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朕是傀儡》 作者:贺端阳   文案:   伏玉是南夏的皇帝,当然,名义上是。   他没有兵权,也不怎么用上朝,整天跟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厮混在一起。   在某一日例行被行刺被小太监拼死救回一条命后。   伏玉感叹:朕一无所有,如若你不是太监,朕一定以身相许。   小太监笑,不置可否。   孰料很多年后,这人再出现在伏玉面前,依旧是熟悉的笑,却道:   还望陛下言而有信,兑现承诺。   伪太监攻vs傀儡皇帝受   HE。   年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伏玉;苍临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南夏元康十五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难熬,连气候一向算得上温和的都城竟也冷的厉害。凛冽的寒风吹来,把伏玉那张并不大的脸吹的通红。伏玉皱了皱眉,忍不住揉了揉已经快要没知觉的耳根,随手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棉袍,脚下更加快了步伐。   大抵是因为今年的天气太过寒冷,连御花园似乎都变得萧索起来,伏玉从其中走过,扫了一眼两旁枯黄的枝叶,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不过最近宫里事端多,每个人看起来都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原本这热闹的御花园也变得冷清起来,也因此,伏玉今日才敢直接从御花园穿过,少走了一大段路程。   伏玉的住处在皇宫的西北角,那里挨着冷宫,是整个皇城里最偏远最让人忽视的角落。当今圣上想不起这里,其他人也不会刻意提起,由着伏玉这个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皇子在这里自生自灭。对于伏玉来说,这居然也算是一件好事,毕竟也正是因为存在感低,他这条小命才能幸存。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另一只手拎着的小篮子,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要不是为了这点东西,他才不会如此胆大地穿过御花园,到皇城的另一边去。所幸是现在宫里乱成一团,没有人还有精力顾及到他,要是这种日子能再持续一段时间就好了,伏玉想着,更是高兴了两分,甚至在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绕过光秃秃的树林,有两个内侍并肩迎面走来,边走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先看见了伏玉,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扯了扯身边还在不住地说着什么的人的衣袖,那人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顺着朝着伏玉的方向看了过来纠结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身边人一起向后退了一步,为伏玉让开了前路,似乎这样已经是委屈至极,不肯再多言一句。   伏玉勾了一下唇角,视线从二人脸上扫过,也不在意二人的无礼,面色平静地从这二人身边走过。他在宫里生活了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面对过各样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对他来说,这二人这样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客气。   他早就不是那个小时候被人欺负了跑回去跟忠叔哭诉的小孩子了,毕竟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让忠叔跟着难过而已。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那二人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也就是你还把他当个皇子,先帝在的时候怕是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更别提现在先帝驾崩了,大皇子继位,据我所知,萧太后可是不怎么喜欢这二皇子。”   “新帝继位,萧太后可是没什么时间来收拾这位,不管怎么说这位现在还是个皇子,万一新帝突然关心起这位唯一的兄弟,总要给自己留点退路。”   “嗯……这倒也是。”   伏玉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那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唇畔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二人说的没错,他那个父皇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更别提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皇兄。对他来说,记不起来才好。   趁着宫中现在乱的很,他那个计划已久的打算,也该试着落实一下了。伏玉脑中一边想着,一面快步走出了御花园,继续朝着西北角而去。   路上又陆陆续续地撞见了几个内侍,有的与刚才那两位差不多,还有的仿佛根本就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好像这宫中除了伏玉,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又在冷风之中走了一段,才看见一座略显颓败的寝殿,一个穿着一件洗的发旧的衣袍,看起来也有些年纪的内侍正站在殿门口朝着四周张望,面上是满满的担忧。伏玉翘起唇角,提声叫道:“忠叔,我在这儿呢!”   说着就朝着那内侍跑去,少年人的脸上写满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几步就到了那人面前,开口道:“这两天冷的很,怎么站在这门口,过会腿又要疼了。”   程忠抓着伏玉的手腕,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确定这人出去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这几天宫里乱的很,怎么到处乱跑,这要是惹上什么麻烦可怎么好?”   伏玉任由他抓着,面上仍旧笑眯眯的:“就是因为宫里乱的很,才没有人有空管我。”说着将另一只手里一直提着的竹篮伸到程忠面前,“你看,我这不是带了好东西回来?”   程忠满脸疑惑地伸手掀开了那竹篮上的盖布,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大变:“殿下您这是去了哪儿?就这么一路带着这个回来了?这要是让人看见可怎么办”   伏玉拉着程忠的手,一边朝着殿里走,一面说道:“忠叔你放心,我打探了好几天呢,先帝刚去世,新皇登基,宫里的人都在忙着准备先帝的葬礼还有新皇的登基仪式,我一路回来都没看见什么人。”   那竹篮里装着的并不是多宝贵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袖炉,这在皇城里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对于一直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来说,却珍贵的很。因为被有意无意的忽视,伏玉根本没有办法准时拿到属于他的月银,两个人能够吃饱已属不易,更不会有人记得在这种天气里给这主仆二人如何的取暖。   伏玉倒是没多怕冷,但是忠叔年轻的时候落下点毛病,现在天气稍微冷一点,腿就疼的厉害,伏玉才想尽办法去弄了这袖炉回来,加上点木炭,好歹给忠叔暖暖腿。   这些话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忠叔一手将他养大,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就明白他的心思,看着他被冻的发红的脸,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伏玉出生,将他养大,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也快要成为这少年的拖累。   两个人说着话进到殿中,这寝殿本是前朝所建,到了本朝因为挨着冷宫而无人问津,年久失修,已经显得有些残破,阴天下雨的时候能够不漏水对伏玉来说已经万事大吉。   伏玉把袖炉递到程忠手里,鼻子动了动,一边朝着灶房的方向走,一边欢快地说道:“忠叔,你今日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程忠看着他的表情也跟着笑了起来:“能有什么好吃的?炖了点青菜豆腐。”   伏玉一直上扬的唇角登时垮了下来,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了程忠一眼:“今儿不是应该炖肉吃吗?”   程忠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帝刚刚驾崩,整个皇城里都不见荤腥,这个时候炖肉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伏玉垮下一张小脸,还是掀开灶上的锅盖看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朝着程忠道:“那我今日要多吃一碗米饭。”   程忠弯了眼角,笑道:“好,都依着殿下。”   伏玉听见那个称谓撇了撇嘴,他不止一次地跟程忠说过不用这么称呼自己,但都被拒绝,整个皇城大概也只有他一人把自己这个皇子真的当成了一回事。   伏玉身上倒是确确实实地流着皇室的血脉,只不过给他这血脉的元康帝伏倓本人从来没有把这个意外出生的儿子当做一回事而已,而这皇城之中的人素来会揣测圣意,一个生母出身卑微,孤苦伶仃,在圣上面前又没有存在感的皇子,当然不会得到什么关照。   对于现在的伏玉来说,他也不需要这种关照。这偌大的皇城好像一个牢笼,从他出生就将他困在这里面,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的态度。他不再想小时候那样天真的以为自己应该与他皇长兄一般得到同样的关注与恩宠,那对他皇长兄来说是应得,对他来说,却会要他的命。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带着忠叔一起离开这里,然后开始一段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殿下,吃饭了。”程忠的声音传了进来,伏玉将自己那个越来越沉的小钱袋重新放好,朝着门外应和了一声,“这就来。”   在某种程度上,伏玉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尽管前一刻他还嚷嚷着想要吃炖肉,现在坐在餐桌前对着一碗白菜炖豆腐,面上依旧一副十分愉悦的样子在桌前坐了下来,探头在菜碗前闻了闻,才伸手拿起了筷子。   程忠将米饭递到伏玉面前,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筷子,出言道:“殿下,今日是不是还没给您娘亲上香?”   伏玉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起身走到另一边的香案前,点了香插在香炉里,又朝着上面供奉的牌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牌位供奉的是他那位几乎可以算得上未曾谋面出身卑微的可怜娘亲,那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前生下了皇次子伏玉,却并没有母凭子贵,甚至程忠一度怀疑,她突然病死也是因为产下了皇子而被人所嫉恨。   伏玉对自己那可怜的娘亲其实并没有什么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程忠口中得知。据说他娘亲本是元康帝宠妃萧贵妃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偶然一次入了元康帝的眼,得了圣宠却并没有留住圣心,反而招来了萧贵妃的记恨,但或许因为看得出来这个相貌平平一直沉默安静的小宫女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威胁,又念在往日里或多或少的主仆情谊,萧贵妃只将她赶去了浣衣局,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在圣上面前露面。   却没想到,十月之后,这个宫女居然诞下了龙子。   元康帝子嗣单薄,在此之前膝下也不过只有一个萧贵妃所生的大皇子伏昭而已。按说对于这个小儿子应该十分在意,但元康帝毕竟非常人。首先他对伏玉的生母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一日的恩宠也不过是酒后的一次意外而已,事后想起也觉得索然无味。再因为这个小儿子的诞生,让他一举惹恼了宠妃萧氏还有颇有背景的皇后陈氏,不胜烦恼,血脉所残存的那点好感也冲散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那时他便已经开始沉迷于炼丹修仙,妄图长生不死,一个自以为会长生不死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子嗣血脉?所以伏玉出生之后,他只是派人送了点东西过去,随随便便的给封了个采女,自己却是连瞧都没有去瞧上一眼。   只可怜伏玉的娘亲,一个人在浣衣局产下伏玉,因为萧贵妃的刻意安排,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程忠因为曾经受过恩惠,偷偷留下来照顾她和刚刚出生不久的伏玉。但没过多久,不知道是因为产后身体虚弱还是真的如程忠所以为的是有人动了手脚,伏玉的娘亲便因病去世,程忠感念旧情,主动申请来照料伏玉,一照顾就是十余年。   至于伏玉那个一心长生不老的父皇,在有人刻意的掩藏下,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生活在这冷漠的皇城的某一个角落。他从来没有来见过伏玉,甚至都没给这个儿子取上一个名字,是伏玉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娘亲,捏着那日春宵之后元康帝赐下的玉佩给瘦弱的儿子取下了伏玉这个名字。   那块玉佩大概是元康帝给他们母子唯一一样东西。   伏玉回头看了一眼香案上的牌位,抬手在自己颈间摸了一下,那块玉佩现在正挂在这里,他娘亲去世前亲手将它挂在还是婴儿的伏玉颈上,一直戴到今日。   “殿下?”程忠开口将伏玉从思绪之中唤醒,他将筷子重新递到伏玉手中,“吃饭吧。”   伏玉接过筷子,点了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地问道:“对了,忠叔,新帝的登基大典选在了哪日?”   程忠一面给伏玉夹菜,一面思索着回道:“好像是十日之后,初八吧?”   伏玉用指尖在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随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将程忠夹来的菜塞进嘴里:“忠叔今日的豆腐炖的可真好吃。”   程忠举着筷子,视线停在伏玉脸上,犹豫着问道:“殿下,您又在做什么打算?新帝马上登基,您可别在这时候闯下祸端,到时候惹怒了新帝与太后,怕是……”   伏玉伸手拍了拍程忠举着筷子的手,安抚道:“忠叔,我能闯下什么祸端?我躲着他们那些人还不及,难道你还怕我想不开凑到他们眼前吗?”   程忠的眉头依旧拧着,他的目光依旧锁在伏玉脸上,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殿下,您是我一手带大的,您有什么主意根本瞒不了我。”说到这,他垂下眼帘,“我知道您一直想要离开皇宫,也知道您偷偷地攒了些银两,但是这样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先帝在世的时候,即使……即使再不念着您,但有他在,那些人多少有些顾忌,现在先帝驾崩,新帝继位,萧贵妃成为太后更是肆无忌惮,您的意图若是被他们察觉,岂不是直接给了他们对你下手的理由?”   伏玉抬眼看向程忠,眼底居然还带着那么一点笑意,程忠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还要说点什么。明明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不该遇见的苦楚。   伏玉弯了一下眼角,开口道:“正是因为先帝去世了,新帝与太后容不下我,我才要带你加紧离开这里。趁着他们忙着先帝的葬礼,新帝的登基大典,无暇分神我们才有机会,如若不然,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回过神来想起我的存在,我们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程忠慢慢地放下筷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伏玉:“老奴老了,不能一直陪着殿下了。但是殿下毕竟还年轻,想要什么就去做吧。”他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并不大的锦囊递到伏玉面前,“御膳房有个管采购的內侍与老奴有些交情,殿下拿着这个去找他,他或许能帮到您。”   伏玉抬手收了那锦囊,只扫了一眼就收进了怀里,他朝着程忠笑了一下:“忠叔,我知道你怕什么,但是既然我动了打算,总会想到万全的对策。时间还来得及,我再做计划就是了。至于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吃饭吧。”   程忠抬起头只看见伏玉埋头吃饭而露出的发旋,他慢慢地收回视线,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章   在伏玉的计划里,如何离开皇城的确是其中最难的一步。萧贵妃,现在是萧太后了,虽然当年一念之差,又因为各种的原因,留下了他这条命,将他控制在这皇城的角落,但未必对他就是完全放心的。尤其是他越长越大,将他控制在眼皮下或许还能稍加安心,若有一日伏玉的计划被发现,那萧太后怕是真的容不下他了。   毕竟一个半大的皇子若是流落在外,若是再遇上一些有心人,那么伏玉的存在将会成为萧太后母子的心腹大患。   所以伏玉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尽可能不落痕迹。而在这种时候,程忠给他的那个锦囊就帮了他大忙。   第二天一早伏玉就拿着那个锦囊去找了那个管采购的內侍,他并不担心这人会不会出卖他。因为程忠为人素来谨慎,他能把这人介绍给伏玉就说明这人确实是值得信任的。   伏玉与那內侍简单沟通了几句,初步将实施计划的时间定在了初八那日清晨,到时候伪装成一起出宫采购的內侍,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登基大典之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都城。   接下来的几日,伏玉一直处于一种欢欣雀跃的状态,即使再早熟稳重,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直以来的心愿总算要实现,让他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他把自己藏了多年的‘宝藏’全都翻了出来,装成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包袱,乐颠颠地放在自己的枕边,连睡梦中也要抱着。   程忠原本是不想与伏玉一起走的,他年纪大了,难免畏缩不前,加之他在宫里生活了数十年,又担心自己成为伏玉的拖累。但是最终他还是被伏玉说服了。归根到底,伏玉是他一手养大的,至今没有离开过皇城半步,让他独自一人离开皇城重新开始生活,程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   不管中间耗费了多少的精力与口舌,但伏玉还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初八一早的到来。   却没想到,在之后的某一日凌晨,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设想还有所有对未来生活的期待,都被打破。   大抵是因为白天一直在宫里四处转悠,寻找还能给自己那个小包袱里添置点什么东西,到了夜晚兴奋褪去,疲惫袭来,反而让伏玉睡得格外安稳。大殿的大门被人敲响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他们这个位置,十多年来也没有什么访客,更别提是在凌晨。   程忠总归是年纪大一点,觉要浅的多。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匆匆忙忙地披了一件衣服跑去开门,几个手持刀剑的侍卫站在门口,盯着程忠看了两眼,似乎在确认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危险,才向后退了一步,将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让了出来。   程忠只看了那女人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跪了一下:“老奴见过皇,皇太后。”   元康帝皇后陈氏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她的目光淡淡地从跪倒在地的这个內侍身上掠过,然后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几乎颓败的大殿,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最终又将视线转移回程忠身上:“二皇子在哪儿?”   陈太后的声音不高,仔细听来甚至还带着那么几分刻意的和缓,却让程忠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寒意,整个人几乎都瑟缩成了一团。他的大脑在飞速的转着,却也想不清楚陈太后这时候带人来找伏玉是何目的,也因此让他不知道是不是要诚实地回答她这个问题。   程忠的沉默似乎引起了陈太后的不满,她凝着眉正待说话,大殿里突然传来少年带着明显的困倦与疑惑的声音:“忠叔,怎么了?他们是谁?”   陈太后侧转过头,看清了伏玉的脸。这好像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见这个孩子,当年他出生她是知道的,别的女人给自己的夫君生了孩子让她难免会觉得不舒服,但想到诞下皇长子的萧贵妃会更不舒服她反倒释然了,甚至在萧贵妃意图对这个孩子动手的时候救下了他的命。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只是想着只要这个孩子还活着,萧贵妃的心里就始终有一个地方觉得不那么安宁,萧贵妃太受宠了,以至于她这个皇后都要避其锋芒,能给她找些不自在,她也乐得。却没想到到了今日,将这孩子留下来却派上了大用。   伏玉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用一种十分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他自然也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哪怕身穿孝衣,但依旧自带威仪的女人是谁。或许这个女人没见过他,但是在各种场合里,他总是远远地见过这个女人。   但是他没有动,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破了大殿之中的沉寂。   程忠见他出现,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格外的复杂,最终还是小声提醒道:“殿下,还不给太后请安?”   伏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恭恭敬敬地朝着陈太后施了个礼,得到回应起身之后,才疑惑地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程忠,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外面还昏暗的天色,小声问道:“太后您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半大的少年,她忍不住想,要是先帝发现这个几乎被他忽视的儿子像足了他,会作何感受?   伏玉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他跟他那个长相普通的娘亲在容貌上根本没有几分相似。他精致的眉眼完全继承于他那个虽然并不怎么靠谱,但是外表出众的父皇。就像现在,他虽然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袍,因为刚睡醒,头发也乱糟糟的,站在这一片颓唐的大殿之中,竟也让人移不开眼。   陈太后从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是遗憾又或者是什么,她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没有机会来到这人世的孩子如果能够出生,能够长大,是不是大概也会是这副样子,不,应该远比面前这个少年好的多,作为嫡长子,他应该享受所有的恩宠与呵护,包括那个位置都应该是他的。   可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她失去了这个孩子,也失去了身为人母的机会。她沉寂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从那个女人手里把这一切夺回来,不过便宜了眼前的这个孩子。   陈太后从唇边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回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吩咐道:“替二皇子换上孝衣,然后带他离开这里。”   立刻有人上前去拉伏玉的手臂,伏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有些求助似的朝着程忠望去,程忠也是一脸的惶恐,他膝行几步到陈太后脚下:“太后,您这是要带我们殿下去哪儿?”   陈太后低下头看了程忠一眼:“你也知道他是殿下,先帝驾崩,他身为人子,自然应该为先帝守孝。再说好歹也是先帝的血脉,难道要让他一直待在这种破地方?”   陈太后身上的气势让程忠忍不住瑟缩,但是他侧过头看见了正在另一边拼命挣扎的伏玉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可是,太后……”   “可是什么?”陈太后语气和缓地打断了程忠,“哀家知道这些年你独自一人照看殿下辛苦了,所以也不会亏待你,你可能还不知道,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立二皇子伏玉为太子,择日登基,所以哀家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带二皇子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登,登基?”程忠满脸的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可能,大皇子他不是……”   “你觉得哀家说的是假的?”陈太后笑了一下,“还是你觉得哀家篡改遗诏?”   “老奴绝无此意!”程忠慌忙回道。   “那就好。”陈太后朝他挥了挥手,“你也是二皇子身边的老人了,你们殿下登基之后,身边总还要有人伺候的,你也不放心新安排的那些粗手粗脚的人来照顾你们殿下吧?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要找个地方安享晚年?”   程忠听懂了陈太后话里的深意,而另一边伏玉也听懂了,他的视线从陈太后身上挪开,落到程忠身上,然后又慢慢地收了回来。到了此刻他已经完全地清醒过来,在这个皇城里,从来都由不得他与程忠说不,因为不管他如何的挣扎,结果其实都一样。   他护在身前的手臂慢慢地垂了下来,任由那些人将那件孝衣穿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在他们的指引下走到陈太后面前,格外恭顺地跪了下来,他仰起头,那双素来澄澈的眼底装满了莫名难解的情绪还有明显未退的恐慌:“儿臣谨遵太后懿旨。”   陈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朝着身边的人吩咐道:“还不扶殿下起来,时候也不早了,先陪哀家去个地方解决点事情,也好早些回去休息。登基大典在即,这几日要养足精神才是。”   伏玉微微闭了闭眼,任由别人将自己扶起,站直身体之后才又看了程忠一眼:“太后,那忠叔他……”   陈太后的眉眼微微挑起:“待登基大典过后,殿下就是这一国之主了,到时候想要谁到自己身边伺候自己做主就是。哀家年纪大了,也不会事事都操心。”   伏玉咬了咬嘴唇,眼底写满了不知所措:“是。”   陈太后身上轻轻地在他脸上拍了拍,朝着身后指了一下:“你们二人留下,替你们殿下照看一下。”   伏玉挺直的腰背僵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跟在陈太后身后出了大殿门。他知道陈太后的意思,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抓住了他的软肋,如果他不能听从她的安排,那么从此以后,就别想再见到程忠。   夜间的风凉的很,伏玉身上只有一件里衣和刚刚被强制套在外面的孝衣,只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开始打起寒颤。他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那些雄壮的大殿在这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阴森,那寒意好像穿过夜空进入到伏玉的身体里,他抬手揉了揉自己几乎被冻僵的脸,最终还是抬腿跟上陈太后的脚步。   他不知道陈太后要带他去哪里,对他来说其实去哪里都没有什么分别,因此从陈太后出现就意味着一件事,他那个苦心酝酿的计划就此搁浅了。他不会天真的相信那他个一生骄奢淫逸,狂妄自大的父皇在临终前良心发现终于想起了他这个儿子,想要弥补他曾经缺失的一切。   不管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想起了他的存在,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想要逃离这个牢笼将会变得难上加难。   一行人在宫中走了片刻,终于在一座宫殿前顿住了脚步。伏玉抬眼看见殿门口“昭阳殿”三个字才回过神来,自己被带到了萧太后的寝宫。   伏玉微微眯了眯眼,因为知道这里的主人对自己的存在如鲠在喉,所以先前的这些年来,他几乎是故意的避开这里,连路过都不曾有。但其实这里对他来说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因为他那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娘亲当年就是在这里侍奉的时候被先帝所临幸,也才有了他的存在。   他的视线忍不住从四周环过,却发现今日的长乐宫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宫门口站着不少配着刀剑的侍卫,一路进到殿里居然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迎接或是阻拦,一行人居然就这样如无无人之境一般径直进了大殿。   大殿内的景象更让人惊讶,伏玉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的侍卫,但是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剑,面无表情地列于大殿右侧,而在他们身前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着与陈太后相似的眉眼,表情却远比她轻松。好像感知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一般,正平静地喝着茶,直到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才抬起头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怎么用了这么久?”   陈太后的表情也和缓了一些,视线平静地扫过大殿内的某个角落,露出一丁点的笑意:“是兄长办事效率太高了。”   伏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个方向居然还有人在,借着大殿内燃起的明亮的烛火他发现那是一对母子,身上穿着精致的服饰,却满身狼狈。那个少年看起来比伏玉还大上几岁,此刻却一脸惶恐地缩在他娘亲的怀里,瑟瑟发抖。   