================= 《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文案:   凌祈宴,皇嫡长子,生性浪荡、不学无术,京城第一纨绔。   后来,他看上个穷书生,勾得人动了真心,腻味之后再一脚踢开,阴差阳错断了人仕途路。   再后来,穷书生浴血归来,取代了他皇嫡长子的身份。   原来,他凌祈宴不过是狸猫换太子中的那只狸猫。   *阴郁狠戾x没心没肺   阴郁狠戾x没心没肺,狸猫换太子 ================= 第1章 绝世无双   「看他温香艳玉神清绝,人间迥别。」   夏四月,毓王府,私庄。   园中凉亭内,凌祈宴靠在贵妃软榻中闭目养神,七八婢女环伺左右,琴音袅袅、笑语娇声。   有太监进来低声禀报:“殿下,显安侯府的三郎他们来了。”   凌祈宴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榻缘,未有睁开眼:“叫他们过来。”   以显安侯府三郎张渊为首的一众华服公子进来亭中,后头跟了个四五个身着国子监校服的学生。   来人纷纷与凌祈宴问安,张渊笑吟吟地凑到凌祈宴身边,低声与他禀报:“殿下,人带来了。”   凌祈宴皱眉,睁眼觑向他:“什么人?”   张渊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僵滞,无奈解释:“前几日,殿下听闻我等说起,国子监里这些个读书人……有些意思,您说想看一看,我等这才将人带来了。”   凌祈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张渊这伙人都是国子监里念书的荫监,靠着家中长辈的爵位官职入的国子监,平日里书不怎么念,吃喝嫖赌倒是样样都会,狎玩美姬男宠各个都十分在行。   前几日他们在凌祈宴面前提起,说国子监里那些各地举荐来的贡监,大多都是些穷书生,当中有不少明里暗里地与他们这些权贵子弟卖好,比之秦楼楚馆里的那些小倌人都上道,还干净,玩起来更有些意思。   当时凌祈宴听了,随口说了一句想要见识一二,今日张渊就巴巴将人带来了他的私庄。   那四五个学生排成一排,低着头干站着不动,像是十分紧张,凌祈宴的目光扫过去,看不清他们的脸,他有些不悦,斜眼睨向张渊:“这一个个抖得跟鹌鹑一样的?真能有意思?”   张渊赔笑:“不瞒殿下说,带来您这里的,我都给您挑的是雏儿,那些个不干不净骚浪的,哪敢往您跟前搁,这几个人没见过世面,第一回见到殿下您这么金贵的人,吓到了罢了。”   凌祈宴目露怀疑:“这不是你强迫他们来的吧?”   “那自然不是,听说能见到贵人,个个都争抢着来的。”张渊赶忙道,生怕凌祈宴误会了。   凌祈宴的视线又扫向那几人,一旁有人冲他们呵道:“见到了毓王殿下,还不赶紧请安!一个个的傻愣着做什么!”   几人战战兢兢地跪下,唯有左侧最是高大挺拔的那个,依旧突兀站着,他也是唯一一个,见到凌祈宴没打颤发抖的。   那人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结实,并无那些个读书人弱不禁风之态,只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他样貌,单看那下颚线条,却是棱角分明、凌厉流畅。   凌祈宴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微微一顿,立刻有人会意,一脚踹在那人后膝窝,就见他往前一步,单膝重重跪地。   他挣扎着想起来,被人用力按住肩膀,变成了双膝跪地的姿势,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凌祈宴轻眯起眼,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抬起头来。”   那人依旧垂着眼,不吭声。   又有人在他后腰踹了一脚,骂骂咧咧:“自己求着跟来的,到了殿下面前倒拿起乔来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少年终于抬眼,浓眉紧拧着,五官轮廓分明且深邃,周身隐隐带着一股戾气,凤目狭长锋利,冷眸中并无半分惧意。   这副相貌,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凌祈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长得好的男郎女郎他见得多了,像面前这个穷秀才这般样貌出众,几乎叫人过目不忘的,却是少见,国子监里竟还藏了个这般人物,想来是真有些意思。   就只是这人毫不避讳盯着自己的眼神,让凌祈宴略有不爽,胆子倒是大。   “你叫何名字?几岁了?哪里人?”   张渊刚要帮答,被凌祈宴抬了抬手指打断,凌祈宴不错眼地看着跪在面前之人,轻勾唇角:“你自己说。”   少年略低哑的声音平静回答他:“温瀛,年十六,冀州广县人士。”   “冀州……,倒是离京城不远。”   眼见着凌祈宴似乎当真对这人起了兴致,张渊殷勤地与他介绍,说这个温瀛是冀州的小三元案首,今年初才被冀州学政举荐来国子监念书,才识十分了得,深得国子监一众学官赏识,今秋就会下场参加乡试。   凌祈宴闻言略微惊讶,十六岁的小三元案首,在整个大成朝恐怕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将来不说举人、进士,就是状元、榜眼的,都有一争之力,竟也学着别人跑来谄媚权贵?   当然了,半点身家背景没有的穷书生,哪怕当真取中一甲,进翰林院熬资历也得熬个十几二十年,若是得了哪位权贵青眼,就能走上捷径,总有那么些想要走旁门左道之人。   虽然,面前这位看似桀骜不驯的小三元案首,看着并不像有那份心思的。   在凌祈宴审视自己时,温瀛并未如其他人那般,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地受着,而是坦然回视他,同样不着痕迹地打量面前这位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皇嫡长子。   凌祈宴生得一双灿若桃花的星眸,左眼眼尾处以泪痣点睛,面如傅粉,姿容昳丽,端的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比之他身边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貌婢女,更叫人惊艳。   这样一张脸,生来就摄魂夺魄、勾人心弦,但偏偏,他又是世人皆不敢亵渎的天潢贵胄。   被温瀛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愈加不痛快,凌祈宴轻蹙起眉,没再搭理他,丢下句“你们各自玩去”,枕着贵妃榻,重新闭起眼。   那一帮子纨绔将另几个学生拉走,去了外头玩乐,只留下温瀛一个,依旧跪在亭中,没人敢叫他起来。   张渊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凌祈宴:“殿下,这人您可看中了?叫他伺候您吧?”   半日,凌祈宴才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温瀛依旧面无表情跪在地上,张渊瞪他一眼,教训他道:“殿下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好生伺候着殿下,若是惹了殿下不快,仔细你的脑袋。”   凌祈宴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张渊:“你也滚。”   张渊谄媚笑着,退出了凉亭。   一众婢女太监依旧围着凌祈宴,抚琴唱曲、端茶递水,殷勤周到。   温瀛跪在地上足足两刻钟,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凌祈宴终于又睁开眼,觑向他,食指勾了勾:“你过来。”   温瀛想爬起身,被身侧一太监踢了一脚,又跪回去,只能这样跪着往前,挪到凌祈宴面前。   凌祈宴的手指捏起他下巴,让之抬起脸来,近距离地仔细看他的长相。   温瀛的面庞光滑,手感十分之好,凌祈宴的指腹摩挲着他下颌,眼瞳微缩。   凑近了看,这张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瑕疵,虽然这双布着冷鸷的凤眼叫他不喜,这人的样貌,又确实合他胃口。   “知道自己跟着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么?”凌祈宴懒洋洋地问。   温瀛的神色不变,声音低冷:“殿下当真看上了学生?”   凌祈宴挑眉:“你来这里,求的不就是这个,本王看上你,难道不比其他那些个人看上你,更合你意?”   温瀛的眸光微黯:“若学生不从,殿下意欲何为?强迫学生,还是杀了学生?”   凌祈宴嗤笑:“你是否以为,你身上背着个秀才功名,本王就不敢动你?”   “殿下这般身份的,别说是一个秀才,哪怕您看上个进士,甚至朝廷命官,一样想动就动了。”   “你既知道,还在这与本王废什么话?”   僵持片刻,温瀛眼中的阴翳敛去,服了软:“学生愿陪殿下吟诗作画、吹箫抚琴、煮茶赏花,殿下看重学生、提携学生,他日学生必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凌祈宴闻言气乐了:“说了半天,你打的主意是想做本王的门客?能陪本王吟诗作画、吹箫抚琴、煮茶赏花的人多了,本王又为何非要提携你?”   “您是说外头那些人?”温瀛不以为然,“不过都是些靠着祖宗荫庇、安于享乐的无能平庸之辈,于殿下岂有一丝一毫的助力,他日学生不说高中状元,自信少说能混个进士出身,若是殿下愿意提携学生,学生自会回馈殿下。”   “你倒是第一个,敢当着本王的面贬低张渊他们的,”凌祈宴松了手,躺回椅子里,声音淡了些,“本王要你有何用,世人皆知本王不过是个无甚本事的闲王,占着所谓皇嫡长子的名头,太子却叫本王的二弟给做了,且本王与他不睦,你投了本王,日后出仕,太子一派的人,必不会重用你。”   “学生知道。”   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所以你还要跟着本王?”   “若能入了殿下的眼,学生自无不从。”   温瀛神色坦然,凌祈宴看向他的目光里却生出了警惕之意。   略想了想,凌祈宴还是觉着这人果真有点意思,未拒绝也未首肯:“那得看你表现。”   温瀛垂眸,沉下声音:“多谢殿下愿给学生机会。” 第2章 殿下自重   之后那一整日,一众纨绔俱留在毓王府这私庄里饮宴享乐,凌祈宴这个皇嫡长子虽在朝中无甚地位,且为人恣情张扬、骄纵跋扈,但他爱玩,也会玩,是京中这群纨绔之首,这些个人都乐得捧着他。   饮宴上有众多助兴节目,凌祈宴最热衷,也是纨绔们最喜欢的,便是玩投壶。   输了的不但要饮酒,还要赔上事先押下的彩头,金玉珠宝、美婢娇娘,甚至庄园田产,都不在话下。   凌祈宴是玩这个的高手,但轻易不下场,只作壁上观,遇到厉害的,让他看高兴了,还会下赏赐。   凌祈宴出手大方,他这位皇嫡长子虽在皇帝皇后那里不得宠,但太后娘娘最是宝贝他,宁寿宫里的好东西,一大半都进了他毓王府。   众人轮番上阵,个个摩拳擦掌,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快活,那几个被带来的国子监学生亦在其中,陪着这些公子少爷们玩闹一阵,都已渐渐放开,做小伏低百般讨好着他们。   凌祈宴高坐在主位之上,斜倚着身子,举着酒壶直接往嘴中倒酒,夏日的薄衫衣襟前浸湿一大块,他浑不在意,胡乱又将衣裳扯散些,脸上都是醉酒后的红晕,一副放浪形骸之态。   温瀛跪坐在酒案边,专注为凌祈宴布菜送酒,偶尔抬眸,看一眼面前落拓不羁的毓王殿下,并不多言。   酒过三巡,凌祈宴斜眼睨向温瀛,吩咐他:“你会投壶吗?你去试一试,给本王瞧瞧本事。”   温瀛低声应下,起身走过去,接过箭矢。   他没有急着投,目光沉着地盯着前方的壶口看了一阵,似在评估距离和角度,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动作快些,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温瀛并不理人,他和其他那些个学生不同,从头到尾,除了凌祈宴,丝毫不给别人眼神。   在他出手前,张渊笑问凌祈宴:“殿下,这位温案首如今是您的人了,既然要下场,您可要为之押下什么彩头?”   凌祈宴觑他一眼:“就你机灵,又想骗本王的好东西,先看看吧,他能不能做本王的人还两说。”   温瀛的肩背挺得笔直,抬起眼,凌祈宴正一手支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满脸兴致盎然的玩味。   温瀛的视线重新落回壶口,在一众人的再三催促中,干脆利落地投出第一箭。   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稳当当地落入壶中。   不待众人反应,温瀛换上左手,第二箭亦在眨眼间落壶。   众人一愣,旋即高声叫好。   第三箭、第四箭……   箭箭连中,第七、八两箭齐发,入双耳。   第九箭,箭在壶口打了个圈,成依竿状。   第十箭,射箭之前,温瀛再次抬眼,黑沉双目望向凌祈宴,凌祈宴挑眉,就见温瀛将箭矢反掷,轻松投出,箭尾入壶,竟成倒中之势。   沉寂一瞬,围观之人大声喝彩,个个涨红了脸,兴奋非常,温瀛依旧淡然,只不错眼地看向凌祈宴。   凌祈宴的眼中终于有了高兴之色,啪啪拍了两下手:“善!”   “你很不错,这还是本王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投倒中,说吧,想要什么,本王赏赐与你。”   温瀛沉声道:“多谢殿下,学生不需要别的,愿得殿下赏识提携,就已心满意足。”   张渊“啧”了一声,笑着与凌祈宴打趣:“殿下,听听这小子说的话,这是赖上殿下您了。”   凌祈宴不动声色地望着温瀛,四目相对,温瀛依旧是那副坦然不惧之态,凌祈宴轻敲着酒案,微眯起眼,若有所思。   所有人都在等凌祈宴发话,他忽地弯起唇角,勾了勾手指。   温瀛走上前去,跪坐回酒案边,凌祈宴侧目看向他,手指在他胸口处绕了绕,嗓音暧昧:“真想跟着本王?”   温瀛低下头,目光落在凌祈宴修长白皙的指节上,略一顿:“殿下,学生说了,若是殿下愿意提携学生,学生日后定会为殿下身先士卒。”   “身先士卒、肝脑涂地,但就是不愿做本王的入幕之宾是吗?”凌祈宴似笑非笑。   “殿下想要什么人都能得到,学生这样的,实在不足挂齿,殿下没必要这般逼迫学生。”   静了一瞬,凌祈宴陡然冷下脸,手中杯子里的酒泼上温瀛的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本王逼迫你?本王看上你是你走运,这么给脸不要脸那便滚远些。”   温瀛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晦暗,抬手抹了一把脸:“殿下息怒。”   凌祈宴坏了兴致,起身拂袖而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张渊身边一人上前去,一巴掌扇上温瀛的脸:“不要脸的东西,昨日是你求着老子非要跟来的,到了殿下面前倒装起清高了,谁给你的胆子?”   骂骂咧咧之人是礼部侍郎的儿子,叫刘庆喜的,是这群纨绔里身份最低的一个,但因人脉广,经常给其他人做拉皮条的生意,因而在这些人里十分混得开。   刘庆喜怒气冲冲,一边骂还想再扇一巴掌,被张渊打断:“行了,你打他也没用,省省力气吧。”   他倒是觉着,殿下对这人未必就这么失了兴致,过后指不定还会想要这人,将人打坏了之后怕没法跟殿下交代。   温瀛站起身,他比这刘庆喜高了有一个头,目光阴戾地盯着对方,像是刘庆喜再敢动手,他就要回手。   对上他的眼神,刘庆喜愈发气怒,继续骂道:“怎么?我打你,你还不服气了是吗?”   “这里是毓王殿下的私庄。”温瀛冷声提醒他。   刘庆喜一噎:“谁还不知道这里是毓王殿下的庄子了?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有人笑着帮腔:“这小子是在跟你说,打狗也得看主人。”   刘庆喜气笑了:“你小子也不看看,毓王殿下收不收你这条狗,这就自认家门了。”   他话音说下,凌祈宴身边的大太监江林过来,咳嗽一声打断他们的争执,示意温瀛:“跟咱家走吧,殿下要见你。”   刘庆喜差点没将眼珠子瞪出来,温瀛不再理他,跟在江林身后离开。   江林先带了温瀛去沐浴更衣:“你这副污糟模样,怕是会污了殿下的眼,还是洗干净了再去见殿下吧。”   温瀛没再说什么,让沐身就沐身,让更衣就更衣,穿上从未穿过的锦缎绸衣,没有半分不适,目不斜视,并未多看一眼那些伺候他更衣的美貌婢子。   江林心下啧啧,倒是没想到这乡下地方出来的穷秀才,穿起这锦缎华服,竟似模似样,半点不比那些世家勋贵出身的小郎君差,难怪被殿下看上了。   凌祈宴已经回屋,屋里香雾袅袅,仍有婢女在抚琴,凌祈宴倚在榻上,依旧是衣衫不整之态,眯着眼睛,正闭目养神。   温瀛走上前,撩开衣摆,在凌祈宴身前跪下。   凌祈宴的目光转向他,哂笑:“先头来时,不是不乐意跪吗?非得被人踹了,才肯跪下地,本王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   温瀛低垂着眉眼,薄唇紧抿着,没吭声。   “也是,你们这些有功名在身的生员,自可以见官不跪,但本王是亲王,是皇子,让你跪本王,你觉着委屈吗?”   “学生不敢。”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先前本王走了,是不是还差点与那刘侍郎之子起了冲突,被打了?”   凌祈宴说着,捏住温瀛下巴,掰过他的脸细瞧了瞧,温瀛生得皮薄肉嫩的,左脸上这道红印子显眼得很,一时半会怕是消不掉。   凌祈宴有些没好气:“刘庆喜这小子,当真一点都不知晓怜香惜玉,这么个美人,也下得去手。”   这话说的,就仿佛之前对着温瀛的脸泼酒的那个,不是他自个。   温瀛任由他捏着,没有动。   凌祈宴的目光从他的脸上往下移,落到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眸光微黯。   再伸出脚,脚趾在他胸口处揉了揉,压下声音:“本王跟你说话呢,哑巴了你?”   凌祈宴没有穿鞋袜,他的脚掌柔滑细白,还是少年人的骨架,脚趾圆润玲珑,趾甲盖晶莹剔透,如一颗颗形状饱满、泛着细腻光泽的珍珠,就这么不轻不重地隔着衣料,揉在温瀛的胸前。   片刻后,温瀛扣住他脚踝,将之从自己身前拨开,冷淡道:“殿下请自重。”   “自重?”凌祈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你求着刘庆喜他们带你来本王这里,现在你跟本王提自重?”   温瀛别开眼:“他亦未说过,来了殿下这,就非要行这等事情。”   “哪等事情?”凌祈宴满眼嘲弄,“食色性也,你难不成是和尚?”   温瀛不答。   凌祈宴的神色冷了几分:“所以你来本王这做什么的?当真想做本王门客?你真当本王是傻的?说吧,你所图究竟为何?”   沉默一阵,温瀛哑声道:“学生需要一个靠山。”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凌祈宴挑眉:“靠山?你一国子监的贡生,安心念书,日后取中举人、进士,入朝为官,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何故需要特地找靠山?”   “学生得罪了人。”   “得罪了何人?”   “卫国公世子。”   凌祈宴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过来,这卫国公府是皇后母家,卫国公世子,也就是他表兄,确实在国子监读书,那也是个混不吝的,男男女女,见到好看的就想往床上带,温瀛这副样貌的,因何得罪他,自不必多说。   凌祈宴好笑道:“卫国公世子?他是本王的亲表哥,为何你觉得本王会因为你,与他生出嫌隙?”   温瀛直言不讳:“他是太子的人,与殿下不睦。”   凌祈宴的指腹缓缓摩挲过温瀛略干燥的唇瓣,满眼轻佻之意:“倒也是,怪只怪你生得这副祸国殃民的样貌,你不肯从了本王表哥,却愿意来投靠本王,你是觉着本王比他好说话不成?”   温瀛只看着他,未有接话。   僵持片刻,凌祈宴终于收了手,懒洋洋地靠回榻里:“既然有求于本王,就端正态度,本王不喜你这副清高的棺材脸,你最好掂量掂量清楚。” 第3章 难言之隐   傍晚,凌祈宴去庄中的冷池沐身。   温瀛同去,凌祈宴没怎么搭理他,但没放他离开。   十数个太监、婢女在凌祈宴身侧伺候,一应用具俱是镶金嵌玉,连擦身的布巾都是丝绸锦缎,极尽奢靡。   温瀛并未多看,一言不发。   薄衫自凌祈宴身上褪下,他的肤色白腻如脂,蜂腰窄臀,双腿笔直修长,虽依旧是少年人的身形,但手臂、胸腹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并不显得瘦削羸弱。   温瀛晃眼间,目光扫过他腰臀处起伏的线条,微微一滞。   凌祈宴已步入池中,靠着池壁坐下,侧目与温瀛抬了抬下巴:“你过来,给本王擦背。”   温瀛走上前,跪蹲在凌祈宴身后,接过太监递来的丝绸布巾,沾湿水,不轻不重地揉按上凌祈宴的脊背。   凌祈宴舒服地眯起眼,温瀛大概第一回做这事,没什么技巧,远不如那些太监手法好,但被他的手掌隔着布料擦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燎过,燎得凌祈宴心痒难耐。   他又想喝酒了。   凌祈宴一个眼神过去,江林立即会意,打发了婢女将美酒送来,凌祈宴接过酒壶,仰头将酒水往嘴里倒,溅出来的酒汁顺着他唇角滑下,淌过线条优美的脖颈,再没入池水中。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些。   凌祈宴转过身,趴到池缘上,手指敲着酒壶,慵懒地勾起唇角,望着温瀛笑:“不愿做本王的入幕之宾,陪本王喝酒可好?”   温瀛默不作声地将酒壶接过去,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再抬手,手背用力擦过嘴唇。   凌祈宴的眸光动了动,眼中笑意加深,随口问他:“既然要做本王的门客,你日日在国子监念书,本王连你人都见不着,要你这门客有何用?”   不待温瀛回答,凌祈宴支着下巴想了想,道:“要不你来本王府上住吧,本王的府邸离国子监不远,如此,也可免了那些乱七八糟之人的纠缠。”   连亲表哥在这位毓王殿下嘴里,都成了乱七八糟之人,似乎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中。   温瀛从容应下,与他谢恩:“多谢殿下厚爱。”   凌祈宴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食指、中指交替往前移,点上温瀛手腕,再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温瀛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捏着布巾继续给凌祈宴揉擦手臂。   凌祈宴笑了笑,懒得再与他计较。   待凌祈宴沐身完,温瀛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跟着他去了饮宴上。   那些个纨绔们玩乐了一整天,这会儿俱都喝高了,愈发浪荡,除了那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还叫了秦楼楚馆的美姬倌人来作陪,丝竹笙箫、娇声笑语,尽是靡靡之音。   凌祈宴坐回主坐上,来了两个美姬一左一右地倚着他,给他喂酒剥葡萄,凌祈宴就着其中一人的手喝了小半杯酒,目光移向跪坐在一旁的温瀛,在那美姬面颊上亲上一口,笑着提醒她:“去给这位案首大人倒酒。”   那美姬乖巧应下,娇软的身子倚向温瀛,笑吟吟地为他斟酒:“案首大人,奴敬您。”   温瀛没接,不着痕迹地挪开身,冷淡道:“一介书生罢了,当不得姑娘一句大人。”   另一美姬倚在凌祈宴怀中娇笑:“殿下,这位案首大人,好不给面子啊。”   凌祈宴轻哼:“他就这个德性。”   凌祈宴说着缓缓转了转眼睛,想了想,又叫了个面若好女的小倌人过来,指着温瀛示意那小倌人:“你去陪他喝酒。”   小倌人贴去温瀛身侧,尚未碰到他的手,就被温瀛不客气地挥开。   温瀛的声音更冷硬些许:“不必了,殿下自个享用吧,学生无福消受这些。”   凌祈宴转动着手中酒杯,要笑不笑的模样:“你这是不给本王面子?”   温瀛垂眸,跪着往前挪了一步,靠近凌祈宴,为他斟酒。   望着送到面前来,盛满酒的杯子,凌祈宴脸上的冷意敛去些许,复又笑了,将那还赖在自己怀里的美姬拨开,接过酒杯,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温瀛,仰头将酒水送进嘴里。   酒过三巡,张渊凑过来,笑着告诉凌祈宴,这些美姬排了一出新舞,问他想不想看。   凌祈宴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鼓乐声起。   风情万种的美姬们在乐声中起舞,轻纱薄衫款款摆动,阵阵幽香袭来,一众纨绔们俱都迷醉不已,个个喝得面红耳赤、醉生梦死。   凌祈宴斜倚着身子,胸前衣襟被他扯开大半,同样面有红晕,浓长眼睫轻轻颤动,端的是眸波流转、媚眼如丝之貌,只有他自己未察觉,他比那些翩然起舞的美娇娘,更显艳色绝世。   温瀛偶尔抬眼看他,又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宴罢酒酣,纨绔们各自搂着美娇娘、俏郎君,又或是那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去了厢房,继续寻欢作乐。   走之前,张渊凑到凌祈宴耳边,提醒他,先前领舞的那个,是那秀兰苑的头牌,还是个清倌,特地留给殿下享用的。   虽然,殿下肯不肯用,他自个心里都没底,但最好的总得给凌祈宴留着。   至于温瀛,则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无视了。   先前还歌舞笙箫的花厅少了那群醉鬼的喧嚣,重归冷清,凌祈宴没走,依旧在喝酒,温瀛也没动,仍跪在他身侧给伺候他。   只有那被特地留下的美姬头牌,有些局促不安,迟疑上前来,在凌祈宴另一侧身旁跪下,拿起酒壶。   凌祈宴握住她的柔荑,轻捏了捏,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后,抬起手,手指缓缓摩挲女子皙白的面颊。   那美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似有略微的紧张。   凌祈宴凑近过去,在她颈边深深一嗅,清淡幽香萦绕鼻尖。   女子软声道:“殿下,……奴伺候您。”   对方的一双手贴近凌祈宴的胸膛,还未靠上,凌祈宴忽地按住她肩膀,用力将人一推。   女子猝不及防,跌倒下去,凌祈宴已冷了神色:“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江林立刻挥了挥手,上来两个小太监,麻利地将那美姬搀扶走。   凌祈宴起身,拂袖而去。   温瀛跟着他回屋,凌祈宴冷眼斜睨过去,讥讽道:“不是不愿上本王的床么?现下又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本王作甚?”   温瀛低着眼,神色淡淡:“殿下不让学生走,学生不敢离开。”   凌祈宴一个“滚”字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   他趴上榻,示意温瀛:“本王腰酸背疼,你过来,给本王按一按。”   温瀛走去榻边坐下,大手隔着丝绸锦衫贴上凌祈宴的腰。   他的手法比先前擦背时,又要精进不少,凌祈宴心头那点集聚起的憋闷和怒火逐渐平复,醉意又上了头,闭起眼睛,放松精神,分外懒散怠倦。   细嫩的腰部位置最是敏感,被温瀛的指腹触碰到,凌祈宴渐渐软了身子,犹觉得不够,他舔了舔嘴唇,轻轻“唔”了一声,捉住温瀛的手,从衣衫下滑进去,肉贴肉地抚上自己的腰背。   滑腻的触感过于真实,温瀛的眼神微黯,一句话未说,尽职地伺候着这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毓王殿下。   凌祈宴先打破了沉寂,闭着眼睛问他:“你不肯以身侍本王就算了,本王叫人伺候你,你怎的也不要?”   “学生无福消受。”   依旧是这一句硬邦邦的话,凌祈宴嗤笑:“在本王面前,你是第一个这么不识抬举、不知好歹之人。”   温瀛不再接话。   凌祈宴像是已经习惯了,明明今日才认识这么个人,又几次被他气到,按着自己以往脾气,应当早叫人将之拖下去了。   可偏偏,这个温瀛让他觉得有意思极了,虽然那故作清高桀骜的模样看着着实讨厌,但温瀛越是这样,他就越想撕下他的伪装,看到他有朝一日臣服在自己身下,摇尾乞怜。   就是不知道这小子这样的人,到了床上是个什么滋味。   凌祈宴不由想入非非,面颊更红,腰背上被触碰到的地方生起的酥麻痒意,比之先前沐身时更甚。   他发现,他的身子热烫,那处竟隐约有了抬头之势。   凌祈宴陡然睁开眼,神色已然变了。   他活了十六岁,虽生性风流、浪荡不羁,却还是第一次,那个地方有了反应,从前无论面对多么貌美的娇娘男郎,他其实从未真正动过谁,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行。   这样的难言之隐,除了江林这几个贴身伺候他的,无人知晓,张渊等人只以为他挑剔洁癖,换着法子的给他送人,俱都入不了他的眼,哪怕他们私下里有过猜测嘀咕,从来不敢真正当着凌祈宴的面说。   这事始终是凌祈宴的一块心病,但在今日,此时此刻,他因为温瀛的触碰,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欲望的滋味。   凌祈宴偏头望向温瀛,眼角发红,目光分外灼热,温瀛停住手,安静回视他。   凌祈宴攀上温瀛手臂,嗓音暧昧地蛊惑他:“真的不肯从了本王?你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   温瀛淡定拨开他的手:“殿下醉了。”   凌祈宴磨了磨牙,又生了气:“本王若是非要你不可,你当真以为你能反抗得了?”   “反抗不了,可对殿下来说,学生若是不配合,您也没意思,得趣不了,殿下何必如此。”   四目相对,温瀛眼中没有丝毫退让之意,片刻后,凌祈宴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第4章 入毓王府   温瀛在凌祈宴的屋门外站了一夜,毓王殿下叫他滚,没说滚哪去,旁的人不敢随意做主,他想站外头,就让他站着。   山中暑夜,月色如练、夜潮似水,只闻得稀疏蝉鸣声响,偶有飞萤流连花径中,夜静更长。   温瀛在廊下看了一整宿夜色,始终未有离开。   直到天光熹微,廊外的芭蕉叶打上露水,屋中才有了轻微动静。   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伺候凌祈宴起身。   温瀛进门去,与凌祈宴问安。   凌祈宴喝着茶,随口问他:“昨夜没阖过眼,一直站在外头?”   温瀛低垂着眼眸,淡然回道:“殿下没叫学生去睡,学生不敢睡下。”   凌祈宴抽了抽嘴角,这人真是……,嘴上说着这不敢那不敢,实则那寡淡的神色中瞧不见半分对自己的惧意,分明是有求于自己,却始终一副孤高倔强的模样,当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他活了这么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到敢这般对自己的人。   “本王不叫你去睡,你就不去睡?本王叫你去死你肯去吗?”   温瀛不接腔。   凌祈宴摆了摆手:“罢了,你去歇下吧,本王可没想苛待你。”   “多谢殿下,学生是来与殿下告辞的,旬假已过,学生要赶着回去书院念书。”   凌祈宴望了望窗外天色,这才辰时未到,他昨夜睡得早,故起得也早,这人竟就要赶着走了,再想到那些还在他这庄子里,只怕美梦正酣的一众人,忽然有些不得劲。   同是国子监的学生,当真是天差地别。   “你去吧。”凌祈宴与江林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出去叮嘱人给温瀛安排马车,送他回去国子监。   温瀛与凌祈宴谢恩,走之前,踌躇问他:“殿下可愿将学生收为己用?”   凌祈宴瞬间乐了:“本王让你从了本王,你不肯,又非要赖着本王做门客,有意思么你?”   “还望殿下成全。”温瀛神色坦然。   凌祈宴眯着眼睛看向他,想到昨夜第一回感受到的欲念,又觉得不够,后头这人滚了,他自己弄了半日都没得趣。   怎么想都觉着,不将这人拐上床,真正在他身上尝一回滋味,未免可惜,欲擒故纵这游戏似乎也有些意思……   于是他道:“你回去吧,下回本王有空了,再叫你来。”   温瀛点点头,终于退下。   望着窗外那挺拔坚毅的背影逐渐走远,凌祈宴一手支着下巴,无意识地敲了敲嘴唇,轻勾唇角。   温瀛没等太久,只过了四五日,毓王府就来了人,说是毓王愿意招揽他,让他即刻收拾家当,迁去毓王府。   温瀛去退了在书院里的住舍,再回住舍收拾东西。   同舍的舍友潘佑安见状酸溜溜道:“你可真走运,这就被毓王殿下看上了,还能搬去毓王府住,回头还念什么书考什么试,直接让殿下给你讨个官职都可以。”   温瀛自顾自地收拾包裹,没有理他。   那人大概有些愠怒,推了一把他胳膊:“说话呢,怎么刚被毓王殿下看上,就眼睛长到天上,不理人了啊?”   其实温瀛向来就甚少搭理他,这人那日也去了毓王府私庄,还搭上了当中一位伯爵府的郎君,不过他没温瀛那么走运,能被毓王殿下看上,还被招揽进毓王府。   温瀛从进这国子监第一日起,就一直寡言少语,疏离于人群之外,只与他们同舍另一个跟他同乡的、叫赵熙的贡生走得近,其他的人俱都与他搭不上话,偏偏他只是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穷秀才,得了那些学官的赏识,就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难免叫人不忿。   潘佑安就是最不忿温瀛的其中之一,要说起来,这潘佑安家中虽非勋贵高官,但世代从商,是南边的豪富之家,靠着捐银子得了例监的资格,入了这国子监。那些世家子弟看不上他的商贾出身,他也看不上温瀛这样的穷秀才,但温瀛这人就是比谁都运气好,学官喜欢他,卫国公世子对他起意,现在又入了毓王殿下的青眼。   他何德何能。   见温瀛又是这副死人脸,潘佑安愈发心头火起,冷笑道:“你得意什么,真以为进了毓王府,就前途一片平坦?说到底不过是以色侍人,日后当真做了官,也少不得被人诟病,更别提,毓王殿下指不定过几日就腻味了你,到时候被殿下如丧家犬一般赶出来,可别坏了国子监的名声。”   温瀛淡漠道:“你与那伯爵府的郎君投怀送抱时,何曾想过国子监的名声。”   “——你!”潘佑安狠狠咬牙,“你别得意,我且看着,你几时成为第二个死鬼赵熙!”   那赵熙,一个月前在国子监后头的湖中落水溺毙,上京府衙的衙役来看了眼,叫来仵作一番验尸后,以之意外失足草草结案,但书院里一直有传言,他是先前被哪位家中有权有势的荫监生看上,后头又被始乱终弃,受不了才自己跳了湖。   温瀛的神色黯下,抬眸看向那张已经空了许久的床,片刻后,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刚走出住舍,就有侍童过来,低声提醒他,说是林司业要见他。   温瀛知道逃不掉,本也打算主动去与林司业说明情况,这便跟着去了。   林司业是位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国子监任职数十年,是位十分爱才、惜才之人,与那举荐温瀛来国子监念书的冀州学政是密友。   温瀛年纪小、长得好、学识高,虽傲气了些,但在学业造诣、尊师重道上从未有过半分错,前途肉眼可见,以林司业为首的一众学官都十分看重他,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退了国子监的住舍,要搬出去住,且现下在国子监外虎视眈眈等着的,赫然是毓王府的人。   林司业痛心疾首:“你真糊涂啊,小小年纪不学好,竟跟着他人走这样的旁门左道,你当真太叫老夫失望了……”   温瀛垂眸:“学生只是去毓王府借住,做毓王殿下的门客,并非做那些荒淫之事。”   这样的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毓王殿下花名在外,谁不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风流浪荡的,这样的人,会需要什么正儿八经的门客?   林司业自然也不信:“谁教的你去投靠权贵?你这样的学识,规规矩矩地下场考试,登科及第就在眼前,何必去与那些贵人纠缠不清?就算真去做门客,又为何要做毓王府的门客?毓王殿下身份地位尴尬,你怎能只图眼前一时利益,不顾以后?”   林司业一时着急,想要劝温瀛迷途知返,说了他在别人面前轻易不会说的话。   其实不用他提,所有人都知道,凌祈宴这个不是太子的皇嫡长子,身份有多尴尬,他与太子不睦,亦是人尽皆知,一旦日后太子登极,怎能容得下他。   那些个不中用的世家纨绔子弟,跟着凌祈宴吃吃喝喝还好说,毕竟他们都不是家中承袭爵位的那个,太子不会因为此就拿他们府上如何,其他人,谁不是离凌祈宴越远越好,只有温瀛这个反其道为之的,非要往上凑。   这些道理,温瀛不是不懂,但他已拿定主意。   “学生有分寸,老师,学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司业长吁短叹:“你当真是何苦,先前那卫国公府的小子纠缠于你,你不愿意,老夫还帮你提点了那小子,你若是因着担心这事,老夫自会想法子护着你,何必又非要自个往毓王殿下眼前凑。”   温瀛不肯解释,只深深一揖,与林司业道歉:“老师对学生的好,学生俱都铭记在心,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还请老师不要因学生动气,气伤了身子。”   申时三刻,温瀛坐着毓王府的马车,从毓王府的侧门入府,王府里已打扫出西边靠水的一处院子给他。   院中种着高大的梧桐,点缀满夏花和一架蔷薇,绿树阴浓、繁花似锦,又有锦鲤在浅池中摆尾,风吹帘动,满院幽香。   正房中一应家具摆设更显精致,处处精雕细琢,墙角的香几上,有香炉正袅袅升着香雾,细碎阳光经雕花镂空的窗桕雕琢,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给房中更添了些鲜活气息。   温瀛目不斜视,并未多看,进房放下自己的包裹。   领他来的太监笑吟吟地告诉他:“殿下拨了这四个人伺候你,你若还有什么缺的,可直接说出来。”   温瀛抬眸看了一眼,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年岁看着都不大,嫩生生地低着头,不敢多言。   “不用了,殿下有心,已经很好了。”   想了想,他又问:“殿下在府中吗?我想去与他谢恩。”   若是换了别人这么问,这太监必不会回答,但眼下这人在殿下跟前正得宠,于是与他卖好道:“殿下今日进宫去了,要等端阳节之后才会回来。”   温瀛点点头,不再多问。   那太监又挤眉弄眼地递了本册子给他,提点他:“这是殿下让你有空看看的,好好学着,日后才好伺候殿下。”   待到屋中人都退下,温瀛才翻开那册子,是本龙阳春宫图,淫靡画面不堪入目。   温瀛有些无言,这位毓王殿下,脑子里除了这些东西,就没别的了么? 第5章 宫中赐酒   凌祈宴进宫已有数日,他十二岁就出宫开府,宫里的寝殿早没了,逢年过节回宫,都留宿在太后的宁寿宫里。   端阳节当日一大早,皇后沈氏带着一众宫妃来宁寿宫请安,太后不喜人吵,每个月只让她们旬日过来一趟,今日是端阳节正日,众宫妃们带着皇子皇女,俱都到齐了。   除了凌祈宴这个长子,其他皇子皇女都在这宫里住着,年岁也都还小。   太子不在,他和皇帝还在前朝召见官员。   凌祈宴懒洋洋地睡到辰时过才起,打着哈欠出现在宁寿宫正殿,心不在焉地与他母后沈氏,和其他几个位份高的宫妃问安。   沈氏对他这副懒散模样十分不喜,当即蹙眉教训起他:“你看你像什么样,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竟才起?你二弟他早一个时辰,就跟着你父皇去上朝了,你能不能学学他?稍微长进一些?”   “我学他做什么,他是太子我又不是,我也不需要上朝。”凌祈宴撇嘴,小声嘟哝。   “就你这样的,你父皇敢带你上朝?你还想丢脸丢到满朝文武面前去?”   “……反正我做什么,你都觉着丢脸。”   沈氏闻言动了气,还想教训他,被太后制止:“宴儿,来祖母这里。”   凌祈宴换了副笑脸,倚去太后身侧撒娇卖好,哄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   沈氏一肚子教训人的话到嘴边,生生咽回去,绞了绞手中帕子,敛去眼里晦暗,低眸不再言语。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与毓王殿下母子失合,皇后生了三子,凌祈宴是她还在潜邸时有的,不过生凌祈宴时遭了些罪,凌祈宴刚满百日,就被太后要去抚养,在太后身边长大,因为一些事情,沈氏觉得凌祈宴克她,又与凌祈宴似天生没有母子缘,分外不喜他。   再后面她有了二皇子和六皇子,心思就彻底偏了,对两个小儿子爱如珠宝,尤其二皇子凌祈寓,只比凌祈宴小了两岁不到,不像凌祈宴自小不学无术念不进书,这位二皇子天资聪颖、机灵听话,不但沈氏喜欢,皇帝都更偏宠他,故一直拖着没立太子。   凌祈宴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在他病得最重之时,沈氏没来看他一眼,皇帝更是直接立了二皇子做太子,凌祈宴被太后叫人抱来宁寿宫,亲自盯着一众太医给他施针喂药,才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   再之后,他就被封了亲王搬出宫去,若非太后舍不得,只怕皇帝皇后会直接给他一块封地,将他撵出京。   沈氏不喜欢凌祈宴,凌祈宴自然也不喜她,对这位从未给过他半分关爱的母后,他只将她当陌生人。   在太后身侧坐下,凌祈宴动手给她剥松子花生,太后喜得不得了,连连夸他孝顺。   皇帝和太子进来时,凌祈宴正撒着娇,与太后讨漠北那边刚进贡来的一张完整的银狐皮,皇帝一听皱眉训斥他道:“你才几岁,在哪里学的这么骄奢?什么好东西都想往自己那里揽?”   凌祈宴不以为然:“母后那张不是给了太子么,太子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   那银狐皮十分罕有,不但形状完整,皮毛更是色泽鲜亮光滑,是上佳之品,一共就两张,皇帝将之给了太后和皇后沈氏,沈氏那张又转送给了凌祈寓。   沈氏先前就憋着火,这会儿听闻凌祈宴这么说,更不高兴:“怎么,你难不成还要事事都跟太子比吗?你不看看你有哪里比得上他的。”   凌祈宴转开眼,压根不理她,只将她的话当耳旁风,眼见着沈氏就要动怒了,凌祈寓赶忙笑着打圆场:“不过一张皮子而已,大哥若是喜欢,我那张送给大哥就是了。”   他说着就要吩咐人去东宫取,又被太后打断,太后也冷了脸:“行了,宴儿不就是想要张皮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喜欢给他就是了,翠柳,你去库房,将我那张取出来,收拾好,待宴儿回府时给他带上。”   被点名的大宫女应声,这就去取东西了,皇帝不赞成地提醒太后:“母后,您别太娇惯着他了,他这见了什么都想要的毛病,是得改改,哪有他这样的。”   “哪有你们这样的父皇母后,你们一个个都的不疼宴儿,我这个老婆子还不能疼疼我孙子么?”   太后这话已经说得十分不客气,沈氏的面色十足难看,当着一众宫妃的面,皇帝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母后您这说的哪的话呢,我们怎么可能不疼宴儿……”   “疼不疼你自个心里有数,”太后没好气,“宴儿都十六了,总不能一直这样,镇日里无所事事,你这个做父皇的也别太偏心,好歹给他安排个差事吧。”   凌祈宴有一点讪然,他压根不想办差……   “他什么都不会,能做什么差事?”皇帝为难道。   “你不教他,不给他机会,他当然不会,难不成你要他一辈子都这样?”   被太后怼得哑口无言,皇帝只得无奈应下,说回去会考虑。   之后的家宴上,沈氏一直板着脸,凌祈宴倒是高兴得很,自顾自地吃菜喝酒,期间八岁的六皇子凌祈宁蹦蹦跳跳来他身边,塞了一串五彩粽子到他手中,笑嘻嘻地眨眼:“我自己扎的,送给大哥。”   这位六皇子也是凌祈宴的嫡亲弟弟,沈氏生的第三子,这小屁孩与凌祈宴关系倒是不错,小孩也爱玩,从小就喜欢黏着凌祈宴,哪怕被沈氏教育过许多次,还是愿意跟凌祈宴玩。   凌祈宴将东西捏在手中晃了晃,五彩粽子是端阳节里小孩们喜欢佩戴的一种饰品,用硬纸叠成的小粽子,由五彩丝绒线捆成一串,佩在腰间,晃晃悠悠十分好看。   凌祈宴自然瞧不上这种小玩意,随手接下,不以为意。   傻乎乎的凌祈宁丝毫没察觉出凌祈宴的嫌弃,送了东西又回去自己座位。   申时之前,一顿家宴才结束,皇帝带着太子离开,他们傍晚还要设国宴招待群臣。   太后身子有些不适,让众人各自散了。   回寝宫的路上,沈氏没好气地数落凌祈宁:“跟你说了多少遍,离你大哥远些,你看他理你吗?”   凌祈宁不服气地嘟哝:“大哥是我大哥,为什么不可以跟他玩。”   沈氏气不打一处来,身侧的嬷嬷柳氏劝她:“娘娘,大殿下怎么说也是您嫡亲的儿子,您就算不喜他,也别表现得太明显了,不然叫人看了笑话,太后娘娘那里也讨不到好。”   提到太后,沈氏愈发气怒:“要不是她当初将那小子抢走,我们母子何至于变成如今这样?亏得本宫当初九死一生才生下他,你看那小子可有半分将本宫这个母后放进眼里?进宫这么多日,他一次都未来过本宫这里请安!”   柳氏一时不知道当说什么好,只能一再重复劝她。   凌祈宴又在宫里多待了两日,到底坐不住,跟太后招呼了一声,拿着一堆从宁寿宫里讨来的好东西,出宫去了。   离宫时路过东宫,有东宫里的宫人出来,拦住他的车辇,客气道:“大殿下,太子殿下请您进东宫一叙。”   “不去,”凌祈宴丝毫不给面子,“有话让他出来跟本王说,本王不想进去。”   敢这么跟皇太子说话的,除了皇帝皇后太后几位,只有凌祈宴了。   东宫人去而复返,捧上沈氏赐给凌祈寓的那张银狐皮:“太子殿下说,既然殿下您喜欢,这张银狐皮便一并送给殿下,还请殿下笑纳。”   凌祈宴懒得多想他这二弟又是起了什么心思,直接叫人收下东西,这么好的皮子,不要白不要。   那宫人又道:“太子殿下还说,请殿下您不要这么倔,进了宫,好歹也去看看皇后娘娘。”   凌祈宴哂笑:“皇后娘娘有他这位孝子就够了,需要本王去看她做什么,你去告诉太子,他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让路吧。”   马车赶在宫钥落下前出了宫门,回到毓王府,天色已经擦黑。   府门大开,一众下人出来恭迎凌祈宴回府,凌祈宴直接吩咐人传膳,刚坐下,想起被他故意晾了好些日子的温瀛,叫了那日去迎人进府的太监来问话。   “那位温郎君每日除了早出晚归去国子监念书,就都躲在房中不出门,一直在看书,连膳食都没怎么用,废寝忘食。”   想来是秋闱的日子快到了,那小子正在头悬梁、锥刺股,凌祈宴想了想,吩咐道:“去将他叫来,不用膳怎行,他还想做神仙不成?”   待传话的人去了,凌祈宴又示意江林:“将宫里赐下的酒拿出来。”   每年端阳节,宫里除了赐下粽子,还会有菖蒲酒和雄黄酒,这菖蒲酒据说有壮阳之效,虽然凌祈宴喝来从来没什么感觉,就不知道温瀛那小子喝了会如何。   只要想一想那小子醉眼迷蒙、面泛桃花的模样,凌祈宴就心痒难耐、意动不已,比喝一大坛菖蒲酒都有效,……他今日非得把那小子灌醉不可。 第6章 登徒浪子   凌祈宴没等多久,温瀛被人带来,凌祈宴抬眼看着他走进门,这人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进了这王府里头,对着他这位毓王殿下,态度依旧没好多少。   温瀛换了身常服,是王府里赐下的衣裳,若非被传唤来凌祈宴跟前,他也不会穿。   不过这一身华服锦衣穿在他身上,倒当真有些人模狗样,凌祈宴心想着,可惜这小子命不好,这要是个世家子弟出身,只怕全京城的娘子们,都要争着抢着嫁给他。   啧,也幸好他不是。   温瀛规规矩矩地见礼,立到一旁,凌祈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吧,陪本王用膳。”   温瀛没有推拒,凌祈宴让坐,他便大大方方坐下。   凌祈宴又叫人给他们倒酒:“这是宫里赐下的御酒,你没喝过的,尝尝吧。”   温瀛与他谢恩:“多谢殿下赏赐。”   “这算什么赏赐,”凌祈宴笑弯起唇角,“你把本王伺候高兴了,本王再赏你些好东西。”   他这回从宫里得了两张极品银狐皮,自己留着也没用,要是温瀛今夜真能如他所愿,叫他满意了,赏赐这小子点好东西,毓王殿下还是很大方的。   温瀛只当没听明白凌祈宴话里的意思,从容拿起酒杯。   凌祈宴笑问道:“本王叫你看的图册,你看了么?”   温瀛平静无波的双眼看向他:“殿下说的是那春宫图?”   凌祈宴半点不臊:“如何?”   “过于粗俗。”   凌祈宴好笑道:“床笫之事,本该如此,难不成你们这样的文人上了床,还要斯斯文文、循规蹈矩?”   温瀛并不想跟他谈论这些,岔开话题:“这几日承蒙殿下的人照拂,学生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有何用,所以你要如何回报本王?”凌祈宴望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对上毓王殿下过于赤裸裸的眼神,温瀛只淡定道:“日后殿下有任何用的上学生的地方,学生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被扫了兴的凌祈宴撇嘴,他要这小子日后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做什么,他只想要人今夜把自己伺候舒服了。   面上却不显,继续叫人给温瀛倒酒。   温瀛一杯一杯地将酒倒进嘴里,面不改色,凌祈宴没想到他一书生竟这般能喝酒,他自个没喝几杯,反有了醉意。   江林是知道凌祈宴酒量的,他嗜酒,但委实喝不了多少,眼见着凌祈宴没把人灌醉,自己先要醉了,赶忙劝阻他:“殿下,酒少喝些,多用些膳食吧。”   凌祈宴一手支着头,面颊绯红,如抹了胭脂,一双桃花眼潋滟非常,眼中泛着水雾,满是细碎光亮,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瞧着温瀛。   温瀛还在往嘴里倒酒,黑沉双瞳里映着凌祈宴的笑眼。   凌祈宴似嗔似笑,手伸过来,按在温瀛膝盖上,又轻撩开他衣衫下摆,手指慢慢点着,有意无意地顺着他大腿内侧往上游移。   若非凌祈宴这艳色无双的长相,这番做派,活脱脱就一登徒子。   但即便他长得再好,他也确实就是个登徒子。   在凌祈宴的手不轻不重地点到自己大腿根时,温瀛终于忍无可忍将之按住,沉声提醒他:“殿下醉了。”   凌祈宴的一双桃花眼乱飞,眼尾泪痣分外招摇:“本王哪里醉了?”   “醉没醉殿下自己不知道?”温瀛将他的手抽出,起身退开一步,拱手道,“多谢殿下赐宴赐酒,学生吃饱了,这便退下不打搅殿下了,殿下早些歇了吧。”   说罢又弯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凌祈宴一愣,抄起手边空了的酒杯直接砸向他的背,冷了声音:“你给本王站住,谁许你走的?”   温瀛回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滚过来。”   僵持片刻,温瀛走回来,凌祈宴冷道:“跪下。”   温瀛用力一握拳,跪下身去。   凌祈宴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眯起眼睛冷冷瞅着他:“你没有三番两次与本王拿乔的资格,懂?”   温瀛坦然回视:“殿下还想喝酒吗?学生陪您喝就是。”   凌祈宴噎了一瞬,更多骂人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瀛光滑的下巴上摩挲片刻,放开他,吩咐人:“换过酒来。”   江林担忧劝道:“殿下,您还是少喝些……”   凌祈宴不为所动:“上酒。”   于是江林只能去叫人再去上酒来,且这回凌祈宴要的还是烈酒,直接拿了酒坛子跟温瀛喝。   他不就信醉不死这个穷秀才。   一个时辰后,凌祈宴满面通红地趴到膳桌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只手搭在酒坛上,一只手死死攥着温瀛的衣袖,嘴里含糊嘟哝:“继续陪本王……喝!”   温瀛拨开他的手,凌祈宴又不依不饶地攥上来,连身体都歪向温瀛这边,爪子从温瀛的袖子胡乱向上,爬上了他衣襟处。   “乖乖让本王宠幸了,只要本王高兴了,荣华富贵都给你……”   凌祈宴胡言乱语,温瀛面无表情地睨着他,江林急得满头大汗,叫了两个人来想将凌祈宴扶回房去,被凌祈宴气呼呼地挥开:“都给本王滚。”   那几个下人不敢再动,凌祈宴还跟只八爪鱼一样赖在温瀛身上,糊里糊涂地满嘴说着荤话,温瀛冷着脸听了一阵,丢下句“殿下得罪了”,再之后,便在江林几人瞪大的眼睛注视下,把凌祈宴拎起来,扛回正房去。   将凌祈宴扔上床,温瀛回身冲身后一众看傻了的下人示意:“你们伺候殿下更衣安寝吧。”   他抬脚要走,原本倒在床褥里哼哼唧唧的凌祈宴又缠上来,抱住他一只胳膊,拉着他想将他往床上带。   温瀛的眼里有转瞬即逝的不耐烦,用力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拱手弯腰:“殿下醉了,早些安寝吧,学生告退。”   不再给凌祈宴纠缠的机会,他大步出了正房。   到无人处,一直紧绷着的心神才骤然放松,温瀛捂着胀痛的腹部,趴到廊下不停呕吐,先前喝下的酒水几乎都吐了,唇舌间尽是辛辣呛人的味道。   半晌之后,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抹嘴唇,低下眼,眼中的阴戾被夜色悄无声息地掩盖。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亮,温瀛又过来正院这头,与凌祈宴请罪。   凌祈宴正倚在榻上懒洋洋地喝茶,他昨夜宿醉,并未睡好,早起十分不得劲,浑身都是懒的。   温瀛不经意地一抬眼,对上凌祈宴迷糊间泛着水光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眼睫不停颤动的慵懒模样,顿了顿,道:“昨夜殿下喝多了,学生多有得罪,轻慢了殿下,还望殿下勿怪。”   凌祈宴刚才已经听人说了,他昨夜是被这小子扛回来的,这人对自己这位毓王殿下十分粗俗无礼,当真胆大包天。   “你轻慢本王的何止这一件事。”凌祈宴随口说道,昨夜还是没将人拐上床,倒把自己喝死了,要说不郁闷是不可能的,但这会儿他也实在提不起劲,再跟这人计较。   温瀛低了头不接话,凌祈宴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看了一阵,这人今日又换上了国子监校服,像是要出门去书院,他问道:“在国子监念书好玩吗?”   温瀛不赞同地皱眉:“读圣人书岂有好玩不好玩一说,殿下这话,未免过于狂妄了。”   凌祈宴不以为然:“本王瞧你一表人才、倜傥潇洒的模样,怎也学得那些酸腐书生一样,什么读圣人书,说来说去不都是为了前程仕途,话说那么漂亮做什么。”   他就不喜欢念书,从小就不喜欢,看到那些斗大的字就头疼,他不需要靠念书去求什么功名利禄,自然懒得去念,反正做皇帝什么的他也没兴趣,连争都懒得争。   他知道温瀛这样的穷秀才,出身太低,考科举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他就是讨厌他们嘴里那些自以为是、一套一套的所谓圣人言,吹捧得越高尚越叫他觉着虚伪。   温瀛抬眸看向他,平静道:“殿下这样的,无非是因为出身高贵,才敢这般口出狂言、目中无人。”   这话已经算大不敬了,他倒是敢说。   凌祈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知道本王出身高贵就好,这叫做人各有命,你羡慕也羡慕不来,你不如乞求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又或者,你从了本王,本王一样可以给你荣华富贵。”   温瀛干脆利落地闭嘴。   对上他的棺材脸,凌祈宴嘴角的笑僵了一瞬,抬脚踹上他心口:“滚。”   温瀛麻利起身,朝外走,快到门边时,凌祈宴又吊起声音:“滚回来。”   温瀛在原地站了少顷,转身走回凌祈宴身前。   凌祈宴抬起腿,示意他:“本王腿踹疼了,你帮本王揉揉。”   温瀛忍耐着又跪蹲下去,抱起他刚刚踹过自己的腿到身上,不轻不重地给他揉按小腿肚。   凌祈宴痛快了,倚回榻里,双手交叠搁在小腹上,闭起眼睛舒服得直哼哼。   “你轻点,嗯、嗯,再重点……”   他的嗓音过于腻人,温瀛只当做没听到。   迷迷糊糊间,凌祈宴想,自己这位毓王殿下果真脾气好,就温瀛这副蹬鼻子上脸的德性,换做其他人,早弄死他了,偏生这小子还不肯领情,真是…… 第7章 男颜祸水   五月下旬,国子监放田假,为期一个月,温瀛没有回乡,离秋闱不剩多少时日,他如今全副的心思,俱都放在科考上。   夏日炎热,凌祈宴愈发慵懒,连跟那帮子纨绔出去玩都少了兴致,镇日在王府中无所事事,唯一的乐子,就是琢磨着怎么将温瀛拐上床。   温瀛越是对他不假辞色,他就越百爪挠心,说什么都要将人弄到手。   每日傍晚,凌祈宴会将温瀛传唤来正院陪自己用晚膳,这小子在他面前哪怕大多数时候装得恭恭敬敬,却从未有过其他人面对他时,那种或惧怕、或谄媚之态,这也是凌祈宴愿意高看他一眼的原因。   没有吃到嘴的总是好的,那股子新鲜热乎劲,时时都吊着凌祈宴。   用过晚膳,凌祈宴犹不放温瀛走,要他陪自己下棋喝茶。   “学生要回去念书,改日再……”   “不要,就今日,”凌祈宴一口回绝,“你都窝房中看了一整日书了,上吊也要喘口气,歇歇吧。”   温瀛只得应下。   说是下棋,这位毓王殿下却不规矩,时不时地隔着棋盘伸手去撩温瀛,又或是脚下若有似无地蹭他。   温瀛淡定自若,他已经十分习惯凌祈宴各种小动作不断的骚扰,不着痕迹地避开,面上不露半点声色。   他越是这么一本正经,凌祈宴越觉着好玩,被一再拒绝也不恼了,有的是耐心与他慢慢磨。   凌祈宴啜了一口茶,望向对面烛火下愈显俊美无俦的面庞,心痒难耐,没话找话:“放田假你怎不回乡,冀州又不远,家里不用务农吗?爹娘总得去见见吧?”   温瀛执着棋子,淡道:“学生的爹是猎户,几年前就已去世了,学生的娘……,学生很小时她就跟人跑了。”   凌祈宴无言以对,这么惨的么?   “那你念书的束脩哪里来的?”   “爹还在时,靠他打猎勉强能支持,后头几年,全靠同乡的一位老先生接济。”   凌祈宴这样生来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是没法想象温瀛过的这些日子的,他没心没肺惯了,也没多少同理心,心思一转,又笑了:“所以本王说,你跟了本王多好,跟了本王,吃香喝辣少不了你的。”   温瀛抬眼望向他,漆黑双瞳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凌祈宴挑眉:“本王说的不对吗?”   “殿下有殿下的道理,学生也有学生的道理,没什么对与不对的。”   什么话!跟这种读书人说话就是累,绕来绕去、拐弯抹角,凌祈宴一时又有些生了气,扔了手中棋子。   “不下了,本王腰疼,你来给本王按按。”   这位毓王殿下,成日里不是这疼就是那疼的,娇贵得很,然后便要自己给他揉按,往往按了没几下又会开始动手动脚,每回都是如此。   温瀛忍耐着心中不快,起身走去凌祈宴身侧,在榻边坐下,双手搭上他的腰背。   凌祈宴趴在榻上,随着温瀛手上的动作,嘴里哼哼有声,果真没按几下,就开始不老实,反手去摸温瀛的手,又捏又揉。   温瀛将手抽出,转移凌祈宴的注意力,问他:“殿下这段时日怎没出去玩?”   凌祈宴闻言有一点意外,一手支着脑袋,转头看向他:“你想跟本王出去玩?”   温瀛垂眸:“学生随口说的。”   凌祈宴敲着下巴想了想:“前两日张渊他们还说要办一场马球赛,行吧,你想玩,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温瀛没再接话,专注手下的活,自若地躲开凌祈宴小动作不断的调戏。   过了两日,凌祈宴带着温瀛出府,去了京城北边的马球场。   大成朝的权贵世家子都爱玩马球,城北边这个马球场是京中最大的,皇帝都偶尔会来这玩乐。   凌祈宴出现,不时有人过来与他问安,将他请去视野最好的地方坐。   温瀛跟在凌祈宴身侧,在凌祈宴坐下后,跪坐在案边给他倒茶倒酒。   凌祈宴四处望了一眼,目光落到某处时,不由皱眉,叫了张渊过来问话:“怎的卫国公府的那些个人也在?”   张渊不好意思地解释:“殿下,今日的马球会,是华英长公主办的,她老人家广发请帖,能来的今日都来了。”   “本王怎不知道?”   张渊很无奈:“长公主应该派人给殿下您送去请帖了才对。”   华英长公主是除太后外,最疼凌祈宴的人,这种活动自然不会漏了他这个大侄子的份,一旁的江林尴尬解释:“殿下,那日奴婢拿请帖来给您看,还与您禀报了。”   不过当时您喝醉了,迷迷糊糊地缠着您身边这穷秀才胡言乱语,压根没听进旁人在说什么。   这几句江林没胆子说。   行吧,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厌烦卫国公府那些人,就绕着他们走,要绕道也该是他们。   “姑母呢?怎没看到她人?”   江林答:“长公主说是会晚些过来,让大伙先玩着。”   另边厢,卫国公世子沈兴曜也正带着一伙人,在纵情享乐,他翘着脚歪着身子,手里搂着个美娇娘,惬意地吸着鼻烟,顺便对着场下正进行的马球赛评头论足,好不快活。   直到有人提醒他:“世子,毓王殿下来了,您要去问安吗?”   “有什么好去的,”沈兴曜不以为意,“那位大表弟又不待见本世子,何必巴巴凑上去讨嫌,一会儿太子殿下也会跟着长公主来,他毓王殿下算什么。”   他说着,不经意地朝凌祈宴那头晃了一眼,注意到跪坐一旁正伺候凌祈宴的温瀛,当下冷了脸,抬了抬下巴,问身边人:“那不是那个穷秀才?什么时候搭上毓王的?”   立刻有人告诉他:“嘿,听说是前些日子,跟着张渊那伙人去的毓王府,被毓王看上了,还得了宠,端阳节之前就已经搬去毓王府住了。”   沈兴曜闻言面色愈发难看,他费劲心思想要得到温瀛,那小子从来不给他好脸色,闹得他还被书院那些个老匹夫教训了,说再胡来就要找他爹告状,结果他就去南边外祖家住了个把月回来,那小子竟自个跑去与毓王献好了。   到嘴边的肉飞了,怎能不叫人火大,但偏偏那人是凌祈宴,若是换做别人,他定要给他好看!   不过话说回来,国子监里谁人不知,他卫国公世子看上了温瀛,也只有凌祈宴敢公然撬他墙角。   眯起眼睛盯着那俩人看了一阵,见温瀛殷勤地给凌祈宴斟茶倒水,沈兴曜越看越不忿,拨开怀中美姬,站起身。   沈兴曜过来与凌祈宴问安,凌祈宴面色冷淡,压根懒得多跟他废话:“你挡着本王看马球赛了。”   皇后不喜他这个嫡长子,连带着沈家一家子都唯太子凌祈寓马首是瞻,不将他这个皇嫡长子放在眼中,凌祈宴能对他们有好感才怪。   沈兴曜的目光往温瀛身上瞟,温瀛的神情平静,并不看他,只专注伺候凌祈宴。   “殿下几时收了这位温小案首?”沈兴曜盯着温瀛,言语间多了些意味深长。   “本王想收谁就收谁,不需要与你禀报,”凌祈宴说着嫌弃地撇嘴,“你离本王远些,一身臭烟味,熏着本王了。”   沈兴曜脸上的表情略微僵硬,只有凌祈宴会这么不客气地说这样的话,半分面子不给人。   鼻烟是舶来物,传入大成朝后很快受到一众达官贵人追捧,别说这些勋贵官员,连皇帝兴致来了都会吸上一口,沈兴曜尤其热衷这个,张渊那伙人也喜欢,但凌祈宴十分讨厌这个味,所以张渊那些人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吸。   沈兴曜阴沉下脸:“殿下可知这个温瀛是我先看中的人,殿下这么直接抢了,不好吧?”   凌祈宴似听笑话一般,满眼嘲弄地瞅向他:“抢了便抢了,你待如何?”   沈兴曜还欲再说,凌祈宴抬了抬手,身后的王府护卫已上前一步,似乎沈兴曜再烦下去,就要直接动手赶人。   沈兴曜咬牙切齿,周围都是眼睛,他用力握了握拳,到底咽下这口气,转身而去。   待沈兴曜滚了,凌祈宴才转眼觑向温瀛,揶揄他:“温小案首可当真是男颜祸水。”   温瀛剥下一瓣橘子,默不作声地放到凌祈宴面前的碗碟中。   凌祈宴笑吟吟地瞅着他,将橘子扔进嘴里:“怎么,本王说的不对?”   温瀛没接话,问起他另一桩事情:“殿下,您不吸鼻烟?”   “不吸,臭死了。”凌祈宴嫌弃道。   “……学生见您房中的博物架上,收了不少鼻烟壶。”   “瞧着好看,做摆件的而已。”凌祈宴随口回答。   温瀛想了想,又问:“显安侯府的张郎君他们吸么?”   凌祈宴奇怪看向他:“你对这事很感兴趣?”   温瀛低着眼,不动声色道:“学生随意问问罢了。”   凌祈宴隐约觉得古怪,还想再说什么,球场进口处忽然一阵骚动,华英长公主来了。   同来的,还有凌祈寓这位皇太子殿下。   看到凌祈寓的身影出现,凌祈宴瞬间沉了脸。 第8章 暗潮涌动   凌祈宴起身,去与长公主问安,长公主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喜欢看这个,好好玩儿,我叫人备了你最喜欢的金盘露,小酌几杯,我不会跟你父皇母后说的。”   凌祈宴笑着与她撒娇:“姑母疼我,谢谢姑母了。”   凌祈宴嗜酒,每每喝醉了都没个正经样,皇帝皇后十分不喜他醺酒后放浪形骸的模样,为这事教训过他无数回,凌祈宴从来左耳进右耳出。   “大表哥该谢我才对,这酒可是我特地与母亲提的,我知道是大表哥最爱喝的。”   说话的是跟着长公主同来的惜华郡主,华英长公主的嫡女,这小丫头娇俏乖张,与凌祈宴一起在太后跟前长大,破格封了郡主,和凌祈宴关系十分不错。   凌祈宴好笑道:“行,谢你了,回头我叫人给你打套好看的头面,送你府上去。”   惜华郡主与他做鬼脸,笑嘻嘻的模样。   与长公主、郡主说笑几句,扶了长公主入座,凌祈宴又坐回一侧自己的位置上去,从头到尾无视了同样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凌祈寓。   凌祈寓虽是太子,但凌祈宴从不将他放在眼中,正眼都懒得给他,私下里见面连个点头招呼都欠奉,更别说与他见礼问安。   总归,他真见了礼,凌祈寓还得回家礼,毕竟他是兄长不是?就算他不嫌麻烦,凌祈寓那小子,呵……   坐下后,凌祈宴继续接受温瀛的伺候投喂,美人在前,那点因为见到晦气之人生出的不快,跟着烟消云散。   前提是,凌祈寓不主动来找他麻烦。   但显然,太子殿下并没有那么好的眼色。   凌祈寓的身影挡在眼前,凌祈宴眼皮子都没撩,继续吃着温瀛给他剥的花生,温瀛则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眼里只有一个凌祈宴,专注伺候他,哪怕一国储君就站在面前,脸上都没有半分多余的神情变化。   凌祈寓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一坐一跪的主仆,目光落到温瀛身上,轻眯起眼,若有所思。   “大哥,前两日孤派人去府上送请帖,邀请你随孤一块去郊外踏青,你不是说这段时日要修身养性,不愿出门的么?怎的今日却有兴致来参加马球会了?”凌祈寓幽幽开口,言语间多少都带了些质问之意。   凌祈宴随手扔了粒花生米进嘴里,终于抬眼,懒洋洋地望向凌祈寓:“姑母办的马球会,本王怎好不给面子。”   言下之意,只不想给你这位太子殿下面子。   凌祈寓自然听出他这话里头的意思,眸色微冷,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是么?那看起来是孤不够诚心,大哥不愿搭理孤,过几日呢?前些日子父皇新赐了座庄子给孤,兄长想去看看么?”   “不去。”凌祈宴拒绝得毫不犹豫。   凌祈寓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凌祈宴努了努嘴,示意他让开:“你也挡着我看马球赛了,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他就是不想搭理凌祈寓,哪怕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这位太子殿下却是他最厌烦之人。   他俩年纪只差了两岁不到,从小就被所有人拿来对比,除了太后,每一个人都说凌祈寓比他聪明、听话、懂事、上进,他的父皇母后不喜他,但把凌祈寓当心肝眼珠子疼爱,太子被凌祈寓当了,他认了,他本也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但凌祈寓这小子不该一而再地招惹他。   从小到大,他都数不清有多少回,这个恶魔人前一副好兄弟模样,人后耍各种阴招陷害自己,自己忍无可忍跟他打架,到了母后跟前,被罚的那个一定是自己,从无例外。   他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十二岁那年有一回被凌祈寓的恶行气狠了,将他脑袋摁到水里,差点淹死他,后头被母后毒打一顿,在冰天雪地里罚跪一整日,高热不退,若非太后派人来将他抱走,他只怕已进了阎王殿。   那之后,凌祈寓做了太子,他被封毓王赶出宫,且母后还给父皇吹枕边风,要将他赶去封地自生自灭,被太后拦下。自那以后逢年过节他进宫,只去宁寿宫住,再没踏足过他母后寝宫半步。   倒是这两年,凌祈寓这小子忽然转了性,不再故意针对刁难他,反而人前人后地各种亲近讨好他,脸上时时挂着那种春风和煦的假笑,巴巴凑上来与他套近乎,他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总归不搭理他就对了。   凌祈寓看着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狠,面上依旧是笑着的:“大哥这么喜欢看马球赛吗?我记着大哥自己玩这个也挺厉害的吧?可有想过亲自下去比一场?又或者,叫你身边这位小郎君替你去赛一场?”   凌祈宴分外不爽,他想下场就下场,用得着别人来撵?   凌祈寓这张笑吟吟的脸,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那双眼睛,如淬了毒一般。   凌祈寓也是凤眼,和大部分凌家人一样,但他小小年纪眼中就满是算计,叫人分外不适,且长相只能算平整,实在不值得凌祈宴多瞧一眼。   凌祈宴忽然想到,同样是凤眼,温瀛的眼睛却漂亮得过分,内勾外翘,既凌厉又惑人,也不知怎么长的。   不像他自己,一双桃花眼,好看是好看,但生得既不像他父皇,也不像沈氏,难怪不讨他们喜欢。   凌祈寓还赖这里不走,凌祈宴失了耐心,冷道:“先头卫国公世子被本王叫人‘请’走了,太子殿下难不成也想等着本王叫人来‘请’,你才肯让开道?本王倒是无所谓,只要太子殿下不嫌丢人。”   凌祈寓彻底冷了脸,神情晦暗地望着他,凌祈宴不为所动,侧目看向温瀛,眼神示意他继续给自己斟酒。   片刻后,凌祈寓转身拂袖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生气了。”温瀛低声道。   凌祈宴扬眉:“他生气与本王何干?又与你何干?”   “殿下若是觉得无碍,自然无碍。”   温瀛没再说什么,他不过是随口提醒凌祈宴一句罢了,凌祈寓不乐意听,那就算了。   凌祈宴眼瞳一缩,笑着凑近温瀛,捏住他下巴:“你这是担心本王了?”   温瀛坦然看向他:“殿下是学生的靠山,殿下若是惹了麻烦,学生也不会好过。”   凌祈宴不以为意:“他不过就是太子,没登基之前还没本事找本王的麻烦,至于你,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怎就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叫本王高兴高兴?”   温瀛的视线下移,落在凌祈宴白皙纤细的手腕上,顿住,淡声提醒:“殿下,很多人在看。”   凌祈宴的指腹又在他下巴上摩挲一阵,这才不紧不慢、意犹未尽地松了手:“本王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呢。”   “会坏了殿下的名声。”   凌祈宴笑了笑:“本王能有什么好名声?”   温瀛未再接话,继续给他倒酒。   场下刚赛完一场,长公主身边的太监过来,说是下一场的彩头是长公主珍藏的那尊红玛瑙宝马,问凌祈宴有没有兴趣下场,或是叫带来人的下去试一试。   凌祈宴不由皱眉,先前他晃眼瞧见凌祈寓那小子凑在长公主身边,笑嘻嘻地跟她说了什么,说不得就是他撺掇长公主,派人来叫自己下场。   他可以不给凌祈寓面子,但不能不给长公主这个姑母面子。   那尊红玛瑙宝马凌祈宴以前在长公主府见过,由一整块顶级红玛瑙雕成,晶莹剔透,泛着润泽的光,十分漂亮,据说是先帝当年赐下的,没想到长公主这么大方,拿出来给他们这些小孩子闹着玩。   不过转念一想,凌祈宴又明白过来,惜华郡主到了要出阁的年纪,长公主今日办这马球会,将京中适龄未婚的世家子几乎都请了来,大概是为了给郡主选婿,自然要大方些。   如此凌祈宴就更不可能下场了,场上都是对郡主有意的世家子,特地表现给长公主和郡主看的,他去凑什么热闹。   但他又实在对那尊红玛瑙宝马有兴趣,可也没有让自己护卫去帮着抢的道理,王府护卫各个都是马上高手,让他们去抢不是占人便宜、胜之不武么?   于是斜眼看向温瀛,问:“你会玩马球吗?”   温瀛点头:“会一些。”   这下凌祈宴倒是有些意外了,他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这穷秀才竟然会?   “行吧,那你替本王下场,去抢一抢那彩头,尽力而为就行,不必勉强。”   温瀛领命起身。   凌祈宴忽地又捉住他的手,暧昧地揉了揉,正欲下去的温瀛转头看向他,凌祈宴眨眼:“小心一些,骑马不是闹着玩的,不会不要强撑,摔出毛病来本王得心疼了。”   温瀛面无表情地抽出手。   啧,真是不解风情。   温瀛下场去,凌祈宴撑着头继续喝酒,目光随着他的小美人转。   他叫人将自己惯常骑的马牵来给温瀛,那马一开始有些不情愿,温瀛捋了捋马鬃,又贴着马耳说了什么,很快将马儿安抚住,利落地翻身上马。   凌祈宴笑了,好像确实有两下子啊。 第9章 恃宠而骄   凌祈宴原以为,温瀛说的会一些,就真的只会一些而已,及到他上了场,不消半刻,就策马穿梭于一众世家子弟中,手持球杖,从容镇定、姿势漂亮精准地击进第一球,顺利拔得头筹,场外一片喝彩声起,凌祈宴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小子。   长了脸的凌祈宴十分高兴,一大杯酒下肚,满面都是兴奋升起的红晕。   在场下这么多勋贵世家子中,温瀛这个穷秀才脱颖而出,很快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不但球击得又快又准,万里挑一的样貌更是惊艳四座。   场边坐着的各府小娘子的目光俱都被他吸引,纷纷开始打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俏郎君,是哪家府上的,怎生得这般面生以前没见过。   长公主身侧,惜华郡主圆睁着眼睛,盯着那道俊朗的身影,逐渐红了面颊。   凌祈寓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冷淡提醒她:“郡主,那人不过是国子监里的一个穷秀才,还是大哥府上的门客。”   惜华郡主闻言,略微失望地咬住唇。   长公主微蹙起眉,看一眼自己女儿的神情,轻拍了拍她的手。   太子这话暗示意味明显,谁人都知凌祈宴是个什么德性的,他府上的门客,哪来的正经人,更别提温瀛还是这副样貌的。   凌祈寓握紧手中杯子,望向温瀛,轻扯唇角,眸光中有转瞬即逝的冷意。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温瀛所在的队伍得筹就已遥遥领先,场下气氛愈加热烈。   恰在这时,变故突生。   在温瀛又一次夹紧马肚纵马狂奔之时,那马突然发了疯,横冲直闯,一声尖锐嘶鸣后,前肢高高跃起,将猝不及防的温瀛从马背上狠狠甩下。   场边的尖叫惊呼声骤起,凌祈宴的神色陡然沉下。   在落地的瞬间,温瀛下意识地避开要害处,就地滚了几圈,狼狈停下。   在凌祈宴的示意下,他身侧的护卫立刻下场去,将温瀛扶了回来。   温瀛紧咬着牙关,面色依旧镇定,在凌祈宴身侧坐下,护卫小声与凌祈宴禀报,说他的左脚脚踝扭到了,得叫医士来看看才行。   凌祈宴皱眉问:“本王的马,好端端的为何会发疯?”   那马这会儿倒是消停了,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恹恹趴在场边,提不起劲来。   “这事确实有些蹊跷,还得容属下去查验一番。”   “去吧,查清楚了再来报。”凌祈宴交代完事情,又叫江林去与长公主说了一声,说他们先回去了,领了温瀛直接离开。   回到府上,凌祈宴派人去传了太医来。   温瀛的左脚脚踝青紫发黑,肿胀得惨不忍睹,身上还有些擦伤,好在不算严重,从高速奔跑的马上被甩下,只是扭到脚而已,已然算是万幸。   凌祈宴的护卫动作十分迅速,不多时就已把事情查清楚,过来回报:“殿下的马吃了拌了药的草料,才会突然发疯,应当是在球场的马厩里被人下的药,属下找那里看马的人问过,来来去去的都是各府牵马的下人,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动的手脚,不过……”   “不过什么?”   “殿下您的马下场之前,有人看到东宫的太监鬼鬼祟祟的在那马厩边待了片刻,不知在做什么。”   凌祈宴瞬间冷了脸:“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该死的凌祈寓!   温瀛脚上的伤上了药包扎完毕,已无大碍,没有伤到骨头,将养个几日就能好。   凌祈宴看着他包成粽子状的脚,分外不爽,打狗都要看主人呢,凌祈寓做这种阴损事,未免太不将他这个毓王放在眼中!   他倒没觉得凌祈寓是想害自己,凌祈寓哪怕是太子应该也不敢明目张胆做这事,他撺掇长公主要自己下场,是吃准了自己肯定不会去,必会让身边人代劳……   凌祈宴斜眼睨向温瀛:“你还得罪了太子?”   “没有。”温瀛闭了闭眼,脚上疼得厉害,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他撺掇长公主派人来请本王下场,本王不好拒绝,但不便亲自上阵,更不可能叫王府护卫去占便宜,那些个太监又没这个本事,本王带来的人,只剩你一个,他应当早想到这些。”   温瀛淡道:“学生没得罪过太子,学生之前没见过太子,太子针对的人想必是殿下,学生是殿下的人,学生遭了殃,下的是殿下的脸面。”   凌祈宴眼珠子一转,又不正经起来,伸手捏了捏温瀛下巴,逗他:“你是本王的人吗?”   温瀛面色苍白,目光依旧平静:“是不是不重要,学生跟着殿下去的,在旁的人眼中,学生就是殿下的人。”   凌祈宴摸了摸他的脸:“啧,痛成这样还是这副棺材脸。”   他说着,又去戳温瀛的伤处,故意用了些力道,温瀛深吸一口气,额头上有隐约渗出的冷汗,仍未吭声。   凌祈宴觉得好笑,都这样了还强忍着不动声色,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才能让这张处变不惊的脸上出现裂缝。   戳了几下,凌祈宴痛快了,又抬手捏了一把温瀛滑腻的小腿肚,这才放过他。   “本王先前就想问你,你一穷秀才,跟谁学的马球、投壶这些?还玩得挺好?”   温瀛随口解释:“在县学时,有个归隐了的老将军十分热衷此道,总带着县学的一帮学生玩这个,马球、投壶,学生都是与他学的,学生还跟着他练过武。”   原来如此,凌祈宴敲了敲下巴,笑吟吟地瞅着他:“如此,本王倒当真是捡了个宝贝。”   温瀛转开视线,并不将他满嘴的调戏之言放在心上。   凌祈宴还想再说什么,江林进门来,禀报说东宫派了人来,将长公主那尊红玛瑙宝马送与殿下。   东西已经抬进来,凌祈宴冷冷瞅了一眼:“东宫送来的?”   “是,说是太子殿下的人拿下了这个,太子殿下又派人来将东西转送给殿下您。”   “呵。”   若非凌祈寓使阴招,温瀛堂堂正正就能将这宝马赢回来,该死的狗东西现在倒有脸来送礼,谁知道又安得什么心思,怕不是故意膈应他。   “本王不要,把东西送回去,他爱收不收,直接扔东宫门口就是。”   江林喏喏应下。   “殿下息怒,何必因为不相干的人动气。”温瀛低声劝他。   将江林打发下去,凌祈宴看向温瀛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不相干的人?”   温瀛平静道:“殿下既然与太子不睦,他于殿下来说,就是不相干之人。”   “这话本王爱听,你这小嘴可总算知道说些好听的,取悦本王了。”   凌祈宴一高兴,手上又开始小动作不断,去揉温瀛的腰,温瀛伤了脚动弹不得,只得由着他摸,沉默地闭起眼,眉宇间略有疲惫困倦。   凌祈宴对着他脖颈轻吹一口气,啧啧有声:“你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不解风情,本王摸了你半日,一点反应都不给。”   温瀛闭着眼睛哑声问:“殿下想要什么反应?”   本王想要你岔开脚躺平了给本王上!   “你觉着呢?”   “殿下镇日里除了这个,就不能想些别的?”   温瀛睁了眼,侧目望向凌祈宴,虽依旧是那副寡淡脸,但凌祈宴瞅着,总觉得他的目光里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嘲弄之意。   凌祈宴攥着他衣襟的手一紧,咬牙微眯起眼,眼中多了些冷意:“你敢嘲笑本王?”   “殿下觉着学生是在嘲笑您?”   “你不是?”   “看来殿下也觉着,青天白日的就想这些,不登大雅之堂。”   凌祈宴伸手一推,若非看在温瀛这小子脚受伤的份上,他就直接将人踹下榻了。   温瀛不以为意,淡定地捋平被凌祈宴扯得凌乱的衣衫。   凌祈宴冷哂:“你这分明就是恃宠而骄,仗着本王现下对你热乎着,宠着你、舍不得动你,才敢这般跟本王说话,换了别人,敢在本王跟前这样大放厥词的,早被人拖下去了。”   “嗯。”温瀛大方承认。   凌祈宴气结。   温瀛望向面前气鼓鼓却媚眼含春的毓王殿下,眸光微滞,问他:“殿下如此宠过几个人?”   凌祈宴顿时又笑了:“你好奇?”   温瀛只看着他,不接话。   凌祈宴的爪子再次摸上来:“你胆子真不小,连本王的私事都敢打听。”   温瀛没有动,凌祈宴整个身子都已欺到他身上,近在咫尺的笑脸愈显张扬艳丽:“想知道?求本王啊,说几句好听的,让本王舒坦了,就告诉给你听。”   温瀛转开眼,岔开话题:“殿下今日被太子摆了一道,就打算这么作罢吗?”   果真半点不解风情,凌祈宴扯了扯嘴角,敛了笑坐回去,漫不经心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挺睚眦必报。”   “被下了脸面的是殿下,学生以为殿下必咽不下这口气。”   “想要本王给你出气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凌祈宴的手指点了点温瀛胸口:“放心,本王既然说了宠着你,必不会叫你平白受了这委屈,老二不给本王脸面,本王也不会放他好过,等着瞧吧。” 第10章 招蜂引蝶   过了几日,毓王府上来了位稀客,是惜华郡主,她是单独来的,只带了几个下人,说是来找凌祈宴玩儿。   凌祈宴正躺庭院中树荫下的贵妃榻里,听曲喝茶,没兴致起身迎客,眯着眼睛随手一指,示意这位小郡主随便坐。   惜华郡主大咧咧地坐下,她与凌祈宴从小一起在太后跟前长大,胡闹惯了,并不讲究那些虚礼,自若地吩咐人给自己剥葡萄。   凌祈宴懒洋洋地问她:“什么风今日把你给吹来了?我这府里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祸祸。”   惜华郡主嗤他一声:“大表哥可真小气,我这才刚进门呢,你尽瞎操心我会惦记你府上的好东西。”   “难道不是?那你来干嘛的?”凌祈宴吊起一边眉毛瞅着她。   小郡主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地凑近凌祈宴,凌祈宴皱眉,抬起手边扇子将她挡开:“男女授受不亲,你离本王远些。”   “装什么正人君子,”惜华郡主小声嘟哝,又换上一副谄媚笑脸,“那什么,听说大表哥你府里最近收了个国子监念书的秀才做门客?”   敢情是为着温瀛来的,惦记的不是他府里的好东西,是他的人。   “是又如何?”凌祈宴面无表情道。   “他今日在么?国子监都放田假了,他应该在府上吧?叫他出来给我看看呗?”   凌祈宴不想理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跑来本王府上看男人,你觉着合适吗?回头我告诉姑母,你自己掂量着办。”   “那我就告诉外祖母,你在府上玩男人!”   凌祈宴:“……”   行吧,太后虽然疼他,但若是知道他把人给弄回府上了,免不得要将他拎进宫里去说道一番,他不想应付。   “看可以,但也只许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凌祈宴丢下这话,叫了江林派人去,将温瀛传唤过来。   一刻钟后,温瀛过来正院,似没想到还有外人在,立在一旁没出声。   惜华郡主眉飞色舞,正与凌祈宴说这两日外头的事情,前日的夏至日,太子凌祈寓代皇帝去地坛祭祀,哪知道仪式进行到一半,冲出来两条凶神恶煞的狂犬,横冲直撞,搅得祭祀现场一片人仰马翻,凌祈寓被吓得够呛,一屁股坐到地上,什么储君威仪都没了。   小郡主一边说一边乐,言语间全是幸灾乐祸,她知道凌祈宴与太子不睦,她也不喜欢那个小时候总欺负他俩的恶霸太子,很乐得将他的倒霉事拿来跟凌祈宴分享。   凌祈宴淡定喝着茶,半分不惊讶:“是么?老二他从小就畏犬,没被吓出个好歹来?”   “反正,祭祀仪式没完成就是了。”   代天子祭祀,结果被两只恶犬给搅和了,这事传出去,凌祈寓的面子里子是都没了。   凌祈宴笑了笑:“那只能算他活该了,恶人自有恶狗磨。”   小郡主一拍手掌:“说的也是!”   温瀛安静听他们说完话,才上前见礼。   惜华郡主的目光转向他,见到来人目似朗星、颜如冠玉的模样,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么近距离瞧着,依旧微微红了脸。   凌祈宴睨向看痴了的郡主,似笑非笑:“好看么?”   小郡主回神,闹了个大红脸,她毕竟是女儿家,再不拘小节,直愣愣地盯着个男人看呆了,说出去也有够丢人的。   再看一眼俊朗清冷的温瀛,心下砰砰直跳,难免不甘心,于是压着声音问凌祈宴:“大表哥,这人,真是你府上门客?”   “自然是的。”   “只是门客?”   凌祈宴好笑道:“不然呢?”   “那,……我听说他是冀州的小三元案首,今秋就会参加乡试,说不得明年春闱就能高中?”   凌祈宴知道这丫头在打什么主意,温瀛现下还只是个穷秀才,高攀不起她,但若是明年春闱他能取中进士,甚至位列一甲,郡主下嫁,又有何不可?   且温瀛才十六岁,就是难得一见的小三元案首,之后的大考中,成绩必不会差,状元都大有可能!   想到这个,凌祈宴心里莫名地有些不爽。   温瀛只一直低垂着头,也不知听没听清楚,这兄妹俩在说些什么。   “你想如何?”凌祈宴笑问道,笑中已然多了丝冷意,陷入少女怀春中的小郡主并未察觉。   “大表哥,我以后能常来你府上玩儿吗?”   小郡主眼巴巴地央求着凌祈宴,凌祈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本王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再多来个几次,外头该传闲言碎语了。”   大成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大,故马球这样的活动,各府的女郎娘子们也能去看,还有亲自下场比试的,但那是在大庭广众下,未婚孤男寡女在府中私会,这事传出去免不得要惹人说闲话。   虽然,凌祈宴其实压根不在意这个,他只想赶紧把人请走。   惜华郡主没好气地推他胳膊,装不下去了:“你想得美,本郡主嫁谁都不会嫁你,母亲第一个不答应。”   凌祈宴笑吟吟地提醒她:“彼此彼此,但祖母十分乐见你我成事,外头真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祖母她老人家指不定要强行指婚了,为了你我都好,你以后还是少来本王府上凑热闹,请吧。”   凌祈宴已开始赶人,惜华郡主又去看温瀛,有些舍不得,直到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长公主派人来将她叫回去。   于是她只得起身,最后瞪凌祈宴一眼,告诉他:“我母亲不答应,外祖母也不能强行把我指给你,不过我昨日进宫,外祖母确实说,又要帮你选妃了,你自己掂量着吧。”   小郡主话说完,潇洒而去,路过温瀛身旁时,停下脚步侧目看他一眼,温瀛不为所动,始终垂着眼。   及到她走远,又有公主府的婢女去而复返,递了个香囊给温瀛,高傲道:“郡主赏你的。”   温瀛没接,那婢女直接将香囊塞他手中,这才又走了。   庭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凌祈宴翘着脚要笑不笑地看着温瀛,酸道:“你这小子魅力可真大,招蜂引蝶的本事倒是不错,本王的表哥看上你,表妹也看上你,你说你当真是何德何能。”   温瀛走上前,在凌祈宴身侧跪蹲下,帮他揉按小腿。   被捏了两下腿肚,凌祈宴的身子软了一半,语气也放缓了些,两指捏着温瀛的下巴,左左右右地仔细瞧他的脸:“你说你这张脸到底怎么生的?怎么就生得这么好?”   温瀛淡道:“殿下生得更好。”   凌祈宴嘴角的笑滞了一瞬,更多调戏之言到嘴边又咽回去,松了手,倒回榻里。   温瀛帮他按着腿,抬眸看他一眼,问:“太子祭祀时遇上意外,可是殿下安排的?”   凌祈宴闭着眼哼哼两声。   “殿下不怕被人查出来么?”   “本王敢做,自然不会留下把柄,”凌祈宴说着又觑向他,“怎么?担心本王?”   温瀛尚未开口,又被凌祈宴抬抬手指打断:“行了,知道你又要说本王是你靠山,本王倒霉你也要倒霉的话,闭嘴吧。”   温瀛不再说了,继续给凌祈宴揉按两条腿,动作细致,耐性十足。   凌祈宴问他:“你脚好了?”   “多谢殿下照顾,已经好了。”   凌祈宴想想这小子刚才进门时,脚确实不跛了,于是懒得再问。   他又闭起眼,被揉按得舒服了,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呻吟,黏黏糊糊,腻人得很。   温瀛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中力道不由加重些。   过了片刻,他低声问凌祈宴:“殿下要成婚了吗?”   “不知道,可能吧。”凌祈宴随口回答,一副可有可无之态。   “刚才那位小郡主,殿下为何不喜欢?”   凌祈宴哼笑:“本王为何要喜欢一个从小一起尿床长大的丫头片子?”   “太后娘娘想要撮合你们,但是华英长公主不乐意?”   “姑母自然不乐意,她看不上本王这个纨绔,再者说,你应该听人说过的吧,本王克妻。”凌祈宴浑不在意地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温瀛微蹙起眉。   他确实听人提过,毓王殿下十四岁就被指了婚,未婚妻是某位侯府嫡女,结果在成婚前半个月,那女郎一场风寒,一命呜呼。过了半年,太后又给他指了个二品官的女儿,指婚懿旨下去不到三个月,未婚妻掉自家荷花池子里淹死了。   再之后,凌祈宴克妻的名头就传了出来,且传得人尽皆知,如今即便太后想再给他指婚,都得思虑再三。   凌祈宴是无所谓的,他本也不想这么快成婚,要不他这身上的难言之隐,可不麻烦。   凌祈宴笑瞅着温瀛:“怎么?你怕了?本王克妻又不克你,难不成你还想做本王的妻?”   他说着,手又不规矩地贴上温瀛胸膛乱摸,且又掐又揉,温瀛冷着脸捉住他的手,用力甩开。   凌祈宴一愣,心头火起,抬起手就要去扇温瀛巴掌,落下时对上他倔强深沉的黑瞳,视线再扫过他皙白俊秀的面庞,又顿了住。   罢了,……他怜香惜玉。   这么张貌美如花的脸,打坏了多可惜。   凌祈宴悻悻收了手,磨了磨牙,骂道:“你可真是不识抬举。”   “谢殿下宽容,不与学生计较。”温瀛低头,服软与他谢恩。   凌祈宴心里舒坦些,伸出手:“刚才惜华那丫头给你的香囊呢?”   温瀛将香囊递给他,半点不觉可惜。   凌祈宴随手一扔:“以后离她远些。” 第11章 冰冷狠戾   夏至过后,随着三伏天到来,愈发的酷热难耐,凌祈宴在府上待不住,又去了山中私庄避暑,带上日日闷在房中念书的温瀛一起。   温瀛还是老样子,早上去凌祈宴的院子里给他请一趟安,傍晚再去陪他用晚膳,在凌祈宴那里消磨一个多时辰,回自己住处后接着挑灯夜读。   凌祈宴对着他,有时千疼百宠,有时被坏了兴致,又会骂骂咧咧,甚至动手打人。   当然,没打过他的脸。   就只是毓王殿下将人拖上床的念想,始终都未能如愿。   凌祈宴每日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听曲喝茶,又或是去马场里跑马,日子过得分外懒散。   过了几日,张渊、刘庆喜那伙人又来了,是凌祈宴派人去叫他们来的,跟这些人玩其实没什么意思,但凌祈宴实在太无聊了。   这帮纨绔们来了山庄,不过是纵情享乐、花天酒地,玩来玩去永远是那些个花样。   期间凌祈宴叫了温瀛来陪自己喝酒,对他出现在毓王殿下 身边,所有人都已见怪不怪。   后头凌祈宴喝高了头疼,缠着温瀛赖他身上,要他陪自己回房去,温瀛在其他人玩味促狭的笑容中从容起身,扶着烂醉的毓王殿下离开。   跪坐在榻前,温瀛捏着热布巾给凌祈宴擦脸,凌祈宴不要别的人伺候,只缠着他不放。   醉鬼不停往温瀛身前栽,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就在温瀛耳边,温瀛捏着他后颈,将人拎开一些,醉得迷迷糊糊的凌祈宴又贴回来。   “穷秀才,本王可稀罕你,让本王宠幸了你,本王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凌祈宴满嘴胡话,脱了鞋袜的脚丫子在温瀛的大腿上又踩又揉,被温瀛忍无可忍地捉住。   入手的触感滑腻冰凉,这位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连这一处地方摸着都与嫩豆腐一般。   凌祈宴被温瀛揉到脚心的敏感处,受不了地喘气直哼哼:“你做什么,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   温瀛没理他,一只手继续捏他,另一只手给他擦脸。   凌祈宴反扣住温瀛手腕,带着他的手沿着自己脚踝往上摸,滑过小腿肚,再到大腿,一路延伸至腿根处,软绵绵地命令他:“这里,也给本王摸摸。”   温瀛没理他,直接抽出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   凌祈宴生了气,但浑身无力,别说打人了,骂人都使不出力气来,只眸光潋滟地瞪着温瀛,漂亮的桃花眼在眼尾处微微上挑,泛着红,有如晕染开胭脂。   温瀛轻拍了拍他手背:“殿下喝醉了,睡吧,不然夜里要头疼的。”   “本王不睡,你陪本王下棋。”凌祈宴凶巴巴地命令他。   “那也得等容学生回去换身衣裳,殿下不觉着难闻么?”   先头他将凌祈宴扶回时,被吐了一身,凌祈宴闻言皱了皱鼻子,嫌弃道:“赶紧滚,换了衣裳再滚回来。”   温瀛从凌祈宴的院子里告退出来,拎着灯笼往自己住处走,没叫人跟着。   夜幕已然深垂,只有正院那边和一众纨绔玩乐的地方还灯火通明,越往偏僻处走,越看不到光亮。   温瀛白日里念书需要清静,凌祈宴叫人给他安排的院子,在山庄最偏的西北角,靠着后山。   进门之前,温瀛晃眼间,瞧见似有纠缠着的人影进了前边的山林里,他的神色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熄了灯笼,跟上去。   山林里,温瀛借着粗壮树干的遮掩,听了一场活春宫。   男的是刘庆喜,女子应当是这毓王府的一个婢女,他先前在凌祈宴身边见过,是个二等丫鬟。   凌祈宴虽纵容这些纨绔子弟在自己山庄中寻欢作乐,但未经他允许,想必不会让这些人动他府上之人。   所以这俩人是在偷情,且害怕被人发现,选了这黑漆漆的山林野合。   温瀛足足等了两刻钟,那俩人才结束,还意犹未尽地抱在一块说亲热话,刘庆喜心肝宝贝肉地乱喊:“你这小浪蹄子,今日总算肯从了本少爷,怎么,可是死了被殿下收房的那条心了?”   女子轻哼,娇笑道:“殿下他不行,你们不早猜到了么,他收那么个穷秀才在府上,最后谁便宜了谁还不一定呢,奴家再不死心就要变老姑娘了,刘郎,你可答应了,会娶奴家的。”   刘庆喜一阵笑:“放心,过段时日,我就找个由头与殿下讨了你,你是殿下府中出来的,一个贵妾少不了你的。”   女子闻言十分高兴,又与刘庆喜亲热一阵,说怕耽搁久了殿下那边起疑,先走了,收拾整理好衣衫,匆匆离开。   刘庆喜多等了一会儿,确定那婢女走远了,才慢悠悠地晃下山,尚未走出山林,陡然被人胳膊横过脖子勒住,刚要喊叫,又被捂住嘴。   温瀛拖着刘庆喜上到山崖,崖下就是深湖。   刘庆喜被温瀛扯着头发按跪到崖边,他不停地抖索,整张脸涨得通红,想要喊叫,又因过于害怕,大张着嘴只能发出嗬嗬声响,拼命挣扎想要从温瀛手中脱身,却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刘庆喜费尽全力抬头,对上温瀛冰冷狠戾的双眼,骤然睁大眼睛,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地恐惧:“是你,放、放……”   温瀛扯着他的头发,压制着他,冷声问:“赵熙是怎么死的?”   刘庆喜的眼里有倏然滑过的心虚,喘着气颤抖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   温瀛将他往外推。   “别推我下去!我说、说!他被、被卫国公世子,和、和他几个跟班强、强上,被扔、扔进湖里……”   温瀛的双瞳狠狠一缩,眼中的怒气和杀意交替翻滚,刘庆喜已泪流满面,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颠三倒四地说着上了赵熙的人不是他,扔赵熙下湖的也不是他,他只是帮那些人善后。   “卫国公世子的跟班,哪几个人?”   刘庆喜含糊吐出几个名字,俱是世家子。   “你说你只是帮他们善后?”   温瀛冰冷的声线没有半分起伏,另一只手已架上刘庆喜的脖颈,手指就搭在他命脉处。   刘庆喜抖得如同筛糠:“是、是世子吩咐的,那小子一直哭,世子怕、怕东窗事发,要料理他,我、我只是带人去扔、扔他下湖,动手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温瀛没有听他的狡辩,平静目视着面前这张极度惊惧、又叫他憎恶万分的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知道,这人不会游水。   这人扔赵熙下湖,他为赵熙报仇,扔他下湖,很公平,不是么?   山风乍起,温瀛松了手,轻轻一推,崖下很快传来重物落水的声响。   他面无表情地在山崖边站了片刻,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下山时,还顺路捡了落在林间、早就熄灭了的灯笼,将可能留下的痕迹尽数抹去。   回去住处换了身衣裳,洗净手,再去了正院。   凌祈宴倚在榻中已经睡着了,温瀛等了片刻,见凌祈宴没有要醒的意思,打算走时,凌祈宴在睡梦中“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身侧的太监给他递去温水,凌祈宴喝了半杯润了润嗓子,眼神迷蒙地望向温瀛:“你跑哪去了?怎么去换身衣裳去了这么久?本王等你许久。”   “学生去如厕又沐了身,耽搁了。”温瀛镇定回答他。   凌祈宴喝多了,脑子一团浆糊,没有追究太多,要温瀛坐下来,陪他下棋。   不过他虽说是下棋,人却不老实,不时地骚扰温瀛,勾他的手指挠手心,又或是摸他搭在身侧的腿。   温瀛始终淡定,专注着棋局,捏着棋子思虑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凌祈宴见他不给反应,又生了气,将棋盘一推,翻身爬到温瀛身上去,坐到他大腿上。   温瀛被凌祈宴一推,后背倚到榻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醉鬼。   凌祈宴坐在温瀛身上,不安分地乱扭,手指勾着他衣襟不断绕:“你说你这人,是不是当真上辈子是和尚?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凌祈宴醉得厉害,束发的玉簪不知何时已松开,乌黑长发散落下,更衬得他颜色如玉、昳丽绰约,醉意泛滥的眉目间透着些难以言说的妩媚之态,水波荡漾的一双眸子无声地勾着人心,温瀛目不转睛地看着,喉咙无意识地上下滚了滚。   “殿下……”   凌祈宴已将温瀛胸前衣襟扯散,拉下他一侧肩膀上的衣料,低头蹭过去,先是用嘴唇碰了碰,再狠狠一口咬住。   温瀛闭起眼,由着他咬,回想起先头在山林里,那婢女说的话,手指滑到凌祈宴的腰间,轻捏了捏。   明明是有反应的,温瀛很明显感觉到了,他自己也有,却极力忍耐着。   凌祈宴咬够了,终于施施然松了口,满意地看着温瀛肩膀上那道深红的牙印子,贴到他耳边蛊惑:“就今夜,从了本王如何?”   温瀛睨向他,四目相对,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连呼吸都几乎交融着。   凌祈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温瀛。   温瀛抱着他坐起身,不待凌祈宴反应,已翻身将他压下榻,双手撑在凌祈宴身侧,凌祈宴似不明所以,依旧瞅着他,没移开眼睛。   温瀛的眸光晦暗,呼吸加重些许,慢慢贴下身。   片刻后,他放开凌祈宴,下榻跪到地上,声音重归平静:“很晚了,殿下歇了吧,学生也该回去了。”   凌祈宴愣神间,温瀛已站起来,躬身往后退去,待到他转身要走出门时,凌祈宴终于回神,拎起榻边的鞋子,朝着温瀛的背部狠狠砸去。   温瀛回头,凌祈宴气红了眼,瞪着他,温瀛脚步未停,出门离开。   身后有瓷器落地的声响,温瀛恍若未闻,他重新走进漆黑夜色中,黑沉双眼中再不起一丝波澜。 第12章 气急败坏   第二日一早,温瀛又来凌祈宴这里与他请罪,凌祈宴没搭理他,让他滚远些,别来碍着自己的眼。   温瀛讨了没趣,当真滚了,回了自个住的院子,专心看书去。   那些个纨绔在凌祈宴这庄子上玩了三日才离开,走时才发现少了个人,刘庆喜那小子好似来这后就没瞧见过人影。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喝酒玩乐醉生梦死的,还当真不知道刘庆喜是何时不见了,只以为他家里有事先走了,都没在意,各自坐车回去,就这么散了。   庄子里重归宁静,凌祈宴又觉着没趣,想起被自己晾了好几日的温瀛,问江林:“那穷秀才知道错了吗?”   “殿下,温郎君这几日一直在念书,好吃好喝的,并未再提过要来与您请罪。”   凌祈宴摔了手中茶碗,磨牙:“将人给本王带来。”   一刻钟后,温瀛被人带进门,撩开衣摆直接跪下。   “你还敢来?”凌祈宴咬牙切齿。   “殿下传唤学生来,学生不敢不来。”   “你不要一次一次挑战本王的耐性!”   “学生不敢。”   凌祈宴话锋一转:“把裤子脱了。”   温瀛提醒他:“这才刚至酉时。”   凌祈宴冷眼瞅着他:“天黑了你就肯脱裤子了?不跑了?”   温瀛闭嘴不言。   凌祈宴还想教训人,外头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刑部和上京府衙门来了人,那刘庆喜死了,他们想进这毓王府庄子里例行调查,还望殿下准许。   凌祈宴皱眉:“刘庆喜死了?”   “外头来的官差是这么说的。”   凌祈宴冷了脸:“让他们进来。”   温瀛爬起身,立到一旁去,面上波澜不惊。   带队来的是上京府的府丞,进来先恭恭敬敬地与凌祈宴问安,这才与他说起正事:“礼部左侍郎家中的小郎君刘庆喜昨日晌午被人发现,死在城西郊护城河下游的石滩上,仵作验过,死亡时间已有三日,应当是初六那日夜间落的水,因夏日炎热,尸身已泡发得不成样子,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侍郎府中人说那日他与其他几人一起来了殿下您这庄子里,一直未回去过,下官等已询问过其他同来之人,今日例行来殿下庄子上调查,还望殿下勿怪。”   凌祈宴有一点漫不经心:“其他人都说了什么?”   那府丞神色凝重道:“都说不知情。”   “本王也不知情,他是来了本王庄子里,后头一直没瞧见人影,本王还以为他家里有事,招呼都不打先走了。”   “还望殿下允许下官等询问庄中其他人,再去那日刘郎君在庄中的住处调查。”   “可以,但得当着本王的面,本王也想听听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凌祈宴难得没为难人。   庄中所有下人都被叫了过来,挨个接受盘问,大多数人都一问三不知,没见过刘庆喜、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看到可疑之人。   轮到温瀛,因他是国子监的学生,问话的衙役对他十分客气,温瀛面色沉定,问什么答什么,同样说只那日在饮宴上看到过刘庆喜,后头他陪殿下回屋,就再不知道了。   问话之人未对他起疑,点点头又去问下一个。   人群中有婢女哆哆嗦嗦地软倒在地,哭喊道:“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那日只是跟他在林子里亲热了一回就走了,后头的事情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温瀛看过去,是那晚与刘庆喜在山林中野合的婢女,被人盘问几句就神色慌张地泄了底,哭着喊冤,试图往凌祈宴身前爬:“殿下救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刘郎君被人杀了!真的不是奴婢做的!”   凌祈宴冷着脸将人踢开,那府丞问凌祈宴:“殿下,下官等可否将这婢女带回去审问?”   “可以,但凡事得讲究证据,她毕竟是本王府上之人,你们可别为了交差,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凌祈宴没好气地提醒。   “那是自然。”对方喏喏应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凌祈宴用完晚膳,一众衙役搜查完刘庆喜那日的住处,和那婢女说的后山林子,回来禀报,说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这两日一直在下雨,后山上即便留了什么痕迹,也找不着了。   不过那后山崖下的深湖,确实连着护城河,或许刘庆喜是从那里掉下,尸身被冲到护城河下游,再被人发现。   一众官差只得撤了。   待人离开,凌祈宴放下碗筷,回去里间,温瀛自觉跟上来。   凌祈宴的神色沉下,吩咐江林带着屋中下人都出去。   房门阖上,凌祈宴冷声示意温瀛:“跪下。”   温瀛痛快跪下地。   “你可知,若是方才本王与他们说,那日夜里你离开本王这正院,单独出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现下你也成了他们怀疑的对象?”凌祈宴一边说,一边打量温瀛的神情。   温瀛低了头不答话。   凌祈宴踹他一脚:“说话,刘庆喜的死跟你有无关系?你那夜到底做什么去了?”   僵持片刻,温瀛抬眼,平静望向凌祈宴:“没有证据,除非屈打成招,学生不会认的。”   他是国子监的学生,若无证据,刑部与上京府衙绝不可能对他屈打成招,所以他半点不怵。   凌祈宴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当真是你做的?你好大的胆子!”   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越想越恼,又踹了温瀛一脚:“给本王一个理由!”   温瀛咬紧牙根,不吭声。   凌祈宴气道:“你非要本王叫人去将那些官差叫回来,才肯说实话是吗?”   见温瀛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冷硬模样,凌祈宴将更多未出口的骂人话生生咽回,压着怒气勉强放缓声音:“你给本王老实都交代了,本王自会保住你,你既投了本王,就是本王的人,本王自然会护着你。”   沉默半晌,温瀛终于哑着嗓子开口:“是学生做的。”   “原因呢?”   “学生的一个同乡,叫赵熙的,也在国子监念书,学生曾与殿下说过,学生的爹去世后,学生靠着一位老先生资助才能继续念书考试,那位老先生还是学生的启蒙之师,赵熙是老师唯一的孙子,上京之前,学生答应过老师,帮他照顾赵熙。”   凌祈宴听得不耐烦:“这跟刘庆喜的死有什么关系?”   温瀛闭了闭眼,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刘庆喜带着赵熙去结识权贵,赵熙被卫国公世子和他的一众跟班强了,事后又被刘庆喜带人扔进湖里,溺毙而亡。”   凌祈宴愕然:“……你早知道这些?”   “学生只知道赵熙先前通过刘庆喜结识了某位世家子,他的死跟那人脱不了干系,那夜学生回去住处更衣,偶然看到刘庆喜和那婢女进林中偷情,跟了上去,待那婢女走后,劫持了刘庆喜,逼问他赵熙的死因,他照实说了。”   “所以你就将他扔水里去了?”凌祈宴冷笑,“你可当真本事,本王都看走眼了,还当你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没曾想你连杀人都敢!你就为了报你老师所谓恩情,冒这么大的险将人杀了,你当真不怕事情败露,你自己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温瀛冷静反问他:“事情败露了么?”   凌祈宴一噎。   确实,那些官差压根没怀疑到这小子身上,哪怕被他们知道这小子那夜独自离开过大半个时辰,他也大可以狡辩自己只是回去如厕沐浴,耽误了,仅凭这一点,根本定不了他的罪。   凌祈宴的心念电转,忽地问他:“所以你最开始接近刘庆喜,跟着张渊那伙人来本王庄子上,为的只是查那赵熙的死因?”   温瀛没有否认:“若非在殿下这庄子里,学生根本找不到刘庆喜落单的机会,也没有这么好下手的时机。”   凌祈宴气结:“你投靠本王,是想要本王帮你?”   温瀛不答。   “你是否还曾怀疑过本王?”   温瀛抿紧唇。   “啪”的一声,凌祈宴一巴掌扇上他的脸,这一次当真气狠了:“你给本王滚!”   温瀛爬起身往外退,到门边时又被凌祈宴叫住:“滚回来!”   温瀛走回来,被凌祈宴伸脚一踹,又跪下地。   “你知错了吗?!”   温瀛坦然回视凌祈宴:“杀刘庆喜,学生无错,怀疑殿下、欺瞒殿下、利用殿下,学生错了。”   凌祈宴举起手,又想扇第二掌,目光触及温瀛皙白面庞上过于显眼的红印子,顿了顿,收了手,一屁股坐回榻上,冷冷瞅着他:“刘庆喜死了,那卫国公世子沈兴曜呢?你难不成还想杀他?这回是你走运,侥幸没被人抓住把柄,你若是敢动沈兴曜,便是本王也保不住你。”   刘庆喜那人凌祈宴是知道的,既跟着他玩,也会与沈兴曜那伙人卖好,温瀛说是刘庆喜将那个赵熙卖给了沈兴曜,凌祈宴一点不奇怪,但沈兴曜是沈家的长子嫡孙,是沈皇后心里仅排在老二、老六后,比他这个亲生子还亲的宝贝侄子,那小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沈家只怕把上京城的天翻过来,都得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但温瀛这个疯子,凌祈宴觉着,若是给他机会,他或许当真敢做。   凌祈宴越想越不得劲,他不过就想养个男宠,怎么还摊上这么一摊子烂事,温瀛这小子又不肯让他上,他图什么?   毓王殿下不由开始思虑,这个惹祸精门客是不是撵走算了,免得日后再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   温瀛忽然跪着往前挪动两步,手按上凌祈宴的腿,望向他的眸光闪烁,哑声道:“殿下,学生如您所愿,愿意伺候您。” 第13章 纵欲伤身   凌祈宴一直是懵的,直到温瀛解下他腰带,拉下他的亵裤,低头含住他软绵绵的秀气茎物,他才如猫踩到尾巴,几要跳起来。   温瀛压制着他,没让他动,就这么跪在他身前,卖力地帮他吞吐。   温瀛的嘴上功夫并不怎么样,好几次都差点咬到凌祈宴,磕磕碰碰地用嘴一下一下帮他套弄,再用舌舔舐。   凌祈宴终于回神,目光下移,落在温瀛的头顶上,再往下,只能看到他侧脸坚毅的线条,因为含着自己的动作,而上下起伏着。   凌祈宴的脑子里空白一瞬,顿时面红耳赤,下身那一向软趴趴的东西竟在温瀛嘴里,慢慢起了反应,一点一点硬胀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又攥住温瀛的头发,也不知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按着他更加深入。   饶是如此,断断续续地甜腻呻吟,依旧从凌祈宴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   凌祈宴很爽,是从未有过的爽,欲念的滋味原是这样的,脑子里像有烟花在不断绽放,炸得他迷迷糊糊,如坠云端。   生平第一次,那个地方胀痛到他几乎忍受不了的程度,凌祈宴用力扯着温瀛的头发,不再满足于他套弄的频率,挺起身,主动将自己往温瀛嘴里送,几乎到达深喉。   凌祈宴没有坚持太久,脑子里最后一响烟花炸开,他也在温瀛嘴中交代了第一次。   骤然放松后,凌祈宴的身体往后,软倒在榻上。   静谧的屋中,一时间只有凌祈宴呼吸凌乱的低喘声。   好半日,他才缓过神,眼珠子缓缓转动,望向温瀛。   温瀛依旧跪在地上,他的嘴角有沾到的白浊,配上他俊美无俦的脸,又淫靡又滟丽,只是这么看着,凌祈宴就觉着,自己下头才发泄过的地方,又想要了。   “穷秀才,本王……”凌祈宴的声音软绵绵的,掺杂了情欲,欲语还休。   温瀛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黯色,面上依旧平静从容,他将凌祈宴射出来的东西尽数咽下,手覆上凌祈宴的性器,继续帮他弄。   回应他的,只有凌祈宴愈发甜腻撩人的呻吟声。   凌祈宴失神地倒在榻上,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朦胧有泪,眼尾发红,一动不动。   温瀛拿起早就凉透的茶碗猛灌一口,冲淡嘴里咸腥的味道,起身走去门边,拉开一些,示意外头守着的下人:“打盆热水来。”   江林目露惊恐,一双眼睛圆瞪着温瀛,像是以为他把殿下怎么了。   温瀛没搭理他,交代完事情,直接阖上门。   热水送来后,温瀛帮凌祈宴擦拭干净、整理好衣衫,又洗净手,小声与凌祈宴说了句“很晚了,殿下早些歇了吧”,退了下去。   待到脚步声远去,凌祈宴才陡然回神,猛坐起来,脸上神情不断变幻,好不精彩,江林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喊他:“殿下……”   凌祈宴深吸一口气,平复住心绪:“罢了,伺候本王沐身吧。”   温瀛的身体完全滑入浴桶中,热水没过头顶,他闭起眼,脑中晃过的,全是凌祈宴情欲泛滥、桃花似水的那张脸。   骤然起身,跨出浴桶,拽过搭在屏风上的中衣穿上,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走到桌边,连着灌了三杯凉水,将身体里那股邪火压下,嘴里的味道也彻底淡了。   第二日清早,温瀛如常去与凌祈宴请安。   凌祈宴正在用早膳,懒洋洋地示意他坐。   温瀛淡定坐下,陪着凌祈宴一块用了些吃食,后头他起身告辞,说要回去念书,凌祈宴没准,喝着茶撩起眼皮子:“吃了就想跑?”   这话听着,似有些难以言说的意味,温瀛闭嘴不言,立在一旁,等着凌祈宴发落。   凌祈宴轻咳一声,放下茶盏,道:“昨夜,你伺候得不错,不过……”   温瀛安静听着。   凌祈宴抬眸,似笑非笑地瞅向他:“你不会以为这样就够了吧?本王没许你走,你后头为何自己跑了?”   温瀛不动声色地反问他:“殿下已经泄了两回,还起得来吗?”   凌祈宴差点将手中茶盏扔他身上去:“呵。”   “下次再说吧,”温瀛难得服了软,又低声添上一句,“殿下,纵欲伤身。”   凌祈宴有些憋气,这穷秀才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吃瘪,偏偏他才刚刚食髓知味,正对这小子热乎着,舍不得动他。   就连昨日原本打算将他撵走的念头,都早已抛之脑后。   慢悠悠地将手中半盏茶喝完,凌祈宴放下茶盏,问他:“说吧,你昨夜总不会是突然开了窍,这回又是如图为何?”   温瀛跪下地,低了头。   凌祈宴撇嘴:“你若是想要本王帮你弄死卫国公世子,就赶紧趁早死了这条心,虽然本王也十分看不惯那浑小子,但他好歹是本王表兄,本王犯不着杀他,也没本事杀他。”   “学生只想讨个公道。”温瀛的声音低哑。   “讨公道?”凌祈宴一声嗤笑,“你是太傻还是太天真?在这上京城里,权势地位就是天理和公道,怪只怪你和你那位同乡出身不好,你想讨什么公道?你以为将沈兴曜他们做的事情揭出来,就能治他们的罪?你有证据吗?顶天了那几人也不过是被人当做笑柄,背地里被议论几句,于他们有任何影响吗?过个一段时日,风头过了,他们照样出来寻欢作乐,继续祸害人,你又能拿他们如何?”   温瀛用力握紧双拳,手指深掐进掌心里。   他不是不懂,所以那日夜里他寻着机会,直接下手杀了刘庆喜,但是对其他那些人,他很难再找到第二次这样天时地利的时机,想要光明正大讨公道,则根本无可能。   见温瀛神色晦暗,凌祈宴捉住他下巴,轻捏了捏:“你是否在想?本王若是真有心帮你,未必不能找到他们奸杀人的证据?只要本王执意追究,也未必不能将他们治罪?”   确实,他是皇嫡长子,是亲王,他若是真有心追查这事,大有可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可他不乐意,他为何要为了一个男宠,去与那几家人树敌?即便他与沈家人互不待见,他也没想与他们反目成仇。   温瀛没有接腔,直勾勾地看着凌祈宴。   凌祈宴到底受不了被美人这么盯着,转开视线改了口:“行吧,要对付他们,也不必非要光明正大地跟他们对着干,有的是阴损招数,他们不是喜欢寻花问柳吗?那就让他们在最热衷的事情上栽一回就是,你等着瞧,本王会给你个交代的。”   温瀛不再说了,跪下身,郑重给凌祈宴磕了个头,头一次,凌祈宴在他的神态里,看出了几分恭敬之意。   这么瞧着,凌祈宴反倒略有不快:“那个赵熙,就值得你做到这地步?当真只为了还你老师恩情?别是因为你跟你那同学还有什么私情吧?”   不怪他会这么想,虽没见过那个叫赵熙的,但能被沈兴曜那小子看上,样貌想必不会差。   “没有,”温瀛断然否认,“学生与他绝无私情,只是好友而已,但友人惨死,他又是恩师的孙子,学生不能不管,否则无颜回去见恩师。”   “行行行,”凌祈宴挥手打断他,“甭解释了,本王信了就是,你自个也好自为之吧,刘庆喜的事情,你最好别再做第二次,这回是因为事情发生在本王庄子上,那些官差不敢细致追查,下次你不定就有这么好运气了。”   “学生知道,……殿下大恩,学生必不敢忘。”   被他奉承这么几句,凌祈宴心里总算舒畅了,勾了勾手指:“起来陪本王喝茶。”   下午,派去外头探听情况的人回来与凌祈宴禀报,说昨日被带走的婢女进了刑部衙门,被审问了一整夜,依旧咬死除了与那刘庆喜发生关系,其他什么都不知情,估摸着过个两日,刑部就会将人放回来。   换做别人,或许还会多关些日子,指不定就屈打成招做替死鬼了,但既然凌祈宴开了金口,没有证据不许私刑逼供,人他们肯定是关不住的,必会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凌祈宴懒洋洋地听罢,叮嘱江林:“跟庄子上的管事说一声,送回来以后人就留这里吧,放到后头做个粗使丫鬟,别再出现在本王面前碍着本王的眼。”   江林赶忙应下。   温瀛跪坐在一旁给凌祈宴揉按小腿,力道稍稍重了些,凌祈宴轻“嘶”一声:“轻点。”   温瀛放缓手上动作,低声问凌祈宴:“殿下,这事会给毓王府惹来麻烦么?”   凌祈宴哼道:“现在担心给毓王府惹麻烦了?本王还以为本王当真养了条白眼狼呢。”   温瀛皱眉。   凌祈宴无所谓道:“能有什么麻烦,说那婢女杀了刘庆喜,本来就是无稽之谈,一个弱质女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哪有那么容易?再者说,他的尸身又不是在这庄子里发现的,兴许是他离开这里后,被什么人给杀了呢,与本王何干。”   “那位刘侍郎……”   “一个三品官而已,他还能恨上本王了?”   凌祈宴十分不以为然:“哪怕当真疑心本王,他敢找本王麻烦吗?本王肯让那些官差进来庄子上问话,就已经是开恩了,若是本王不乐意,昨日他们根本连门都进不来。”   他说着,又斜眼睨向温瀛:“倒是你,日后入了仕,就你这清高孤傲的臭德性,又无根无基的,少不得要被人针对,你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本王倒是乐意护着你,但你与本王走得近,太子一派那里,你想必讨不到好。”   温瀛没有接话,沉默一阵,忽地问他:“殿下能护着学生几时?”   凌祈宴一噎,温瀛抬眸:“说不定没等学生入仕,殿下就已经腻味了学生,将学生赶走了,时日一长,谁还记得学生曾经是殿下的人,学生日后入了朝堂,能走到哪一步,都是学生的造化罢了。”   温瀛的神色过于坦荡,凌祈宴顿时有一点讪然,这小子倒也没说错,别说等他入仕,自己这新鲜劲能不能保持过这个年,都难说得很,何必操心他以后,当真多此一举。   虽然,他瞧着这穷秀才,实在心痒得很。   于是用晚膳时,凌祈宴又诓着温瀛多喝了几杯酒,醉意迷蒙后,缠着他不放,要他今夜就从了自己。   温瀛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提醒他:“殿下,纵欲果真伤身,您才十几岁,还是悠着些吧。”   说话时,温瀛就跪在床榻前,为凌祈宴脱了鞋袜,帮他沐足。   故意在他脚心敏感处揉了几下,又捏了捏他圆润的脚趾头,听到凌祈宴的倒吸气声,再之后,被愠怒的凌祈宴一脚踹到心口:“不想就滚远些。”   温瀛抬眼看他,神色平静,入目只有凌祈宴在宫灯下艳色绝伦的面庞,心头那些多日来压抑着的屈辱和不忿好似消了大半。   “殿下息怒,学生并非有意叫您生气。”   温瀛低声说着,捉住凌祈宴的脚帮他擦干,又轻捏了两下,再伺候他更衣,凌祈宴一直哼哼唧唧的,但没再打骂他。   待这位骄纵的殿下终于睡下熄了灯,温瀛才告退离开。   睡梦中的凌祈宴翻过身,迷糊间想到,人怎么又跑了…… 第14章 大动肝火   刘庆喜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毓王府的婢女被放回,刘庆喜之死则以意外落水结案,风波很快过去。   田假之后,温瀛回去国子监念书,每日早去晚归。   他还是老样子,旁人的冷嘲热讽、酸言酸语俱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备考。   这日申时下学,温瀛从书院东门出来,毓王府的马车正停在外头等候,赶车的只有一个小厮,是王府拨下伺候他的人。   温瀛刚要上车,被人拦住。   为首之人他见过,是卫国公世子沈兴曜身边的一个打手。   “世子爷请你去他庄子上一叙。”   说是“请”,对方的态度却十分不客气,直接伸手挡在他面前。   温瀛冷下声音:“毓王殿下还等着我回去,让开。”   “少拿毓王殿下吓唬人,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别给脸不要脸!”对方啐他一口,抬手一挥,身后涌上来数人,俱都持枪带棒,团团围住温瀛。   温瀛往后退开一步,给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寻着机会赶着车迅速离开。   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温瀛赤手空拳,自知打不过,挡了几下不再反抗,被人攥上车带走。   一个时辰后,他被人带进城东郊的卫国公府别庄,以沈兴曜为首的一众世家子正在这里开饮宴,天还未黑,就一个个怀里搂着美娇娘、俏郎君,喝得烂醉如泥、形骸放浪。   温瀛一眼扫过去,除了沈兴曜,刘庆喜说的参与奸杀赵熙的另几个人俱都在场。   见到温瀛被人带进来,沈兴曜眯起眼睛得意一笑:“这就来了?本世子还以为你有多难‘请’呢,你以为投靠了毓王就能高枕无忧?最后还不是落到了本世子手里?”   温瀛不动声色地问:“世子叫学生来这里,意欲何为?”   “你说呢?”沈兴曜舔了舔唇,摇头晃脑道,“反正你伺候毓王也是伺候,伺候本世子也是伺候,毓王能给你的,本世子一样能给你,你不如跟了本世子,至少本世子的脾气比那位毓王殿下好些,不会对你非打即骂。”   他说话时虽故作一副风流之态,但不时抓耳挠腮,扯开的衣襟里露出大片红疹子,被他自己抓抠得惨不忍睹,已全无仪态可言。   不单是他,其他几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同样能看到斑驳痕迹。   温瀛的目光微黯,他知道,这就是凌祈宴说的,对付这些人的阴损招数。   于床笫间那档子事情上,沈兴曜与他这帮跟班向来喜欢一群人一起糟蹋一个,赵熙就是受害者之一,但那小子太倔,只怕事后寻死觅活,这些人烦了,干脆就真将人弄死了。   死了一个赵熙,这伙人并未因此收敛,前些日子,京城最大的妓馆秀兰苑来了几个南边的名妓,沈兴曜等人去了几回,食髓知味,在那秀兰苑里连着宿了好几日,后头就沾染上了这难以启齿的花柳病。   那些个名妓,是凌祈宴特地叫人安排的,沈兴曜等人果真上钩,得了这花柳病,皮肉溃烂、奇痒难忍,且反反复复、难以根治,够这些人喝一壶的了。   国子监的学官也知道了这事,沈兴曜等人已被书院除名,卫国公还亲自去找了国子监祭酒说情,也没得通融,只风声被压下去,大多数学生都不清楚当中这些隐情。   虽然温瀛觉得,依旧太便宜了这些人。   见温瀛沉默不言,神情中并未有半分屈从之意,隐约还有对自己的不屑,沈兴曜心头火起,砸了手中酒杯:“怎么?本世子要你伺候,你还不乐意?你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有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嬉皮笑脸地与沈兴曜眨眼,满嘴大不敬的话:“世子爷,毓王殿下皮薄肉嫩的,长得跟个女人一样,一看就是好弄的,到了床上肯定放得开得很,跟这小子还不知到底谁伺候谁呢,兴许毓王都被他给上了,世子爷再要他来伺候你,他当然不愿意了!”   沈兴曜闻言,浑浊的双眼转了一圈,脑子里不由浮起凌祈宴艳色昳丽的脸,下腹一阵燥热,浑浑噩噩地想着,凌祈宴那小子确实长得好,有够辣的,若非那小子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么都要将人弄到手尝尝滋味,可惜了……   宴席上一阵暧昧哄笑,温瀛低垂着的眼中浸出冷意,正喧哗间,屋门被一脚踹开,阴着脸的凌祈宴踱步进来,身后跟着数十手持利剑的王府护卫。   庄中管事满头大汗地追在后头跑进来,哆哆嗦嗦地与沈兴曜禀报,说是毓王殿下带了一伙护卫前来问他们要人,二话不说就直接破门而入了,他们拦不住。   先头还满脑子淫思的沈兴曜见状,当下沉了脸,质问凌祈宴:“这里是我卫国公府的庄子,毓王殿下这样带人闯进来,还手握利器,不好吧?”   “你个狗东西不经本王同意,劫持本王府上之人,本王来问你讨人怎么了?”凌祈宴半分面子不给,张嘴就骂。   沈兴曜怒道:“你说什么呢?!”   “说你是狗东西,畜生玩意,不配在本王面前吠。”   “你——!”   沈兴曜气急败坏,凌祈宴骂完没再搭理他,伸手要了身侧一护卫的剑,一步一步走近先头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纨绔面前,剑刃拍上对方的脸,冷笑着道:“先头大放厥词的那个,就是你吧?挺敢说的啊,本王眼下就在这里,有胆子你将先头说的话,当着本王的面再说一遍。”   被他这么一吓,这人的酒完全醒了,后知后觉自己当众说了什么,还被正主听了去,惊惧之下当即腿软跪下地,哀求道:“殿下恕罪,我胡乱言语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话未说完,直接被凌祈宴割了舌头,鲜血如注喷出。   “凌祈宴!”沈兴曜愤然之下,不管不顾地直呼其名,目眦欲裂。   余的人俱被吓得瘫坐成一团,下意识地往后爬,只想离凌祈宴这尊煞神越远越好。   温瀛冷淡瞥一眼被割了舌头、痛得在地上打滚的那个,也是当日逼迫赵熙的凶手之一,死不足惜。   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瞅向沈兴曜,走近他:“怎么?你不服?”   凌祈宴的个子不矮,又盛气凌人惯了,要笑不笑的模样更似个恶魔一般。   沈兴曜原本坐在地上,对上高高在上的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后缩,咬牙切齿:“你不要太嚣张了,你可知今日还有谁在……”   “本王管你还有谁在!”凌祈宴没给他废话的机会,一脚踹过去,正踹在这厮的腰上。   他这一脚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沈兴曜趴到地上,一大口血吐出,原本被他搂在怀中的美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避开。   “世子爷!”管事吓白了脸,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扶住沈兴曜。   “这是在做什么?”   乱成一团时,门边忽地响起另一人沉冷的声音。   是皇太子凌祈寓。   原本堵了一屋子的毓王府护卫不得不让开路,凌祈寓抬步进来,冷冷扫了一眼屋中乱七八糟的情形。   沈兴曜喘着气艰难地与他告状:“殿下,他、他们……”   无奈话说一半,就痛晕了过去。   凌祈寓皱眉转向面色难看的凌祈宴,又看一眼他身边的温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阴翳:“大哥,何事动这么大的肝火?”   凌祈宴扯开嘴角:“你也在这?怎么?劫持本王府上之人来这里的,你也有份?”   “大哥就为了这么一个门客,对表兄动手,还见了血,大哥觉着合适吗?”凌祈寓沉声问他。   凌祈宴浑不以为然:“有何不合适的?温瀛他是本王的人,这些人劫持他,还在这里污言秽语地编排本王,这般不将本王放在眼中,本王为何不能与他们算账?”   “被父皇母后知道了,不好。”凌祈寓不赞同道。   “呵,太子殿下是没断奶吗?永远只会搬父皇母后出来威胁本王?”   凌祈宴的神情中满是轻蔑和嘲弄,凌祈寓的眼瞳微缩,放缓声音:“编排大哥之人,确实该死。”   除了被割了舌头还在痛苦哀嚎的那个,其余人闻言俱都抖了抖。   凌祈寓看一眼已经晕过去的沈兴曜,又提醒凌祈宴:“可这事,传出去总归不好善了,沈家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本王不需要与沈家交代什么,不必太子殿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这工夫,你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吧。”   凌祈宴丢下这话,不再搭理凌祈寓,也懒得再留这里废话,甩甩袖子,带了人扬长而去。   温瀛跟着离开,走出门之前,他似有所觉,回过头,正对上凌祈寓看向他的,如同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的冷戾目光。   想起先前这位太子殿下进门时,他身上隐约的味道,温瀛不由暗自皱眉,面上不显,不在意地转回头,跟上凌祈宴。   待到凌祈宴走远,凌祈寓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眼中怒气翻涌。   出了庄子,凌祈宴上车时,温瀛直接在车边跪下,与他请罪:“学生又给殿下惹麻烦了,愿受殿下责罚。”   凌祈宴十足没好气,回身踹他一脚,不过比起踹沈兴曜那下,已经算是收敛了。   温瀛腰背挺得笔直,一动未动,生生受了这一下。   凌祈宴坐进车里,猛地甩上门。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他带着愠怒的声音:“滚去后头车上,别在这跪着给本王丢人现眼。” 第15章 龌龊心思   回到王府,温瀛依旧跪在凌祈宴跟前,再次与他请罪。   凌祈宴骂也骂了,踹也踹过了,再看到他那张俊得过分的脸蛋,气已经消了一大半,本身这事也怪不得温瀛,无非是他这张脸过于招摇了些,惹人觊觎罢了。   见凌祈宴神色已然缓和,温瀛低声问他:“殿下,您不是说,不想与沈家反目成仇吗?”   “是沈兴曜那狗东西先找本王麻烦。”凌祈宴没好气。   他是不想与沈家撕破脸,但也忍不了沈兴曜这厮蹬鼻子上脸,甚至连那些个跟班都敢污言秽语编排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他被温瀛给上了?   想到这,凌祈宴眉头一皱,睨向温瀛,目光落在他略深邃的眉目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微妙来。   就这么个穷秀才,没权没势的,还想上他堂堂亲王、皇嫡长子?荒天下之大谬!   于是他勾了勾手指,温瀛会意往前挪了一些,凌祈宴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手举起来,想想又算了。   罢了,也不是这小子敢生出这种以下犯上的龌龊心思来,何必算他头上。   思及这些风月事,凌祈宴的心思不免又活络起来,这些日子,他还是没能把温瀛拐上床,每次他想要,温瀛要么用嘴,要么用手,弄得他没了力气,再想起来还没动真格的,这小子又已跑了,回回都是如此,凌祈宴想想就觉着憋气得很。   温瀛并不知道凌祈宴又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忽地问他:“殿下,太子平日里吸鼻烟吗?”   凌祈宴一脑子的旖旎遐思被打断,一愣,对上温瀛的目光,不由地生出几分怀疑来:“你问这个做什么?本王若是没记错,这是你第二回问本王关于鼻烟的事情了,你又瞒了本王何事?”   沉默一阵,温瀛从怀里取出一个十分精致玲珑的鼻烟壶,递给凌祈宴看。   凌祈宴接过细瞧了瞧,这个鼻烟壶是琉璃烧制的,晶莹剔透,十分漂亮,壶身上绘制了蓝孔雀,还嵌了蓝宝石。   他略惊讶道:“这是……?”   “殿下之前见过这个鼻烟壶吗?”   “见过,地方上进贡的,年节之时,父皇随手赐给了太子。”   果真如此,温瀛心道,他先前在太子身上闻到的那若有似无的味道,与这鼻烟壶里的烟料味道一样,这个鼻烟壶,果真是太子的。   温瀛沉声解释:“这个鼻烟壶,是学生从赵熙的遗物里收拾出来的,大约四五个月前,那刘庆喜哄骗着赵熙结识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权贵子弟,那人一开始应该对赵熙还不错,还送了这个鼻烟壶给他,赵熙性子单纯,当了真,有好几回,学生都看到他一个人捏着这个在手中摩挲,像是念着什么人,学生问过他,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是谁送的,只说那人对他好,不会骗他。”   凌祈宴挑眉:“刘庆喜把你那好友送给了太子?老二竟然也玩男子?本王以前怎么不知道?”   他说着,眼珠子一转,又生了气:“所以你之前问本王吸不吸鼻烟,你果真怀疑过本王?”   温瀛闭嘴不言。   凌祈宴又踹他一脚,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待凌祈宴气过了,温瀛才道:“学生不信那个人是卫国公世子,若是卫国公世子,赵熙必不会对他动了心。”   说的也是,就沈兴曜那狗东西,虽长得还算平整,但为人极其猥琐,因年纪轻轻就纵欲过多,看着似被掏空了一般,这得有多瞎才会对他起意。   凌祈宴深以为然:“老二在人前装出来那副温文尔雅、春风和煦的模样,骗骗赵熙这样的单纯书生还是可以的,再者说他是太子,稍稍放低身段哄哄人,送点好东西,自会有人上钩,不过既然沈兴曜他们敢对赵熙下手,必然是老二默许了的,说不得就是他玩腻了人,就扔给沈兴曜他们去了。”   这样的前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从前都是女子,第一回知道原来凌祈寓这厮也玩小郎君,凌祈宴才有些惊讶罢了。   温瀛的眼底浮起一抹狠意,转瞬又悄然无声地敛去,凌祈宴心念一转,提醒他:“你别再想着找太子麻烦了,太子要出了事,本王可当真救不了你,这事到此为止吧,沈兴曜那些个人,要教训也教训得差不多了。”   温瀛却问他:“殿下,您当真一点野心都没有吗?”   凌祈宴顿时乐了:“怎么?你还想鼓动本王去夺嫡?”   “您是皇嫡长子,那个位置,本该是您的。”   立长立嫡,凌祈宴两样都占了,他才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因皇帝偏心,入主东宫的那个成了他二弟。   当时皇帝执意这么做,朝堂上的阻力并不小,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依旧有一些恪守祖宗规矩的固执老臣,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对凌祈寓这位储君不以为意。   若是凌祈宴当真有这个心思,即便他现下风评、名声不大好,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单看他怎么想。   “本王争什么储君之位,做个闲王日日吃喝玩乐不好吗?”凌祈宴好笑道。   温瀛不赞同道:“陛下如今正值盛年,只要他在位一日,您自然能安生做个闲王,但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呢?殿下不怕到时候太子非要将您斩草除根吗?既然有机会,为何不为自个多考虑考虑?”   凌祈宴嘴角的笑淡去些许:“有何机会?真要去争了,成功了自然好说,若是失败了,只怕二十年、三十年都没有了,本王大好年华,何必搭在这种事情上,不值当。”   实话就是,他压根不想争,他没心没肺惯了,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安逸,何必费那心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就是了,若是运气好,过个几年,他自己讨块偏远些的封地躲出去,山高皇帝远,未必不能安稳过一辈子。   若是运气不好,……那也罢了,他认命就是。   安静片刻,温瀛低头不再说了,凌祈宴伸手,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你难不成还想跟着本王二十年、三十年?之前不是说,本王等不到你入仕就会腻了你吗?啧。”   凌祈宴说话时,凑近了温瀛,呼吸几乎就在他脖子边,言语间带着几分玩味笑意。   温瀛的眼睫动了动,目光侧过去,落在近在咫尺的漂亮笑脸上,问:“殿下会与太子一样?”   “什么?”凌祈宴话出口,明白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眼中笑意加深,“你放心,本王可不是那假惺惺的皇太子,本王是仁义之人,将来哪怕你不跟着本王了,本王也不会将你随意扔给别人害了你。”   温瀛的视线转开,不再看他。   用过晚膳,凌祈宴又一次将温瀛留下,拉着他心不在焉地下了盘棋,又喝了一盏茶,将下人都挥退,示意温瀛:“躺下来,脱裤子。”   温瀛很自觉地去帮他解腰带,被凌祈宴挥开手:“不要,今日本王非要上你不可,脱裤子。”   温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安静地看着凌祈宴。   凌祈宴抬了抬下巴:“看什么看?本王的吩咐没听到是么?”   “殿下若是不愿学生像之前那样伺候您,学生给您换些别的花样吧。”温瀛的声音低哑,蛊惑着他。   凌祈宴略有狐疑:“……什么花样?”   凌祈宴岔开两条腿,坐到温瀛身上,捧着他的脸,手指在他俊秀的面庞上爱不释手地摩挲。   温瀛面色沉定地回视着他,眼中隐有跳动的火簇。   俩人赤条条的下身贴在一块,凌祈宴挺翘的臀部无意识地在温瀛大腿上前后蹭了蹭,温瀛收在他腰间的手逐渐加重力道。   这是第一回,温瀛当真在他面前脱了裤子,凌祈宴的目光移下去,落到他那物什上,与自己的比了比,暗自不高兴,怎么这人个头比自己高些,连这个地方都比自己大些。   不过他很快就没空想这些,温瀛将他俩的茎物一并握入手中,快速地套弄挤压,在不断的互相碾磨中,快感急剧累积,凌祈宴的嗓子哑了,身子也软了,趴在温瀛肩膀上,一声一声地随着他手中动作哼哼。   好似这样弄,比温瀛单纯用手伺候他,更要刺激些。   但是这还不够,凌祈宴有些不满,在温瀛耳边抱怨:“你骗本王,你说了换些新花样的……”   温瀛放开手,抱着凌祈宴的腰,将他往上一提,凌祈宴猝不及防,差点惊叫出声,又落回他大腿上,下一瞬,陡然睁大双眼。   他低头看去,温瀛精壮的大腿并拢,已夹住他的茎物,用力收紧,凌祈宴倏地涨红脸,喉咙一紧,嘴里滚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喘气声。   不待他反应,温瀛已将他整个人按入怀中,抱着他的腰,不断地上下顶弄大腿,让凌祈宴的那玩意儿在他腿缝间来回摩擦。   茎物在一进一出中不断胀大,不时撞上温瀛高翘着的物什,粘连出黏腻水渍。   ……怎么还能这样。   凌祈宴的身体彻底软了,过于强烈的刺激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被动趴在温瀛肩膀上,由着他带着自己动。   “嗯……”   毓王殿下娇美的面庞上全是情欲的潮红,水光潋滟的眼中被欲念侵占,眼尾泪痣都被晕染得愈发招摇动人。   不间断地摩擦中,凌祈宴已恍惚间失了神,只能大张着嘴喘气、呻吟,嘴角的口涎都淌了出来。   到后面他实在受不了了,狠狠一口咬在温瀛的脖子上。   温瀛侧过头去看他,黑沉沉的双眼中翻涌着什么情绪,终究什么都没做,只在凌祈宴最情热难耐时,在他鬓边发丝上落下一个若有似无的亲吻。   坐进浴池里时,凌祈宴的身子还是软的,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擦背,他就这么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热气蒸腾而上,凌祈宴愈发懒怠,脑子里倒是逐渐清明了,回味着先前尝到的滋味,忍不住咂了咂嘴,随即又蹙起眉。   刚才他被温瀛哄得迷迷糊糊的,没反应过来,现在回想起来,怎好似全程都是温瀛占了主导?虽然得趣的那个是他,但那穷秀才未免太嚣张了些,而且,他也没真正把人弄到手,又叫那小子跑了。   想到这,凌祈宴又恼怒不已,用力一拳捶进浴池中。   温瀛回去住处,草草沐了身,洗净身上的黏腻,他坐到灯火下,拿起书,却有些神思不属,脑子里不时晃过凌祈宴陷入意乱情迷中时,分外勾人的那双眼睛。   静坐片刻,温瀛熄了灯,躺上床,手握下去。   闭起眼,凌祈宴那双含水的桃花眼又浮现在眼前,那一声声撩人之音,亦依稀在耳边。   第二日清早,凌祈宴刚起身不久,就有下人急匆匆进来禀报,说凤仪宫来了人,皇后娘娘传他进宫去问话。   凌祈宴伸了个懒腰,他就知道逃不掉,倒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让他们等着吧,本王还没用早膳。”   再之后,他吩咐江林:“派人去宁寿宫,将事情与太后说一声。”   江林领命应下,赶忙去办了。   温瀛进门来请安,正听到这个,问他:“殿下进宫可会有事?”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被皇后责罚一顿,还能怎么着?”凌祈宴不以为意,私下里,他早就连一句母后都懒得喊了。   似是忘了昨夜到后头的气闷,说罢,凌祈宴又笑吟吟地看向温瀛:“真担心本王啊?”   温瀛看着他,喉咙滚了滚,道:“殿下早去早回。”   作者有话说:   另外看到有人好像对鼻烟有一点误解,鼻烟不是大烟鸦片哈,是明清权贵很时髦的玩意,对身体伤害比现代的香烟还小一些,你们就当他们在抽烟就行了 第16章 动用私刑   巳时三刻,凌祈宴心不在焉地踱步进凤仪宫,在正殿里等了片刻,正伸着懒腰打哈欠时,沈氏终于出现,坐上主位,冷着脸呵道:“跪下。”   凌祈宴撇了撇嘴,磨磨蹭蹭跪下地。   自十二岁封王出宫开府,他已有四年多未再踏足过凤仪宫,这回若非沈氏特地派人来他府上传召,他压根不会过来,他就知道进了这个门,一顿责骂是跑不掉的。   沈氏满脸愠怒:“你好大的架子,本宫叫人传召你进宫,你故意拖到这个时辰才来,你这是半点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是吗?”   凌祈宴不以为意:“母后也没将儿臣放在眼里啊,有话直说好了,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你放肆!”沈氏怒叱,“你还敢顶嘴!你昨日在卫国公府的庄子上做了什么,需要本宫来提醒你?!”   “噢,”凌祈宴拖长声音,混不吝道,“卫国公夫人和淮南伯夫人一大清早递牌子进宫告儿臣的状,母后偏听偏信,完全不给儿臣为自己的辩驳的机会,就认定是儿臣的错,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清早宫门刚开,沈兴曜和被他割了舌头的那小子,俩人的老子娘哭哭啼啼地去了凤仪宫,在皇后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沈氏听闻当下派了人去他府上,传他进宫来兴师问罪。   沈氏见他这般态度,愈发气怒交加,一巴掌拍在案几上:“你难道没错?!淮南伯府世代忠良,你二话不说将人嫡子的舌头给割了!兴曜更是你表兄,你一脚踹得他吐血昏迷!你还要辩驳什么?!”   凌祈宴不服:“他们先劫持了儿臣府上门客,又污言秽语地当众编排儿臣,下的可不只是儿臣一人的面子,是不将皇家放在眼中,儿臣教训他们怎么了?”   “你少抬皇家出来给你的恶劣行径做幌子!什么门客,你这样的能收什么正经门客?!即便别人说了不好听的,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别人能编排你什么?!你自己成日里放荡不堪,惹来那些个闲言碎语,才真正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凌祈宴扯开嘴角冷笑:“母后这话可说错了,温瀛他是冀州的小三元案首,是国子监学官人人称颂的状元之才,最正经不过,倒是您那好侄儿,在外流连秦楼楚馆,染上了脏病被国子监除名,放荡不堪的到底是谁?我看沈家的脸面,才当真被我那位好表哥给丢干净了吧。”   “你给本宫闭嘴!”沈氏怒极,一步上前去,一巴掌抽在凌祈宴的脸上,尖利的指甲套在他皙白的面颊上刮出两道血痕。   凌祈宴被打懵一瞬,回神后一声哂笑,看向沈氏里的双眼里满是轻蔑嘲弄。   沈氏被他这副神情激得愈是火冒三丈,扬起手还要打第二巴掌,落下时被凌祈宴用力扣住手腕,往后一推。   沈氏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两步,若非有身后嬷嬷宫女扶住,就要跌坐地下去。   站稳之后,沈氏已气得浑身打颤、怒不可遏,浸染着怒恨的面庞几近狰狞扭曲:“好啊、好!你还敢对本宫动手了,本宫今日非打死你不可!就当本宫从未生过你这个畜生!!来人!给本宫拿鞭子来!”   躲在门外偷听的六皇子凌祈宁闻言吓了一跳,咬咬牙,转身就往宁寿宫的方向跑。   凤仪宫的大太监将他们平日里抽打犯事宫人的鞭子捧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劝沈氏:“娘娘,殿下身子弱,使不得啊……”   凌祈宴用力握紧拳,紧咬住牙根。   沈氏亲手拿起鞭子,咬牙切齿:“都给本宫闭嘴!谁都不许给这畜生求情!今日本宫非打死这畜生不可!”   凌祈宁以最快速度跑去宁寿宫,顾不上礼数,满头大汗冲进去,进门就喊:“祖母快去救救大哥!母后要对大哥动刑了!”   太后正闭目养神,闻言皱着眉睁开眼:“宁儿你说什么?”   凌祈宁一抹脑门上的汗,焦急道:“祖母您赶紧去劝劝母后吧,她要鞭打大哥了!”   太后当下沉了脸:“岂有此理!她是疯了不成!”   凤仪宫里,沈氏扬起鞭子,朝着凌祈宴的背上狠狠抽过去,凌祈宴反应极快地弯腰就地一滚,依旧被鞭风带到,背后立时升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沈氏尤不解恨,一想到这小子从出生起就克自己,一心向着那个老太婆,现在竟还敢对自己这个母后动手了,她就恨出血来,还要抽第二鞭,太后已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中踏进门来,厉声下令:“去夺了她手中鞭子!”   一身材粗壮的宁寿宫嬷嬷上前去,将鞭子夺走,沈氏红着眼睛抬头,狠狠瞪向太后,太后吩咐身侧太监去将凌祈宴扶起来,冷声问:“宴儿好歹是你亲儿子,你还真想打死他不成?”   沈氏不忿道:“母后既然知道他是我亲生儿子!他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我还没有权力管教他吗?!”   太后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宴儿被你传进宫,我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特地晚了片刻派人过来,就是给你机会管教他,原以为你会好生与他说道理,没想到你所谓的管教,就是拿着抽下人的鞭子想要抽死他,我今日若是再来晚些,是不是就只能来给我孙子收尸了?!”   不等沈氏争辩,太后又气骂道:“你还知晓宴儿也是你亲生儿子?可你这心思也未免偏过头了,你偏心寓儿、宁儿就算了,如今还要为了你娘家侄子来打宴儿,你这样的皇后,连一个母亲都做不好,谈何母仪天下!”   沈氏瞬间泪如雨下,身子摇摇欲坠,太后这话,已说得十分重了,甚至在质疑她不堪母仪天下、不配做皇后,她一肚子委屈和不平,却不能顶撞太后。   跟着进来的凌祈宁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太后的袖子,央求她:“祖母,母后她不是故意的……”   凌祈宴被人扶坐到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持,直到外头响起太监的通传声,皇帝和太子来了。   凌祈寓跟在皇帝身侧进门,目光扫过紧捏着帕子满眼不平不忿的沈氏,落在垂着眼看不清楚神情的凌祈宴身上,微微一顿。   皇帝与太后问了安,讪然解释,他与太子在前朝召见官员议事,听到凌祈宁派去的人传话,才过来看看:“母后,您何必大动肝火,还特地大老远来了这凤仪宫……”   太后气愤打断他:“我不亲自过来,宴儿就要被你的好皇后打死了!”   “皇后她也是教子心切……”   “教子心切就能用打骂下人的方式对待宴儿?!她到底把宴儿当什么了?!”   “祖母息怒,”凌祈寓低声插话,“母后想必是怒急攻心,欠了考虑,昨日的事情,孙儿也在场,是表哥他们不对在先,说了些难听的话诋毁污蔑大哥,但大哥的反应确实过激了些,将表哥踹得吐血昏迷,还割了淮南伯儿子的舌头,两府夫人一大早进宫来与母后哭诉,母后若不责罚大哥,不好与他们交代,事情传出去,也于大哥名声有碍。”   “我不管这些,”太后恼道,“我只知道宴儿才是我孙子,卫国公府、淮南伯府的小子咎由自取,你们要补偿安抚他们是你们的事,动我孙子就是不行!”   皇帝十分无奈:“母后,您这样,不是不讲道理么……”   “我不讲道理还是你们不讲道理?!行,你现在是皇帝了,翅膀硬 了,我管不了你了,你们都看宴儿不顺眼,早就想撵他出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就下旨吧,给宴儿一块封地,我跟着他一块去封地上,以后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去!再不来碍着你们的眼!”   皇帝大惊:“母后这可使不得啊,您这是做什么啊,何必这样,有事好商量不行么?”   “没什么好商量的,这事就这么着,你们谁要再敢动宴儿一根指头,老婆子我就跟你们拼命!”太后丢下这话,吩咐自己的宫人扶起凌祈宴,再不搭理其他人,直接走了。   出了凤仪宫的门,凌祈宴跟着太后一起坐进轿子里,这才龇牙咧嘴哼哼唧唧地开始喊疼,太后拉着他的手不停抹眼泪:“下次你母后再传你进宫教训你,你直接去祖母那里,就说祖母叫你去的,别理她。”   “孙儿没事了,祖母疼孙儿,孙儿不怕。”凌祈宴装巧卖乖,哄着老太后,心里那口气总算顺了些。   太后一摸他的脸:“可怜的孩子,祖母不疼你,没人疼你了。”   回去宁寿宫,太医已经候在这里,为凌祈宴上药包扎。   那一鞭子他躲得快,伤得倒是不重,但他本身皮白肉嫩,那道红印子依旧颇为显眼,还有脸上的抓痕,也抹了些药。   太后看着又要抹眼泪,没忍住责怪他:“你说你这孩子,这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怎么就不懂得适当收敛些,非要跟那些混小子起冲突,你又没讨到什么好,还有那个什么门客,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别人说的那样么?”   “哪能呢,”凌祈宴睁着眼说瞎话,“温瀛那人文武双全,能给孙儿长脸,孙儿爱才罢了,都是沈兴曜那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沈兴曜他自己打温瀛的主意,人家不情愿,就想用强的,哪有那么好的事。”   至于昨个夜里他和温瀛还抱在一块做那事,凌祈宴坚决没打算承认。   “那人真是冀州的小三元案首?”   “是啊,他学识高,国子监里学官人人夸,明年必能高中。”   凌祈宴这么说,太后便放下心来:“那你跟他玩也挺好,也可以跟着他多念些书。”   凌祈宴呵呵一笑,略有些心虚。   太后唉声叹气一阵,又说起别的:“你也不小了,这婚事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免得外头闲言碎语,你若是早成了婚,别人哪能编排你这些有的没的?本来惜华那丫头是最好的,可你姑母看着好似不太乐意……”   “别,”凌祈宴赶忙打断她,“祖母您行行好,可别把惜华塞我了,真要娶了她,她能把我府邸都给拆了,我这后半辈子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太后被他三言两语逗乐:“有那么夸张么?我看你们小时候感情不是挺好,那丫头看着也挺喜欢你。”   凌祈宴撇嘴,那丫头喜欢他个鬼,想跟他抢人倒是真的。   见他苦着一张脸,太后只得算了:“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我再看看吧,这回一定给你挑个好的。” 第17章 生性凉薄   太后原本想留凌祈宴在宫里住两日,凌祈宴待不住,当日傍晚用过晚膳,又出宫回了府。   