伏玉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这对母子的身份,他微微垂下眼帘,向后退了一步,试图将自己藏在陈太后身后。   但是那个年轻男人已经注意到他,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而后起身走到伏玉面前,伸手挑起伏玉的下颌,面上带着一点惊讶:“呦,没想到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张脸简直跟先帝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嘛。”   说完,他笑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转到另一侧萧太后母子身上:“说起来,萧娘娘,你不打算来见见这位故人之子吗?”   萧太后的视线慢慢地落到伏玉身上,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诧,跟着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她甚至来不及顾及还在怀里的儿子,倏然起身,几步就走到伏玉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这个贱人的儿子找来是何用意?你自己生不出来,就找了这么一个小杂种自欺欺人?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皇位夺走了吗?你们做梦!”   陈太后发出一声轻笑,眼底却升起了寒意:“我自己生不出来不还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当年害我小产,这么多年来又怎么轮得到你如此的耀武扬威?”说完她顿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你仰仗圣宠,不把我这个后宫之主看在眼里,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先帝不在了,你以为还有谁能够护着你吗?”   萧太后惊愣之间下意识回道:“先帝驾崩前留下口谕,立昭儿为新帝,而哀家母以子贵,就是皇太后,而陈氏你,撺掇外臣闯入长乐宫,囚禁哀家与新帝,是要违抗先帝遗诏,逼宫谋反不成?”   陈太后用近乎嘲讽的表情看了她一眼,而她那位兄长却在此刻直接大笑:“萧娘娘,谁说我们是逼宫谋反?你说先帝留下了口谕,可是先帝临终前只有你自己一人,谁又能证明你是不是矫诏让自己儿子登基?”   萧太后反驳道:“就算没有先帝口谕,昭儿是先帝长子,这皇位还轮得着别人?”   “自古以来,立嫡不立长,你怕是忘了?”陈太后瞥了她一眼,“哀家才是一宫之主,轮得着你的儿子继位?皇次子伏玉生母早逝,先帝怜其孤苦,将他送到哀家宫中,就连宗谱上,也是这么写着的,哀家的儿子才是真真正正的嫡长子,才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而你,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不惜谋害先帝,矫作圣旨,罪无可恕。”   萧太后恶狠狠地盯着陈太后,眼中的怨毒让伏玉一度觉得她马上就会冲过去将陈太后掐死。但她在最后一刻居然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甚至挺直了脊背,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仍旧是那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她挑起眉眼看了伏玉一眼,又看向陈太后:“你当日救下他的命就是为了这一日?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权势,不惜认下这么一个儿子?”说到这她从唇角溢出一抹轻笑,“你不怕这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将来回头咬你一口,更何况,当年毕竟是你派人去毒杀了他那个低贱的娘。” 第三章   伏玉觉得所有的血都涌到自己的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溢出来,但他依旧保持刚刚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程忠说的没错,他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只不过凶手从萧太后变成了陈太后。   但其实这对伏玉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不管是哪一个,他都拿她们没有办法,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保住自己的命恐怕都困难。   陈太后平淡地扫了伏玉一眼,意料之外地发现居然没从这孩子脸上看到一丝的怨恨。或许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让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少年深深地陷入了恐慌,再无心思计较其他。毕竟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娘亲,又是一个老太监养大的,恐怕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什么。   这样也好,他们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未来的皇帝,无才无德,无依无靠。   她将视线又转回萧太后身上,又用嫌恶的目光看了一眼仍瑟缩在角落的伏昭,转过头朝一旁一直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的兄长看了一眼。   对方立刻会意了她的示意,轻轻地晃了晃头,随口朝着身后吩咐道:“天都要亮了,抓紧送萧娘娘跟大皇子上路,我跟太后也好回去休息。”他的语气如此的轻松,好像根本没有感知到自己这一句话会让两个人就此丧命。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角落里的伏昭一直留意着这里的动向,他将这人的话都听在耳里,也看见有侍卫立刻向自己走来,忍不住惊叫出声:“母后!母后!他们要做什么!我不是皇帝吗!他们怎么敢如此的对我?”   伏玉忍不住朝着那个角落望去,他看见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拼命的挣扎,却仍旧无法逃脱那些孔武有力的侍卫的桎梏,就像是一个物件一样被拎起来,扔到陈太后和他兄长的脚下。   同样被侍卫控制住的萧太后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力量,用力地推开自己身边的侍卫,爬过去将伏昭抱在怀里。伏昭整个人蜷成一团,将头埋在萧太后胸前,不住地哭叫:“母后,我好害怕。”   萧太后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儿子,瘫坐在地上仰视陈太后:“明日早朝,朝臣们不会放过你的!”   陈太后向后退了一步,衣摆掀起,整个人背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道:“动手。”   其兄长歪了一下头,立刻有侍卫拿出一根准备好的缎带,走到那母子二人面前。   伏玉愣愣地看着那母子二人被强制分开,有人将缎带缠到伏昭那细嫩的脖子上。他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想再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幕。却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强制他转过头,直视伏昭。   那人在他耳边发出轻笑:“看仔细了,不听话的孩子只有这一个下场。”伏玉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抵触,只能怔怔地看着伏昭脖子上的那条缎带慢慢地束紧,将他的哭叫声全部掐断。而另一边萧太后的哭叫声却越来越大,她被两个侍卫拉住了手臂,眼睁睁地看着伏昭一点一点的没了气息。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死在眼前更加残忍的事情了,萧太后发出绝望的哭嚎和对陈太后兄妹的咒骂,对那二人来说却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因为紧接着,那条缎带又缠到了萧太后颈上。   伏玉长到这么大虽然过的有些惨淡,却从来没有如此接近死亡,先后看着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断了气,而其中一个从血脉上来说应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兄弟。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自己的命也掌握在别人的手里,那个人此刻正状似随意的用宽大的手掌按着他的头顶,动作亲昵的好像一个相熟的长辈。但是伏玉知道只要他有一丝一毫不顺这个人的意,那只手会即刻向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扭断他的脖子。   这些侍卫的动作很迅速,很快萧太后就也没了气息,软软地倒在伏玉脚下。伏玉低下头刚好对上她那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还残留着惊恐与愤怒。伏玉咬紧了牙关,却依然无法掩盖住自己的惊恐,止不住的颤栗。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用一根手指挑起伏玉的下颌,挑起眉眼朝着陈太后道:“这孩子不会吓傻了吧?”   陈太后有些不耐地朝着伏玉看了一眼,回道:“还活着就行,至于活成什么样我并不关心。”话落,她缓缓地走近萧太后的尸体,低下头看了一眼,面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然后抬了抬手,吩咐道:“处理一下。”   立刻有侍卫上前来拖萧太后的尸体,陈太后一直安静地看着,在他们离开大殿前突然开口:“不要让他们死在一起。”   侍卫愣了一下才应声道:“是。”   大殿门缓缓地打开而后又合上,陈太后收回视线,淡淡地开口:“天快亮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她兄长勾了一下唇角,朝着满眼慌乱恐慌的伏玉抬了抬下颌:“那这孩子呢,你不管了?”   陈太后垂下眼帘 ,掩去眼底的情绪:“就交给兄长了。我倦了,要回宫休息。”说着朝前伸出手,立刻有内侍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大殿。   “哎,我们也该走了。”伏玉感觉那人敲了一下自己的头顶,转过头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听见那人发出一声轻笑,他转头环视大殿,“怎么?想住在这里?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宫殿原来的主人晚上会不会来找你就不好说了。”   伏玉下意识就想起了刚刚萧太后的那张脸,只觉得寒意更甚,下意识就就朝那人靠近了一步,那人翘了一下唇角,朝着手下吩咐道:“走吧,千万保护好二殿下。”   长乐宫,自南夏建国以来,几乎一直都是皇帝的寝宫。即使是伏玉,也知道这里的意义。他那个不靠谱的父皇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他那个只见了一面的皇兄还没来得及搬到这里,就丧了命,而现在,自己被带来了这里,陈太后兄妹的用意已经不能更加明显——他们想要那个皇位,想要这个天下。   而伏玉是他们得到这一切的一个工具,即使住进这座宫殿,即使将来真的穿上龙袍,坐上龙椅,他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天边已经渐渐地亮起来,伏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从心底升起一个念头,或许对于以后的他来说,想要随心所欲地看一下朝阳也将成为奢求。   那个伏玉还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在大殿门口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朝着伏玉的方向看了一眼,顺着他的视角望去:“天亮了啊,那就送到这儿了,殿下,你也该休息了。”   伏玉慢慢地收回视线,咬着自己的下唇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感觉到那人慢慢地走到自己面前,跟着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颌,他被迫抬起头就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那张脸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伏玉总是无法相信这个人居然是陈太后的兄长。这人眼角微微挑起,轻声道:“殿下,没必要露出这样一张如临大敌的表情嘛,毕竟,从今日开始,我也算是你的舅父了。”   伏玉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回应,那人也不介意,继续开口:“突然想起来,还没有跟殿下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这人一甩长袖,将手覆在身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在下陈原。”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视伏玉的眼睛,“殿下,如果我是你,我会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从今以后,你所承受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名字。”   话落,他抬手在伏玉头顶轻轻地摸了摸,样子就像是一个和善的长辈,然后朝着伏玉勾了勾唇角,转头看了一眼长乐宫的殿门,挥了挥手:“登基大典见,殿下。”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伏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这个男人越走越远。直到身后一个侍卫突然上前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还是进去吧。”   伏玉这才像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那侍卫一眼,才慢慢地转过身,一声不响地朝前走去。那侍卫也不以为意,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进了殿门。   大概是事先有人收拾过,此时的长乐宫内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它前任主人的影子,所有属于前任皇帝的东西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包括伺候过元康帝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让这个看似华丽的大殿显得格外的空旷与寂静。   殿内点着暖炉,将所有的寒冷全部隔绝在殿外。伏玉缓缓地走近那暖炉,将自己已经发僵的手凑到那跟前,暖意慢慢地将他包裹,伏玉忍不住又向前挪了两步,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这一夜他所经历的种种全部驱离。   但是其实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陈原留下的侍卫还站在身后,轻咳了一声:“殿下还请早些休息。”   伏玉没有动,兀自烤着火,正待那侍卫已有不耐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饿了,要吃东西。”   那侍卫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伏玉慢慢地转回头看了他一眼:“毕竟按照你们陈大人的意思,还要留我到登基大典的,你们总不敢提前把我饿死吧?”   那侍卫的眉头皱了起来,瞪了伏玉半晌,最终挑了挑眉,意义不明地勾了一下唇角,但还是转身去帮伏玉准备吃食去了。   伏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远,只觉得腿一软,在暖炉面前坐了下来。他将自己瑟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盖上。他又困又累,却不敢闭上眼。因为他怕看见萧太后母子死之前的惨状,怕在睡梦中看见那条缎带缠到自己脖子上,而自己除了等死,没有一丁点的办法。   他在这宫里长了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里,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在最后一刻前功尽弃。他不敢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无法去想象,自己还能活多久。刚刚那个陈原……明明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却让伏玉心生畏惧,说不定某一日他就会像萧太后母子一样,被那个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处死。   “吱嘎。”殿门被推开,刚刚那个侍卫快步走了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在伏玉身边,语气不善地开口,“殿下还请用膳,之后早些休息。”   伏玉抬起头也不看那侍卫,伸手将食盒拖到自己面前,打开看了一眼。大抵是知道陈原那种人不会在膳食上苛待伏玉,因此这侍卫找来的吃食也不算敷衍。伏玉见都不曾见过的甜香的糕点,精致的小菜,甚至在这个时辰还能找到一碗热汤。   伏玉坐在地上守着暖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也不管那侍卫是不是站在身旁看着自己。吃着吃着,眼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抬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将所有的呜咽全部堵住,让自己不至于就这么痛哭出声。   那侍卫原本只是惊奇,但见到他的吃相又听见他勉强忍住的哭声还是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在陈原身边也跟了有些年头,见过各种各样的达官显贵,这样的皇子还是第一次见——胆怯,懦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能拿的上台面。   伏玉无法知道这侍卫此刻对自己的鄙夷,又或者,即使知道,对于他来说也不会在乎。从小至大,他经历过太多太多别人的嘲笑,嫌弃甚至算得上是侮辱,早已经习以为常。对他来说,能活着就已经不易。   殿门再次被推开,又一个侍卫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蜷在暖炉前的伏玉,挑了挑眉,朝着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一直看着伏玉的侍卫说道:“哎,荀成,这人不是送到了嘛,门外那么多人守着,你还怕他跑了吗?”说着打了个呵欠,“折腾了一整宿了,走吧,回去休息。”   荀成朝着伏玉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里已经逐渐空下来的食盒,眼底稍有一丝犹豫,被同伴看在眼底,又道:“陈大人只要我们把人送进来,守住宫门别让他跑了就行。这长乐宫有吃有喝的,你还怕他死了不成?更何况,他死了不要紧,那边冷宫不是还有个老家伙嘛。”   荀成回过头跟同伴对视了一眼,嘴角突然就露出一个笑容:“也对,有些人若是真想做些什么,总要考虑一下那个老家伙身子骨经不经得起折腾。”   伏玉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地回过头朝着这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大概是因为刚刚哭过,少年原本清脆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忠叔?”   荀成挑了挑眉:“那还是等登基大典之后,殿下自己去问陈大人吧。”说完他顺手拉过刚刚那个侍卫,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走吧。”   殿门打开又合上,有冷风吹进来打在伏玉身上,让他身上的暖意散去了一点。他仿佛突然清醒一般放下手中的糕点,回过头来环视整个殿室。殿外大概还有不少守卫,但是殿内确实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大概是有忠叔当把柄,又或者那个自负的陈原觉得伏玉已经吓破了胆,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这空旷的宫中。   伏玉用手撑了一下地,才站起身来。毕竟曾经是帝王的寝宫,哪怕被搬空了也远远好过伏玉与程忠住的那间破旧的殿室。   红烛将室内照的通亮,融化的烛泪从烛身滑过,落在烛台之上,然后慢慢地凝固。   伏玉怔怔,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那滴烛泪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却没有预料中的温热感。伏玉轻轻地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发出了一声低叹。   如果在之前,他有机会睡在这样的宫里,只怕是做梦都会笑醒。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忠叔现在是不是安好,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醒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死在他面前,又或者,会不会干脆就是他自己。   他曾经的希冀,曾经所有的设想,在这一日之内都分崩离析。他现在只想活下去,只求可以保住自己跟忠叔的命。   伏玉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探过头将面前的烛火吹灭。大殿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 第四章   腊月初八,元康帝伏倓驾崩一整月之后,新帝的登基大典终于如约而至,只是,要登基的那个人却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这点,又或者,在意这点的人已经落得跟萧太后母子同样的下场。   这几日来无论宫中还是朝中都应该发生了不小的变动,不过伏玉一直呆在长乐宫,无法直观地感受到。他仿佛被人遗忘一般被留在这里,不准踏出宫门一步。一日三餐倒是准时有人送,除此之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连之前那个叫荀成的侍卫都没有再出现。   伏玉只能吃饱喝足睡睡醒醒,荒度一日接一日,直到初八那日凌晨,长乐宫多日来的宁静彻底的被打破。   彼时伏玉还在睡梦之中,有人掀开他的被子,动作粗鲁地将他从睡梦之中叫醒,伏玉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陈原正站在床榻前,见他睁开眼,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实在抱歉打扰了殿下的好梦,不过今天毕竟是个要紧的日子,列位臣工都在前朝侯着呢。”   伏玉的困意顿时消失地无影踪,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要做什么?”   陈原挑了挑眉:“殿下,哦,是陛下,从今日开始,你要学会自称‘朕’。”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替陛下更衣。”   玄衣黄裳,上绣十二章纹,金制的冕冠用一支精致的玉簪固定好,十二琉白玉珠串垂下,刚好遮到眼前,伏玉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拨了一下,玉珠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伏玉还没等回神就听见一直站在一旁的陈原淡淡地开口:“陛下,请注意举止。”   伏玉的手顿了一下,慢慢落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陈原赞许地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陛下,你要记住,你要做的就是,听话。”   伏玉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在昭阳殿,这人也是这样凑在他耳边,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不听话的孩子只有这个下场。”伏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一步,却被陈原牢牢地按住了肩膀,顺手抚平了他衣袍上的褶皱,“虽然陛下是一国之君,但让臣工等候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走吧,摆驾武英殿。”   伏玉不敢有任何的异议,连日来第一次迈出了长乐宫的大门。   武英殿里百官已在等候,手持刀剑的侍卫把守在大殿的门外。伏玉从御辇上下来,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武英殿的大门,陈原从另一辆辇车上下来,绕到伏玉身边,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淡淡地开口:“走吧,陛下。”   伏玉轻轻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腰身,跟着陈原迈上了第一级石阶。   伏玉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更别提这一次,他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目不斜视地走入大殿,将视线落在高处的龙椅上,大步地向前走,却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那目光有怀疑,有好奇,有可怜,有同情,但应该没有一个是给予这个新登基的帝王该有的敬重。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伏玉自己都清楚,他不过是陈氏兄妹所选择的一个傀儡。   伏玉想到这里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陈原,陈原面上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在御阶前放开了一直紧握着伏玉手腕的手,朝着上面的龙椅做了一个手势:“陛下,请吧。”   伏玉吞了一下口水,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藏在宽大衣袍下的手握紧,又慢慢地松开,一步一步走到那龙椅前。   从古至今多少人为了这龙椅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可是今日,却偏偏是他伏玉坐到了这里。尽管,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少年人的身体还显清瘦,更衬的龙椅宽大。伏玉坐在上面却无法碰到后面的椅背,想调整一下坐姿,却没来由地想起陈原的话,只能勉强地挺直腰背,不想让自己任何一个举动惹恼那个情绪莫变的陈大人。   后面所有的流程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包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帝的遗诏,包括满朝文武全都跪倒在地向新帝请安,包括以新帝名义所出的第一道旨意:擢原尚书令陈原为太尉,协理朝政。   一切都格外的顺利,满朝文武乖顺异常,竟然没有任何一人提出异议。伏玉忍不住朝着陈原看去,那个男人大概早已将一切牢牢地掌握在手掌之中,或许从先帝重病之时,他便在策划,如何除掉萧太后母子及朝中所有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势力,如何掌握朝局,一手遮天。   而伏玉,只是他所有的谋划中最好拿捏的一颗棋子。   按照惯例,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新帝会设宴武英殿犒赏群臣,赴宴的除了一众朝臣,还有他们的家眷。伏玉不知道这个惯例从何时起,他也根本分不清坐在下面举杯高呼万岁的朝臣们都是谁,就像那些人可能根本也不在意他是谁。   为了这场宴席,御厨大概倾尽了毕生所学,各式美味逐一端上来让人目不暇接,但除了伏玉,整个大殿之上根本无人会再关注。伏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陈原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正被几个朝臣围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才松了口气,顺手从案上夹了一块喷香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塞进嘴里,囫囵地嚼了两下就匆匆咽了。   伏玉一直以为前几日在长乐宫自己吃到的东西已经足够美味,今日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珍馐,他一面提防着陈原,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口中塞着东西,一面忍不住感慨,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要当皇帝,全天下的美食都摆在眼前,谁能不动心呢?   不过自己即使坐到了这个位置,也没有那个命,能吃上这么一顿,也心满意足了。   一口气吃了不少的东西,伏玉只觉得肚子胀的难受,他抬起一只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伸到桌案下替自己揉着肚子。从住进长乐宫他睡得一直不怎么好,今天还没亮透就被叫醒,绷着神经坐了大半天,现在酒足饭饱,困意也渐渐袭来,眼皮也越来越沉。   昏昏沉沉之间,一只手突然在伏玉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猛地惊醒才发现陈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大抵是喝了酒,他的面上泛起一层薄红,与陈太后如出一辙的一双凤眼上挑,眼底带着真真切切的笑意。   伏玉所有的睡意在对上陈原的眼睛之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小声道:“陈大人。”   “从今日起,我是你的舅父,陛下难道忘了?”陈原笑了一下,伸手挑起伏玉的下颌,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才发出一声轻叹,“你这张脸啊,真是让我又喜欢又讨厌。明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而后才接着说道,“又总是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起你那个,父皇。”   伏玉被迫仰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陈原放下手指,回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御案:“陛下吃好了?”   “好了,舅,舅父。”伏玉回道。   陈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倒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既然这样,荀成,送陛下回长乐宫。”   从武英殿到长乐宫没有多远,回程也就不再有御辇。伏玉从苦到大,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在冷风吹到身上的时候扯了扯衣襟,拖着长长的衣摆慢吞吞地朝前走。   