温瀛听闻他回来,过来与他请安。   进门时,凌祈宴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哼哼,温瀛一眼看到他脸上的印子,眸光动了动,问:“殿下,您的脸怎受伤了?”   “被母老虎打的。”凌祈宴没好气。   “皇后娘娘打的?”   “可不就是她,从小就为了老二那个狗东西,三天两头打本王,如今还要为了她侄子动手,算了,不提也罢。”   温瀛见他趴着不动,不由皱眉:“身上还有别的伤?”   凌祈宴听他语气,勾了勾手指,满脸不正经地笑:“心疼本王了?”   “上药了么?”   见温瀛还是这副棺材脸,凌祈宴自觉没趣,撇嘴道:“在宫里上了,你来得正好,给本王换道药。”   凌祈宴说着直接伸开手,一脸理所当然地要温瀛给自己脱衣裳。   温瀛的手搭上他的腰,轻捏了捏,这才慢慢帮他解开腰带。   凌祈宴白皙赤裸的肩背逐渐展露在眼前,蝴蝶骨凌厉张扬,脊柱在后颈略微凸起,又顺着肩背凹陷下去,延伸至腰臀起伏处,合成一道完美弧线。   只那道斜亘过腰背的红色鞭痕,过于刺目。   温瀛的指腹摩挲上去,凌祈宴闭起眼睛,略一瑟缩。   “疼吗?”   温瀛的嗓音低哑,隐约裹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凌祈宴未有察觉,浑不在意道:“本王躲开了,不过被鞭风带了一下罢了。”   只是被鞭风带到,印子就这般深,若是当真实打实地挨上一下,只怕得皮开肉绽,温瀛有一点无言,皇后娘娘,……有够狠的。   “殿下何苦自讨苦吃。”   凌祈宴睁开眼,不悦觑向他:“本王不是为了给你出气?你这话说的,本王可不是养了条白眼狼?”   温瀛看着他的眼睛:“真是为了给学生出气?”   凌祈宴笑了笑:“本王说是就是。”   其实绝大部分原因,还是他自个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被下了面子,讨好美人只是顺带。   温瀛不再问了,拿了宫里太医开的药膏,在手中揉开焐热,轻轻按上凌祈宴的伤处。   凌祈宴“唔”了一声,也是奇了,早上宁寿宫的太监给他上药,他半点感觉都没有,怎的换成温瀛,就觉着后背被他触碰到的地方,俱都又热又痒的,被温瀛按了几下,连他心尖都跟着痒了。   脑子里不由又冒出昨晚那些旖旎画面,凌祈宴舔了舔略干燥的唇,侧头去看温瀛,见他低垂着眉眼,专注着手中活,轻声一笑:“穷秀才,要不你干脆去净身,就这么跟了本王,本王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好日子享不尽,如何?”   反正,这小子净身了,自己一样能宠幸他,还能让他光明正大伺候自己,多好。   凌祈宴美滋滋地想着,满嘴胡言乱语,温瀛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又低了头,继续给他搽药。   伤处蓦地一痛,凌祈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伸脚去踹温瀛:“你做什么,手脚轻点!”   温瀛斜倚过身子,用半边身体压住凌祈宴不安分的两条腿,将最后一点药膏抹上去。   搽完药,温瀛将衣裳重新给凌祈宴穿好,凌祈宴倚着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系上腰带时,温瀛低声问:“殿下在看什么?”   “看你这样的美人,到底是怎么长成这般模样的。”凌祈宴笑着调戏他。   “殿下看出来什么了?”   凌祈宴的目光在温瀛脸上游移:“你爹娘肯定长得也好看。”   温瀛淡道:“学生与学生的爹长得不像,娘没见过,她应当长得不错,不然也不会跟人跑了。”   “跑了就跑了呗,”凌祈宴不以为意,“要是你娘没跑,再生几个小的,她又偏心那些个小的,那还不如跑了算了。”   温瀛看着他:“殿下是在说自己?皇后娘娘为何不喜殿下?”   凌祈宴一手撑着脑袋,眯着眼睛随口告诉他:“皇后觉着本王克他,本王不但克妻,小时候还被人说克母,就是皇后身边的那些人传出来的。”   温瀛安静听着他说。   “本王出生没多久,就被祖母要去抚养,祖母本也是好意,皇后生本王时亏了身子,祖母想她能好好养回来,才将本王从她身边抱走,毕竟养孩子是个挺累人的活,祖母是真怕累着她。”   “不过嘛,本王这位母后是个心胸狭隘的,她好似一直觉着祖母不喜她,据说当年父皇登基之前选妃时,二选一,祖母一开始定下的那个不是她,她就记恨上了祖母,后又觉着祖母将本王要走是故意抢她孩子,愈加怀恨在心,还迁怒到本王身上。”   “本王虽养在祖母身边,但小时候每隔三日就会去给她请安一趟,可她就是不喜本王,从小连抱都没抱过本王一回,那段时日她身子确实不好,反反复复地生病,就觉着是本王克了她,直到她拼命怀上老二,又平安生下,后头身子好起来,就把老二当做了她的福星,更瞧不上本王了。”   凌祈宴的言语间听不出愤懑和难过之意,倒是带了些嘲弄,像说笑话一般,温瀛问他:“殿下会伤心么?”   “有何好伤心的,她不喜本王,本王也远着她就是了。”   凌祈宴是当真不在意,很小时或许还会有些伤心不平,后头早就无所谓了,说他没心没肺也好,生性凉薄也好,别人对他好或坏,他其实都没太大的感觉,太后对他好,他就对太后好些,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殿下这样的人,日后娶妻纳妾,即便面上对人再好,也少不得要伤人心。”   温瀛一眼看穿凌祈宴的本性,倒不是说这位毓王殿下薄情寡义,他就是没什么同理心,哪怕面上表现得再温柔多情,骨子里其实谁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人,谁若是对他动了真心,注定落得个痴心妄想、黯然神伤的下场。   凌祈宴听着这话觉着有些怪异,睨向温瀛:“你这是替本王将来的妻妾操心?你不觉着你逾越太多了?”   温瀛小声认错:“学生失言了,殿下勿怪。”   凌祈宴踢他一脚,懒得再跟他计较:“赶紧的,本王脸上还要上药。”   被沈氏扇过的地方还没消肿,那两条指甲血印更是明显,凌祈宴拿着镜子细细看了看,不满道:“不会留疤吧?”   “殿下是男子,留下点疤痕有什么要紧。”温瀛说着,手上已捏着帕子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抹上他的脸。   “那不行,本王这般貌美如花,怎能破相。”   温瀛干脆闭嘴。   脸上的皮肤到底要敏感些,被沾着药膏的巾怕一碰,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袭来,凌祈宴轻“嘶”一声,先前盛气凌人的气势颓了大半,眼皮子都耷拉下来。   温瀛见他这样,低声提醒道:“殿下,即便您不在意皇后娘娘,偶尔服个软,总好过受这皮肉之苦。”   “行了行了,本王知道。”凌祈宴不太耐烦,摆了摆手,不想温瀛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情。   “学生陪殿下下棋吧。”   温瀛摆出棋盘,凌祈宴有些心不在焉,下了不到半刻钟,嘴里又嘟哝起来:“穷秀才,本王背疼。”   这回是真疼,不是之前那样故意喊疼想借机调戏温瀛。   温瀛心中有数,搁下棋子,换坐到凌祈宴身边来,伸手将他揽过,让趴自己身上,手指轻抚着他背上伤处。   凌祈宴觉着这个姿势十分别扭且怪异,扭了扭身体又不想动了,被温瀛这么若有似无地抚弄几下,好似那个地方真没那么疼了,只有跟之前上药时一样的痒,痒得他身子都酥了一半。   凌祈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大半身体赖在温瀛怀中,伸手在他胸前胡乱摸,有些遗憾昨夜没叫他脱了上衣给自己好好瞧瞧。   温瀛闭着眼倚进榻里,继续给凌祈宴抚摸背上伤处,难得没有挥开他做乱的爪子,听着怀里的凌祈宴不时低喘一声,心思有些飘忽。   “穷秀才,你将衣裳脱了好不好?”凌祈宴贴到温瀛耳边软声蛊惑他。   “为何要脱衣裳?”温瀛没有睁开眼,声音却有些哑。   “都脱光了,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凌祈宴的手越摸越往下,温瀛忍无可忍,扣住他手腕:“殿下受了伤,今日还有兴致?”   温瀛已睁眼觑向他,凌祈宴看着温瀛,缓慢地眨了眨眼睫。   温瀛的眼神总是这样,沉定坚忍,总似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情绪隐匿其中,这人跟别人不一样,跟他见过的所有需要倚仗着他过活的人都不一样。   当日这小子被带来他跟前时,身上还有隐约萦绕着的阴郁戾气,如今倒是平和了些,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他知道温瀛这样的绝不甘心一辈子与人低声下气、摇尾乞怜,若是给他机会……   可惜自己给不了他这样的机会,凌祈宴想着,迟早这小子会另攀高枝,不过算了,反正他自个的新鲜劲也未必能维持多久。   凌祈宴勾唇一笑:“还藏着不能见人么?本王看看怎么了?” 第18章 红色血痣   凌祈宴伸手就去攥温瀛的衣衫,执意要他脱下来给自己看。   之前有一回他扯开温瀛的衣领,就着人肩膀咬了一口,不过那次他喝醉了,没看仔细,今日必得瞧个清楚。   凌祈宴手上动作急切,只他自己的衣裳向来是下人伺候着穿的,连腰带都不知怎么解,光是弄那带扣就弄了半日,差点没扯坏。   凌祈宴有些气恼,面露愠色,温瀛默不作声地按住他的手,自己解开腰带,脱下外衫,再是里头的中衣。   精壮结实、肌肉线条完美的男性身体在凌祈宴眼前展露出来,凌祈宴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手指先戳了戳温瀛的手臂,再是胸肌,又下移到腹部,每一处都硬邦邦的,肌理紧实,一丝赘肉没有,又不会显得过于粗壮。   凌祈宴看着眼热又眼馋,不停戳他,嘴里啧啧有声:“你不是书生么?这都怎么练出来的?本王日日跑马,也没你练得这么好。”   温瀛淡道:“学生每日都会练半个时辰拳,学生与王爷提过的,那位归隐的老将军,他见学生是练武的好苗子,传授了学生不少武学本事,可以强身健体,若非学生执意要考科举,他更想推荐学生去参军。”   “参军?”凌祈宴闻言有一点意外,“参军倒也不错,那你为何又非要从文?”   温瀛略微摇头:“学生的爹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目不识丁,想要看学生登科及第,学生只是想完成爹的遗愿而已。”   “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子。”   凌祈宴说着,目光落到他心口处,那里有一粒米粒大小的血痣,红得明艳又妖娆。   “这是什么?真好看……”凌祈宴的拇指腹拭上去,爱不释手地摩挲。   “天生的。”   “美人果然是美人,哪里都美。”   凌祈宴赞叹着,笑吟吟地又摸了半日,甚至想要伸舌去舔一舔,尝尝味道。   温瀛捉住他的手,微蹙眉:“殿下看过了,学生可以将衣裳穿上了么?”   凌祈宴不乐意:“下头还没脱呢。”   温瀛神色不变,提醒他:“下头昨夜殿下不是看过了?”   确实看过了,还……   想到昨夜的事情,凌祈宴清了清嗓子:“用腿也不够,本王没尽兴,还得换个地方。”   温瀛只看着他,不接话。   凌祈宴像似被他盯恼了,哼哼两声,又在他腹部抓了一把,这才从他怀里退开,放过他。   外头又落了雨,天气已然转凉,温瀛穿好衣裳,朝窗外望了一眼,低声提醒凌祈宴:“学生回去了,殿下身上有伤,早些歇了吧。”   凌祈宴不高兴:“这么急着跑做什么?留下来给本王侍寝吧,本王方才不是说了,昨夜那样还不够,你别给本王装傻。”   温瀛转开眼:“殿下好生歇着吧,等您背上的伤好了再说。”   “伤好了你就肯给本王侍寝?”   凌祈宴又笑了,面庞在烛火下愈显莹润殊色,温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念微动,忽地问道:“殿下知道怎么做?”   凌祈宴嘴角的笑一滞,扇了一巴掌温瀛的脸:“你说的什么话,本王身经百战,岂会不知道如何做?”   他这一巴掌,最多只用上了一成的力气,与猫爪子挠人无异,温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黯色的眸中像是在酝酿些什么,半晌,他听到自己哑声开口:“是么?”   “那是当然。”凌祈宴半点不心虚。   他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给温瀛的册子,他自己就看过无数次,既然他能对温瀛起反应,只要将人宠幸了,开了荤,说不得那难以启齿的毛病就好了呢?   温瀛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若真是身经百战,那日与刘庆喜野合的婢女就不会那般说了,且看凌祈宴每回被自己弄时的反应,温瀛都觉着,自己看走了眼,刚入毓王府时,他竟还真信了外头那些关于这位小殿下的风流韵事。   结果凌祈宴却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被人一弄就娇软得如猫儿一般。   他没再跟凌祈宴说那些无意义的废话:“那也等下次吧。”   凌祈宴踢他一脚:“那你滚吧。”   温瀛告退出去。   外头的雨势又比先头大了些,温瀛在廊下站了片刻,听着房中凌祈宴趾高气扬呵斥下人的声音,唇角轻勾起一小道弧度,撑开伞,走入夜雨中。   又过了两日,凌祈宴背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宫里突然来了道圣旨,皇帝让他自即日起入礼部主客司寺学习藩务,凌祈宴拿着那道圣旨正反瞧了个遍,越瞧越稀奇,他是没想到他父皇竟当真打算让他去办差。   端阳节家宴太后提了一嘴这事,当时皇帝说会回去考虑,凌祈宴原以为,那不过是他父皇嘴上应付太后的说辞,等他自个都忘了这事时,圣旨却来了。   “本王当真不愿去办差,太后她老人家委实给本王找了个麻烦来。”凌祈宴瘫在榻上唉声叹气。   温瀛来与他请安,听到这话顺手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圣旨,细看了看,道:“陛下如今有心栽培殿下,殿下何不把握机会?您入了主客司,说是学习,那些个官员必然都得听您的,再有一个月就是万寿节,到时万国来朝,殿下若是能将差事办好,不但陛下和满朝官员看在眼中,诸藩邦亦会知道,我大成朝不只有一个皇太子,还有您这位皇嫡长子。”   凌祈宴嗤他:“你小子还没死心呢?还想游说本王去争抢那个位置?”   温瀛闭嘴不言,但他的表情告诉凌祈宴,他就是这么想的。   凌祈宴丝毫不为所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懒腰,嘴里嘟哝:“奇了怪了,不应该啊,父皇怎会让本王沾手这么重要的差事?就算是因为前两日皇后打了本王,气得祖母说要跟本王去封地上,他为了安抚祖母,也不该让本王做这事啊,他就不怕本王搞砸了他老人家的万寿节?”   凌祈宴十分有自知之明,深刻知道自己在他父皇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的,所以温瀛说这是他父皇有心栽培他,凌祈宴是不信的,他只觉着其中有鬼。   江林去将来传旨的宫中太监送出府,回来与凌祈宴禀报,说给那位齐公公塞了块上好的玉佩,对方就知无不言了。   给凌祈宴差事,确实是皇帝想与太后示好,不过一开始定的,只是个没什么要紧事的清闲部衙,并非主客司:“后头是太子殿下与陛下提起,说殿下您都快十七了,也该正儿八经接触朝堂事,日后好与他一块为陛下分忧,陛下十分欣慰,才改了主意。”   凌祈宴皱眉:“老二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温瀛提醒他道:“无论太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殿下您只要小心一些,办好该办的差事,别做落人话柄的事情,就出不了岔子。”   凌祈宴悻悻摆了摆手,话是这么说,知道这差事是凌祈寓那小子帮他讨来的,他就更不想去了。   “办差有什么意思,那些个老匹夫,一个都没你长得好看,对着他们,本王提不起兴致来。”   凌祈宴一边说一边捏温瀛的手,温瀛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们交握的手掌间,顿了顿:“学生本也要念书,白日里不在府中,殿下不是觉着无聊么?日日喝茶听曲也无甚意思,不如办些正经事。”   凌祈宴哪里听得进温瀛说这些,满脑子都是他的手滑溜溜的,不像姑娘家那么柔软,摸起来骨节分明的,却另有一番滋味,之前每回他捉着温瀛的手揉摸两下,多半会被他甩开,今日这小子倒是安分了,竟由着自己摸。   凌祈宴眯着眼睛细想,好似自从自己帮他教训了沈兴曜那些人,又瞒下了他杀刘庆喜之事,温瀛的态度就好了些,这样才对。   不过他虽想要这小子低头,但若是这小子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一昧逢迎奉承自己,似乎又没什么意思,啧,做人果然很矛盾。   还是现在这样好,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穷秀才要与他玩欲拒还迎的游戏到几时。   凌祈宴越想越入神,忽地感觉到他的手被人反握住,低下头去看,温瀛已变被动为主动,正捏着他的手背,手指揉弄着他手心。   先前还不觉着,这么一对比才发现,温瀛的肤色虽白,但依旧不及他,且这小子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手指腹和掌心都有一层薄茧,不像他,从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手白得跟刚剥壳的嫩鸡蛋一样。   温瀛握着他的手,好似手掌还比他的大一些,凌祈宴略微不爽,总觉得自己气势弱了一截怎么回事?   被捏了几下,凌祈宴气呼呼地抽出手,瞪温瀛:“不许调戏本王。”   他可没忘了,沈兴曜那伙人背地里都议论了些什么污言秽语。   温瀛安静看着他,凌祈宴举高手,一巴掌没扇下去,落到温瀛肩膀上点了点,提醒他:“你得记清楚自己身份,不该想的事情不许想。”   沉默一阵,温瀛垂下眼:“学生不敢。” 第19章 入幕之宾   皇帝说让凌祈宴办差,凌祈宴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上,转日一早就去了礼部衙门。   主客司的主官是礼部侍郎刘商,正是刘庆喜他爹。   此人四十几岁,本该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神情憔悴、面容沧桑,鬓边已有白发,想是因嫡子横死打击过大所致。   先前刘府办丧事,凌祈宴派了府中长史替之过去悼念,听闻刘府一片愁云惨雾,怕是短时日内都好不了了。   对着凌祈宴,刘商面上并无多少殷勤热忱,连请安见礼都做得马马虎虎。   凌祈宴倒是能理解,刘庆喜是去了他庄子后失踪的,死前最后见的人又是他府中婢女,要刘家人心平气和地接受刘庆喜是意外而死,不对他起半分猜疑和抱怨,只怕圣人都做不到。   不过凌祈宴无所谓,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除了主客司的一众官员,鸿胪寺、四夷馆和会同馆的主官俱都在这里,这几处地方都涉及藩务事,主客司掌政令、鸿胪寺掌入贡朝觐、四夷馆掌通译、会同馆掌接待,按着皇帝的意思,凌祈宴需得去各处学习。   当然说是学习,这些个官员也不敢真把他当学生,俱将他奉做上官,一副洗耳恭听他训诫的架势。   且陛下特地交代过,下个月万寿节外邦来使进京朝拜之事,交由这位毓王殿下来操办,他们再不情愿,都只能听命。   于是众人轮番上前,详细与凌祈宴说明本部衙的职责,再将万国来朝的一应事宜细致禀报与他,凌祈宴耐着性子听了一个多时辰,越听越没劲,最后忍不住打断还在滔滔不绝的鸿胪寺卿:“行了,这些你们去办就行,你们都有经验,本王这个一窍不通的就不班门弄斧了,以后每三日派人去本王府上,与本王汇报一次就行。”   “可陛下说……”   凌祈宴似笑非笑地斜睨过去:“陛下说什么重要么?总归你们心里也不乐意本王插手你们部衙之事,本王若是管太多了挑你们的毛病,你们心里肯定记恨本王,不如就这样,本王乐得轻松,你们也轻松,有何不好?”   众人同时噤声,陛下说什么不重要,这样大不敬的话,凌祈宴敢说,他们可不敢说,不过既然凌祈宴是这么想的,那自然再好不过,他们也怕来个祖宗,处处对着他们指手画脚。   凌祈宴没有多待,晌午之前离开礼部衙门,进宫去与皇帝复命,皇帝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好好干,又说了些太子也希望他好,他老人家想看他们兄弟和睦,共同为大成江山奋斗的话,凌祈宴嘴里嗯嗯应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没往心里去。   从皇帝那里出来,刚走出门,就冤家路窄地碰上凌祈寓。   凌祈宴懒得搭理他,只当做没看到,连正眼都没给这位太子殿下一个。   错身而过时,凌祈寓叫住他:“大哥今日就开始办差了吗?”   凌祈宴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子:“托了你的福,听说是你跟父皇提的?要给本王安排些正经事情做?”   “不好么?”凌祈寓侧过身,唇角带着笑,盯着凌祈宴的眼睛。   “好在何处?”凌祈宴冷淡问他。   “你我兄弟,日后齐心合力,君臣相得,共治天下,有何不好?大哥不愿意如五皇叔帮父皇那样,帮一帮孤么?”   五皇叔靖王是皇帝的嫡亲兄弟,也是最得他们父皇信任的兄弟,按着大成朝的祖宗规矩,嫡长子立太子,诸皇子成年封王,待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再出京迁去封地,但也有例外。   惹了皇帝厌弃的当朝皇子或提前被赶去封地,被新帝器重的兄弟亦能留在京中委以重任。   凌祈宴差点成为前者,靖王则是后者,靖王府就在上京城,皇宫边上,靖王还手握兵权,常年在边疆领兵,足见皇帝对他的看重。   现在凌祈寓说,希望凌祈宴能做第二个靖王。   凌祈宴嗤之以鼻,笑不进眼底:“太子殿下有心了,真这么看重本王,为何不与父皇说,让本王也跟着一块去上朝?”   凌祈寓被他这么一噎,嘴角的笑敛去,凌祈宴没兴致再与他废话,转身而去。   他就知道,这个狗东西嘴里没一句真话。   藩务虽重要,但接触不到朝堂上的其他官员,就一个稍微被皇帝器重的刘商,还是个与他有嫌隙的,凌祈寓怎敢当真让他上朝听政,嫡长子立太子是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凌祈寓从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怎可能不防着他。   想要与他卖好,又要小心提防着留着一手,也不嫌累。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凌祈寓为何转了性,非要面上与他玩兄友弟恭那一套,不过他懒得费工夫想。   出宫上了车,凌祈宴揉了揉自己正唱空城计的肚子,心下不平,进宫一趟,连口热饭都没吃上,还被人找了晦气,忒倒霉了。   申时,国子监下学。   温瀛出门走了两条街,在偏僻街巷的拐角处,马车被人拦住,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到车边来,说他们主子请他过去一叙。   温瀛推开半边车窗,警惕望过去,前头不远处停了辆十分华贵的马车,看不出车里是何人。   温瀛不由皱眉,上回的事情后,凌祈宴给他配了两个护卫,这会儿正要撵人,那太监赶忙自报家门:“咱家是华英长公主府的,车里的是惜华郡主,请温小案首过去当面一叙。”   他话说完,那边的马车推开门,跳下个俏丫鬟,果真是上回在毓王府,替惜华郡主塞香囊给温瀛的那个。   温瀛只得下车,走去对面车边,规规矩矩地与车内人问安。   惜华郡主推开窗,趴在窗边笑嘻嘻地看他,目光落到他腰间,那里空空无一物,小郡主略不高兴:“本郡主先前送你的香囊呢?怎么没戴?”   温瀛垂着眼,并不看她,淡道:“郡主错爱,学生惶恐,本想寻个机会将东西原样奉还郡主,后头被殿下要去了,实在抱歉。”   小郡主闻言皱眉道:“他拿我的香囊做什么?我送你香囊干他什么事?”   “学生是殿下的人。”   “你不过就是他府上一门客,本郡主看上你了,送你香囊,还得经他允许?他未免管太宽了吧?”   温瀛终于抬眼,平静告诉她:“学生是殿下的入幕之宾。”   惜华郡主一愣,下意识地用帕子捂住嘴,堪堪止住脱口而出的惊呼声,气红了眼:“你骗我!你就算不喜欢我也没必要这么骗我!大表哥说了你只是他府上门客!”   “事关殿下清誉,还望郡主不要说与旁人听。”   “你——!”   小郡主又气又恼:“你就这么自甘堕落?你明明有大好前程,做什么要选这条路?!”   “学生是自愿的,学生这样的,承受不起郡主厚爱,抱歉。”   小郡主气得用力推上窗:“走了!”   她那丫鬟也瞪了温瀛一眼,跳上车去。   长公主府的马车辘辘而去,温瀛不在意地转身,坐回车里。   傍晚,温瀛来正院与凌祈宴问安,陪他一块用了晚膳,再帮他换药。   凌祈宴背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为了不留疤,药依旧得搽。   被温瀛温热的手掌揉到腰间,凌祈宴眯着眼睛舒服得直哼哼。   温瀛不自觉地加重些力道,半日,凌祈宴侧过头,觑向他:“听人说你今日回来路上,被惜华那丫头堵了道?”   “嗯。”   “你们说什么了?”   温瀛抬眸,对上凌祈宴的眼睛,从容道:“她问学生为何不戴她送的香囊,学生与她说了实话。”   凌祈宴一下没听明白:“什么实话?”   “学生说,学生是殿下的入幕之宾。”温瀛看着他,语调平静,却又似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   凌祈宴乐了,手指勾上他胸前衣襟,慢条斯理地挑弄着,似嗔似笑:“是么?你是本王的入幕之宾?本王怎不知道?”   “殿下觉着不是?”温瀛不动声色地反问。   凌祈宴想了想,点头:“勉强算半个吧。”   他说着爬起身,跨坐到温瀛身上去,手指依旧在他胸前勾勾挠挠:“穷秀才,那日说好的,等本王的伤好了,你给本王侍寝。”   温瀛的手搭在凌祈宴腰上,轻轻揉捏,垂着眼,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凌祈宴没有挥开他的手,只笑瞅着他,等着他低头。   片刻后,温瀛低声道:“殿下能否再等一等,等到秋闱过后,学生考完试?”   凌祈宴的面色瞬间沉下,用力将人一推,生了气:“上回说等本王伤好了,现在又说等秋闱之后,下次是不是又要说等明年会试过后?你耍本王呢?”   温瀛猛地将他拉回怀里,抱着凌祈宴翻身压到榻上,在凌祈宴对他拳打脚踢时,身体压制住他,亲吻落到凌祈宴的颈侧。   被温瀛湿润的唇在颈上来回扫,再被他捏到腰间敏感处,凌祈宴只觉得又麻又痒,人都软了,再提不起劲踢他,只嘴里不时溢出些他自己都没觉出的撩人声音。   按着凌祈宴亲了一阵,温瀛压抑着低喘一声,将人放过,从凌祈宴身上退下,跪到地上请罪:“学生逾越了,殿下恕罪。”   凌祈宴迷迷糊糊地回神,踢了温瀛一脚,但没用上多少力气。   温瀛依旧不肯低头。   僵持片刻,凌祈宴又勾着他衣襟,将人拉到身前,恶狠狠道:“秋闱后就秋闱后,本王最后信你一次,到那时你再推托,本王就剁了你命根子,让你日后去与江林他们作伴!”   反正也就一个月了,他等着便是! 第20章 翡翠扳指   傍晚。   温瀛念完书,来正院与凌祈宴请安。   刚走进院门,就听见阵阵丫鬟的娇笑声,他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了片刻,凌祈宴用黑绸布蒙了眼,正与十数个婢女在院中嬉戏玩闹。   每捉住一个就又是揉手又是捏脸地猜名字,猜中了再在脸上亲一口,大方地赐下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惹得那些丫鬟们娇声笑语不断。   温瀛暗暗皱眉,走上前去。   江林见到他过来,原本想与凌祈宴通传一声,想想又算了,没有出声。   那些小丫鬟们看到温瀛,都下意识地避开身,给他让出道。   凌祈宴笑嘻嘻地扑上来,将温瀛抱个满怀,嘴里没个正经:“捉住了,来来,给本王摸摸!”   不安分的爪子捉着温瀛的手捏了两下,凌祈宴唇角的笑愈发上扬,再摸上他胸膛,又揉又捏,温瀛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由着他摸。   待凌祈宴的手抚上他的脸,拇指腹揉弄起他的唇瓣时,温瀛才抬手,扣住凌祈宴手腕。   凌祈宴贴近温瀛怀里,在他耳边轻吐气:“穷秀才,你也想拿本王的好东西?”   温瀛收紧捏着他手腕的力道,凌祈宴一声低笑,一口亲在温瀛脸上,柔软的唇擦过他面颊,温瀛的眼睫动了动,凌祈宴已笑吟吟地扯下黑绸,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明亮笑意,正笑瞅着他。   温瀛敛眸,规矩地与凌祈宴请安。   在正院这里用罢晚膳,凌祈宴没让温瀛走,留他下来给自己出主意:“下个月陛下万寿,你帮本王想想,该送什么寿礼讨他老人家欢心。”   每一年皇帝万寿,他们这些皇子都要送礼,小时候还好,随便写几个寿字抄几篇孝经就能打发,自从凌祈宴出宫开府,这每年的寿礼就成了他最头疼的事情,太马虎了显得敷衍,太贵重了皇帝又要说他奢靡,怎么都不讨好。   温瀛想了想,问:“殿下知道太子打算送什么吗?”   凌祈宴撇嘴:“前几天听本王那六弟提了一嘴,他去东宫玩,听到老二说打算送一副万里江山图,早半年就找了隐居江南的名家在画了。”   到万寿节那日,诸皇子送礼,最出风头的必然是太子,不过那是太子,其他人本也不会跟他争就是了。   “殿下自己有什么想法?”   “本王要有想法还需要问你?实在不行,就再送对玉如意呗,反正去年也是送这个。”   温瀛不赞同道:“为陛下祝寿,贵在心诚,殿下送对随处就能买到的玉如意,难怪不讨陛下欢心。”   凌祈宴不高兴地踢他一脚:“本王让你给本王出主意,不是给你机会挤兑本王。”   温瀛按住他的腿,将茶盏递过去,示意他稍安勿躁,与江林道:“能否麻烦江公公叫人,给学生准备几样东西来?”   凌祈宴闻言好奇问他:“你要做什么?”   温瀛交代完江林,问凌祈宴:“殿下可听说过南边有一种叫做米雕的手艺?”   凌祈宴不解。   温瀛与他解释:“米雕最早是邕州某县的一个读书人弄出来的,他将字刻在米粒上,考试时带进考场用以作弊,后头被人发现,自那以后科考就不再让带生米进考场,那个读书人断了官场路后,就靠着这门米雕的手艺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也行?凌祈宴有一些无言:“这跟本王的寿礼有何干系?”   “殿下若是能亲手将百寿字雕在米粒上献给陛下,这份心思,足以表达殿下对陛下的一片赤诚孝心,陛下想必会高兴。”   凌祈宴想想觉着,好像确实可以?   江林很快带人将温瀛要的东西找齐全,颗粒饱满的贡米、几样精巧的工具,和舶来的放大镜。   凌祈宴怀疑地瞅着温瀛,就见他一手用镊子夹起粒贡米,一手捏着硬针,沾了墨汁,从容刻字上去。   温瀛的手十分稳,不消半刻,就将刻好字的米粒搁到了凌祈宴面前案上,示意他拿起放大镜看。   凌祈宴握着放大镜细瞧了瞧,竟当真是个篆体寿字。   凌祈宴啧啧称奇,温瀛告诉他:“这只是第一道,后头还要再上两道色,手艺了得的,这一粒米上就能刻下百寿字,殿下初学这个,一粒米上刻一个字就行。”   凌祈宴扬眉:“你怎知道这些?你先前说这东西最早作科考舞弊用的?你这小三元案首总不会是这么来的吧?”   温瀛淡道:“早十年,生米就再带不进科考考场了。”   “那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从前在县学时,听去过南边的同窗说过这个,觉得有意思就试着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还能自己摸索出来?凌祈宴心道这穷秀才会的东西还当真不少。   他随手拿起粒米,学着温瀛的,用镊子夹住,再捏住针。   一刻钟后,毓王殿下将手里的东西一扔,摊开两手:“这也忒麻烦了,本王学不会,你帮本王雕吧,雕好了本王赏赐你些好东西。”   温瀛提醒他:“殿下,这是您的孝心……”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父皇又不知道不是我雕的。”凌祈宴浑不在意。   “那殿下也得跟着学生学会了,万一穿帮了总归不好。”   凌祈宴嘴里“嗯嗯啊啊”敷衍着答应,但没动手,只支着下巴笑看着温瀛,随口感叹:“你说你要是本王,那就是文武全才,还懂得花心思讨长辈欢心,肯定人人都喜欢你。”   温瀛继续帮他雕字,没有抬眼:“学生哪有殿下这么好的命。”   “说的也是,”凌祈宴说了两句又不安分,去摸温瀛的手,“可你现在也不差啊,跟了本王,本王对你不好么?”   温瀛的目光从凌祈宴跳来跳去的手指上挪开,皱眉看向他:“殿下再如此,学生不刻了,您自己刻?”   凌祈宴悻悻撤开手:“你这人真是,一点不解风情。”   温瀛低了头,专注手中的活,不咸不淡道:“比不上殿下,成日里左拥右抱、游荡花丛,自是懂这些。”   ……这话听着怪酸的。   凌祈宴“啧”了一声:“本王跟那些丫鬟玩儿,你还吃味了?看不出来啊你?”   “不敢。”   凌祈宴心中得意,愈发高兴,顺嘴问他:“说起来,你的生辰是哪日?”   “腊月廿二。”   凌祈宴闻言有一点意外:“辛丑年腊月廿二?”   “嗯。”   凌祈宴一拍桌子:“你竟与本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温瀛抬眸,见凌祈宴不似说笑,亦有些诧异,凌祈宴追问他:“你是什么时辰生的?”   “丑时三刻。”   “本王是申时二刻,那你还比本王早半日出来,穷秀才,你与本王果真有缘,不若你与本王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凌祈宴胡言乱语尚未说完,就被温瀛打断:“殿下说笑了,学生这样的,哪敢跟殿下拜把子。”   凌祈宴自然也只是随口胡扯,让他真纡尊降贵跟个穷秀才拜把子,就算他乐意,他父皇都不会乐意。   不过他还是十分高兴,越看温瀛越顺眼,见温瀛这会儿工夫,又雕出三个字,愈发觉得该赏赐他些什么。   想了想,凌祈宴道:“之前本王从宫里得了两张上好的银狐皮,赏你一张,要么?正好天冷了,你做衣裳也好,做毯子也好,都用得上。”   “不必了。”温瀛直接回绝,他听江林提过一嘴,其中一张皮子是太子送的,他并不想要。   凌祈宴以为他又不识抬举了,脸色一变刚要骂人,温瀛却道:“殿下若当真想赏赐学生,不如将您时常戴在大拇指上把玩的那个扳指,赐给学生吧。”   凌祈宴一怔,差点气笑了:“本王的扳指?你小子倒是敢狮子大开口,尽挑好东西,还盯上本王这扳指了。”   他时常戴的那枚绿翡翠扳指,也是从太后那里讨来的贡品,色泽纯粹饱满,是枚极品。   凌祈宴没想到温瀛会与他讨要这个,若是换了别人,他还舍不得给,不过嘛……   “行,你喜欢,本王赏你就是。”   凌祈宴痛快地吩咐人去将东西取来,亲手递给温瀛:“送你了。”   温瀛接过,握在手心里摩挲一下,收入怀中。   凌祈宴见状问他:“要了怎么不戴?”   “太贵重了,学生不敢戴,戴了便是僭越了,收着吧。”   凌祈宴嗤笑一声,随便了他。   入夜,伺候了凌祈宴更衣梳洗,待他躺上床,温瀛帮他放下床帐,正要走,凌祈宴的手自纱帐中伸出,攥住温瀛的,轻揉了揉他手心。   温瀛回捏住他的手,低声道:“殿下睡吧,明早学生再来与您请安。”   凌祈宴懒洋洋带笑的声音自纱帐后传来:“真要等秋闱之后啊?”   “殿下答应了学生的。”   凌祈宴心痒难耐,又揉了他几下,将温瀛的手拉进来,一口咬在他手腕处。   凌祈宴下口不轻不重的,温瀛看不清楚帐中人的表情,只觉着像被猫儿咬了一口,他下意识地蹙起双眉,再缓缓舒展开,没有抽出手。   戌时末,温瀛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尚无睡意,摊开的书册在灯下,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手腕上的那道牙印子清晰可见,他的手里始终摩挲着那枚翡翠扳指。 第21章 不许调戏   万寿节在八月初二日,自七月下旬起,各藩国使臣就已带着贡品陆续抵达上京城,被安排住进会同馆中。   大成朝是中原天朝,立国一百余年,正是国力最强盛之时,自南向北、由西往东,四周无数小国依附,对大成称臣纳贡。   每一岁的年节和万寿节,这些藩属小国都会派出使臣,前来上京城进贡祝寿,以表其赤诚依附之心,当然,大成朝为彰显大国气度,每一回都好吃好喝地招待这些使臣,待到他们回国时,带走的赏赐也远多于他们所缴纳的岁贡。   凌祈宴管着这摊子事情,再不上心,也不能当真不闻不问,自各国使团陆续抵京,原本每三日来他府上禀事的官员改成一日一禀,诸多琐碎事情即便有下头官员拿主意,都会告知他一声让他知晓。   王府正堂里,凌祈宴正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听着下头官员低声禀报:“今次因是陛下四十整寿,为表重视,好些个国家都是国君亲自带队前来祝寿,如今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离万寿节正式朝拜陛下还有几日,按旧例会同馆要做东,办一场饮宴为他们接风洗尘,时候就定在明日傍晚,殿下您可愿纡尊降贵,去露个脸?”   凌祈宴手里捏着颗夜明珠把玩,举高对着窗外透进的阳光细瞧,问:“这是哪里送来的?”   那官员看了一眼,想了想,回答他:“应当是漠北的刺列部送的,下官看他们好似还有两枚更大的这种夜明珠,其一在贡品单子上,另一想必会送去东宫。”   凌祈宴闻言,搁下那珠子,原本瞧着还挺稀罕的东西,瞬间没了兴趣。   这些藩邦小国每回来京,除了上贡,都没忘了给东宫送礼,还会给朝中那些有实权的勋贵官员送,因着他这差事,他这毓王府里,今次也第一回收到了这些人的礼,好东西还不少,但依旧比不上给那位东宫太子的。   “行了,本王知道了,饮宴是明晚是吗?本王会去的。”凌祈宴挥了挥手,三言两语将人打发。   第二日傍晚,临出门时,碰上温瀛过来请安,这小子还有十余天就要考试,这几日国子监都不去了,只每日闷在府中念书,凌祈宴心思一转,与他道:“走吧,本王带你吃酒去,让你松快松快。”   温瀛跟着凌祈宴一起去了会同馆,宴厅里一排排的酒案已分列摆开,只那空着的主位留给了凌祈宴。   凌祈宴出现,一众人起身与他见礼,这些人的长相打扮多与成朝人不同,凌祈宴随意扫了一眼,嘴角噙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示意他们坐。   他又叫人在自己左手下边加了张酒案,就让温瀛坐那。   美酒佳肴一一盛上,还有助兴的笙箫鼓乐,这些藩邦使团都带了善舞的美姬过来,轮番在凌祈宴面前献演。   只着轻纱薄衫的外邦女子们妩媚娇艳、风情万种,无不热辣大胆,莺歌燕舞中不时与主坐之上的凌祈宴抛媚眼,在他面前舞出最撩人的身姿。   凌祈宴一手撑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显然这些舞姬们的表演大大取悦了他。   温瀛抬眼望向凌祈宴,目光扫过那些正翩然起舞的女郎,面无表情地闷了一口酒。   到后面,那些使臣轮番上去给凌祈宴敬酒,凌祈宴又喝高了。   有胆大的凑在凌祈宴面前不肯走,不停与他套近乎劝酒,眼见着凌祈宴被人劝着接连灌下三大杯酒,再要喝时,温瀛终于起身过去,挡住他的手。   凌祈宴不悦抬眼:“你做什么呢?本王要喝酒,你一边待着去。”   原本在凌祈宴面前眉飞色舞夸夸其谈的男人住了嘴,精明的目光在温瀛身上转了一圈,拿不准他的身份,客气地自我介绍,他是西南某个小国的国君。   先前那些献舞的美姬中,长相最出众的,就是这人带来的,个个美若天仙,叫在场之人俱都看直了眼,连凌祈宴都因此对他另眼相待。   温瀛并不理他,只按着杯子提醒凌祈宴:“殿下,您醉了,不能再喝了。”   凌祈宴的眼尾泛红,桃花眼潋滟非常,却带着怒气,呵斥他:“滚开,轮不到你来管本王的事情。”   温瀛不肯,坚决不让他再喝。   凌祈宴瞪着温瀛,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对他动手,温瀛不为所动,半步不让。   僵持之中,被他俩无视了的那位国君操着一口虽不地道,但十分流利的大成话打圆场,与凌祈宴道:“殿下,先前说的事情,您若是有兴致,明日我再去您府上,给您请安。”   凌祈宴被转移注意力,乐呵呵地点头:“好,明日你来找本王,本王尽地主之谊,定带你去这上京城里好玩的地方都逛一遍。”   那人得了凌祈宴首肯,十分高兴,又奉承了凌祈宴几句,这才退下。   凌祈宴不耐烦地挥开温瀛还挡着自己的手,又有人过来给他敬酒,这回是个身量高大,看起来颇为俨然持重的少年郎,一身漠北人的装扮,自我介绍:“殿下,在下姜戎,家父漠北刺列部汗王,特来与殿下敬酒。”   不似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其他使臣,面前这位小王子嗓音沉稳、不亢不卑,颇有些与众不同。   凌祈宴不由撩起眼皮子,多看了他一眼,又见此人相貌堂堂、疏眉朗目的,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且大成话说得十分标准,顿生好感,问:“你刚说你哪个部落的?”   “刺列部。”   凌祈宴眉头一皱,不甚清明的脑子里回想起,昨日那颗夜明珠似乎就是刺列部送来的,原本的那点好感瞬间消失殆尽,冷着脸道:“行了,本王知道你是谁了,本王头疼,酒就不喝了,你下去吧。”   姜戎没有当即退下,目光落在凌祈宴染了红晕、桃花泛滥的脸上,顿了顿。   温瀛似有所觉,抬眼冷冷瞅向他,那人对上他的目光,眸色略沉了沉,又很快移开视线,右手握拳抬至胸前,微微躬身,与凌祈宴行了一礼,退下去。   戌时末,饮宴散场,温瀛扶着凌祈宴上车回府。   一阖上车门,凌祈宴的巴掌跟着落到温瀛脸上,虽无甚力道,温瀛的眼中依旧有一闪而过的凶狠,在凌祈宴的第二巴掌落下时,用力扣住他手腕。   醉意上头的凌祈宴被温瀛往身前一扯,倒进他怀中,动了动身子,干脆坐到他腿上去。   凌祈宴打了个酒嗝,温瀛的脸在他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他坐在温瀛身上,不安分地乱扭,手指点上温瀛胸口,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拦着本王不让本王喝酒的,除了陛下和皇后,你还是第一个。”   温瀛没肯认错:“殿下在那么多外邦使臣前喝得醉醺醺的,不成体统,传出去更会给殿下惹来闲话。”   凌祈宴轻嗤:“所以本王还该感谢你规劝本王?”   “学生是为了殿下好。”   凌祈宴用力捏住温瀛下巴,轻眯起眼,盯着他的眼睛,冷道:“为了本王好?你凭什么觉得是为了本王好?你不觉着你管太宽了吗?”   “学生是为了殿下好。”温瀛坚持。   他不错眼地看着眼前毫无防备、就坐在自己怀中的凌祈宴,这位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虽在生气,那双含着怒气的漂亮眼眸却更显生机勃勃,叫人移不开视线。   凌祈宴的指腹摩挲着他下巴,思量着要怎么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穷秀才,温瀛忽地低头,将凌祈宴的拇指含进嘴里,柔软的舌尖在他指腹上舔弄了一圈。   凌祈宴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手指被温瀛叼住,被他的唇瓣裹夹住,温热湿软的舌头跟着纠缠上来,含着他不放。   一阵阵叫凌祈宴汗毛倒竖的痒意,从被温瀛叼住的指尖蔓延到他的心脏,再散至四肢百骸,温瀛黑沉沉的双目始终盯着他,眼底泛滥着难以言说的、凌祈宴看不懂的情绪。   凌祈宴再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恼道:“你做什么,你放开本王,本王非教训你这以下犯上的混账不可……”   直到将他的拇指完全舔湿,温瀛才松开嘴,回过神的凌祈宴用力掐住他脖子,恶狠狠道:“你敢调戏本王!本王杀了你!”   温瀛并不挣扎,由着他掐,最后凌祈宴自己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放开他,打着哈欠趴到他肩上,闭上眼。   “穷秀才,本王当真头疼……”   凌祈宴的声音软绵绵的,或许他自己没觉察出,听在温瀛耳朵里,却如同撒娇一般。   温瀛抚了抚他的背,再抬起手,力道轻缓地帮他揉按太阳穴。   凌祈宴终于舒服了,脑袋贴着温瀛的肩膀滚了滚,凑到他脖子上被自己掐过的地方咬了一口,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冷哼着提醒温瀛:“你不许调戏本王,只有本王可以调戏你,记住了没?”   “嗯。”温瀛低低应下,附和着他。   凌祈宴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了,心安理得地靠着温瀛,沉沉睡去。   待到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温瀛垂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睡着后卸去张扬,更多了些乖巧假相的脸,拇指在他湿润的唇瓣上缓缓摩挲。   片刻后,他低下头,覆上凌祈宴的唇,无声地碾磨。 第22章 一无所有   第二日,那位西南小国的国君果真登门,来与凌祈宴请安,送了许多好东西来,凌祈宴像是十分欣赏此人,与人去外头玩了一整日,到傍晚才高高兴兴地回来。   温瀛念完书过来与凌祈宴请安,见凌祈宴神采飞扬,低声问他:“殿下今日去了哪里玩?怎这般高兴?”   凌祈宴喝着茶,随口道:“那西南小国进贡了几头大象,排了一出象舞,待到万寿宴那日要在御前表演,提前让本王看看。”   “好看么?”   凌祈宴笑笑:“那在象上起舞的美姬各个妖娆动人,自然是好看的。”   “殿下是看人还是看象?”   凌祈宴嘴角的笑滞住,抬眼看向温瀛:“本王看人还是看象,需要与你交代?”   四目相对,温瀛看到凌祈宴眼中逐渐冷下的目光,低了头:“是学生多嘴了。”   凌祈宴踢他一脚:“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该管的别管。”   温瀛沉默不言,没再接话。   凌祈宴厌烦地挥了挥手,让他滚一边去,温瀛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的举动确实逾越了些,凌祈宴想着,适当时是该教训他一二,不然这小子真要蹬鼻子上脸了。   用晚膳之前,门房上的进来禀报,说是外头来了人求见,自称是漠北刺列部的使臣,特来拜会毓王殿下。   凌祈宴让了人进来,是那位叫姜戎的小王子,见礼之后禀明来意,呈上他专程送来的东西,是两枚比前日送来凌祈宴这里的,大了一倍不止的夜明珠。   “听闻殿下喜欢收集这些物什,特地给殿下送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殿下笑纳。”   想来他是听那日来毓王府禀事的官员说的,凌祈宴的目光在那两枚夜明珠上转了一圈,问他:“你这不是要进贡给陛下和送去东宫的?怎送到本王这里来了?”   “贡品单子尚未呈报,将这个划去再补上其它的东西就是,原本打算都进贡给陛下,并不曾说要送去东宫那边,既然殿下喜欢,想必不会使这两枚宝珠蒙尘,自当送给殿下。”   姜戎的言语间虽有奉承凌祈宴之意,但并不像其他那些个使臣一般,将谄媚之态摆在脸上,因那张英挺俊朗的脸长得不错,倒是不讨人厌。   凌祈宴拿起枚珠子细瞧了瞧,勾起唇角,这人说没想将东西送去东宫,他是不信的,虽不知这小王子为何改了主意,又将这珠子都送自己这来了,反正不要白不要,他笑纳便是。   “这么贵重的东西,本王怎好意思收?”   “这些都是小玩意,不值一提,殿下若还有别的想要的,只要我有,都愿意送给殿下。”姜戎看着凌祈宴,言语格外诚挚热切。   凌祈宴却似未听出来,全副心思都在那两枚珠子上,一手拿着一枚,对着灯细瞧。   立在一旁听了全程的温瀛淡淡扫向那姜戎,对方也正看向他,眼里多了一分打量的意味,温瀛又别开眼,并未接他的目光。   凌祈宴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阵那两枚珠子,十分高兴,姜戎见他眉开眼笑,顺势问他:“殿下可喝过我刺列部的酒?我刺列部的酒与这大成朝的酒味道不一样,与漠北其他地方的也不一样,殿下若是爱饮酒,定会喜欢,我叫人搬了几坛过来,就搁在外头,殿下可以尝尝,若是喝得惯,过两日我再多给殿下送些来。”   听说有酒,凌祈宴更是高兴,一抚掌:“善!”   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又问:“之后一个月,我都会留在这京里,不知可有荣幸,邀请殿下一块饮宴?”   凌祈宴笑道:“只要本王有空,自无不可。”   待人走了,凌祈宴依旧在看那两枚夜明珠,啧啧称奇,温瀛淡声问他:“殿下就这么喜欢这东西?”   凌祈宴哼笑:“这么又大又亮还纯净剔透的夜明珠可少见得很,你这穷秀才没见识,自然不知道这东西的好。”   “再好也不过是两枚珠子罢了。”   凌祈宴听出他这话里的不屑一顾,皱了皱眉,抬眼瞅向他:“你瞧瞧别人都是怎么讨好本王的,也就只有你,嘴里蹦不出一句好听的。”   “殿下喜欢别人这么讨好你?”温瀛不动声色地问他。   凌祈宴没好气:“被人讨好奉承着自然心里舒坦,谁会愿意日日对着像你这样的棺材脸?”   温瀛垂下眼,没有叫凌祈宴看到他眼底沉下的黯光,半日,轻吐出一句:“……学生确实一无所有。”   他没再说下去,只轻捏了一下凌祈宴的手:“学生伺候殿下用晚膳吧。”   之后连着几日,凌祈宴每日早出晚归,轮番去赴那些外邦使臣的邀约,如今会同馆里住的那些人都知道了这位毓王殿下是个什么脾气的,俱都花样百出地变着法子讨好他。   尤其那位西南来的国君,投了凌祈宴的脾气,镇日里与之一起去外厮混,好几回凌祈宴夜里喝得醉醺醺回来,温瀛都能闻到他身上那些浓郁的脂粉香。   又过了两日,傍晚之时,温瀛正在念书,正院那边来了人传他过去。   温瀛去了,见到的却不是凌祈宴,而是皇太子凌祈寓,正背着手在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听到脚步声,凌祈寓转过身,冷眼瞅向面前的温瀛,温瀛与之作揖见礼,规规矩矩,挑不出一丝错:“见过太子殿下。”   凌祈寓靠着八仙椅坐下,没让温瀛起身,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里俱是高高在上的不屑:“你就是那位冀州来的小三元案首?”   “学生温瀛。”   “进这毓王府多久了?”   “五月时过来的。”   凌祈寓问什么,温瀛答什么,并不多言。   “那也有三个多月了,”凌祈寓的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是冷的,“孤那位大哥对你好么?”   “学生是毓王殿下的门客,殿下对学生自然是好的。”   “你认得清自己身份就好,”凌祈寓沉下声音,“有些人不该你肖想的,最好趁早收了心思,否则丢了性命是小,只怕死无葬生之地,还连累家人。”   听出凌祈寓话中的警告之意,温瀛镇定抬眼,对上面前这位倨傲的皇太子殿下暗含着杀意的目光,他的心念电转,陡然间似明白了什么,面上未有表露出来,对凌祈寓的态度反而恭敬了许多:“学生不敢,……学生只是想找个靠山罢了,学生出身贫寒,若无人提携,日后只怕入了仕,也得苦熬时日,毓王殿下给学生机会,学生自是感激不尽。”   他说着,略一迟疑,压低些声音又道:“若是太子殿下愿意赏识提携学生,学生也愿意为太子殿下做马前卒。”   凌祈寓闻言又笑了:“是么?你是这么想的?”   还以为是个多清高的,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罢了,这样的人,他更是不放在眼中。   嘴上却笑笑道:“孤怎好与孤的大哥抢人。”   温瀛一副低眉顺眼之态:“人往高处走,太子殿下若是愿意用学生,学生自愿追随太子殿下。”   凌祈寓的声音更淡了些:“这些事日后再说吧,那还得看你能考出个什么成绩来,一个秀才而已,对孤来说毫无价值。”   “学生知道,学生必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   凌祈寓轻蔑一笑,还要再说什么,门外传来凌祈宴凉飕飕的声音:“这里似乎是本王的毓王府吧?什么时候轮到太子殿下在这里耀武扬威,教训本王的人了?”   凌祈宴踏进门来,看向凌祈寓的目光十分不善:“谁准你不请自来的?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凌祈寓淡定起身:“大哥不必动怒,孤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刚巧打你府上过,才想着进门来讨杯茶喝,没曾想你不在府里,便与你这门客多说了几句,既然大哥不欢迎孤,孤走便是了。”   凌祈宴连做做留人的样子都懒得,直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滚。   凌祈寓看他一眼,见凌祈宴果真没有半分要留自己的意思,忍了忍,到底走了。   待送了瘟神,凌祈宴冷眼横向温瀛:“他与你说什么了?”   温瀛没多解释:“教训了学生几句而已。”   “以后别理他,”凌祈宴没好气,“他若是再来这里,本王叫人拦着不让他进来,他若是召你去见他,你也别理,本王帮你顶着。”   若是之前不知道凌祈寓那小子还玩小郎君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凌祈宴便不能不防,谁知道那畜生是不是也盯上了温瀛,他都还没将人弄到手,凭什么便宜了那个畜生?   温瀛没再多说这事,闻到凌祈宴身上的酒香掺杂着胭脂水粉的味道,问他:“殿下又去看人排舞了吗?”   “本王乐意。”他就算成天在脂粉堆中打滚,都没人管得着他。   凌祈宴让温瀛伺候自己更衣,目光一晃,落到温瀛的脸上,看他片刻,信口胡诌:“你长得比那些美姬还好看些,你若是个女郎多好,本王一定给你封妃。”   温瀛没有接话,默不作声地帮他换上一身常服。 第23章 举手之劳   翌日,温瀛回了一趟国子监,被林司业叫回去,帮他查漏补缺,最后提点他一番。   离秋闱还有几日,温瀛自己不怎么在意,国子监里这一众学官俱十分替他上心。   因他是国子监学生,可直接在京中考试,不必回乡去,以温瀛的才学,只要考试时不出什么岔子,理当能考个好名次,解元亦大有可能。   林司业与他叮嘱了种种上了考场需要注意的事项,末了语重心长地劝他:“待这回中了举,就离开毓王府吧,做权贵门客,终归于日后清誉有碍。”   温瀛与之道谢,但并未松口离开毓王府之事。   他进毓王府是为查赵熙之死,时至今日,他的心境已然变了。   只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说与任何人听。   从林司业那里出来,不巧碰上之前的那位同舍潘佑安,温瀛与之没什么好说的,只作没看到。   擦身而过时,对方喊住他,阴阳怪气道:“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这才进了毓王府几个月,眼睛已经长到天上去,好歹同舍一场,见了面竟连声招呼都不打。”   温瀛漠然瞥他一眼,径直走了。   那潘佑安被他这样的眼神激得恼羞成怒,这个穷小子算个什么东西!连他也敢用那些权贵子弟看人的眼神看自己!   这人对温瀛嫉妒不已,温瀛进毓王府这么久,并未如他所愿被毓王殿下厌弃,他自己却已被先前搭上的权贵踹了,这回乡试,他肯定是考不中了,温瀛却被国子监一众学官寄予厚望,他凭什么?!   潘佑安大步追上去,扯住温瀛衣袖:“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这是什么态度!”   温瀛用力一抬手,潘佑安被甩得往后踉跄一步,跌坐地上,一抬头,对上温瀛居高临下看向他的淡漠双眼:“我与你素无恩怨,你妒恨也好,不忿也罢,都与我无关,别来烦着我。”   “你——!”   “到此为止。”   待温瀛走远了,潘佑安抬起擦出血的手掌甩了甩,脸上尽是狰狞扭曲的恼恨和不甘。   自国子监出来,温瀛没有急着回王府,去了附近的街上买东西。   街边有间名气颇大的蜜饯铺子,打门边过时,想起那位毓王殿下似乎对甜食颇为偏爱,温瀛顿住脚步,走了进去。   买了吃食出来,却见凌祈宴的马车就停在对面街边,像是特地在等他。   温瀛走过去,凌祈宴推开车窗,手支着脑袋倚在窗边笑瞅着他:“穷秀才,你骗本王说去书院,结果跑街上买零嘴来了,是王府里亏了你这口吃的吗?”   温瀛上车去,打开他刚买来的油纸包的蜜饯,递到凌祈宴面前。   凌祈宴挑眉:“给本王买的?”   “嗯,”温瀛嗓音淡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凌祈宴,他晌午又与人出去喝了酒,这会儿满脸红晕,面有芙蓉色,像是又喝醉了,“殿下怎会在这里?”   “正要回府,路过这里,瞧见你这穷秀才在这闲逛,就叫人停下车。”   凌祈宴打了个哈欠,他确实醉了,这会儿也有些困了,想睡觉。   温瀛喂了一块蜜饯进他嘴里:“甜味能压下醉意,殿下且忍忍,回府再睡吧。”   凌祈宴的舌尖擦过温瀛指腹,笑吟吟地舔了一下,温瀛的目光微滞,又给他喂了一块。   凌祈宴咂咂嘴:“这蜜饯还挺好吃的,跟本王府上的味道不一样,穷秀才,你可知道花心思讨好本王了。”   “铺主人是江南来的,这是南边的蜜饯做法,确实跟王府里做的不太一样,国子监的学生都喜欢买这个。”见凌祈宴喜欢,温瀛再多给他喂了一块。   嘴里不再都是酒味,凌祈宴的脑子果真清明了些,问他:“你还没告诉本王呢,怎跑这大街上溜达来了?”   “学生刚从国子监出来,来这买些东西,考试时要用的。”   “什么东西需要特地出来买,府里不都有么?没有的不会叫人帮你跑腿?”   凌祈宴闻言不太高兴地教训起他,温瀛进他毓王府已有不短一段时日,他吃穿用度从未短过这小子的,尽挑好东西给他,还给他赐了不少珍宝,但好似都没怎么见这小子用过,连王府赐下的衣裳他都甚少穿,镇日里就穿着件国子监的校服在自己眼前晃悠。   这是看不上他毓王府的东西?   温瀛低声解释:“学生自己备齐东西,心安一些,就不麻烦别的人帮忙跑腿了。”   凌祈宴懒得再说他,叫人停车:“既然是来买东西的,东西还没买呢,急着回府做什么,走吧,本王跟你一块去瞧瞧。”   他俩一起下了车,走进街边铺中,先买文房四宝,凌祈宴见状更加不高兴,这种东西外头铺子里卖的哪有他府里的好,温瀛这个穷秀才竟不肯用他府上的。   “你有银子买这些吗?”   听到凌祈宴气呼呼的质问声,正挑选毛笔的温瀛抬起眼,与他解释:“学生是廪生,有廪饩银,国子监也会按月给各地来的贡生发例银,学生都存着。”   “那能有几个银子,”凌祈宴不以为然,“这笔看着就不怎么样。”   “能用就行,太名贵的笔学生用着反而不自在,能不能写出好文章,不在于笔有多好。”   凌祈宴哼道:“就你道理多,你这人就是天生没有富贵命。”   “嗯。”   温瀛随口应他,继续去挑其他东西。   凌祈宴还是不高兴,背着手跟在温瀛身边四处转悠,这不好那不好地挑刺,温瀛嘴上敷衍着他,将东西都给买了。   凌祈宴气了个仰倒。   冥顽不灵的臭秀才!   后头温瀛又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物什,凌祈宴这才知道原来一场科举考试,竟需要备这么多东西。   笔、墨、砚、镇纸、水注这些且不说,卷布、油布门帘、号顶、烛台蜡烛、小凳、搁脚板、枕头、面盆、衣竿、竹钉、锤子、水筒、炉子……,什么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   凌祈宴看得瞠目结舌:“你这是去考试还是搬家过去?你那考篮里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温瀛淡定道:“下场考试就是这样,殿下何必大惊小怪。”   凌祈宴深觉自己被这穷秀才嘲讽了,不想再理他,转身先上了车。   温瀛跟上去,坐进车里,凌祈宴没好气地踢他一脚:“你非要跟本王算这么清楚?一个面盆都不肯用本王府上的?”   温瀛平静问:“王府的东西俱都镶金嵌玉,殿下觉着学生合适带进考场吗?”   凌祈宴无言以对。   温瀛拍拍他手背:“殿下喝醉了。”   凌祈宴挥开他的手:“滚。”   回到王府已快至申时,凌祈宴哈欠连天,倒进榻里就要睡去,温瀛伺候他脱了外衫和鞋子,凌祈宴挥挥手:“这里不需要你,你去念书吧。”   温瀛低声提醒他:“殿下别睡太久了,要不夜里又睡不着了,傍晚学生再来与殿下请安。”   凌祈宴的眼皮子都已抬不起来,半梦半醒间“嗯”了一声,温瀛的手指轻碰了碰他鬓发,凌祈宴无意识地贴着他蹭了一下。   温瀛又在榻边坐了片刻,拿起搭在一旁的毛毯,为凌祈宴盖到身上。   申时末,温瀛再过来时,凌祈宴已经醒了,正在喝茶吃点心,晌午时温瀛买的蜜饯已被他吃了一半。   见到温瀛,凌祈宴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坐:“明日你若是有空,跟着刘长史去贡院走一趟,让那里的官吏认认脸,考试那日好叫他们给你分个好的号舍,多多关照你些。”   温瀛没想到凌祈宴会说起这个,还特地派府上长史带自己去,赶忙与他谢恩。   科举考试凭的是真才实学,但身处考场上,总免不得有诸多外界因素干扰,分个好的号舍尤为重要,若不事先打点,不幸抽到臭号,坐茅厕旁边考试,那滋味可想而知。   且三场考试九日的时间,若能得监考号军稍稍关照一二,帮着热饭、送茶水时周到些,日子会好过许多。   这当然不算作弊,稍微有些权势钱财的考生都会提前打点好这些,更别提温瀛他是毓王府的门客,凌祈宴将他当自己人,自然不会叫他在那贡院里吃亏受委屈。   不过凌祈宴向来没心没肺惯了,能替温瀛想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其实十分难得。   讨了美人欢心,凌祈宴憋了一下午的那口气终于顺了,温瀛不想用他府上的好东西,不也还是要他帮忙打点这些要紧事么?啧,这小子就是别扭。   “不用太感动,本王举手之劳罢了。”   温瀛再次与他谢恩,真心实意。   凌祈宴一高兴,留了温瀛下来陪自己用晚膳,又叫人上酒来,温瀛提醒他:“殿下,您中午才喝醉了,这会儿就别再喝了。”   “你这人真是没情趣,本王叫你陪本王喝个酒都要推三阻四,不喝算了,本王去找别人陪本王喝。”   温瀛的眸光顿了顿,拎起酒壶倒出酒来:“学生陪殿下喝。”   凌祈宴勾起唇角:“这才像话。” 第24章 不想停下   万寿节前一日,凌祈宴又出了门,被人请去饮宴。   那位西南小国的国君,这些日子溜须拍马奉承着凌祈宴,入了他的青眼,原本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使团,因着毓王殿下的青睐,在会同馆里一时风头无两。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带来的那一群貌若天仙、能歌善舞的美姬,过于出挑、出众,大抵没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喜欢,反正凌祈宴喜欢得很。   饮宴之上,那位胡子邋遢的国君喝高了,满脸涨得通红,大着舌头与凌祈宴奉承:“殿下,您看这些姑娘,献给陛下他老人家会喜欢吗?您自个有没有看中的?您若是看上了哪个,我就不将她往陛下面前送了,直接送您府上去。”   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只是西南一个小地方的国君,依附着大成朝,日子才能过得安生太平,这回亲自来这上京城,还带上这么多精挑细选出来的美姬,为的就是将人献给大成皇帝和上京城的这些权贵,好为自己国家讨些好处。   凌祈宴一手支着脑袋,将酒倒进嘴里,视线自那些姑娘们的脸上一一滑过,这些日子他日日来看她们排舞,对这人的目的自然一清二楚。   他抬起手,与领舞的长得最是美艳绝伦的那个勾了勾手指,姑娘赤着脚走上前来,在他身前跪下,为他斟酒,望向他的目光分外热切。   凌祈宴轻勾唇角,笑问她:“你想做陛下的妃子吗?”   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奴愿伺候殿下。”   “当真?”   “奴喜欢殿下。”   凌祈宴哈哈笑:“伺候本王有何意思,要伺候就该去伺候陛下,说不得陛下喜欢你了,还能给你封妃。”   姑娘咬住唇,眼神里有了动摇,看向凌祈宴时又有不舍。   凌祈宴的手指勾起她披散下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绕了绕:“听话,跟着本王没前途的,人该往高处走。”   “奴笨拙,怕陛下不喜欢。”   “你长得美,舞跳得好,大成话也说得好,陛下不会不喜欢你,明日到陛下跟前献舞时,你也这么看着他,大胆一些,不要害羞,记着多笑一笑,陛下喜欢海棠花香,今日夜里你用那花泡个澡,将明日穿的衣裳也熏一遍,他一准喜欢。”   姑娘怔怔听着,凌祈宴的眼神太温柔多情,与她说话时仿佛与情人呢喃絮语,他长得这般俊美,如谪仙一般,她是真的想跟了他。   凌祈宴又抚了抚她的脸:“去吧。”   喝得醉醺醺的国君凑过来:“殿下,您若是真喜欢她,那就将她留下,陛下那里,送别人去也一样。”   凌祈宴笑着摇头,晃了晃手中酒杯:“你当陛下是什么人?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是最美的那个,凭什么入陛下的眼?”   对方闻言有些担忧:“那陛下真能看上她?”   “能,你叫她按着本王说的做就能,本王总不会骗你。”   凌祈宴轻笑说罢,继续往嘴里倒酒。   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曾听太后与她宫里的老嬷嬷念叨,说他父皇年少时,喜欢上镇北侯府嫡出的小娘子,非她不娶,那小娘子据说是当时的上京城第一美人,真正的天姿国色、艳绝一时,那小娘子最喜欢海棠花,他父皇爱屋及乌,为了那小娘子,在自己寝宫种了一院子的海棠树。   那会儿他父皇选妃,最后在沈氏和那位小娘子中二选一,定下那小娘子的其实不是太后,是他父皇本人,可惜那小娘子命不好,在成婚前两个月,镇北侯府因战事获罪,满门男丁斩尽,女眷尽数被充为官奴,他父皇那会儿在漠北领兵,得知消息赶回来时,镇北侯府已倒,那小娘子也不知所踪。   再之后,他父皇才娶了沈氏,沈氏像是知道这段往事,自他父皇登基她入主中宫,宫里再不许种海棠树,连海棠花式样的物件,都不许出现在她眼前。   凌祈宴却偏要给她添堵。   太后说那位镇北侯府的小娘子直白、热情、爱笑,不像其他那些深宅大院出身的大家闺秀,个个规矩重,身上背着刻板教条,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父皇既然喜欢这样的,他就送个差不多的替代品给他,只要能让皇后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酉时末,夜幕低垂。   温瀛出现在会同馆外,被人拦住,他面不改色道:“我是毓王府上人,来接毓王殿下回府,宫里派了人来王府传话,毓王殿下须得回去了。”   被他三言两语唬住,对方不敢怠慢,领了他进门,去那西南小国使团下榻之处。   尚未进院门,就听到里头丝竹笙箫,尽是靡靡之音。   温瀛踱步进去,一眼看到已喝得烂醉的凌祈宴,躺在个美姬怀中,正衣衫凌乱、形骸放浪地与人调笑。   没人注意到温瀛,直至他走近凌祈宴。   凌祈宴拉着那姑娘的手,凑到对方耳边说着什么,这才注意到面前还有人,他迷迷糊糊地抬眼,望向正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沉如水的温瀛,好半日,他的眼睫缓缓动了动,嘟哝道:“穷秀才,你怎么来了,来陪本王喝酒。”   凌祈宴朝着温瀛伸出手,温瀛蹲下身,淡漠地看向原本怀抱着凌祈宴的美姬,对方低了头,自觉退下。   凌祈宴有些不明所以:“去哪啊,怎么跑了?本王还没喝够呢……”   温瀛冷声问他:“殿下可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凌祈宴不高兴道:“本王才不管什么时辰,本王要喝酒。”   “明日是万寿节,殿下在这里喝得烂醉,再睡死过去,若是明日错过了与陛下祝寿献礼,您打算怎么办?”   “怎可能,”凌祈宴不耐烦地挥手,“本王心里有数,不用你多事。”   温瀛不再说了,伸手过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凌祈宴挣扎着推他,但醉得太厉害,根本敌不过温瀛的力气,那位国君过来试图阻拦,温瀛没理他,抱着凌祈宴大步而去。   江林带着几个小太监快步跟上来,温瀛将凌祈宴抱上车,转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提醒江林:“江公公,您是殿下跟前的大太监,殿下任性,您不知道该多劝劝他吗?这会同馆是什么地方?殿下几次三番来在这里与人喝酒,还喝成这副模样,传出去岂不惹人闲话?”   江林语塞,明明这人说得好听是毓王府门客,实则不过就是个殿下一时兴起,弄回府上的玩物,可偏偏被温瀛这么盯着一顿教训,他却莫名地感受到压力,待到想要争辩时,温瀛已抱着凌祈宴坐进车里,带上了车门。   凌祈宴不得消停,贴在温瀛怀里不停地扭,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他。   “穷秀才,臭秀才,狐假虎威,就知道在本王面前摆谱。”   “本王讨厌你,不许你板着棺材脸与本王说话。”   “本王想跟谁喝酒就跟谁喝酒,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你凭什么管本王。”   温瀛沉默不言,揽着凌祈宴的腰,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接话。   回到王府,将凌祈宴抱回房,温瀛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更衣梳洗。   凌祈宴双手揪着温瀛的衣襟,眯瞪着眼睛瞅着他,继续先头在车上没骂完的话:“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好大的胆子,敢这般对本王,本王要剁了你……”   温瀛将热帕子盖上他的脸,凌祈宴呜咽两声,待帕子撤开时,他眼睛都红了,愈发生气:“你脱衣裳,给本王侍寝,本王不想等了,今夜就要了你,来人!给本王将那好东西拿来!”   有下人送来一小个雕着精致花纹的白瓷罐,搁到床头。   江林带着一众人自觉退出去,为他们关上房门。   凌祈宴拿起东西,扔了盖子,送到温瀛面前给他看,是白色的散发着幽香的脂膏:“你闻闻,香不香,这可是太医院秘制的极品,让你得趣的好东西,本王特地叫人弄来的。”   凌祈宴得意一笑,又将罐子搁下,凑近温瀛,对着他轻轻吹气,双手在他胸膛上胡乱摸。   温瀛没有动,黑沉的双眼里映着火光,由着凌祈宴费力地扯下他的腰带,将他的衣裳扯散。   被凌祈宴推倒进床里时,他也只是双手托住凌祈宴的腰,稳住他的身子,但没有阻拦。   凌祈宴趴到温瀛身上,脑袋在他颈间胡乱蹭,湿润的唇吻着他的颈子。   温瀛躺倒在床里,怔怔看着头顶的房梁,凌祈宴黏在他身上,急切又不得章法地拱着他,而他的脑子里,却有一瞬间地放空。   被带到凌祈宴面前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当真会与这位娇纵任性、不可一世的毓王殿下这样搅和在一起。   他在做着他从前最不屑的事情,可他不想停下来。   哪怕他一无所有,但此刻能将凌祈宴拥入怀中的那个人,是他。   凌祈宴的吻已上移到温瀛的脸侧,留下一个一个湿漉漉的印子,他连认真亲人都不会,只知道像猫儿一样地舔着温瀛,那些荒唐香艳的册子看了,似乎也是白看。   片刻后,温瀛锁住凌祈宴的腰,抱着他翻过身,用力将人压到身下,一手捏着他下巴,凶狠地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23增加了一章,这章移到这里了 第25章 以下犯上   凌祈宴的意识不清明,被吻住时呜咽一声,方便了温瀛唇舌的入侵。   柔软湿滑的舌强硬地挤进他嘴里,先是勾着他的一顿吮咬,从未经历过这个的凌祈宴很快招架不住,呜呜咽咽地摇着头试图挣扎,温瀛手脚并用地禁锢住他的身体,一手掐住他下颌,更方便自己攻城略地。   唇齿间最敏感的地方都被那条做乱的舌舔过,凌祈宴承受不住,口涎滑了一下巴,又被温瀛尽数舔去。   凌祈宴身上原本就只着了一件中衣,已经在激烈地蹭动中大敞开,露出他大片白皙胸膛。   温瀛的吻下移,滑过凌祈宴修长的脖颈,又轻咬过他最是敏感的锁骨,听到凌祈宴的喘息声渐大,没有停下,最后含住他胸前一侧颤巍巍挺立起的乳首,用舌尖爱抚逗弄,将那一处舔湿,灵巧的手指没忘了伺弄另一侧的。   凌祈宴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下意识地躬起身,呻吟出声。   温瀛的亲吻继续下滑,从他的胸膛到下腹,留下一道水渍淋漓的印子。   被他弄了这么久,凌祈宴秀气的茎物已硬胀起来,高高翘着,前端溢出水来,濡湿了亵裤。   温瀛帮他将之扯下,凌祈宴顺从地配合,很快一丝不挂的赤裸身体便尽数展现在温瀛眼前。   养尊处优的毓王殿下身上无一丝瑕疵、无一处不美,仿佛最上好的珍品,凡人只能远观,此刻却被温瀛压在身下,肆意亵玩。   “本王要……”   凌祈宴撒娇一般发号施令,茎物翘得愈高,温瀛张嘴含住,这段时日,他用嘴帮这位娇气的小殿下发泄过许多次,早已轻车熟路,这回却只用嘴堪堪套弄两下,没等凌祈宴过瘾,就已放开。   “嗯……”凌祈宴闷哼,像是有不满,迷迷糊糊地垂下眼,看向埋首在自己下身的人。   温瀛轻捏着他浑圆挺翘的臀肉,入手一片柔软滑腻,依旧没有如凌祈宴所愿,亲吻移至他大腿内侧的软肉,再往下,吻过他线条紧实的小腿肚,最后是脚掌。   当温瀛的舌尖舔上自己脚掌心时,凌祈宴终于没忍住,大声呻吟起来,及到脚趾头都被含住,他那胀挺许久的玩意不经任何触碰,竟被刺激得直接喷射出来。   凌祈宴本就浑浑噩噩的脑子这会儿更是一片空白,欲望让他如在云端,舒服得周身每一个毛孔似都在兴奋,茫然地瞪着眼睛,大口喘着气,嘴里不时溢出一两声呻吟。   温瀛撑起身,两手撑在凌祈宴的身体两侧,垂眸不错眼地盯着他,眼中情欲夹杂着渴求,激烈翻滚,不停拉扯着他的神智。   凌祈宴未有所觉,无意识地抬手抚上他的胸膛,停在那一处血痣处,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仰起头,艳红的舌尖舔上去。   温瀛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扣着凌祈宴的肩膀狠狠将他按下,再次吻住他的唇。   唇舌激烈纠缠,温瀛不顾一切地发泄着自己满腔早已压抑不住的欲念。   不多时,凌祈宴就已彻底被亲软,瘫在床褥中予取予求,满面红潮晕开胭色,漂亮的桃花眼中氤氲着水汽,眼尾的泪痣勾魂招摇,迷朦慵懒的情态更牵连出旖旎撩人之意。   温瀛跪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身下的无双艳色,目光深沉,仿若猛禽盯上了他的猎物。   解开腰带,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衫,再一手拉下床帐,在凌祈宴迷茫不解的眼神中,温瀛精壮赤裸的身躯又一次覆下去,将他紧揽进怀中。   赤条条的肉体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凌祈宴约莫是觉得舒服,四肢都缠到了温瀛身上,再次硬胀起来的性器贴着温瀛的,不停蹭动。   温瀛的手拍上凌祈宴的臀肉,不轻不重地打出道道白浪,凌祈宴贴得他更紧,嘴里溢出甜腻撩人的呻吟。   沾了脂膏的手指送入臀缝间的秘处,紧致的穴道被撑开,凌祈宴混沌的脑子里并未觉察出不对,贪吃的后穴紧紧咬住侵入的异物。   转动着手指将脂膏涂抹开,温瀛的呼吸渐重,湿热的唇不断落到凌祈宴的脖子上。   摸到某个点时,凌祈宴的呻吟声陡然拔高,温瀛的眸光一黯,用力按上那一点,换回凌祈宴更多更甜腻的叫声。   不停揉按那一点,穴道里很快变得湿滑柔软,温瀛揽着凌祈宴的腰将他抱坐起来,扶着他,在自己胀得快要爆炸的茎物上坐下。   身体一点一点被入侵,凌祈宴仰起头大口喘气,脖颈弯起一道诱人的弧度,又被抱着他正侵犯他的人咬住喉结。   “嗯、嗯……”   凌祈宴断断续续地吟叫,温瀛掐着他的腰忽地向上用力一顶,全根尽入,叫他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再被咬住唇。   凌祈宴无意识地收紧后穴,将闯入内里的东西死咬住,温瀛不再克制,快速地顶弄,硕大的阳根每一下都顶进凌祈宴身体最深处,碾过他最受不了的那一点。   短暂的疼痛过后是极致的快乐,凌祈宴快要被逼疯了,酥麻快感从身体相接的地方不断蔓延开,在温瀛快速的抽插顶撞中,被带上一波接着一波的欲望巅峰。   凌祈宴前端的性器贴着温瀛的小腹不断蹭动,一再地溢出水来,下面更是湿得厉害,温瀛的每一回抽插都能带出黏腻水汁,将俩人下体的毛发粘连得一塌糊涂、淫靡不堪。   坐着插了一阵,温瀛粗喘着气,抱着凌祈宴压到床褥里,以最原始的交媾方式,伏在他身上,凶狠地肏弄他。   一下一下,俱抽到只剩一个前端在穴口,再用尽全力撞到底,紫檀木制的大床不敢重负,吱呀摇晃,肉体拍打的啪啪声更是不绝于耳。   凌祈宴的尖叫呻吟声尽数被温瀛吞下肚,他的眼角有在不断爆发的快感中被逼出的眼泪,白皙的身体泛起欲望的粉,双腿大岔着,脚趾蜷缩,细嫩的脚掌踩在温瀛的大腿上,再勾上他的腰,随着温瀛摆动腰身的动作,不断晃动。   千百下的肏弄,大汗淋漓的身体起伏交缠,凌祈宴的脑子里不断炸开烟花,下意识地挺腰迎合身上人,很快就又一次射出来,温瀛没有再忍着,撞进他身体深处,内射出来。   相拥着大口喘着气,射过一次的茎物依旧插在柔软紧致的甬道里,温瀛没有退出去,抱紧凌祈宴交换湿热缠绵一吻,再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按着凌祈宴翻过身去,舔吻上他满是热汗的脊背。   凌祈宴难耐地扭动身子,温瀛插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很快又硬胀起来,缓缓前后摆动。   “嗯,快……”   凌祈宴的呻吟声又起,温瀛勾起他的腰,挺起身,开始第二轮的征伐。   子时已过,凌祈宴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的面色红润,眼角依旧有泪痕,睡得十分安稳,汗湿的长发披散在赤裸肩背上,半遮半掩,漏出那些暧昧痕迹。   这位高高在上、恣意跋扈的毓王殿下,只有这个时候最是乖巧,甚至让人生出些他柔弱可欺的错觉。   但也只是错觉而已。   温瀛的手背抚了抚他的面颊,帮他拭去额上渗出的薄汗,最后在他肩头落下一个亲吻,起身下床。   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拾起穿上,再闭了闭眼,温瀛的神情重归平静,走去外间拉开门。   江林带人一直在外头守着,想要进去,被温瀛拦住。   屋子里尽是淫靡气息,还裹夹着那脂膏浓郁的香气,江林心头一跳,陡然变了面色,那脂膏若是用上了,这人却还能这般淡定自若地出来问他们要水,那殿下……   “你、你将殿下怎么了?”江林瞠目欲裂。   被这位江公公怒瞪着,温瀛不为所动,镇定吩咐他:“去打热水来。”   “你到底将殿下怎么了?!”   温瀛冷下声音:“殿下睡了,还是你打算站这里大声囔囔吵醒殿下?”   “你——!”   江林气急败坏,温瀛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寡淡脸,僵持一阵,江林一跺脚,只得叫人去打水。   温瀛就在门边等着,没让人进去,无论江林问什么都不再搭理。   待热水送来,他自己端进去,再次阖上房门。   掀开床帐,温瀛捏着热帕子,仔细帮凌祈宴将身上污秽擦洗干净,凌祈宴半梦半醒时哼哼了两声,像是不舒服,温瀛轻拍了拍他的腰安抚他,凌祈宴换了个姿势,再次睡去。   帮他将中衣穿好,盖上衾被,温瀛在床边坐下,将凌祈宴遮住侧脸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指腹在他面颊上缓缓摩挲许久,无声一叹。   明日殿下醒来,少不得要打骂他一顿,或许还会将他赶走。   但他不后悔。   哪怕今夜的一切,只是他偷来的一场旖旎春梦。   凌祈宴逐渐睡沉,温瀛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亲了亲。   寅时末,床帐外传来江林刻意压低的窸窣声音:“殿下,该起了,今日万寿节,要赶着时辰进宫去……”   凌祈宴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个美梦,梦里那一直与他拿乔的穷秀才终于从了他,温柔小意地讨好他,他大展雄风,总算得偿所愿。   凌祈宴睁开眼,黯淡的光影在眼前虚晃,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直到外头江林再次喊他:“殿下,奴婢带人伺候您起身。”   凌祈宴动了动,牵扯到难以启齿的地方,痛得他下意识地闷哼出声,脑中有什么东西陡然炸开,昨夜醉酒后的一幕幕如潮水一般涌进来。   !!!   该、死、的、臭、秀、才!!!   一刻钟后,江林连带着屋中所有伺候的下人一齐被撵出去,凌祈宴在屋子里发疯摔东西,他们跪在外头地上,头都不敢抬,只能听到里头断续传出的各种摔打声响。   毓王殿下的盛怒,谁都承受不起。   温瀛出现在屋门外,一言不发,直接跪下地。   他昨晚一夜没睡,回去沐了身就一直在灯下枯坐到天明,再来了这里与凌祈宴请罪。   见到他,江林只觉着牙酸肉疼,心里将这小子骂了一万遍。   又过了半刻钟,屋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再没什么声音了,江林犹犹豫豫地爬起身,踌躇着想要进门去,屋内的凌祈宴陡然拉开门,冷着脸走出来。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头发还披散着,脖颈间有隐约可见的红痕,原本颇为引人遐思的画面,但因他脸上的怒色过于明显,除了温瀛,余的人俱都低着头,匍匐在地,气都不敢多喘。   见到跪在地上的温瀛,凌祈宴大步上前去,一脚踹上他胸口。   奈何他身娇体弱,昨夜又被折腾得够呛,稍一动作就牵扯到痛处,这一脚并未用上多少力气,反叫他自己踉跄之下差点摔倒。   凌祈宴气红了眼,狠狠瞪着温瀛,再一巴掌扇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温瀛没有动,生生受了这一下,半边脸颊立时被打出个鲜红的手掌印。   他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迎视着凌祈宴饱含怒气的目光。   凌祈宴握紧拳,咬牙切齿:“你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你当真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要杀要剐,学生认了,”温瀛哑声开口,“殿下想怎么责罚学生,学生绝不敢有怨言。”   凌祈宴冷笑:“你好、好,你这算什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你是觉着本王太好说话了,才让你心大了,敢这般对本王?”   “学生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凌祈宴怒不可遏。   温瀛不再接话,脊背挺得笔直,面色沉静,一副任由凌祈宴发落之态。   凌祈宴见状更是一阵气血上涌:“你当真以为,别人敢做的事情,本王就不敢做?你的那位同窗是怎么死的,你不是忘了吧?”   温瀛的目光黯了黯:“殿下不会,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您只是生学生的气,不会因此做您不屑于做的事情,坏了您自个的格调。”   “你别一副自以为了解本王的模样!”   凌祈宴气得要爆炸,踹死面前这个混账东西都不能让他解恨,偏偏这人眼里一点悔过惧意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   温瀛抬起眼,平静看着凌祈宴:“殿下,学生要如何做,您才肯消气?”   “你还想要本王消气!”凌祈宴又踹了他一脚,“本王消不了气!这口气本王不可能咽下!”   “……殿下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本王要杀了你!本王一定要杀了你!!”   “殿、殿下,再不更衣进宫去,要错过时辰了。”江林适时出声,冒死插进话,提醒凌祈宴。   他倒不是为了帮温瀛,只是凌祈宴气成这样实属罕见,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怕他们这些人都要跟着遭殃,现在是凌祈宴没想起来,一会儿想起来了,昨夜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一个都跑不掉。   更别说今日还是陛下万寿的大日子,耽搁不得。   凌祈宴这才察觉到冷意,只着了一件薄纱的他在瑟瑟秋风中冻得发抖,面色苍白,眼睛却红得厉害,像受了委屈,被人欺负狠了,原本漂亮张扬的桃花眼里都似要冒出水来。   见凌祈宴站在原地瞪着温瀛不动,江林使了个眼色,有机灵的小太监爬起身,进屋去拿了件斗篷出来,给凌祈宴披上。   身子暖和了些,凌祈宴愤怒得快要烧尽的理智堪堪回来些许,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满腔怒恨,不再理跪在地上的温瀛,转身进屋去。   屋中一地狼藉,凌祈宴几乎将能摔的东西都摔了,江林指挥着人麻利收拾了,伺候凌祈宴更衣洗漱、梳头束发。   几个婢女小心翼翼地将床上凌乱不堪的被褥扯下来,有一些手足无措。   她们伺候凌祈宴久了,还是第一回碰上这种状况。   她们这位毓王殿下看似风流,实则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府里这么多美婢俏丫鬟,哪个不想爬殿下的床,他看似对谁都多情,高兴起来摸个小手、亲个小脸都不是事,各种赏赐更是大方得很,勾得她们个个芳心暗许,可她们争来争去,殿下愣是一个都没真正碰过,但是现在,殿下自己被一个收在府上的穷秀才给动了……   这事说出去,谁能信?谁敢信?   虽然,要论起貌美,她们这些人加起来,只怕都不及殿下分毫。   凌祈宴阴着张脸没再吭声,周身都是寒气,所有下人都有意识地放轻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就怕被他拎出来发泄怒气。   两刻钟后,换上亲王朝服、穿戴整齐的凌祈宴走出门,温瀛还跪在原地,凌祈宴未再看他一眼,径直离开。   坐上马车进宫,凌祈宴倚着身后的软枕靠向车壁,只觉着自己浑身像被车轮子碾过一样,哪哪都疼,一想到这都是拜谁所赐,就恨不得立刻调转车头回府去,将人吊起来狠抽一顿。   不,抽一顿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再想到自己堂堂亲王、皇嫡长子,竟遭受这般屈辱,凌祈宴又气红了眼,在心里将温瀛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直至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外头的人小声提醒他到了,凌祈宴才勉强敛了心神,推门被人扶下车。   辰时二刻,大清殿钟鼓声响,皇帝升御座,接受众王公勋贵、朝臣官员和外邦来使贺寿朝拜。   诸皇子打头阵,轮番送上寿礼。   皇太子凌祈寓送的万里江山图一出,果真让皇帝龙颜大悦,连说三声好,当下就命人去装裱起来,说要挂去御书房中。   皇太子圣心稳固,自是大好之事,凌祈寓意气风发、笑容满面,仿佛已能看到若干年之后,坐在那个位置上,接受众人三跪九叩的那个将会是他,他所想要的一切,都终将会是他的。   凌祈宴就站在落后凌祈寓一步的地方,一直心不在焉,太子说了什么,皇帝又夸了太子什么,一句都未听进去,轮到他时,还是身后的三皇子小声提醒了他一句,才如梦初醒,出列上前,献上自己的寿礼。   他走得慢,从早上进宫起就一直又跪又站,被折腾了大半宿的身子愈发不舒服,一走路那处就隐隐作痛,凌祈宴恨得牙儿痒却只能忍着。   皇帝原本见他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有些不悦,待到看清楚他送的东西,脸上才重新有了笑意。   雕刻百寿字的米粒洒上金粉,粘在玉盘中,排成一个大大的金色寿字,皇帝捏着放大镜细细看了一阵,看似平平无奇的东西实则另有独特之处,每一颗洒金的米粒上都刻着不同字体的寿字,在放大镜下清晰可见,十分精细,足见雕刻之人的心思。   凌祈宴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是儿臣花费数月时间,亲手雕刻制作而成的百寿图,愿父皇福寿绵长、安康永乐,大成朝时和岁丰、海清河晏。”   “好!”   皇帝十分开怀,他原以为凌祈宴这小子又会随便拿样什么东西来敷衍自己,对这个嫡长子压根不抱任何想法。没曾想他这次竟这般有心,做这米雕这么精细的活,可不得花足了工夫,且寓意也好,不单是这一百个寿字,做皇帝的,无不希望治下盛世太平、年丰岁稔,大米这看似最普通的东西,却又是最好的东西。   于是皇帝高兴之下,头一回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夸赞了凌祈宴。   凌祈宴心中略定,这一关总算过了,且他父皇还破天荒地夸了他,这事他却是托了温瀛的福……   如此一来,早上那口气都似略略顺了些,至少这会儿,凌祈宴已经没想着非要那穷秀才给他偿命了。   凌祈寓侧目看他一眼,目光微沉,若有所思。   再后面,勋贵官员和外使俱都献了礼,至午时,众人移步集英殿吃寿宴。   席上笙歌舞乐、酒浓酣畅。   凌祈宴的位置就在凌祈寓身侧,他不想理这位皇太子,凌祈寓却主动凑过来与他说话:“大哥,那米雕看着着实新鲜,你是怎么想到的点子?有心了。”   “比不上你,能找到江南隐世的大儒为父皇画万里江山图,你更有心。”   凌祈宴随口说着不走心的场面话,倒了口酒进嘴里,并不看凌祈寓,只笑瞅着场中一出出的燕乐表演。   凌祈寓有心再说些什么,见凌祈宴并无搭理自己的意思,捏着酒杯的手稍稍使力,没再开口。   舞姬们在乐声中翩然起舞,这些舞姬都隶属于礼部教坊司,排的燕乐舞从来就那几支,鲜少有新花样,饶是如此,凌祈宴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及到后头众藩使团轮番献舞,殿中气氛才愈加热闹起来,看惯了中规中矩的宫廷燕乐舞,不说这些王公朝臣,连皇帝自个,都对这外邦献上的各俱异域风情的助兴舞更感兴趣。   那西南小国的象舞排在中间靠前,象群载着十几国色天香的美人甫一登场,大殿里就有阵阵倒吸气声响起,群臣一个个的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朝外头看。   伴着激烈的鼓乐声,象背上的美人们妖妖娆娆地舞出最撩人的身姿,与象群的粗狂之力奇异地杂糅在一起,惊艳绝伦。   后半段,美人们自象背而下,舞入殿中,衣袂翩跹、彩袖纷飞,有如十数多娇艳花骨朵,在金殿中绚烂潋滟绽放至极致,艳色芳香醉人。   领舞的那一个更有倾城之貌,乌发中斜插一朵怒盛的海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眼波盈盈顾盼间,尽显妩媚绝色。   凌祈宴慢悠悠地又往嘴里倒酒,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见他父皇手里捏着酒杯却久久未动,直愣愣地只盯着那一人,像是看痴了。   凌祈宴勾唇一笑,继续给自己斟酒。   王府里,温瀛还跪在地上,凌祈宴早已离开,他却一直没起身。   江林没跟着进宫去,不时过来远远瞧温瀛一眼,对这穷秀才又是佩服又是怨恨。   殿下生得貌美,或许有人敢对他起心思,但敢当真动殿下的,这小子是头一个,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他还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穷秀才而已。   他怎么敢?   江林就是后悔,昨夜他确实大意了,满以为这小子最多就像前头几次那样,将殿下伺候舒服了,便由着他。他们这些伺候殿下的在屋子外头听到隐约动静,也没进去瞧,结果却让殿下遭了大罪。   待殿下从宫里回来,他们这些人,免不得要跟着受一顿责罚。   这么想着,江林心中恼恨,走上前去,对着温瀛冷声奚落:“咱家就没见过比你更不怕死的人,殿下这会儿不在,你跪这里有何用?现在知道怕了?咱家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   温瀛漠然看他一眼,江林以为他不会理自己,过了片刻,他却淡声道:“江公公应当跟了殿下许多年了,却这般不了解殿下的性子,殿下就算再气恨,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江林气得吊起尖细的声音,骂道:“你无辜?你还觉着自己无辜?你做下这等以下犯上的禽兽之事,你无辜什么了?你这般行径,死有余辜!将你千刀万剐都便宜你了!”   “殿下不会杀我。”温瀛笃定道。   “呵。”   温瀛没再与这阉人多说,凌祈宴或许会打他、骂他、赶他走,但不会真的杀了他,即便凌祈宴口口声声喊打喊杀,却不会当真动手,那位毓王殿下,根本不屑做脏了自己手的事情。   他在这里跪着,并非后悔后怕,只是想叫凌祈宴心里好受一些而已。   傍晚,皇帝寝宫兴庆宫再摆家宴。   皇帝今日十分高兴,他正值壮年,登基十六载,文治武功、民殷国富,已有盛世之景,后世史书上必能留下美名,自古帝王,汲汲营营一生,所图不过如此。   太后也很高兴,她先前就听人说了,她的乖孙孙凌祈宴今日大大给她长了脸,于是在家宴上特地提起孩子们送的寿礼,皇帝又在她面前将凌祈宴与太子都夸了一顿,说他俩送的寿礼最是有心。   太后眉开眼笑,提醒皇帝:“那你得多赏赐宴儿和寓儿些好东西。”   皇帝满口答应。   太后又问起凌祈宴怎么想到做那米雕的,学了多久,凌祈宴笑着回答:“是孙儿府上一个门客给孙儿提议的,孙儿上回跟祖母您说过的,那个冀州的小三元案首,他见多识广,知道的有趣东西多,米雕也是他手把手教孙儿做的。”   他这会儿虽恨那个穷秀才恨得牙痒痒,但当着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皇后的面,却偏要吹捧温瀛,好叫她知道,她嘴里说的“不正经”,不过是她心胸狭隘的偏见。   沈氏的面色果真不太好看,凌祈宴没搭理她。   他知道的,沈氏心情不好,中午的国宴上,倾国倾城的外邦舞姬头戴海棠花御前献舞,差点没勾了皇帝的魂,想必事情已在后宫传开,沈氏心情能好才怪了。   凌祈宴不在意她怎么气恼,反正他已经安排了人照应那位舞姬,他估摸着最多几日,他父皇就会找机会将人收了,只要在那之前将人看住不让皇后下手,入宫之后她再想下手也得问问皇帝答不答应。   在给自己母后添堵这事上,凌祈宴向来十分擅长且热衷。   听到凌祈宴提温瀛,皇帝起了兴致,顺嘴道:“冀州来的小三元案首?朕有印象,先前国子监祭酒曾与朕提起过此子,说此子年纪轻轻,已有状元之才,他怎成了你府上门客?”   “说是门客,其实不过是在儿臣府上借住,闲暇时陪儿臣玩玩马球、投壶的玩伴罢了,过几日他就要下场参加今科秋闱,若是考得好,明年春就会参加会试,到时候儿臣想留他也留不住。”   凌祈宴说得大方,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惯了,收个秀才在府上,皇帝还不至于疑心他想提前结交日后的朝廷命官,倒是听凌祈宴这般坦诚,反而有些欣慰。   近朱者赤,他虽对这个嫡长子没抱多大指望,也不想他当真做个什么都不会的纨绔。   于是点头道:“那倒也好,你也该收收心,跟这样的学生亲近,好过成日里与人在外胡闹。”   凌祈宴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一旁的凌祈寓低着眼一言不发,眸色略沉。   沈氏冷淡打断他们:“不过是一个秀才罢了,能不能中举都两说,哪里就值得陛下看重,这是家宴,尽说外人做什么,吃东西吧。”   太后却与凌祈宴招招手,将他叫到身边来:“那米雕的百寿图,我都没看到,真好看吗?”   凌祈宴笑嘻嘻地与她撒娇:“祖母喜欢,孙儿回去再给祖母雕,父皇有的祖母也有,孙儿可不是厚此薄彼之人。”   几句卖乖讨好之言,同时逗笑了太后和皇帝,唯有皇后沈氏下意识地捏紧手中帕子,强压下心中怒意。   父皇有、祖母有,偏她没有,这个畜生,果真丁点都不将她这位母后放在眼中!   再一想到这些日子这小子都在管着藩务事,那外邦来的妖女,说不得也是他故意安排的,更叫她恼恨不已。   不过不管她在想什么,凌祈宴都不放在心上。   吃完家宴,凌祈宴出宫回府,走前被惜华郡主拦住,拉到无人处单处说话。   “那个温瀛,真是你入幕之宾?”   惜华郡主开门见山,问得直白,凌祈宴瞅着她,要笑不笑地道:“跟你有关吗?你一没出阁的黄花闺女,一口一句入幕之宾像话吗?”   对方恼道:“别转移话题!你说实话!他到底是不是?!”   凌祈宴挑眉:“你就这么关心那穷秀才的事?你果真喜欢他?”   “是又如何?”惜华郡主红着脸,气势却不输人,“你刚跟陛下说什么只是门客玩伴,在你府上借住的,到底是真是假?”   凌祈宴故意逗她:“你想知道?”   “怎么?不能说?”   “有何不能说,自然是……”凌祈宴笑嘻嘻地拖长声音,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假的。”   凌祈宴话一出口,惜华郡主的面色就变了,狠狠瞪着他。   凌祈宴还是笑:“真喜欢那穷秀才?他有什么好?不就是那张脸还能看,他那又臭又硬的狗脾气,只怕你对着两日就受不了了。”   不等人回答,他又道:“行吧,你要真喜欢,我将他送给你就是了,你安排个地方,我明日就将人给你送过去。”   小郡主闻言眉头一皱:“你要将他送我?”   “你不是喜欢么?送你就是了。”凌祈宴一脸理所当然,仿佛是送一样可有可有的物件。   “……你怎么这样啊?人家好歹跟了你,你不要了就送我?你这不是始乱终弃是什么?”   凌祈宴无谓一笑:“本王腻烦了他了,不行么?”   小郡主气道:“你也太坏了!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咋咋呼呼的丫头又跑了,凌祈宴喝多了酒不甚清明的脑子被寒风一吹,清醒了些,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   他逗着惜华这蠢丫头玩的,温瀛那小子他还没想好怎么发落,好出了这口恶气,凭什么送人。   刚准备走,又有人叫住他,这回是凌祈寓。   凌祈寓自回廊拐角后走出来,也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凌祈宴讥诮道:“没想到堂堂皇太子殿下,还有听人墙角的毛病。”   凌祈寓问了与惜华郡主同样的问题:“那个温瀛,是你入幕之宾?”   凌祈宴撇嘴:“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你总不会也看上了那个穷秀才吧?”   他都不知道温瀛那小子哪里来的这般大的魅力,这一个个的,竟都盯上了他,然后来找自己麻烦。   凌祈寓不接话,只看着他,目光微冷。   凌祈宴似笑非笑:“本王的入幕之宾多了去了,何时需要告诉给你听?你别管太宽了。”   凌祈寓的神色更冷:“那日在大哥府上,那位温案首与孤说,只要孤愿意赏识提携他,他也愿意为孤做马前卒。”   “哦,”凌祈宴不在意道,“所以你这是来跟本王讨他?”   凌祈寓忍耐着怒气问:“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墙头草,大哥还如此看重他?”   “他现下还是本王的人,能伺候好本王就够了,”凌祈宴不以为意道,“他以后愿意跟你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会儿你问我讨,我是不会给你的,给惜华那丫头可以,给你不行,小美人给了你,有没有命活都难说。”   凌祈寓冷笑:“大哥对人可真体贴,以前都没看出来,大哥是这般多情之人。”   凌祈宴敛去漫不经心的神情,冷下脸,提醒面前之人:“别打他的主意,更别动他,你要是敢,本王跟你没完。”   凌祈寓的声音里带上不忿:“大哥要为了那么个外人跟孤撕破面皮?”   “本王以为,你我之间,早没面皮一说了,”凌祈宴轻蔑纠正他,“那穷秀才既是本王的入幕之宾,自然是内人,至于你,才是外人。”   他说罢,不再搭理凌祈寓,抬脚走人。   凌祈宴回到王府是戌时末,月色早已爬满枝头,秋夜夜冷,还落了霜。   正院里,温瀛依旧跪在地上,仿佛一动未动过,发丝和眉睫上都覆了一层薄霜。   江林小声与凌祈宴禀报,说他在这里跪了一整日,滴水未进。   “他乐意跪就让他跪着。”凌祈宴丢下这话,大步进屋去,打温瀛身边过时,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进屋后,凌祈宴被下人伺候着更衣,又去浴池沐身,时候已至亥时。   他走去窗边看了一眼,温瀛还在外头跪着,腰板挺得笔直,低着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凌祈宴心中不快,他在人前还护着这个臭秀才,但一想到他对自己做的事,就压抑不住的火冒三丈。   看他一阵,凌祈宴吩咐江林:“去叫他滚进来,昨夜留屋子里伺候的那些人,包括你自己,都下去领二十板子。”   江林心中叫苦,领命应下。   温瀛起身进门,凌祈宴坐在榻上冷冷瞅着他,见他跨进门槛时脚步有些微的不稳,心里终于舒坦了些,他还道这人真是铁打的,原也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   温瀛又在榻前跪下,凌祈宴冷声问:“你这样不吃不喝在这里跪一整日,是想扮可怜,让本王怜惜你?”   温瀛抬眼看他:“学生这样,殿下就愿意怜惜学生吗?”   凌祈宴气得一脚踢过去。   不过他这会儿没穿鞋袜,白嫩嫩的脚掌上还有沐身后没擦干净的水珠,蹭到温瀛的心口,实在没什么力道。   温瀛望过去,眸光微动,想起昨夜这双脚是如何踩在自己腿上、缠在自己腰间,喉咙无意识地上下滚了滚。   凌祈宴自然不知他这会儿还在想这些,脚趾又在他胸前点了点:“你当真不怕死?”   “怕有何用?”温瀛哑声反问他,“殿下若当真要学生死,学生怕了,殿下就会放过学生吗?”   “强词夺理。”凌祈宴没好气,他就是觉得郁愤,这人一跪一整日与自己请罪,看似低了头,实则他的神色里全无半点悔过之意,哪有这样的?   他倒是想将人打一顿再扔出府去,可细想起来,好似这样依旧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不能这般便宜了这小子,他非得将人留在身边,再慢慢折磨不可。   这么想着,凌祈宴的目光又转到温瀛身上,忆起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说的话,再次用脚尖点了点他心口:“你还敢瞒着本王与太子卖好,胆子不小,怎么,这就打算撇了本王去攀高枝了?”   温瀛猜到他必是听太子说了什么,镇定解释:“学生的靠山只有殿下,任何高枝学生都不图。”   “呵。”   凌祈宴嗤之以鼻,温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学生真心倾慕于您,学生不图别的,只想跟在殿下身边,别的人说了什么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那必不是真的,就算学生当真那么说过,也不过是糊弄人的权宜话。”   凌祈宴的眼瞳一缩,捕捉到关键词:“倾慕本王?”   “是。”温瀛坦然承认。   凌祈宴却只想啐他一口,倾慕人的方式就是趁人之危,行不轨之事,要脸不要?   “滚下去,等本王想到怎么罚你再说。”   温瀛不再坚持留下惹凌祈宴厌烦,告退下去。   凌祈宴心烦意燥,温瀛走了,他一肚子的火却又冒了出来,起身原地转了两圈,喊:“来人!”   江林缩着脑袋进来,他刚领了板子,药都还没上,走路一瘸一拐,看着着实凄惨。   凌祈宴斜他一眼:“一会儿自己去药房领药,给其他人都分些。”   江林赶紧与他谢恩。   凌祈宴发脾气归发脾气,对他们这些下人也确实好,换成其他人,就昨夜那事,说不得能将他们全部杀了泄愤。   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又示意江林道:“给本王找两个美貌婢女来,不要常在本王眼前晃的那些个。”   深谙凌祈宴心思的江林立马会意,殿下这是真正想要开荤了。   偌大一个王府,除了凌祈宴这个主子,伺候他的人有数百之众,江林很快从绣房找来两个十分貌美可人的绣娘,带到了凌祈宴面前。   凌祈宴倚在榻里,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并排立在他面前、局促不安的绣娘们,伸手随意一指,江林将人留下,带着另一个退下。   留了人,凌祈宴却没动,甚至没再出声,依旧倚在榻中,闭起眼,仿佛睡过去一般。   那绣娘神情紧张,又隐约一丝激动,但没敢轻举妄动,依旧低着头立在原地,等着凌祈宴发落。   约莫过了许久,闻到灯芯炸响,绣娘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抖了抖,这才小心翼翼地抬眼,朝榻上之人望去。   毓王殿下俊美的面庞在火光下多了份缱绻柔和,尤其他这样闭着眼,没有平日里远远瞧见时的那般凌厉逼人之势,反有种温润之感,叫人看了更是心旌摇曳。   在这毓王府里,只怕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慕毓王殿下。   哪怕无名无分,她们也愿意跟着他。   绣娘心头微动,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在榻边跪下,柔声道:“殿下,奴婢伺候您吧。”   凌祈宴缓缓睁开眼,偏头看向低眉顺目、跪在榻边的女子,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   长得确实不错,在他这府里,都能排上前几了。   片刻后,他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问:“知道怎么伺候本王吗?”   绣娘点点头,红着脸,伸手去解他中衣的腰带。   或许是太紧张了,绣娘原本灵活的手指在凌祈宴面前变得格外笨拙,弄了半日非但没有解开腰带,还将之扯成了死结。   绣娘的脸涨得更红,慌乱地与凌祈宴请罪,凌祈宴没说什么,捉住她的手,轻捏了捏。   从小到大,他捏过无数回他身边婢女丫鬟们的手,除了柔软和嫩滑,好似没别的感觉,面前这个绣娘的也一样,她是做针线活的,手指更修长一些,可也就那样了。   凌祈宴心道,还是那个穷秀才的手好摸,他还会揉自己手心,舒服得很,这些个丫头们哪怕最大胆的,都不敢这么做。   这么想着,凌祈宴又觉索然无味,放开了绣娘的手。   那玩意果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昨夜他虽然醉得意识不清,那些虚虚实实的感觉却像是刻进了身体里,他确实爽到了,比之前每一次温瀛用别的方式帮他弄更爽,但是……   凌祈宴心中烦闷,看面前这绣娘也没之前那么顺眼了,冲门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走吧。”   绣娘瞬间泫然欲泣,红着眼睛望向他:“殿下为何要赶奴婢走?是奴婢太笨了,没有伺候好殿下吗?”   凌祈宴头疼道:“本王又没怎么着你,哭什么,行了,下去吧,出去找那位江公公拿赏赐,想要什么去库房随便挑。”   绣娘啜泣两声,见凌祈宴当真对自己失了兴致,只得起身退下。   江林小心翼翼地挪进门,低声问凌祈宴:“殿下,方才那个,是伺候得不好么?不然奴婢再给您换两个好的来?”   凌祈宴没劲地摆了摆手:“罢了,本王乏了,叫人来伺候本王歇了吧,这里不用你了,滚去上药吧,别来碍着本王的眼。”   江林喏喏应下,再次与凌祈宴谢恩。   亥时末,温瀛回到住处,跪了一整日,他两边膝盖都已又青又肿,一路蹒跚着走进门。   坐下后,小厮给他打来水,温瀛无甚在意地用热帕子敷了片刻膝盖,又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疲惫地倒在榻上,闭起眼,遮去眼中阴霾。   再睁开时,黑沉双眼中已无波无澜,他取出藏在怀里的那枚翡翠扳指,举高至眼前,凝神看着,手指腹细细摩挲。   昨夜那些旖旎沉醉的画面又一次浮现,怔神片刻,温瀛垂下手,再一次疲倦地闭起眼。 第26章 不懂也好   当日夜里,凌祈宴病了一场,发了高热,好在不算要紧,叫太医来看了,吃过药休息一日,就又好了。   不过因为此,温瀛在凌祈宴那更讨不到好脸色。   接下来几日,凌祈宴再没搭理过温瀛,病好之后又活蹦乱跳地每日早出晚归,少了一个温瀛,还多的是人陪他玩儿。   会同馆里的那些使团还没走,上京城太繁华,又能白吃白喝,他们按制可以在这里待一个月,自然得待够了时日再走。   万寿节后的第三日,皇帝一道圣旨,将那日在万寿宴上大出风头的舞姬纳入后宫,封了婕妤,那位西南小国来的国君因此对凌祈宴感激不尽,更是卯足了劲地奉承他。   凌祈宴镇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很快将府中那穷秀才抛到脑后。   这日申时末,凌祈宴自外头回来,换了身衣裳,坐下喝了半盏茶,又要出门去。   他还要去赴一场饮宴,邀请他的是那漠北刺列部的小王子姜戎。   那日姜戎来毓王府送礼,凌祈宴虽口头答应他的邀约,但送来毓王府的请帖太多,凌祈宴忙不过来,今次终于赏脸赴这位小王子的宴席。   出门时,碰上温瀛过来与他问安,凌祈宴没理人,抬脚就走。   温瀛上前一步,挡在凌祈宴面前。   凌祈宴眉头一皱,冷了脸:“你做什么?让开。”   温瀛递了一包蜜饯给他,见凌祈宴不接,他小声劝道:“殿下随身带着这个,酒喝多时好歹能解解酒。”   不等凌祈宴说什么,温瀛已拉起他的手,将油纸包塞到他手里:“殿下拿着吧,这是学生今日出门去买的,铺中刚做出来的。”   凌祈宴撇嘴,他什么好吃的没尝过,这蜜饯吃一次还有些意思,吃多了也就那样,他压根不稀罕。   温瀛送了东西,后退一步,让开道。   凌祈宴随手将油纸包扔给身后的下人,大步走了。   温瀛站在廊下,目送着凌祈宴远去,金色余晖映进他的眼瞳中,在眼底逐渐黯淡下。   江林没跟着去,送走了凌祈宴,回头见温瀛还站在那里,神情中透着股叫人不舒服的冷意。   江林心下嘀咕,这小子明明是个文弱读书人,怎么总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不适感。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走了过去,似嘲似笑道:“殿下都走了,你还杵这里呢,现在想着花心思讨好殿下了?咱家劝你还是省省吧,别痴心妄想了,殿下那是多金贵的人,哪里容得你这样身份的惦记。”   温瀛淡漠看他一眼,一双黑瞳里平静无波,却更叫人不舒服。   江林心下不快,有心再说几句什么,温瀛已收回视线,提步离开。   凌祈宴乘车离开王府,姜戎邀约的地方不是会同馆,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烟花之地,而是这京中一处十分雅致的私庄。   庄主人据说是这位小王子的一位好友,大方地将地方借给他。   凌祈宴到时,姜戎已在门口等候,将他迎下车,抬手至胸前,躬腰行了一礼,态度恭谦却不谄媚,十分得体。   “谢殿下赏脸赴宴,美酒美食已备齐,殿下这边请。”   凌祈宴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俩人一路进去,姜戎熟门熟路地为凌祈宴介绍,这庄子虽远不及凌祈宴自己的山庄奢靡贵气,但内里江南园林的景致在这北方算得上新奇,凌祈宴四处看着,也有几分兴致。   “没曾想你那好友竟还是江南人。”   凌祈宴随口一说,姜戎与他解释:“他祖籍江南,家中从商的,时常带商队去关外做买卖,与我刺列部亦有生意往来。”   “你交友倒是广阔,难怪大成话说得不错。”   凌祈宴没再多问,随着姜戎走到一处溪水边,这里已经铺了席案,姜戎请他入座。   凌祈宴见状有些意外,这些日子邀请他饮宴的人不在少数,这么只有单独俩人的,倒还是第一回。   他没有想太多,盘腿坐下,姜戎备的菜肴,既有漠北特色的烤肉和酒,也有精致的江南菜,完全出乎凌祈宴的意料。   凌祈宴只尝了一口那酒,就竖起大拇指,深觉这人很会讨自己欢心,关键还长得好,他瞧着十分顺眼。   姜戎看着他,笑了一笑:“殿下喜欢就好。”   不过那酒还是太烈了些,凌祈宴只喝了三两杯,就已醉意上头,姜戎看他似是醉了,吩咐人去上解酒的果茶来,叫人多割了些烤肉给他,提醒他道:“殿下多吃些菜吧,别光喝酒了。”   凌祈宴打了个酒嗝,一手撑着脑袋,随意应了一声。   他身边的太监是个有眼色的,想了想,掏出先前那包凌祈宴扔过来的蜜饯,打开递到他面前:“殿下,您要不吃一块这个甜甜嘴?”   凌祈宴斜了那太监一眼,对方缩了缩脖子,以为惹了凌祈宴不快,凌祈宴却没说他什么,犹豫之后捻了块蜜饯扔进嘴里,嚼了两口。   蜜饯的甜味在嘴里蔓开,好似烈酒带来的不适感当真消退了些,凌祈宴又捻了第二块扔进嘴里。   姜戎笑问他:“殿下喜欢甜食?糖果喜欢吗?”   凌祈宴“唔”了一声:“尚可。”   “我刺列部做的一种羊奶糖也挺好吃,可惜这回来时没带上,殿下若是喜吃甜食,下回来京中,我再给您带。”   ……嗯?   凌祈宴有些怀疑地瞅对方一眼,这人这么热情的吗?   明明看着不是阿谀谄媚之人,讨好他却又挺愿意花心思,啧,要是那穷秀才能学到一半就好了。   想到温瀛那小子,凌祈宴免不得又有些恼怒,那天的事情,他气还没消呢。   说说笑笑地吃东西,酒过三巡,趁着凌祈宴兴致好,姜戎问起正事:“殿下,再过几日我就得回去了,怕耽搁久了会生变数,我刺列部的事情,不知几时能呈到御前?”   凌祈宴迷迷糊糊地问:“刺列部的什么事?”   见他一副全然不知情之态,姜戎有些微的意外,踌躇道:“殿下不知道么?我父汗与兄长似与那巴林顿的汗王有染,像是听了他的蛊惑,起了反叛之意,我此回来京,本就是为寻着机会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凌祈宴顿时酒醒了一半:“还有这事?怎没人跟本王提过?”   “殿下果真不知?”   他当然不知道!根本没人与他提过!   他虽不学无术,对朝堂事却并非一窍不通,更别提这些日子他管着藩务,漠北那边的情况自然也了解个大概。   巴林顿是大成朝西北边的一个大部,自大成开国起就与漠北其他部落一样,臣属于大成朝,但在十多年前,时任汗王寻机叛了大成,自立汗国,还吞并了周边几个小部落,野心膨胀后又继续往东发兵,攻打占领了地处通往大成朝要塞位置的刺列部。   那应当是凌祈宴出生前几年的事情,当时他父皇还是皇子,领兵出征漠北,击退了巴林顿的叛军,重新夺回剌列部,后头这十几年,是他五叔靖王常年驻守西北边境,才挡住了巴林顿对大成朝的觊觎。   但是现在,这位刺列部来的小王子告诉凌祈宴,说刺列部的汗王被巴林顿人蛊惑,已起了反叛之意。   姜戎的神色有一些凝重,与凌祈宴解释:“刚到京中时,我就已将事情告知了主客司,主客司的官员说已与您禀报过,是您的意思,不想坏了陛下过万寿节的兴致,要将事情压一压,待万寿节之后再与陛下禀报这事。”   凌祈宴顿时怒了:“谁跟本王说过?没有任何人跟本王提过这事!”   他不甚清明的脑子转了一圈,立刻明白过来,这事十有八九与刘商这个主客司主官脱不了干系,该死的!   “罢了,这事本王知道了,明日本王就进宫去与陛下说。”凌祈宴又喝了口酒,压下心中怒气,事情既已这样,多说无益,明日尽快将事情与他父皇禀明就是。   姜戎大抵也明白过来,这位毓王殿下像是被人坑了,担忧问他:“可会连累殿下?”   “无事,也没耽搁几日。”   凌祈宴无甚在意,只觉着这个刘商脑子有包,借他的名义故意拖延几日压着不报,他最多不过被他父皇说两句,又能如何?   凌祈宴的神色一顿,想起另一件事情,看面前这位小王子的眼神里多了丝微妙:“你父汗与你兄长勾结巴林顿,起了反派之意,你呢?你千里迢迢来京中告发他们?”   姜戎坦然道:“我漠北人并无中原人子不告父、亲亲相隐那一套礼法,且父兄所犯之事等同谋逆叛朝,本也不能包庇。”   “待陛下处置了你父兄,这刺列部的汗王之位,就能落到你身上?”   “是。”   姜戎大方承认,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凌祈宴大笑,将酒倒进嘴里:“好,你是个有趣的,本王欣赏你。”   他虽无大志,但向来欣赏有野心又有手段之人。   姜戎望着他的目光灼灼:“能得殿下青眼,小子荣幸之至,日后只要殿下开口,能做到的事情,定竭尽所能为殿下做到。”   戌时末,姜戎将凌祈宴送出庄子,俩人一路说笑,已比先前来时熟稔许多。   毓王府的马车停在庄外,温瀛就站在车边,面色沉淡地看着凌祈宴与人一起走出来。   见到温瀛,凌祈宴脸上的笑意褪去,温瀛低下声音:“学生来接殿下回府。”   姜戎的目光在温瀛与凌祈宴之间转了一圈,轻眯起眼,很快又不动声色地与凌祈宴道:“恭送殿下,殿下慢走。”   凌祈宴点点头:“待你离京那日,本王再为你送行。”   姜戎赶忙谢恩。   凌祈宴坐上车,温瀛没跟上去,亦没看那姜戎一眼,随着马车步行离开。   凌祈宴坐在车中,车轮子轱辘响个不停,让他有些心烦意燥,醉意又渐升起,胃腹处一阵不适。   辛辣刺激的酒味顺着喉口翻涌上来,凌祈宴捂着肚子弯下腰,随车伺候的太监手忙脚乱地捧上痰盂,他喝进去的酒水全部吐了出来。   外头的温瀛听到动静,叫人停了车,拉开车门,就见凌祈宴趴在痰盂上,已吐不出东西来,正在干呕。   他坐上车,揽过凌祈宴让他趴自己身上,帮他揉按肚子。   凌祈宴闭着眼低喘气,好半日才缓过劲来,嘴里骂道:“穷秀才,你又占本王的便宜。”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力气将人推开,趴在温瀛怀里,手脚都是软的。   温瀛的神色晦暗:“殿下明知自己喝不了这么多酒,为何非要喝?”   听出他语气中的教训之意,凌祈宴当下生了气,坐直身,抬手就想扇他,被温瀛扣住手腕。   “殿下还有力气打人吗?”   对上温瀛板起来的冰冷棺材脸,凌祈宴十分恼火:“你滚下去,你好大的胆子,敢教训本王。”   “殿下这般不自爱,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学生看不过眼罢了。”   “滚!”   温瀛放开他,下车去,凌祈宴用力甩上车门。   亥时二刻,回到王府,温瀛跟去正院,伺候凌祈宴更衣,手刚碰到他衣袖,就被凌祈宴甩开。   凌祈宴一脸冷淡:“这里不需要你,滚下去。”   温瀛抬眸,他的眼中沉淀着隐藏在平静假相下的、若有似无的鸷戾,又似凌祈宴初见他之时。   凌祈宴皱眉,这个混账还生气了?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本王叫你滚,你是听不懂吗?”   温瀛看着他,沉声问:“殿下,您就这么讨厌学生?”   凌祈宴似听笑话一般:“你如此胆大妄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还处处忤逆本王,你觉着本王不该讨厌你?”   “那您为何不处置学生,将学生赶出去?”   不待凌祈宴说,他又岔开话题:“殿下今日去与那刺列部的小王子饮宴,高兴吗?”   原本想骂人的凌祈宴被他一句话转移注意力,嗤道:“自然是高兴的,只有你才会让本王不痛快。”   “学生能这样叫殿下记着学生,也是学生的荣幸。”   凌祈宴抬脚就踢。   温瀛跪坐在榻前,捉住凌祈宴脚踝,帮他脱了鞋袜。   凌祈宴坐着没动,冷冷瞅着他。   下人打来热水,温瀛捏着布巾,摩挲着凌祈宴细白的脚掌,仔细地帮他洗净。   凌祈宴还是想骂人,温瀛抬起眼,忽地问他:“那位刺列部的小王子,对殿下殷勤备至,殿下喜欢吗?”   凌祈宴不耐道:“与你何干?”   “太子虽处处提防着殿下您,对您与旁的人到底不同,殿下觉着呢?”   “太子送殿下银狐皮,那小王子送殿下夜明珠,那些东西,就能讨得殿下欢心?”   “那些身外之物的奇珍异宝,殿下就有这般看重?谁人送殿下,殿下都会收?”   凌祈宴沉了脸,一会儿小王子,一会儿太子的,这小子到底想说什么?   “好东西为何不要?本王不看重那些金玉珠宝,难不成要看重你这穷秀才几个铜板买的零嘴?”   温瀛捏住他脚掌,不再说了。   殿下不懂这些,……不懂也好。   凌祈宴被他这一番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得更生了气,湿漉漉的脚掌再次踹上他胸口:“你滚。” 第27章 如花美眷   翌日,因着宿醉,辰时过凌祈宴才起。   原本打算一早就进宫去与皇帝禀报漠北之事,只能推迟到下午。   凌祈宴用着早膳,有些食不知味,江林小声告诉他,说温瀛一早就过来与他请安,见他还没起,就又回去了。   凌祈宴听得心不在焉,没等他说什么,外头有小太监进来通传,温瀛那小子又来了。   凌祈宴原本想叫人滚,话到嘴边一转,改了口:“让他进来。”   温瀛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请安,凌祈宴睨他一眼,随口问道:“你不是明日就要考试了?还这么多心思,别最后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吧?”   “不会。”   温瀛说得十分笃定,在学业上,他向来对自己有十足的自信。   说罢他抬眸望向面前的凌祈宴:“殿下,学生这回若是能考好,也是给您长脸,您能否消气,不再怨恨学生?”   哈?   凌祈宴算是服了这人脸皮厚的程度:“你还想要本王消气?”   “学生低微不值一提,殿下因学生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凌祈宴顿时没好气:“滚下去,别来碍着本王的眼。”   温瀛不再烦着他,走之前,却又忽然凑近,抬手捻去凌祈宴鬓边沾上的一小瓣落花。   不等凌祈宴反应,温瀛已然退开,告退下去。   待人走了,回过神的凌祈宴板着脸教训起身边下人:“你们都瞎了?本王头发上沾了东西,你们一个没看到?”   一众下人低着头不敢多言,看见自然看见了,但那花瓣落得正好,娇艳颜色就在殿下鬓发边,衬得他原本略显苍白的面庞多了些粉黛之色,看着格外妍丽,别说那些个丫鬟不愿提醒,连江林他们几个,犹豫之后都没说出口。   ……就那穷秀才多事。   早膳尚未用完,宫里突然来了人,皇帝急召凌祈宴入宫。   江林十分有眼色地给来传话的宫中太监塞了锭银子,对方小声提醒凌祈宴:“早上礼部刘侍郎与陛下禀报藩务事,赶巧内阁收到兵部送来的急报,漠北那边又出事了,像是与刺列部有关,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殿下您一会儿到了陛下面前,可得小心应对着。”   凌祈宴顿时语塞,昨日那姜戎小王子才与他说起这个,今日竟就出了事,怎这般凑巧?   不敢再耽搁,凌祈宴放下碗筷,换了身衣裳,命人备车入宫。   兴庆宫里跪了一地的官员,皇帝正在发脾气骂人,太子也在,凌祈宴刚走进去,就被皇帝劈头盖脸一顿骂,这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今早朝会之后那刘商特地留下,与皇帝禀报昨日姜戎说的他父兄勾结巴林顿,起意反叛之事,还说主客司一早收到消息,第一时间禀到毓王殿下那,是毓王殿下说要压一压,待万寿节之后会亲自与陛下说,如今万寿节已过,毓王殿下像是完全忘了这事,他怕再耽搁下去漠北那边会出岔子,这才禀到御前。   偏他这边事情还没说完,内阁辅臣就带着兵部官员匆匆来了,说一早收到漠北那边的紧急军报,巴林顿又有了动静,数万兵马绕过刺列部,洗劫攻占了刺列部南边的三个小部落。   龙颜震怒。   这十数年来,刺列部靠着大成的扶持,逐渐壮大,正是兵马强盛时,若他们当真全力抵御巴林顿的来犯,巴林顿人绝无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下这事,很大可能是刺列部对他们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才使其成事。   这些年大成一直屯重兵在西北边境,由皇帝最信任的五皇弟靖王亲自领兵,才能保西北安定,巴林顿在西北这边撕不开攻往大成朝的口子,只能将目光投向漠北其他部落,刺列部本是大成朝耗费心血喂养大的一条看家护院的狼狗,没曾想会被他们反过来咬一口,刺列部汗王竟勾结上与他们有世仇的巴林顿人,起了反叛大成朝之意。   那三个小部落虽不起眼,却离大成朝通往漠北的几处要塞关口十分之近,巴林顿攻占那几个部落,就是对大成朝赤裸裸的挑衅之举。   皇帝如何能不恼,尤其听到说他的好儿子故意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压下,不许人告诉他,哪怕是为了不坏了他过万寿的兴致,依旧叫他火冒三丈、气怒不已。   于是凌祈宴就被骂了,他有嘴说不清,说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事,反正皇帝是不信的,只觉着他在推卸责任。   如若他没有对自己的差事那般不上心,能多个心眼主动去过问各项事情,而不是等着下头官员几日来他府上禀事一回,叫那些个人大了胆子随意糊弄他,也不至于被人蒙骗,说到底,他确实有疏忽之处。   凌祈宴跪在地上,低着头任由皇帝骂,心思转得飞快,他不信事情有这么凑巧,如果没有兵部这个急报,只是晚这么几天将刺列部的异动呈报御前,他父皇根本不会这么生气,刘商这么做,说不得是早就收到消息。   这么想着,凌祈宴斜了一眼立在一侧的凌祈寓。   凌祈寓还是那副装出来的持重样,待皇帝发泄得差不多了,适时插上话:“父皇,大哥只是去主客司这些个地方跟班学习,且他才刚接触藩务不过一个月,这事出了岔子,也不能全怪他身上,您请息怒。”   被凌祈寓这么一劝,皇帝果真冷静了些,又瞪了凌祈宴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就不该对你抱有指望!”   皇帝发泄完,直接将凌祈宴撵出去,后续事情的处置已经不需要他再听。   凌祈宴在兴庆宫外木然站了片刻,仰头望向苍茫天际,轻闭起眼。   再睁开时,又换上那一副混不吝的神态,大步走下石阶。   回府之后,凌祈宴没再出门,姜戎那边派了个人过来与他请罪,说他被皇帝传去宫里问话,这事拖累了殿下,等过后他会再亲自来登门赔罪。   凌祈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回去跟他说,让他别来了,免得又惹人闲话。”   他对这摊子事情已彻底失了兴致,压根不想管了,爱怎样怎样吧,这差事打一开始就不是他想干的,他果然还是适合做个闲王。   入夜,温瀛再次过来与凌祈宴问安,凌祈宴难得安静地在看书,虽然看的依旧是闲书。   温瀛进门,凌祈宴眼皮子都没撩,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温瀛主动问起他:“殿下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凌祈宴终于抬眼:“你觉着本王像是有烦心事?”   温瀛不出声地打量他。   凌祈宴虽还是那副懒散模样,眉宇间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烦闷,想来是在生闷气。   “呵。”凌祈宴看一眼自鸣钟,已是戌时末了。   明日就要考试的人,这么晚了竟还来他这里晃悠,哪有这个时辰来请安的?   温瀛似浑然不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继续问他:“殿下今日进宫被陛下召进宫了是吗?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学生是殿下的门客,愿意为殿下分忧。”   凌祈宴难得被逗笑了,帮他分忧?这倒是稀奇,不过这小子哪怕是奉承人,都是一副棺材脸,真真是……   还有脸说门客呢,今日倒是记得自己只是个门客了,什么以下犯上不该做的事情都做尽了,搁这里装模作样。   不在意凌祈宴的满眼嘲弄,温瀛又道:“殿下说出来,或许学生能帮殿下出出主意。”   对上温瀛平静望向自己的目光,凌祈宴的心念一转,当真将事情与他说了一遍,温瀛听罢微蹙起眉:“殿下觉着是太子让那刘侍郎做的?”   凌祈宴冷道:“可能吧,那刘商跟沈家本就走得挺近的,他因刘庆喜之事一直对本王耿耿于怀,自然愿意帮太子办事,至于漠北那边的境况,太子向来有心盯着,提早收到些消息,也不无可能。”   从前刘庆喜跟着他玩,无非是他这位毓王殿下出手大方而已,实则刘庆喜与沈兴曜那伙人一起玩的时候更多,要不也不会帮着他们杀人。至于他老子刘商,更是与那位卫国公有颇多往来,这些还都是刘庆喜他有几回喝多了,自个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   这事只要想一想,就叫凌祈宴动肝动火。   下人打了热水来,伺候凌祈宴梳洗,温瀛自然地接过热帕子,帮他擦脸。   凌祈宴被他隔着热帕子的手在脸上一顿揉,皱眉瞪向他:“你做什么?”   “伺候殿下洗脸。”温瀛神色淡定地说完,又拉起凌祈宴的手,帮他擦拭掌心。   凌祈宴想骂人,温瀛轻捏了捏他手心:“殿下息怒,没必要为了这些外事伤神动气。”   “那你就不要问!”   温瀛再拍拍他手背安抚他:“若是太子叫人做的,倒也不稀奇,不过太子既帮殿下讨了差事,又故意坑殿下,想来是反复无常之人。”   “那小畜生从小就这样,”一提到凌祈寓,凌祈宴更是没好气,“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往本王跟前凑,讨好本王,一会儿又使阴招坑本王。”   凌祈宴总觉着,是自己之前没领凌祈寓那个狗东西的情,毫不犹豫拆穿他假模假样的做派,故意奚落他一顿,才惹得他恼羞成怒,又用这种不入流地手段阴自己,让父皇更不喜自己。   凌祈寓那狗东西何止反复无常,根本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温瀛沉声问:“殿下既然知道他是这般性格的,将来登了大位,必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您,为何要让他如愿以偿?”   凌祈宴哼道:“你不必蛊惑本王,本王懒,没兴致跟他争皇位,更没兴致做皇帝,但是他坑本王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必不会让他好过,除非等他做了皇帝直接杀了本王,那还早得很,怕什么。”   他的原则向来是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他必以牙还牙,管那人是谁。   “那殿下这回打算如何对付太子,出这口气?”   听出温瀛声音里的冷意,凌祈宴斜他一眼:“你不是说帮本王分忧吗?你帮本王想。”   温瀛果真思量了一会儿,道:“太子对漠北之事上心,无非是有意染指兵权,这回漠北出了事,朝廷说不得又要再次出兵,西北那边的兵马动不了,只能从京里另派人带兵过去,太子想必会想方设法让陛下派他自己的人去,殿下只要让太子不能如愿,他必会十分不快。”   “如何能做到?”   “不用太麻烦,”温瀛提醒他,“陛下如今对那位新入宫的婕妤娘娘正热乎,只要让她吹吹枕头风,与陛下随意说起他们那些藩属小国的子民,是如何爱戴陛下和太子殿下,将他们奉为神明之类的话,说得多了,陛下必会疑心在那些外邦人眼中,太子与他这个皇帝竟是同等地位,想必不是他乐见的。”   “他自然会去想,大成朝的这些官员百姓,又是如何看待他这位帝王,和他的太子,想得多了,免不得要对太子心存芥蒂。”   “太子若在这时有什么动作,甚至想要沾染兵权,陛下定会更加不舒坦,自不会让他如愿。”   凌祈宴的眼珠子转了转,踢了温瀛一脚:“没想到你这穷秀才还知道算计这些,这主意倒是不错。”   “能为殿下分忧就好。”温瀛淡道。   哄得凌祈宴高兴了,温瀛没再多言,为他脱了鞋袜,帮他沐足,揉着凌祈宴的脚掌,按进热水中。   凌祈宴像是舒服了,哼哼出声,圆润的脚趾在温瀛手背上踩了几下,温瀛不动声色地又轻挠了挠他的脚掌心。   凌祈宴溢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愈发撩人,温瀛垂下眼,继续为他揉按。   不期然的,脑中浮起白日里凌祈宴鬓边簪花、姿妍艳色的模样,叫他不由加重手中力道。   梳洗更衣后,又伺候凌祈宴睡下,温瀛帮他拉下床帐、吹熄灯,在床边站了片刻。   帐中的凌祈宴丢下句“明日考好些”,翻过身,很快沉沉睡去。   黑暗中,温瀛眼中浓郁的墨色逐渐化开,被一抹温柔取代。 第28章 羞愤欲死   丑时末,温瀛搭乘毓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贡院之外,这里早已人头攒动,考生三两聚在一块,不时小声说着话,更多的人沉默不言,怀揣着紧张和希冀,等待贡院大门开。   温瀛下车,从小厮手中接过考篮,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考票,立在车边,心神放空地阖上眼,闭目养神。   想起凌祈宴睡去时说的那句“明日考好些”,他的心绪愈发放松。   寅时,贡院大门洞开,有皂隶出来,开始唱名。   考生挨个上前,接受盘检。   轮到温瀛,他从容走上去,递上自己的考票,皂隶对着考票上所记载的特征,打量片刻他的面相,又叫他解开衣衫,看了胸前血痣,再检查一番鞋袜和头发,最后略翻了翻他的考篮,将号舍牌递过去,放了他进去。   有了毓王殿下的提前打点,果真没有人为难他,号舍也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坐在其中,抬头就能看到院中迎风摆动的秋桂,无疑是个好兆头。   不过温瀛没兴致欣赏这个,进去号舍搁了东西,先毡了号顶,再挂上油布做帘子,挡住外头秋日寒气,这才坐下,取出点心,就着问监考号军要来的热水,吃了几口。   点心都是凌祈宴吩咐王府厨子子时才做的,正新鲜着,想到那位虽娇纵不讲理,有时对他又格外体贴纵容,分外叫人喜爱的毓王殿下,温瀛的神情中多了份柔和之色,大口将点心吃了。   辰时,考官巡场过后,监考号军开始分发考卷,刚开封的考卷墨迹尚未全干,温瀛拿到手,没有急着去看考题,他闭起双目,心神有些微的恍惚。   他必须考出一个好名次,他要往上爬,他要站到足够高的地方,他要那个人真正将他看进眼中。   再睁开时,温瀛的目光已重归平静,心绪沉定下,揭开考卷。   凌祈宴一觉醒来,没见每日一大清早准时来请安的温瀛出现,想了想,才记起那穷秀才今日要考试。   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用着早膳,凌祈宴觉着十分无聊。   他似已有好些日子,没这么清闲过了,清闲到让他觉着空虚。   也不知那穷秀才这会儿如何了,肯定在奋笔疾书写文章吧?啧,果然还是得投个好胎。   凌祈宴胡思乱想着,若是换做他,看到那斗大的字就头疼,最厌恶的就是写那八股文,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靠科考出人头地,幸好他投了个好胎。   待凌祈宴用完早膳,江林将刚收到几张请帖拿来给他看,俱是会同馆那边送来的,那些外邦使团大多还没走,这些日子一直变着法子地邀约凌祈宴,每日都有新鲜花样。   凌祈宴兴致缺缺,经过昨日的事情,他已经没了兴趣再出去与这些人瞎混,随意摆了摆手:“本王乏了,都推了吧。”   江林喏喏应下。   下午,凌祈宴在院中听曲晒太阳,门房上的来禀报,说是那位刺列部的小王子姜戎前来求见。   凌祈宴让了他进来,姜戎请安过后接着为昨日的事情请罪。   虽凌祈宴特地说了不需要他再纠结这事,这人还是亲自过来一趟,再次与凌祈宴赔罪。   凌祈宴不甚在意地打断他:“罢了,这事是本王自己不小心,你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与你无关。”   “谢殿下宽宏。”   说了几句话,凌祈宴顺嘴问他:“陛下昨日召你进宫,都问了你什么?”   姜戎细细说了,皇帝问的自然是他父兄与巴林顿人勾结之事,他将自个知道的都告诉给了皇帝,皇帝的意思,应当会先下诏给他父汗问罪,若是他父汗肯认罪,且派兵马去援救那几个被巴林顿占据的小部落,还有转圜余地,否则,一旦大成朝出兵,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至于姜戎自己,则一再与皇帝表了忠心,说会去信劝谏他父兄,若是他们依旧执迷不悟,他愿随大成兵马出征,亲自去征讨他父兄和巴林顿人。   凌祈宴闻言敲了敲手指,暗想着他父皇果然并不十分愿意出兵,倒也是,自从几位老将军以老乞休后,大成朝能打仗的大将,除了五叔靖王,就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了,靖王坐镇西北边境,若是再分心思往东去刺列部,长途跋涉且不说,只怕西北那边会被巴林顿人趁机钻了空子。   不过凌祈寓应当很希望朝廷直接出兵,如温瀛所说,他想趁机安插自己人进军中,沾染兵权。   ……想得倒美。   他们父皇当年就是靠着手中兵权,赢了其他兄弟,顺利登上帝位,因而对这事更加敏感,凌祈寓已经做了太子,犹不满足,还这般大的野心,只怕略略挑拨一番,父皇当真要对他生出芥蒂来。   这么想着,凌祈宴不免觉得,那穷秀才确实给自己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他虽无心大位,但十分乐见凌祈寓倒霉。   见凌祈宴说着话,忽然开始走神,嘴角还噙上了笑,姜戎的目光微一顿,轻喊他:“……殿下。”   凌祈宴回神,又问道:“如此,你不是还得在京中多留段时日?”   “是,陛下让我留下来,得看朝廷的诏令送出去,我父汗那边是什么反应再做决定。”   姜戎没有明着说,但凌祈宴当然听得明白,他父皇有留这人下来做人质的意思,不过既然这人特地来告发他父兄,且他父兄又选在他在京中时反叛朝廷,想必彼此都不会顾念所谓父子兄弟之情。   “殿下,这段时日,还能否邀约您饮宴?”   凌祈宴一本正经道:“本王要修身养性,不然又要惹得陛下不快,这段时日就暂且不出门了,本王这府上,你也尽量少来吧,要不被人看到你与本王走得近,陛下那里怕不好想。”   姜戎点头,略一犹豫,又道:“殿下,有朝一日,若我当真能拿到汗位,定会唯殿下马首是瞻。”   凌祈宴皱眉:“你对本王马首是瞻做什么?本王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你这话在本王府上说说就算了,出去了可别与人乱说,不然话传出去,你和本王都得倒霉。”   姜戎闻言略微不解:“殿下,您是皇嫡长子,按着大成朝的祖制礼法,您才该是东宫储君……”   “打住,”凌祈宴受不了地打断他,怎么又来个想要蛊惑他争位的,“这事与你无关,管住你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更别说。”   见凌祈宴的神色里多了俨然之意,姜戎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提,改口道:“无论如何,日后只要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都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凌祈宴随口应下,总觉着这人的态度有些怪异,不过看着并无恶意,他便懒得多想了,留人喝了一盏茶,命人将之送出府。   入夜,凌祈宴盘腿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棋盘,总觉得无趣透了。   江林挤眉弄眼凑过来问他:“殿下,要找人来陪您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凌祈宴撇嘴,想了想,他扔下棋子,轻咳一声,吩咐道,“去将那图册子拿来,本王想看。”   江林领命,双手将凌祈宴珍藏的春宫图册捧来,一整套好几本,都是花重金请的最好的宫廷画师给画的。   凌祈宴以前就喜欢夜里翻出这些时不时地看,有好几次还召人来跪在外头候着,说等他看起了兴致就让人进去伺候,结果每一回到最后,图册子砸他脸上,睡死过去依旧无知无觉。   也所以,这才白白便宜了温瀛那个穷秀才。   凌祈宴让江林将东西搁下,摆了摆手,示意他带人退下去,不需要他们在屋子里杵着。   屋中下人鱼贯退下,凌祈宴爬进被褥里,就着床头只点了一盏的黯淡灯火,看他那些宝贝册子。   他以前看得更多的是男女之间的那些,这会儿拿到手上翻了两页,就觉索然无味,直接扔出帐外去。   再拿起那龙阳册,翻开一页,目光落到画中那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身上,细瞧了半日,想着这画中人还没那穷秀才长得好,连身子都没他的好看,真没意思。   虽如此,他依旧一页一页翻了下去,画中那些香艳画面叫他逐渐面红耳赤,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不由浮起那夜的种种,穷秀才望向他时盛满欲念的眼神、在他耳边粗哑低喘的声音、箍住他腰身的强劲力道……   凌祈宴缩进被子里,扔了册子,手摸下去。   一刻钟后,凌祈宴掀开被子,大口喘着气,失神半晌,在床上来回滚了两圈,愈发的心烦意燥。   他有感觉,但还是不够,只是这样,怎么都觉着差了一点。   瘫在床中瞪了片刻头顶的房梁,凌祈宴再次缩回被子里,这一回,他用力闭起眼睛,抖索着手,伸向了后头。   半个时辰后,凌祈宴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发呆,江林缩着脖子进来问,要不要让人进来伺候,凌祈宴回了他一个“滚”。   江林又退了出去,心下嘀咕殿下不是自己弄出来了嘛,怎还是这般不高兴,好似还愈加生气了。   凌祈宴埋头进水中,咕噜吐着泡泡,心头滔天怒火和羞赧无措交替翻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穷秀才、臭秀才!!!   后半夜,凌祈宴再睡不着了,躺回床里瞪着眼睛到天明。   之后那一整日,凌祈宴的精神气更是蔫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一众下人铆足了劲地逗他欢心,他连个笑脸都欠奉,一整日都昏昏欲睡,若不是知晓昨夜确实没人给殿下侍寝,怕是得有人疑心是哪个小妖精吸干了殿下精血,才叫殿下这般萎靡不振。   比起身体上的疲惫,凌祈宴心里愈加不得劲,陷入自我厌弃中。   半夜里,他缩在被子里,还是睡不着,前边弄了半天没什么意思,手又伸去了后面。   两刻钟后,凌祈宴趴在被褥里,低低喘着气,久久回不过神来。   江林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却见凌祈宴正坐在床边撕那几本图册,面上神情十足扭曲难看。   江林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喊他:“殿、殿下……”   凌祈宴抬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泛着红,就要冒出水来,在灯火下更显潋滟,像是委屈极了。   “殿下,……您怎么了?”   “这些册子,都是骗人的,本王要这些东西有何用?”   凌祈宴发泄一般撕着手里的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像是噬着某人的血肉。   江林看着都觉牙酸,但不敢说什么,还问他:“殿下您仔细手疼,要不奴婢帮您撕吧?”   凌祈宴冷冷瞅他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都扔下地,挥了挥手,冷漠吩咐道:“捡起来,拿出去都扔火盆里烧了。”   江林赶忙领命。   凌祈宴倒进床里,闭起眼,眼前像是又浮起温瀛那张寡淡棺材脸,顿时愈加怒火中烧。   看着清心寡欲一脸清高,实则最是下作,无耻之尤!   若不是因为这个禽兽,自己何至于变成这样! 第29章 修身养性   两日后,温瀛考完第一场,被人接回府,沐浴更衣过后来正院与凌祈宴请安,凌祈宴刚用完晚膳,正在喝茶消食。   温瀛进门来,先见了礼。   凌祈宴瞧见他,心思有些别扭,目光落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这穷秀才在考场里待了三日,依旧淡定从容,虽面有疲色,却不见精神萎顿,全然不似别的那些个考生,从考场里出来后一副半死不活之态。   倒是凌祈宴自己,这两日都没睡好,这个时辰就已然哈欠连天,眼皮子打架。   他揉着眼睛,随口问起温瀛:“考得好么?”   “尚可。”   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必是考得不错了,乡试一共三场,最重要的就是这第一场,这场若是考好了,后头两场只要能顺利写完,名次就差不了。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穷秀才应当很快就不是秀才了。   他又随意问了问考场上的事情,温瀛一一答了,凌祈宴摆了摆手:“你去歇了吧,后头还两场呢,养足精力,明日又得进考场了。”   温瀛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殿下是病了吗?为何打不起精神来?”   凌祈宴面色一僵,心头那些羞愤不堪的情绪瞬间翻涌而起,十分想踹温瀛一脚,奈何他现在连抬脚都觉得费力,……算了。   他总不能说,他这连续两夜都自己给自己弄了后面,然后睁眼到天明睡不着觉……   别说他没脸说出口,他甚至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温瀛并不知道凌祈宴在纠结什么,只以为他是身子不适,靠近过去,抬手想去探他额头。   凌祈宴下意识地别过脸,神情不悦道:“你做什么?”   温瀛的手顿了顿,收回来,冷下脸提醒他:“殿下若当真病了,得请太医来看看。”   “本王的身子,本王自个心中有数,不用你多事,你管好你自己吧,下去下去。”   凌祈宴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温瀛不动,凌祈宴拧起眉:“赶紧走。”   僵持片刻,温瀛起身,告退出去。   待人走了,凌祈宴心下愈是不快,他分明察觉到刚才这穷秀才在跟自己生气,他凭什么生气?混账东西,越来越没规没矩了。   听到身后摔东西的声响,温瀛停步在廊下,微蹙起眉。   茶碗扔在地上四分五裂,江林赶紧吩咐人来收拾打扫,低声劝凌祈宴:“殿下,您息怒,仔细别烫了手。”   凌祈宴觉着没劲,吩咐他:“本王乏了,伺候本王更衣吧。”   转日,温瀛又入了考场,凌祈宴实在闷得慌,修身养性的话丢去脑后,叫了张渊那伙人来府上陪自己玩儿。   自刘庆喜出事后,这伙纨绔很是安分了一段时日,但到底是坐不住的,毓王府一发帖子,当下就都高高兴兴地来了。   纨绔们在府中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凌祈宴憋闷了这么一段时日,今日终于舒坦了,少了那个冰块棺材脸在旁边唠叨,喝酒都畅快许多。   张渊还带了个人来,是个俊俏美貌的小郎君,一直被他搂在怀中,不时亲热,像是十分宠爱。   凌祈宴瞧着有趣,顺嘴问他:“你这又是哪里招来这么个宝贝,这般稀罕?”   张渊似是喝高了,捏了捏那小郎君的下巴,大着舌头与凌祈宴炫耀:“这小东西是秀兰苑出来的,跟我的时候还是个雏儿,虽是个雏儿,那活却厉害得很,秀兰苑调教得好,这小东西比那些娘子们花样还多,也放得开,可惜殿下看不上,不然就送给殿下尝尝滋味了。”   凌祈宴倒了一口酒进嘴里,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不甚清明,却听明白了张渊这话里的意思,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问道:“……什么滋味?”   “自然是销魂滋味,”张渊一脸贱笑,凑近凌祈宴,蛊惑他,“殿下,那滋味保管您尝一次就忘不掉,殿下真有兴趣?”   凌祈宴瞅一眼那低眉顺眼的小郎君,嘴角微撇。   这副含羞带怯、满面脂粉气的模样,跟那些小娘子有何区别?还不如那些小娘子呢。   张渊一看凌祈宴这表情就知道,这是没看上。   倒也是,他这小宠儿确实长得不错,但比起面前这位毓王殿下自己,还是差得远了,毓王殿下真把人要去宠幸了,反倒是殿下亏了。   凌祈宴虽没看上人,却似乎对张渊说的那番话颇感兴趣,有些欲言又止。   张渊是个精明的,见状想了想,大约明白过来,体贴道:“殿下,您是想问那秀兰苑都是怎么调教人的?想用在那穷秀才身上?”   凌祈宴不接话,喝了一口酒,捏紧手中杯子。   他确实就是想用在温瀛身上,非得把那日那口恶气找补回来不可。   张渊挤眉弄眼:“这倒是容易得很,殿下若是舍得,不若殿下将人教给我,我将之带回那秀兰苑去调教好了,再给您送来?”   凌祈宴冷冷斜他一眼,提醒道:“等下个月放了榜,那穷秀才就是举人了,你要将他送去秀兰苑?”   张渊顿时有些讪然,他本也是随口一说,立马打消了那不着调的想法,犹豫问凌祈宴:“殿下,倘若那小子真中了举,还愿留您这里伺候您?”   凌祈宴冷哼:“一个举人而已,又算得什么。”   张渊哈哈笑:“倒也是,殿下看得上他,那是他的福分,殿下想要调教人也不麻烦,一会儿我叫人给殿下送些好东西来,殿下尽管拿给那小子用,也有给殿下您自个用的,保管让殿下满意。”   “……果真?”   张渊一拍胸脯:“包君满意!”   凌祈宴不再问了,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入夜,凌祈宴回房,张渊派人送来的好东西就摆在他床头,还特地与凌祈宴说明了,这些都是全新没用过的,用的最上等的材料做的,让殿下尽可以慢慢摸索尝试。   凌祈宴目不斜视,给送东西来的人下了赏赐。   待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一阵窸窣响动后,凌祈宴爬进被褥里,就着黯淡灯火,细细去看那些东西。   一部分是各种“仙丹”,他拿起那一个个的小瓷瓶,看了看上头贴的字,什么“一笑散”、“三益丹”、“闺艳声娇”、“旱苗喜雨”、“灵龟展势”,尽是唬人的名头,凌祈宴看着敬谢不敏,还略有嫌弃,这些玩意儿当真不会吃出毛病来?   再有那各色味道的脂膏,他打开挨个闻了闻,深觉没有他自己弄来得好,愈发地看不上。   倒是其他那些物件,五花八门的,样样看着都挺稀奇,凌祈宴只认得那玉势,有一头的,也有两头的,那些个悬玉环、银托子、角先生、肉苁蓉、缅铃什么的,若不是张渊贴心地叫人给他标记了名字,他一样都不认识。   凌祈宴咂咂嘴,心道这个张渊可真会玩,竟有这么多新奇玩意,他以前从未见过。   于是好奇地将这些个好东西当做玩具,东摸摸西看看,能拆的都拆开了细致研究一番,乐此不疲。   到后头他又忍不住有些怀疑,就这么些玩意儿,真能叫那穷秀才乖乖听话?   张渊那小子该不是诓他吧?   凌祈宴趴在被褥里发呆。   片刻后,他的手摸到后面。   不太过瘾,又换上个形状让他满意的物什。   这回舒服了,先前喝多了的醉意跟着上头,凌祈宴闭上眼睛哼哼,脑子里一片放空。   翌日清早,凌祈宴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出房门,昨夜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只要想通了,好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管他呢,他自己爽了就行。   张渊那伙人昨日喝高了,都在他府上留宿,闹腾了大半宿,这会儿也才起,纷纷来与他告辞离开。   张渊起得最晚,一脸餍足,像是昨夜也尽了兴。   凌祈宴留了他一块用早膳,顺口与他提道:“那些个东西,有好的再给本王送些来,那些什么仙丹和脂膏的就免了,只要其它那些。”   张渊满口答应下来,笑嘻嘻地问:“殿下昨夜可是先用上了?那穷秀才不是考试去了吗?”   凌祈宴面无表情道:“谁说本王一定要用他身上,本王府里能用的人多了去了。”   “殿下用得上就好,回头我就再叫人去给您搜罗些更好的来。”   张渊奉承着他,暗暗觉得稀奇,难不成这位毓王殿下真开窍了?这可新鲜,也不知是哪个贼丫鬟还是小子的,有这等好福气。   江林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默不作声地撇开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殿下昨夜房里压根就没进去人,但那些东西确实像用过了,这……   又过了三日,温瀛考完第二场回来,又来与凌祈宴请安。   凌祈宴看到他就没好气,他可没忘了前几日这小子还给自己摆脸色的事情,他气还没消呢。   “你走。”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冲着门的方向。   温瀛没肯,他的神色间略有疲惫:“殿下的身子好些了吗?这两日可还有不适?”   “本王压根就没病,好得很,倒是你,”凌祈宴满眼奚落,“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才考两场就累成这样了?”   温瀛没多解释,他确实有些累了,连着数个昼夜窝在那狭窄的号舍里,夜里根本睡不好,就算是铁打的也会生出倦意。   只好在,还剩最后一场了。   “累了就滚去睡吧,别杵这里碍着本王的眼。”凌祈宴开口撵人。   “殿下。”温瀛出声喊他。   凌祈宴皱眉,这穷秀才黑漆漆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说话了,叫他不自觉地生出些别扭来。   “干嘛?”   听到凌祈宴故作凶悍的语气,温瀛眼中的情绪沉淀下,他其实没想做什么,不过是想多听听凌祈宴的声音而已。   于是上前去,拾起凌祈宴一只手,轻捏了捏他手心:“殿下这几日有与人出去玩吗?”   凌祈宴嗤道:“本王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需要与你交代?”   “殿下不想说就算了。”   凌祈宴冷冷瞅着面前之人,好似他周身那种叫自己不舒服的阴翳感又冒了头。   这小子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凌祈宴心道,得亏自己脾气好,不跟他计较,换做其他人,他敢这么拧,早死了八百回了。   “你赶紧回去,别赖这里了,本王要睡了。”   凌祈宴再次撵人,没心思招呼这穷秀才,今日张渊又派人给他送了东西来,他先前囫囵瞧了一眼,眼馋得很,要不是这小子一直不肯走,这会儿他已经躺床上玩他那些宝贝去了。   沉默一阵,温瀛忽地弯下腰,拉着凌祈宴的手,在他手心印上一个吻。   被温瀛略干燥的唇瓣蹭到掌心敏感处,凌祈宴一阵腰软,几乎立刻就有了感觉,再开口时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出些喘:“你放开本王……”   贴着他的手摩挲片刻,温瀛终于将人放开,起身告退。   待人走了,凌祈宴才倒进榻里,大口喘着气,暗自懊恼,他最近定力怎么越来越差了?   ……果然还是得修身养性才行。 第30章 狗胆包天   凉夜露白、秋霜寒浅,案上烛台只余一点残灯。   温瀛早已歇了笔,一手枕在脑后,腿上盖着凌祈宴叫人用银狐皮给他做的毛褥子,安静靠着舍壁,另一只手中握着那枚翡翠扳指,举高至眼前,凝神看着,细细摩挲。   周遭不时有各样的声音响起,最后一夜,有人酣然入梦,有人痛哭嚎啕,亦有人癫狂大笑,状若疯癫。   唯温瀛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恍若隔离在那些声音之外,放空的神思里唯一惦念着的,仅那一人。   申时末,凌祈宴自宫中出来,前两日中秋,他进宫吃了家宴,在宁寿宫宿了两宿,今日才得太后放出宫。   坐在车中闭目养神时,想起今日已是秋闱最后一场的最后一日,那穷秀才该回来了,凌祈宴的心念不由一动。   可怜的穷秀才,连中秋都是在考场上过的。   “停车。”   凌祈宴的声音自车内传出,略一顿,又吩咐道:“去贡院。”   酉时三刻,钟鼓声响后,贡院大门终于大开。   考生陆续出来,大多数的人都已疲惫不堪,有浑浑噩噩如游魂一般,被人搀扶着走的,更有出了贡院就直接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   毓王府的马车停在对面街边,凌祈宴靠着车窗,漫不经心地瞧着众生百态,直到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出贡院大门。   温瀛依旧是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一个,他面上虽有疲色,始终神态从容、步伐稳健,不露半分怯弱之态。   凌祈宴一手支着头,嘴角噙着笑看着他慢慢走近,像是在欣赏什么赏心悦目的珍品宝物。   温瀛走至车边,抬眸望向车中模样慵懒、眼眸含笑盯着他的凌祈宴,市井灯火笼罩中,毓王殿下不再似那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他的身上,也似有了烟火气。   “学生给殿下请安。”   温瀛垂下眼,压下心头翻涌起的情绪,黯哑嗓音中藏着不露声色的悸动。   凌祈宴未有所觉,笑问他:“穷秀才,考得好么?”   “托了殿下的福。”   “能取中解元吗?”   “当如殿下所愿。”   凌祈宴就喜欢他这样的自信,满意地勾勾手指:“上车吧。”   温瀛坐进车里,凌祈宴似已全然忘了前几日还在与他生气,抬手在他消瘦了些的脸上揉了一把,啧啧有声:“真可怜,才这么几日,就瘦了一圈了,这些日子是不是既没吃好,也没睡好?回去本王给你好好补补。”   温瀛由着他做乱的爪子在自己脸上胡乱摸,低声与他谢恩。   凌祈宴恣意畅快的笑声就在耳边,叫他心中一片柔软。   回到王府,凌祈宴留人在一块用了晚膳,期间眼珠子不时在温瀛脸上身上乱转,既觉得他养眼,又有些嫌弃他几日没沐身脏兮兮的模样,一用完膳,就赶着温瀛去梳洗。   但没让人走,吩咐了江林带温瀛去他自己用的浴池。   凌祈宴确实有些洁癖,他沐身的这浴池从不给外人用,今次还是头一回,大方让了别人进去。   江林暗暗感叹温瀛的受宠程度,这小子都将殿下那样了,殿下还这般宠爱纵容着他,这可当真是出人意料得很。   这若是个女郎,只怕要成他们这王府里的正经主子。   不过嘛,若是女郎,哪能以下犯上欺负了殿下,说不得殿下就是喜欢这样与众不同的。   江林胡思乱想着,叫人将温瀛领进了浴房里,温瀛面上并无半分受宠若惊的紧张和不适,从容脱下衣衫,坐进浴池里,闭起眼,放松心神。   屋中,凌祈宴盘腿坐在榻上喝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一堆念头来,茶喝到一半,江林回来,与他说那穷秀才已经在沐身了,没叫人进去帮忙擦背,让了人都出来。   “你让人怠慢他了?”   江林赶忙道:“奴婢不敢。”   凌祈宴搁下茶盏,舔了舔唇:“……本王去看看。”   温瀛安静坐在浴池中,双目微阖,一动不动。   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   凌祈宴站在浴池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池中人。   就见他湿漉的长发披散着,赤裸着上半身露出宽阔肩膀,其上还滚着水珠,热气蒸腾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但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此刻正迎视着自己打量的目光。   平静表象中,又似藏着一泓将要煮沸的深潭,滚烫炙人。   凌祈宴忽然觉得,这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好似要将自己衣裳扒开、吞吃入腹一般,那个乱七八糟的夜晚,他虽醉得神志不清,但他记得,那时温瀛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凌祈宴有些不高兴。   这小子竟还敢打他的主意,真真狗胆包天。   毓王殿下一不高兴就想踹人,他踢掉鞋袜,伸脚进池中去弄温瀛的肩膀,呵斥道:“你给本王老实些,听到了没?”   温瀛看着他,目光落到他从自己肩膀揉到锁骨处的圆润脚趾上,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   凌祈宴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脚下一滑,一声惊呼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朝前栽进了浴池中。   温瀛双手将他接住。   凌祈宴栽倒进他怀中,水花四溅。   “你做什么!”   凌祈宴浑身湿透,被浇了满面水,眼中勃然涌起怒意:“你敢戏弄本王!你好大的胆子!”   “学生沐身,殿下进来做什么?”温瀛镇定问他。   凌祈宴一噎,涨红了脸:“这里是本王的王府!这是本王用的浴池!本王想进来就进来!”   “殿下这样的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凌祈宴一巴掌扇过去,被温瀛扣住手腕,没得逞。   温瀛的目光在水汽氤氲中更显晦黯,扣着他的手,神色冷硬,半步不让。   凌祈宴怒不可遏:“你还敢说本王是登徒子?谁是登徒子?谁对本王做了那禽兽不如的事情?!本王被你弄得那地方痛了三日才好!”   温瀛蹙眉,凌祈宴瞅着他这副表情,愈是气红了眼:“本王要阉了你!”   温瀛不再理他,松了手,霍然起身,赤条条的身体就这么完全展露在凌祈宴眼中。   目光触及那几要怼到自己面前来的某处东西,凌祈宴更多还没骂出口的话生生噎回去,眼珠子乱转,脸涨得通红。   温瀛已跨出浴池,拿了布巾擦拭身子。   凌祈宴还愣在池中,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他宽肩窄臀、腰身精壮的背影上,喉咙无意识地上下滚了滚。   温瀛穿上中衣,转身却见凌祈宴埋头进了池水中,正在里头咕噜咕噜吐泡泡,不由皱眉,沉声提醒他:“殿下,学生刚刚沐浴过的水,你闷在里头,不觉脏吗?”   凌祈宴骤然抬头,破水而出,双目通红,狠狠瞪着他。   僵持片刻,温瀛朝他伸出手:“起来吧。”   半个时辰后,洗刷干净的凌祈宴窝在榻上,翘着脚研究棋谱,温瀛坐在他身旁,给他揉按小腿肚和脚掌,是这位娇弱的毓王殿下自己说的,脚疼、腿疼,要他给揉揉。   凌祈宴被揉得舒服了,脚掌踩上温瀛的大腿,惬意地眯起眼。   温瀛的眸光动了动,刻意加重手中力道。   凌祈宴已没了看棋谱的心思,手里捏着颗棋子把玩,顺嘴问温瀛:“穷秀才,你是不是骗本王的?你以前就懂那些床笫事吧,还把本王的册子骗去看。”   凌祈宴想一想这事就不痛快,这小子那些老练的花样,根本不像没开过荤的,还稀罕看什么图册。   就他真信了这小子是个性情冷淡、清心寡欲的,眼巴巴地给他送那些去,全便宜了他,欺人太甚。   温瀛瞥他一眼,淡道:“没有。”   “真没有?”   “殿下的图册教得好。”   凌祈宴一听更生了气,踢他一脚:“你之前说什么过于粗俗,你就是诓本王的!”   温瀛按住他做乱的腿,抱到身上,继续给他揉按:“殿下息怒。”   这怒息不了,凌祈宴哼道:“那你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学东西太快?”   “学生学什么都快。”温瀛坦然承认。   凌祈宴瞬间无言,……好个大言不惭的穷秀才!   温瀛不想继续跟他说这个,岔开话题:“殿下今日刚从宫里出来吗?这几日都在宫里?”   “嗯,去宫里吃那劳什子的中秋家宴,无聊得很。”凌祈宴听他提起这个,顺口抱怨,他其实压根不愿进宫去,每回去了总有人看他不顺眼,没劲透了。   如今他差事被撸了,又成了闲人一个,连太后都不好为他多说什么,他倒乐得清静了。   就只是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偏要找他不痛快,前两日家宴又要笑不笑地与他套近乎,被他甩了脸子。后头那畜生像是喝高了,话里话外阴森森地提醒他,他如今爹不疼娘不爱,祖母她老人家年岁大了护不了他几年,他迟早得在自己这位皇太子面前低下头颅,凌祈宴听罢冷笑一声,杯中酒水直接浇对方面上去。   不巧被皇后瞧见这一幕,沈氏勃然大怒,指责他不知尊卑,他骂凌祈寓不敬兄长,凌祈寓那狗东西抹去脸上酒水,立马又换了副面孔,为他辩解是喝多了闹着玩的,凌祈宴并不领他的情,全然一副嗤之以鼻之态,连皇帝见状都动了怒,最后是太后打圆场,压着他们没闹腾起来。   为此他事后还被太后说了一顿,太后自是为了他好,劝他多少还是让着凌祈寓一些,那位毕竟是太子,可凌祈宴忍他不了,也不想忍。   温瀛见凌祈宴一副气呼呼的表情,猜到他又在宫里受了气,轻捏了捏他脚掌安抚他:“殿下不必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他们不喜欢您,是他们的损失。”   凌祈宴闻言斜他一眼,这话倒是听着新鲜:“是吗?”   “是。”   凌祈宴顿时乐了:“这话本王爱听,穷秀才,你越来越会说漂亮话了。”   凌祈宴并未觉察出,每一回他喊温瀛“穷秀才”这三个字时,总是尾音上翘,黏黏糊糊的,全无旁的人说起时的那些轻蔑不屑之意,尤其他这会儿桃花眼乱飞、眉目招摇的模样,实在勾人得很。   温瀛又捏了捏他。   凌祈宴闭起眼,安静一阵,嗤道:“穷秀才你说错了,本王压根不稀罕他们,他们喜不喜欢本王,都与本王无关。”   “嗯。”   温瀛没再多言,他知道凌祈宴这样性子的,并不需要他过多的安慰。   亥时,凌祈宴伸着懒腰打哈欠,说要去睡了,温瀛不再扰着他,起身告退。   待人走了,凌祈宴叫人熄了灯,将屋中下人都挥退,爬进被褥里,玩他的那些宝贝。   几日没碰,凌祈宴有些急不可耐。   不过今夜好似不太顺利,玩了半天都没得趣,东西换了好几样,始终感觉差了些,凌祈宴有些郁闷,……怎么回事?   在床中来回滚了两圈,凌祈宴越想越不得劲,闭起眼,脑中无端浮现起先前在浴池中看到的一幕幕,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刻钟后,凌祈宴面无表情坐起身,喊:“来人。”   江林躬着身进门来,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凌祈宴咬咬牙,吩咐道:“……去将那穷秀才给本王叫来。” 第31章 谁宠幸谁   温瀛去而复返,身后的屋门已经阖上,他站在外间,没出声,等着凌祈宴吩咐。   外间点了两盏灯,里间没有,被一道屏风隔开。   凌祈宴坐在床沿边,冷眼打量着屏风之外,站在灯火下的那个人,温瀛的面色淡定如常,似乎并不好奇自己传他来做什么。   凌祈宴心中不快,他最讨厌温瀛这副处变不惊,仿佛永远不被外事所扰的镇定之态,于是冷声下令:“将衣裳脱了。”   温瀛蹙眉,安静片刻,沉默不言地抬手解开腰带,脱下外衫。   “中衣也脱了。”   温瀛的眸光微黯,脱去中衣,上半身赤裸展现在凌祈宴眼前。   凌祈宴犹不放过他:“继续脱。”   温瀛没再动。   凌祈宴见状不耐呵道:“本王叫你继续脱。”   温瀛的喉咙滚了滚,脱去亵裤,全身上下已然一丝不挂。   隔着一道屏风,凌祈宴看不真切温瀛脸上表情,只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目不转睛。   他的身形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更引人遐思。   看了片刻,凌祈宴示意他:“……将灯熄了,桌上那条黑绸看到没,拿起来蒙住眼睛,进来。”   熄了灯的屋子里再无一丝光亮,温瀛拿起黑绸绑到脑后,蒙住双眼,将眼中晦色一并遮去。   他绕过屏风,走进了里间。   在床边停下脚步,一双手缠上攀住了他胳膊,熟悉的温热气息欺上来。   温瀛被拉倒进床中,凌祈宴跨坐到他身上,伏下身,在他耳边低语:“穷秀才,无论本王一会儿做什么,你都不许出声,更不许乱动,听明白了吗?”   温瀛哑声问:“殿下想做什么?”   凌祈宴低呵:“你别问,本王做什么,你都不许问。”   温瀛的喉结上下滑动。   凌祈宴像只猫儿一样,在他身上乱拱,湿漉漉的舌舔着他后颈处,黑暗将感知数倍放大,温瀛的呼吸渐重,双手扣上凌祈宴的腰,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凌祈宴摸索着坐到温瀛腰间,扶住了他那玩意儿。   温瀛的呼吸声不自觉地粗重,没有动,由着凌祈宴捉着他沉甸甸的性器,胡乱用手套弄了几下。   那物什在凌祈宴手中迅速硬胀,笔直竖起,隔着衣料戳着凌祈宴臀瓣软肉。   凌祈宴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一只手撑在温瀛胸膛上,另一只手窸窸窣窣地将自己身上亵裤扯下,再扶着那东西,慢慢坐下去。   后穴隐秘处先前已被他自己玩了许久,涂满了脂膏,早已湿透了。   察觉到自己的性器一寸一寸被吞入紧致湿软中,温瀛的呼吸已彻底乱了节奏,扣在凌祈宴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这种感觉过于磨人,凌祈宴的动作太慢,又不得章法,好半日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将整根都吞下,再停了一阵,才缓慢摆动起腰身,试图用温瀛的那根去磨最能让他快乐的那一点。   一下、两下、三下……,在凌祈宴吃力地吞吐十数下后,他有些泄气地哼哼了两声,温瀛却骤然挺起身,狠狠朝着他身体里猛撞进去。   凌祈宴猝不及防一声尖叫,脖子往后抛去,温瀛不等他适应,已不断地挺动起身体,回过神的凌祈宴大口喘着气,嘴里随之溢出一声一声甜腻撩人的呻吟。   温瀛箍住他的腰,猛地将人掀倒进床褥中,翻身压上去,将凌祈宴的两条腿抬高至腰间,一手抽走了蒙住自己眼睛的黑绸,一手捏住凌祈宴下巴,凶狠地吻上去。   “不许亲……”   凌祈宴下意识地撇开脸,又被温瀛捏着转回来,唇舌纠缠上去,不顾一切地在他嘴里搅弄,下身发了狠地往死里肏他。   凌祈宴又痛又爽,想要放声吟叫,溢出口的声音却尽数被温瀛吞下,盛不住的口涎不断顺着嘴角滑落。   温瀛的一双手在他全身游走,掐出一个一个激烈的印记,埋在他身体里逞凶的凶器又快又重地抽插不停,带出绵绵不绝的肉体啪啪声响,下身的大床几要被他们摇散架。   夜色已深。   凌祈宴浑浑噩噩已不知泄了几回,下身早已一塌糊涂,又哭又闹,温瀛犹不肯放过他,直至那玩意胀到极致,最后十几下狠插之后,在他身体最深处内射出来。   凌祈宴受不了地推他,温瀛没有动,嘴唇摩挲着他的颈子,半软茎物又逐渐硬胀,压着凌祈宴再次摆动起腰。   亥时末,凌祈宴趴在床上喘气,已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浑身都是黏腻的湿汗。   温瀛撩开他黏湿的长发,亲吻他的肩膀,被凌祈宴不耐烦地挥开:“够了,本王累了,你可以走了。”   身后之人压抑着低喘一声,坐起身,沉默不言地下床,去外间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   穿戴整齐后,温瀛点起灯,在原地站了片刻,望向屏风内餍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   凌祈宴的头朝着里侧,像是已经睡着了。   心头沸腾而起的所有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刻重归平静,温瀛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江林一个人在外头守着,已快站不住。   先前温瀛进门后,他就很有眼色地将其他人都给撵走,没叫他们在外头候着,等了这么半日,又听到那些隐隐约约传出的声音,里边都发生了什么,他压根不敢去猜。   温瀛出门来,江林下意识地想跟他说些什么,奈何这小子压根没看他一眼,沉着面色走入了浓郁黑夜中。   江林回神时,只看到温瀛兀自远去的背影,没忍住啐他一口,占了毓王殿下这么大的便宜还不满意,摆脸色给谁看!   房门阖了又开,江林缩着脖子进来,没敢走近,在外间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睡了吗?可要沐身?”   凌祈宴的眼睫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确实快睡着了,今次他才终于真正得趣,虽然那穷秀才某些表现叫他十分恼火,不过算了,看在他身体力行伺候得自己满意的份上,凌祈宴决定大度地不与他计较。   江林又喊了一声,凌祈宴这才懒洋洋地应了,吩咐道:“本王要沐身,你来将床褥换了。”   坐进浴池里,仿佛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地舒展开,凌祈宴满足地喟叹,江林跪在池边帮他捶手臂,低着脑袋,压根不敢看他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   凌祈宴的脑子清明了些,约莫是察觉到了身边这阉人的不自在,冷声提醒他:“今夜的事情……”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是瞎子、聋子、哑巴!”   凌祈宴满意了,算这人机灵。   他是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无论事实如何,都是那穷秀才被他宠幸了,别的他绝不承认。   翌日清早,过了辰时,温瀛才来正院这边请安。   凌祈宴也才刚起,用罢早膳,正懒洋洋地倚榻里喝茶,见到人进来,睨他一眼。   这穷秀才又变成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棺材脸,好似昨夜那个凶狠得跟禽兽一样,差点没将自己弄散架的人,不是他。   凌祈宴不由地想,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看似清高,实则野心勃勃,看似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却连杀人都敢,对着自己也从未有过半分惧意,什么以下犯上的事情都敢做,实在是叫他不知该如何评价。   他本能地觉着这小子日后只怕不好控制,不过他才刚食髓知味,就这么把人赶走,他又有些舍不得。   ……算了,等他腻味了再说。   昨夜睡得太晚,凌祈宴这会儿还提不劲来,不太愿意搭理这穷秀才。   温瀛打量他的神色。   “殿下这般精神委顿,一大早就累了吗?”   温瀛的话问出口,凌祈宴听出这里头夹杂着的讥诮之意,眉头一皱,伸脚就踢:“跪下。”   温瀛握了握拳,跪下地。   凌祈宴两指捏住他下巴,盯着他冷淡的双目,轻眯起眼,哂道:“穷秀才,你在与本王置气?你有什么资格与本王置气?”   温瀛却问他:“殿下昨夜高兴吗?”   凌祈宴噎了一瞬,没好气道:“本王宠幸你,是你的福分,你别恃宠而骄,与本王拿乔。”   温瀛不以为然:“是殿下宠幸学生吗?”   凌祈宴怒而扬起手,顿了一顿,落下时成了轻拍温瀛脸的动作,一下一下,完全没力道,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好听:“臭秀才,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的,你真当本王是没脾气的?”   温瀛捉住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平静道:“学生从来都记着。”   他无时无刻都记得,他与凌祈宴之间,天上地下的差别。   但是他不甘心。   “你记得你还敢这么对本王?!”一句话又成功让凌祈宴生了气。   温瀛冷声提醒他:“昨夜是殿下传学生来,是殿下让学生脱了衣裳入了殿下的床榻,是殿下主动坐上来……”   “你给本王闭嘴、闭嘴!”   凌祈宴气急败坏,扑温瀛身上想揍他,就这么从榻上栽了下来,栽进温瀛怀中,与之在地上滚成一团,最后骑到温瀛身上,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温瀛由着他掐,直到快喘不过气,才猛地将人从自己身上掀下地,回身用力按住。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凶狠,盯着凌祈宴,凌祈宴一愣,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竟生出了想要避缩之感,回过神愈加勃然大怒。   “你敢这般对本王!本王要杀了你!”   “够了。”   温瀛松了手,从凌祈宴身上下来,放开了他。   “殿下若是当真咽不下这口气,想罚学生直接罚就是。”温瀛的语气生硬,脸也是臭的,眼中哪有半分悔过惧意。   凌祈宴气红了眼:“你滚。”   温瀛的目光移向他,这一顿闹,凌祈宴本就没怎么穿好的衣裳被蹭得愈加凌乱,头发也散了,气喘吁吁,面有红晕,眼尾更红得厉害,像是被人欺负狠了。   ……像是被他欺负很了。   昨夜那些旖旎画面不期然地浮现,温瀛低下眼,服了软:“学生逾矩了,殿下勿怪。”   不待凌祈宴再说,温瀛已双手穿过他腋下,将还躺着的人从地上抱起来,轻抚了抚他的背:“殿下起来吧,地上凉,别躺地上了。”   凌祈宴推他一下,推不开,温瀛已打横将他抱起,放回榻上,给他盖上毛褥子。   凌祈宴伸脚就踢,被温瀛按住:“别闹了,学生错了,殿下息怒。”   凌祈宴问:“你知道错在哪?”   “学生惹了殿下生气,就是学生的错。”   凌祈宴轻哼。   这小子也就嘴上这么说说,哄他罢了,他真要一直计较得气死自己。   温瀛依旧跪在榻边,帮凌祈宴揉了揉腿,几下之后,凌祈宴被揉得舒服了,气消了大半,忍不住腹诽,这臭秀才,非得被他骂一顿、打一顿,才肯服软,当真欠得慌。   又见温瀛这会儿低眉顺眼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温瀛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位小殿下就是这样,从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是没心没肺不过。   这样也好,他这样的人才能活得舒坦自在。   凌祈宴想吃橘子,从一旁矮几上摸了一个过来,砸温瀛身上,颐指气使地命令他:“给本王剥橘子。”   温瀛没接,那橘子砸到他手臂,再咕噜滚落地上。   温瀛弯腰去捡,注意到脚踏边似有什么东西,顺手拾起,没等他看清楚,凌祈宴脸色一变,已眼明手快地扑过来,从他手中将东西夺走,又换了副面孔,凶他:“你做什么!不许动本王的东西!”   凌祈宴手忙脚乱地将那东西塞进矮几下头,温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小腿肚上用力捏了一把。   凌祈宴“嘶”了一声,软倒在榻中,温瀛的手越过他,从矮几下将东西摸了出来。   是一串缅铃。   凌祈宴还想去抢,温瀛已拧着眉打量起那串东西。   凌祈宴用力一脚踹过去,又扑温瀛身上去,满脸恼羞成怒和气急败坏:“谁许你乱动本王的东西!”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会掉在脚踏边,好似前几日他在这榻上用完,随手塞在矮几下,后头就忘了,或许是方才跟温瀛纠缠时不小心带了下去。   温瀛一手揉上他腰间敏感处,叫凌祈宴直接软在他怀中,再将人用力按住。   不等凌祈宴破口大骂,他听到温瀛在他耳边沉声问:“殿下,这是谁给您弄来的?”   “与你何干?”   凌祈宴从他身上爬起来,将东西夺过去,再塞回原处,冷然道:“本王早说过了,你记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管的别管。”   “那究竟是什么?”   “本王打算送给六弟玩的玩具。”凌祈宴一本正经,半点不觉脸红。   温瀛没拆穿他。   从前在县学时,那些学生聚在一块,也时常议论风月事,温瀛虽无甚兴趣,但许多物事他都见识过,凌祈宴不想承认便罢了。   总归那东西是用在他自己身上的。   凌祈宴又羞又恼,但瞧着温瀛不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略略放心,清了清嗓子,有意岔开话题:“你考完了,还要念书吗?还要回去国子监?”   “放榜前都不去了,等成绩出来了再说。”   凌祈宴闻言眼珠子转了转:“那你陪本王去庄子上玩,过半个月再回来。”   温瀛看着他:“殿下又要邀约人去庄子上?”   “行了,知道你不喜那帮子人,你让本王高兴了,本王就不叫他们去。”   温瀛点头:“好。” 第32章 风花雪月   说要去庄子上,凌祈宴当下命人备车,这就出门了,赶在晌午之前,到了地方。   这回他没准温瀛带那些书本来,安排他住的院子,换到了自己那处院子旁边,只隔了一道月亮门。   之后那半个下午,温瀛陪着凌祈宴下棋、品茗、听曲,再没惹这位娇纵的毓王殿下生气,让凌祈宴看他更顺眼了些。   凌祈宴昨夜被折腾狠了,下了半盘棋,倚在榻里手上还捏着棋子,就已打起瞌睡。   温瀛刚落下一子,抬眸见凌祈宴的眼帘已然阖上,顿住手,不错眼地看他一阵,手指轻抚上他面颊。   凌祈宴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之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正躺在温瀛腿上。   那小子手里捏着本书,看得专注。   凌祈宴不愿动,抬起眼,盯着温瀛漂亮的下颚线条看了片刻,直到温瀛的目光移过来,那双深邃黑瞳平静望向他:“殿下醒了?”   凌祈宴伸着懒腰坐起身,扭了扭脖子,睡了一觉身上的不适感消退大半,又精神抖擞起来。   “穷秀才,本王不是不许你带书来的吗?刚考完怎么还这么刻苦?会试还好几个月呢,这么着急做什么,不许看了。”   他说着话,抽走温瀛手中书册,翻了两页,发现这书不是温瀛的,是他自己的,他偶尔消遣时看的那种闲书,风花雪月、男欢女爱那些。   凌祈宴厌恶念书,看到字就头疼,也只有这种消磨时候的闲书能看得进去,但没想到温瀛竟趁着他睡着了,也翻起这个。   于是笑嘻嘻地凑近问那穷秀才:“好看么?”   “殿下觉着好看吗?”温瀛反问他。   “还行吧,图个乐子。”   温瀛冷淡道:“不知所谓。”   凌祈宴嘴角的笑一滞:“怎么就不知所谓了?”   “殿下信书里写的那些?”   自然是……不信的。   他压根不能理解那些为情所困、要生要死的痴男怨女,做人嘛,舒坦开心就好了,何必纠结所谓情爱,为自己找不痛快。   他是金尊玉贵的毓王殿下,并不需要与凡人的情情爱爱感同身受,但不碍着他将之当乐子看。   凌祈宴满脸不以为然,温瀛知晓他的心思,移开眼,不再问了。   凌祈宴一看他温瀛副寡淡脸,就想逗他,故意趴他身上去,伸手挠他的腰:“穷秀才,你说你这人,怎么从来不笑的,本王从来没见你笑过。”   凌祈宴想想,他应当没记错,温瀛这小子进他府上三个多月,他竟然当真一次没看他笑过,一次没有!   这么想着,凌祈宴抬起手,双手捏住温瀛两边脸,试图将他的嘴角提起来:“你笑一个给本王看看。”   温瀛的眉头蹙得死紧:“松手。”   “本王不,你不笑一个本王就不松手。”   凌祈宴软若无骨,整个人都趴进了温瀛怀里,不依不饶,非逼着他笑。   温瀛的手搭上他的腰,轻轻一按。   被按到敏感处的凌祈宴轻哼出声,终于松了手。   “本王讨厌你。”   他气呼呼地爬起来,踢温瀛一脚,不想再理他。   笑一个会少块肉吗?笑笑怎么了?   这口气憋着,一直持续到入夜,温瀛伺候他梳洗更衣完,将要退下时,被他喊住。   “你过来。”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冷声示意他。   温瀛走上前,凌祈宴的手指在他硬邦邦的胸膛前点了点:“穷秀才、臭秀才,一点都不解风情,本王要你伺候本王,你跑什么。”   温瀛的眸光微动,提醒他:“殿下今夜还要吗?只怕殿下身子受不住。”   凌祈宴顿时生了气:“本王身子受不受得住,本王自个心里有数,你伺候本王就是!”   温瀛不再多言,被凌祈宴伸手攥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凌祈宴汗涔涔地趴在温瀛身上,低喘着气称赞他:“穷秀才,你可真厉害。”   温瀛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将人揽住。   凌祈宴在他耳边一阵笑:“本王可喜欢你。”   温瀛的心神恍惚一瞬,很快那一丝涟漪又消散无踪。   毓王殿下嘴里的喜欢,恐怕与喜欢那串缅铃也差不多,一样能让他得趣而已。   安静抱他一阵,温瀛哑声道:“很晚了,殿下去沐身吧。”   凌祈宴又在他颈上咬上一口:“你陪本王一起。”   从那日起,温瀛彻底成了凌祈宴的入幕之宾,白日里陪玩,夜里侍寝,虽不是夜夜笙歌,但憋了这么多年、才刚开荤的毓王殿下十分热衷此道,三日里总有那么两日是要的。   就这么过了十余日,凌祈宴的日子过得快活无比,被里里外外滋润了个透,整个人愈是明艳动人,那些个丫鬟偶尔偷偷看他一眼,无不脸红心跳,不过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却是通通彻底歇了。   即便江林是个瞎子、聋子、哑巴,别的人也不是傻的,尤其是贴身伺候凌祈宴的那些个,无不心知肚明,只大家知道归知道,都烂在心里不敢说罢了。   凌祈宴并未察觉这些人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如今一门心思吊在温瀛身上,眼里哪还有其他人。   月底时,山庄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惜华郡主,同来的还有六皇子凌祈宁。   其实是惜华这丫头想来,怕被人说闲话,拐带了六皇子一块。   难得午后阳光好,凌祈宴躺庭院中晒太阳,温瀛坐一旁给他揉腿、投食。   惜华他们进门来,凌祈宴眼皮子都没撩,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凌祈宁大步跑上前,笑嘻嘻地趴凌祈宴身旁与他打招呼:“大哥!”   凌祈宴一根指头拨开他:“你离本王远点,咋咋呼呼的有没有规矩。”   凌祈宁半点不在意他大哥言语间的嫌弃,还满脸高兴。   说来稀奇,这小子跟凌祈寓都是凌祈宴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凌祈宴与凌祈寓那狗东西天生不对盘,这个小六却对他亲近得很,哪怕凌祈宴并不十分喜欢他这六弟,这小子每回见了他却都笑嘻嘻地愿意跟他玩。   倒是惜华那丫头,今日一脸的不高兴,见到温瀛多瞧了他几眼,神色又黯然下来。   凌祈宴见状顺嘴问她:“你来做什么?怎么把这个小兔崽子也带来了?皇后知道吗?”   凌祈宁插嘴:“母后不知道,她以为我去姑母府上玩,还有,我不是小兔崽子,大哥不要骂人。”   凌祈宴懒得理他,打发他去一边玩儿。   再问起惜华:“说吧,今日来做什么的?”   小郡主闷闷不乐道:“我的婚事定下来了,是敬国公府的长孙,我不喜欢他。”   “挺好啊,公府嫡长孙,不算委屈了你。”   “我说了我不喜欢他。”小郡主气道。   凌祈宴漫不经心地又问:“那你喜欢谁?”   惜华郡主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温瀛身上瞟,那穷书生却压根不看她,只盯着凌祈宴,给他揉腿,还没忘了给他剥橘子,叫人瞧着牙都要酸倒了。   凌祈宴注意到她飘忽的眼神,嗤了一声:“看什么看,不许看,姑娘家家的,矜持着点。”   惜华郡主没好气,凌祈宴这个纨绔有什么好,也就长得比她好看些。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   凌祈宴好笑道:“可怜你什么?这么好的婚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有什么好可怜的,即便你当真不乐意,你来跟本王说有什么用,本王也不能帮你推了婚事。”   “你就是故意幸灾乐祸!”   “噢。”凌祈宴心说,他就是啊,这臭丫头分明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你上回说的那个,”小郡主的声音有些含糊,再看了温瀛一眼,“你说把他给我……”   凌祈宴挑眉:“你还想打这穷秀才的主意呢?”   小郡主瞬间涨红了脸:“你答应了的。”   温瀛一脸漠然,专注自己的活,仿佛正被议论的那个人不是他。   凌祈宴拒绝:“本王现在不答应了。”   “……你怎么这么小气,你上回明明说可以的!”   “你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凌祈宴伸手指温瀛。   温瀛这才抬眼望向惜华郡主,黑沉双眼中盈着冷意,淡声道:“郡主厚爱,学生承受不起,学生不愿意。”   小郡主瞬间气红了眼。   凌祈宴半点不怜香惜玉,奚落她:“你省省吧,你都要嫁公府了,还想背着人养面首,真当人敬国公府不要脸面的,还有,这小子马上就是举人了,明年春日说不得就要成进士,你养得起吗?”   “那你还留着他在府上呢!”   “他自个愿意留本王这里,”凌祈宴得意道,只着了袜子的脚伸到温瀛腰间揉了揉,“穷秀才,你说吧,你愿意留本王这么?”   温瀛平静看着他:“学生愿意追随殿下左右。”   小郡主气结。   凌祈宁跑回来,拖凌祈宴的手:“大哥陪我玩投壶。”   “不想玩,”凌祈宴一身懒骨头,压根不想动,抽回手,冲温瀛努了努嘴,“叫这穷秀才陪你玩,他玩这个厉害。”   凌祈宁闻言好奇看向温瀛。   温瀛沉默不言地起身,走去一旁,拿过箭,做示范给凌祈宁看。   箭矢稳当当地入壶,凌祈宁瞪圆了眼睛,高声叫好。   不再管那边两个,凌祈宴瞧见惜华这丫头已快泫然欲泣,受不了地提醒她:“行了你,还哭上了,你哪里是真有胆子养面首的,不就是不想嫁人,早晚是要嫁的,敬国公府那小子听说还不错,想那么多干嘛。”   “你又不是我,你当然无所谓,反正你日后娶王妃不满意了,还可以纳十个八个的妾。”   凌祈宴不想再跟她说,这事压根说不通。   小郡主哭闹一阵,又泄了气,哼道:“我好似听到外祖母和母亲说,想把敬国公的长孙女指给你,以后我还成你嫂子了。”   凌祈宴眉头一皱,还有这事?   “我与那小娘子一起玩过,她闺名叫玉兰,年十五岁,长得挺好看的,性情也挺好,便宜你了。”小郡主酸溜溜道。   凌祈宴虽有克妻的名声在外,但毕竟是皇嫡长子,且最得太后宠爱,要娶妻自然得娶高门贵女,敬国公府世代功勋,在朝中根基深厚,太后将这家的小娘子指给凌祈宴,或许也是为着日后太子登基后,给他留一张保命符。   凌祈宴暗暗想着,太后没跟他说过这事啊?……算了,反正娶谁都一样,太后满意就行。   那边凌祈宁一声欢呼,温瀛投中了双耳。   惜华郡主望向他们,看了一阵,忽地与凌祈宴道:“说起来,大表哥你府上这个门客,与小宁儿长得还挺像,要是不说,他俩站一块看着倒更像是亲兄弟,你不觉得吗?”   凌祈宴抬眼看去,温瀛弯腰站在凌祈宁身后,握着他一只手帮他调整姿势,正指点他投壶技巧,两张凑近的脸看着确实有那么几分像,尤其是眉眼那块。   当然,温瀛长得好看多了,凌祈宁那小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呢。   凌祈宴撇嘴:“你眼瘸了吧。”   “……你才眼瘸了。”   凌祈宴盯着那俩看了一阵,凌祈宁像是十分高兴,对着温瀛已是满眼崇拜,叫他看了啧啧称奇,这小崽子还真好骗,难怪跟谁都处得来。   倒是温瀛那个棺材脸,竟然对小孩子还挺有耐心的?   入夜,凌祈宴又一次把人勾上床,意乱情迷时,温瀛忽然掐住他下巴问他:“殿下与那位小郡主说,要将学生送给她?”   他的眼神里透着股狠意,迷迷糊糊中的凌祈宴未有察觉,顺口道:“若是她没被指婚,待你高中,郡主下嫁,本也是美谈一桩,你又何必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可好,她定亲了,你再没机会做郡马了。”   “所以殿下之前当真打算将学生送给他?”温瀛的声音就在凌祈宴耳边,黯哑中浸透着冷意。   “本来是想的,现在不想了,”被磨得不行了,凌祈宴的嘴唇胡乱往他脸上蹭,含糊道:“本王可稀罕你,送给她了本王怎么办。”   温瀛眼中晦黯更深,用力咬住他的唇。 第33章 取中解元   九月初,乡试放榜。   一大清早天未亮,毓王府的家丁就去了贡院门口候着,温瀛自己却不甚在意,并不打算前去看榜。   昨夜荒淫了大半宿,凌祈宴枕在温瀛怀里,这会儿刚醒了,不愿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温瀛坐起身,撩开床帐去捡扔到外头去的衣裳,凌祈宴的手又从后头缠上来,抱住他的腰,哑声嘟哝:“急什么,还早呢,再陪本王睡会儿。”   温瀛捏住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凌祈宴一声轻笑,手往下摸,温瀛的眸色一黯,翻身将人压下去。   辰时末,沐身更衣完,俩人刚坐下用早膳,外头就有人喜气洋洋地进来报:“中了!中了!殿下,温郎君高中解元了!”   凌祈宴闻言笑逐颜开:“果真是解元?”   “确定是!报喜的官差一会儿就来了!”   凌祈宴一抚掌:“善!”   大喜之下,他当即下令,命人开毓王府大门,准备好爆竹,等报喜的人一来就点上,再大手一挥,阖府上下,人人有赏。   毓王府的门客中了解元,他这位毓王殿下脸上大大的有光!   下头人闻言惊喜挂满面,这就领命去办了,凌祈宴笑看向温瀛这位正主,这小子面色依旧平淡,仿佛早知如此,说是自信到狂妄都不为过。   “穷秀才,”凌祈宴话一出口又笑吟吟地改了口,“啊不对,从今日起你就不是穷秀才了,本王该叫你什么好?”   温瀛不在意道:“随便,殿下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你有字吗?”   “尚未取字。”   “本王给你取,叫什么好呢……”凌祈宴想了想又算了,他胸无点墨,还是不献丑了,“你好好考,若是明年春日能取中会元,殿试上只要不出什么岔子,状元必是你的,到时候父皇肯定会亲自为你取字。”   温瀛才十七不到,若是明年会试再中了会元,就是连中五元,状元大抵跑不掉了,毕竟连中六元的前例,大成朝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他父皇想必十分乐见在本朝出现,到那时必会重用温瀛,取字而已算不得什么,说不得日后温瀛及冠,他父皇还会亲自为他加冠。   这么想着,凌祈宴不由又有些酸,到那时,他这尊小庙,可就当真留不住这穷秀才,……现在该是新出炉的上京解元了。   像是听出他话中意思,温瀛主动道:“只要殿下还需要学生,学生便是殿下的人。”   凌祈宴故意逗他:“日后你登科及第,入了朝堂,如何做本王的人?”   “只要殿下开口,学生能做到的都会为殿下做到。”   温瀛的言语诚挚,这并非一句随意的客套,而是他确确实实的承诺,凌祈宴的心情瞬间又好了:“行了,你努力吧,若真能高中状元,本王也跟着长脸了,自是好事一桩。”   “学生自当尽力而为。”   这么说着,温瀛的神色依旧平静从容,连喜悦都没见多少。   凌祈宴啧了啧,心道这人中了解元还这么淡定如常,果真与众不同,这么大喜的事情,竟也没见他笑一下……   辰时二刻,报喜的官差到毓王府,爆竹震天响中,街上无数人涌来围观,毓王府开府数年,头一回这么风光。   温瀛出去应酬,江林按着凌祈宴的吩咐给那些官差打点了赏赐,叫那些人更加恭敬客气,对温瀛的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足足热闹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那些官差送走。   温瀛回去凌祈宴处,与他说一会儿要去国子监,与一众学官报喜,凌祈宴闻言有些不高兴:“下午再去,本王叫人备了酒菜给你庆祝。”   温瀛没有推拒,与他谢恩。   凌祈宴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他:“本王送别的东西给你,你这清高的解元郎也不稀罕,就送你一套你们读书人喜欢的文房四宝吧,吴州产的顶顶好的东西,你肯定喜欢,下次会试你再能高中,本王再送你些别的。”   温瀛再次与他谢恩。   见他还是那副寡淡脸,凌祈宴没劲地摆了摆手:“你中了解元,本王好似比你还高兴些,你这人脸上连点喜色都看不到。”   温瀛没接话,也不想解释。   一个解元而已,还不够,远远不够。   中午那顿果真十分丰盛,尽是好酒好菜,说是给温瀛庆祝,凌祈宴自己却喝高了,拉着温瀛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的浑话,后头被温瀛抱回房中,沉沉睡去。   待他睡安稳了,温瀛出府,去了一趟国子监。   国子监里的一众学官俱都高兴万分,温瀛果然不负众望,第一回参加乡试就取中解元,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属不易。   林司业是最高兴的那个,用力拍了几拍温瀛的肩膀,再一次与他提起从毓王府搬出来之事,温瀛依旧没肯应。   “老师,毓王殿下于学生有恩,他需要学生,学生若是弃他于不顾,便是忘恩负义了。”   只在这一件事情上,他怎么都不肯松口,林司业瞧着他这副分明是被鬼迷了心窍的模样,一声长叹:“那位毓王殿下,迟早会害了你啊。”   温瀛沉着眉目,半晌才道:“……学生愿意信他。”   或许有一日凌祈宴会不要了他,但他相信,凌祈宴不会害他。   凌祈宴一觉醒来已过了申时,江林进来禀报,说那位刺列部的姜戎小王子前来求见。   凌祈宴打着哈欠坐起身,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了,因着巴林顿的异动,姜戎已在京中待了许久,之前半个月他和温瀛在庄子上住,乐不思蜀,都快将这事抛去脑后了。   “让他进来。”   姜戎进门来,凌祈宴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中喝茶,叫人给他赐座,上茶点。   姜戎先与凌祈宴道了喜,毓王府中门客取中解元之事已在上京城传遍,他自然也有耳闻。   他今日来,却是来与凌祈宴告别的,明日他就要离京回去了。   凌祈宴闻言有些意外:“明日就走?先前的事情如何了?朝廷下的问罪书,你父汗那边是什么反应?”   姜戎摇了摇头,与他解释:“他们没有当回事,还将送诏令去的朝廷使臣给押下了,陛下大怒,已决意出兵,我奉旨先一步启程回去,替陛下当面与父汗他们问罪,陛下的意思是勒令父汗他们将朝廷使臣放回,若是他们犹不知悔改,便再不会姑息他们。”   皇帝即便要出兵,也得先将姿态做足了,而一旦大成朝出兵,这事必不能善了了。   在外大半个月,凌祈宴还当真不知这些事情,闻言心思转了转,问他:“那陛下派去的领兵之人是谁?”   “是敬国公世子林肃将军。”   敬国公世子?那不是惜华的未来公爹?……还可能是他老丈人来着。   敬国公府自国朝之初拥立开国皇帝登基称帝,其后百年荣光,屹立不倒,是朝中根基最深的世家之一,当年他父皇继位,敬国公也出了大力气,世子林肃还掌着京南大营的兵马,林家一家子都深得他父皇信任和器重,他父皇选择派林家人去,倒是不稀奇。   凌祈宴更觉稀奇的是,太后当真想将林家女指给自己,他父皇能答应吗?他父皇真答应了,看在满朝文武眼中,还不知得怎么想。   毕竟他身份这般尴尬,想借他身份搞事的也大有人在,他是当真不想趟这摊浑水,……回头还是去与太后好好好说说吧,够麻烦的。   将飘远了的思绪拉回来,凌祈宴又问:“是陛下直接提的,让林将军去?”   姜戎回他道:“听闻起先内阁和兵部提了几个人选,陛下都不满意,后头还找着由头发落了内阁一顿,又将兵部左侍郎给外放去了地方上,有风声传出,说是太子殿下在其中插了手,惹了陛下不快,这才杀鸡儆猴,实则是为警告敲打太子殿下。”   那位婕妤娘娘的枕边风果真起效了,凌祈宴幸灾乐祸一阵,斜了姜戎一眼:“你一漠北人,对朝廷之事,倒是比本王都消息灵通些。”   姜戎面不改色道:“我刺列部人也是大成朝子民,且此事事关刺列部,我才多上心了些而已。”   “行了,不必与本王说这些空话,”凌祈宴挥手打断他,“你自个心中有数就行,如今这样,本王也不好再为你送行了,你且去吧,日后你若再有机会来京中,本王再邀你饮宴。”   姜戎望向他,犹豫之后,卸下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刀,递到他面前:“此刀锋利,送与殿下,可做防身之用。”   凌祈宴顺手接过去,这刀的刀柄和鞘上都镶嵌着红宝石,精致非常,刀刃出鞘,寒光逼人,确实是一把好刀。   “这东西好,本王喜欢,多谢。”凌祈宴毫不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了。   姜戎轻勾唇角:“殿下客气。”   他最后与凌祈宴行了一礼,郑重道:“待日后再来京中,或是殿下有机会去漠北,必再与殿下畅饮一番。”   凌祈宴笑着应下:“好,一言为定。”   温瀛傍晚才回,凌祈宴正在玩姜戎送的那柄短刀,像是十分喜欢。   温瀛的目光移过去,微微一顿,凌祈宴笑道:“解元郎,给你看个好东西,这刀你觉得如何?”   温瀛淡声问:“这哪里来的?”   “那刺列部的小王子送给本王的,”凌祈宴随口一说,“本王就喜欢他这样识抬举之人。”   凌祈宴高兴地把玩着手中的刀,没有注意到温瀛沉冷了些的面色,直到那刀被他抽走。   “这刀太锋利了,殿下还是别玩了,别割了手。”   凌祈宴皱眉:“你把刀还本王。”   “殿下喜欢这个?”   凌祈宴哼道:“又不是你送的,你管本王喜不喜欢,你也送不起这么好的刀。”   “殿下可知那小王子为何送您这刀?”   “讨好本王呗,还能是为什么。”   凌祈宴一脸明知故问,温瀛沉默无言片刻,将东西递还给他。   凌祈宴根本什么都不懂,在漠北,这种随身佩戴的短刀,是能做定情信物的,轻易不会送人,可那位小王子送了,凌祈宴竟也收了。   凌祈宴却在想些别的,他要这刀,玩玩倒是可以,其实没大用处,倒是温瀛这小子,想到之前他被沈兴曜那伙人劫走的经历,凌祈宴又将刀递给温瀛,大方道:“送你了。”   温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送学生?”   “嗯,你虽学了些拳脚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个给你防身吧,本王要着也没用,本王对你好吧?”凌祈宴笑嘻嘻道。   温瀛原本想拒绝,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与凌祈宴谢恩:“多谢殿下。”   “行了,这有什么谢不谢的,不过一把刀罢了。”   凌祈宴不以为意,又自命风流地一手支着脑袋,歪着身子冲他笑:“你若是听话,将本王伺候好了,金山银山都给你。”   “……学生不要金山银山。”   “那你想要什么?”   温瀛没再多说,握住凌祈宴一只手,轻捏了捏:“殿下高兴就行了。” 第34章 妒火中烧   放榜翌日,温瀛被邀参加鹿鸣宴。   他是解元,又是毓王府门客,自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甫一出现,就有无数双眼睛落到身上。   被人引领前去拜谒内外帘官,温瀛面色始终从容,虽有傲气,但因长得过于出众,并无人与他计较,倒都觉得他这般样貌才学的,又小小年纪,傲一些是应当的。   几位主考官最后才到,传报声一起,众举子的目光便一齐投向大门口方向,自觉按着名次上前,与考官见礼,口称“座师”。   今次的乡试正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此人与林司业是同科又是好友,早就听他提过温瀛的名字,因而这回见到了人,免不得与温瀛多说了几句,问了问他家中情况,再鼓励了他一番。   也有看不上温瀛的,其中一位副主考官在温瀛与之见礼时,面色便十分冷淡,只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并未与他多交谈。   这位副主考官也是翰林院院官,十分清高一人,大抵看不上他投身毓王府的行径,更别提凌祈宴的名声还不太好。   温瀛不以为意,他向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与这位副主考官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酒酣时甚至有人直言问出,他为何会做了毓王府上门客。   问话的是个高门世家子,同是国子监的学生,温瀛平静看对方一眼,说道:“殿下是个好人,不嫌弃我出身低微,愿以诚、以礼相待,我自然要报答殿下。”   那世家子似笑非笑:“倒也是,温兄这般样貌才学的,难怪能得毓王殿下看重。”   这人的名次虽不及温瀛,但也名列前茅,在一众勋贵世家子中算得上出息的,因而十分倨傲,对温瀛怀有显而易见的蔑视敌意,言语间夹着讥诮奚落,故意咬重“样貌”二字,像是暗示众人,这位新科解元是以色侍人、谄媚权贵之辈。   温瀛的面色更淡了些:“殿下有爱才之心,器重学生,愿做学生伯乐,学生感激不尽。”   他的神情过于坦然,反倒叫那挑衅的世家子觉着没趣,还更多了些气度被比下去的恼怒,但当着一众考官的面,到底按捺着,没再说了。   余的人听温瀛这么说,无不惊讶,谁都没想到,温瀛会当众这般维护那位毓王殿下,连几位主考官,和主持这鹿鸣宴的上京府府尹,俱都神色微妙,或许想着这位解元郎到底年纪小,才识虽高,于朝堂之事却一窍不通,才会这般不避讳与毓王殿下之事,毓王之人这个印记一旦钉死,他入仕之后的路怕就难走了。   温瀛又岂会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他面不改色地将酒倒进嘴里,不再多言。   凌祈宴今日则进宫了一趟,是太后特地叫他去的,凌祈宴猜到大概是为了他的婚事,果不其然,他刚坐下吃了些茶点,太后便直接提起这事,将那位林氏小娘子的画像递给他看,笑问道:“好看吗?祖母帮你瞧过了,这丫头长得好,水灵水灵的,性子也好,落落大方,不娇气也不会过于拘着,是个有趣的人儿。”   凌祈宴嘴里咬着茶点,随意看了一眼,画中的小娘子确实十分貌美,挺合他眼缘,不过……   “祖母,这小娘子是敬国公府的,那样门第的,我娶了她,不是叫人看了扎眼吗?我可不想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最被扎眼的,怕就是那位皇太子殿下,半年前皇帝就已亲自帮凌祈寓定下了太子妃人选,是内阁次辅的孙女,才十三岁,只等再过两年,那小娘子满了十五就完婚。   但现在,太后要将百年簪缨世家的嫡出女嫁给自己,这叫凌祈寓怎么想?   太后不以为然:“什么门第?门第再高又如何,那也比不上你,你是皇嫡长子,天下头一份尊贵的。”   “那父皇也不会答应啊……”   “我已与你父皇透过口风了,他没意见。”   ……假的吧?   太后的手指戳上凌祈宴脑门,教育他:“你道你父皇为何不将这林家女指给你二弟?而是选了那位张阁老的孙女?林家那样的世家在朝中势力太大了,你父皇虽器重他们,必得用他们,又不得不防着,自然不会再让他们家的女儿做太子妃,那张阁老是寒门出身,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位置上的,你父皇是要借此拉拢天下寒门,平衡朝堂势力。”   凌祈宴小声嘟哝:“那为何又要让我娶林家女?”   太后叹道:“从前我总想着,给你选一门不那么起眼的亲事,就能让你安生太平,先前那两位,要么是没落侯府的女儿,要么是家中父亲只领了虚衔的官家女,可也不知是你运气不好,还是她们运气不好,最后竟都没成,那两小娘子人没了,还拖累你有了克妻的名声。”   “所以这回我才干脆想着,给你选门顶顶好的,惜华原本就不错,你若是娶了她,将来寓儿怎么都得给你们姑母面子,对你手下留情,可惜你跟那丫头处不来,你姑母自个也不乐意。”   “这回定的那林家女身份确实惹眼些,但惹眼也有惹眼的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掺和这些事情,只想过清闲日子,等再过个几年,祖母老了不能动了,就跟你父皇说,提前让你去封地上吧,离得远了,不再碍着别人的眼,也没人惦记着你了,兴许寓儿日后总能放你一马,你娶了林家女,他就算想发落你,也得多掂量着些。”   “你父皇他,未必就不是这么想的,你毕竟也是他的儿子,当年他立寓儿做太子时,就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你,哪怕他觉着你不争气,总还是会想办法保你将来无虞。”   “至于那些外臣,更不需要在意他们嘀咕什么,敬国公府能百年不倒,必是拎得清的,不会因为你娶了一个他们家的女儿,就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太后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凌祈宴听得不得劲,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低下头,埋首在太后双膝上,闷声道:“祖母疼我,将来祖母当真跟我一块去封地好了。”   太后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这种傻话,祖母气你父皇的时候可以说,你可不能说,不然叫你父皇听了,更要恼你了。”   凌祈宴轻哼了哼,恼就恼呗,他父皇恼他的时候还少么?   没意思再说这些,凌祈宴坐直身,顺口与太后提起自己府上那门客取中解元之事,太后闻言颇为高兴:“那小子才十六岁,就中解元了?”   “可不,”凌祈宴十分得意,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的,仿佛取中解元的那个是他自己,“要是他能在会试拔得头筹,那就是连中五元,大成朝头一个,到时候父皇怎么都会把状元给他。”   “会元哪有那么容易,”太后却不怎么看好,好笑地提醒他,“人外有人,那些南边来的举子厉害得很,近几科的会元都被他们拿下了,你那门客才十六岁,真能有这个本事?”   凌祈宴不以为然:“祖母且看着就是了,孙儿信他有这个本事。”   “好好好,”太后乐笑道,“你相信他,祖母相信你就是。”   在宁寿宫消磨了一整日,傍晚时凌祈宴才告退离开,刚走出门,不凑巧碰上来请安的凌祈寓。   凌祈宴不想搭理他,抬脚就走,被凌祈寓拦住。   凌祈寓的声音里透着寒意:“听人说,祖母打算把林氏女许给大哥?”   “你听说得还真多,”凌祈宴一脸漠然,“与你有关吗?”   凌祈寓冷冷看着他,他的眼神让凌祈宴分外不适,就听这小子幽幽道:“那孤提前与大哥道喜了。”   凌祈宴懒得再与之浪费口舌,径直走了。   他与温瀛前后回府,温瀛刚从鹿鸣宴回来,酒喝得有些多,不过他向来是不会醉的,只那张冷峻的脸上神情绷得更紧、眸光更亮,叫凌祈宴瞧着分外有趣。   “解元郎,去鹿鸣宴喝了多少酒啊?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祈宴有意逗他,伸手去捏他下巴,温瀛坐在凌祈宴身前榻下,将他的手拉下,轻轻握住:“殿下关心学生,学生无碍。”   “鹿鸣宴好玩吗?”   “没什么意思,不如与殿下玩有意思。”   温瀛看着他的目光格外炙热,凌祈宴一阵乐,叫人给他上来醒酒汤。   待温瀛喝完,凌祈宴又将人拉上榻,枕着他的双腿躺下,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温瀛垂着眼帘,不错眼地盯着他,手指轻抚着他鬓边发丝。   凌祈宴贴着他的手掌蹭了蹭,随口说道:“本王今日进宫去,太后说要给本王指婚了,月底前懿旨应当就会发下。”   温瀛贴在他鬓边的手顿住,喉咙紧了紧,沉默一阵,哑声问:“……是么?是哪家的小娘子?”   凌祈宴打了个哈欠:“敬国公府,听说过么?惜华那丫头的夫婿也是那家的。”   “殿下高兴么?”   “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反正早晚要成亲,祖母给本王挑的想必是好的,”凌祈宴说着又笑了,“那小娘子听说长得不错,性子也挺好,别跟惜华那样咋咋呼呼,吵得本王头疼就成。”   温瀛没再接话,凌祈宴依旧枕在他身上,嘟哝了几句有的没的,半晌没听到温瀛吭声,察觉到异样,他抬起眼,却见温瀛已然倚向身后,闭起双眼。   凌祈宴的手指在他胸膛上戳了戳:“晚膳还没用,怎么就睡着了?”   他连着戳了几下,被温瀛捉住手,再想说什么,这人忽然翻身压下来,呼吸欺近,鼻尖贴上他的,凌祈宴几乎能嗅到他略微粗重的呼吸间带出的酒气。   温瀛的那一双眼睛黑沉得深不见底,藏着凌祈宴看不懂的情绪,莫名地叫他有些不舒服,于是凶巴巴地呵道:“……你不许这么看本王。”   温瀛的手揉上他的腰,每次一揉这里,凌祈宴就软了。   凌祈宴抬脚踢他:“你放开本王,天还没黑呢,本王还饿着肚子,不许碰本王。”   温瀛极力压抑着心下那些就要克制不住、挣破禁锢而出的晦暗念头,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闭了闭眼,从凌祈宴身上起来。   凌祈宴顺势又踹他一脚:“混账。”   莫名其妙。   入夜,伺候了凌祈宴更衣梳洗,温瀛告退,就要走,被凌祈宴拉住:“跑什么,还早呢,这才什么时辰。”   温瀛冷淡告诉他:“学生明日起又要开始念书了,得早些去睡。”   “那这会儿也还早得很,本王不许你睡,你留下来陪本王。”凌祈宴一脸理直气壮。   温瀛不再接腔,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出他目光里的冷意,凌祈宴的神色逐渐沉下:“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僵持片刻,温瀛忽地问他:“在殿下眼里,学生只是一样能让殿下得趣的工具罢了,换做别人是不是也一样?”   凌祈宴没好气:“你又犯什么毛病?故意给本王找不痛快是吗?你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他说着又忍不住皱眉?……换做别人?还是不要了,他堂堂毓王殿下,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占他便宜的。   “殿下就要成亲了,还成日里这般荒淫无度,与学生厮混,殿下觉着合适吗?”   被指荒淫无度的凌祈宴顿时恼了:“你放肆!本王怎么荒淫无度了?本王屋子里一个陪床丫鬟都没有!本王就你这一个入幕之宾,还是你弄本王,你还敢说本王荒淫!”   凌祈宴越想越委屈,不等温瀛再说,伸脚就踢,控诉他:“你才荒淫!每次本王喊停了你也不肯停!你跟头禽兽一样你好意思说本王!你个混账东西……”   天旋地转后,凌祈宴被温瀛扛上肩,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再被温瀛扔上床。   凌祈宴回过神,又气又恼,不停地踢打,破口大骂:“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这么对本王!本王绝饶不了你!”   温瀛的眼中弥漫着冷戾,一言不发地用力抽了腰带扯开衣衫,拉下床帐,压下身去。 第35章 不是耻辱   温瀛发了狠,凌祈宴头一次知道这个禽兽还有更禽兽的时候,对着他又掐又咬,往死里弄他,他又踢又打又骂,最后嗓子哭哑了都没被放过,到底受不住,背过气晕死过去。   转日醒来,凌祈宴痛得动不了身,浑身上下都是印子,没一块好肉,养了三日才缓过劲。   凌祈宴因此生了大气,醒来后一巴掌扇上温瀛的脸,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之后温瀛再来正院请安,都没再让他进过门。   这事凌祈宴越想越憋屈,该死的穷秀才,才刚中了举,就不将他这位毓王殿下放在眼中,竟敢这般对自己,他凭什么?!   从小到大除了那位将他当仇人的母后,没人有胆子动他一根指头,温瀛他怎么敢!   果真是他对那小子太纵容了,才叫他这般狗胆包天,越来越放肆!   后头那小子自己去领了二十板子,不过他毕竟是有举人身份的,王府这些下人又担心凌祈宴气消之后再跟他们算账,没敢下重手,做做样子打了,连血都没见。   江林来将事情禀报给凌祈宴,凌祈宴听罢眉头一皱:“打残了?”   “没有,”江林心道好悬他们没下重手,赶忙解释,“温解元身子骨好,二十板子而已,不至于打出毛病来。”   凌祈宴心里那口气总算顺了大半,挥了挥手:“去送些药膏给他。”   又过了几日,华英长公主生辰,公主府大摆宴席,这位长公主喜欢热闹,将京中各府的女眷和小辈都邀了去,凌祈宴自然也得去给姑母捧场。   温瀛依旧一大早来正院请安,哪怕已连着数日吃了闭门羹。   到正院时,碰上凌祈宴正上车准备出门,多日不见,凌祈宴的气虽未全消,看在他挨了板子的份上,看他好歹不再那么不顺眼,准了人到跟前来说话。   “殿下要出门吗?”请安过后,温瀛低声问他。   “嗯。”凌祈宴随意应了一声,“今日也要去书院?”   “今日旬假。”   凌祈宴的心思转了一圈,淡道:“上车吧,本王去姑母府上贺寿,你随本王一起去。”   温瀛坐上车,凌祈宴觑他一眼,随口问道:“身上的伤好了?”   “多谢殿下叫人送来的药膏,已经无碍。”   本也只是打出了些印子,凌祈宴又叫人给他送了药,搽了个三两日就已看不出什么了。   凌祈宴不再理他,阖眼闭目养神。   他心里还有气,不过带着这小子出去长个脸倒是可以。   到长公主府落车,正碰上凌祈宁那小子,跟着其他几个皇子一起从宫里出来。   见到凌祈宴,凌祈宁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打招呼,再看到温瀛,更是眉开眼笑,主动与他说话:“我听人说了,你中了解元,你好厉害!”   温瀛神色淡然:“六殿下谬赞。”   “不是谬赞,我知道的,解元很难中的。”   “走吧,别站这里说废话了。”   凌祈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抬脚先走上石阶,凌祈宁赶忙跟上去,温瀛落后他们一步,跟在后面。   进府之后,凌祈宴领着凌祈宁先去长公主那里请安。   花厅里俱是雍容华贵的各府夫人,正在陪着长公主说笑。   凌祈宴送上寿礼,又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听到凌祈宴说他把府上那才中了解元的门客一并带来了,当下有夫人笑着开口,要他将那小郎君叫进来,也给她们瞧瞧。   才十六岁貌若潘安的新科解元,又是毓王府门客,这些贵妇人们都好奇得很。   凌祈宴不以为意,让了人出去将在外头等候的温瀛叫来。   温瀛进门,从容得体地与长公主问了安,长公主是见过温瀛的,且还知道自己女儿对这小子起过心思,如今近了瞧,果真长得一等一的好,也难怪惜华那丫头念念不忘。   其他那些夫人们更是眼前一亮,只瞧这解元郎的气度、样貌,当真万里挑一,有才识、有出息的英俊少年郎,没有上了年纪的妇人不喜欢。   她们不少人家里都有适龄的女儿,若是这小子明年当真能高中,倒是个合适招婿的好对象,唯一不好的,就只是他与这位毓王走得太近了。   凌祈宴并不知道这些夫人们弯弯绕绕的心思,又说了几句,带着凌祈宁和温瀛退下。   他们去了后头的园子里,各府的小辈们都在这里玩儿。   凌祈宁去与人玩投壶,前回他得了温瀛指点,回去后苦练,技巧长进了许多,连着赢了几把,十分得意。   不过他毕竟年岁小,比他玩得好的依旧大有人在,闻到一阵喝彩声,原本坐一旁喝茶的凌祈宴望过去,有人投中了依竿,是那位敬国公长孙,惜华的未来夫婿。   惜华也在,那人投完手里最后一支箭,看向惜华,惜华脸一红,听到身旁女伴的揶揄笑声,瞪了对方一眼。   凌祈宁跑回来,伸手拖温瀛:“温大哥你帮我去投!你肯定比他们都厉害!”   凌祈宴差点把嘴里的茶喷了,凌祈宁这个臭小子叫温瀛叫得这么亲热,也不怕传到父皇耳朵里气死他老人家。   他低咳一声,将凌祈宁叫到身边来,捏他的脸:“你这小子怎么没点眼色,没见人是想在你惜华表姐面前表现吗?你就非要去争个输赢?”   凌祈宁拍开他的手,哼哼道:“我不管,他想表现给惜华表姐看,凭什么就要别人让着他,温大哥就是比他厉害,我知道的。”   凌祈宴其实也无所谓,与温瀛抬了抬下巴:“你去吧,给本王和六殿下长长脸。”   温瀛领命而去,不多时,那头的喝彩声更响,温瀛与那位林家子较量起来,计分交替上升,一时间难分伯仲。   凌祈宴起身走过去,饶有兴致地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皇太子凌祈寓出现,身后还跟着沈兴曜那伙人。   凌祈寓打断了众人的见礼,示意投壶的俩人继续。   最后一箭,温瀛又一次投出了倒中。   众人静了一瞬,随即大声叫好,那林家子干脆认输,十分洒脱。   沈兴曜嗤了一声:“这不是那穷秀才吗?啊,不对,现在是解元郎了,怎的今日也混进长公主府来了?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凌祈宴唇角的笑意尚未收敛,听到这煞风景的言论,冷眼瞅过去,讥诮道:“表兄不要狗眼看人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怎样可说不准。”   敢当着面骂沈兴曜是狗的,凌祈宴绝对是头一个。   沈兴曜狠狠瞪向他,目光里尽是怨毒,前回他被凌祈宴踹得吐血,这口气至今没出,如今又被他这般当众奚落。   沈兴曜想回嘴,凌祈寓先笑吟吟地说道:“大哥这位门客果真厉害,不但马球打得好,投壶也玩得好,还是大哥有眼光。”   说是这么说,他却压根没有正眼瞧过温瀛,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完全不加掩饰。   凌祈宴觉着没意思,不想搭理他,喊了温瀛走,打算去别处玩。   待凌祈宴转了身,凌祈寓眼瞳一缩,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沈兴曜骂骂咧咧,不敢直接骂凌祈宴,污秽不堪的言辞俱都冲着温瀛去,指桑骂槐。   旁的人纷纷装作没听到各自散了,凌祈寓的神色更冷,那俩人却已走远了。   温瀛跟在凌祈宴身后,沿湖随意往前走。   湖畔有一群小娘子在放风筝,落下来的风筝不巧掉落凌祈宴脚边,凌祈宴顺手拾起,有小丫鬟过来与他道谢,将风筝拿了回去,交给了不远处一身着鹅黄色衣裙、十分娇俏的少女。   那女郎朝着凌祈宴这边望过来,又很快慌乱地移开眼,转身跑了,跑了几步没忍住回头又望了他一眼,这才跑远。   凌祈宴挑眉,江林很有眼色地提醒他:“殿下,那位就是太后娘娘要指给您的未来王妃。”   凌祈宴闻言有些稀奇,回想刚才那小娘子的模样,长得确实好看,含羞带怯的也还有趣,他斜了江林一眼:“你怎知道的?”   江林笑着解释:“先头进来之后,奴婢就帮殿下打听了。”   “你倒是乖觉。”   凌祈宴说笑两句,走进了一旁假山上的亭中坐下。   温瀛跟进来,默不作声地帮他倒茶。   凌祈宴不经意地抬眼,这才发觉温瀛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先前投壶时还好好的,这会儿脸上却莫名像隔着一层什么,冷冰冰的,叫他看了分外不舒服。   凌祈宴不由皱眉,这小子又犯什么病?   温瀛将茶杯递给他,淡声道:“殿下喝茶吧。”   凌祈宴重重搁下杯子:“有话直说,没事少给本王摆棺材脸,本王看了不痛快。”   温瀛沉默不言。   凌祈宴呵道:“跪下。”   温瀛绷着脸跪下地。   江林自觉地带着几个下人退下,去了假山下守着。   “说话。”   “学生没什么好说的,”温瀛的语气生硬,“说了殿下也不明白。”   凌祈宴恼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这样与本王说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本王摆谱?”   温瀛闭嘴不再接腔。   他越是这样,凌祈宴越是恼火:“是本王对你太好,叫你大了心,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是吗?本王允许你上本王的床,允许你占本王的便宜,允许你对本王做那些事情,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不将本王放在眼中,甚至一再忤逆本王,给本王甩脸色,你以为是个什么东西?”   温瀛抬眼,平静问他:“学生什么都不是,殿下又何必因为学生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动怒?”   “你——!”   凌祈宴怒而扬起手,一巴掌尚未甩下去,触及温瀛冷冽的目光,动作一滞,已被温瀛扣住手腕。   “你放开本王!”凌祈宴咬牙切齿。   温瀛掐得他手腕生疼,那人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狠意,终是松开了他的手。   “学生逾矩了,殿下息怒。”   凌祈宴怒不可遏,踢了他一脚,起身就走,转过身却见凌祈寓那狗东西站在亭外,满面阴沉,盯着他们,已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江林那几个人跪在后头,垂着脑袋,想来是阻止不了凌祈寓上来,只得跪地请罪。   凌祈宴见状脸色愈发难看:“你来做什么?”   “他占过你什么便宜?”   凌祈寓显然已经听到了凌祈宴之前说的话,冷声直接问起他。   “你管不着,”凌祈宴怒道,“滚!”   “你让他爬了你的床?你让他上了你?你堂堂亲王之尊,竟将自己委身给一个下等人?!”   凌祈寓每说一句,声音便更森寒一些,盯着凌祈宴的双眼里有如淬了毒、浸了冰。   凌祈宴已面若寒霜,还是那句:“你管不着。”   凌祈寓眼中怒恨更炙,凌祈宴不再理他,抬步就走。   跪在地上的温瀛站起身,没有理会凌祈寓落在他身上的、含着嗜血杀意的目光,追了下去。   之后那一整日,凌祈宴没再搭理过任何人,见了谁都摆着副臭脸,吃完寿宴直接回府。   温瀛被他扔下,自己走回了王府。   凌祈宴又在屋中发疯摔东西,温瀛在门外跪下。   凌祈宴发泄完了,猛地拉开房门,冲着门外的温瀛只有一个“滚”字。   温瀛没有起身,沉着嗓子问他:“殿下这般生气,只因为被太子听到了那些话吗?”   “本王不该生气?!”凌祈宴一脚踹上他胸口。   温瀛生生受了这一脚,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殿下觉得这事是耻辱吗?殿下就这么怕被人知道?既觉得是耻辱,又为何要日日缠着学生做那些事情?”   “你还敢说!”   “学生有说错吗?”   “你、给、本、王、滚!”   凌祈宴怒到极致,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温瀛站起身,晦暗双眼里难掩失望:“学生从不觉得这事是耻辱,做殿下的入幕之宾也好,被人说以色侍人、佞幸媚上也好,学生从不觉得这是耻辱,因为这些,都是学生自愿的。”   凌祈宴愣住。   待回神时,温瀛已经离开。   那一瞬间心头滑过的怪异感被他刻意忽略,莫名的更压不住的怒气陡然翻涌而起。   凌祈宴面色铁青,用力一脚踹在身侧门板上。 第36章 厌烦透了   九月下,国子监放授衣假,为期一个月。   温瀛又开始每日闷在院中念书,凌祈宴不传召他,他也不来烦着凌祈宴,俩人已有大半个月未再见过。   凌祈宴镇日里无聊得很,又叫了张渊那伙人来府中开饮宴,吃喝玩乐。   这回这帮纨绔也带了人来,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乡试之后国子监里新进了一批各地来的举监、贡监,总有那么些人是想走捷径,主动凑上来与他们卖好的,这些纨绔向来来者不拒。   张渊凑到凌祈宴身边,笑嘻嘻地与他介绍,这回他们带了七八个人来,当中还有两个举人,其中一位更是吴州今科秋闱的亚元。   “吴州来的亚元?果真?”   凌祈宴闻言起了兴致,吴州是科举大州,前科和前前科的殿试状元都出自吴州,能在吴州乡试中拿到亚元者,必是将来会元、状元的热门人选,凌祈宴大约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也跟着张渊这些人,来了他府上凑热闹。   “自然是真的,这还能诓殿下不成?”   张渊将人叫上来,指给凌祈宴看:“殿下,就是他了,这人名叫夏之行,年十七岁,吴州琼县人士,长得也还不错,殿下觉着呢?”   被点名的那个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与凌祈宴行揖礼,凌祈宴晃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打量面前之人。   身形颀长、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端的是位俏郎君。   凌祈宴眼中兴味更浓:“你是吴州的亚元?如此高才不出意外明年会试必能高中,康庄大道就在眼前,怎也学着人动起了歪心思?你与这伙人玩,来本王的毓王府,想得到什么?”   那人抬眼望向凌祈宴,镇定道:“学生想投靠毓王殿下,学生听闻这上京府的解元就是殿下府上门客,他做得学生自然也做得。”   凌祈宴笑着撇嘴:“是吗?你可知那位解元郎在本王府上,都做了什么?”   “只要能叫殿下高兴,学生都愿意做。”   张渊挤眉弄眼:“殿下,这位吴州亚元郎可比您府上那个知情识趣得多,您试试就知道了。”   “你试过?”凌祈宴睨向他。   张渊赶忙澄清:“那自然没有,人也是有傲骨的,状元之才怎肯随便委身于人,只有殿下您这样的,人才看得上。”   “行了你,就你会说话,哄着本王玩儿吧。”   张渊觍着脸继续奉承他:“怎会是哄着殿下玩,句句肺腑罢了。”   与张渊说笑一阵,凌祈宴转眼瞧向那人:“果真想跟本王?”   对方目光炯然:“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凌祈宴没有当下表态,依旧盯着他打量,片刻后神色忽然冷了些,倒了口酒进嘴里,懒洋洋道:“夏之行是吗?说实话吧,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本王不信你一个吴州来的亚元,会甘愿投身本王。”   那夏之行握了握拳,与他道:“学生不想再过穷苦日子,想要依附着殿下图得富贵安稳。”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坦荡,凌祈宴又看向张渊,张渊点点头,这小子确实就是个一心图荣华富贵的。   凌祈宴闻言有些好笑,提醒那人:“你跟了本王,哪怕能求到一时的富贵安稳,只怕日后仕途不会太顺畅。”   “学生不这么想,若是靠着学生自己,哪怕能取中一甲,又或是二甲前列考取庶吉士入了翰林院,苦熬资历也得熬个十数年,若是运气不好外放去地方上做个知县,更不知何时能出头,跟了殿下,殿下若愿意帮衬学生,学生的日子会好过许多,也能有更多的机会。”   这人大约不信凌祈宴是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想要靠着他这位毓王殿下在最短时间内往上爬,他的心思倒也不难猜,先依附着凌祈宴,日后若有机会,他照样能攀别的高枝,也必定会攀别的高枝,绝无可能在毓王府这一棵树上吊死。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不择手段汲汲营营,什么都能出卖,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就行。   凌祈宴听明白了,懒得再多说,比起那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穷秀才,这种将心思和目的都写在脸上的,他反而看着更顺眼些。   他毓王府门大开,有人愿意投效,又合了他眼缘,他为何不要?   于是道:“你过来,帮本王倒酒。”   入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一众人告辞回去,那夏之行则被凌祈宴留了下来。   凌祈宴没急着回房,依旧坐在原处,继续让夏之行给他倒酒。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酒量却十分不错,陪着凌祈宴酒没少喝,脸上还无甚醉意,淡定如常。   凌祈宴却早已上头,歪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这人也有些意思,你可知本王这府上门客,都是如何伺候本王的?”   那夏之行低眉顺眼道:“学生不懂的,殿下教学生就是了,学生什么都愿意做。”   凌祈宴啧啧笑,为了荣华富贵,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人各有志。   他的手伸过去,抚了抚对方皙白的面颊,这夏之行确确实实长得不错,虽不及温瀛,但比起那个棺材脸,这人的顺从显然让凌祈宴心中舒坦极了。   “你也住在国子监里?”   “没有,学生在书院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夜里念书安静些。”   “家里当真穷苦?”   夏之行点点头:“学生家里是贫农,家中兄弟姐妹众多,时常揭不开锅,更别提供学生念书,小时候学生只能偷摸去学堂外趴窗户口偷听,后头看学生天资不错,才被学堂的老师允许进门去,若非学生功课好,下场考试一直名列前茅,靠着乡邻资助才能一直念到现在。”   又是个穷书生,凌祈宴心道,行吧,谁叫他毓王殿下菩萨心肠、悲天悯人。   “进了本王这毓王府,将本王伺候高兴了,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你的,明日回去收拾了东西,来本王府上住吧,本王叫人给你收拾个单独的院子出来。”   夏之行闻言面露喜色,连忙与他谢恩:“多谢殿下!”   凌祈宴被他的恭顺之态取悦,还想再说些什么,外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抬眼望去,就见温瀛走进来,沉着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目光掠过他身侧之人,定定看向他。   大半月不见,这人一来又是这副冷脸,凌祈宴十分不快,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本王没叫你来,谁准你擅自过来的?”   “殿下在做什么?”温瀛沉声问。   “本王在喝酒,你是看不见吗?”凌祈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下去,这里不需要你。”   温瀛没动,面色更沉。   凌祈宴见之愈发不悦:“你聋了?本王叫你滚下去,别杵这里碍着本王的眼!”   一旁的夏之行又倒了杯酒,递到凌祈宴手边,温声劝他:“殿下不必动怒,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因为不必要的人和事糟心。”   凌祈宴的神色缓和了些,看着他笑:“还是你知趣。”   他拿起酒杯,就要往嘴边送,被温瀛顺走,当着他的面狠狠砸了。   杯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凌祈宴瞬间沉了脸:“你做什么?!”   “殿下醉了,不能再喝了。”温瀛的语气强硬,半步不让。   凌祈宴顿时恼了:“本王喝不喝酒轮不到你来管!本王的话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一再挑战本王的底线!”   “殿下还有所谓底线吗?”   温瀛阴着脸,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言语间带着刺,讥讽凌祈宴。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凌祈宴,他一巴掌重重拍到酒案上,震得那些碗碟酒杯哗啦作响,倾倒一片,再滚落地上。   夏之行将手边一个倒了的酒壶扶起,低声劝:“殿下息怒。”   凌祈宴怒瞪着温瀛:“滚下去!”   温瀛不为所动,冷声再次提醒他:“殿下醉了,该回屋歇下了。”   “滚!”   沉默对峙片刻,温瀛霍然上前,攥住凌祈宴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凌祈宴身后下人大惊失色试图阻拦,温瀛冰冷的目光扫过去,竟叫这些人齐齐愣了一瞬,凌祈宴已被他攥入怀中,一个弯腰用力扛上肩。   凌祈宴拳打脚踢,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你!本王一定要杀了你!”   温瀛强硬地将他扛回屋中,直接扔上床。   “你敢!”凌祈宴双目通红,以为他又要像上回那样对自己,怒不可遏,“你再敢碰本王一下,本王立刻叫人来将你拖出去,别以为你是举人是解元本王就不敢动你,本王就算当真杀了你也没人敢置喙!”   温瀛眼中弥漫起血色,用力握紧拳,哑声问他:“殿下又要收人进府中吗?殿下既觉得丢脸觉得耻辱,为何还要收更多的人进府中?是不是只要能让殿下得趣,无论是谁,殿下都愿意舍身?殿下就这般不自爱?”   凌祈宴一阵气血上涌,倏然起身,一巴掌扇上温瀛的脸,咬牙切齿:“你给本王滚!”   脸上立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温瀛往前一步,目光森冷,周身都是压不住的鸷戾:“殿下除了一个滚字,还会说什么?”   凌祈宴被他盯得不由心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回过神愈是勃然大怒:“来人!”   江林几人躬着身子进来,脑袋几要低到地上去:“殿、殿下……”   凌祈宴瞪着温瀛,咬着牙根狠声下令:“将这人给本王拖下去!”   几个持剑的王府护卫进门来,将人架住。   温瀛依旧死死盯着他,凌祈宴冷笑:“你是当真不怕死吗?”   温瀛的神色中没有丝毫惧意:“殿下要学生死,学生不敢不死。”   “那你就去死吧,拖下去!”   见凌祈宴像是要动真格的,江林赶忙出声劝他:“殿下息怒,这人毕竟是今科解元,无数人都盯着的,若是死在了毓王府中,免不得惹人非议,悠悠之口难堵,陛下那里,说不得都会亲自过问,您三思啊!”   余的下人纷纷附和:“殿下息怒,殿下三思!”   凌祈宴闭了闭眼,理智终于被拉回些许,狠狠瞪着到了这会儿看似依旧毫无悔意的温瀛,这人压根不怕死,他甚至吃定了自己不会当真要他死。   温瀛黑沉幽深的双眼始终盯着凌祈宴,那里头翻涌着凌祈宴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东西。   凌祈宴忽然就觉得厌烦,厌烦了温瀛这个人,更厌烦了被他以下犯上一再地欺压。   他是堂堂毓王殿下,没有谁敢这样对他,这个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没脸,让他觉得势弱,甚至羞辱他,他厌恶透了这种感觉。   他确实不会当真要温瀛死,哪怕气到头上,最多也不过是再打他一顿板子,可越是这样,他心里那口气就越是难消。   他不是非这个人不可,不过是一件能让他得趣的玩物而已,如今这人越了界线,让他不满、不高兴、不痛快了,他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僵持半晌,凌祈宴深吸一口气,示意那些护卫退下,回视温瀛,平静又漠然道:“你也退下去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本王乏了,要歇下了。”   温瀛深深看着面前的凌祈宴,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当愤怒都消退之后,他这个人在这位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眼中,从此就再不值一文。   凌祈宴这样的人,心是焐不热的。   沉默许久,温瀛低下头,告退出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江林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殿、殿下,奴婢等伺候您安寝。”   凌祈宴疲惫“嗯”了一声。   心不在焉地由着人伺候梳洗更衣,江林小声提醒他那位夏举人还在外头候着,问他要如何安置,凌祈宴没劲道:“给他安排个院子住下吧,没事别来烦着本王。”   江林应下声。   将人都挥退熄了灯,凌祈宴倒进床里,瞪着眼睛望了片刻床顶房梁,翻过身,沉沉睡去。 第37章 扫地出门   翌日一大清早,凌祈宴被传召进宫。   太后今日在宫里办赏菊宴,邀请了各府的年轻女眷们,再特地派人来将凌祈宴叫去,就为了让他瞧一眼自己的未来王妃。   被宁寿宫的大太监引领着过去,听罢对方说的,凌祈宴笑道:“祖母有心了。”   尚未走近,便闻得阵阵娇笑声,太后正被十数小娘子们簇拥着,在园中品茗赏花。   通传之后,凌祈宴目不斜视地走上前,与太后请安。   太后笑着与他招手:“宴儿,过来。”   凌祈宴走去太后身边坐下,祖孙俩说了几句话,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众女,小娘子们俱用团扇遮了半边脸,又似对他好奇得很,纷纷偷眼打量他。   坐于左侧首位的那个便是那林家女林玉兰,在凌祈宴的目光扫过去时,那小娘子羞涩地低了眼,即便用团扇遮着,也能瞧见她微红了的耳根。   凌祈宴轻勾了勾唇角。   指婚的懿旨还未下,但已与敬国公府打过招呼,敬国公府未必愿意这门亲事,不过太后定下的,皇帝也默认了,他们只得接受,倒是这位林家小娘子,像是对凌祈宴十分有好感,想必是乐意嫁给他的。   凌祈宴却无所谓,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如果合得来,那再好不过,合不来,那就各过各的就是。   太后并不知道他们那日已在公主府里见过,今日办这场赏菊宴为的就是让他们互相看一看,如今瞧见俩人这反应,心知有戏,顿时眉开眼笑,愈发高兴。   在场的都是女眷,凌祈宴不好久待,又与太后闲聊几句,正打算寻个借口离开,凌祈寓却突然来了。   他是不请自来。   进来后先看了凌祈宴一眼,目光落到一旁的林玉兰身上,微微一顿,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阴翳,很快又收敛无踪,没叫任何人察觉。   凌祈寓上前一步,与太后请安。   凌祈宴看到他就烦,起身直接告退了。   没等他走远,凌祈寓那厮竟也跟了出来,将他叫住:“大哥,说几句吧。”   凌祈宴不想理他,凌祈寓直接道:“大哥若不想与孤说,孤只好去与父皇母后说一说大哥的事情了。”   “你敢!”凌祈宴霍然转身,怒目而视。   凌祈寓半点不以为意,扯开嘴角冷笑:“没有什么是孤不敢的,大哥如今知道错了,为何还要做这样自甘下贱、有辱身份之事?”   凌祈宴顿时火冒三丈:“本王何错之有?本王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孤只是关心大哥罢了,不行吗?”凌祈寓不忿叱问,“那人是给大哥下了什么蛊?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书生,就值得大哥这般另眼相待、以身饲下?!”   “你给本王闭嘴!”   “大哥敢做不敢认?孤说的话可是戳到大哥的痛处了?!”   “与你有关吗?”   凌祈宴怒极之后反而平静下来,对着面前这个所谓亲兄弟,只有满腔根深蒂固的厌恶:“本王做了什么,都是本王自己的事情,你即便是皇太子又如何,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的床笫之事?哪怕是父皇母后他们也管不着!”   “是吗?”   凌祈寓晦色布满面,沉下声音,牙缝里咬出这两个字,再话锋一转:“那位敬国公府的小娘子呢?大哥喜欢否?”   凌祈宴拧紧眉,此刻凌祈寓看他的眼神,有如那吐着信子的毒蛇,阴沉森寒,叫他分外不适,回答凌祈寓的还是那句冷冰冰的:“与你无关。”   “若是被敬国公府上的人知晓,堂堂毓王殿下,竟是个兔儿爷,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心头怒火瞬间又蹿起,凌祈宴一步上前,猛地抬手掐住凌祈寓的脖子,发了狠地将之按到身后的宫墙上,猩红一片的眼中尽是滔天怒气:“你再说一句试试!”   “兔、儿、爷,大哥就是这种破烂货色……”   凌祈寓被掐得涨红了脸,还在故意激怒他。   一旁候着的众下人大惊失色,纷纷扑上来拉凌祈宴,凌祈宴疯了一般,两只手都按了上去,端的是往死里掐的架势。   凌祈寓用力扣住凌祈宴的手,已快喘不过气来,一双满是怨毒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   七八个太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凌祈宴拉开,拼命拦着才没叫他又冲上去,凌祈寓靠着宫墙粗喘着气,眼里逐渐又覆上了那种阴森森、叫人汗毛倒竖的笑意。   凌祈宴一脚踹开挡在自己跟前的东宫太监,咬着牙根警告凌祈寓:“你非要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不会让你好过,咱们走着瞧。”   凌祈寓启开唇,嗓音沙哑,邪笑着吐出一句:“孤很期待。”   凌祈宴彻底没了搭理他的兴致,冷漠地转开眼,就要走,凤仪宫的宫人过来,说皇后娘娘传他们过去。   凤仪宫。   凌祈宴刚走进门,沈氏的呵斥声随之而来:“跪下!”   凌祈宴不动,冷声问:“儿臣又做错了什么?母后无缘无故又要罚儿臣?”   “无缘无故?你还敢说无缘无故?你刚才在外头做什么?!你想掐死寓儿不成?”   宫里到处都是眼线,众目睽睽下,他在宫道上将皇太子按在墙上往死里掐,只怕这会儿事情已传遍了阖宫上下。   凌祈寓在沈氏面前,又恢复了那副恭顺懂事的好儿子模样,劝她道:“母后息怒,大哥也不是有意的,我俩闹着玩呢。”   “你还帮他说话!”沈氏呵他,“也就你是个傻的,你看他是跟你闹着玩吗?他恨不能掐死你,他好取而代之你的太子之位!这畜生压根没将你当他的兄弟!”   “难为母后还记得太子是儿臣兄弟,”凌祈宴嗤笑出声,“儿臣还以为母后早忘了还有儿臣这个儿子。”   “你放肆!”   凌祈宴不屑道:“母后何必动怒,他不好好站这里嘛,没死没伤的,就值得母后这般怒盛?”   “你给本宫跪下!”   凌祈宴后打了个哈欠:“抱歉了母后,儿臣不孝,没兴趣在这里听您和太子一唱一和,您想罚儿臣也得问问祖母答不答应。”   听到凌祈宴提太后,沈氏顿时怒极:“本宫是后宫之主,你是本宫生的,本宫为何不能罚你?!你少抬太后出来威压本宫!”   她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偏她的亲生儿子只会胳膊肘往外拐地气她!   凌祈宴满眼漠然:“母后要罚儿臣也得有个理由,儿臣没做错什么,是母后您的宝贝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儿臣,儿臣没掐死他就已经是给母后您留了面子,母后您既知道自己是中宫之主,又何必动辄这般大惊小怪,与那些市井泼妇何异,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沈氏差点没被他一番话气晕过去:“你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你敢辱骂本宫!你竟敢辱骂本宫!本宫竟生出了你这么个畜生来!本宫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畜生来克本宫!”   沈氏已然歇斯底里,凌祈寓亦沉了脸,责斥凌祈宴:“大哥怎能这般与母后说话?”   凌祈宴轻蔑冷笑,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响,合着沈氏尖锐刺耳的骂人声,凌祈宴懒得再搭理,大步出了凤仪宫。   回到王府还没到晌午,刚更衣完,江林过来禀报,说是那位夏举人一早就来请安,听闻殿下进宫去了就回去了,这会儿听说他回来,又过来求见,人就在外头候着。   凌祈宴眉头一拧,这才想起这夏举人,夏之行,是他昨晚喝醉后新收入府中的人。   于是随口吩咐道:“让他进来。”   夏之行进门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再与他谢恩。   凌祈宴坐在榻上喝茶,看了他两眼,问:“可已收拾东西搬过来了?”   “托了殿下的福,一大早就已收拾妥当,殿下让人给学生安排的院子十分好,学生跟着殿下果真享福了。”   这夏之行满嘴谄媚之言,但因为长得好看,倒不讨人嫌,凌祈宴啧了啧,眼珠子转了一圈,又问:“国子监放授衣假之前的院考,你考了第几?”   国子监每个月都有院考,温瀛回回都是第一,这夏之行才入国子监不久,应当是第一回参加院考,凌祈宴自然有些好奇,他成绩到底如何。   夏之行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汗颜道:“学生无能,只得了第二。”   “……第二也不错了。”   果真还是比不上那个棺材脸吗?   这么想着,凌祈宴心里不得劲,挥了挥手,让之退下。   心不在焉地喝完手里那杯茶,凌祈宴起身出门。   他去了温瀛住的院子,温瀛入他府上这么久,他还是第一回来这里。   温瀛正在房中温书,窗户开着,站在院中就能看到他线条凌厉的侧脸。   凌祈宴没让人提醒他,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抬了抬下巴,冷声吩咐人:“去叫他出来。”   温瀛出门来,与凌祈宴见礼。   凌祈宴冷眼瞧着他,忽然想起从前这人说的,说不定没等他入仕,自己就已腻味了他,到了这一刻,凌祈宴才发现,他确确实实已经腻味厌烦了。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纵容这个小子,他让温瀛上自己,不代表温瀛就当真可以欺压他、忤逆他,不将他放在眼中,他忍受不了因为和温瀛的这种关系,就被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羞辱,甚至被那些他憎恶的人羞辱。   这人永远学不会别人奉承讨好自己那一套,新鲜劲过去后,这样的温瀛让他觉得,腻味透了。   “本王这毓王府庙小,留不住你这位新科解元,你还是离开本王这里,另觅高枝吧。”   凌祈宴冷淡下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已决意要将这人扫地出门。   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面色铁青。   凌祈宴以为他没听明白,干脆说得更直白些:“你去收拾了东西,今日就从本王这里搬出去吧,也好给别人腾出位置,本王不是小气之人,你跟过本王,本王从前赏赐你的那些东西,你尽可都拿走,这院子里的所有,你看得上的,也都可以带走。”   偌大一个毓王府,别说收两个门客,即便收两百个,都能安排得下,凌祈宴这就是故意要赶他离开。   温瀛的眸光逐渐沉下,长久的沉默后,喉咙上下滚了滚,哑声道:“学生明白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转身回去屋中收拾包袱。   凌祈宴见他如此干脆,不由皱眉,总觉得那口气还是没消。   温瀛的东西不多,除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余的都是书本。   凌祈宴送的那些,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他都没再看一眼。   唯一拿走的一样,是自得到起就压了箱底的那把漠北短刀,他需要防身之物。   临走之时,温瀛从怀里摸出那枚一直贴身带的翡翠扳指,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眼中最后一点温度褪去,将之搁到书桌上,转身出门。   凌祈宴已在外头等得不耐烦,见到他出来只收拾了两个小包袱,顿时沉了脸:“本王送你的东西呢?”   “太贵重了,学生这样身份的,用不起那些好东西。”   温瀛的声音冷硬,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没有任何低头服软之意。   凌祈宴冷嗤,都要被赶走了,还是这副假清高的模样,也不知给谁看。   “既然看不上这毓王府的东西,那你滚吧,只当本王瞎了眼,白养了你这么久。”   温瀛弯腰,最后与他深深一揖:“这段时日多谢殿下厚爱。”   “滚!”   温瀛站直身,淡漠地移开眼,肩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出门去。   到了最后他也还是这副态度,凌祈宴心头怒恨难消,一脚踹在身侧的树干上。   大步进去屋中,里边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凌祈宴的目光四处扫过,他从前赐给温瀛的东西,一样一样,俱都摆在显眼处,叫他看着愈发气闷。   江林小声问他:“殿下,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全部扔……,算了,都送去那位夏举人那吧,就说是本王赏给他的。”   江林喏喏应下。   凌祈宴收回视线,面色已冷得不能再冷,拂袖而去。 第38章 空虚寂寞   温瀛搬回了国子监,林司业没有多问他,只拍了怕他的肩膀,叮嘱他好生念书,将心思放回正道。   他如今已是举人,住的屋子比从前时要好上许多,不用再挤大通铺,四人一间,同屋的俱是各地来的举监。   那潘佑安也在。   此人最近很是春风得意,原以为中举无望,没曾想撞了大运,竟叫他堪堪取中乡试最后一名,也有了举人的身份,在一众例监中堪称翘楚,哪怕这辈子都考不上进士,他也从此能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靠着家里的银子还能捐个官身,因而十分自满。   这种自满一直持续到温瀛搬回来,不巧又与他成了同舍。   若说这国子监里,谁是让潘佑安最不痛快之人,必是温瀛无疑,在温瀛这个解元郎面前,他这个最后一名,实在不值一提,哪怕并没有人将他们相提并论,他却不能不嫉恨。   温瀛背着包袱进门,除了坐着不动的潘佑安,余的两位舍友纷纷上前来与他打招呼。   温瀛点点头,没有多说,放了东西,开始铺床。   潘佑安斜着眼睛瞧他,阴阳怪气地哂笑:“哟,解元郎不是在毓王府上住的好好的吗?怎的突然又搬回书院里来了?别是没伺候好毓王殿下,被赶出来了吧?”   温瀛压根不搭理他,默不作声地将床铺了,拿出书本来。   都被毓王府扫地出门了,还端着这副自以为是的清高做派,也不知给谁看,潘佑安十分不忿,冷笑道:“大家好歹同窗一场,谁也没比谁高贵,你虽是解元,会试之后如何还不好说,你当着我等的面摆什么谱,还以为你是毓王府上的门客呢?”   另两人闻言有些尴尬,他们刚入国子监不久,并不清楚温瀛与这潘佑安之间的龃龉,也不想掺和,纷纷拿了书,避去了外头。   没了旁的人,潘佑安讥讽的话语愈发尖锐:“怎么?没脸听人说了?谁还不知道你这位门客是怎么伺候毓王殿下的?以色侍人能长久得几时,真以为你在毓王殿下心里有多少分量呢?如今还不是被毓王殿下厌弃逐出了王府,我早就说了,你迟早要做那赵熙第二,也不知道前头都在得意些什么,狗眼看人低。”   温瀛冷漠抬眼,沉声提醒他:“这里虽只有你我二人,这般议论毓王殿下的私隐,难免不会隔墙有耳,你以为你有几条舌头,够毓王殿下割的?”   那潘佑安闻言心下一抖,下意识地朝门窗的方向看了看,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回过神顿时又恼羞成怒,觉着自己被耍了,狠狠瞪向温瀛。   虽然温瀛这话也没说错,毓王殿下连伯府嫡子的舌头都敢割,他这种小人物,敢随意议论毓王殿下的私事,真传进那位耳朵里,只怕有没有命活都难说。   饶是如此,潘佑安却愈发心有不忿,他知道温瀛根本不是好意提醒,不过是故意看他笑话罢了。   温瀛再没理他,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只当做耳边风,坐在书案前,心无旁骛地看书。   潘佑安摔摔打打一阵,见温瀛不给反应,气得摔门而去。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温瀛将手中书本翻过一页,没了那些吵嚷声,心思反而散漫起来,不经意地一抬眼,就见窗外凉风正卷着枯黄落叶,衰飒而下,一派萧条之景。   怔怔看了半晌,温瀛闭了闭眼,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心绪已不再起一丝波澜。   潘佑安骂骂咧咧地出了国子监,还在放假期间,他待不住,想去外头找乐子。   若非家里人执意要他明年继续考,他早回乡去了,他一富商之子,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在这京城达官贵人遍地的地方,却只能装孙子与人摇尾乞怜,如何能不憋屈。   前头倒是投了一位伯府公子的眼缘,满以为即便仕途上帮不上忙,日后家中生意有了伯府做靠山,自能做得更大,说不得还能混上个皇商的名头,结果便宜被人占了,什么好处没捞着,就被人给踢了,他还敢怒不敢言。   所以他愈是妒恨温瀛,温瀛有什么?也就长得好些、学问好些,可这些东西在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又算得什么?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被毓王殿下看上,就眼睛长到天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落得个被厌弃的下场?   可那小子如今都被赶出王府了,竟还敢在他面前嘚瑟,凭什么!   潘佑安越想越不痛快,直到在国子监的后街被人拦下。   他是个有眼色的,一见拦着他的人虽是家丁小厮打扮,但那衣裳料子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厮用得起的,眼珠子一转,脸上当下堆起了笑。   来人将他领去附近的勾栏院里,沈兴曜怀里搂着个美姬正酒酣情热,见到他进来,随手一指,示意他坐。   潘佑安自然认得这位是卫国公世子,从前在国子监里远远瞧见过,但没打过交道,后来这人被国子监除名,就再没见过了,没想到叫自己来的人竟是他。   酒过三巡后,沈兴曜喷着酒气用力拍潘佑安的肩膀:“这事若是办成了,你和你家里,大好前程自是少不了你们的。”   潘佑安心头火热:“世子爷此话当真?”   沈兴曜喝高了,有些口无遮拦:“自然是真的,这还能诓你不成,哪怕本世子说了不算,上头那位可是一言九鼎!”   转日清早,凌祈宴又一次被传召进宫,这回叫他去的人是皇帝。   昨日他离宫之后,沈氏去皇帝那里哭诉了一顿,倒没张口就数落凌祈宴的不是,而是请罪,说她自己无能,没有教好这个长子,才养出了他这种目中无人,不敬长辈、不恤幼弟的跋扈个性。   话是这么说,谁还听不出沈氏这话里含沙射影之意,毕竟凌祈宴是由太后教养长大的,她这话分明就是在讥讽太后没教好人,皇帝知道归知道,但因当年之事,始终对他的这位皇后怀着一份愧疚,没有说她什么,还好言好语安慰她一番,再召了凌祈宴进宫训斥。   凌祈宴早知如此,跪在地上听他父皇劈头盖脸地斥责,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不回嘴,随便他怎么骂。   皇帝对凌祈宴可谓失望至极,这个儿子占着皇嫡长子的名头,却是个冷情寡义又不堪大用的草包,半点不肖他,看在那些下臣眼里,还道是他这个皇帝的种不好,如何能不叫他生气。   后头还是太后来解围,将凌祈宴给带去了宁寿宫。   昨日之事,太后自然也已听人说了,回去宁寿宫后十分无奈地问起凌祈宴,为何又与太子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凌祈宴不肯解释,始终坚持那句“我没有错”。   他何错之有?凌祈寓那个狗东西那般羞辱他,他没将人掐出个好歹,已是手下留情了。   看凌祈宴这副倔强桀骜的模样,太后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   人说多子多福,可她这两个孙子,仿佛天生就不对盘,克着对方。   上一回凌祈宴气到要弄死凌祈寓,是凌祈寓那个浑小子叫人把他养了好几年,十分宠爱的一条小狗偷走虐杀,凌祈宴气狠了,将那小子的脑袋摁水里,差点淹死他,但最后凌祈宴自己更没讨到好,被皇后毒打一顿,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整日。   当时她老人家出宫礼佛去了,听闻消息回来时,凌祈宴已经病得不省人事,差点就没了,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太子之位也跟着丢了。   更别提其他那些小事,从小到大,这两孩子都不知道打过多少回,没一日安生过。   就因为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后才分外担忧,一旦她的二孙子登基,凌祈宴只怕头一个就没有活路。   可凌祈宴很显然是个混不吝的,压根不怕凌祈寓,且睚眦必报,谁劝都不听。   “宴儿,……指婚的旨意过两日就会下发,等你在京里成了亲,祖母让你父皇给你挑块好些的地方,你提前去封地上吧。”   太后的神情疲惫万分,她当心肝肉一样从小养大的孩子,这一走了,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可不让他走又能怎么办,再这么留在京里,迟早有一日他命都得丢了。   凌祈宴愣神一瞬,用力握了握拳,回答她:“好。”   凌祈宴越是这样,太后看着越是难过,这个孩子虽然娇纵贪玩了些,在她眼里却当真是个好孩子。他父皇母后待他不亲,尤其是沈氏,更是将这孩子当仇人一般,可凌祈宴从未抱怨过什么,更没争过什么,到了今日,他却依旧得让着凌祈寓,被赶出京,也只有一个“好”字。   只要这么想想,太后就觉着,她的乖孙孙实在太委屈了。   凌祈宴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太后:“祖母不用担心,去了封地上我一样能吃好喝好玩好,也会给祖母写家书,祖母要是想我了,叫父皇派人护送您去看我就是了。”   太后心酸地点点头:“好孩子,祖母就知道,你不会忘了祖母。”   “当然不会,祖母最疼我了,我怎么可能舍得忘了祖母,祖母也不能忘了我,有什么好东西要惦记着派人给孙儿送去。”凌祈宴笑吟吟地与她撒娇。   “好、好。”太后轻拍着他的手背,将声音里的哽咽压下。   从宁寿宫里出来,凌祈宴在殿外站了片刻。   屋檐上有鸦羽正展翅斜飞而去,他仰起头,怔然看着,最后轻吁一口气,提步下了石阶。   从宫里回来的转日,指婚的懿旨送到了毓王府上,婚期也一并定下,就在明年夏四月。   凌祈宴干干脆脆地接了旨,交给府中长史,让之去操办婚事,不再管了。   夏之行听闻消息,来请安时特地与凌祈宴道喜。   凌祈宴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浑身都不得劲,示意他:“你过来,帮本王按按腿。”   夏之行走去榻边跪下,抬手揉按上了凌祈宴搭在榻边的小腿腿肚。   凌祈宴眯起双眼,没多时又皱起眉头,像是觉着不舒服,呵道:“怎么按的你?你用点力气,没吃饱饭吗?”   夏之行赶忙请罪,加重力道,凌祈宴“嘶”了一声,又骂起人来:“你这么大手劲做什么?你想疼死本王?”   “殿下息怒,学生知错了,学生第一回做这个,拿不准力道,回头学生在自个腿上练好了,再来伺候殿下。”   夏之行十分上道,低眉顺眼地道歉请罪,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凌祈宴。   凌祈宴觉得没趣,太听话的就没意思了,让他想调戏人都没兴致。   觑到他拇指上戴着自己之前送温瀛的那枚翡翠扳指,凌祈宴心下莫名不快,问他:“你手上戴着这个,不会被人说吗?”   夏之行小声解释:“这是殿下赏赐给学生的东西,学生自得贴身戴着,别人说便说就是了。”   ……是吗?   可当时那个棺材脸是怎么说来着?   太贵重了,不敢戴,带了便是僭越了。   想到这个,凌祈宴心头的不快更甚,愈发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不耐挥了挥手:“下去吧。”   入夜。   凌祈宴躺在床上发呆,无端地有些空虚。   自那回被温瀛弄得三日下不来床之后,他已有很久没再做那事,一直修身养性着,今日却莫名地想要。   在床中来回滚了几圈,凌祈宴败下阵,将那些已经压箱底了的东西翻出来。   挑了两样最合用的,再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里。   ……好似怎么都差了些感觉。   两刻钟后,凌祈宴气呼呼地将东西扔出帐子,大声喊:“来人!”   江林躬着身挪进门,小心翼翼道:“……殿下有何吩咐?”   “将这些东西都拿去烧了!”   分明这些玩意以前用着比手指好用多了,如今也与鸡肋无异,再起不了作用的东西,他要着有何用?!   江林赶忙将东西收拾了,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问他:“要、要不,叫那夏举人来伺候殿下?”   凌祈宴的面色一沉,脱口而出:“滚!” 第39章 革除功名   十一月初,皇帝亲至国子监临雍讲学,皇太子凌祈寓、皇长子凌祈宴随扈。   凌祈宴坐在马车上打哈欠,起得太早他困倦得眼皮子都撩不起来。   临雍讲学每年一次,凌祈宴从未参加过,也没有兴趣,今年皇帝却突然说要他一块来,后头他才知道,是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与皇帝提的,天知道那厮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明知有诈,但皇帝开了尊口,凌祈宴再不情愿也得来。   膳堂里,天还未亮,众监生就已在用早膳,比平日里提早了整一个时辰。   温瀛坐在角落位置,安静进食,旁边一桌坐着夏之行和他的几个同乡。   因今日是皇帝临雍讲学日,夏之行一早就来了书院,和他们一块用早膳。   有人注意到他手上戴的扳指,笑问他这么好的东西是哪得来的,夏之行扬了扬眉,并不避讳,坦言道:“毓王殿下亲赐下的,让我日日都戴着。”   余的人闻言,纷纷发出或真心或假意的艳羡声,赞叹毓王殿下大方。   温瀛抬眸看了一眼,目光落到夏之行左手拇指的扳指上,停了一瞬,淡漠移开。   用过早膳,众人回去学堂里等候,到了辰时三刻,有侍童来通知他们去辟雍殿外。   温瀛刚要起身,打他身边过的潘佑安忽然斜眼瞅向他,莫名嗤笑一声:“我记着,那翡翠扳指,从前是你的吧?如今怎的到那个姓夏的小子手上去了?”   温瀛虽未戴过那扳指,但从前在书院里,偶尔无人时,会拿出来在手中摩挲一阵,或许是哪次恰好被这人看到了。   “当真可怜呐,你当宝贝一样的东西,转手又被毓王殿下送给了别人,啧啧,你瞧瞧你跟别的人在毓王殿下眼中有什么不同?从前不是还很得意吗?”   潘佑安阴阳怪气地讥讽,温瀛没打算理他,起身要走,潘佑安忽然伸出脚,狠狠绊向他。   温瀛猝不及防,脚下趔趄,身体往前栽去,他反应极快地靠一只手撑住身边书案,勉强站稳,没有当真狼狈摔到地上。   稳住身形后,温瀛猛抬起头,凶狠瞪向潘佑安,那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瞬间涨红了脸:“瞪什么瞪!我又不是故意的!”   潘佑安丢下这话,灰溜溜地快步走了。   学堂里仅剩温瀛一个,他拧着眉揉了揉手腕,刚才那一下用力太猛,手腕处一阵钻心的疼,大概扭到了。   又有侍童进来催促,温瀛深吸一气,出门去。   辰时六刻,钟鼓齐鸣声中,皇帝于辟雍殿内升御座,国子监诸生列在侍班官员之后,跪行大礼。   皇帝讲学声经由道道传报,自殿内传至殿外,合着肃瑟风声,传遍国子监每处角落。   温瀛心不在焉地跪在地上,忆起先前远远瞧见凌祈宴自车辇上下来,跟随皇帝身后走入辟雍殿的模样,涩然闭眼。   讲学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结束时已至晌午时分,在太子的提议下,御驾留在国子监用午膳,稍歇片刻再走。   温瀛没去膳堂,回屋换了身衣裳。   潘佑安也在,见到他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温瀛没再搭理,更衣后去了学堂温书。   坐在书案前,温瀛有些神思不属,书册摊开在眼前,难得才翻过一页。   其他人用完午膳回来,都在议论着今日陛下所讲内容,兴奋非常。   唯温瀛一个,仿佛被隔绝在那些情绪之外。   直到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我的扳指呢?谁拿了我的扳指?”   是那个夏之行,正气急败坏地翻着自己书案,有人围上去问他怎么了,夏之行恼道:“毓王殿下赐给我的扳指不见了!”   “你早上不是还戴着的?怎的突然就不见了?”   夏之行没好气道:“我不知道,先前因为要去辟雍殿听学,身上不好戴饰品,我就把扳指搁下了,就放这抽屉里,回来却发现东西不见了。”   旁的人面面相觑,东西在学堂里丢了,难不成是,……被人偷了?   夏之行显然也已想到这一层,铁青着脸站起来:“我去找监丞他们。”   有人拖住他,提醒道:“先缓一缓吧,这会儿御驾还没走,他们都忙着侍驾,哪有空管这事,这时候闹开了也不好。”   夏之行却不依:“侍驾也是祭酒、司业他们,我去找张监丞来,再耽搁下去我的扳指说不定就找不回来了。”   夏之行风风火火地去了,其他人小声嘀咕几句,各自坐回位置上,都不想沾惹这摊子事情。   温瀛微蹙起眉。   两刻钟后,夏之行跟着国子监丞回来,那位张监丞像是十分不高兴,想也是,御驾还在这,学生里却闹出偷盗之事,换做谁都高兴不起来。   被诘问的众人都说没瞧见那扳指,过了半日,那潘佑安忽然出声,犹犹豫豫道:“学、学生好似看到过,中午的时候,学生的舍友回来更衣,学生瞧见他将那扳指塞进枕头下。”   他说话时目光直往温瀛身上瞟,摆明了这个舍友说的就是温瀛。   堂上一片哗然。   温瀛的眉头蹙得更紧,被张监丞问到时冷声解释:“学生没做过,学生只回去更衣完就来了这里,并未见过那个扳指。”   “他在说谎,”潘佑安争辩道,“学生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拿了那个扳指!”   温瀛依旧坚持那句:“学生没做过。”   那夏之行哼了一声:“是不是真的,让人去你屋中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监丞略一犹豫,打发了两个侍童过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神色各异地看着温瀛,温瀛用力收紧拳,紧绷着脸没再吭声。   一刻钟后,被派去找东西的侍童回来,将那枚翡翠扳指递给张监丞,说确实是在温瀛的枕头底下找着的。   张监丞阴了脸,没等他再说什么,有皂隶急匆匆地进来通传,说是陛下忽然心血来潮,领着太子殿下、毓王殿下和一众官员过来,想要看看监生们念书的学堂,马上就到这边了,让他们准备好迎驾。   跟在皇帝身后往学堂那边走,凌祈宴在心下咒骂凌祈寓,就他事情多,一会儿提议在这国子监里用午膳,一会儿又撺掇他们父皇来看这些学生。   ……有什么好看的,原本这会儿他都已回到府中,该舒舒服服睡午觉了。   皇帝先挑了那些举监念书的学堂去,能入这国子监的举子,将来多半都能考中进士,他老人家自然颇为关心。   国子监祭酒陪侍左右,与皇帝介绍这些学生的情况,还特地提了几个较为突出的,好叫皇帝有个印象。   这些被提及之人,将来殿试时,说不得就能占些优势,国子监的这些官员自然都希望,最后殿试中排名靠前的进士,更多的出自他们这里。   皇帝进门,堂上的学生已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皇帝看着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十分高兴,免了礼,让他们都站起来说话。   凌祈宴一眼看到温瀛,不由皱眉,这小子怎么见了皇帝都一副黑云压顶的模样,……也当真不怕死。   皇帝有意叫人来御前问话,点了温瀛的名字,先前就已几次三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子,祭酒说起这个温瀛时也是赞不绝口,他又是上京府的解元,叫皇帝好奇得很。   温瀛上前一步,低着头又行了揖礼,皇帝眼前一亮,像是没想到这个温瀛当真是这般俊秀挺拔的少年郎,旁人说的竟半点不夸张。   刚要开口问,凌祈寓忽然插话道:“父皇,这位不是国子监丞吗?他怎么在这里?可是有学生犯过了?”   国子监丞掌监生惩戒之事,身上时时带着教鞭,一看便知其身份。   皇帝闻言拧了眉,那张监丞上前一步,不敢隐瞒,这就将先前发生的纷争说了。   这下不单是皇帝变了脸色,一起过来的众国子监学官更是惊诧万分。   温瀛跪下,脊背挺得笔直,为自己辩解:“学生没做过,学生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察。”   瞧见那个扳指,凌祈宴瞬间沉了脸,面色已十足难看。   皇帝脸上笑意消失殆尽,大约怎么都没想到,国子监里竟也会生出这样的龃龉事来,还正巧叫他撞见了。   见皇帝阴沉着脸没有问话的意思,凌祈寓主动代劳,将那夏行之叫过来,问:“你的扳指,是何时不见的?”   夏之行镇定答话:“回殿下的话,就是今日,学生十分确定,早膳时还在,后头出去听学,学生将之取下搁抽屉里,回来就不见了。”   凌祈寓又问:“既然你们今日都一起去了辟雍殿外听学,这位温举人如何来的机会偷拿你的东西?”   “……学生也不知,可这枚扳指确确实实是在他枕头下找到的,总不是学生平白冤枉了他。”   凌祈寓想了想,又将潘佑安叫来问:“你确定没看错,亲眼见到温举人将扳指藏到枕头下?”   潘佑安舔了舔嘴唇,小声道:“是真的,俱是学生亲眼所见,学生决计不敢当着陛下和殿下的面扯谎。”   说罢他略一犹豫,又道:“今早侍童来叫学生等去辟雍殿,学生与温举人因为一些不快起了口角,耽搁了些时候,后头学生先走了,温举人是最后一个从学堂离开的。”   “果真?”凌祈宴的目光转回温瀛,问,“是否确有其事?”   温瀛的面色绷得更紧,哑声回答:“是,可学生没有拿那扳指。”   那个最后来催温瀛的侍童也被叫出来问话,确认了这事,在被问到是否有看到温瀛举止有何异样时,却答不出来。   但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这么看起来,确确实实只有这位温举人有机会做这事,东西也确实在他那里,”凌祈寓忽地又话锋一转,问起身侧的凌祈宴,“大哥,据孤所知,这两位举人都是你府上的门客吧?这事你怎么看?”   凌祈宴的神色已冷得不能再冷,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   那夏之行却忽然出声:“学生听毓王府的人说,这枚扳指从前是毓王殿下赏赐给温举人的,后头温举人因惹了殿下不快,被逐出毓王府,殿下将东西收回,又转赐给学生,温举人因而对学生心生妒忌、怀恨在心,这段时日没少给学生脸色看……”   “竟还有这等事情?”凌祈寓要笑不笑地瞅着凌祈宴,“大哥,这扳指果真是你先赐给这温举人,后头又收回去再赐给夏举人的吗?”   凌祈宴面色铁青,没出声。   余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一众学生,俱都心下揣揣,事情说来说去竟成了这两举子为了毓王殿下争风吃醋,当真是……   皇帝听闻更是恼怒不已,自觉丢人丢大发了,狠狠瞪了凌祈宴一眼。   凌祈宴低了头,一言不发。   国子监祭酒满头大汗,与皇帝请罪,自认没管教好这帮学生,林司业心下不忍,有心替温瀛解释:“陛下明鉴,温生绝非那贪慕虚荣、钱财之徒,更不会做这等为读书人不齿之事,此事或另有内情,还是查个清楚再做决断为好……”   凌祈寓不以为然:“就这么点小事,难不成还要叫上京府衙的来查吗?林大人爱才,护着学生是应当的,但现下证据确凿,再这般一昧偏袒,那就是是非不分,故意护短了。”   被皇太子这么一番训斥,林司业的老脸涨得通红,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皇帝已面覆寒霜,满腔都是压不住的怒火。   若是事情与他儿子无关,他或许还愿意叫人查个清楚明白,如今这事牵扯到他儿子那些风流韵事,当着这么多官员学生的面,丢了他的脸,他如何能不恼。   于是也不想再多纠缠这事,冷声丢下句“鸡鸣狗盗之徒,不堪为仕,即日起逐出国子监,革除功名”,皇帝拂袖而去。   温瀛死死攥住拳头,紧咬着牙根,嘴里尝到血腥味,浓黑双眼中只余彻骨冷意。   凌祈宴下意识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跟着皇帝转身离开。 第40章 秋后算账   御驾已经离开,堂中无人再出声,片刻后,温瀛沉默起身,走出了学堂。   皇帝口谕已下,当日温瀛被礼部从功名薄上除名,国子监里也再无他的容生之地。   温瀛回去屋中收拾包袱,潘佑安又跟了过来冷嘲热讽,脸上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饰。   温瀛没再看他一眼,始终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情绪。   另两位同舍欲言又止、面露愧疚,到底什么都没说。   晌午时他们也回了寝房,都看得清清楚楚,温瀛压根没拿出过那个扳指,更衣后只拿了两本书就走了,他是被人诬陷的。   但在皇帝、太子面前,他们怯弱地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为温瀛解释过哪怕半句。   林司业特地等在外头,温瀛走到他跟前,将昔日他赠送给自己的书递还回去。   林司业没有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温瀛的目光平静,哑声道:“去投军。”   林司业一愣,全然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想好了另一条出路,犹豫劝他:“……当真要去投军?陛下只说革除功名,并未提你不能再考,你年岁还小,哪怕重头考过,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而已,又何必如此?”   “我不想再考了。”   温瀛没多解释,也不想解释。   到了这一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出人头地,也一定要出人头地,迟早有一日,他要掌握权势、位极人臣。   哪怕重新考、考中了,也得从微末小官做起,他不想耗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他宁愿拿血、拿命去拼一份前程。   林司业一声长叹:“我早说过,毓王殿下他,迟早会害了你。”   温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黯,很快又归于一潭死水,没再接话。   见他心意已决,林司业不再劝了,接了书,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温瀛手中:“拿着吧,就当是我借你的,日后你若当真能挣得一份更好的前程,再加倍还我就是。”   温瀛没有推拒,收了银票,最后与林司业深深一揖:“老师请多保重。”   林司业哽咽说不出话来,温瀛已站直身,肩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出了国子监。   从始至终,都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凌祈宴回到府中,婢女刚将热茶送上,就被他狠狠砸了。   先前跟着皇帝回宫,他又被皇帝训斥了一顿,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装腔作势地帮他说好话,但脸上那得意神色,分明就写着,这事就是他弄出来的。   岂有此理!   傍晚,夏之行来正院与凌祈宴请安,刚弯下腰,身后太监一脚踹到他后膝窝,夏之行猝不及防,双膝重重跪至地上。   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气怒,凌祈宴冷冷瞅着他:“你还敢回本王这?”   夏之行很快收敛了神情,又是那副恭顺讨好之态,与凌祈宴解释:“今日之事,学生确实只是着急想要拿回扳指,没曾想陛下会过去,学生当真不是有意的……”   凌祈宴手中热茶直接泼上他的脸。   “你当本王是傻子?由你随意哄哄就信了你这满嘴鬼话?本王知道你没打算一直跟着本王,本王本也不介意你拿本王这毓王府当跳板,可你不该人还在本王这里时,就吃里扒外,帮着别人来坑本王!”   “学生没有……”   “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   今日这一出大戏,分明就是凌祈寓故意安排给他看的!   特地跟父皇说临雍讲学带上他,提议留在国子监用午膳,再撺掇父皇去学堂,全都是那个狗东西计划好的,这当中不定有多少人在配合唱这出戏,且绝对少不了面前这个夏之行的份!   夏之行依旧是那句:“学生没有,学生一片赤诚忠心都向着殿下,绝不敢做背主之事。”   凌祈宴看他的眼神里只余憎恶,懒得与这样的东西浪费口舌,吩咐江林:“太后娘娘赐给本王的一张银狐皮不见了,你派几个人去给本王找找,府上到处都搜找一遍,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偷拿了。”   江林领命而去。   夏之行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殿下这是何意?!”   凌祈宴没理他,懒洋洋地倚回榻中,眼皮子都懒得撩。   夏之行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被身后太监按住肩膀,竟是动弹不得。   不出一刻钟,江林去而复返,双手将那张银狐皮捧回来,递给凌祈宴看:“殿下,找着了,在这位夏举人屋中找到的。”   凌祈宴哂道:“这都是怎么回事,陛下才说鸡鸣狗盗之徒,不堪为仕,怎的本王府上竟也生出这等事情了?”   夏之行不忿争辩:“这银狐皮分明是殿下赐给学生的!”   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睨向他:“有这等事吗?本王自己怎么不知道?”   夏之行还要说,凌祈宴没再给他机会,直接叫来自己府上长史,吩咐道:“本王看走了眼,收了个品行不端的门客在府中,偷了太后赐给本王的贡品,这事虽说出去丢人,但为以儆效尤,还是得秉公处置,你亲自带人将他押去上京府衙,交给衙门里的人,让他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长史领命应下。   夏之行悲愤至极,挣扎着想要起身,恼恨之下竟破口大骂。   刚吐了不过两个字,就被押着他的太监一耳光子用力扇过去。   凌祈宴一声冷笑:“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你投靠的人会来救你?你也不过是一颗被人用了就扔的棋子罢了,敢坑本王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吧?蠢不可及!”   他说罢,不再给对方任何争辩的机会,挥了挥手:“押下去。”   屋子里终于清静了,江林小声问凌祈宴,那些收回来的东西,包括那枚翡翠扳指要如何处置,凌祈宴不耐皱眉:“扔库房里去,别再拿本王跟前来碍眼。”   他闭起眼,心头的烦闷总算消散些许。   当日,夏之行被毓王府长史押往上京府衙,以偷盗贡品罪入刑,上京府衙将事情告知国子监和礼部,夏之行同样被国子监逐出,并被革除功名,最后案子在府衙一级就结了,直接判了流放。   国子监里没了温瀛,那潘佑安很是志得意满了一阵,他无心考试,在外结交了一帮上京城的商户富家子,镇日里与人一起在外寻欢作乐,后被人引诱染上赌瘾,输光了家中送来给他挥霍的全部钱财,被人押在地下赌庄里,暗无天日地关了数日,几番遭到毒打,到被官差救出时,已只剩一口气吊着。   功名自然也丢了。   与此同时,一桩关于东宫太子的丑闻,忽然在京城大街小巷传播开。   因着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之年,这段时日京中到处都有上京赶考的学生,起初是在那些学生聚集的客栈里,一说书先生说起一则别处听来的话本故事,说是前朝有位太子,看上个国子监里念书的穷书生,花言巧语骗得人动了真心,又很快腻味了且始乱终弃,将人扔给攀附着他的那些世家子玩弄,那书生不堪受辱,欲要告发他们,被扔进国子监的后湖里,溺毙而亡,后头那些世家子遭了报应,在秦楼楚馆里染上了那些不能对人言的脏病,被逐出国子监,可惜太子却全身而退了,毕竟是一国储君,连老天爷都不敢报复他。   说书先生说起这故事时那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轻易就叫那些坐在下头听书的学生自我代入,然后愤懑至极。   这一故事一连在那客栈里说了三日,再后面说书先生察觉自己被人盯上,连夜出逃不知所踪,而这个故事已彻底在京中这些赶考学生里流传开。   很快就有人发现,故事不是什么前朝话本,根本就是发生在这上京城里的真人真事!   国子监里年初时确实有个落湖溺毙了的学生,也确实有那么一帮纨绔在不久之后因为花柳病,被逐出国子监。   那说书先生只怕是知情人,借着说书的名义,控诉当朝太子和那些世家子弟的禽兽恶行。   哪怕没有确凿证据,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这些学生很快群情激愤,他们不会做别的,纷纷拿起笔杆子,写出一篇又一篇言辞犀利、明朝暗讽东宫太子和那些权贵世家子的文章,不署名地刊发出去。   凌祈寓气得在东宫里摔东西骂人,却毫无办法,这些酸腐书生最容易对付、也最难对付,一人一篇文章就能把他淹死,他还不能拿他们如何,毕竟法不责众,他真要做了什么,倒是坐实自己心虚。   再之后这事越传越广,从那些学生嘴里传入京中的高门世家中,叫无数人看了笑话,就连皇帝那里,也从身边一太监那听说了。   皇帝将凌祈寓叫去,劈头盖脸一顿骂,哪怕凌祈寓不肯承认,但也抵赖不了。   在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那所谓的前朝太子送给穷书生的定情信物,是一个御赐的鼻烟壶,还特地详致描说了一番那鼻烟壶是如何的精美绝伦,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皇帝亲手赐下的东西,他怎会不知道长什么样,分明那就是年初时,凌祈寓从自己这讨去的那个鼻烟壶!   皇帝问起凌祈寓那鼻烟壶去了哪,叫他拿出来看看,凌祈寓低着脑袋支支吾吾接不上话,皇帝一瞧他这副反应便知,这事必不是假的。   若说凌祈寓之前想要插手军务,让皇帝觉得这个儿子大了心,如今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发现他所谓的德行端正,其实是装出来骗自己的,更是叫皇帝失望至极。   他的长子不堪用,二儿子也不是个好的,他这个皇帝做得当真失败极了。   “你为了坑你大哥,用阴私手段将无辜之人的前程断送,朕偏袒你、包庇你,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终有一日朕也将护不住你。”   凌祈寓愕然看向皇帝,下意识地争辩:“儿臣没有……”   “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同样的事情,别叫朕知道你再敢做第二回。”皇帝冷声说罢,挥了挥手,让凌祈寓滚回东宫去闭门思过。   凌祈寓阴着脸走出兴庆宫,碰见同样被传召来的凌祈宴,错身过时,凌祈寓阴恻恻地问他:“这事,是你在背后叫人做的吧?是孤小看你了。”   夏之行、潘佑安,包括他这位东宫太子,凌祈宴将他们都恨上了,他这到底是因为丢了脸面,还是想替那个被赶走了的穷书生报复?!   那人就值得他这样?!   凌祈宴冷漠看他一眼:“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王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不再搭理凌祈寓,提步进门去。   跪下请安,皇帝没让他起身,开口便问:“为何要放那些流言出来坏你二弟的名声?”   凌祈宴冷着脸,不肯回答。   “说话!”   凌祈宴不服气地争辩:“儿臣不知道父皇是何意,儿臣只知道那些流言未必是假的,但是这与儿臣何干?坏太子名声的不是儿臣,是他自己。”   皇帝顿时恼了:“你还敢还说你不知道?!你真以为你们耍的那些小心眼朕看不出来?!由着你们随意糊弄?!你是!太子也是!就因为太子他之前坑了你,你就非要这般睚眦必报?!”   凌祈宴猛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皇帝,触及皇帝冰冷的眼神,立时明白过来,之前的事情,他的父皇是知道的,凌祈寓的所作所为,他其实都知道。   心头怒火瞬间腾起,凌祈宴怒而质问:“父皇既知温瀛他是冤枉的,为何还要革除他的功名?!温瀛他连中四元,有状元之才,这样的人,父皇竟一点不爱惜,轻飘飘地就将人处置了?!”   “你还有脸问朕?朕是为了谁?!”皇帝气骂道,“你觉着朕该怎么做?!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让所有人都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为了你争风吃醋?知道你和太子兄弟阋墙?!让外头那些官员学生对着你指指点点,你是不是就舒服高兴了?!”   凌祈宴轻蔑冷笑,说得可真好听,是为了他吗?分明是为了皇太子的名声,为了他这个皇帝的脸面!   寅时五刻,晨钟敲响,城门大开。   温瀛拿着林司业托人给他办的路引,牵着买来的马,顺利出城。   他如今已无功名在身,若无路引,寸步难行,这半个多月,他还一直留在京里,就为了等这路引办下来,再置办了些东西。   脱去读书人穿的长衣广袖,换上干练的斜襟短褐,再抓了些草药,备齐干粮,用林司业给的银子买了匹好马,一切准备妥当后,温瀛不再耽搁,没有留恋地离开了上京城。   终有一日,他会再回来。   路上行了半日,晌午时,温瀛在山道无人处歇脚,喝了几口水吃了些干粮,重新翻身上马,正要再上路,前方拐角处忽然出来三匹高头骏马,骑在马上的人手持利剑,一步步逼近他。   温瀛冷了神色,拉紧马缰警惕地瞅着他们,停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你们是何人?”   领头的那个一脸漠然道:“你不必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今日非死不可。”   温瀛的眼瞳微缩,他已经认出来了,那回他随凌祈宴去公主府贺寿,这人是跟在太子身边的贴身护卫。   温瀛的神色不动,并无慌乱。   从前在县学时,那位老将军十分热衷将满身武艺传授给他们这些学生,最喜欢的就是指导他们几个有天赋的玩马上近身作战,他回回都是最后胜出的那一个。   皇太子以为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派了三个人来。   一敌三,他并非全无机会。   猛抽出佩在腰间的那把漠北短刀,温瀛一夹马肚子,在对面三人错愕的目光中,冲上前去。   一刻钟后,温瀛抬手抹去溅到面上的血,那三人已倒地哀嚎,再爬不起来。   他的左手臂被划了一剑,不算太严重,稍后只需敷些止血草药。   温瀛没在意,怕还有人来,没再多逗留,捡了那三人的剑,策马而去。 第41章 生辰之日   腊月廿二,天寒地冻。   凌祈宴一大早被太后叫进宫,说要给他办生辰宴。   天冷之后凌祈宴越发懒了,成日里窝在府上不出门,难得进宫一趟,也是懒洋洋的,手里抱着暖炉,连与太后请安都做得马马虎虎。   太后将人叫到身边来,摸了摸他的脸:“怎的提不起兴致来?今日生辰都没个笑脸?”   凌祈宴随口说:“在府里无聊,又没人陪我玩。”   连张渊那伙人,都被近日京中那些关于勋贵世家子的流言波及,被拘在家中,轻易不让出门,凌祈宴成日里在府上听丫鬟弹曲,当真无趣得很。   太后笑道:“明日就过小年了,这段时日你就住宫里吧,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去,你弟弟妹妹们都在宫里,多得是人陪你玩儿。”   凌祈宴心道我跟他们有什么好玩的,面上却只能应下。   太后见他还是闷闷不乐的,想哄哄他,叫了大太监过来,命之带凌祈宴去库房,再拍了拍她乖孙孙的手,提醒他:“你自个去挑,看中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拿走。”   凌祈宴讪然道:“……那怎么好意思,别人知道了该说祖母偏心了。”   太后不以为然:“谁敢说,再说了,你父皇母后都能偏心,我为何就不能偏心你?不管他们,去吧,想拿什么拿什么。”   凌祈宴终于眉开眼笑,谢了恩,高高兴兴地起身跟着人去了。   看着凌祈宴高兴远去的背影,太后随口与身边嬷嬷感叹:“一眨眼宴儿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他刚被接回来时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可怜的孩子,明明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那山野中出生,到满月才被找回来,也幸好是找回来了。”   这事在宫里已甚少被人提起,太后偶尔想起来,总免不得要去佛堂拜一拜,才好心安些。   太后原是先帝继后,得了二子一女,分别是当今皇帝、靖王和华英长公主,当年的太子是先帝早逝的元后所出,奈何没长成就已夭折,先帝悲恸之下,没再立太子,致一众儿子为了帝位明争暗斗不断。   当今皇帝虽是嫡子,但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个宠妃所出的二皇子,俩人都是当时帝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那会儿还是皇子的当今皇帝在边境领兵,先帝突然病重、弥留在即,二皇子封锁消息,是靖王和华英长公主用计将消息送出去,皇帝闻讯,立刻带着随军且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沈氏匆匆赶回。   怕赶不及,半道上皇帝留下护送他们的近千兵马,护着沈氏慢行一步,他自己则领了一百亲兵,抄近道夜奔回京。   二皇子听闻皇帝即将回来,派了投靠他的京北大营总兵带了五千人前去截杀,结果只碰上落后一步护送沈氏的兵马。   一千人对上五千人,很快被屠杀干净,沈氏被几个亲兵护着仓皇出逃,后头那几个亲兵为引开追击,尽数被杀,沈氏则由仅剩下的一个机灵丫鬟陪着,侥幸逃入深山老林里,被一户猎户所救。   因不知道外头的形势,她们不敢道明身份,只说是遇上山贼的富户娘子,沈氏受惊过度,在猎户家中早产生下嫡长子,担惊受怕了一个月,孩子满月时,靖王终于带人找过来,这才知道皇帝已诛杀二皇子及其党羽,顺利登基,这段时日靖王奉皇命正在到处找她们。   再后面沈氏母子被接回宫中,沈氏封了皇后,因为早产且产后没得到很好照顾,这一个月又一直过得心惊肉跳的,沈氏落了病根,太后将凌祈宴要去抚养,却因此被沈氏恨上。   之后这十数年,哪怕知道沈氏这个皇后心眼不大、嫉妒心强,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因当年之事,对她存着份愧疚,并不怎么与他计较。   也因为此,太后才更偏爱凌祈宴这个长孙,凌祈宴不知晓这些事情,时过境迁,更无再说与他听的必要。   见太后又忆起往事,嬷嬷宽慰她道:“好歹当年是平安将殿下找回来了,殿下如今这样也挺好,等明年成了亲,说不得很快您就有曾孙子抱了。”   太后闻言顿时又喜上眉梢:“那是,我如今就盼着宴儿赶紧成亲,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再生几个孩子,就再好不过。”   凌祈宴跟着宁寿宫的大太监去了库房,那太监拿着单子,笑眯眯地一样一样念给凌祈宴听,再叫人将东西呈上来给他看。   皇帝孝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往宁寿宫送一份,而只要凌祈宴看得上的,太后多半不会吝啬给他。   凌祈宴手里捏着枚足有丸球那么大的细白珍珠,对着阳光细瞧,嘴里啧啧有声。   他就是个俗人,从小就喜欢这些亮晶晶、夺人眼球的金玉珠宝,毓王府里连恭桶上都镶着金子,皇帝因而觉得他过于奢靡,十分看不上他,凌祈宴丝毫不以为意,投身到皇家,不奢靡过完这辈子,那不是白活了?   大太监又叫人捧上一枚尚好的羊脂白玉扳指,上头还雕刻有麒麟,栩栩如生,十分好看,凌祈宴拿过来,戴到手上细瞧了瞧,冷不丁地想起从前温瀛问他讨要扳指时的情景。   那穷秀才……,不,现在他连秀才都不是了,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不是回乡了。   他的本事那么多,不念书不做官,肯定也能活得不错吧?   今日好似也是那小子的生辰来着……   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凌祈宴忽觉索然无味,连那些珍宝都不怎么瞧得上了,随意挑了两样东西,回去正殿。   晌午,宁寿宫里开生辰宴,太后只将她的孙辈们叫了来,没请别的人。   除了一众皇子皇女,还有靖王留京的几个子女,和长公主府里的孩子。   饶是如此,人也不少了,光是皇帝就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播种能力之强,着实叫人敬佩。   凌祈宴是这些人中年岁最大的,众弟弟妹妹们都给他准备了生辰礼,虽大多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凌祈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了,忍耐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叫闹声,保持微笑,在这些小屁孩面前扮做个春风和煦的好兄长。   凌祈宁凑过来小声问他:“大哥,那个温大哥真的不在你府里了吗?我还想让他教我玩马球来着。”   凌祈宴斜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早滚了。”   “……噢。”   一旁的惜华郡主闻言嗤了一声,没好气道:“还都不怨你,好好一状元郎,就因为你,害人家连功名都丢了,他定不会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一定是那些嫉妒他的人诬陷他,都是因为你,早说了你还不如把他给我呢,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   凌祈宴臭了脸,没有理她。   开席之前,凌祈寓姗姗来迟,进门后先与太后请罪,说是陪着父皇召见官员,耽搁了,这是正事,太后自然不会说他什么。   凌祈寓笑吟吟地送上自己带来的生辰礼,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鸟。   “送给大哥的,还请大哥笑纳。”   凌祈寓脸上的假笑让凌祈宴十分不适,送这么只金丝雀给他,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凌祈宴心下不快。   见凌祈宴没有拒绝的意思,江林帮之接下东西,凌祈宴满眼漠然地抬手,随意一拨,打开了鸟笼子的门,那雀鸟抖了抖翅膀,飞出来,在小孩们的笑闹声中于大殿里转了一圈,飞出殿外去。   凌祈寓瞬间沉了脸:“大哥这是何意?”   “这么漂亮的雀鸟,还是放生了的好。”   凌祈寓冷道:“这雀鸟娇贵,失了庇护,去了外头只怕活不过几天就得死。”   凌祈宴懒得再理他。   怕他们又起冲突,太后赶紧吩咐开席,将俩人隔开坐。   后头倒是没再生什么事端,生辰宴吃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结束,下午太后只留了凌祈宴和惜华下来陪她,小孩们各自散了。   临走之时,凌祈寓阴恻恻地睨了凌祈宴一眼,未有人察觉。   大殿里终于安静下来,祖孙三人总算能好生说会儿话。   太后还是与凌祈宴、惜华这两个她自个养大的孩子更亲,惜华过了这个年就要出嫁,她老人要添的嫁妆一早就都备得妥妥的,说了几句话就拿了这事出来羞她。   惜华红了脸,对嫁给那敬国公长孙倒没之前那么排斥,还说起这段时日与她那小姑子、未来表嫂时常有走动,处得很不错。   “玉兰可喜欢大表哥,时常与我打听大表哥的喜好,听闻大表哥爱听人弹曲儿,每日在家里苦练,她其实已经弹得很好了,她以前是个文静的,知道大表哥爱玩,马球、投壶那些也在跟人学。”   太后闻言高兴万分:“这林家小娘子果真是这样的?那就好、那就好,宴儿你听到了,日后可得对人好一些。”   凌祈宴“噢”了一声,随口应下。   过了半个时辰,突然有太监急匆匆地进殿来禀报,说是敬国公府出了事,那位将要过门的准毓王妃,没了。   凌祈宴一愣。   太后与惜华更是满眼愕然,太后先回神,厉声问:“怎么回事?!”   太监赶忙将事情说了一遍,今日显安侯嫡女邀了各府小娘子们,去显安侯府的汤泉庄子上玩,林家小娘子荡秋千时,那绳子松动了,但没人发现,林小娘子荡到高处,不慎从秋千上摔下,头着了地,当场就昏死过去,被抱回敬国公府没多久,就已没了气息。   “显安侯已亲自登门去了敬国公府赔罪,将汤泉庄子上的下人都交了出来,任由敬国公府发落,侯夫人更是带了女儿去庙里,说是要留庙中长住一年,为林小娘子诵经祈福。”   惜华郡主红了眼睛,太后神情悲伤,半日说不出句话来,凌祈宴更是不知当说什么好。   ……怎么竟又发生了这种事?   松麓关。   这里是离漠北最近的关口,朝廷的兵马出征漠北,多数从这个关口过。   几个月之前,漠北刺列部勾结巴林顿人叛乱,敬国公世子林肃将军奉皇命出征,并未能将乱军一击击垮,军事陷入胶着状态,如今天冷了,朝廷大军退回至松麓关,只能等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再行出兵。   温瀛到达此处已有大半个月,一直在关口下的松麓镇上歇脚。   他没有回乡,来这边时路过广县,都未回去看一眼。   松麓镇上到处都贴有征兵的布告,温瀛没有急着去投,花费了些时间,将军中众将领的过往功绩、家世、脾性都打听清楚了,赶在小年前一日,终于去征兵处报了名。   负责登记的小兵见他一副斯文书生模样,长得还白白净净的,怀疑问他:“你果真要报名?你能提得起多少斤的重物?”   温瀛面不改色,单手拎起身旁一块足有百斤的巨石,那小兵看直了眼,又递了柄长枪给他:“这个玩过吗?试试?”   温瀛接过去,姿势娴熟地随意舞弄几下,明明只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木枪,硬是在他手里舞出了行云流水、锐利逼人之势。   这下不单是那小兵,连身后排队应征的人都喝起彩来。   声音传到后头兵房里,出来个满面络腮胡身形魁梧的把总,皱眉问发生了何事,小兵指着温瀛将事情与他禀报了一遍。   那把总闻言起了兴致,叫人换了柄铁枪来,抬了抬下巴,示意温瀛再舞一遍给他看。   温瀛镇定执起铁枪。   一套完整的枪法舞下来,那把总三抚掌,高兴极了:“善!”   再自我介绍:“鄙姓郑。”   对着一个尚未入伍的白身这般客气,足见这人对温瀛将来的看好,他的眼光一向毒辣,这个少年人并非只有那花架子,他身上那股子气,就注定了日后必不会是池中物。   温瀛不亢不卑道:“郑把总,幸会,在下温瀛,冀州广县人士。”   温瀛呈上自己户籍文书,郑把总随意翻了翻,发现他年岁果然不大,且今日还是他生辰,于是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后生可畏,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保管你有酒有肉吃!”   作者有话要说:   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马上就切时间了,然后就嘿嘿 第42章 天煞孤星   敬国公府将要出嫁的准毓王妃意外去世,消息一夕之间传遍整个上京城,大多数人听罢除了感叹一句可惜,更多的又议论起毓王殿下那克妻的传闻。   若说之前两回或还只是巧合,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三次,已无人再怀疑,凌祈宴他就是个天生死老婆的命!   凌祈宴派了府上长史替之去敬国公府吊唁,连太后都让宁寿宫里的大太监去了国公府一趟,皇帝大约觉着确实是自己儿子克死了人家闺女,破例给林家女追赠了一个县主身份下葬,又将林家长孙的官职提了提,安抚平息了林氏迁怒皇家的怨气,待到年节一过,惜华郡主出嫁,这事便再没人提起了。   不过这段时日京中各府都有些人人自危,有适龄女儿的,纷纷动起来,赶紧给定下亲事,就怕被皇帝和太后盯上,硬塞给毓王,毕竟不是谁家都能像敬国公府那样,女儿死了还能追赠个封号,还能恩泽儿子,换做其他家,死了那可就当真白死了!   上元节一过,太后带着凌祈宴去了趟城郊的皇家寺庙,一路叮嘱凌祈宴,到了菩萨面前,须得虔诚一些,万不能不当回事,亵渎了菩萨。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知道这回连他祖母都怀疑他当真克妻了,才想要带他去庙里,看有无办法化解,他还不能拒绝。   ……算了,就让祖母宽心好了。   懿驾停在寺庙外,住持出门来迎接,与太后互行佛礼,领着太后与凌祈宴进入庙中。   沿着林荫曲径进入正殿,凌祈宴规规矩矩地跟随太后上香、叩拜,再听老住持诵经。   这一听就是一个时辰,凌祈宴实在熬不住,趁着太后没注意,悄悄起身,退出殿外去。   外头院子里的迎春花都开了,飞花漫天,正是好时节。   凌祈宴心情很好地伸了个懒腰,江林过来小声禀报他:“殿下,张三郎也来了庙中,听闻您在这里,来与您问安。”   凌祈宴叫人将之带过来,张渊这段时日老实了许多,凌祈宴已有一段时间未再见过他。   张渊今日来这,是为给要在这庙里长住的母亲和妹子送些东西,听闻凌祈宴跟着太后来了庙里拜佛,特地来见他。   开口便与凌祈宴请罪,被凌祈宴挥手打断:“行了,那林小娘子还没嫁给本王,不必与本王请罪。”   张渊赶忙谢恩,但依旧苦着张脸,眉宇间都是疲惫。   凌祈宴睨他一眼:“敬国公府的人为难你们了?”   “那倒没有,我父亲、母亲已经将赔罪的姿态做足了,敬国公府也不好再多计较,不过以后再想跟他们走近,只怕难了。”   这事显安侯府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毕竟事情发生在他们庄子上,那绳子松动了,庄上的下人竟无一发现,确实离谱,敬国公府好端端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想也知道很难不迁怒他们。   显安侯府的底蕴远不及敬国公府深厚,这些年家里也没再出过有出息的子孙,府上已然有了没落之相,如今又与敬国公府生了龃龉,日后他们侯府在京中这些高门世家中,必将更难立足。   这事凌祈宴也帮不上忙,毕竟他这个克妻的王爷,只怕比显安侯府还更叫林家人怨怒,但他父皇已给了足够的补偿,林家自然不敢再记恨他什么,如此一来,只能将怨气发泄在显安侯府身上。   凌祈宴皱眉想了想,问张渊:“为何那系秋千的绳子松了,却没人发现?”   “我父亲审问过那些下人,是负责庄上工事的仆丁偷奸耍滑犯了懒,没有按时查检,那日庄上的两个使唤婆子伺候那些小娘子们荡秋千,轮到林小娘子时,力道不慎大了些,那原本就松了的绳子彻底断了,这才出了事。”   张渊尴尬解释:“事后我父亲将人都押去敬国公府,任由他们发落,敬国公府说不是他们府上下人,他们没权处置,我父亲只得自己动手,让人重责他们一百大板,再发卖出去。”   敬国公府这个态度,无非是想给显安侯府更多的难堪罢了,偏他们还不能说什么。   张渊说着又抹了把脸,问凌祈宴:“我母亲和妹子听闻太后娘娘来了庙里,想与太后娘娘请个安,不知可否?”   凌祈宴点头道:“太后应该没这么快出来,等下午再请她们过来吧,本王和太后说一声。”   张渊连连道谢,比起林家,他们显然更担心太后因好端端的孙媳妇没了,恼了他们,能有机会当面赔罪再好不过。   张渊离开后,凌祈宴又独自在大殿外站了片刻,太后终于出来,数落起他:“我先前都怎么跟你说的,要虔诚要虔诚,师父念经念到一半你就跑了,你这孩子真是……”   凌祈宴厚着脸皮卖乖撒娇:“祖母听了也一样,祖母这么疼我,菩萨看了肯定不忍心不帮我。”   太后无奈摇头,叫凌祈宴随她一起,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去了后殿。   这里便更清净了,连穿堂而过的风声都清晰可闻,凌祈宴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后殿里只有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和尚,正闭目打坐。   他们在蒲团上坐下,老和尚缓缓睁开眼,太后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言语间分外恭敬,老和尚的目光转向凌祈宴,片刻后,又阖起眼,手中佛珠转动,沉声念诵起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在凌祈宴已等得不太耐烦之时,老和尚终于再睁开眼,神色沉定地与太后道:“小殿下是天煞孤星的命数,没有父母妻缘、亦无子女缘,世事不可强求,若能坦然受之,或能有另一番造化。”   