荀成走在他身后一步开外,盯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他不得不说,这倒是一个神奇的小孩,明明那日他还一脸的惶恐与茫然,而现在他对陈原虽然怀有畏惧,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不知所措,他好像已经适应了所有的一切,也找到了在眼前这种境地之下如何活下去的法则。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继续向前走,没走多远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伏玉顺着声音望了一眼,发现不远处偏殿的墙根下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伏玉四下里看了看,忍不住有些好奇,这宫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半大的少年?   荀成察觉到他的迟疑,顺着望了一眼,淡淡地回道:“陛下设宴前朝,太后娘娘也摆宴后宫,宴请了些朝臣的家眷,这几个,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不过,不碍我们的事,走吧,陛下。”   伏玉眨了眨眼:“我……朕想过去瞧瞧。”   陈原只吩咐荀成将伏玉护送回长乐宫,但并没有时限,也没要求限制这小皇帝的行动,荀成耸了耸肩膀:“陛下自便。”   伏玉久在宫中,长到今日,鲜少能接触到同龄人,更别提这些来自宫外的世家公子。他对宫外的一切都感兴趣的很,因而一时兴起,放轻了脚步想要凑过去看看这几个来自宫外的少年在玩些什么。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在那几少年之间竟然还有一个人,正抱着头蜷成一团躲避那几个少年的拳打脚踢。   伏玉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散去,他盯着那个浑身沾满了泥土看不到脸的身影看了一会,忍不住就想起自己当年被宫中得势的小太监带头欺负的画面,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喝:“你们在干什么?给朕住手!”   突然传来的声音将几个少年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不过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为首之人站到伏玉面前,挑眉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管闲事?公子我教训自家人轮得着你多话?”   自家人?伏玉忍不住又朝地上那人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好像确实穿着仆从的衣服,跟眼前这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看来地上这人应该是眼前这少年的随侍,跟着主人进宫赴宴。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被主人联合起来教训。   这事或许在他们府里早已是日常,只是今日毕竟叫他撞见了。   伏玉轻咳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他回过头看见荀成正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既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倒也无意上前阻拦,便壮着胆子开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你们,你们现在是在朕的皇城里。朕今日,朕今日登基,你们能进宫赴宴已是莫大的恩赐,还要在宫里,在朕的眼皮底下闯下事端?”   这几个少年毕竟出身世家,如果说刚刚还没注意,听了伏玉的话再仔细打量了他身上的衣饰,倒是确信了眼前这位就是今日新登基的皇帝。他们都因为家人各种各样的目的被带进宫内参加宫宴的,临行前也被一再的警告注意言行,现在居然被新皇撞见,难免惊慌,竟也没听出伏玉语气里的色厉内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那为首的少年带头朝着伏玉行了一个礼,你推我搡地跑走了,留下伏玉站在原地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小的时候总是受人欺负,后来长大了学会自我保护了,但也从来没有过像今日这般虚张声势。幸好刚刚那几个年纪都不大,随便凶上几句倒也退下了,只留下还趴在地上的脏兮兮的人影。   伏玉蹲了下来,一只手拨开挡在额前碍事的珠玉串,另一只手戳了一下那人,压低声音道:“没事了,他们走了,你可以起来了。不过可先说好了,我只能护的了你这一次,待你回府了,你家那个公子肯定还会欺负你,那我就没办法了。”   地上那个人影听见伏玉的声音慢慢地抬起头,跟着伏玉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珠还有一张因为在地上滚了太久而变得脏兮兮的脸。那双眼底写满了警惕,盯着伏玉看了一会,才手撑着地爬了起来,等他站直了身体,伏玉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又瘦又小,那张小脸看起来都没有巴掌大。   伏玉对着那张小脸看了一会,忍不住升起一点恻隐之心,问道:“你是哪家府上的?刚刚他们为什么打你?”   少年咬着下唇,防备地回视伏玉,却闭口不回答他的问题。   伏玉无奈,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又轻上两分:“你看,刚刚毕竟是我救下你的,我总不会救了你又害你,再说你年纪也不大,我看你可能都没到十岁,我总不可能欺负这么点的小孩。”   “我又没要你救我。”似乎是确定了伏玉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威胁,少年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了下来,但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和缓,“还有,我已经十二岁了。”   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伏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毫不掩饰的笑容让那少年面色更加难看,他瞪着伏玉看了一会,最终一甩手臂:“我要走了。”   伏玉这才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你不怕回去他们又打你吗?”   少年垂下眼帘:“我已经习惯了。”说着转身向前跑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伏玉一眼,“你刚刚说,你是皇帝?”   伏玉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是。”   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留下伏玉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少年的背影一脸的茫然。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转过身,看见荀成正看着刚刚那少年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感知到伏玉的目光,他收回视线看了伏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陛下难得见义勇为,但好像对方根本不领陛下的情。”   伏玉也不在意,晃了晃脑袋完全不管头上的珠玉串撞在一起会发出声响:“不过是个小孩子嘛,又是在那种环境长大,回去搞不好又得被打。”   荀成凝眸看着伏玉,发现他脸上确实是真切的担忧,不由觉得好笑,明明自己也没有多大,又落得现在这副境地,还有时间为别人担忧。他扯了一下嘴角,转过身:“陛下离开也有一阵了,武英殿的宴席也快要散了,不知道陈大人会不会一时兴起到长乐宫去看陛下。”   伏玉面上的表情登时垮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视线在某个方向静止,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道:“现在抄近路回去的话应该会赶在前面回到长乐宫吧?”   荀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陛下随意。”   伏玉苦着一张小脸,一甩衣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说完伸手拉过荀成,径直朝着一条小路走去。 第五章   伏玉毕竟从小在宫中长大,他又是那种不怎么安分的性格,整日里东跑西窜,对于那些犄角旮旯的小路最是熟悉。他将拖到地面的衣摆提起,带着荀成在各种人迹罕至的小路转来转去,不一会的功夫就看见了长乐宫宫门。   进了门伏玉才发现他离开不过大半天的功夫,这长乐宫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有几个内侍迎了出来,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伏玉提着衣摆的手慢慢地放开,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想去问问荀成这里是什么情况,却发现这人到了宫门口就已经消失不见,只好硬着头皮转向那几个内侍:“你们是?”   为首一人低下头,恭敬道:“奴婢等是太后娘娘派来侍奉陛下的。”   伏玉长到这么大也没被谁侍奉多,即使是程忠,对他也是照顾更多一点,面对这几个内侍,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只点了一下头,便信步向里走,一边走一边抬手去扯头顶的冠冕。   刚刚说话的那个内侍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才上前道:“陛下,还是奴婢替您更衣吧。”   伏玉举在头顶的手漫漫地放下,他扭过头看了那内侍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看的出来这些内侍都是经过专门的调教,动作小心,手脚麻利,很快地就帮伏玉换上一身赤黄色的天子常服,将一杯似乎是早已备好的茶送到伏玉面前:“陛下请用茶。”   伏玉拧着眉头接过茶盏,还没等送到唇边,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陈原径直走了进来,一双眼先落在伏玉身上,而后扫了一眼那几个内侍:“看来太后的动作很迅速嘛,这么快就送了人过来。也好,这长乐宫毕竟是天子的寝宫,走要有几个贴心的人伺候着。”   几个内侍都低着头不敢回应,陈原也不恼,抬眼看见伏玉手里的茶盏,顺势接了过来:“刚在宴上饮了酒,刚好口中有些干渴,这盏茶,臣就先喝了,陛下不介意吧?”   伏玉急忙摇了摇头:“舅父请用茶。”   陈原微微挑了一下眉,露出一点笑意,他将茶盏举到面前,先是轻轻地嗅了嗅,而后才浅浅地喝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发出一声明显不满的轻哼:“这是什么茶?”   一直站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内侍慌忙回道:“启禀大人,是,是云雾茶。”   “云雾茶?”陈原的眉头挑了挑,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而后才慢慢地说道,“我想起来了,先帝在的时候好像最喜欢喝云雾茶,你倒是对先帝的喜好记得很清楚。”   “大人,只是一时之间这长乐宫里只有这云雾茶,奴婢初来这里伺候,还没来得及准备。”那内侍试图解释道。   “这样啊,”陈原温和地说道,“这长乐宫是新帝寝宫,你等也这么怠慢?看来太后派来的人也并不稳妥。”说着,他扭头朝着目不斜视站在身后的侍卫看去,“从哪来的,送回哪去,跟太后说是我的意思。”   那内侍来不及反应就被粗鲁的扯住了手臂,求饶的喊声还没出口,口鼻就已全被掩住,没有丝毫的挣扎就被直接拖了出去。   陈原手里的那碗云雾茶已经被人收走,他扭过头看见了一脸恐慌的伏玉,轻轻勾了一下唇角:“陛下是不是想知道那内侍做错了什么?”   伏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他慌乱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陈原,他眼角弯了一下,平静地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我突然不喜欢云雾茶而已。”话落,他站起身,目光在殿内环顾一圈,“就像我不喜欢这长乐宫一样。”   陈原起身走到伏玉面前,伸手撩开还遮在他眼前的珠玉,对上那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惶恐而几乎蓄泪的眼睛,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陛下今日表现的很好,时候尚早,我心情不错,干脆带陛下去见一个人。”   他只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就有内侍上前,替伏玉披上一件裘衣。没有人问这个刚登基的皇帝,长乐宫的新主人是不是愿意跟这位陈大人出去,包括伏玉自己。   伏玉去过这宫中的许多地方,但也有很多地方他从来都不靠近。比如之前萧贵妃的昭阳殿,比如他皇帝的寝宫长乐宫,还比如他们现在到的长信宫。   长信宫的主人是永宁长公主,先帝的胞妹。听说元康十年的时候下嫁于中书侍郎,但婚后不过一年,驸马因病早逝,永宁长公主便又搬回了长信宫,直到今日。   伏玉从未见过这个姑母,只听说她性格乖戾孤僻,整日呆在这长信宫中极少外出,更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伏玉也就从来不靠近这长信宫,以免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位姑母,小命不保。   所以当陈原径直将他带来长乐宫的时候,他立刻就怀疑,陈原是不是准备借他那位不曾谋面的姑母的手除掉自己?   伏玉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看陈原,却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也格外的微妙,眼底带着几分担忧,隐隐地还有几分犹豫甚至是胆怯,好像在害怕什么。伏玉有些诧异,陈原这种人,还有什么害怕的吗?还是说,他这位姑母手里有什么制住陈原的把柄,比如军权或者别的什么?所以陈原才会在新帝登基当日就带他来向这位长公主请安?   伏玉在心底暗自揣测,面上却不敢表露一分,跟在陈原身后向前走了几步,这人突然就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伏玉一眼,问道:“陛下可知这长信宫住着何人?”   伏玉摇了摇头:“朕,朕在冷宫长大,对宫里的情况不甚了解。”   陈原垂下眼帘,缓缓地说道:“这长信宫的主人是陛下的姑母永宁长公主,也算是陛下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伏玉咬了一下嘴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永宁长公主与自己的关系,只是他不清楚陈原此刻提及这个的用意,他总不至于天真的相信陈原突然发了散心,对他们血脉单薄的伏家升起了同情心。   陈原抬眸盯着长信宫的牌匾看了一会,才轻轻地开口:“陛下,我们进去吧。”   “好。”   新帝亲临早就应该有人通报,但是进了宫门也不见有人出来接驾,更令人意外的是,陈原居然也没有任何的不满。   一路进到内殿,伏玉才看到主位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一身缟素,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正低头看的专注,殿内突然多出来几个人也没有惊扰到她。   陈原微躬身:“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永宁长公主这才慢慢地抬起头,视线落到陈原头上有一刹那的停滞,跟着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陈大人,你终于来了,本宫等你很久了。”   陈原脸上有一刹那的惊喜,转瞬而逝:“臣以为长公主并不想见臣。”   “本宫想不想又能如何?”永宁长公主缓缓起身,走到陈原面前,“这天下早已不是我们伏家的了,陈大人在朝中大开杀戒,甚至包括皇室血脉,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臣惶恐。”陈原站直了身体,直视她的眼睛,“臣所杀的都是那些欺君罔上的佞臣,若不是他们在先帝身边进献谗言,先帝又何至于沉溺修仙炼丹,最终重病而亡?”   长公主脸上是毫不掩饰地嘲讽:“这么说来,陈大人倒是为了我南夏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公主谬赞,鞠躬尽瘁且不敢,臣只是尽一下本分而已。”陈原顺势揽过伏玉的肩膀,将他拉到长公主面前,“陛下,这就是您的姑母,长公主殿下。”   伏玉被迫抬起头与长公主四目相对,才发现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他与这位姑母在眉眼之间居然还有几分相似,他正愣神之间,陈原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臂:“陛下,还不给殿下请安?”   伏玉这才想起来开口:“侄儿给姑母请安。”   长公主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微微抬了抬眼皮:“你就是我皇兄的那个宫女所生的儿子?”   伏玉垂下头:“是。”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么多人盯着那个位置,结果没想到最后却落到你头上,不知道是你命大还是命薄。”她说到这,背转过身去,“按说至现在皇室血脉只剩下你我二人,我这个做姑姑的应该与你亲近。但我早已出嫁,在这长信宫也是借住,也不再算是伏家的人,所以从今日起陛下只要过好自己的,不要来扰了我的清净。”   伏玉咬紧了下唇,他自幼没有亲人,自然也不期望什么血脉,但此刻听见长公主如此的话,仍升起那么一丝失落:“是,姑母。”   长公主最后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罢了,今日本宫也累了,陈大人请回吧。”   陈原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朝着长公主轻轻地低了一下头:“那么,臣且告退。”   一路出了长信宫,陈原仿佛才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对着伏玉吩咐道:“今日也劳累了大半天,陛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伏玉轻声回答,他犹豫了一下,几乎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问道,“那我可以见忠叔了吗?”   “你是说冷宫里面的那个老太监?”陈原回问,“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照顾起陛下来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后已经重新往长乐宫派了人,陛下的日常起居皆不用担心。”   “可是,”伏玉吞了吞了口水,“忠叔从小照顾我……朕长大,我只习惯他。”   “这样啊,”陈原笑了一下,“我知道了,陛下先回去吧。”   陈原面上带着笑意,却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伏玉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对于他的乖顺,陈原格外的满意,他伸手在伏玉头顶拍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几个侍卫:“这几人就负责保护陛下的安危,陛下有事尽管吩咐他们就是了,是吧,荀成?”   荀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一副恭顺的样子,与前几日看起来判若两人:“是,大人。”   陈原凝神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那我就走了。陛下,明日早朝见。”   伏玉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一直目送陈原走远,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一大早就被叫起来绷着神经折腾了一大早,伏玉也已困乏至极,可是当他躺在床榻上却一点睡意都无。脑子里都是刚刚陈原的表情,那个男人太喜怒无常,这让伏玉忍不住觉得后怕,他不知道刚刚会不会哪句话已经惹恼了他,非但不能见到忠叔,甚至害了他的命。   这种念头从脑海里升起,而后不断地放大,伏玉越想越怕,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跑去找陈原,哪怕跪在地上求他,也要保住忠叔的性命。   光裸的脚趾踩在冰凉的砖石上让伏玉突然清醒,他站在地中央,眼底满是不知所措,别说他不知道陈原到底在哪,甚至他连这个宫门都出不去,就算让他见到陈原,他又凭什么去说服他?   他什么都做不了,别说救程忠的命,就连他自己能活多久,他都做不了主。   小时候的一幕幕全都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被内侍追打,回去之后程忠一边替他擦药一边悄悄地抹眼泪;想起自己生了病昏迷不醒,程忠跪在太医署的门外只求能有个医官前去救救他这条小命。   那时候他就想,他得快点长大,他得在忠叔老之前带忠叔离开这个冷漠的皇城,随便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把忠叔当作亲生父母一样侍奉,让他不用再受人欺侮,不用再经历那些苦楚,让他颐养天年。   曾经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伏玉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程忠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一看见伏玉就忍不住惊叫:“哎呀殿下,这天寒霜重的,您怎么赤着脚站在地上?”   伏玉怔怔地看着程忠,下一刻眼泪就滚出眼眶,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抱住程忠,连日来的所有恐慌,无助,甚至还有绝望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他将脸埋在程忠肩头,也将自己的软弱全都释放出来。   程忠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伏玉了,这个孩子早熟而内敛,从来不会把自己软弱而无助的一面展示出来。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即使没在身边,程忠也能知道这些日子他经历了多少事情。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老太监。   程忠无声地叹息,轻轻地拍着伏玉的后背以示安抚,同时小声劝慰道:“殿下,地上凉,老奴扶您回榻上去可好?”   见到程忠无事让伏玉卸下了心底几乎全部的担忧,他毫不掩饰地将这些释放出去后,觉得积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也被搬走,心情居然好了不少。他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拉着程忠在床榻上坐下,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小声问道:“忠叔,你怎么来了?”   程忠将伏玉塞进被子里,找了袖炉一起塞进去替伏玉暖脚。陈原那人虽然凶残狠厉,喜怒无常,但毕竟不会再日常起居上苛待伏玉这个一国之君,平心而论,他们现在的环境要比当日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如果不是性命也掌握在别人手中。   暖意从脚底升起,伏玉垮了几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程忠拉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地看过,确认人没事才安下心来:“是老奴没本事,让殿下这几日受苦了。”   伏玉拉着程忠粗糙的手:“忠叔你这几日可好?他们有没有苛待你?”   程忠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宫里所有人都忙得很,哪有时间管我?只不过是不让出门,一日三餐有人去送,除了担心殿下,老奴好的很。”   伏玉仔细打量了程忠,确认他确实没事便放了心,慢慢躺了下来,将自己蜷进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小声道:“忠叔,那个陈原……”说到他的名字伏玉微微顿了一下,“这满朝上下,就真的没有人管的了他吗?”   “陈大人他……”程忠朝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他本是尚书令,先帝后期不理朝政,大半政务都压在他头上,他也是由此形成了自己的势力。但他在军中还是缺少一点威信的,毕竟南夏的兵权一大半在上柱国大将军贺鸿仪手中,而贺将军常年驻军西北,前段时日好像西北边胡人扰边,贺将军一直忙于此事无暇顾及都城,陈大人这才抓住了此次机会,又趁着萧太后母子没有依靠,一举夺权。”   “贺鸿仪?”伏玉重复道,“那忠叔你的意思是,等这位贺将军料理完西北的战事,回过头来肯定不会让陈原好过是吗?”   程忠犹豫了一会,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们这些权臣武将的心思,谁又说的清楚呢?”   伏玉的眼睛闪了闪,突然一撑床榻坐了起来:“反正只要他们能斗起来就好,只要他们斗起来,都城就一定会乱,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机逃走了。”   程忠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讶异:“殿下你还想着逃走?”   伏玉挑眉:“为什么不逃走?反正现在你也在我身边了,我没什么软肋在那姓陈的手里了,就且听着话糊弄他些时日,不管那贺将军会不会打回来,只要我找到机会,就一定要带你离开皇城。” 第六章   伏玉有时候真的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少年,好像只要他的生活里有上一丁点的希望,他就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过分乐观,但回过头来想想,这样也好,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现在又落入这种境地,总要给自己找上一个方向,才不会绝望。   既然登基为帝,即使手中一无所有,但无论如何伏玉都成了那个位置的象征,所以总有些场合他必须出面,比如,早朝。   伏玉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当皇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清晨在睡梦之中被叫醒的那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程忠:“忠叔,什么时辰了?”   “禀陛下,寅时二刻。”经过一夜的时间,程忠已经适应了伏玉的新身份,“该起床准备早朝了,毕竟是您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总不好误了时辰。”   伏玉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双眼却还没有睁开,呆坐了半天之后才打了个呵欠:“反正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先帝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日日早朝吧。”   程忠低低地叹了口气,朝着四下里看了一眼,见其他几个内侍正候在一旁,只好压低了声音在伏玉耳边道:“陈大人派来接您的御辇已经候在宫门外。”   陈大人……陈大人?!   伏玉发现陈原这个名字绝对具有解乏的功效,他所有的困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立刻睁开了双眼:“陈,陈大人没有来吧?”   “陈大人好像是从府里直接去早朝,没有到后宫来。”程忠解释道。   伏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忠叔,快帮我更衣,千万不能耽误了早朝。”   在程忠和其余几个内侍的帮助下,伏玉很快就换好了衣饰,乘御辇往武英殿而去。   等他在龙椅上坐好,视线从下面的一众朝臣身上扫过时才发现,陈原竟然还没有出现。伏玉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的茫然,如果陈原今日不出现,今日这早朝是不是还要继续,又怎么继续?   不过伏玉的茫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没过多久,陈原就施施然走了进来,站在大殿正中央朝着伏玉淡淡开口:“臣今日身体不适,来的有些迟了,还望陛下见谅。”   这句话落,大殿之中诸位朝臣脸色各异。伏玉悄悄地扫量了一圈,发现这朝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对陈原没有意见,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而已,比如他自己。   陈原还站在大殿正中,似乎是在等待伏玉的回应,伏玉对上他的视线福至心灵,开口道:“是朕无能,让舅父为国是劳累。”说到这,他朝着站在身边的程忠吩咐道,“赐座。”   陈原眼底先是有一刹那的诧异,随即露出一点笑意:“那臣,谢过陛下了。”   对上陈原的笑颜伏玉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这个突然的决定还是讨好了陈大人的,一直绷直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早朝的内容照例跟伏玉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连奏折都没见过,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些朝臣说的各项事宜都是什么,又要如何解决。有陈原在,就没有什么事会落到他头上。伏玉听着听着,睡意再次袭来,头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就当伏玉几乎完全进入梦乡之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程忠突然伸手悄悄地推了他一下,他猛地一惊,睁开眼发现满朝文武的视线不知何时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正茫然间,只听见陈原笑吟吟地开口:“陛下,林大人在问你的意见。”   “朕的什么意见?”伏玉偏转视线,总算看见了那个所谓的林大人,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老臣,正怒视着陈原,听见伏玉的声音才转过头朝着他道:“臣以为,陛下年纪已足,可以将亲政提上日程,正好也避免了陈大人为了朝政过于辛劳,伤了身体。”   陈原嘴角微微向上,面色不显:“那本官倒是要谢谢林大人了。”说着,他视线偏转,与龙椅之上的伏玉对视,“那陛下意下如何?”   亲政?伏玉怕是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且不说那繁杂的朝政都落到他头上他能不能处理的好,就说他孤家寡人一无所有的,凭什么从陈原手中夺回大权?陈原将他扶上皇位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可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听话了,那陈原大概也只能除掉他,再给自己重新选择一个傀儡。   尽管陈原现在面上没有半点异常,但伏玉却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一旦自己的回答让他无法满意,那么依着陈原的秉性,当场发作让自己命丧朝堂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他坐到这个皇位也是无奈之举,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个皇城,将来总有一日他还是要离开的。   想到这,他在心里终于想好了对策,有些不怎么好意思地朝着那林大人道:“朕毕竟年纪尚浅,又是初涉朝政,没有德才,由舅父辅政朕也能安心。