凌祈宴瞬间面色铁青,太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身子摇摇欲坠:“……可会看错了?”   老和尚沉默以对。   见状,太后的眼中已朦胧有泪,下意识地去看凌祈宴,凌祈宴脸色难看地站起身,快步走了。   “太后娘娘不必过于悲伤,”老和尚低声劝,“小殿下是有福报之人,亦有长命百岁之相,虽命里还将有波折,但日后总能过得顺遂太平。”   太后的心神稍定,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问道:“还会有何波折?”   老和尚缓缓摇头。   这便是不能说了。   心知问不出这个,太后心下愈是惴惴难安,且不甘心:“就当真不能有妻儿子女吗?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一声叹息:“等三年以后吧。”   太后出来时,凌祈宴正坐在殿外的树荫下发呆,他起身迎过去,低着头闷声道:“祖母我们还是回宫去吧,那老和尚满嘴胡言乱语,都是乱说的,当不得真。”   他不信这个,什么天煞孤星,无非是最近他那克妻的传闻闹得人尽皆知,这老和尚编出来哄骗他祖母的鬼话罢了。   皇帝皇后虽不待见他,但他也好端端地在父母跟前长大了,说他父母缘淡薄就算了,可怎么就成了没有父母缘呢?   太后提醒他:“你别乱说话,老师父活了快一百二十岁了,是真正的高僧,他看人面相向来准得很,绝不会胡言乱语。”   凌祈宴闻言愈发不高兴:“那难道我真是那天煞孤星啊?”   太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抬手摸了摸孙子的脸,心疼不已:“没事的,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嫡长子,有皇家的血脉气势压着,不会有事的。”   “……我们还是回去吧。”   太后没答应:“宴儿听话,我们在这庙里住几日再走,好歹请人做两场法事,先帮你转转运再说。”   凌祈宴撇嘴,……算了。   松麓关,塔娜河畔。   温瀛穿着一身并不厚实的普通兵丁服,手执长枪,已与同伴在此列队等候许久,只等上峰下令,发起冲锋。   二月天,塞外依旧严寒,呼吸间总能带出道道白气,温瀛平静地望向河对岸,一直淡如死水一般的心境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些微起伏。   他已在松麓关应征入伍两个月,日日操练、从无懈怠,郑把总十分赏识他,让他做了个小旗,带着十人的队伍,今次是第一回真正上战场。   大成朝廷的出兵,并未让巴林顿人与刺列部收敛,上个月他们联合起来又洗劫了松麓关东北部的两个小部落,林肃将军在与部下商议后,决定不再像去岁刚到松麓关时那般冒进,放弃了直攻刺列部老巢,而是选择先收复被他们攻占的周边小部落。   这塔娜河畔的塔林部,就是定下的首个目标,郑把总的这一支兵马,则被分进了前锋部队。   同队的人大多担惊受怕,暗叹倒霉,刚入伍就要上战场,还是打头阵的那个,运气实在算不上好,唯温瀛一个,神色始终淡定如常。   对他来说,这却是莫大的机会。   他要往上爬,他需要军功,他不怕死。   卯时四刻,天际朝霞最绚烂之时,冲锋号角终于吹响。   温瀛握紧手中长枪,在一片震天杀声中,没有丝毫畏惧,趟着春日几近干涸的河水,奋勇朝前冲去,霞光映进他浓黑双眼中,灼亮异常。   再之后,他的眼瞳逐渐覆上血色,温热鲜血浇上他的脸,无数刀光剑影在眼前闪动,他的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他只有杀更多的人,才能换得更大的军功!   呜咽风声起,合着摧枯拉朽的厮杀声响,鲜血染红了河水,亦染红了脚下每一寸青草。   傍晚之时,大获全胜的朝廷兵马开始收拾清扫战场。   温瀛受了轻伤,肩膀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被送回军营包扎上药。   他手下十人死了四个,而他斩首九级、重伤十数,战功不但在一众新兵中一骑绝尘,许多已入伍数年的老兵都远不及他。   当日的军中伙食里多了荤腥,人人都分到了两块肉和半碗酒,军营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温瀛默不作声地坐在火堆旁,大口吃完饭菜,再仰头将酒倒入嘴中,抬起手背,用力抹去唇边酒渍。   郑把总自营帐里出来,瞧见他这副模样,走过去,又递了一壶酒和半碗肉给他:“拿着。”   温瀛没有推拒地接下,起身与他道谢。   “你小子厉害,比我当年第一次上战场都厉害,我果然没看错你。”郑把总哈哈笑。   相处时间长了,这位郑把总豪迈不拘小节的个性展露无疑,从不与温瀛拐弯抹角,还教了他不少本事,温瀛对其十分感激。   温瀛是个闷葫芦,一般不怎么会接他这些吹嘘话,郑把总也不以为意,高兴告诉他:“你的战绩我已经帮你报上去了,不出意外,你这回就能升上总旗。”   “多谢把总。”   温瀛郑重行了军礼,这一句谢说得分外真心实意。   像他这样刚入伍的新兵,战绩能如实上报的其实少之又少,免不得要被上峰和其他老兵抢去一些,这位郑把总不但大方帮他上报了,更说要将他升上总旗,这已不单只是他杀了几个人就能成的,郑把总只怕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帮他办成这事。   小旗手下领十人,但非正式的官职,到了总旗,可领五十兵丁,是从七品武将,那就是真正有了官身。   虽然这还远远不够。   郑把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你是我手下出来的,升得快也是我脸上有光,日后你若能继续往上走,别忘了我就成。”   温瀛再次与他道谢。   “行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你我兄弟相称,我厚着脸皮叫你一句温老弟,你喊我郑兄就行。”   温瀛从善如流地改口:“多谢郑兄。”   夜色渐沉,闹腾了大半夜的军营重归宁静,除了负责值夜的巡逻兵,大多数人都已酣然入梦。   温瀛一手枕在脑后,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鼾声,默然盯着营帐外透进的那一点亮光。   那双时时都情绪饱满、生气勃勃桃花眼,就这么不经意地在放空的脑子里浮现起。   两个月的时间,上京城中的一切,却已仿若隔世。   耳边的声音渐小,温瀛慢慢阖上眼,再不去想那些,沉沉睡去。 第43章 像极先帝   三年后,凉州,边军大营。   大成朝廷与巴林顿、刺列部的这场战役,一打三年,去年底时,刺列部汗王伏诛于战场之上,长子承袭爵位不到半月,被其弟姜戎亲手斩杀,其后姜戎率部献降。   巴林顿人望风而撤,大成兵马一路追击,至西北边境,与驻守凉州的靖王麾下精兵两路合围,斩敌近十万,亲身上阵的巴林顿汗王丢盔弃甲,溃败逃回老巢,后被其子诛杀,汗位易主,巴林顿新任汗王遣使求和,得大成朝廷应允,战事这才告终。   温瀛坐在营帐外,和已从把总升为千总的郑沐喝酒。   三年的时间,温瀛从总旗升上五品守备,官职已在郑沐之上,如今他们上下级关系调过来,私下依旧称兄道弟如故。   郑沐高兴万分,喝高了大着舌头与温瀛唠叨:“这仗总算他娘的打完了,老子已有快四年没搂过家里婆娘了。”   他说着又用力一拍温瀛的肩膀:“你小子尝过女人的滋味吗?等回去以后我叫你嫂子帮你说门好亲事,你小子长这么俊,肯定多得是小娘子排队想嫁给你。”   “还是算了,林大将军这般赏识你,你这回回去肯定又要升官了,娶个小门小户的亏了,一般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你,你这样的,去了京城,指定能娶上那些高门贵女。”   “要是皇帝老儿也看上你了,说不得还能娶个公主哩。”   郑沐越说越没边,很快抱着酒壶躺地上沉沉睡去,鼾声大响。   今夜的军营里,到处都是郑沐这样的人。   温瀛默不作声地抿了口酒,月色映进他眼中,沉不见底。   不期然的,又忆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他好似已有许久没再回忆那些往事,连那人的面貌,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温瀛闭了闭眼,辛辣酒味顺着喉口一路蔓延下去。   夜色更深时,敬国公世子林肃大将军身边的亲兵过来,将温瀛叫去林肃的帐子。   “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日随我一起去见靖王。”   见到温瀛进来,林肃开门见山道,满面都是喜色。   打了三年的战事大获全胜,没有谁比他这个主帅更高兴。   自去岁在战场上手刃刺列部汗王、立下头功后,温瀛便入了林肃的眼,林肃对这位才刚二十,就有勇有谋、战功斐然的少年郎十分看重,他自然知道温瀛是曾经的上京解元,后被皇帝亲口口谕革除功名、逐出国子监,但林肃不以为意,英雄不问出处,更别说温瀛这样性子的,那事还指不定有什么内情呢。   温瀛没有多问,林肃愿意提携他,他自是感激不尽。   林肃拍拍他肩膀:“到了王爷面前好生表现,王爷最是赏识你这样年少有为之子,日后若能有王爷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从前的那点事情便无甚要紧。”   温瀛连忙与之道谢。   翌日清早,温瀛跟随林肃和其他几位军中大将,一起去了坐落于这边边境城池中的靖王府。   靖王府在上京,这里只是一处王府别院,靖王驻守这边十数年,回去京中的次数寥寥无几,与在此处安家无异。   这边境城池中的王府别院,远不及上京城的那些高门大院气派,但自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气,温瀛与人走进去,在正堂里见到了这位大成朝最具权势的王爷。   来西北这边后,温瀛就听人无数次提起过这位靖王,靖王是当今皇帝的五弟,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深得皇帝器重和信任,手握边防重兵,对皇帝亦是忠心耿耿。   因来的都是武将,俱以军礼见之,靖王十分随和地免了众人的礼,请人入座,再吩咐家丁上来热茶点心。   温瀛坐在最末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听着林肃等人与主坐上的靖王说话。   靖王也才四十不到,面白有须,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与皇帝只有三四分像,性情也截然不同,想是因常年在边疆领兵,靖王十分爽朗且不拘小节,并无旁的皇族子弟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林肃提起温瀛,言语间俱是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将他引荐给靖王。   温瀛起身上前一步,又与靖王行了一礼:“末将温瀛,参见王爷。”   靖王打量着他,笑道:“我早听人提到过你,听说那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你于百步之外,一箭洞穿胸口,如今一见,竟是位仪表堂堂、卓尔不群的俊俏少年郎,果真难得。”   “王爷谬赞,当时不过是末将运气好,撞到了那一箭罢了。”温瀛不亢不卑,从容且坦荡。   靖王笑着摆手:“不必过于自谦,战功是你的就是你的,谁都抢不走,这回围击巴林顿汗王,你也立下了大功,待回京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我和林将军亦会如实禀明陛下。”   “多谢王爷。”温瀛诚挚谢恩。   晌午,他们留在靖王府饮宴。   好酒好菜轮番送上,众人开怀畅饮,敞开肚子边吃边聊。   温瀛吃得也不少,这三年在战场上历练下来,他的身形更结实挺拔,个头也长高许多,已再无半分当年的文弱书生之相,胃口自然也比从前大了。   酒过三巡,又有婢女奉菜进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炙肉搁上温瀛的酒案。   他没在意,正低着头吃东西,眼前陡然有一道光影闪过,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温瀛反应极快地往一侧避开身,那婢女手中匕刃依旧刺上了他肩膀,再用力抽出。   张牙舞爪、面貌狰狞的婢女挥着染血的匕刃扑上来,还想刺第二刀,温瀛已起身后退一步,伸脚猛地一踢,那婢女被踢飞的酒案挡下,摔倒地上,再被温瀛踹开,很快便有王府护卫冲进来将之拿下。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谁都没想到,靖王府婢女竟会化身刺客,袭击府上客人,靖王更是瞬间面色铁青。   温瀛被送去厢房里上药包扎,只是皮肉伤而已,比起这几年在战场上大大小小受过的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上药过程中,他除了眉头微蹙,从头至尾硬是一声未吭。   林肃在一旁看着,免不得感慨,这个温瀛,比他之前所以为的,还要更有韧劲些。   靖王亲自过来探望,告诉他们那婢女只被审问了几句就都招了,她原是刺列部老汗王的宠妃,老汗王死于温瀛箭下,她怀着满腔恨意逃来西北这边,混入他靖王府中,今日见到温瀛,才起了报复之心。   “说来说去都是我治下不严闹的,竟叫府里混进了奸细来。”   靖王实在有些恼火,这段时日他忙着前线战事,也才刚回府,王妃又带着几个孩子回京去了,剩下两个侧妃没一个能顶事的,才会出这样的闹剧。   看到温瀛肩膀上缠着的布条,靖王多少都有些过意不去,走上前去,亲自与之赔礼:“这事本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白让你受了这一刀,委实抱歉。”   靖王拱手道歉,温瀛赶忙起身避开:“王爷言重了,末将无碍,这点小事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堂堂亲王屈尊与他这个五品官赔礼道歉,靖王能做他却不能受。   因先前在包扎伤口,温瀛只披了件中衣在身上,这一下动作衣裳更拉扯开,靖王还要再说什么,视线触及他心口处那粒米粒大小的血痣,猛顿住,再骤然抬眼望向他。   靖王的目光落到温瀛脸上,惊疑不定地打量,神色愈发古怪起来,温瀛有些不明所以,没出声。   林肃见状亦是一脸莫名:“王爷?”   靖王回神,猛然间想起什么,愈发的心惊肉跳,问温瀛:“你姓温,可是冀州人士?”   “是,末将是冀州广县人士。”   靖王闻言愈是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广县哪里?!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生辰是何年月?”   “广县下一个叫下瑶村的地方,末将家是猎户,住在下瑶村后的山上,父亲靠打猎为生,末将生于辛丑年腊月廿二。”   虽不知道靖王问这些是何意,温瀛俱都如实说了。   靖王神色大骇,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只觉脑中一阵嗡嗡响,死死盯着温瀛的脸,半日说不出句话来。   当年,他奉皇命去冀州找寻失踪的皇嫂和侄儿,最后在广县下瑶村的后山里找到他们,当时收留他们的确确实实是一户猎户,那个老实寡言的汉子也确实说过,他姓温。   那会儿他见那人身形魁梧、孔武有力,想要将之收做身边护卫,以报答他收留皇嫂侄儿的这份恩情,那人犹豫之后,说家中还有刚出生的幼儿和体弱的妻子,谢绝了他,只收下了他给的银钱。   再后面他便带着皇嫂和刚满月的侄子回了宫。   但是现在,叫他知道了那温猎户家的儿子与他侄儿同日出生,且这个孩子心口那粒血痣,先帝有,他皇兄也有,俱都长在同一个位置,连形状都一模一样,从前他皇兄还十分遗憾地与他提起过,可惜他儿女众多,竟无一人承了这胎记。   再观这孩子样貌,还长着一双凌家人标志性的凤眼,虽不太像他皇兄,但分明像极了先帝!   上京,宁寿宫。   辰时末,凌祈宴去正殿与太后请安,过两日就是中秋,这段时日他一直住在宫里。   惜华一早就来了,正抱着刚满百日的儿子给太后看,身边还有个两岁差点的小姑娘乖乖坐着,在吃点心。   惜华嫁给林家长孙三年,夫妻恩爱,连孩子都生了两个,昔日咋咋呼呼的性子收敛许多,反观凌祈宴,依旧是光棍一条,二十的人了,膝下无一儿半女不说,府里连个陪床丫鬟都没有。   两相对比,太后的头发都愁白了一半。   她与凌祈宴提过几次,不娶正妻,纳妾总可以,凌祈宴俱都当做耳边风。   他纳什么妾,那些小姑娘看着可人,真上了床他一个都不想碰,碰也碰不了,这事他不好意思跟太后提,虽然他隐约觉得,太后像是知道他的隐疾。   自三年前被皇家寺庙的高僧批做天煞孤星命后,这几年每年太后都会带他去庙里长住几个月,香不知烧了多少,好似都没什么用,当日那高僧说的等三年后,眼见着时间就到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凌祈宴捏了捏小外甥的脸,又逗了逗外甥女,觉得没什么意思,坐一旁吃糕点去了。   太后唉声叹气,与惜华抱怨:“你看看他,也不知几时能长进,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他倒好,还抢外甥女的糕点吃,也不害臊,……这辈子要是看不到他娶妻生子,只怕老婆子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凌祈宴揉了揉日日听着这些已然生了茧子的耳朵,只装作没听到。   惜华笑着安慰太后:“外祖母您别说这话,您还能活好多岁,大表哥肯定能让您抱十个八个的曾孙的。”   太后“唉、唉”两声,更是惆怅。   傍晚,惜华带着孩子出宫回府,凌祈宴将她送出宁寿宫。   惜华笑嘻嘻地问凌祈宴:“你知道当年你那位门客离京后去了松麓关投军吗?他现在在我公爹麾下,已经是五品守备了,本事得很,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他亲手斩杀的,如今战事已了,我公爹马上就要回京了,他应该也会跟着回来,一准还能升官。”   凌祈宴愣了愣,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了,竟然跑去投军了吗?   心下一时间冒出些说不出的滋味,但没表现出来,凌祈宴面无表情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惦记着外头的野男人,你小心我去告诉那位林家大郎。”   惜华噎了一瞬,没好气道:“这么个文武全才,你不好生珍惜,还把人撵走,活该你一辈子游手好闲。”   “不劳你操心。”   凌祈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滚。   惜华懒得与他计较,带着孩子走了。   凌祈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出神看着眼前秋景。   金风细细、梧桐叶坠,凉秋已悄然而至。   半晌,甩去脑子里那些杂乱无章的纷繁思绪,凌祈宴回身,走上台阶。 第44章 该还回来   入夜。   从显安侯府出来,凌祈宴有些喝多了,被下人搀扶着坐上车,抱着痰盂吐了个干净。   江林给他拍背,小声劝他:“殿下,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   凌祈宴迷迷糊糊地想着,从前好似有个胆大包天的穷秀才,敢在他喝高之后冷言冷语地训斥他,一点面子不给他留,总叫他不痛快,但那个穷秀才会给他揉肚子,让他舒服,偶尔哄哄他,也比其他那些个只会阿谀奉承的,有趣得多。   啧,怎么又想起这个人了。   喝了江林递过来的解酒蜂蜜水,凌祈宴缓过些劲来,倚着身后软枕闭目养神。   他觉得没劲透了。   昔日那些跟随他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纨绔,随着年岁渐长,都被家里拘着开始做正经事,轻易叫不出来。就连张渊也被他家中送去谋了个武职,收敛起那些不着调的性子,变得一本正经,如今还成了亲。   今日这场喜宴过后,那厮就要带着新婚妻子南下赴任,立誓要重振显安侯府门楣。   唯凌祈宴,依旧是那个一事无成的闲王,如今的毓王府是越发的门庭冷清了。   他寻思着,一直待在这上京城里,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不如早些去封地上,让祖母帮他问父皇讨处景致好、风水好的地方,春日寻芳踏青、夏季泛舟游湖、金秋登高狩猎、严冬探梅赏雪,无人拘着,也再没人看他不顺眼,岂不快哉?   反正,他向来没什么大志向,能这么逍逍遥遥过一辈子,哪怕当真是天煞孤星,好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过两日进宫请安时,凌祈宴顺口就与太后提起这事,还自己选定了地方,说想去南边,江南最好。   太后愣了半晌,渐红了眼眶,她实在舍不得孙子。   三年前本就打算让凌祈宴走,那会儿想的是等他成了亲,有了家室,身边有个伴,哪怕去了外头,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可凌祈宴如今这样,她哪里放心这么让他离开。   “……真想好了吗?”   凌祈宴点头:“反正早晚要走的,早些去早些适应也好。”   “南边那么远,真去了南边,再要回来就难了……”   眼见着太后就要抹眼泪,凌祈宴吓了一跳,连忙哄她:“祖母您别难过啊,我随口这么说的,祖母舍不得我,那我再晚几年再去就是。”   太后这两年身子骨不好了,精神差了许多,时不时地就要病一场,凌祈宴再没心没肺,也不敢惹得她老人家过于伤心。   太后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心神平复了些:“是祖母想岔了,你若是真想去,倒也好,祖母老了,只怕护不了你几年了,若是祖母不在了,我的宴儿可怎么办……”   凌祈宴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低下声音:“祖母一定会长命百岁,祖母要一直护着宴儿。”   太后摸摸他的脸,叹道:“祖母只要活着一日,都会护着你,你是祖母的心肝,祖母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   “嗯,我信祖母,祖母日后若是嫌这宫里住着闷,就随我一快去封地上吧,我给祖母奉老。”凌祈宴高兴说着,他才不管他父皇听到会不会生气。   “好、好,我跟宴儿去。”太后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将她的乖孙孙搂入怀中。   哪怕凌祈宴说的是傻话,只要他有这份心,她也觉得宽慰无比。   从宫里出来,凌祈宴实在无聊,没着急回府,叫人驾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转。   不知不觉间转到国子监附近,看到穿着国子监校服的学生在街边买东西,凌祈宴的神色微微一顿,让人停了车。   那几个学生在店中挑选纸笔,凌祈宴不由想起当年那会儿,那穷秀才快考试了,自己陪他来这买东西时的情景。   凌祈宴想着,他就没见过像那小子那样实在不识抬举之人,他毓王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那小子偏就不肯用,非要买这些平庸的。   跟驴一样,冥顽不灵。   但凡性子不那么倔,学着圆滑点会看人脸色,最后也不至落个革除功名的下场。   ……不过那小子也真命硬,去塞外三年,竟混成了五品武将,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凌祈宴一时有些神思不属,越想越不得劲,嗅到空气里隐约的甜香味,又朝外头看了一眼,街对面有间蜜饯铺子,生意看起来还挺好。   注意到他的眼神,江林笑问:“殿下想吃蜜饯果子吗?奴婢去帮您买?”   一个“不”字到嘴边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咽回去,凌祈宴下颌微抬,江林会意,没有假手他人,自己下去买了。   用油纸包着的蜜饯递到凌祈宴面前,他捻了一块扔进嘴里,咀嚼两下,酸甜适口,这么久没吃了,还挺好吃的。   当初那穷秀才给他买过好几回这个,凌祈宴想着,其实那小子也不是当真一点不懂讨好他,就是太木讷了,脾气又臭,总是马屁拍到马腿上,惹他不高兴。   这么想着,他忽然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都多久前的事了,还记着有什么意思。   他果真被惜华那臭丫头影响了,总是想那穷秀才做什么,没劲。   于是失了再吃这蜜饯的兴致,喝口水润了嗓子,凌祈宴闭起眼,随意抬了抬手指,吩咐:“回府吧。”   华英长公主府。   长公主面色铁青地听着心腹禀报去冀州查到的事情,恨得摔了手中茶盏:“她果真是这么说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哪?”   “已经带回来了,暂时押在庄子上,确实都招了,她好似疯了一样,一会哭一会笑,还问她儿子在哪里,说想见一见。”   长公主咬牙切齿:“见儿子?!她倒是敢想!将她看牢了,千万别又叫人跑了,等靖王回来,带去陛下面前当面对质!”   如此荒唐之事,当真闻所未闻!   半个月前,长公主收到胞弟靖王寄来的私信,靖王在信中告诉了一件叫她惊诧万分的事情。   他们皇兄的长子,她的那个大侄子,毓王凌祈宴,很大可能是个狸猫换太子的假皇子!   靖王在信中忧心忡忡,一再叮嘱她务必派可信之人先去将事情查个清楚,兹事体大,她哪敢耽搁,当即派了自己的心腹手下前去冀州广县。   长公主提心吊胆半个月,今日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禀报与她,凌祈宴他确确实实就是个假皇子,是当年收留皇后的那户猎户家的儿子,换孩子的是那猎户的妻子,那个女人却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妇,而是当初那失踪了的镇北侯府的女儿,她皇兄曾经的未婚妻,云氏女。   镇北侯府败落后,侯府女眷尽数被充为官奴,云氏不甘沦落至此,买通了衙吏弄到路引偷逃出去,想要去投奔那会儿还在边境领兵的皇帝,但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岂能走得远,刚到冀州,就被人劫财劫色,抄家时偷藏在身上的金银首饰全没了,还失了身子。   云氏几近疯癫,流落至下瑶村,被一位姓温的猎户所救。   再后头她嫁给那温猎户,很快有了身孕,本也想就这么在那小山村里了度余生,直到被丫鬟护着仓皇逃命而来的沈氏出现。   从前云氏与沈氏还在闺中时,就不大对付,云氏艳色绝伦,沈氏虽略逊一筹,但才情斐然,都是上京贵女中的佼佼者,自然什么都要争比,在皇子选妃这事上,云氏赢了沈氏,更是让俩人结了梁子,但云氏到底命不好,在成婚前两个月,家中出事,她的际遇就此彻底天翻地覆,皇子妃的身份亦被沈氏取而代之,她却沦落为山野村妇,看到沈氏虽狼狈,却金尊玉贵,还怀着曾经与她盟誓过的男人的孩子,她如何能不怨、不恨。   只因为不甘心,又嫉恨沈氏,云氏起了歹心,就这么将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偷偷换了。   猎户的儿子扶摇直上成了皇嫡长子,皇帝的亲生子却被打入泥淖,贫穷艰难地长大,被人诬陷断了仕途,又被逼上战场,从最低等的兵丁做起,若非那孩子自有真龙血脉庇护,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长公主怎么都没想到,当年那看着娇娇弱弱的云氏女,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混淆皇室血脉,骗得他们帮人养了二十年孩子,她皇兄的亲骨肉却流落在外、受尽苦难,若非靖王这回偶然发现真相,他们不定得被人骗一辈子!   门外传来一声钝响,长公主厉声呵道:“什么人!”   身侧的嬷嬷去拉开门,站在外头的是惜华,正用力捂着嘴,大瞪着眼睛,满目都是不可置信的愕然。   长公主叫人将她拉进来,来禀事的人躬身退下,门阖上后,好半晌,惜华才颤声问道:“是真的吗?大表哥当真不是陛下的儿子?”   “是。”长公主神色难看地点头。   “……那大表哥要怎么办?被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了,他是不是必死无疑了?”   长公主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凌祈宴她也是疼的,但最后要如何处置,这事却不是她能做主的。   只是以她对皇帝的了解,那位最是爱面子之人,这样的奇耻大辱发生在皇家身上,还牵扯到曾经心爱的女人,皇帝想必很难释怀,凌祈宴那孩子大可能是活不了了,更别提,还有一个原本就极不待见那孩子的皇后在,被沈氏知道真相,只怕能恨得将凌祈宴给撕碎了。   惜华霍然起身:“不行,我得去告诉外祖母,只有外祖母能救大表哥,她必不会看着大表哥死。”   长公主皱着眉叫人将她压坐下:“你给我坐着!这事你不许插手,更不许去跟太后说!”   “为什么啊?”惜华的声音里已然带上哭腔,“为什么不能告诉外祖母?”   “你外祖母这两年身子不好了,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若是被她知道真相,她会伤心成什么样?只怕会被打击得一病不起!”   “可这事不说就能瞒得住吗?外祖母她迟早会知道……”   惜华话未说完,已被长公主打断:“哪怕要与她说,陛下会亲自去说,轮不到你多嘴!你不许多事!”   “母亲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也疼大表哥的吗?就因为他不是陛下亲生的?二十年的姑侄情分,说没就没了吗?”   长公主硬起心肠,冷道:“你想想你真正的大表哥吧,你也认识的,你曾经见过的那个温瀛,他才是你表哥,那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孩子,本该是天潢贵胄的命,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的?委屈自己投身毓王府做门客,最后又被赶出来连功名都丢了,只能去战场拿血和命拼前程,可那毓王府本就该是他的!祈宴他偷走的东西,也该还回来了!”   不等惜华再说,长公主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回国公府去吧,这段时日都别出门到处跑了,就装作不知道,不要与人说,也不要再问。”   西北,边城,靖王府。   自那日在这靖王府中遇刺,温瀛就一直留在这里,靖王只说过意不去,执意要他留下来养伤,但温瀛隐约觉着,靖王对他的态度有些怪异。   不但拨了众多太监小厮婢女伺候他起居,吃穿用度一应东西都是极好的,于他的身份来说实属僭越,无论他如何推拒,靖王却只说让他收着,不必客气。   这位王爷还日日拉着他问他小时候的家中琐事,问他这些年念书和投军后的种种,事无巨细,问得详致无比,又时常唉声叹气,看他的眼神里常常带着悲悯和歉悔。   温瀛隐隐有了些猜测,但依旧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书房里,靖王将长公主寄来的信搁下,坐在椅子里,半晌无言。   即便之前他几乎已经肯定了,但真正得到确切的答案,依旧叫他心神久久难宁。   温瀛被人领进门,就要见礼,被靖王打断。   “王爷可是有事要与末将说?”   见靖王欲言又止,神色难堪,温瀛主动问起他。   靖王站起身,这么多日来第无数次地仔细打量这个孩子。   他已经二十岁了,比自己这个叔叔还高大,性格稳重又不失冲劲、狠劲,且是真正的文武全才,这样的孩子,他皇兄应当会很满意吧?   若是他能在他们身边好好长大,必然早就立了太子,他的那些侄子们之间的纷争或许也能少上许多。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只好在老天垂怜,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回来了。   幸好他虽过得苦,也遇到过不少贵人,资助他念书的老先生、教他武学本事的归隐老将军、国子监里给过他诸多关照的司业、他入伍后一直帮衬他的义兄、提携赏识他的敬国公世子,因为有这些人,才有今日的他。   “你之前说那个资助过你的赵老先生,膝下已无子孙,日后你别忘了报答他,定要将人安顿好了,好叫他安享晚年。”   “你的武学师父周老将军从前与我是同袍,我已去信与他,他很是与我夸赞了你一番,若有机会再见,记得当面与之道谢。”   “国子监的司业和其他那些学官,从前都给过你不少关照,你要学会投桃报李,当日林司业借给你的银子,回去之后记得加倍还了,但这份恩情,要牢记在心。”   “郑沐那人虽是个粗人,听闻本事还不错,可以收在身边当亲信用,也算是全了你与他的义兄弟情谊。”   “林将军是敬国公世子,敬国公府在朝中树大根深,若能与之交好,日后必有益处,他十分赏识你,回朝之后你别与他生分了,但也不可走动太多,免得叫陛下和太子生疑,你得自己拿捏好分寸。”   靖王完全一副长辈提点小辈的口吻,谆谆教诲,温瀛认真听着,委实觉得怪异,压着疑虑恭顺应下:“王爷所言,末将必都铭记于心。”   靖王一声长叹:“孩子,你以后别自称末将了,也别再叫我王爷,你喊我五叔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为什么皇后当年没认出情敌,下章会解释 第45章 一场闹剧   辰时。   温瀛跟随靖王,走上兴庆宫正殿前的石阶。   他是第一回站在这里,望向前方巍峨高大的宫殿,晨光映入眼底,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门外稍等片刻,兴庆宫的大太监出来,客气地将靖王请进门,靖王回身叮嘱温瀛:“你在这里先等一会,我进去与陛下说。”   温瀛点点头,没有吭声。   靖王拍了拍他肩膀,提步进门。   已是严冬时节,宫殿的檐瓦上覆着白雪,墙角有新梅探头,花色映雪、雪里融花,给这肃严庄重的宫殿添了些难得的温和暖调。   站在兴庆宫正殿前石阶最高处往下看,好似立于云端,俯视众生、睥睨天下。   自前两朝起,这里就是历代皇帝的寝殿,住在这里的人,手握这个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受万民敬仰膜拜,是人亦是神。   温瀛凝视着下方,久久不动。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出人头地。   后来,他拼着一口气,不惧生死,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为的是有朝一日位极人臣。   但是今日,当他站在这里,他已十分确定,终有一日,他要在这里,叫所有人、叫天下万民都臣服于他。   既然有机会,他便绝不会将之放过。   半个时辰后,兴庆宫的太监再次出来,将他请进去。   温瀛进门,垂下眼,按着来之前靖王叮嘱的,恭恭敬敬地跪下,与御座上的那个人,行大礼:“臣温瀛,叩见陛下。”   皇帝的手微微打着颤,被靖王搀扶起身,走下去,颤声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温瀛抬头,目光依旧平静,望向面前的皇帝。   皇帝死死盯着他打量,神色大恸。   这个人他三年前就见过,那时他亲口口谕,将这人逐出国子监、革除功名,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其实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到今日才知道,他的儿子流落在外二十年,他到今日才终于知道!   “你解开上衣,让朕看看你心口的那个胎记。”皇帝的嗓音沙哑,已然带上了哽咽,还在竭力压抑着。   温瀛从容解开腰带,将衣裳拉开,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心口处那粒血痣却突兀非常。   皇帝定定看着,终是泪流满面,愤怒、悲痛、后悔、自责一齐涌上,叫他几乎站不住。   只看这一处胎记,他就不再有任何怀疑。   这个人确确实实,就是他被人调换走的亲生儿子。   靖王扶住皇帝手臂,低声劝:“陛下保重。”   半日,皇帝才勉强平复住心绪,擦了眼泪,亲手将温瀛扶起,拍着他手背,深吸一气,恨道:“这二十年,你受苦了,你放心,父皇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靖王心头大石落地,他皇兄这么说,就是已然认了温瀛这个儿子。   温瀛的嘴唇动了动,靖王鼓励地冲他点头,温瀛沉下心神,改了口:“……多谢父皇。”   将那些感伤之情压下,皇帝的心神和理智彻底被滔天怒火占据,他是大成朝的皇帝,却白白替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那个赝品占着他儿子的位置,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他自己的亲骨肉流落在外、几经生死,父子相见却不相认!何其可恨!   “来人!”皇帝的牙根咬得咯咯响,厉声下令,“传华英长公主进宫,让她速将人带来!去凤仪宫请皇后立刻过来,再去毓王府,叫毓王即刻给朕进宫来!”   听到“毓王”二字,温瀛的眸光动了动,很快又不再起波澜。   靖王欲言又止,到底没直接跟皇帝说,那个偷换了孩子的村妇,就是当年那位那位镇北侯府的云氏女。   凌祈宴懒洋洋地走进兴庆宫,他才刚起身,宫里就急匆匆来人,火急火燎地说陛下召他即刻进宫,凌祈宴想想自己最近好像没招惹谁,便没怎么当回事。   他没想到的是,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他。   面色阴沉的皇帝、满面难堪的靖王、神情复杂的长公主,和一脸莫名的沈氏,甚至还有那个三年不见、乍然出现的穷秀才!   凌祈宴倏然睁大双眼,这小子怎会在这兴庆宫里?!   温瀛抬眼看向他,神色晦暗,如同在打量他,眼神里又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凌祈宴心下莫名突突直跳。   没等他开口问,皇帝阴着脸道:“人都到齐了,靖王,你与皇后他们说吧。”   凌祈宴和沈氏俱疑惑望向靖王,靖王清了清嗓子,简明扼要地说了:“祈宴不是皇嫂您和陛下的孩子,当年您在冀州那山野中生下的孩子,被人给调包了,这个温瀛才是您的孩子,事情我与长公主已确认过,这孩子身上有和先帝、陛下一模一样的胎记,长公主派去冀州的人,也已将当年调换孩子的罪魁祸首押来,是当年收留您的那户猎户家中的妻子,她都已招认了,这会儿人就押在殿外,您和陛下可以亲自审问。”   凌祈宴愕然愣在原地。   沈氏下意识地用帕子挡住口,好悬没失声尖叫出来,当下就红了眼,身子摇摇欲坠,猛地看向温瀛。   “……这是真的?这真的是真的?他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人调包了?”   沈氏的声音打着颤,完全语不成调,靖王一叹:“是真的。”   沈氏浑浑噩噩地走向温瀛,颤抖着的手缓缓抬起,触碰上温瀛的面颊,哽咽问他:“你是我的孩子?你才是我的孩子?”   温瀛的神情紧绷着,没有出声。   靖王小声告诉沈氏:“这个孩子长得像先帝,他确确实实就是您和陛下的孩子。”   沈氏撑不住,掩面崩溃大哭。   好半日,被叫来却被忽略了的凌祈宴艰难地张了张嘴,涩声问:“他是皇帝的儿子,……那我呢?我是什么?”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冷,不待他说什么,沈氏骤然转身,盯着凌祈宴,眼中俱是恨入骨髓的杀意:“你还敢问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   难怪,难怪她与这个畜生怎么都亲近不起来,难怪这个畜生一点不向着她,她就知道,她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个不孝不悌、又毫无出息的畜生来!原来他压根就不是她的儿子!   没给凌祈宴再说的机会,沈氏咬牙切齿地吩咐人:“将那个贱妇押进来!本宫要亲自审问她!”   殿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凌祈宴木愣愣地回身看去,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披头散发的妇人被人押进来,被按跪在地上。   她抬起头,漠然地环视一圈殿中众人,对上皇帝震惊错愕的目光,冷笑一声,又很快移开,最后看向站在角落里惨白着脸的凌祈宴,眼中多了复杂打量之色。   “是你!竟然是你!!”   沈氏终于失控尖叫出声,怒到极致,整张脸都已扭曲,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了跪在地上的云氏。   云氏轻蔑地睨她一眼:“是我又如何?沈如玉,你这些年过得很得意吗?替别人养儿子的滋味如何?”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这个贱人!贱人!!!”   沈氏歇斯底里地叱骂,云氏只是笑,沈氏越是愤怒,她便笑得越是得意开怀。   “你有工夫骂我,不如反思反思自己为何这么蠢,轻易叫我换了孩子,这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我这么可怜,眷顾我给我的机会,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这段封存二十年的往事,要不是如今被揭出来,她自己都快忘了,但看着这些人这般痛苦愤怒,云氏才觉得畅快极了,当真是报应不爽。   当年,沈氏带着她的婢女狼狈而来时,云氏自己也即将临盆,轻易不出门,在窗户缝里看到沈氏出现,她如死灰般的心,才再一次被怒火点燃,想起自己遭遇的这种种苦难,恨得几欲滴血。   那个夜里她们同时发作,她的孩子很快生下,沈氏比她多熬了大半日,早产下孩子一眼未看就昏厥过去,婢女忙着照顾沈氏,压根顾不上孩子。   给她们接生的是温猎户的婶娘,之后也是那位婶娘帮忙照顾她们,沈氏一直昏迷不醒,孩子饿得直哭,婶娘将沈氏的孩子抱来给云氏,让她帮着奶孩子。   几乎就在接过孩子的那一个瞬间,云氏就下定了决心,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沈氏昏迷一日一夜,被从村里请来的大夫用草药灌醒,孩子递回她手里时,已成了另外一个,没有任何人察觉。   之后那一个月,两个产妇各自在不同的屋子里坐月子,始终未打过照面,云氏喂养着两个孩子,直到靖王带人找来。   沈氏的那个婢女倒是来云氏屋里接送过几回孩子,但云氏那时刚生产完,灰头土脸的,穿的又是粗布麻衣,半点看不出昔年上京贵女的影子,虽长相出众让那丫鬟暗自嘀咕了几句,也没多想。   她不认识云氏,她从前只是沈氏身边的一个低等丫鬟,沈氏去与别府的小娘子交际时,轮不上她跟着,所以她没见过云氏,这回是运气好,活到了最后,护着沈氏逃来这山野之中。   直到她们被人接走,都始终没有发现,孩子早已被人调换了。   听到云氏几近疯癫的笑声,皇帝终于从惊愕中找回神智,看向云氏的眼中翻涌起无数复杂情绪。   曾经这个女子是他心头朱砂痣,是他念念不忘的刻骨铭心,他曾无数次自责当年没有保护好她,他以为她早就香消玉殒,日日夜夜地念着她,为她厚葬,为她请高僧做法事,为她点长明灯,为她诵经祈福。   可她其实还活着,她不但活着,还将他的孩子偷走,成了这般疯癫冷血、不可理喻的疯子。   今日的云氏,早没了当年艳冠上京的倾国之色,虽依旧是漂亮的,但已泯然众人,变得庸俗不堪,嘴角那狰狞的笑,更是叫她面目可憎。   皇帝看看她,仿佛藏在心底多年的那个影子,就这么在这个瞬间,烟消云散了。   “你为何,要换了朕的孩子?”   皇帝的声音冰冷,不复半分当年的温情。   云氏的笑声一滞,被皇帝的眼神刺痛,陡然拔高声音,激动道:“我为何要换你的孩子?!我当然是要报复你!你这个少情寡义的薄幸人,你欠我的!都是你欠我的!我才该是皇后!我的孩子才该是太子!当年我父兄、我镇北侯府满门皆因你获罪!你害死了我全家!你抛弃我!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朕登基后不久,就已替镇北侯府平反,也让你的那些姊妹恢复了身份,朕派人去找过你,朕不欠你的。”皇帝压着满腔怒气,冷声提醒她。   云氏癫狂大笑:“好一个恢复身份,好一个派人找过我!我父兄的命!我镇北侯府满门男丁的命!我自缢了的祖母和母亲的命,你能还给我吗?!你找你的皇后和儿子找得到,为何找我却找不到?!我被人掳去山匪窝,暗无天日地过了这么多年,被折磨得快死时,你在哪里?!”   皇帝面色铁青,镇北侯府确实是代他受过,那时他在边境领兵,被二皇子一派的人设计构陷,那场战役让朝廷兵马损失惨重,镇北侯主动替他揽下罪责,原也只是革职就能过去的事情,偏在二皇子一派的精心设计下,最后镇北侯府被栽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男丁斩尽,他赶回京时,事情已成定局。   虽登基后不久,他就已替镇北侯府平反,还回府邸,将那些充为官奴的女眷放回,还允了她们收养云氏旁系的男孩承袭爵位,可到底,镇北侯府逢此大难,确确实实是因为他。   他也确实派人去找过云氏,但只找回来一具面无全非的尸身。   陷入疯癫中的不只云氏一个,还有沈氏,她一步上前去,用力一巴掌扇在云氏脸上,怒叱道:“你还想回来?你凭什么回来?!你早已嫁做人妇,给别人生了孩子,你凭什么还敢回来?!陛下派出去的人没找着你,实话告诉你,是本宫叫人弄了具尸体给他们,设法让他们以为那是你!本宫就是要你死在外头!这辈子都别想回来跟本宫争跟本宫抢!”   云氏的脸上立时浮起一个鲜艳的手掌印,她抬起手狠狠一抹,啐沈氏:“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过得好!你活该!若不是你自己作孽容不下我,你儿子说不定也早回来了,这就是报应!报应!活该你白替我养儿子!你以为我为何不直接掐死你儿子?我就是要他活着受罪!我要他从小就做个山野村夫,一辈子都过苦日子!这就是你们最大的报应!!”   沈氏恨得几欲呕血,还要打云氏,被靖王赶紧叫人拉开,云氏又开始笑,泪流了满面,一边哭一边笑,眼中恨意与畅快交替翻涌。   “你也不必说的自己就有那般委屈,”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长公主突然冷声开口,斥责云氏,“当年靖王带人去找皇后她们时,你若真想回来,大可以现身求靖王将你带回来,可那时你已嫁了人生了孩子,你怕陛下嫌弃你、不肯再要你,再加上你换了孩子心虚,不敢出来,我有说错吗?”   不待云氏反驳,长公主又轻蔑道:“可你还是不甘心,也不安分,没过多久,听闻陛下替你镇北侯府平了反,你便毫不犹豫地抛夫弃子,靖王留给你们的银钱,你一分未给丈夫和孩子留,全部卷走了,你的心肠何其之狠!”   “你想独自一人回京来,不叫人知道你嫁过人生过孩子,你便可以利用陛下的愧疚入后宫,陛下少不得会给你封个贵妃,将来说不定还能取皇后而代之,你那被换给皇后的亲生子,也可以抢回去自己养,你不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吗?”   “可惜你天生没那个命,在回京的路上又遇上山匪,被劫去山匪窝,从此再不得自由,这回若非我派人去查当年之事,顺手解救了你,你只怕到死都出不了那山匪窝,可这与陛下何干?都是你咎由自取罢了。”   “你若是不那么愚昧,不换了陛下的儿子,在平反之后带着丈夫儿子一起回京,陛下必会补偿你,你丈夫说不得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又有镇北侯府这个后盾在,你也能富贵无忧一辈子,你过成如今这样,能怨得了谁?”   “你胡说八道!”云氏尖叫出声,愤而打断长公主,“我没有!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欠我的!你们活该!活该!!”   被长公主一句一句戳穿,云氏已彻底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咒骂,咒骂皇帝、咒骂皇后,咒骂他们所有人。   凌祈宴麻木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云氏的疯言疯语他一个字都已听不清,脑子里不断嗡嗡作响,所有人的面貌似都已变得模糊,最后唯一看清楚的,只有站在皇帝身边的温瀛望向他时,那双黑沉无言的眼睛。   “够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突兀地闯进大殿中,众人循声望去,紧拧着眉的太后被惜华搀扶进来,视线缓缓转过一圈,沉声问皇帝:“发生了何事,你们都在这里,为何不与我说?” 第46章 以德报怨   惜华扶着太后走上前,被长公主狠狠瞪了一眼,她只做没看到,将太后扶坐进座椅里。   皇帝面色难堪道:“母后您怎来了,没什么事……”   “这么大的事叫没什么事?若不是惜华告诉我,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去?”   太后冷声打断皇帝,目光落到一旁微垂着眼的温瀛脸上,顿了顿,与他招手:“孩子你过来。”   温瀛走上前,在太后面前跪下,仰起头,好叫她看清楚。   太后盯着他细细看了半晌,叹道:“果真长得像先帝,比先帝年轻那会儿还俊一些,是我们家的孩子。”   角落里的凌祈宴用力握紧拳,煞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   太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是你祖母,好孩子,你喊我一句吧。”   温瀛的嘴唇动了动,轻吐出声:“祖母。”   “好、好,回来就好,这二十年你受苦了,以后让你父皇母后加倍补偿给你,起来吧,别一直跪着了。”   云氏犹在冷笑,与温瀛说完话,太后看向她,神色平淡但并无愤怒,盯着她打量。   云氏挑衅一般回视过去,太后看着她,不由想起当年那娇滴滴如花骨朵一样鲜活的姑娘,那时候别说皇帝喜欢,她自己也喜欢云氏这个大咧咧又爱笑的准媳妇。   奈何世事弄人,她最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太后的眼神里多了丝悲悯,与她道:“于大义上,皇帝他确实欠了你们镇北侯府的,但这些年他也尽力补偿了,帮你们平反,还了爵位,善待那些还幸存着的侯府女眷,当然,镇北侯府几十条人命,这样的补偿,的确远远不够。”   “于私情上,当初我知道皇帝心里有你,在镇北侯府出事后,命人带了懿旨去,想将你接出来,哪怕做不了正妃,也能帮他留住你,是你自己等不及先跑了,这事只能算是阴差阳错。”   “之后的事情,你遭受的那些苦难,你怨你恨都是应该的,可落到这一步,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的责任,无论你抛夫弃子试图回京,是为了荣华富贵,又或只是为了皇帝这个人,你都做错了,至少你对不起那位在你最无助时收留你、帮助过你的温猎户。”   “你做得最错的,就是将两个孩子换了,这些陈年旧事中,最最无辜的就是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该成为你报复人的牺牲品。”   “皇帝对不起你,可他也帮你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你的孩子锦衣玉食的长大,皇帝的儿子却过得颠沛流离,父子相见不相认,二十年,你的确报复成功了。”   “祈宴是我最疼爱的孙子,如今知道他不是我亲孙子,但他是我亲手带大的,我也还是疼他,我不可能对他说翻脸就翻脸,可我也不能不顾念我自个的亲孙子,所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待他。”   “我对你的怨气,不比皇帝皇后少,可我再与你计较这些,也已毫无意义。”   “到了今时今日,你再这样一昧纠缠于仇恨中,只会显得你过于可怜又可恨,不如放过自己吧。”   云氏大瞪着眼睛,嘴唇抖索,嘶哑着嗓子还欲争辩,对上太后平静无波澜的目光,竟是一个字都再说不出,终于彻底崩溃,失声痛哭。   太后叫来人,将之先押下去。   沈氏陡然拔高声音,厉声道:“她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必须死!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儿子也必须死!”   她一只手指向凌祈宴,怒视太后,恨不能现在就将这俩人一起拖下去凌迟。   凌祈宴低着头,一声不吭,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太后没有看他,也没有理皇后,只问皇帝:“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要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吗?”   皇帝铁青着脸,说不出话来,自然是不想的,他最是好面子,若是被人知道他跟个傻子一样,被个女人愚弄,白替人养了二十年儿子,他的老脸就彻底丢干净了。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太后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吩咐人,将凌祈宴也先带下去。   “母后!”沈氏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质问起太后,“你到现在还要护着那个野种不成?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才是你亲孙子!”   太后依旧没理她,与皇帝道:“祈宴先带下去,你叫人找处宫殿暂且拘着他,等想好这事要怎么了结再做决定,我也不将他带去宁寿宫了,免得被人说我偏袒他。”   皇帝神色冷硬地点头。   沈氏气急败坏:“还等什么等!他必须死!一杯毒酒直接解决就是!!”   凌祈宴已走出大殿门,背影逐渐远去,从前那个恣意落拓的毓王殿下,好似也再回不来了。   温瀛沉默看着,直至他彻底走出视野中。   沈氏恨极,又一次质问太后:“说什么不偏袒!你分明就是想护着他!你到了今时今日还要护着那个野种?!那我儿子怎么办?!我儿子就活该被他白占了二十年身份吗?!”   太后沉了脸,到底忍住了,掠过不提这个,问起皇帝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孩子的身份,你打算如何跟外头交代?”   皇帝一时有些犹豫不决,靖王想了想,与之提议道:“换孩子这事最好还是不要传出去,免得惹来更多闲言碎语,坏了皇室名声,不如就说皇嫂当年生的是双胎,这个孩子被高僧批了卦,必须养在民间,等到满二十才能认回,不然养不大,如今他已二十了,自然得认祖归宗,之后修改玉牒,将这个孩子排到序齿第一,其他人再顺序往下排就是。”   这样的说法虽然荒谬荒唐,或许压根不会有人信,但只要能勉强自圆其说,不叫狸猫换太子之事传得天下皆知,保全皇家颜面,就够了。   “我不答应!”没等皇帝表态,沈氏头一个反对,“凭什么还要我再认那个小畜生做儿子!他一个山野村妇生的野种,抢了我儿子身份二十年,凭什么再占着皇子的名头继续享尽荣华富贵!我不答应!”   “那你能想出更好的点子吗?”太后终于冷声问她。   沈氏的脸涨得通红,咬紧牙根,恨道:“那就让他暴毙!哪怕他占着皇子的名头也必须死!他死了其他人也不用重新排序了,寓儿依旧是次子!”   “留下他吧。”   不等太后说什么,一直没吭声的温瀛出人意料地开口:“还请父皇母后和祖母开恩,毓王和那位云氏,都给他们留条命吧。”   沈氏一愣,怒而拔高声音:“你疯了不成?他们母子俩害你至此,你还要为他们说情?!”   温瀛抬眼望向她,面色沉定且冷静:“就当是为我积福,我才刚被认回来,不想有过多人因我而死,还望母后开恩。”   “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太后先接了话,“祈宴他威胁不了你什么,你有这般容人之量,愿意以德报怨,放他一马,日后必会有福报。”   沈氏怒不可遏,还要再说,皇帝已彻底不耐烦了,冷声下令:“这事先这样,暂且将人押着,容朕再想想,过后再议。”   他倒是没有沈氏那么非坚决将人杀了的心,虽对云氏失望至极,但毕竟是曾经真心爱过,又念了二十年的女人,凌祈宴更是在身边从小养大的,哪怕不学无术不讨人喜,但要说一点父子之情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他最在意的是面子,只要面上这事能囫囵过去,他自己优秀至极的亲生儿子能回来,这口气也就勉强压下去了些。   他自然知道太后舍不得凌祈宴死,太后面上虽表现的不怎么在意凌祈宴了,为的也只是想保住他,就算为了太后,他都不能真将人杀了。   这会儿理智回来些,想起先前沈氏失态时说的,故意弄了具尸体来骗自己的话,皇帝心下不免有些恼她,更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于是示意长公主和惜华先将太后送回去,再让沈氏回去凤仪宫,皇帝将温瀛单独留下,他才刚认回儿子,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温瀛不是个话多的,皇帝问什么才答什么,说起从前的事情,俱都三言两语带过,言辞间并无愤懑和抱怨,这让皇帝十分欣慰,更是感慨,才二十岁的少年郎,就能这般持重沉稳、宠辱不惊,着实太难得了。   皇帝越看这个儿子越是满意,温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且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从文他能连中四元,身负状元之才,从武他能手刃贼首,立下头功,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升上五品守备,若是没被人换走,再没人比他更适合做一国储君。   想到这个,皇帝不免又有些遗憾,凌祈寓虽也是个聪明的,但跟温瀛比起来,就不够瞧了,那点聪明看着也更像小聪明,而非大才,且那小子这几年心思越来越歪,越来越叫他不满意,但只要凌祈寓不犯大错,他却不好换人,毕竟废立太子之事,关系到国运,轻易动不得。   实在,太可惜了。   凤仪宫。   沈氏一回来就开始发脾气摔东西,殿中下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待她发泄够了,将人都撵下去,只留了嬷嬷柳氏下来。   柳氏便是当年随她一起逃亡的那个丫鬟,后头这二十年一直是她心腹,也是她身边最有脸面之人,如今沈氏却迁怒了她。   “当年整整一个月,你就没发现那猎户的妻子是云氏那个贱人?!没发现本宫的孩子被人调换了?!”   柳氏大骇,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半日才道:“奴婢之前没见过云氏,奴婢也没想到小殿下会被人调换了,奴婢该死……”   她不敢说,她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在凌祈宴逐渐长大后,她偶尔看着毓王殿下的脸,总是无端地忆起当年那位容貌异常出众的猎户妻子。   她不知道那人就是云氏女,哪怕知道了也不敢说。   凌祈宴长得有六七分像云氏,之前不知他与云氏关系时,连沈氏都从未将俩人联系到一块过,还当是这个儿子天生与她不对盘,就像若不知温瀛是皇帝的儿子,即便他长得再像先帝,都不会有人将之当回事,甚至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可柳氏是见过那位猎户妻子的,她看着凌祈宴越长越像那小娘子,免不得心下惴惴,可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她哪里敢提出疑问,干脆就将之烂在了肚子里,没曾想这事终究还是被揭了出来。   沈氏一看她这反应,就猜到她或许早就发现了真相,顿时愈发怒火中烧,当下命人将之拖了下去。   凌祈寓进门,正撞见这一幕,瞧见柳氏不停求饶着被人拖走,他的神色一顿,问沈氏:“何事叫母后这般动怒?儿臣听闻先前您和祖母、姑母、五皇叔他们都去了兴庆宫,发生了何事,能说给儿臣听吗?”   沈氏咬牙切齿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凌祈寓惊愕愣在原地:“当真?!”   “是真的,”沈氏恨道,“若非太后拦着,那对母子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这会儿倒没怎么迁怒温瀛,只以为温瀛刚回来,傻乎乎地想表现自己宽宏大度,才会帮云氏和凌祈宴求情,她甚至觉着凌祈宴惹她厌恶、克着他,根本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种,换成她亲生的,哪怕被太后抢走了,也定会向着她、亲她!   所以她恨透了凌祈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凌祈寓回过神,眼珠子迅速转了转,神情分外晦暗:“母后是说,那个温瀛,才是儿臣亲大哥?”   沈氏见他这样,以为他心里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提点他:“你大哥这些年在受了不少苦,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你且让着他点吧,你父皇肯定会想方设法补偿你大哥,但太子是你的,他抢不走,你不必担心这个,也没必要与他生了嫌隙,他是个本事的,若是你们能处得好,日后他也会是你一个助力。”   提起这个,沈氏不免又有些得意,云氏这个贱人,生的儿子果然也跟她一样,空有美貌胸无点墨,只有自己才生得出温瀛这样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凌祈寓垂眸,遮去眼中阴翳:“……儿臣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温瀛来凤仪宫,拜见沈氏。   凌祈寓坐在沈氏身旁,看着三年不见,如今摇身一变成他亲大哥的温瀛走进门,止不住地烦躁。   甚至在温瀛抬起眼,目光不经意地转向他时,他的心里无端地冒出了一丝惊惧来。   这个人,怎就有这般好的运气,三年前他没能将之杀了,日后这人只怕会成为他最大的麻烦。   凌祈寓越想越恼恨,但在沈氏面前,半点没表露出来,嘴角还噙着笑,主动起身与温瀛问候。   温瀛的面色淡淡,却也挑不出错来。   沈氏将他叫到跟前坐下,又让人上来茶点,一副慈母做派,还红了眼:“母后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可怜的儿,都这么大了母后才知道你的存在……”   温瀛低声道:“母后不必过于悲伤,事情都过去了。”   凌祈寓也顺势宽慰了沈氏几句。   沈氏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嘴上感叹:“还是你们贴心,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她又问温瀛:“你为何要帮那对母子说话,他们罪有应得,合该千刀万剐,你何必同情他们?”   不等温瀛说,凌祈寓先似笑非笑道:“大哥以前是毓王府门客,与那位交情不浅,想是不忍心吧。”   沈氏皱眉,这事她自然知道,从前那小畜生还当着她的面炫耀过这事,提起来她便有气,教诲起温瀛:“人善被人欺,那点交情算得什么,后头他不还是将你赶出府,更断了你的仕途?再说了,那毓王府本该是你的,他鸠占鹊巢,你倒还替他说话。”   温瀛镇定解释:“不是替他说话,是为了我养父,我养父不知道换孩子这事,他一直将我当做亲生儿子,对我十分之好,我只是想保住我养父的血脉而已,云氏虽未养过我,但我养父到死都惦念着她,我不想他泉下有知因这事悲痛难过,还望母后开恩。”   沈氏沉了脸,但温瀛恭恭敬敬的,仿佛在恳求她,她又不好与刚认回来的儿子动怒,忍了又忍,才道:“以德报怨固然是好的,但有的人罪大恶极,不值得你这样。”   温瀛敛眸,没再接腔。   在凤仪宫待了一个时辰,温瀛还要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告退先一步离开。   刚走出去,身后有人喊他:“温大哥!”   温瀛回身,是六皇子凌祈宁,小孩大步跑过来,仰头看着他:“我刚在殿门口都听到了,你才是我大哥,原来的大哥是假的,是吗?”   这位六皇子才十二岁,沈氏显然没与他说这事,温瀛当年陪这小孩玩过投壶,记得他,点了点头:“嗯。”   凌祈宁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却微微红了眼:“那……,原来的大哥,他会死吗?”   沉默片刻,温瀛轻声吐出两个字:“不会。” 第47章 做他奴仆   宁寿宫。   太后被长公主和惜华搀扶着坐下,神情中俱是哀戚。   先前在兴庆宫时还强撑着,这会儿再忍不住,哽咽垂泪。   惜华慌乱地帮她擦眼泪,低声劝:“外祖母您保重身子……”   好半日,太后稍稍平复住心神,叫来她这宁寿宫里的大太监,叮嘱道:“毓王现在在朝晖殿里,你多派几个人去那边盯着些,出入的朝晖殿人都要注意,别叫凤仪宫的人进去,外头送进去的东西,尤其是吃食,一定要再三查验,毓王若是缺了什么,就让人来这宁寿宫里给他拿。”   大太监喏喏应下:“奴婢这就去办。”   长公主闻言犹豫问:“母后,您是觉着,皇后她会……”   太后疲惫万分,红着眼道:“她是个心眼小的,恨透了云氏和宴儿,不盯着点,难保她不会私下里叫人下手,这些年她一直记恨着我这个老婆子,无非是当年有人说漏了嘴,被她知道了我曾经拿了懿旨想去接云氏出来,我念着她当年遭了罪,不与她计较,才会叫她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可如今这样,我也说不得她什么,毕竟被换走的那个,是她的亲生儿子。”   “云氏那边,你也派人去盯着些吧,尽量给她留一条命。”   长公主不解:“祈宴就算了,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云氏她,母后您也不打算跟她计较吗?”   太后麻木地摇头:“算了、算了,总归是我们皇家欠了她镇北侯府的,事情已经这样,杀了她又有何用?她这些年过成那样,本也是遭报应了。”   长公主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她还是觉着,孩子被换走二十年,不追究那个女人,委实难以咽下这口气,可太后都这么吩咐了,她只能领命去做。   念着凌祈宴,太后心中不安,泪意又一次迷了眼,喃喃道:“突然知道这些事,宴儿也不知会怎么想,他虽不是我亲孙子,但他是我从那么一点点大亲手带大的,我还记得他刚学会说话那会儿,叫我祖母时的模样,我有这么多的孙儿孙女,只有他跟我是最亲的,没了他,我这心里,就跟被挖了肉一样难受……”   “可我一想到,我的亲孙子在外过得那么艰难,我却一点不知道,我心里也痛,好似怎么都不对。”   惜华轻抚着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宽慰她:“外祖母您也别太着急了,按着五舅舅的提议,大表哥定能活下来的,之后就给他一块封地,让他避出去就是了,这样陛下的脸面也保住了,至于皇后娘娘那里,只要见不到,日子久了,她这口气总能过去。”   长公主却对她这话不以为然:“皇后能记恨你外祖母二十年,你觉着她对云氏他们母子的恨意,是避而不见就能一笔勾销过去的?哪怕将祈宴送去天边,她都会闹腾不休,更有可能的是鱼死网破,将换孩子这事闹得人尽皆知,逼得陛下不得不杀祈宴。”   惜华顿时无言,那位皇后娘娘的性子,确实像是做得出这事的。   太后双目通红,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几十岁,不想惹得他老人家过于伤心,长公主改了口:“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母后若执意要保祈宴,总有办法保得住,关键是陛下那里,我观陛下的意思,也不像是非杀他不可,会有法子的。”   太后不再言语,愣愣出神,无声地流泪。   下午,温瀛来宁寿宫拜见太后。   太后才刚勉强阖上眼眯了一会,听闻温瀛来了,立刻叫人扶自己起身,传他进来。   长公主和惜华已经被她打发走,大殿里没别的人。   温瀛进门,尚未见礼,先被太后打断。   太后将他叫来自个跟前坐下,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问他:“跟你父皇母后都说过话了?”   “说过了。”温瀛点点头。   太后捏着帕子拭了拭眼睛,温瀛的稳重淡然叫她既安慰又觉心疼,这个孩子也不知在外受了多少磨难,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他们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   “你父皇给你安排了住处吗?”   “安排了,父皇说让我住永安宫,已经派人去收拾打扫了,母后那边也拨了些人过去,一应东西都已送过去了。”温瀛神色平淡地说着,仿佛并不在意这些。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闻言稍稍放下心,又叫了人去开库房,尽挑好的东西都送去永安宫。   温瀛与她谢恩,太后摆了摆手,叹道:“有什么谢不谢的,都是你该得的,还有什么想要的,你直接与祖母说,也尽可以与你父皇母后开口,别觉得不好意思。”   温瀛想了想,问她:“祖母,毓王那里,最后会如何处置?”   太后一愣,犹豫不知怎么说:“……你是什么想法?”   温瀛低下声音:“至少,给他留着条命吧。”   太后闻言心下一松,这已经是温瀛第二次这么说,他确确实实没想要凌祈宴的命,帮凌祈宴求情不是他必须做的,但是他做了,这就足够了。   “你是个好孩子,祖母替他谢谢你,”太后免不得又有些自责,她确实是偏心的,到了今时今日,她依旧偏心着凌祈宴,但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又与温瀛保证,“你放心,待日后,我会叫人将他送得远远的,绝不会再碍着你。”   温瀛没再接话,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意。   在宁寿宫陪太后半个下午,再被皇帝叫去兴庆宫一块用晚膳,一直到天色擦黑,温瀛才从兴庆宫离开,兴庆宫的大太监领了皇命,恭恭敬敬地亲自将他送去永安宫。   温瀛坐在步辇上,凝神望向天际最后那一抹火烧云,沉着眼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随一旁的兴庆宫大太监一路没停嘴,殷勤地与他提醒这宫里条条框框需要注意的事项。   温瀛听得心不在焉,路过朝晖殿时,那太监顺口提了一嘴殿名,温瀛的神色一顿,吩咐人停下步辇。   见温瀛站起身,似欲进去里头,那太监下意识地提醒他:“殿下,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去寝宫里……”   温瀛转眼看向他,眼中透着些微冷意,对方被他的眼神盯得当下闭了嘴,直到温瀛走进去,才恍然回神,这位新殿下,……好似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朝晖殿外有人守着,太后派来的人认识温瀛,不敢拦着,让了他进去。   凌祈宴垂着脑袋,正坐在地上发呆,一整日了,他滴水未进。   这里的人倒没苛待他,是他自己不愿吃喝。   到了今日他才知道,了无生趣原来是这个意思,从前他的那些无聊无趣倒都显得矫情奢侈了。   他想苦笑,却扯不起嘴角,浑浑噩噩地回忆过去二十年的前尘往事,才发现所能忆起的事情其实寥寥无几,他这偷来的命数,当真是浪费了。   听到脚步声,凌祈宴恍然抬眼,对上温瀛居高临下望向他的打量的目光,愣神之后,终是笑了。   “穷秀才,做皇子的感觉如何?高兴吗?”   凌祈宴开口问,说完又先摇了头:“不对,我怎么还叫你穷秀才,你早不是穷秀才了,现在你才是那金尊玉贵的皇嫡长子,是皇帝的儿子,真可惜,我们要早点换回来就好了,是你的话,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肯定做不上太子了,他那点小聪明,连给你这个文武全才提鞋都不配。”   “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好端端的皇嫡长子,又这般出息,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储君,结果被我给换了,害你不得不去考科举、去投军,皇太子的位置也被别人占了。”   “还好现在也不晚,你这么本事,之前就一直撺掇我夺嫡,如今你可以亲自去做了,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定斗不过你,早晚那个位置肯定是你的。”   凌祈宴慢吞吞地说着,仿佛说给温瀛听,又似自言自语:“从前我还总说你命不好,不会投胎,啧,其实我才是不会投胎的那个,可真讽刺。”   “我也就前头二十年运气比你好些,不过到了今日,我的好运气算是到头了,该你的都该还你了。”   “你是不是特别怨恨我?我抢了你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从前还对你非打即骂,要你跪我拜我,又赶你走,你肯定憋了一肚子气吧,你这人心眼这么小,脾气还大,肯定一直记恨我。”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说到最后这一句,凌祈宴的眼中笑出了泪,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垂下去,再不见半分往日的光彩。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你的命数又不是我想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被人跟你调换了。”   “你母后对我一点不好,她一直就看我不顺眼,把我当仇人,你父皇因为我没有达到他对皇长子的期望,觉得丢人,总是找着机会就训斥我,他们都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可我就想要他们这样的父母吗?”   “就因为你是皇子,我只是个猎户的儿子,就成了我偷了你的东西,可你还偷了我爹呢,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难怪那老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没爹没娘,以后也不会有妻儿子女,我还当他是胡说八道,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凌祈宴泪流了满面,温瀛始终没出声,只神色复杂地一直盯着他。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顿胡话,凌祈宴耷拉下脑袋,沉默一阵,抬手抹了抹眼睛,将声音里的哽咽压下,又笑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好似我故意说得自己多可怜想要博同情一样,你也不用来看我笑话了,你走吧。”   温瀛不动,凌祈宴晃了晃脑袋:“你难不成还想听我叫你滚吗?”   他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我不想见你。”   温瀛走上前,冲还坐在地上的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冷声示意他:“起来。”   凌祈宴不想再理他。   “起来。”   温瀛重复第二遍。   凌祈宴依旧垂着脑袋,不再言语。   下一瞬,温瀛伸出手,掐着他手腕用力将他攥起,凌祈宴一愕,还红着的眼中陡然升起怒意:“你做什么?!”   这一站直身,凌祈宴忽然发现,这家伙现在个子好高,三年前还只比他稍高一些的人,如今已超过他有大半个头,他甚至要仰视他了。   而且他的蛮力也更大了,凌祈宴被他攥得手腕生疼,却根本挣脱不了。   温瀛紧拧起眉,绷着脸呵斥他:“不许哭!把眼泪擦了!”   撞进温瀛漆黑如墨、阴沉晦暗的双眼中,凌祈宴心尖一跳,依旧是泪汪汪的,却沉了脸:“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别以为如今我们身份换了,你就能羞辱我!”   温瀛的眸色更冷,从牙缝里咬出声音:“毓王殿下以为,什么是羞辱?”   凌祈宴瞬间哑口无言,这“毓王殿下”四个字里,藏着的尽是讥讽,叫他无地自容,温瀛问的这话,他更是答不出来。   温瀛若真要羞辱他,他从前做过的那些,大可做回来,骂他、打他、踢他,又或是让他去外头跪一整日,桩桩件件,温瀛尽可以报复回来,只怕没人敢来阻拦。   可温瀛没有,他进来这么久,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好似一直是自己单方面在抱怨,说那些惹人嫌的有的没的。   想到这些,他心里愈发不痛快。   温瀛忽地抬手,在他脸上用力撸了一把,擦去他满脸的泪。   凌祈宴怒目而视。   温瀛不为所动,将他手腕攥得更紧。   僵持片刻,凌祈宴低了头,泄气一般,低下声音:“我手疼。”   “……真的疼。”   “你松手。”   温瀛看着他的眸光一滞,终于松了力道,声音依旧是冷的:“不吃不喝,你绝食给谁看?”   “没胃口而已。”凌祈宴有气无力道。   温瀛甩开他的手:“所以你想饿死?”   “我吃就是了。”   凌祈宴小声嘟哝完,没好气地揉着自己被他掐红的手腕。   从前那个穷秀才虽又臭又硬,时常气他,但多少都懂得拿捏分寸,不会像现在这样。   ……果然都变了。   热饭热菜送进来,温瀛叫进来三个人,让他们每人每道菜都尝上一口,再用银针试过,确定没问题,才盯着凌祈宴坐去膳桌前。   凌祈宴食不知味地吃起东西,温瀛紧蹙着的眉头稍舒,又冷声提醒他:“你自己注意点,外头送进来的膳食和水一定要叫人先过口再吃,有不对立刻喊人,太后派的人就在外边守着。”   凌祈宴抬眼看向他:“我死了,岂不正合你意,大仇得报不好吗?”   “我跟你没仇。”温瀛阴着脸丢出这几个字。   凌祈宴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安静低了头继续吃东西。   一天没进食,他确实有些饿了。   等到凌祈宴将膳食用完,温瀛终于离开,走之前,他最后提醒凌祈宴:“你若是敢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我会叫你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羞辱。”   凌祈宴一噎:“……太后的人就在外头。”   “那又如何?”温瀛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冷戾,“你如今什么都不是了,我就算问陛下讨了你这个人,你以为我要不到吗?”   凌祈宴瞬间面色铁青,这个混账果然是想要自己做他奴仆,好肆无忌惮地折磨自己!   “你想都别想!我死都不会从!”   温瀛没再理他,离开了朝晖殿。   凌祈宴气得一脚踹翻身侧的椅子,再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就死,死不了他就逃,哪怕逃出去以后就做个猎户,他都认了!   兴庆宫的太监已在外头等了许久,见到温瀛出来,赶忙迎上去,比先前还要恭敬些:“殿下,现在要回去寝宫吗?”   温瀛重新坐上步辇,最后看一眼朝晖殿殿门的方向,淡声吩咐:“走吧。”   永安宫里的人都在院子里等着迎接他们的新主子,皇帝、皇后和太后都拨了人过来,送来的各样东西更是一箱一箱的堆满了整个院子,温瀛随意瞧了一眼,点了太后拨来的一个看着老实可靠的大太监出来,让之以后总领永安宫事务。   凤仪宫来的几人原本一脸谄媚,听闻温瀛这话,脸上的笑滞住,为首的那个更是直言提醒他:“殿下,您新入宫,不懂这宫中规矩,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   不待他说完,温瀛漠然瞥向他:“所以你打算教我规矩?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可这里是永安宫。”   那人心下一凛,对上温瀛的目光,堪堪生出些不寒而栗之感,低了头讪然请罪,哪还敢再往下说。   送温瀛来的兴庆宫太监心下啧啧,再次确定,这位新殿下,确实不是个善茬。   温瀛忽然问他:“若是我这里人手不够,可以自己去内侍处挑些合用的人吗?”   “自然是可以的,殿下您缺什么人尽可去挑。”那太监赶忙应下,别说挑几个人,这位新殿下这会儿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只怕陛下都会让他们想办法弄来,他们哪敢不应。   温瀛点点头,没再多言,提步进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稳赢:我不是,我不要,我要你做我老婆   宴娇娇:嗯? 第48章 龌龊恶心   宫里新多了个皇子,当日事情就已传遍阖宫上下,太后没有藏着掖着,第二日一早,将后宫妃嫔和众皇子皇女俱都召去宁寿宫,当众宣布了温瀛的身份。   用的说辞,就是靖王提议的那一套,皇后当年生的是双生子,温瀛因被高僧批卦,养在民间,满二十才能回来。   如今离他二十及冠只余半个月,待时日一到,皇帝就会下诏,为之恢复宗籍改玉牒。   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温瀛,太后说的这个,他们自然不信的,没见皇后娘娘阴着张脸,分明多了个儿子,她却万般不高兴吗?且所有人都来了,偏那位毓王殿下不在,听闻昨日就被陛下拘起来了,这当中到底有什么隐情,实在耐人寻味得很。   饶是有再多猜测,也没人敢当着面的说,纷纷堆起笑脸,与太后、皇后道喜,一众皇子皇女更是听话地喊起温瀛大哥。   温瀛始终是那副沉稳淡然之态,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完全不比这些宫里长大的皇子差,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知晓他之前曾是上京解元,后又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升上五品武官,不免暗暗咋舌,陛下这可是捡了个宝贝回来,这样的皇嫡长子,再看陛下和太后的态度,皇太子地位危矣。   众妃嫔不免酸溜溜地想着,还是沈氏命好,又得了这么个叫人艳羡的好儿子,哪怕真换了太子,那也还是她嫡亲儿子,虽然她好似不怎么高兴。   沈氏确实不高兴极了,昨日皇帝只说过后再议,今日太后就直接帮她把那个野种也认下了,她如何能不气?更别提,今日一大早永安宫那边递来消息,说她这个新儿子,重用了宁寿宫送去的人,却并未搭理她派去的那几个!   沈氏忍了又忍,才忍下与太后撕破脸皮的冲动,她再蠢也知道,太后能当众这么说,必是皇帝默认了的,若是将换孩子的事情揭穿,丢了皇帝的脸面,她自己也讨不到好,可她绝不甘心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朝晖殿。   凌祈寓站在殿外,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人给自己开门。   宁寿宫的太监将他拦住,犹犹豫豫道:“殿下,太后娘娘说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探视毓王殿下……”   “是么?”凌祈寓吊起一侧嘴角,眼里俱是阴森冷意,“可孤怎么听说,昨日孤的大哥就进去过,还在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怎么孤的大哥可以进得,孤却进不得?”   被他这么一质问,那太监顿时哑然,毕竟太后只说防着凤仪宫的人,没说太子也要拦着,太子执意要进去,他们哪里又拦得住。   于是不敢再多言,让开了道。   殿里,凌祈宴的精神已比昨日好了些,正倚在榻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冬日景致,半晌不动。   凌祈寓进门,凌祈宴听到声音,懒洋洋地撩了撩眼皮子,并不搭理他。   凌祈寓双手拢在袖中,要笑不笑地看向凌祈宴:“孤还以为大哥在朝晖殿里受苦了,原也好吃好喝,既没挨饿也未受冻,还有一堆人伺候着,这样孤就放心了。”   凌祈宴皱了皱眉,凌祈寓这些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话实在惹人嫌,他倒是想装作没听到,只怕这狗东西会一直杵这里不走,到底没忍住,冷声提醒他:“你大哥在永安宫里住着,别喊错人了。”   凌祈寓不以为然:“那位不过是刚来的,在孤心里,你才是孤一起长大的亲大哥。”   凌祈宴一声冷笑。   凌祈寓走上前,驻足在榻边,轻眯起眼,居高临下地打量面前榻上一脸冷然的凌祈宴,眼神晦暗难辨。   他肖想了这个人这么多年,碍着所谓兄弟名分,拼命忍耐着不敢动他,却叫别的人捷足先登、占了便宜,何其可恨!   这人如今什么都不是了,父皇即便肯留着他一条命,也必不会再让他舒舒坦坦地做着他的毓王殿下,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凌祈宴被他的眼神盯得十分不舒服,神色更冷,刚要下逐客令,凌祈寓的手伸过去,轻触上他面颊:“大哥,你以为,到了如今这地步,祖母还能护得住你几时?”   凌祈宴一阵恶寒,用力挥开他的手:“滚。”   凌祈寓缓缓搓了搓手指,像是在回味什么,洋洋得意道:“祖母她只怕还想帮你保留毓王的封号,再给你选处好地方,将你送走,好叫你安安生生地过下半辈子,可她老人家未免想得太好了,也得看父皇答不答应,即便父皇念着父子旧情不杀你,可他平白帮人养了二十年儿子,这口恶气怎么都得出,绝无可能叫你后半辈子再做着他儿子,享尽荣华富贵。”   “那又如何?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凌祈宴满脸漠然。   凌祈寓嗤笑:“你不在意,你不怕死,可大哥你得知道,这个世上多得是事情,比死还可怕。”   凌祈宴拧起眉,就听凌祈寓阴恻恻地继续说道:“大哥那位亲生母亲云氏,据闻当年曾是上京城第一美人,倾国倾城、艳色绝伦,连父皇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念念不忘二十年,这样的美人做着侯府娇女时自然是好的,可一旦家中失势,就沦落为人人垂涎可欺的玩物,辗转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至于大哥你……”   凌祈寓一顿,看向凌祈宴的目光中满是奚落:“大哥长得好,完全承继了那云氏的貌美,想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自然无人敢动你,可如今嘛……”   凌祈寓话未说完,已被凌祈宴手边热茶浇到面上。   凌祈宴冷冷瞅着他:“你再继续说句试试。”   凌祈寓浑不在意,抬手抹了一把脸,笑得越发邪肆:“瞧瞧大哥这脾气,还跟从前一模一样,都这样了,依旧半点不懂得收敛,你以为,如今你还能随随便便就割人舌头、将人一脚踹吐血?别说那些人只是口头议论你几句,就是当真将你怎么了,你如今又能如何?你以为父皇还会为了包庇你,去得罪那些勋贵世家?”   凌祈宴紧绷着脸,已面若寒霜,凌祈寓见状越发自得,弯腰凑近过去,在他耳边说:“反正你也不介意雌伏人下,永安宫的那位做得,孤也做得,你跟了孤,孤可以护着你,让你照旧过从前一样的好日子,也绝无其他人敢再动你,你要知道,孤才是东宫太子,将来整个大成朝都是孤的,孤一句话,就能叫人上天入地。”   凌祈寓说话时的吐息直往耳朵里钻,凌祈宴恶心得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他漠然抬眼,看到凌祈寓眼中不加掩饰的炽热欲念,那一瞬间蓦地明白过来,这个畜生到底对他抱有怎样的恶心心思。   凌祈寓狰狞且得意地笑着,看在凌祈宴眼中实在丑鄙不堪,在凌祈寓直白露骨的目光注视中,凌祈宴缓缓勾起唇角,轻吐出声:“那也得等你有本事,真当上了皇帝再说。”   下一瞬,凌祈宴霍然起身,不等凌祈寓反应,猛攥住他一条手臂,用力抡向背后,再一手掐住他后颈,发了狠地将之摁到榻上。   手臂几乎被卸下,凌祈寓立时痛得眼冒金星,死咬住牙根才未失声痛呼出来,面色愈是狰狞,他被凌祈宴摁着脑袋,一边脸贴到榻上,狼狈又艰难地转眼看向凌祈宴,眼里俱是阴鸷森然的寒意,哑声狠道:“你也就只能这样冲孤发发脾气,早晚,你还是得跪着求孤。”   凌祈宴死死摁着他,冷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去撒泼尿照照,就凭你这副尊容也想打我主意?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最好少惹我!”   凌祈寓满面都是痛出的冷汗,再被凌祈宴这副张牙舞爪的凶狠神态盯着,反被刺激得愈加兴奋,看凌祈宴的眼神更是露骨,舔着自己干燥裂开的唇,狞笑着冲他道:“你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了可真叫人喜欢,孤就喜欢看你这张气呼呼的脸,每次那些长得像你的小郎君小娘子躺在孤身下,孤只要一想起你这副表情,就兴奋得很,就只是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那些个再像的都不及你一分,总有一日,孤定要亲身尝一尝你的滋味……”   凌祈宴大力一巴掌扇过去,凌祈寓的嘴角当即渗出血来,却依旧在笑着,仿佛凌祈宴越气怒,他便越畅快,不断用言语激他:“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在床上一准辣得很,难怪那个山野村夫也被你迷住了,被你抢了荣华富贵二十年,都不舍得你计较,还想着帮你求情保命,孤可真妒恨他,早知道你是个骚浪的,孤一准早把你弄到手,又怎会平白便宜了那小子,哈哈、哈……”   提到温瀛,凌祈宴心头怒火再压抑不住,用力扯住凌祈寓的头发,将他攥起,再按到墙上,扯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地往死里磕,凌祈寓的额头很快鲜红一片,尽是血。   凌祈寓死死咬住牙根,一声不吭,只那双盯着凌祈宴、染着浓重欲念的阴森双眼里,始终盛着得意至极的笑。   凌祈宴已彻底失了理智,双目赤红,浑身都是戾气,只想发泄满腔怒火,不管不顾地将凌祈寓往死里弄。   他已经什么都没了,死不死的是当真不在乎,谁不让他好过,他也不会让谁好过!   守在外头的下人听到动静,慌乱冲进来,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当下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拉人。   两刻钟后,原本在宁寿宫里的太后、沈氏和温瀛闻讯而来,皇帝阴着脸出现时,沈氏正在歇斯底里地撒泼,要人将凌祈宴拉下去直接喂狗。   “来人!来人!!你们都聋了不成!给本宫将这个小畜生拖下去!本宫要他死!现在就去死!!”   “够了!”   太后一声怒喝打断她,只吩咐人先将凌祈寓带下去,让太医诊治。   沈氏恨极,破口大骂:“你到现在还要护着这个小畜生!他抢了你一个孙子的身份,现在又差点杀了你另一个孙子!你竟还想护着他!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你说我不配做母亲,你偏心偏成这样,你配做谁的祖母?!分明你这个太后才是真正的德不配位!”   皇帝走上前,扬起巴掌,朝着沈氏的脸直接扇下去。   沈氏被扇倒地上,瞬间懵了,似全然没想到皇帝会对她动手。   皇帝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朕不需要一个只会撒泼骂人,且不守孝道的皇后,你若再如此,不如趁早退位让贤罢。”   皇帝自诩孝子,沈氏当着他的面骂太后“德不配位”,实在叫他恼火至极,从前他因当年登基时让沈氏受了苦,对她多有忍耐,没曾想竟将她纵容到这般无法无天的地步,做欺君之事还敢理直气壮地当众说出来,如今更是敢对太后这般大不敬!   且到了今时今日,皇帝甚至觉得,是沈氏太蠢,才把他这般优秀的好儿子弄丢了二十年,看沈氏更是不顺眼至极。   对上皇帝厌烦不堪的眼神,沈氏还欲争辩的话生生咽回去,不敢再说,捂着脸委屈啜泣,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之撵回凤仪宫去禁足。   少了哭哭啼啼的沈氏,朝晖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凌祈宴始终垂着脑袋坐在墙边地上,一声未吭。   皇帝凌厉的目光转向他,呵问:“说!为何要对太子动手!”   好半日,凌祈宴才缓缓抬起头,无声冷笑:“我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你们怎么不问问,他想对我做什么?”   “陛下,您那位好太子,他就是个畜生,他对我一直就怀着那龌龊恶心的心思,从前是不敢动我,如今觉着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贴上来了。”   “他说他也想要亲身尝一尝我的滋味,他嫉妒恨透了您身边这个新儿子,因为您这个儿子,以前就是我的入幕之宾。”   看到皇帝变得铁青的面色,凌祈宴只觉畅快极了,嘴角的笑愈发轻蔑不屑。   难怪他那个亲娘昨日那般疯癫若狂,确实,死有什么好怕的,能气到这位向来自以为是的皇帝,再没比这更畅快之事!   太后却瞬间红了眼眶,身子摇摇欲坠,被温瀛搀扶着坐下。   皇帝竭力压抑着怒气,转而问温瀛:“他说的可是真的?”   温瀛平静点头:“是真的。”   太后终于哽咽出声:“怎么会这样,你们这都是做什么啊,造孽,当真是造孽啊……”   皇帝狠狠瞪向凌祈宴,心里翻江倒海,这一刻,真正对他生出了杀心。   温瀛上前一步,沉声提议:“父皇,毓王之事,还是尽早解决吧,还请父皇给他留条命,只要这个世上从今以后都再无毓王殿下这个人,别的就算了吧。”   皇帝神色冷硬,他先前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现在,为了温瀛和凌祈寓两个的名声,他的心中却已然有了杀念。   见皇帝迟迟不表态,太后疲惫万分地闭了闭眼,流着泪哑声恳求起她的儿子:“皇帝,就这么办吧,就当,我这个老婆子求你了。” 第49章 我讨厌你   这一年年底时,朝中发生了两桩大事,先是毓王凌祈宴突染风寒暴毙,仓促下葬,再半月,皇帝下旨,认回了养在民间二十年的另一位皇嫡长子,赐名祈宵,告太庙改玉牒,大赦天下。   同日,皇帝亲手为已满二十的皇长子凌祈宵加冠,封旒王,并分封诸子。   前朝鼓乐喧天、歌舞升平,宁寿宫里却是一派冷冷清清。   凌祈宴坐在太后跟前脚踏上,长发披散,由太后亲手为他梳头束发。   太后手中捏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着他的长发,喃喃念道:“一眨眼,祖母的宴儿都这么大了,好似宴儿还是一点点大奶娃娃时的事情,祖母都清楚记着,竟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宴儿小时候可调皮,最喜欢与祖母撒娇,倒是个好哄的,每回不高兴了,拿那些亮晶晶的金玉之物哄一哄你,你这小娃娃一准破涕为笑。”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念书,从小就在学堂里坐不住,要不然……”   太后的话顿住,又一声叹息,也幸好这孩子不爱念书,是个没什么出息的,若真被立了太子,身份揭穿,只怕当真活不了了。   凌祈宴安静听着,始终没吭声。   那日的事情后,太后大病了一场,皇帝终于点头答应,留了他一条命。   这半个月,他一直住在这宁寿宫的偏殿里,太后嘴上说着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他,但他感觉得出,祖母依旧是疼他的,跟以前一样疼他。   可他也知道,这宁寿宫里,终非他的归处,他迟早还是要走。   束起头发、戴上玉冠,凌祈宴转回身,趴到太后膝上,久久不语。   太后抚了抚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问他:“今日宴儿生辰,想要什么生辰礼?”   “……不要了,多谢祖母。”   “要的,我叫人去开库房,你想要什么自己去挑。”太后心里不好受,从前每年的生辰,这个孩子一准缠着她各种讨要东西,如今却只说“不要了”。   凌祈宴不肯再说,也不肯去,太后无法,只得吩咐几个嬷嬷并太监,去帮他挑些东西来。   “祖母一把年纪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你能用得上的就都拿去吧,等过完这个年开了春,……你就去南边吧。”   凌祈宴抬眼,太后与他点点头:“前回不是说想去江南吗?祖母叫人帮你在那边都安排妥了,会有人护送着你过去,去了那边也会有人一直照顾你,你舅公家就在那里,你要是缺了什么,就去你舅公家里要,我都与他们说了。”   “你舅公家跟你差不多大的兄弟姊妹有不少,你跟他们玩不会闷的,等再过个半年一年的,就让你舅公帮你在那边挑门亲事。”   太后说着,心下稍稍宽慰了些,她娘家就在江南,凌祈宴去了那边,自有人帮着照顾他,当年那位高僧说的三年和命里还有波折,原是指这个,如今毓王凌祈宴已死,无妻儿子女的那个必不是现在的他。   他是有福报之人,日后总能过得顺遂太平、长命百岁,高僧当年说的这些,定然都会灵验。   凌祈宴从木愣中回神,小声应下,与太后谢恩。   “祖母答应了会护着你,就会一直护着你,”太后又摸了摸他的脸,迟疑再三,问他,“宴儿,你去了外头,得改名换姓,你愿意与祖母姓吗?”   太后想着,最好就让她娘家侄子收了这个孩子做养子,如此一来凌祈宴成了她兄弟的孙子,有她娘家护着,日后必能无虞。   沉默半晌,凌祈宴低了头闷声道:“我想姓温。”   太后一愣,慢慢红了眼眶:“好,姓温也好,……该姓温的,是祖母想岔了。”   那位本分善良的温猎户,当年不但收留了身怀六甲的沈氏,使她能平安生产下孩子,其后更是一手养大了温瀛,他如今人已故去,再如何,她都不能抢了于他们皇家有恩之人的孩子,叫人断了香火。   “……你愿意姓温,也是好的。”   听到凌祈宴说要姓温,太后虽有担忧不舍,更多的却是欣慰,至少这个孩子并非那一昧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在世家养子和猎户儿子间,他还是选择了他本来的身份。   凌祈宴不知该说什么好:“……祖母不要伤心了。”   “祖母不伤心,”太后敛了心神,脸上挤出笑,安慰他,“姓温也没什么,去了南边你舅公他们照样会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我叫人给你安排的宅子,离你舅公府上不远,你要记着与他们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凌祈宴听话点头:“祖母叮嘱的,我都会记着的。”   兴庆宫。   朝会之后,众朝臣走出殿外,一个个都恍若做梦一般,虽皇帝新认了个儿子的事情早已传遍整个上京城,但今日正式下诏后,依旧叫许多人没有实感。   再一想到这位新殿下从前还考中过上京解元,后又投军亲手手刃了刺列部汗王,无不遗憾,陛下另外那十几个儿子,包括皇太子,加一块都比不上这一个本事,他怎就没早几年被陛下认回来呢。   那番什么双生子、高僧批卦的说辞压根没人信,哪有一个回来另一个就暴毙这么凑巧的事情,这段时日京里已私下流传开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而已。   大殿里,皇帝看着及了冠越发出类拔萃的儿子,同样有一肚子的遗憾。   上回的事情后,他对凌祈寓那小子是越发的失望,他实在没想到,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那小子都能生出不伦的心思来,他的太子怎么就长歪成了这样,再看到那小子被凌祈宴弄得快破相的脸,愈是没好气,这段时日一直将之禁足在东宫里,不许出来。   可仅仅是这种事情,他也不能就这么废了太子,这档子丑事,他压根没脸往外说。   压下心头那些对凌祈寓的不满,皇帝用力拍了拍温瀛的肩膀:“从今日起,你跟着入朝堂听政吧,你如今已有了王爵,年岁也不小了,朕要好好想一想,给你挑门好的亲事,早日成家,待大婚之后,再从宫里搬出去开府。”   皇帝说着又不十分不是滋味,他的其他那些儿子,年满十六的几个都已成婚,东宫里头连孩子都有两个了,这最有本事的长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却至今孑然一身,他必得给他这个儿子挑门顶顶好的婚事补偿他。   温瀛没有多说,与之谢恩。   从兴庆宫出来,他又去了凤仪宫。   这半个月他每日都会去凤仪宫一趟,与沈氏请安,沈氏也被禁足着,对他一直不咸不淡的,想来是他将凤仪宫派去的人冷落不用,却更看重太后给的人,叫沈氏生了气,不愿搭理他。   本也是个半路捡回来的儿子,哪里来的什么母子情分,若不能向着自己,这样的儿子,在沈氏眼里,便是不存在的。   明知沈氏在气恼什么,温瀛却不与她解释,每日规规矩矩地将该做的做完,叫人挑不出错就够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在凤仪宫多待,请完安温瀛便告退出去。   凌祈宁跟出来,叫住他,犹犹豫豫地问:“大哥,原来的大哥是不是没有死?我昨日去宁寿宫请安时,好似看到他了,但祖母不肯说,你之前说他不会死的,你知道吗?”   温瀛的目光沉了沉,回答他:“你知道也当做不知道吧,以后都别再问了。”   小孩愣神一瞬,明白过来,点头道:“好。”   见温瀛要走,又有些别扭地问他:“大哥,你从前答应过我,教我玩马球的,现在还算数吗?我这几年有跟人学,可我觉着,他们肯定没大哥你厉害。”   那都还是当年的事情了,温瀛温声应道:“算数,等天气暖和了,你来永安宫找我。”   小孩欢呼一声,眉开眼笑,与他道谢。   傍晚。   温瀛到宁寿宫,与太后请安。   太后又赐了一堆好东西给他,说是给他的生辰礼,温瀛谢恩过后尽都收下。   太后看着他这个越发内敛沉稳了的大孙子,倍感欣慰:“祈宵这名字挺好,听闻是你五皇叔帮你选的,以后你就叫这名字吧,……祈宴他,日后会改姓温,是他自个主动提的,他的户籍文书我已让人去帮他办了,你养父若是泉下有知,想必能放心了。”   温瀛眸色微动,问太后:“祖母,我能否去见见他?”   太后露出犹豫之色,那日凌祈宴在朝晖殿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这些日子她老人家只下意识地没去想而已。   “……你和祈宴,你们当真是那种关系?”到底没忍住,太后看着温瀛问出口来。   温瀛淡然点头:“是真的。”   太后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半日,只得叹息道:“都是年少无知,闹着玩的,待日后你大婚娶了王妃,他也娶妻生子了,这事便再不要提起了,都忘了吧。”   温瀛敛眸,没再接话。   偏殿里,凌祈宴正在用晚膳,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又继续吃东西,还叫人给自己上了酒。   温瀛在桌边坐下,立刻有人给他上来碗碟,他拎起凌祈宴手边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   凌祈宴嫌弃道:“你来了宁寿宫,怎不陪太后用晚膳,我特地将机会让给你。”   温瀛将酒倒进嘴里,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何不听太后的,要选择姓温?”   凌祈宴轻哼:“我本来就该姓温,做太后家的人固然好,可我怎么好意思。”   “你会不好意思?”   听着温瀛面无表情说挤兑自己的话,凌祈宴瞬间沉了脸,不想再理他,抢回酒壶,继续倒酒喝。   他当然会不好意思,太后已经对他够好了,他脸皮再厚,再没心肝,都不能再占这个便宜,给太后娘家人添麻烦。   温瀛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右手拇指上,那里戴着一个白玉扳指。   想到那些叫人不愉快的往事,温瀛的面色更沉冷了些。   注意到他的视线,凌祈宴不悦皱眉:“这是太后后来给我的,你别想抢了,太后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不会再给你的。”   “毓王殿下还送过多少扳指给别人?”   一听这四个字,凌祈宴就知道他又在讥讽自己,愈发不高兴:“反正我不会把这个给你,你想要自己去问太后讨。”   温瀛一个眼神示意,殿中的下人尽数退下,凌祈宴见状嗤道:“做了皇子王爷的果然不一样,看看这些人,分明是太后拨来伺候我的,你这还没开口,就都乖乖听话了。”   温瀛没理他,不再看他手上那扳指,默不作声地又倒了杯酒进口里。   凌祈宴犹在自言自语,语气免不得有些酸:“听说皇帝给你的封号是‘旒’?他果真看重你,他应该很想让你做太子吧?啧。”   “我以前就想着你这么出息,若是当真能连中六元,皇帝说不得会亲手为你加冠,结果你虽没做成状元却做了皇子,你的冠礼是不是很热闹?”   “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肯定气死了,那些官员回去一准要嘀咕,你以后没法过太平日子了,不过你这样的,本也不甘心就做个王爷,这倒是正合你意。”   温瀛忽地问他:“你打算去江南?”   凌祈宴噎住,更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与你何干?”   温瀛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凌祈宴不由心跳如鼓:“你想做什么?”   相对无言片刻,温瀛移开眼,叫人上来两碗长寿面,他与凌祈宴一人一碗。   凌祈宴不太想吃,温瀛淡声道:“从前我爹还在时,每年生辰,他都会亲手为我煮碗长寿面。”   凌祈宴低了头,默默拿起筷子。   后头他又喝了许多酒,喝高之后抱着酒壶贴到温瀛面前,唠唠叨叨地与他说起胡话。   “穷秀才,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从前就讨厌你,现在更讨厌你,我什么都没了,都怨你、都怨你。”   “你肯定很得意吧,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准在笑我,我从前与你说的那些嘲笑你出身的话,现在都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还好我就快要离开这里了,以后我们再不要见面,我不碰到你,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你就是我的克星。”   凌祈宴满面红晕、醉眼朦胧,那双桃花眼中泛起潋滟水光,温瀛不出声地望着他,抬起手,在他后颈轻捏了捏。   凌祈宴手中酒壶落地,软身趴到他腿上,迷迷糊糊地嘟哝:“穷秀才,我头疼……”   温瀛一手将他抄起,抱上榻去。   凌祈宴不老实地贴着他乱蹭,温瀛将人钳制住,压在榻上,看向他的浓黑双眼中尽是阴沉晦意,醉糊涂了的凌祈宴半分未察觉,还在与他抱怨不休。   “你是不是也在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虽然你长得比别人好看,可我不会从的,我讨厌你……”   指腹摩挲着他湿润的红唇,温瀛不出声地盯着身下人。   凌祈宴眼角的水冒出来:“你就是想羞辱我……”   温瀛眸色一黯,低下头,凶狠攫住他的唇。 第50章 你逃不掉   唇舌被咬痛,凌祈宴倏然睁大双眼,这下倒当真清醒了,拼命挣扎抗拒起来。   被温瀛钳制着不得动弹,他气急败坏地用力一口咬下去,嘴里很快尝到血腥味,挣脱了温瀛的唇舌,别过头大口喘气,双目通红,气得浑身发抖:“你、放、开、我。”   温瀛抬起手,拇指腹拭去凌祈宴唇角牵扯出的银丝,眼神愈加晦暗,贴至他耳边吐出声音:“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过去的账,本王会留着与你慢慢算。”   似是被温瀛的自称刺激到,凌祈宴挣出一只手,抡起就往他脸上扇,被温瀛大力扣住,再压至他头顶,温瀛眼中的狠意更甚:“想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乖乖听话你还能少讨点苦头吃。”   “这里是宁寿宫。”凌祈宴咬牙切齿,怒瞪向压着他的男人。   “那又如何?”温瀛冷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宁寿宫里也已无你立足之地,你早晚要离开这里。”   对上他黑沉漠然的双眼,凌祈宴心尖一颤,忽然间就似醍醐灌顶,这人其实一直在装,以前是,现在也是,从前他身份低微,所以拼命忍耐着不敢真正将自己如何,如今他一跃飞上枝头,终于要原形毕露了。   他的那些阴暗心思,只怕不比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少多少,可恨自己竟从未看透过他,从前还对他百般纵容,给了他机会。   凌祈宴心头蓦地一片冰凉,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暗暗下定决心,不管这个混账想做什么,他得逃,他一定得逃得远远的。   温瀛似已看穿他心思,伸手掐住他下颌,沉声警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逃不掉的,我也不会让你逃。”   凌祈宴沉默不言,眼角又涌出水来。   温瀛皱眉呵道:“不许哭。”   “……我没欠你的,凌祈寓那个狗东西断了你仕途,我帮你报复了,那几个害你的人都没落得好下场,”凌祈宴的声音哽咽,像是委屈极了,“你从前在毓王府时,我是凶过你、打骂过你,可我对你比别人都好,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温瀛将他的脸掰过来,死死盯着他,按捺着怒气:“所以我该感激你?若非你做了这些,你以为就凭你鸠占鹊巢二十年,我能就这么便宜放过你?”   凌祈宴一愣,眼角还挂着泪:“……你说了你跟我没仇的。”   “我若是将你当仇人,你现在已身首异处了。”温瀛冷声提醒他。   凌祈宴瞬间哑口无言,是了,他若是心胸狭隘一些,非要自己死,皇帝顺着他,必不会再留自己,哪怕太后求情,都未必有用。   思及此,凌祈宴心中越发悲凉,阖上眼,拼命将更多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回去,哑声问:“那你到底想要我如何?我都把身份还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已经什么都没了,身份、地位、他的祖母,他能还的都还了,还不够吗?   温瀛没再出声,定定看他半晌,终是将人放开,起身离开。   走出殿门,听到身后传来砸东西的声响,温瀛在廊下静默站了片刻,阴下脸,提步离开。   大雪又下了一整夜,年节已至。   诸子封王后,宫中已再无人提起毓王凌祈宴的名字,众皇子的序齿顺序并未更改,凌祈宴的存在,仿佛已被彻底抹去痕迹。   自腊月廿三小年日起,每日都有年节的各样祭祀庆典活动,皇帝无不带上他新认回来的皇嫡长子,温瀛频繁在人前抛头露面,如今整个上京城的王公官员、高门世家已无人不知、无人不识,这位才高八斗、出类拔萃,又正深得圣宠的新皇子。   与此同时,一些流言蜚语已不经意地在京中流传开来。   说皇帝新认回的这位旒王,当初是被人给偷换走的,所以他回来了,毓王暴毙了,毓王的命数其实是旒王的命数,既如此,连着克死三个未婚妻的,便不是曾经的毓王,而是现在这位旒王,他才是真正的克妻命!   事情传进皇帝耳朵里时,早已人尽皆知,皇帝震怒,派人去查这些流言的源头,却无从查起,如今连街边三岁小儿都知道,他这个皇帝替人白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且他认回来的亲生儿子才是克妻的那一个。   皇帝恼火不已,可毓王已“死”,他想找人出这口恶气都没法,最后只能将凌祈寓逮去,劈头盖脸一顿骂。   凌祈寓满面阴沉,咬着牙根争辩:“儿臣不知道,这事与儿臣一点干系都没有,儿臣这段时日被父皇禁足,连本该儿臣这个储君出现的场合都让大哥代劳了,儿臣哪来那个本事,去外头散播大哥的流言蜚语?”   皇帝闻言更是气恨:“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大哥只是在人前多露了几回脸,就能让你嫉恨成这样?!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心胸狭隘、柔奸成性!你不就是怕你大哥威胁你的储君位置,才故意用这种阴损法子坏他的名声!”   “儿臣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凌祈寓不忿至极,冷硬着一张脸说完这句,不再辩驳,由着皇帝骂,低下的眼中尽是阴毒刻骨的恨意。   皇太子禁足东宫的时日继续延长,皇帝自觉愧对温瀛,又将他喊去,说要尽快帮他定下婚事,好压下外头那些难听的流言。   温瀛却似不在意这个,一脸淡然道:“父皇不必过于担忧,儿臣的婚事暂且不急,还是待日后风波过去再议吧。”   皇帝闻言皱眉:“你年岁已不小了,如何能不急?你这个岁数还没成亲的,京中这些世家子弟里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更何况,你是朕的儿子,你那几个弟弟都早已娶妻,只你还孤身一人。”   温瀛镇定反问他:“父皇属意哪家的女儿?若是父皇选中的人家里不愿,只怕会叫人心里生出芥蒂来。”   皇帝一时语塞,别说外头那些人,连他自己都不敢打包票温瀛就一定不克妻,外套那流传的一套一套的说法,确实叫人听了心生惴惴,他倒是能强行下旨,就怕又让红事变白事,一时间也犹豫起来。   也罢,还是等过了这段时日再说吧,实在不行,这儿媳妇就不在京里挑了,那些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也尽可以挑到好的。   “朕再想想吧,委屈你了。”   温瀛垂眸:“多谢父皇。”   宁寿宫。   凌祈宴趴在亭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塘里头扔鱼食。   漫不经心地抬眸间,看到温瀛从长廊下走过来,他换了个方向背过身去,不想理人。   那日的事情,凌祈宴现在想起来还觉丢脸,他竟然又在这个混账面前哭了,当真岂有此理!   温瀛走进亭中,拿起凌祈宴手边鱼食,默不作声地往池子里扔,凌祈宴起身欲走,刚迈出步子,就被温瀛一只手攥回来,重新按坐在他身前。   凌祈宴冷下神色,不耐抬眼:“你做什么?”   “喂鱼。”   温瀛面无表情地丢出这话,只专注将手里的鱼食扔进水中,不再搭理他。   凌祈宴还想走,刚起身又被温瀛一手按下去,温瀛手劲大,一只手就能压得他不得动弹。   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让凌祈宴分外不快,止不住地怒气上涌,面色更冷,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瀛的神色淡淡,并不看他,安静喂了一阵鱼,才轻吐出声:“毓王殿下的脾气果真三年如一日。”   呵。   凌祈宴忍了又忍,怒意沸腾翻涌过后又逐渐平息下去,望着温瀛波澜不惊的冷峻面庞,心神忽地一动,迟疑问:“你那日,为何要亲我?”   温瀛的目光缓缓转向他,没出声。   相对无言片刻,凌祈宴嗤了一声:“你还真看上我了?”   温瀛的眸色沉下。   凌祈宴:“……”   竟然是真的?   这家伙总不能以前还是穷秀才时,就打上他的主意了吧?那胆子也够大的。   虽然他确实没少被这人占便宜……   凌祈宴越想越不着边,这几年他偶尔用那些助兴之物自己弄一弄,但都没什么意思,已经很久没尝过真正得趣的滋味了,他其实无数次后悔把这人赶走,毕竟比起那些死物,温瀛这个大活人虽同样没什么情趣,多少还是有些用的。   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他们身份却已然调换。   眼前的这个温瀛,让他本能觉得危险,这厮摆明了对他存着羞辱的心思,他不敢再去招惹,更说什么都不能沦落到做人娈宠,只想寻着机会赶紧离得这个人越远越好。   幸好,太后说,等入了二月,就派人送他去江南。   凌祈宴心里不得劲,低了头,闷声道:“你看上我什么了?我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其他什么都不会,你如今做了王爷,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总跟我过不去做什么。”   “……你还是气我之前抢了你的身份,想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羞辱我而已。”   “你就不能行行好,放过我么,我以后滚远了,再不会碍着你的眼了,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察觉到对方高大的身躯罩下,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后避开,却避无可避,转瞬就被温瀛欺近,压靠到身后砌栏上。   温瀛不出声地盯着他,一手拂上他面颊,缓缓摩挲,复杂情绪俱都沉在眼底,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凌祈宴分外不适,转开脸。   温瀛靠近过去,亲了亲他耳垂,凌祈宴微睁大眼睛,看向他。   温瀛依旧是那副无甚表情的冷脸,贴在他耳边慢慢说道:“我那日说的话,毓王殿下是没听明白吗?你逃不掉的,我也不会让你逃。”   凌祈宴一愕,面色陡然变了,狠狠推开身前之人。   温瀛站直身,纹丝不动,望向他的目光更沉。   凌祈宴冷笑:“太后亲自派人送我去江南,你拦得住吗?”   温瀛没接话,眼神却似在说,他势在必得。   凌祈宴心下莫名地一阵慌,面上依旧强撑着,鄙夷唾道:“我还当你是端方君子,原也和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一类货色,你和他才不愧是亲兄弟,一样肮脏龌龊!”   被骂了的温瀛神色不动半分,又伸出手,帮他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拨去耳后,仿佛被骂“肮脏龌龊”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越是这样,凌祈宴越是恼恨,好似对上温瀛,他从来就占不到上风,从前就是如此,那时分明这小子只是个穷秀才,就敢蹬鼻子上脸,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无论说什么,最后被气到的那个,必会是他。   心思转了几转,凌祈宴忽又问道:“听闻皇帝想帮你选妃?”   温瀛搭在他鬓边的手指微微一顿,淡道:“嗯。”   凌祈宴睨着他:“外头那些克妻的风言风语,难不成是你自己放出去的?”   温瀛平静收回手。   凌祈宴啧啧:“竟是真的?你疯了吧?为何要编排这种流言坏自己名声?”   温瀛冷冷看着他。   凌祈宴目露迟疑:“……你也对那些姑娘硬不起来?”   温瀛面无表情地转开眼。   看到这熟悉的棺材脸,凌祈宴便当自己是猜对了,不由幸灾乐祸:“你何必这么实诚?皇帝想补偿你,必会给你选个家世顶好的妻子,既然想要争那个位置,有妻族助力不好吗?先把人娶回来就是,她难不成还敢去外头乱说你那些隐疾?”   “我为何要娶?”温瀛出声,压着愠怒。   “为何不娶?”凌祈宴一脸莫名,“你这么本事,又长得好,那些世家贵女不定多少排着队想嫁给你,你倒好,偏叫人去外头污自己名声,你脑袋坏了吧。”   “你觉着我是香饽饽吗?你真以为那些高门世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   凌祈宴还要说,抬眸对上温瀛眼中无端冒出的怒意,顿时哑然。   倒也是,温瀛就是太本事了,才更叫人不敢与他走太近,即便他圣宠再盛,皇帝也并未说要废太子,太子的地位依旧稳固,他这个文武全才的皇长子只会叫人觉得扎眼,无论温瀛是否真有野心,一旦太子登基,他十有八九不会有好下场。   那些高门大户都是人精,轻易又岂会愿意沾惹这些,他们已经够富贵了,并不需要靠赌这个去图鸡犬升天,自然是两头不沾,不被迫站队最好。   温瀛这么做,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皇帝肯定不会怀疑,是他自己放这种流言毁自己名声,一准要把账算到凌祈寓头上,哪怕没有证据,心里也必会存下芥蒂来。   想到这些,笑话没看成的凌祈宴顿觉没劲:“你不娶就不娶呗,与我何干。”   温瀛的声音更淡了些:“既与你无关,你便不要问。”   凌祈宴没好气:“不问就不问!”   你爱娶不娶,少来打我主意就行!   不想再在这浪费口舌,凌祈宴站起身,甩甩袖子走了。   温瀛没再将人拦着,默然盯着他的背影远去。   身侧的太监深垂下脑袋,本能地察觉到这位旒王殿下周身毕露的寒意,战战兢兢不敢多喘气。   温瀛伫立原地,久久不动,阴沉冷意渐沉入眼底。 第51章 引狼入室   上元节之后,皇帝一道调令,将靖王留在了京中任职。   靖王已在西北边境待了十几年,早年膝盖上受过箭伤,一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皇帝大抵不好意思再将这个弟弟扔出去受罪,加上太后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太好,于是留了靖王在京里尽孝。   可西北那边,总得再另派人过去。   巴林顿的新汗王并不是个老实安分的,先前大成朝廷接受他们的求和,是因再深入巴林顿腹地打下去既耗费兵力,也无太大胜算,权衡之下只得暂时休战,西北边境并不能从此就太平无事,还是得有可靠将领前去驻守。   可在这人选上头,皇帝却犯了愁。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且不说西北之地苦寒,这个时候过去,又捞不着大的军功,边境之地,经常有那些巴林顿的游兵来打秋风,防不胜防,守得住那是职责所在,一个不小心闹出点大的动静来,还要被陛下和朝廷怪罪,完全的吃力不讨好。   就在一众武将互相推诿,暗自祈祷不要被皇帝盯上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向来话少的温瀛竟在朝会之上主动站出来,说愿意接替靖王前往西北戍边。   满朝哗然。   高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叫人看不清楚脸上表情,凌祈寓的面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沉下。   他才刚被解除禁足,这事万万不敢再插手搞什么小动作,可他没想到,温瀛会主动提出前去西北。   普通皇子可以去外领兵,他皇太子却绝无可能,非但无可能,他还不能沾染兵权,只要想一想这个,凌祈寓就恨得几欲吐血,不敢承认他内心最深处藏着的,自这人回朝后那些日益加重的惶恐和不安。   二十年前,他父皇就是靠着手中兵权赢了别的人,登上的帝位,哪怕他现在是皇太子,筹码比别人更多,可温瀛这样的对手,或许比他父皇当年,还要更难对付得多。   凌祈寓无数次后悔,当初温瀛还什么都不是狼狈离京时,他没能将之截杀,等到他再听到这人的名字,温瀛已在战场上手刃刺列部汗王,立下头功,那个时候总想着一个五品武将而已,完全不足为惧,回朝之后随随便便就能将之再打回原形,却不曾想,他摇身一变,竟成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回来。   如今连他父皇都更看重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儿子,叫他如何能不恨。   皇帝迟迟未表态,宣布退朝。   温瀛被单独留下,被问起时,坦荡回答:“儿臣想多出去历练历练,这几年儿臣本就一直在塞外打仗,已经习惯了,既然无人愿意去,儿臣去便是,五皇叔能做得的,儿臣也能做得。”   皇帝深深看着他,似是在评估些什么,温瀛垂着眼,神色平静,始终镇定坦然。   长久的沉默后,皇帝一声长叹:“也罢,你想去,便去吧,历练历练也好。”   他看出了这个儿子的野心,但他乐见其成。   只要不威胁他的帝位,倘若温瀛真有那个本事,他十分乐意换个太子。   得到皇帝首肯,温瀛顺势又与他提起另一桩事情,说想趁着去西北赴任之前,先回去冀州一趟,祭拜他的养父。   “明日就去?”   “是,还望父皇准许。”   皇帝闻言颇有些如鲠在喉,他自己的儿子,却要去拜个山野村夫,实在是……   在凌祈宴“暴毙”之后,云氏也在太后的安排下,被送往京郊的尼姑庵修行恕罪,但那温猎户是无辜的,他非但无辜,还于皇家有恩。   为了圆温瀛的身世,对外说的是他被冀州广县一温姓乡绅养大,感念其抚养皇子有功,皇帝还给他追赠了侯爵,当然了,这个侯爵只是个流侯,不能传其子,无非就是一个好听些的名头而已。   故哪怕太后叫人将凌祈宴的户籍落回了那温猎户名下,凌祈宴依旧是一介布衣。   无论皇帝心里如何想,温瀛说想去祭拜养父,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反对,还得装着大度道:“是该如此,你且去吧。”   “多谢父皇。”温瀛从善如流地谢恩。   从兴庆宫出来后,他又去了趟靖王府,是靖王特地派人来叫他去的。   在靖王的书房里,叔侄二人没有拐弯抹角,靖王开门见山问起温瀛,是不是想争储君之位。   温瀛冷静回答他:“我只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靖王原本一肚子规劝的话到嘴边,立时说不出口了。   大成朝祖宗定下的规矩,立嫡立长,温瀛嫡长都占了,又分明是他皇兄所有孩子中最出息、最有本事的那一个,若未被人换走,东宫储君的位置,确确实实本该是他的。   当日在边城初见温瀛,他就心知此子并非池中物,日后前程必不可少限量,温瀛有此野心,实在不稀奇。   靖王心下一叹:“你有何打算?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徐徐图之,我这个半路回来的皇子在朝中地位尴尬,不如避出去,我需要更多的军功。”温瀛直言不讳。   他虽曾在战场上射杀刺列部汗王,可那时他只是军中的低等武官,如今他身份不同往日,他需要让更多人信服、效忠,他要以主帅身份在军中建立威信,积攒筹码,这是他唯一能赢过凌祈寓的机会。   “西北那边虽不太平,可朝廷与巴林顿才刚刚休战,短时间内应当都不会再起大的战事,你……”   靖王话说到一般,触及温瀛分外沉着自信的目光,心下了然,他这个侄子去了西北那边,只怕不会再像他一样,一昧固守求稳了。   如此也好,人各有志,温瀛或许能比他做得更好。   “罢了,你既是这样想的,我便不再劝你,……你与太子都是我侄子,我不会偏帮你们任何一个,你要自己小心,这不是简单的事情,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将来是生是死,你都得自己担着。”   温瀛与之道谢,无论如何,靖王已经帮了他很多,他本也没打算将之牵扯进来。   靖王不再说了,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从靖王府出来,温瀛没有急着回宫,难得有空出宫来,他去了趟林司业家里。   赶巧林司业今日休沐,就在家中,听闻人传报,当即带了全家迎出门来。   见到温瀛,林司业要行大礼,被温瀛扶住:“不请自来,叨扰老师了。”   林司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将他迎进门。   温瀛今日是来还银子的,当日林司业说的加倍奉还,果真加倍还了他。   林司业没有推拒,捏着那四百两银票感慨万千,那时他是怕温瀛不好意思收,才说借给他,没曾想他一直记到今日,三年,这个学生的身份天翻地覆,这样的际遇,又哪里是一般人碰得上的。   饶是如此,他也没忘了自己,甚至纡尊降贵,亲自登门。   温瀛没多待,叙了叙旧,喝了半盏茶便起身告辞,他如今身份不同,不好与这些外臣走得太近。   回宫时路过从前的毓王府,这个地方如今已彻底门庭冷落萧条,门匾业已摘下。   温瀛叫人停车,推开车窗,默然看了片刻,随口问:“原先毓王府中伺候的那些下人呢?”   “回殿下的话,”随车的太监与他解释,“毓王府没了,那些人自然都散了,从前跟着毓王殿下从宫里出来的内监宫女们,自会另安排去处,后头买进王府的那些个,给一笔赏银打发了就是。”   温瀛没再多言,淡声吩咐:“走吧。”   宁寿宫。   凌祈宴在正殿里与太后说话,还有半个月就要离京,这几日太后已吩咐人陆续帮他收拾起东西,又担心忘了这个漏了那个的,总要反复叫人来确认,与凌祈宴更是每日都要提一遍这事,时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孙子,待凌祈宴这一走,此生都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凌祈宴安慰她:“祖母想我了,就来江南看我,走水路去很快的,祖母也很多年没回去了,去看看也好。”   “好、好。”太后哽咽点头。   祖孙俩说了会话,温瀛过来请安。   听闻传报,太后捏着帕子擦了眼泪,凌祈宴欲走,又想到这会儿退出去一准要跟那厮打个照面,太刻意了,干脆淡定坐下。   温瀛进门来,先请了安,与太后说了几句话,提到他明日要出发去冀州广县拜祭养父,已得皇帝首肯,太后十分高兴,欣慰道:“你是个好孩子,应该的,是该回去一趟,记着多带些东西去,将温家人都好好安顿了,还有你的老师他们,也要记着去拜访探望。”   温瀛一一应下。   又问太后:“祖母,能否让毓王随我一块去?”   太后一愣,这才想起来凌祈宴这个温家的亲生儿子才更应该去,不待她说,凌祈宴自己先点了头:“我去。”   他看温瀛一眼,虽隐约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的,跟之一起上路只怕会有麻烦,可他也确实想去那下瑶村看看。   太后有些不放心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又说不得别的,想来想去只得答应,叮嘱凌祈宴:“早去早回,回来后再休整几日,我再叫人送你去江南。”   凌祈宴乖乖应道:“好。”   陪着太后用了晚膳,入夜俩人一起从正殿里告退出来,凌祈宴招呼都不想跟温瀛打,转身就走,被温瀛扣住手腕猛攥回来。   “你做什么?”凌祈宴不耐皱眉。   一众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俱都装作没看到。   凌祈宴正要骂人,温瀛先问他:“想喝酒吗?漠北带回来的好酒,京里喝不到的。”   “……要。”   一听到有酒,凌祈宴就馋了,尤其这塞外的烈酒,当年尝过一回,一直叫他念念不忘,待日后去了江南,只怕再没机会喝到了。   温瀛松了手,凌祈宴揉着手腕,嘴里嘀嘀咕咕低声骂咧几句,让了温瀛跟他一起去偏殿。   反正,太后的地盘上,这人再放肆也不敢真把他如何。   温瀛已命人将酒从永安宫取来,他俩坐上榻,再叫人上了几个下酒菜来,先前在正殿里陪太后,其实都没吃饱。   闻着杯中醇酒的浓郁香味,凌祈宴的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是这个味,当年那个刺列部小王子,叫什么来着?……唔,忘了,反正就他,给我送来的酒,也是这个味,让我念念不忘这酒好几年,可惜后头刺列部这仗一打三年,再没机会喝到了。”   凌祈宴唠唠叨叨地说完,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末了放下杯子,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似是十分回味享受。   温瀛不出声地望着他在灯火下明媚非常的脸,目光又落到他满是酒渍的潋滟红唇上,顿了顿,也倒了杯酒进嘴里,喉结上下滑动。   再给凌祈宴斟满一杯,凌祈宴高兴地拎起杯子,继续往嘴里灌。   一个时辰后,凌祈宴趴到温瀛腿上,抱着痰盂将喝进去的酒吐了一半,不停打酒嗝,迷朦着眼睛嘴里抱怨不停:“穷秀才,你怎么不会醉的啊?你喝这么多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温瀛默不作声地帮他揉按肚子。   这几年他在军中历练下来,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这种烈酒,却不是凌祈宴这样娇生惯养的受得住的。   凌祈宴吐完,依旧枕在温瀛身上,贴着他小腹蹭了蹭脸,不愿动。   “……这酒还挺好喝的,被我这么牛饮糟蹋了,你那里还有吗?我去江南你能不能送我两坛,我带走留着慢慢喝。”   凌祈宴眯着眼睛说完,等了半日没等到温瀛回答,闭着眼睛轻哼哼:“舍不得给算了,小气,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刺列部小王子好似说过,他有个祖籍江南的商户朋友,不晓得去了江南能不能找到那人帮买这酒,那小王子还说日后再给我送的,可惜再没机会了。”   温瀛的眸色一黯,低头堵住了他聒噪不停的嘴。   “唔唔唔……”   凌祈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拼命扭头躲闪,抬手一巴掌扇上温瀛的脸。   这次倒被他打中了,但委实使不出什么力气,跟猫爪子挠人无异,很快就被温瀛捉住手,按下动弹不得。   凌祈宴气急败坏,伸脚就踢,温瀛翻身将人压下,将他四肢都禁锢住,按着他不断深吻,毫不温柔。   被温瀛狠狠亲了一顿,到喘不过气才得放开,凌祈宴酒醒了大半,抬手用力抹了一把嘴,红着眼瞪向他:“你又亲我做什么!你是狗变的?!”   虽是一副张牙舞爪之态,但看着实在没什么气势,尤其他现在这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躺在温瀛身下的模样。   温瀛不错眼地盯着他,片刻后,低头再次衔住他的唇。   凌祈宴拳打脚踢地挣扎推拒,奈何力气实在悬殊,无论他怎么捶打,温瀛只一再加深地吻他,还一手抽下了他腰带,再扯开他的外衫,隔着中衣揉捏他腰侧最敏感的地方。   凌祈宴反抗无能,被揉弄得彻底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掉眼泪,万分后悔,他不该因为一口酒就引狼入室。   再被放开时,凌祈宴已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抹去脸上的水,有气无力道:“……你满意了吧?你滚。”   温瀛捏住他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凌祈宴闭起眼,说什么都不肯再理他。   他的嘴唇上尽是被咬出的细小伤口,温瀛的目光稍滞,拇指腹按上去,轻轻摩挲。   “去沐身,早些睡吧,明日我来接你。”   在凌祈宴耳边轻吐出声,温瀛的声音好似已恢复平静,再不带半点方才按着凌祈宴时难以自抑的粗重喘息。   凌祈宴还是不肯理人。   温瀛不再说了,安静拥着他,盯着烛台上那最后一点劈啪作响的灯芯,眸色变幻,紧闭着眼的凌祈宴毫无所觉。   半日后,温瀛放开怀中人,叫了人进来伺候他,起身离去。   待到脚步声渐远,凌祈宴睁开眼,抬手扇自己一巴掌。   ……蠢货。 第52章 脑子坏了   翌日清早,温瀛登上马车,在浩浩荡荡的亲王仪仗队簇拥下,前往冀州。   凌祈宴坐在太后另给他安排的车里,低调跟在仪仗队之后,刚出了上京城,温瀛就派了人过来,将他“请”去前头。   凌祈宴不想搭理,那太监低眉顺眼道:“殿下说,您若是不肯去,他便亲自过来捉您去,还请您三思。”   岂有此理!   凌祈宴顿时恼了:“不去!”   “请您三思。”   太监杵着不肯走,凌祈宴的眼珠子快速转了转,温瀛那个疯子既然都这么说了,一准真会这么做,……算了,他不要脸自己还要脸呢。   于是只得下车,去了前边。   温瀛正在车中闭目养神,凌祈宴坐上车也没理他,他不出声凌祈宴更懒得说话,自若地拿起块点心啃。   吃过点心再喝了一盏茶,见温瀛始终不动如山,凌祈宴又觉没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一手支着下巴,盯着温瀛的脸瞧。   经过窗棱雕琢的光影落在温瀛脸上,衬得他愈发清俊非凡、面如冠玉,凌祈宴不由去回想昨夜这人亲吻他时,这张脸上有过的表情,可惜他当时太生气,压根没看清楚。   啧。   凌祈宴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心思越来越飘忽,温瀛忽地睁开眼,浓黑双眼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凌祈宴一愣。   仿佛被抓了现行,凌祈宴有瞬间的懊恼,转过身去,留个后背给他。   广县在上京城北面,并不远,车行了一日傍晚时分就已到达县城门外,下瑶村还要再往北走个半日,今夜他们就在这县城里头落脚。   县令带着一众官吏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满面殷勤地将他们领进城中。   下榻在城中官邸里,温瀛拒绝了县令接风洗尘的提议,只叫人上了一桌清淡的膳食来,与凌祈宴同用。   坐了一整日的车,凌祈宴面色煞白,恹恹提不起劲来。   他从小娇生惯养,且从未出过远门,这样一整日的行车赶路,委实够呛,晌午那顿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更是饥肠辘辘,又累又饿。   温瀛抬手探了探他额头,并未发热,确实就是累到了。   凌祈宴没力气挥开他,只没好气道:“你叫人动作快点,我饿了。”   端的是理直气壮、颐指气使。   温瀛没与他计较,先叫人上了些当地的腌菜来,给他开胃。   看着那卖相不太好的腌菜,凌祈宴略有些嫌弃,又见温瀛淡定自若吃下,这才犹犹豫豫地举起筷子。   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再嚼了嚼,其实味道还不错,酸辣爽口,确实十分开胃。   “太咸了,偶尔尝一尝还行,你从前就喜欢吃这个?”   “只有这个吃,就着杂粮馒头一起,这里的普通百姓大多这么过的。”温瀛一脸平淡道。   凌祈宴瞬间哑然。   温瀛给他倒了杯温水,没再多说。   他养父虽是猎户,但并不富裕,冬日总有那么几个月漫山遍野都难寻得猎物,其他季节猎来的东西则大多送来这县城里卖了,存着银子供他念书,他们父子俩每个月能沾两三回荤腥已是不错,新鲜蔬菜也只有春夏日才有,天气一冷,就只能吃这腌菜。   他念书早,五岁就由隐居下瑶村的赵老先生开蒙,十岁那年他养父死在深山中一只熊瞎子掌下,是赵老先生继续资助的他念书,及到十三岁以案首考中秀才,入了县学,日子才稍微好过些。   他原本早可以参加乡试,是县学教谕看他年岁小、心性不定,怕他伤仲永,有意压着他没让他过早下场,到他十六岁时,才将他推荐给冀州学政,再由冀州学政举荐入国子监念书。   这样的日子,若是让凌祈宴来过,只怕一日都过不下去。   凌祈宴立时有些食不知味,只能吃腌菜配杂粮馒头的日子,是他没法想象的,哪怕他们现在身份对换,太后也已帮他将后半辈子都安排好了,他依旧能过得富贵顺遂。   可这一切,原本并不是他该得的。   一桌子的膳食俱已送上,温瀛盛了碗热汤搁到他面前:“先喝汤吧。”   凌祈宴低了头,莫名生出种吃人嘴短的心虚,然后又生了气,这人这么小心眼,肯定是故意在他面前说这些,好提醒他,他本来该过怎样的日子。   于是也不想再理温瀛,更不敢喝酒,默不作声地用完膳,起身回房去歇息。   温瀛站在窗边,目送着他走进西间厢房。   房门阖上,房中烛火燃起,窗纸上映出凌祈宴的身影,模糊不清。   廊外淅淅沥沥地落起春雨,沿着廊檐而下,滴落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如泣如诉。   温瀛默然看了片刻,轻闭起眼。   半夜时分,凌祈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官邸里的床板太硬,硌得他浑身不舒服,外头断续的落雨声更叫他心烦意燥。   心里好似藏了团邪火,横冲直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凌祈宴坐起身,大声喊:“来人!”   等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门来的人脚步停在屏风之外,未再往前,亦未出声。   凌祈宴皱眉,刚要说什么,心下蓦地一凛:“谁?”   依旧没人应声,烛台上的灯被点亮,借着那一点昏暗火光,凌祈宴看清楚了屏风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中衣:“你、你来做什么?”   “……毓王殿下可还记得?当年殿下召我去寝屋,也是这样只在外间点了一盏灯,让我一件一件脱下衣裳。”   温瀛幽幽说着,漫不经心地拨弄烛台上的灯芯。   他突然提起当年之事,凌祈宴心头不安更甚,恼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着呢,……再说了,占便宜的明明是你。”   “你说的对,毓王殿下的垂青,当真叫人欣喜若狂。”温瀛的嗓音愈发低沉,仿若在呓语。   凌祈宴噎住。   安静无言一阵,温瀛放下剪子,缓步走入屏风内,凌祈宴不由往床里缩了缩,浑身戒备地瞪着他。   温瀛没有走近,倚着屏风,借着外头的那一点光亮,盯着凌祈宴带上怒气的脸,无声打量。   僵持片刻,凌祈宴受不了他这副越来越像凌祈寓那狗东西的阴恻模样,冷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你是觉着我当年羞辱了你?如今非要报复回来?”   温瀛淡声提醒他:“殿下又忘了,当年我就说过,我从未觉得这事是耻辱。”   “……那你干嘛这样对我?”   温瀛的眼瞳比这无边的夜色更沉,望着他,轻吐出声:“三年前离开上京城的那日,太子派人在山道上截杀我,一场恶战之后,我将他们反杀,手臂受了剑伤。”   “去到松麓关三个月后,我第一次上战场,那时我只是军中最低一等的小旗,手下有十个人,我们这一支被分到前锋阵营,我拎着铁枪冲上阵前,与人厮杀,斩首九级、重伤十数,我手下十人死了四个,我的肩膀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   “那一战之后,我被破格升上总旗,手下有五十兵丁,之后的每一场战役,我都主动请缨,带着我手下兵马冲在最前面,数次踏进鬼门关,我的身上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   “一年多前,我在战场上侥幸射杀了刺列部汗王,升上五品守备,得到林肃大将军赏识,后头才得机会被他带去见靖王。”   “在靖王府,我被乔装打扮潜入王府的刺列部汗王宠妃刺伤,叫靖王看到我身上胎记,这才被他认出来。”   “若无这身份对换之事,我只是那小山村里出身的猎户子,这一回随着林大将军回朝,或许还能升一级,或许不能,太子一直记恨我,想必不会轻易让我升上去,我不知还要花费多少年,才能真正走到殿下面前,叫殿下将我看进眼中。”   温瀛的声音极低极沉,似无波无澜,又似极力压抑着什么,始终盯着凌祈宴的双眼。   凌祈宴愕然无言。   他没想到温瀛会与他说这些,更没想到他这些年原是这么过的。   他知道在战场谋生不容易,但不知道会这么不容易,更不知道,温瀛说他做这些,竟是为了他。   为了真正走到他面前,为了被他看进眼中。   可是,为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凌祈宴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郁闷道,“就因为我从前将你赶走了,看轻了你,你就非要这般执拗,定要在我这里争个输赢吗?那我承认你很厉害、很本事,是我狗眼看人低,我跟你道歉,这样还不够吗?”   “你以为,我为的就是这个?”   明显觉察出温瀛这话里藏着的愠怒更甚,且已快彻底压不住,凌祈宴愈发讪然:“……我说的不对吗?”   温瀛定定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祈宴心下不由慌乱,温瀛已一步一步走近,停在床榻前。   “你……”   凌祈宴的话未出口,温瀛忽地攥住他手腕,将他从床榻中扯起。   凌祈宴大惊失色,伸脚就踹:“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温瀛不管不顾,用力掐着他,将人扛上肩。   被扛回正屋中扔上床,凌祈宴慌乱地往床里爬,又被温瀛扣住一条手臂拽回来。   温瀛高大的身躯罩下,看到他眼中那些疯狂之色,凌祈宴终于生出了胆怯,短了气势:“……你放开我,有话好说。”   温瀛的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他,如同猛禽盯着自己的猎物,思量着要从哪个地方先下嘴。   “你敢动我,回去我就告诉太后。”凌祈宴没什么底气地威胁,他感觉得到,这个混账压根不在意,也不怕太后会如何想。   他早该发现的,这人从来就胆大包天,从前还什么都不是时,就敢杀侍郎儿子,敢趁他醉酒占他便宜,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单看他想不想做而已。   见自己的威胁不起效,这人完全一副无动于衷之态,凌祈宴只得又放软声音:“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别总是动手动脚……”   温瀛的身躯压得更近,听到他极力隐忍压抑的粗重呼吸声,凌祈宴抬起手,手指戳上他肩膀,试图将他隔开一些:“那你自己说吧,被我看进眼中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本事,长得还这么好看,我又不是瞎的,怎会看不到?”   “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傻?”温瀛终于开口,嗓音黯哑,语中带刺。   凌祈宴怔了怔,心虚地转开眼。   温瀛的手钳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掰回来,低了头,凶狠地亲上去。   凌祈宴没再挣扎,无措地盯着他亲吻自己时那张恶狠狠又覆着急切的脸,直到唇舌被咬痛,才再次侧过脸避开。   温瀛贴在他耳边低喘着气,凌祈宴闭了闭眼,低下声音:“你亲完了,起来。”   温瀛用力握紧拳,手背上有条条暴起的青筋。   ……还不是时候。   他到底从凌祈宴身上退开,刚坐起身,就被凌祈宴用力一脚踹过来。   温瀛堪堪受了他这一下,没有动。   凌祈宴撑起身,收回脚,往床里边挪了挪,离得他远一些:“你之前说的,去投军,拼命往上爬,是因为我?”   温瀛没接腔,看着他的眸光微微动了动。   “……不想大婚,故意放那些流言坏自己名声,难不成也是因为我?”   温瀛仍不做声,但他的眼神却已告诉凌祈宴,是真的。   凌祈宴一时间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只觉得怪怪的,就为了他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拿血拿命去拼前程,还不肯成亲,值得吗?   “你到底看上我哪里了?就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待温瀛说,凌祈宴又叹道:“对着长得好看的人想拉上床,我懂的,你也长得好看,从前我一直都想要你做我的入幕之宾,可不就是图你长得好,可对着再好看的一张脸,看久了也会腻的,等过个十几二十年,再漂亮的美人都会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何至于因为这个就不肯成亲,甚至连命都不要?”   “我成不成亲,与你何干?”温瀛压着怒气问他。   “你看你又生气了,”凌祈宴十足无奈,“你这人就是心眼太小,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干嘛总是摆出副棺材脸来惹人嫌。”   “你成不成亲是与我无关,可你打我主意,就与我有关了,说实话吧,我还挺喜欢你的。”   凌祈宴盯着温瀛那张脸看,心想着美人果然是美人,哪怕这副表情实在不讨喜,这张脸依旧叫人看了心脏怦怦直跳:“我其实还挺乐意陪你做那码子事情的,哪怕被占便宜的那个是我。”   “但你不能总是气我,更不能欺负我。”   “且我绝不做你的娈宠,哪怕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你也别想。”   温瀛阴下脸:“是不是只要你看得上的,你都乐意让人占便宜?”   凌祈宴一噎,没好气:“说什么呢!好歹我以前也是个亲王,怎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人占了便宜?明明只有你弄过我,你还对我这么凶!”   温瀛猛地将他攥至身前,盯着他的眼睛,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以为,我图的就是这个?”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还真想跟我做夫妻?”   话说完,凌祈宴自己先愣住,触及温瀛那难以言喻的目光,竟一个字都再说不下去。   “……你说笑的吧?”   死寂一般的沉默后,凌祈宴艰难开口问:“你脑子真坏了?”   “你不想做皇帝了?”   “你有毛病啊?!”   心下莫名一阵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凌祈宴下意识地逃避,缩下去,拉高被子背过身,将自己卷进被窝里,再不想跟温瀛说了。   一直到烛台上的灯熄了,屋中再无一丝光亮,身后那人都再没发出过声音,始终缄默不言。   起先还提心吊胆着,到后面实在撑不住,凌祈宴的眼皮子耷拉下去,慢慢阖上眼,就这么在温瀛房中的床里,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迷迷糊糊中唯一想到的是,这人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第53章 狗蛋其人   天光微熹。   凌祈宴睁开眼,发现自己手脚都缠在温瀛身上,愣神片刻,赶紧手忙脚乱地从人怀里滚出去,恨不得再扇自己一巴掌。   他一动,温瀛也缓缓睁了眼,偏头看向他。   床帐里光线昏暗,但温瀛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一大清早的就凌厉非常,被盯住的凌祈宴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低了头不再看他,将被他夹在双膝间的那条腿慢慢抽出来。   刚抽一半,温瀛忽然一个翻身压上他,凌祈宴猝不及防,惊呼出声。   再之后,察觉到温瀛身体的变化,凌祈宴绿了脸:“你你你,你放开我……”   温瀛哑着声音在他耳边道:“你昨夜说,乐意做这事。”   “我没说过!嘶——”   他的一只脚掌被温瀛捉住,那人带着薄茧的手指腹贴上他脚踝捏了一下,再往下揉上他的脚掌心。   凌祈宴当下就受不了了,吐出的声音都是软的,眼里含起一包泪:“你放开我,别捏了。”   他越是这么说,温瀛的动作越是放肆,放开他的脚,却一路沿着他小腿肚往上捏。   再将他的两腿并拢,温瀛的另只手又摸进他中衣里,贴至腰侧。   半个时辰后,凌祈宴瘫在床上大口喘气,温瀛已披着中衣起身,叫人送进热水来。   被温瀛抱进浴桶里,凌祈宴终于回神,抬手就想扇他,被温瀛捉住手按进水中:“赶紧沐身,去用早膳。”   ……太过分了。   大腿内侧一片通红,坐进水里更是火辣辣的痛,凌祈宴越想越憋闷,从前只有他可以这么对这个混账,现在这个混账根本完全不顾及他,还强迫他,他就不该跟着这人一块出来。   算了,他忍,等回了京,立刻去江南,再不要见这个人!   用早膳时,凌祈宴依旧气呼呼的,东西没吃几口,就搁了筷子,温瀛淡声提醒他:“现在不吃,等晌午到了下瑶村,你只怕更吃不下嘴那里的东西,你打算再饿一整天吗?”   凌祈宴又默默拿起筷子。   辰时,由广县县令作陪,亲王仪仗启程往下瑶村。   出城之后便是绵延不见头的山路,凌祈宴坐在车窗边,安静看向窗外,心神有一些恍惚。   他原本该在这种地方长大,和这里绝大多数的贫苦百姓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还没有温瀛那样的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出人头地。   想到这些,凌祈宴心里不好受,仰起头,紧闭上眼。   温瀛看他一眼,眸光动了动,再默不作声地转开视线。   到达下瑶村已至巳时末,里正和村长已带了全村人在村门口等候,远远瞧见亲王仪仗过来,一齐跪到地上。   温家人与那位赵老先生跪在人群最前头,温猎户虽不在了,但他还有一个亲兄弟和两个堂兄弟,都是这村子里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温瀛自车上下来,亲手将他的几个叔叔和老师扶起,那几人起先还有些战战兢兢,听到温瀛依旧像以前一样称呼他们,俱都流下泪来。   凌祈宴跟在温瀛身后,不出声地打量眼前这些温家人。   来之前温瀛就说过,温猎户的亲兄弟与他长得极像,这个庄稼汉子高大魁梧,虽面有沟壑,但长相实算周正,看到他,凌祈宴已能想象温猎户的模样,一时间更是呐呐无言,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着急进村,众人簇拥着温瀛,先上了山。   温猎户就葬在这村子的后山坟场里,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坟包,如今已按着侯爵规制修葺一新,坟前竖起高大的玉碑,日夜有人守墓。   