所以,亲政的事,要不还是以后再议吧?”   这位林大人瞪着伏玉看了半晌,终于还是低下头,应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原勾了一下唇角,坐在椅上朝着伏玉拱了拱手:“那臣就只能多谢陛下信任了。”   伏玉急忙摇头:“是朕劳烦陈大人才是。”   既然伏玉如此,朝中其他对陈原心怀怨怼之人一时之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现在朝中大权掌握在陈原手中,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陈原为人太过狠厉,这么直接的得罪他于自己并无好处。   于是剩下的时间,朝臣们都变得格外的安静。既然朝臣无本要奏,伏玉自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也就这么结束了。   散朝之后陈原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直接坐上了伏玉的御辇,吩咐道:“去兴德宫。”   这还是伏玉第一次与陈原同乘一辇,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地占据最小的位置,以免自己碰到陈原。   陈原倒是舒展着四肢,慵懒地靠在辇车车壁上,一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车壁,突然侧过头看了伏玉一眼:“陛下刚刚在殿上所言是何人所教?”   “没,没有人教朕。”伏玉急忙回道,“朕是真的不想亲政,也没有那个本事。有舅父辅政,朕安心的很。”   陈原发出一声轻笑,伸手在伏玉肩上拍了一下,垂下眼帘,似乎是要小憩。   伏玉觉得自己应该是又过了一关,心底稍稍地松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悄悄地朝外张望。   这兴德宫正是陈太后的寝宫,程忠曾经提醒过伏玉,既然他现在名义是陈太后之子,就应该恭顺仁孝,晨昏定省,这样陈大人大概也能满意。却没想到这第一次过来请安,居然是跟陈原一起。   陈太后安坐在主位之上,那一日的一身缟素已经脱去,看见伏玉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而后转向陈原:“兄长来了。”   陈原点头,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视线落到伏玉身上,伏玉会意,即刻施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陈太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对身侧的内侍吩咐道:“给太尉大人上茶。”话落,才淡淡地瞥了伏玉一眼,“赐座。”   这才有人上前为伏玉送上了靠椅,伏玉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二人的表情,才坐了下来。   陈太后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对陈原道:“兄长今日过来是何事?怎么还把皇帝一并带来了?”   陈原瞥了伏玉一眼,笑道:“有事要与太后商议,又刚好散了朝陛下要来向太后请安,便一并来了。”   陈太后应了一声,思索了一下又道:“兄长有何事要商议?”   “明日我要离开都城,到庐陵郡去。”说到这,陈原喝了口茶,再抬眼的时候,眼底居然多了两分肃杀之意,“有密报邢罡逃至那里,我要亲自带人过去了结他。”   陈太后听见邢罡的名字先是一惊,随即又慢慢舒展开眉眼:“也好,留着他也是一桩心事,只有了结了他,你我兄妹的心结才能终结。”   陈原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杀了他只不过是泄愤而已,就像我杀他门下那十几口一样。即使杀了他们所有人,也弥补不了我失去的东西。”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抬眼看了看正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伏玉,又道,“我不在这段时日,都城中的一切虽然有人料理,但是朝中之事还是要太后多费神,今日早朝林承那个老贼还妄图劝陛下亲政,”说到这里他唇角扬了扬,“不过我们的陛下倒是想的很通透,直接拒绝了他。此番我离京,一些有心人难免借机发难,万事小心。”   陈太后垂首:“兄长此去跋山涉水,辛苦至极,才更应该小心才是。”   陈原眨了眨眼,倒是不怎么在意,突然起身走到伏玉身前,低下头看着他的脸,笑道:“倒是我不在都城的这段时日,陛下才要小心才是,如果等我回来发现什么不该有的意图或是念头,陛下知道,我会很生气的。”   伏玉急忙点了点头:“舅父放心。”   陈太后及其嫌弃地看了伏玉一眼,又转向陈原:“我听人说,兄长前一日去了长信宫?”语到后面格外的和缓,透着一丝小心试探。   “太后在宫中倒是耳目颇多。”陈原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脸,又重新坐回椅上,“长信宫去了,也见到了人,仅此而已。”   陈太后看了他一会,最终发出一声轻叹,有些发狠道:“那个邢罡,抓到他之后,就地碎尸万段吧。”   陈原笑了一下,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那样岂不是便宜了他?”   在兴德宫呆了小半个时辰,陈原终于起身告辞,伏玉恭送陈原离开才回了长乐宫。   晨起就去早朝,散朝之后又被陈原带去给陈太后请安,在兴德宫滴水未进,伏玉已是饥肠辘辘。索性程忠最是了解他,吩咐人送了膳食进来,吃饱喝足,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伏玉不知道别的皇帝每日都要做些什么,反正他下了早朝之后便再无事可做。那些繁琐的政务不会送到他面前,他也没有什么三宫六院要宠幸,用过早膳之后,他便又倒回床榻上补眠。   不知是因为过了时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在床榻上躺了很久,他都没有什么睡意,索性又开始盘算起离宫一事。   刚刚在兴德宫,陈原说他要离开都城去什么,庐陵郡?伏玉倒是不知道庐陵郡在哪儿,但从陈太后话里也听出此地离都城甚远,也就是说陈原一时半会都不会回来。   而陈太后明显并不怎么愿意见他,那么长乐宫外就只剩下以荀成为首的几个侍卫。虽然难度还是有,但总会比陈原在的时候更容易些,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才是。   伏玉胡思乱想间又想起刚刚陈原的话,思索了一会,抬眼看了看守在床榻边的程忠,问道:“哎,忠叔,你知道邢罡是什么人吗?我怎么觉得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程忠闻言一惊,几乎是立刻上前捂住了伏玉的嘴:“陛下小声点,切莫让别人听见,如果传到陈大人耳里,那可就不好了。”   伏玉口鼻被掩,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自己知道了,程忠这才放开手,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低声道:“这个邢罡是先帝时的国师,据说原本只是个江湖方士,先帝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人能炼就长生不老药将他召进宫中,言听计从。大到朝堂政事,小到后宫安排,全都听信此人的建议。萧贵妃当年就是此人送到陛下身边的,也因此,萧贵妃才能蒙得恩宠,经年不衰。这个邢罡当时权倾朝野,想来当年那位陈大人也在他手下受了不少的委屈,对此人痛恨至极。我听人说,这陈大人前几日杀了数十位朝臣,都是跟那邢罡有所关联的,只不过这邢罡本人在陈大人发难前就已经逃出了都城。”   伏玉听得惊奇,他想起刚刚陈原兄妹提及此人的表情,恨不能生啖其肉,怕是当年受过此人的屈辱吧。想到这里,他眨了眨眼,他想起平日里陈原的样子,居然没法想象这人受屈辱时会是什么场景。   程忠似乎被伏玉挑起了兴趣,索性继续把自己这些年来在深宫内苑所听到的传闻都说了出来:“有人说先帝之所以子嗣单薄也是拜此人所赐,后宫之中所有有品级的妃嫔都定时服用此人供奉的丹药,说是能够延年益寿,却偏偏只有萧贵妃一人诞下龙子,就连当年的陈皇后,明明已经怀有龙嗣,最后却突然小产。”   伏玉听完立刻顿悟:“所以我娘当年不过是一个宫女,自然没资格服用丹药,却没想到意外被宠幸,又被安置到浣衣局没人在意。”说到这,他垂下眼帘,自嘲一般笑了笑:“这么说起来,倒算是我命大了。”   程忠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伏玉的手:“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福大命大,当日是,以后也是。”   伏玉笑了一下,思绪飘转:“忠叔,在御膳房的那个内侍,现在还能找他吗?”   程忠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皱着眉头想了想,终还是摇了摇头:“先前陛下只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他帮了这个忙也就帮了,而现在,大概没人有胆子把一国之君偷偷送出宫去。所以如果陛下还存着那个打算,只怕要再想别的出路了。”   伏玉发出一声低叹,正失落间,程忠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陛下所攒的那些东西,老奴没办法全带过来,只拿了这个钱袋,至于其他的,再另想办法吧。”   伏玉看见那钱袋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诧,随即露出笑意,顺手将那钱袋接了过来:“有总比没有的好。” 第七章   离年关愈来越近,天气更冷上了几分,所幸登基为帝后的伏玉再也没有饮食起居上的顾虑。长乐宫有充足的炭火,他与程忠也不用再像往年那般靠在一起瑟瑟发抖却舍不得点上一个火盆。   陈原离京已有大半个月,在除夕之前极有可能赶不回都城。没有陈原在伏玉倒是觉得每日轻松不少,虽然每日他还要准时到兴德宫向陈太后请安,但好在陈太后也并不怎么想见到他,他倒省了跟对方接触。   只是,他依旧没有找到逃出皇城的好办法。   陈原离开前带走了几个他信得过的侍卫,其中就包括了那个看起来跟其他人不怎么一样的荀成。长乐宫门外倒是还有几个守卫,只不过看起来倒是比那个荀成好糊弄的多。趁着他们疏忽离开长乐宫不难,但如若不能一次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伏玉每日除了上朝和去兴德宫请安,其他大半的时间都在长乐宫里策划此事,却始终不得头绪。   伏玉将手中的笔丢开,看了一眼被自己胡乱涂成一片的纸,顺手抓过丢进了一旁的炭炉里,看着火舌将它慢慢吞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程忠手里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肩头还沾着一点雪花,“最近天寒,我煮了点汤,您喝了暖暖身子。”说着他将食盒打开,把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瓦罐拿了出来,盛了一碗递到伏玉手里。   伏玉抽了抽鼻子,已经闻到了香味,刚刚的那一点不虞也已散去,捧着汤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程忠见他喝的满足,心情也好上了几分,顺手收拾了一下被伏玉弄的一团乱的书案:“陛下刚刚在练字?”   伏玉撇了撇嘴角:“忠叔你是在笑话我吧,我一共也不识得几个字,练不练的又有什么意义。”   程忠笑了起来,将书案收拾好:“反正这长乐宫里书多得是,陛下你要是想,总会有人教你的。”   伏玉急忙摇了摇头:“不了吧还是,我也不打算考状元,多识几个字又能如何。”他将手里的汤碗放下,苦着一张脸道,“忠叔,这马上就要除夕了,可是我还是没想好到底要怎么甩开那几个侍卫离开皇城,再这么拖下去,非拖到陈原回来不可。”   提到这个问题,程忠也忍不住跟着叹气,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是特别赞成伏玉离开,但是现在到了这种境地,也没有别的选择。朝政被陈原兄妹一手把持,现在他们还需要一个姓伏的傀儡,只怕将来等他真的一手遮天,决定取而代之之后,就再也容不下伏玉这条小命。   而他们这一老一小,在陈氏兄妹手下,宛若蝼蚁,不堪一击。   他已经老了,对于生死已经没有那么在意,可是伏玉毕竟还小,他总不能……   伏玉原本只是发发牢骚,见程忠也跟着自己惆怅起来,反而打起精神安慰起他来:“忠叔,我就是说说,办法总还是有的,说不定,说不定明天就发生什么事儿让我找到机会了呢。”   程忠看了他一眼,最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老奴相信陛下会找到机会的。”   “就是这样!”伏玉弯了弯眼角,但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地垮了下来,“忠叔,什么时辰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程忠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外面飘了雪,我去给陛下拿裘衣。”   都城是很少下雪的,伏玉长到这么大也只见过几次而已。程忠怕他着凉,用裘衣将他整个人裹得严实,只留眉眼露在外面。   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天上飘下,落在裘衣的绒毛上短暂的停留之后,缓缓地融化。原本干净的青石板路上也积了雪,整个皇城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伏玉弃了御辇,身后跟着程忠等几个内侍还有整日寸步不离的侍卫,一行人从白雪之中走过,留下一长串的脚印。走了一会他终于按捺不住,将手从袖中伸出,弯腰抓了一把雪握在手里。   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却仍不肯将手中的雪丢掉,边走边两只手一起在那雪上团来团去,似乎是非要将那雪捏出个什么样子来。   程忠本是应该提醒他的,毕竟这是皇宫内院,他又是一国之君,又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可能下一刻就传入陈太后耳中,免不了是一顿责骂。可是他看见伏玉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办法开口,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就让他由着自己高兴好了。至于太后那里,反正没有这事也总会有别的责骂,陈太后她只是不喜欢伏玉这个人而已,不管他做任何事。   既然程忠都没有开口阻拦,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对伏玉进行规劝。那几个内侍自从来了长乐宫,几乎都不见他们说过话,至于那几个侍卫,他们只负责确保伏玉这个人在,其他的他们从不干涉。   于是一行人就由着伏玉一路玩着雪走到了兴德宫,到宫门口的时候,伏玉的双手已经微微发红,掌心放着一只立着耳朵的雪兔子,伏玉将那兔子送到程忠眼前:“忠叔,帮我在雪地里找个地方放好,一会我出来的时候要带回长乐宫。”   程忠小心翼翼地接了那兔子:“陛下放心吧。”   伏玉甩了甩手,欢快地进了门。   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兴德宫从里到外没有展现出一点对伏玉的欢迎,没有人迎驾,也没有人奉茶,甚至半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不过伏玉早已习惯这一切,他安静地站在厅间,低头看着自己还发红的掌心,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内侍从里间出来,用余光淡淡地瞥了伏玉一眼:“太后今日身体不适,陛下进去请个安就回去吧。”   伏玉本就不指望跟陈太后有什么真正的母子情谊,也懒得麻烦,闻言心底更是高兴,跟着内侍进到里间,隔着床帐能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人影,便施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床帐里发出一声轻哼,示意伏玉知道了。伏玉才起身,想了想又道:“听说母后身体不适,不知有没有召御医过来?”   陈太后没有回答,也没有吩咐送客,伏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找话题,正当他准备再开口,一个内侍突然脚步匆匆地冲了进来:“太后,太后,不好了!不好了!”   床帐里面传来一声轻喝:“何事如此冒失?”   那内侍顾不上屋内还有旁人,急急忙忙道:“秦国公,秦国公回来了!现在已经包围了都城,随时要打进城来了!”   床帐被猛地掀开,陈太后一脸惊怒:“你说什么?!”   “是真的娘娘,朝中已经乱成一团了,现在左右翎卫都在死守都城,但比起秦国公那常年驻守边关的虎狼之师,大概支撑不了很久。”内侍慌张回道。   陈太后整个人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咬着牙朝那内侍吩咐道:“命人,命人去秦国公府,将他一家老小抓进宫来,派人想办法出城给太尉送急报,还有……”她话说了一半才发现伏玉竟然还在殿内,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回你的长乐宫去!”   伏玉躬身慢慢后退:“儿臣遵旨。”   伏玉一步一步退到殿门外去,直到听不见里面陈太后的声音才松了口气,一直候在门口的程忠立刻上前替他披好裘衣:“陛下,回宫吗?”   伏玉朝着殿门看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一般朝着程忠道:“忠叔,我的小兔子呢?”   程忠笑了一下,顺手朝宫门外指了指:“被老奴放在那门口了。”   伏玉勾了一下唇角:“那我自己去拿。”   伏玉刚刚出来的时候还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提起那小兔子倒是高兴了几分,欢快地朝外走去,等走到宫门口却发现原本应该放小兔子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被踩碎的雪球,摊在雪地上显得格外的可怜。   伏玉脸上的笑意退得无影无踪,身旁的程忠更是一脸惊怒:“怎么,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是老奴的错,老奴应该亲自看着才是。”   伏玉伸手扶住将要跪下的程忠,轻轻摇了摇头:“忠叔,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可能也不需要这只兔子了。”他抬眼看了看几步之外的其他几个人,压低了声音道,“贺鸿仪终于动手了。”   柱国大将军贺鸿仪,统领南夏数十万兵马驻守西北,手中掌握着南夏近半的兵权,又能征善战,战功卓越。先帝在位的时候对他礼让三分,封他为秦国公,并将河西西北的大片土地赏给作为封地,不必向朝中缴纳赋税。   当日伏玉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只知道,贺鸿仪围攻都城,陈原不在京中,陈太后已是自顾不暇,他一直盼望的机会终于来了。   伏玉一路朝着长乐宫走去,发现宫中也已乱成了一团。上柱国大将军贺鸿仪的威仪宫中诸人早已有所耳闻,听说此人好战嗜杀,每战之后从不收纳降军,更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敌军的活口,他的每次大胜之后,都是一场屠杀。   而宫中留下诸人多少都算是陈氏兄妹的亲信,即使有些人并不情愿,但贺鸿仪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一旦他真的打进宫中来,这皇城只怕要换个颜色。   至于他打进宫里,只需要时间而已。不足一万的左右翎卫禁军又怎么是五万浴血而归的西北军的对手?   伏玉看着这些慌慌张张的内侍,心底突然涌上一个念头,这么多人想要逃命,总有他们各自的办法,他只要跟着这些人,就一定能够逃的出去。   这么想着,刚刚心底的那一点阴霾也慢慢散去,忍不住加快了回宫的脚步。   对比刚刚宫里的慌乱,长乐宫倒显得平静的多,伏玉脱了裘衣就钻进了里间,其他人也各自散去,没有人察觉这个小皇帝在刚刚那一会心里打了什么样的谋算。   程忠跟进了里间,回手将房门闩好,看着伏玉直奔自己枕下将前几日藏在那里的钱袋翻了出来,坐在床榻上数了一会,眉眼微微挑起,抬头朝着程忠道:“忠叔,你说这些银两够我们在宫外活多久?”   两个人都没出过宫,其实心里都不太有概念,只觉得银两还是要越多越好,毕竟他们一老一小,一时之间想要谋生也很困难。   两个人对着那银两研究了一会,开始在殿内环顾,想找些既值钱又不占地儿的东西,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程忠盯着那银两看了一会,突然道:“陛下,不然这次,您一个人先出去瞧瞧,老奴,老奴毕竟跟您不一样,等您出去之后,老奴就躲回咱们的老住处。等贺鸿仪打进宫来发现您不在,也不会想到老奴头上。等以后改朝换代了,自然也没人关注生活在这皇城里的老奴。”   伏玉听他说完就瞪圆了眼:“我说好了要带你一起出去,银两就算不够咱们也可以出宫了再想办法,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人留在这皇宫里,要是,要是贺鸿仪寻不见我,说不定就把帐算到你头上,那我岂不是害了你。”   程忠看着伏玉,面上慢慢地露出一点笑意:“老奴这条命啊,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没了,那时候我无意中惹恼了萧贵妃,挨了几十大板,扔到后花园等死,是您娘亲看不下去,每日里悄悄地来喂水送饭,还从萧贵妃那儿偷来了一点金疮药,这才保住了我这条小命,让我多活这二十年。”   “忠叔……”伏玉低低地唤道。   程忠摸了摸伏玉的头,像一个长辈一样:“十四年前老奴没能救下您娘亲的命就发誓一定要好好把您养大,毕竟您是她唯一的骨血了。老奴没有本事,但好歹还是做到了,这宫里,老奴待下去未必会死,可是您呆久了就一定会死。所以您就放心地走吧,至于老奴,留在这宫里,逢年节的时候也好有人给您娘亲点上一支香。”   伏玉哑然,一双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他盯着程忠看了半晌,才低低地说道:“我从小没见过娘亲,有个父皇等于没有,至于其他亲戚血脉,也没人愿意认我,当然我也不稀罕他们。对我来说,忠叔你就是我的父亲,你把我养大,也该我来奉养你了。”   说到这里,他右手握成了拳,坚定道:“我既然想要带你出宫,就一定会把一切安排妥当,还是说,忠叔,你不信我?”   程忠对上少年澄澈却坚定的眼睛,忍不住感叹:“您虽然在外貌上像足了伏家人,可是这脾气秉性倒是更像您娘亲。”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手,“您是我养大的,我自然信您。”   伏玉站起身,这一两年他长了不少的个子,这个时候程忠才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那个不到他腰间的小孩现在已经长得与他差不多高了。   伏玉在程忠的注视下走到窗边,顺手将窗子打开,飞雪在寒风的卷积下飘进屋内,伏玉伸出手去,看着那雪花落在他手上然后化成雪水,唇角勾起一点笑,回过头对程忠道:“忠叔,今年除夕夜我一定会带你到宫外去过。” 第八章   贺鸿仪的大军气势如虹,将都城围了已有两日,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时候离开都城,贺鸿仪甚至还命人作征讨檄文射至城楼上。在檄文中,他痛斥陈氏兄妹数宗罪,言明自己此次征讨只为除掉陈氏兄妹,保南夏皇室血脉。   伏玉坐在龙椅上打着呵欠看着下面争论不休的朝臣们。半个时辰前,他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只因为陈太后见到了征讨檄文要与朝臣们共同探讨退敌之策。   但半个时辰过去了,伏玉也没有听到一丁点的计谋,倒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游说陈太后开城投降,将贺鸿仪迎进城中,以换得一条生路。   伏玉微微侧过头,隔着珠帘他看不清陈太后的脸,但可以想象那张脸上此刻是如何的气愤。只是现在陈原不在城中,陈太后毕竟久居后宫,对朝堂之事并不是十分了解,原本还指望这些朝臣这么多人或许还能凑出什么好办法,结果却都是一些贪生怕死的废物。   珠帘碰撞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下一刻陈太后掀开珠帘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站在御阶之上,俯视大殿之中的所有人,冷冷地开口:“众卿的意见哀家都听到了,哀家原本以为众卿会有更好的办法,但现在看来如若不是顾忌这殿外的禁军,众卿恨不得立刻绑了哀家出城投降吧?”   大殿上一片寂静,跟着诸位朝臣纷纷跪倒在地:“臣等惶恐,臣等无能,臣等愿为太后与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太后静静地凝视他们,良久,面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冷笑:“既然这样,那诸卿就留在宫中为哀家与皇帝分忧吧。”说着她一摆衣袖,“来人,将这武英殿看守起来,保护好列位大人的安全。”   说完,在众位朝臣各种各样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英殿。   伏玉在龙椅上坐了一会,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只觉得不舒服的很,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回想了一下刚刚陈太后似乎并没有要他也留在这武英殿,便慢慢起身,对着一众朝臣微笑道:“列位为朕分忧着实是辛苦了,吩咐御膳房,今日晚宴一定要好生准备,切莫怠慢了诸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吞吐道,“朕,朕宫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抬手扯了扯程忠的衣袖,目不斜视地出了门。等到再也看不见殿里的那些人,伏玉才缓缓地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拉着程忠的快步向前走去。   伏玉出来的匆忙,只带了程忠跟两个侍卫,出了大殿才发现那两个平日里几乎寸步不离的侍卫居然没了影踪,倒是守在武英殿门外的侍卫看了伏玉一眼,道:“陛下,太后说现在都城守军却人手,就将您的贴身侍卫征用了。”   伏玉愣了一下,将到了唇边的笑意硬是收了回去,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知道走过了路口,伏玉强忍的笑意终于彻底露了出来,他轻轻扯了扯程忠的衣袖,小声道:“忠叔,没人跟着我们啦。”   程忠看见他的样子也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但想到这毕竟是在外面,还是低声回道:“我们还是回宫再说吧。”   两个人刚走到长乐宫门外,突然看见一个人抱着一个包袱从里面走了出来,边走边鬼鬼祟祟地朝着四周张望,伏玉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是他宫里的一个内侍,看这个样子大概也是听了不少的谣传,觉得宫里不安全的紧,想要趁乱逃出去。   伏玉微挑了一下眉头,突然快步冲了过去,直接站到那人面前,喝道:“站住!”   那人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等到看清伏玉的脸时更是一惊:“陛,陛下。”   伏玉弯了眉眼,笑了一下:“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里啊?”   那内侍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犹豫怎么回到伏玉的这个问题,在他思考间,伏玉又向前走了一步,顺手在他怀里的包袱上拍了一下:“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要不然,我叫侍卫过来,送你到太后那儿去?”   那内侍闻言一惊,慌忙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奴婢,奴婢宫外还有父母健在,每月都指望奴婢这点月银生活,前些日子宫外传来消息,说,说娘亲病种了,所以奴婢才壮着胆子想出去看看她老人家。”   “是嘛,那你倒是孝顺。”伏玉还是笑眯眯的,“那你告诉朕,你打算怎么出去,朕就可以考虑当作没看见你。”   那内侍还是胆子小,一时之间也忘了眼前这个人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是或许还不如自己,伏玉一恐吓就立刻全盘托出:“在,昭阳殿西侧的城墙上,那里有人凿了一个缺口,平日里用东西挡住,又因为昭阳殿死过人,他们说那里闹鬼,平时没有什么人过去,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奴婢,奴婢也是花了些力气才打听到的。”   伏玉弯下腰,伸手将那内侍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朕知道了。朕没看见你,也不知道你要干嘛去,在别人发现之前,快点吧。”   那内侍简直是目瞪口呆,怔愣地看了伏玉半天才想起来谢恩,然后就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伏玉看着他走远才转过身拉着程忠,小声说道:“忠叔,我们能出宫了。”尽管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但是语气里的雀跃与欢欣却是无法隐藏的。   所有的东西伏玉早就准备好了,而现在天蒙蒙亮,陈太后刚刚回宫休息,盯着他们的侍卫也被叫走,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大概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时机了?   两个人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从殿内找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就往昭阳殿而去。   不知道是因为天还未亮还是因为这皇城里的人早就逃光了,两个人一路走到昭阳殿连一个人影居然都没有撞见,路过昭阳殿门前的时候,伏玉顿住了脚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见到的画面,想起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可怜兄长,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程忠侧过头看他:“怎么?”   伏玉摇了摇头,低低地回道:“我只是觉得,我那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   只是生在这帝王家又有几个不可怜呢?   伏玉说完这话忍不住笑了一下,继续朝着那缺口走去。   那缺口的位置其实格外的隐蔽,附近还有树木遮挡,加上天色昏暗,伏玉几乎是顺着城墙一点点试探到的。他转头朝着程忠露出了一个笑容,看了一眼程忠身上的内侍服,将身后背着的包袱拿了下来,从里面翻出两件粗布衣裳:“把这个换上,咱们就可以走了。”   这两件粗布衣裳是伏玉拿了银子从御膳房那个内侍手里买来的,他跟程忠这一身太显眼,逃出去也会被人发现。两个人在角落里迅速地换掉了身上的外袍,重新束了发,看起来倒有那么几分像宫外的人了。   伏玉朝着程忠挤了挤眼睛,面上满是笑:“忠叔,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走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推堵在那缺口上的石板,然而他只推了一下,就听见身后传来西西索索的声音,他整个人一惊,猛地回过头,朝四下里张望,然后就看见躲在树荫下的一个瘦小的身影。   “出来!”伏玉低喝。   那个身影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伏玉面前,露出一张满是戒备的小脸,瞪着伏玉还按在石板上的手:“你们是要逃出宫?”   伏玉这才认出来这少年是谁,他面带疑惑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内侍服饰:“你居然是个内侍?”   少年没有回答,依旧锁着眉头,固执地重复道:“你们是要出宫?”   对上他那瘦小的身体和脏兮兮的小脸,伏玉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也不自觉就降低了警惕,直白地回道:“是。”   少年面带不解:“可是你不是皇帝吗?你为什么还要逃走?”   “不逃走等贺鸿仪来杀我吗?”伏玉随口道,“你又是偷跑出来的吧?哎,你到底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   “苍临。”少年低声回道,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又抬起头来对上伏玉的眼睛,“带我一起走。”   伏玉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凭什么要带你这个拖油瓶?”   “因为贺鸿仪如果进宫了也会杀了我。”苍临回道,“还因为,如果你不带我走,我现在就喊人过来抓你们。” 第九章   在伏玉眼里眼前这个只不过是一个不太爱说话,因为总被欺负所以防备心特别重的小孩,却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孩,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伏玉搓了一下手指,然后慢慢地捏成拳,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步上前抓住了苍临的衣襟:发狠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说完他又咬着牙补充道,“你这么小,又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我就算杀了你也没有人会在意!”   苍临被迫仰着头对上伏玉的眼,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缓缓地回道:“那你就杀了我啊?看看你现在杀了我会不会有人过来抓你?”   伏玉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这双手什么时候杀过人又有什么本事杀人,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孩,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怕,现在他倒是骑虎难下,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一只有些苍老的手覆在伏玉手背上,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拉开,把苍临从他的桎梏下救了出来,程忠低头看了苍临一眼,转过头朝着伏玉低声道:“他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反正出口就在眼前,我们就顺路带上他,也没什么大碍吧。”   伏玉看了程忠一眼,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程忠就说过,像他们这种人,很多都是小小年纪的就被送到宫里,成为这宫中最低微的一批人,因为身体不完整,连很多宫女都不大看得起他们,受过各种各样的冷眼嘲笑甚至是侮辱,学会忍耐学会虚与委蛇,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在这偌大的皇城里保命。   如果他们能够选择,大概也没有人愿意生存在这里。   伏玉侧过头看了苍临一眼,看着他依旧板着一张小脸咬紧自己的下唇,隐隐约约地透出了那么一点可怜。伏玉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他不过想逃出宫去,捡一条命。   一个人不想死又有什么错呢?   伏玉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苍临:“行吧,就让你跟着我们出去,不过,到了宫外你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苍临扭开眼没有回答,但是却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伏玉身边。伏玉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忍不住朝着程忠道:“忠叔,你说他上次被人揍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程忠失笑,顺手拍了拍伏玉的肩膀,拉苍临到自己身边来,用衣袖蹭了蹭他脏兮兮的脸:“一起走吧。”   伏玉重新凑到那石板前,将石板推开,果然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缺口,他笑眯眯地看了那缺口一眼,回过头朝着程忠道:“忠叔,我先过去在四周探探,我说没问题了,你再带着这小不点过来。”   程忠点头,看着伏玉猫着腰从那缺口钻了过去,整个人消失在他们眼前,过了一会,他的声音从缺口处传了过来:“这边好像是个偏巷,这个时辰也没有什么人,应该安全,你们过来吧,我再往前面路口看看。”   程忠应声,听着那边的声音似乎是远了,伸手拍了拍苍临,将身上背着的包袱塞到他手里:“把这个交给陛下。”   苍临不解地眨了眨眼:“你不过去吗?”   程忠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老了,走不了多远了,他还年轻,必须逃离都城,走的越远越好,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而我,早晚会拖累他的。”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回头朝着皇城的西北角看了一眼,“况且,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走。本来我还担心他一个人,没想到就遇见了你,反正都是讨个活路,你们两个刚好做个伴吧。”   说着,他抬起手,不由分说地就把苍临推到了那个缺口前:“快走吧。”   苍临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他似乎是有些不解,但没有再说什么,抱紧了怀里的包袱,从那个缺口爬了过去,等他刚刚站稳身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声响,回过头就发现刚刚的那块石板好像又被推回了原位,他伸手在石板上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似乎是从里面被什么东西卡住,外面没有办法推开。   也就是说,除非里面的人出来,他们是没有办法回去的。   苍临面上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困扰,他盯着那石板看了两眼,才想起来朝四下里看看。他果然是站在一条偏巷里,巷子的一头是个死胡同,另一头是个路口,他将手里抱着的包袱背到身后,向着那路口走去。   他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脚步声传来,跟着就看见伏玉跑了过来,看见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弯了弯唇角,朝前面看了一眼:“忠叔还没爬出来吗?他不会卡住了吧?”   苍临有一点犹豫,但还是坦诚的说道:“他没有出来,他说不想拖累你。”   “什么叫不想拖累我?”伏玉顺手推开苍临快步朝着缺口的那个位置跑去,发现那里又重新被挡住,急忙伸手去推那石板,刚用力就听见苍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没用的,里面是卡住的。”   伏玉回头瞪了他一眼,直接上手去拍那石板:“忠叔,忠叔你把石头打开,我有话要跟你说,我知道你没走,就像你知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围墙那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跟着是程忠有些苍老的声音:“殿下,您走吧,我把您养到这么大已经足够了,老奴已经老了剩下的路您要一个人走了。”他又唤他殿下,就像这十四年来,只有他始终觉得伏玉是一个皇子。   伏玉只觉得心底酸涩难耐,各种说不出的滋味都涌上了心头,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只有程忠,哪怕别人欺负他,羞辱他,嘲笑他,可是程忠却依旧照顾他保护他,把自己能给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他。他知道程忠要老了,可是他也长大了啊,他们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逃出这个牢笼,现在忠叔说,剩下的路要他一个人走?   伏玉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他用力地拍着石板,一双手都拍的发红:“忠叔,你不给我开我就在这儿一直等,总归还有人知道这个缺口,从这里逃出来,那个时候我再进去,你不走了,我也不走了。”   “殿下,那老奴只能一头碰死在你娘亲的灵位前了。”程忠缓缓地回道,“走吧,殿下,离开都城,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老奴就守在这宫里,陪陪你的娘亲,再苟活些年头。等着将来这朝廷改朝换代了,没人再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你再回这都城来,那时候老奴一定会想办法去见你。”   伏玉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眼泪终于还是滚了出来,他低声道:“忠叔,你竟然用死来逼我?”   程忠似乎是笑了一下:“所以,殿下,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个我活了几十年的宫里,再活几年吧?”   伏玉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掩饰他脸上的眼泪,良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了。”他重复道,“我知道了忠叔,我现在就走,若不是我,这十几年来,你大概也不用活的如此的辛苦,如此的小心。”   汹涌而出的眼泪从指缝间涌了出来,伏玉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扶着那块石板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突然觉得其实可能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他以为他带程忠走是为了不让他再在宫中受苦,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程忠或许可以活的很好。他不想生活在宫里,他想出去见见这广袤的河山,过一段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其实有可能,他要过的是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   如果他不在程忠身边,程忠其实只是这宫里最普通最寻常不过的一个老太监,谁又会故意去针对他呢?   或许他才是程忠的拖累吧?   伏玉盯着面前那个石板看了一会,弯腰鞠了一个躬,算是谢过这些年来程忠的抚养之恩,至于从此以后的路,或许真的应该自己走。   他转过身,刚好看见苍临正抱着那个包袱站在几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伏玉犹豫了一下,伸手从他手里将那个包袱拿了过来,淡淡地开口:“你现在已经在宫外了,没有人会再杀你,咱们各走各的路吧。”   苍临眉头皱起,他朝着那块石板看了一眼,回过头对着伏玉道:“他让我们一起做个伴。”   伏玉的脚步顿了一下,各种思绪从他脑海中转过,他盯着苍临那双漆黑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做伴。”   苍临眉头拧起,似乎不知道伏玉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固执地说道:“他让我们做伴,我答应他了。” 第十章   伏玉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迁怒,但还是没法控制自己,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苍临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答应他了?你知道他姓甚名谁吗?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你答不答应他有关系吗?”说完他将那个包袱甩到自己身后,转身就走。   苍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突然快步追了上去。他个子要小上一点,腿自然也就短了点,勉强跟在伏玉身后,显然有些吃力,好几次因为试图追到伏玉面前提快速度而踉跄,但站稳之后依旧锲而不舍地跟着伏玉。   伏玉一路走出偏巷,苍临就跟了他一路,伏玉稍微侧耳还能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肯停下来,直到伏玉再也忍不下去,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瞪着苍临。   伏玉的突然停住让苍临吃了一惊,他急忙顿住脚步,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听见伏玉凶巴巴地问道:“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苍临眨了眨眼,似乎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而后道:“一直。”   伏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指着苍临还没等说话,突然就听见对方腹中传来一阵轰鸣声不由一愣,再对上苍临那双通透的眸子,发现自己刚刚的那些怒气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都已经散去,他伸手指了苍临半天,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内侍衣袍,最终收回了手指:“算了,你先换件衣服,然后去吃点东西。”   苍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耳根微微发红,但脸上却是一副一本正经地模样,慢吞吞地跟在苍临身后。   伏玉从小在宫中长大,宫外的一切对他来说其实都新鲜的很,刚刚赶路一般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只为了甩掉身后的小鬼,等现在放缓了脚步,便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鳞次栉比的房屋,宽阔整齐的巷道,还有随着天亮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偶尔路过的冒着香味的早餐摊位,都让伏玉觉得新奇,当他最终在一个卖包子的摊位前停下来的时候,苍临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问道:“就吃这个吗?”   他身上穿着明显大一圈的外袍,衣袖在手腕处挽了又挽,仰着脸看着伏玉的样子,倒是很像一个小孩,伏玉对着他这幅样子心情也比刚才好上几分,连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一些:“不能吃吗?”   “你可是皇帝啊,就在街边吃这个吗?”苍临的眼底满是不解,甚至还有几分失望。   伏玉对上他的表情,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笼屉:“可是这个闻着很香啊?”   “再香也不过是包子啊?”苍临忍不住道,他瞥了那包子一眼,忍不住又看向伏玉,这人不是皇帝吗,宫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为什么会想吃这么干巴巴的包子?   伏玉抓了抓下巴,疑惑地问道:“那我们去吃什么?”   “聚香楼。”苍临回道,“都城之中最有名气的一家酒楼。”   伏玉的眉头拧起:“你去过?”   苍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摇了摇头:“没有。”   “没去过的地方,谁知道好不好吃。”说完他不再理苍临,转过头要了几个包子,就直接在小摊边一张简陋的木桌前坐了下来,朝着苍临抬了抬下巴,“只有这个,不吃就只能饿着了。”说着他伸手摸了一下一直揣在怀里的钱袋,“哎,你这个小太监从宫里逃出来什么都不带吗?一两银子都没有?”   苍临刚刚把半个包子塞到口中,听见他的话茫然地抬起头,瞪着一双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埋头继续卖力地咀嚼嘴里的包子。   伏玉撇了撇嘴,他觉得自己沾上了一个大麻烦。虽然他怀里的银两原本是按照他与程忠两个人来预计的,但是那个人毕竟是养他长大的忠叔,而眼前这个,不过是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尽管他也很可怜,但是将他带出宫已经仁至义尽,总不至于以后真的要一路带着他。   伏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苍临一眼,从桌上拿了一个包子塞进口中。   罢了,还是先吃饱再说吧。   两个人守着个小摊一人吃了好几个包子,又喝了一大壶包子摊老板提供的热水,一早起来的所有倦意与寒意都散的干干净净,伏玉没有一点形象的伸了个懒腰,一低头正好对上苍临不赞同的目光,不由勾了一下唇角:“怎么,你有话想说?”   苍临摇了摇头,跟着又点了点头,他朝着四周环视:“我们现在去哪?”   “我们?”伏玉笑了一下,“不了吧,我觉得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带你逃出宫,你肚子饿还给你买了东西吃,但是你总不能因为忠叔随便一句话就赖上我吧?我是要逃命的,离开都城,越远越好,你身无分文,我带着你难道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苍临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倔强地回视伏玉,良久,他才开口:“你出过宫吗?你知道绕过这条街要怎么办吗?你想逃出都城,你知道贺鸿仪的大军正在城门口吗?这段日子你打算住在哪吃什么,你都想过吗?我不是麻烦,我从小在宫外长大,我能帮上你。”   “你在宫外长大?”伏玉眉头拧了起来,“你不是太……内侍吗?”   苍临垂下眼帘,没有明确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低声道:“我是前几天被送进宫的,就在你登基大殿之后。”   伏玉下意识地就想起那日他看见苍临被那几个少年欺负的画面,咬着下唇小声问道:“是因为那件事吗?”   苍临低头看着脏兮兮的桌面,长长的睫毛在脸上垂下一小块的阴影,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被藏了起来,更显出几分可怜。   伏玉刚强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来,如果那一日自己不贸然出头,说不定他只是挨一顿欺负,但也未必就沦落到被送进宫里的地步。伏玉低低地叹了口气:“算了。那你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苍临抬起头,颇有些小心地看着伏玉:“外面贺鸿仪的军队将都城围的水泄不通,我们一时半会别想出去,不如就去找个住处,藏在这城中,等贺鸿仪的大军真的攻入城中的时候,再趁乱逃走,神不知鬼不觉。”   伏玉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抬眼有些狐疑地看了苍临一眼:“我总觉得你这小孩好像没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孩了。”苍临站起身,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走吧,咱们先去那边打听一下,皇……”   伏玉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叫伏玉。”   “好,伏玉。”苍临重复,“那边人多,咱们可以去打听打听这城里谁家有空房。”   “不去客栈?”伏玉疑惑,“咱们也住不上几天,不是客栈更方便吗?”   “客栈也方便找到你。”苍临回答,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伏玉盯着他瘦小的身影看了一会,总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有空他应该打听一下,这孩子入宫前到底是哪个府里的?为什么感觉相处越久,与自己想象的那个不怎么讨喜的小可怜不太一样?   苍临走了几步,发现伏玉还没有跟上来,微微诧异地转过头,不解地看向伏玉:“怎么?”   伏玉耸了耸肩膀,将自己的包袱拿好,快步跟上了苍临。   苍临似乎对都城确实很熟悉,最起码要比伏玉熟悉的多,伏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跟人打听好之后又找到房主,付了银子,然后带着伏玉在一条条极其相似的小巷里转来转去,最终在一间有些破落的小院门口停了下来,他顺手打开那门上老旧的门锁,推开院门:“到了,这几天咱们就住在这儿吧。”   “哦。”这一会的功夫伏玉几乎已经晕头转向。不得不说这小院的位置确实格外的偏僻,别说宫里的追兵找不到这里来,就算是他自己,如果离开这里再想找回了恐怕都很麻烦,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感慨,“你好像对这都城里确实熟悉的很啊?”   苍临落在门上的手僵了一下,转过头看向伏玉:“我说过我是前几日才不得不进宫的。”   伏玉生怕他下一句就说出来,“都是因为你”,抢先道:“我没出过宫,也没在宫外住过,这房子看起来挺好的,还有院子哪?”   苍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底显然已经看透了伏玉的心思,向后退了一步,回道:“不是什么好地方,破的很,不过这几天落脚是足够用了。” 第十一章   伏玉刚刚固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他也没有说假话,他确实没在宫外住过,对比他长大的那个破落的冷宫,这间小院子倒显出几分温馨来。院子虽然不大,又稍显老旧,但前主人大概有收拾过,不算脏乱,所有东西都归置的井井有条。   伏玉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看堆积在一起的木柴,摸摸木制的小车。回过头才发现苍临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径直进到屋内。伏玉撇了撇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颇有那么一点神清气爽的感觉,也跟了进去。   屋子也不怎么大,只有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张木桌还有几张座椅,大概是吃饭的地方,平时或许也可以拿来待客,不过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这个用处大概派不上。   里间就更是简陋,一张看起来就很粗糙的木床,几个泛旧的木箱,但幸好,被褥什么的都还有。伏玉对这些要求不高,看见这样也觉得十分满意,侧过头发现苍临正靠在房门口,眉眼微微皱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对上伏玉的目光,他撇了一下嘴,道:“比我想象的要破的多。”   伏玉环顾四周,微微有些疑惑:“还好吧?”   苍临拧着眉头看着伏玉:“你不是皇帝吗,怎么……”话说了一半,他背转过身去,“算了,我去看看能不能烧点水洗个澡。”   伏玉点头,示意苍临自便,自己在房里继续转来转去。   房间毕竟不大,伏玉转了一会就几乎把每个地方都踩过一遍,便又转到院子里,发现苍临正蹲在木柴堆前,一脸的若有所思。伏玉有些诧异地走了过去,在苍临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指了指他面前的木柴:“这柴有什么问题吗?”   苍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放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柴有没有问题,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生火。”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木柴,又抬头看了看苍临的脸,伸手捡了几根木柴抱在怀里,认命地叹气道:“其实我也觉得我挺不像皇帝的。”说完他又吩咐苍临道,“你也捡几根柴跟我来。”   苍临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伏玉一眼,见他确实是一副很熟练的样子,便也依样捡了几根木柴跟着伏玉进了灶房。   伏玉的动作很娴熟,而且条理清晰,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清清楚楚。不一会灶膛里就真的燃起了火,火苗舔舐着灶膛,映的两个人面色发红,让狭小的灶房变得温暖起来。   两个人在灶台前蹲了下来,伏玉将手伸过去烤了烤,回过头看了苍临一眼:“要不是那天亲眼看见你被欺负,有时候简直怀疑你是不是哪家的公子。”   苍临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学着伏玉的样子把手也伸过去烤了烤,而后抬起头看向伏玉:“要不是那天我亲眼看见你穿戴冠冕,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哪府的下人。”   伏玉一愣,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抬手在苍临头顶摸了一下,被苍临满是抵触地避开,伏玉也不恼,眼底映衬着耀眼的火光,恍惚看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湿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姿势,抱着自己的膝盖,下颌压在膝盖上,轻轻地开口:“也不知道宫里现在什么样,忠叔他……忠叔他现在好不好。”   苍临偏过头刚好看见这人的侧脸,甚至能看见他眼底渐深的水光,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最终只是学着刚刚伏玉的样子,在他头顶轻轻地摸了摸,摸过之后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不太确认这样是不是有安慰到伏玉,又补了一句:“会没事的。”   伏玉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里的水光也全都散去,眼底还带了一点笑意,他侧过头看着苍临:“说真的,你以前到底是在哪个府里做什么的?”   苍临咬了咬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低头盯着地面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一个皇帝……”   “一个皇帝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伏玉笑了起来,“我算什么皇帝,我连先帝的脸都没见过几面,我那个皇帝老爹大概也不记得我这么个儿子。因为我娘是个宫女,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忠叔带着我在冷宫长大,然后直到先帝驾崩,原本应该是我那个贵妃生的大哥继位的,但是皇后娘娘不乐意,她又没有自己的儿子,便认了我当儿子,让我继位。”   说到这他朝着苍临看了一眼:“算了,说这些你大概也听不懂。”   “那皇后对你好吗?”苍临没介意他的话,自顾问道。   伏玉笑了一下:“要吃给吃要喝给喝,条件肯定比我们在冷宫里好的多,只不过就是不喜欢我而已嘛。”   苍临紧紧地锁着眉头盯着伏玉看了一会,却没再说什么,低头给灶膛里加了柴。   热气在灶房里蒸腾而起,伏玉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水开了,可以洗澡了。”他环顾了一圈灶房,“那有个木桶,就在这里洗吧。”   苍临看了伏玉一眼,略思索:“你先洗吧,我在外面等你。”   伏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外面那么冷,你去干什么,你在这里刚好还能帮我添添水,大家都是男……”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察觉起来哪里不对劲了,眼前这个人前些日子被送进了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已经算不得男人了。   伏玉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许多的内侍,甚至连带大他的程忠都是。自然也知道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对此事都在意的很,更别提眼前这个人明明之前的十多年里都还是一个正常人,大概对此事更加避讳。他扫了眼苍临的脸色,觉得确实是更白上了几分,急忙摆了摆手:“那什么,你先洗吧,这里这么热,我先出去透透气。”   苍临看了他一眼,最终点了点头:“好。”   伏玉逃一般地冲到灶房外,顺带帮着将灶房的门关好,站在院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以后他说话更要注意一点了,一不小心就戳到对方的痛处总是不好的。   天气其实还冷的很,但伏玉毕竟不是娇惯长大,也不觉得不适,他打开院门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发现大概是因为这里偏僻的很,小巷里都没什么人走过,倒是远处传来爆竹的声音,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回手将院门合上了。   他这几日光忙着想办法从宫里出来,连时日都不记得了,算起来,今日应该是除夕了。他先前还许诺,自己一定会带忠叔在宫外过除夕,结果没想到最后,只有他自己离开了那个鸟笼一般的皇城。   哦对,还有里面那个仿佛很有故事,对自己的身世总是讳莫如深的小太监。   伏玉也不是真的傻,他当然听得出来苍临对自己的身世故意避而不谈,每次他提及,苍临都会刻意地绕开话题。他不知道苍临如此是为了自保,还是因为以前在宫外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是很好的记忆。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苍临都不应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太监。他身上有着超出他年纪的冷静与淡漠,除了有些四体不勤之外,他处理起事情来简直得心应手。就算他是宫外长大,对着都城要比自己熟悉,但他一路带着自己找到这里时的处事不惊,连一向自诩成熟稳重的伏玉都自愧不如。   现在或许暂时还不能将这人甩开,但伏玉提醒自己,对这人一定要多上那么一丁点的防备。   伏玉正胡思乱想间,灶房的门从里面推开,苍临披散着湿漉漉地头发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正蹲在院子里毫无形象可言的伏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开口:“锅里我又添了水,一会你也可以进去洗了。”   他头发没有擦干,顺着发梢往下滴着水,伏玉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哎哎哎,你别站在这儿啊,你回房吧,不然一会头发结了冰有的你麻烦。”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发现发梢果然变得僵硬起来,伸手摸上去微微地发凉,他抬手抓了一下,朝着伏玉点了点头,起身朝着房里走去。   伏玉站在院里看着他的背影:“哎,我看房里有一个炭盆,你烧起来咱们好取暖吧?”   苍临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向伏玉,眼底稍微有些许纠结,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伏玉觉得他这副表情有些眼熟,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会烧炭吗?”   如他所料的,苍临摇了摇头。伏玉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还是一会我来吧。”   从此以后他大概不仅仅是本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也应该是烧火烧的最好的。 第十二章   伏玉很迅速地洗了个澡出来,进到房里才发现苍临居然合衣躺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睡着了。因为没有点炭盆,房里还有些冷,整个人都蜷成一团,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可怜。伏玉的眼底露出一丁点笑意,不管平时怎么样,这个时候看起来终归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扯了被子帮苍临盖好,转身抱了炭盆出去生火。这种事他其实也没做过几次,因为他虽然是在冷宫里长大,但在忠叔眼里却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对他细心照顾,这种事情更是鲜少假手于他。