温瀛在碑前洒上三杯酒,众目睽睽之下跪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凌祈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木愣愣地随着温瀛做同样的事情,直到从山上下来,依旧是那副浑浑噩噩有如丢了魂的模样。   回村之后,温瀛带着凌祈宴,直接去了小叔家。   他父亲从前是猎户,家在山里,几个叔叔则就住在这村子里,伺弄家中那几亩地。   这下瑶村地处偏远荒山里,是这十里八乡最穷苦的村落之一,地也不好种,温家孩子又多,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温猎户已经算是几个兄弟中最有本事的,至少还勉强供得起温瀛念书。   温猎户去世后,全靠那位赵老先生资助,温瀛才能继续上学,这几个叔叔也没少接济他,家里时常揭不开锅,但只要有一口吃的,都不会忘了温瀛,待他如亲子一般。   这些人都是本分老实之人,在温猎户被追赠侯爵后,广县的县令就来过这下瑶村,说要将他们接去县城里,他们没敢去,县里送来的银钱也没敢收,后头是温瀛特地派人送来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们如今的日子才好过许多。   温瀛给凌祈宴介绍家中这些长辈,除了一众叔叔婶娘,家里的老人大多已不在,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叔祖母,当年就是她,接生的他们两个。   温家这些人没什么见识,但并非什么都不懂,虽没明着说,都已猜到换孩子这事,只没想到被换到他们家的,会是皇帝的儿子。   这等天大的祸事,他们连想都不敢多想,刚知晓事情时,甚至以为即将大难临头。   好在皇帝非但不计较他们这诛九族的大罪,还给他们兄弟追赠爵位,如今温瀛这孩子更是亲自回来拜祭,才叫他们既惶恐不安,又愧疚万分。   凌祈宴有一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跟着温瀛叫人,那些人哪里敢应,哪怕知道凌祈宴才是他们兄弟的亲生儿子,可面前这位看着金尊玉贵的小郎君,他们连多打量一眼都不敢,更别说做其他的。   凌祈宴低了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满腔难以言说的郁闷。   晌午这顿就在这温家用的,庄稼人向来只吃早晚两顿,但为了招待温瀛和凌祈宴,家中叔祖母和几个婶娘忙活了一早上,做出了一大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十分丰盛的膳食。   凌祈宴随着温瀛坐上桌,面前的这些菜食在他看来卖相其实极其之差,从前根本无可能出现在他的膳桌上,但看另一边小桌上那些孩子渴望的眼神,和那咽口水的表情,他便知道,这或许是他们从来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若无二十年前云氏那一念之差,他会和这里这些人一样,将这些菜食当做无上的珍馐美味,也许一辈子都吃不到几回。   一顿饭凌祈宴吃得食不知味,温家人以为是不合他胃口,也不敢劝他多吃些,目露歉意,凌祈宴见之心理愈发不好受。   用过午膳,温瀛与几个叔叔提起,想接他们去上京。   那几个汉子当下就要拒绝,他们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汉,去了京城那种地方,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也不好意思一直倚靠着温瀛帮他们。   温瀛平静劝道:“几个弟弟都还小,去了上京可以正经念书,将来考科举走仕途,大丫她们也能嫁的好一些。”   “可……”   “去了上京城,谋生的手段还有很多,总不会过不下去,我会帮衬着你们,但温家日后,还得靠你们自己。”   温瀛这么说,这些人的心理负担顿时轻了不少,他们自己是无所谓,只怕给温瀛添麻烦,可若是日后他们家的孩子真能念书走上仕途,女孩能嫁个如意郎君过上好日子,他们当然是乐意至极的。   一时间也犹豫起来,温瀛没再多说,耐心等着他们自己做决定。   不待几位长辈拿定主意,一高大壮硕的少年站起身,一拍胸脯,冲温瀛道:“哥……王爷,我已经十六了,这个岁数去念书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让铁蛋他们去念吧,你之前不是说要去西北领兵吗?我随你一起去,要我能立下军功,日后做个武将,也能光宗耀祖。”   温家小叔刚要呵斥人,温瀛已点了头:“可以。”   这下家里这些人都坐不住了,尤其那几个已懂事的孩子,更是意动不已,眼巴巴地瞅着一众大人。   最后是那位辈分最大的叔祖母一锤定音:“想去就去吧,王爷这么厚待我们,若日后温家这些小辈中当真有出息的,定做牛做马报答王爷。”   下午,温瀛独自一人去了赵老先生家拜访。   这位赵老先生是个秀才,考到五十岁时没再考了,带着唯一的孙子赵熙回了这下瑶村隐居,开了个私塾,收这附近乡里的学生,在村中十分有威望。   赵熙原也是个出息的,十五岁就考上秀才,被举荐去国子监念书,可惜半年不到,传回噩耗,赵老先生在儿子早逝后,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瀛五岁时由这位赵老先生开蒙,跟着他念了两年书,看出温瀛天资聪颖,怕耽误了他,赵老先生又将他推荐去了镇里的学堂念书,后头更是一直资助他,于他实有大恩,当年赵熙出事后,是温瀛为之收的尸,再托人送回来。   数年不见,这位赵老先生如今头发花白,精神气都没了,与温瀛说了几句话,便已老泪纵横。   温瀛劝慰了他几句,并未多提赵熙之事,以免惹他更加悲痛。   上元节之前,他去过一趟卫国公府拜年,那里是沈氏的娘家,他不能不去。   在卫国公府,他见到了那个久未再见的卫国公世子沈兴曜,那人还与当年一样,一副阴阳怪气的丑恶嘴脸,但在他面前到底不敢像从前那般嚣张,甚至得对他卑躬屈膝,可这根本不算什么。   当年刘庆喜说的那几个名字,他始终都记得,一日不曾忘。   凌祈宴还留在温家,和几个叔叔勉强说了会儿话,他有些不自在,去了外头院子里,找个草墩坐下,看那帮孩子在院子里玩。   温家三个叔叔加起来有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十六,最小的刚会走,七岁上的还要帮着家里干农活,与宫里那些差不多年岁的皇子皇女们过的日子,可谓天差地别。   这些孩子能玩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大一点的聚在一块跳格子,年纪小的玩捉迷藏,还有两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坐在一旁乖乖翻花绳,不吵不闹。   那俩小姑娘就坐在凌祈宴不远处,被他盯着看,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转过头来,犹豫问他:“你也想玩么?”   凌祈宴讪然一笑。   温瀛回来时,凌祈宴正蹲在院子里,笨拙地与他的两个小妹妹翻那花绳,温瀛停下脚步,站一旁看了片刻,凌祈宴似有所觉,偏头看到他,倏地站起身,尴尬地转开眼。   再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你总算回来了,能走了吗,这里好无聊。”   仿佛方才与那俩小姑娘玩得高兴的那个人,不是他。   温瀛淡道:“再去家里看一趟。”   温瀛说的家,是从前他与温猎户在后山里的住处,与那坟场在两个方向,温猎户去世后,他一直在外念书,那里便很少去了。   走进这坐落山中,只有东、西、北三间的茅屋,凌祈宴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家徒四壁,温瀛竟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而这里,本该是他的家。   凌祈宴越看越不是滋味:“……你小时候就住这种地方吗?”   “嗯。”温瀛淡淡应道。   “你弟弟叫铁蛋,那你叫什么?为何你的名字这般与众不同?”凌祈宴思维跳跃,转瞬又问起他另一个问题。   温瀛面无表情地转开眼,不想理他。   嗯?   凌祈宴凑过去,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啊,你肯定有乳名,你这名字不是你爹起的吧?”   见温瀛还是不理自己,凌祈宴愈发来了劲:“说说呗,说嘛……”   “开蒙之后老师帮起的。”温瀛不耐丢出这句。   凌祈宴闻言更乐了:“所以你果然有乳名,那到底叫什么?”   温瀛不再与他废话,进屋去拿了温猎户从前一直用的那柄木弓,再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凌祈宴:“走吧。”   凌祈宴撇嘴,说说能怎么了?   启行之前,他们最后去与温家人告别,带上那个说要跟去西北的弟弟一块离开。   虽要接温家人去上京,但还得等温瀛叫人帮他们购买宅院,安置好住处之后,不过都只是温瀛一句话的事情,想必十天半个月就能办成,正好给温家人一些时间将这边的地卖了,收拾行李。   走之前,凌祈宴悄悄问那俩之前与他翻过花绳的小姑娘:“你们大哥哥的乳名叫什么?”   小姑娘们眨眨眼,胆子大些的那个脆生生地告诉他:“叫狗蛋。”   凌祈宴一愣,好悬没当场笑出来。   坐进车里,温瀛摩挲着温猎户留下的弓,久久无言。   凌祈宴嫌他闷,伸手去把弓抢了:“狗蛋儿,这弓是我爹的,以后归我了。”   温瀛皱眉,黑沉双眼抬起,不出声地望向他。   凌祈宴忍着笑,挑衅一般回视过去:“我没喊错吧?”   短暂的沉默后,温瀛闭了眼,漠然吐出声:“狗蛋这名字也是你的。”   凌祈宴一噎。   呸!被叫了二十年狗蛋的那个可不是他! 第54章 最后一夜   回程途中,温瀛将他那个叫大牛的弟弟叫上车,指着凌祈宴告诉他:“你以后叫他哥,须得听他的话。”   大牛连连点头,半点不怯,对着凌祈宴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哥!”   凌祈宴:“……”   不等凌祈宴说什么,温瀛又提醒大牛:“从今日起你的大名就叫温清,回京以后我会将你交给一位姓郑的守备,他也会随我一块去西北,你投在他手下,跟着他学本事,军中军纪森严,你虽是我兄弟,也得守规矩,郑守备会对你和其他人一视同仁,你跟着他用心操练,日后自会有你表现的机会。”   大牛,现在该叫温清了,十分听话地应下,憨笑道:“王爷说啥就是啥,我都听王爷的,定会给王爷长脸。”   温瀛点点头。   待温清退下,凌祈宴顺口提醒温瀛:“他跟着你去西北,我马上要去江南了,你让他叫我哥听我话有何用?”   温瀛淡淡看他一眼,没接话,阖上眼闭目养神。   凌祈宴一脸莫名,……什么意思?   回到广县,又在这里多待了一夜,凌祈宴一用完晚膳就避回自己房中,将门窗紧锁,担惊受怕半个晚上,温瀛没再来扰着他,后半夜才终于撑不住睡死过去。   第二日一早,凌祈宴神清气爽地起床,温瀛已经出门,去拜访县学教谕和那位归隐此地、教过他不少武学本事的老将军。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用着早膳,想着温瀛那小子不愧是天生的龙子凤孙,哪怕被人调包了,依旧走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上了战场还能数次死里逃生、屡立奇功,换做他,只怕早死上千百回了。   辰时过后,温瀛回来,亲王仪仗启程归京。   之后几日,凌祈宴依旧住在宁寿宫里,南下的行李终于都收拾妥当。   走前一夜,凌祈宴陪太后用最后一顿晚膳,太后泪水涟涟,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凌祈宴不知当说什么好,好似再多故作轻松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只能沉默地为她老人家擦眼泪,直到太后终于哭累睡下。   凌祈宴走出正殿,站在廊下,怔怔看着外头庭中的春日夜雨,心头翻涌起各种复杂情绪,再渐归于平静。   他抬起眼,看到那人撑着伞的颀长身影一步一步走进庭中,伞下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庞渐近,他们隔着半个庭院、茫茫雨雾,无声地对望。   许久之后,凌祈宴恍惚回神,扯开嘴角挤出一个笑:“你来了。”   偏殿里,宫灯摇曳、烛火满堂。   酒和菜摆满案几,凌祈宴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晃悠着酒杯,看着那晃荡的酒水,轻勾了勾唇角:“没想到走之前还能喝一回这酒,也算无憾了。”   一手支头,凌祈宴笑吟吟地望向与他相对而坐的温瀛:“真的不能送我两坛这个酒吗?”   “没有了,”温瀛淡声道,“最后半坛,喝完就没有了。”   “……我才不信。”   分明就是舍不得送他。   温瀛又给他斟满一杯酒,问:“去了江南有何打算?”   “没想好,去看看再说吧。”   凌祈宴随口回答,在哪里过不是过,去了江南,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日子总不会比现在更难过。   “等你哪天当了皇帝,我就回来京城看看,要是太后那时候还在就更好了,……你不会不让我回来的吧?”   两杯酒下肚,凌祈宴的脸上已然泛起红晕,潋滟桃花眸眼巴巴地看着温瀛。   “随便你。”温瀛扔出这三个字,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凌祈宴松了口气,又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凶了点、心眼小了点。”   “我是好人?”温瀛抬眼,定定看向他。   “自然是的,”凌祈宴一拍桌子,“你若不是好人,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俩被调包,说来说去,确实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你也没跟我计较,就冲这一点,你就是个好人。”   凌祈宴说着便又笑了:“就算我欠你一回吧,将来万一你要是不走运,没抢赢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你就逃去南边,我肯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温瀛沉声提醒他:“若当真有那一日,你这么做,只会给你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凌祈宴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大着舌头道:“死有什么可怕的,死便死呗,有你这么个美人作陪,死了做鬼也风流。”   “不会有那一日。”温瀛的神色镇定,冷静中透着十成十的自信。   凌祈宴胡乱点头:“也是,你这么本事,怎可能抢不赢,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等到那日我也跟着沾光了,连皇帝陛下从前都是我的入幕之宾,以后我与人吹嘘都有了资本。”   “可惜我当时有眼不识泰山,还把你赶走,要不我也算是你的伯乐了,日后你做了皇帝是不是还得给我封个爵位?”   “唔,算了,好似我说这个跟想要问你讨要好处一样,本来就是我占了你的位置,要我是你,肯定恨不能将鸠占鹊巢的赝品大卸八块,其实你心眼也没那么小,至少比我好一些。”   絮絮叨叨地说完,凌祈宴低了头,情绪似乎低落了些,默不作声地吃起东西。   温瀛又倒了杯酒给他,他捏起杯子,仰头一口闷进嘴里。   喝罢凌祈宴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更低:“……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可除了你也没别的人能说了,去了江南我会不会闷死啊?太后说她娘家那些侄孙能陪我玩,我跟他们有什么好玩的,兴许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不想去就别去。”   温瀛冷不丁蹦出这句,凌祈宴一愣,赶紧摇头:“谁说我不想去了,留这京里做个死人更没意思。”   温瀛的眸色黯了黯,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凌祈宴被他盯得不自在,想起那夜在广县的官邸里,这人说的话,脸烧得更红,移开眼,含糊说道:“你也别犯犟了,你想做皇帝,就赶紧娶妻生子吧,东宫都有两个皇孙,你连个媳妇都没有,拿什么去跟那个狗东西争。”   这么说着,凌祈宴莫名地有些别扭,想象一下日后温瀛妻妾成群、儿女遍地的场景,……他突然不想再回来京中看看了。   说不得到那时,他自己依旧是天煞孤星一个呢,凌祈宴越想越酸,心下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需要靠这些。”温瀛的声音冷硬,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凌祈宴啧了啧,不说就不说呗,他也不想再说这个,没意思。   一杯接着一杯的酒下肚,凌祈宴醉眼迷蒙地躺倒在榻上,嘴里嘟哝着还要继续喝,又开始说胡话。   “穷秀才,狗蛋儿,你这乳名可真好玩,以后再不会有人这么叫你了,最多也就我想起来时背地里喊你几句,反正你也听不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以后我若是生个儿子,我也给他起名叫狗蛋,贱名好养,他要是能跟你这样出息就好了。”   “可你若是做了皇帝,我能给我儿子起你一样的名字吗?需不需要避讳啊?哈哈、哈……”   尚没笑够,迷迷糊糊中,察觉到温瀛高大的身躯罩下来,凌祈宴心尖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扭身避开。   “……我胡乱说的,你别生气啦。”   温瀛冷冷瞅着他:“你还想生儿子?”   “我为什么不能生儿子?”凌祈宴气道,“太后都说了,去了江南就让舅公给我定门亲事,说不得明年我就能有儿子了。”   凭什么老和尚说他是天煞孤星,他就一定是天煞孤星,他不服,他肯定也能有个狗蛋!   温瀛的手伸下去,用力捏了他一下,凌祈宴一声急喘,瞬间脸涨得通红:“你——!”   温瀛淡定回视,凌祈宴一肚子骂人的话几欲脱口而出,又硬生生憋回去。   温瀛的唇瓣已贴至他耳边,嗓音危险地问他:“毓王殿下明知道喝醉了会被人占便宜,还请我进殿里来喝酒,又是何意?”   “……我没有,”凌祈宴闭起眼,不忿争辩,“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喝酒,我没别的意思,是你满脑子污糟念头。”   “你不许碰我,你上回弄得我腿根的皮肉都破了,痛了好几日。”   “我明日就走了,你再不许碰我。”   温瀛用力按下他的手,强迫他正眼看向自己,冷声提醒:“欲拒还迎是那些以色侍人之人惯用的邀宠手段,不想做娈宠就别学这套。”   凌祈宴瞬间血气上涌,红了眼:“你不许羞辱我!我没有,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我只想喝酒而已,你滚!”   他伸脚去踹温瀛,又被温瀛用膝盖压住腿,动弹不得。   带着酒气的热吻落下,凌祈宴扭着头试图避开,但避无可避,被咬住唇瓣,对方炙热的唇舌抵上来。   挣扎不过,凌祈宴干脆放弃,闭起眼不去看他,随便他亲。   最后温瀛哑声在他耳边问:“现在不反抗了?”   酒醒了大半的凌祈宴冷笑:“反抗有用吗?反正这里是宁寿宫,你也不敢动真格的,明日一早我就走了,你又能把我如何?”   他只当被狗啃了,反正也不多这一回。   温瀛的眼瞳轻缩,一根手指拂上他面颊,缓缓摩挲,眼里那种叫凌祈宴浑身不适的森然冷意又冒了出来,似生了气,又似对凌祈宴这话全然不以为意。   沉默对峙片刻,凌祈宴再次别过脸:“你起来。”   温瀛盯着身下人不动,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这人逃不掉的,不必急于一时。   半晌之后,他将凌祈宴放开,起身走出大殿,站在廊下看雨。   凌祈宴倚在榻上眯起眼睛看他,总觉得他的背影过于寂寥了些。   他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浑身那股生人勿近的阴郁之气却好似比从前更甚。   当真是……   凌祈宴的心思转了转,下地走过去。   “你一直站这里做什么?这雨下这么大,有什么好看的?”   温瀛的目光转过来,他的眼睫上似挂了雨珠,朦胧雨雾缓和了眼中神色,看着不再那么寒意惑人,凌祈宴眨了眨眼:“你还不回去吗?”   “下回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温瀛看着他问,眼里泛着凌祈宴看不懂的情绪。   凌祈宴下意识地移开眼:“我都说了,等你当了皇帝,我就回来看太后,……顺便看你呗。”   “若是太后不在了呢?这上京城里还有值得你回来的理由吗?”   犹豫片刻后,凌祈宴闷声道:“那我也得去广县祭拜我爹,总要回来的,去广县得路过上京。”   “二十年都没见过一面的爹,你会特地为了他回来?”   凌祈宴眉头一皱,又生了气:“你什么意思?我是那么没心肝的人吗?”   “你难道不是?”温瀛平静反问他。   凌祈宴噎住,无言以对。   温瀛岔开话题:“酒还喝吗?还剩一点。”   凌祈宴咂咂嘴,点头:“……喝。”   重新坐回榻上,最后一点酒,一人分了半杯,凌祈宴有些舍不得喝,问温瀛:“你那里真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凌祈宴犹犹豫豫道:“你去了西北,肯定也能弄到这酒吧,你能不能派人给我送些去江南?我花钱跟你买也行。”   温瀛面无表情地提醒他:“我去西北,是去领兵的。”   “现在又没有仗打,去了西北就不要过日子了吗?再说了,你这些酒不也是这次打完仗带回来的,你就是不想给我送酒,不送算了,江南肯定能找到去塞外做买卖的商人,我跟他们买。”凌祈宴气呼呼道,喝高之后微微泛红的桃花眼垂下,还有些委屈。   “想喝酒,就跟我一起去。”   凌祈宴愣住。   温瀛看着他的眼睛:“不必送来送去那么麻烦,跟我一起去西北,想喝多少酒都有。”   凌祈宴瞬间哑然。   ……去西北?   他才不要。   放着繁华江南不去,跟着这个摆明对他有企图的疯子去西北啃沙子,除非他也疯了。   凌祈宴一脸讪然地打哈哈:“你去西北领兵,我跟着你能做什么,给你拖后腿吗?还是不了。”   温瀛没再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最后一滴酒也没了,凌祈宴犹不满足,又叫人上了别的酒来,拉着温瀛继续陪他喝。   温瀛冷声问他:“你喝这么多酒,明日起的来吗?你想明日被人抬着离开?”   “不要你管。”   凌祈宴将酒往嘴里送,坚持要喝。   子时,彻底醉死的凌祈宴躺在温瀛怀中,一只手攥着他的袖子,沉沉睡去。   温瀛安静拥着他,听外头不间断的落雨声,久久不动。   睡梦中的凌祈宴闭着眼含糊呓语:“穷秀才,再也不要见了……”   温瀛收紧手臂。   将人抱上床,帮他脱了外衫和鞋袜,又吩咐宫人打来热水给他擦了把脸,温瀛帮凌祈宴掖好被子,最后在床边坐了片刻,起身离开。   从宁寿宫里出来,外头雨势正倾盆,温瀛坐上轿子,立在一旁的亲卫小声与他禀报,事情都已安排好。   温瀛没多问,淡淡应了一声,轻阖上眼。 第55章 劫去西北   翌日天亮,凌祈宴挣扎起身,忍着宿醉之后的头疼,用过早膳,去正殿与太后磕头告别。   太后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没再抹眼泪,只红着眼睛一再叮嘱他要多保重,要记得写信回来,要早日娶妻生子过安定日子,凌祈宴一一应下。   走出宁寿宫时,许久没见的六皇子凌祈宁跑来,塞了一大箱子自己珍藏的宝贝给他,低着头小声道:“这些东西我留着也用不上,都给大哥吧,要是大哥哪天银子不够花了,这些东西卖了可以换不少钱,……母后不知道的。”   凌祈宴摸摸他脑袋,与他道谢。   “等日后有机会,我去江南看大哥。”   “好。”凌祈宴勾唇一笑,凌祈寓和沈氏虽面目可憎,这个六弟却乖得很,叫人讨厌不起来。   出城时,惜华也特地来送了凌祈宴一程,将她自己准备的,和长公主准备的东西一起交给他,凌祈宴啧啧感叹:“没曾想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我,你们给的这些东西,足够我用到下辈子了。”   “得了吧,”惜华不以为然,“就你那个挥霍劲,只怕没几年这些东西就挥霍完了,以后收敛点吧,别随随便便就把价值千金的宝贝赏给下人了。”   “行了你,不用你来教训我。”   凌祈宴嘴上依旧蹦不出句好听的话,神色却不由落寞。   太后已叫人在江南给他置办了庄子、田产和商铺,下半辈子他都能过得富足无忧,只从今以后就当真只有他一人,京里这些人,无论好的坏的,都再见不到。   惜华不好久待,送了东西,与他说了几句话先回去了,凌祈宴没有急着让人出发,又等了半个时辰,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渐多,才闭了闭眼,吩咐道:“走吧。”   ……不来送就不来送吧,以后再也不要见了。   晌午之前,路过城郊的皇家寺庙,凌祈宴心念微动,让人停车,进去拜了拜。   跪在菩萨面前,他在心里默念:“我已经很倒霉了,以后只能躲去江南苟且偷生,您老人家就行行好,别再让我更倒霉了吧。”   又给功德箱里捐了些银子,从庙里出来,凌祈宴忽地顿住脚步,望向侧方半山上那隐约可见的亭阁,问:“那边是不是静水寺?”   跟随的侍从告诉他:“确实是静水寺。”   凌祈宴轻眯起眼,有些微的晃神。   静水寺是这上京城最大的尼姑庵,寻常女子想要出家轻易都进不去,里头收容的大多是王公勋贵、官员大臣家中犯了事的女眷,……云氏也被太后叫人送去了那里。   怔愣片刻,凌祈宴道:“我去那看看。”   太后安排了个宁寿宫大太监一路护送他去江南,那太监显然认得静水寺的住持,去说了说,凌祈宴被准了进去。   这静水寺占据了这里一整座山,凌祈宴被人引领着进去,走了许久,才到云氏的住处。   云氏单独住在寺庙深处的一间小院中,这地方环境不差,但看着十分冷清死寂,仿佛没有生气一般。   凌祈宴没进去,只在院外站了片刻,期间云氏出来过一趟,到院中打水,她一身粗布缁衣,头发已经剃了,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眼神更是古井无波。   即使这样,她依旧是美的,褪去那日在兴庆宫时的狰狞和怨忿,当年那艳冠上京的倾城之色,又重新在这张无波无澜的脸上凸显出来。   凌祈宴平静看着她,这人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对她没有向往,亦无怨恨,她虽抛弃了他,但帮他换来了二十年和余生的荣华富贵,哪怕只是为了报复,她都不欠他的。   凌祈宴始终没走上前,待云氏打了水回身进门,他也转身离开。   云氏停步在门槛边,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院外在春风中簌簌颤动的花枝。   走远之后,凌祈宴犹豫问那太监:“她……在这里会有危险吗?”   他不信沈氏会这么轻易放过云氏,若有机会,沈氏只怕恨不能将云氏千刀万剐。   太监低声道:“您放心,太后娘娘特地叮嘱过这里的住持,有她看着,那些人下不了手的。”   凌祈宴心下一松,点点头,没再多问。   傍晚时分,到达驿站歇脚,明日再往前走个几十里,就要出京畿之地,是凌祈宴自己选的,走陆路下江南,虽会慢上许多,但他想沿途到处看看。   躺在驿站的硬板床上,凌祈宴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平静,待明日之后,前尘往事尽消,京中的人和事,便再不要忆起了。   翻过身,他阖上眼,安然睡去。   上京。   永安宫里,温瀛一手枕在脑后,全无睡意。   宫殿中还有未熄的灯火,明日他就要离开这个住了不过两个月的地方,启程往西北去。   他没有与凌祈宴说,他离京赴任的时间,只比他晚一日。   想到昨夜还醉眼迷蒙躺在自己怀中的那个人,温瀛闭上眼,将那些杂乱的思绪屏除。   清早,天色未亮,温瀛已起身,去拜别皇帝、太后和沈氏。   在凤仪宫,温瀛在外等了两刻钟才得进去,沈氏这几日心情十分不好,卫国公府出了事,沈兴曜那小子和一帮世家子前几日去外踏青,在山野中失踪,皇帝已下旨派京卫军和上京府衙的四处搜找,但遍寻不着,至今杳无音讯。   因温瀛不亲近她,沈氏对这个便宜儿子并无多少热络之意,不咸不淡地叮嘱他几句,就让之退下了。   温瀛一句话不多说,告退出去。   辰时三刻,领着五百亲兵,温瀛的车驾低调出城,行了一个时辰,在京郊的别庄中暂歇。   这座山庄从前是凌祈宴的,在凌祈宴“暴毙”后,被皇帝转赐给了他,这还是山庄易主后,温瀛第一回过来。   当年秋闱之后,与凌祈宴在这庄中悠闲度日的那一个月,已恍若隔世。   进入山庄里,挥退了跟着的下人,温瀛冲身边的亲卫示意:“那几人关在哪里?带路。”   山庄阴暗潮湿的地室门打开,亲卫举着火把,领着温瀛顺石梯而下,往前走了一段,是一长排的铁栅栏,关在里头的,正是沈兴曜几人。   那几人皆衣不蔽体,神志全无,搂抱在一起如同畜生一样交媾,丑态毕露、不堪入目。   温瀛站在栅栏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沈兴曜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见到温瀛,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之色,猛扑至栅栏上,伸手想去挠温瀛,却如何都够不到。   温瀛冷冷瞅着他,一动不动。   沈兴曜双目怒瞪,恨得几欲滴出血来,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你、是你!我没、没害过你,你怎能如此……”   他仿佛已完全忘了,他曾经帮着太子,断过面前这人的前程仕途。   “你做过的恶事,总要偿还的,”温瀛低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当年你们给赵熙下过的药,对赵熙做过的事,如今亲身尝一尝,滋味如何?”   他的目光阴鸷森寒,眼中杀意毕现,沈兴曜下意识地抖了抖:“你不敢,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   “皇后娘娘是本王的母后,”温瀛幽幽提醒他,“就算她想偏帮你这个侄子,那也得她能找到你。”   被温瀛这么盯着,沈兴曜眼中的惊怒逐渐化作恐惧,死死抓着栅栏,哆嗦着哀求他:“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温瀛漠然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从地室出来,迎面而来的刺目阳光让温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他的神色更冷,漫不经心地吩咐人:“再过两日,将他们绑上石头,扔运河里去。”   当年赵熙是如何死的,他们也一样,以命抵命,他向来公平。   亲卫垂首领命。   晌午时分,路过一处山道边的茶棚,凌祈宴下令原地暂歇休整片刻,吃些东西再继续上路。   坐了快两日的车,他已浑身不适,有些后悔没走水路了。   就着这劣质的茶水吃干粮,凌祈宴只觉难以下咽,哀叹自己果真是好日子过惯了,这点苦都受不了,日后到了江南,还不知会怎样。   心不在焉地忧虑着以后的事情,忽然闻得一声巨响,凌祈宴下意识地抬头,就见一巨石从天而降,突兀地挡在了前方山道上。   凌祈宴陡然一惊,尚未回神,数十匹马紧接着从两侧山上冲下,后头还有手持各种兵器的壮汉,浩浩荡荡压山而下,一眼望去,少说有数百人。   是山匪!凌祈宴身侧护卫已纷纷反应过来,拔出剑警惕地将他围在中间。   那群人高喊着要他们交出所有随车的行李,留下买命钱,凌祈宴阴下脸,隐约觉得不对。   这里虽已出了京畿地带,但并非什么偏远荒蛮之地,他的随从有近百人,光天化日之下,数百山匪这样在官道上打劫,可能吗?   不待凌祈宴多想,那伙山匪已冲了上来,下一瞬,山道后方忽地马蹄扬尘,竟又冲出几百骑兵来,这一回出现的却是朝廷正规军。   那伙山匪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下就慌了,两边交起手。   不出两刻钟,山匪死的死、擒的擒,很快缴械投降,再无还手之力。   领兵的将领过来凌祈宴面前,自我介绍名叫郑沐,是旒王麾下的五品守备。   听到“旒王”二字,凌祈宴不由皱眉,心生警惕:“多谢相助,如今既已无事,你便回去复命吧,我等也要继续启程往南去了。”   郑沐不动,凌祈宴见状冷了神色:“你什么意思?”   “末将奉殿下之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郎君勿怪。”   他说罢,一挥手,不待凌祈宴这边的人反应,转瞬就已将他们尽数拿下。   郑沐手下这些人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显然比那些悍匪更难对付,太后派给凌祈宴的这些护卫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凌祈宴身旁的宁寿宫太监气得跳脚:“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等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护送温郎君南下!你们想造反不成!”   凌祈宴的脖子上也被架上了两柄剑,面色已冷得不能再冷,郑沐低了头,依旧是那句话:“末将奉命行事,得罪了。”   静水寺。   温瀛站在那间小院中,淡漠望着面前的云氏。   云氏扯开嘴角冷冷一笑:“没想到我亲儿子来看我,连你也来看我,怎么,你是来杀我的么?”   温瀛平静道:“太后会防着皇后,但不会防着我,我若想杀你,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所以?”   “你还想跟陛下吗?我给你机会,只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   云氏死寂一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原因呢?”   温瀛并不多说:“原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回答我想是不想。”   云氏愕然看着他,温瀛依旧是那副镇定淡然之态,但他的眼神告诉云氏,他并非在戏弄她。   云氏低了头,像是在犹豫挣扎些什么:“我已年老色衰,陛下恨我至此,怎还可能再要我?”   温瀛淡道:“你若还像那日在兴庆宫里时一样疯癫若狂,陛下自然不会要你,你若肯改,设法让陛下怜惜你,忆起与你的那些过往,未必没有机会。”   云氏十六岁就生了凌祈宴,如今四十不到,虽已不再年轻,且这些年还受过诸多苦难,但唯有在这样貌皮肉上,上天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岁月痕迹,只要敛去神情中的那些不平不忿不甘,她依旧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当真会没有半分重温旧梦的想法吗?   未必。   温瀛安静等着她自己拿定主意。   云氏咬住牙根,低垂着的眼中滑过一抹恨意,终是下定决心:“好。”   傍晚,温瀛行至驿站落脚。   郑沐带着人回来复命,说那些山匪俱已审问过,能招的都招了。   “他们一直盘踞在这附近的深山老林里,靠打劫路过的商队为生,当地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这回是收了京中贵人给的银子,在此拦截这支南下的车队,而且收的不止一笔钱财,其一是要买温小郎君的命,另一则是要他们将温小郎君劫走,找具死尸替代温小郎君,叫人以为温小郎君已死。”   温瀛冷声问:“京中何贵人?”   “他们也说不清楚,应当确实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身份。”   郑沐心下惴惴,托了温瀛的福,他回京之后就升上了五品守备,拜把子的兄弟摇身一变成了皇子,他一直有种不实之感,更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英雄,如今虽再不敢与温瀛称兄道弟,但温瀛愿意以他做亲信重用他,他自然也愿肝脑涂地。   温瀛没再多问,也根本不用猜,想要买凌祈宴命的,只会是沈氏,至于另一个将计就计想要劫走凌祈宴的,则必是太子。   “将他们交给当地官府,不必多言,只说我等路遇这些山匪,顺手清剿了他们。”   郑沐领命。   “你带回来的人呢?”   郑沐犹豫道:“……温小郎君坐在车里一直不出声,倒是那位太后娘娘身边的德公公,一路骂骂咧咧的。”   温瀛吩咐他:“将温小郎君安顿好,把德公公带过来。”   那位德公公很快被人带来,见到温瀛愈发的没好气:“旒王殿下这是何意?咱家奉太后懿旨护送温郎君去江南,您将温郎君和咱家劫回,到底想做什么?”   温瀛淡声道:“本王会将温郎君带去西北,至于你和其他人,回京去吧,将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太后,与她老人家说,温郎君和本王在一块,不会有危险。”   “你——!”   “还是德公公你有更好的主意?这才刚出了京畿,你们就遇上山匪,你当真觉着你能平安将温郎君送去江南?”   对方的面色变了又变,哑口无言。   温瀛又道:“太后若是想温郎君了,可以写信寄去西北,要送什么东西给温郎君,也直接送去西北便是,本王都会转交给温郎君,请她老人家放心。”   打发了德公公,温瀛静坐片刻,起身去了安置凌祈宴的屋子。   听到脚步声,坐在榻边的凌祈宴缓缓抬眼,赤红双目看向他。 第56章 这个疯子   温瀛叫人送来晚膳,冲凌祈宴示意:“你晌午那顿就没用多少,先填饱肚子。”   凌祈宴的嗓子里发出嗬嗬笑声,眼眶更红:“你这样将我劫来,到底想做什么?”   “跟我去西北,”温瀛的声音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跟我去西北。”   “去西北?”凌祈宴木愣愣地重复这三个字。   “去了西北,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   温瀛点头:“是。”   “……那我想要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凌祈宴陡然拔高声音,怒不可遏:“凭什么你想要我跟你去西北,我就一定得去?!我不肯去你就强迫我去?!疯的那个是你又不是我!”   凌祈宴破口大骂,一句一句尖锐的话语往外蹦,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无论他说什么,始终无动于衷,由着他骂。   凌祈宴抄起手边茶碗狠狠砸向他,他不闪不躲,滚烫茶水浇了一身,神色却不动半分。   “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跟你那个娘和弟弟一样的恶毒疯子!”   待凌祈宴骂够了,温瀛才缓步走上前,抬起的手掐住他下颚,再用力一提,逼迫他正眼看向自己,冷声提醒他:“今日若非我救你,你觉着你还能这般盛气凌人的在这发脾气?皇后买通了那些山匪想杀你,太子想将你劫走,让你从此真正做一个人‘死人’,你以为,你落到太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凌祈宴啐他:“落在你手里和落在那狗东西手里有什么区别?你们一样打的都是那恶心至极的龌蹉主意,你又能比他好多少?”   温瀛轻眯起眼:“你觉得,没有区别?”   “有何区别?!”   凌祈宴气得浑身发抖,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疯子为何偏要这么执着于他,这人分明就是魔怔了,又或许,这人骨子里就跟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一样,是个脑子有病的,想要在他身上寻求刺激、满足那些阴暗心思,想要折磨他。   温瀛的手指在凌祈宴面颊上缓缓摩挲,盯着这一张脸,默然无言。   他不懂,他根本不懂……   凌祈宴瞪向他,眼中怒意沸腾翻涌。   半晌之后,温瀛闭了闭眼,松开手,淡下声音:“别闹了,先用晚膳吧。”   呵。   凌祈宴自然不是在跟他闹,他只恨自己没有早点看穿这人的真面目,原来这个疯子说的逃不掉竟是这个意思,哪怕是太后他都全然不放在眼中。   他不该如此轻敌,才会这般轻易就落入这个疯子手中。   一桌子的膳食摆到凌祈宴面前,他却不肯动筷子,温瀛无声看他片刻,吩咐人:“带他们进来。”   江林和几个从前惯伺候凌祈宴的太监哆哆嗦嗦地进门,见到凌祈宴,当场流下眼泪来,跪到地上,哭喊他:“殿下——”   看到他们几个,凌祈宴惊诧之下不由紧拧起眉,看向温瀛的神色更冷:“你什么意思?”   温瀛镇定用着膳食,慢慢说道:“前些日子我从內侍处将他们几个要来,既然是你从前用惯了的人,之后依旧让他们伺候你吧,你是主子他们是下人,若是你饿了、冷了、不舒服了,那便是他们失职,我自会责罚他们。”   “你——!”   温瀛抬眸,幽深黑沉的双眼望向凌祈宴:“你听话一些,你自己能少吃些苦头,这些跟着你的下人也能少吃些苦头。”   凌祈宴忍着掀桌子的冲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不如将我杀了,你若逼迫我,我绝不会从!”   温瀛深深看着他,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用膳。   江林几个从地上爬起来,抹掉眼泪,开始为凌祈宴布菜。   凌祈宴还是不肯吃,江林小声哀求他:“殿下,您多多少少都用些吧,您若是饿出个好歹来,奴婢们当真只能以死谢罪了……”   凌祈宴忍耐着怒气,深吸一气,拿起筷子。   晚膳过后,温瀛叫人上来热茶,将屋中下人都挥推下去,在榻上摆开棋盘,问凌祈宴想不想下棋。   凌祈宴没理他。   温瀛手中摩挲着棋子,缓缓说道:“你若是能赢我这盘,我便放你离开。”   凌祈宴冷冷瞅向他,温瀛坦然回视。   僵持片刻,凌祈宴坐上榻,捏起颗棋子用力扣到棋盘上。   一个时辰后,温瀛将他吃下的棋子捡走,抬眼看向凌祈宴:“你输了。”   凌祈宴握紧拳,垂着眼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前他与温瀛下棋,胜负各半,今次他铆足了劲想要赢,温瀛却始终游刃有余,一步一步循循善诱,再绝地反扑,最后长驱直入将他逼入绝境。   他输了,输得彻底。   温瀛伸手过去,拇指腹拂过他面颊,尽是润湿的水。   他轻蹙起眉:“不许哭。”   凌祈宴低下头,无声哽咽,眼泪不停往外涌。   温瀛伸手一攥,将他揽进怀中,凌祈宴下意识地挣扎,挣不动,埋首在温瀛肩膀上,放声哭起来。   温瀛捏住他后颈,在他耳边低呵:“你哭什么?”   凌祈宴不说话,只是哭。   从身份被揭穿到现在,他在太后面前没哭过,在任何人面前都没哭过,这却是第不知多少回,在温瀛怀中崩溃流泪。   这几个月掉过的眼泪,只怕比他前头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些。   可他就是委屈、难受、无措又愤怒,他已经避着这些人,想要躲去江南了,为何还是不能放过他?   被温瀛强迫抬起头,凌祈宴通红的双眼中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水,漂亮的桃花眼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生气,蒙上水雾后变得格外黯淡无神。   他不愿看温瀛,干脆闭上眼,温瀛的眸色一沉,低头攫住他的唇。   唇舌碾磨一阵,尝到凌祈宴唇中咸涩的眼泪味道,温瀛皱着眉将人放开,抬手帮他抹去满脸的泪,依旧是那句:“不许哭。”   他越是这么说,凌祈宴哭得越凶。   温瀛拥着他,听着他在耳边的哭声,身体紧绷着,渐收紧双臂:“……别哭了。”   被温瀛抱上床,凌祈宴下意识地又挣扎起来,温瀛按着他,没让他动。   为凌祈宴脱了外衫和鞋袜,温瀛叫人打来热水,帮他擦了把脸,缓和了声音:“你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我不动你。”   “……我不去西北,我要去江南。”凌祈宴哑声哽咽,坚持要他放自己离开。   温瀛不接话,轻抚了抚他的脸。   “就当我求你了,你放过我,放我去江南不行吗?”   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人,怎可能再放走。   没给凌祈宴再说的机会,温瀛帮他拉下床帐,吹熄灯,又在床榻边沉默站了许久。   脚步声渐远,凌祈宴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片刻,慢慢缓过劲来,用力一抹脸上的泪,坐起身,喊:“来人!”   进来的果真是江林,先前他就一直在外头守着,这会儿没了别的人,江林红着眼睛跪到了凌祈宴面前:“殿下,您受委屈了,奴婢以为、奴婢以为您当真已经……”   “别说了,”凌祈宴打断他,“外头有多少人?”   江林不知他想做什么,噎了一瞬,谨慎回答:“除了那郑守备手下兵马,旒王殿下还带了五百亲兵,加起来有近两千人,都在驿站外扎营。”   “守在这驿站里的有多少人?”   “都是旒王殿下的护卫和贴身伺候他的人,不到五十。”   凌祈宴的心思转得飞快,昨夜他已在这驿站住了一夜,听人提过一嘴,这驿站的马厩应当就在后头不远,从那边可以直接出驿站,现在夜深人静,大多数人都已歇下,他未必没机会逃出去。   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   于是沉声吩咐江林:“你去帮我弄身小厮的衣裳来,动作快些。”   江林大惊失色:“殿下您想做什么啊?”   凌祈宴不耐道:“别殿下殿下了,毓王已经死了,你若是还认我这个从前的主子,就别咋咋呼呼的,赶紧麻利去办了,就当是帮我这最后一次。”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凌祈宴冷下脸,“还是你如今跟了旒王,就不打算再听我的话了?”   “自然不是!”江林犹豫片刻,咬咬牙,领命而去。   凌祈宴当即起身开始收拾包袱,只挑最要紧的东西拿,可惜太后他们给的那些贵重之物是带不走了,但只要能顺利去江南,拿到太后叫她娘家人给他置办的地契房契,他就饿不死。   凌祈宴心中稍定,江林很快帮他找来衣裳,他快速将衣裳换上,将那一沓大额的银票收进怀中,又装了些轻便值钱的宝贝,背上身。   江林犹犹豫豫地问他:“殿下,您要这么走吗?您这能走得掉吗?不如奴婢陪您一起……”   “说了别再喊殿下了,”凌祈宴皱眉打断他的话,“你不需要跟着我,你留在旒王身边,日后前程还有奔头,我如今什么都不是了,也不能用你这样的人。”   “你现在出去,跟外头的人说我想沐身,让他们去准备东西,把那些人都引开。”   江林抹了一把脸,只得应下,再次出门去。   凝神听了一阵外头的动静,待人走了大半,凌祈宴走去后头窗边,翻窗而出,借着夜色掩盖,迅速往后院马厩跑去。   一气跑到马厩处,来不及多喘口气,他快速挑了匹看起来强健的马匹,利落翻身上去,一甩马鞭,纵马疾驰而出。   幸好白天来回走过一遍,他还记得路,只要过了这段山道,到下一个渡口,他就改走水路,以最快速度南下,只要……   山道上一支接着一支的火把亮起,凌祈宴的双瞳狠狠一缩,骤然勒紧马缰停下,想要调转回去另走他路,后方的来路上也逐渐响起马蹄声,渐行渐近。   温瀛面无表情地立在高头骏马上,与他隔着半里的距离,沉默对视,火光将他们的脸同时映亮。   凌祈宴咬紧牙根,死死瞪着他,温瀛哑声开口:“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你放我走,”凌祈宴忍耐着心下滔天怒气,压着声音问他,“我不愿跟你去西北,你非要强迫我去,到底有何意义?”   温瀛的双眼在火光中一点一点黯下,说出口的话依旧无波无澜:“回来吧,大半夜的,别闹了。”   “我没有与你闹!我说我要去江南,你叫这些人给我滚开!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忽地一蹬马肚,纵马猛冲上前,伸手一捞,凌祈宴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中,天旋地转间,已被他用力拎起,带到另一匹马上。   凌祈宴从惊惧中回神,已被温瀛揽坐至身前,身下马匹疾驰回奔,他的耳边只有凛冽风声,裹夹着他身后那人刻意压抑的粗重呼吸。   再次回到驿站,被扔上床,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床里缩,红着眼睛怒瞪向温瀛。   江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请罪,温瀛盯着凌祈宴,漠然吐出声:“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   江林用力磕了磕头,匍匐退下。   凌祈宴狠狠别过脸,温瀛伸手捏住他下巴,哑声问:“你为何不听话?”   凌祈宴张嘴就咬,发了狠,一副要将温瀛的手指头都咬断的架势。   温瀛由着他咬,神色不动分毫,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只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   凌祈宴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终于松了口,温瀛的被他咬住的手指上已一片血肉模糊。   “……你究竟想如何?”   看到温瀛依旧是这副无动于衷之态,仿佛他再做什么都不能让之改变主意,凌祈宴颓然地闭起眼,折腾了这大半夜,他是当真累了。   “你真以为你能跑得掉?”温瀛的声音低缓,极力压抑着其中的情绪,“你其实连这个驿站都出不去,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你能跑去哪里?”   凌祈宴哑然,他知道的,他只是存着侥幸不死心,温瀛只怕时时刻刻都派人盯着他,他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故意放他走,再将他捉回来,不过是想让他彻底死心罢了。   沉默半晌,凌祈宴闷声问:“所以呢?我又不想跟你去,你非捉着我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温瀛定定看着他:“为何不想去西北?”   凌祈宴十分无力:“我为何要想去?放着江南繁华地不去,去西北,我脑子又没坏。”   “只因为这个?”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可凌祈宴实在不想说,温瀛为了他去拼死拼活,为了他不肯娶妻,如今又这样不管不顾地试图劫持他,这样的偏执,让他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怕自己回报不了他想要的,这个疯子日后会越来越疯,直到彻底失去理智报复他。   这些,他跟面前这个疯子,根本没法说得通。   凌祈宴倒进床里,拉高被子遮住脸,像是完全自暴自弃了:“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温瀛没再出声,片刻后,帮他将屋中的灯重新熄灭,黑暗中,最后淡声提醒他:“睡吧,别折腾了,明日一早我们就上路往西去。” 第57章 你欺负我   翌日清早。   早膳之后,温瀛下令出发,自驿站往前再走五里,兵马转向与昨日凌祈宴走的截然不同的、往西北的路。   凌祈宴被用粗麻绳捆了双手,绑在温瀛的车驾之后,拖着往前走。   温清骑着马过来,他已跟了郑沐一段时日,能骑马能用剑,本事长进不少,人情世故也懂得多了,见到凌祈宴这副模样,不免有些担忧。   “哥,你要不跟王爷服个软吧,你去江南去西北不都一样,都到这里了,……王爷也是为你好。”   凌祈宴冷笑,没理他。   温清无法,只得又纵马去前头车驾边,小声为凌祈宴求情。   温瀛推开车窗,漠然朝后看了一眼。   早起后凌祈宴就一直在闹脾气,不肯用早膳,不肯动,也不肯说话,无论江林几个怎么苦苦哀求,始终一副无动于衷之态。   后头温瀛过来,沉默看他片刻,直接下令,让人将他的手捆住,绑在车驾后拖着走。   这才上路不过两刻钟而已。   凌祈宴脚下趔趄,浑浑噩噩地摔倒在地,再爬不起来了。   行进中的车轮戛然而止。   温瀛自车上下来,走近过去,停步在凌祈宴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凌祈宴只瞧见一双乌黑掐金丝的短靴停在他眼前,再看到那绣着如意浮云纹的衣裳下摆,嘴角艰难地扯起,没有抬头,哑声道:“你非要这么折辱我,不如杀了我吧。”   “起来。”温瀛冷声提醒他。   凌祈宴狼狈坐在地上,不肯动。   温瀛伸手,扯住他胳膊用力一攥,将人从地上拉起。   凌祈宴没有挣扎,低着脑袋不看他,温瀛抬手在他脸上撸了一把,果然又是一手的水。   “别哭了。”温瀛压着声音,不耐皱眉。   凌祈宴不出声,默默掉泪。   温瀛深吸一口气,将烦躁压下:“你是姑娘家吗?动不动就掉眼泪?”   “……我手疼,脚也疼,你欺负我。”   凌祈宴的嗓音里带上了哽咽,像是委屈极了。   温瀛默然看着他,凌祈宴依旧低着头,半晌,又闷声挤出一句:“我不要走了。”   温瀛抽出腰侧佩剑,斩断捆着他双手的麻绳,他手腕处果然已一片通红,凌祈宴揉着手,将眼泪咽回去,轻哼了一声。   温瀛拉他入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凌祈宴没敢再乱动,由着温瀛将他抱上车。   坐进车里,温瀛递帕子给他:“把眼泪擦了。”   他的嗓音低沉,似乎还压着怒气。   凌祈宴缓过劲,大约也觉着丢人,赶紧胡乱擦了脸。   温瀛又叫人拿来两套干净衣裳,示意凌祈宴:“换了。”   凌祈宴慢吞吞地解开腰带,将脏衣裳脱下,抬眼却见温瀛也脱了外衫,顿生警惕:“你做什么?”   “你把我的衣裳蹭脏了,我也得换。”温瀛冷道。   凌祈宴顿时语塞,赶紧拿过自己那件穿上,心里憋着气,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却不得不这样防着这个混账,当真是……   刚穿好衣裳,凌祈宴的肚子一阵咕咕叫,尴尬低了头,早起他就没用过早膳,这会儿是真饿了。   温瀛没再说什么,叫人送来膳食和药膏。   凌祈宴吃东西,温瀛则拉过他的手,给他搽药,凌祈宴不乐意:“别搽了,又没出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瀛冷冷抬眸,看他一眼,又低了头,继续上药。   凌祈宴:“……”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是别惹这个疯子了。   两只手都搽完药,再填饱了肚子,凌祈宴终于舒坦不少,倚着软枕靠在车中,顺嘴抱怨:“我脚也疼。”   温瀛默不作声地将他双腿抱到身上,给他揉按小腿肚。   凌祈宴惊了一跳,这家伙都做王爷了,还肯这么伺候他呢?   他有些不自在地想抽出腿,被温瀛按住:“不许动。”   温瀛的语气十足不耐,凌祈宴噎住,……果然还是不一样了,这人现在可凶得很。   被温瀛揉舒服了,凌祈宴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他闹也闹了,骂也骂了,温瀛依旧坚持要带他走,他只能选择接受好让自己少受些罪,可他得把事情先说清楚。   “昨日遇山匪之事,虽是皇后和凌祈寓那狗东西安排的,但你的人能那么快赶到,想必早就布置好了,说不得一直就跟在我后面,是不是没有山匪那一出,他们也会将我劫来?”   “嗯。”温瀛坦然承认。   他就知道!   凌祈宴忍耐着怒气:“所以你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你要我跟你去西北,我不答应,你就将我抢去?”   “去西北有何不好?”温瀛不以为意,“你一人去了江南能做什么?你真以为太后娘家人能照顾你一辈子?”   “那我跟你去了西北又能做什么?你能照顾我一辈子?”凌祈宴没好气。   温瀛的手微微一顿,沉声吐出两个字:“可以。”   他可以照顾他一辈子。   无论凌祈宴是如何想的,他已决意这辈子都要将这人绑在身边。   凌祈宴微怔,转开眼,嘴里嘟哝:“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有手有脚,二十好几了,不会饿死自己。”   温瀛手上力道加大,在他腿肚上一捏,凌祈宴皱眉:“你做什么?”   温瀛抬眼看向他:“去了西北,你想做什么都随你,想要什么,我也都给你。”   凌祈宴被他盯得不自在,昨日这人也是这么说的,当时他太生气,只想跟之打一架,这会儿冷静下来,想的不免更多:“……我不要别的,我就不想做你娈宠。”   温瀛不接腔,看向他目光里多了些意味深长。   凌祈宴不由有些惴惴不安:“你要是想这样羞辱我,我死都不会从的。”   “不会。”   “我不需要娈宠。”   “更不需要你做。”   温瀛好似说得分外认真,凌祈宴心头微动:“真的?”   “真的。”   闻言凌祈宴终于松了口气,只要这人不打他主意,他暂且忍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何必折腾自己。   “你自己说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说完这句,凌祈宴彻底放松下来,昨夜整宿没睡好,这会儿已困得睁不开眼,双腿还搭在温瀛身上,靠着车壁,很快昏昏欲睡。   温瀛放开他的腿,将已打起瞌睡的人揽进怀中。   凌祈宴无意识地动了动,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温瀛为他盖上毛毯,渐收紧手臂。   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温瀛一直郁结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目光逐渐柔和。   傍晚,他们在下一个驿站落脚。   虽又坐了一整日车,但吃好睡好,凌祈宴的精神十分抖擞,下车后伸了个懒腰,浑身都是劲。   用晚膳时,温瀛叫人上来酒给他喝,凌祈宴捏着酒杯嗅了嗅,疑惑抬眼:“你不是说这酒没了吗?”   “你想喝就有。”温瀛淡定道,给他夹菜。   凌祈宴顿时又气到了,之前没有现在有了,之前他几番讨要这酒不成,现在把他拐上去西北的路,就肯拿出来了,这人怎么这样?   “你是不是早在与皇帝请准去西北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出出?”   不在意他言语间的讥诮奚落,温瀛继续给他倒酒:“真的只剩最后一坛了,再要喝得等到了西北之后。”   要不是舍不得浪费这一口酒,凌祈宴恨不能直接浇他脸上去。   亏他从前还以为这个混账虽然不解风情、毫无情趣,且脾气大、心眼小,至少是个老实的,呵。   他若是老实,这天下再没有不老实的人了!   后头凌祈宴不出意料又喝多了,浑身燥热地扯着自己的衣襟,说要沐浴。   温瀛叫人给他送来热水,一桶一桶的水倒入浴桶中,凌祈宴伸脚踢温瀛:“你走吧,我要沐身,你别杵这里。”   温瀛面无表情地提醒他:“这里是我的屋子。”   凌祈宴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试图从榻上爬起:“那我回自己屋里去洗,这里留你吧。”   刚一动,又被温瀛扣住脚踝拽下,跌进他怀中。   “你干嘛?”凌祈宴手脚都是软的,趴在温瀛怀里起不来,干脆不动了,醉糊涂之后只余一脸茫然。   温瀛的声音更低:“就在这洗。”   直到腰带被抽走,脱下外衫,凌祈宴才陡然回神,慌乱地推人:“你做什么?你说了不要我做娈宠的!”   温瀛冷眼看着他:“我让你沐浴,跟做娈宠有何关系?”   凌祈宴木愣愣地想着,……好像确实没什么关系?   待被温瀛搂着与他一起坐进浴桶中,凌祈宴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似乎又被他骗了,他俩现在浑身赤条条地相对,在狭窄的浴桶中,连避都避不开。   且他越是想动,他俩的身体反贴得越紧,凌祈宴尴尬无比,被温瀛按在怀里,就听他黯哑的声音在耳边道:“别乱动。”   凌祈宴气不打一处来,低头,狠狠一口咬上他肩膀。   温瀛一声不吭,由着他咬。   过了片刻,凌祈宴又猛地将人推开,起身想跑,被温瀛一只手拖回。   水花四溅。   凌祈宴伸脚欲踹人,再次被温瀛捉住脚踝,他跌回浴桶中,差点呛了水,拼命咳嗽,狠狠瞪向温瀛:“你有毛病吗?”   温瀛冷下脸,霍然起身,不待凌祈宴反应,一弯腰,用力将他扛上肩。   凌祈宴下意识要挣扎,又怕摔了赶紧抱住他的腰,吓得够呛。   他想起来了,以前他还是亲王,这人还是穷秀才时,就敢这样以下犯上,现在不过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被扔上床,不等凌祈宴往床里躲,温瀛已欺近过来,将他按住。   “你放开我!”   凌祈宴醉意全消,警惕万分。   温瀛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   被他这么盯着看,凌祈宴心下不断打鼓,不安迅速扩大。   “……你想做什么?”   温瀛的眸色沉冷,手指贴上他面颊,缓缓摩挲。   “你又想欺负我。”   凌祈宴的声音里没什么底气,温瀛若铁了心要动他,他根本反抗不了,这人明明早上还说不会拿他做娈宠的……   他越想越委屈,渐红了眼眶,温瀛低头,一个轻吻落在他唇上,低呵:“哭什么?”   “你说了,不要我做这个。”   “你也说过,愿意和我做这事。”温瀛哑声提醒他。   “我没说过,”凌祈宴坚决不承认,“我就算说了那也是醉话,我不做,你放开我。”   温瀛轻眯起眼:“毓王殿下这几年,又招惹过多少入幕之宾?”   凌祈宴一愣,伸脚就踹:“我没有!”   温瀛按住他,又急又凶的吻紧跟着落下。   被亲得喘不过气,凌祈宴气得用力锤他的背,温瀛不管不顾,压着他一再深入地缠吻。   待被放开时,凌祈宴瘫在床上,感觉自己已快死了一回。   温瀛跪直起身,凌祈宴欲要骂人,目光触及他满是疤痕的胸膛,倏然愣住。   温瀛比之当年肩更宽、腰背更结实、连大腿手臂都更加粗壮,皮肉也再不复从前的白皙光滑,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腿根处,俱是大大小小的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   凌祈宴愕然看着,想起那夜温瀛在黯淡烛火下,目光沉沉望着自己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真的,他当真经历过九死一生,一次次从鬼门关里爬出,才有了今日。   凌祈宴回神时,他的手已抬起,怔怔摩挲上温瀛腹部那道最狰狞的疤痕。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凌祈宴慌忙缩回手,眼珠子不自在地乱转:“这个,怎么弄的?”   “与刺列部的最后一战,被人刺了一剑。”温瀛盯着他,不在意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不是一箭射杀了刺列部汗王吗?”   “在那之前,就因为中了这一剑,没人再将注意力放我身上,我才得到偷袭的机会。”   他中了这一剑,能捡回条命实属万幸,竟还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形下,偷袭敌军主帅,且还成功了。   饶是这样,这一仗之后,他也只是升上了五品守备,他说的不知还要多少年,并不是一句假话。   若无这身份对调之事,这人只怕还不知要死里逃生多少回,才能一步步爬到他想要的位置。   想到这些,凌祈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憋了半日,含糊吐出一句:“……可这也不是我的错,你不能都算我头上。”   温瀛猛地压下身,用力钳制住他,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炙热的呼吸欺近,近乎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是想跟你算这个?”   凌祈宴慌乱道:“那、那不然是什么?”   “毓王殿下从前拉着学生做这事时,不是很开心吗?”   “您也只是不想被外人知道而已,可这里只有您和学生两个,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学生伺候得殿下不舒服吗?”   温瀛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低哑,连从前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听在凌祈宴的耳朵里却莫名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   凌祈宴求饶,刚开口,温瀛的唇舌便又一次凶狠抵上去。   被捏住臀肉,凌祈宴一声低喘,溢出口的声音又尽数被温瀛吞下,他难耐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但被温瀛死死摁着,不得动弹。   温瀛的舌在他嘴里搅弄,凌祈宴被迫吞下不知是谁的口涎,很快就被逼得眼角发红、眼中含泪:“唔……”   唇舌稍稍分离,温瀛贴着他的唇瓣,哑声道:“把腿分开。”   “我不要,我不跟你做这事……”   凌祈宴抬脚就踹,温瀛捉住他一条腿,拉高到腰上,膝盖顶进他双腿之间。   那玩意被顶到,凌祈宴重重一喘,尚未反应过来,温瀛已低下身去,将他的茎物含进嘴里。   三年没动过真格的,凌祈宴哪里受得住这个,没几下就在温瀛嘴中激烈喷射出来,瘫在床里大口喘气。   温瀛撑起身,舔着嘴角他射出来的东西,垂眼看向他。   凌祈宴被他的眼神盯得想逃,温瀛的吻又覆下来,尝到他嘴里腥涩的味道,凌祈宴拼命扭头想要避开:“不要了。”   但避无可避。   温瀛抹了脂膏的手已经抵上他后穴,凌祈宴心惊肉跳,哽咽求饶:“我真的不要,你别欺负我……”   温瀛的呼吸渐重,贴至他耳边低喃:“听话。”   “我不……”   穴口的褶皱被硕大的性器撑开撑平,凌祈宴眼睁睁地看着那狰狞的巨物碾进自己身体里,再一下一下狠狠擦过他最受不了的那一点,撞进身体深处。   他失控地喊出声,双腿已被温瀛抬至肩膀上,毫无招架之力地承受他又急又猛的肏弄。   在不间断的抽插中,温瀛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下,落在凌祈宴面颊、脖颈和肩膀间来回游移,凌祈宴只觉得自己像被猛兽叼住了脖子,最隐秘羞耻的地方也落入敌手,他又想哭了,巨大的快感和羞耻几乎要将他逼疯,压着他的这个人比当年还要强硬蛮横,他根本挣脱不开,只能被动承受。   身体相连的地方被肏出泊泊水声,凌祈宴恨不能堵住耳朵,却又不可抑制地呻吟出声,被温瀛拖带着,坠入欲望的深渊中。   恍惚中,他看到压着他的人火光映衬中沉浸在情欲里的面庞,心尖止不住地打颤,终是闭上眼,认命地放任自己沉沦其中。 第58章 拔老虎毛   烛台上的灯芯只剩最后一截,噼啪声响后,烛火悠悠晃荡一瞬,彻底熄灭。   凌祈宴趴在温瀛怀里,从推拒、哭闹到后面的顺从,最后嗓子都喊哑了,浑浑噩噩地睁不开眼。   察觉到小腿肚被温瀛一手捏住,以为他犹不肯放过自己,凌祈宴下意识地哆嗦躲闪,想抽开腿,温瀛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别动。”   有什么东西系到了他脚踝上,凌祈宴低低抽噎,嗓子里挤不出声音来。   温瀛的唇贴上他的面颊,吻去他脸上的水和额头的汗,安静拥他片刻,起身叫人进来。   屋子里的灯重新点亮,江林带着几个人送来热水,麻利地将满床的狼藉收拾,始终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不敢多看一眼。   从前他们还在毓王府时,就知道温瀛是个什么性子的,如今这人成了高高在上的王爷,更叫他们如履薄冰,半分不敢放肆。   又洗了个澡,被抱回干净的床褥里,凌祈宴终于缓过劲,就着床帐外的那点火光,看清楚了温瀛系到他右侧脚踝上的东西,是红绳穿着的白玉石。   温瀛捏着他的脚掌,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脚踝打量。   凌祈宴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且像了他那个艳色绝伦的娘,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肌理皙白滑腻,就连脚踝这样的地方,都骨瘦均匀、线条流畅优美,系上红绳,更添了些难以言喻的淫艳妖靡之色,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不要戴这个,我又不是女人。”   凌祈宴哑声抱怨,伸手想去拽,被温瀛按住。   温瀛抬眼,幽幽火光映着那一双黯色的眸,嘴里含糊滚出声音:“戴着吧,挺好看的。”   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凌祈宴仿佛觉得自己又被他从里到外地占有了一遍,浑身不适。   他拉高被子,翻过身去,不想再理人。   温瀛在他身侧躺下,一手枕在脑后,沉默望着床顶的房梁。   凌祈宴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却不得,白日里睡了太久,他这会儿实在没有睡意。   身后许久没有那人的声音,更叫他心下惴惴。   半晌,凌祈宴犹犹豫豫地翻过身。   温瀛依旧一动不动地平躺着,敛着眼睫,也不知睡着没有。   凌祈宴心里不由生出稍许异样之感,安静看他片刻,手指伸过去,在他脸上轻轻一戳。   反应过来自己又做了什么蠢事,凌祈宴像触到烫手的山芋,赶忙缩回爪子,温瀛缓缓侧过脸,他倏地闭起眼,试图假装自己睡着了。   温瀛侧目看着他,凌祈宴的一张小脸紧皱着,眼睫还在微微颤动,连装睡都不会。   “睡不着吗?”   温瀛的声音低缓,难得温和,凌祈宴紧绷的心神骤然一垮,睁开眼,拉高被子缩下去一些,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温瀛:“你……怎么不睡?”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再走两日就能出冀州,到西北边城还需半月,你若是觉着这么赶路不舒服,我叫人放慢些行车速度,反正也不急。”   温瀛慢慢说着,凌祈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哼哼唧唧道:“那我不是拖你后腿了,你就不该带上我一起去。”   眼见着他的目光又变得危险起来,凌祈宴赶紧闭嘴,不再说这个。   心里却不好受,他垂了眼,低下声音:“你白日里还说不要我做娈宠的,夜里就这么欺负我,以前你在毓王府,我就从来都没逼迫过你。”   凌祈宴想,他可真是个好人,那时温瀛不情愿伺候他,他还一直将人留着,百般对他好,结果现在呢?   “毓王殿下从前是将我当做娈宠?”温瀛忽地问他。   凌祈宴瞬间语塞。   有几个人会像他这样让娈宠弄自己的?这个混账分明得了便宜还卖乖。   从前他们身份没调换时,他尽可以享受这事,因为这也是他给这人的恩赏,可是现在,他本就势弱了,还要做这些,好似真正成了那以色侍人之人。   凌祈宴越想越难过,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   “……我从前就算把你当娈宠,你也没吃亏,你怎么好意思说。”   温瀛伸手将他揽进怀中,在他眉目间落下一个吻:“不想做娈宠,那就与我做夫妻。”   凌祈宴下意识地闭起眼,彻底说不出话了。   上一回他脱口而出问这人是不是想与他做夫妻,温瀛默认了,被他骂坏了脑子,这一回,温瀛在他耳边仿佛梦呓一般说出这句,他却骂不出口了。   虽然,他还是觉得温瀛脑子有毛病。   两个男人,做夫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还想争帝位,做皇帝的不说三宫六院,皇后皇子总要有的,他们能做什么夫妻,逗他玩儿吗?   想到这个,凌祈宴心里分外不舒服,更生出股莫名的委屈感。   三宫六院有什么了不起,他也能有自己的小狗蛋,他才不要跟这人做夫妻。   将还揽着自己温存的温瀛推开,凌祈宴翻过身去,脑袋缩进被子里,再不理他,逼迫自己屏除脑子里那些荒唐念头,很快沉沉睡去。   耳边的呼吸逐渐平稳,温瀛轻闭了闭眼。   沉定心神,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纳入怀中。   清早。   凌祈宴一觉醒来,已快至辰时末,身边床榻早就空了,他睁开眼,愣神片刻,坐起身,又因牵扯到痛处,倒回床里。   江林带人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凌祈宴软着身子靠坐在床榻边,抬起右脚瞅了片刻那根系在脚踝上、镶嵌玉石的红绳,嘴角微撇。   系着这个在脚上,好似被人打下了什么标记一样,太叫人不爽了。   温瀛进门来,正看到这一幕。   凌祈宴敛回心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启程吗?”   温瀛随口道:“用完早膳再走。”   有小太监跪到凌祈宴身前,正要帮他穿袜子,温瀛示意人:“你退下。”   那太监赶忙退开到一旁,温瀛撩开衣摆,半蹲下身,捉住凌祈宴的脚,从太监手里接过袜子。   凌祈宴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抽身,但被温瀛掐住脚掌,根本挣不开,脚掌心被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凌祈宴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偏偏这个混账最知道他死穴在哪里。   “你别揉了……”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又捏住他脚踝,轻轻拨了拨那根红绳:“这个不许摘了。”   凌祈宴不高兴地用脚趾去弄他大腿:“凭什么你说不摘就不摘?”   这人的大腿肌肉都硬得跟石头一样,凌祈宴弄不动,又狠狠踩了他两脚。   温瀛的目光沉了沉,再次捉住他做乱的脚掌,揉得他愈发受不了,只得服软,低下声音求饶:“别弄了,我不摘了就是。”   ……算了,凌祈宴气呼呼地想,东西都给他系脚上了,他再摘了,只会惹这个疯子生气,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温瀛终于放过他,帮他穿好鞋袜。   凌祈宴站起身伸懒腰,下人已将门窗打开,他看到窗外院子里正吭哧吭哧练拳的温清,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小子才十六岁,就生得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的,壮实得跟头牛一样,难怪名字就叫大牛,凌祈宴看看他,再对着镜子看看自己,不免有些憋气,好歹他们是堂兄弟,怎的就一点不像,他这长相、身子骨尽像着他那个柔弱菟丝花一样的娘,幸好个头不矮,这点应该是像了他爹。   “你看什么?”温瀛在他身后沉声问。   凌祈宴抬眸,再看一眼镜中比他高了有大半个头、身形精壮挺拔的温瀛,深觉自己这辈子估计都打不赢他了,愈发的郁闷。   温瀛提醒他:“去用早膳。”   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前,凌祈宴拿起筷子,心下哀叹,他连温瀛都打不过,更别提他还带了两千兵马。   这会儿终于彻底放弃了半路逃跑的打算。   温瀛叫人去将还在外头练拳的温清叫进来,跟他们一块用早膳。   温清不敢坐下,温瀛道:“这里没有外人,坐吧。”   他对这个弟弟十分看重,上路之后就一直将人带在身边,亲自指点本事,凌祈宴看着这温大牛憨头憨脑的模样,默默想着,幸好温瀛没被温家人养成这副傻样……   他简直没法想象一脸憨笑的温瀛,好似比他现在这副棺材脸还要可怕百倍。   话说起来,从三年前到现在,他都没有真正看温瀛笑过哪怕一次,这人身份变了后,人愈是阴沉得吓人,更别说笑了。   对上凌祈宴看向自己的略古怪的目光,温瀛淡定回视,凌祈宴讪然一笑,转开眼。   他还是不要跟从前一样去逼他笑给自己看了,老虎脸上拔毛,倒霉的是他自己。   用过早膳,温清去了外头,温瀛叫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凌祈宴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喝茶,有人进来与温瀛禀报事情,凌祈宴瞅了一眼,看打扮应该是温瀛的亲卫,但之前两日没在他身边看到过。   那人见凌祈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说,温瀛淡道:“直接说吧。”   “回禀殿下,昨日入夜之后,属下等已按着您的吩咐,将那几人喂药弄晕,捆上大石,沉入运河中,之后便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并未有人看到。”   温瀛点点头:“下去领赏吧,这事从今以后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了。”   “是!”   待人退下,凌祈宴一脸狐疑地望向温瀛:“……你又杀了什么人?”   “沈兴曜,和他那几个跟班。”   凌祈宴差点没将嘴里的茶喷出来:“那些都是高门世家子,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将人沉河了?”   “不然呢?”温瀛平静反问。   凌祈宴哑然。   这个疯子,若是给他机会,只怕他三年前就打算做了,那时他只杀了一个刘庆喜,如今终于寻得机会报复了其他几人,这个仇他记了三年,从未有过半分心慈手软,这人天生就是这样,他认定的事情,必会想尽办法做到。   凌祈宴心下慽慽,他占了这人二十年荣华富贵,这么大的仇,竟然没被他沉塘,还能在这里吃吃喝喝,或许他该感谢云氏,给了他这张貌美如花的脸……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若是事情败露,皇帝再宠你,也必得给那几家一个交代吧?”   “为何会败露?我人已不在京中,他们的尸身沉入运河中,只怕三年五载都浮不起来,如何能败露?”温瀛不以为意,他敢做,就决计不会叫人发现。   凌祈宴想想也是,这人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必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哪里需要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是在担心我?”   温瀛看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凌祈宴顺口就说:“我现在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是我的靠山,你若是出事了,我也没好日子过。”   话说完,很明显地察觉到温瀛的面色阴下,凌祈宴一脸莫名,好端端的又发什么脾气,他又没说错?   辰时四刻,他们启程上路,继续往西行。   坐在车里,温瀛手里捏着本书,看得专注,凌祈宴闲得无聊,伸手去抢:“别看啦,你现在又不用考功名了,还看书做什么?”   抢过来后他自己随意翻了翻,是本兵法,尽是些深奥叫人看了头大的东西:“看这个有什么意思,闷不闷你?”   温瀛面无表情地瞅着他:“书还我。”   凌祈宴实在受不了他这张寡淡脸,生了心思,还是决定要拔老虎毛。   他欺近过去,两只手抬起,捏住温瀛的脸,往上提,嘴上念叨:“你就不能高兴高兴,笑一笑吗?都这么多年了,做了王爷也不肯露个笑脸给人看。”   温瀛皱眉:“放手。”   “我不放,你笑了我才放,我就不信了,这个世上会有人从来不笑的。”   温瀛的声音冷下,再一次道:“放手。”   “我不。”   凌祈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贴得太近了,几乎已成了趴在温瀛身上的姿势,且说话时的吐息就在温瀛面上。   僵持间,车子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凌祈宴猝不及防,直接栽进温瀛怀中。   车外的人赶忙请罪,说是刚趟过一段低洼路,温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盯着在他怀中手忙脚乱、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凌祈宴。   凌祈宴刚撑起身,下一瞬,又被温瀛搂抱着一个翻身压下去。   温瀛的手隔着衣料贴到他敏感的腰侧,凌祈宴一惊,瑟缩身体,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你、你做什么?”   温瀛冷冷看着他:“嘴上说着不想,却三番四次主动投怀送抱,毓王殿下可知这叫什么行径?”   “我没有。”凌祈宴又羞又恼,他真的只是想要看这人笑一笑,并没有要投怀送抱!   定定看他片刻,温瀛低了头,略干燥地唇贴上他柔软的面颊,缓缓摩挲。   凌祈宴顿时心惊肉跳,僵硬的身体紧绷着,在温瀛按在他腰间的手越揉越过分时,一脚猛踹过去。   温瀛动作迅速地避开,死死摁住他,将他的腰带用力抽下。   凌祈宴红了眼,怒瞪向他:“你疯了!这青天白日的还在车上……”   温瀛的手已顺着他的衣衫滑进去,压着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你、自、找、的。”   “你——!”   落下的吻覆上他的唇,将那些骂咧之语尽数堵回。   车驾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颠簸不停。   凌祈宴死死咬着牙根,不敢叫出来,不敢叫外头的人听到,被身上这人折磨得快要发疯。   最受不了时,他狠狠一口咬住温瀛的肩膀,呜咽着将那些几欲冲出口的声音咽回去。   温瀛停下,垂眸不错眼地看着身下人,额上滑下的热汗落至他紧闭着的眼睛上,凌祈宴的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缓缓睁开。   温瀛黑沉双眼中盛着浓重的情欲和他看看不懂的情绪,就这么避无可避的撞进他眼里。   “你别看我了……”凌祈宴浑浑噩噩地吐出声,不敢再看温瀛的眼睛。   温瀛抬手,轻捏他后颈,又一次攫住他的唇。 第59章 迟早要完   二月底,西北凉城。   这个时节,这座西北最大的边城犹在料峭春寒中,旒王的车驾至城外二十里,众军中将领已在此等候多时。   温瀛下车,免了一众人的礼。   风霜扑面,年轻的亲王皇嫡长子傲然立于风雪中,气势比这二月寒霜更加凛冽。   温瀛淡声说了几句话,抬了抬下颚,示意继续前行。   重新坐回车里,凌祈宴正手里抱着暖炉,缩在厚重的毛褥里,听到动静,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一眼,嘟哝出声:“这么快就说完了?怎么不多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   温瀛坐去他身旁,伸手进毛褥下,捏了一把他的腰,凌祈宴下意识地瑟缩,龇牙道:“你不许再碰我,外头都是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后头实在没脸再说下去。   这一路过来,他们已不知在车上弄过多少回,凌祈宴总觉着,外头那些随从对他们这事都一清二楚。   这也就算了,若是被这些边军将领也听到,他真没脸活了。   温瀛淡淡睨他一眼,没说什么,收了手。   凌祈宴松了口气,蜷缩起身体,像蚕蛹一样一点一点往温瀛身上挪,枕到他腿上,打了个哈欠,嘴里抱怨:“这地方怎么比京城还冷一些,这都快三月了,还下雪,我就不该跟你来这里……”   温瀛轻抚他面颊:“进了王府就好了。”   “哼。”   半个时辰后,车驾进城,凌祈宴从温瀛怀里爬起身,推开半边车窗,趴窗口朝外头看。   即使天冷,街上的人也不少,这里的边民穿着打扮与京里人大不相同,穿什么的都有,十分随意,来来往往的还有许多一看就是塞外的商人和牧民,异域番邦人也不少见。   街道两边酒肆茶楼、商铺林立、吆喝叫卖声不断,虽称不上繁华,倒也热闹。   凌祈宴咂咂嘴,想着这地方虽然跟上京城没法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车驾直接进了旒王府,这座府宅从前是靖王府在这边城的别院,如今温瀛来了,只换了个门匾,里头规制都不用变,温瀛带来的王府属官和侍从加起来不到百人,好在这王府中还留有不少人手,不至无人可用。   进入正院后,温瀛在前院下车,凌祈宴则被车驾送去后院。   王府正堂里,一众军中将领再次拜见温瀛。   温瀛的身世,哪怕是远在这西北边城的这些人都有所耳闻,更别提他还是被靖王从这里带回京中的,只谁都没想到,他如今又会回到这里,接替靖王的位置。   温瀛被封镇西北总兵,手下有协守副总兵三人、分守参将八人、游击将军十六人,以及守备若干,除了跟着他从京里来的郑沐,余的都是从前靖王标下将领,前头几年温瀛在塞外打仗,投在敬国公世子林肃麾下,与这些人并不相识。   不过在来之前,靖王已详细与他提点过这里的人和事,这些人的家世履历和性子,他都大致知晓。   这些将领分守在这边境各个城池和关口处,今次是温瀛新官上任,游击以上的将领都来了凉城这里拜见上峰,明后两日就会各自回去。   温瀛与他们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说晚上会在王府设宴,这便让他们先退下了。   打发了人,下头又送来拜帖,说是这里的地方官叫人送来的,想要来王府拜见。   温瀛随意看了一眼,没有准。   他是来这边领兵的,并非就藩在此,无需跟这些地方官员多打交道,更没必要因此惹人闲话。   后院里,凌祈宴背着手,正四处转悠打量,越看越嫌弃。   这王府正院是五进的院落,前院是正堂,第二进院子做温瀛的书房用,这第三、第四进的院子才是起居之所,贴身伺候他们的下人则住在后罩房中。   另外还有东西两路院子和一个后花园,虽勉强有王府的规制,但放在上京城中,论气派,只怕还比不上那些寻常的富贵大户,与他那个偌大又富丽堂皇的毓王府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江林指挥着人将他的东西搬进来,都是从前他毓王府里收藏的宝贝,他这个毓王殿下虽“暴毙”了,但毓王府里的那些东西,太后都叫人给他拿了回来,加上离京之前太后另送的,足有近千抬箱子,原本要带去江南,如今都送来了这里,比温瀛这个王爷带的东西还多得多。   凌祈宴想去第四进院子住,被人制止,那低眉顺眼的旒王内侍提醒他:“殿下说了,您的东西多,第四进院子里这些屋子都给您做库房,请您与殿下一块住前头。”   凌祈宴懒得争辩,这人这么说,定是温瀛授意的,他就算躲后面去了,也会被温瀛捉回来,何必费那个力气。   ……住一块就住一块呗。   第三进院落一共五间正房,正中间是堂屋,东西还有各两间,凌祈宴直接命人将他的东西搬进西间,心安理得地占了那两间屋子。   屋中地龙已经烧了起来,四处角落还搁了火盆,比外头暖和许多,凌祈宴伸了个懒腰,再扭了扭脖子,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终于舒坦了。   江林带人按着他的喜好,将那些摆件都收拾摆放起来,望着逐渐变得珠光宝气的屋子,凌祈宴十分满意,这样才对。   温瀛回来时,凌祈宴已窝在西间的榻上喝茶嗑起花生瓜子,见到他进门,眼皮子都懒得抬。   凌祈宴占了两间屋子之事,他的贴身内侍刚已跟他禀报过,温瀛没多说什么,只吩咐人将他的东西抬进东间去。   他走到博物架前,细看了看上头的那些摆件,都是极好的贡品,太后果然很舍得。   “这些都是太后给你的?”温瀛手里捏着个玉麒麟摩挲一阵,顺嘴问他。   凌祈宴吐掉嘴里瓜子壳,警惕道:“太后给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许抢。”   温瀛漠然看他一眼,凌祈宴从他眼神里看出了鄙夷之意,不免有些恼:“……你什么意思?”   温瀛淡道:“既然是太后给的嫁妆,和长公主她们送的添妆,你就好好收着吧,那几间库房你随意用。”   凌祈宴瞬间涨红了脸,气得。   这个混账面无表情挤兑人的本事,如今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偏他还说不出反驳的话。   什么嫁妆、添妆的,呸!   温瀛走过去,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叫来人,将自己的库房钥匙递给他:“你收着。”   凌祈宴不肯要,把钥匙扔回给他:“那里头都你的东西,给我干嘛,我不占你便宜,还是你想占我便宜?我们东西搁一起,到时候分不清了,我的宝贝比你的多,那我不是吃亏了?”   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凌祈宴扬眉:“我说错了?你不会就打这主意吧?”   温瀛没理他,又叫人取来样东西,搁到他面前。   是夜明珠,比之当年那刺列部小王子送的,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温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拿起来看。   凌祈宴眨眨眼,到底没忍住,伸手摸过去,举高至窗边光亮处细瞧。   “皇帝御赐的,这珠子比当年你得的那几枚更大更亮,夜间看着更明显。”   凌祈宴自然看出来了,他还当从前那小王子送的是多好的宝贝呢,原也就那样,但再好的东西又不是他的,顿觉没劲,讪然将之搁下:“哦。”   温瀛眼中鄙夷之色更甚:“我那里还有更多这样的好东西,所以你觉着,我能占你什么便宜?”   凌祈宴顿时恼羞成怒,扑上去挠他。   温瀛岂会如他所愿,当下将人按住。   挠人不成,反被温瀛按在怀里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凌祈宴身子都被摸软了一半,趴在他腿上哼哼唧唧:“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你那些宝贝,我的好东西也很多,你不用在我面前嘚瑟。”   温瀛淡定端起茶碗,懒得再跟他计较这种事。   凌祈宴趴他身上舒服了,不想再动,随口又问:“这正院里怎的一个丫鬟都看不到?你把人都藏哪里去了?”   “你想要丫鬟伺候?”   “那不然呢?许多活那些小丫头就是要更细心一些。”   温瀛的眸色略冷下,但凌祈宴没察觉,他之前就想问了,这人的侍从都是太监、小厮和块头粗壮的嬷嬷,一个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都到这王府里了,还是没瞧见半个丫头片子的影子。   “不需要,正院里头伺候的人手够多了。”   听出温瀛声音里的冷硬,凌祈宴抬眼,对上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下莫名一跳,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转开眼:“不要就不要,反正这里是你的王府。”   这人没事就冷冰冰的甩眼刀子,吓死人了好吗?   温瀛捏住他后颈,凌祈宴伸脚就踹,被温瀛按住,再被他揽入怀中。   又急又凶的吻落下,凌祈宴只来得及含糊抱怨一句“你又欺负我”,余的话尽都被堵了回去。   一吻过后,温瀛缓和了神色,舔去他嘴角牵扯出的银丝,哑声提醒他:“晚上我宴请军中将领,你随我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不去。”   凌祈宴推开他坐直身,思量着等再歇个两日,就自个出府去找乐子,要不日日闷在这地方,非得憋死他不可,还总是被这个混账占便宜。   温瀛没再说,帮他剥起花生。   入夜,王府正堂设宴,宴请军中诸将领和王府属官,凌祈宴被温瀛强硬拉来,一开始还十分不情不愿,后头听说有美酒,便不挣扎了。   温清也在,他虽无官无职,但跟着郑沐,坐在最末的位置,并不引人注意,是温瀛有意抬举他。   至于凌祈宴,则被温瀛安排坐在自己左手第一位,还在三位副总兵之前。   众人入席,温瀛介绍凌祈宴的身份:“这位温先生是本王府上幕僚,日后若有事情,无论是军务还是府上之事,亦可与他商量。”   正偷喝酒的凌祈宴差点呛到,但温瀛都这么说了,他只能一脸讪笑地举杯与众人示意,仰头将酒饮尽。   这些人不知晓他的身份,毕竟毓王已死,哪怕是京里跟来的众王府属官,因从前凌祈宴未入朝堂,他们品级又低,都不识得他的模样,更别说这些个常年驻守这西北边境的武将。   听说他姓温,只以为他和那温清一样,是温瀛要抬举的温家人,因而对他十分客气。   虽然心里免不得嘀咕,这位新殿下是任人唯亲。   之后便不多说,温瀛带来的京里厨子做的一道道佳肴送上,众人开怀畅饮,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温瀛办这饮宴,无非是初来乍到,为与一众部下拉近关系,他虽不苟言笑,但架子不大,这些武将们常年在这边境之地,没有那么多规矩,很快便拎着碗,轮番上前与温瀛豪饮。   温瀛同样换上大碗,来者不拒,一碗跟着一碗的酒下肚,全然面不改色。   也有人来与凌祈宴敬酒,凌祈宴学着那些人,也想换大碗,被温瀛制止住:“你用杯子喝。”   凌祈宴不高兴地瞪过去,凭什么就他不能用碗喝?   温瀛没理他,那些下人自然听温瀛的,不肯将碗给他。   ……算了。   凌祈宴气呼呼地捏起杯子。   几位副总兵上来与温瀛敬酒,为首的年逾四旬、面有刀疤的中年男子姓方,名叫方仕想,来之前靖王曾重点与温瀛提过,说他是个极有本事的能人,这人跟随靖王在这边待了十几年,是这三人中资历最深的一个。   “王爷一路过来辛苦,西北这边诸事繁杂,只怕王爷初来乍到会觉棘手,末将等自会为王爷分忧。”   方仕想的嗓音低哑,说话时直直看着温瀛,锋芒有余而谦恭不足。   正喝酒的凌祈宴听到这一句,抬眼朝那人看去,略微不爽,这人一副瞧不起温瀛、倚老卖老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另两位总兵略有尴尬,赶忙说了几句恭维温瀛的话,温瀛的神色不动半分,似完全不以为意,镇定起身,举起酒碗与三人道:“多谢,日后有劳三位。”   再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方仕想未再多言,也一口干下大碗酒水。   戌时末,饮宴散场。   喝高了的凌祈宴被温瀛抱回后院,进门时还没忘了提醒抱着他的人:“我住西间,送我去西间。”   温瀛的脚步微微一顿,如他所愿,将他抱进西间。   凌祈宴吐了一顿,又喝了醒酒的蜜水,脑子里依旧是一团浆糊,温瀛叫人打来热水,帮他擦脸。   凌祈宴坐在床边,却不老实,不停往蹲在他身前的温瀛怀里栽,嘴里嘟哝:“穷秀才,我要沐浴。”   “傍晚时洗过了。”温瀛冷声道,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拎开,给他擦完脸,又帮他脱了鞋袜,让他沐足。   “噢。”   凌祈宴迷迷糊糊地拖长声音,他想起来了,确实洗过了,傍晚时这人还在浴池里欺负了他一回,这人每日都要欺负他,有时一回,有时两三回,年纪轻轻、纵欲过度,迟早要完。   手指点上温瀛的肩膀,凌祈宴眯瞪着眼睛哼道:“你也就只能欺负我了,你看看你那些部下,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欺负你这个年轻王爷没有根基,跟你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你可真可怜,还让我做你幕僚,我这样的,合适做幕僚吗,你至于缺人到这个地步?”   温瀛捏着他的脚掌按进水里,目光落到那晃晃悠悠的红绳上,顿了顿,沉声道:“他们欺负我,毓王殿下想法子帮我欺负回去便是。”   凌祈宴木楞一瞬,晃了晃脑袋:“我可没那个本事。”   温瀛不再多言,沉默地帮他洗完,把脚掌上的水擦干净。   凌祈宴缩回脚,滚进被褥里,又把自己卷成只蚕蛹。   温瀛被人伺候着梳洗更衣完,让人熄了灯都退下,坐进床中,拉下床帐。   凌祈宴几要睡着,察觉到被子被人拉开一角,身后熟悉的温度贴上,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我不要做……”   温瀛轻拍他的腰安抚他:“不做,睡吧。”   凌祈宴翻了个身,踹温瀛一脚:“这是我的屋子,你滚去东间去。”   温瀛将他按进自己怀里:“这是本王的王府,你老实点。”   凌祈宴又踢他一脚,被温瀛顺势将脚夹进双腿间,不得动弹了。   他挣扎了两下,挣不开,只能算了。   床帐外似有什么光亮透进来,凌祈宴抬眼望去,是屏风外的博物架上搁着的夜明珠,正闪动着润泽明亮的光芒,隔着一道屏风,亦能看得清楚。   温瀛再次拍他的腰:“睡吧。”   凌祈宴收回目光,含糊问他:“你的夜明珠,搁我屋里做什么?”   “这是本王的王府。”温瀛重复同一句话。   凌祈宴用力抽出脚,再踹他一回,翻过身去,拉高被子。   温瀛揽住他的腰,将人拉回怀里。   凌祈宴不再动,眼睛闭了几闭,很快沉沉睡去。   听着耳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温瀛最后吻了吻他的后颈,安静阖上眼。 第60章 王妃喜欢   翌日清早,温瀛再次在王府正堂里接见众军中将领,听他们各自汇报手中军务。   凌祈宴也在,他并不想来,硬是被温瀛弄起床,一块拖了过来,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温瀛手侧的八仙椅里,听得心不在焉。   一众将领轮番禀事。   与巴林顿的战事告一段落,这段时日西北边境尚算太平,但那些巴林顿人从来不老实,再过几个月,又要到他们例行过来打秋风的时节,马虎不得。   前头打了几年仗,巴林顿人这会儿物资匮乏得很,想必不会放过大成朝这块肥肉,哪怕他们才刚做了大成朝的手下败将。   在边境小打小闹、烧杀抢掠,是他们最擅长做的,前头这些年,只要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大成朝廷对此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把人赶走了事,之前若不是他们大了心,与刺列部勾结,大举发兵攻占漠北其他部落,大成朝也不会就此出兵。   依着这些将领的意思,只要加强边防,巴林顿人来了就将之打出去,不生出大乱子来就行,他们这十几二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不必太担心。   温瀛蹙眉听着,没有表态,凌祈宴打了个哈欠,顺嘴嘟哝:“每回都等他们来了再打出去,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回回都来,每次总有那么几个村落要倒霉,你们就不能主动点打得他们不敢过来吗?人家来抢东西,让人抢了你们再把人赶走,算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一参将正侃侃而谈,说着自己过往抵御巴林顿人来犯的种种战绩,被凌祈宴这么一打断,再毫不客气地几句奚落,那人噎了一瞬,脸胀得通红:“……温先生有所不知,巴林顿人以畜牧为生,四处游牧迁徙,大多数人都居无定所,巴林顿部又地广人稀,我等即便打过去,很大可能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凌祈宴不以为然:“那就直接攻打他们老巢啊。”   “可巴林顿人的老巢离这里足有数千里之远,长途跋涉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且不提,深入其未知腹地,我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占不到,变数太多了,且巴林顿的土地贫瘠,即便耗费兵力打下来,也无多大用处。”   “哦。”   凌祈宴只丢出这么一个字,似是十分瞧不上这种避而不战的消极应对法。   那参将还要再说,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副总兵方仕想忽然开口:“只守不战是靖王定下的策略,也是陛下和朝廷的意思,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王爷和温先生初来这里,不清楚这边的状况,才会生出这样的疑虑来,贸然发兵攻打巴林顿,得不偿失,绝非上策。”   这人说话时,总是一副面色阴沉的模样,端的是瞧人不起的桀骜之态,凌祈宴嗤笑:“方副总还是小心祸从口出得好,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镇西北总兵是旒王殿下,你们还念着靖王,这一不小心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可叫他老人家不好想,靖王只怕也不会乐意听你们这样开口闭口地提他。”   余的人闻言俱微微变了脸色,看凌祈宴这位牙尖嘴利的幕僚多了些打量审视之意,凌祈宴淡定喝茶。   方仕想的神色冷下:“温先生这话说错了,靖王是陛下最信任的兄弟,陛下对靖王的看重,岂容你在此肆意揣测?”   凌祈宴张口就怼:“靖王是陛下的兄弟,旒王殿下还是陛下的儿子呢,陛下既然派了旒王来这边领兵,该怎么做你等自然要听旒王的,旒王奉皇命前来,没人比旒王更了解陛下的态度,总好过你等远在这千里之外,自行揣度圣意。”   “你——!”   方仕想气红了脸,温瀛终于出言打断他们:“这事日后再议。”   再让余的人继续禀报军务。   方仕想忍了又忍,硬生生地将还想说的话咽回去。   一个时辰后,该禀的都禀完了,温瀛这才让众人散了。   那方仕想生硬丢出一句“末将告退”,第一个退下去。   待人都走了,凌祈宴要笑不笑地看向温瀛:“你瞧瞧那位方副总兵都什么态度?你忍得了他我可忍不了,你又非要我来,我正闲得无聊,刚好拿这些人逗乐子,坏了你和下属间的关系多不好。”   温瀛站起身,冲他示意:“走吧,回去后头。”   他先走一步,凌祈宴跟上去,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喂,那方副总到底为何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得罪他了?”   温瀛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京里没人愿意来这边,若非我主动与陛下提请,陛下很大可能会让他接手总兵一职。”   凌祈宴了然:“所以他怨你抢了他的位置?可你是皇帝的儿子,他跟你计较,不是自讨苦吃吗?”   “皇帝的儿子又如何?最后能做皇帝的只有那一个,余的人去了封地上都是空有富贵,实则还不如一个地方官,谁又会放在眼中?”温瀛的眸光略沉,“你以为这个世上又有几个靖王那样的王爷,能做让皇帝信任器重的好兄弟?”   ……说的也是。   “那你来之前,靖王没跟你说,那方仕想是个心眼小的?”   “说了,”温瀛微微摇头,“靖王说这人我能拉拢就拉拢,拉拢不了就冷着他便是。”   “那还不简单,”凌祈宴一抚掌,“找个由头将他丢到没什么要紧的地方去就是,讨人厌的人,就得撵得越远越好,免得他成天在你眼前晃悠,惹你不痛快。”   温瀛没再接腔,不出声地看着他。   凌祈宴挑眉:“我说的不对?”   温瀛依旧没吭声,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凌祈宴往后避开,拍开他爪子,没好气:“说话就说话,摸什么摸。”   温瀛长臂一捞,将人揽进怀里,不等凌祈宴挣扎,将人夹回后院屋里去。   凌祈宴一坐上榻,顺势踹了温瀛一脚。   温瀛没理他,撩开衣摆在另一边坐下,自若地倒茶。   凌祈宴蹭掉鞋子,伸脚过去点了点他的腿:“你真打算主动发兵去打巴林顿?皇帝能答应吗?”   温瀛将倒好的茶递到他面前,淡道:“巴林顿人来我大成朝边境烧杀抢掠、为非作歹,我只是逼不得已,想将他们驱赶出去,多追击了他们一段路而已。”   “然后一不小心,追赶进了巴林顿腹地?”凌祈宴满脸鄙夷,“傻子才信你这套说辞。”   温瀛不以为意:“无所谓,陛下愿意信就行,陛下未必不想打,他只是没把握,怕吃了败仗坏了他在后世史书上的名声,也怕被人诟病穷兵黩武,若这仗是我擅作主张打的,败了也是我贪功冒进,与他这个皇帝无尤。”   凌祈宴抿了一口茶,犹豫问:“那若真败了呢?”   温瀛反问他:“若是会败,我为何要打?我既然准备打,便绝不会败。”   “……打仗哪有说的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会败?”   “不会。”温瀛笃定道。   凌祈宴无言以对,这已经不是自信了,这简直是自信到狂妄。   行吧,反正也跟他没关系。   晌午过后,温瀛又陆续传了几个部下来王府单独说话,靖王留了人给他,能不能真正收为己用,单看他自己的本事。   凌祈宴闲得无聊,但风雪没停,他只能窝在府里,偏偏温瀛连个丫鬟都不肯给他用,他想听曲儿,却没人给他弹。   凌祈宴躺在榻里发呆,实在憋得不行,将江林叫来,吩咐他:“你去府里四处找找,那些个绣房、织房的都去看看,肯定有会弹曲的小娘子,把人带来。”   江林苦了脸:“可旒王殿下说……”   凌祈宴皱眉,冷声呵道:“你管他说什么?怎么,我现在是吩咐不动你了是吧?”   “……奴婢去就是了。”   两刻钟后,江林果真带了个绣娘回来,凌祈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示意人坐:“弹曲吧,会弹什么弹什么。”   那绣娘红着脸坐下,不敢看凌祈宴,双手抚上琴弦。   温瀛回来时,凌祈宴正斜倚在榻上,眯着眼睛一手支头,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哼着曲儿,一副惬意万分的模样。   曲声戛然而止,凌祈宴疑惑睁开眼,就见那绣娘已跪到地上,温瀛正面无表情地冷冷瞅着他。   凌祈宴张了张嘴,被他这眼神盯得莫名说不出话来。   温瀛冷声示意屋中众人:“都下去。”   一众人赶紧退下,将那绣娘一并带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   温瀛的面色阴翳,脸上写满不悦,凌祈宴见之心下不快,也拉下脸:“我听曲怎么了?你这一个丫鬟都没有,我想听曲只能找个绣娘来,你想闷死我?你还说我到了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我就是想听个曲也不行?”   “要人弹曲,那几个嬷嬷中有人会。”温瀛压着声音提醒他。   “呸!她们就是能弹出天籁我也不乐意听,长得不好看的不许进我屋子。”   “你就是这么以貌取人的?”温瀛的神色更沉。   “那不然呢?”凌祈宴气道,“你要是长得不好看,我死都不会跟你来西北。”   他就是以貌取人怎么了?要这个混账是凌祈寓那狗东西那副尊荣的,敢这么强迫他,他非跟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不可。   温瀛一步步走近,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后退,温瀛盯着他的双眼里像浸了冰,让他本能地想避缩。   但退无可退。   温瀛的一只手已钳住他下颚,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你再说一遍。”   凌祈宴咽了咽唾液:“说、说什么?”   温瀛的眼瞳微缩,死死盯着他,嗓音愈发沉冷:“我若是长得不好看,你死都不肯来西北?”   凌祈宴一脚踹过去,跳起来就跑,连鞋都顾不上穿。   温瀛伸手一捞,又将人攥回来,用力甩上榻,他一条腿跪上去,将凌祈宴死死按住。   凌祈宴抬手想扇他,被温瀛扯住摁下去。   凌祈宴气红了眼:“好端端的你又犯什么毛病?”   温瀛欺下身,略干燥的唇落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片刻,再是嘴唇。   凌祈宴一口咬住他下唇,发了狠,温瀛的眉头微蹙起,依旧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凌祈宴才松开口,呸呸吐去嘴里血丝,温瀛的唇瓣已鲜血淋漓。   他不在意地抬手一抹,吐出的声音更嘶哑:“还要闹吗?”   “明明是你跟我闹!”凌祈宴快气哭了,“你这里无聊得要死,什么玩的都没有,我就想听人弹个曲怎么了?你说了什么都由着我的,你骗我!你这个混账!骗子!”   温瀛的唇堵上去,又一次凶狠吻住他。   唇舌推拒后长驱直入,凌祈宴没力气再咬人,也不回应,就这么狠狠瞪着温瀛,由着他亲。   终于被放开时,凌祈宴已感觉嘴唇舌头不是自己的了,满嘴铁锈的血腥味,爬起来就不停灌水漱口。   温瀛仍不错眼地看着他,冷眸中写满复杂情绪,凌祈宴啐他:“喜怒不定、心眼比针眼小,不愧跟皇帝皇后太子是一家人。”   “你想听曲?”温瀛忽地问。   凌祈宴一噎:“……听曲怎么了?我就喜欢听曲不行?”   温瀛静静看他片刻,走去琴边,伸手拨了拨琴弦,不等凌祈宴说什么,已坐下身,两手搭上去。   凌祈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温瀛抚琴的姿势标准,好似并不是闹着玩儿的。   悦耳琴音自温瀛修长手指下抚拨而出,比之那些姑娘家手下的琴音少了痴缠黏糊,更多了些利落干脆的大气,一气呵成。   凌祈宴呆呆看着他,半日没反应过来,直到一曲终了,温瀛淡漠抬眼。   凌祈宴眨眨眼,……嗯?   这人之前一直在外打仗,再之前是个穷书生,这一手琴与谁学的?   似是看出凌祈宴眼神中的疑问,温瀛淡道:“在永安宫那几个月,闲来无事与宫中琴师学的。”   那也才两个月,就能学成这样?!   凌祈宴心思转了几转,脱口而出:“你学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讨哪家小娘子欢心,将来与你的王妃来个琴瑟和鸣?”   “你会鼓瑟?”   “不会。”   “所以你能与我琴瑟和鸣?”   温瀛言语间的讥诮意味太过明显,凌祈宴除非聋了才听不出来。   凌祈宴憋着口气躺回榻里,不想再理他。   温瀛走回去,在榻边坐下,轻捏了捏他下巴,被凌祈宴挥手拍开。   他小声嘟哝:“我才不信你两个月就能学会这个。”   “为何不能?我学什么都快。”   凌祈宴顿时哑然,是了,这人以前还是穷秀才时,就有这般大言不惭。   他确实学什么都快。   “那你学这个到底做什么?”   温瀛沉默不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凌祈宴伸手挠他:“说说。”   “为何要说?”   “好奇不行?”凌祈宴理直气壮。   温瀛缓缓欺近,低沉的嗓音就在凌祈宴耳畔:“本王的王妃喜欢听。”   凌祈宴的耳根一阵发烫,脑子里轰的空白一瞬,侧过脸去,半晌,含糊吐出一句:“……不知所谓。” 第61章 醋意泛滥   连着下了三四日的雪终于放晴,温瀛去了一趟军营,带着郑沐和温清一起,凉城这里的军营由他直接统帅,有兵五万人。   凌祈宴趁机出府溜达。   这座边城规模不小,王府地处城中心地带,东区和北区是城中官员、富商的宅邸,最热闹的街市也在这边。   凌祈宴下了车,一路走走停停,沿着商街逛游。   这里的新奇东西不少,许多塞外之人在此做买卖,还有那番邦的舶来品,但若论这货物的品相,却远比不上京里那些高门世家铺中卖的宝贝,更别提凌祈宴是见惯贡品之人,自然不怎么瞧得上这些东西。   将拿到手中摩挲了一阵的玉佩搁下,凌祈宴觉得没劲,走出这玉器铺子,瞥见对面街上有间戏园子,不由停步驻足,多瞧了一眼。   江林见他似有兴致,小声告诉他:“奴婢听人说,这里的戏园子唱的戏都是这边特色的,跟京里的很不一样,郎君可想进去看看?”   凌祈宴没多犹豫,反正他无聊得很,信步走过去。   戏园门口迎客的小厮是个有眼色的,见他一身贵气,殷勤谄媚地将他迎上二层雅座,正对戏台子,视野最开阔之处,有屏风与周遭隔开,不会被人打搅。   凌祈宴坐下,转着眼睛四处打量,这戏园子里十分热闹,这边虽是边城,但南来北往的商人不少,富贵闲人也多。   热茶和点心奉上,他随意尝了尝,都还不错,和京里吃到的那些不一样,另有一番风味。   台上旦角咿咿呀呀的唱腔,他是半句听不懂,但看人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风情,也还有些意思。   凌祈宴支着脑袋看得专注,江林在一旁给他斟茶倒水递点心,将他伺候得舒坦。   半个时辰后,屏风外候着的护卫进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人自称是这凉城知府家中子侄,听闻旒王府的温先生在此喝茶,特来拜会。   凌祈宴咂咂嘴,那日温瀛宴请的只有军中将领和王府属官,怎的他这个“幕僚”的身份这就传出去了?   他倒是听人说了,他们到这里的第一日,这些凉城的地方官就给王府送了拜帖,但温瀛没理他们,马屁没拍成,所以这是转而找上他了?   凌祈宴没多想,懒洋洋地示意人:“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年约二十几,瘦高个,看着十分精明的年轻男子,一见到凌祈宴便笑眯眯地抱拳与他寒暄:“温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汪旬,家伯是这凉城的知府,听伙计说温先生来了园子里捧场,实乃蓬荜生辉,您请随意,看好听好吃喝好,茶资在下都给您包了。”   凌祈宴瞅着他:“这戏园子是你的?你怎知道我的身份?”   那人笑道:“小本经营,赚点养家糊口的钱罢了,温先生高才,名声这几日已在这凉城里传遍了,岂有人不知,您身边跟着王府出来的护卫,在下便斗胆猜了您的身份。”   他……高才?   凌祈宴好悬没笑出声,只怕这还是他活了二十年,头一回有人这般恭维他。   “传遍了是什么意思?我自个怎的不知道,谁传出去的?”   那人告诉他:“您随王爷来这凉城的第一日,外头就有传言,说王爷身边有位才识出众、学富五车的幕僚,与王爷相识于微末,知交甚笃。”   凌祈宴无言以对,竟有这等事情?   他抬眸看了江林一眼,江林当下会意,打发了个机灵的小太监出去,打听事情。   这汪旬又好一顿天幻乱坠地吹捧,若非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性的,凌祈宴当真要以为这人口中那个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旒王府幕僚,是他自己。   虽有一肚子疑惑,凌祈宴面上不显,漫不经心地听人说那些奉承之词。   这人与他套近乎,必是冲着温瀛去的,温瀛的身份不便与这些人结交,他却没这个顾忌,且不介意认识认识这里的地头蛇,多条人脉,日后想办什么事情,都方便些。   于是也没赶人走,让之坐下,一块喝起茶来。   见凌祈宴似对戏台子上的旦角十分感兴趣,汪旬顺势问他:“温先生从前可听过这边的地方戏曲?”   “没有,”凌祈宴顺嘴问,“这人唱的什么?”   “贵妃醉酒,可与您在京里听过的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凌祈宴心道,无论是扮相还是唱腔都大不相同,原来贵妃醉酒还能这么唱,还挺新鲜。   凌祈宴兴致勃勃地看着,待这一折唱完,依旧意犹未尽。   那汪旬见状,眼珠子转了一圈,与凌祈宴提议,说隔壁酒楼也是他开的,正巧晌午了,请凌祈宴赏脸一块去用午膳,一起喝上一杯。   听说有酒,凌祈宴向来来者不拒,这便答应了,移步去了隔壁。   这间酒楼是这凉城里头最好的,有三层,临水而建,凌祈宴跟人上到三楼雅间,一桌子好酒好菜很快送上。   凌祈宴端起酒杯嗅了嗅,又细细尝了一口,汪旬笑问他:“温先生觉着这酒如何?”   “是好酒。”凌祈宴点头赞道。   来这边之后,他最高兴的,就是能喝到各样从前没喝过的美酒,再没比这更叫他开怀之事。   见他喜欢,汪旬赶紧又与他添满一杯。   酒过三巡,俩人很快称兄道弟起来,汪旬满口吹嘘自己在这凉城之中人脉广,没有他不知道的事、结交不了的人,更没有他不知道的好玩的去处,说凌祈宴要是肯赏脸交他这个朋友,定不叫他在这凉城里的日子过得太无聊。   凌祈宴用力拍他肩膀:“你小子是个有趣的,本少爷喜欢。”   江林默默将醉意上头的凌祈宴扶起坐正,不叫他与人靠得太近,暗想着这些胡言乱语,可千万不能被那位旒王殿下听到了。   “温先生客气,能入您的青眼,是在下的荣幸。”汪旬笑着奉承,又说给凌祈宴备了份礼物,请他务必要笑纳。   他说罢拍拍手,雅间门从外头推开,进来个唇红齿白、面若敷粉的俏郎君,弱柳扶风一般,与他们见礼。   凌祈宴迷瞪着眼打量来人,有些不明所以,汪旬小声与他道:“温先生,这就是刚才那台子上唱戏的旦角灵哥儿,您可看得上?您若是喜欢,人便送您了。”   “……送我?”   “是,送您了,能伺候您,是这灵哥儿的福分。”   江林吓了一跳,见凌祈宴不出声地盯着人看,担心他当真看上了,赶紧给他倒了杯茶,试图让他醒醒酒,压低声音提醒:“郎君,您喝醉了,时候也不早了,我等还是早些回去吧?”   凌祈宴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那汪旬以为他同意将人收了,十分高兴,又拍拍手,这回进来四个人,两男两女,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凌祈宴打量片刻,轻眯起眼,手指敲着下巴,若有所思。   汪旬笑问:“温先生,您瞧这几人如何?”   “挺好。”他随口道。   “那,王爷可看得上这样的?”   闻言,凌祈宴微蹙起眉,转眼看向汪旬:“王爷?”   汪旬笑得一脸谄媚:“能否烦劳温先生行个方便,帮在下将这几人转赠给王爷?”   凌祈宴的目光又落回那几个人脸上,刚还瞧着有些惊艳的美人,忽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   就这几个人,长得还没那穷秀才自个好看呢,穷秀才收了他们可不得吃亏?   这么想着,凌祈宴斜睨过去:“你想把他们送给王爷?”   汪旬被他的眼神盯得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慌:“您要是有看上的,也尽可以挑……”   凌祈宴将江林递来的茶饮尽,脑子清明些许,淡下声音:“旒王殿下什么天姿国色没见过,你这些哪里入得了他的眼,还是别费这个工夫了,真想与殿下示好,安分老实些,日后自然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且再说吧。”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旒王殿下不喜欢这一套,别弄得适得其反了。”   他这么说了,那汪旬只得喏喏应下,不好再坚持。   江林搀扶着凌祈宴起身,那旦角凑上来想搭手,被凌祈宴挥开,汪旬见状一脸尴尬道:“温先生,这灵哥儿您……”   凌祈宴摆摆手,指着人冲着汪旬道:“这么好好一个角儿,你得好生养着,别随便送人了,多可惜,下回我再来听他唱戏。”   汪旬赶忙称是,恭送他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汪旬抬手扇自己一巴掌,懊悔不迭,他怎么突然就蠢了,竟没看出来,这个什么温先生,长成那副模样的,哪里会是旒王殿下正儿八经的幕僚!   难怪他既不肯收人,也不肯帮旒王收……   坐上车,凌祈宴将吃下去的酒吐了大半,又喝了江林递来的醒酒汤,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江林小声与他禀报,方才派人去外头打听来的事情。   确实他们到这里第一日,他的名声就已莫名其妙在这凉城中传开了,且都是好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却不知晓。   凌祈宴闻言不由皱眉。   “那个汪旬,打听过没?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过了,确实是这凉城知府的侄子,他本人从商,在这边生意做得很大,那位汪知府听闻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在这边城经营了快十多二十年,一心想调去南边繁华之地,始终不得如愿,原先打过靖王爷的主意,但靖王对这些地方官向来不假辞色,且拘着手下之人,不与他们往来,叫他们无从下手。”   那就难怪要巴结温瀛了,无论温瀛这个王爷将来如何,至少他现在正得圣宠,对他们这些政绩平平的地方官来说,又不指着日后鸡犬升天,能图得一时好处就够了。   凌祈宴心定下来,这种人再好打发不过,与之结交也确实有不少用处,再者说,他实在无聊,需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   马车进了王府正院,江林推开车门,一眼看到冷脸站在外头的温瀛,赶紧低下脑袋下车,再伸手去扶凌祈宴。   温瀛一个眼神示意,让之退开到一旁,走上前去,直接将凌祈宴抱下车。   凌祈宴酒喝多了,浑身都是软的,不愿动,就让他一路抱回后院,嘴里含糊嘟哝:“你不是去军营了吗?这么早就回来啦?”   “已经申时了。”温瀛沉声提醒他。   “……哦。”   他还真不知道,都这么晚了。   看到温瀛紧绷着的侧脸,凌祈宴小声抱怨:“你又生气了?我就是看个戏喝个酒,这都不行吗?你心眼怎么这么小,每日这么生气,容易老的,老了就不好看了。”   温瀛没再理他,将人抱进浴房里,让他沐身。   凌祈宴趴在浴池边缘,眯起眼睛打瞌睡。   温瀛站在屏风外,沉着脸听低着头的小太监小声禀报,凌祈宴今日出门之后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又跟人说了什么话。   将人挥退,温瀛走进里边,凌祈宴听到脚步声,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趴回去。   热气蒸腾中,他露在外头的肩背白得晃眼,上头还隐约留有道道暧昧红痕,温瀛的目光自那处滑过,微微一顿。   “赶紧洗完了起来,别在这里睡。”   温瀛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祈宴哼哼两句,坐直身,仰头看向他:“我沐浴你都要管?你怎么什么都要管?你烦不烦啊?”   温瀛没接腔。   他们隔着水雾沉默对望,最后凌祈宴先转开眼,背过身去,不想再理他。   他磨磨蹭蹭地洗完,温瀛始终站在后边看着,待到他从浴池里跨出来,温瀛拿起搭在一旁的绸巾,裹住他身子。   凌祈宴垂着眼,被温瀛揽进怀里,重新抱起。   回屋将人扔上床,温瀛高大的身躯罩下来,凌祈宴推拒着他:“你干嘛,天还没黑。”   屋中下人已自觉退下,帮他们带上房门。   温瀛捉住他一只脚掌,用力一捏,凌祈宴软了身子,他这会儿衣裳都没穿,完全一副任人宰割之态,十分的憋屈,眼角不由挤出泪花子:“你又想欺负我。”   “为何跟人去喝酒?”温瀛冷声问。   凌祈宴抬手捶他肩膀:“我跟人喝酒都不行?你有毛病啊?”   “那个戏子呢?你盯着人看了一个多时辰,好看吗?”   凌祈宴气不打一处来,伸脚就踹:“我看他唱戏不行?我又没把他收回府里来,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温瀛将他的腿摁下,死死压着:“你还想将人收回府里来?”   凌祈宴深吸一气:“你行了吧,人送给我的不过是添头,送你的那四个才是本来打的主意,你对着我发什么脾气?”   温瀛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凌祈宴被他这样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凶道:“怎么?我说错了?你不高兴我帮你把人推了,你自己去找那个汪旬将人再要回来就是,他肯定乐得双手将人给你奉上,唔……”   双唇被堵住,凌祈宴想咬人,温瀛却不给他机会,舌头已抵进去。   被狠狠亲了一顿,凌祈宴终于老实了。   被放开后,他赶紧缩进被子里,再不肯冒头,气哼哼道:“你拿我衣裳来。”   温瀛的手在他腰臀处又揉了一把,这才放过他,起身去帮他拿衣裳。 第62章 不作不死   酉时末。   凌祈宴睡了一觉,天黑才醒,酒劲终于过去。   他伸着懒腰起身,温瀛在外间榻上点着灯看书,凌祈宴见到他,一脸讪然道:“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屋去,日日赖我这西间里做什么?”   温瀛没理他,只吩咐人传膳。   凌祈宴坐到桌前,晌午酒喝得太多,这会儿腹中空虚,又实在没什么胃口,温瀛看他一眼,叫人给他上来开胃的酸汤。   “把汤喝了,多少吃点。”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拨着勺子,顺嘴提议:“你这王府里太冷清了,我们不如养个戏班子吧?”   温瀛皱眉:“养戏班子?”   “嗯,找点乐子呗。”   凌祈宴说罢似笑非笑地瞅向他:“那不然你去学学?你学会了你唱给我听,我就不养戏班子了。”   “不许。”   温瀛不客气地丢出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凌祈宴嘴角的笑一滞:“为何不许?”   “没有为何,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凌祈宴扔了勺子:“我明日就叫人去买宅子,从你这搬出去,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爱养谁养谁,你管不着。”   温瀛冷下神色:“你敢。”   “你真以为我怕你不成?”凌祈宴被他的神情激怒,“你非要管着我,不许我做这不许我做那,我跟你拼了!”   这大半个月他可过得太憋屈了,哪怕面上嘻嘻哈哈地装着不在意,可哪里能当真就不在意,这个混账玩意越来越过分,每日都逼着他做那事他且忍了,如今连他听个曲、出门看个戏、与人喝酒都要管,从前哪怕是太后皇帝他们,都没这么管过他,温瀛他凭什么!   温瀛冷冷看着他,没接腔。   凌祈宴气红了眼,用力一抹眼睛,哑声道:“……你别太过分了,我现在虽然确实什么都不是了,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我然不成就该跟那些后宅妇人一样,每日窝在你这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外人都不见,你就满意了是吗?”   “你想都别想,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你非要如此,我死也不会从,你若逼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反正这样活着也没意思。”   凌祈宴话说完,起身欲走,被温瀛攥住手腕,用力拉坐回去。   “别闹了,先用膳吧。”   怒火腾地又升起,凌祈宴气道:“我没有跟你闹!你是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讨厌你这样拘着我!我想做什么不用你管!”   温瀛缓和了声音:“想养戏班子,过两日我陪你去挑人。”   更多未冲出口的话生生噎回去,凌祈宴无意识地眨动眼睫,木愣愣看着温瀛,温瀛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吃东西吧,你还有力气骂人吗?”   凌祈宴顿时哑然,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可太叫人不爽了。   ……算了。   他何必对牛弹琴。   用罢晚膳,凌祈宴立刻回去屋里,将屋门带上。   他又在门边站了片刻,听脚步声,温瀛果真去了东间,这才松了口气。   心不在焉地独自下了半盘棋,凌祈宴叫人熄灯,爬上床,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逐渐放松下来。   总算今日不用被逼着做那事了,这半个月他那地方就没好过,一直是肿的,温瀛这个禽兽!   但是睡不着。   晚膳前才刚睡了一觉,这会儿半点睡意都无,凌祈宴睁着眼睛瞪着床顶的房梁发呆,怎么都睡不着。   翻过身,望向床帐之外的屏风后,那里隐有亮光,是温瀛的那颗夜明珠,还搁在他屋中的博物架上。   凌祈宴赤着脚下床走过去,那颗珠子就搁在博物架上最显眼之处,在暗夜中闪动着熠熠光辉。   伸手将夜明珠取下,爱不释手地摩挲片刻,他有点不想还给温瀛。   ……放在他屋里了,就是他的,那个混账自己忘了把东西拿走,不怨他不还。   这么想着,凌祈宴又心安理得地将东西搁回去,美滋滋地看了半晌。   这下更没了睡意,他朝门边瞧了一眼,外头还有火光,想必那边屋子里的人还没歇下。   他慢吞吞地过去推开门,堂屋里没人,东间的屋门已经阖上,但烛光未歇。   温瀛不喜欢人夜里在屋中守着,里头必然只有他一人。   凌祈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到门板上,试图听里边的动静。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凌祈宴有些泄气,又觉着自己有毛病,好端端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听墙角,他脑子大概也坏了。   没穿鞋的脚掌有些凉,他搓了搓脚,犹豫着要不回去算了,正要站直身,屋门骤然从里头拉开。   凌祈宴猝不及防,就这么直直往前栽进去,脚还绊在了门槛上。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凌祈宴惊慌之下,已下意识地紧闭起眼,下一瞬,他被温瀛长臂一捞,带进了他怀里。   凌祈宴惊魂未定,抬头对上温瀛面无表情看向他的冷脸。   “你你你……你做什么?”   凌祈宴伸手推人,被温瀛禁锢在怀中,纹丝不动。   温瀛的面色更冷,盯着他,牙缝里挤出声音:“不该是我问你?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捉了现行的凌祈宴十分尴尬,但不愿承认,眼珠子乱转,含糊道:“我出来找水喝,路过你这里,谁知道你会突然开门,你想吓死人么?”   “你要喝水不会叫人给你送?”温瀛丝毫不给面子地拆穿他。   凌祈宴涨红了脸:“还不都怨你,把人都挥退了,屋子里一个下人不留,害我想喝水都得自己动手。”   他说着又搓了搓脚,虽然有地龙,但赤着脚站在地上,久了实在不舒服。   温瀛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白皙细嫩的脚掌上,略一顿,弯腰将他抄起。   “你——”   “不许动。”温瀛低喝出声,面沉如水,已十足不耐烦。   凌祈宴讪讪闭了嘴,……不动就不动。   被扔上榻,温瀛去叫人给他送热水来,他这才有空转着眼睛打量这东间的屋子。   这里他还是第一回进来,屋中陈设简单雅致,看不到什么鲜亮之色,与他那头很不一样。   这穷秀才真是不会享福的命,凌祈宴心道,都做王爷了,还学不会享用好东西,当真白白浪费了他这么个身份。   下人将热水送进来,又被温瀛打发下去。   温瀛蹲下身,捉住凌祈宴两只脚,按进水里,在他脚底板上用力揉了两下。   凌祈宴“嘶”了一声,没好气:“你又揉我脚做什么?”   温瀛抬眼看向他,沉声提醒:“下次不许这么赤着脚就下地。”   凌祈宴撇嘴,不许就不许呗,管得真宽。   帮他将脚洗干净,温瀛坐回榻上,抱着凌祈宴的双脚到身上,拿了布巾给他擦拭。   一颗一颗脚趾头擦过去,还要揉捏几番,凌祈宴被弄得受不了了,伸手拍他:“你别弄了,我难受。”   温瀛侧目看他一眼,放开他的脚,欺身靠过去,凌祈宴赶忙往后缩,被按住,灼热的呼吸就在他脸侧,温瀛的嗓音危险:“不想被我弄,就不要大半夜地特地跑来撩拨我。”   “我没有,你别胡说八道了。”凌祈宴小声争辩,但没什么底气。   他这行为,不需要温瀛说,他自己都觉得够那什么的,虽然他确实只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这人在做什么。   看到榻边的书册,凌祈宴试图岔开话题:“这么晚了你还看书,不睡么?”   “还早。”   温瀛放过了他,没再追究他到底是过来做什么的这事,揽过他半边身子,将书捡回来。   凌祈宴悄悄松了口气,靠着他无聊摆弄起矮桌上的棋子,顺嘴把今日在外头听来的事情说了,温瀛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目光没从手中书册上移开过。   凌祈宴见他这般淡定,疑惑抬眸:“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才跟你那些部下说我是你幕僚,事情当日就传出去了,你不觉着奇怪?”   “有何好奇怪的?”温瀛随口答他,满脸淡定,继续看书。   “难道不奇怪?”   凌祈宴说完这句,目光触及温瀛八风不动的那张脸,心神一动,脱口而出:“外头那些传闻难不成是你放出去的?”   温瀛终于从书本中抬眼,淡淡睨向他。   他这眼神告诉凌祈宴,确实是他做的。   “……你有毛病吗?好端端的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幕僚做什么?还跟人吹嘘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不害臊我自己都害臊。”   “你还会害臊?”温瀛开口便呛他。   凌祈宴伸脚踢人。   “那你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人前?本王的娈宠?”   凌祈宴噎住:“你不是,不让我出门吗?”   “我何时说过不让你出门?”温瀛冷声问。   凌祈宴哼道:“我今日出门,你分明就不高兴了,又摆出副棺材脸看我。”   温瀛压着声音里的不耐,问他:“你自己不能喝酒,每回喝了就吐,偏嗜酒如命,喝起来没个分寸,回回醉醺醺回来,我不该生你气?等到哪日你把身子喝坏了,是不是就高兴了?”   凌祈宴无言以对,他自个的身子,他都没这么上心呢,这人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温瀛撇开眼,这回像是真生气了。   凌祈宴莫名心虚,伸手拽他袖子。   拽一下,没反应。   再拽一下。   连续三下后,温瀛嚯地翻身将他压下,扣住他两只手举高到头顶,死死瞪着他。   凌祈宴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又这用这种阴森森的眼神看他,太讨厌了。   “以后不许动不动把死字挂嘴边,”温瀛哑着嗓子警告他,“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凌祈宴顿时怒了:“你胡说八道,我的命就是我的,跟别人有何关系?算命的老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我死了也跟任何人没关系!”   温瀛用力掐紧他手腕,近乎咬牙切齿:“你觉着自己是天煞孤星?”   “反正都被那老和尚给算准了,”凌祈宴酸道,“我就是这么个命,你也不怕被我拖累了,你还是离我远些得好。”   压着他的人眸色深沉,眼中情绪晦暗难明,再开口时声音愈加的黯哑:“老和尚说的没错,你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你也不需要那些人,你有我就够了。”   凌祈宴抬脚就踹:“你滚。”   温瀛将他的一条腿摁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一字一字说与他听:“我若当真有帝星命格,哪怕你是天煞孤星,我也压得住你,为何要怕你拖累?”   凌祈宴愣住,还有这等说法?   他的声音低下,含糊嘟哝:“……你放开我,我手疼。”   温瀛慢悠悠地松了手,凌祈宴揉着自己被掐红得手腕,十分不高兴:“那你以后不许再欺负我。”   温瀛没理他,坐起身将人抱起来。   凌祈宴跨坐到他身上,伸手敲他肩膀:“你滚远点,我要回屋去睡了。”   “就在这里睡。”   温瀛捉住他的手,帮他揉起手腕,放轻了力道。   “我不要,”凌祈宴不肯,“你又想弄我,我得修身养性,再这么每日都做这个,我要被你榨干了。”   “不弄,”温瀛压下声音,低头轻吻了吻他手腕,“今晚保证不弄。”   “那明日呢?”   温瀛默然看着他。   “以后至少隔三日再弄行不行?”凌祈宴试探着问,他原本想说五日,转念一想五日好似久了点,他自己估计也忍耐不了。   温瀛的眼神里似多了些意味深长,凌祈宴莫名忐忑,就听他沉声丢出两个字:“两日。”   凌祈宴不说话了。   行吧,两日就两日吧。   温瀛起身,将他抱去床上,熄灯拉下床帐。   凌祈宴缩进被子里,小声在温瀛耳边嘀咕:“你这屋子里好黑,你那颗夜明珠还是拿回来吧,我不占你便宜。”   虽然他确实想要那个,到底不好意思真据为己有了。   “搁哪里都一样。”温瀛一手枕在脑后,轻阖起眼。   凌祈宴闻言心里舒坦了些,又问:“我真的能养戏班子吗?”   “想养就养。”   这人竟然转性了?   凌祈宴抬起手,在温瀛脸上戳了一下,温瀛没理他,一动不动,似已经睡着了。   凌祈宴觉得没劲,翻过身去,拉高被子。   ……还是没有睡意。   换了张床,好似更睡不着了。   他辗转反侧,怎么都不得入眠,最后躺平身,两手搭在身前,手指互相敲了敲,心思又飘忽起来。   深夜寂寞、孤枕难眠,要不,做点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凌祈宴贴近温瀛,对着他颈边轻轻吹气:“穷秀才,要不然,那个两日,从明日再开始算吧?”   温瀛缓缓侧过脸,目光在黑暗中格外灼亮,没出声。   凌祈宴心一横,贴上去,主动吻住他的唇。   温瀛猛地翻身。   后头被欺负得狠了,凌祈宴又后悔不迭,只能低低啜泣,嘴里一会儿喃喃“轻点”,一会儿又黏黏糊糊地催促“快些”。   春夜漫长,暧昧声响尽数掩盖在曳地纱帐后。   作者有话要说:   温瀛为什么喜欢凌祈宴   一他美   二他娇憨性格对了温瀛胃口,温瀛享受撸猫逗猫的乐趣   三他从前虽然高高在上但不以势逼人,除了最后赶温瀛走,他一直对温瀛很好   四喜欢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了,我是作者,我让他喜欢的 第63章 京中来信   书房。   温瀛凝神看手中军报,来这边三个多月,这段时日他麾下兵马调动频繁,各个城镇关卡都加强了警戒,镇守各处的部下送来的报书,也从旬报改成了如今的每五日一报。   凌祈宴窝在榻中看窗外秋景,无聊地打哈欠:“你真打算下个月就出兵?”   温瀛“嗯”了一声:“有探子来回报,临近的几个巴林顿小部落这段时日颇多异动,只怕又想来我大成边境打劫了。”   凌祈宴啧了啧。   温瀛这种睚眦必报的个性,如何忍得了一次又一次被人上门挑衅,从来这里第一日起,他就在部署这出兵之事,只待时机而已。   凌祈宴的眼珠子转了转:“你去打仗能带我一起去吗?”   温瀛抬眼看向他,凌祈宴冲他讨好一笑:“我既然是你幕僚,跟你一起上战场也是应该的吧?你就带我去见识见识呗。”   这几个月,他跟着那个汪旬,已将这凉城里能玩的地方玩遍了,实在无聊得紧,若是温瀛出去打仗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不得闷死去?   “可以。”   温瀛丢出这两个字,低了头继续看手中军报。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没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人突然变这么好说话了,凌祈宴有一点意外,顿时来了劲,下榻走过去,趴书案上仰头看温瀛:“真带我去啊?”   “你老实点就带你去。”   温瀛没再理他,放下军报,提笔开始写奏疏。   凌祈宴顺嘴问:“你写什么呢?”   “将出兵之事密奏给陛下。”   凌祈宴挑眉:“不是打算先斩后奏吗?”   温瀛随口解释:“招呼还是要打一声的,至少让他老人家心里有个数。”   “那他能同意吗?”   “他若是真没这个想法,又为何要答应让我来这边?”温瀛淡定反问。   凌祈宴撇嘴,说的也是,皇帝既然让温瀛来了,就是默许了他挣军功,甚至默许了他争储位,温瀛来了这边,若只一味守成,这军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挣到手?   从一开始,皇帝就在纵容他,只不放到台面上说,温瀛出兵若是打赢了,皇帝自然高兴,若是输了,那也是温瀛擅作主张,不是他这个皇帝的错。   凌祈宴做了这位皇帝陛下二十年的儿子,自然深谙他的心思,想到这些,不由酸道:“……你倒是会讨他欢心,他都默许你做了,你还非得私下里再跟他打个招呼,这么一来,他定觉得你听话、有分寸,眼里有他这个皇帝,一准更看重你了。”   温瀛默然看他一眼,凌祈宴撇过脸去。   ……看什么看。   温瀛继续写奏疏,外头有下人来禀报,说是京里送了东西来,就在外头院子里搁着。   凌祈宴闻言立马来了精神,当下出门去看。   一箱一箱的东西卸下,足有七八车,江林指挥着人将盖子一一打开,好让凌祈宴看个清楚。   都是了不得的宝贝,凌祈宴最喜欢的那些,这已经是他来这边后,太后第二回派人送东西过来,给他和温瀛的一人一半。   凌祈宴十分欢喜,拾起颗亮晶晶的红宝石对着阳光细瞧。   何以解忧,唯有金玉。   太后果然懂他。   温瀛身边的大太监过来,吩咐人将他的那份抬去后头库房,被凌祈宴喊住:“你们怎的都不给他看看,就把东西抬走了。”   那太监恭恭敬敬道:“殿下说他不看这个,抬去库房登记了就行,还说您要是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凌祈宴随意晃了一眼,太后并不偏心,给温瀛的一样是顶好的宝贝,只怕再这么送个几次,宁寿宫的库房差不多能被他俩掏空。   “……我要他的做什么。”   凌祈宴丢下这话,转身回去书房里。   进门时温瀛刚歇了笔,凌祈宴凑过去,伸手推他胳膊:“太后送了那么多东西来,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温瀛平静抬眼:“为何要看?都是身外之物而已。”   “你怎不去出家呢,四大皆空多好。”   温瀛无所谓道:“你喜欢都送你。”   “我不要你的。”   好似他是那贪人便宜的一样,他才不要。   温瀛看着他的眸光一顿,伸手将人拉过去。   凌祈宴被摁坐到他腿上,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挣不开,懒得动了,嘴里哼哼:“你这人可真没良心。”   “你有良心?”   分明他自己最是没心没肺的那个,真好意思说别人。   凌祈宴没好气,抬手想打人,被温瀛捉住手腕,抱着他压到书案上,不等凌祈宴反应,亲吻跟着落下。   一刻钟后,凌祈宴窝回榻里去,舔着被咬出血丝的唇,没再理温瀛,提笔给太后回家书。   太后写给他的信里,尽是嘘寒问暖的关怀之言,看得出笔下几番停顿,像是欲言又止,到底没问他跟温瀛如今是什么关系。   凌祈宴一手支着下巴,颇有些心不在焉,温瀛依旧坐在书案前,正在看外头刚送进来的信函,凌祈宴偷看他一眼,心神一阵恍惚。   幸好太后没在信里问他和温瀛的事,要不他还真不知该怎么说。   回神时,笔下滴落的墨汁已污脏了信纸,凌祈宴懊恼不已,赶紧将之团起扔纸篓里,重新铺开纸张。   温瀛看罢手中信函,直接扔角落火盆中,凌祈宴抬眼时正看到这一幕,顺嘴问他:“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么急着烧了。”   温瀛淡漠道:“京里一些琐事罢了。”   “嗯?”   “陛下新封了位昭仪娘娘。”   凌祈宴一脸莫名:“你还盯着皇帝后宫呢?”   封了位昭仪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那位皇帝向来是个风流种,要不那二十几个儿女是怎么来的?   “是你娘。”   “咳——”   凌祈宴刚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听到这句直接呛到了,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温瀛走过去,轻拍他后背。   好半日,稍稍缓过劲的凌祈宴抬头,一张脸呛得通红,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道:“我……娘?”   温瀛面无表情地点头。   皇帝是个孝子,他们离京后没几日,皇帝去了一趟城郊的皇寺,为身子骨不好的太后上香祈福,在庙里小住了两日。   皇寺在山脚,静水寺在山上,皇帝便是在那寺庙后头、山脚处的溪池里,不巧撞到了正在那里沐浴的云氏。   褪去那日在兴庆宫时的满面怨愤和狰狞,只着粗布缁衣的云氏望着皇帝红了眼,那副泪眼朦胧、楚楚可怜的模样,轻易就勾动了皇帝心底的那根弦。   哪怕她已剃了头、不施粉黛,甚至不再年轻,只那么清清丽丽地往那里一站,依旧是最芳华绝代的美人。   皇帝就这么被迷了心窍,完全不记得了那日在兴庆宫初见云氏时,那些憎恶和厌烦,只有满腔的怜惜和悔不当初,当日就在皇寺里将人宠幸了。   之后那两个月,皇帝隔三差五地就会出宫去庙里,再到半个月前,云氏被诊断出有孕在身,皇帝激动万分,按捺不住将人带回宫中,沈氏气得几要发疯,但皇帝铁了心要纳人,谁都拦不住,甚至与沈氏说出她不答应就将后位让出的话,力排众议封了云氏做九嫔之首的昭仪,只在皇后和四妃之下。   凌祈宴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这就不嫌丢人了?”   温瀛淡道:“陛下自然不会与人说昭仪娘娘是从庙里接回的,另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与从前的镇北侯府无关。”   “那太后呢?太后也答应了?”   “太后不愿意,但昭仪娘娘已有孕在身,她只能点头。”   凌祈宴心头百般滋味,只觉得憋屈得慌:“她都这个岁数了,皇帝还看得上她呢?别新鲜劲过了,又把人给厌弃了吧。”   “昭仪娘娘也才三十有六,正是风韵犹存之时,再加上年少时的那点执念,陛下为何看不上?”   凌祈宴酸溜溜道:“你果真了解你父皇,真不愧是他好儿子。”   温瀛不在意道:“你放心,哪怕陛下当真新鲜劲过了,厌弃了她,有一儿半女傍身,她下半辈子也能无忧。”   凌祈宴顿时语塞,他也说不清,云氏是在静水寺平静了度余生更好,还是进去那个吃人的皇宫面对尔虞我诈更好,但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大概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想到这个,他更是郁闷,低了头,半晌再说不出句话来。   温瀛轻捏了捏他后颈,缓和声音提醒他道:“你给太后的家书还没写完,赶紧写吧,一会儿去用晚膳。”   凌祈宴眉头一皱,陡然间又想到什么,抬眼看向温瀛:“皇帝和我娘在庙里怎么勾搭上的,你为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温瀛不言语地看着他,面色微沉。   嗯?   “……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瀛还是不说话。   见他这副表情,凌祈宴心里咯噔一声:“你早知道了?你安排的?”   温瀛坦然承认:“我拉拢了陛下身边的一个太监,让之在那个时候引陛下去后山,再给昭仪娘娘送了副宫中易孕子的秘方,仅此而已。”   “你疯了吧?你做这事做什么?你不是皇后的儿子吗?你帮着我娘,不怕皇后知道了,连你这个儿子一起恨上了?”   温瀛沉下声音:“我并非帮昭仪娘娘。”   “那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做这事?”   温瀛不答。   凌祈宴气得抬脚就踹。   皇后娘娘是他母亲,但她想杀凌祈宴,他必须得给她找些麻烦和不痛快,一旦皇后乱了阵脚,太子也不会过得顺心。   且云氏如今已怀了皇帝的孩子,若真能生下个男孩,那个孩子便是他和凌祈宴共同的弟弟,是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   可这些,他并不想说给凌祈宴听。   凌祈宴不愿再理他,气呼呼地坐直身,继续写之前没写完的家书。   一直到用晚膳时,凌祈宴犹不高兴。   坐到膳桌前,温瀛沉默不言地给他夹菜,凌祈宴还在生他气,将他送到碗中来的菜食又一样一样扔回去。   温瀛蹙眉,看着他:“你在气我帮了昭仪娘娘?”   “她鬼迷了心窍,你还利用她,送她进火坑,我难不成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凌祈宴没好气。   温瀛冷道:“你不是从来都没心肝吗?你那个扔了你二十年的娘,你倒是关心起她了,我竟不知你几时转了性。”   凌祈宴瞬间涨红了脸:“……你才没心肝,说什么呢你。”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胡说八道!”   “只有心虚之人才会刻意拔高声音。”温瀛毫不客气地拆穿他。   凌祈宴深吸气,在心里默念三遍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逼迫自己将满腔怒意压下,狠狠瞪温瀛一眼,低了头继续用膳。   他才不要跟这个混账计较,每日这么生气迟早要短寿。   温瀛没再招惹他,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   用罢晚膳,凌祈宴回屋坐上榻喝茶,顺便叫人将屋门给关了。   戌时末,温瀛推门进来,凌祈宴正倚在榻里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温瀛走过去,停步在榻前,安静看着他。   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欺近,睡得迷迷糊糊的凌祈宴下意识地往他身上贴去,温瀛顺势将人揽住。   直到被抱上床,凌祈宴才似如梦初醒,睁开眼往床里缩,推拒道:“你进来做什么?我今日不要跟你睡一块。”   温瀛没理他,叫人送来热水,坐上床,将凌祈宴揽进怀里,捏着热帕子用力给他撸了一把脸。   凌祈宴伸手拍人,温瀛沉声提醒他:“把脚也洗了。”   凌祈宴装作没听到,背过身去拉高被子,温瀛的手伸进被中,捏住他脚掌,没多时便听到被子下头传出的闷哼声。   半刻钟后,他俩一块坐在床沿边,四只脚浸在同一个盆子里,凌祈宴用力踩住温瀛的脚背,嘴里嘟哝:“怎么你脚也比我的大些。”   说着又用脚趾去弄了弄温瀛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乐此不疲。   温瀛没吭声,收紧了搭在他腰侧的手,隔着衣料轻轻揉捏。   躺进床里时,凌祈宴依旧精力旺盛,这会儿倒不记得生气了,趴在温瀛身上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小声问他:“……我娘她真怀孕了吗?”   “嗯。”   “怀的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   温瀛的声音低沉,怔怔看着头顶的房梁,一只手搭在趴他怀中的凌祈宴背上。   凌祈宴还是觉着别扭,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个孩子似乎既要叫他哥,也得叫温瀛哥。   “你说他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无所谓。”   凌祈宴原还想与他讨论一番,听到温瀛这扫兴的语气,又撇了嘴,罢了,那是皇帝的儿子,跟他有什么干系。   片刻后,温瀛低下头,嘴唇轻轻触碰他的发顶。   凌祈宴小声感叹:“幸好我不是个姑娘,要不总被你这么弄,孩子都不知道要生几个了。”   温瀛沉了脸,趴他身上满嘴胡话的凌祈宴并未察觉。   “闭嘴。”   凌祈宴一愣,温瀛的唇已然压下。   ……这人怎么又在生气??? 第64章 扳指送你   半月后。   温瀛去军营,凌祈宴又去了汪旬的戏园子听戏。   在王府中养戏班子这事,到底没成。   那日说了这个,之后温瀛确实叫人去办了,凉州也算大城池了,要挑个好的戏班子自然是有的,更别说是亲王府想买人。不两日就有了消息,下头的人帮他们挑中三个班子,俱是在这凉州城中颇有名气的,请了他们亲自去看。   三个戏班子各有所长,唱的剧种也不一样,凌祈宴看过都还挺满意,想着一起养了算了,轮着听热闹,温瀛没说什么,直接让侍从去买人。   哪知这些人进了王府却不安分,三个班子互相挤兑、明争暗斗且不提,还有那自恃长得好的角儿起了心思,在他们去听戏时,台上与温瀛暗送秋波,下了台更买通王府下人,试图接近勾搭温瀛。   温瀛只罚了府中下人,再命内侍将那角儿带去凌祈宴跟前,说他买的人,让他自个处置。   凌祈宴嫌弃万分,直接命人将之赶出府,那角儿也是个胆大的,眼见着念想无望,竟大着胆子当着凌祈宴的面就骂了出来,说他也不过是个出来卖的,凭甚在这王府里狐假虎威。   凌祈宴气极反笑,啐那人:“就凭我长得比你好看,王爷看得上我,但看不上你。”   这话后头传到温瀛耳朵里去,凌祈宴被弄得三日没下榻,一肚子恼恨没处发泄,气呼呼地将那几个戏班子都撵走了。   前后才不过半个月而已。   那之后他再想听戏,只能去汪旬的戏园子里。   汪旬亲自过来招呼,笑眯眯地将新淘来的好东西递给凌祈宴看,凌祈宴瞅了一眼,是个材质十分上乘的鼻烟壶,顺嘴问:“这是京城荣秀斋出的?”   汪旬笑道:“温先生好眼力,竟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翻起壶底,上头果真有荣秀斋的印记。   凌祈宴虽不抽鼻烟,但十分喜欢收藏鼻烟壶,自然知道上京城里最是大名鼎鼎、专卖鼻烟壶的荣秀斋,这铺子背后的东家是淮南伯府,就是之前嫡子被他割了舌头的那家。   “你这特地托人去京城买来的?”   “哪能呢,”汪旬摆摆手,“温先生有所不知,凉州城这里,也有专卖鼻烟壶的铺子,里头这段时日开始卖起荣秀斋的货,我这东西,是在那里淘来的。”   凌祈宴闻言起了兴致:“荣秀斋竟开到这凉城里来了?”   “那倒不是,听闻那铺子只是与荣秀斋搭上,进了些货过来卖而已。”   汪旬随口就将听来的事情与他说了:“那铺子的东家,温先生您也见过的,叫周什的那个,前些日子他去了趟京里,回来他那铺中就上了这荣秀斋的货。”   说者无心,凌祈宴这个听的却不由皱眉:“我记得,这个周什似乎是副总兵方仕想的妻弟吧?”   他对这人有印象,也是个纨绔,之前在汪旬办的饮宴上见过一次,因着这人的身份,特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正口沫横飞的汪旬被打断,不由一愣:“是……”   想到其中的关联,凌祈宴冷下脸:“你是说这个周什,与荣秀斋搭上了?”   凌祈宴这副表情,让汪旬不由心下惴惴,又不知他是何意,小心翼翼回道:“前两日我与他吃酒,他喝高了,确实是这般吹嘘的,他那铺子里的东西,也确实是从荣秀斋进来的,这印记总做不得假。”   凌祈宴站起身,丢下句“有事先走”,回了王府去。   温瀛也才回府,人在书房里,凌祈宴进去时,他正在看京里刚送来的信。   凌祈宴走过去,把先前从汪旬那里听来的事情跟他说了:“那荣秀斋背后的东家是淮南伯府,淮南伯府和卫国公府是姻亲,都和凌祈寓那狗东西一丘之貉,方仕想的妻弟去一趟上京,突然跟淮南伯府做起了生意,你不觉着奇怪?”   “嗯。”温瀛淡淡应了一声,没从手中信书上抬眼。   凌祈宴伸手推他胳膊:“你就这反应?”   温瀛将手里的信递给他看,凌祈宴一目十行看完,是温瀛留在京中的亲信寄来的,他这边还没真正出兵,兵部就已经将他告发了,说他这段时日一直厉兵秣马,未经呈报朝廷,有私下发兵攻打巴林顿的企图。   凌祈宴“呸”了一声:“这些老东西,别的不会,背后下绊子倒是溜得很。”   他说着将手中信纸压下,没好气道:“西北这边的事情,怎的就传到兵部那些老家伙耳朵里去了?他们手伸的够长的啊,……真是那方仕想干的?他告了你一状?他是太子的人?”   “不对,”不等温瀛回答,凌祈宴先自己否了,“他这个镇西北副总兵若真是那狗东西的人,那狗东西也不至于想方设法想要安插人沾染兵权,难不成是因你来了西北,方仕想才投了凌祈寓那狗东西?”   温瀛平静道:“来这里之前,靖王曾与我说,此人虽有本事,但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他是靖王一手提拔起来的,从前有靖王在,还能压着他,如今靖王卸任了,他没能如愿以偿升上这总兵的位置,自得另投明主。”   “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也能算明主?”凌祈宴嗤道,“方仕想他脑子被驴踢了吧!”   “他是太子。”温瀛沉声提醒。   “太子又如何,迟早得滚蛋。”   凌祈宴全然没将那位东宫储君放在眼中,有温瀛在,这太子之位,还有那个鸠占鹊巢的什么事?!   温瀛伸手一拉,熟练地将气呼呼的凌祈宴摁坐到腿上,双手环住人,鼻尖蹭了蹭他的脸:“嗯。”   “……嗯什么?”   “你说什么就什么。”   温瀛的声音里有少有的愉悦之意,凌祈宴听出来了,好奇盯他一阵,再默默转开眼,……高兴也没见笑一下。   他轻咳一声,将话题扯回来:“那现在怎么办?你还能出兵吗?皇帝什么态度?”   温瀛又将另一张信纸给他看。   皇帝先前已收到这边送去的密奏,十分满意温瀛这副恭顺之态,如今听到下头人告发他儿子,心里憋了气,看那些个人自然不顺眼,但不能明着帮温瀛说话,只能找由头料理其中一两个人杀鸡儆猴。   至于出兵这事,毕竟温瀛还未动真格的,皇帝只意思意思,发了道圣旨过来,提醒他谨慎用兵,不要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并未多说别的。   丝毫没有追究问责之意。   看到信里写的,皇帝收到温瀛的密奏,在兴庆宫的御书房里兀自感叹“吾儿出息”,凌祈宴忍不住啧啧:“你忍耐挺大啊?兴庆宫御书房里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能打听的到?”   温瀛没接话,一脸坦荡。   凌祈宴觉得没意思,酸他他从来就不知道脸红,还不如不说。   但有件事情却很值得人高兴,凌祈宴得意笑道:“凌祈寓那狗东西又白费心思了,嘻嘻。”   温瀛漠然抬眼,冷声提醒他:“别总提他的名字。”   凌祈宴一噎:“我骂他都不行?”   “闭嘴。”   凌祈宴气得想起身,又被温瀛拉坐下去,温瀛揽着他的腰,将人死死摁住。   “你到底什么毛病?”凌祈宴抬手用力戳他的脸,“动不动就生气,摆出棺材脸,你是受气包吗?”   温瀛皱着眉将他的手拉下:“不许闹。”   ……不闹就不闹。   凌祈宴懒得再与他说这个,又问:“那个方仕想呢?这么不安分的人,你打算怎么料理他?”   “按你之前说的,找个由头扔到不要紧的地方去,别来碍眼就成。”   凌祈宴挑眉:“你不怕他又给你使绊子?”   温瀛略摇了摇头,凌祈宴瞬间了然:“倒也是,既然他投了凌祈寓那狗东西,必得帮那狗东西做些什么,以显示他的价值,他做的事越多,他和那狗东西的把柄便越好抓,先让他蹦跶着吧。”   温瀛沉下声音,又一次提醒他:“不许提别人的名字。”   凌祈宴踹他一脚,终于站起身,拍拍袖子走人。   用过晚膳,趁着天色未暗,温瀛领着凌祈宴出门。   坐上车,凌祈宴随口问他:“这都快天黑了,还出门做什么?”   “去外头走走。”   车子一路往城西南面去,凌祈宴好奇看一眼窗外,西南边住的多是穷苦百姓,最是鱼龙混杂之地,先前他时不时地跟着汪旬那厮在这凉城里四处潇洒,都没来过这块,温瀛也不让他来,到这里三个多月,这还是第一回踏足这边。   他们是微服出来,只带了几个侍卫,饶是如此,马车停在那些蜿蜒的胡同巷道外下车时,依旧十分扎眼,虽没人敢肆意打量他们。   温瀛示意凌祈宴:“走吧。”   凌祈宴愈发不明所以,边走边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到底做什么的?”   温瀛没解释,又往前走了一段,七拐八转之后,停在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外。   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上前敲门,出来个小童,恭敬将他们迎进去,鬓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人出来,要拜温瀛,被他制止,只问道:“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劳烦殿下亲自跑这一趟了。”   老人诚惶诚恐,去将东西捧出来,是一柄剑,温瀛接过,递到凌祈宴面前,微抬下颌:“看看。”   凌祈宴迟疑接过去,这剑不算沉,但质感看着十分之好,乌金剑鞘内敛贵气,剑柄上镶嵌着罕见的金沙黑曜石,如同黄金眼,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华美异常。   他握在手中爱不释手地摩挲一阵,缓缓抽出。   剑刃锋利,闪烁着寒光,果真是把好剑。   “喜欢么?”   凌祈宴下意识点头,抬眼望向温瀛:“这哪里来的?”   “给你铸的,你收着吧。”   凌祈宴张了张嘴,不待他说什么,温瀛已示意人付银子,再与那老人说:“明日去王府,本王叫人给你安排差事。”   老人一愣,激动万分地谢恩。   从巷中出来,凌祈宴美滋滋地颠着手里的剑,胳膊肘撞了撞温瀛:“这剑特地给我铸的吗?”   “嗯,你要跟我去战场,得有个防身之物。”   温瀛的语气平淡,但凌祈宴听得十分舒坦,顺嘴问他:“那老人是做什么的?这么好的剑,你怎叫住这种地方的人来铸?”   “他从前是上京城中的名匠,最擅长铸剑,还被工部招揽过,后头因一些事被人牵连,流放来了这边。”   凌祈宴心想他就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这种小人物,从前他也压根不会去在意:“那你怎么找到他的?”   温瀛转开眼,没答。   从来这里第一日起,他就想给凌祈宴铸一把剑,多方打听才知道凉城里藏了这么个人。   凌祈宴知道他就这么个毛病,经常话说一半就不往下说了,早已习惯,懒得跟他计较,伸手摸了摸他腰侧佩的那柄剑:“你这御剑是皇帝赐你的吧,我这个似乎也不比你的差。”   “这御剑也是刚才那人铸的。”   那难怪了。   凌祈宴又细瞧了瞧他的,和自己的,深觉还是自己这柄好看。   于是也将剑佩到腰间:“谢啦,我以后也日日都佩着。”   他的眼眸含笑、潋滟招摇,衬着身后的市井灯火。   温瀛停住脚步,就这么不出声地看着他,眸光逐渐柔和。   三年前,这人将别人赠他的短刀送与自己,如今他还了他一柄精心铸造的宝剑,只愿他高兴、欢喜。   坐上回程的车,凌祈宴很快哈欠连天,手里抱着新得到的宝贝,躺进温瀛怀中。   阖上眼,迷迷糊糊间,他小声嘟哝:“穷秀才,你送我这么个宝贝,我得还你什么,不然不是占你便宜吗?”   “不用。”温瀛靠着车壁,一手轻抚他面颊。   “别啊,你跟我客气做什么,我好东西可多了,随便你挑。”   温瀛没再理他。   半日没听到动静,凌祈宴迷朦抬眸望向温瀛,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弧线。   凌祈宴“唔”了一声,犹豫一阵后,取下他右手拇指上那个白玉扳指,拉起温瀛的手,塞他手中:“送你这个。”   温瀛缓缓收紧手又松开,哑下声音:“不需要。”   “为何不要?”凌祈宴说罢想到什么,拖长声音,“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当年我将送你的扳指又送给别人,害你被革除功名之事啊?”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得想,要是没有那事,你就不会去战场,不会碰到靖王,说不得我们身份现在都没换回来呢,那你不是更惨。”   “说来说去,其实是我帮了你对吧?”   “……这又不是原来那个扳指了,大不了,我以后再不乱送别人东西,你就别生气啦。”   凌祈宴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一句已似梦呓一般,几要睡着了,也不管温瀛到底要是不要,闭着眼摸索着将扳指戴到他拇指上,再捏了捏他的手,不待松开,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沉沉睡去。   温瀛垂眼,盯着那枚扳指看了片刻,又落到怀中那种如玉的面庞上。   半晌后,他弯下腰,一个轻吻落在凌祈宴的额头。 第65章 你不要脸   八月,巴林顿五百骑兵来犯大成边境,夜袭下骆关以西百里外的四座村落,遇大成兵马伏击,丢盔弃甲、仓皇回逃。   镇守下骆关副总兵张戗亲率兵马一路追击,夜奔三百里,将来寇尽数斩于骆水河畔。   天亮之时,温瀛率大部队至骆水,这里的战事已然结束,张戗提着对方主帅的头颅前来复命,温瀛看罢,下令往西北方继续行军。   凌祈宴推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流血漂橹、尸骸遍地,连青草都染上了血色,在天际朝阳的映照下,触目惊心。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回头问温瀛:“你怎知道这些巴林顿人这回挑中的,是这下骆关附近的村庄?”   温瀛将热茶递给他:“猜的。”   凌祈宴不信:“这也能猜中?怎么猜的?”   大成朝与巴林顿的边境线绵延数千里,有关口和城池数十座,这些巴林顿人回回来打劫,从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出其不意,若当真这么轻易就能猜到他们的打算,就不会这般防不胜防了。   温瀛淡道:“将他们这些年每回过来的地方,在地形图上一一排布出来,次数足够多,就能发现一定的规律,这次他们最有可能选择下手的地方共有三处,我都已事先安排了人埋伏。”   还能这样?   温瀛没再说,摊开羊皮纸地图,细细查看起他们将要去的骆塔山一带的地势。   凌祈宴凑过去与他一块看,被温瀛顺势揽进怀中,他想挣开,但这人一贯的力气大,就这么摁着他,眼睛盯着手下的地势图,还能将他从头到脚都揉上一遍。   凌祈宴软了身子,只能哼哼唧唧地窝在温瀛怀里,由着他揉弄,不再试图反抗。   “别闹。”温瀛在他耳边沉声提醒。   ……谁闹了?分明是你自己没个正经,臭流氓。   凌祈宴腹诽,但没敢说出来,要不他估计又得屁股开花,虽然他们眼下是在行军途中。   温瀛修长的手指点着图上的骆塔山脉,告诉凌祈宴:“这次来袭的五百骑兵,都是巴林顿靠近我大成朝这边最大的部落骆塔部人,他们的老巢就在这骆塔山的山麓里,但具体在哪里,外头从未有人进去过。”   凌祈宴随口说道:“外边不还有近百活口吗,严刑逼供就是了。”   “没那么容易,”温瀛皱眉,沉吟道,“骆塔部是对我大成边境威胁最大的一个部落,几乎每年都要来犯一回,从我大成朝掠走人和物不计其数,这边的边民对之深恶痛绝,靖王和张戗他们这些年没少抓到他们的活口,但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问不出他们的部落具体所在地,靖王其实派兵来这边侦察过数回,但一无所获。”   凌祈宴不以为然:“所以为何一定要选他们下手?换个部落不行吗?”   “杀鸡儆猴,自然要挑最难对付的那只。”   凌祈宴踢他一脚:“歪理。”   行军一整日,傍晚时,大军在骆塔山东南面的山脚下下寨,很快升起篝火。   用过晚膳,温瀛召部下商议明日行军的路线,凌祈宴没兴趣听,自个去了外头转悠。   军营后方,郑沐正带人在审问今早俘虏来的骆塔部骑兵,凌祈宴走过去,在旁听了一阵,终于知道温瀛说的没那么容易是何意。   这些个人哪怕刀架到脖子上,都没几个眨眼的,郑沐刑讯逼供什么手段都使了,硬是没人愿意吭一声,与对牛弹琴无异,反把郑沐气得够呛。   见到凌祈宴过来,温清来跟他打招呼,凌祈宴看他一眼,在军营里历练了几个月,这小子如今又壮硕了不少,他再看看自个细胳膊细腿的,很是不快。   温清半分没察觉到他的嫌弃,憨笑道:“哥你咋来了,这里污糟,别脏了你的眼。”   “行了你,学什么不好,学这种没用的虚话,”凌祈宴摆摆手打断他,又盯着那些俘虏看了一阵,问他,“半点都问不出来么?”   说起这个,温清也没好气:“这些人根本油盐不进,郑大哥说话,他们只装听不懂,嘴皮子都难得撬开,更别说让他们老实交代。”   “杀几个人试试呢?”   “都杀了好几个了,先头还当着他们面凌迟了一个,也没见他们变变脸色。”   凌祈宴的眼珠子转了转,他不太信,是人怎可能没有软肋,就算不怕死,也总有怕的东西吧?   眼见着这边一时半会地是问不出什么了,凌祈宴转身回去,走进帐中,温瀛的那些部下已经离开,只余他一人,还在盯着手下的山脉地势图看。   凌祈宴走过去,温瀛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向他:“去哪了?”   凌祈宴笑嘻嘻地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去看你的人刑讯俘虏。”   “问出什么了?”   温瀛的嗓音平淡,显然对那边不抱什么指望。   “没有,一个个都硬得跟石头一样,压根撬不开嘴,你打算怎么做?”   “明日分三路进山搜找。”   那得搜到什么时候去?这骆塔山是这一带最大的山脉群,纵横数百里,且其中地势极为复杂,用最笨的法子去找,只怕到明年都未必找得到。   凌祈宴话到嘴边,触及温瀛蹙着眉冷峻的神色,突然不想说了,罢了,何必打击人信心呢。   啧,他可真是个心善的。   凌祈宴伸了伸腰,困意来袭,决定回去帐子里睡下,刚要走,被温瀛捉住手攥回来:“就在这睡。”   凌祈宴不乐意:“你注意点好不好,这是在外头行军,我跟你睡一个帐子,传出去成什么样。”   “本王与军师秉烛夜谈,有何不可?”温瀛定定看着他,黑沉双眼中映着火光。   凌祈宴被盯得不自在,转开目光,……要脸不要?   他俩能秉烛夜谈个什么,颠鸾倒凤还差不多。   后头到底还是留下来了,他如今已深刻领教了温瀛的脾气,若是执意走了,只怕这人会去将他扛回来,那才真真是丢人现眼。   躺上榻,凌祈宴习以为常地枕进温瀛怀中,小声问他:“明日你也进山吗?”   “且再看看。”   “噢。”凌祈宴本想说他一起去的,但温瀛似乎没有要亲自去的意思,那他也不去了。   温瀛抬手,捏着他后颈轻轻揉弄,将人摁进怀中亲上去。   唇齿相贴,凌祈宴含糊道:“……不要做。”   温瀛沉下声音:“在外头,不做。”   “唔。”   翌日清早,副总兵张戗和另两名参将各带三千兵马进山,大军依旧留守在山脚大营中。   但温瀛也没闲着,领着凌祈宴带了五千兵马出外逛了一圈,在骆塔山后方百里处,路遇一正在迁徙途中、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部落,将之拦下,对方几无还手之力,不必他们费一兵一卒就已缴械投降。   这个小部落里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男人很少,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哀求着大成朝的王爷饶他们一命。   温瀛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们,没有立时表态,凌祈宴握着马鞭碰了碰他手臂:“你说话呢,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跪在首位的族长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大成话,讲述他们这个小部落也是前些年才被巴林顿人强行并入,连草场都被占了,只能被迫四处迁徙以图活命,从未也没有能力去犯过大成朝,恳求温瀛开恩,放他们一马。   许久,温瀛终于沉声开口,吩咐部下:“将他们的兵器铁器都缴了,放了吧。”   那些人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恩。   凌祈宴打量着他们,忽地问那族长:“你方才说,你们从前的草场在这骆塔山的东北面?”   “是、是,……只有很小的一块地方。”   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他们又改了主意。   “既然你们世居这骆塔山附近,可与骆塔部人打过交道?”   “有做过买卖,但都是他们族人出山来与我们换东西,并未有过深交。”   温瀛轻眯起眼,就听凌祈宴又问:“与你们打过交道的骆塔部人都是什么样的?详尽说说。”   那族长认真思量半晌,回答他:“骆塔部人大多高大威猛,有那十分厉害的兵器,他们似是与巴林顿都城里的那些王公贵族们往来密切,偶尔能看到巴林顿都城的兵马过来这边,但我等对巴林顿都城的人避之不及,并不敢靠近他们。”   “还有呢?他们喜好什么、有何习俗,你们可知?”   那族长与他身边几人小声议论一番,再答道:“曾有与我们做过买卖的骆塔部人无意间提过,说要赶回去供奉他们的骆神,若是误了时辰只怕骆神怪罪,像是十分虔诚,他们说的骆神具体是什么,却是不知道。”   凌祈宴偏头,笑着冲温瀛挑眉:“骆神?”   巴林顿人和漠北那边的部落一样,大多信奉喇嘛教,这骆神是个什么玩意?   温瀛看着他,伸手撩开他颊边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指腹不经意地摩挲过他面颊。   凌祈宴嘴角的笑一滞,撇过脸去,……大庭广众,摸什么摸。   那族长说不出骆神是个什么东西,去问他的族人,很快有个看着十分机灵的少年出来,比手画脚地告诉他们,他之前有一回,与时常去他们部落做买卖的骆塔人套近乎,那人与他说,骆神世代庇护他们骆塔部人,只有最虔诚听话的族人,死后才能得到永生,永远追随骆神,享尽富贵荣华,倘若背叛了骆神,则将永生永世为猪为狗,做最低贱的畜生。   凌祈宴闻言啧啧,与温瀛道:“难怪那些骆塔人死都不怕,怎么都不肯说出他们部落到底在哪里,只怕他们族长就是用这什么骆神哄骗他们,都能永生了,谁还怕死啊。”   温瀛淡淡“嗯”了一声,下令将这些人放了。   他们回去军营,温瀛将郑沐叫来,让之用那劳什子的骆神去诈那些俘虏,凌祈宴回去自己帐子里换了身衣裳,过来时在主帅帐外正碰上郑沐出来,顺嘴提点了他两句,郑沐受教,领命而去。   凌祈宴撩开帐帘进去,温瀛正在写要呈报给皇帝的密奏。   凌祈宴过去,随意看了一眼:“你这是打算每隔几日,就将这边的事情与他报一次?”   温瀛点头,下笔如飞。   凌祈宴心下佩服,别看温瀛这个混账一直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在迎合皇帝心思这方面,别说是他,连东宫那位,都远不如这人做得好。   见温瀛将今日之事也写了进去,凌祈宴撇嘴:“都说愚民可欺,编造这么一个骆神出来,就能让人死心塌地,要是皇帝也能这么做就好了。”   “皇帝不会喜欢这样的,”温瀛的声音淡淡,“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造一个骆神出来欺世盗名,还需要皇帝做什么,陛下这样的皇帝,更不会喜欢这种东西。”   “那你呢?”   温瀛歇了笔,抬眼看向他,凌祈宴笑问:“你会忌惮这种东西?”   温瀛不答,但他的表情已然告诉凌祈宴,他不屑这些。   凌祈宴早知如此,这人向来自信,有岂会在意那些莫须有的神鬼之事。   他抬起手,笑吟吟地点上温瀛的肩膀:“你若做了皇帝,肯定比你父皇更难糊弄。”   温瀛依旧没吭声,伸手一扯,凌祈宴脚步趔趄,就这么往前栽进他怀中,成了面对面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干嘛?”凌祈宴推他胸膛,“我都忘了说你,刚才在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你突然摸我做什么?”   “为何不能摸?”   温瀛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凌祈宴有种好似是自己矫情多事的错觉:“……大庭广众的,被人看到多不好,你还要不要脸了?”   “那些都是我的亲兵,看到又如何?”   凌祈宴抬手想打人,温瀛捉住他手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先是将他的指节送到唇边亲了一口,再转而吻上他的下巴、嘴唇。   “你做什么呢……”   凌祈宴含糊吐出声音,温瀛贴着他的唇,低声提醒他:“张开嘴。”   凌祈宴下意识地听话启开唇,很快被亲软了,贴着温瀛,黏黏糊糊地一再与他交换亲吻。   半夜,待凌祈宴睡着后,温瀛起身下榻,去了军营后头。   郑沐过来与他禀报,说那些俘虏听他们提起骆神,果真有了松动,不再是那副任杀任剐仿佛提线木偶一般的神态,他将那些人分开拷问,不断用言语刺激他们,将他们那个骆神说成一文不值的伪神骗子,碰到大成朝的战神,只有一败涂地的份,所以他们这回才会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沦落至此。那些人已被连续审了一日一夜,如今听到郑沐说这个,终于有人心理防线开始崩溃,顶不住开了口。   温瀛闻言蹙眉:“战神?”   郑沐笑着打哈哈,老实给交代了,说是那位温先生让他这么说的。   温瀛默然。   过了片刻,他吩咐道:“等他们将事情交代了,确定了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就将人杀了。”   郑沐一愣:“全杀了吗?”   “杀了。”温瀛平静丢出这两个字。   郑沐心下惴惴,不敢再多问,垂首领命。   大成皇帝为彰显宽仁气度,也为大成兵马能在战场上速战速决,曾亲口口谕大成将士不杀战俘,阵前冲锋时,只要对方最后投降了,都能留一条性命。   但现下温瀛说,要将人都杀了,哪怕他们已愿意开口,将部族所在地供出来。   他又去亲眼见了见那些俘虏,严刑拷打下已浑身是血的骆塔人死死瞪着他,还有唾骂诅咒他的,温瀛面无表情地抽出剑,一剑洞穿了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个的胸口,那人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将剑收回,温瀛的神色不动半分,命了郑沐带人继续审问,转身离开。   回到营帐中,裹夹进一身寒气,他蹲下在火盆边烤了片刻,再脱去沾染上血腥味的外衫,重新躺回榻里。   睡梦中的凌祈宴滚回他怀中,贴着他的胸口蹭了蹭,将他抱紧。   温瀛低下头,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顶,轻阖上眼。 第66章 煞神降世   翌日清早。   温瀛一起身,郑沐便兴冲冲地来与他禀报,说是终于问出了骆塔部的确切所在地,还有两个战俘顶不住,答应了给他们带路。   “他们部族共有约五万人,其中有骑兵三千,另有近万奴隶,都是这些年陆续从我大成朝掳去的子民,与先前我等收集来的情报拼出的讯息,相差无几。”郑沐说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些骆塔人抽筋扒皮。   温瀛闻言颔首,吩咐下去早膳过后,全军拔营进山。   凌祈宴兴致勃勃地擦拭他那柄宝剑,擦完又顺便想帮温瀛的也擦一遍,将他的剑抽出来,却见上头还沾着未干的血腥沫子,顿时嫌弃道:“你昨个半夜又偷摸去杀人了?”   温瀛过来,将剑从他手中抽走,自己拿了毛皮将之擦拭干净,没叫凌祈宴沾手。   凌祈宴追问他:“说话呢,你昨夜又杀了谁?那些骆塔部的俘虏?那还需要你亲自动手吗?”   温瀛没出声,淡淡睨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   分明只是随意一瞥,却凌厉十足,有够渗人的,换个人看到温瀛这眼神,只怕已低下脑袋跪到地上去。   每每这个时候凌祈宴就不得不感叹,自己得罪这人这么多,且抢了他身份二十年,如今还能活着在这个冷酷暴君身边吃香喝辣,得亏他长了张好看的脸。   “我杀人,你介意?”   凌祈宴无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不杀我就行了。   温瀛没再理他,将剑插回鞘中,淡下声音:“去用膳吧。”   辰时四刻,三万兵马从营地出发,沿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进山。   穿过狭长山谷、趟过湖泊沼泽,再横穿一片茂密丛林,一直到晌午时分,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看着十分不起眼的山洞外。   洞口有十余骆塔兵丁把手,不待那些人做出反应,大成兵已手起刀落,快速将人解决。   温瀛派出一支队伍进洞中去查探,大军原地等候。   凌祈宴转着眼睛四处看了看,他们已走了数个时辰,这个地方地处深山老林深处,若非有这骆塔俘虏带路,只怕他们当真在这山里找个几年,都未必能找到这里。   两刻钟后,派去查探的队伍回来复命,肯定了里头确实就是骆塔人的老巢,他们没有打草惊蛇,那些骆塔人还不知道大成兵马已然到了家门口。   温瀛下令继续前进,走过一段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后,眼前霍然开朗,是一大片茂密的灌木林,先一步进来的探子已将原本守在这里的骆塔兵解决。   大成兵马悄然无声地在林中集结,排出阵势,借着灌木掩盖,观察着下方还浑然不知危难将至的骆塔部人。   灌木林下边,是一片仿若世外桃源的山坳草场,地方很大,四面靠山,木屋帐篷鳞次栉比,坐落在水畔,成群烈马奔驰其中,哪怕在秋日都不显萧条。   这里便是他们一直在找寻的骆塔人的老巢,这些人就是躲在这里,窥视着大成朝的边境之地,一次又一次亮出爪牙。   秋风呼啸不停,温瀛面沉似水,沉声下令:“全军进攻。”   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骆塔人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大成的前锋军就已挥舞着刀枪,从天而降,冲向他们。   骆塔人毫无抵挡之力,尖叫着狼狈四窜,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他们的骑兵大多还在营地中进食歇息,连马都未上,不出半个时辰,就已全军覆没,军营易主。   大成兵马大获全胜,生擒近四万人,圈在羊圈里的奴隶被郑沐带人救出,长跪在地,痛哭不止。   凌祈宴看得直皱眉头,这些人衣衫褴褛,人不人鬼不鬼的,竟不知在这里受过多少磋磨,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相较之下,那些同样跪在地上的骆塔部俘虏,衣着面貌则实在好得太多,尤其那几个看着身份地位高的,各个膘肥体壮,也不知吃了多少大成朝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哪怕他们这会儿已吓破了胆,面色灰败,不断磕头求饶,却更叫人不解恨。   温瀛拉紧马缰,执剑上前,骆塔部的族长被人拎住辫子提起脑袋,大瞪着眼睛目露极致的惊恐,温瀛手中剑扬起,干脆利落地将之头颅削去。   伴随着身下坐骑一声长鸣,腥臭鲜血如注而出,浇上他的铠甲。   肥腻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那些匍匐在地、原本还心存侥幸的骆塔人,已抖如筛糠,再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温瀛未再看他们一眼,漠然丢下句“全部杀了”,收剑回鞘。   凌祈宴看着他逆光策马而回的肃杀身影,心尖微颤,一阵悸动,再深吸气,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压下。   ……这人可真会出风头。   大成兵马就地安营扎寨,主帅帐子里,张戗等人正在劝温瀛:“王爷,那些青壮杀了便也杀了,可还有老弱妇孺近两万人,……当真要一并处死吗?”   温瀛淡漠道:“杀了。”   张戗忧心忡忡:“可屠杀平民,事情传出去,终究于您的名声有碍,何况那些都只是手无寸铁之人,再者说,之后我等还要去打巴林部其他部族,若是被他们知道败了只有死路一条,无一人能活,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抵抗,我等岂非自找麻烦?”   不待温瀛说,正喝茶的凌祈宴顺嘴道:“张副总这话说的,这些骆塔人可曾对我大成子民手下留情过?不说外头救出来的那些,这么多年死在他们刀剑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屠村的事都发生过多少回了,那些也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被他这么一呛,张戗涨红了脸,羞愧又犹豫道:“末将只是担心这么做,会让王爷传出暴戾之名……”   凌祈宴不以为然:“那些所谓平民可并不无辜,他们的骑兵抢回来的东西,那些老弱妇孺一样在享用,抢回来的人也被他们当做奴隶使唤,没道理好处他们享受了,论罪的时候又能逃过一劫,至于暴戾不暴戾的,公道自在人心,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再者说,就是因为朝廷之前对巴林顿人太过心慈手软,才叫他们无数次假意投降,转头又翻脸不认人,不将他们彻底制服,日后更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温瀛的一众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道理他们自然都懂,只免不得顾忌太多,他们这些人,也不敢与凌祈宴一样,张嘴就议论朝廷的不是。   温瀛已沉下声音,再次下令:“斩草要除根,才能真正杀鸡儆猴,至于别的不必过于忧虑,都杀了吧。”   一众人只得领命。   待这些人走了,凌祈宴凑去温瀛身侧,笑问道:“真打算都杀了?你真不怕这出过后,会被人传成煞神降世啊?”   温瀛转眼看向他:“你方才不还说公道自在人心?”   “你都打定主意要杀人了,我肯定得帮着你说话啊。”凌祈宴理直气壮道。   温瀛凝眸:“你觉得他们不该杀?”   凌祈宴撇嘴:“想杀就杀呗,有什么该不该的,本也确实是活该。”   他知道的,温瀛这个个性,要他手下留情才是稀奇事。   从前沈兴曜那伙人杀了赵熙,后头他将他们都杀了,为赵熙偿命。   这些骆塔人不知杀过多少大成子民,没将他们千刀万剐已是开恩,他怎还可能再给他们留活口。   温瀛缓和了神色:“嗯。”   凌祈宴踢他一脚:“闷葫芦,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   “你说好,就好。”   凌祈宴语塞,这又是什么道理?   温瀛忽又问他:“煞神降世,你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凌祈宴随口道,“我才不怕你。”   说罢他心下忽然有了一丝微妙的触动,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不怕任何人,但对皇帝是不在意,对沈氏、凌祈寓是不屑一顾,只有对温瀛,像是潜意识里觉着,他不会害自己。   温瀛伸手轻摸了摸他的脸,又淡淡“嗯”了一声。   凌祈宴忽然有些赧然,被他摸过的地方一阵微热,不好意思地转开眼。   一个时辰后,郑沐带人初步清点了从整个骆塔部缴获来的财物,回来回报。   骆塔部人十分富足,金银钱财且不提,光牛羊就有三万头,好马更有近五千匹,于他们可谓收获颇丰。   “这骆塔部是靠近我大成朝最近的一个大部落,巴林顿朝廷十分看重他们,据他们交代,这些马都是巴林顿朝廷卖给他们的,骑兵也是巴林顿朝廷派人来帮他们练出来的,再以他们做打手,每岁去我大成边境烧杀抢掠,抢回来的东西他们和巴林顿朝廷对半分。”   郑沐说得没好气,这些巴林顿人,真真是罪大恶极,先前他还隐约觉着温瀛说的将人都杀了有些太过了,后头进那些平民家中一番搜缴,看到那不计其数的、一看就是从大成朝抢来的东西,顿觉他们实在死不足惜。   温瀛冷声吩咐:“所有东西都充作军需,传令下去今夜就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拔营,杀一千只羊烤羊肉、煮羊汤犒劳全军。”   “诺!”郑沐大声领命。   凌祈宴一听说有好马,当即起了兴致,要出去看,被温瀛拦住:“晚些时候再去。”   凌祈宴不乐意:“为何要晚些时候?我现在就想去看。”   温瀛皱眉提醒他:“外头正在杀人。”   “杀人有什么,那我更得去看看。”   刑场就在河边上。   他们的军营扎在山脚,离河畔那边距离不近,饶是如此,一走出营帐,依旧能听到那头隐约传来的哭嚎尖叫声,裹夹在哀鸣呜咽的秋风中,叫人不由头皮发麻。   温瀛停住脚步,问凌祈宴:“一定要去?”   “去看看。”凌祈宴坚持。   河边有重兵把守,不断有骆塔人被押上前,十人一组,不分男女老幼,大成兵手中的剑一进一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河边早已是尸山血海,原本澄净的河水都已染成鲜红色。   那些被救出来的奴隶俱在河边看着,无一人同情,脸上只有畅快的恨意。   凌祈宴盯着他们看了一阵,回头问温瀛:“穷秀才,你说要是当年我们身份没有调换,我是不是也跟这些人一样,没准那天就被人掳走,过得饥寒交迫,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不会。”温瀛沉声道。   “为何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凌祈宴哼笑一声,心下那点戚然已烟消云散。   俩人说着话,跪地等候处置的骆塔人中忽有一人暴起,是个瘦削个的少年,却力大无穷且反应极快,竟从看押着他们的兵丁剑下逃脱,转瞬就已冲到温瀛面前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匕首,狰狞的脸上恨意扭曲,嘴里高喊着什么挥舞匕首扑向温瀛。   温瀛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连面色都没变过半分,搭在腰侧剑柄上的手随时准备出鞘。   下一瞬,凌厉剑风陡然自他面前扫过,那骆塔少年大瞪着眼睛,嘴角滑落鲜血,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去,他的胸口已然插进一柄长剑,再之后,利剑收回,少年轰然倒地,匕首掉落身侧。   那些兵丁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过来请罪收拾残局,凌祈宴甩了甩手中染血的剑,兴奋道:“这剑还挺好用的,今日总算见了回血,过瘾。”   温瀛染了墨的双眼定定盯着他,凌祈宴将剑收回鞘,不经意地抬眸,对上温瀛这样的眼神,不明所以:“你干嘛?”   温瀛哑声开口:“方才,你……”   “哦,你不用太感激我,举手之劳而已。”凌祈宴得意地摆摆手。   温瀛依旧看着他。   “回去吧。”   片刻后,他丢出这三个字,转身先走。   凌祈宴一脸莫名,这人又怎么了?   没多想,他赶紧跟上去。   回到帐中,温瀛沉默不言地解下凌祈宴腰侧的剑,抽剑出鞘,拿了张毛皮,细细为他擦拭。   凌祈宴伸手戳他胳膊:“你又怎么啦?”   “下回再遇上这种事,我自己能出手。”   温瀛的嗓音黯哑,从喉咙里滚出声音。   凌祈宴一愣,顿时拉下脸:“你觉着我没事找事?我帮你都不行?你这人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不领情算了。”   他气呼呼地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不想再理人。   温瀛将擦拭干净的剑收回鞘中,走过去,把剑递给他。   凌祈宴不接,气道:“你拿走,我不要了。”   温瀛弯下腰,双手撑在座椅两侧扶手上,平视他的眼睛:“不要了?”   凌祈宴哼道:“要来有什么用,我帮你杀个偷袭你的人,你都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温瀛捉起他一只手,将剑递到他手中:“没有。”   凌祈宴别扭地与他推拒一阵,抱剑入怀:“那你说,你又犯什么病?”   温瀛只看着他。   凌祈宴皱眉。   温瀛的唇亲上来,凌祈宴不由睁大眼。   下唇被他轻轻一咬,凌祈宴倏然回神,伸手推他。   但推不动。   温瀛长臂一捞,用力将他揽入怀,舌头抵进他唇齿间。   凌祈宴还想挣扎,温瀛已将他抱起身,换坐下去,再把人摁到自己腿上,发了狠地亲他。   凌祈宴很快被亲得气喘吁吁、双目通红,桃花眼中尽是水光,才得放开。   他舔着自己被咬破的唇,含糊抱怨:“你又欺负我……”   温瀛的呼吸略微急促,帮他舔去唇上血丝,将人抱得更紧。   凌祈宴埋首在他脖颈间,哼哼两声,不动了。   安静一阵,他闷声道:“你到底又怎么啦?怎么无缘无故地又不高兴了,就因为我杀了个人?”   “没有不高兴。”温瀛还是这句。   凌祈宴不信:“明明就有,做什么不承认。”   “你帮我,我高兴,但剑给你,你只要护着你自己就好,别的人,任何人,包括我,都不用管。”温热的唇贴到凌祈宴耳边,近乎呢喃一般缓缓说出这句。   凌祈宴无言以对:“……你怎么这样啊?”   温瀛低头,又一次吻上他的唇。 第67章 是男妖精   入夜。   营地里升起簇簇篝火,肉香四溢。   凌祈宴坐在主帅帐外的空地上,一手支着脑袋看夜空,一手拎着酒壶,不时往嘴里倒一口,惬意非常。   温瀛在他身旁,亲手为他烤肉。   “酒少喝点,先吃肉垫垫肚子。”   温瀛将片下来的肉递过去,凌祈宴看着他笑:“别的人都没酒,单我有,我这算不算是犯了军规?”   “在这里我的话就是军规。”温瀛不以为意,握着匕首刺起片烤肉送到他嘴边。   凌祈宴就着他的手吃了,眼中笑意更浓:“旒王殿下好霸气啊。”   我的话就是军规,这话他爱听。   温瀛依旧是那副寡淡脸,逗也不笑:“味道如何?”   凌祈宴咂咂嘴:“还可以。”   他拿过食盘,一口一口吃起。   温瀛也拎起壶酒,往嘴里倒上一口,又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凌祈宴接过尝了尝,与他竖起大拇指。   温瀛点头:“你多吃些。”   凌祈宴笑吟吟地撞他胳膊:“穷秀才,你别这么闷嘛,跟我多说说话呗,你以前投军时,在战场上也有这些吃吗?”   “打了胜仗就有,杀敌越多之后分到的酒肉也越多,我每一回都能领到最大份的。”温瀛果真多说了几句,语气平淡,明明是炫耀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仿佛理当如此、天经地义一般。   “那你可真厉害,做小兵时就厉害,做了将军更厉害,以后当了皇帝,定是最厉害的。”   凌祈宴胡乱吹捧他,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细碎亮光,笑容明艳,比夜空星辰更璀璨。   温瀛看着他,喉咙滚了滚,仰头将酒倒进嘴里,大口吞下。   凌祈宴凑近过去,继续嘀嘀咕咕地逗他。   他俩说了会话,温清跟着郑沐过来,也在篝火旁坐下,温瀛示意他们自便,便都放开拘谨,大口喝酒吃起东西。   郑沐猛灌了一口酒,一抹嘴,与温瀛禀报,说那些救出来的大成子民都已暂时安抚了,派了军医去给他们看诊,热饭热菜也已送去:“就是不知之后要如何安置他们?”   “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叫当地官员妥善安顿他们,若有不愿意回去原籍的,让张副总就近安置,记得将人再筛查一遍,别混进落网之鱼。”   郑沐领命。   见温清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东西,凌祈宴手支着脑袋,笑问他:“你小子怎不说话,你挺有胆子啊,第一回上阵就敢冲在最前头,表现得不错,殿下先头还说要给你升官。”   温瀛看凌祈宴一眼,没有拆穿他,他压根没提给温清升官之事,分明是凌祈宴故意说这个,帮这小子与他讨官职。   来这之前温清摩拳擦掌,主动请缨,要亲身上阵,温瀛让了他进前锋军,这会儿骆塔部都拿下了,这小子看着却有些闷闷不乐,一直没怎么吭声。   沉默一阵,温清闷声道:“我一个骆塔兵都没杀,杀的都是平民,不该论功。”   就知道这小子是在闹别扭,凌祈宴教育他:“杀平民怎么了,那些人个个手里都沾着大成朝子民的血,谁都不无辜,你去问问救下来的那些大成人,他们有多少是全家都死在骆塔人手中的,你说的那些平民,可曾有任何一个人,对这些人生出过愧疚之心?你又何必同情他们。”   温清低下脑袋:“我没有同情他们,我就是……”   “就是什么?看到人杀了太多,觉着不舒服?”   温清闭了嘴,不敢再接话,温瀛沉声开口:“战场之上,死几万人、十几万人都不算什么,你既跟着我来了,就得习惯这个。”   温清喏喏应下:“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明日起你任小旗,不是正式的武职,但手下有十个人,日后再一步一步来。”   温清闻言心中一阵激宕,赶忙与温瀛谢恩。   凌祈宴哼笑了笑,罢了,小旗就小旗吧。   几人继续吃东西喝酒,约莫是觉着温瀛与凌祈宴之间的气氛过于古怪,郑沐和温清都有些坐不住,没多时便找借口去了别处,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凌祈宴抿一口酒,冲着温清的背影努了努嘴,含糊与温瀛道:“你这个弟弟看着人高马大的,却还有点慈悲心肠,跟你真真不一样,分明都是一样养大的,差距怎就这般大,亏得你还是读惯圣人书的那个。”   他这又是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   温瀛抚上他面上红霞,眸色微黯:“你觉着我心狠?”   凌祈宴摇摇头:“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狠点好。”   他说着又笑了,伸手点了点自己胸口,嘴里嘟哝:“你杀人的模样真好看,我见了这里都砰砰乱跳,真奇怪。”   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眼中有什么情绪藏在平静表象下,正激烈翻涌着,手指依旧抚弄着他面颊。   凌祈宴未有所觉,摇头晃脑一阵,又似想到什么,抬眼望向温瀛:“不对,我方才说错了,温清是我弟弟,我的,我才是温家人。”   温瀛“嗯”了一声:“也是我的。”   “怎么就是你的了?你这不是占我便宜?”   凌祈宴不答应,迷朦着双眼,伸手戳温瀛的肩膀:“不许占我便宜。”   温瀛捉住他的手,到唇边亲一口:“我也有二十多个弟妹,他们也都是你的弟弟妹妹,你没吃亏。”   “我才不要,”凌祈宴闻言撇嘴,“他们都是皇帝的儿子女儿,跟我有什么干系,尤其凌祈寓那个狗东西那样的,可太讨人厌了,我倒了八辈子霉跟他做了二十年兄弟。”   “……小六倒是可以,我离开京城时,他还送了一箱子宝贝给我,皇后要是知道,一准得气死,嘻。”   “唔,我想起来了,我那个便宜娘怀了你爹的孩子,她要是生了,那才是我的弟弟,也是你弟弟。”   “嗯,”温瀛淡声问,“高兴吗?”   凌祈宴用力点头:“高兴啊,我巴不得我那个便宜娘生个儿子,生个儿子最好,生了儿子气死那些以前欺负我的人。”   温瀛没再接话,又给他片了些烤肉下来,递过去,低下声音:“吃东西吧。”   凌祈宴打了个饱嗝:“吃不下了,腻得慌。”   他将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又问温瀛讨:“我还要酒。”   “不许喝了。”   “我要。”   “不许。”   “你这人真讨厌。”凌祈宴抱怨完,脑袋一歪,倒在温瀛肩膀上,枕着他,不动了。   温瀛手中那壶酒还剩一半,他慢慢喝着,没再出声。   凌祈宴撩起眼皮子,看着他近在咫尺上下滑动的喉结,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凑近过去,轻轻一咬。   温瀛吞咽的动作停住,哑声问:“做什么?”   凌祈宴伸出舌尖,轻舔了舔被他咬住的地方,再一声笑。   温瀛低头,攫住他的唇。   酒水混着唾液在唇齿间推挤,凌祈宴目眩神迷,不断吞咽,软身瘫在温瀛怀中。   迷迷糊糊间,想起这是在营帐外头,随时可能有巡逻兵路过,也会有温瀛的部下过来,凌祈宴倏然回神,推着温瀛从他身上起来,酒已醒了大半,瞪向温瀛。   温瀛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淡定道:“你自己凑过来的。”   ……算了。   他不再理这个衣冠禽兽,又盛了半碗羊汤喝完,最后舔舔唇,与温瀛道:“我想起来了,我下午说要看马的,你带我去瞧瞧。”   温瀛皱眉:“半夜不看了,明日再去。”   凌祈宴不依,攥他衣袖:“我就要去,现在就去。”   他的眼尾都泛了红,似嗔似怨,格外招人却不自知。   温瀛看着他,片刻后起身:“走吧。”   他们一起去了马场,骆塔人养的这些马都是烈马,野性难驯,但品相十分之好,凌祈宴一看就喜欢,看花了眼。   温瀛没准他凑近马群,叫人去挑了几匹好的出来,套上马缰,牵来他们面前。   凌祈宴细细瞧去,忽地停住脚步,他面前的这匹马,全身金灿灿、四肢矫健挺拔,精细的皮毛在火光中润泽如绸缎,亦如珠宝,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马,即便是从前漠北送进京的那些贡马,都比不上它。   就连皇帝最珍爱的那匹御骑,也远不如它。   凌祈宴咽了咽口水,走上前,伸手去摸,那马似睨了他一眼,抬起前肢便踹。   温瀛的神色陡然一变,伸手去拉凌祈宴,凌祈宴已反应极快地旋身避开,哈哈笑:“这脾气我喜欢,小子,我还治不了你了?哼哼。”   他撸起袖子再次上前,越发来了兴致,跃跃欲试,要将这马征服。   牵马的兵丁赶紧将马拉稳,低声提醒他:“温先生,这匹是母马。”   “母马更好,我就喜欢母的小妖精!”   半分未察觉温瀛瞬间阴下的脸色,凌祈宴一踩马镫,不待那小妖精推拒,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拉住马缰。   那马儿十分暴躁,四肢高高跃起,不断左右摇晃原地转圈,想将背上人甩下,原本拉着它的兵丁早已被甩去一旁,温瀛眉头紧蹙,随时准备上去救人,却见凌祈宴游刃有余地操纵着马缰,非但没有半分惊慌之色,还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抽动马鞭,戏耍逗弄他的小妖精。   一人一马缠斗了近一刻钟,那小妖精终于败下阵来,一声尖锐嘶鸣后四肢落地,哼哼唧唧地垂下脑袋,任由凌祈宴趴它身上揪它的马鬃,彻底老实了。   凌祈宴贴去它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再坐直身,冲站在前方的温瀛挑眉得意一笑。   温瀛郁结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望着他在灯火下那张格外招摇的笑脸,久久移不开眼。   凌祈宴玩累了,终于要从马上下来,温瀛上前去,在他跳下时,伸手接住他。   凌祈宴故意栽进他怀中,再笑嘻嘻地往后跳开,温瀛缓下声音,问他:“挑中了吗?要这匹?”   “嗯!”凌祈宴高兴极了,回身拍拍他的马,“以后你就叫小妖精。”   温瀛没再多言,只吩咐自己的亲卫另挑出十匹好马来,送去京城给皇帝,余的分给军中将士。   回去帐中,凌祈宴浑身的兴奋劲头过了,困得开始打哈欠,瘫进榻中就不想再动。   温瀛将他抱起来,帮他脱衣裳,凌祈宴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由着他伺候自己。   温瀛叫人送来热水,拿了沾湿的热帕子帮他擦脸,再将人搂进怀中,捉起他的脚,给他脱鞋袜。   他右侧脚踝上系着红绳的白玉晃晃悠悠,温瀛盯着看了片刻,低下头,在玉石旁的踝骨上落下一个轻吻。   凌祈宴下意识地缩脚,睁开眼:“你做什么啊……”   温瀛蹲下身,将他双脚摁入热水中,挠了挠他脚心。   凌祈宴轻嘶,含糊出声:“别弄了。”   “那马那么烈,谁许你突然跳上去的?”温瀛冷声问。   凌祈宴抬起湿漉漉地脚踹他,醒了神:“你烦不烦,我又没事,我没把握怎会上去?我很惜命的好吧。”   温瀛抬眼望向他,凌祈宴哼哼道:“你不信?你这么看不起我啊?我好歹前头二十年是皇子,该学的都学过的好吧,我学骑马时你只怕连马屁股都没摸过呢。”   “嗯。”   “又嗯什么嗯?”凌祈宴没好气。   温瀛轻捏他脚踝:“你很厉害。”   凌祈宴:“……”   一点都没觉得被恭维了。   “倒是你,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怎不也挑匹马,尽想着讨你那个父皇欢心,给他送那么多好马做什么,说不得他转手就要挑两匹好的给凌祈寓那个狗东西。”   “不必了,我念旧,还有,不许提别人的名字。”   凌祈宴噎住。   他气呼呼地抽回脚,自己拿了布巾快速擦了,再随手一扔,滚回被褥中去,拉高被子。   温瀛没与他计较,叫内侍进来伺候自己梳洗更衣再熄了灯,坐进榻里,掀起被子一角。   一阵窸窣响动后,凌祈宴被他摁入怀。   凌祈宴翻身,脑袋埋进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为何给马取名小妖精?”温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凌祈宴闭起眼嘟哝:“小妖精就是小妖精,我就喜欢这名字怎么了,不叫它小妖精,那叫你小妖精?不对,你是男妖精,会吸人精血的那种。”   “换个名字。”   “不行,不换,没得商量。”   “你先前跟它说了什么?”   凌祈宴“噢”了一声,心道这人怎么连他跟马说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事情真多:“说让它乖乖听话,许给像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它赚了。”   搭在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凌祈宴伸脚踢人:“干嘛你。”   他睁开眼,黑暗中只看到温瀛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   “以后不许与人乱说这种话。”温瀛沉声提醒他。   凌祈宴十分无言:“那是畜生好吧,又不是人。”   “畜生也一样。”   再踢他一脚,凌祈宴背过身去,只留个屁股给他,气到了。   ……没见过还要跟畜生计较的,脑子真有病。   睡意袭来,他的眼皮子很快耷拉下去。   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沉,温瀛重新将他揽回怀,轻阖上眼。 第68章 赏银给我   之后两个月,大成兵马继续往巴林顿腹地推进。   踏平骆塔部之后,温瀛非但没收手,又抽调四万兵马,合计七万人,兵分三路,剑指巴林顿都城方向,沿途一路扫荡大小部落和城池,煞神之名彻底打响。   骆塔部数万人尽屠,震慑整个巴林顿,一众手握兵权的王公贵族人人自危,各自盘踞一方、固守不出,又或是望风而逃,丝毫不理会巴林顿朝廷发下的调令,无一人出兵救援其他部族,每日战战兢兢,只祈求大成军不要踏足自家地盘。   如此一来,那些中小部落和小规模城镇遇上大成兵马,几乎毫无抵挡之力,不是死便是降。   短短两个月,温瀛已带兵向着巴林顿都城,推进了近两千里。   屠部之事未再发生过,对那些从未侵犯过大成边境,且愿意归降的部落,温瀛只命人缴了他们的兵器铁器了事。   至于那些手上沾过大成子民血的巴林顿人,若遇誓死抵抗者,尽杀之,有识时务放弃抵挡投降的,只杀部落族长、贵族和军中将领,并收缴他们全副身家财产,余的人则须以钱财买命,从前从大成朝抢了多少,如今都得吐出来。   这副铁腕做派,不单是叫巴林顿人闻大成旒王之名色变,消息传回京,更是让温瀛饱受非议,朝野上下弹劾不断。   但温瀛不管不顾,只要一日皇帝免职的圣旨不来,其他那些流言蜚语,他远在千里之外,都只当做没听到。   军营。   凌祈宴在附近溜了一圈马回来,将他的小妖精交给人带下去喂饲料,走进帐中。   温瀛和一众部下正在商议明日的作战部署,凌祈宴听了一阵,觉着无趣,到一旁榻上坐下,喝茶吃点心。   他们的军营驻扎在蔷央城外三十里,巴林顿地广人稀,城镇少草场多,蔷央城是除都城外少有的大型城池之一,坐落于通往漠北的要塞关卡上,从前巴林顿朝廷几次发兵进攻漠北,皆由此处过,这里也是温瀛出兵后,攻打的第一座大城。   他们已在此安营扎寨三日有余,城中巴林顿人人心惶惶,温瀛却不急,迟迟未有发起攻城,只等城中人先乱。   议事完众人退下,温瀛走来榻边,顺手帮凌祈宴拭了拭唇角,问他:“方才又去骑马了?”   “嗯。”凌祈宴嘴里咬着点心,含糊点头。   他闲不住,总想出去溜达,温瀛说也不听。   将点心吞下,再灌了口茶,凌祈宴顺嘴道:“我刚到东面那座山上去看了眼,山后边是大片的草场,但看不到什么活物,你说那些住进城里去的巴林顿人,他们难道就不养牛羊了吗?可那些牲畜要吃草的,总不能圈在城里养,那会被他们藏哪里去了?”   温瀛点点头:“我已派人去找。”   牛羊马驼是这些草原人最重要的财产,若能将蔷央城中人放养在外头的牲畜尽数擒获,之后不需要他们多做什么,城中必得大乱。   “噢。”凌祈宴闻言笑了笑,他都能想到的事情,温瀛又怎可能想不到。   俩人说了会儿话,温瀛的亲卫送进信来,又是京中寄来的。   他随意看了几眼,将信纸压下。   凌祈宴顺手拿起来一目十行看完,无非又是京里谁谁弹劾了温瀛,说他独断专行、穷兵黩武、暴戾跋扈,恳求皇帝将他革职处置。   但皇帝没理这些人,所有弹劾温瀛的奏章都留中搁置了,迟迟未有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凌祈宴看罢没好气:“这些人吃饱了撑的,满口仁义道德,那些边城的平民被烧杀抢掠、家破人亡时,怎没见他们跳出来,如今倒是会慷他人之慨,一个个地尽知道拖后腿。”   温瀛不以为意:“随便他们。”   只要最后能将巴林顿全境拿下,他到手的便会是实打实的军功,这些人再如何唱反调都无用。   他越是这样不在意,凌祈宴越是替他不值,又嘀嘀咕咕地把方仕想那个小人咒骂了一遍。   温瀛手下三个副总兵,除了张戗跟了出来,另一留守坐镇,那方仕想在他们出兵前,已被温瀛借机调去偏远之地,可那人显然不会就此安分,当日屠骆塔部之事尚未在巴林顿传开,就已先一步传回上京,可想而知,又是这人在背后多的嘴。   这段时日朝中不断发酵的针对温瀛的舆论抨击,少不得有凌祈寓那狗东西的煽风点火,那方仕想,就是那狗东西的狗,呸!   听到凌祈宴喋喋不休地替自己骂人,骂完方仕想又开始骂凌祈寓,温瀛不出声地望向他,被他这么一盯,凌祈宴更多没冲出口的话顿住:“……你看什么?”   “不许说不雅之言。”   凌祈宴瞬间语塞。   温瀛摸了摸他的脸:“听话。”   他可以杀人放火,但自己连说句不雅之言都不行,什么道理?   凌祈宴拍下他的手:“你不许摸。”   上京,兴庆宫。   凌祈寓已在地上跪了半个多时辰,皇帝的叱骂声依旧未歇,无论他如何狡辩,皇帝便是认准了是他在朝中搅风搅雨,拖他大哥的后腿。   “心胸狭隘、嫉妒心甚,毫无容人之量,你这样的,哪配做一国储君!你若无那个本事,不如趁早退位让贤!”   凌祈寓垂眸冷笑,在温瀛回来之前,这些话都是皇帝拿来骂凌祈宴的,皇帝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最本事、最出息的那个儿子,那才是他的脸面。   曾经皇帝碍着祖宗规矩,颇多费心思,才立了他做东宫太子,如今却又绞尽脑汁,想要光明正大废了他,好叫那个半路回来的皇长子取而代之。   凭什么他要让!没那么便宜!   凌祈寓用力掐紧拳头,将满腔怨毒深压下,……他偏不让,储君之位是他的,帝位是他的,那个人也终有一日会是他的,他绝对不让!   云氏带着婢女来兴庆宫送点心,在宫门口碰到凌祈寓出来,对方冷漠中藏着恨毒的眼神扫向她,云氏轻翘起一侧唇角,嘴上说“见过太子”,连膝盖都未弯。   皇帝早已说了,她有孕在身,见了任何人都不必多礼。   凌祈寓没有理她,径直走了。   云氏抚了抚自己已然六个月大、蔚为壮观的肚子,漠然阖眼又睁开,嘴角的笑上扬到最完美的弧度,进门去。   一走进大殿,皇帝便亲自过来扶她,听到云氏说亲手做了点心,心情转瞬好了,嘴上叮嘱她:“以后让下人做就行了,别累着了。”   云氏一声轻笑:“陛下爱吃,臣妾乐得为陛下做。”   皇帝闻言,心里熨帖极了,扶着她去榻边坐下。   如今的云氏,娇养得愈发丰腴美艳,乌发重新长起,接上发髻,再别上一枝简单的海棠珠钗,后宫那些十几二十的鲜嫩小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真正的艳压群芳、宠冠六宫。   云氏与皇帝说起虞昭媛这些日子病了,十分思念皇帝,请皇帝有空去看看她。   皇帝捉着她的手,感叹道:“还是你大方宽厚。”   虞昭媛是那西南小国进贡来的外邦女,初入宫时封的婕妤,如今已升上了昭媛,因着与年少时的云氏相像,很是受宠过一段时日,可如今云氏这个正主回来了,别的人自然入不了皇帝的眼。   云氏非但未对那虞昭媛心生芥蒂,还与之情同姐妹,时常走动,皇帝不免感怀,若当年没有那些事情,云氏顺顺利利地做了他的皇后,后宫只会更加太平和睦,或许还能给他生个更好的太子出来。   他似已全然忘了,他的皇长子被换走,就是云氏所为。   皇帝长吁短叹,数落起不争气的儿子,云氏安静听着,并不多言,皇帝可以说,但她不能议论太子的不是。   只在最后皇帝摇头叹气时,轻声提了一句:“陛下不必过于担忧,您还有大殿下呢。”   皇帝应道:“是,幸好祈宵是个争气的。”   他说着,又伸手捏了捏云氏的下巴:“皇后变着法子的针对你,你倒是还替皇后的儿子说话。”   云氏的声音更轻:“臣妾只是实话实说,本也是臣妾对不起大殿下在先。”   皇帝将她揽入怀,云氏已无数次为当年之事当着他的面自责,皇帝心底那点疙瘩早就解开了,如今再提起,只余满腔对云氏的怜惜。   趴在皇帝怀中,云氏低垂下眼,一句话不再说。   翌日,攻城战打响。   凌祈宴没跟着一起去,骑着他的小妖精翻过东边那座山头,去了那边的草场上跑马,还带上了温瀛给他的五百骑兵。   昨日他就想来了,这两个月小妖精已被他驯得十分听话,但是昨日他们上去那座山头时,小妖精突然变得亢奋异常,若非他使命攥着,当时它就想过来这边,且眼睛死死盯着同一个方向,嘴里不住发出嘶鸣,一声比一声凄厉。   后头回去军营,他找那些专饲马经验丰富的兵丁问了问,说他的小妖精很大可能从前是长在这片草场上的,回到熟悉的地方,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于是今日,他又特地将之带过来。   果然一翻过山,小妖精就兴奋起来,一路撒蹄狂奔,迎着朝阳的方向去。   跑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爬上一处高坡,小妖精昂头厉声长鸣,凌祈宴轻抚着它的马鬃,无声给它安慰。   一刻钟后,远方缓缓响起地动山摇的踏步声,跟随凌祈宴而来的兵丁一阵躁动,有人大喊:“是马群!”   黑压压成群结队的马狂奔而至,小妖精兴奋至极,驮着凌祈宴猛冲入马群中。   蔷央城外,早已尸横遍野,浓重的血腥味裹杂在滚滚黄沙中四溢弥漫,第二轮的冲锋号角才刚刚吹响。   温瀛立在马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前方的城楼。   按着这些天探子从城中传回的消息看,这些巴林顿人抵挡不了太久,今日傍晚之前,他们就能攻破城门,但拖到那个时辰,己方双亡也将不会是一个小的数字。   可这座城池,他们必须攻下,攻下这里,便能切断巴林顿人通往漠北的道路,他们将再无法觊觎大成京畿之地。   后方骤然传来成群的马蹄声响,温瀛的心神猛然一沉,策马回身。   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他的眸中有转瞬即逝的罕见的错愕。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   身侧已有部下在惊愕下爆出粗口。   浩浩荡荡的马群赶着无数牛羊直奔战场而来,任谁看到这番诡异场景,一时半会怕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马群之中,神气活现的凌祈宴骑着他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小妖精,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温、温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张戗犹犹豫豫地开口,他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境。   温瀛的眉目舒展开,淡道:“他找到城中巴林顿人藏起来的牛羊马群了。”   大成兵的第二轮冲锋戛然而止。   兵卒们如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涌上前的畜生群。   巴林顿人以畜牧为生,哪怕已住进城中,对大多数的兵丁和平民来说,最重要的私财依旧是他们的牛羊马驼,可如今,这些皆已落入大成军手中。   即便城中王公贵族顾忌性命愿意舍弃这些畜生,但其他那些平民,甚至那些前一刻还在城楼上顽强抵抗的兵丁,却万万做不到视若无睹。   哪怕被上峰鞭笞着不得后退,依旧不断有人丢下手中兵器。   午时二刻,终于有城中人主动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温瀛没有进城,让张戗带兵进城拿人、处置善后,领着凌祈宴回去军营中。   下了马,凌祈宴特地叮嘱人多给他的小妖精喂些好的,进去帐中,眉飞色舞地与温瀛说起先前之事。   “小妖精原来是那马群的头马,看看它长这么漂亮,我就知道它不是俗物,你是没瞧见那个阵势,那么多马匹一起围上来,小妖精那模样与君临天下也差不多了。”   凌祈宴一边说一边笑,笑够了又继续说:“后头那群马给我们带路,果然找到了那些巴林顿人将它们藏身之处,那里还有几百巴林顿兵守着,全被我们解决了。”   温瀛不出声地听着他说,沉默一阵,牵起他一只手,他的袖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温瀛的眼瞳轻缩,沉下声音:“……你也出了手?”   凌祈宴得意道:“我杀了三个巴林顿兵,按着军规,斩首一级,得银二两,我是不是能得赏银六两?”   他说着伸出手,晃了晃手指,笑吟吟地瞅着温瀛:“殿下,赏银给我呗?”   温瀛用力将他拉入怀中。   耳畔的呼吸声渐重,凌祈宴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你又怎么了?”   半晌,温瀛深吸一气,压下心头情绪,哑声道:“一会儿我叫人给你。”   “啧,你竟还当真了?”   “嗯,你应得的。”   凌祈宴乐不可支:“行,我拿了赏钱,买酒请你喝。”   “……这里没酒卖。”   “那先欠着,等过两日进了城,我买了请你喝。”   安静片刻,他听到拥着自己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第69章 再见故人   两日后,温瀛率部下拔营进城。   蔷央城城主是巴林顿现任汗王的一位堂兄弟,如今他脑袋已高悬在城楼之上,连带着城中众官员贵族一起,整座城池已彻底易主。   城中百姓皆闭门不出,大成兵马进城后按着前例,让城里人互相检举,有去过大成边境抢掠之人,杀过人的偿命,没杀过人的赔偿财物,余的只收缴家中利器,牛羊牲畜都还了他们,短短两日,就已将城中人分化,让之彻底闹腾不起来。   进城之后,凌祈宴沿途四处打量,这座城池规制虽还比不上凉城,但在这苍茫草原上已属难得,待到他们在城中王府前落车,他抬眼望去,更觉这里的王府好似比凉城的旒王府还要气派些。   一座王府占据了一整条街,大门肃穆庄严、气势恢宏,只门外镇守的石狮子换成了一对苍鹰,有些不伦不类。   眼下已入冬,昨夜第一场雪业已落下,之后再要行军只怕不容易,温瀛有意在这蔷央城里长驻一段时日,好就近盯着巴林顿朝廷的动静,之后几个月,他们或许都要住在这里。   “穷秀才,你那旒王府也忒寒酸了,还比不上这荒蛮之地的一座异族王府气派呢,这里的城主可当真是个会享受的,如今都便宜我们了。”   凌祈宴笑着酸温瀛,温瀛没理他,抬步走上石阶。   进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凌祈宴又不由撇嘴,这地方气派是够气派的,前边院子还是仿照上京高门大户的宅院建的,后头的园子更是学了那江南园林风格,但又要保留他们巴林顿本族特色,杂糅得不好,怎么看怎么怪异。   逛了一遍,他没了兴致,回去前头正院,温瀛已与部下商议完事情,凌祈宴进门顺嘴问他:“我们真要在这地方待到明岁入春吗?那得待近半年吧?”   “嗯,”温瀛点头,“此地地处枢纽,可以挟制周围的几个大部落,还能远辖他们都城,又能连通漠北那边,我等不妨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也好叫他们不敢趁着冬日再生事。”   他这么说,凌祈宴只得道:“好吧,那我想出去玩。”   温瀛没答应:“再等等,等张戗他们将城中人再筛查一遍,之后出门务必要带上侍卫,不能和在凉城一样掉以轻心。”   凌祈宴“哦”了一声:“可我要去买酒,我领了赏钱,说好的请你喝酒的。”   “有酒。”   “那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回赚银子。”   虽然只有六两,那也是他凭着战功挣来的。   温瀛沉声提醒他:“现在外头没有酒肆开门,你去了也买不到酒。”   凌祈宴闻言有一点郁闷:“你就是想将我栓裤腰带上,不去就不去呗。”   温瀛捉住他的手,轻捏了捏:“过几日再说。”   之后一段时日,外头那些巴林顿人吓破了胆,轻易不敢出门,但大成兵马入了城,该清算的清算过后,并未再拿他们如何,渐渐也有胆大的出来打探消息。   如此过了十余日,这蔷央城才逐渐恢复了生机,那些紧闭的铺面陆续开张,凌祈宴闲不住,挑了一日天气晴好时,趁着温瀛与部下议事,带了几个人出去外头逛游。   在城中最热闹的商业街上,他走进一间据说是这里最出名的酒肆中,闻着满铺子的酒香,挑选好酒。   酒肆的老板不会说大成话,看到大成兵跟着凌祈宴出现,诚惶诚恐,拿出最好的酒手指比划着说送给他,凌祈宴没收:“不必了,旒王殿下治下严苛,不许我等随意侵占民财,你若没犯过事,不必如此害怕。”   跟来的侍卫中有会说这巴林顿话的,将凌祈宴说的译给那老板听,对方赶忙谢恩。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旒王殿下吧。”   凌祈宴扔下银子,叫人抱起他挑的酒离开。   从酒肆出来,他又沿街逛了半日,买了一堆新奇玩意,正打算走,远远瞧见有车队过来,顺嘴问身边人:“那边的车队是哪里来的?”   身后侍卫回答他:“是漠北刺列部的车队,这里离刺列部不远,我军拿下这蔷央城的消息传开后,听闻旒王殿下在此,刺列部汗王亲自带队过来,说来拜会殿下。”   竟有这事?凌祈宴心道他怎不知道?   刺列部的新任汗王他认识的,就是当年那去过京中一回的小王子,唔,忘了叫什么了。   凌祈宴正想着这事,刺列部的车队已行过他面前,往前又走了一段,骤然停下。   凌祈宴没在意,也要上车离开,姜戎自车上下来,走近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殿……”   凌祈宴赶忙打断他,用力咳了一声。   姜戎回神,改了口:“在下姜戎,这位先生瞧着面善,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不知如何称呼?”   凌祈宴不自在道:“我姓温。”   在大街上且还跟了一堆人,不方便多说,姜戎只问凌祈宴住在哪里,过后去拜访他,凌祈宴没答:“之后会有机会见的,再说吧。”   他没再多逗留,上车先走一步。   回到王府已至晌午,见到凌祈宴回来,温瀛当下命人传膳,凌祈宴叫人将自己买的酒倒出来:“尝尝,这酒闻着好香。”   温瀛叫来人,先试了酒,再用银针验过,这才肯让凌祈宴喝。   凌祈宴哼笑:“你可真小心。”   “小心些好。”   凌祈宴懒得再说,捧起酒杯,细细尝了一口,再咂咂嘴,果真是好酒。   他惬意地眯起眼,顺口与温瀛道:“先头在街上,你猜我遇到谁了?那个刺列部汗王,叫姜戎的,对,他说他叫姜戎,我之前怎就忘了,他怎么会来了这里?你早知道之前怎没与我说?”   “为何要与你说?”   温瀛扔出这一句,语气中藏着不悦。   凌祈宴捏着酒杯的手一顿,疑惑望向他:“为何不能说?好歹我跟他相识一场,他乡遇故知,见个面一起喝杯酒怎么了?”   “你从前也不过与他喝过两回酒,就算故知了?”温瀛声音里的不快愈发明显。   “哦,那就不算吧,反正是难得碰上认识的人。”   温瀛没再接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吃东西吧。”   ……莫名其妙。   凌祈宴又喝多了酒,醉倒之后一直睡到近申时末才醒,伸着懒腰起身,温瀛已不在屋子里,说去了前头待客。   在这个地方有客上门,似乎只有那个姜戎,凌祈宴没多想,换了身衣裳,也去了前院。   温瀛正在与姜戎说话。   姜戎今日才到的这蔷央城,一进城刚安顿好,便上门来求见温瀛。   温瀛没与凌祈宴说,之前他在漠北林肃将军麾下当兵时,就再见过这姜戎。   那时他杀了刺列部老汗王、姜戎的父亲,而姜戎亲手弑兄,带部献降,拿到了刺列部汗王的位置,那一仗结束后,姜戎私下里找他问过话,问为何那柄送与毓王殿下的短刀,会在他这里。   当时温瀛将短刀归还,没有多说,后头姜戎也没再追问,还请他喝了回酒。   没想到一年后,上京城的消息传回漠北,毓王殿下暴毙,皇帝新认了一个养在民间的皇长子。   姜戎派过人私下去上京查探消息,知道了温瀛就是那位皇长子,再结合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猜到了事情始末,但那时他以为,凌祈宴当真已经死了。   所以今日在这蔷央城的大街上见到凌祈宴,他才分外诧异,尤其凌祈宴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一看便知身份,即便凌祈宴不说,他也知晓,凌祈宴必是随这位旒王殿下来的这。   “你不该来这的,”温瀛淡道,“被陛下知道了,免不得不好想。”   姜戎心知他的意思,他一个漠北大部的汗王,上赶着跑来巴林顿这边见旒王殿下,被皇帝知道,说不得确实会多想。   “我是不请自来,与殿下您无关,蔷央城离得刺列部近,更早以前,本就是我刺列部的地方,被巴林顿人占去几十年,如今这里又易了主,我才想来看看。”   温瀛冷淡抬眼:“所以你特地过来,是想要回此地?”   姜戎镇定道:“愿为大成朝廷分忧,殿下您是个本事的,巴林顿人不是您的对手,您的兵马必能踏平这偌大一个巴林顿,可这里生活着的毕竟不是大成子民,朝廷很难像关内其他地方那般,派官员过来治理管辖,最后依旧得和漠北那边一样,由这里的这些大小部落自治。”   “蔷央城至关重要,既如此,与其信任那些被打得不得不降、奸诈狡猾的巴林顿人,不如信任我刺列部。”   “我刺列部自大成开国起,就已臣属大成朝,先前是我父兄糊涂,被巴林顿人蛊惑,可我,确实是一心向着大成朝廷的,我可以与陛下和殿下您保证,只要有我在一日,刺列部都绝不会背叛大成。”   姜戎十分坦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试图说服温瀛。   他也十分相信,只要温瀛认可了他的提议,帮他与皇帝说,他再与大成朝廷提,必会容易得多。   温瀛却没接话,垂眸漫不经心地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半晌之后,在姜戎犹豫还要说些什么时,他才终于淡声开口:“你说错了,本王既然选择将巴林顿打下来,必不会再让他们像从前那样,假意降服、蛰伏之后伺机东山再起,日后又来咬上大成朝一口,巴林顿如此,漠北亦然。”   姜戎愕然。   不待他再说什么,凌祈宴走进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见到凌祈宴,姜戎下意识地起身,就要见礼,被凌祈宴摆手打断:“我现在是旒王殿**边一个没有品级的幕僚而已,你不必做这些。”   姜戎的嘴唇翕动,一时间不知当说什么好。   凌祈宴走去温瀛身边坐下,温瀛的神色有些冷,但没说什么,叫人给他上来热茶点心。   凌祈宴自若地与姜戎谈笑风生,姜戎的心绪逐渐平复,不经意地打量着凌祈宴,终是道:“我以为,殿下当真已经……”   “毓王本来就死了,说了别这么喊我了,”凌祈宴又摆摆手,“相逢便是缘,过两日我再请你来饮宴。”   姜戎应下,换了个称呼:“温先生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凌祈宴笑瞅一眼面无表情的温瀛,回答他:“挺好,跟着旒王殿下吃香喝辣,日子不比从前过得差。”   姜戎愈是无言,喉咙滚了滚:“……那就好。”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便被温瀛打断,他冲姜戎道:“今日不早了,你刚到这里,且回去歇下吧,改日本王设宴款待你。”   旒王殿下既已下逐客令,姜戎只得告辞离开,走之前,最后望了凌祈宴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再多言。   堂屋中没了别的人,凌祈宴低头喝茶吃点心,温瀛看向他,他浑然未觉。   温瀛伸手一拉,凌祈宴毫无准备地被带进他怀中,跨坐到他身上。   “你做什么?”凌祈宴皱眉。   “你特地来前院又做什么?”温瀛沉声问。   “我来前院都不行?”   对上温瀛看向自己的眼神,凌祈宴挑眉:“你有古怪。”   他抬手拍温瀛的脸,不轻不重,跟挠痒一样:“告诉哥哥,你到底在别扭什么,怎么奇奇怪怪的?”   温瀛的眸光微黯:“哥哥?”   凌祈宴得意道:“我才是丑时三刻生的,你是申时二刻,你还早产了一个月,我比你大,自然是哥哥。”   温瀛双手拢着他的腰背,淡定问:“哪里大?”   “反正就是比你大,”凌祈宴笑吟吟地调戏他,伸手勾他下巴,“来来,叫句哥哥听听。”   温瀛没理他,侧头一口咬上他颈子,凌祈宴嘶了一声,怒道:“你狗变的!”   他挣扎着想起身,但挣不动,被温瀛死死摁着。   半日,温瀛才施施然松了嘴,又不出声地望向他。   凌祈宴没好气,伸手戳他胸膛:“你说你怎么长的?明明是早产的,小时候还吃不饱,怎就长得这般人高马大?力气比牛还大些。”   “嗯。”   “又嗯什么嗯?”   “太后说,像先帝。”   凌祈宴无言以对,行吧。   他将话题扯回去:“所以你还没说,你之前又在别扭什么?无缘无故又生气了。”   “……没有。”   “生气了还不承认,旒王殿下就是这样的吗?”凌祈宴的手指从他胸膛戳上面颊,“你一生气,棺材脸就露出来了。”   虽然平常大部分时候,他也是这副面无表情的寡淡脸,连高兴时都这样,但凌祈宴跟他厮混了这么久,几乎温瀛一个眼神,就能感知他的情绪。   分明就是生气了。   连着戳了三下,温瀛忍无可忍,捉下他的手:“不许闹。”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在生气别扭什么?”   “没有。”温瀛偏不肯说,他不会告诉凌祈宴,别人对他的那些心思,即便凌祈宴不在意。   “不说算了。”   凌祈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心脏又砰砰乱跳起来,……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以前他就觉得温瀛好看,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今他的美人在战场上沾染了一身肃杀之气,好似更迷人了,凌祈宴想着,原来他也有色令智昏的潜质。   被凌祈宴灼灼明亮的目光盯着看,温瀛不由蹙眉:“你……”   凌祈宴的唇贴上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温瀛的眼睛,再蹭着他面颊往下挪,摩挲过高挺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张薄唇上,轻轻一咬。   温瀛不再出声,安静看着他。   凌祈宴贴着他的嘴唇笑:“穷秀才,你长得真好看。”   “我这么亲你,好似占你便宜一样。”   “只有我能亲你,你可不许让别人碰,知道吗?”   温瀛抬手,捏住他后颈,撬开他的唇齿,深吻。 第70章 喜欢何意   翌日,凌祈宴又一次出门。   他闲不住,总想出去玩,昨日那条街上还有一半的铺子没逛,趁着温瀛忙公务,就又去了外头。   街上一日比一日热闹,看到大成兵出现,那些巴林顿人虽有畏惧,但已不会像他们刚进城时那样避而不出,甚至在凌祈宴走进间皮毛铺子看货时,还有人主动来求见。   来者是个三十几岁,看着面相憨厚的汉子,自我介绍是对面铺子卖马具的,讨好地与凌祈宴问起,能否归还他被缴去的一柄短刀。   这人会些大成话,小心翼翼地与凌祈宴说:“只要刀柄和刀鞘就行,那柄短刀对小人十分重要,能否请贵人通融一二,将之还给小人?”   凌祈宴闻言有些意外,大成兵马进城后,就将这些平民手中的利器都缴了,敢来讨的,这还是第一个。   且这人似乎是看凌祈宴长得好,身上没有兵匪气,以为他是个好说话的,直接找上了他。   凌祈宴没有当即说行是不行,只问:“卸去刀身,只留刀柄和刀鞘有何用?为何一定要讨回去?”   那汉子黝黑的面庞上一阵红,磕磕巴巴地解释,说这短刀是他妻子未出嫁之前送与他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他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离身,没了刀身他也想留着刀鞘和刀柄,做个纪念。   “定情信物?”凌祈宴顿时来了兴致,竟有人送刀做定情信物的?   那汉子红着脸道:“是巴林顿这里的习俗,随身佩的短刀只送给倾心爱慕之人,被赠刀的那个收下了,就代表回应了对方的爱意,到死刀都不能离身。”   那个会巴林顿话的侍卫知道不少这边的习俗,也与凌祈宴解释:“巴林顿人确实有这样的风俗,他们不常用剑,惯于用刀,互赠随身戴的短刀是情谊深厚的表现,男女之间更常以之做定情信物,男子可以送女子,也有女子送男子的,不单是这边,漠北那边的部落也有这样的习俗。”   凌祈宴听得稀奇,心念一转,猛然间想起当年那姜戎去京中,也送了他一柄随身佩戴的短刀来着……   当时他只图那刀锋利好看,高高兴兴地收了,然后转手就送了温瀛,后头刀呢?   不记得了,好似不见了,又或许是被温瀛带走了?   所以姜戎为何要送刀与他?分明他们那时只喝了两回酒,堪堪几面之缘而已,要说情谊深厚,实在算不上。   凌祈宴思来想去,依旧不明所以,想不通干脆丢去脑后不想了,没再多问,吩咐人带那汉子去取刀。   晌午时分他才回去王府。   温瀛不在,他今日一早就出城去了军营,估摸着要到傍晚才回。   用过午膳又睡了一觉,申时凌祈宴再次出门,骑着他的小妖精去外放风。   后头就干脆出了城,小妖精野性难驯,一直关在城中实在憋屈得慌,凌祈宴领着它去了城外的草场上。   来回狂奔近百里,小妖精终于畅快了,停在一处溪边吃那丰腴的水草,凌祈宴自马上跳下,嘴里也衔了根草,在溪水边坐下。   天际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正值夕阳西沉时。   凌祈宴懒洋洋地伸腰。   他喜欢热闹,从前还做着王爷时,身边总有一大帮纨绔子弟围着奉承,如今来了这里,实在无聊得紧,可他好似已经习惯了,还能自得其乐,……要是那个棺材脸能多些时间,陪他一起玩就更好了。   想到温瀛,凌祈宴又有些愣神,脑子里浮现起温瀛那张怎么逗都不笑,又分外好看的俊脸,忍不住嘴角上翘。   在他支着脑袋正发呆时,身后忽地有马蹄声传来,凌祈宴回神站起身,下意识地握住剑柄,抬眼望去,待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松了口气。   姜戎跃下马,他也是独自一人。   “方才远远瞧见殿下,还当是看错了,殿下怎一个人在这里?”姜戎走上前。   “出来走走,”凌祈宴微微摇头,“汗王又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殿下了。”   姜戎看着他,迟疑道:“去岁毓王殿下暴毙、陛下新认回皇嫡长子的消息传到漠北,我曾派人去京里打听事情始末,那会儿我当真以为,殿下已经去世了。”   凌祈宴倚着他的马,撇嘴一笑:“你都猜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没想到,皇家竟会发生如此荒唐之事。”   “我也没想到,”凌祈宴无所谓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就只是换个身份而已,现在这样反而更自在些。”   姜戎却不这么想,他看着面前大咧咧说笑的凌祈宴,又想起那日在上京城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骄贵矜傲的毓王殿下,他好似没变过,又似乎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沉默一阵,姜戎压下声音道:“亲王皇子,与普通人,终究不一样。”   凌祈宴不以为意:“自然不一样,但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说不出来好在哪里,就只是觉着,如今这样,确实还挺好的。   姜戎盯着他的双眼,凌祈宴的眼中没有半分不平不甘的怨恨,他是真的不在意。   姜戎的心情复杂,犹豫再三,又问他:“您现在是旒王府的幕僚?可有为以后打算过?您的身份没法出官入仕,可这幕僚也不能做一辈子。”   “当什么官啊,”凌祈宴好笑道,“求着我当我都不当。”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呗,他才懒得想那么多。   “日后您若是在旒王府待不下去了,来刺列部,我定将您奉为上宾。”   姜戎的眸光深沉,说得格外诚挚恳切,凌祈宴一愣,电光火石间,他好似看懂了这人眼中那些未尽言的情绪。   ……假的吧?   原来这人当年给他送刀,竟当真是那个意思?   怎的这一个二个的,竟都对他起了那等心思,至于么?   凌祈宴无言以对。   思来想去只觉得,都赖他那个娘,给他生了这张祸水一样的脸。   但不管这个姜戎到底是怎么想的,凌祈宴赶忙撇清:“这话你以后还是别说了,尤其别当着旒王的面说,他连江南都不让我去,怎会让我去漠北。”   姜戎捕捉到话语间的关键字:“您原打算去江南?”   凌祈宴随口道:“是有这个想法,但是算了,都来这边了,反正在哪里也都一样。”   “……您若当真想去江南,我也能帮您,我从前与您说的,有个认识的祖籍江南的好友,他这段时日恰巧来了漠北做买卖,也随我一块来了这里,您若是想,可以跟着他的商队一同去江南,我帮您安排,瞒着旒王殿下,送您离开。”   哪有那么容易,想在温瀛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溜走,无异难于登天,这一点凌祈宴早就领教过了。   且他如今也不太想去江南了。   去了那边一个人不认识,有什么意思,在这里虽然只有温瀛那个棺材脸,至少不会闷着他。   没等凌祈宴开口拒绝,那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凌祈宴抬眼,是温瀛,骑着他惯骑的那匹黑马,迎风而来,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那一瞬间,凌祈宴脸上露出最灿烂耀眼的笑,大步迎上去。   温瀛下马,冲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回去。”   姜戎从怔愣中回神,眼前似依旧晃动着方才看到温瀛时,凌祈宴的那个笑,他敛下心绪,走上前去与温瀛见礼。   温瀛轻颔首,又一次冲凌祈宴道:“回去。”   凌祈宴回身与姜戎招呼一声,跟着温瀛离开。   他翻身上马,小妖精却耍起脾气,喷着响鼻,任他怎么催促都不肯走。   温瀛过来,牵住马缰。   他一走近,小妖精就老实了,垂下脑袋,不敢再放肆,温瀛牵着他们一人一马,他自己的那匹马跟在身后,慢慢往回走。   凌祈宴笑嘻嘻地撸小妖精的马鬃,笑骂道:“你个欺软怕硬的小东西,我真是白养你了。”   温瀛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牵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姜戎依旧站在原地,凝眸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直至融入落日霞光中。   许久,他收敛心神,也翻身上马,不再留恋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凌祈宴坐在马背上哼小曲,顺嘴问温瀛:“你不是去军营了吗?怎又来了这里?”   “回去了,你不在,出来找。”   “噢。”凌祈宴拖长声音,这人好似又在不高兴。   他伸手戳了戳温瀛的肩背:“怎么了?”   温瀛目视着前方:“为何一个人出来,连个侍卫都不带?”   凌祈宴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带的,我不带他们,他们也会自个跟上来。”   只不在他眼前露脸而已,不然温瀛是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他的?   “我来的不是时候?”   听出了这话中的酸味,凌祈宴想起这人从昨日起就阴阳怪气的,心念电转,陡然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顿时乐不可支,再次戳他:“穷秀才,你呷醋了。”   温瀛霍然转过眼,凌厉目光望向他。   凌祈宴噎了一瞬,嘴角的笑微滞:“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又吓我……”   不等温瀛说,他继续嘟哝道:“我又没说错,你就是呷醋了,你知道那个姜戎当年送我短刀是什么意思,所以你不许我见他。”   他又想到,这人不会当年就在计较这事吧?当时他将那短刀转赠时,这小子是怎么说的?凌祈宴认真思量半日,只隐约记得这人似乎脸色不大好看。   “你知道?”温瀛冷声问。   凌祈宴没好气:“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再后知后觉,也该发现了。   温瀛没再出声,就这么看着他。   凌祈宴被他盯得不舒坦,弯腰凑近过去,在他嘴唇咬上一口,气哼哼道:“不许这么看我,是他送我刀,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且那刀我转手就送你了。”   “话说回来,那刀呢?你当年离开毓王府时,还给我的的东西里,是不是没有那柄刀?你故意带走的吧,啧,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若是知道呢?”温瀛又问。   凌祈宴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知道就知道呗,他没你长得好看,我还是喜欢你。”   温瀛的面色愈发沉冷。   凌祈宴这个“喜欢”依旧是一句戏言,与当年随口说的,并无二致,他还是没懂。   “你知喜欢是何意?”   凌祈宴眨眨眼,坐直身,认真想了想,又趴到马背上,抱着小妖精的脖子哼唧:“喜欢就是喜欢呗,你长得好看,对我好,做那事还能让我舒服,我不喜欢你喜欢谁?”   “若是出现一个长得更好,对你更好的呢?你也会喜欢,会跟他做那事?”   凌祈宴赶紧摇头,他才不要。   而且,他不信还能有比温瀛长得更好看的人。   温瀛深吸一气,将心中翻涌的怒气压下,不再理他,默然无言地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凌祈宴有一点心虚,可也不知他到底哪里说错了。   喜欢能是何意?他确实挺喜欢温瀛的,温瀛长得好,对自己好,他没说错啊?为何温瀛要不高兴?   见温瀛好似更生气了,周身都是冷意,凌祈宴心里也不舒服,再次戳他的背:“你真的生气了?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动不动就生我的气做什么,你这样我还不如去江南呢,那你也眼不见为净。”   温瀛停下脚步,不待凌祈宴再说,他翻身上马,坐到了凌祈宴身后。   被人双手环住,略粗重的呼吸欺近颈后,凌祈宴反手送他一肘子:“你到底干嘛?”   “你要去江南?”   温瀛的声音危险,凌祈宴赶忙改口:“我说笑的,我才不去,还是这里好玩,……但是你得对我再好一点,不许总这样摆脸色给我看。”   他回头看去,温瀛的黑眸中似染上了金色余晖,格外灼亮,凌祈宴看着他,几乎移不开眼。   半晌,他看到温瀛轻点头。   凌祈宴心中莫名悬起的石头落地,他其实故意这么说的,但温瀛竟然答应了,哪怕他并不怎么高兴。   “你别生气啦,”凌祈宴低下声音,有一点说不出的别扭,“大不了,我以后也对你更好些,好不好?”   温瀛将他揽进怀,安静拥着他。   嗅着温瀛身上熟悉的气息,凌祈宴发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他闭了闭眼,回抱住温瀛。   相拥片刻,温瀛将人放开,重新拉起马缰。   凌祈宴懒洋洋地靠在他怀中,看天际晚霞,小声说:“这个地方的夕阳,似乎都比京里的好看点。”   “嗯。”   “其实一直待这里也还不错,不过算了,你早晚还是得回去京城的,等到那个时候……”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等到那个时候,温瀛回去京中,当了太子、皇帝,那他呢?他怎么办?   幕僚确实做不了一辈子的。   温瀛的声音贴近他耳畔:“等到那个时候,你也随我一起回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想。”   凌祈宴心头又是一松,嘴角的笑重新扬起:“到时候再说,看你表现吧。”   温瀛没再多言,一蹬马肚子,他的黑风追随着小妖精,驮着他们奔驰向夕阳。 第71章 哥哥听话   姜戎到蔷央城的第四日,温瀛在城中王府设宴,款待他一行人。   他们过来得早,温瀛尚在军营未回,凌祈宴请了他们先入席,说边吃边等。   这回来蔷央城,姜戎只带了几个亲信部下、和他那位做买卖的朋友。   那人叫邓景松,祖籍江南,在上京住了二十年,前几年又迁回江南去,交游广阔,与姜戎是莫逆之交,时常会往漠北这边跑。   姜戎将之介绍给凌祈宴,没再提帮凌祈宴去江南之事,只说日后若旒王手下有什么好的生意能做,请凌祈宴帮之美言几句,提携一下他这位朋友。   凌祈宴见那人面相老实,看着不似那等偷奸耍滑的,爽快答应下来,又顺嘴问:“你是金陵人士?”   对方恭敬道:“在下祖籍金陵丰县,现下定居在金陵城中。”   凌祈宴点点头,想着太后的娘家就在金陵,他虽没去成,但前些日子太后已派人将那边的地契房契送来,每月的进账都是一笔不小数目,太后娘家人帮着他打理庄园铺子,按季给他将银子送过来,但一直麻烦他们总归不是个事。   既然这个邓景松有自己的商队和镖局,不妨雇佣他手下人帮忙做这事,于是凌祈宴直接提了:“我在江南还有些买卖,之前一直由别人帮着打理,我打算派几个自己人过去那边接手,他们去了那头难免人生地不熟,劳烦你帮衬他们一二,还有这钱财货物押运之事,我也想雇你手下镖局来做,可会麻烦?”   那邓景松高兴万分,当即道:“哪会有麻烦,温先生开了口,自然乐意至极。”   他知这人是旒王最信任看重的幕僚,帮之做事就是帮旒王做事,别说是雇佣,倒贴钱他也愿意。   凌祈宴道:“今日先不多说,明日白**再来府上一趟,我与你详谈这事。”   邓景松满口答应。   说罢这事,姜戎低下声音问凌祈宴:“温先生可知,日后待旒王殿下攻进巴林顿都城,推翻了他们朝廷,打算如何安置这偌大一个巴林顿部?”   凌祈宴好奇道:“你怎问起这个,他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姜戎将那日刚到这里时,温瀛单独与他说的话说了一遍,凌祈宴闻言转了转眼睛,扔了颗花生米进嘴里,慢条斯理道:“这样么?我倒是没听他说过,不过这事也不是他一个王爷能做主的,最后要如何做,还得听陛下和朝廷的。”   姜戎面露踌躇,不待他多说,凌祈宴抬眼望向他,又道:“蔷央城这里,你就别打主意了,这个地方太重要,旒王殿下是铁定不会将之拱手让人的,至于其他的,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忧,旒王殿下也是讲理之人,你若真一心向着大成朝廷,他自不会将你刺列部如何。”   凌祈宴说罢又笑了笑:“你我相识一场,我才与你说句实话,旒王殿下若真想动你们,只怕你刺列部,甚至整个漠北都未必挡得住,他肯直接与你说,便是有别的打算,你就别多想了。”   姜戎的心思转了几转,到底没再说这个,举起酒杯:“昔日在上京时,我曾与先生言,若有一日我当真能拿到汗位,定会唯您马首是瞻,如今亦然,您是旒王殿下的幕僚,我便愿为旒王殿下效犬马之劳,此志不变。”   凌祈宴并不意外,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之态,他知道这人当年说这话,大抵是因着对他的那些心思,否则何必上赶着投效他这么个毫无出息的王爷,如今,却是真正看好温瀛,想要为部族将来谋划。   任谁都看得出,温瀛这位旒王,绝非池中物,有朝一日,必会龙腾九霄。   不必刻意点破,凌祈宴亦举杯,替温瀛接了这杯酒。   喝过一轮酒,温瀛才回来府中,众人起身与他见礼,被他制止。   他走去上座,在凌祈宴身侧坐下,凌祈宴想让位,被他摁住。   沉声丢出句“就坐这”,直接吩咐内侍倒酒。   凌祈宴嘴角微撇,懒得再挪位置,自若地吃起东西。   姜戎望向并排坐在一块的那俩人,心头最后一点涟漪散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宴一直到戌时末才结束,姜戎领着他的部下和随从告辞,走之前,取出一包绸布包裹的东西,搁到凌祈宴面前,坦然道:“从前答应请温先生尝我刺列部的羊奶糖,正巧这次带了些过来,殿下和温先生若不嫌弃,不妨试试,惯吃甜食的想必会喜欢。”   凌祈宴已有些醉眼迷离,点点头:“谢了。”   姜戎没再逗留,领着人退下。   待人都散去,凌祈宴伸手去摸那包羊奶糖,被温瀛拦住,他眼神示意,叫了人先来试过,才准凌祈宴吃。   凌祈宴哼笑:“姜戎送的东西你也不放心?他害你我有什么好处?”   “防人之心不可无。”温瀛淡道。   “人家刚还跟我说,要为你效犬马之劳呢,你就这态度?”   凌祈宴捻起颗奶糖放嘴里嚼了嚼,确实还不错,香甜软滑,也不腥膻。   见温瀛一脸冷淡地继续喝酒,也不理自己,凌祈宴将嘴里的糖咽下,手指戳上他的脸:“穷秀才,张嘴。”   温瀛捏着酒杯的手一顿,转眼看向他。   凌祈宴笑意盈盈,又一次道:“哥哥叫你张嘴呢。”   温瀛不为所动,凌祈宴轻嗤,又扔了颗糖进嘴里,贴近过去,咬住他下唇,将那奶糖递过去。   温瀛不出声地盯着他,半日,才将糖缓缓咀嚼吞下。   “好吃吗?”凌祈宴贴着他的唇笑问。   “腻。”温瀛只丢出这一个字。   凌祈宴愈发想笑:“你不要这样嘛,怎么说都是人汗王一片心意,你给点面子呗。”   温瀛看着他的神色略冷:“你几时懂,何为一片心意?”   “我怎么不懂?”   凌祈宴退开身,晃晃脑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   再一抹嘴唇,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凌祈宴怔然望向温瀛,眸光潋滟:“你是不是在生气,你当年给我买那蜜饯吃,我没当回事,还奚落你?”   温瀛的喉咙滚了滚,没接话。   “我也不是故意的,”凌祈宴的声音低下,垂下眼嘟哝,“你就只会买那个讨好我,可我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吃过,吃一次新鲜,多吃几次就腻味了,后头我自己也去买过一次那个,真的没有那么好吃,我那时还想起你了,我从来没有记一个人记那么久过。”   温瀛依旧不作声,凌祈宴低垂着的眼睫轻轻颤动。   默然看他片刻,温瀛抬起手,拂过他泛红的眼尾。   “……你就别气这个了好不好?大不了,你以后再给我买吃的,我一定不会再嫌弃。”   温瀛用力将他拥入怀。   趴在温瀛肩膀上,凌祈宴轻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安静一阵,又含糊道:“穷秀才,我头疼。”   温瀛将他抱得更紧,哑声道:“不许再喝了。”   “唔,不喝就不喝。”   温瀛抱着人起身,回去后院。   被搁上榻,凌祈宴迷瞪着眼睛,看到摆放在剑架上的自己的那把宝剑,轻推了推温瀛胳膊:“你把我剑拿来。”   温瀛皱眉:“拿剑做什么?”   “你去拿就是了,别问那么多,快些。”凌祈宴催促他。   温瀛将剑取来,递到他面前,凌祈宴双手抱剑入怀,看着温瀛,笑问他:“你早知这边人送人短刀是何意,那你又特地找人铸把这么好的剑给我,也是同样的意思吗?”   “嗯。”温瀛坦荡承认。   凌祈宴眼中笑意更浓,但不甚清明:“穷秀才,你真喜欢我啊?”   “喜欢。”   凌祈宴好似十分高兴:“真的么,那你的喜欢又是何意?”   温瀛平静看着他:“你想知道?”   “不能说?”   安静对视片刻,温瀛弯下腰,贴至凌祈宴耳边:“喜欢你,想要你做我的王妃。”   他的声音低磁,吐息间喷薄出的热气直往凌祈宴耳朵里钻。   凌祈宴只觉着自个半边身子都酥了,喉咙里滚出声音:“逗谁呢,你还能娶个男妃不成?”   “我说可以就可以。”温瀛坚定道。   凌祈宴不信,迷迷糊糊地想着温瀛这是喝高了,拿自己寻开心,罢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于是抬手轻推了推温瀛胸膛:“你这话去跟你父皇母后说去吧,我不想听,别烦,我要睡觉了。”   温瀛捉住他的手,低头亲了亲他指节:“好。”   ……好什么好?   温瀛没再说,将他手中剑抽走,凌祈宴不依:“你干嘛,剑是我的,你送我就是我的了,不许要回去。”   “不要回去,我帮你放好。”   眼睁睁地看着温瀛将剑搁去架子上,凌祈宴才似相信他不是真的想要回剑,在温瀛回身时,冲着他傻笑。   温瀛叫人送进热水来,帮凌祈宴脱了衣裳,给他擦脸,再为他脱去鞋袜。   自来西北后,他俩夜夜同榻,梳洗更衣这样的事情,温瀛更是为他做习惯了。   从前他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寄人篱下的穷书生,自然没什么,如今身份调换,温瀛依旧乐意做这些,且不肯假手他人,凌祈宴问过好几次,每一回回答他的都只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但是今夜,或许是醉意又上了头,看到温瀛在灯火下格外冷峻的眉目,凌祈宴心里那股骚动又冒了出来,伸出手,挠了挠他下巴。   温瀛抬眼。   凌祈宴笑嘻嘻地故意逗他:“旒王殿下每夜为我沐足,传出去,可不得被人笑话。”   “谁会笑?”   “谁知道了不会笑啊?你还想做太子做皇帝呢,被人知道你给我做这事,那些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得把你我淹死。”   “不管他们。”   温瀛低头,继续帮他揉搓脚掌。   凌祈宴被揉得舒服了,眯着眼哼哼唧唧,再不说扫兴的话。   洗干净后,凌祈宴换了个姿势,倚进温瀛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   温瀛给他喂了半杯蜂蜜水,自己将剩下半杯喝了,放下杯子,轻捋他松散下的长发。   凌祈宴觉得舒服多了,顺嘴与温瀛说起先前饮宴开始时,他与姜戎那个好友约定的事情。   “你挑些机灵有本事的人给我吧,我安排他们去江南,那个邓景松是金陵商会的副会长,天南海北的人都认识,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人脉十分广,让他带着我们的人入行,能赚多少银子不重要,日后至少能在江南那边多一条眼线,帮你收集消息。”   “可以,”温瀛立刻答应,“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凌祈宴轻笑:“今日姜戎将他那朋友介绍给我,那人像是想投靠旒王殿下你,我突然想到的,你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单是江南,整个大成朝,乃至漠北、巴林顿,和其他那些藩邦小国,都可以打造这样一张情报网,深入民间,到那时,这个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你?”   温瀛垂眼,深深看着他。   凌祈宴眨眨眼:“怎么了?你怎么又这么看我?”   “……你从前,为何不愿为自己谋划这些事情?”   凌祈宴懒洋洋地打哈欠:“你想做皇帝,我又不想,做皇帝多累,你看你那个父皇,喜怒不定、反复无常,我才不要变成那样,你也不许变成那样,不要学他,动不动就生我的气。”   温瀛的轻吻印上凌祈宴的额头:“嗯。”   凌祈宴心里舒坦了,又说起别的:“你想好巴林顿这里打下来之后,要如何安排吗?今日姜戎还提起这个,他好似忧心忡忡,怕你会对他们漠北也下手。”   “开军府,”温瀛沉下声音,“让他们保留各自的部落制度,但在军政大事上,统一由军府辖领,过后我会上奏与陛下详说,巴林顿这边先施行,漠北那边待后再说,由不得他们,听话的还能讨到些好处,不听话的,再教训就是。”   凌祈宴闻言有一点意外:“那皇帝能听你的吗?”   “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必会让他答应。”   凌祈宴立时又笑了,他就喜欢温瀛这般自信十足的模样。   越瞧他越是心痒难耐,凌祈宴仰起头,贴上去亲他。   黏黏糊糊地亲了许久,温瀛将凌祈宴抱回床中,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等等。”   他起身去梳洗更衣,凌祈宴缩进被子里,一双眼珠子随着温瀛的身影四处转。   片刻后,温瀛回来,吹熄床边的灯,坐进床中拉下帐子,再掀起被子一角,带进一身冷冽气息。   凌祈宴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下一瞬又被温瀛拉回怀中。   炙热的吻贴上来,亲热缠绵间,凌祈宴犹不死心,哄着温瀛道:“穷秀才,你叫句哥哥来听听。”   他的一条腿挂在温瀛腰上,腿肚轻蹭着他精壮的腰身。   温瀛低喘着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明明被欺负得厉害了,眼角还衔着泪花子,凌祈宴嘴里依旧没个正经:“叫一句怎么了,我想听你叫。”   温瀛俯下去,发了狠地弄他。   “你混账……”   温瀛黯哑的嗓音贴至他耳畔:“哥哥听话。” 第72章 让你高兴   翌日清早,邓景松依约又来王府拜访。   他这样身份的,不必温瀛纡尊降贵亲自接见,而是由凌祈宴出面。   更别说要谈的那些生意,明面上本也是凌祈宴名下的产业。   俩人相谈甚欢,足足两个时辰,从生意买卖说到江南的风土人情,还顺嘴提了几句江南官场,见凌祈宴感兴趣,邓景松没有避讳这个,与他说了说江南那边官商往来的一些潜规则,和其中各样的门门道道,他没有刻意提哪个官员的名字,但言语间似与那边的大小官员都十分熟稔。   凌祈宴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人嘴里的这些商会、镖局,乃至三教九流的人,日后都是他们能利用的对象,这张网可以慢慢铺开,终有一日能将所有人都网进其中,温瀛不方便做这事,他这个幕僚可以帮他做。   温瀛已挑了五十个人给他,俱是可信之人。   为首的那个,是当年温瀛初入伍还只是个小旗时,就跟在他手下出生入死的老兵,人也是个持重机灵的,后头在战场上断了一只胳膊,打不了仗,被温瀛留在身边办差。   如今温瀛将人交给凌祈宴,凌祈宴又将之介绍给邓景松,请邓景松带他入行,邓景松满口答应,拍着胸脯与凌祈宴保证,定会将事情办好。   凌祈宴十分满意,笑道:“你帮我如此大忙,我便当你是自个人,旒王殿下对商贾并无轻视,日后若有能用得上你的地方,我自会在殿下面前提你,你且放心。”   邓景松抱拳谢恩,目光火热。   巳时末,邓景松起身告辞,与他同来的一个随从低声与他说了两句什么,邓景松闻言神色微变,点了点头。   那随从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请示凌祈宴:“温、温先生,有一件事,小的想禀报旒王殿下,事情与敬国公府有关。”   凌祈宴闻言有些意外,这人二十几岁,相貌平平,若非他主动上前说话,几乎不会被人注意。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张嘴就提及敬国公府,凌祈宴不由皱眉:“何事,你直接说吧。”   邓景松带着其他人先一步退下,那人咽了咽口水,噗通跪下地,哑声道:“小的原名周荣,京畿人士,从小无父无母,由家中一个婶娘带大,小的那婶娘,从前在显安侯府当差,被分到侯府的庄子上干活,四、四年多前,侯府的姐儿邀请众多京中贵女去庄子上玩,敬国公府的娘子从秋千上摔下,当场毙命,小的婶娘就是当时伺候那群小娘子玩耍的嬷嬷,事后被侯爷命人打了一百大板,发卖出去,没多久她就病重不起人没了。”   凌祈宴倏然冷了神色,这事他当然知道,且记忆深刻,那死了的林小娘子,就是他第三任未婚妻,这事之后他克妻的名声彻底坐实,连太后都不敢再给他指婚,还带了他去皇寺算命,才得了那天煞孤星的批褂。   “所以呢?”凌祈宴冷声问。   那周荣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继续道:“在那事发生前两日,小的婶娘曾忧心忡忡交代了小的许多事情,听着委实怪异,当时小的没多想,事后回忆起来,觉着婶娘当时像是在交代后事,她似乎早就知道会出事,可那会她人已经没了,小的也没法再找她问。”   “她那时让小的别在上京待了,去外头闯一闯,所以她头七一过,小的就立马离了京,去了漠北那边,后头才又跟了邓老板去江南。”   “这事一直压在小的心上,夜里总是做噩梦,小的不敢与任何人说,也不敢去找显安侯府和敬国公府,如今机缘巧合,见到先生,才想着将这事告诉给旒王殿下,小的婶娘不是那等贪慕钱财之人,她只有小的这一个亲人,轻易不会被人收买,定是被人威逼才会做下那等事情,小的只求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凌祈宴回去书房,温瀛正在看军中奏报,如今天寒地冻,他们停军在这巴林顿的边城中暂未出兵,但不敢掉以轻心,派出去的四方探子几乎每日都会送回新的消息。   听到脚步声,温瀛抬眼望向门边,凌祈宴手中抱着暖炉跨进来,面色阴翳,十足不好看。   “发生何事?”温瀛沉声问。   凌祈宴走去他身旁,垂着眼半晌没吭声。   温瀛将他攥坐到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凌祈宴将先头那人说的话,与他说了一遍。   温瀛微蹙起眉,就听凌祈宴恶狠狠道:“我就说怎会有那般凑巧之事,那林小娘子刚指婚给我人就没了,果真不是意外。”   “你以为,是何人所为?”   “还能有谁,定是凌祈寓那个恶毒的狗东西!”   不怪他会这么想,小时候凌祈寓能虐杀他最宠爱的小狗,如今杀个人又如何?   凌祈宴没好气:“有本事在显安侯府的别庄上做出这等事情的,能是一般人?他定是怕我娶了林家女,敬国公府会与我站在一条船上,干脆用这样的法子釜底抽薪。”   “……是么?”   温瀛却不这么想,事情或许是凌祈寓做的,原因则未必是这个,不过他没打算说出来。   凌祈宴心念一转,脸色愈发难看:“总不能我前头两个未婚妻,也是他弄死的吧?那俩家里并不算十分出挑,他何必这么做?”   温瀛点点头:“我叫人去查,但事涉显安侯府,他们自己人查起来想必会更容易些。”   被温瀛一提醒,凌祈宴也想到这茬,立马道:“我给张渊写封信吧,他人去了南边,还不知道我还活着呢,不过这事,他家肯定希望能查个清楚明白,应当会十分乐意。”   “嗯。”温瀛帮他铺开信纸。   凌祈宴就这么坐在他腿上,提起笔,写了两句,又犹豫问:“若这事真是那狗东西所为,林家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能借此扳倒他吗?”   “很难,”温瀛淡道,“他敢做,应该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和证据。”   不过无妨,只要能让敬国公府对那位东宫太子生出芥蒂来,在关键时刻不再那么中立,就够了。   凌祈宴有一点失望,没再多言,快速将信写了,命人送出去。   他轻出一口气,恼道:“若那几个小娘子当真都是因我而死,我岂不罪孽深重,……该死的凌祈寓!”   “与你无关,”温瀛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杀害她们的是别人不是你,不必把罪责算到自己头上。”   凌祈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就是心里不痛快,怎么想都不痛快。   见凌祈宴一直拉着个脸闷闷不乐,温瀛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吻:“下午带你去外头玩。”   凌祈宴顿时被转移注意力:“……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温瀛没细说,起身带着他去用午膳。   申时,他俩一起出府,去的却是城外军营,温瀛叫人拿了身铠甲给凌祈宴穿,凌祈宴一看这军营中肃杀的阵势,眨眨眼:“你又要去杀人了?带我去吗?”   “去夜袭这附近的一座军堡。”   凌祈宴无言以对,温瀛说的玩,竟当真是带他去杀人……   临近傍晚时,又开始下雪,且很快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铺天盖地。   凌祈宴站在主帅帐子外,伸手去接,一片雪花落到他一直抱着暖手炉的微热掌心里,转瞬消失不见。   他又兴致勃勃地去接第二片、第三片。   温瀛撩开帘子出来,正看到这一幕,凌祈宴转头冲他笑:“这么大的雪,还要出兵吗?你是特地挑的今日夜里去?”   “嗯,出其不意,趁着他们警惕心最低时偷袭。”   他冲凌祈宴抬了抬下巴:“进来,先用晚膳。”   凌祈宴跟着他回去帐子里,搓着手问他:“你以前不是不乐意,我跟着你上前线的吗?怎的今次想开了?转性了?”   “你不高兴。”   凌祈宴挑眉:“所以?”   想让你高兴。   这句温瀛没说出来。   见他突然又不理自己了,凌祈宴心下不快,扑过去,拿接过雪的手去冰他的脸:“快说说,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两句就不理人了,你这副狗脾气,也只有我受得了你。”   温瀛皱眉拉下他的手:“不许闹。”   凌祈宴哼道:“我没跟你闹,那你自己说,到底为什么?”   温瀛转过眼,顿了顿,冷声丢出一句:“你明知故问。”   啧,说一句好听的话就有这么难么?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   “那我不去了。”   凌祈宴转身要走,被温瀛拉回来,甩进八仙椅中。   不等他再蹦起来,温瀛已弯下腰,双手撑在扶手两侧,亲了上去。   后头凌祈宴抬手抱住他脖子,唇齿相贴,含糊间嘟哝:“你这人真是,想哄我高兴不能明着说么,你这样我哪里能高兴,更被你气到了。”   温瀛亲昵地蹭了蹭他鼻尖,低声道:“听话。”   凌祈宴心尖一颤,再不多说了。   日落之后,温瀛并凌祈宴一起,亲领着三千骑兵,疾驰出营,借着夜色掩盖,往东北方向去。   那座巴林顿的军堡,在距离蔷央城两百多里外,护卫着那里的一个铁矿场。   巴林顿朝廷军手中的兵器铁器,有三成出自那铁矿场,在大成兵马拿下蔷央城之后,那座军堡就已加强了警戒,堡内堡外共有近五千人据守。   亥时六刻,一灵活矫健的大成兵悄无声息地爬上堡前塔楼,上头值夜的兵卒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一剑割喉。   大雪夜叫人放松了警惕,此时的军堡内,绝大多数人都已沉入梦乡,数百大成兵借着勾爪,不顾大风大雪阻拦,自堡后的山崖攀爬而上。   一刻钟后,堡门洞开,温瀛领着手下兵马踏雪而入。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骤然划破雪夜寂静,再下一瞬,堡中慌乱的尖叫喊声伴着刀剑相接声四起。   只半个时辰,军堡易主。   凌祈宴痛快地一剑洞穿主帅的胸口,对方愕然大睁着眼睛,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他嫌弃地甩去飞溅到手上的鲜血,抬眼冲那人身后正准备出手,却被他抢先一步的温瀛粲然一笑。   温瀛走上前,随手取来被杀之人屋中做装饰的虎皮,握起凌祈宴手腕,帮他将手上鲜血细细擦拭干净。   凌祈宴笑吟吟地瞅着他:“殿下,斩杀主帅,赏银多少来着?”   温瀛嗓音沉沉:“赏银百两,记头功。”   窗外有火光透进,凌祈宴的笑颜在灯火中更显明媚生动。   温瀛定定看着他:“现在高兴了吗?”   凌祈宴用力点头:“嗯!”   子时四刻,大成兵占下整座军堡,开始清点伤亡。   这些守兵降得快,只死了不到千人,俘虏足有四千多,温瀛命人杀了当中几个主将,放归被掳来这里挖矿的大成人,让剩下的巴林顿兵丁代替他们,再留下一队兵马监管。   “挖出的铁矿尽数送去蔷央城。”他沉声下令。   虽然这一路过来,他们收缴了无数巴林顿人手中兵器,但大多不堪用,铁器兵器,没有人会嫌多。   那为凌祈宴铸剑的铁匠已被温瀛收为己用,跟来了这蔷央城,且这段时日,他又命人陆续征召了不少大成边境的匠人过来,趁着冬日休战,好尽快多铸些上好的兵器出来。   回到蔷央城,已是寅时过后。   兴奋劲头过去,凌祈宴很快哈欠连天,但衣裳上沾了血,还得先沐身。   凌祈宴坐进池中,冻僵硬了的身子逐渐暖和,他阖上眼,昏昏欲睡。   温瀛与人交代完事情,晚了些过来,听到脚步声,凌祈宴勉强撑起眼皮子,隔着朦胧水雾,看着他一件一件脱下衣衫,浑身赤条条地走进池中来。   恍惚间,他好似忆起当年,隔着一面屏风,在黑暗中看温瀛宽衣解带时的场景,那时的心境他已然记不得了,这会儿只这么看着他,就不由口干舌燥。   温瀛靠着池壁坐下,这王府原来的主人也是个会享受的,浴池建得很大,他俩各自坐在一端,谁都没出声。   片刻后,凌祈宴一点一点挪过去,跪坐到温瀛腿上,撑起身体去亲他的下巴,再往上移至唇瓣。   一吻过后,温瀛轻捏他的腰:“不困吗?”   “困。”凌祈宴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闷哼出这一个字,趴到温瀛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温瀛低声提醒他:“别在这里睡。”   “……那你抱我回去。”凌祈宴迷迷糊糊的,贴着他的脖子轻蹭了蹭。   温瀛没再说什么,快速洗干净了,抱着人回房。   “天都亮了。”   凌祈宴滚进被褥中,只说了这一句,很快沉沉睡去。   温瀛拉起他的手,细细看了看,他的手背上有一道很小的伤口,像是先前不小心割到了,凌祈宴这个心大的自己都没注意。   温瀛眸色微黯,下床去拿来药膏,仔细地帮他搽了药,紧蹙起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   再躺回床里,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熟睡了的人,纳入怀中。 第73章 盖个印戳   三个月后,蔷央城。   难得没落雪的日子,凌祈宴拉着被喂养得太好、长了一身膘的小妖精出门,去城外痛快地跑了一圈。   回程时偶然间看到路边迎风招展的春花,在这冰天雪地的料峭寒春里实属难得,顺手就摘了,高高兴兴地回去王府。   温瀛早上去了趟军营,也才刚回来,凌祈宴将摘回的花送给他,嘴角噙着笑:“殿下、美人,笑一个呗。”   他神情慵懒,一副登徒子的做派,潋滟桃花眼含笑望着温瀛。   温瀛安静回视他,片刻后,将花接去,与他道:“天还冷,少点出门。”   ……这人果真半点不解风情。   凌祈宴伸手戳他胸膛:“别这么严肃嘛,笑一个给哥哥看看。”   温瀛没理他,亲自去挑了个花瓶来,将凌祈宴送他的花插上,搁到屋中最显眼的地方。   在暖和的屋子里,花瓣上的积雪很快消融,娇艳绽放、昳丽非常,一如送花的那个人。   温瀛盯着那花,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浅淡笑意,一直黏着他喋喋不休的凌祈宴却没瞧见。   “你怎么又不理我啊?一直盯着花做什么?花有我好看么?……早知道不送你了。”   温瀛抬手将他勾入怀:“嗯。”   凌祈宴莫名其妙,又嗯什么嗯?   晌午之后,俩人都没再出过门。   凌祈宴抱着暖手炉缩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毛毯,眯起眼睛打盹,温瀛坐在他身侧看书。   后头像是梦到了什么美事,凌祈宴于睡梦中乐呵呵地笑出声,温瀛的目光转向他,看他片刻,伸手在他红润的面颊上轻轻摩挲。   再醒来已快申时末,凌祈宴伸着腰打哈欠,不甚清明的脑子里回忆起方才梦中的场景。   他梦到温瀛变成百花仙子,穿上红裙嫁给他,与他春风几度,叫他快活似神仙。   真真是一个美梦。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再伸脚轻踢温瀛:“穷秀才,我饿了。”   温瀛叫人给他上来热茶点心:“先垫垫肚子,一会儿用晚膳。”   凌祈宴嘴里嚼着糕点,随口感叹:“每日这样懒散,日子可过得太悠闲了,好似什么正事都没做过。”   温瀛头也不抬:“你从前也这样,镇日游手好闲不做正经事。”   凌祈宴噎了一瞬,又踢他一脚:“怎么说话的你。”   温瀛撩起眼皮子,淡声问:“我说的不对?”   ……好吧。   虽然温瀛说的确是事实,但听起来怎么总有那么点不爽呢?   而且他这几个月也并非全然无所事事,温瀛派给他的人跟着那邓景松去了江南,已经帮他将太后给的产业都接了手,也顺利打入了金陵商会,又借了太后娘家的势力,迅速在江南站稳脚跟。   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私下里做的事情那就更多了,人脉、眼线短时间内在金陵甚至整个江南铺开,凌祈宴每十日就会收到一封那边送来的信,乃至他人在这巴林顿,已经把江南上到官绅世家、下到贩夫走卒,官场奇观、市井百态的各种新鲜事、离奇事都听了个遍,每日里以之当乐子打发时间。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游手好闲怎么了?我自个乐意。”凌祈宴气道。   梦里温柔可人的百花仙子果然是假的,明日太阳打西边升起,这人也不可能变成他梦里那个样。   温瀛淡定道:“不敢。”   凌祈宴扑上去挠他。   俩人在榻上滚成一团,后面又黏黏糊糊地亲到一块去。   被捏住后颈,凌祈宴的身子软了大半,启开唇,任由身上人攻城略地。   深吻过后,凌祈宴终于被亲老实了,倚榻里继续用脚趾弄温瀛的大腿,温瀛没理他,捉着他的脚掌轻轻揉捏,看手中刚送来的信函。   凌祈宴很快受不了,低声喘气:“你放开我,干嘛呢?”   温瀛瞥他一眼,依言松了手。   安静片刻,见这人真不理自己了,凌祈宴又心有不快,总想他能跟自己说话:“你在看什么,也跟我说说。”   温瀛手中一共两封信,其一是敬国公世子林肃将军写来的,他递给凌祈宴看。   “他没多说什么,只跟我道谢。”   凌祈宴看罢撇嘴,这个老狐狸。   三个月前,他将当年之事的内里蹊跷写信告知张渊,张渊果真让了家里人去细查,后头查到非但是那周荣的婶娘,还有当时庄子上负责工事的那仆丁,都在事发前受了人威胁,应当是他们故意弄松了秋千绳,又在林小娘子坐上去时加重了推人力道,才叫那小娘子从秋千上摔下,当场殒命。   那个仆丁和周荣婶娘一样,挨了一百板子没扛过去,但他机灵,事先想方设法留下了些线索在他一个族兄那里,顺着那点线索仔细追查下去,背后牵扯出的人果真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那些联系和猜测远远算不上证据,张渊回信后,温瀛将所有能查到的线索,以及周荣和那仆丁族兄画押的证词一并寄给了林肃,什么多的话都没说。   他与林肃虽因身份有所避讳顾忌,在他被皇帝认回后明面上甚少走动,但从前在战场上积攒下的亦师亦友的情分是抹杀不掉的,所以他没有拐弯抹角。   林肃显然已亲自去查证过了,时隔一个月给他回信,只有一个谢字,但温瀛知道,这已足够。   “就只这样,可真是便宜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了。”凌祈宴不甘心道。   温瀛不以为意:“以后这笔账早晚会清算,何必着急。”   “另外那封信呢?里头说了什么?”   温瀛抬眼看向他,眸光动了动:“十日前,昭仪娘娘足月产下十二皇子,陛下大喜,赐名祈寤,又下旨晋了昭仪娘娘为淑妃。”   凌祈宴一愣,“噢”了一声。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像憋了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那个便宜娘给他生了个便宜弟弟,还是给养了他二十年的便宜爹生的,这算个什么事呢?   思来想去,又觉得纠结这些没意思。   ……罢了,都与他无关,他操个什么心。   温瀛不出声地望着他。   凌祈宴被盯得不自在:“你别这么看我,好似我有多可怜一样,老和尚早说了,我没有父母缘的,我与她就是陌生人,她爱生几个生几个,爱给谁生给谁生。”   “十二皇子是我们共同的弟弟,你自己说的。”温瀛沉声提醒他。   “我没说过。”凌祈宴不肯承认。   温瀛撇开眼,懒得拆穿他。   江林缩着脖子进门,将京中宁寿宫刚送来的信递给凌祈宴:“太后娘娘的来信。”   凌祈宴接过去,撕开信封。   太后也在信里与他提了云氏生产之事,这还是她老人家第一回在家书中,与他说起云氏,说云氏生了个八斤多的大胖小子,生的倒不怎么艰难,很顺利就下来了,又说那孩子长得像他小时候,是个好看的,让他挑样东西,寄回上京送给那孩子。   凌祈宴嘟哝抱怨:“为何要我送东西?还有我才没有那么胖,怎么会像我,太后铁定是眼花了。”   温瀛道:“太后是为你好。”   凌祈宴低下脑袋,愈发郁闷,他当然知道,他这个小弟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太后希望他能与之处好关系,日后总能多个人帮他。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舒坦,他靠太后、靠温瀛,如今竟还要靠刚出生的小弟弟了。   温瀛一眼看穿他心思,抬手轻抚他面颊:“不必想太多,我在。”   凌祈宴怔怔看着他,眼睫无意识地颤动,心尖上也像盛开了一朵含羞带怯的花苞,头一次让他生出些无所适从、又欢喜至极的晕眩感。   半日之后,他移开眼,轻咳一声,道:“你不要突然就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怪难为情的。”   “你会害羞难为情?”   凌祈宴:“……”   刚说句好听的,转眼又开始用棺材脸挤兑人,不带这样的。   没劲再说这个,他继续看信,顿了顿,又道:“太后在信里说,我那便宜娘月子还没出,就叫人将孩子抱去宁寿宫,说怕太后寂寞,让小皇子陪着她,她老人家可以含饴弄孙。”   “她可真能耐,什么都跟你母后对着干,你父皇那个个性的,肯定觉着她大度识大体,一准更喜欢她了。”   凌祈宴说着不由皱眉:“可太后那个身子骨,再养一个孩子,也不知能不能行。”   温瀛淡道:“不必担心,太后心里有数的,若真没精力养,她也不会接下,她再养个孩子也好,免得成日里闷着,更容易生病。”   凌祈宴点点头,倒也是这个理。   这么想着,他又将江林叫进来,让之想一想,凉城王府的库房里都存了什么好东西,有没有适合送给刚出生的孩子的。   太后都特地提了这事,他总得做做样子。   江林倒也是乖觉,竟随身给他带着库房的登记册子,解释道:“怕您没准什么时候就要了,奴婢誊抄了一份在身上。”   凌祈宴笑骂了他一句,接过册子一页一页翻过去,但都不太满意。   那些东西,本就大多是太后给他的,再送去宁寿宫,好似太没诚意了。   “不用选了,”温瀛提醒他,“我已帮你做好。”   凌祈宴目露不解,温瀛将东西取来,搁在他面前,是一把金弩,只有成人两个巴掌那么大,弩机还嵌着五颜六色亮晶晶的细碎宝石,十分华贵又讨喜。   凌祈宴拿到手里颠了颠,很有些分量:“这东西,刚出生的孩子怎么玩?”   温瀛不在意道:“以后再玩便是。”   凌祈宴翻来覆去地看手中金弩,注意到弩弓两角上皆刻了红色印文,其一是“旒王宵印”,另一是“温宴私印”,也不知那颜料是怎么染上去的,完全抹不掉。   他抬眼望向温瀛:“我怎不知道,我有这个私印啊?”   温瀛又搁了一枚小巧的白玉印章到他面前:“给你的。”   凌祈宴拾起来细瞧了瞧,这玉石是顶级的羊脂白玉,通体莹润无暇,与他之前见过的温瀛那枚王印材质十分相似,连样式都一模一样。   “……这个?”   温瀛与他解释:“和我那枚王印一样,是用一整块完整的白玉切割出来的。”   凌祈宴闻言不由可惜:“好好的玉石你给切成两半,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你喜欢就好。”   凌祈宴确实喜欢,于是不客气地收了:“多谢。”   再问他:“你在这弩上刻上我们俩的印章,那这到底算是你送的,还是我送的?”   “为何不能是你我一起送的?”温瀛镇定反问。   凌祈宴笑了笑:“你说是就是咯。”   行吧,既然温瀛都特地准备了这个,他就不费心思了,就不知道太后收到后会怎么想,啧。   他又去看自己那枚印章,越看越喜欢,咀嚼着那两个字:“温宴……”   他如今的户籍文书上就是这个名字,但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现下看到这个,一时百般滋味,莫名地却又很高兴。   “喜欢吗?”温瀛的眉目难得的温和。   “嗯,”凌祈宴笑吟吟地点头,又一次与他道谢,“多谢旒王殿下恩赏。”   “不必。”   凌祈宴捉住他的手:“穷秀才,你叫一句我的名字好不好?就这印章上的名字。”   温瀛没应。   凌祈宴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就叫一句呗。”   半晌,温瀛盯着他的眼睛轻吐出声:“温宴、宴儿。”   凌祈宴心尖一颤,心头的那朵花像被人触碰爱抚过,娇娇滴滴地收拢起片刻,转瞬又绽放得愈加妍然。   温瀛又一次喊他:“宴儿。”   “别喊啦。”凌祈宴含糊制止他,难得地红了耳根,   他好似真的要害羞难为情了,……都怨这人。   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叫人送来纸和印泥,说想试一试他那枚印章。   印文盖在纸上十分饱满清晰,凌祈宴越看越满意,心思转了转,忽地想到什么,抬头冲温瀛笑。   温瀛瞅着他。   凌祈宴轻勾手指:“穷秀才,你过来。”   “做甚?”   “让你过来就过来,问那么多干嘛?赶紧的。”   温瀛皱眉,不为所动。   凌祈宴见他不配合,气呼呼地爬去他身上,在他唇瓣狠狠咬上一口:“你这人真是没意思,哄哄我怎么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闭上眼。”   温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   凌祈宴催促:“好哥哥,求你了,闭一闭眼好不好?”   温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缓缓阖起眼。   凌祈宴扬起唇角,将自己的印章盖上他的脸。   “好了。”   他的声音里俱是愉悦笑意,还藏着掩饰不住的嘚瑟。   温瀛睁开双眼:“玩够了?”   凌祈宴赤着脚下榻去拿来铜镜,让他自己看。   红色的印戳就盖在温瀛白俊的面庞上,格外显眼。   “温宴私印,我给你盖了戳,以后你就是我的所有物。”   温瀛不动声色地问他:“何为所有物?”   “你,我的,不许叫别人碰你。”凌祈宴理直气壮。   温瀛取出自己的那枚王印,也在他脸上盖了个戳,沉声道:“我的。” 第74章 娶个男妻   二月,寒潮尚未退尽时,停驻蔷央城数月之久的大成军再次出兵,半月内连下巴林顿两座中大型城镇,将巴林顿通往漠北的道路彻底阻断。   自此,大成兵马已占下巴林顿东部近三成土地,将巴林顿东面最大的莫洛草原尽收囊中。   傍晚。   凌祈宴走出营帐,席地而坐,叫人给自己煮了锅白菜豆腐汤,坐在篝火旁边用起晚膳。   菜式算得上寒酸,但他吃得十分有味。   出塞外以后,每日的膳食大多都是肉,羊肉、牛肉,各式的肉,烤的、炖的、煮的、烘干的,花样倒是不少,但吃多了实在腻味得很。   尤其冬日最冷的这几个月,在这边想吃到点新鲜果蔬都不易,也只有白菜耐寒,能时时在膳桌上看见。   从前他还是上京城里的富贵闲王时,即便在严寒冬季,依旧有庄子上的人精心栽培的各样蔬果每日送进王府,在吃喝方面,他从来不愁,如今回想起来,倒有些恍如隔世了。   凌祈宴咂咂嘴,却没什么遗憾。   若他只是毓王,前头半辈子在上京,后头半辈子困在封地上,运气好的话,没心没肺吃喝玩乐到老死,运气不好,新皇一登基就得一命呜呼,只怕到死都没法过得这般恣意。   或许当日他真去了江南,都不能这样逍遥。   而这样的恣意逍遥,是温瀛给他的。   正念着那个人,温瀛撩开帘子从帐中出来,走来他身侧坐下。   凌祈宴冲他笑:“商议完事情了?”   “怎坐这外头吃东西?不冷?”温瀛皱眉问。   冷是冷了点,凌祈宴裹紧身上厚实的斗篷:“坐这里舒服呗。”   温瀛看一眼他用的清汤寡水的膳食,眉头蹙得更紧,叫人片来些羊肉并大块的羊骨头加进去,再倒入胡椒粒。   凌祈宴嫌弃地撇嘴:“我不要吃这个,腻得慌。”   温瀛坚持劝他:“多少吃些,现在天还冷着,吃这个不易染上风寒。”   一锅羊肉汤在篝火上很快咕噜沸腾起来,香气四溢,温瀛亲手盛出一大碗,递到凌祈宴面前,凌祈宴看看他,再看看那汤,不情不愿地接过去。   他双手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小半,肉却没吃几口。   温瀛见状,又叫人来,多给他加了些今日西北那边刚送来的新鲜菜,再给他煮了一锅粥,好叫他吃饱。   凌祈宴笑呵呵道:“你别忙活啦,你还不如给我上壶酒来呢,喝了酒身上更热乎。”   “不许喝。”温瀛没有犹豫地拒绝。   真够霸道的。   凌祈宴倒也没真想喝酒,毕竟还记着这里是军营,喝得酩酊大醉影响不好,温瀛不答应就算了,吃着东西,顺嘴问他:“明日大军又要动身吗?”   “没有,再在这里待几日。”   凌祈宴点点头,这地方还挺好,他们这一路过来,这个莫洛草原确实比别处水草更丰腴,景色也更好些,难怪这数十年间,巴林顿和漠北都在不断争抢这一处地方。   “那你们刚才商议了那么久,讨论出接下来要进攻哪里吗?”   “没有,”温瀛淡定吃东西,“众将意见不和,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作战计划定不下来。”   凌祈宴笑着揶揄他:“你几时愿意好脾气地听他们争了?”   温瀛淡淡看他一眼,没再接话。   别人说他独断专行,并非假的,自出兵巴林顿之后,军中一众部下算是深刻领教了他的脾气和个性,这位旒王殿下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别人说什么,轻易就不会改。   好在每一次他的决断都没出过岔子,逐渐叫那些原本因他年纪小,而轻视他的老将转变了态度,在军中日渐树立起威望,虽然如方仕想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的人,依旧少不了。   往常碰上这种有争议的时候,基本都是温瀛一锤定音,容不得反对之人辩驳,今次凌祈宴还是第一回听到他说,因为众将意见不合,下一步的作战部署定不下来。   稀奇。   凌祈宴戳他手臂:“你不要卖关子,有话直说,你又在盘算什么?”   温瀛沉声提醒他:“别闹。”   “那你说实话。”   温瀛随口说了:“没什么,有人表现得有些古怪,且再看看。”   凌祈宴立刻会意:“是蚂蚱忍不住要跳了?”   温瀛不以为意:“或许吧。”   倒也是,再不做些什么,他们就快要打到巴林顿都城了,凌祈寓那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狗东西,岂能坐视温瀛立下此等不世军功,也是时候该出手了。   不过没关系,那狗东西动作越多,他们捉他把柄的机会也越大。   这么想着,凌祈宴不免有些兴奋,温瀛看他一眼,继续给他碗里添菜。   入夜。   吃撑了凌祈宴依旧坐在篝火旁不愿挪身,军营中逐渐沉寂下来,灯火渐疏,除了巡逻的值夜兵,已鲜见人影。   凌祈宴一手支颐,默不作声地仰头看夜空。   月华辉耀、星垂平野,夜色苍穹仿佛触手可及。   将锅中最后一口汤喝完,温瀛放下碗,问他:“在想什么?”   “穷秀才,你说……等以后你回了京,真做了太子皇帝,是不是就再不会离开京城一步了?”   温瀛平静看向他:“为何这么说?”   凌祈宴垂眸,扯着身前的杂草,嘟哝道:“你父皇就是这样的,他做了二十几年皇帝,从未出过京,连皇宫都甚少出去,你呢?你打算跟他一样么?”   “你很在意这个?”温瀛不动声色地问。   凌祈宴诚实道:“在意啊,京里我早待腻味了,你非要我跟你一起回去,若是以后你都不去外头了,肯定也不会让我出去,那我不得无聊死?”   温瀛不以为然:“你想出去便能出去,陛下是陛下,我是我。”   他这么说,凌祈宴心里却更不得劲:“那去了京里,我又能做什么?你可别为了将我拴你身边,要我去净身,我不会答应的。”   温瀛脸黑了一瞬,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想多了。”   不怪凌祈宴会这么想,从前这人还是他府上门客时,他也想过将人阉了一直留身边来着。   凌祈宴闻言松了口气:“你没这想法就好,那我也进不去宫里,要不你让我做你贴身侍卫?”   温瀛冷声道:“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要你这样的侍卫有何用?”   凌祈宴伸脚踹他:“什么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也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立过头功的,你别太小瞧我了。”   温瀛摁住他不安分的脚丫子,低声提醒:“这是在外头,别乱动。”   凌祈宴赶忙坐直身,正色道:“……随便你,那我不进宫了,不用日日对着你更好。”   温瀛看着他的眸光微滞:“你不想进宫?”   “我能怎么进宫?反正我不做太监。”凌祈宴没好气。   “你可想做官?”   温瀛忽地冒出这一句,凌祈宴一愣,认真想了想,摇头:“算了吧,那些当官的大多都认得我,我可不想找麻烦。”   “有何麻烦?你是温宴,哪怕与从前的毓王殿下长得一模一样,你也只是温宴,你是我的幕僚,日后即便入内阁,别人都说不得什么。”   “不要,”凌祈宴拒绝,“做小官丢人,做大官,尤其你说的入内阁,那不得每日起早贪黑,我才不要。”   “……你可以不必上朝,也不必点卯。”   凌祈宴仍是拒绝:“我不喜欢跟那些迂腐的老头打交道,旒王殿下行行好,可放过我吧。”   他的神情里没有半分作伪,是当真不乐意,温瀛深吸一气,压下心绪:“也罢,不想做官就不做,本也没有后宫干政的。”   “——咳!”   凌祈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温瀛将人揽过来,给他拍背顺气,皱着眉满脸嫌弃。   好半日,凌祈宴缓过劲,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后宫什么?”   温瀛的浓眉拧得更紧:“我从前与你说的,你当我是在说笑?”   从前说的什么?   凌祈宴忆起来,这人从前确实说过做夫妻、做王妃的话,可他也确实没当回事,直到今日他才突然意识到,温瀛似乎好像,当真不是在拿他逗乐子。   他说的做夫妻、做王妃,都是认真的……   凌祈宴一时无言,心下不单是起了波澜,且快煮沸了,脸涨得通红,憋出一句:“你父皇母后真的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他们同意。”   “他们知道你这么想,会杀了我。”   凌祈宴心下慽慽,虽然沈氏本也想杀了他,可若是知道温瀛是这个心思,只怕皇帝都不会再给他留活路吧?   温瀛的面色略沉:“不会有那一天。”   “那还有太后呢,她老人家也肯定不会乐意,你这样,会叫她失望的。”   “我会说服她答应。”   温瀛神情沉定地看着他,凌祈宴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好似难为情,又好似高兴,移开眼,再说不出多的话来。   安静片刻,温瀛起身,顺手拉了他一把:“天晚起风了,进去吧。”   回去帐中,温瀛叫人送热水进来,帮凌祈宴解开身上斗篷。   凌祈宴低着脑袋不说话,直到被温瀛抱上榻,双脚被摁进水中,才似如梦初醒,望着温瀛,喉咙动了动:“你……”   温瀛平静回视他。   凌祈宴被他盯得约莫有些赧然,心如鼓跳:“你真的想要我做你王妃啊?”   “嗯。”   “那你做了太子、皇帝呢?”   “你做太子妃、皇后。”   凌祈宴提醒他:“没有人娶男妻的。”   “我娶。”   凌祈宴扬起眉:“那你会开后宫么?”   “你觉着呢?”   凌祈宴轻戳他的脸:“我给你盖过戳了,你要是被别人碰了,我就不要你了。”   温瀛捉下他的手:“好。”   凌祈宴眨眨眼:“你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温瀛沉声反问。   “……做皇帝的哪有不真开后宫的啊。”凌祈宴讪然道。   温瀛冷了脸:“你希望我开?”   不希望。   脑子里瞬间蹦出的,唯有这一个念头,凌祈宴自己先吓了一跳。   他虽嘴里说不许别人碰温瀛,其实并不太明白为何自己会这么想,从前他能拿娶妻生子与温瀛说笑,如今却仿佛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   见凌祈宴一脸怔然,温瀛又道:“你说的,我是你的所有物。”   凌祈宴回神,默然片刻,身体往前倾,抱住了半蹲在地的温瀛的脖子,埋首在他肩膀上。   温瀛将人拥紧。   凌祈宴闷声低语:“穷秀才,你可不能再欺负我,做了皇帝也不许欺负我,要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温瀛的身子微僵,凌祈宴在他耳边笑:“你要是答应,我也会对你好的。”   温瀛低头,攫住他的唇。   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如同要将人吞没一般的力度,温瀛双手捧着凌祈宴的脸,呼吸渐重。   凌祈宴被亲得晕晕乎乎,双腿缠上他的腰,下意识地蹭他。   温瀛猛地将人按住,一声粗喘后从他身上起来,走去桌边倒了杯凉水,猛灌下去。   凌祈宴坐起身,被温瀛狼狈隐忍的模样逗得直乐:“想做就做呗,忍着做什么。”   “在外行军,不方便。”   温瀛丢出这句,没再理他,硬是灌了半壶凉水下肚。   凌祈宴没劲地躺回被褥中去,……算了,不解风情的木头。   温瀛洗漱完回来,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将凌祈宴揽入怀。   凌祈宴翻过身,贴得他更近,小声问:“你若真做了皇帝,娶个男皇后,那子嗣怎么办?不能江山后继无人吧?”   温瀛捏他的腰:“你会操心这个?”   “我替你操心。”   “多谢。”   凌祈宴伸脚就踹,被温瀛用双腿夹住。   凌祈宴气道:“刚才说了不许欺负我!”   “没有欺负。”温瀛哑声道,揉着他在怀中,又是一顿亲。   “那你回答我,子嗣怎么办?”唇齿相贴间,凌祈宴含糊问。   温瀛将人放开,不在意道:“十二若是个出息的,他最合适,小六也不错,还有其他那些个,都可以看看,实在不行还可以在宗室里挑,总不会后继无人。”   “这样也行么?”   “为何不行?”   ……好似是这个理?   凌祈宴“唔”了一声,黑暗中,温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所以,你愿意做皇后了么?”   “看你表现吧。”   凌祈宴想通了,反正做皇后他又不亏,比亲王地位还高些呢,挺好。   他向来是个心大的,那点纠结的小心思转瞬抛去脑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温瀛的提议,躺他怀中闭眼睡去。   听着凌祈宴慢慢平稳的呼吸声,温瀛绷紧的心神逐渐放松,一个亲吻落在他额头上。 第75章 两情相悦   翌日清早,温瀛再次召集部下议事,众将依旧争论不休。   “那丰日城就在这莫洛草原再往西不到三百里之地,是除都城外巴林顿最大的城池,都城守军近十万人,丰日城里却只有堪堪不过两万兵马,我等不必贪功冒进、舍近求远,这会儿就急着往那巴林顿都城去,只要顺手先拿下这丰日城,对巴林顿朝廷必是一大打击,等他们乱得差不多了,再去收拾他们,又有何妨?”   “此言差矣,我军既已扫平通往巴林顿都城的道路,自然应当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直取他们都城,擒贼先擒王,何必再耗费精力到别处,反而给了他们朝廷应对做准备的时间,平白贻误了战机。”   “你说的倒是轻巧,都城守军十万人,若是固守不出,我军哪怕强攻,也大可能一年半载都攻不下来,还得时时提防别处过来的援军,谈何容易?趁热打铁怕就怕这铁没打成功,到时落得个进退维谷,岂不麻烦?战线一拉长,后续补给也难以为继,不如调转枪头,先拿下丰日城再说,那里离他们都城不算远,占下那里,也好用做我军的后备粮仓。”   “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军现下形势一片大好,趁胜追击方是用兵上策,巴林顿都城守军人数虽多,但城中王公贵族并不齐心,那些人又都是安逸享受惯了的,待我军打到他们家门口,我倒是不信那些人真有那气节肯以死守城,到时候大可能不是逃便是降,至于所谓援军,更无须操心,他们朝廷都要倒了,那些个依附他们的其他部落不趁机落井下石,已是念着旧情,更多的不过是自扫门前雪,否则我军这一路打过来,战事岂能推进得这般顺利?又哪里曾见过一回援军的影子?”   “你这不过是想当然罢了,赌他们会放弃抵抗,可万一事情不像你预料的那般,到时战事陷入僵局,我等又该如何自处?说不得还会被他们反将一军。”   “战场之上,人心本也是可以利用和算计的一环,太过保守小心,注定难成大业!”   吵嚷声不绝于耳,凌祈宴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听得漫不经心,总算知道了这些人都在争论些什么。   一方说应该先去攻打临近的丰日城,待准备充足了再向巴林顿都城进发。   一方坚持应当趁着形势大好,直下巴林顿都城,速战速决。   好似谁都有道理,各执己见,互相说服不了对方。   凌祈宴觉得没意思,歪了歪脑袋,望向立在书案后的温瀛,他正凝神在看案上的地形图,像是并不在意下头人说什么。   凌祈宴的视线又转回一直在争执中的那几人,都是参将和游击,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再移开眼。   眼见着双方火药味越来越浓,副总兵张戗终于出言打断了那些人的争执,问温瀛:“王爷何意?”   帐中倏然静了一瞬。   温瀛抬眸,无甚波澜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淡道:“传令下去,明日起全军拔营往西行进,先下丰日城。”   “王爷您三思啊,那丰日城守兵虽少,但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有人心有不服,仍试图游说他改变主意,温瀛冷声将之打断:“我意已决,你等不必多言,都下去做准备吧。”   如今他在军中,不说一言九鼎,却也威信十足,已没几个人敢过多辩驳他的话,见他当真已拿定主意,那些原先不赞成的,也只能领命。   待帐中没了别的人,凌祈宴起身过去,抱着胳膊趴案上,笑瞅着温瀛:“看出来是谁不对劲了?”   “嗯。”温瀛点头。   “你打算将计就计吗?”   温瀛却问他:“你觉着以太子的个性,他会如何对付我?”   凌祈宴嗤道:“那狗东西肯定恨不得你死,死战场上最好。”   他说着眉头一跳:“他不会为了对付你通敌吧?”   “为何不会?”温瀛淡定反问。   凌祈宴无言以对,当朝皇太子通敌叛国,说出去委实可笑,可凌祈寓那狗东西就是个阴险下作的小人,只要温瀛能死在外头,不再对他的储君之位构成威胁,哪怕拉下无数将士陪葬,他都未必会放在心上。   温瀛修长的手指点着地形图,让凌祈宴看:“由这莫洛草原往丰日城,只有两条路,其一是经过城东南面的一处峡谷,若是丰日城守军在此设伏,我军由此经过,必受重创,稍微有点经验的主帅,都必不会选这条路。”   凌祈宴皱眉:“那另一条呢?”   “另一条路从正东面进,要翻越丰日山,这山不高也不陡,大军要过去,并不困难,但是有一个问题。”   凌祈宴攥他袖子:“好殿下,你就不要卖关子啦。”   温瀛反手捏住他手心:“嗯,这山上草木多,春日风大,放火容易烧山,只要把握住我军确切上山的时间,放一把火,定能叫我军方寸大乱,若军中真有人通敌,这一点不难办到。”   “……那你还去?走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将通敌之人捉出来不就行了?”   “不行,”温瀛的目光冷下,“提前将人捉出来,哪怕牵扯出背后的皇太子,事情未发生就未必能将他一击击垮,只有让泄露军机这事成为事实,叫陛下震怒,他才有借口也舍得对背后之人下狠手。”   凌祈宴闻言好笑道:“你也挺了解你父皇的嘛,可若真放了火,你这将计就计,岂不死伤惨重?”   “不会。”   “为何不会?”   温瀛淡道:“我已叫人看过天象,五日后这一带会有大雨,趁着快要下雨时翻山,火烧起来也不怕,若我没猜错,他们想趁这回将我军一网打尽,除了丰日城中那两万人,应该还有别的兵马过来支援,昨日夜里我已收到混进巴林顿都城的探子送来的消息,那边的兵马似有异动,巴林顿人或许会从都城抽调一部分兵力过来这边。”   凌祈宴了然:“那难怪你坚持要将计就计了,如此一来,既可以引出丰日城守军,又能借机分化他们都城的兵力,……可这样,岂不当真有一场硬仗要打?能打得赢吗?”   “为何打不赢?”温瀛转眼看向他。   “……你不要太自大了。”   “不会,我们也有援军。”   凌祈宴没听明白:“哪里来的援军?”   温瀛移开眼,漠然丢出三个字:“刺列部。”   咦?   入夜。   温瀛与人商议进攻丰日城的作战部署,凌祈宴懒得听,去马厩那边看他的小妖精。   小妖精最近到了发情期,和温瀛的那匹黑风打得火热,凌祈宴却十分嫌弃,叫人将它俩分开,不许关一块,免得给他生个黑不黑、金不金的丑崽子出来。   因为这个,小妖精这几日十分暴躁,见到凌祈宴也爱理不理。   凌祈宴拿了刷子亲手帮它顺马鬃,顺嘴教育它:“你爹我是为你好,你这个傻闺女,那种黑不溜秋的丑东西有啥好的,你且忍忍,我定叫人给你物色匹长得跟你一样漂亮的俏郎君来,配得上你的。”   小妖精扭过身去,还是不理他。   凌祈宴继续逗它:“脾气还不小啊你?总之呢,这婚姻之事,你就别想自作主张了,嫁给那个丑东西,你爹我不答应。”   温清带着他的小队在巡逻值夜,路过马厩这边,见到凌祈宴在这,过来跟他打招呼,正听到这一句,噗嗤一声笑出来。   “哥,你这就不对了,这种事情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小妖精和黑风两情相悦,你又何必棒打鸳鸯呢?”   凌祈宴不以为然:“你个臭小子,毛都没长齐,你懂什么叫两情相悦?别学个文绉绉的词就到处乱用。”   “我当然知道,”温清一拍胸脯,“我十七了,怎么叫毛没长齐?两情相悦就是哥你跟王爷那样呗,我又不是不懂。”   凌祈宴给小妖精刷毛的手顿住。   ……两情相悦?   他和温瀛?   没等他想明白,先莫名红了脸,好在温清是个粗人,并未察觉,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以后衣锦还乡,要娶村里最美的小娘子,也要与人两情相悦的话。   凌祈宴打断他:“你就这点出息?王爷特地将你带出来,是想要你日后做大将军,做了大将军娶上京的名门贵女不好,娶什么村姑?”   不等温清再说,凌祈宴已扔了刷子、甩甩袖子走人,丝毫没叫人发觉他的心慌意乱。   他没有回去帐中,往营地后的溪水边走。   远离了那些叫人无处遁形的灯火,月夜下凌祈宴抬手搓了搓脸,才觉自己面颊烫得厉害。   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他心神恍惚,脑子里一时串过许许多多的过往之事,最后停在那日温瀛牵着他的马,目光凌厉沉冷,问他喜欢是何意时的那一幕。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开花。   好似在这一个瞬间,他突然就懂了,温瀛为何总是生他气,为何时常与他话说到一半就不肯再说下去,又为何非要将他留在身边,说要娶他做王妃。   一如他越来越在意那人的喜怒哀乐,想要将人独占,有机会也不想再跑,心甘情愿答应与他一起回京。   心头各种复杂情绪交替翻涌,到后头尽数归结于喜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凌祈宴心道,原来这才是喜欢么?   他以前可有够傻的。   胡思乱想间,不经意地一抬眼,注意到前方树林中似有人影晃过,又隐约听到马蹄声远去,那些旖旎心思立时尽消。   想到什么,凌祈宴心神一凛,正欲跟上去瞧个究竟,倏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腰。   熟悉的气息欺近, 凌祈宴瞬间紧绷的心神又骤然放松,反手给了身后人一拐子:“你做什么?”   温瀛压下声音,在他耳边道:“随他去,我已派人跟着了。”   “是什么人?”   “有人派出去传递消息的。”   温瀛的声音贴得太近,吐息间的热气自往凌祈宴耳朵里钻,他有些不自在,再顾不上问这些有的没的,先头的那些悸动波澜又回了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放开我,这在外头呢,别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   温瀛干燥的唇轻碰了碰他耳垂,依言松开手。   回到营帐中,凌祈宴依旧木愣愣的,盯着温瀛的脸看。   温瀛卸下身上铠甲,瞧见他这副神色,问:“怎么?”   凌祈宴不自在地转了一圈眼睛,目光又落回温瀛脸上,无意识地咽了咽喉咙:“你过来。”   温瀛看着他不动。   凌祈宴有些急了:“我叫你过来呢,快点。”   短暂的僵持后,温瀛走近他。   凌祈宴抬起手,戳上他胸膛,垂眸絮絮道:“穷秀才,我好似真的挺喜欢你的,你说怎么这么奇怪啊,我一看到你就心花怒放,心跳快得厉害,我也不想你再娶别人,我以前还想给你送人呢,可我现在只要想一想有人敢贴近你,就想将她们通通扔出去,这种喜欢是你说的喜欢么?”   温瀛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凌祈宴小心翼翼地说着这话,神情里隐隐透着些赧然,并非在与他说笑。   “嗯。”   “……又嗯什么嗯?”   “是不是,你自己慢慢想。”   凌祈宴一愣:“你这人怎么这样?”   说喜欢他却总是气他、挤兑他、欺负他,别人说的夫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难不成都是假的?   温瀛偏不肯多言。   他已经提示得太多了, 这件事情,他非得要凌祈宴彻彻底底地想明白,清楚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不该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说给他听。   时候尚早,温瀛在灯下看书,凌祈宴在身旁来回转了两圈,将他手中书册抽走,面对面坐他腿上去。   “你陪我说话。”   温瀛镇定问:“你想说什么?”   “书有我好看么?”   温瀛皱眉:“你害不害臊?”   凌祈宴欺过去撞他额头:“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被缠了半日,温瀛耐着性子回答他:“你好看。”   凌祈宴闻言愈是不快:“既然我更好看,你为何看书不看我,你还不理我。”   不等温瀛说,他又继续抱怨:“你总是无缘无故就生气,要么就不理人,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不是每回都能猜到你到底在想什么的,你就不能坦荡点,直接说出来?