不过这些年来大多的时候都是他跟忠叔两个人过来的,所以有些事情尽管他没亲手去做,却是看着忠叔做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他在宫里不算漫长的十四年的生活里的一大半重要组成部分,已经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所以他会烧水煮饭,会烧炭取暖,会做很多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帝都不可能会做的事情,也从来不觉得辛苦和委屈,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以后生活的一种宝贵的技能,尤其像现在这种时候就派上了用场,他不至于跟屋里那个小太监一起冻死。   炭盆很快就点好了,伏玉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回屋子里。里间本来就不大,这么一个炭盆燃起来,很快就暖了起来。床榻上的苍临似乎听见了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朝着伏玉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炭盆忍不住有些诧异,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还有几分清醒时绝对不会显露的孩子气:“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伏玉弯了唇角,他在炭盆前烤了烤火,跟着就脱了鞋子在苍临身边躺了下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再睡会吧,睡醒了起来弄点吃的,咱们也过个除夕。”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似乎让苍临觉得格外的不适,面上的表情表明了他心底的挣扎,但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还是点了点头:“好。”说着还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朝着伏玉身上扯了扯,又闭上眼睛,重新进入了梦乡。   伏玉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也慢慢合上了眼睛。   尽管不尽如人意,尽管忠叔不在身边,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在宫外了,最起码多年以来他一直执着的事情实现了一半。   至于以后,睡醒了再说吧。   两个人前一夜都没睡好,天不亮就逃出来,又在城中奔波了几乎一整个清晨,担惊受怕,又累又乏,洗了个热水澡又烤着暖烘烘的炭盆,这一觉难得睡得格外的安稳。   伏玉是被饿醒的,他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在宫里的时候哪怕忠叔想尽了办法,他也常常觉得吃不饱,直到他登基之后的这段时日,才不再有这种顾虑。今日这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他有些恍惚,坐起身体迷迷糊糊地发了会呆,才想到自己现在已经在宫外了,而忠叔,也不再在他身边。   伏玉揉了一把脸,发出一声低叹,侧过头看见苍临还在睡梦之中,还是蜷成可怜的一团,明明算不得宽的木床睡了两个半大的少年,却留下一大块的空间。在这种时候伏玉难得的恻隐之心忍不住会发挥作用,让他对这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警惕都消失的毫无影踪。   伏玉将被子整个盖在苍临身上,轻手轻脚地想要下床,却没想到苍临小小年纪睡眠却极其清浅,听见轻微的声响便醒了过来,歪着头看了伏玉一眼,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要驱除睡意,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去哪儿?”   伏玉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笑道:“趁着你睡着,偷偷甩掉你这个拖油瓶。”   苍临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盯着伏玉脸上的笑意看了一会,表情又变得轻松起来:“你不会,离开我你连城门在哪儿都找不到。”   伏玉:“……”   他盯着苍临看了一会,最终忍不住道:“你才是吧?身无分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离开我大概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苍临低着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伏玉的话,而后点了点头:“所以说,咱们两个分开了谁也活不了,现在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伏玉简直要被他这一脸的理所应当气笑,瞪着他看了一会,最终无可奈何地开口:“算了,跟你争这些也没有用。既然不困了就先起来,今日是除夕,就算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也要找点东西填饱肚子才是。”   苍临点头,利利索索地爬下床,还顺手将刚刚盖过的被子铺好,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看着伏玉:“要吃什么,我去买,顺便去探探城里的情况。”   伏玉原本是打算跟苍临一起去,听见他这话也稍有犹豫,毕竟这一觉起来大半天已经过去,宫里大概早就发现了他的失踪,说不定会派人在城里找他,他不知道情况贸然出去,搞不好直接撞上。   可是,让这小子自己出去,他难道不会丢下自己跑了么?   这个念头刚出,伏玉便忍不住自嘲,他不是本来就不想带着这个累赘的吗?他若是跑了岂不是更好?   各个念头从脑海中滚过,伏玉就终于做了决定,他伸手从怀里把那个钱袋摸了出来,在里面挑挑拣拣,摸出来最小的一块银子,递给苍临:“我从来没在宫外过过除夕,也不知道这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所以你就自己决定吧。”   苍临将那小块银子收好,朝着伏玉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回来。”   伏玉笑了一下,他在心底跟自己说,就算这个小太监不回来也没什么关系,那小块银子,就当是送给他的盘缠吧。   房门打开又关上,这间小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伏玉一个人。   也许这才是正常的,毕竟连忠叔都会不得不离开他,他执意要离开那个牢笼,那么就应该做好准备以后的路一个人走。   伏玉坐在炭盆前烤了一会火,大概思考了一下之后要怎么办,最终还是抵挡不了明显的饥饿感,便起身打算去灶房里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充饥。   这院子大概许久都没有人住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多残留的食物,伏玉在灶房里翻翻捡捡,最终只找到了两个还没有烂掉的红薯,满足的拿在手里,打算在炭盆里烤一烤当做是自己的年夜饭。   他举着两个红薯从灶房里出来,突然听见院门响,回过头就看见苍临抱着一堆乱七八糟地东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明显是刚刚跑过。   伏玉下意识地就开口:“你怎么回来了?”话落他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急忙补道,“我是说,这么快。”   苍临盯着他手里的那两个红薯,眼底升起莫名的情绪,手指慢慢地握成拳,质疑道:“你是不是就没指望我会回来?哦,不对,不是没指望,是压根就不想我回来,那一小块银子算是给我的打赏?然后彻底甩掉我这个麻烦?”   尽管心里的确是有这种想法,但伏玉也不得不承认他看见苍临回来的时候,心底还是涌起了一丝满足的,所以面对苍临的质问,他下意识地就否认道:“不是,没有,我只是,只是太饿了,想先弄点吃的。”   苍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锁在伏玉身上,良久,他微微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点不敢耽搁的把东西买回来了。”   伏玉觉得他的话没有说完,最起码他现在是觉得委屈的,一时之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来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那很好啊,你辛苦了,外面冷,咱们还是进屋吃东西吧?”   苍临点了一下头,抱着那堆东西一声不吭地进了门。伏玉看着他的后脑勺,觉得尽管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但好像确确实实对不起这人了一样,只能发出一声轻叹,跟着苍临进了门。   一个个纸包被打开,各样的吃食摊了一张桌子,有的甚至还冒着热气,伏玉甚至可以看见苍临如何充满期待的等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前,又如何跑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只想尽快地把这些东西带给他。   我还是道个歉吧,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伏玉在心底说,他抬手在苍临还微微发凉的脸上摸了摸,低声道:“对不起。”   苍临抬起头对上伏玉的眼睛,良久,他才回道:“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素昧平生而已,你不喜欢我,你不相信我,都很正常。”   伏玉一时语噎,两个人对视了半晌,整个房内格外的安静。最终还是伏玉突然起身将那两个红薯拿了起来:“我给你烤红薯吃吧,只当是赔罪。”   作者有话要说:  伏玉:对不起。【心底:我错哪了?】 第十三章   伏玉一直很喜欢吃烤红薯,毕竟对于他与忠叔来说,任何吃食都显得弥足珍贵。在寒冷的冬天里,蜷在炭火前,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剥开脏兮兮的外皮,露出金黄色的内瓤,香气扑鼻。   忠叔一般只是装模作样的吃上一小口就全都给了伏玉,伏玉小时候只是以为忠叔不爱吃,等渐渐长大才明白,忠叔只是尽可能地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伏玉。   所以很多年以来,伏玉对于冬天最好的回忆,就是一个暖烘烘的火盆,香甜的红薯,还有忠叔讲的那些民间传说,昏黄的火光里,慢慢进入梦乡。   “你又在想怎么赶我走吗?”苍临的声音将伏玉从思绪中唤醒,他抬起头正对上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眸,伏玉发现苍临的眼珠很黑,微微泛着水光,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有一种整个人都陷入这双眼底的感觉,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你都忍不住想要答应。   “不是已经跟你道歉了吗?怎么还这么记仇?”伏玉用木棍扒拉了一下炭火里的红薯,“这不是还烤了红薯给你吗?”   苍临低头看了那红薯一眼,眼底闪烁,最终回道:“你只是为刚刚的事情道歉,不代表你之后就不会做了。”   伏玉低低地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怎么心思这么深?”   苍临抬头,面带不满:“我说了,我不是孩子,我比你只小两岁。”   伏玉发现苍临在这种事情上好像格外的固执,最终只好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吃点东西吧,红薯一会就好了。”   苍临从一直抱在怀里的纸包里拿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糕点看了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径直送到伏玉唇边,伏玉对上他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张开嘴,把那块糕点吃进嘴里,香甜的感觉弥漫了整个口腔,伏玉含糊不清地开口:“嗯,很好吃,你自己也吃。”   苍临眨了眨眼睛,看着伏玉将那糕点咽了下去,才伸手又拿了一块糕点,慢吞吞地吃了下去。他的吃相格外的温文尔雅,细细的咀嚼,慢慢地吞咽,整块糕点吃完,唇上居然没有沾上一点渣滓。伏玉眼巴巴地看着他,觉得跟苍临对比起来,自己就像是哪个大家公子身边的小厮。他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低着头继续研究炭盆里的红薯。   等伏玉将烤好的红薯从炭盆里拿出来的时候,苍临盯着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皱了皱眉,不敢相信地看着伏玉:“这个东西,真的能吃?”   “你没吃过烤红薯啊?”伏玉笑,“我跟你说,不仅能吃,还很好吃。”说着他忍着烫剥开红薯的外皮,露出黄澄澄的内瓤,朝着苍临跟前送了送,“闻闻,香不香?”   苍临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盯着伏玉手里的红薯看了一会,低声道:“夫人不喜欢,所以府里从来没有这种东西。”   伏玉知道他说的应该是他进宫前的那个府,至于是哪座府,哪家夫人,苍临从来不提,他也不想多问,只是笑了一下,把手里那个剥好皮的红薯送到苍临手里:“吃吧,这儿可没有什么夫人,以后也不会有。”   苍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勾了勾唇角,用力地点了点头。   尽管在伏玉眼里,烤红薯是很好吃的东西,但其实他也知道,在别人眼里,这未必是多稀罕的东西,但苍临却吃的格外认真,这让伏玉觉得心底都有些发软,他低下头给手里的红薯剥皮,嘴角忍不住漾起笑纹。   咬了一口红薯,他抬头看向苍临:“要听故事吗?”   苍临抬头眼带怀疑:“什么故事?”   “嗯……”伏玉想了想,“今天是除夕,那就给你讲一个,年兽的故事吧,你听过吗?”   苍临吃红薯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对伏玉要讲的故事真的很感兴趣:“我什么故事都没听过。”   “那好,那就讲年兽的故事。”伏玉弯了眼角,捧着手里的烤红薯往炭盆前又凑了凑,刻意压低了声音,“很久很久以前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起来,远处的巷子里还是断断续续地响起爆竹声,打破夜色的安宁,家家户户团聚在一起,一同守着这一年的最后一晚。   在都城的某个角落,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灯火下,两个少年烤着炭盆,吃着烤红薯,也一起过了一个安宁的除夕夜。前一年的所有悲欢离合,所有心惊胆战都被留在这一夜,等天渐渐亮起,新的一年来临,他们将一起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伏玉最开始只是想讲一个年兽的故事应应景,却没想到苍临对这种民间传说感兴趣的很,伏玉难得遇到如此捧场的人,便毫无保留的把这些年来忠叔讲给自己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了出来。   苍临抱着膝盖,睁着一双大眼睛,听得又认真又安静,还时不时地在伏玉停下来的间隙递水给他。两个少年就这么凑在一起,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度过他们相识以后的第一个除夕夜,直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二人都起了睡意,才爬到床上,挨着对方进入沉沉的梦乡。   伏玉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他是被身边的动静吵醒的,睁开眼发现苍临已经起来了,正穿外袍准备出门,伏玉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你干嘛去?”   “未时。”苍临回道,“我听着外面巷子里好像有动静,去看一眼,你可以再睡一会。”   “动静?”伏玉挑眉,也跟着爬了起来,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外袍,一边问道,“什么动静?今天是初一,是不是谁放爆竹?”   “不是爆竹声。”苍临回道,话落已经出了里间的门,往院里走去。   伏玉急匆匆穿好外袍,跟在苍临身后进到院子里,看着苍临放轻了脚步走到院门边,将院门打开一个缝隙,小心翼翼地张望。伏玉走到他身边也想着向外看,却被苍临挡在身后,不让他靠前。   伏玉微微有些不满,还不能说话,苍临已经开了院门,将自己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朝着过路的人问道:“老伯,我看外边吵吵嚷嚷的,这是怎么了?”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回道:“秦国公大军进城啦!虽说倒是没有像在边关那样杀人屠城,但是这城里现在也乱的很,大家伙不是想逃出城去,就是躲在家里不出门,反正后生啊,千万别到处乱跑。”   苍临点了点头:“知道了,老伯,多谢。”说完就缩回了身子,将院门重新关上,回头看着伏玉,眉眼微微皱了起来,跟前夜那个乖巧听故事的少年判若两人,“贺鸿仪的大军进城了,现在城里乱的一塌糊涂,我出去打探一下,趁着他此时的目标应该都在宫里,抓紧时间逃出都城。不然等过几天他了结了宫里的事端,回头发现你不在,在城里搜索,你我想逃出去就难了。”   “你自己去打探?”伏玉眉头锁起,他也听说过贺鸿仪的名声,知道他的可怕应该不逊于陈原,眼下城里乱成一团,让苍临这么一个小孩出去打探,总觉得有些不安全。   苍临对上他眼里的担忧,微垂下眼帘:“现在不知道城里什么情况,带你出去才不安全,毕竟我不过是一个……”他顿了一下,“没有人会注意我。”   伏玉觉得自己还要说些什么,又听见苍临继续道:“你放心,只要不是不小心死在外面,我肯定会说话算话及时与你回来汇合的,绝不会想着如何把你甩掉。”   伏玉:“……”   昨晚那个一起吃烤红薯,一起烤火讲故事的小孩大概是他的幻觉吧,一早起来这人又变成了这样有点别扭又有点不可理喻。   而且还记仇。   伏玉低低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我保证,这次不再想着把你甩掉一个人离开,你去打探完即刻赶回来与我汇合,如何?”   苍临抬手无意识地扣了扣木制的院门,内心似乎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伏玉:感觉自己找了个祖宗。 第十四章   伏玉觉得等待大概是最考验人心性的事情了,尤其是当你不知道你最后等到的会是什么结果的时候,每一刻就都成了煎熬。   这些年在宫里他也算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淡定冷静了,可是此刻却仍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局势,宫里现在又怎么样,他都一无所知。他既担心在宫里的忠叔,又担心明明刚出门没多久的苍临。   可是除了像现在这样焦躁,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都一无所知,甚至他连贺鸿仪的军队到底会不会像在边关那样见人就杀也不敢确认,苍临就算再寡言内敛,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不能留在这都城,但是苍临其实未必,他一个才进宫没多久的小太监,连认识他的人都没有几个,他完全可以躲在这里直到此事彻底了结,城里恢复平静,而不是像他一样需要迫切地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他的地方。   所以如果苍临有什么意外,归根到底还是被他所拖累吧?   人可能越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越喜欢胡思乱想,这么一会的功夫,伏玉在院子里转了无数圈,脑子里也转了无数个念头,有好的,有坏的,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自己更加的烦躁。   就在伏玉下一刻就要冲出门去,亲自去城里看看,顺便把苍临找回来的时候,院门突然被叩响。伏玉愣了一下,快步过去将院门拉开,一个瘦小的身影不容他反应就钻了进来,随即将院门关上闩好,才靠在门板上重重地舒了口气。   天气还冷的很,苍临的额头却蒙了一层汗,伏玉来不及多想,就顺手用衣袖在他前额上蹭了蹭,一直烦躁不堪的心情在对上苍临那张好像永远都紧绷着的小脸时,终于慢慢地好转,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在语气里多了几分抱怨:“怎么去了这么久?”   苍临喘匀了气,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现在天色还早,我离开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毕竟这都城那么大,我总要打探清楚才行。”   “那打探清楚了吗?”伏玉下意识问道。   苍临抬起头,发现伏玉的一双眼睁的很圆,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从他口中问出来。苍临眨了眨眼,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渴的嘴唇,小声问道:“我能先进门喝点水然后再慢慢说吗?”   伏玉这才察觉自己就在这种天气里把苍临堵在院子里,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拉着人家问东问西,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炭盆可能熄了,我,我再去烧点热水。”   炭盆又重新暖烘烘地烧起来,伏玉烧了点热水,又热了点吃的,两个人坐在炭盆前又吃又喝地聊了起来。   苍临大概是渴极了,喝了两大碗水,又吃了点东西,才稍微有了些力气,开始给伏玉讲起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城中还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乱,因为贺鸿仪将一部分大军留在城外驻守,以防陈原回援,他本人则亲率一支亲兵进了皇城。   先前贺鸿仪的家眷被陈太后全部抓入宫中软禁,在贺鸿仪大军进攻皇城之时,这些人都被陈太后押上城墙,对贺鸿仪相威胁,却没想到这贺鸿仪简直六亲不认,完全不顾架在自己家眷项上的长剑,还是下令进攻,听说贺家上下十余口,除了贺鸿仪和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都被陈太后就地处死,而贺鸿仪也没有手软,攻入皇城的第一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处死了陈太后。   伏玉听过之后整个人震惊在原地,心中对这个贺鸿仪的畏惧更多了几分。他先前害怕陈原,但也看得出来陈原对自己那个妹妹的在意,大概事情发生在陈原身上,他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杀而无动于衷,偏偏这个贺鸿仪……   他有些恐慌地吞了一下口水:“那这个贺鸿仪,现在还在宫里?”   苍临点了点头:“一时半会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处理文武百官,另外,还有可能是在找你。”   “那忠叔他……”伏玉轻声问道。   苍临轻轻地摇了摇头,瞥见伏玉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开口:“贺鸿仪要找的是你,他在宫里翻找过之后就应该能想到你是趁乱逃出了宫,就会将注意力都放在宫外,对忠叔来说,反而安全。”   伏玉跟着点了点头,他知道苍临是在劝慰自己,他现在也只能强迫自己去相信苍临的劝慰。这个贺鸿仪心狠手辣,如果落入他手中只怕比在陈原手里还痛苦,陈原当初还能留下忠叔一命,如果是贺鸿仪抓住了他,他大概真的没有机会见忠叔了。   伏玉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他看着苍临问道:“那这贺鸿仪就没有什么软肋吗?你在宫外的时候就没听说过他?”   “软肋?”苍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城墙上当着他的面被处死的那些人里,有他二三十年的结发妻子,有他一直放在掌心娇宠的小儿子,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在他那种人眼里,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伏玉一时语噎,他看着苍临不虞的表情,犹豫再三:“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是不是要趁着他还没搜查都城,抓紧逃出去?”   苍临垂下眼帘,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能是今晚。他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宫里,文武百官先前就被陈太后禁锢在宫中,他并不担心城中还有什么外逃,所以城门只会严查进入的人口,以免有陈原派来的探子,却不会看管那些逃难的老百姓。咱们两个趁着天黑混在他们其中,逃到城外去。”   又要赶路了吗?伏玉忍不住低声道,虽然他知道这都城他留不得,但还以为能够安生几日。毕竟,今天是初一,他才刚刚安顿下来,这一逃又不知道要多久,也不知道要多远,到时候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这样一间小屋子?   苍临抬头看了伏玉一眼,突然开口:“你会带我走吗?”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伏玉并不想带上自己,嫌弃自己是个拖累,哪怕伏玉保证过之后,他在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怀疑,此刻见伏玉沉默,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伏玉没有回答,抬起眼看他,问道:“那你想跟我走吗?”   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答应过忠叔,我会说话算话。”   “那我也答应过你,也会说话算话。”伏玉轻声回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不管是陈原还是贺鸿仪,他们都想在对方之前找到我的下落,你跟我在一起就难免要东躲西藏,或许也并不安全。”   苍临点头,一脸的淡然:“我知道。”   “那就好。”伏玉往炭盆里又加了两块炭,站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时候还早,又要半夜爬起来赶路,吃些东西上床去再睡一会吧。”   苍临给自己又倒了一碗热水,朝着伏玉点了点头,却朝着炭盆前又凑了凑,小口喝起水来。   尽管说是要再睡一会,但是两个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此刻其实都没有什么睡意,最后都躺到了床上,却相顾无言。   伏玉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木梁,听见身边苍临平稳的呼吸声,终于忍不住开口:“苍临,你是一直就在你之前的那个府里当……我是说,你爹和娘呢?”   苍临的呼吸声停了一下,良久他才轻声回道:“都死了。”   “怪不得,我就说没有爹娘能看着自己的孩子那么被欺负吧。”伏玉侧过身,刚好看见苍临的侧脸,和他有些颤抖的睫毛,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提到了他的伤心事,便道,“没什么关系的,我爹娘也都死了。尤其是我娘,生完我没多久就被人害死了,至于我爹,就是先帝,可能到死都不记得我这么个儿子吧。”   “那你不恨他吗?”苍临问道。   伏玉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记得我这么个儿子,我也不记得他那个爹嘛,再说当他的儿子除了麻烦,也没什么了。我那个大皇兄倒是受他的宠爱,结果呢,他驾崩没几天,大皇兄就被陈原兄妹直接处死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活着嘛。”   “那你娘呢?”苍临侧过头看着伏玉,“你不想替她报仇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娘还活着,你小时候可能就不至于没有人疼没有人管,被人欺负,任人侮辱。所以你不想杀了害死你娘的人吗?”   伏玉垂下眼帘:“她已经死了,贺鸿仪动的手。”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即使贺鸿仪不动手,我也不想报仇,因为我没那个本事。因为我娘如果活着,大概也希望我好好的活下去,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伏玉:今天我没有话说,苍临你呢?   苍临:没有。 第十五章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两个少年说了会话,便又安静了下来。毕竟还要连夜赶路,即使再无睡意,也要合上眼睛给自己攒上一些精力。   伏玉一直闭着眼,感觉自己睡着了,却又觉得自己是醒着的,就这么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那个人突然动了动。伏玉立刻睁开眼,发现苍临已经坐了起来,借着房内昏暗的光线看了他一眼:“时辰差不多了,该起了。”   伏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得不怎么踏实,又或者压根就没睡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阵阵发晕。他晃了晃头,跟着爬了起来。   两个人加起来的东西装到一起也就凑了那一个包袱,而里面苍临的东西几乎没有。除了伏玉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又把白日里吃剩下的那点食物也都包好装了进去当成路上的干粮。   伏玉把包袱背好,视线从小屋里环过,眼底升起了一丝黯然。尽管他们在这里只住了一夜,却是难得的轻松与安逸。   苍临将他面上的情绪都收入眼底,微微垂下眼帘,开口:“走吧。”   夜色漫漫,两个少年一起,迈上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充满未知的一条路。   即使是这个时辰,仍有不少人想要逃出城去。而贺鸿仪不知道是还没分出精力,还是压根就真的没把这些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城门整夜不关,守在城门的兵士打着呵欠草草地盘问了一下两个人,翻看了一下他们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两个穿着破烂的穷苦少年当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很容易地就混出了城。   一切好像都按照他们的设想的那般顺利,二人出了城门一路顺着官道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两个人都没出过远门,对于去哪其实都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只是伏玉听说西南那里路途险峻,随处可见奇峰峻岭。两个人若是隐匿于崇山峻岭之中,即使真的有人找去了那里,在群山之中想要找到他们两个也不容易。   但他们两个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走,幸好他们没有具体的目标,只要是西南,什么地方都可以,这才想到沿着官道一路朝西南而去的办法。   不过两个人终归只有四条腿,这样不眠不休的赶路还是头一次,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疲惫不已。伏玉还好点,苍临原本就年纪小,长得又瘦弱,靠在路旁的树上喘了大半天,才稍微喘匀了气。   伏玉把水袋递给他,抬眼看了看渐亮的天色:“天快亮了,不然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这离都城也有一段距离了,天亮了再走应该也来得及。”   苍临喝了一大口水,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行,咱们两个是走路的,如果追兵要骑马,这么一点距离一会就得追上我们。”他说着又喝了点水,朝着身侧的树林看了一眼,眉头微锁,突然想道,“不然,我们接下来不走官道了,就穿过这个树林朝西南走。”   伏玉有些犹豫:“不走官道的话,会不会行进速度更慢?”   “虽然慢,但却更出人意料。”苍临顺着官道一直,“官道只有这一个方向,但在树林里咱们却有更多的选择,如果追兵来了也更好躲避。”   伏玉想了想,觉得苍临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他们在官道上走的再远,只要顺着官道去追他们,就总能抓到,而他们若是从树林里一路沿着山路前行,想要抓到他们就难的很了。只不过,一旦进到山里,两人就注定要风餐露宿,想要找一个安生睡觉的地方只怕都难。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办法,保命要紧。   两个人在路边坐了一会,等苍临缓了些力气,便又出发了。树林里确实要比官道上难走的多,前些日子刚下过雪,树林里还有些没有化尽的积雪,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两个少年只能拉着手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   天色渐渐亮起来,晨间的光辉照进林间,也照在两个少年脸上,伏玉抬手抹去了额角的汗,仰起头对着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这一路走得有些辛苦,他心情却好的很,因为他知道自己离那个禁锢了自己十余年的牢笼越来越远。   两个人走走停停,在树林间留下一连串的脚印。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伏玉一惊,下意识就以为是追兵,拉着苍临就向前跑,被苍临一把拉住:“不是追兵,是前面有人过来。”   说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伏玉抬起头就看见三人三骑从树木之间的间隙迎面而来,为首的人怎么看都觉得眼熟,他来不及反应就将苍临藏在自己身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往一棵粗壮的大树后躲了躲,试图藏住自己的身形。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在树前勒住了马,为首之人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朗声道:“属下习武多年,下手没轻没重,陛下还是亲自出来的好,对吗?”   伏玉微微闭了闭眼,用力捏了一下苍临的手腕,闪身从树后面站了出来,看着那人低低地开了口:“荀成。”   荀成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原本只是想抄个近路回都城,没想到在这儿居然碰见了陛下。陛下也是本事大的很,居然能从宫里跑出来一路跑到这里来。”   伏玉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只是不想呆在宫里,那个皇位我一点都不想要。”   “这个属下怕是做不了主,不过幸好,陈大人带着大军离这里不远,陛下有什么话还是亲自去跟陈大人说吧。”说完他朝着刚刚伏玉藏身的那棵树看了一眼,“对了,还有陛下的那个小朋友也一起吧。”   “他跟这事儿没关系,他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我们就是结个伴而已,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伏玉知道这个荀成算得上是陈原的得力助手,落到他手里就跟落到陈原手里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此事确实与苍临没有什么关系,苍临不过是想活命而已。   “这样啊,”荀成笑了一下,朝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朝着苍临的位置走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树后响起,苍临终于还是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眼底写着明显的恐慌,他朝着那人摆了摆手:“你,你别过来,我自己出去。”   那人没料到树后居然是个这么胆小的小家伙,索性顿住脚步,看他有什么反应。苍临见他不动了倒是松了口气,从树后面站起来,快步走到伏玉身后,拉着他的衣服小声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拦我们?”   伏玉回过头看了苍临一眼,发现自己居然也分不清这孩子此刻的恐惧无措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按说凭着他这几日对苍临的了解,觉得此人过于早熟,总不至于真的胆小怕事,可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又不像是作假。   伏玉来不及多想,只能安抚般拍了拍苍临的手,这才转过头朝着荀成道:“你看,他胆小的很,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是吗?”荀成的目光锁在苍临脸上,眼底升起莫名难辨的情绪,良久,他才挥了挥手,“一起带走。”   伏玉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两日以来所有的希冀,所有的畅想,没想到这么快就崩溃。他预料到会有追兵,预料到前路难测,他以为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没想到才走了这大半日就又落回了对方手里。   天大地大,他们两个少年只不过是想保住这条命安生的活着而已,却没想到都如此难以实现。   是不是只因为生在那帝王家,他此生就注定了了无希望?   那这样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第十六章   伏玉觉得自己此生如果真的怕什么人的话,那大概非陈原莫属了,每次见到那个人和他永远挂在脸上的笑意,就会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因为他永远也料想不到在这人的笑意之后,他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伤害。   就像是此刻,他站在陈原面前,藏在身后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陈原此刻的表情。   “陛下,你大概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见面了吧?”陈原骑在马上,嘴角勾起一个浅笑,手里的马鞭抬了抬,在伏玉面前凌空点了点,而后慢慢偏转,落到他身侧苍临的头上,沿着他的脸慢慢向下,挑起苍临的下颌,“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   苍临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避开那根马鞭,伏玉察觉到他的动作,悄悄地按住他的手,仰头看向陈原:“舅父,这人是我在路上刚认识的,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只是因为都要离开都城,所以一起,一起搭个伴,对,只是一起搭个伴。”   “这样啊,”陈原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苍临的头,“既然不是陛下的朋友那也好,不然处置他的时候,总要顾及一些陛下的感受。”   “处置?”伏玉茫然地回道,“为什么要处置他,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跟我也没有关系。”   “就是因为没有关系,所以如何处置,陛下也不会在意,不是吗?”陈原嘴角向上扬了扬,“他既然是个外人,总不能带回都城,但就这么放走,我也不怎么放心。”说完,他回头看了荀成一眼,“处理了。”   即使是苍临,在这种时候也终于感到了害怕,因为他看的出来这个脸上带着浅笑的男人,眼底是真真切切的杀意。他向后退了一步,却发现他们两个已经被陈原的人团团围住,毫无退路。   “舅父!”伏玉挡在苍临身前,试图用自己将苍临完全遮住,慌忙道,“能不能别处置他,他……”伏玉想说他是无辜的,他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可是陈原又何尝不知道苍临是无辜的呢?他只不过嫌这个半大的小孩碍眼而已,因为碍眼所以杀掉,他陈原一向如此的随心所欲。   “他什么?”陈原耐心地问道,“陛下不想让我处置他?那陛下想把这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伏玉垂下眼帘,他自诩不是一个多善良多有同情心的人,因为毕竟很多时候,他连自保都做不到,可是归根结底,苍临是因为他才卷入这件事的,他没办法看着苍临死在眼前。   先前苍临想方设法地逃出宫去,只不过是想要活命而已,那现在,自己就保住他这条命吧。   伏玉抬眼,朝着陈原道:“他其实是宫里的一个內侍,所以,我想带他回宫,留在我身边伺候我。”   陈原挑眉,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陛下是在求我吗?”   “是,舅父 。”伏玉轻声道,“能不能让我把这个小太监带回长乐宫?”   陈原笑了起来,良久,他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伏玉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陛下在宫外也玩的差不多了,的确该回宫了。既然陛下开了口,臣总不会拒绝。”他侧过头,朝着荀成看了一眼,“带下去检查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就按陛下的要求办吧。”   荀成领命朝着苍临走了过来,苍临看了他一眼,向后又退了两步,伏玉抓住苍临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苍临侧过头,刚好看见伏玉低垂的眼睫,他觉得从被抓住开始,眼前这个少年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说不清伏玉变在哪里又或者是因为,曾经满怀的希望,所有对未来的幻想,到了此刻,全部熄灭,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苍临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能由着自己跟上那个荀成。   伏玉看着苍临被带走,慢慢地收回视线。他看的出来,虽然那个荀成未必算得上一个好人,但既然陈原答应留苍临一条命,那么苍临就能活下去,至于其他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帮不了苍临。   陈原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手里的马鞭随意递给一个侍卫,朝着伏玉看了一眼:“臣此次南下,除了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还有了一件意外收获,正好你我甥舅许久未见,就当做是给陛下的见面礼吧。”   伏玉对上陈原脸上的笑意,从心底隐隐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吞了一下口水,开口:“舅父客气了,是朕无能,要舅父为了朝政奔波,朕已经无以为报,又有何颜面要舅父的见面礼?”   陈原翘了翘唇角,伸手摸了摸伏玉的头:“陛下倒是懂事了。这样吧,既然是给陛下准备的见面礼,陛下好歹也看一眼,也当是成全臣的一片心意,如何?”   伏玉又怎敢再拒绝:“那,劳烦舅父了。”   陈原摆了摆手:“确实是废了一点心思,不过,臣也是高兴的很。”说完,他抬了抬手,“去吧,把给陛下准备的见面礼送过来。”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伏玉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从见到陈原开始,陈原就只字未提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城发生的事情,没有提贺鸿仪对都城的攻打,没有提陈太后现在的情况,更没有提伏玉趁乱逃出都城,妄图逃走的事情。   伏玉不相信他不知道,也不相信他会不计较这些事情,陈原此人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不跟妄想陈原就此会放过他。他整个脊背都绷的很紧,生怕自己有一点的动作都会成为陈原就此发作的理由。   片刻的功夫,几个侍卫就推着一辆罩着黑色布料的木笼车走了过来。陈原伸手捉住伏玉的手腕,带着他走到那木笼车前,低声道:“陛下,亲自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伏玉不知道那木笼车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陈原的样子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是他却不敢,陈原的手并没有用力,却带着他的手腕慢慢上抬。伏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捏住了那布料的一角,用力地一扯,将整个木笼车的全貌露了出来。   没有他以为的凶兽,也没有他以为的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的物品,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东西趴在笼底,看不出个囫囵样子。   陈原笑了一下,拉着伏玉又向前走了两步:“来,陛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先帝的国师,邢罡邢大人。你年纪小或许还不知道,这位邢大人当年可是权倾朝野,不管是深宫内院,还是前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如他的意。”说到这,陈原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只是很可惜,现在也落得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下场。”   伏玉被迫又朝着那木笼看了一眼,如果陈原不说,他几乎无法分辨那居然是一个人身,因为他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甚至那张脸上,除了两个血窟窿,再无其他。浑身上下满是血迹与污秽,只看得伏玉忍不住作呕,他慌忙闭上眼睛,轻声问道:“他,他怎么成了这样?”   “人彘,陛下听说过吗?”陈原耐心地解释道,“相传当年吕太后就是这么对戚夫人的,断其手足,挖去眼睛,熏聋耳朵,切去舌头,再灌上一点哑药,就成了人彘。”说到这,陈原伸手在那木笼上轻轻地敲了敲,“听说戚夫人活了一年多呢,陛下你说,咱们这位邢大人当年可是号称能炼就长生不老药的神人,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点?”   伏玉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无法想象这个邢罡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一团“东西”,他只觉得惊恐,陈原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他就越觉得恐慌,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事情,而现在陈原分明是在告诉他,他有无数的手段能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陛下,我问你话呢。”陈原的声音再次想起,伏玉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上陈原那双笑意分明的眼睛,他急忙摇了摇头:“朕,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知道。”   陈原笑的更加的灿烂:“陛下,你的脸色可不怎么好,是臣的这份见面礼你不满意吗?”   伏玉下意识地点头,又慌忙摇头,他不断地跟自己说陈原还要留着他,不会杀了他也不会把他做成人彘,但,木笼车里那个似乎还在拼命蠕动的东西让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伏玉在宫里长大,深知那里有无数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却从来没有见过陈原这样的人。   陈原没有动他一根手指,甚至连一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他看了一样东西,却给了他最重的一次警告。   陈原满意地打量着伏玉的表情,然后挥了挥手,有人将那木笼车重新盖好,推了下去。   陈原低下头,凑在伏玉耳边轻声道:“陛下,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仔细了吗?”   伏玉只能点头。   “那就好。”陈原轻笑,“看得越仔细就记得越清楚,陛下大概也会记住我当日所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人彘的描写我参考了《史记》,但没敢太仔细。嗯,你们要的舅父回来了,怕不怕! 第十七章   苍临不知道在他被带走的这段时间里伏玉遭遇了什么,因为他已经有些自顾不暇。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外,他终归只有十二岁,没有办法成熟冷静地处理到眼前所有的状况。就像是伏玉说的,现在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   可是连这一点都很难实现。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太监,他出现在宫里不过是一个意外。伏玉在宫里碰见他,又看见他穿内侍的衣服,便理所当然那么以为,更不会想着查验,而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更为了自保,便顺水推舟地让伏玉误会下去。   可是现在这一切却瞒不住了,眼前这人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他是在撒谎,而以陈原的手段只要稍加调查,他的真实身份就再也隐瞒不住,那个时候即使伏玉想保他,大概也无能为力。   先前苍临还不确定,他只是觉得伏玉这个皇帝当得奇怪,直到刚刚看见他在陈原面前的惶恐还有不知所措,才终于恍然大悟。他逃出皇宫不仅仅是怕贺鸿仪,更是怕那个陈原。他空有皇帝的身份,却连自保都困难。   更别提,保护他这个说谎的假太监。   苍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充满警惕地跟着那个叫荀成的年轻男人走进了一个大帐,帐帘被放了下来,与外面隔离开来,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苍临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在脑海里思索着自己趁着四下无人将他除掉,然后逃之夭夭的可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间,荀成突然回过头来,朝着苍临看了一眼,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你说,是我干脆直接扒了你的裤子检查一下,还是我们直接坦诚一点,说点实话?”   苍临一惊,他眼底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诧,半天才想起来开口:“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荀成缓缓地说道,伸手在苍临脸上拍了拍,“也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刚刚小皇帝见我带你来检查居然没有害怕,如果不是他已经被吓傻了,那就是你骗了他,对吧?”   苍临知道自己的太监身份很容易就被戳穿,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他抬眼盯着荀成,眼底充满了怀疑与警惕:“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因为,因为原本就没几个人认识我。”   “只是很不巧的是,这几个人中就包括我。尽管你以为自己很容易被忽视,但偏偏我对你府里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荀成道,“虽然我并不应该过问你的事情,但是你出现在这里,显然那个人是并不知道的,他先前可能不会在意,但,如若你能留在小皇帝身边,或许他会很高兴。”   苍临微微眯起眼,他瞪着荀成看了半晌,突然想通了些什么:“你是他安排在陈原身边的人?你压根就不是陈原的手下,你……”   荀成挑了挑眉:“嗯,还是很聪明的,不过其实我谁的手下都不是,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是不是还想要把我的身份告诉陈原?”说到这儿,他发出一声轻笑,语气里不无嘲讽,“即使陈原发生我身份之前,我也有把握离开这里,至于你,不管是落到陈原手里,还是被我顺手带回那个人身边,都一定,死路一条。”   苍临捏紧了拳头,他想一拳砸在这人的脸上,却也清楚可能自己连这人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就会死在这里,尸骨无存。   他以为只要自己逃出来,只要自己离开那里就不会再受人欺侮,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弱小的是他自己,即使逃离了那里,他依旧脆弱地别人只要一根手指就能除掉他。   苍临咬紧了牙关,咸腥的味道充斥了他的口腔,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血,他微微闭了闭眼,抬头瞪视着荀成:“那你想要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把我的身份告诉陈原?其实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在意的,他甚至还会奖赏你替他了结了一点小的困扰。”   “不不不,我可不喜欢杀人。”荀成笑了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做,你跟小皇帝想活命,我就让你们活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不过,你只要记得,我在盯着你,那就好了。”   说着他转过身,顺手拉开了帐帘:“走吧,回去看看小皇帝有没有被陈大人吓傻吧。”   苍临的拳头捏紧又慢慢地放开,他将视线从荀成身上收了回来,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顺着掀开的帐帘朝外走去。荀成盯着他的背影勾了一下唇角,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孩儿。   两个人仿佛什么都么发生一般又回到陈原面前,陈原抬眼扫量了一下苍临,将质疑的目光转向荀成,荀成点了点头:“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陈原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意,转头看向旁边面色一直惨白的伏玉:“看起来陛下可以带你这位小朋友一起回宫了。”   伏玉抬眼朝着苍临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垂下眼帘:“多谢舅父。”   陈原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轻轻勾了下唇角:“折腾了大半日,也临近晌午了,命人把午膳送来,既然找到陛下,我们也不用焦急赶路了,都城那边,有赵将军在,依着他的本事,不出三日,我们就可以重回都城。”   陈原这么说着,也就真的不再着急赶路,他们原本只是停下来短暂休息,此刻更是干脆安营扎寨,所有人原地驻扎下来。陈原在生活上从来不苛待伏玉,甚至专门命人为他准备了一个营帐,由着他跟苍临二人到帐中休息。   当然,如果没有帐外的守卫的话,一切会看起来更好一点。   伏玉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都蜷成一团,好像帐内只有他一人一般,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他不知道刚刚陈原说的那位赵将军是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但是他清楚的是,陈原此人虽然狂妄,却从来不说大话,如若他说三日的时间可以回到都城,那么,就真的只要三日的时间。   至于回去之后,一切就等于回到了起点,甚至,还不如最初的时候。   伏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他害怕只要自己闭上眼,就会想起木笼车里的画面,想起那个……分不清模样的前国师。他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的仇恨,陈原才会对一个人如此的狠毒,他只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必须更加的小心,因为稍有不慎,他也会落得那副鬼下场。   “喂,”苍临一直沉默地站在伏玉身边,见他一直保持这幅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伏玉听见声音慢慢地抬起头,对上苍临那双澄澈却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眸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   我只是觉得绝望而已。   伏玉想了想,却没有把话说出口,语气一转:“刚刚那个荀成,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他是陈原的得力手下,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那个人整个都很奇怪。”   苍临原本就心事重重,伏玉突然把话题转到荀成身上让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生怕说错一点引起怀疑,只是摇头:“没什么。”说着,垂下了眼帘。   伏玉把他这幅神情看在眼底,想起刚刚他被荀成拉去检查,虽然没有明说,想来也知道是检查什么,这对一个半大的少年来说,多少都有点残忍,咬了咬唇,勉强安慰道:“其实,其实大家都一样,没关系的。”   苍临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只是顺着他应了一声:“他们刚刚送了午膳过来,要吃一点吗,毕竟也赶了大半宿的路。”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以为是在逃往未来与希望所以不觉疲惫,可是现在一切都前功尽弃,就好像将最后的力气从他们体内抽离。   他们被关在这营帐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伏玉便点了点头:“好。”   食盒一直放在门口,苍临便顺手提了过来,放在帐中的矮桌上,刚刚掀开食盒的盖子就闻到食物的香味。不得不说,即使是在这荒郊野外扎营,陈原在饮食上也绝不敷衍。食盒里有汤羹,有糕点,苍临缓缓地打开最后一层,发现里面是一盘血肉模糊的,生肉。   还不等苍临诧异,那边伏玉只往食盒里扫了一眼,突然整个人站了起来,掀开帐帘不顾门口的守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苍临跟着追到帐外,发现伏玉正蹲在帐门口剧烈的呕吐,而门口的守卫却对他视若无睹。一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营帐前,嘴角噙着笑意耐心地看着伏玉吐完,甚至还让身边的人送了水过来,而后缓缓地开口:“陛下,今日的午膳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一定要都吃完哦。”   伏玉勉强喝了一口水,抬起头看着陈原,半晌,才轻声道:“是。” 第十八章   苍临把伏玉扶回了营帐,伏玉抱着水杯坐在地上面色惨白。苍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一盘生肉会让他吐成那个样子,但还是很有眼色的将食盒的盖子盖好。   伏玉又喝了一口水,抬起头看见苍临的动作,微垂下眼帘,低声道:“即使藏起来,也是要吃完的。”   苍临整个眉头都皱成一团,他盯着伏玉那张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看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来吃。”   伏玉明显一愣,他抬眼看着苍临:“你来吃?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不管什么肉都必须吃不是吗?这帐内就咱们两个人,你现在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那就我吃好了。”苍临说完伸手去掀食盒的盖子,随口道,“反正总不会是人肉吧。”   明显的调侃却没有得到回应,苍临掀盖子的手不由停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伏玉,伏玉低着头,半天才小声道:“要是,真的是人肉呢?”   苍临的手指捏紧,又缓缓地放开:“就算是人肉,不是也得吃下去吗?”说完,他顺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将目光重新落到那盘生肉上。   刚刚两个人都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因此也并没有真的去辨别一下这到底是什么肉,苍临用筷子夹了一片肉,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才开口:“这不是人肉,是鹿肉,我以前见过。”   伏玉抬起头有些不敢确信地看着苍临:“真的?”   苍临点了点头,低头在食盒里又看了看,果然找到一个装着一点酱料的小碗:“有人专门喜欢这么吃,新鲜的鹿肉挑最嫩的部分切成薄片,嗯,还专门配上酱料。”   伏玉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虽然他看见生肉还是隐隐作呕,但好歹知道了那不是人肉让他心底最不舒服的那种感觉散去了一些。不过是鹿肉,生着吃下去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实在是有点困难。   他面上的犹豫落入苍临眼底,苍临朝他笑了一下,顺手将那片鹿肉塞进口中,快速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然后朝着伏玉道:“你救我一条命,我替你吃点生肉,怎么说都是我占了便宜。”   伏玉看着他微微皱着眉头吃那鹿肉,从心底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其实他之前救下苍临都是在一念之间的事情,因为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苍临因为自己而被杀害,但也不至于就把苍临当成忠叔那样的自己人。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即使他与苍临并不愿意,但从今日开始,他们两个息息相关的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了。   他明白这一点,苍临大概也已经明白了。   他们已经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必须联手在那个可怕的皇城里保住他们这两条小命。   伏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朝着苍临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了。”   那鹿肉其实不算难吃,苍临也没有伏玉刚刚的心理阴影,虽然并不算习惯,但还是很痛快地将那盘鹿肉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伏玉一直抱着自己的水杯看着苍临,这一会的功夫他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微微地恢复了一点血色,还保持着刚刚的坐姿发着呆。   苍临喝完了水回过头看他,忍不住问道:“就算你吃不下鹿肉,但午膳毕竟还有别的东西,你折腾了大半天不吃点吗?”   伏玉想要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如果之前是陈原对他的警告与惩罚的话,那不得不说这办法着实有效。别说是生肉,在忘掉木笼车里的画面之前,伏玉大概吃不下任何的东西。   苍临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言。