你到现在都没给过我一个笑脸,我是后知后觉了点,不知道怎么做能叫你高兴,你不能教教我么?”   温瀛眸光微动:“你要我教你?”   凌祈宴点头:“你想我怎么做,你就直说呗。”   长久的沉默后,温瀛抬手,拇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唇。   凌祈宴立刻会意,听话贴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亲吻落到他唇上。   唇齿相贴间,凌祈宴含糊嘟哝:“这有何不能说的,想要我亲你,直说就是了,你才害臊吧?”   啧。 第76章 你太坏了   翌日,全军拔营。   行军三日,至丰日山脚下,温瀛下令停营扎寨,休整一日再翻山继续往丰日城行进。   营帐中,凌祈宴正仔细地擦拭他那把佩剑,想着明日上了山定要大杀四方,满脸掩不去的跃跃欲试,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温瀛进来时,他已将剑来回擦了数遍,听到脚步声,抬头冲温瀛露出灿烂笑脸:“定了明日几时启程?”   “辰时过后。”温瀛的目光自他笑着的脸上晃过,落到他手中那柄锋利的剑刃上,顿了顿。   凌祈宴高兴道:“那好,今夜早些睡,明日早点起来,养足精神。”   温瀛走上前,凌祈宴顺势抽出他腰间佩剑:“我帮你也擦擦。”   温瀛没有拒绝,不出声地看着他,凌祈宴手里握着他的剑,细细擦拭,神色专注且小心翼翼。   他难得有这样细致耐心的时候。   温瀛看着这样的凌祈宴,不由想起当年。   那时的凌祈宴还是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却愿意纡尊降贵陪他去买考试要用的琐碎物什、提前帮他打点贡院的官吏、在他考试结束时等在贡院门口。   从一开始,这人就对他有千般好,叫他念念不忘。   所以哪怕身份被占去二十年,他也不计较,更舍不得计较。   将温瀛的剑擦拭得光可鉴人,凌祈宴顺手舞了两下,十分满意,递回温瀛面前,抬了抬下巴:“拿去。”   温瀛接过,插剑入鞘,再搁到一旁剑架上。   凌祈宴双手撑在身后榻上,身子懒洋洋地往后仰,顺嘴问他:“你打听到了这山上到底埋了多少兵马么?”   温瀛点头:“巴林顿都城那边调了三万兵马过来,另有这附近的两个大部落增兵共三万,加上原本的丰日城守兵,合计八万人。”   凌祈宴诧异道:“那岂不是比我们的人还多?”   “嗯,确实多一些。”   巴林顿朝廷这一系列的调兵之举做得十分隐蔽,他派出去的探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消息,若非他们早发现军中有人通敌,真毫无准备地硬着头皮去翻山,只怕当真要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   凌祈寓为了拉下他,心思何其歹毒,不但要他死,更要他手下兵马大败,好叫他背负骂名,遗臭万年。   凌祈宴不由有些担忧:“……那这能行吗?刺列部的援军什么时候会过来?”   “不必着急,”温瀛不以为意,“刺列部汗王亲自带兵过来,已在路上了,不能叫这些巴林顿人发现他们,绕道过来耽搁了些时候,但也差不多了,出不了岔子。”   凌祈宴松了口气:“那你怎还一脸严肃?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温瀛望向他,欲言又止,斟酌着话语,“明日上山,必有一场硬仗要打,辎重营依旧留在这里。”   凌祈宴随口接话:“你不都安排好了么?”   “你也留下来。”   凌祈宴一愣,似没听懂:“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你留下来,看守辎重。”   完全没想到温瀛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凌祈宴皱眉,当下拒绝:“我不,我跟你一起去,你又不是手下没人了,要我留这里做什么,我不要。”   他剑都擦了三遍,竟然说要他留下来看守辎重?什么道理!   温瀛坚持道:“有危险,你别去,留下来。”   “你不是说肯定能赢的吗?有何危险?我要去。”   “以防万一,你留下来得好。”   凌祈宴嘴角的笑敛去:“有危险又如何?你去不是一样有危险?你能去我为何不能去?你就是看不起我。”   “没有看不起你,”温瀛哄着他,语气却十分强硬,“别让我在战场上分心,你留下来吧。”   “若我偏要去呢?”   “不行。”   无论凌祈宴怎么说,温瀛就是不肯答应带上他一块。   凌祈宴冷了脸,霍然起身,踹他一脚。   温瀛不为所动:“听话,别闹。”   “我没有跟你闹,是你蛮不讲理,你少将我当三岁小娃娃哄!”凌祈宴拔高声音。   温瀛看着他,不再接腔。   “……你管不了我。”   丢下这句,凌祈宴拂袖而去。   温瀛没去追,只叫了几个亲卫去跟着。   凌祈宴气呼呼地出门,骑着他的小妖精去外跑了一圈,发泄满腔上不去下不来的怒气。   追着夕阳跑了许久,后头累到了,才在一处水岸边坐下,无聊地开始往水里扔石头。   穷秀才、臭秀才、混账……   来来回回地将温瀛骂了个遍,凌祈宴越想越不得劲,他有这么娇弱么?凭什么不让他跟着?温瀛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他又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何至于就要被人护在军营里?   闭起眼睛愣神半晌,又陡然睁开。   凌祈宴轻蹙起眉,总觉得不对。   这一路过来,他没少跟温瀛上过战场,那次去偷袭军堡,即便是为了哄他高兴,温瀛确实特地带他一块去了。   明日一仗虽比之前几回要棘手些,可温瀛的态度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坚决?   越想越觉得古怪,他的心思转了几转,隐约想到什么,起身翻上马,回去军营。   走进帐中,温瀛正在伏案写呈报皇帝的奏报,凌祈宴轻手轻脚地走去他身侧,拉了拉他袖子:“说说。”   温瀛搁下笔,抬眼看向他。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为何这么说?”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事瞒着我?”   凌祈宴绷着脸,紧盯着温瀛双眼,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来。   奈何这人始终是那副寡淡棺材脸:“没有。”   凌祈宴抬手拍他肩膀:“我不信,你给我说实话。”   温瀛不动声色道:“不信你还问我做什么?”   凌祈宴顿时又气到了:“我刚才很不高兴,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   “那你还继续气我?”凌祈宴十分不满,“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让我高兴高兴?你还说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温瀛微微摇头:“今日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高兴,除非我答应让你跟着我一块去,但我不愿你去,我说的话必不会是你想听的,不如不说。”   凌祈宴气得又拍了他一下:“都是歪理,你不想我去,总得有个理由吧?就因为危险?还是你觉着我会给你添乱?”   “都有。”   凌祈宴忍耐着怒气:“那之前偷袭军堡那回,你还带我去了呢?”   温瀛淡道:“明日一仗,我虽有把握,但变数确实比之前每一回都大,我不想带你去冒险。”   “就这?”   “就这。”   凌祈宴用力戳他的脸:“你就是看不起我,你手下的兵可以上战场,温清可以上战场,偏我不可以,你把我当什么了?”   “没有看不起你,你想多了。”温瀛捉下他的手,轻捏了捏,试图安抚他。   “那你让我一起去。”   “不行。”   在这一点上,温瀛坚决不肯退让。   凌祈宴愈发气闷。   他还是觉着温瀛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可温瀛这驴脾气,他打定主意不说的,只怕自己用铁棍来撬,都撬不开他的嘴。   气人。   之后一直到就寝,凌祈宴都在因这事闹别扭,一句话不肯与温瀛说。   夜色渐沉。   凌祈宴躺床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温瀛轻拍他的腰:“早些睡吧,别翻身了。”   凌祈宴躺平身,盯着夜色中漆黑的帐顶,温瀛再次提醒他:“很晚了,睡吧。”   “你是混账。”   “嗯。”   凌祈宴吸了吸鼻子:“你不许我跟着去,怕我有危险,你以为我真一点不会担心你么?你也不看看你那一身的伤……”   他好似从来没有这么为一个人,又或是某件事纠结过,哪怕当日知道自己的身世时,更多的也都是迷茫和不知所措,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夜不成眠,都是这人闹的。   他怎么偏偏就喜欢了呢,情情爱爱真是一件麻烦之事,像从前那样,每日只需吃好、睡好、玩好,旁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放在心上多自在。   可温瀛这个混账还不领情,自以为是,蛮横又霸道。   黑暗中,凌祈宴看不清温瀛脸上表情,只听到他黯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凌祈宴抬手撸了一把脸,勉强自己将那些情绪压下去:“……你就是个大混账,我讨厌你。”   “嗯。”   温瀛的气息贴近,将他揽入怀。   凌祈宴转过身抱住他。   安静相拥片刻,凌祈宴在温瀛怀中闷声问:“真的不能让我一起去吗?你再考虑考虑?”   “不能。”   先前见他这么不高兴,或许还有过一丝动摇,可现下他亲口说了“担心”,就更不能让他去了。   “你太坏了。”   凌祈宴低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温瀛一声未吭,由着他咬,轻扶他后背安慰他。   凌祈宴猛地松开口,再踹一脚,转回身去,拉高被子。   转日早上,临到大军将要启行时,凌祈宴犹不死心,狗腿地亲手伺候温瀛穿铠甲,讨好道:“好殿下、好哥哥,你就行行好,带我一起去呗。”   温瀛睨他一眼,没理他。   凌祈宴憋着气,再接再厉:“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就跟在你身边,你去哪我就去哪,绝不逞威风,该跑时麻溜跑,这样也不行么?”   “不行,我没空看照你。”温瀛沉声扔出这句,完全没得商量。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看照。”   “那也不行。”   “……真的一点都不能通融吗?”   “不能。”   凌祈宴伸手一推,将还未系好的腰带扔他身上去,气呼呼地坐回榻上。   有什么了不起,他自己又不是没长腿,一会儿大军出发,他就偷偷缀在后面跟着,他还不信了,真上了山,温瀛还能将他赶回来不成。   不让他去,他偏要去。   凌祈宴暗暗打定主意,没注意到温瀛何时已走到他面前来,弯下腰,两臂撑在他身体两侧,平视他的双眼:“你在想什么?”   仿佛被抓了现行,凌祈宴略有心虚,眨了眨眼睫,装傻:“没有啊。”   “你有。”   温瀛一眼看穿他。   凌祈宴这人从来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都摆在脸上。   “没有。”凌祈宴不服气,他偏不说,凭甚这个混账总是敷衍他,他就不能学他一回。   沉默对视片刻,温瀛没再问,垂下眼,捉起凌祈宴一只手,轻捏了捏他手心。   不待凌祈宴反应,他忽地从身后抽出根铁链来,动作极快地捆住凌祈宴手腕,绑到木榻一脚上。   凌祈宴回神,下意识地扯起手,铁链牢牢锁住,完全挣脱不开,他猛地抬眼,怒瞪向温瀛:“你做什么?”   温瀛摸摸他的脸:“你乖一点,我很快就回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就留在这里等着,听话。”   “你放开我!”   温瀛没听他的,又看了看他被捆住的手腕,确定那铁链绑在衣袖之外,没勒着他的皮肉,放下心来。   凌祈宴抬手,一巴掌扇上他的脸,力道不重,声音却格外响亮,帐中随军伺候他们的一众内侍当即跪地,深垂下脑袋,不敢看。   凌祈宴已气红了眼,温瀛丝毫不在意,贴过去,在他眼睑上落下一个吻。   “最后一次,以后我事事都听你的,别生气了。”   “你什么毛病!”凌祈宴气急败坏,“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不告诉我,我跟你拼了!”   温瀛冷下声音,让帐中人都退下。   他抬起手,抚上凌祈宴的面庞,凌祈宴这会儿浑身带刺,撇过脸,不想让他碰:“……你把这狗链子解了,我不要系这个,我手疼。”   温瀛问他:“我放开你,是不是我一走,你就要偷偷跟上去?”   被揭穿心思,凌祈宴心下打鼓,面上却不肯认:“没有,我没这么想过,你冤枉我。”   “是不是冤枉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滚!”   凌祈宴又一次怒目而视。   温瀛只做没看到:“你乖乖在这待着,一个时辰后,自会有人帮你解开这个,别试图自己去解,小心蹭到皮肉。”   凌祈宴伸脚踹他:“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温瀛仍不肯解释,但缓和了声音:“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事,我方才说的也是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任何事都听你的。”   他这么说,凌祈宴更是心头惴惴:“是不是有什么危险?你故意不与我说,也不肯让我去?那你自己呢?你要去做什么?”   “没有,没危险,放心。”   凌祈宴不信:“你说谎。”   温瀛已不给他再问的机会,站直身,拿了剑,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而去。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凌祈宴又气又急,抄起手边茶盏砸向他背影。   温瀛的脚步没有停留,走出帐外,听到身后瓷器落地的声响,轻闭了闭眼,沉声叮嘱守在外头的江林:“好生伺候着他,他发脾气就让他发,但不许让他偷跑出去。”   江林喏喏应下,进去里头。   帐中有凌祈宴断续的骂声传出,温瀛沉默听了片刻,翻身上马,下令出发。 第77章 你个骗子   营帐中。   江林抖着双手,握住凌祈宴的剑,哭丧脸望向他:“郎、郎君,奴婢不敢砍,怕砍伤您的手……”   凌祈皱眉呵道:“少说废话,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的!”   江林缩了缩脖子,勉强止住哭腔。   “快!”   江林深吸一气,犹犹豫豫地一剑挥下。   一声刺耳声响后,那不知掺了什么特殊材质的铁链竟纹丝不动。   凌祈宴的面色愈发难看,偏不信邪:“再来。”   “郎君……”   “你不会就滚下去,换个会的人来。”   江林不敢再说,又一次双手举起剑。   第二下、第三下。   除了一声比一声更刺耳尖锐的声响,尽是无用功。   最后凌祈宴泄了气,倒回榻里,给江林扔出一个“滚”字。   江林赶紧将他的剑搁下。   又去给他上来茶水点心,低声劝了他两句,退出去。   凌祈宴闭起眼,再不理人。   一个时辰后,温瀛留给他的亲卫进门来,跪地帮他解开手上铁链。   “殿下说,请您安心待在这里,他很快就会回来。”   对方的态度十分恭顺,凌祈宴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漠然丢出三个字:“你也滚。”   待人退下,他才没好气地揉起自己的手腕,虽隔着一层衣料,但他皮白肉嫩,手腕上依旧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印子。   嘴里嘟嘟囔囔地骂咧几句,偷偷跟出去的心思却是彻底歇了。   都这个时辰了,他还能跟去哪,外头那些人想必得了温瀛命令,也必不会让他离开军营。   罢了。   邻近晌午时,大军终于行进至丰日山腹地,再翻越两座山头,就能望到丰日城,温瀛下令原地休整片刻,用过干粮再动身。   张戗纵马过来,小声与他禀报,说是一路进山,总觉得这山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怕会发生什么事。   这人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嗅觉灵敏,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温瀛未予置评,只下令加强了警戒,派出斥候兵再去前方探路。   军中有人通敌往外传递消息之事,他并未与这些部下说。   “这天也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也不知能不能赶在雨落下来之前出山。”   张戗随口感叹,有些不理解,昨日天气倒是晴好,温瀛非说要再休整一日,拖到今日翻山,结果刚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就阴了,一会儿大雨当真落下了,于他们行军总归是麻烦事。   温瀛淡道:“休整两刻钟就走。”   午时二刻,在原地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后,温瀛下令再次出发。   刚要动身,后方部队里忽然一阵骚动,隔得太远,一时看不清那头发生了什么,听得禀报,温瀛当下命人去查看。   不消半刻,派去的人冲冲来回报,惊慌道:“是火,后面山林子里起火了!”   张戗双目圆瞪:“怎会起火?还有多少人在那山林子里?让他们赶紧撤出来!”   话音刚落下,前锋军那头也派了人匆匆忙忙地来报:“前头、前头也起了火,把路都堵死了!”   “怎么回事?!”   那几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张戗来不及多问,迅速翻身上马,亲自去前边查看。   温瀛抬头,黑压压的云又往前挪了些,遮天蔽日,最后一丝日光即将被彻底挡住。   凌祈宴走出帐子,望向黑如暗夜的天穹,江林已将灯点起,小声提醒他:“郎君,马上就要下雨了,您进去里头吧,别淋着了。”   “嗯。”   他嘴里应着,却没有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须臾之后,轰隆一声惊雷响彻天际,刺目闪电转瞬划破黑云,顷刻间,暴雨磅礴而至。   身边的下人帮他撑起伞,凌祈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伞下,目光落向前方山色重重的地方,嘴唇动了动,小声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江林几人面面相觑,除了雷鸣闪电和落雨声,哪还能听到其他的?   半晌,凌祈宴敛下眸,转身回去帐子里。   他觉得他有些魔怔了,分明不可能听到,但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的,全是战场上的刀剑相接声。   江林重新给他上来刚泡的热茶,凌祈宴没动,木愣愣地盯着灯台上的那一点火光,莫名地心神不宁。   山中战场。   温瀛高骑在他的黑风之上,暴雨已将他身上铠甲彻底淋湿,他举着剑,带着浑身的肃杀杀气,亲身冲入敌军阵营中。   雨水混着血水不断冲刷着眼帘,一个又一个巴林顿人在他面前倒下,温瀛手中的剑仿若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浸染鲜血,凌厉森寒逼人,一如他本人,真正的煞神降世。   凌祈宴从睡梦中惊醒,抬手一抹额头,一手都是冷汗。   帐中一片漆黑,叫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年,好半日,才稍稍缓过劲,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确定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江林听到动静,帮他将烛火重新点起,问他要不要喝水。   凌祈宴撑起身,喝了半杯开水,彻底缓过来,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过申时了。”   竟都这个时辰了么?   先头用过午膳,他百无聊赖地倚榻上独自下棋,一直心神不属,后头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且还做了场噩梦。   梦里温瀛在马上被人一箭洞穿胸口,轰然倒下,又被无数人践踏而过,身体在雨水中逐渐变得冰冷,再无一丝生气。   无论他在旁边怎么喊,那人都没再睁开眼。   凌祈宴捂住胸口,莫名一阵难受,明知道只是梦而已,但那些画面过于真实,那种看到温瀛尸身时的窒息感,更清晰无比,叫他惊惧心慌不已。   “来人!”   吩咐了人去打探消息,再没了睡意,他站起身,在帐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又过了两刻钟,外头终于云消雨歇,却已近黄昏。   凌祈宴不想再等,出去帐子,叫人去拉来自己的马。   温瀛留下的几个亲卫试图阻拦他,凌祈宴直接抽剑指向为首的那个,冷道:“王爷留你们下来,不是叫你们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与王爷是何关系,你们心中有数,这会儿山里的仗也差不多打完了,我去找王爷,要么你们跟着我一起去,要么就滚开别挡道!”   那几人犹豫再三,低了头,跟着凌祈宴翻身上马,疾驰出营。   进山走了半个时辰,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他们碰到了第一支回来报信的兵马。   “晌午时,我军在山中歇息用干粮,遇到伏击,巴林顿人放火烧山,趁着我军方寸大乱时出兵偷袭,意图将我军一网打尽,两方交手,幸得老天眷顾,暴雨突然而至,山火没有烧开就已被浇灭,王爷和众将军很快整顿了阵型迎击,战事陷入胶着,再后面,漠北刺列部的援军出现,我军开始反扑,最后大获全胜。”   凌祈宴嘴角的笑尚未扬起,就听人又道:“王爷亲身冲入敌军阵中,被冷箭射中,后被郑守备救回,伤情不明,现下在山中营地里,军医正在为王爷诊治。”   凌祈宴心中一紧,用力握紧拳:“射中了哪里?”   “胸、胸口。”   那兵丁说完,没听到他再问,只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抬头望去,凌祈宴已纵马疾驰而去,身影转瞬消失在了山道上。   再往前疾行半个时辰,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坳里,他们碰上了停营在此的大部队。   被人带进主帅帐中,凌祈宴顿住脚步,一眼看到面无血色阖着眼躺在床榻上的温瀛。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胸口处缠了厚厚一圈白布,确实受伤了,且伤得不轻。   好半日,凌祈宴才慢吞吞地走近过去,在床榻边跪蹲下,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温瀛,却又不敢碰,通红的双眼怔怔看着他。   郑沐温清他们也在帐中,郑沐小声与凌祈宴禀报先前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一片混乱,那支箭不知是从何方射出来的,王爷猝不及防,这才中了招,幸好射偏了两寸,没叫王爷当场殒命,这一战我军虽损兵折将不少,但敌军更是伤亡惨重,张副总已带了一半兵马去追击逃军并攻占丰日城。”   凌祈宴的脑子里一阵嗡响,郑沐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呆愣愣地盯着榻上仿佛毫无知觉的温瀛,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的人见他如此,都没再多说,互相对视一眼,退下去。   帐中没了别的人,凌祈宴小心翼翼地握住温瀛一只手,弯下腰,额头抵在他手上,久久不动。   眼中有温热的水淌出。   察觉到那人的手轻抚上他面颊,凌祈宴猛抬起头,温瀛已侧过头睁开眼,黑沉明亮的双眼望向他。   凌祈宴勉强回神,艰难地张了张嘴:“你、你还好么……”   “嗯。”   温瀛的声音有些哑,但听着并无凌祈宴想象中那般虚弱,他甚至撑起身,抬手揽过凌祈宴的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没事了,别哭。”   凌祈宴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一手都是水。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盯着温瀛此刻的神色打量,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你还能动么?伤得不厉害?”   “还好。”   凌祈宴咽下声音:“……还好?”   “真的还好。”温瀛一圈一圈解下缠在身上的布带,将伤口展示给他看。   凌祈宴的目光落下去,愕然愣住。   温瀛的胸口处并无他之前以为的血肉模糊,只有一道十分浅的口子,分明没伤到要害。   “你装的?!”   凌祈宴冲口而出,瞬间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下更气红了眼。   他扑上去,对着温瀛劈头盖脸地一阵打:“你这个混账,我以为你真的要死了,你骗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温瀛由着他发泄,将人摁入怀,轻“嘶”了一声。   凌祈宴慌忙避开,温瀛那道口子虽浅,但也确实是道箭伤,碰到总会疼的。   将脸上的水都擦了,凌祈宴怒瞪向他:“现在能说实话了吗?”   温瀛点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你这伤?故意的?”   “嗯。”   “为了演苦肉计给你父皇看?”   “嗯。”   “你早就想到这一出,所以死活不带我去,怕我没法配合好你唱这出戏?郑沐温清他们都知道是不是?你告诉他们却不告诉我?”   温瀛没再接腔,默认了他的话。   他只是不敢赌,凌祈宴跟着去了,他会分神,会露出马脚,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凌祈宴更想打人了,但看到他胸前那伤口,又觉糟心:“你气死我了!”   温瀛的喉咙滚了滚:“抱歉。”   他将一枚十分小巧的护心片取出,递给凌祈宴:“与锁你的那条铁链是一个材质的,箭穿不透,当时那支箭射过来时,我其实看到了,但没有躲,箭头撞在护心片上,歪了角度,只在护心片边缘处擦出了皮肉伤。”   他说的轻描淡写,凌祈宴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个混账未免也太大胆了,这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说不得真要当场送了性命。   想起先前梦里出现的那一幕,凌祈宴满腔的气怒无处发泄,最后他拉起温瀛一只手,用力一口咬住他手臂。   温瀛由着他咬,还抬手轻捏了捏他后颈。   半晌过后,凌祈宴松了嘴,呸呸两声,又质问起他:“那方才呢?你躺这里装伤重不能起?那个郑沐明知道是假的,还故意那么说,你就是想看我为你伤心是不是?”   “不是,”温瀛认真解释,“真的不是,方才这里人太多,只有郑沐和温清知道这事真相,并非有意戏耍你。”   “反正你肯定很得意,看我伤心难过你就高兴了。”   “你觉得伤心么?”   “……你明知故问。”   “嗯,我很高兴。”   凌祈宴瞬间语塞,脸皮真厚。   温瀛捉过他一只手,轻轻扣住:“别生气了,这出戏还得你配合着才能继续唱下去,后面才是重头戏。”   凌祈宴没理他,目光向他们交握在一块的双手,温瀛的手背上也有两道不起眼的划伤,还在渗着血丝。   他小声问:“这里怎不上药?”   温瀛不在意道:“小伤而已,不打紧。”   “上回我手上划到了,你还半夜偷摸给我上药呢,换成你自己就不打紧了?”   “……你知道?”   凌祈宴气道:“我当然知道。”   他才不想说,那日早上醒来,他被药味熏到了。   叫人送来药膏,凌祈宴依旧跪蹲在榻边,亲手帮温瀛抹药。   他是第一回做这事,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搽完药还握着温瀛的手轻吹了吹。   温瀛眸色沉亮,不错眼地盯着他。   凌祈宴又弯下腰,拉着他手掌心轻蹭了蹭脸:“穷秀才、臭秀才,以后不许再吓我了。”   温瀛的声音哑下,郑重应:“好。”   “你说的,以后事事都听我的,下回再有这种事,你不许再瞒着我了,就算怕分心不带我去,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我都担心一整日了,饭也没吃好,还做了噩梦。”   “……抱歉。”   凌祈宴嘟哝抱怨一阵,听到他又说这个,皱眉道:“别说啦,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以后不许骗我就行,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回不跟你计较。”   “好。” 第78章 真的会笑   翌日,副总兵张戗率兵击溃巴林顿逃军,成功占下丰日城的消息传回。   因旒王重伤不起,大部队依旧停营在丰日山坳中。   军中将士每日里看着主帅帐中众军医进进出出,且各个面色凝重、愁眉不展,无不忐忑难安。   出来打巴林顿,是旒王违背朝廷意思一意孤行之举,盖因陛下睁只眼闭只眼才能成事,如今胜利在望,旒王殿下突然重伤,继续打是不打,他们谁都不敢拿主意。   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战事半途而废,等待他们的将不会是褒奖,而是朝廷的问责和陛下的怒火。   这必然是大多数人,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凌祈宴走出帐子,姜戎正在外头等候求见。   “殿下伤重未醒,你还是回去吧。”   姜戎似有不信:“果真吗?”   凌祈宴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殿下怕是短时间内都难醒来,你不必在这等着了。”   既然凌祈宴坚持这么说,姜戎便很识趣地没有拆穿,只道:“如今丰日城已下,巴林顿朝廷大乱,打他们都城想必不费吹灰之力,并不需要我刺列部再增援,明日我便率兵回去了,烦劳温先生帮我与殿下谢恩,多谢殿下给了我刺列部立功表现的机会,刺列部人感激不尽。”   凌祈宴随口道:“不必,这回若没有刺列部的援军及时出现,战事会变成如何还不好说,我大成军即便赢了,只怕也赢得不容易,刺列部在这场战役中当居头功,待殿下醒了,定会帮你们与陛下和朝廷讨赏。”   姜戎再次谢恩。   凌祈宴未与他多说,又要回去帐中,转身之时,姜戎忽地叫住他,问:“温先生,日后待您与殿下班师回朝,您能否依旧如今日这般,理所当然地以殿下的口吻替之说话?”   凌祈宴扬眉:“那是自然。”   他的神情里盛满自信。   即使回去京里,他与温瀛也不会变。   姜戎目光微滞:“好,待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再去京中,拜见您与殿下。”   凌祈宴轻勾唇角,进去里边。   传闻中伤重昏迷不醒的温瀛此刻正倚在榻上,看刚刚送来的奏报。   凌祈宴走过去,亲手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冲温瀛示意:“张嘴。”   温瀛看着他,没动。   凌祈宴啧了一声,含住那瓣橘子,弯腰凑近到温瀛面前,看向他的眼中尽是明亮笑意。   温瀛定定回视他,启开唇,将橘子从他嘴里衔过去。   看着温瀛慢吞吞地咀嚼再咽下,凌祈宴笑问他:“甜么?”   “嗯。”   ……真没情趣,都不知道多说几句好听的。   凌祈宴暗自遗憾,他怎就看上这么根木头。   将剩下的橘子都吃了,净了手,凌祈宴倚着温瀛坐下,与他一块看他手中军报。   这一战之后,巴林顿八万兵马死伤四成,半数被俘,元气大伤。   丰日城被占,巴林顿朝廷彻底慌了神,他们的汗王已然有了弃城西逃的迹象。   凌祈宴顺嘴问:“几时去攻打他们都城?”   “将这边的事情解决就去。”   听温瀛说得笃定,心知他已将事情都安排好,凌祈宴不再多问,笑嘻嘻地拱了拱他:“穷秀才,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啊?”   温瀛侧目看他一眼,淡声问:“这么想回京?之前不是还嫌京里闷?”   “闷是闷了点,但是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即将倒大霉,这么大的乐子,我可不能错过了。”   温瀛皱眉:“不许提他名字。”   凌祈宴伸手戳他的脸:“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骂骂他都不行?每回都这样。”   “闭嘴。”   闭嘴就闭嘴。   温瀛将他揽入怀,轻捏了捏他的腰:“应该快了,待巴林顿都城拿下,差不多就能回去了。”   离开上京来这西北,已有一整年的时间,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在这里长待。   入夜。   漆黑山道上一阵马蹄急响,周遭山林里突然冒出数十火把,被围在当中的人面色一片灰白,转瞬已被拿下。   参将钱勇被带至凌祈宴跟前,他正坐在八仙椅中喝茶,手里还握着先前温瀛用来捆他的那根铁链,慢悠悠地晃荡。   那日据理力争,游说温瀛来攻打这丰日城的部下,就有这钱勇。   他不是带头的那个,甚至当时一众人吵起来时,他连话都没多说,只在几次关键时候恰到好处地煽风点火。   看到被押在一旁的自己的亲兵,钱勇沉下脸,冷声质问凌祈宴:“温先生突然扣下我的兵,又将我叫来,到底是何意?”   凌祈宴放下茶盏,嗤道:“不该是我问你么?你鬼鬼祟祟地派这人出去,是想将王爷伤重的消息传递给谁?”   钱勇眉头一皱:“本将不知道温先生在说什么,你说的事情,本将没做过。”   “不承认也无妨,”凌祈宴无所谓道,“会叫你承认的。”   钱勇的面色陡然变了。   凌祈宴拍拍手,当即有几人上前,将钱勇按跪到地上,那根铁链转瞬套上了他脖子。   钱勇剧烈挣扎,目眦欲裂,愤怒道:“本将是朝廷命官,正三品的武将,黄口小儿敢尔!”   他被人扯着铁链,吊起脑袋,十足难受,但又勒不死他。   凌祈宴掏了掏耳朵:“哦。”   他偏就敢。   抽出剑,剑刃拍上钱勇的脸,凌祈宴幽幽道:“我有何不敢的?我的话就是旒王殿下的话,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替王爷教训你,你敢不服?”   “你是个什么东西!狐假虎威的佞幸罢了!”   钱勇啐他,凌祈宴嫌弃地避开,冷声吩咐人:“去装马尿来,先给这位钱将军醒醒脑。”   他从前虽不屑去做,但那些世家高门里教训人的各种法子,他都清楚得很,不介意一样一样在这人身上试一遍。   亥时末。   凌祈宴伸着懒腰回到主帅帐中,将钱勇画押了的供词递给温瀛看。   温瀛接过搁到一旁,沉声问:“玩够了吗?”   凌祈宴不乐意:“我好不容易撬开他的嘴,你怎不先看看,就知道教训我。”   若非温瀛一再派人去催,他还得再跟那钱勇慢慢磨一磨,不会连宫中内侍使的那些阴私手段都拿出来,逼得钱勇一个时辰都没扛过,就给老实招了,没劲。   温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钱勇的供词。   不出所料,这人是听了那方仕想的蛊惑,与之传递消息,但他事先并不知道巴林顿人在丰日山设伏,放火烧山之事,也并未想到他传递出去的消息,最后会落到巴林顿人手中,他没想也不敢通敌叛国。   但大错已然铸成,悔则晚矣。   温瀛的神色冷峻,凌祈宴伸手戳了戳他胸膛:“他说方仕想没与他明着提背后是谁,是他自己猜到的,才生了心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将那张供词按下,温瀛沉下声音:“将方仕想也拿下,与钱勇一并押解进京,交与陛下处置。”   凌祈宴笑了笑:“哦,那你得小心了,狗东西定会想尽办法半道上杀人灭口。”   温瀛不以为意道:“如此正好,就怕他不动。”   凌祈宴就喜欢温瀛这副云淡风轻,又自信十足的模样,狗腿地凑过去帮他捶肩膀:“好殿下,商量件事情呗。”   温瀛轻阖起眼,闭目养神:“说。”   “下次去攻打巴林顿都城,带上我一起吧。”   “好。”   温瀛痛快答应,凌祈宴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一句没用上,没忍住笑,弯下腰搂着温瀛脖子,侧头在他脸上亲上一口:“你真好。”   温瀛反手摸一把他的脸:“别撒娇。”   凌祈宴在他耳边闷笑:“我哪有啊?旒王殿下不要冤枉我。”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害臊。”   凌祈宴哽住,顺手一推他肩背:“你这人太坏了。”   刚站直身又被温瀛攥过去,跌坐到他腿上。   “你干嘛?”   “听话。”   凌祈宴双手扯起他两边脸:“那你笑个给我看看。”   温瀛不耐皱眉。   凌祈宴贴近过去,在他唇上点了点,嗔道:“笑一笑怎么了?”   温瀛抬手将他摁入怀:“不许闹。”   次日清早。   刚起身,听到帐子外隐约的吵闹声,凌祈宴叫人进来问:“外头在闹什么?殿下还伤着,什么人在这主帅帐子外吵闹?”   “是几位将军,说、说要找您讨个说法,为何突然将钱将军拿下,还像犯人一样押在囚车里?”   凌祈宴闻言轻哂:“他们还说了什么?”   那禀事的太监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还、还说您趁着殿下伤重昏迷时,冒殿下之名,排除异己,其心可诛。”   “是么?”凌祈宴似笑非笑,睨向温瀛,“旒王殿下倒是说句话呗。”   温瀛正用早膳,神色淡定如常:“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解决。”   凌祈宴抱怨道:“什么叫我惹出来的事,我是为了谁啊?你可真没良心。”   温瀛并不领情:“我没让你将人关囚车里示众一整夜,你这纯属没事找事。”   凌祈宴踢他一脚,起身出去。   刚要掀开帐帘子,温瀛却又喊他:“宴儿。”   听到这个称呼,凌祈宴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回头。   温瀛一抬手,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扔过来,凌祈宴顺手接住。   是金制的镇西北总兵令牌。   凌祈宴有一点意外:“……你给我这个啊?”   “拿着吧。”温瀛淡道。   方才的那点不快转瞬烟消云散,若非还要去外头解决麻烦,凌祈宴恨不能抱着温瀛这个冷面王爷再亲上两口。   可太招人喜欢了。   他颠了颠手里的令牌,扬起唇角:“谢了。”   走出帐子,外头已经聚了七八人,都是军中老将。   这些人执意要将那钱勇放出来,正在吵闹,但那囚车前守着的都是温瀛的亲卫,岂能如他们所愿,有人连剑都抽出来了亦无用。   至于那个钱勇,被凌祈宴叫人折腾了一夜,这会儿披头散发蜷缩在囚车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   见到凌祈宴出来,立刻有人怒目而视:“钱将军与我等同在军中数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不知今日究竟犯了何事?要受这般折辱!”   凌祈宴“哦”了一声:“你们在这围了半日,他犯了何事,他自个没跟你们说?他通敌叛国,出卖军机,我不过叫人将他押在囚车里叫大伙都好好瞧瞧,怎么就委屈他了?”   通敌叛国四个字一出,众人哗然,有人为之辩解道:“这不可能!钱将军向来坦荡,绝无可能做这等事情!”   “他自己都画押招认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凌祈宴哂笑,“我还能冤枉他不成?非但是他,副总兵方仕想亦有份参与,否则你们以为巴林顿人是如何知道,我军会来攻打这丰日城,得以提前调动兵马过来设伏?又如何算准的我军确切的翻山时间,放火烧山?”   那日的事情确实太过凑巧了些,他们不是没私下嘀咕过,但凌祈宴这般做派,却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方副总和钱参将都不是这等人,谁知道是不是你屈打成招,事情要如何处置当等王爷醒来,查个清楚再做定夺,轮不到你一个军师在此越俎代庖。”   凌祈宴晃晃手中腰牌:“看清楚了没?这是王爷那日进山前给我的,他让我留守辎重营,若发生什么意外之事,代行总兵之职。”   “怎可能?这不合规矩!”有人脱口而出。   凌祈宴目视向说话之人,冷声提醒:“在这军中,王爷的话就是规矩,由不得尔等质疑。”   那人不服争辩:“谁知是不是你趁着王爷昏迷不醒,偷了王爷的令牌,你——”   那人一边说着,激动之下上前一步就想对凌祈宴动手,话未说完,凌祈宴身后的亲卫已齐刷刷地抽剑出鞘,将之护住,数道剑同时架上了那人的脖子。   凌祈宴沉声下令:“拿下,以钱勇同党论,送押回京。”   对方脸涨得通红,已被人按跪在地,破口大骂。   凌祈宴冷冷瞅着他,这人是否真是钱勇同党不重要,他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反正送去京中,自有皇帝决断。   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警惕问凌祈宴:“温先生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是何意?”   这位所谓军师日日与王爷同寝同食,他们早就怀疑他不是什么正经幕僚,心下多有轻视,但没想到这人会这般大胆蛮横,这些旒王亲卫竟也听他的。   有心思敏锐的,心下已打起鼓,若这些事情果真不是这人自作主张,那便是……   可旒王殿下想要对付的人,又岂会是方仕想、钱勇他们?   凌祈宴没给他们工夫多加揣测,漫不经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各位将军还是少沾惹这事为妙,别因为顾念所谓同袍之谊,枉断了身家性命。”   还有人想辩驳,被另一人拦住,那也是位参将,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高威望最大的,他试探着问凌祈宴:“王爷他,……现下如何了?”   凌祈宴笑笑:“诸位不必担心,只要诸位不生事端,王爷自然就会好,王爷好了,你们日后才能更好。”   听明白了他的话里的意思,默然片刻后,对方低头改了态度:“温先生说的是,是我等莽撞了,我等也盼着王爷能尽快好起来。”   “那便散了吧,这通敌之事,不是闹着玩的,若无证据,轻易我岂会冤枉谁,我既奉王爷之命,代管了这总兵令牌,自然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也望诸位不要误了王爷一片苦心。”   打发了人,凌祈宴回去帐中,将令牌扔回给温瀛,没好气道:“你的这些部下,没一个好管教的,以后别让我做这事了,我没兴致再配合你唱大戏。”   温瀛提醒他:“你我夫妻,同心一体,你理该帮我。”   “还没拜堂,你少占我便宜,等我八抬大轿娶了你再说。”凌祈宴顺嘴道。   “嗯。”   那一瞬间,凌祈宴终于看到,似有浅淡笑意,在温瀛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上浮现,仿若冰雪消融。   他下意识地眨眼,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你竟然真的会笑?来来,再给哥哥笑个看看呗?”   温瀛睨他一眼,又移开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 第79章 本王疼你   四月中,由副总兵张戗领兵,大成镇西北大军六万兵马开进巴林顿都城。   鏖战三日后,城中有贵族放弃抵挡,私开城门,出城献降。   巴林顿汗王弃城出逃,被追兵一路追击六百里,斩首于西域极寒之地的雪山下。   腥臭如注的血浇上脸,凌祈宴用力一抹,呸呸两声,嫌弃万分。   他拎起那巴林顿汗王脏兮兮的辫子,拖着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纵马回驰,身后的巴林顿残兵再无抵挡之力,溃如山倒。   胜利号角声响彻云霄。   再回到丰日城,已是十日之后。   旒王殿下“重伤未愈”,这段时日一直在丰日城中休养。   凌祈宴兴冲冲地进门,温瀛正在写要呈报皇帝的奏疏,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凌祈宴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悠:“穷秀才,我亲手砍了那个汗王脑袋你知道么?我可厉害。”   “嗯,你很厉害。”温瀛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奏疏。   这一仗虽是张戗领兵,但凌祈宴拿了他的总兵令牌,与之同去,后又亲率兵马追击出逃的巴林顿汗王,斩下汗王首级,立下头功,当日消息就已传回丰日城这里。   凌祈宴抱臂,见他反应平淡,不高兴道:“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十几日没见了,你对我就这态度?你是不是嫉妒我抢了你的头功?”   “不嫉妒。”温瀛满口敷衍。   凌祈宴见状愈发不满:“那你看着我说话。”   温瀛无奈抬眼,将他尚未完全写完的奏疏递给凌祈宴看。   看清楚那上头的内容,凌祈宴顿时汗颜。   温瀛非但不嫉妒他,且在奏疏中天花乱坠地吹嘘他的功绩,帮他与皇帝讨赏,生怕皇帝老儿将他给忘了。   看罢凌祈宴眨眨眼,犹豫问:“你在你父皇面前提我的名字,他看着不糟心吗?被他知道我跟着你来了西北,他会不会更记恨我?”   他有一点心虚,温瀛如今是皇帝最看重最出息的儿子,就这么被他给据为己有了,还说要与他做夫妻,皇帝知道了能放过他么?   “随便他,”温瀛淡道,“但你的功劳不能抹杀,该有的赏赐必须得有。”   凌祈宴闻言更是纠结:“什么赏赐?给钱我就要,做官就算了。”   “问他讨个爵位。”   “真的?”   “嗯。”   温瀛没再多言,将奏疏拿回去继续写完。   凌祈宴愣了愣,趴在书案上一手支颐,盯着他平静的侧脸看了片刻,好似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温瀛这回这么痛快答应,他跟着去攻打巴林顿都城。   ……这人是特地给他立功表现的机会。   这么想着,他顺嘴就问出来:“你就是为着这个,才肯让我跟着张戗他们一起去的?”   “是你自己本事,”温瀛写着奏疏,毫不吝啬地夸他,“若你杀的人不是巴林顿汗王,我也没法为你开这个口。”   他原本,只是想让凌祈宴攒些好名声而已,凌祈宴的表现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知道这小子其实是为了出风头和好玩。   果真如此。   没曾想温瀛竟连这个都替他考虑了,凌祈宴难得觉得不好意思:“反正,谢啦。”   温瀛停笔,抬手摸一把他的脸:“嗯。”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下头送信进来,温瀛看过随意将之搁到一边,凌祈宴顺手接过去,快速浏览一遍。   信出自温瀛留在京中的亲信之手,信上说方仕想、钱勇几人已被押解到京中,供词和物证一并呈到了御前,皇帝震怒,已下令彻查他们通敌之事。   且在他们进京途中,还碰上了一次流寇袭击,负责押送兵马早有准备,留了活口,也已交刑部审问。   钱勇被流寇捅了一剑,命倒是没丢,人却从之前的死气沉沉、不言不语变得极端疯癫,进京之后,被人一盘问,连之前没与凌祈宴说的都给交代了。   依钱勇所言,在丰日山中,两军交战混乱之时,给温瀛放冷箭之人是他的亲兵,因为得了方仕想暗示,是后头那位的意思,要温瀛死,他才鬼迷了心窍。   至于这后头那位是谁,其实人人都猜得到,更别提早已对东宫太子不满至极的皇帝。   凌祈宴心中恼火,早知道放冷箭的也是那钱勇,当日他就该再多给那人些教训:“皇帝既然说要彻查,事涉当朝储君,想必一时半会地没这么快下定论,不过狗东西的太子位置是到头了。”   皱眉想了片刻,他问温瀛:“你说,皇帝会杀了狗东西吗?”   凌祈宴十分怀疑,连自己这个假儿子,皇帝都手下留情了,疼着宠着养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他真能舍得下狠手?   可若凌祈寓这都没死成,就太便宜他了,怎么想都觉得遗憾。   “他想杀。”温瀛笃定道。   “你这么确定?”   温瀛镇定解释:“陛下最重脸面,他的太子枉顾数万将士性命,通敌叛国、残害手足,这样的储君叫他颜面尽失、君威扫地,他肯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以前他有多看重太子,如今就有多恼恨他,只有将之杀了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这倒是真的,凌祈宴心想,这可不是一般的丢脸,生养出这样的太子,谁不会疑心是皇帝其身不正,教不好儿子,才造下这样的孽,皇帝能忍得了这个?   这么想着,他又不由幸灾乐祸,该。   凌祈寓那狗东西只有些小聪明而已,盖因他不喜念书,看到书本就头疼,才衬得那小子五岁就能背诗是天资聪颖,让皇帝期望过高,如今出来个真正文武全才的皇长子,可不就把那狗东西逼得现原形了,皇帝从前骂他的话如今都应验到狗东西身上,可太该了。   温瀛又道:“但不会太容易,陛下若想杀太子,皇后必会以死相逼,将事情闹得更加难看,当然,陛下大可能不在乎她,甚至被她气得直接废后,将没教导好太子的责任都推到皇后身上,可还有太后在。”   “……太后?”凌祈宴一愕。   温瀛提醒他:“你别忘了,那也是她老人家的亲孙子。”   凌祈宴不信:“你就不是吗?他想杀了你,外人都以为你重伤昏迷数日才醒,凭什么狗东西不该给你偿命?”   “可我没死,”温瀛微微摇头,“若我死了,他也必死无疑,可我还活着,且这一仗我军打赢了,他便有了活命的机会,太后应当会让陛下留他一条性命,或许会让他去守皇陵,用下半辈子恕罪。”   凌祈宴没话说了。   他是太后养大的,自然比温瀛更了解太后,太后那是一只蚂蚁都不忍心碾死的真正心善之人,自己的亲孙子,哪怕再失望,总还会想给他留条命的。   可就这样放过那个狗东西,委实叫人不甘心。   温瀛捏过他一只手:“不用多虑,他早死晚死,早晚得死,不用急。”   “他多活一日都是祸害,早点死了干净。”   凌祈宴撇撇嘴,懒得再继续说这个。   下午,京中一道圣旨突然到了这丰日城,是皇帝召温瀛启程归京。   圣旨上没多说,只让他身体养得差不多能动身了,便尽快回去,同来的还有两位太医,被皇帝特地派来给温瀛诊治。   这圣旨一宣读,当时在场的一众部下看温瀛的眼神都微微变了,皇帝对这位旒王殿下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东宫那位地位正岌岌可危,皇帝这个时候将旒王召回,为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但在人前,温瀛依旧是那副面色苍白、虚弱不多言之态,甚至未表现出半分喜色。   那二位太医被他收为己用,之后他依旧装着重伤未愈,又在这边多待了几日,将这巴林顿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妥当,确保不会再出岔子,这才启程,先回去西北凉城。   回到凉城的王府是五月初。   这座凉城里的旒王府他们统共也只住了半年不到,东西却不少,都是凌祈宴的各种价值连城的宝贝。   没有急着叫人收拾,凌祈宴停在屋中的博物架前,盯着一直搁在上头的那枚夜明珠,安静看了片刻。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回头冲进门来的的温瀛笑:“穷秀才,你说我之前怎就没想到,这枚夜明珠你一直搁我这里,其实是想送我吧?”   温瀛没理他,走去榻边坐下,用了些茶点。   凌祈宴笑吟吟地凑过去闹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诚实啊?想送东西就送呗,又不肯说实话,就往我这里一搁,我还以为你故意显摆给我看呢。”   “那是你蠢。”温瀛淡定丢出这句,往嘴里送茶水。   “你瞧瞧你这张嘴,也就我受得了你,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温瀛望向他:“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凌祈宴笑道:“你这人怎就不会学点情趣呢?说你喜欢我,跟我说情话啊,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你不是对话本中那些不屑一顾么?当年毓王殿下可不是这么说的。”温瀛冷声提醒他。   凌祈宴想了想,当年?   他想记来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偶尔看那些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闲书打发时间,有一回被温瀛瞧见了,问他信不信书里写的那些,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你冤枉我,我哪有不屑一顾?”凌祈宴不认。   温瀛不客气地揭穿他:“你从前分明不信这些,还想着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现在信不行?”凌祈宴恼道,什么三妻四妾,他也就摸过那些小娘子的手和脸蛋而已,“你这人心眼又小又爱呷醋,还特喜欢挤兑我,你说你有意思么,都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记这么清楚。”   温瀛伸手一捞,将他揽入怀。   “你干嘛?”   “别动,安分点。”   被温瀛按着又揉又捏,凌祈宴哼哼唧唧几声,老实了。   在温瀛怀里滚了一圈,伸手抱住他的腰。   过了片刻,他又心痒难耐,手指勾上温瀛的腰带,摸了一阵,将之解开,再撩开他衣摆。   不安分的手越摸越过火,温瀛皱眉摁住:“别闹了。”   凌祈宴撩起眼皮子,瞅着他:“我想不行么?”   温瀛轻抿起唇。   凌祈宴哈哈笑,在他那玩意上摸了一把,放过他:“算了,青天白日的,不招惹你了。”   刚坐起身,又被温瀛捞回去,压进榻里。   窗外有闷雷滚动,压抑地轰隆作响,酝酿了许久的一场雨终于落下。   窸窸窣窣的黏腻声响被掩盖,凌祈宴被弄得受不了了,蜷缩起脚趾,踩在温瀛的大腿上,哑了的嗓子里带出一声黏糊鼻音:“热……”   温瀛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听得耳边的声音愈发甜腻,低喘着气哑声问:“哪里热?”   “哪里都热,”凌祈宴含糊嘟哝,上扬起的语调似嗔似怨,“你太烦了,快点,别弄了。”   “再忍忍。”温瀛的声音更哑。   唇被堵住,凌祈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埋首在温瀛的肩膀上,轻轻哼哼,他好似更热了。   申时末。   落了半个下午的雨水方歇,窗外那株去年来这时移种过来的槐树开了花,一串一串的,格外喜人。   凌祈宴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榻上往外看,有一点心不在焉。   刚刚沐浴时洗过的长发披散,还在淌着水珠,被热水蒸腾过的面颊泛着红晕,有如抹开的胭脂。   温瀛穿戴整齐,回头便瞧见他这副模样,凝眸看他一阵。   凌祈宴似有所觉,抬眼望过去。   温瀛移开目光,拿了条布巾来,坐去他身边,兜住他湿漉漉的长发擦拭。   温瀛的动作不算温柔,眉目间隐约还有先前意乱情迷时沾染上的、未散的欲色,却又似格外严肃。   凌祈宴看他这样不由想笑,这人怎就能装一本正经到这个地步,好似先前跟个禽兽一样、压着自己不放的人,不是他。   “穷秀才。”   “嗯。”   “……说句情话来听听。”   温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向他:“想听什么?”   “你自己想。”   默然片刻,温瀛继续帮他擦头发。   凌祈宴以为他不肯说,又要闹他,却听他一贯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畔道:“你听话,本王疼你。”   凌祈宴一愣,心头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开,随即放声大笑。   笑到最后又躺倒进温瀛怀中,半日才喘匀气,扯着温瀛的袖子戳他的手臂:“那你也听话,我也疼疼你。”   温瀛摸一把他的脸:“好。”   凌祈宴心中舒坦,贴住他掌心轻蹭了蹭。   温瀛弯下腰,在他耳边问:“你方才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没有啊……,唔。”他说不出口,或许是要回京了,隐约有些不安?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回去京中,你先去庄子上住一段时日,若我真能帮你讨到爵位,你在上京就有了立足之地。”   “若讨不到怎么办?旒王殿下打算金屋藏娇?”   凌祈宴眼中笑意不明,睨向他。   温瀛轻“嗯”,道:“也可以。”   凌祈宴推他一把:“你滚。”   温瀛将他抱得更紧。 第80章 回到京中   七月初,旒王仪仗抵京。   在进京之前,温瀛下令,先在城外的别庄中小住几日。   这庄子还与他们走之前一个样,打理得很好。   他们住的,依旧是凌祈宴从前的屋子。   “你怎的一点都不急?皇帝召你回京,你不该快些去见他吗?”   凌祈宴有些迫不及待,这从西北一路回京,都走了有快两个月了,温瀛慢吞吞地半点不着急,他却急了,急着想看他的穷秀才赶紧做太子。   数日之前,皇帝已正式下诏,废黜东宫储君。   通敌谋害兄长还不算,在事发之后,凌祈寓竟又起了谋逆之心,勾结卫国公府意图发动宫变,结果转头就被卫国公卖了,卫国公出了东宫大门直奔兴庆宫,丝毫犹豫没有,告发了他。   沈氏得知事情,直接吓晕过去,醒来之后竟没有闹,而是咬破手指头,写了封请罪血书,声泪俱下地痛斥凌祈寓,再一力扛下了没有教导好太子的罪责,将皇帝撇得一干二净。   因着这个,加上太后等人的求情,凌祈寓才保住一条狗命,被押在从前关押过凌祈宴的朝晖殿里,等候处置。   这人如今已成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起来。   东宫的位置,终于腾了出来。   将窗户推开,温瀛顺口回答:“我现在伤势还没痊愈,做戏要做全套。”   行吧,越到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住气,总不能让皇帝发现他这伤是假的,更不能显得他对这储君之位过于垂涎。   凌祈宴随手折下一枝伸到面前来的俏花枝,感叹道:“这回连你也猜错了,你母后非但没闹腾,还写了罪己血书,以退为进救了狗东西一命。”   温瀛淡道:“她毕竟稳坐中宫位置二十几年,陛下的心思还是懂的。”   “懂自然懂,”凌祈宴要笑不笑地瞅着温瀛,“可能她让做到这个地步的,恐怕只有狗东西那个儿子,你肯定不行,只怕小六都不行,你猜猜,等过几**进宫去拜见她,她是会心疼你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呢,还是埋怨你抢了狗东西的位置?”   温瀛不以为意:“随便她。”   温瀛的回答并不出乎凌祈宴意料,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人对皇帝和皇后,并无多少父子母子情,有的只是利益和算计罢了。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你可知,给凌祈寓求情的人,除了太后,还有谁?”   “谁?”   “淑妃娘娘。”   凌祈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淑妃是他那个便宜娘:“她替狗东西求情?”   “嗯。”   凌祈宴深蹙起眉,云氏为凌祈寓求情做什么?表现大度给皇帝看?可她再大度,真能对沈氏的儿子不落井下石?……他怎么就不信呢。   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又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也随便她吧。”   在这山庄中待了三日,皇帝再派人过来,传召温瀛进京入宫。   温瀛没再拿乔,当下接了旨,命人准备入宫。   他叫人拿来一套亲王侍卫服,给凌祈宴换上:“你随我一块进宫,去宁寿宫见太后。”   凌祈宴勾起唇角:“之前我说做你侍卫,你还说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呢,这不还是要我扮侍卫?”   “那你乐意做太监?”   凌祈宴当下闭嘴。   温瀛亲手帮他将衣裳换上,又提醒他一些进宫后要注意的事项:“我去兴庆宫,我会派人直接将你送去宁寿宫,你自己小心些,等过后我再去凤仪宫拜过皇后,就去宁寿宫接你。”   “行了你,皇宫里我比你熟,你顾着你自个吧。”   温瀛点点头,没再多言。   辰时,马车驶入皇宫。   因温瀛伤势未愈,皇帝准了他的车驾直接进宫,停在兴庆宫外。   凌祈宴忽然改了主意,跟着温瀛一块下车:“我在这等你。”   温瀛不赞成地提醒他:“我进去里头,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你只能站外头等着,不如先去宁寿宫。”   “我不,我就等你。”凌祈宴坚持。   又添上一句:“我怕他们欺负你,我是你侍卫呢。”   哪怕只是一句戏言,看到他脸上明亮的笑,温瀛不再劝了,与他并肩走上兴庆宫前的石阶。   温瀛进门,凌祈宴与其他人一块在外等候。   兴庆宫这里还是老样子,天高云阔,站在石阶最高处往下看,仿若在云端。   凌祈宴伫立不动。   他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再来这里看一次,如今就站在这个地方,才发现心境好似已变了许多。   从前他每一回来这,多半没好事,好几次他站在这里,都有过短暂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今次却是第一回,心里舒坦,比任何时候都舒坦。   大殿里,温瀛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老泪纵横,正与他数落凌祈寓不是的皇帝。   一年多不见,皇帝沧桑了不少,眉宇间的精神气更差了许多。   温瀛低下眼,眸色晦暗,兀自陷在悲愤中的皇帝并未察觉。   待皇帝说够了,轮到温瀛说,他才将这一年在外征战的大致事情挑重要的说了一遍,余的都已在之前无数封的奏疏和密奏里,与皇帝禀报过。   皇帝听罢长叹一声:“你是个好的,朕顾虑颇多,下不定决心做的事情,你替朕做了,还不揽功,朕的运气不算差,幸好还有你这么个好儿子在。”   “父皇言重,儿臣应当做的。”   “你身子可还好?太医如何说?”   温瀛谨慎回:“劳父皇关切,儿臣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好、好。”皇帝老怀安慰,之前看走了眼,但至少,他还有面前这个出息又孝顺的儿子不是?   凌祈宴在外等了一个时辰,温瀛出来时,他已有些站不住。   温瀛伸手扶住他,神色难看。   凌祈宴轻推了推他胳膊,压下声音:“松手,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温瀛没理,坚持扶着他走下石阶。   凌祈宴挣不脱,只得算了。   他小声问:“皇帝与你说了什么?”   “你都猜得到的那些。”   凌祈宴“哦”了一声。   他连皇帝说话时的语气都能想象得出,实在没意思。   离开兴庆宫后,温瀛再次提醒凌祈宴先去宁寿宫。   凌祈宴没肯:“你还要去凤仪宫?凤仪宫离宁寿宫又不远,我跟你一起去呗,反正你在那里肯定待不久。”   他的眼中满是揶揄,温瀛移开目光,不再说了。   到了凤仪宫,凌祈宴依旧在外头等着,他其实压根不愿意来这地方找晦气,不过算了,温瀛要来,他乐意陪着。   在外边站了片刻,赶巧碰上来请安的凌祈宁。   凌祈宁一眼认出他。   见到一身亲王侍卫装的凌祈宴,凌祈宁微微睁大双眼,凌祈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   凌祈宁会意,走过来小声问:“大哥你怎来了?你是和我大哥一起回来的么?”   “嗯,他已经进去里边了。”   凌祈宁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你不是去江南了么?我听惜华表姐说,你后头又去了西北?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么?”   “是啊,我还杀了巴林顿汗王呢。”凌祈宴得意地扬了扬眉。   凌祈宁这小子已有快十四岁了,比去年他离开时个子高了不少,已到了他肩膀,但看着依旧傻乎乎的。   凌祈宴有时会想,里边那位皇后也不知怎么生的,温瀛和凌祈寓虽各方面都天壤之别,性子里又确实有相似之处,只有凌祈宁这小子,敦厚又老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凌祈宁听他这么说,一脸艳羡:“我倒也想上战场做大将军,但母后不让。”   凌祈宴好笑道:“你做什么大将军,做你的亲王好好享福吧,你进去吧,别跟你母后说在这看到我了。”   “我不会说的,”凌祈宁赶紧保证,犹豫再三,又问他,“你知道二哥他被关在哪里么?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对,被废了是咎由自取,可我想去看看他。”   凌祈宴有些无言,或许是为了做给皇后看,凌祈寓那狗东西跟凌祈宁关系确实不错,就因着这个,从前他其实并不怎么爱搭理这傻小子。   “……我不知道,你别傻了,以后少沾他吧。”   凌祈宁面露失望,又说了下次去温瀛那里看他,进门去。   凌祈宴这次没等太久,温瀛进去两刻钟不到就出来了。   被凌祈宴盯着看,温瀛轻蹙起眉:“你看什么?”   “看你有没有被人打呗。”   “不会。”   他没与凌祈宴多说,方才在里头,皇后确实没有也不敢对他动手,但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怨毒,好似凌祈寓被废,全都是他的错。   可即便他不说,凌祈宴也猜得到:“她给你脸色看了吧?”   “嗯。”温瀛不在意地点头。   凌祈宴轻哼:“你母后就是心思狭隘,眼里只有那个狗东西,明明以后她都得靠你了,沈家人还知道要弃暗投明呢,她倒好。”   “她再不喜我,我也还得侍奉她,将来太后的位置无论如何都是她的,她又为何要与我装?”   凌祈宴顿时语塞,确实,一个“孝”字就注定沈氏这辈子都能在温瀛面前作威作福,想想可真叫人不痛快。   温瀛大约不想再说这个:“走吧,去宁寿宫。”   宁寿宫里,太后已等候多时。   见到温瀛和凌祈宴进来,脸上当即有了笑,凌祈宴三两步上前去,在她老人家面前跪蹲下,像从前那样与她撒娇:“祖母,宴儿想你了。”   “好、好,”看他精神气这么足,太后摸摸他的脸,高兴万分,“高了、瘦了,人看着倒是结实了不少。”   “那是,我在塞外日日都要跑马,还杀了好些个巴林顿兵,身子骨自然结实。”凌祈宴十分得意地吹嘘。   太后被他逗乐:“宴儿果真是好样的。”   祖孙俩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话,温瀛一句没插嘴,坐一旁安静听。   凌祈宴后知后觉自己霸占了人祖母,不太好意思,赶忙道:“我能斩下巴林顿汗王的首级,多亏旒王给我机会,要不我也立不了这头功。”   他说着轻推了推温瀛胳膊,温瀛规规矩矩地给太后磕头请安,太后双手扶住他:“好孩子,平安回来就好。”   她老人家打量着温瀛的神色,问了问他的伤势,想到这伤是怎么来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提醒他:“既然回来了,日后好生为你父皇分忧吧。”   温瀛应下:“孙儿会的,祖母放心。”   “他可厉害了,若不是他,偌大一个巴林顿哪能这么快就拿下来。”   凌祈宴对着太后又一顿吹捧温瀛,眉飞色舞间藏不住的欢喜,太后看他这般模样,再看看神情平静从容的温瀛,想到之前他们寄回来的那把金弩,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温瀛自若地用茶点,只做没看到太后面上的纠结和欲言又止。   他们说了会儿话,嬷嬷将刚睡醒的十二皇子抱来,这孩子才半岁,胖得很,软绵绵的一团,刚吃饱了正精力旺盛,在嬷嬷怀中不停扭,乍看到凌祈宴和温瀛,也不认生,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他们。   太后示意凌祈宴:“你抱抱他。”   没等凌祈宴拒绝,嬷嬷已将孩子放到他怀里,凌祈宴瞬间僵住。   他从没抱过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更别提这热乎乎的肉球在他怀里还不安分,扭着身子蹬脚,叫他手足无措。   太后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似十分高兴:“我就说,祈寤长得像宴儿,眉眼一模一样,都是好看的。”   凌祈宴与他怀里的胖娃娃大眼瞪小眼,像吗?他怎么没觉得?   抬眸看一眼身旁面色寡淡的温瀛,唔,他还觉着这小娃娃更像这个棺材脸呢,分明下半张脸与这人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出凌祈宴的别扭,温瀛伸手将孩子接过去,他抱小娃娃的动作却熟练得很,凌祈宴见状好奇问:“你几时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温瀛淡道:“温家小孩多,以前抱过。”   凌祈宴觉着稀奇,这人竟然会抱家中弟弟妹妹?……真没看出来。   太后见凌祈宴高兴,顺嘴问他:“宴儿,你可想去宸仙殿看看,淑妃住在那里,或者我叫人去传她过来?”   凌祈宴一愣,讪笑道:“还是算了吧,陛下的淑妃娘娘,哪是我能见的。”   太后叹气道:“若是想见,就去见吧,是我让你去的,你不必多想。”   凌祈宴摇头:“我不想见。”   他和云氏就是陌生人,见与不见都没差。   宽大衣袖下的一只手被握住,凌祈宴下意识地望向身边人,温瀛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脸,甚至没有看他。   凌祈宴不由想笑,哪有这么安慰人的,果真是根木头。   太后还要说什么,被急匆匆进来禀事的宫人打断,说是朝晖殿那头出事了。   太后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两刻钟前,六殿下去了朝晖殿看二殿下,后边不知发生了何事,二殿下将六殿下给挟持了!” 第81章 害人害己   听完下头人禀报,不敢让太后劳神,温瀛主动将事情揽下:“我们去朝晖殿那边看看,祖母您歇着吧。”   太后心神不宁,神色凝重地叮嘱他和凌祈宴:“先顾着宁儿,祈寓他能劝就劝,无论如何,要顾着宁儿的安危。”   温瀛点头:“我知道,祖母放心。”   走出宁寿宫,凌祈宴心里莫名不安,催着温瀛:“我们快些过去。”   从宁寿宫到朝晖殿,穿越大半个皇宫,他们只用了一刻钟不到赶过去,这里已乱成一团。   凌祈寓像拎鸡崽一样拎着凌祈宁,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将人从大殿里推出来,一脸狞笑、状似疯癫,正放声叫嚣。   “孤才是太子!孤才是要做皇帝的那个!你们谁敢不服孤,就给孤去死!都去死!”   众侍卫宫人如临大敌,一退再退,顾忌着被他掐在手中的凌祈宁,不敢上前。   凌祈宁脸涨得通红,眼泪流了满面,艰难地张嘴喘气,身子抖得厉害。   看到温瀛和凌祈宴一起出现,凌祈寓的叫嚣声夏然止住,面色愈发狰狞。   他手上力道加重,瞪向温瀛,恶狠狠的声音自牙缝里挤出:“你来做什么?来看孤的笑话的吗?孤告诉你!孤没有输!孤绝不认输!你该死!你才该死!孤只恨当年没将你千刀万剐!”   温瀛沉声提醒他:“还想活命,将祈宁放了。”   哪怕凌祈寓这会儿张牙舞爪且有人质在手,对上温瀛,只这么一句,就已先在气势上矮了一截。   凌祈寓看他眼神里淬了毒,面容几近扭曲:“孤偏不放!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山野里长大的村夫!就凭你也敢与孤争与孤抢,你配么?!”   他越说越激动,凌祈宁在他手中摇摇欲坠,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似已快喘不过气来。   凌祈宴见状不由皱眉,冷声道:“凌祈寓你有毛病吗?你就这点本事,抓小六一个小孩子要挟人?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丧家之犬不外如此。”   凌祈寓怒目向他:“你给孤闭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以色侍人的货色,你有何资格在这与孤这般说话?!”   凌祈宴的心头没有半分波澜,这人说的这些话如今已再不能激怒他:“我有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不重要,你以为你挟持了小六就能得到什么好?你这个太子已经废了,老实安分点还能留着条狗命,何必自取灭亡?”   凌祈寓不屑一顾地嗤笑:“孤如今这样活着与死有何区别?死了还能拉个垫背的,孤怕什么?孤可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挺关心这傻小子,那好啊,你来换他!有你陪着孤一块死,孤岂不快哉,死又有什么怕的?”   温瀛猛攥住凌祈宴手腕。   凌祈宴反手轻拍了拍他手背,他可没那么傻,真如这个疯子所愿。   温瀛嗓音更沉,再次提醒凌祈寓:“将祈宁放了。”   凌祈寓压根不理他。   凌祈宴往前一步,问:“林家小娘子是不是你杀的?我的另两个未婚妻,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   “是又如何!”凌祈寓拔高声音,咬牙切齿,“孤偏不让你娶妻!你宠幸那些丫鬟娈童孤都忍了,可你别想娶妻生子!孤只是没想到,你有这般下贱,竟委身自己给一个门客!早知如此,孤就该早些动了你,也不会便宜了别人!”   凌祈宴一阵恶寒,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三个小娘子因他而死,竟是这样荒谬又可耻的原因。   “你才是该被千刀万剐的那一个。”   凌祈寓舔着唇,嘶哑的嗓子里滚出怪异的笑声:“千刀万剐又何妨?孤就是后悔,这么多年了,竟连一次你的味道都没尝过。”   他露骨的目光死死盯着凌祈宴,如同挑衅一般,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温瀛用力握紧腰间佩剑。   “不行,”凌祈宴按住他的手,压下声音提醒他,“你若抽剑,他真的会掐死小六,得想别的法子。”   凌祈寓犹在叫嚣:“来啊!你们不是很厉害吗!在战场上杀人多威风啊!我就看看你们有多本事,能救得了谁!”   温瀛面沉似水,僵持间,数十弓箭手突然出现,转瞬将凌祈寓团团围住,拉弦搭箭摆开阵势,随时准备放箭。   皇帝大步而来,面色铁青,厉声呵斥凌祈寓:“你这个畜生!你给朕将祈宁放了!”   凌祈寓毫无惧色,放声大笑:“放了?哈哈……哈,孤放了他,父皇可会放过孤?!”   皇帝大怒:“朕本没打算要你的狗命,你还要朕如何放过你?!”   凌祈寓不忿至极:“父皇几时放过了孤?孤勤勤恳恳、劳心劳力地做您的皇太子,百般讨好您,为您分忧解难,到头来孤得到了什么?自从这个村夫回来后,父皇您眼里就只看到他一个儿子,无论孤做什么,在您眼里都是错!您早就想废了孤,哪怕孤什么都不做您也容不下孤,迟早要让孤给这个村夫腾位置!”   “你还有脸说!你这个畜生!混账!”皇帝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你不忠不仁、不孝不悌,做过的恶事死上百回千回都不够,朕念在你祖母和母后的份上留你一命,你竟还这般死不悔改!如今还有脸挟持你弟弟来质问朕!”   凌祈寓高声争辩:“孤为何不能问?!孤没错!错的是父皇,是你们!是父皇逼孤!是你们都想逼死孤!孤只是为了自保!”   皇帝被他这些颠倒黑白的话激得一阵气血上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他,咬住牙根厉声下令:“放箭,给朕杀了这个畜生!杀了!”   “——不!”   不知何时出现的皇后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挡在了凌祈寓身前,哭求皇帝:“陛下饶了寓儿,饶了寓儿吧!”   看到沈氏,皇帝更恨得牙儿痒:“你生养出这么一个不是人的畜生来,还敢给他求情?你给朕滚开!”   沈氏哪肯,死死挡着凌祈寓,又转身哀求他:“寓儿你听话,把宁儿放了,母后求你了,放了宁儿吧。”   “连母后也不愿帮孤了吗?”凌祈寓幽幽问她。   沈氏泪眼婆娑:“你这样会死的,你听话,放了你弟弟吧,就当母后求你了好么?”   凌祈寓冷笑:“不放。”   皇帝气极:“给朕放箭!”   沈氏猛地转回身,伸开手护住她儿子。   凌祈寓手里抓着一个凌祈宁,身前还挡了一个沈氏,那些弓箭手怕误伤了这两人,哪怕愤怒至极的皇帝再三催促,都迟迟没敢放箭。   凌祈宁在剧烈喘气后,突然像是没了生息一般,胸膛塌下去,软倒在凌祈寓身上,凌祈寓依旧一手拎着他衣领,一手掐住他脖子,没将人放开,兀自叫嚣,癫狂大笑。   凌祈宴见状心下一凛,想到什么,低下声快速与温瀛道:“小六不行了,他从小就有哮症,之前许多年都没犯过,刚才那样分明是又犯病了,必得赶紧将人救下来,快!”   温瀛的眼瞳一缩,当下上前去拿了一弓箭手手中的弓,后退两步,拉开弦。   凌祈寓和沈氏都在与皇帝对峙,并未注意到温瀛手中的箭已瞄准了他们。   下一瞬,箭矢破空而出,堪堪擦过沈氏的鬓发,钉进了她身后凌祈寓的喉咙里。   沈氏的哭求声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在她身后,凌祈寓轰然倒地。   她浑浑噩噩地转身,看到大睁着眼死不瞑目倒在地上的儿子,短暂的怔愣后终于崩溃尖叫,软倒在地上。   温瀛扔了弓冲上去,将早已昏迷不醒、同样摔倒在地的凌祈宁抱起,凌祈宴大声呵斥一众错愕没反应的宫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   不远处的角落里,云氏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出闹剧,淡道:“走吧。”   身侧的太监低声问她:“娘娘,您不过去安慰安慰陛下么?”   云氏的嘴角牵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急什么。”   温瀛和凌祈宴将凌祈宁送回寝宫,留下来守着他。   太医很快赶来,施针用药,但凌祈宁一直昏迷未醒。   当日深夜,他的症状又突然恶化,众太医使出浑身解数轮番抢救,最后一起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与温瀛请罪。   凌祈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弟弟咽下最后一口气,木愣愣地想着白日里还与他言笑晏晏,说要做大将军的、好端端的人,怎突然说没就没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凌祈宁的脸,刚碰到,就被温瀛扣住手腕,从榻上拉起。   回到永安宫,被温瀛抱住,凌祈宴才似如梦初醒,在温瀛怀中打了一个寒颤。   温瀛轻抚他后背:“没事了,没事。”   凌祈宴艰难咽下声音:“小六他,没了吗?”   “嗯。”   “……为何会这样?他白日里还说不知道那个畜生关在哪里,后头怎又突然去了朝晖殿,还被那个畜生挟持,我已经提醒他了,不要去沾惹那个畜生,他怎么就是不听?”   温瀛将他抱得更紧。   安静相拥片刻,温瀛叫人打来热水,帮凌祈宴擦了把脸,又让他泡了泡脚。   这才刚入秋,凌祈宴却觉遍体生寒,不停打冷颤。   在战场上,他可以潇洒落拓、毫不眨眼地杀人,他甚至不将自己的生死当回事,总说死了便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是今日,凌祈宁的死,却突然让他生出了胆怯。   原来生死就当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从前不怕,是因为他压根没有真正经历过。   温瀛跪蹲在他跟前,帮他轻轻揉按脚掌上的穴道,好让他舒服些。   凌祈宴终于从木楞中回神,看向他,嚅嗫道:“要不……你还是别当皇帝了,我们赶紧跑吧,躲远点,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避世。”   温瀛轻捏他的脚掌,没接话。   凌祈宴说完,自己也先摇了头:“……不行,你不做皇帝,我们只怕死得更快。”   他蔫了神:“这里一点不好,远没有在西北那么自在。”   “小六真可怜,他只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怎么偏偏就是他没了。”   “连他这样的傻子都说没就没了,我能活到现在是不是纯属侥幸?”   “人各有命,”温瀛低声安慰他,“过后我们去庙里给他点盏长明灯便是,来生或许他能投个更好的胎。”   凌祈宴轻出一口气,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惶然点头。   梳洗完毕,待凌祈宴沉沉睡下,温瀛起身去了外头。   他的亲信进门来,低声禀报:“六殿下去世的消息先前报去兴庆宫,陛下悲戚大恸,下头的人劝不住,这会儿淑妃娘娘已经过去了,还传了太医去。”   温瀛平静听着,神色淡漠,又问:“凤仪宫呢?皇后可醒了?”   “醒了,皇后娘娘下午时就醒了,一直在哭,方才、方才听说六殿下也没了,忽然就如同失了智一般,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摔东西、打骂下人,后头又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独自一人在大殿里放声大哭、状若疯癫,凤仪宫的下人都不敢进去,太医过去了,也被挡在外头。”   温瀛眉峰轻蹙,沉声问:“六殿下为何会突然去了朝晖殿?”   “陛下先前已派人查过了,早上六殿下去凤仪宫请安后回去,路上追着只猫去了朝晖殿附近,看到那里有不少守兵,猜出二殿下被关押在里头,坚持说要进去看看,那些人拦不住,让了他进去,再后头他便被二殿下给拿住了。”   “猫?”   “是、是只野猫,宫里野猫多,到处都有,据六殿下身边的人交代,那猫半道扑上来,在六殿下脚边转圈,六殿下觉着好玩,便停下脚步逗了那猫一阵,后头那猫叼走了他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红绳,他着急要回来,就自个追了上去,跟着那猫跑去了朝晖殿附近。”   温瀛蹙眉沉思片刻,没再多言,叮嘱道:“你下去吧,继续盯着便是。”   禀事的人退下,温瀛的贴身内侍又进门来,小声告诉他:“殿下,宸仙殿那边刚刚递了消息过来,王德说早上事情发生时,淑妃娘娘也去朝晖殿那边看了看,但没走近就又回去了,而且,那只引诱六殿下去朝晖殿的野猫,他曾经看到过淑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偷偷喂养。”   温瀛的面色微黯,眉目间郁结起寒意:“本王知道了,让他继续好生伺候着淑妃娘娘,有事再报。”   凌祈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没有碰到熟悉的热源,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去摸。   温瀛回来时, 凌祈宴已坐起身,正在发呆,一脸怔然地望着他。   温瀛走过去,顺手点燃灯,坐上床将人抱住:“做噩梦了?”   凌祈宴趴进他怀中,心跳得有些快:“你去哪了?我一睡着你就不见了。”   温瀛轻抚他的背:“就在外头,方才有人来禀报些事情。”   “……什么事?”   温瀛大致说了一遍,但没与他提云氏。   凌祈宴闻言心下一阵恍惚:“那个傻小子一直就想养猫,但皇后和那个畜生都不喜欢那些小东西,不许他养,宫里能有这么多野猫,是因为太后心善不杀生,要不也早被皇后他们叫人弄走了,可小六只是逗只猫而已,怎么就把命给弄丢了呢。”   温瀛没接腔,手上动作放得更轻。   凌祈宴唏嘘不已:“他手上的红绳串着佛珠,是他本命年时太后特地去庙里给他求的,根本不值几个钱,何必去跟只猫计较,都是宫里长大的,我就没见过比他还傻的,跟谁都亲近,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就记得,明知道那个畜生不是个东西,还坚持要去看他。”   “宴儿。”   凌祈宴的话顿住,抬眼望向他。   温瀛将他抱紧:“别想了,睡吧。”   凌祈宴不再说了,安静趴在温瀛怀中,久久不动。 第82章 再无下次   翌日一早,凌祈宴又去了宁寿宫,昨日之事,太后几乎一晚上没睡,凌祈宴担心她老人家想不开,一大早便过去陪她说话。   温瀛则去了凤仪宫。   沈氏疯了一整夜,凤仪宫上上下下都被折腾得够呛,皇帝不管她,只能由温瀛这个亲儿子去。   他一样被挡在殿外,凤仪宫正殿的大门紧锁,隐约能听到里边沈氏又哭又叫的声音,外头跪了一地的宫人,但没一个敢上前的。   温瀛站在殿前,冷声示意:“开门。”   凤仪宫的大太监战战兢兢道:“娘娘不让奴婢等进去。”   “本王让你们开门。”   “可……”   他一脚踹开了凤仪宫正殿大门。   大殿里凌乱不堪,一地的碎瓷片,到处都是倾倒的桌椅器具。   沈氏浑浑噩噩地坐在地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哪还有半分中宫皇后的威仪。   听到声响,她木愣愣地抬头,眯起眼睛,半晌才适应骤然而来的刺目阳光,也终于看清楚了背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边的温瀛。   短暂的迷茫过后,沈氏眼中的情绪被刻骨的恨意取代,面容几近扭曲,胡乱抓起一块碎瓷片,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冲着温瀛扑了过去。   温瀛冷冷瞅着她。   沈氏满是狰狞的脸上浸染着疯狂和怒恨,捏着瓷片捅向他心口。   温瀛抬起手,轻轻一拨。   沈氏倒在地上,瓷片扎进她右手掌心里,鲜血淋漓。   “啊——!”   她崩溃尖叫:“你去死!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偏偏就不是你!你把我的寓儿、宁儿还给我!你这个讨债鬼!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没有!我只要我的寓儿和宁儿!你把他们还给我!”   “母后自重,”温瀛神色淡漠,嗓音平静地提醒她,“废太子挟持六弟,致其哮症发作暴毙而亡,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母后该去与废太子算,他死有余辜,本王不过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将其处死。”   “你给我闭嘴!闭嘴!”   沈氏挣扎着起身,怒瞪着温瀛,双目赤红,恨得几欲滴血:“若没有你,寓儿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你不安分,是你要抢他的太子之位!你该死!你才最该死!”   她咬牙切齿地又一次扑上去,这一回,她的手上竟多了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刺向温瀛,一副欲要与温瀛同归于尽的架势。   温瀛本可以旋身避开,但他没有,反将手臂送上,生生受了这一下。   小手臂上瞬间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外头的宫人终于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进来,将他们挡开,摁住了沈氏。   “母后生了本王,但未养过本王一日,这一刀过后,母后的生恩,本王便算是还清了。”   温瀛冷漠说完,后退一步,看向沈氏的目光里已不带丁点温度,没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叫嚣,转身而去。   让人草草包扎,换过身衣裳,他又去了兴庆宫。   却在兴庆宫外,碰到留这里侍奉了一整夜的云氏出来。   错身而过时,云氏忽然叫住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地笑,盯着他的眼睛:“旒王殿下,寤儿刚出生时,得了殿下送回来的一柄金弩,太后说寤儿喜欢得紧,那弩我看过,确实是把好弩,就只有一事,我不是十分明白。”   温瀛不动声色地回视她,神情里看不出半分端倪。   顿了顿,云氏问:“为何那柄弩上面,还有另一个人的印章?”   “那弩是本王与人合送的,自然有另一人的印章。”温瀛淡道。   云氏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好似知道,当日殿下要帮我的原因了,说实话,我还挺惊讶的,你与你父皇不像,至少现在不像。”   温瀛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眼中平静无波。   云氏轻勾唇角:“我很好奇,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我命不好没有这个福气,就不知他能有幸拥有这样的福气到几时。”   “与淑妃娘娘无关的人和事,淑妃娘娘最好不要多问。”   云氏幽幽道:“那个人,怎会与我无关呢……”   “淑妃娘娘当真在意他吗?”温瀛的声音更淡,问完这句,没给她再说的机会,略略颔首后,进门去。   大殿里,皇帝刚喝了药,正倚榻上闭目养神。   接连丧子,他深受打击,也几乎一整宿没合眼,称病不见外官。   温瀛跪下请安,皇帝睁开眼,与他招了招手:“祈宵你过来。”   一夜之间,皇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两鬓已有了白发,面色疲惫至极,眼睑下一片乌青,眼中遍布着红血丝。   温瀛跪着挪至榻前,轻声劝慰他:“父皇多保重,龙体要紧。”   一句话就让皇帝滚下泪来,长吁短叹:“朕真是造了什么孽……”   他絮絮叨叨地与温瀛说起话,从凌祈寓说到凌祈宁,再说到他的其他那些儿女。   温瀛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他包扎了的手臂又被血水浸染,皇帝注意到,止住了话头,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的?”   温瀛略略摇头:“小伤而已,不碍事,父皇不必多虑。”   “你方才去了哪里?凤仪宫?”   温瀛不答。   皇帝一见他这反应便猜到事情始末,顿时气狠了:“皇后她果真疯了不成?她好大的胆子!来人!”   他才没了两个儿子,如何受得了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又被人伤到,这会儿掐死沈氏的心都有了。   有太监匆匆进来,皇帝咬牙沉声下口谕,夺去皇后凤印,禁足,关闭凤仪宫宫门,不许她踏出凤仪宫一步,任何人都不得去探视。   再传了就在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给温瀛重新上药包扎。   太医小心翼翼地帮温瀛将先前包扎的布条解开,上过了药,再提醒他,头两日这药必得每两个时辰涂抹一遍。   看到温瀛血肉模糊的手臂,皇帝一阵心绞痛,深觉只是禁足而已,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些。   “从今日起,你再不需要去凤仪宫请安,从今以后都离皇后远着点。”   一个疯了的皇后,于皇帝而言,远不如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来得重要,若非为了温瀛,他定要借这事与皇后发难,是温瀛让她保全了最后的皇后体面,可若沈氏再敢如此疯癫若狂,她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温瀛顺从领命。   皇帝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朕便与你明着说吧,储君之位,合该是你的,待眼下这出风波过去些,朕就会下诏书,你是个好的,不要让朕失望。”   “儿臣谨遵圣训。”   即便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要立他为太子,温瀛也并未表现出喜形于色,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让皇帝十分满意。   他打量着这个半路回来的儿子,心下感慨万千,想到什么,又道:“但还有一事,你如今年岁已经大了,必得尽快娶妻生子,当年的所谓克妻之说,都是些无稽之谈,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你也别再拿这个做借口来搪塞朕,明日起朕就会着人安排这事,尽快将人选定下。”   昨日在朝晖殿外,凌祈宴质问凌祈寓的、关于那几个小娘子死因的那些话,皇帝显然已经听到了,这等丑事,他自然不会再提起,可他也知道了,所谓克妻之说,于凌祈宴就是假的,更别提他的亲儿子。   皇帝看温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试探之意,温瀛没有让他失望,平静应下:“但凭父皇做主。”   “你自己可有何想法?喜欢什么样的?”   温瀛镇定道:“儿臣不懂这些,父皇说好的,必会是好的,儿臣都喜欢。”   皇帝心头一松,凌祈宴和他儿子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若温瀛真为了那小子不肯娶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将人留着,如今既然温瀛愿意妥协,那便罢了,就当是看在淑妃的份上。   于是他道:“你放心,朕定会亲自给你挑个各方面都好的太子妃,才好配得上你,且如今巴林顿已经打下了,按说该论功行赏,但这段时日京中事情太多,给耽搁了,之后各人该有的赏赐朕都不会亏待他们。”   温瀛为他的一众部下与皇帝谢恩,他知道,他给凌祈宴讨的爵位当是讨到手了。   晌午,温瀛留兴庆宫这里陪皇帝用午膳,伺候他喝过药歇下,再去了宁寿宫。   凌祈宴从殿里出来,小声说了一句“太后已经睡下了,你别进去了”,温瀛没多问,牵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在宫里呢,你注意点。”   温瀛不以为意,叫了顶暖轿来,和凌祈宴一起坐上去,回永安宫。   “太后从昨日起已哭晕了好几回,自责之前一时心软替狗东西求情,害了小六,还后悔不该给小六求那根红绳,我怎么劝都没用,方才喝了太医开的药,才总算睡下了。”   说起这事,凌祈宴十分郁闷,温瀛握紧他的手:“这段时日你随我住宫里,每日都来这宁寿宫多陪陪她。”   凌祈宴犹豫道:“我一直住宫里能行吗?之前不是说让我暂住在庄子上?”   “你愿去庄子上?”   被温瀛这么一问,凌祈宴张了张嘴,说不出来了。   他不愿意。   “那就留下来吧。”   昨日之事,凌祈宴怕是有些吓到了,但他不想说,温瀛便也装着不知。   凌祈宴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他问起皇帝和皇后的情况,温瀛随口说了,凌祈宴闻言皱眉:“皇后真的疯了吗?皇帝打算怎么处置她?”   “疯了,闭宫禁足,日后她徒有一个皇后的空名,只怕再走不出凤仪宫了。”   凌祈宴一时无言。   ……昔日跋扈骄横的皇后,竟当真就这样疯了?   倒也是,三个儿子死了俩,死的还是她最喜欢的两个,任哪个女人亲眼看到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互相残杀,都得疯。   他虽讨厌沈氏,但说到底没有深仇大恨,如今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歇了。   “……你父皇还留着她的后位,是为了你吧?”   “嗯。”温瀛淡淡点头。   皇帝并非没有废后的心思,但只有沈氏依旧是皇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的储君之位才能更加稳固。   “那你很快就要做太子了。”凌祈宴小声嘟哝这一句,不再说了,趴到他肩膀上,轻闭起眼。   温瀛捏住他手指节,敛去眼中晦暗。   未时,回去永安宫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凌祈宴的精神好了许多,伸着懒腰下床去外殿,却见温瀛坐在榻上,有下人跪在他身前正给他包扎伤口。   见到凌祈宴出来,温瀛动作极快地拉下袖子。   凌祈宴一怔,大步走上前去:“你手几时受伤了?为何不告诉我?还藏着不给我看?”   凌祈宴臭了脸,拉起温瀛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撸上去,果真看到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他小手臂上。   “怎么回事?这怎么来的?”   “在凤仪宫弄的,已经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温瀛说得轻描淡写,凌祈宴没理他,直接问伺候他的下人,对方看温瀛一眼,见他微蹙着眉,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将事情说了一遍。   凌祈宴听罢顿时生了大气:“她也太偏心了吧!若不是你聪明本事,说不定早就被那狗东西算计死在战场上了!她半点不心疼你就罢了,还将狗东西和小六的死算你头上!哪有她这样做娘的!”   “她是什么性子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温瀛的语气淡然,示意人继续给自己换药,既然已经被凌祈宴看到了,便没再藏着掖着。   知道归知道,可也着实叫人气怒,凌祈宴恼火不已:“我不信她能刺伤你,你若有心避开,她压根不可能碰到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   闻言凌祈宴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毛病么?”   “陛下已经说了,日后我不需要再去与她请安,连面子工夫都不用做了,没什么不好。”   “你就为了这个,生生挨了一刀?”   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他不介意皇后恨他找他麻烦,但他必须确保凌祈宴的安危,只有让皇后彻底安分,再不能踏出凤仪宫一步。   “你说话!”   温瀛抬眼望向他:“坐吧,一直这么气呼呼的不累吗?”   凌祈宴一哽,憋了半日,憋出一句:“我生气怎么了?你身上就没一块好肉,全是疤印子,丑死了,你再弄几个出来,我不要你了。”   温瀛沉了脸,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攥,将凌祈宴拉坐到身上:“闭嘴。”   “你只会叫我闭嘴,变成跟你一样的闷葫芦,你就满意了?”   温瀛盯着他,不出声。   僵持片刻后,凌祈宴环住他脖子靠过去,缓和了声音抱怨:“臭秀才,你上回答应了我不再吓我的,你说话不算数。”   温瀛将他揽紧:“再无下次。”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娶妻的哦 第83章 我不高兴   那日在朝晖殿前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出宫。   凌祈寓伏诛当日,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历数他数条大罪,赐死。   凌祈宁的死,对外说的原因却是突染风寒致哮症发作,没能救回来。   皇帝到底还是顾忌着面子,不想被人议论自己几个儿子兄弟阋墙、互相残杀,想方设法将他们真正的死因掩去。   再半月之后,皇帝又下诏,谕礼部择吉日举行建储大典。   虽未正式册封,温瀛已从永安宫搬去了东宫,宫里人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凌祈寓已死,但他还有妻妾子女,皇帝倒没为难那些人,给两个孙子封了郡王,让他们搬出宫外去,腾出地方。   东宫已里里外外都清扫粉刷了一遍,凌祈宴四处转了一圈,只要看到疑似凌祈寓喜好的东西,俱都叫人撤了,正殿里也按着他的心意,重新装点起来。   温瀛未提出异议,由着他折腾。   凌祈宴十分欢喜,在东宫里颐指气使,半点没有不自在。   当日下午,太后派人来,传他过去。   这半个月他几乎日日要去宁寿宫,连皇帝都默认了他的存在,有他陪着说说话,太后的精神总算好了些。今日他们搬宫,他本已派人去说了不过去,但太后依旧叫了人来传他。   凌祈宴与温瀛招呼了一声:“我去去就回。”   温瀛没多问,给他安排了顶轿子,将他送过去。   到了宁寿宫,凌祈宴抱着小十二逗了一阵,又吃了些糕点,和太后随口说了几句话,满脸都是笑意。   太后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几番欲言又止,犹豫问他:“你真的打算,跟着祈宵一块搬去东宫住?”   凌祈宴舔舔唇,太后之前一直没怎么问过他和温瀛的事情,他都快忘了这茬了。   “……我跟他一起习惯了,住一块解解闷挺好的。”   太后叹气:“过两日,陛下会下旨,对攻打巴林顿有功之人论功行赏,你斩下了巴林顿汗王的脑袋,功劳最大,祈宵特地与皇帝提了,皇帝也答应了,给你一个爵位,虽和你爹一样,只是个流爵,不能恩荫子孙后代,好歹,你自个这辈子是无忧了,我也和陛下说了,会另给你赐一座府邸,你搬出宫去吧。”   凌祈宴缓缓咽下口里的点心,听出了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垂眸安静一阵,小声问:“祖母也要赶我走了吗?”   太后瞬间红了眼眶:“宴儿,我是为你好,你和祈宵,你们不该一直这样不明不白的,若你是个姑娘家,我定会让他明媒正娶将你娶回来,可你和他都是男子,你们不能也没法在一起。”   可他说了会让我做皇后的。   凌祈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从未有男子做皇后的前例,无论是本朝,还是前头漫长的历朝历代,可他就是莫名地愿意相信温瀛,温瀛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但他也知道,别人不会信,尤其是太后,更不会信,她也不乐意。   “我是男子,所以我们现在这样,我也没吃亏,要是他骗我,那我就不要他了就是。”   凌祈宴的脸上挤出笑,冲太后道:“祖母,我心里有数的,你就别操心这个了。”   “你根本没有数,”太后像是生了气,她甚少与凌祈宴生气,这一回却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皇帝已经在给他物色太子妃的人选,他自己也答应了,由着皇帝挑,皇帝说让我帮着一块看看,尽给他挑好的,说不得太子妃、侧妃会一并赐下,东宫里很快就会添丁添口,你一个外男,你真觉得你能在那里待下去?你又要以什么身份待下去?”   凌祈宴愣住。   “……他没跟我说过。”   太后没好气:“这事我不会向着你,也不会向着祈宵,可你自己得为自己划算,不能当真鬼迷了心窍。”   申时末。   走出宁寿宫,看到站在阶下等自己的温瀛,凌祈宴恍惚一瞬,低了头,立在原地没动。   温瀛一步步走上前,牵住他的手:“回去吗?”   短暂的沉默后,凌祈宴轻嗤:“你来了这,都不进去给太后请个安吗?”   “不早了,不扰着她老人家了,明日再来。”   凌祈宴的目光下移,落到他们交握在一块的手上:“太子殿下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就不怕被人议论吗?”   “你在生气。”   凌祈宴瞪他一眼:“松手,我不要跟你在这里拉拉扯扯,丢人。”   温瀛沉下声:“跟我回去东宫。”   ……回去就回去。   回到寝殿,被温瀛摁进榻里,凌祈宴蹭掉鞋子,伸脚就踹,温瀛欺上去,将他两只脚都压住,垂眸不错眼地看着他。   凌祈宴凶道:“看什么看?你滚开。”   “太后跟你说了?”   凌祈宴冷笑:“合着太后不说,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是不是打算等太子妃进了门,再让我给她腾榻?”   “等人选定了,陛下就会下旨,不用等她正式进门,你也会知道。”温瀛提醒他。   凌祈宴噎住,又一脚踹过去:“那你赶紧滚,你去娶太子妃吧,我不跟你好了。”   温瀛皱眉:“别闹。”   凌祈宴拔高声音:“我没跟你闹!”   他原本还忍着,这会儿却被温瀛这么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气红了眼,眼尾泪痣摇摇欲坠,似委屈极了:“你太欺负人了,你骗我,我早说了,你要是娶别人,我就不要你了,我又不是非你不可,等我有了爵位,我也一样可以找个漂亮小娘子娶妻生子。”   温瀛的目光沉下:“不是非我不可?你要娶别人?”   “你可以娶别人我为何不可以?唔——”   温瀛的唇压下来,舌头卷进他嘴里,激烈纠缠。   凌祈宴艰难地吞咽唾液,摇头试图摆脱他,被温瀛捏住下巴,更加凶恶地亲吻,几要将他的唇舌都吞下去。   气都快喘不过来,凌祈宴实在受不了了,抬起手,一拳砸在这个混账背上。   挨了几下,温瀛从他身上翻下,仰躺在榻上,大口喘气。   凌祈宴胡乱抹了一把已被咬破皮的嘴唇,刚撑起身,又被温瀛拉回去,栽倒在他怀中。   “你到底做什么?!”   温瀛将人抱紧:“听话。”   凌祈宴气得眼晕:“那你说吧,把事情说清楚,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我是答应了陛下娶妻。”   凌祈宴又要起身,再次被他拉回去。   “当日他问我时,我若有半分犹豫,他都再容不下你。”   凌祈宴顿时哑然,确实,温瀛若是当着皇帝的面说因为他不肯娶妻生子,只怕皇帝能将他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   温瀛轻拍了拍他的背:“从他选定人选到下聘到最后大婚,稍稍拖一拖,少说能有一整年的时间,足够了。”   “……够什么?”   温瀛侧头看向他:“这个储君之位,我没打算坐太久,东宫并不是最终目标,兴庆宫才是。”   凌祈宴一愕。   “你有把握么?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万一失败了呢?你不就成了第二个狗东西?”   “你怕么?”   凌祈宴的话戛然而止,着急和心慌因这三个字,和他过于冷静的目光猛地沉淀下。   愣愣看向温瀛,他迟疑问:“……真的可以么?”   “嗯。”   “真的?”   “真的。”   温瀛这人好似从来就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成竹在胸,让人想要不信服都难。   他这么说,凌祈宴也就这么信了,轻吐出一口浊气,浑身放松下来:“……那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非要等到太后与我说?”   温瀛默然转开眼。   “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想看我跟你急。”   凌祈宴的爪子拍上他的脸,将温瀛的那点小心思揭穿:“你太坏了,你就是想我呷醋。”   “你呷醋了吗?”温瀛捉下他的手,盯着他问。   凌祈宴不说,手指别别扭扭地点上他心口:“反正,我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你若是骗我,我就再不理你了。”   “嗯。”   凌祈宴心里舒坦了,抬头亲了亲温瀛下巴,趴在他怀中不再动。   温瀛拥紧他。   又过了几日,兴庆宫那边突然送了一堆画卷过来,说都是太子妃的后备人选,陛下都已先看过,又给太后过目了一遍,挑剩下这些,让温瀛自个也看看。   “陛下说了,殿下您若是看中了谁,尽可以都收了,这些都是家世出身顶顶好的,长得那也是万里挑一,若是觉着画像看不准,陛下还说让淑妃娘娘办场百花宴,将这些小娘子们都叫来,好叫您当面看个清楚。”   兴庆宫的大太监满脸喜气洋洋,将皇帝的话转述给温瀛听。   温瀛不甚在意:“不必了,画卷都搁着吧。”   那太监脸上的笑滞了一瞬,面露尴尬:“可陛下说,非得殿下您亲自看看……”   一旁的凌祈宴似笑非笑道:“搁着做什么,都展开来,给太子殿下瞧瞧呗。”   温瀛侧目看他一眼,凌祈宴没理他,催促着一众宫人动作麻利些,将画卷都举起来,温瀛没有制止,默认了他的提议。   十数副美人画卷排成一排,在他们面前展开,一眼望去,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个个鲜嫩水灵的,确实都是美人。   凌祈宴饶有兴致地在那些画卷前踱步,东瞧西看、评头论足。   “陛下与太后娘娘的眼光果真不错,瞧瞧这些小娘子们一个个长的,这都怎么养出来的……”   温瀛阴了脸,与那兴庆宫的太监道:“这些画卷且先留这里,待孤仔细看过再说。”   “那自然好,不急,”对方满脸赔笑,“殿下慢慢看,定要挑个最好的,陛下还说了,若这些里头没有中意的,他再让人送一批过来给您挑。”   温瀛轻颔首。   兴庆宫的人退下,凌祈宴意犹未尽,依旧叫人举着那些画卷给他看。   “看够了么?”   温瀛凉飕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凌祈宴回头看他,故意无视他的棺材脸,笑嘻嘻道:“穷秀才,你可真有福气,这么多美人给你挑呢。”   温瀛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凌祈宴却将他们叫住,顺手拿过一幅画卷,在温瀛面前抖开,让他看:“这个小娘子头上戴了一朵海棠花。”   温瀛眉头轻蹙,终于看了一眼那美人图。   凌祈宴又叫人拿来另一幅展开:“这幅也有。”   他问温瀛:“方才那太监说,皇帝让淑妃办百花宴,你选妃这事,淑妃也沾了手?”   “或许吧,她操持宫务。”温瀛淡道。   沈氏凤印被夺之后,如今宫里掌管宫务的是云氏,皇太子选妃,虽有皇帝亲自盯着,也少不得要经她的手。   “那就难怪了。”凌祈宴了然,细瞧了瞧那两幅画中的女子,又问了问她们详尽的身家底细,一声哂笑,“我这便宜娘,心眼还挺多。”   “她与那虞昭媛做了姐妹,定是知道了我当初教那虞昭媛,以海棠花勾引皇帝,这才特地用这海棠做标记,好让我给你吹吹风,选这两个小娘子。”   温瀛平静问:“原因呢?”   “唔,”凌祈宴沉吟道,“这两个小娘子相对来说家世不是太出挑,或许比较好拿捏?她约莫觉得可以跟我这个便宜儿子联手,将你这位东宫太子玩弄于鼓掌中吧。”   温瀛的神色不动半分:“所以你会听她的?”   凌祈宴笑笑道:“为何不听?你要真定下个厉害的未婚妻,日后只怕想悔婚也不容易,说不得我还得被倒霉牵连。”   温瀛深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丢出两个字:“随你。”   他拿起笔,随意在其中一幅画像旁勾了个圈,吩咐道:“过半个月,再送去兴庆宫。”   再丢了笔,坐去一旁榻上看书。   凌祈宴凑近过去,在榻前的虎皮毯上盘腿席地而坐,仰头盯着他看。   窗外的阳光滤过琉璃窗,在温瀛浓长的眼睫间跳跃,在他眼睑上映出一小片影子,看了片刻,凌祈宴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上去。   温瀛目光垂向他。   凌祈宴讪然一笑,悻悻收了手,低下眼:“穷秀才,我还是不太高兴怎么办?”   “……我看到那些画卷就不高兴。”   “听到那太监说的话,就更不高兴了。”   半日没听到温瀛开口,以为他又不想理自己,凌祈宴愈是郁闷,脑袋低下去,不吭声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温瀛的声音低缓,一字一字敲进凌祈宴心里。   他的面颊一阵热烫,埋首在温瀛膝盖上,就像从前无数回他与太后撒娇那样。   “……我也不知道。”   片刻后,温瀛弯下腰,吻了吻他耳根:“你听话。”   凌祈宴轻哼:“你哄谁呢?每次都是这一句。”   温瀛没再多言,喂了颗糖进他嘴里。   舌尖舔着嘴里甜得几近发腻的糖,凌祈宴依旧枕在温瀛膝盖上,一阵闷笑。   好似,心下那点不快就这么没影了。 第84章 你调戏我   凌祈宁末七那日,温瀛与凌祈宴出了一趟宫,去京郊的皇家寺院为他做了场法事,再点了一盏长明灯。   只愿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碰上凌祈寓那样的兄弟。   凌祈宴又去见了那位曾经给他批卦的高僧,这回那高僧什么都没说,只盯着他看了半晌,转动着佛珠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佛语。   凌祈宴问:“您当年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数,如今呢?”   老和尚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庙内:“命数天定,但事在人为,既来之、则安之。”   “果真?”   “理当如此。”   凌祈宴与他道谢。   走出殿外,温瀛正伫立在廊下等他。   凌祈宴走过去:“你怎么不同我一起进去?一直站这里做什么?”   温瀛的神色淡淡:“我不信这个。”   “可我觉得还挺准。”   他以前也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不过没关系,老和尚说了,事在人为。   更何况,温瀛也说过,若他有紫微帝星的命格,自己便怎么都克不着他。   温瀛牵过他的手:“走吧。”   进城后,他们去了皇帝御赐下的凌祈宴的府邸。   凌祈宴的恩封已经下来,是个流伯爵,赏赐的府邸也不大,在城东的僻静处,这还是凌祈宴第一回过来。   被接进上京城来的温家人就住在这里。   是凌祈宴的意思,反正他也不过来住,府邸空着也是浪费,不如让温家人来住着,还能给这宅子攒些人气。   他们是微服前来,没带几个人,马车未到,温家老少就已齐齐出门来迎接。   这些人来这上京城已有快两年,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灰头土脸,但见到他们,仍是规规矩矩的,和从前一样的老实本分。   温清没在,在巴林顿的最后两战中,他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已是六品武将,依旧留在西北那边,朝廷有意在巴林顿开军府,他自请过去,立志不出人头地不回来。   温家几个叔叔拿着温瀛给他们的银子,一起开了个饭庄,起早贪黑,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女人和丫头们在家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男孩在温瀛的安排下都进了学堂,他们这样的人家在上京城可谓十分普通不起眼,但比起从前,日子好过得多了,也有了盼头。   和温瀛一起被温家人迎进门,凌祈宴四处转了一圈看了看,皇帝对他还挺大方,这座伯府虽不大,但处处透着精致,风水也不错,是个好地方。   府里没有下人,只有温家人住着,他们很自觉地没动过正院,挑了府里最偏的一间小院住,一大家子挤在一块,出入都是走的侧门,但日日都会来正院这边做打扫,一花一草都伺弄得十分尽心。   寒暄过后,温瀛将一众弟弟叫上前,轮番考校他们的学识。   这些小孩最大的已有十二,最小的才刚开蒙,无论聪明不聪明,都是肯学的,且学得还不错。   凌祈宴一手支着下巴,听他们摇头晃脑地在温瀛跟前背书,暗自感叹得亏这几个小崽子不像他,只要能念得进书,就都是好的。   几位长辈则不停与温瀛谢恩,一个个热泪盈眶,若非有温瀛,哪有他们的今日。   “叔你们就别谢他了,没看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么,连你们都远着他,以后他就真成那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了,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多虚礼。”   凌祈宴大咧咧的话语让那几个汉子十分无措,这也是凌祈宴第一回这样称呼他们。   温瀛看他一眼,未说什么,示意其他人坐下:“众位叔叔不必多礼,还跟以前一样便是。”   凌祈宴侧过头与他眨眨眼,轻扬起唇角。   后头屋中没了别的人,剩他们两个单独说话,凌祈宴伸了伸懒腰,随口感叹:“我刚看那几个小孩,这才念了两年书,就已经像模像样,出口成章了,日后必不可小觑,还有你这位太子哥哥帮衬着,前途肯定大大的好,多谢了。”   温瀛沉声提醒他:“你自己说的,不用谢。”   “你不要这么咬文嚼字嘛,说是这么说,我跟你道个谢怎么了,”凌祈宴一阵笑,继续道,“温清也出息了,以后温家真的光大门楣了,我也跟着长脸、风光。”   “嗯。”   温瀛没多言,淡定喝着茶。   凌祈宴瞅着他这副模样,更憋不住想笑,凑去他身边,往他腿上一坐。   温瀛搁下茶杯,顺势搂住他的腰,用眼神问他又想做什么。   凌祈宴贴着他鼻子蹭了蹭,笑嘻嘻道:“太子殿下你老实说,你这么帮温家人,只是为了还养育之恩吗?”   温瀛安静看着他。   “是为了我吧?你怕我日后当了皇后被人看不起么?”   温瀛抬起手,在他腰臀间捏了一把,默认了这话。   他确实是为了凌祈宴,但又不只是因他说的这个。   “你也操心得太多了吧,我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双手环住凌祈宴的腰,温瀛缓声问他:“你可知,前朝也曾出过一个男皇后?”   凌祈宴目露惊讶。   “前朝的齐乐帝,为帝二十载,文韬武略都不错,元后早逝,之后再未立后,唯一的皇子幼年夭折,没有继承人,他驾崩之后,帝位旁落宗室旁支。”   凌祈宴不明所以:“这我知道,史书我也被逼着念过的,可他元后不是女子吗?还生了个儿子,但命不好,自己跟儿子都死的早罢了。”   “元后去世后,那位皇帝其实还立过一个继后,是位男子,与之恩爱非常,故之后十数载都再无其他子嗣,朝臣对此非议颇多,并不愿认一个男子为后,后头皇帝驾崩,新帝与一众朝臣给那位男后栽了个罪名,将之处死,又搬出条条框框的祖宗礼法,抹去了他的皇后之名,未将之与皇帝合葬,在后世史书上,他只留下了一个媚上惑主的佞幸之名。”   凌祈宴愣住。   温瀛的神色微黯:“这不是野史,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曾翻阅过宫中藏书殿里的前朝秘典,确认确有其事。”   凌祈宴怔怔看着他,好半日才找回声音:“……所以你才想将来立小十二做皇太弟,因他也是我弟弟,不会害我?你用心栽培这些温家人,是想让他们做我的后盾?”   温瀛点头:“若有一日,温家能成为林家那样的百年世家、屹立不倒,后世便不会有人敢不敬你。”   他不在乎江山是否后继有人,但为了凌祈宴,他必须得安排好一切。   温瀛鲜少会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难得一次主动说了,凌祈宴没想到,他考虑的竟有这般深远。   “你这样,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凌祈宴憋出这一句,低了头,心里乱糟糟的,又仿佛有什么早已生根发芽的东西正灿然盛开。   安静一阵,他贴上去,抱着温瀛亲了亲:“穷秀才,你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了。”   “不必。”   “要的,好殿下,以身相许要不要?”   看到凌祈宴眼中流露出的狡黠笑意,温瀛捏住他后颈,回吻住他。   在伯府里用了一顿午膳,申时之前,他们启程离开。   经过国子监附近,凌祈宴让人在街边停车,温瀛问他:“做什么?”   凌祈宴丢下句“我去去就来,你等着”,跳下车去。   目视他走进街边的那间蜜饯铺子,温瀛轻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一刻钟后,凌祈宴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晃悠,倚在车边看着车内的温瀛笑:“殿下想吃蜜饯果子吗?我特地给你买的。”   温瀛的心神一动,将他抱上车里。   凌祈宴懒得动,就这么懒洋洋地倚温瀛怀里,油纸包塞过去:“给你。”   温瀛顺手接了:“怎么想到买这个?”   “正好路过,看到了,就想到了呗,你这人心眼小,这么点小事耿耿于怀好几年,这回我给你买蜜饯果子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许再计较了啊。”凌祈宴一边笑一边说。   温瀛盯着他笑盈盈的双眼看了片刻,问:“想喝酒吗?”   凌祈宴略略意外,难得一回温瀛主动问他想不想喝酒,他咂咂唇,摇头:“算了,我打算戒了酒。”   “为何要戒酒?”   凌祈宴笑瞅着他:“放浪形骸多不好,以前我是个闲王,不用在意这个,以后我可得做皇后的,我得注意点,免得被那些言官抓了把柄,让你难做。”   “不必,”温瀛皱眉道,“我与你说那些,不是要你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考虑那么多。”   凌祈宴被他两句话逗乐:“真的么?那多不好啊,那日后你该被人说色令智昏了。”   “没什么不好,”温瀛再次问他,“想喝酒吗?”   凌祈宴撇嘴:“你不是不喜欢我喝酒?”   “偶尔喝喝,不贪杯就行,想不想喝?”   对上温瀛浓黑惑人的双眼,凌祈宴不再犹豫:“想。”   温瀛直接让人调转车头,又去了城郊。   从东边的城门出去,再走了半个时辰,进入一处酒庄内,车驾刚停,就有庄中管事过来迎接:“殿下这边请。”   凌祈宴十分好奇,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得了这处酒庄?”   “不是我的。”温瀛只丢出这句,未多解释。   他们先去庄子里四处逛了逛,这处庄子很大,田地足有数千亩,产出的粮食皆都拿去酿酒,且不卖,只供主人家自家享用和宴客。   凌祈宴四处看,只觉稀奇。   温瀛忽然顿住脚步,目光转向他。   凌祈宴不明所以。   温瀛的视线落到他鬓边,盯着看了一阵,又移开眼,继续往前走。   凌祈宴愈发莫名:“你看什么?”   温瀛没理他。   后边他们走到一处湖边,凌祈宴不经意地一瞥,这才看清楚,他鬓边又沾了不知哪里落下的飞花。   ……太讨厌了。   “穷秀才,你又调戏我!”   温瀛淡声纠正他:“调戏你的是这花,不是孤。”   凌祈宴轻哼,连这个自称都用上了,分明就是故意的。   温瀛轻眯起眼,看着他。   凌祈宴挑眉:“我说错了吗?”   对视片刻,温瀛顺手摘了路边杂草中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他发髻上,略微满意,点点头:“这才是调戏。”   凌祈宴:“……”   棺材脸的太子殿下一本正经调戏人,可太烦人了。   后头凌祈宴不愿走了,他们进入一处临水的阁楼中坐下。   庄中管事带着人将各式的酒送上,一一与他们介绍:“这是二十年的玉琼浆,以西域之地最纯净的溪泉水酿造而成,在土里埋了足足二十年才挖出来,这壶里头的,则是十四年的赛神仙,热辣醇正,半壶喝下,再大醉一场,美梦酣然,快活似神仙,另外这种,是这庄子里最出名的绿芙蓉……”   那管事每说一种,就有美貌婢女帮他们将酒斟进杯中,凌祈宴好奇接过去,先细细嗅了嗅,再浅尝上一口,享受地眯起眼。   他啧啧感叹:“这些酒可真不错,各具风味,我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上京城外,还有这么好一处酒庄。”   温瀛挥了挥手,让管事带着一众伺候的人都退下。   凌祈宴看着他笑:“我好歹在上京长大的,怎的你这个穷秀才,竟比我知道的还多一些,做了太子的人果真不一样。”   温瀛给了夹了些下酒的小菜到碗碟中,随口解释:“这里是敬国公府的庄子,甚少招待外客,你自然不知道。”   凌祈宴一愣:“林家?”   倒也是,林家自持百年世家、家风严谨,从前他是个混不吝的纨绔,林家那些小子是不屑于跟他一块玩的,但他没想到温瀛能在这庄子里来去自如,显然已不是第一回过来了。   反应过来后,凌祈宴的心思动得飞快:“林肃如今已经袭爵,敬国公府他说了算,你与他敬国公府走这般近,他真肯帮你?”   “不知道,或许吧。”   “或许?”   温瀛盯着杯中晃荡的酒水,淡道:“回京之后,我与敬国公就甚少往来了,倒是与敬国公世子偶有私交,但没说过这些事。”   “唔,你装他们也装,都是千年的狐狸,不奇怪。”凌祈宴笑着挤兑了一句,懒得再问,反正温瀛有本事,他不需要操心这个。   温瀛伸手过去,拇指腹拭去他嘴角的酒渍,亲手给了倒了杯果酒:“试试这个,甜的。”   凌祈宴接过去,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但果味比酒味多,他搁下杯子:“这是那些姑娘家和小孩喝的,我不喝。”   温瀛将杯子拿回去,剩下的大半杯倒进自己嘴里。   凌祈宴盯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没来由地一阵燥热:“……我们喝点更烈的吧?”   “当心醉了。”   凌祈宴不以为意:“醉了你把我背回去呗。”   这么说着,他两根手指点在酒案上,交替往前,直到碰触到温瀛随意搭在案边的手。   握住他指节轻捏了捏,凌祈宴看向温瀛的一双桃花眼中尽是勾人的笑:“好不好啊,太子殿下?”   温瀛转开眼:“不许撒娇。”   啧,木头。 第85章 放浪形骸   傍晚之时,阁楼里多了一个人,是那位敬国公世子,惜华的夫君。   那人进门来,言笑晏晏地与温瀛问安。   温瀛为他与凌祈宴介绍,对方自然一眼认出凌祈宴,神色不动半分,口称伯爷,温瀛说他是温宴,他就只是温宴。   凌祈宴有些喝高了,一副懒骨头坐没坐相,但有外人在,他不好躺温瀛怀里,干脆拿了鱼竿,趴窗边去钓鱼。   那俩人闲聊起家常,凌祈宴分出心思听了一阵,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位敬国公世子应当是听下人禀报了温瀛过来这边,特地来的,就冲着他这么积极主动,这敬国公府就未必没有与东宫示好的意思。   看来他们这一趟确实没白来。   他又突然想到,这人是惜华的夫君,惜华那丫头从前还想着要收温瀛做面首来着,不知道这位世子爷知道这一茬会怎么想,啧。   “家妹之事,还未正式与殿下道谢,虽再不能为她做什么,好歹知道了她到底是因何而死,且如今恶人已伏诛,无论如何,殿下大恩,我林家定会铭记于心。”   林世子说的真心实意,温瀛淡淡点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后头俩人又说起别的,都是些琐碎小事,半句未提朝堂之事,凌祈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一阵,觉着没意思,打了个哈欠,换个姿势继续钓鱼。   直到他的鱼竿上有鱼上钩,这才瞬间来了精神,跪直起身,快速收线。   那头也不知钓到了什么,沉得厉害。   一条看着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鲤鱼破水而出,咬着鱼钩还在活蹦乱跳地挣扎,不断甩尾。   凌祈宴一见高兴极了,拼命拉扯着鱼线,试图将鱼收上来,但不得章法。   温瀛起身过来,帮凌祈宴扶住鱼竿,鱼尾甩下的水溅到他衣裳上,他微蹙起眉,从凌祈宴手中接过鱼竿,快速将那鱼拖上来,狠狠甩到窗台上,再命了人进来把鱼收拾了。   凌祈宴得意地扬起笑脸:“我厉害吧?”   温瀛点点头:“嗯。”   分明这鱼钓上来,他才是花力气更多的那个。   林世子看着他俩的互动,轻眯起眼,想到什么,笑道:“这庄子里的厨子做鱼羹是一绝,殿下和伯爷可愿赏脸尝一尝,留这庄中用过晚膳再走?”   不等温瀛说,凌祈宴先痛快应下:“行,我刚钓到的那条,一并炖了吧。”   “好,定叫殿下和伯爷尝个鲜。”   温瀛去更衣,阁楼里只剩凌祈宴和那位林世子,凌祈宴一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喝醒酒汤,林世子叫人给他上了些鲜果来,顺嘴道:“前些日子,郡主还与我提到了伯爷。”   “是么?”凌祈宴笑笑,“郡主说什么了?”   “说伯爷比从前变了许多,出息了。”   凌祈宴顿时乐了:“她怎么好意思,用这副口吻说我。”   林世子笑着点头:“郡主做了孩子娘,与我母亲学的这些,我也总是被她训,习惯了。”   凌祈宴哈哈笑:“你这可不行,被她拿捏死了说出去多没面子?”   林世子笑叹:“她高兴就好。”   温瀛回来时,这两人已相谈甚欢,还约好了下回一起打马球。   他没说什么,在凌祈宴身侧坐下。   一顿晚宴,可谓宾主尽欢。   凌祈宴十分喜欢那称作“绿芙蓉”的酒,不会过于呛辣,入口甘醇,又回味无穷,先前他就喝了不少,用晚膳时更趁着温瀛与林世子说话,偷摸多喝了几杯。   温瀛几回看他,到底没制止。   宴罢酒酣,林世子恭送他俩离开。   他又特地叫人多送上两坛那绿芙蓉给他们,笑吟吟地与温瀛道:“这酒殿下和伯爷瞧着都挺喜欢,臣便叫人多拿了两坛来,还望殿下笑纳。”   这是今夜这位林世子第一回,用这个自称。   温瀛的眼瞳轻缩,不动声色地命人接了。   “恭送殿下。”对方的语气愈发恭敬。   车门阖上,凌祈宴再坚持不住,抱着痰盂一顿吐。   温瀛给他拍背,将帕子递给他,待他吐完了,又叫人倒了些温开水,亲手喂给他喝。   将一大杯水咕噜灌下,凌祈宴倒在温瀛怀中,嘟嘟哝哝地抱怨:“这么好的酒,都吐了,真可惜。”   “我提醒过你,喝酒要节制,不能贪杯。”温瀛的嗓音略沉。   凌祈宴笑着打哈哈:“我不就是多喝了点,哪能人人都跟你一样,那么克制。”   “也没几个人跟你一样,每回喝了吐、吐了喝。”   凌祈宴伸脚欲踹人,但浑身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使不出,被温瀛摁住脚,捏了捏小腿肚。   这下他更没法作妖了,缩在温瀛怀中哼哼唧唧。   “……穷秀才,林世子方才是不是还送了你两坛那酒,他可真小气,怎不多送点。”   “你还想喝?”温瀛冷声问。   “不喝就不喝呗,可你是太子,哪有两坛酒就将你打发的,忒不讲究,我还以为他真是个上道的呢。”   温瀛却道:“敬国公府这绿芙蓉极难酿造,庄子上一年最多也只能酿个十坛,从不送人,任何人都不能让他们破例,但是当年陛下登基之前,老国公曾送了陛下两坛这酒。”   凌祈宴听得愣神,抬眼望向温瀛:“他们给皇帝送过这酒?……是那个意思么?”   “嗯。”   凌祈宴拖长声音:“原来如此。”   当今皇帝当年能顺利登基,敬国公府功不可没,但敬国公府又并非一开始就为他所用,皇帝也很是费尽心思,才将他们拉拢,这些凌祈宴自然知道,只没想到,这里头还有送酒一说。   从不送人的家藏酒从前送了两坛给当今皇帝,如今又送给温瀛,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抱住温瀛的胳膊,凌祈宴笑开花:“那恭喜你啊,太子殿下。”   温瀛轻抚他的脸,淡然道:“同喜。”   时候已晚,加上凌祈宴又喝多了,温瀛没有命人进城回宫,而是去了他们自己庄子上。   在车上时,凌祈宴已窝温瀛怀里睡了一觉,到了山庄中,他被温瀛用斗篷裹住抱下车,进屋后又被伺候着更衣梳洗完,反而来了精神,再不肯睡了。   温瀛更衣时,原本坐榻上的凌祈宴赤着脚下地,黏在他身后转。   天还不算太冷,地上又有地龙,温瀛便由着他,没有提醒他去穿鞋。   凌祈宴垂着脑袋伸手攥他衣袖:“穷秀才,我想舞剑。”   “大半夜的,舞什么剑。”温瀛皱眉。   “我想,我手痒。”   温瀛叫人给他铸的剑他一直随身带着,这会儿就搁在一旁的剑架上。   凌祈宴四处望了一眼,看到他的剑,笑嘻嘻地跑过去,顺手抽出。   醉鬼哪里来的力气舞剑,剑在手中胡乱地耍,没什么力道,他却乐此不疲,拎着他的剑,缓缓摆出招式,迷朦双眼里尽是笑意。   温瀛看他一阵,走到桌案后,铺开画纸,提笔沾了墨。   不到半刻钟,那人恣意张扬的模样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凌祈宴转到温瀛面前,隔着一张桌案,长剑挑上他下巴。   温瀛抬眼望向他。   凌祈宴眼中笑意更浓,长睫如羽翼忽扇。   “你在画什么,为什么不看我啊?画中人有我好看吗?”   自然是没有的。   再巧夺天工的画者,也只能将他的神韵在画纸上还原出一两分。   被凌祈宴推坐到榻上,温瀛的喉咙滚了滚,没有动,由着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身。   凌祈宴扔了手中剑,手指勾绕着温瀛的腰带,贴至他眼前,嫣红的唇轻轻摩挲过他下巴,潋滟桃花眼分明清浅明亮,却又勾人异常。   温瀛低低喘了一声,被他坐到不该坐的地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汇聚到那一处,那种被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的磨人之感,完全无法忽视。   始作俑者却浑然未觉,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上,有意无意地摆动着腰身,鼻子蹭着他的鼻子,脸贴着脸,眯起眼睛笑。   温瀛哑声问:“笑什么?”   凌祈宴在他耳边又是一阵笑:“穷秀才,你又想使坏了。”   温瀛的声音更哑:“你别动。”   他偏不,痴缠着温瀛,愈发得意地做乱。   温瀛用力掐住他的腰,嗓音危险地提醒他:“不许动,醉了就赶紧睡,别一会儿又喊头疼。”   凌祈宴嗤之以鼻:“臭秀才,以前不我让你弄我,你偏弄,现在倒是会装正人君子了,别装了,我想要,你快点。”   温瀛的大掌在他腰臀间来回揉捏:“真想要?”   “别磨蹭啦。”   他的手先摸下去,满意地听到温瀛在耳边的呼吸声渐重,嬉笑出声。   “……别闹。”   “没跟你闹。”   凌祈宴往后退开一些,眨眨眼,俯身下去。   牙齿咬着温瀛的亵裤边缘,一点一点卷下,温瀛没再拦着他。   直到凌祈宴张开嘴,将他已然有了勃发之势的茎物含进去。   温瀛一贯处变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捏住凌祈宴后颈,哑声提醒:“别做这个……”   凌祈宴在他前端缝隙处轻轻啜了一口,抬头与他狡黠一笑:“为何不做,我伺候殿下不舒服么?”   “你不必……”   凌祈宴没理他,低头再次含住他那东西,虽笨拙但极尽所能地卖力吞吐,想要取悦他。   温瀛的眸色晦暗,捏在凌祈宴颈后的手上移,变成了将他压下的动作。   这是凌祈宴第一回为温瀛做这事,十分生疏,磕磕碰碰间几次咬到他,尝到嘴里的略腥涩的味道,倒没什么不适,只觉得撑得厉害,那玩意儿越来越胀,没几下凌祈宴就觉喉口酸得不行。   温瀛扣住他后脑,快速挺动起腰身。   凌祈宴骑虎难下,这个时候再说不要做已经晚了,被巨物顶进深喉,很快憋红了眼角,憋出了眼泪。   温瀛没有折腾他太久,最后关头,猛地将茎物抽出,依旧慢了一步,激烈喷射出来。   凌祈宴的嘴角、鼻尖、眼睫上,都挂上了那些淫靡不堪的白浊,潋滟非常。   他浑浑噩噩地抬头,茫然望向尚沉浸在情欲中、神情难得不同平常的温瀛。   温瀛低低喘着气,垂目回视他。   凌祈宴无意识地伸出舌,舔了舔嘴角的东西,咸腥的味道在唇齿间完全蔓延开。   温瀛的眸光更黯,嚯地将他攥起,摁到榻上。   凌祈宴这才恍惚回神,呸呸两声,就要骂人:“你个混账……”   温瀛炽热的唇舌覆下,将他一肚子的怒气堵回去。   大掌滑进他本就敞着的中衣里,一把攥下他亵裤,在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巴掌,不待凌祈宴反应,温瀛已捏着他一条腿架起到腰上,猛送进去。   “唔——”   一进去就顶到最受不了的那点,凌祈宴被顶得浑身痉挛,失态叫出声,一样被堵在相贴的唇齿间。   未经开拓,但承受过无数次的地方,早已习惯了那物的形状和大小,自觉地缠上去,如无数张饥渴的嘴,紧咬着温瀛的茎物不放,很快变得湿润。   温瀛贴着他的唇重重一喘,不再顾忌地大力抽插顶弄。   一进一出,尽都全根到底再抽到头,不断擦过凌祈宴身体里最敏感的地方,凌祈宴呜咽出声,死死咬住他肩膀。   温瀛的腰力比从前更好,快速激烈地抽插,足足两刻钟,速度半分不减。   身体相连处淫靡不堪,尽是碾磨出的白沫子,一塌糊涂。   凌祈宴已被肏得失了神,眼角不断滑下水,断断续续地呻吟,情潮覆面,比桃花更艳,双腿从温瀛腰上被拎上他肩头,一双白皙柔软的玉足随着温瀛顶撞的动作,不住蜷缩舒张,脚踝上的那根红绳被汗水浸透,更衬得艳丽非常。   当一股股的热流打进身体深处,凌祈宴再压抑不住,失控地尖叫出声,同样射了温瀛一小腹都是。   只停了片刻,温瀛又抱着他坐起身,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继续摆动起腰身。   “你怎么还要啊……”   温瀛在他耳边喘气:“你自找的。”   被温瀛抱着坐进浴池里时,凌祈宴尚未缓过劲,趴在他肩上,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温瀛帮他做清洗,细细密密的吻不断落到他鬓边、面颊上。   凌祈宴闭着眼睛嘟哝:“你越来越厉害了……”   “舒服?”   “嗯,”凌祈宴的声音里带出笑,“舒服得很,以前还会疼,现在连疼都没了,你的功夫越来越好了,花样又多,要不是你这么厉害,我以前怎么会让你弄我,你可比那些东西好用得多。”   这些羞于启齿的言语,也只有凌祈宴能这样大咧咧地说出来,半点不脸红。   温瀛轻拍了拍他丰润的臀:“不害臊。”   听出他语气中的冷硬,凌祈宴一阵闷笑:“你又生气了?真小气,我不就这么说说,我以前不懂啊,你能让我高兴,伺候得我舒服,我就高看你一眼,可我也没对别人这样,你别生气啦。”   温瀛没再说什么,将他抱紧。   洗干净后,温瀛依旧没叫人进来伺候,穿上中衣,拿了条绸巾将凌祈宴裹住,抱着他回屋去。   凌祈宴懒得再穿衣裳,赤条条地在床褥中打滚,温瀛吹熄灯,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将人摁住:“别乱动,睡觉。”   凌祈宴犹无睡意,抱住他脖子,贴着他蹭:“穷秀才,我们说说话吧。”   温瀛闭起眼:“说什么?”   凌祈宴想了半日,好似没什么要说的,可他有点舍不得就这么睡了:“算了算了,你再让我亲一口吧。”   温瀛在他唇上轻碰了碰。   凌祈宴不太满意,舌尖挤进他嘴里,勾勾绕绕地追起他的舌缠绵。   不期然间,他好似看到温瀛眼中隐约的笑意,屋中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明,但凌祈宴知道,他一定没有看错。   “你,唔——”   一个字刚漏出口,温瀛的唇舌已覆上来,反客为主。   翌日清早。   凌祈宴一觉睡到辰时过后才醒,伸着懒腰推开窗,温瀛正在窗外庭中练剑。   他手支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看了一阵。   温瀛身姿矫健,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周身都是凌厉之气,煞是夺人眼球,叫他看得移不开视线。   直到他最后一个旋身,剑尖点地,凌祈宴直起身,啪啪鼓掌:“善!”   手持剑的那个人收拢了周身气势,在秋日和煦朝阳中抬眼望向他。   凌祈宴轻扬起唇角,笑道:“太子殿下好兴致,一大早就起来舞剑了。”   温瀛进门来,随口说:“比不得你,喝醉了衣衫不整赤着脚在屋中舞剑。”   “我哪有?”   凌祈宴坚决不肯承认,昨夜喝高之后的事他记不得了,不记得就是没有。   温瀛伸手一指自己桌案,示意他去看。   凌祈宴犹犹豫豫地过去,看清楚温瀛画了什么,脸上表情僵住。   画里的他中衣大敞着,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膛,披头散发、醉眼迷蒙,说是舞剑,却无半分仪态可言。   温瀛寥寥几笔,将他放浪形骸的模样尽数画下,凌祈宴双手捂住脸:“你太坏了,你画这个做什么?”   温瀛抿了口茶,淡定道:“挺好。”   凌祈宴想将画撕了,被温瀛制止:“留着吧。”   “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温瀛淡淡睨他一样,将画卷起来,收入他的柜子里,上了锁。   凌祈宴不依不饶地纠缠:“好殿下,你行行好,将画撕了烧了吧?”   “不吉利。”   “你不是不信牛鬼蛇神这一套么,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不烧。”   凌祈宴气呼呼地坐回榻上去。   温瀛走过去,弯下腰双手撑在他身体两边,平视他的双眼:“生气了?”   凌祈宴的手指点上他心口:“你画那种东西,被别人看到我还要不要脸了?”   “你不是不在意这个?”   凌祈宴气道:“总之,不能给别人看到。”   温瀛捉下他的手:“不会,我收着,没人敢看。”   “那能烧了吗?”   “不能。”   “……你留着到底做什么?带进棺材里去么?”   “可以。”   凌祈宴:“……”   反正,就是不烧。 第86章 好自为之   九月,皇太子册封大典,祭天地、宗庙、社稷。   再两日,指婚圣旨到东宫,太子妃的人选,就是之前温瀛亲笔勾下的那位。   准太子妃的叔父是内阁辅臣,但排位靠后,入内阁的时间也不长,在朝堂中算不上扎眼,温瀛这个选择,倒是让皇帝比较满意,自觉这个儿子有分寸,并不一昧贪图那些家大势大的高门勋贵,是个心思稳重的,因而更让他高看一眼。   婚期定在了明年夏日,那小娘子及笄之后。   虽还有大半年,但婚事已定,聘礼却得先下。   聘礼单子没几日便送来了东宫。   云氏掌管宫务,连皇太子的婚礼操办之事,皇帝都交给了她把关,这聘礼单子也是她亲手拟下的。   温瀛没看,只让东宫属官去核对,凌祈宴却将人叫住:“干嘛不看,给我瞧瞧,淑妃娘娘都给殿下准备了哪些好东西,要送去准太子妃家下聘。”   温瀛瞅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东宫属官是个机灵的,见状赶忙双手将礼单册子呈给凌祈宴。   一份聘礼单足足上百页,凌祈宴咋舌:“这么多?上回狗东西娶太子妃,都没送过这么多东西吧?”   “陛下说了,这回的婚礼定要办得比上回更风光热闹。”那东宫属官高高兴兴道。   “是么?”凌祈宴拖长声音,神色里更多了些意味深长。   温瀛将册子从他手中抽走,扔回去,淡声吩咐:“下去吧,按着流程办便是。”   待人走了,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瞅向他:“殿下,好歹做做样子,你这么敷衍不太好吧?”   温瀛没理他。   “啧,那小娘子都还未及笄,许给你岂不是亏了,你真好意思选个这么鲜嫩的小姑娘。”   “你选的。”温瀛冷声提醒他。   凌祈宴不承认:“与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娶妻。”   温瀛漠然转开眼。   凌祈宴被他的反应逗乐。   他都不生气,这人真好意思因这事跟他闹别扭?   再半月之后,是皇太后的寿诞。   那日凌祈宴一早去了宁寿宫,特地去送上寿礼,是他前些日子从庙里求来的一串佛珠。   今日宫外各家的命妇都会进宫来请安吃寿宴,凌祈宴不好多待,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就告辞要走。   太后提醒他:“宴儿,晚上的家宴,你也过来吧。”   凌祈宴一脸讪然道:“祖母,这不好吧,陛下肯定不愿见我,还有其他那么多宗亲在呢……”   他这么个“死人”突然大咧咧地出现在人前,岂不惹人非议?还给温瀛添麻烦,还是不要了。   太后自然知道这个理,可她心里不得劲,尤其在一连没了两个孙子后,哪怕凌祈宴并不是她的亲孙儿,她却舍不得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   “祈宵也会过来,那你要一个人留东宫里吗?”   说起这个,太后心下更不是滋味,她劝了好几回,但凌祈宴不肯听她的,执意要继续与温瀛厮混,再多说些,他就不敢来宁寿宫了,她老人家只能暂且作罢。   “没事,一个人就一个人吧,”凌祈宴笑着安慰她,“等明日我再来陪祖母一块用膳。”   回去东宫,温瀛果然不在,估摸着不到晚上用完家宴不会回来,凌祈宴撇了撇嘴,先前在宁寿宫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倒真有些不爽快了。   好似,他真的就是那见不得人的一样。   倒在榻上,瞪着眼睛发呆一阵,再阖起眼,懒得想了。   戌时末,温瀛终于回来。   进门后他脱下身上大氅,顺便吩咐人传膳。   睡了一整日的凌祈宴从榻上坐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他:“你不是用过家宴了吗?怎么还传膳呢?”   温瀛走过去,伸手捏起他下巴,打量他脸上神色:“你今日吃了什么?”   凌祈宴“唔”了一声,肚子配合发出咕咕叫声。   他没用午膳,下午吃了几口点心,晚膳也没吃,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和发呆,这会儿被温瀛一问,才觉饿过头了。   这么想着,他有一点不好意思说,眼珠子胡乱转了几圈。   “我也没用晚膳,陪我一起吧。”温瀛丢下这话,松开手,在榻上坐下。   他叫人上来个羊肉锅子,再添了几道配菜,涮着吃。   吃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凌祈宴空虚了一整日的脾胃渐渐暖和,顺嘴问道:“你不是吃家宴的么?都这个时辰了,怎饿着肚子回来了?”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我不回来,你就打算一直不吃东西?”   凌祈宴不想承认他确实有些别扭:“你胡说,我哪有。”   “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温瀛夹了一块最嫩的羊肉进他碗中,“吃吧,别饿着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何不用家宴?”   “没用成,”温瀛淡道,“被人砸了。”   凌祈宴一噎:“……太后寿诞,天家家宴,被人砸了?”   “嗯。”   “谁干的?”   “皇后。”   凌祈宴愕然:“她不是被关在凤仪宫里,哪都去不了么?”   温瀛却道:“你不饿么?先吃东西。”   跟温瀛这闷葫芦说话累得慌,凌祈宴直接让跟着他一块去的下人来说,很快弄清楚了事情前因后果。   傍晚宁寿宫家宴刚开席,正热闹时,那位被禁足了的皇后突然出现,闯进去,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大喊着要人偿她两个儿子的命,还发了疯地砸东西,在一众宗亲前,将皇帝苦心隐瞒的凌祈寓和凌祈宁真正的死因给泄了底,把皇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竟直接晕了过去。   家宴就这么彻底砸了。   后头温瀛将皇帝送回兴庆宫,一直待到皇帝喝了药睡下了,才饿着肚子回来东宫。   凌祈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去的宁寿宫?”   “下人疏忽,让她从凤仪宫侧门跑出去了。”   稀奇。   凌祈宴隐约觉得不对,被禁足了的皇后因为宫人疏忽,从凤仪宫侧门跑出去,且恰好跑去宁寿宫,砸了皇室家宴,就有这么巧合?   但见温瀛神情平淡,他想想又算了,咂咂嘴,只问道:“皇帝真被气晕了?当真气得那么厉害?”   “嗯,晕了,掐了人中又醒了,喝了药,这几日怕是上不了朝了。”   凌祈宴无言以对,想想那位皇帝曾经每回骂他时中气十足的模样,如今竟被皇后给气晕了?   “……皇帝这回真要废后了吧?皇后没了你这个太子怎么办?”   “随他。”温瀛丢出这两个字,浑不在意。   凌祈宴顿时乐了:“也是,你这个太子位置又不是靠皇后来的,管她呢。”   用完晚膳,凌祈宴去沐身,温瀛听人来禀报事情。   “将皇后娘娘从凤仪宫放出去,再引导她去宁寿宫,都是淑妃娘娘安排人做的,太后娘娘像是起了疑心,派了人去查,奴婢等已经先一步将没抹干净的痕迹,都替淑妃娘娘抹去了,还抓了个发现端倪,想去告发的凤仪宫宫人。”   “杀了吧,”温瀛淡道,“这事到此为止。”   对方喏喏应下。   两刻钟后,凌祈宴回来,爬上榻,从身后抱住正倚榻里看书的温瀛的肩膀,对着他耳朵吹气:“穷秀才,你方才又做什么了?我去沐身你不跟着,肯定又瞒着我做坏事了。”   温瀛回头睨向他:“你猜。”   学坏了,竟然让他猜。   “懒得猜,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说算了。”   “那你还问?”   “问问不行啊?”凌祈宴轻哼。   “没什么,下头的人来禀报点事情,和方才家宴上的那一出有关的。”   温瀛没有细说,凌祈宴吧唧一口亲上他的脸:“不说算了,你做什么坏事我都不管,你别欺负我就行。”   温瀛沉声问:“我几时欺负过你?”   “你真好意思说,你哪日没欺负我?”   温瀛伸手一攥,将靠自己背后的人拉至身前,揽入怀中。   凌祈宴在他怀里眯起眼睛笑,温瀛嗅着他脖颈间的清新香味,迷恋地吻上去。   翌日,一道废后诏书自兴庆宫发下,沈氏由凤仪宫迁出,住进了皇宫西北角最偏僻冷清的栖恩殿里。   又半月后,皇帝突然传口谕,要迁去东山下的汤泉别宫休养,留皇太子坐镇宫中。   这半个月皇帝大病了一场,先是被沈氏气晕,后又染了风寒,精神气差了许多,在云氏的提议下,才决定去别宫休养一段时日。   走的那日清早,温瀛将御驾一路送出城门,凌祈宴闲来无事,扮做他侍卫一块跟了来,打算等送走了皇帝,就去城外庄子上小住两日。   半道上,前头突然有人过来传话给凌祈宴,说淑妃娘娘想见见他。   凌祈宴正窝皇太子的车辇中吃点心,听到这个,慢吞吞地咬下一块糕点,要笑不笑道:“我一东宫侍卫,去见淑妃娘娘,不大合适吧?”   “娘娘说,就跟您说几句话,已经请示过陛下了。”   凌祈宴略犹豫,看向温瀛,温瀛没理他,丢出一句“你自己决定。”   气人。   凌祈宴跳下车,骑马去了前头。   到了云氏的车驾边,隔着一道车窗,他问:“淑妃娘娘叫我来,有事么?”   安静片刻,里边传出云氏低缓的声音:“陛下给你封了爵赐了府邸,你为何不搬去住,却留在东宫里?”   凌祈宴不咸不淡道:“劳淑妃娘娘关心,您就当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也好,东宫属官也好,太子殿下需要我,我便留东宫里头。”   “是么?”云氏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若太子妃进门后呢?”   “那是殿下的事,与我何干?”   云氏推开半边窗,望向他。   凌祈宴不动声色地回视。   这是这二十多年他们母子俩第一回单独见面,隔着一扇车窗的距离,沉默对视。   半晌,云氏幽幽道:“我不信你是个傻的,也不信你甘心委曲求全做小伏低,既然你选择留在东宫,想必是太子给过你什么承诺,无论这样的承诺最后能否实现,至少眼下看着,他还是个好的。”   凌祈宴没接腔,淡漠看着她。   云氏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之前与他说,你比我幸运,或许吧,说不得你能幸运得更长久一些,我与你本无母子缘,日后也不会有,想来你也看不上我,但总归,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一点你不需要记得,我记得便是,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别过成我这样就行。”   凌祈宴冷声开口:“不会。”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自己活成第二个云氏。   云氏点点头:“也罢,你终究是命好的,兴许真能潇洒一辈子。”   阖上窗户之前,她最后丢出一句:“下回去拜祭你爹,替我给他上柱香,就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他,下辈子若有机会,做牛做马报答他。”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纵马往回走,暗自想着云氏那句“你不需要记得,我记得便是”到底是何意,心下莫名地一阵不舒服。   回到车上,他将云氏的话与温瀛复述了一遍,犹豫道:“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温瀛却问:“你会在意她的想法?”   凌祈宴顿时哑然,也是,无论云氏在想什么,又与他何干?   温瀛轻拍了拍他手背,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凌祈宴双手捧着茶杯,望着杯中袅袅而升的水汽,轻抿唇角,心头那点波澜随之散去。   出了城门,温瀛被叫去前头御驾上,皇帝正靠在车里闭目歇息,头上还绑着抹额,精神不济,确实是病了。   “朕这回去别宫,只怕要到明年夏天天热了才会回来,朝政上的事情,你这段时日也跟着朕学了不少,你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通,不需要人多教,不是要紧之事,就与内阁几位辅臣商议着拿主意吧,他们都对朝事知之甚透,你有不明白的就问他们,真遇上拿不定主意的大事,再派人来报给朕。”   皇帝的声音沙哑,言语间尽是疲惫。   温瀛领命应下:“儿臣省得。”   皇帝轻出一口气:“去吧,也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从御驾下来,温瀛在车边顿住脚步站了片刻,一直目送着车驾走远,再回去车上。   凌祈宴手撑着脑袋,笑看向重新坐进车里的温瀛:“殿下,陛下这回去了别宫,还回得来么?”   温瀛没有回答,吩咐人往山庄去。   凌祈宴伸了伸懒腰,分外畅快,宫里没了皇帝,皇后又被打入冷宫,他们可算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扔了颗糖进嘴里,他趴去温瀛腿上:“好殿下,我那便宜娘可嫉妒我,说我命比她好,比她走运,你瞅着呢?”   温瀛撸了一把他的脸,平静道:“你不必试探我,你不是女子,不需要依附着我过活,你的命好不好,得问你自己。”   说的也是,凌祈宴心道,温瀛要真变成他那个皇帝老子一样的风流种马,自己肯定有多远跑多远,哪怕他当了皇帝、得了整片江山,自己出了大成朝照样有广阔天地。   于是扬起唇角笑嘻嘻道:“殿下放心,我总不会对你始乱终弃就是。”   温瀛懒得再跟他说这些不着调的废话,将人摁进怀中,轻抚他的背,闭目养神。 第87章 近墨者黑   入冬以后天气渐冷,凌祈宴镇日窝东宫里不再出门。   但不得清静,每日都有官员在东宫里进进出出,他又不愿一直避在后头,时不时的会去正殿里晃一圈,那些个官员见到他,起初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后头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便不再敢说什么,但心里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有那脑子里有坑的言官,不怕事大地跳出来参凌祈宴,说他夜宿东宫不合礼制,只差没直接挑明说凌祈宴是佞幸,言辞激烈地劝谏温瀛离他远点,不要污了储君声誉。   凌祈宴气不过,分明温瀛才是给他暖床的那个,凭甚说他是佞幸?   他拿着那份奏疏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火大:“这些人可太讨厌了,摆明是借题发挥,想给你这位皇太子立规矩,你若是听了他们的,以后指不定一个个的都得骑到你头上来。”   别说他不是佞幸,就算真是佞幸又如何?若是碰上个强权铁腕的皇帝,有一二佞幸,这些人只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会争先恐后去巴结,如今不过是欺负温瀛这个新上任的东宫储君在朝中无甚根基,想要试探他底线、灭他威风罢了。   温瀛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无稽之谈,不必在意这个。”   凌祈宴气哼了一阵,趴到书案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好殿下,这些人太坏了,我不高兴,你哄哄我呗。”   温瀛的目光转过来,依旧是那副无甚表情的寡淡脸。   凌祈宴心道这人总是这么冷面无情,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他耷拉下脑袋:“你不想说算了。”   安静片刻,温瀛的手伸过来,揉上他的后颈:“你过来。”   凌祈宴怔了怔,往前走了两步,被温瀛拉坐到身上。   “真不高兴?”   “你被人说成佞幸,你能高兴?”   温瀛想了想,回答他:“从前确实有不少人这么说我。”   凌祈宴闻言愈发不快,手指戳上他肩膀:“你好意思提从前呢,从前分明也是你占便宜,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温瀛皱眉:“你觉得,我们做那事,是我占了你便宜?”   “当然是……”   凌祈宴话说出口,对上温瀛看向自己的黑沉双目,心下蓦地生出些十分微妙的触动:“倒也不是,我乐意跟你做,不能算你占便宜。”   “嗯。”   温瀛将他揽进怀,贴着他面颊耳鬓厮磨一阵:“不必不高兴,我知道你不是就行,待日后,我自然会叫全天下人都知道。”   凌祈宴心里终于舒坦了,趴在他肩膀上一阵闷笑:“穷秀才,你这话真动听,我可爱听。”   翌日,温瀛再召官员议事,就让凌祈宴在旁待着,直接给了他一个东宫属官的名头,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值宿东宫,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没再给这些官员找自己麻烦的机会,温瀛先给他们出了个难题,出人意料地提出,要求户部削减各项开支用度,用以增加军费。   众人哗然。   皇帝临走时,吩咐温瀛小事与内阁商议,要紧的事情去报给他,但谁都没想到,皇帝这才走了月余,这位先前在朝堂上话都很少说的新任皇太子,忽然就变了脸,擅作主张,竟开口就说要增加军费,这等事情,没经过皇帝首肯,谁敢拍板决定?   “殿下,这万万使不得啊,军费历来都有定数,岂能随意增加,且其它各项开支用度,本就已是捉襟见肘,哪还能再削减……”   户部尚书一百个不乐意,张嘴就反对。   众内阁辅臣,除了那位准太子妃的叔父没吭声,余的纷纷跳出来附和、唱反调。   温瀛的态度却十分强硬,无论他们怎么说,俱充耳不闻:“这事户部先尽快整理出一个章程再来报,那些琐碎冗杂的出项都尽量减去,孤看过户部的账目,每岁用在祭祀庆典上的花销委实多了些,能削减的尽量削减吧。”   他这是完全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态度坚决、一意孤行。   当日回去后,户部尚书便开始称病,不肯再来东宫见太子。   派去尚书府传召的太监回来禀报,说那位尚书大人病得下不了床,实在没法进宫,怕过了病气给殿下,还望殿下恕罪,待他病好了再来与殿下请罪。   凌祈宴听罢十分好笑:“这老匹夫还挺奸猾,为了拖延敷衍,竟连装病这招都使出来了,殿下打算如何办?”   温瀛淡道:“户部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行,换个人来做便是。”   为表东宫体恤下臣之心,温瀛特地派出两位宫中御医去尚书府,一番诊断后,那二位御医直言,尚书大人需要将养个半年,切不可过于劳累,否则留下病根子只怕要折寿,温瀛听闻立刻准了,让老尚书好生在家中休养,不必操心公务,户部诸事由左侍郎全权代掌。   且不提那位尚书如何气得吐血,从没病变成了真病,几位内阁辅臣没等到温瀛低头,见他如此刚愎自用,再次相约来了东宫,想要一起向他施压。   首辅声泪俱下,说着穷兵黩武要不得、打下巴林顿是侥幸、不能因此就过于看重武功的话,总而言之就是咬死了,别想问户部多要一个铜板的军费。   凌祈宴原本坐一旁榻上喝茶,听到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出言打断他:“方首辅这话就不对了吧,什么叫得上天庇护,侥幸才能攻下巴林顿?攻下巴林顿分明是太子殿下的本事,怎么被你一说,尽成了老天爷的功劳?”   不等对方辩驳,他又道:“还有,要说起来,太子殿下打巴林顿,也没问朝廷多要一分钱军费,都是靠勒紧裤腰带,一路打,一路洗劫抢杀那些巴林顿贵族,为此还被人诟病过于残暴,怎的骂名殿下背了,功劳却也被你三言两语给抹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在场的这些人。   面前这位皇太子殿下的凶残煞神之名,不单是在西北,在朝廷中也流传甚广,之前那副与世无争的低调态度分明就是装的!陛下刚走,他就原形毕露了!   首辅涨红了脸:“如今仗已经打完了,还需增加军费做什么?”   “仗是打完了,可偌大一个巴林顿,要让他们彻底安分下来,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已下旨在那边开军府,这笔银子依旧走西北军的军费账上出,显然远远不够,各位阁老在这上京城里吃香喝辣时,可曾想过那些在前线征战的士兵,还有穿着破旧草鞋走雪路的?”   凌祈宴向来牙尖嘴利,丝毫不给这些人面子。   有人不忿叱他:“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凌祈宴冷冷瞥过去,看了一眼说话之人,没有搭理,转而与温瀛提议:“殿下,既然几位阁老觉着削减祀典用度不好,会惹怒神灵和祖宗,那不如就减官员俸禄吧,几位阁老也好以身作则,要不然我说他们吃香喝辣,他们还说我胡言乱语呢。”   温瀛沉声道:“也可,孤是太子,孤也愿做表率,俸禄减半。”   众人微微变了脸色,若是减少别的用度,他们大可大义凛然地反对,但官员俸禄关系他们自身利益,若说不肯,好似显得他们贪婪,更别说太子已经说了他的俸禄也减半。   一时间,几人心下惴惴,生出动摇来。   那位首辅却忽然跪地,摘下管帽匍匐下身:“老臣年岁大了,诸病缠身,无力再为朝廷效力,还请殿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刚才骂凌祈宴“黄口小儿”的次辅跟着跪下,同样道:“臣家中诸事繁杂,亦有心无力,还望殿下允臣同首辅大人一道辞官归乡。”   这便是故意用辞官逼迫温瀛了。   首辅是皇帝登基前就在内阁中的,皇帝的左膀右臂,深得皇帝信任,次辅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哪怕孙女嫁了凌祈寓,他也没因废太子之事受到牵连,足见皇帝对他的看重,这俩人要当真辞官回乡了,待皇帝知道,头一个要找温瀛麻烦。   换做别人,只怕这会儿已亲手上前去将他二人扶起了。   但温瀛只是面色沉下,坐在桌案后垂目看着他们,未动分毫。   长久的沉默后,久到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原本胜券在握的俩人都已生出不安时,他才终于开口:“既如此,孤亦不好强留二位阁老,理当体恤二位,放你二人归乡。”   那二人愣住,其余人更有目露惊诧的,温瀛只当没看到。   哪怕跪在地上的人其实压根不想走,但话已说出口,皇太子没给他们留任何台阶下,他们是不走也得走了。   待那些人灰溜溜地离开,凌祈宴再忍不住,捧腹大笑,在榻上打滚。   温瀛起身过去,坐到榻边将人摁住:“别笑了。”   凌祈宴竖起大拇指:“太子殿下果然厉害,我要是那两位阁老,怕是要气得出门去撞柱子。”   “随便他们。”温瀛不在意道,完全没将那二人放在眼中。   凌祈宴笑够了,手指勾上他袖子:“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会用这一招来逼迫你?故意顺水推舟的?”   温瀛神色平静,随口解释:“皇帝的看重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他们自然会加以利用。”   “啧,真是想不开,跟你这位东宫储君作对能讨得什么好。”   户部尚书的教训还在前头摆着呢,真以为他们能威胁得了谁?也怪这些人太不了解温瀛的个性,温瀛这混账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凌祈宴分外看不上这群迂腐老顽固,皇帝从前也重武,登基之后却被这些老家伙日益影响,连打个巴林顿都一直犹豫下不定决心,顾忌这顾忌那的,有够窝囊的。   治国确实得靠文治,可人总还是得有点血性的不是?   他就觉得温瀛在战场上杀人时的模样最勾人,若是变成皇帝那样,那可太没意思了。   心思转了转,凌祈宴又笑问他:“你真不怕他们去皇帝那里告你一状?”   温瀛不以为意:“那也得他们能见到陛下。”   嗯?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两张请帖送了进来,说是敬国公府刚派人送过来的。   温瀛与凌祈宴一人一张,下帖子的却是惜华郡主,十日后她要办一场马球会,邀请他俩一起去。   凌祈宴随意扫了一眼,将帖子扔到一边去,问温瀛:“你去么?”   温瀛反问他:“你想去么?”   去当然想去的,他正闲得无聊,但惜华这大张旗鼓地办马球会,想必京中高门世家都会去,那到时候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毓王了?   虽然,现下知道的人也已不少。   似看穿他心中所想,温瀛道:“想去就去吧,迟早都会知道,你还在意这个?”   凌祈宴轻哼:“我是不在意,我这不是怕给太子殿下你添麻烦嘛。”   “不会。”   “真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   凌祈宴大约没发觉,他从前没心没肺只图自己开心痛快,甚少为别人着想,如今却下意识地会替他这位太子殿下考虑,确实变了。   但温瀛没打算提醒他这个。   三日后,别宫那边传来消息,那两位阁老果真去了别宫,求见皇帝,想要告储君的状。   但天不遂人愿,皇帝并未见他们。   俩人等了半日,只等来皇帝身边的内侍传话,说是陛下问他们可有要紧事,若无要事,就请二位阁老回去。   皇太子肆意妄为、逼迫户部增加军费开销算不算要紧事?但那来传话的太监却说,陛下早知此事,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回去与太子商量着办便是。   那两位阁老气了个仰倒,只好说他们要告老还乡,来与陛下拜别,内侍又进去通报,再后面出来说,陛下正与几位娘娘饮酒赏花,醉了,请二位改日再来。   凌祈宴听罢更是乐不可支,只要想一想那俩老家伙吃瘪的模样,他就痛快:“皇帝真知道你要增加军费?”   “知道。”温瀛随意点头。   他确实与皇帝提过,皇帝也确实被他说服了,他故意不与人提这是皇帝的意思,就是为了让那些人跟他闹,他好趁机将人撵走。   “那他们都要告老还乡了,皇帝怎不见见他们呢?”   温瀛淡漠道:“醉在温柔乡里,自然不愿去见他俩。”   凌祈宴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穷秀才,你果真学坏了。”   倒也是,皇帝这回去别宫,带了淑妃、虞昭媛和好几个鲜嫩的年轻宫妃,在宫外无拘无束,日日笙歌燕舞,多快活,只怕魂都被勾没了,哪还有心思顾别的,换做他也不愿意放下美娇娘,去见两个话又多又臭又长的老匹夫。   这么想着,他凑近过去,抱着温瀛的胳膊晃了晃:“穷秀才,你父皇这种可真不好,幸好你不是他养大的,不然一准近墨者黑。”   温瀛转开眼:“毓王殿下当年,也没少抱着那些美貌婢女卿卿我我,确实是近墨者黑。”   凌祈宴哽住,……坏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斤斤计较有意思么? 第88章 高兴就好   到了十一月中,第一场雪落下,天越发的冷了。   凌祈宴抱着暖手炉站在廊下看外头白霜漫天,百无聊赖。   温瀛比从前更忙,根本没空搭理他。   首辅、次辅接连以老乞休,事情都积压到了温瀛这个皇太子这里,他也一改之前在朝堂上温吞的处事风格,变得强硬铁腕、说一不二,任谁都觉察出,朝中之势正在逐渐起着变化。   狐皮斗篷落到肩头,凌祈宴回头看去,温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皱着眉,似乎对他站这风头上看雪的举动十分不满。   凌祈宴挑眉:“太子殿下这会儿有空理我了?”   “站这里做什么?”   “看雪呗。”   “进去吧,外头冷。”   凌祈宴不肯,站着不动:“我站这里看看不行?太子殿下想要我进去,背我啊?”   安静对视片刻,一个默然无语,一个眼中带笑,最后温瀛转身蹲下:“上来。”   凌祈宴顿时乐了,他不过随口一说,这人竟然就当了真。   没打算再扫兴,他弯下腰趴去温瀛背上,在他耳边问:“穷秀才,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啊?”   温瀛将他背起,并不惯着他,淡道:“那得看是做什么。”   “真的不是什么都行?”   “不是。”   凌祈宴一阵笑:“你怎么这么实诚?你就不能顺势哄哄我?”   温瀛没再理他。   进殿坐上榻,温瀛将凌祈宴的双腿抱进怀里,提醒他:“明日可以出宫。”   “去哪?”   “惜华郡主办的马球会。”   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事,温瀛不说他都快忘了这茬。   凌祈宴伸了伸懒腰,行吧,难得能出去玩,他确实有够无聊的。   翌日,城北马球场。   皇太子仪仗出现时,这里已热闹非常。   惜华一贯人缘好,她办这马球会,但凡能拿到帖子的,没有谁会不来给她捧场。   且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   温瀛的位置被安排在视野最好的地方,正对着马球场。   林世子将他们请入座,笑笑说今日这马球会是惜华办的,他只是个帮忙跑腿的,若有怠慢不周的地方,也别算他头上。   凌祈宴就坐在温瀛身侧,一边嗑瓜子一边笑那林世子:“你这话说的,被郡主听到了,怕是要揪你耳朵。”   林世子笑得开怀,半点不吝啬承认:“习惯了。”   敬国公世子和惜华郡主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世子爷还是个耙耳朵的,但这位林世子好似全然不将外人的那些调侃放在心上,提起妻子时满眼都是欢喜和情意绵绵。   温瀛自坐下后便没怎么开过口,闻言忽然睨向凌祈宴,凌祈宴对上他目光,虽不明所以,眼中笑意却更浓。   林世子默默起身告退。   温瀛意味不明地盯着凌祈宴看了一阵,又转开眼。   “你干嘛呢?”   温瀛端起茶盏,半日才含糊丢出一句:“揪耳朵,你不高兴也可以做。”   凌祈宴愣了愣。   瞧见温瀛神情淡定的侧脸,他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再见他眼睫轻轻颤动,却不看自己,终于没忍住放声笑开。   “那不行,您可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这事我可不能做,被人知道了,我可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凌祈宴笑得东倒西歪,温瀛捏住他的手,让他坐好:“大庭广众的,注意点。”   “殿下还大庭广众摸我的手呢。”凌祈宴故意笑着挤兑他。   温瀛又揉了揉他手心,这才松开。   凌祈宴乐不可支,他是真么想到,温瀛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之后不时有人过来与温瀛问安,见到凌祈宴,甭管是认识不认识他的,都免不得要多看上他一眼,凌祈宴倒是自在得很,一直在吃东西,还不时给场下正比赛的两队下注。   后头林世子又过来,说下一场想请太子殿下赏赐个彩头,温瀛微颔首,赐下了一尊金马鞍。   凌祈宴一瞧那金光闪闪还镶嵌着宝石的马鞍,立时来了兴致,伸手推了温瀛一把:“臭秀才,你有这么个好东西不告诉我,这马鞍多配我的小妖精,你怎么随便给赏赐出去了?”   温瀛却道:“你想要,自己去赢回来。”   凌祈宴转了转眼睛:“自己去就自己去。”   看到他兴高采烈地下场,温瀛倒了杯酒进嘴里。   凌祈宴骑上他的小妖精,回身冲温瀛粲然一笑,挥动马鞭,纵马而出。   皇太子殿下的眸色难得温和,凌祈宴从来喜欢吃喝玩乐,但自从回京以后,他就一直压抑本性,他乐得成全他。   凌祈宴许久未打过马球,倒也不生疏,手持球杖,干脆利落地击出第一球,如鱼得水、快活无比。   意气风发的凌祈宴很快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力,一球接着一球击中,这下几乎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位温伯爷,就是昔日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毓王殿下。   但见高坐看台上的皇太子目光只随着他转,又有消息灵通之人,听过朝中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看向凌祈宴时,不由更多了些审视打量之意。   联想起从前这位皇太子殿下还未认祖归宗时,就是毓王府上门客,如今他俩不过是关系调换过来而已,便都了然。   凌祈宴浑不在意这些,姿势漂亮地用力击出最后一球,小妖精驮着他,兴奋得前肢高高跃起,一声长鸣。   一人一马,在日光下划出一道分外耀眼夺目的影子。   这一场结束,凌祈宴这队压倒性胜利,他更是得筹最多的那一个。   温瀛已走下看台,亲手将那金马鞍赐给他。   凌祈宴上前,满眼盛着笑,双手接过,与他谢恩:“多谢殿下厚爱。”   温瀛盯着他的笑眼,半晌,轻点头。   他们一同坐回看台上去,下一场温瀛又赐下其它东西做彩头,过了瘾的凌祈宴没再去抢,他总得给温瀛些拉拢人心的机会不是?   有从前就认识凌祈宴的人,试探着过来与他打招呼,凌祈宴笑吟吟地应了,但不提前事,还与人相约,日后有机会一块宴饮。   打发了人,凌祈宴笑问温瀛:“殿下,我约人一块去喝酒,你怎的不反对了?”   “反对有用?”   “你不高兴我就不去呗。”   “不必,”温瀛不在意道,“想去就去,注意分寸,别喝太多就成。”   凌祈宴心中满意,摸摸他的手:“殿下你真好。”   温瀛反手回握住他。   临近晌午时,天色又突然变了,先是飘起了雪花子,眼见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有人先一步回去,也有人一块去了附近的林家别院玩耍。   他俩也没走,在林家别院,林世子叫人辟出最清净、景致也最好的一处小筑,给他们歇脚。   凌祈宴站在筑台上赏雪,目视着屋檐外漫天飞舞的霜雪,屋内温瀛与那林世子断续的说话声被风声阻隔,听得模糊不清。   凌祈宴有一些心不在焉,正发着呆,瞧见惜华自下方的长廊尽头走过来,由身侧婢女撑着伞,走上筑台。   “大表哥几时有了这份闲情逸致,能安静站这里赏雪?”惜华笑着开口,言语间尽是揶揄。   凌祈宴随口接话:“让世子夫人见笑了,我这人向来就喜欢这个。”   才怪。   他回京以后,他俩已宁寿宫里见过两回,单独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相处起来,依旧与从前一样。   惜华笑嘻嘻地打量他:“大表哥今日可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了。”   凌祈宴转开眼:“有话你就说,别跟我这一套一套的。”   “你这人真是,一点不讨喜,我说你和太子殿下,在大庭广众下那般亲密,完全不加掩饰,旁的人除非瞎了才看不出来,幸好那位准太子妃不在场。”   凌祈宴“哦”了一声,没接话。   准太子妃家中是清流,不会与他们这些勋贵世家一块玩耍,自然不会来这。   “那你知道,今日这场马球会,其实是太子殿下想办的吗?”   这倒是有些出乎凌祈宴意料了,想了想,他道:“太子殿下有太子殿下的想法,是他想办的也不稀奇。”   温瀛办这马球会,多半是想借这种场合笼络那些世家子弟,以他自己的名义办太明显,以林世子的名义办,又显得他与敬国公府走太近,借惜华的名义办邀请他来,倒是合适。   惜华受不了道:“行了吧你,打什么官腔,嘴里没一句实话,你真打算这么跟太子殿下厮混下去啊?等太子妃过门以后怎么办?”   怕凌祈宴误会,她又添上一句:“这句是帮外祖母问你的,她老人家每回见了我都长吁短叹,与我说你的事情,如今她老人家最大的心病就是你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她说怕问多了你不敢再去宁寿宫,我才替她来问一问你,你可别拿敷衍她老人家那套来敷衍我。”   凌祈宴的目光又转向外头,冬日的霜雪带着绵绵寒意,叫他不由裹紧身上大氅。   半晌,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操心太多了,你看我像是会让自个吃亏的人么?”   惜华愣了愣,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心里有数便好,外祖母也是怕你将来不好过。”   凌祈宴勾唇一笑:“她老人家那是关心则乱,你也跟着瞎起哄。”   “我没觉着你会吃亏,”惜华不以为然,“太子殿下多宝贝你,我都看着呢,我倒担心他会吃亏了。”   凌祈宴啧了啧:“小郡主,你到现在还这么挂心太子殿下呢?若是被里边那位世子爷知道,你曾经想收了太子殿下……”   “说什么呢,你给我闭嘴!”   “闭什么嘴?”凌祈宴偏要说,“我说的不是事实?”   惜华柳眉倒竖,呵道:“闭嘴!闭嘴!再说扔出去喂狗!”   凌祈宴哈哈笑。   温瀛和林世子一块走出来,见凌祈宴正挤眉弄眼,冲气呼呼的惜华笑个不停。   林世子见状笑问他们:“伯爷和郡主可是在说什么有趣之事。”   “自然是极有趣的事情。”凌祈宴看着惜华漫声道,含笑的双眼中盛满促狭。   惜华涨红了脸,生怕他会当真说出来,狠狠瞪他一眼。   凌祈宴的目光在林世子与温瀛之间转了一圈,到底闭了嘴:“没什么,我跟郡主逗乐子呢。”   那林世子一头雾水,惜华不给他再问的机会,赶紧道:“一会儿婢女会将午膳送来,殿下和伯爷慢用,我们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就不打搅二位了。”   那俩人告辞而去,走远了瞧着林世子贴去惜华身侧说了一句什么,惜华抬手揪上他耳朵,凌祈宴一阵乐,感叹道:“惜华果真嫁了个如意郎君,林世子这人风趣又会玩,肯定不会闷着惜华。”   温瀛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   凌祈宴笑嘻嘻地伸手推他胳膊:“怎么?你还不服气呢?惜华那丫头当初不是惦记你么?她要是再晚个几年嫁人,做你的太子妃,太后和长公主一准乐意至极,她自己肯定也愿意,但是你这人吧,就一个闷字,惜华嫁你肯定不如嫁林世子过得舒坦,也只有我受得了你……”   凌祈宴话未说完,温瀛已转身回去屋里,压根不理他。   啧,小气的男人,说说怎么了?   凌祈宴跟进去,温瀛席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凌祈宴凑过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他腿侧,撑着下巴笑看向他:“穷秀才,我说你闷你不高兴了?”   温瀛的目光转过去,问:“她若嫁我,你呢,你乐意?”   凌祈宴撇嘴:“当然不乐意,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温瀛移开眼,抿了一口茶,淡道:“惜华,我不喜欢,不会娶。”   凌祈宴一愣,随即笑得直捶地,这人的反应有时候真真是出乎他意料,可好玩。   温瀛伸手一捞,将他揽入怀。   凌祈宴趴到他身上,乐不可支:“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你喜欢我就够了,你若是喜欢别人,我还不喜欢你了呢。”   温瀛认真与他道:“不会。”   凌祈宴心中舒坦,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脸:“穷秀才,我可喜欢你。”   从前他还什么都不懂,只把这人当做陪自己玩乐消遣的门客时,就说过这话,如今还是这一句,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哪怕这人是个闷葫芦,他也喜欢得很,才不舍得给别人。   温瀛捉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凌祈宴高兴了,顺嘴问他:“你刚和那林世子说了什么?”   “谈了些公事。”   凌祈宴对这个没太大兴趣,说了几句又说起别的:“惜华说,这马球会是你要办的?”   温瀛却问他:“好玩吗?”   自然是好玩的,回京以后他都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凌祈宴点头:“托了殿下的福,我今日可高兴。”   “高兴就好。”   听到他这语气,凌祈宴心神蓦地一动:“……你特地让惜华办这马会,难不成也是为了让我高兴?”   温瀛不答。   为了笼络人心是真,为了让凌祈宴高兴也是真。   凌祈宴就当是这样了,更加喜上眉梢,抱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喃:“穷秀才,你可真好。” 第89章 意外之事   宁寿宫。   还有两日就要过小年,宫里过年的气氛却远不如往年,皇帝在别宫未回,皇后被废囚禁冷宫,宁寿宫里亦是冷冷清清。   别宫那边送来消息,听完人禀报,太后忧心如焚:“好端端的,皇帝怎的又染了风寒?为何过年都不回宫,也不叫人过去?”   凌祈宴安慰她:“最近天冷,陛下许是不小心着凉了,太子已经去别宫了,陛下不让祖母和其他人去,想必是怕过了病气给你们。”   太后将信将疑,问他:“祈宵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已经去了两日了,应当今日就会回来。”   太后唉声叹气,心里总是不得踏实。   祖孙俩说了会儿话,就有宫人进来通传,说是太子回宫了,已经过来了宁寿宫。   温瀛进门,凌祈宴看他一副面若寒霜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一句话没说。   温瀛上前与太后请安,太后让他坐,焦急问他:“你父皇如何了?不能回宫来么?”   “病了,喝了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些了,淑妃娘娘和昭媛娘娘衣不解带地为父皇侍疾,应当无虞,但天这么冷,来回奔波恐病情又要加重,就留在别宫那边了,他说让祖母您别担心,没事的,也不需要其他人过去,说让他们都留宫里陪祖母您过年。”   温瀛的嗓音沉稳,安抚人心的力量十足,几句话就让太后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绪稍稍平复:“果真无碍吗?”   “祖母放心。”   太后一声长叹:“也罢也罢,等过些日子,他好些了,再说吧。”   从宁寿宫里出来,坐上暖轿,凌祈宴贴到温瀛耳边小声问:“皇帝他到底怎么了?”   “病了。”   “就这样?”   “嗯。”   凌祈宴撇嘴,这病只怕不轻。   回到东宫,刚坐下,又有刑部官员来禀报事情,却是与那卫国公府有关。   两年前失踪了的卫国公世子沈兴曜,和另几个高门世家的儿子找到了,沉在运河下,已成一摊白骨。   凌祈宴目露惊奇,竟然找到了?   据刑部的官员禀报,起因是有一往来南北的商船,赶在过年之前北上归京,在快到上京的那段水路上遇上风浪沉了船,后头请了人去捞,船捞起来的同时,还捞出了沉在水下的,用大石捆着的几具白骨。   当地官府派衙役和仵作去看了看,在其中一具尸身的喉咙里,发现了一枚卡在其中的玉佩,上头留有卫国公府的字样,事情这才闹大了。   后头卫国公府和其他几家去认尸,一堆白骨自然难以分辨,但其中一个纨绔因小时候摔断过腿,有一截腿骨很明显的与别人不同,又有另一人是天生六指,都对得上,且当年失踪的是五人,捞上来的也一共是五具尸骨,这才确认了他们身份。   儿子死的不明不白,那几家人自然要追究个清楚,当日就报到上京府衙和刑部,逼着他们彻查,兹事体大,且事涉太子外祖家,刑部官员这才火急火燎报来东宫。   温瀛听罢却一脸不咸不淡地吩咐:“按制去查便是,不必特地来与孤说,最后的结果告知孤一声便可。”   待人走了,凌祈宴好奇问他:“那个谁,喉咙里怎会有玉佩,他自己吞下去的?”   “或许吧。”   或许是那沈兴曜临死前终于聪明了一回,吞了玉佩好叫人日后能辨认他身份,可即便如此,那几人的死因,也绝无可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凌祈宴哼笑:“太子殿下杀了人,先前面对那些刑部官员的询问,可当真是一点不心虚。”   “孤为何要虚心?”   ……倒也是。   这人只怕生来就不知道心虚二字是何意。   之后一段日子,温瀛依旧忙碌,因皇帝病了又在别宫,年节的一应祭祀庆典,都由他这位皇太子代劳,时日一长,叫人恍惚间都快忘了,那位远在东山别宫的皇帝。   除夕那日,温瀛领着众皇弟与靖王一起,去别宫给皇帝请了个安,但没见到人,隔着一道帘子,皇帝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自别宫里出来,靖王忧心忡忡:“皇兄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又病了……”   温瀛没接话,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侧往前走。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日。   傍晚,温瀛从宁寿宫吃完家宴回来,凌祈宴正在东宫大门口等他。   轿子落地,看到凌祈宴站在雪地中被宫灯拖长的影子,温瀛走上去,将人拥住,喉咙滚了滚:“怎站在这里?用了晚膳吗?”   凌祈宴的手指点上他胸口:“没呢,殿下不在,我一个人寂寞得很。”   温瀛的眸色微沉:“太后早说了,让你一块去吃家宴,陛下不在,你为何不肯去?”   凌祈宴摇头:“皇帝不在还有那一堆妃子和皇子皇女的,我才不去。”   “那你为何不用晚膳?”   “不想吃,穷秀才,我们出宫去玩吧,今日西大街上有花灯会,我们去看看呗?”   他车马都已命人备好,显然早有准备,特地在这东宫大门口等着温瀛回来。   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温瀛没法拒绝,牵着人上车。   到了地方,正是灯火初上、繁光似锦时。   下了车,凌祈宴拉着温瀛,兴冲冲地往人多的地方钻:“走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你肯定没来过这花灯会。”   温瀛由着他,一路随着人潮往前走。   花灯会上除了猜灯谜,还有各样的演出,歌舞、百戏、杂耍、奇术异能轮番登场,长不见尾的龙灯队穿街而过,一侧的城中河内有灯火装点的彩船巡游,远处城门边正缓缓转动的灯轮耀眼夺目……   锣鼓喧天、歌声嘹亮,这里是上京不夜天。   凌祈宴随手执起一街边摊上毛羽绚烂的孔雀面具,挡在面前回身朝温瀛挤眉弄眼地笑:“殿下瞧我好看吗?”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藏在面具之后,被周遭灯火衬得更显明亮惑人、生机勃勃,温瀛抬起手,将面具从他脸上揭下:“别闹了。”   “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   凌祈宴从他手里将面具抢回去,重新戴上,大摇大摆地背着手朝前走。   温瀛圈成拳的手到唇边低咳一声。   也罢,他戴上面具,总好过被太多人盯着看。   走了半条街,凌祈宴终于觉着饿了,肚子咕咕叫,温瀛牵过他的手:“走吧,去吃东西。”   他俩走进了这西街上最大的酒楼,上到第三层,要了间厢房。   推开窗,正对着城门的方向,那年初一起就已伫立在此的巨大的灯轮更加清晰可见。   凌祈宴趴在窗边看了一阵,灯轮足有二十丈高,悬挂花灯数万盏,缓缓转动不停,照亮了几乎整座上京城,满天星斗都为之黯然失色。   每一年的元月初一至十八,这盏灯轮都在这里,日夜不熄、极尽奢靡。   “这灯轮我从小看到大,它好似一年比一年高了。”   凌祈宴伸手比划了一下,确定自己没看错:“穷秀才,今年这灯轮得有二十丈了吧?”   “二十二丈,有灯五万盏,工部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将之搭起来。”   凌祈宴咋舌,复又笑了:“自从我出宫开府后,每年这日,都会来这里看灯喝酒,痛快得很。”   温瀛瞅向他:“一个人?”   “那自然不是,一个人有何意思,跟张渊那伙人,不过我们不在这喝。”   他说着伸手一指,斜对面街边那灯火通透最是热闹处,笑嘻嘻道:“那里,我们都去那喝。”   温瀛冷冷看了一眼,那是这京中最出名的烟花地秀兰苑。   “毓王殿下十二岁就上青楼吗?”   听出温瀛声音里的冷硬,凌祈宴捧腹笑:“十二岁怎么不能上?只要有钱,那地方从十二到九十二,你都能进去。”   温瀛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危险之意:“好玩吗?”   凌祈宴浑然不觉,点头道:“好玩啊,可好玩。”   他说完回头,却见温瀛已不理了自己,在桌边坐下,倒了酒出来,正在自斟自饮。   凌祈宴暗自腹诽一句,不再说了。   酒菜都已上齐,他也过去坐下,拾起筷子,大快朵颐。   填饱了肚子,后头凌祈宴又开始慢悠悠地喝酒,给自己倒上一杯,与温瀛手中杯子轻轻一碰:“别这么小气嘛,陈年老醋,酸死了,我来这秀兰苑,又没做别的,就听曲喝酒。”   温瀛漠然转开眼,摆明了不信。   “行行,我说,还摸过那些姑娘家的小手,亲过小脸,别的真没了。”   他倚去温瀛身侧,勾住他袖子:“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温瀛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吃东西吧。”   可算把人哄好了……   戌时末,城楼上开始燃放烟花。   凌祈宴醉眼迷蒙,难得今日温瀛没拦着他喝酒,他又喝高了,一手支颐,倚在窗边,仰头看。   火树银花如流星坠落,在夜空中绽开最昳丽的颜色,也映亮了凌祈宴的双眼。   温瀛将酒倒进嘴里,陪着他一块看窗外夜火璀璨。   两刻钟后,烟火盛宴最高潮时,天际猛烈炸开一朵极致灿烂的金色火焰,化作无数金色星雨落下,凌祈宴微微睁大眼,目露惊诧。   星火落在城门边的灯轮上,城下的百姓惊呼出声,就见灯轮上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点燃,很快被火焰吞没,燎原之火迅速向整座灯轮蔓延。   凌祈宴霍然坐直身,醉意全消。   城楼下已乱成一片,城卫军上前,驱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往后退,试图救火,但那灯轮太高太大,水浇上去,火势半点不见小,在寒风中反烧得更加迅猛,且有向城楼蔓延的趋势。   凌祈宴愕然回头:“灯轮烧了……”   温瀛却镇定自若,神情中无半分波澜,依旧在喝酒。   “别管了,将窗户关了吧,别呛着了。”   凌祈宴一愣:“……这不会是你故意放的火吧?”   不怪他这么想,温瀛实在太淡定了,仿佛外头发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中,面上不见半分惊讶。   不待温瀛回答,他心念一动,转瞬明白过来:“为了换掉几个人,你故意放了这么一把火?”   “嗯。”   凌祈宴:“……”   这把火一烧,少不得有人要被问责,谁又能想到,这火其实是皇太子殿下故意叫人放的?   温瀛叫了自己的侍卫进来,让之去将城门守正喊来问话。   一刻钟后,满头大汗的城门守正连滚带爬而来,进门就跪到了地上请罪。   好好的上元节灯会,从没出过岔子的灯轮突然被焰火烧了,分明是天公不作美,但他不能说,只能认下是自个失职,隐患排查没做到位,才会发生这等事情。   温瀛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冷声问:“外头如何了?可有人伤亡?”   “没人伤亡!”那城守正赶忙道,“那些百姓确实吓到了,但离得那灯轮远,很快被驱散,并未有伤亡,就、就只是火势已经蔓延到城楼上,正在扑救,还需要一些时候。”   城守正话说完,抹了一把汗,暗叹倒霉,哪想到这么不凑巧,皇太子微服私访,偏也来了这里看花灯。   又庆幸幸好之前京卫军副统领过来巡查,说这灯轮太大点的灯太多,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让他设置了路障,十丈内不许人靠近,他那会儿还道这位上峰过于多事,如今只觉庆幸。   凌祈宴又望了一眼窗外,火焰已冲天而起,比先前的烟花更亮。   城楼上果然也烧了起来,兵丁前赴后继拎着水桶上去扑火,但只怕短时间内都难以扑灭。   温瀛没再多问,叮嘱了几句,让了人下去。   凌祈宴的嘴角重新噙上笑:“我可真没想到,殿下这心眼可真够多的。”   温瀛已站起身:“走吧,回去了。”   “不等火扑灭吗?”   “天亮之前兴许都扑灭不了,回去吧。”   凌祈宴看一眼那火势,深觉他说的没错,还是走吧。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花灯会提前结束,西街上已经戒严,人潮逐渐散去。   那城门守正又过来,屁颠屁颠地恭送皇太子殿下起驾,温瀛没搭理他,凌祈宴十分嫌弃地扔出一句“赶紧去灭火吧你,现在来拍马屁晚了”,上车带上车门。   车驾缓缓驶出西街,凌祈宴的醉意又上了头,趴到温瀛腿上去,眯着眼小声嘟哝:“臭秀才,我本来还想买盏花灯再走的,都怨你,整这么一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想买花灯?”   “嗯。”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温瀛与人说了什么,但听得不甚清楚,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在东宫的榻上,温瀛坐在他身侧,拿了热帕子正帮他擦脸。   凌祈宴怔了怔,抬头,看到窗边金灿灿的巨型龙灯,顿时乐了。   他攥住温瀛的手:“穷秀才,你怎么这么实诚啊,我说要花灯,你就给我弄个这么大的龙灯来,俗不俗啊?”   温瀛欺下身,亲了亲他眉心:“金色,你喜欢的。”   凌祈宴抬手勾下温瀛脖子,贴着他一阵闷笑。 第90章 本性如此   上元节那场火,一直烧到第二日傍晚才被彻底扑灭。   虽只烧伤了几个灭火的兵丁,但城楼几乎整个被毁,二十多丈高的灯轮轰然倒地,一地狼藉。   这灯轮自大成朝开国起,就伫立在这西城城门处,每年年节时点燃,历经一百多年,民间百姓都笃信,灯燃得越旺,代表这一年的国运将会越好,如今被一把天火付之一炬,一时间街头巷尾,免不得生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事情发生的三日后,一道圣旨自别宫发下,非但是西城门的城门守正被撤职,京卫军中一干人等吃了瓜落,连带着京卫军统领都受了牵连,被调职去了地方上,京卫军由那位未雨绸缪、先前特地命人在灯轮旁设了路障的副统领暂代。   再之后,刑部也将沈兴曜那个案子的查案结果报到了东宫,因时日已久,找不到丁点线索和证据,最后刑部和上京府衙只能那几人以遇上山匪打劫、被劫财杀人抛尸结案,哪怕卫国公府和另几府上有再多不甘不满,但东宫太子首肯了这个结论,这事便到此为止了。   二月中时,温瀛又去了一趟别宫,这回凌祈宴随了他一块过去。   温瀛进去皇帝的寝殿请安,凌祈宴就在外头的园子里等着,却碰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那位虞昭媛,刚从皇帝寝殿出来,远远瞧见他,主动过来与他说话。   虞昭媛是当年凌祈宴设计送入宫的,也在宫里帮过他一两回,除此之外,他俩私下几无往来。   “伯爷,好久不见。”   虞昭媛落落大方,这般模样,已与当初那个娇软倚着他,说着“奴喜欢殿下”、“奴愿伺候殿下”的美娇娘判若两人。   凌祈宴淡淡点头:“昭媛娘娘每日都要来给陛下侍疾吗?辛苦了。”   虞昭媛轻勾起唇角:“不辛苦,比起淑妃姐姐,这算不得什么。”   “我听太子说了,你做的不比她少。”   “都是应当的,不敢居功。”   随意说了几句,凌祈宴没再多言,莫名觉得他那个便宜娘也好,面前这位虞昭媛也好,都叫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但他懒得深究。   那虞昭媛却问他:“方才出来时,正碰见太子殿下进去与陛下请安,伯爷是陪太子殿下一块过来的么?”   “嗯。”凌祈宴随口应了一声。   对方笑了笑:“那就难怪了,当年在会同馆,伯爷喝醉了,是太子殿下来将伯爷抱走,那会儿太子殿下还只是伯爷府上的一个门客,这么些年过去,没曾想伯爷与太子殿下还是这般好。”   凌祈宴微蹙起眉,不等他说,她又道:“我有些多嘴了,伯爷勿怪。”   “其实我当年是真挺喜欢伯爷的,若是没那么心贪,跟了伯爷就好了,哪怕一辈子做伯爷的婢女丫鬟也是好的。”   “昭媛娘娘慎言。”凌祈宴沉声提醒她。   虞昭媛又是一笑:“我和伯爷说笑的,我哪有这个福气,太子殿下也不会准的。”   她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子,告辞而去。   凌祈宴转开眼,这位虞昭媛如今已是皇帝的九嫔之一,他不过一个流伯,真要说起来,他哪能再受她的礼。   身后响起脚步声,凌祈宴回头,果真是温瀛出来了。   温瀛走上前,望了一眼已然走远的虞昭媛的背影,问凌祈宴:“她与你说了什么?”   “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凌祈宴不在意道,又问他,“皇帝如何了?”   “一直病着,没见好。”   凌祈宴盯着他的眼睛:“太子殿下,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瀛却问他:“你会害怕吗?”   凌祈宴轻扬起唇角:“我为何要怕?我早说了,你做什么我都不怕,你别欺负我就行。”   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瞒着太后一点,她老人家受不得刺激。”   温瀛牵过他一只手:“嗯。”   进入三月后,天气渐暖,皇帝依旧在别宫未回,满朝官员日日进宫后便直奔东宫,已习以为常。   后殿的庭院中,凌祈宴指挥着一众小太监投壶给他看,正百无聊赖时,江林过来禀报,说方才靖王来求见太子,但太子正在与内阁议事,靖王忽然提出,说想见他这位温伯爷。   凌祈宴挑眉:“靖王要见我?”   “确是这么说的。”   凌祈宴心念电转,猜不透这位皇五叔的用意。   靖王见他做什么?   前些年这位靖王爷一直镇守边关,他与他实在算不上亲近,更别提,如今他又是这尴尬的身份。   稀奇。   想不通干脆不想了,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将靖王请进来吧。”   不多时,靖王被下人迎进门来,凌祈宴起身,上前欲要见礼,被他制止住:“不必了,没有外人在,不需要这些虚礼。”   凌祈宴笑了笑:“王爷里头请。”   将靖王请进殿内,凌祈宴自若地吩咐人去上热茶点心来,半点不介意被靖王看出他在这东宫里的地位。   靖王的神色平淡,像是对他与温瀛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问他:“听闻你上个月随太子一块去了趟别宫,可曾见到陛下,陛下如何了?”   “太子殿下进去与陛下请安,我在外头等着,没跟进去,听殿下说,陛下的身子确实不大好,卧病在床,须得好生将养着。”凌祈宴镇定道。   靖王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神情:“这些你都是听太子说的?”   凌祈宴点头:“是太子殿下与我说的。”   “太子殿下可还与你提过陛下什么?”   “太子殿下十分担心陛下的龙体,每日都会派人去别宫请安,陛**子不大好,他没敢宣扬出去,怕外头那些官员胡乱猜测、人心不稳,也怕太后担忧,我也没敢与太后多提这些。”   凌祈宴心知这位靖王爷只怕是起了疑心,皇帝去了别宫数个月,期间除了除夕时他们去见过一回,余的时候别说召见外臣,连他这位亲兄弟去了两回,都被挡了回来。   不但是他,外头也已有了些不太好的流言,暗指皇帝被太子软禁了。   且太子兼国这数个月,撵走了首辅次辅,又借着上元节失火一事换了京卫军统帅,叫人很难不往不好之处想。   靖王是皇帝最忠心的兄弟,自然是向着皇帝的。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被靖王冷肃的双眼盯着,凌祈宴的神色依旧自若:“自然是真的,不敢欺瞒王爷。”   平静对视片刻,靖王移开眼,淡声提醒他:“宴儿,太后一直将你当我们家的孩子,也希望你始终记得这一点,陛下于你,毕竟有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我知道,我不会忘。”   凌祈宴半点不怵。   陛下确实养了他二十年,但他就是这么个性子的,他喜欢谁就向着谁,无论温瀛想做什么,他都只会站在温瀛这一边。   靖王放下茶碗站起身,最后丢下句“你心里有数便好,也多劝着些祈宵”,没再多逗留,去了前头。   前殿里,温瀛正在批阅奏疏。   靖王进来,他搁下笔,起身迎上去。   “抱歉,让皇叔等了这么久。”   靖王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个他亲手带回来的皇侄,回忆起当初在西北初见温瀛时,他就已经是这样,看似沉稳内敛,实则野心勃勃,后头他说只想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那个时候自己没将人劝住,到了今日,他说的话又能起几分作用?   真正见到了人,靖王心里又生出许多忐忑难安来。   他只是没想到,温瀛的野心,远比他以为的更大,或许他确实看走眼了。   “你父皇究竟如何了?”   面对靖王近乎质问一般的语气,温瀛镇定回答:“不太好。”   “有多不好?”   “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少,脉象上瞧不出什么,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药方子换了好几道,都没大用处。”   靖王闻言眉头蹙得死紧:“为何会这样?从何时开始的?”   “去了别宫以后,起初只是染上风寒,但断断续续不见好,后头日益加重,原因不明。”   靖王问什么,温瀛答什么,一字一句,全无半分心虚之态。   “果真?”   “不敢欺瞒皇叔。”   温瀛太过冷静,一时间连靖王都开始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误会了他。   心思转了转,他提起另一桩事情:“沈家那小子和他那几个跟班,失踪两年被人发现葬身在运河之中,身上还绑了巨石,当是被人故意淹死的,我记得,你曾说的那位资助你念书的恩师,他唯一的孙子当年便淹死在了国子监后的湖里?”   “是,确有其事。”   温瀛的神情不动半分,叫靖王愈发看不透。   当年为了确定温瀛的身世,他和长公主细查过他的过往生平,十分清楚他与那赵家祖孙的关系,国子监里的那一段桃色传闻,也曾在上京城中广为流传,当时已有人猜到说的是沈兴曜那伙人,两相联系起来,实在由不得靖王不多想。   能将卫国公世子几人悄无声息杀了,埋尸在水中整整两年,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且那几人失踪的时间,又恰巧是温瀛去西北任职前夕,委实巧合了些。   “祈宵,你知道我是何意,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有无关系?”   温瀛却问他:“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靖王深吸一气:“果真是你做的?”   温瀛没有承认,只道:“无论谁做的,他们死有余辜。”   他的声音里透着冷戾,靖王看着他,好似突然间就明白过来,或许这才是他这个皇侄的本性。   心思深沉晦暗,且睚眦必报。   他在意的不是沈兴曜那几人的死,但这样的温瀛,却叫他忧心不已。   “皇叔不必操心这些,”温瀛淡下声音,“孤自有分寸。”   靖王闻言升起怒意,陡然拔高声音:“撵走两位内阁辅臣,又换掉京卫军统领,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瀛平静道:“皇叔误会了,那二位阁老是自请归乡,孤只是念在他们年岁已高,是该安享晚年,不忍将人强行留下,故才成全他们,京卫军统领更是因失职被外调,并非孤有意为之,孤只是为给京中百姓一个交代。”   他的话滴水不漏,好似全无破绽,靖王却不肯信,冷声问他:“明日我还会去别宫求见陛下,不知这回可能见到陛下?”   温瀛道:“父皇若是醒着,皇叔想见他,自然能见到。”   他这么说,更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若果真如此,那再好不过。”   两相沉默,温瀛像是打定主意,靖王不问他便也不说,靖王心知在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紧蹙起的眉头依旧未松半分,告辞离开。   待人走了,凌祈宴才从后殿里出来,问温瀛:“你真放心让靖王去别宫见皇帝?”   温瀛不答反问:“方才你也见了靖王?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提醒我皇帝对我的养育之恩,让我劝着你,别跟着你一块做坏事。”   凌祈宴的言语中多了些调侃之意,温瀛只当没听到,凌祈宴又问他:“真让靖王就这么去见皇帝啊?”   温瀛淡道:“他想去,谁也拦不住,我若阻止他,他更会想尽办法去。”   确实,靖王手上有京北大营的兵权,倘若他真怀疑温瀛挟持了皇帝,执意要闯别宫救驾,谁能拦他?   凌祈宴似笑非笑:“殿下这样,好似叫人觉得你当真什么都没做过呢,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岂不都是给殿下泼脏水?”   温瀛不答,只伸手过去,轻抚了抚他鬓发。   “不能说么?”   温瀛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凌祈宴心知这人虽未在自己面前隐藏野心,但确实有事瞒着他,若非如此,也不会每回提到这个便三缄其口。   “穷秀才,你不会想弑君弑父吧?”   也只有他,敢这么大咧咧地当着温瀛的面,直言问出这个。   温瀛微微摇头:“不会,也没有必要。”   他只是想要那个位置,不愿再等,不想凌祈宴过得这般憋屈。   凌祈宴闻言略松了口气:“那样最好。”   皇帝对温瀛这个半路回来的儿子不算差,温瀛他真要是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哪怕他自己不在意,且不说那些千夫所指的骂名,就怕老天都看不过眼。   有些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   温瀛问他:“你很在意这个?”   凌祈宴笑了笑:“我在意殿下你啊,你再不做点什么,太子妃就要进门了,那我真得腾地方了,到时候我就去江南,再也不回来了……”   凌祈宴话未说完,温瀛的脸显见着阴了下去,于是他笑得更乐,继续逗这位冷面太子:“等我去了江南,我也娶个媳妇,生个小狗蛋。”   “闭嘴!”   果真是个不经逗的,凌祈宴笑倒进他怀中。 第91章 皇帝中毒   翌日傍晚。   别宫那头突然传来消息,清早就过去那边的靖王紧急派人来传话,请太子即刻前去别宫,陛下出事了。   温瀛和凌祈宴正在用晚膳,听罢禀报温瀛搁下筷子,拿帕子拭了拭嘴,站起身。   凌祈宴也不吃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若无要紧事,我明日就回来,你歇着吧。”   凌祈宴不肯,嘴角噙上笑:“怎可能没要事,没要事靖王会这么火急火燎地叫你过去,我就要去,我得去看看,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无言片刻,温瀛道:“走吧。”   一路紧赶慢赶,到别宫时,已至亥时后。   寝殿内,皇帝正昏迷不醒,靖王的神色难看至极,众太医各个噤若寒蝉,内侍宫人跪了一地。   皇帝那几个妃嫔也在,大多在低声啜泣,唯云氏一脸淡然,守在御榻边,不时帮依旧在昏睡的皇帝换额上的帕子、擦汗。   虞昭媛已被人押下,低着头咬着牙根一言不发。   温瀛与凌祈宴走进来,扫了一眼殿中情形,温瀛沉声问靖王:“皇叔,发生了何事?”   靖王十足没好气:“你来过这边看你父皇几回,竟没发现你父皇这是中了毒?”   温瀛闻言轻蹙起眉,问那几个太医:“到底怎么回事?”   一众太医早已吓破了胆,颠三倒四地才将事情说清楚。   皇帝这些日子以来反反复复的病倒,且越病越严重,昏迷不醒,确实是因中了毒。   他们之前不是没怀疑过这个,但没有证实之前哪敢说出来,皇帝这症状,不似一般的毒状,光看面色、唇色和脉搏,不见半分端倪,直到今日,靖王带了个十分厉害的民间大夫来,看过后说皇帝这是中了一种西南藩邦流传来的十分罕见的毒。   这毒无色无味、无知无觉,只会叫人身体逐渐衰弱,直至陷入昏迷,再醒不来。   且越是原本身体强健的人,越易受这毒药影响,纵欲之人,更会深受其害。   后头那大夫细细检查过这殿中的每一处后,将目标锁定在了墙角的一处香炉上。   香炉里头点的是最普通的薄荷香,提神用的,太医先前已查验过多遍,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来。   直到那大夫将剩下的香料取出,扔进碱水中,却见那碱水陡然变了色,鲜红无比、如血一般。   那种西南藩邦来的毒药,只有在碱水中,才会现出原形。   而虞昭媛,就是那西南小国进献入宫的。   靖王当即命人将之拿下。   但无论他怎么审,却始终撬不开虞昭媛的嘴。   听完禀报,温瀛的眉头蹙得更紧,凌祈宴先开了口,问虞昭媛:“毒,是你下的吗?”   虞昭媛缓缓抬头,无波无澜地双眼望向他,终于道:“是。”   “原因呢?”   “伯爷想知道?”   凌祈宴平静回视:“不能说?”   虞昭媛淡漠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进宫几年,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可自我怀孕以后,陛下就不来我这里了,沈皇后一直十分讨厌我,她趁着我生产时对我下手,害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我也去鬼门关走了一圈,侥幸才捡了条命回来。”   “既如此,你为何不对皇后下手,却要害陛下?”   虞昭媛扯开嘴角冷冷一笑:“若非陛下薄情寡性,嫌弃我怀了孕不好看了,不再来看我,让那些宫人见风使舵,皇后哪能那么轻易得手,我恨皇后,更恨陛下,我的孩子没了,让陛下这个父皇下去陪他有何不好?”   凌祈宴有些微的愕然,他没想到,从前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今日竟疯到了如斯地步。   虞昭媛确实怀过一个孩子,小皇子出生那会儿,正是凌祈宴的身份刚被揭露之时,太后大病了一场,压根没心思放在后宫这些事情上,沈氏那会儿正恨云氏和凌祈宴恨的牙儿痒,报复不了他们,便把气恨发泄到被凌祈宴送进宫,又与云氏长得像的虞昭媛身上,害死了她刚出生的孩子,也害得她九死一生落下病根,但虞昭媛没有半分证据,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他的孩子来这个世上不过几日就没了,连名字、序齿都没有。   从那时起,她就疯了。   凌祈宴不知当说什么好:“……你这么做,就不怕事情一旦败露,会牵连你自己的国家?”   虞昭媛无谓一笑:“我不过是个孤女,被国君当做玩物送来大成,他们压根不在意我,我又为何要顾忌他们?”   她话说完,用力闭了闭眼,忽地起身,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前,奔向前方的立柱,额头用力撞上去,当下血流如注、喷涌而出。   有胆子小的宫妃惊叫出声,虞昭媛已软倒在地,满面是血。   凌祈宴目露惊愕,温瀛当下示意身后侍卫上前去查看。   在探过虞昭媛的心跳和呼吸后,侍卫垂下头低声禀报:“昭媛娘娘,殁了。”   靖王的神色狠狠一凛,事情还没查个清楚明白,罪魁祸首竟就这么撞柱而亡了?   子时末。   凌祈宴倚在榻中昏昏欲睡,几次要睡过去时,又一个激灵醒来,耷拉着眼皮,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温瀛回来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直到被人从榻上抱起,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凌祈宴的才似清明了些,含糊问:“皇帝如何了?”   “靖王带来的大夫给施了针用了药,过几日应当能醒来。”   凌祈宴“唔”了一声,被搁进床里,温瀛去草草梳洗回来,也躺进被褥里,将他揽入怀。   明明困得不行,但好不容易等到温瀛回来,凌祈宴想多听听他的声音,闭着眼小声与他说起话:“那香为何那么多人都用了,只有皇帝病得最厉害?”   温瀛沉声解释:“一直点在他寝殿中,陛下的身子骨从前是最健壮的,更易中那种毒,那毒对男子本也比对女子更起效,且来这别宫后,他几乎夜夜笙歌,纵欲过度,加上风寒所致,才会如此。”   凌祈宴听着这话,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实在太困了,又说了几句,很快沉沉睡去。   温瀛抱紧他,比夜色更黯的双目缓缓阖上。   他们就这么暂留在了别宫中,和靖王一起,皇帝中毒之事没有对外宣扬,靖王带来的民间大夫和一众太医每日为皇帝施针,皇帝时睡时醒,醒来时亦不清明,睁着眼睛只会动眼珠子,连话都说不出什么。   按那个民间大夫的说法,这药就是这样,中了便十分难解,且皇帝是中毒已深。   凌祈宴叫人给那虞昭媛收敛了尸身,找了处地方葬了,无论如何,当年是他将人送进宫的,权当是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靖王每日忧心忡忡,好似对温瀛依旧有怀疑,但没再说过他什么。   皇帝寝殿里,温瀛跪在御榻前,正在给刚刚醒了但不能说话的皇帝喂药。   靖王守了皇帝两日,累着了,已回去歇下了。   凌祈宴在殿外廊下,无聊地转着手中刚摘下的鲜花,他有些受不了这里人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沉闷气氛。   云氏过来,见到凌祈宴,停下脚步,身后的宫人退至三丈外。   她是来接温瀛的手的,这几日他们轮流给皇帝侍疾,但凌祈宴与她几乎未说过话,这会儿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瞧见她好似瘦了不少,面白得几乎透明,心里那种怪异感又冒了头。   “……淑妃娘娘可也中了毒?”   云氏日日与皇帝在一起,皇帝已病成那样,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云氏勾了勾唇角:“伯爷这是在关心我?”   凌祈宴道:“娘娘多虑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云氏不以为意:“我无事,喝了靖王带来的那位张神医开的药,已经好多了,想来那毒药没怎么影响我。”   顿了顿,凌祈宴忽地问她:“虞昭媛没了孩子,原已被陛下彻底厌弃,听闻是你认了她做姐妹,帮她在陛下面前说好话,才让她复了宠?”   云氏淡道:“都是可怜人罢了,她是个乖巧听话的,与我长得又有几分像,也算我俩有缘,能帮便帮了。”   “那日她撞柱而亡,淑妃娘娘如何想?淑妃娘娘之前半点都没察觉她的不对劲么?”   “没有,我也没想到她会做出那等事情。”   云氏平静说完,点点头,进去里边。   凌祈宴瞧着她肩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进寝殿中去,目光微凝。   不多时,温瀛出来,他们总算能回去用晚膳了。   往住处走,凌祈宴小声问温瀛:“我们还要在这边待多久?你一直在这里不回去,外头只怕流言蜚语会更多。”   “快了,”他望向凌祈宴,“觉得闷?”   “这里怪压抑的,人人都愁眉苦脸,能不闷么?”   温瀛握住他的手:“别想这么多,有我在。”   用罢晚膳,温瀛倚榻上看书。   凌祈宴独自下了一阵棋,觉得没意思,本想叫温瀛陪他一起,抬眼却见温瀛手中的书已滑下,阖上眼睡着了。   他好似甚少有这样的时候,大多时间都保持着清醒警惕,难得像这样看着书突然睡过去。   一日一夜没阖过眼,衣不解带地伺候皇帝,大概真累到他了。   凌祈宴支着下巴,盯着温瀛如玉的面庞看了半晌,暗自想着沈氏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但生了一个温瀛出来,当真是大功德一件。   温瀛睁开眼时,凌祈宴已坐到他身边来,正在拨弄他的眼睫毛。   那双黑沉沉双眼蓦地睁开,被抓了现行的凌祈宴尴尬一笑,赶紧凑过去亲他一下:“穷秀才,你累了么?要不你去里头睡吧,有事我帮你顶着。”   温瀛抬手捏住他下巴,回吻了吻他:“什么时辰了?”   “才刚过酉时呢。”   见温瀛懒洋洋地不动,凌祈宴心里一阵痒,趴他身上去,继续亲他。   双唇相贴间,他含糊吐出声:“你去睡吧。”   “你呢?”   “我晚些,刚吃饱了,睡不着。”   温瀛的手指拨上他的脸,没去里间,就这么倚榻里,重新阖上眼。   凌祈宴低低喊了他两声,见叫不动,只能算了,小声吩咐人拿了床毛毯来,给他盖到身上。   再捏了一下高挺的鼻子,摸一把小脸,过够了手瘾,这才老实了,靠着温瀛,继续下棋。   戌时末,江林躬着腰进门,像有事要禀报。   尚未开口,凌祈宴站起身,去了外边。   “伯爷,靖王爷来了。”江林小声提醒他。   靖王已走进庭中来,说有事要与温瀛说。   凌祈宴告诉他:“殿下一日一夜没睡了,刚刚才躺下阖上眼,王爷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靖王皱眉道:“我方才从陛下那边过来,淑妃娘娘在那里,我不好多待,想找祈宵问问陛下下午时是什么情形,为何看着比昨日更不好了?”   凌祈宴心知这位靖王爷并未因虞昭媛的死,就打消对温瀛的怀疑,分明一众太医一直守在皇帝寝殿那头,他想知道皇帝之前是什么状况,不去问那些太医,又或是已经问过了,特地过再来问温瀛,无非是为了试探温瀛。   “殿下未与我说,王爷不如等殿下他醒了,再与您说?”凌祈宴帮之挡回去。   靖王的眉峰紧拧着,还欲再说什么,有下人匆匆进来报:“王爷、伯爷,外头来了个人,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一个太监,说有要事要与殿下禀报,又说与陛下有关。”   靖王立刻道:“将人传进来!”   那太监进门,见到靖王和凌祈宴,战战兢兢地跪下地,嚅嗫道:“奴、奴婢是淑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名叫王德,奴婢来求见殿下,是、是有一事要、要禀报。”   “你直接说!”靖王沉声吩咐。   太监王德匍匐下身:“奴婢、奴婢之前曾看到过,淑妃娘娘也动过陛下寝殿里那香炉,且、且之前有好些次,淑妃娘娘与昭媛娘娘偷偷商议事情,都将奴婢等人屏退,不让奴婢们听,这几日奴婢思来想去,总觉着不对,事干重大,不敢瞒着,才、才来太子殿下禀报。”   靖王的面色一瞬间变得难看非常:“你可确定?!”   王德的脑袋垂得更低:“这等事情奴婢怎敢胡言乱语,若非亲眼所见,奴婢万不敢拿到殿下和王爷面前来说……”   靖王阴下脸,丢下句“你随本王去见陛下”,提步往皇帝寝殿而去。   王德爬起身,一抬眼,却对上盯着他打量的凌祈宴意味深长的目光,叫他又不由低了脑袋。   “还愣这里做什么?没听到靖王叫你随他一块去见陛下吗?”   被凌祈宴一提醒,那太监赶忙领命,匆匆追了出去。   凌祈宴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温瀛已从屋中出来。   “你就睡醒了?”   “我听到方才那太监说的了,走吧,我们也去陛下寝殿。”   温瀛的神色清明,已再无一丝慵怠之态,先一步走进夜色中。   凌祈宴想了想,到底没将到嘴边的话说出口。   那个叫王德的太监,他好似曾在温瀛的那些亲信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第92章 自相矛盾   靖王大步走进皇帝寝殿。   皇帝依旧昏迷未醒,云氏手中捏着帕子,温柔地帮他擦拭额上的汗,听到脚步声,抬眸对上靖王压抑着愤怒和怀疑的双眼,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淡声问:“这个时辰,靖王爷怎又特地过来了?”   靖王没理她,只让他带来的神医和那几个太医上前,仔细检查皇帝的状况。   云氏没出声,冷冷瞅着那几人,神色都未动半分。   一刻钟后,那位神医和一众太医交换了意见,与靖王禀报:“陛下的情形和昨日差不多,并未有什么起色。”   他的言语间有几分迟疑,他们已给皇帝连着施针用药好几日,但皇帝似乎没怎么好转,按理说,哪怕他确实中毒过深,应当也不至如此。   靖王的脸色愈发难看。   温瀛和凌祈宴一齐走进来,听罢这话,温瀛忽然问这寝殿里的宫人:“那香炉里,现在点的是什么香?”   “回、回殿下的话,就、就只是宫里最普通的香料……”被他点名的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温瀛踱步过去,亲手揭下香炉盖子,吩咐人:“拿碱水来。”   看着又一次变得鲜红的碱水,在场一众人俱都目瞪口呆。   凌祈宴双瞳狠狠一缩,转眼看向云氏,却见她依旧镇定如常,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靖王霎时面色铁青,厉声诘问:“为何会如此?!为何这香炉里的香料依旧有毒?!”   寝殿里伺候的一众宫人和太医跪到地上,一句话都答不上。   谁能想到,在虞昭媛给皇帝下毒之事败露后,这香炉里的香料竟又被人掺了毒!   别说是他们,只怕连靖王自己都没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同样的事情再做第二回。   也正因为此,没有谁会当真每日里拿着碱水去试毒,才给了人可乘之机。   靖王凌厉的目光转向云氏,冷声问:“淑妃娘娘,这个叫王德的内侍,可是你身边之人。”   王德躬身上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云氏淡淡瞧他一眼,道:“是。”   “他说你曾多次与虞昭媛屏退下人,偷偷商议事情,且看到过你动这香炉,你可承认?”   云氏抬起眼,平静无波的目光掠过凌祈宴,又扫过温瀛,最后落到虚空的某一处,轻吐出声:“承认。”   大殿里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靖王言语间的怒意再压制不住,拔高声音:“所以谋害陛下,你也有份?!这些时日陛下用了解药却一直不见好转,是因你还在不断给他下毒?!”   云氏的神情更淡:“是。”   靖王怒不可遏:“陛下对你这般好,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谋害陛下?!”   “恩将仇报?”云氏斜睨了靖王一眼,声音里牵扯出一丝轻蔑哂意,“靖王爷说是那便是吧。”   “你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陛下对你曾经做过的欺君之事过往不究,纳你入宫给你封妃,对你毫无防备,你却趁机给他下毒害他性命,你这等毒蝎心肠的妇人,到了今时今日竟还不知悔过!”   “我不需要悔过,这是他欠我的,欠我云家的,我只是有些遗憾,你们发现的太早了,再晚上一段时日,陛下这命就彻底捡不回来了。”   “你岂敢!”   云氏漠然阖眼,再不搭理他。   那之后,无论靖王再如何审问,云氏始终不肯再开口,最后是温瀛下令,命人将之先押下,留待处置。   云氏被禁卫军押走,凌祈宴看着她肩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进夜色中,就似傍晚时,她走进这寝殿中一样。   凌祈宴的心神恍惚一瞬,转开目光。   丑时三刻。   厚重宫殿门从外头推开,漆黑没点灯的大殿里,云氏随意坐在脚踏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听到脚步声,她亦未抬眼。   温瀛停下,并未走近,他身后的太监手中,捧着三尺白绫。   太监低着头,轻声提醒云氏:“娘娘,太子殿下来送您最后一程。”   待一首曲子哼完,云氏才缓缓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瞅向温瀛:“怎的不是我那亲生儿子来送我?”   “他睡了。”温瀛淡漠道。   “殿下审都不审我,就要送我上路了么?殿下这样,过后要如何与靖王爷交代,还是殿下已经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做?”   “你做过什么,孤不需要知道。”   云氏不以为意:“是么?可我倒是对殿下做过什么,有几分好奇,太子殿下,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温瀛冷眼看着她,半日,吩咐身侧人:“退下。”   太监将手中托盘搁下,躬身退出殿外,帮他们带上殿门。   云氏坐直身,认真想了想,问:“那个王德,是殿下将他搁到我身边的?”   温瀛不答,但云氏已然知晓答案。   她轻轻笑了:“果真如此,原来殿下早就都安排好了……”   轻吐出一口浊气,她慢慢说道:“虞昭媛说,她生产那会儿被皇后设计难产,伺候她的下人去请太医,却请不到人,太医院的人推托说太后身子不适,轮值的太医们都去了宁寿宫,她求救无门,后头是内侍处一个懂些医术的老太监去了她宫里,侥幸救了她一命,之后那老太监便被她留用在身边,成了她的心腹。”   “我进宫以后,其实是她主动来讨好我,与我做了姐妹,她的心思并不深,许多主意都是那老太监与她出的,包括拿出那种毒药给我,她憎恨的人其实是皇后,她以为我和她一样,必会拿那毒药去对付皇后,可我却将之用在了皇帝身上。”   “她也是个傻的,一开始听了那老太监的话,接近我想借我的手对付皇后,后头又被我哄得当真对我死心塌地了,发现中毒的人是皇帝也帮着我一起隐瞒,到死都没将我供出来,让别人都以为是她想要毒害皇帝。”   云氏的眼中似有悲悯,隐在漆黑夜色中看不真切,她望向温瀛,再次问他:“那老太监,是否也是你安排给她的?”   “太子殿下当真好算计,她的心思,我的心思,都被你算得死死的,你认定了我想报仇,认定了我会答应你的提议进宫,认定了只要有机会,我更想要皇帝死,所有这些,都在你的谋算中,是么?”   “我们能这么顺利就给皇帝下药,不被人发现,背后也少不得有殿下的暗中帮助吧?”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在今日让那王德揭发我?为何不干脆等到皇帝死了,你好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想必靖王突然带着个民间神医来这别宫,也是你默许的,你就是要让人知道皇帝中了毒,你借我们的手给他下毒却又留着他的性命,难不成你还顾念着与他的父子之情?倒也是,他对你这个半路回来的儿子确实不差,你若杀他,只怕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云氏说着又笑了,言语间更多了些不屑一顾的轻蔑。   温瀛终于开口,嗓音平静地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他觉得,弑君弑父不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云氏一愣,蓦地放声大笑:“……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太子殿下当真叫我刮目相看,我那个儿子竟何德何能,能得太子殿下这般看重?”   她抬起眼,望向温瀛的双目中满是讥诮之意:“之前我还不敢确定,太子殿下安排我进宫,给我易孕的秘方,不单只是想借我的手对付皇帝,你还想要一个你和他共同的弟弟,对么?这桩桩件件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全都在你的掌控中。”   “孤没有让你害六皇子。”温瀛寒声提醒她。   云氏嗤道:“害了又如何?让沈如玉亲眼看到她的三个儿子互相残杀,再没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   要论揣摩人的心思,她也不差,凌祈寓那个疯子垂死挣扎时会做出什么举动,都被她算到了。   “要怪,只怪六皇子命不好,做了沈如玉的儿子。”   她说罢,又微微摇头,哂道:“即便我没害六皇子,殿下就会留我一条命吗?不会的,从我进宫那日起,就注定是这个结局了。”   “更何况,殿下也是恨我的吧,我把你和我儿子换了,让你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你怎么可能不恨我这个罪魁祸首,你舍不得动他,自然就只能报复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让我活。”   温瀛没有否认,淡漠的声音里不带半分起伏:“祈寤不需要母亲,他有我们就够了。”   云氏讽刺一笑:“他知道,你是心思这么阴沉之人吗?你做的这些事情,可曾告诉过他?”   温瀛冷道:“从二十多年前起,他的事情就再与你无关。”   云氏怔了怔,闭起眼:“也罢,我本也没想再活着,还望殿下一直记得今日之言,护好他们两个。”   温瀛走出殿外,身后殿门缓缓阖上,挡住了那道悬在横梁上的瘦削身影。   黏腻的春日夜雨铺天盖地,凌祈宴撑着伞,站在阶下,就这么沉默无言地抬眼望向他。   长久的对视后,凌祈宴一步一步走上前,喉咙滚了滚,问:“她死了?”   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看着他:“嗯。”   凌祈宴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恢复平静:“……哦。”   温瀛牵过他的手:“走吧。”   他们共撑着一把伞,并肩往回走。   凌祈宴侧过头,在温瀛耳边小声道:“你做过什么,我都猜到了。”   “我知道。”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着我?因为她是我便宜娘,你怕我知道了不高兴吗?”   不等温瀛说,凌祈宴先道:“傻秀才,无论她是谁,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以后你不许再这样了。”   半晌,温瀛轻点头:“好。”   凌祈宴放下心,沾上雨雾的眼睫眨了眨:“我就是有一点好奇,她到底为何这么恨皇帝?”   “疯了。”   “疯了?”   温瀛的嗓音低黯:“她被那些山匪掳走的这些年,生过四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活了下来,每一个,都被她亲手掐死了。”   凌祈宴心尖一颤:“……是么?皇帝知道么?”   “不知道。”   靖王和长公主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但在皇帝执意要纳云氏入宫以后,哪怕知道,这等事情却不好再拿去与皇帝说。   他们都没想到,从始至终,云氏一直还是当日在兴庆宫里歇斯底里的那个她,二十年非人的生活,早已将她折磨得心智大变,她刻意压抑隐藏起的那些怨和恨,只能发泄在让她家破人亡的皇帝身上。   是温瀛算准了她的心思,利用了她。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给皇帝下毒的?”   “生了祈寤以后,她将祈寤送去宁寿宫,开始在自己的寝殿里点那药,来了这别宫后,更变本加厉。”   凌祈宴不再问了,他的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但没说出来。   温瀛将他的手握紧。   回到寝殿,凌祈宴看一眼自鸣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寅时了。   温瀛被人伺候着梳洗更衣,凌祈宴盘腿坐上床,目光随着他转:“先前你故意等我睡着了就跑了,是不打算让我知道你去送她上路吗?我知道了也就算了,明日靖王问起这事,你要怎么与他交代?”   温瀛走回床边来坐下,手指勾起他一缕披散下的长发卷了卷,淡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凌祈宴提醒他:“靖王肯定要找你麻烦了。”   云氏还什么都没交代清楚,就这么一条白绫没了,那位靖王本就怀疑温瀛,想必不会这么好糊弄搪塞。   但既然温瀛不在意这个,凌祈宴便也不多言了。   温瀛轻声道:“很晚了,睡吧。”   凌祈宴没动,身子往前倾,抬手环住温瀛的脖子,靠到他肩膀上,闷声道:“穷秀才,我确实有些不舒坦。”   “……我也不是难过,就是有些可怜她,可她害死了小六,死也不冤枉。”   温瀛轻抚他后背:“别想了。”   被温瀛抱着躺下,凌祈宴始终没有睡意,贴到温瀛耳边犹豫道:“我觉着,她虽然恨皇帝,想杀了他,其实又对皇帝依旧有些情谊,她自己肯定也矛盾得很。”   “她若是真对皇帝一点旧情都没了,哪怕为了争宠生了祈寤,也不会在意他,大可以像她给那些山匪生的孩子一样,偷偷弄死,她为了不让祈寤中毒,还特地将他送去宁寿宫给太后养,她疯的这么厉害,若非对皇帝有情,又怎会顾念她为皇帝生的孩子。”   温瀛道:“……或许吧。”   云氏死前最后说的,是要他护着他们两个。   且她嘴里哼的那个曲子,他曾听她给皇帝弹过。   但再说这些,已无意义。   温瀛将人揽紧,没有提醒凌祈宴,他如今竟也懂得了分辨情爱这回事了。   凌祈宴没再说,闭起眼,最后丢出一句:“她的后事,我给她办吧,总得找个地方葬了。” 第93章 不要报答   翌日清早。   皇帝依旧未醒,云氏畏罪自杀,靖王收到消息后,当下来找温瀛质问。   “事情还没审问清楚,她怎就上吊了?你是怎么叫人盯着她的?”   面对靖王的怒气,温瀛不为所动,只有一句他亦不知。   “你不知道?”靖王闻言神色愈发难看,半点不信他说的,“人是你让人押走的,一个晚上就没了,白绫是哪里来的?你怎会不知?!”   凌祈宴替温瀛解释:“王爷,太子真的不知道这事,我们也是刚起来才听到消息,云氏的宫殿里或许原本就藏着白绫,她既然敢毒害陛下,应当早知道会有今日,一早做了准备,只怕她压根就不想活了。”   靖王并不理他,气急败坏地继续质问温瀛:“明知道她是个疯子,你为何不叫人盯牢她?事情还未查清楚,她就这么死了,这事过后要如何与陛下交代,如何与天下人交代?”   “反正,早晚是要死的,”温瀛淡漠道,“皇叔觉得,还需要再查什么?事情是她和虞昭媛一块做的,她们都认罪了,还有何好查的?”   “你——!”   温瀛越是这么说,靖王心头疑虑越甚,更是不信他,又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了,还要再说什么,有宫人匆匆来报,说是陛下醒了。   他们当即去了皇帝寝殿。   皇帝确实醒了,比起前几日睁开眼也只会转动眼珠,这会儿眼神里稍稍有了些清明之意,虽依旧说不出话来,至少能勉强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   温瀛走去御榻边坐下,扶住皇帝抖抖索索伸过来的手,皇帝似是想说什么,但说不清楚,靖王欲言又止,到底没当下就将云氏和虞昭媛做的事情说出来,更刺激他老人家。   温瀛嗓音低沉地安抚皇帝:“父皇病了,才刚醒来,可有觉着好一些?父皇要多歇息休养,儿臣和皇叔都在这陪着您。”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手颤抖得更厉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靖王的眉心紧蹙,一句话没说,待不多时皇帝又睡过去,没有理温瀛,转身而去。   凌祈宴跟出去,叫住他:“王爷可是在生殿下的气?”   靖王没好气:“你瞧瞧他那是什么态度?中毒病倒的那个是他父皇,他好似一点都不急,你觉得本王不该生他的气?”   “王爷应当知道的,殿下那人就是那样,无论心里想什么,不善于表达,他并没有坏心,而且殿下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之前粗心了一些,没发现陛下被两位娘娘下了毒,王爷不也没发现么?王爷怎能将事情都怪到殿下头上?”   靖王面色铁青,牙缝里挤出声音:“本王也希望,他只是没发现那二人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凌祈宴镇定道:“自然是的。”   不等靖王再说,他又问:“陛下才刚有些好转,王爷不留这里守着陛下吗?”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靖王,他的神色中多了些显见的迟疑,最后丢下句“本王一会儿过来”,拂袖而去。   凌祈宴回去寝殿,温瀛已从内殿出来,站在窗边,似在看外头伸到窗口来的花枝。   凌祈宴走过去,轻推了推他胳膊:“你看什么呢?”   温瀛顺手折下一朵,递到他面前。   那花朵娇艳鲜嫩,开得正昳丽灿烂。   凌祈宴挑眉:“送我的?”   “拿着。”   凌祈宴接过去,在手中转了转,细细端详一阵,勾起唇角:“穷秀才,你怎突然有了这份闲情逸致,还送花给我呢?”   “好看,配你。”   凌祈宴没忍住笑,面无表情地说情话,放在这位棺材脸太子殿**上,竟半分不违和,当真是稀奇。   说笑一阵,凌祈宴冲靖王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说起正事:“淑妃就这么没了,靖王好似更怀疑你了,他或许觉得这个别宫里的都是你的人,我瞧着他约莫想做些什么。”   “随他。”温瀛冷淡道。   “若是靖王他就是不肯从你,你打算怎么办?好歹你是他带回来的,你总不会打算对他也下手吧?太后那头要怎么交代?”   温瀛轻眯起眼,慢慢道:“按着大成朝祖制,新皇登基后,众兄弟就该去地方上就藩,皇叔是因得了陛下看重,先是镇守边境,如今又领了京北大营的兵马,劳累辛苦了这些年,也该享享清福了,他的膝盖早年受过伤,时有隐痛,不如早些退下来,寻处富足之地,做个安逸闲王,颐养天年。”   凌祈宴倚在窗边,一阵笑:“原来殿下是这么打算的,殿下,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温瀛睨向他。   “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   他的眼中盈满笑意,温瀛不以为意,淡淡点头:“嗯。”   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评判他。   凌祈宴却道:“不过没关系,谁骂你让他们骂便是,我站你这边,要做皇帝的,不狠怎行?”   说罢他又添上一句:“你对谁狠都行,除了我,不然我不理你了。”   温瀛的手抚上他的脸,凑过去,一个轻吻落在他被窗外日光映亮的半边面颊上。   凌祈宴的眼睫颤了颤,笑闭起双目。   在外头站了片刻,凌祈宴跟随温瀛一块进去内殿,他来这边数日,还是第一回凑近来看皇帝。   御榻上紧闭着眼的皇帝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满脸都是病态,凌祈宴抱臂看了一阵,唏嘘道:“皇帝竟变成了这般模样,这还能养回来吗?”   温瀛淡道:“这边风水好,陛下在这里住个几年,总能好起来。”   凌祈宴乐道:“殿下果真将所有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什么都预想好了,也是,这地方确实不错,不但风水好,风景也好,陛下就留这里一直养病,做个逍遥太上皇挺好。”   温瀛没再多言,亲手帮皇帝拭去额头上的汗。   靖王很快去而复返,说这两日他留这里伺候陛下,让温瀛回去歇着。   温瀛很干脆地让位给他。   走出皇帝寝殿,凌祈宴才小声笑道:“靖王这是怕你会亲自对皇帝下手,不担心将皇帝交给你。”   温瀛不在意:“随他吧。”   回去住处,江林已带着几人从云氏的宫殿那边回来,手里捧着收拾出来的云氏的遗物,与温瀛和凌祈宴禀报,他们已经将云氏的尸身收殓装了棺,暂时还停在她寝殿里,后头这丧事要怎么办,得请他俩示下。   按说云氏和虞昭媛毒害皇帝,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虞昭媛是个孤女,云氏进宫时也换了身份,早已与云家无关,她们死了牵扯不上别的人,但想要入土为安是不可能了,没扔乱葬岗已是不错。先前凌祈宴替虞昭媛收了尸,命人就在这东山上找了处景色尚可的地方葬了,他本意是想将云氏与虞昭媛葬在一块,让她俩去了地下也好有个伴,不至于太寂寞。   没等凌祈宴开口,温瀛先吩咐道:“先停在那里,不必着急下葬之事。”   凌祈宴有一点意外,温瀛微微摇头,凌祈宴忍了忍,没多问他。   云氏的遗物呈到他们面前,温瀛让凌祈宴看,凌祈宴随意扫了一眼,大多是皇帝御赐的东西,他无甚兴趣,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串早已斑驳脱色的佛珠上。   顺手将之拾起,凌祈宴问:“这哪来的?”   江林小声告诉他:“王德说,曾听淑妃娘娘和昭媛娘娘提起,这串佛珠是她还在那山匪窝里时,求一个厨娘给她的,淑妃娘娘说她刚被掳走那会儿每日都想死,最难熬的时候便一遍一遍转这佛珠,才勉强撑了下来。”   凌祈宴听得颇不是滋味,沉默一阵,平复住心绪,与温瀛道:“她连这个都与虞昭媛说,难怪能与虞昭媛交心。”   温瀛问他:“这佛珠,你想要吗?”   凌祈宴想了想,道:“罢了。”   他吩咐江林:“将这串佛珠放进她棺椁中去吧。”   入夜。   皇帝又一次醒来,一直在寝殿守着的靖王见状一喜,赶紧凑过去,轻声喊:“陛下?可听得到臣弟的话?”   皇帝缓缓睁开眼,浑浊的双眼望向靖王,半日才似看清他。   他艰难地抬起手,靖王下意识地将他扶住,皇帝颤抖着手指,在靖王掌心上一笔一笔地写起字。   看清楚皇帝写的是什么,靖王的神色狠狠一凛,沉声应道:“臣弟领旨!”   用罢晚膳后,温瀛与凌祈宴难得清闲,坐榻上下棋。   温瀛的亲信进门来,低声禀报:“一刻钟前,靖王爷派了人快马离开别宫,像是往北营那边去了,卑职已经派了一队人跟上去,要如何做,还请殿下示下。”   凌祈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与温瀛笑了笑:“果真让殿下猜对了,靖王这是彻底不信殿下了,要叫自己的兵马来护驾。”   温瀛的神色依旧淡然,不慌不乱地跟着落子,转瞬吃下凌祈宴一大片黑子,看着他一颗一颗将黑子拾起,大意失荆州的凌祈宴气呼呼地瞪向他。   温瀛不以为意,待棋子都收了,这才吩咐自己的亲信:“不用管,等他们来了再说。”   亲信领命而去。   凌祈宴略略惊讶:“等他们过来?你就不怕靖王真将你这位太子殿下扣下啊?”   “如此更好,”温瀛继续落子,“他若真敢如此,随意调动兵马扣下储君,便是坐实了谋反。”   凌祈宴顿时乐了,也是,皇帝反正是个废人了,如今这别宫里就温瀛和靖王两个顶事的,到时候两边对上,互指对方造反软禁皇帝,谁说了算单看哪边更占上风罢了。   “殿下这么自信能赢吗?”   “为什么不能?”温瀛反问他。   “也是,靖王在西北待了近二十年,领兵的本事确实不错,他那些手下也都服他,鲜有勾心斗角,他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又是个刚直不阿一心向着陛下的,哪有你这位太子殿下这般多的勾勾绕绕的心思。”   凌祈宴的言语间满是揶揄,那位靖王爷,习惯了用武将的思维思考事情,哪能像温瀛这样一肚子坏水。   且靖王的根基,也从来不在这上京城。   难怪温瀛这般胸有成竹。   温瀛点点头:“等着吧。”   夜色渐沉。   凌祈宴将棋盘一推,在最后胜负关头耍赖道:“不下了,不好玩。”   温瀛抬眸看他一眼,没与他计较,默不作声地将黑白棋子分开,一一扫进棋盒中。   凌祈宴盯着温瀛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看了一阵,好似他的手比这些玉质的棋子还要更莹润一些,这人也不知怎么长的,分明杀人不眨眼,时常握剑的一双手,这会儿捏着这些棋子,不知他本性的人看了,或许还当他是那温润如玉的书生文人。   这么想着,凌祈宴的心思又跑偏了。   若是当日没有革除功名那一出,这人当真考取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做了文臣,会变成什么样?   以温瀛的本事,哪怕不能被皇帝认回来,说不得也能年纪轻轻就成为权倾朝野的肱股之臣。   就只是要他一直压抑本性,日日与那些酸儒虚与委蛇,啧……   凌祈宴越想越乐,到最后不由捧腹大笑,在榻上打起滚,温瀛收拾完棋子,皱眉将他摁住:“你笑什么?”   “没什么——”   凌祈宴轻咳一声,没与他说,将笑意憋回去,躺去他腿上。   安静下来后,想起先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他勾住温瀛一只手,抬眼看着他:“你先前吩咐人,淑妃下葬之事不必着急,为什么?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不是说好我来给她操办后事的吗?”   温瀛淡声解释:“未来皇后和储君的母妃,不能背弑君的污名,她的后事不能这么随意就办了。”   凌祈宴一怔:“……这能行吗?她那日可是当众承认了的。”   “当时除了那些内侍和太医,只有一个靖王在,不打紧。”   凌祈宴讪笑:“那,你说她是储君的母妃就行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瀛却问他:“若不能让世人尽知你和祈寤的兄弟关系,祈寤和其他那些皇子又有何区别?我又为何非选他不可?”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让后世皇帝都知道,凌祈宴不是出生低微的佞幸,他也是下一任皇帝的亲兄长,他该有的尊荣,不能被后世抹杀。   凌祈宴顿时哑然。   半晌之后,他翻过身,埋头进温瀛怀中,久久不言。   温瀛轻抚他面颊:“做什么?”   凌祈宴没理他。   好一会儿之后,才闷声道:“穷秀才,你太坏了,你就是想看我掉眼泪。”   “……你掉眼泪了?”   那自然是没有的,但他确实有些被刺激到了,温瀛对别人或许冷漠,对他却实在太好了。   “别哭了。”   “没哭,傻子才哭。”   凌祈宴依旧埋着脑袋,没让他瞧见自己过于激动到无措的神情:“穷秀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不需要报答。”   温瀛低头,一个轻吻落到他鬓发上:“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好。” 第94章 逼宫犯上   寅时,别宫禁卫军值房。   禁卫军统领被长剑架上脖子,怒瞪向面前之人:“你是靖王爷的人?你好大的胆子!扣拿本将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那人冷淡回答他:“我等奉陛下谕旨行事,得罪了。”   他说罢吩咐身侧人:“去与王爷禀报,说人已经拿下了。”   当众宣读完皇帝口谕,在场之人面面相觑,那人冷声提醒他们:“这是陛下的旨意,你等可是要抗旨不遵?”   一众禁卫军将领心惊肉跳,犹豫之下正要领旨,有人急慌慌地跑进来,语不成调:“太、太子殿下来了……”   那人的面色猛然一变。   温瀛步入昏暗值房中,半边脸隐在夜色里,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听到他寒若冰霜的声音下令:“靖王矫诏私自命人扣拿禁卫军统领、意图不轨,拿下。”   局势瞬间颠倒。   转日傍晚。   温瀛出现在皇帝寝殿时,靖王正在一勺一勺地给御榻上的皇帝喂药。   皇帝醒了,但动不了身。   温瀛上前请安,无论是皇帝还是靖王,都没理他。   温瀛不以为意,恭敬请示道:“父皇,皇叔已经伺候您一日一夜了,想必十分疲惫,不若让他先歇下,让儿臣代劳,留这里给您侍疾?”   皇帝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温瀛,喉咙里发出急促但含糊不清的声音,大睁着凹陷下去的浑浊双眼。   靖王轻拍了拍他胸口安抚他,站起身,面向温瀛,神情格外冷肃:“太子,陛下让本王替他问话,你须得如实回答。”   温瀛的面色沉定,撩开衣摆,在御榻前直挺挺地跪下:“有什么话,皇叔直言便是。”   靖王压抑着怒气,定了定心思,寒声问:“淑妃和虞昭媛给陛下下药之事,你事先可知情?”   “不知。”温瀛镇定回。   “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   靖王握紧拳:“昨**和祈宴,你们俩在陛下御榻前,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温瀛道:“随意提了几句父皇的病情而已,后头皇叔很快就来了,我们便会去了。”   “没说别的?”   “没有。”   “你还敢不认!”靖王拔高声音,怒意勃发,“昨**们趁着陛下不清醒,大言不惭要取而代之,将陛下一直软禁在此做个傀儡太上皇,是陛下亲耳听到,你敢不认?你们想做什么?!趁陛下如今病重造反不成?!”   他们确实说过,但温瀛面上半点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心虚,反问靖王:“父皇若一直是这般病重不起、昏迷不醒之态,朝政之事怎办?国不可一日无君,孤替父皇分忧,好让父皇静心修养、调养身子,何错之有?”   靖王气道:“陛下尚在病中,你已然开始图谋他的皇位,你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孤没有别的心思,孤只是替父皇着想,更替大成江山着想。”   “你简直强词夺理!”   皇帝挣扎着想要起身,似十分激动,怒瞪向温瀛,几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他大张着嘴,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断续嘶哑喊声,满头满面的冷汗,模样格外狼狈,很快又颓然倒回被褥中。   靖王见状赶紧扶住皇帝:“陛下息怒,身子要紧……”   “咳——”   皇帝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咳嗽,几要咳出血来。   温瀛冷眼看着,不为所动,待靖王手忙脚乱地给皇帝喂了药,他老人家不再那般激动,他才沉声慢慢说道:“父皇,那位张神医已经说了,您体内余毒未清,不该这般动怒,须得静心调养个三五年,才能好转,您安心在这别宫养病,大业儿臣愿替您担着。”   眼见着皇帝被他几句话刺激得身体又开始打颤,靖王回头怒叱他:“你闭嘴!你是当真想气死你父皇不成?!”   温瀛却提醒他:“皇叔也息怒得好,不要冲动行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   靖王心下一突:“你这话是何意?”   温瀛神色淡淡:“皇叔做了什么,皇叔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太子寝宫。   凌祈宴坐在廊下,心不在焉地逗一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猫,天色已逐渐黯下,他抬头看了看天边昏黄的落日,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江林脚步匆匆地进来,小声禀报他:“伯爷,别宫外来了二千北营兵马,现已将别宫团团包围了。”   凌祈宴一笑:“是么?来得可真快。”   他话音落下,又有下人小跑进来,满面慌乱气喘吁吁道:“伯、伯爷,靖王身边的人忽然过来,气势汹汹地说要捉拿乱党,被殿下的侍卫拦在外头,两边已经起了冲突。”   听到院外隐约的吵嚷声,凌祈宴伸了伸腰,漫不经心道:“让他们进来便是,我倒想知道,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寝宫,什么时候竟藏了乱党在此。”   靖王的侍卫冲进来,共有十几人,各个手持利器,来势汹汹。   凌祈宴依旧坐在廊下,将手中点心全都喂了那野猫,擦了擦手,慢悠悠地抬眼,目光扫过面前众人,冷声问:“你们是靖王的人?这里是太子寝宫,你们持剑冲进来,是想造反不成?”   为首的那个咬牙道:“王爷奉陛下口谕,捉拿宫中乱党逆贼,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陛下口谕?”凌祈宴哂道,“陛下昏迷不醒,何时下的口谕,太子宫里又哪里来的乱党逆贼?别是靖王趁着陛下病重,欲意图谋不轨,假传圣谕吧?”   那人怒目而视,大声道:“废话少说,将他拿下!”   众靖王侍卫齐刷刷地上前,将凌祈宴团团围住,剑尖直指向他。   凌祈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再次抬头。   那侍卫头领见状像是察觉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下意识地抬眼四处望去,就见周遭阁楼殿宇上转瞬冒出近百弓箭手,箭头已对准他们,皆是宫中禁卫军!   温瀛冷静无波的双眼望向靖王:“昨日半夜,皇叔擅自将这别宫禁卫军统领拿下,换上您自己的亲信,可有此事?”   靖王不以为然:“是又如何,本王并非擅作主张,是奉陛下谕旨行事,若非如此,难道任由他与你勾结,控制宫闱,意图软禁陛下、逼宫犯上吗?”   “皇叔这话说错了,意图软禁陛下、逼宫犯上的不是孤,是您。”温瀛沉声提醒他。   靖王一愣,顿时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你胡说八道!休要含血喷人!”   温瀛已站起身,没再理他,冲御榻上因他几句话又开始猛烈挣扎咳嗽的皇帝拱了拱手:“父皇,还请您明察,不要被皇叔蒙骗了,皇叔扣下这里的禁卫军统领,又擅自调动北营兵马过来逼宫,如今北营两千人已到,就堵在别宫外头,儿臣是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靖王闻言怒极:“你这个畜生!你竟敢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来人!”   宫殿门骤然洞开,背着光踱步进来的人竟是凌祈宴,身后还押着靖王的一众亲信,昨夜才带人去扣拿禁卫军统领的那个也在。   靖王霍然睁大眼、目眦欲裂,厉声质问凌祈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扣下本王的人想做什么?!”   凌祈宴似笑非笑:“这话不该我来问王爷?王爷的侍卫嚷嚷着要捉拿乱党,持剑闯进太子寝宫,意图扣拿我作为人质威胁殿下,王爷又到底想做什么?”   不等靖王说,他又道:“非但如此,王爷还扣下了这别宫里原本的禁卫军统领,换上您自己的人,若非殿下先一步洞察,亲自带人过去解救了统领大人,只怕这会儿这里的禁卫军已与外头的北营兵马里应外合,冲进来将殿下和我等全部挟制住,陛下又病重不起,到那时,整个别宫岂不全由王爷您说了算。”   “——你、你们!你们这两个畜生!”   靖王被他俩一唱一和、贼喊捉贼的话气得几欲吐血,颤抖着手,指向他二人,厉声叱骂。   皇帝几经挣扎,依旧半句话说不出,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竟就这么气晕了过去。   宫门外,两千北营兵马正在与禁卫军对峙。   北营副统领亲自带兵前来,手中拿着昨日靖王连夜叫人送去的、皇帝的调兵符,说他们是奉圣命前来救驾,让禁卫军即刻开宫门,禁卫军半步不让,在门楼上一字排开,搭箭拉弓,随时准备放箭。   两相僵持,各自对骂不休,直到远处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响。   少说有数千兵马,奔袭而来。   北营那副统领立在马上,用力勒紧马缰,待看清楚领兵前来的是何人,双瞳狠狠一缩。   在北营兵马将别宫围住后,南营近三千人也出现在这别宫之外,且是由南营总兵敬国公林肃亲自领兵而来。   两边对上,林肃手中长剑直指向对方:“宫闱之地,岂容尔等放肆,退下!”   这位国公爷也是上过战场的,身上有着常年沉淀下的杀伐之气,对方的气势明显虚了一截,强撑着争辩道:“国公爷竟也打算跟着皇太子一块造反不成?我等手上有陛下的调兵符,是陛下让我等前来……”   “这里离南营更近,陛下即便要调兵也该派人去南营,如何会舍近求远,”林肃冷声打断他,“你奉的是靖王之命,陛下病重不起,靖王在御榻前伺候,伺机拿了陛下的调兵符,调集兵马过来,为的是趁陛下不清明之时扣下太子殿下,好行不轨之事。”   “你满口胡言!休要污蔑王爷!分明是你与太子串通,欲挟持陛下……”   “报!”   有北营兵疾驰而来,跌跌撞撞地翻下马,与那副统领禀报:“将、将军,您带兵走之后,陈副总和王副总他们挟制了全营,将王爷和将军您说成是矫诏私自出兵、意欲逼宫谋反,且已以北营的名义连夜将事情呈报去了兵部!”   闻言那副统领瞬间面涨得通红、瞠目结舌:“放他娘的屁!本将分明是拿着陛下的调兵符带兵来救驾!他们好大的胆子!”   他又狠狠瞪向林肃:“是你!你不但投靠了太子!还买通拉拢了陈斌、王忠信他们,你们这些人合起伙来要助太子谋朝篡位!竟把罪名嫁祸到从来对陛下忠心耿耿的靖王爷身上!”   “赵将军慎言,”林肃面不改色地提醒他,“有些话小心祸从口出,没有证据的事情,最好不要胡乱说。”   “你又有何证据说是王爷逼宫犯上?!”   林肃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到了殿下和王爷面前,自能见分晓。”   皇帝寝殿里已乱成一团,内殿中众太医正在全力救治又一次昏死过去的皇帝,凌祈宴命人将其余人等先押下去,只余他们与靖王,在外殿对峙。   很快有人进来,将宫门外的状况禀报他们。   听闻林肃率了南营兵马出现,靖王猛地抽出墙壁上挂的御剑,指向温瀛,咬紧牙根一字一字哑声质问他:“你连林肃都拉拢了,你到底谋划了多久?”   温瀛并不畏惧他手中剑,不退半分:“孤方才已经说了,皇叔不要这般冲动,有话好说便是。”   “本王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靖王恨道,“本王只恨本王瞎了眼,没早看清楚你是个狼子野心的,早知如此,本王当初何必要撺掇陛下将你认回来,反害了陛下!”   从听到林肃出现起,他就知道他拦不住了,南营向来压北营一头,皇帝调他回来,本也是为了牵制林肃的南营势力,但他才回京两年,在上京城的根基远比不上一直在此汲汲营营的敬国公府,哪怕是在北营里头,也并非人人都听他的话。   他只是没想到他不但看错了温瀛,连林肃也看错了。   温瀛平静道:“这件事情,孤永远感激皇叔,孤也无意与皇叔作对,皇叔又何必这般固执?”   靖王气红了眼:“你已经做了太子,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就不能再等一等?今日即便你赢了,你真以为你这一出能堵住悠悠之口,不会有人怀疑你?污了自己名声你又何必?”   温瀛没有再否认自己的意图:“孤等不起。”   “你才二十出头!你有何等不起的!陛下待你这般好,费尽心思帮你铺路,你怎能如此冷血,一点不顾念父子之情!”   温瀛漠然阖眼再睁开:“皇叔想知道为什么?”   “你又有何借口?!”   温瀛望着他,眼中无半分温度:“当年在国子监,孤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学生,一心想要考科举出人头地,陛下明知道孤是冤枉的,为了保全他儿子的名声,为了不叫人知道他的儿子不合兄弟阋墙,一句轻飘飘的革除功名,便叫孤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化为乌有。”   “孤为了争一口气,只能去边境投军,刚出京就遇上昔日的太子派人伏击,欲要取孤的性命,孤侥幸逃脱,又在塞外战场上九死一生,才走运被皇叔认回,孤确实感激皇叔,可这些,若非陛下所赐,孤本不用经历。”   靖王愕然。   “就这么一件小事,你竟记仇到了现在?若非有此番遭遇,你即便真考上了状元,只怕这会儿也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官,哪能有今日?!”   温瀛的目光更冷:“对陛下和皇叔而言,这或许是小事,可对这世间千万读书人而言,皇帝的一句‘革除功名’,与判了死罪又有何异?”   “靖王这话可不对,”不待靖王再说,凌祈宴上前一步帮腔道,“殿下是皇子,当初将他弄丢了,固然有淑妃与皇后的错,可陛**为皇帝,却护不住自己的亲子,反而在二十年后以将之认回来当做恩典,要殿下感恩戴德,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靖王的剑尖转向他,冷声诘问:“你又有何资格说这样的话?这二十年,占好处的是你,到了今时今日,太后还将你当做亲孙子,甚至比疼别人更疼你,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你与太子合起伙来欲要夺陛下的皇位!”   温瀛皱眉,剑指凌祈宴的场景似乎叫他十分不喜,但见凌祈宴神色镇定自若,按捺着没动。   凌祈宴扯了扯嘴角:“我是享了二十年不该享的荣华富贵,可这二十年里,王爷远在边境或许不知,皇后对我非打即骂,我十二岁就因她差点进了鬼门关,废太子一回两回三回地挑衅我,使阴招害我,无论他错得多离谱,陛下从来相信皇后相信他,只因我不学无术、不争气,丢了他的脸。”   “太后对我好,日后我自会竭尽所能回报她孝顺她,可我占了殿下身份二十年,我欠了他的,他非但不计较,还千百倍地对我好,我不该帮他?”   靖王闻言愈加恼火:“你们一个两个,嘴里只有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词!本王今日就要代陛下除了你们这两个畜生!”   他手中剑送向凌祈宴,又陡然一转,指向温瀛,猛刺过去。   温瀛抬手,凌祈宴却比他更快一步,两指用力夹住了剑刃,指间很快有鲜血滑落。   温瀛的眸色彻底冷下,厉声丢出句“退开”,电光火石间抽出了随身带的匕首,与靖王的剑撞到一块。 第95章 狼子野心   两营兵马在城门外交手,最后以林肃亲手将北营副统领挑落马下,余的人缴械投降告终。   暮色已沉。   靖王跌坐在椅中,闭着眼再不置一词。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割伤,正在淌血,温瀛让太医去为之包扎,被他漠然挥开。   温瀛的肩膀上则受了靖王一剑。   先前他们叔侄俩交手,温瀛处处压制着靖王,但又刻意让着他,在生生挨下那一剑后,是靖王先弃了剑,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副一言不发的灰败之态。   直到林肃押着北营的副统领进门来,与温瀛禀报,说宫外乱党已全部拿下。   温瀛轻颔首。   听到林肃的声音,靖王抬眼,带刺的凌厉目光望向他,林肃避开,只作没看到。   温瀛淡声提醒靖王:“皇叔您输了。”   回答他的,只有靖王的冷笑。   温瀛不以为意:“皇叔倘若执意再如此,外头那些人只能枉死了。”   被押跪在地上的北营副统领闻言瞠目欲裂,挣扎着想起身,又被林肃一手按下去。   他大声争辩:“本将没有造反!本将是奉陛下口谕,拿着陛下的调兵符前来救驾!你们污蔑本将!”   林肃已将那调兵符拿到手,递给温瀛看。   温瀛摩挲着其上的龙纹,这是大成历代皇帝才有的、能调动京畿所有兵马的调兵符,如今就在他手中。   片刻后,他沉声问道:“父皇这段时日一直病重昏迷不醒,这调兵符如何到的皇叔手里?”   那副统领还要争辩,温瀛没再给他机会,命人先将之押下去,留待处置。   靖王冷漠抬眼,终于开口:“太子殿下何必装模作样,这调兵符如何来的,你分明心知肚明,还有何好问的?你也不必说这些废话了,你连你父皇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本王和外头那些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便是。”   温瀛却道:“孤没打算杀他们,更没想杀皇叔,北营那头送去兵部的公文,孤会叫人压下,但得请皇叔给孤做个见证。”   靖王的眉峰狠狠一拧:“你还想做什么?”   “孤需要一道禅位诏书,也需要几个见证人,若有敬国公和皇叔一起为孤做这个见证,才能叫朝廷百官心服口服。”   “你休想!”靖王哂道,“你不是很本事吗?趁着你父皇在别宫这段时日,首辅次辅都被你弄走了,一力把控住朝政,朝堂之上谁还敢与你唱反调?还需要什么见证人?本王一个冥顽不明的老匹夫,只怕会坏了太子殿下的好事。”   温瀛轻眯起眼,眸色中多了些许冷意:“若皇叔执意不肯,孤便当真只能将皇叔和您的这一众部下以乱党处置,谋逆之罪,祸连家人……”   “你敢!”靖王瞬间涨红了脸,“你这个畜生!你敢如此,本王死都不会放过你!”   “皇叔,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温瀛沉下声音,“或许皇叔愿意为了您恪守的愚忠大义赴死,甚至不惜牺牲家小,您以为您死的慷慨,可您得想想,太后年纪大了,如何能受得住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父皇成了这副模样,太后若再没了您这个小儿子和一众孙儿孙女,她要是伤心之下有个好歹,您便是不孝了。”   靖王猛然睁大眼,死死瞪着温瀛,他大抵没想到这一层,牙齿咬得咯咯响,恨得几欲呕血。   温瀛不为所动,继续道:“陛下如今这副模样,也无力再操持朝政,孤先前说的,愿为陛下分忧,扛起肩上重担,并非假的,以储君名义监国,终非长久之道,亦有诸多麻烦,政令不能畅快下达,许多事情都得耽搁,皇叔即便不为着私心,也得为这大成的江山社稷着想。”   最后一句,一字一字重重敲在靖王心上:“到了今时今刻,皇叔以为,您当真还有得选择吗?”   长久的僵持后,面对始终镇定如常、成竹在胸的温瀛,靖王的气势一点一点弱下,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终于颓然瘫倒在座椅中,再次阖上眼。   凌祈宴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得不说,他都有些佩服温瀛了,三言两语间竟完完全全地抓住了靖王的软肋。   以他的部下、他的妻儿子女做要挟,他只会觉得为大义而死,这些牺牲是应当的,是死得其所,罪大恶极的那个是温瀛。   可一旦牵扯到太后,将不孝的帽子扣到他头上,却是他不能忍的,挣扎之下他到底生出了动摇。   温瀛没有逼迫他当即表态,只命人先将之送回住处去,靖王没肯,再开口时声音更哑:“我就留这里,如今这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也再做不得什么,你让我伺候陛下,等陛下醒了再说。”   温瀛淡道:“皇叔多虑了,陛下是孤的父皇,孤不会做那大逆不道之事,也无必要。”   靖王分明不信他:“你的心思我猜不准,也不想再猜,你若真想我给你做这个见证,就让我留这里给陛下侍疾。”   温瀛深深看着他,半晌之后终是道:“那便辛苦皇叔了。”   他们退下去,靖王却又突然叫住林肃,冷声问他:“陛下从来待你不薄,虽提防着林家,但并未动过你们分毫,反而一再施恩与你敬国公府,你如今却帮着太子造陛下的反,岂非忘恩负义?”   林肃镇定答道:“殿下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王爷勿怪。”   他未再多说,跟在温瀛身后退下。   出了皇帝寝殿,温瀛吩咐林肃去外整兵:“让京卫军加强戒严,上京城中若有异动,无论是谁,拿了便是。”   林肃垂首领命。   一回到寝宫,凌祈宴立刻让温瀛坐上榻,叫来太医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靖王这一剑刺得不浅,在温瀛屡次受过伤的地方再添一道新伤。   先前在皇帝寝宫那边只随意止了血,凌祈宴也没仔细看,这会儿跪在他身前凑近了细瞧,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的脸色都变了,气呼呼道:“……靖王分明就打不赢你,你为何要特地送上去,挨这一剑?你有毛病吗?”   温瀛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收敛起在外时的浑身冷戾:“无事,一点小伤而已。”   “出了这么多血还小伤!”凌祈宴闻言更是气恼,“跟皇帝那样躺床上不能动了,才叫大事?”   温瀛低声解释:“我不挨这一剑,靖王不会息怒,无论如何,禅位诏书的见证人,必须有他,只能如此。”   凌祈宴自然知道温瀛这么做是为什么,可他就是生气:“你上回还说再不吓我了,你这个骗子!”   温瀛没再说,执起他右手,凌祈宴的手指也受了伤,已经上药包裹起,忆起先前鲜血从他指缝间滑落的场景,温瀛的眸色晦黯,周身的冷意又冒了头。   凌祈宴察觉到了,赶紧收了爪子,讪然道:“我也没事,擦破点皮而已。”   温瀛看着他:“所以你就能这么吓我?”   凌祈宴一愣:“你怎么这样啊?强词夺理,那剑都送到你喉咙口了,我一急才用手接的。”   “我接得住,”温瀛冷声提醒他,“你自己说的,他根本打不过我,是我让着他而已,我不会让他伤到要害之处。”   好吧,凌祈宴承认,他当时确实有些关心则乱了,也没多想,看到那剑尖冲着温瀛的喉咙去,下意识就伸手接了。   凌祈宴十分郁闷,依旧跪坐在地上,最后他低了头,趴到温瀛的膝盖上,闷声道:“穷秀才,你每回都骗我,嘴里没一句真话,还话赶话地堵我,说你呢,怎么又牵扯到我身上,我就割破点手上的皮,哪里像你,肩膀上被刺了个血窟窿,这能是一回事吗?”   温瀛缓和了声音:“再无下次。”   “你都说过几回这个了,傻子才信你。”   温瀛弯下腰,伸手一捞,凌祈宴被他单臂抱起来,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   凌祈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撑住他肩膀,又反应过来他那里刚受了伤,赶紧收手:“做什么呢?”   温瀛看着他,不动。   凌祈宴被他盯得心尖微颤:“看什么看,不许看……”   温瀛依旧没移开眼,看他的眼神更加露骨。   最后凌祈宴实在受不了了,低下头,双手捧住温瀛的脸,将吻印上他的唇。   受了伤的手指轻轻蹭动着温瀛的鬓发。   温瀛黑沉双眼中逐渐有了光亮,将他拥紧。   皇帝再醒来,是在翌日清早,温瀛过去请安,皇帝已喝过药,正在闭目养神。   靖王见到他依旧没好脸色,但没再像昨日那般激动,温瀛走进去,与他道:“皇叔,孤想单独与父皇说几句。”   “你要做什么?”靖王顿生警惕,看他的眼神像是生怕他会对皇帝不利。   温瀛望了一眼御榻上耷拉着眼皮子、并不搭理他的皇帝,淡道:“皇叔放心,孤只想与父皇说几句话而已,不会做别的,您可以就在外头盯着。”   靖王瞪了他两眼,又回头与皇帝说了两句什么,起身去了外头。   温瀛走上前,在皇帝身侧跪下,听到依旧闭着眼的皇帝从鼻子里漏出的、带着极度不忿的声音,平静道:“父皇,那位张神医是皇叔带来的,他不会骗您,您中的这毒,须得精心调养三五年才能将身子养回来,朝政之事于您只是累赘。”   “儿臣确实有狼子野心,可儿臣也是为父皇好,您若执意不肯下诏,儿臣只能自己代劳。”   “父皇倒也不必动怒,否则又像昨日那样,反伤了身子。”   庭院中,凌祈宴倚在廊下,正漫不经心地欣赏这别宫里的春日景致。   靖王出来,漠然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凌祈宴将人喊住,要笑不笑地道:“王爷是否还是不服气,若非有敬国公,殿下未必能赢?”   靖王冷冷瞅向他。   凌祈宴轻勾起唇角:“倒也是,许多人原本还摇摆不定,若非殿下有林家这个最大的筹码在,也未必就会倒向殿下,至于敬国公为何要替殿下做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是一方面,毕竟当初殿下还什么都不是时,敬国公就十分看好他。”   眼见着靖王脸色难看,凌祈宴全不以为意,顿了顿,又继续道:“可王爷又是否知道?那林家小娘子,是被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害死的。”   靖王寒声道:“是又如何?当年林家女死,陛下破例给她追封了县主下葬,还提了她兄长的官职,如此还不够吗?一个女儿而已,就值得敬国公冒着风险跟随太子逼宫犯上?”   凌祈宴摇头:“补偿再多能抵得上人家女儿一条命吗?后头凌祈寓死时亲口承认了这事,可陛下怕被人说自己教子无方,生养了个丧心病狂的冷血畜生,只字未对外提,依旧不能让人女儿的死因大白天下,岂不叫人寒心?”   “在王爷眼里,一个女儿或许不重要,只怕连您的儿子都能为了所谓大义牺牲,但并非人人都能像王爷这般豁达想得开,陛下这样的皇帝不值得效忠,换个明主跟,有何不可?”   “殿下虽也无情,但恩怨分明,跟了他,又有何不好?”   凌祈宴说罢,没再看靖王脸上复杂变幻的神情,笑了笑,转开眼,继续欣赏廊外风景。   温瀛过了两刻钟才出来,错身而过时,靖王问他:“林家势大,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孤不是父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靖王没再多言,阴着脸进门去。   凌祈宴笑着与温瀛抬了抬下巴:“你和皇帝说什么了?”   “让他下诏禅位。”   “他能答应?”   “他不愿意,但由不得他。”   凌祈宴顿时乐了,手指点上温瀛心口:“你可真真是,坏透了。”   温瀛看向他,凌祈宴点头:“挺好,未免夜长梦多,别再拖了,明日之前将诏书发下去吧。”   “好。” 第96章 我不娶妻   三月廿四,兴庆宫大朝会。   敬国公林肃当众宣读皇帝禅位诏书,举朝哗然。   即便这段时日的种种迹象早就有了端倪,亦有消息灵通之人听说了别宫的那场逼宫风波,但大多数人依旧没想到,禅位诏书竟就这么仓促下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殿里甚至短暂地静了一瞬。   手捧皇帝宝玺的靖王面无表情,这几日他亲眼瞧见皇帝的病况起起伏伏,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回来上京后他也没能见到太后,很显然是太子不让他见,他甚至怀疑他再坚持下去,太后也会成为太子威胁他的筹码,他的府邸外还有太子的人盯梢,太子把持着朝政,且控制了整个上京城,他只能选择妥协。   跪地接诏的一众朝臣俱都不敢出声,只看见早知事情的众内阁辅臣各个心悦诚服,且捧出宝玺、宣读诏书的是靖王和敬国公,哪怕心下有一肚子疑虑,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质疑。   皇太子面色俨然,脚步坚定地一步步走上前,跪地接下诏书和宝玺。   即便还未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从这一刻起,他的身份便彻底变了。   宁寿宫。   凌祈宴跪在太后跟前,为温瀛辩解请罪。   他们昨日从别宫回来,今早他才来见太后,前朝宣读禅位诏书之事已传遍后宫,所有人都慌了,太后的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面对太后的质疑,凌祈宴只能咬死温瀛是为大局着想:“陛下病重不能起,太子临危受命,不得已才接下大位,还望祖母体谅。”   “皇帝到底如何了?他生的什么病?为何去岁走时还好好的,现在竟病重不能起了?”太后又气又急,言语间更多了些对他们,尤其是温瀛的怀疑。   凌祈宴想了想,说了实话:“陛下中毒了。”   闻言,太后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中毒?为何会中毒?!”   “那虞昭媛给陛下下的毒,非但是陛下,淑妃也中了毒,且……没救回来,虞昭媛已经被太子处死,太子暂且压着这事,是怕朝局动荡,待他顺利继位后,便会将事情公之于众。”   这是他们之前商议好的说辞,皇帝中毒这事没必要瞒着,那毒药是从西南来的,那边有数个小国,虽是大成的藩属国,但并不太平,他们大可以借此做文章。   “那皇帝现下如何了?救得回来吗?要如何救?太医怎么说的?你别瞒着我,你都给我说清楚!”太后急红了眼,一个接着一个问题扔出来,若非有身侧的嬷嬷搀扶着她,只怕已支撑不住。   凌祈宴低下声音,捡着能说的,一一详致回答了她。   太后听罢非但没能放下心,听到说皇帝床都下不了了,更是心急如焚,一定要亲自去别宫看皇帝,凌祈宴只得劝她:“祖母先别急,等过几日,太子登基之后, 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们陪祖母一起去。”   到了傍晚,温瀛才终于得空过来宁寿宫请安。   太后又一次说起要去别宫看皇帝之事,温瀛点头答应:“待登基大典之后,我们送祖母过去。”   太后的疑虑并未尽消,又将早上问过凌祈宴的那些问了一遍,温瀛的回答更是滴水不漏。   但他坚持,一定要等到登基之后,再陪同她老人家一起去别宫看皇帝。   太后几番犹豫,试探着又问他:“禅位给你,果真是皇帝的意思?”   “是。”   “……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温瀛镇定回道:“除了祈寤,余的皇子都已封王,按着祖制,本该将他们分封去地方上,但父皇尚在,就让他们先留京吧,除了已经出宫开府的,其余人和众后宫妃嫔一起迁去别宫,那边风水好一些,适合父皇养病,祈寤依旧留在宁寿宫这里,与祖母作伴。”   太后闻言皱眉,这样的安排好似并没什么错,可她听着总觉得不舒坦,声音便淡了些:“诏书已下,我也说不得什么,但你既然要继位了,原本就定下的婚事也该开始准备了,让礼部尽快操办起来吧。”   温瀛抬眼望向坐在一旁吃点心的凌祈宴,凌祈宴转开眼,没搭理他。   太后瞧见他俩之间的互动,面色一沉,就听温瀛道:“我不娶妻,要立后,只立祈宴。”   太后愕然。   “你在说什么?!”   温瀛嗓音坚定地重复:“我不娶妻,要立后,只立祈宴。”   “宴儿是男子你如何立他?!”   “前朝时就已有过男后,男子与女子并无差别。”   太后一阵气血上涌,再开口时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强压着怒气:“你娶了男后,那子嗣呢?你还打算纳妃吗?”   “我不纳妃也不需要子嗣,父皇有这么多儿子,好几个已娶妻生子,江山承继不会后续无人。”   完全没想到温瀛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言,太后尖锐的指套用力掐进掌心,泪水模糊了通红的双眼,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再说不出,嘴里不断重复的,只有“造孽”这两个字。   凌祈宴也跪到了地上,垂着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   “祖母……”   “非要如此吗?”   温瀛握住凌祈宴的手:“只能如此。”   半日之后,太后疲惫地闭起双眼,哑声道:“你们下去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们,都下去。”   从宁寿宫出来,他俩踱步回东宫,温瀛虽已接下禅位诏书和皇帝宝玺,但在正式登记前,依旧留住在东宫里。   安静走了片刻,凌祈宴闷声道:“太后一准要讨厌我了……”   “不会,她舍不得的。”   凌祈宴将心里那点不自在压下,问他:“我们骗太后的事情,不是很容易被拆穿吗?待她去了别宫,就什么都知道了。”   温瀛淡道:“那时我已登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知道便知道了吧。”   ……这人果真是谁都不在意。   他不在意太后知道真相之后愤怒、受打击,但在事情没有落定前,不能有任何的变数,哄着、瞒着、骗着,怎样都好。   “那我真成帮着你欺瞒太后的帮凶了,”凌祈宴撇嘴,“好吧。”   大不了,过后再与太后请罪就是了。   回东宫后,凌祈宴抱着那皇帝宝玺瞅了半日,越看越心情复杂。   这宝玺上有一角磕掉了一块,用金子补足了,他伸手摸了摸,顺嘴与温瀛道:“这块缺掉的地方,是我小时候摔的,为这个皇帝亲自拿鞭子抽了我一顿,从那以后他就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了。”   那会儿他估摸着也才五六岁,刚开蒙,皇帝对他这个皇长子抱有极大的期望,给他找的老师都是朝中威望极高、学识极好的大儒,每日押着他学满四个时辰,但他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正是玩性重的时候,又好动,哪里受得住这个。   且皇帝还每日要亲自检查他背书,有一回他书背了一半后面的死活记不起来,被皇帝训斥了,他也是个脾气大的,顺手抓起御案上的宝玺就给摔了。   那回皇帝发了好大的火,从那以后,对他的态度就逐渐变了,这事他一直记得。   温瀛闻言神色一顿,将他拉至身前,轻捏了捏他的腰,问:“他抽你哪里了?”   “背和屁股呗,他和皇后都喜欢抽我,穷秀才,我这可都是替你受过。”   凌祈宴故意这么说,与温瀛卖好,其实若是换做温瀛,只怕压根不必挨这个打,哪有什么替他受过一说。   温瀛却点点头:“嗯。”   他将人揽坐到腿上,环住凌祈宴身子,低声问:“皇后朝服,喜欢什么样的?”   “随便,”凌祈宴无所谓道,“你先将你那未婚妻解决了再说,要不要做皇后我再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   “皇后这个称呼,不太好听,若是不特地说,我会不会被后世人当做女子,还是生不出子嗣的那种。”   温瀛阴了脸:“你很想生孩子?你生?”   “能生的出来也未尝不可,有个小狗蛋多好……”   凌祈宴笑嘻嘻地说到一半,对上温瀛冷飕飕的目光,明智闭了嘴,他想起来了,好似之前有一回他也随口逗趣一般说起生孩子这事,这人一样生了气。   “受气包,你到底在气什么啊?”   温瀛撇开脸,丢出一句:“别把自己看轻,你不需要靠生孩子来套牢我。”   凌祈宴一愣,随即放声笑倒在他怀中:“穷秀才你怎么这么认真啊,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   温瀛将他摁住:“以后不许再说这个。”   不说就不说呗。   “那你也得先把你那未婚妻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温瀛从身侧案上取出了一道诏书,递过去:“待登基大典后,我会下旨将那小娘子收做义妹,封县主,她也才刚及笄,还可以留几年,温清这一年在巴林顿那边的军府里表现得很不错,已经升上了五品武将,等过个几年,他的官职再提一提,我再给他封个爵位,就将那小娘子指给他。”   “……温清那小子就是个泥腿子出身的,那小娘子家好歹世代清流,能愿意吗?”   “我已与她叔父和父亲说过,他们乐意,温清虽是我有意抬举,但也真有本事,人也憨厚老实,是个可以托付的,他们更不愿意与那些世家勋贵联姻,怕坏了名声,温清这样的反而好些,我已打算将她那位叔父提上次辅,日后他们家与温家都是我要重用的,他们自个心里有数,不会不领情,而且,我已与他们暗示过,下一任皇后也会出自温家。”   凌祈宴讶然。   温瀛道:“日后温清若是能顺利得女,便指给祈寤。”   那日他的伯府上说的,想要温家成为像林家那样的百年世家,原来并不是一句假话。   凌祈宴恍然回神:“那,万一你抬举他们过了头,日后外戚势力过大了怎么办?”   温瀛不以为意:“那是后世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   凌祈宴闻言顿时又乐了:“行吧,陛下说了算,可原本的未婚妻收做义妹,再娶个男后,我瞧着那些言官能把兴庆宫外头的石阶给跪穿了。”   “随便他们。” 第97章 厚颜无耻   四月初二日,新皇登基,定年号熙和,逾年正月起始用。   登基大典翌日,新帝连下几道诏书,以谋害太上皇为名,向西南藩国发出檄文,震动朝野。   所有人都惴惴难安,新帝是个穷兵黩武的,从前还只是亲王时,就敢自作主张发兵吞了一个偌大的巴林顿,做了太子后硬是逼着户部增加了军费开支,如今他当了皇帝,果然当下就要找由头对外生事了。   但无论这些人怎么想,这些事情还得徐徐图之,做了皇帝,温瀛反而变得不紧不慢起来。   登基三日后,在太后,如今已是太皇太后的一再坚持下,温瀛和凌祈宴将她送去了东山别宫,连带着太上皇的一众后宫妃嫔和尚未开府、未出嫁的儿女,也包括那位疯了有多时的废后沈氏。   沈氏的皇后位虽被废,但亲子做了皇帝,她依旧得封了太后,只不过去了别宫,她还是被拘在一处单独的宫殿中,没有谁会搭理她。   这段时日太皇太后每日吃不下睡不着、以泪洗面,凌祈宴看着心里不好受,但不敢说出实情,如今当真把人送来了别宫,她老人家走进太上皇寝殿后,他和温瀛就一齐在外边跪了下来。   太上皇的情形比他们回宫那会儿已有了些起色,至少能勉强撑起身,倚在床头坐一会儿,嘴里也能断续蹦出几个字,但依旧下不了床,想要恢复如常,更是遥遥无期。   太皇太后进去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他们就在外边跪了整半个时辰。   太上皇并非自愿禅位,靖王亦是被逼迫不得不妥协,知道事情真相后,非但是温瀛,连凌祈宴,太皇太后都再未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甚至连话都不愿与他们多说,只下了懿旨,说日后自己就留这别宫里,不再回去了,让他们好自为之。   他们只在这别宫里待了一日,走之前,凌祈宴还是单独去见了太皇太后一回。   他在太皇太后的寝宫外跪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得到机会进去。   太皇太后的两鬓已彻底斑白,神色哀戚疲惫,凌祈宴再次跪下地,低声劝她:“祖母身子也不好,要多保重。”   许久,太皇太后才闭了闭眼,哑声问他:“下毒之事,淑妃也有份,为何他要为之隐瞒,还将她葬进后妃园寝中?”   “……祖母应当猜到了,他是为了我和祈寤。”   温瀛不但命人将云氏葬入了太上皇的后妃园寝,更在她的墓志上写明了她在嫁给太上皇之前,曾另嫁过人育有一子,将她和凌祈宴的关系公之天下。   其中用意,太皇太后又岂会猜不到。   但到了今时今日,她已再没精力纠缠于这些事情上:“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立你为后,且以祈寤为储?”   “是。”   “也罢,你们都决定了也轮不上我这个老婆子插嘴,祈寤暂且留我身边,等他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你们再将他接回去亲自教养吧。”   凌祈宴替温瀛与她谢恩。   犹豫之后他又与太皇太后说起另一桩事情:“靖王,陛下打算让他去豫州。”   太皇太后愣了愣,闭上眼沉默一阵,声音更哑:“去便去吧,他劳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远离这京城是非地也好,走之前,让他带几个孩子来给我看看。”   凌祈宴应下,再给太皇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说过些日子再来看她。   从太皇太后寝宫出来,温瀛就在外头等着。   见到他,凌祈宴脚下一个趔趄,先前跪了太久,这会儿终于有些支撑不住。   温瀛大步上前,将他打横抱起,直接上车。   将凌祈宴的双腿抱到膝上,帮他脱下鞋袜,再将裤腿一点一点卷起,看到他乌青一片的膝盖,温瀛的眸色沉下,显见的不高兴了。   昨日就陪着他跪了半个时辰,今日又在太皇太后寝宫外跪了整一个时辰,一贯娇生惯养的凌祈宴哪受得住这个罪,这回是真替温瀛受过了。   “……疼。”   被温瀛的手指一按,凌祈宴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他:“你轻点,不许按了。”   温瀛皱眉道:“知道疼为何要跪?”   “不跪祖母能让我进去吗?行了,都这样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温瀛叫人拿来药膏,亲手帮他搽了药,再放缓力度揉按了许久,凌祈宴舒服了,靠他怀里很快昏昏欲睡。   温瀛停住手上动作,低头盯着他看了片刻,一个轻吻落到他面颊上。   他们回宫两日后,靖王带着全家去了趟别宫,回来便直接南下了。   温瀛并未苛待他这位皇叔,给他挑的封地是豫州最富足,山川景致也最好的大县,走时还亲自去送了他。   叔侄俩一路无话,只在最后上路时,靖王问了他一句:“你还打算打西南边?你才刚登基,不该如此大兴武力。”   “西南边前朝时本就是中原疆土,自本朝起才分了出去,迟早要收回来,但皇叔的话朕会牢记在心,多谢皇叔提点。”   温瀛永远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从不做无把握之事,靖王看着他,深觉自己或许确实老了,无力再多说什么,告辞而去。   目送着靖王府的车队走远,听到同来的凌祈宴在身后喊他,温瀛回身,凌祈宴带笑的眉目舒展开:“走吧,陛下,回宫了。”   温瀛点头:“好。”   新帝登基半月后的朝会上,礼部官员上奏请办大婚之事,皇帝一句话未说,直接宣布退朝。   再两日后,先后两道圣旨自兴庆宫发下,其一是将准皇后收做皇帝义妹,封县主,其二是册定西伯温宴为后,称君后,一应仪制例同皇帝。   举朝哗然。   当日就有御史言官十数人入宫,在兴庆宫外长跪不起,恳求新帝收回成命。   殿内。   温瀛伏案批阅奏疏,凌祈宴百无聊赖,走去外殿望了一眼,听了外头的人进来禀报,回去与温瀛道:“陛下,外头又晕了一个。”   温瀛眼皮子都未撩,淡道:“随他们,送太医院去便是。”   那些人已在外头跪了一日一夜,期间有人试图撞柱以死明志,被禁卫军死死架住动弹不得,亦有人声泪俱下,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立刻会有太监上前,管他愿不愿意,三两下将止血药膏给他涂抹上去,至于那些年纪大了撑不住晕过去的,当下就有人将之抬去看太医。   温瀛完全不搭理他们,只让禁卫军和那些宫人盯着,不论他们怎么折腾怎么闹,但不许闹出人命来。   凌祈宴伸了伸懒腰,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在意他们死活呢。”   “真闹出人命来,坏的是你的名声。”   凌祈宴哑然一瞬,心思一转,他道:“我出去会会他们。”   不等温瀛答应,凌祈宴已转身而去。   那些人果然还跪在外头,一个个灰头土脸但群情激奋,见到凌祈宴出来尤其激动,瞪着他仿佛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一般。   凌祈宴实在难以理解,皇帝娶老婆,干他们什么事?   禅位一事,分明疑点重重,但没人敢跳出来说什么,因为那很大可能是会牵连全家的滔天祸事。   如今为了立后这出却一个个地来找他们麻烦,无非是哪怕真将命搭在这里了,死的也是自己一个,还能留下谏臣的美名,划算。   这么想着,他心里一阵不爽,看这些人愈发不顺眼,懒洋洋地问:“众位大人都在这里跪了一日一夜了,还要继续吗?”   “陛下一日不收回成命,我等便一日不回去!”   凌祈宴嗤笑,望向说话之人:“要是陛下就是不肯收回成命,你们还打算在这跪一辈子不成?”   “是又如何?”   “哦,你高兴跪,那你跪着吧,你肚子不饿吗?我隔着老远都听到它咕咕叫。”   对方一噎,咬牙争辩道:“若非你佞幸媚上,蛊惑了陛下,又岂会……”   “停,我怎么就佞幸媚上了,说话要讲证据,你可不能冤枉我。”   “怎不是佞幸媚上?”另一人插话道,“世上哪有立男后的道理,荒天下之大谬!”   “怎没有?前朝皇帝就立过男后。”   “前朝是前朝,本朝是本朝!立了男后子嗣怎办?没有嫡子,日后诸皇子争储位,岂非国之祸事?”   “你想多了,”凌祈宴幽幽道,“陛下没打算纳妃,也不会有儿子。”   这一句话更是刺激了在场众人,一个个大哭大喊着礼法崩坏、国将不国,待他们哭嚎累了,凌祈宴按了按耳朵,这才说:“谁跟你们说没儿子就江山后继无人了?太上皇那么多儿子,孙子都好些个了,你们担心太多了。”   “兄弟岂能与儿子相提并论!国本是重中之重,若其位不正、不能服人,以至朝局动荡、为祸社稷,你便是大成朝的千古罪人!”   这帽子扣得够大的,凌祈宴却不为所动:“朝局动荡那是做皇帝的无能,就因为没有儿子就坏了江山,这样的皇帝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算了。”“你放肆!”   “我说的不是实话?哪朝哪代的太平盛世,是靠着所谓国本而来的?”   有人跳起来不忿骂道:“你怎能这般大言不惭、不知羞愧!为着一己之私媚惑陛下,坏了陛下的圣名,你竟半点悔意都无!”   凌祈宴全不以为然:“分明是你们一口一句佞幸的说我,陛下可没觉着我是佞幸,他是要立我为后,我可是能上玉牒入太庙让后世皇帝供奉的,你们怕坏了陛下圣名,那就多吹捧吹捧我呗,我可也是手刃了巴林顿汗王的功臣,你们就不能多写写文章说说我的好话,让天下子民都知道我这个男后是个好的,如此一来,谁还会因为陛下立男后之事诋毁他?说不得到了后世这还能成一桩美谈呢。”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待这些人再说,凌祈宴忽然眼一横,睨向为首的最激动的那个,问:“王大人,听说你小儿子已经定了亲,下个月儿媳妇就要过门?”   对方立时警惕道:“与你何干?”   “你这般关心陛下的婚事,那我也替陛下关心关心你家中事呗,要不这样吧,既然你觉着陛下不能无后,你干脆慷慨一点,叫你儿子将你儿媳妇让出来,给陛下做妃子好了。”   他这番荒唐之言一出,那人面涨得通红,竟是气到说不出话来,险些没晕过去,一旁的同僚替之怒骂道:“你休得胡言乱语!王大人的儿子儿媳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陛下岂会做那夺人所好之事!”   “哦,我与陛下还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呢,”凌祈宴面无半分羞愧之意,“你等不也想夺人所好,还以死相逼,非不让我们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各位大人没听说过吗?”   “你——!”   轰隆一声雷响后,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转瞬便已铺天盖地。   一众内侍手忙脚乱地为凌祈宴撑起伞,温瀛出门来,依旧在雨中跪着的那些人希冀望向他,温瀛却没理他们,甚至未多看他们一眼,从江林手中接过伞,亲自撑着,牵了凌祈宴进门去。   进殿以后,温瀛拿了帕子帮凌祈宴擦拭发上、面颊上沾到的水,叫人给他换身衣裳。   凌祈宴看着他笑:“陛下这样,外头那些人,可不得气死了。”   温瀛冷声提醒他:“纳妃这话,下次不许再乱说。”   啧,他一句玩笑而已,这人竟也要计较。   温瀛没再多言,叫人上来甜汤和点心,陪着凌祈宴坐下。   两刻钟后,宫人进来禀报,说外头那些人终于撑不住,回去了。   凌祈宴没忍住笑,他的那一席话,虽是强词夺理,但并非全无道理,再看温瀛这副完全视他们为无物的态度,那些人自知做什么都威胁不了皇帝,可不就回去了。   温瀛道:“我让礼部和钦天监挑个好日子,大婚立后之事尽快办了。”   凌祈宴的眼中尽是明亮笑意:“好,陛下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还有一章,之后还有几章番外,新文文案已开,在我的专栏里有,跟这篇文勉强算一个系列的,古穿今校园文,五月下开始发文,求个收藏,CP209867   《你个骗子》   傀儡小皇帝被摄政王一杯毒酒断送性命,再睁开眼,变成几百年后同名同姓、为情自杀的苦逼高中生。   原主暗恋的对象,那个冷面同桌兼邻居,跟上辈子毒死他的摄政王长一个样(。   ※需要情话宝典的冷面闷骚摄政王x表面张牙舞爪内里怂的一逼的怂包小皇帝 第98章 帝后大婚(正文完结)   立后之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经那些御史言官一顿闹,朝堂上大多数人虽依旧不赞成皇帝娶男妻,但到底消停了,且诏书已下,皇帝态度坚决,他们只能闭嘴。   立男后就立男后吧,反正皇帝自己乐意。   大婚前夜,凌祈宴回去伯府,府中已装点一新。   温家人都在,早几个月就已开始为这大婚之事做准备。   他们送不出什么过于值钱的东西,几个叔叔一起凑了小半年的收入,给凌祈宴打了一对长命金锁,叔祖母和几位婶娘则熬了大半个月,为他缝了两床十分喜庆的鸳鸯戏水的绣被,凌祈宴推托不掉,只能收下。   就连温清那小子,都特地从巴林顿那边,寄了一张毫无瑕疵的完整纯白虎皮和一车好酒过来,恭贺他与陛下大婚。   太皇太后虽恼了他们,真到了这一日,也还是派人给凌祈宴送了几大车“嫁妆”来,凌祈宴写了封家书,让送东西来的宁寿宫大太监带回去,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太皇太后能解开心结,顺心过完后半辈子。   半夜,凌祈宴躺在伯府床中,孤枕难眠。   自去西北那会儿起,他与温瀛日日同榻共枕,早已习惯,如今只分开这么一夜,都让他万分不适,睡意全无。   外头传来轻声说话的声响,凌祈宴侧耳听了一会儿,想到什么,猛坐起身,赤着脚下地跑去门边。   推开屋门,温瀛就站在外边月光下,正在与给他守夜的内侍说话。   听到动静,温瀛抬眸望向他,四目相对,凌祈宴先笑了:“穷秀才,你来了。”   温瀛跨过门槛进来,见他赤脚站在地上,轻蹙起眉,弯腰将他抱起。   “都什么时辰了,怎还不睡?”   “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特地出宫过来呢?”   凌祈宴笑嘻嘻地将原话呛回去。   温瀛将他搁上床,在床边坐下,看着他道:“睡不着?”   “没有皇帝陛下伺寝,空虚寂寞、孤枕难眠……”   温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凌祈宴止住胡言乱语,不再出声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温瀛弯下腰,亲吻落在他的唇上。   他们并肩躺上床,凌祈宴趴进温瀛怀中,问他:“你到底为何这个时候出宫来了?”   “想见你。”   温瀛说得坦然,凌祈宴低笑:“真的?这么想我么?”   “嗯。”   明日就大婚了,可就是万分想见到他,所以出了宫,这会儿搂着怀中人,才觉心中踏实。   凌祈宴贴到他耳边说:“穷秀才,我也可想你。”   温瀛将他抱紧:“我知道。”   看到赤着脚跑来门边接他的凌祈宴,他就知道,半夜无眠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天色熹微时,温瀛起身,趴在他怀中睡了一夜的凌祈宴跟着醒来,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么?什么时辰了?”   “快开宫门了,我回去了,你继续睡,不用这么早起。”温瀛低声叮嘱他。   凌祈宴“唔”了一声,睁开眼,温瀛已下床穿起衣裳。   凌祈宴盯着他宽阔的肩背不错眼。   离开之前,温瀛最后走回床边,亲了亲他的额头。   凌祈宴伸出手,拉住温瀛,有些不情愿。   “我得回去了,你继续睡吧,还早。”温瀛又一次道。   “好嘛,我知道了,”凌祈宴的声音里带着似醒未醒时的黏腻沙哑,如同撒娇一般,“陛下慢走,一会儿记得八抬大轿来将我娶回去。”   温瀛抚了抚他的脸:“好。”   目送着温瀛离开,待屋中又只剩自己一个,凌祈宴也再没了睡意,瞪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天大亮时,宫中礼官到了伯府,凌祈宴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人禀报大婚的流程,打了个哈欠:“这般麻烦,你们别折腾我了,去折腾陛下吧。”   他都与温瀛做多久夫妻了,大婚无非是走个过场,不够折腾人的。   但没人敢将他的话当真,帝后大婚,哪能不折腾,越折腾,越喜庆。   被人伺候着换上繁复的艳红礼服,凌祈宴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终于笑了。   江林满脸喜气洋洋:“殿下穿这一身真好看,真真是万里挑一,难怪陛下喜欢。”   凌祈宴扬眉,那是自然的。   这样,好似也不错。   之后那一整日,伯府大宴宾客。   一直到傍晚,浩浩荡荡的接亲队才在京卫军开道下,启程折返皇宫。   凌祈宴坐在车中,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沿途有无数百姓驻足,围观这一空前绝后的盛事。   西城门的灯轮重新竖起,轮上挂满红灯,头一次在这仲夏的黄昏暮沉时分点燃,流光溢彩映亮了整个上京城。   在锣鼓钟乐声中,巍峨宫闱已近在眼前。   至奉天门,凌祈宴下车,跪地听封,接下君后封册,再重新登车,入内廷。   温瀛就站在兴庆宫前的石阶下,正在等他。   那人穿着与他同式的礼服,胸前金绣的巨龙几欲腾云破雾而出,衬得他愈加冷峻如画中人,只有凌祈宴看得出,他那双比往常更要明亮许多的眼眸中,藏着的快要漫溢出来的喜悦。   凌祈宴的嘴角噙着最灿烂的笑,一步步走上前,牵住温瀛,与他一起携手迈上石阶。   入夜,兴庆宫大殿中红烛画堂、星火摇曳。   凌祈宴盘腿坐在榻上等温瀛回来,发着呆,不经意地又想起早年在毓王府时的那些事情。   他这些日子时不时地就会回忆从前,每想起一些早已遗忘多时的小事,都能叫他细细回味许久。   他好似,越来越喜欢那个人了。   这样的认知,让凌祈宴心口饱胀,压抑不住的欢喜,更忍不住想笑。   正胡思乱想间,一只白如雪球的狮子狗突然从外殿蹿进来,到他面前蹲下,伸出舌头摇头摆尾。   凌祈宴回神,盯着瞧了一阵,觉得有趣,叫人进来问:“这狗哪里来的?”   宫人回答他:“是陛下说送给殿下的。”   凌祈宴顿时乐了,完全没想到温瀛会这般心血来潮,大婚之日送只小狗给他。   他伸脚去逗弄那乖顺的小狗,十分高兴,这狗很像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可惜他原来那只被凌祈寓那个畜生给弄死了,他从前只顺嘴与温瀛提过一句,没曾想他的皇帝陛下竟记下了这桩事。   温瀛回来时,凌祈宴已将那小狗抱到了身上玩。   温瀛走近他,凌祈宴抬头,上扬起唇角:“穷秀才,你怎么想到送我这个啊?”   “喜欢么?”   凌祈宴眉开眼笑:“你送的,当然喜欢。”   温瀛点点头:“它的名字,小狗蛋。”   凌祈宴一愣:“它叫小狗蛋?”   温瀛一本正经地解释:“是,你说的,想要小狗蛋,它就叫小狗蛋。”   凌祈宴放声大笑。   温瀛拥着他在榻上坐下,凌祈宴躺进他怀里,依旧乐不可支:“我说要小狗蛋,你就真给我弄了这么个狗蛋来?”   “这样的小狗蛋不好?”   被温瀛幽沉的双眼盯着,凌祈宴又想笑了,赶忙点头:“好,陛下说好就好,再没更好的了。”   温瀛叫人将小狗蛋先带下去,低下声音:“你喜欢就好。”   凌祈宴原本还想揶揄他几句,见他这般认真,反倒不好意思说了,抬手环住了温瀛脖子:“穷秀才,你可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温瀛摸了摸他的鬓发,低头去亲他。   嗅到温瀛呼吸间的酒香,凌祈宴轻声抱怨:“陛下背着我在外头喝了不少酒吧,那些臭老头肯定逮着陛下猛灌你,我也想喝酒,合卺酒,我们都还没喝。”   温瀛抱着他亲了几下,叫人上来酒水和饭菜,凌祈宴一整日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也确实饿了。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扫荡了半桌子菜,最后打着饱嗝端起酒杯:“来,穷秀才,我们喝合卺酒。”   找着借口喝了一杯又一杯,半壶酒下肚后他又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温瀛怀中说胡话,翻来覆去地说着喜欢他,要跟他生小狗蛋。   温瀛默不作声地听着,叫人送进热水来,亲自伺候凌祈宴更衣梳洗,就像这些年他早已做习惯了的那样。   无论他是何身份,他永远都乐意做这件事。   凌祈宴的眼眸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的光,盛满的尽是对温瀛毫不掩饰的喜爱和倾慕,被抱坐到温瀛身上,他攀附着他的肩膀,热切地吻上去。   被凌祈宴像小狗一样毫无章法地舔了一阵,温瀛抬手按住他后脑,将人抱回御榻上,一手扯下红纱帐。   最情热难耐时,凌祈宴在温瀛怀中,陛下、夫君、穷秀才地胡乱喊他,温瀛停住动作,喉结上下滚动,额上滑下的热汗滴落到凌祈宴的唇上,他无意识地舔了舔,腿肚贴着温瀛的腰轻轻蹭动:“别停。”   温瀛一声喘,又一次吻住他。   后半夜,沐身后换了身常服,温瀛牵着凌祈宴走出兴庆宫。   仲夏夜,月色皎洁,星桥正远缀夜空。   因皇帝大婚,宫中彻夜点灯,庭燎烧空、火树琪花,处处金窗玉槛。   星与火交错,飘飘渺渺的乐曲声缠绵不止,天上人间,恍若一处。   他们走上皇宫西侧的望天台,抬眼便能看到伫立在西城门边那巨大的灯轮,在夜色中璀璨夺目至极。   城门上有烟花冲天而起,炸开成无数金色星雨,漫天而下。   凌祈宴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身后人的呼吸就在耳畔:“好看么?”   “嗯!”   这般壮观的金色星雨,还是温瀛特地叫人放给他看的,怎可能不好看。   “以后每一年今日,我都叫人给你点灯放烟花。”   凌祈宴笑着睨他一眼:“陛下,你这样,该被人说奢靡了。”   “你不喜欢?”   凌祈宴想了想,诚实道:“太喜欢了。”   “好。”   他不再多言,安静拥着凌祈宴,与他一起在这皇宫至高处,看尽星河灯火。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之后还有几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