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也是这几日与伏玉朝夕相处,现在又算的上是同生死的关系,这才难免话多了一点。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也不过是才认识了几日。   他原本只是想跟着这个逃难的小皇帝一起,保住自己的一条命,甚至,如果将来这个小皇帝能够重掌朝政,他能利用这个小皇帝了结积压在自己心头的那桩心事。可是连日相处下来,加上今日落入陈原之手他才明白,这个小皇帝早就是自身都难保了。   苍临觉得自己应该丢下这个小皇帝然后去逃命,但他整条命都是这小皇帝救下来的。即使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老实地留在这小皇帝身边,保住他的命,也保住自己的命。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两个人还是在这营帐里住了下来。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当日在长乐宫,一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除了不能出门,好像一切都由着他们两个随心所欲。   除了他们两个人,大营内所有的人好像都忙忙碌碌的,陈原一直没露面,甚至连那个荀成都没出现在两人面前,直到第三日。   帐门被人掀开的时候,伏玉与苍临还在睡梦之中,这两日二人无事可做,睡睡醒醒,连话都说的不多。   苍临小小年纪睡眠却格外的浅,他听见声响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瞪着仿佛凭空出现在营帐中的陈原和他的手下,愣了愣神才想起来伸手推了推伏玉。伏玉有些不耐地睁开眼,看见陈原脸上的笑意立刻清醒过来:“舅父。”   陈原笑了一下:“陛下,赵将军已经驱逐了叛军,您终于可以起驾回宫了。”   “回,回宫?”伏玉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陈原点头,微挑眉:“在外耽搁了数日,陛下难道不高兴吗?”   伏玉微微垂下眼帘,低声道:“高兴,朕也想回宫了。”   “那就好。”陈原伸手摸了摸伏玉的头发,回头吩咐道,“准备御辇,护送陛下回宫。”   为了逃出宫费劲力气,没想到回去却这么容易。伏玉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口对苍临道:“那个贺鸿仪不是什么大将军吗?怎么这么快就被人打跑了?”   “贺鸿仪大部分的兵力都还在西北,他在那里基本算得上自立为王。此番他攻打都城被就是趁陈原不在的突袭,路途漫漫粮草有限,带的兵力对付禁军容易,对付赵将军所率的大军却是有些吃力。”苍临淡淡地说道,“他此番攻打都城或许只是为了你,只要把你带回西北,就可以效仿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了你就占了所谓的大义,到时候再对陈原动手也更名正言顺。却没想到你又落回了陈原手中。而贺鸿仪此人最是想得开,尽管他目的没实现也可以退回西北,与陈原对峙,所以绝不会在此刻与陈原就拼个鱼死网破。”   伏玉慢慢放下手里的车帘:“所以这也是陈原绝对不肯放过我的原因?”   “是。”苍临道,“贺鸿仪需要你,陈原也需要。他们现在势力相当,都没有办法除掉对方完全掌控天下。贺鸿仪占据西北,陈原把控朝政,文武百官不敢得罪任何一人,只能沉默。但只要有一人对你动了手,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另一人就可以借题发挥,以为你复仇为由,借天下之手,以剿除叛臣为名,名正言顺地实现自己的野心。”   伏玉听完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若有所思。良久,他抬起头看向苍临:“我发现你年纪虽小,却对这些事格外的通透。”   苍临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先前,先前听别人说过。”   伏玉笑了一下,也没有再逼问,又重新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那些他一路来不及细看的景色从窗外掠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所以,按照你的话说,在他们两个除掉对方之前,我的命暂时是可以保住的。”   苍临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最起码现在陈原不会杀你。”   “那就好。”伏玉笑了笑,面上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似乎是在劝慰自己一般,“能活着就好。”   苍临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道:“你还是想离开都城吗?那么多人都想要那个皇位,只有你坐到那个位置,为什么你还是想要逃?”   伏玉像听见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这几天看下来,你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就算是这样……”苍临犹豫道,“你也可以想办法除掉陈原,把这个江山这个天下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当一个真正的皇帝,把那些所有欺侮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伏玉歪着头看了苍临一会,最终摇了摇头:“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即使是那样,我也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也没有那个本事。”说到这儿,他笑了起来,“不过你要是有这个本事,倒是可以试试,到时候这个皇位让给你来坐。” 第十九章   其实细细算起来,伏玉离开皇城也不过几日,但毕竟是在外面过了个年,再回宫时,他已经跨入了十五岁。别人十五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伏玉不知道,但应该没有人像他这般无能为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前路如何,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皇城里好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贺鸿仪虽然没对都城百姓下手,但并没有放过那些被禁锢在皇城里的达官显贵,稍有不如他意者,直接除掉以绝后患。皇城之中死的死,逃的逃,苟活下来的也都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掩藏起来,偌大的皇城好像在一夕之间好像变成了一座空城。   御辇穿过那些熟悉的建筑,一路却连一个宫人都没看见,伏玉从心底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终于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些日子里一直不敢去想的问题,忠叔现在在哪儿?   他还活着吗?   这几日伏玉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因为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在心底也清楚要先后从陈太后与贺鸿仪手中捡回一条命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好像这样就还能残存一点希望,可是现在看着皇城的这幅光景,让他从心底涌起了一股绝望。   御辇缓缓地停了下来,荀成掀开车帘将一个包袱扔了进去:“请陛下更衣。”   伏玉伸手将那包袱接了过去,顺手解开,露出里面的孝服不由一愣,还不及发问就听见荀成淡淡地开口:“陈大人说,太后为奸人所害,陛下身为人子,自然要为母后守孝。”   伏玉不敢拒绝,应声:“是。”   荀成瞥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一直坐在御辇里默不吭声的苍临身上,微微翘了一下唇角:“陈大人已经先行进去了,苍临,伺候陛下更衣吧。”   荀成说完话就退了出去,御辇里面又只剩下伏玉与苍临二人。伏玉捏着那个包袱的手指微微绷紧,指尖都已泛白。苍临伸出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凝神看着他的眼睛:“我帮你更衣。”   伏玉抬起头,对上苍临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微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好。”   赤黄色的天子常服,外面是素白的孝服,连带苍临都换上了内侍的衣服,默不作声地跟在伏玉身后下了车。   长乐宫。   伏玉抬起头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微微垂下眼帘。兜兜转转折腾了这几日,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见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没有反应,一直站在一旁的荀成突然开口:“陛下,陈大人还在里面等你。”   伏玉侧过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一双眸子在荀成脸上停留了一会,才淡淡地开口:“朕知道了。”   长乐宫内静的可怕,虽然先前这里也并不怎么热闹,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透着一股死气,又或者,是伏玉从心底里的感受。他一只手捏紧了自己的袖口,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正殿,唯一跟着他的苍临也在正殿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只剩下伏玉一个人去面对陈原。   陈原正站在大殿正中央,背对着伏玉,仰头专注地看着墙上的挂着的一幅画,听见脚步声时,他才缓缓地转过头,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意:“陛下,一路劳顿又回到这里了,你是不是高兴的很?”   伏玉应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陈原轻笑,抬手指了指那幅画:“这幅画是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画的,画中的风景正是我们府里的后花园。”他隔空在一个位置点了点,“因为先父是太子太傅,太子时常到府里拜访,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妹妹。”   陈原盯着那幅图,似乎陷入了思绪之中,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嘲讽:“向先父求亲的是他,不顾太子之尊跪在我府堂中信誓旦旦许诺会待我妹妹好的人也是他。可是后来呢?一个邢罡的胡言乱语,一个长生不老的痴梦,还有那个,那个邢罡塞到他枕边的萧氏,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又怎么会还记得年少无知时的誓言?”说完,他直接伸出手将那幅画扯了下来,“这幅画挂在这里太久了,久到连你那个父皇自己都不记得他到底为了什么画它,你们伏家的人,可真的是无情无义。”   伏玉对陈原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不知何原因至今不曾婚娶,加上父母早逝,身边只有陈太后一个亲人,几次接触倒也看得出来兄妹关系融洽,而如今陈太后被杀,失去唯一的亲人,让陈原看起来更加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伏玉微微低着头,不敢去看陈原的眼睛,只用余光看见陈原将那幅画拿到手里,看了良久,而后慢慢凑近一旁的烛火。火舌迅速地吞噬了整个画卷,将其化为灰烬,落在地上。   陈原盯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才轻声道:“人早就不在了,还留着这画干什么。”他轻轻地拍了拍手,再抬眼的时候,刚刚眼底隐隐存在的那丝哀伤似乎也消失的无影踪,只剩下伏玉最熟悉的那副笑容,“终于回了宫,陛下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伏玉被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陈原,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伏玉的反应都在陈原的意料之中,他抬起手摸了摸伏玉的头顶:“陛下当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急着出宫,大概有很多人没来得及安顿,想必也担心的很,现在终于回宫了,也该跟自己的故人见一见了。”说到这,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了一下,凑到伏玉耳边,“为了找到陛下这位故人,我可是着实费了点功夫。”说着他抬头对着外面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伏玉在听见“出宫”那两个字的时候就升起一股恐慌,那一日陈原虽然对他百般折磨,却只字不提此事,伏玉只以为那一日的人彘与生肉就算是警告,到此刻他才明白,不,对陈原来说,那远远不够。   陈原深深地知道他的软肋,先前的威胁与恐吓只是陈原表达自己不满意的一个小手段,今日才是对他真真正正的警告。   大殿门缓缓地打开,两个侍卫拖着一个浑身沾染着血污的人走了进来,伏玉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毕竟先前的十几年来,是这个人抚养他长大。伏玉闭上眼睛,各种情绪都涌进眼底,让他不敢睁开眼,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睁开眼,眼泪就会汹涌而出。他不怕哭,也从来不觉得那丢人,但不是这个时候,不能在陈原面前。   因为他知道,他越痛苦,只会让陈原越痛快。   伏玉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咸腥的鲜血充斥着他的口腔,疼痛的感觉逼退了他的眼泪,他终于有勇气重新睁开眼,拖着自己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到程忠面前。   他的手指在颤抖,抖到他没有办法去探程忠的鼻息。他听见陈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心吧,陛下,我对一个老太监的命不怎么敢兴趣。陛下此次偷溜出宫,险酿大患,总该给些惩戒,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为臣总不好对陛下动手,而这个人对陛下有教养之责,为陛下受些小惩罚也是应该。”   伏玉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收了回来,他努力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朕的错,舅父要教训朕也是应该。只是忠叔年纪大了,扛不住这些,朕想请御医来替他诊治。”   陈原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应该。”说到这他笑了一下,“不过陛下对一个老太监都如此的有情义,这点看起来还真不像你们伏家人。”   伏玉低着头没有回答,陈原走到他面前,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陛下,这次你记住我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了吧?”   伏玉闭了闭眼:“朕记住了。”   “那就好。”陈原满意地点了点头,眉眼一转,又道,“即使陛下忘了也没关系,臣前几日为陛下准备的那个大礼现在也在皇城,陛下若是怕忘了可以时不时地去看看。要说这邢国师就是身强体健,上次我过去,他还在拼命的挣扎呢。不过,”他看了一眼因为侍卫松开手而瘫倒在地的程忠,“要是这个老太监,只怕扛不住这么折腾。”   伏玉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而后又放开,他拼命的吸气,然后用力地吐出,终于缓缓地开口:“我明白了,舅父,这一次,我真的记住了。”   陈原笑了一下,朝着那两个侍卫挥了挥手:“把人扶到榻上去,将御医请来,也顺便给陛下把个平安脉,毕竟明日天明,群臣还等着早朝呢。”   说完,他一甩衣摆,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的门。 第二十章   苍临被侍卫堵在大殿门口,直到看见陈原带着人离开,才急急忙忙冲了进去。他从未来过这长乐宫,在里面转了半圈,才在里间看见了伏玉还有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程忠。   苍临下意识地就放轻了脚步,好像生怕惊扰到这二人一般,慢慢地走到伏玉身后,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伏玉跪坐在榻前,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程忠的手,在陈原面前强忍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青石砖上,即使是听见苍临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苍临长到这么大一直是耻于流泪的,不管他经历什么,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因为他知道那样除了表现自己的软弱无能再没有一点意义。可是此刻,看见伏玉哭的毫不克制,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难看。   他知道榻上的那个人其实不过是一个老太监,但是他抚养伏玉长大,算是伏玉最亲近的人,所以这一刻伏玉眼里的难过也好,心疼也好,甚至包括自责全都是真真切切毫无保留的。因为在意,所以会哭。仔细想来,苍临觉得自己居然有那么一点羡慕。   他长至今日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有欢喜的时候他一人开怀,受欺侮的时候也同样一个人舔舐伤口。从来不会惦念什么人,因为也从来没有谁在意过他。   又一阵脚步声将苍临从思绪之中惊醒,他转过头看着提着药箱的御医跟着那个荀成走了进来,这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肩膀,轻声道:“陛下,御医来了。”   伏玉这才回过神来,他撑着床榻想要起身,才发现因为保持刚刚的姿势太久,双腿都已经发麻,整个人一个踉跄,要不是苍临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大概就要当着那个荀成和御医的面摔个四脚朝天。   御医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不适,面无表情地行过礼之后,上前为程忠诊治。伏玉一脸紧张地站在床榻前,目光紧紧地锁在御医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动作。   御医在伏玉的注目下替程忠检查完身体,转过头就对上伏玉的视线:“御医,忠叔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御医看了伏玉一眼,犹豫着将视线转向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荀成身上,荀成挑了挑眉:“陛下问话,你照实回答就是。”   御医这才开口:“只是一些皮肉伤,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年纪大了身体有些虚弱,我开几服药吃上几日好生休养就可以了。”   伏玉转过头,朝着病榻上看了一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看见程忠昏睡的样子,还是觉得十分的难受。这才几日的时间,程忠整个人都瘦脱了相,伏玉不敢去想他都经历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地劝说自己,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最起码忠叔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只要命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御医开好了药就跟着荀成一起离开了,苍临手里捏着那张药方,盯着殿门口看了许久,才转过头对伏玉道:“他不怕你,他甚至宁可更听一个侍卫的话而不是你,并且,他应该不是这宫里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伏玉伸手从他手里将那张药方拿了过来,眼角微微下垂,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我知道。”他轻轻地抖了抖手里的药方,“我去给忠叔抓药。”   苍临紧皱起眉头:“就算你这个皇帝当的有名无实,这种事总不用亲自去。”说着,他将药方拿了回来,回头朝着程忠看了一眼,“我去抓药,你陪着忠叔吧。”   伏玉露出一点笑意:“多谢。”便又回到床榻前,恢复了刚刚那个姿势。   苍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出了大殿。   荀成正站在大殿门口跟守在外面的两个侍卫说话,见他出来翘了一下唇角,走到他面前:“去哪儿?”   如果说伏玉最怕的人是陈原,那么苍临就是对这个荀成充满了警惕,因为这人是整个皇城里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有无数种办法除掉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太监,却偏偏留下了他这条命,这让苍临每次见到这人都下意识防备起来。   苍临的表情似乎让荀成觉得格外的好笑,他走到苍临身边,顺手拍了拍他整个绷直的脊背,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药方:“你一个人怕是找不到,我带你过去。”   苍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跟着荀成出了长乐宫。   皇城里还是静悄悄的,出了长乐宫的门一路向前走去,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苍临在这宫里一共也没住上几天,但也清楚先前的宫里并不是这样的,这么一路看过去,心中难免升起疑虑。   荀成垂下头看了他一眼:“是不是疑惑为什么连个人都没有?”荀成朝着四周看了一眼,用一种近乎冷漠地语气说道,“因为宫里现在只有小皇帝与永宁长公主两个伏家的人,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所以陈大人下令,所有闲杂人等,都为陈太后殉葬了。”   苍临猛地转头看向荀成,满脸地难以置信,荀成对上他那种表情倒是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到底是那个人更可怕一点,还是陈原更可怕?”他拍了拍苍临的肩膀,“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仔细算起来,他们两个其实半斤八两,反正做下的事情写进史书里,都会被后世唾骂。”   苍临捏紧了手里的药方,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替那个人做事?”   “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荀成轻笑,“当然,我也不是替那个人做事,我们只是在合作。”   “合作?”苍临疑惑。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了。”荀成淡淡地回道,“所以我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我只要达成我的目的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苍临抬起头,怀疑地看着荀成。   荀成挑了挑眉:“我刚刚没有告诉你?因为那个人发现了你的存在,他知道了你没有死,也知道我保住了你的命,让你成为了小皇帝身边的贴身內侍,他很高兴小皇帝身边能有个自己人在,他要你按时将长乐宫里的情况传给他。当然他还要我盯紧了你,如若有一点不听话,就地杀掉你。”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所以,我希望你老实一点,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杀人。”   苍临捏紧了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荀成,怒意积压在他心头好像随时都要溢出来,然后将这一拳狠狠地砸在这人脸上,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垂下眼帘:“我看见尚药局了,会自己去抓药,就不劳烦了。”   说完,他捏着那张已经被他抓皱了的药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荀成看着他瘦小的身影,轻轻笑了一下:“倒是比前几天沉得住气了。”说罢耸了耸肩膀,身形一闪,消失于宫墙之间。   苍临知道那人早晚会发现他的行踪,如若他真的逃到了外面,那人或许只以为他死了,不会挂心。但偏偏他又回到了宫里,甚至还住进了长乐宫,成了小皇帝的内侍,他这个一直被忽视一直被看轻的存在突然就派上了用场。   那个人不会浪费这个机会。而他,最是了解那人是如何的凶狠,尤其是对所有忤逆他的人。   所以这一次苍临也不打算违背他,因为他与小皇帝一样被困在了这个宫里,不管是陈原还是那个人都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   那他就选择不去逃脱,就留在这宫里,让自己一天天的强大起来,而他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终有一日会全部讨回来。 第二十一章   苍临拎着从尚药局抓来的药轻轻地推开了内殿门。长乐宫安静地很,原本的內侍不知道是前些日子趁乱跑走了,还是都被陈原顺手处理了。仿佛除了宫门口的那两个侍卫,只剩下他跟伏玉两个人。   苍临回手关上内殿的门,回过身就听见里间传来的说话声,他探头进去才发现程忠已经醒了,伏玉正一边用湿布巾替他擦脸,一边轻声说着话,唇边带着一点浅笑,好像刚刚那个哭的毫不克制的人不是他一样。   苍临靠在门边,就这么怔怔地盯着里面的两个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苍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伏玉就像忘了自己这几天经历的所有苦楚一般,眉眼弯弯,眼带笑意。他就这么看了半晌,才回过神一般,轻轻地咳了一声。   伏玉下意识回过头,看见苍临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刚刚拿回来的药,嘴角微微扬起:“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尚药局在哪儿呢。”   苍临挑眉,不置可否。他先是朝着程忠点了点头,然后朝伏玉晃了晃手里的药:“我去煎药,不打扰你们说话。”   伏玉急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认真地问道:“你会生火吗?”   苍临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要如何煎药吗?”伏玉又问道。   苍临依旧摇头。   “我就知道是这样。”伏玉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手里将药包接了过来,“我去煎药,你帮我喂忠叔喝点水。”说完,拿着药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苍临有些茫然地盯着伏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他发现即使回到了这皇城里,那人还是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倒了杯水来到床榻前。   程忠正靠坐在床上,见苍临过来,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没想到不仅陛下没能逃出去,还连你一起被拖累进来了。”   苍临摇头,跪坐在床榻的边上喂程忠喝了几口水。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让他看得出来程忠的面色几乎是惨白,尽管他那件满是血污的衣衫已经被伏玉换掉,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有一些狼狈与虚弱,苍临不敢想象这个半老的人这几日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与程忠其实也算不上相识,只不过那日说了几句话,但是他却记得那日最初伏玉是不想带他这个麻烦一起走的,是程忠开口伏玉才答应。尽管最后他们还是没能逃脱,但这个人对他多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   苍临长到这么大素来恩怨分明,对他好的人他都记得,虽然长到现在他并没有碰见几个。那么程忠应该就算得上是一个了。苍临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稍微和缓了一点,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下才问道:“你身上的伤口,还疼吗?”   程忠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别看我一把老骨头了,命硬的很呢,虽然看起来有些唬人,但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陛下不放心罢了。”   苍临点了一下头:“他很担心你。”   “陛下是个好孩子,重情义的很,别看我只是个老残废,但是他却从来不把我当下等人看,先前啊,我们还住在冷宫的时候,他就一直想着带我出宫,买一座大房子,给我养老。”说到这程忠面上的表情格外的温和,透露出实实在在地满足感。   苍临不解:“那你那一日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程忠抬眼看向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们年轻人身体康健,有手有脚的,养活自己容易的很。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何必跟到宫外去拖累他?”   苍临偏着头看了程忠一会,慢慢垂下眼,将眼底的情绪都藏在眼睫之后。   程忠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初入宫肯定各种不适应,尤其……”程忠向下看了一眼,没有多言,“不过人啊,不管走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总都有活下去的办法,而只要能活下去,所有的那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苍临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谁像程忠这样以一个老者的身份,带着一点慈爱,心平气和的跟他说上这样的话,尽管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程忠的意思,却认真地听他将话说完,而后点了点头。   程忠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受了伤,说了一会话就觉得疲惫,苍临很敏感地察觉后,扶着他躺了下来:“你再睡会吧,我去看看……陛下。”   程忠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更和缓了一些:“陛下长到这么大也从来没遇见过差不多大的人一起玩,现在你们也好做个伴。”   苍临点头:“我知道,我答应过你。”   程忠脸上露出一点笑,慢慢地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苍临在床前站了一会,伸手替程忠掖了掖被角,起身出了门。   他在后门口找到了伏玉,这人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蹲在一个小药炉前,专注地盯着药炉里的火,大概是嫌累赘,他没有穿裘衣,身上只穿着稍显单薄的赤黄色天子常服,宽大的衣袖挽起,露出看起来还很结实的手臂。   苍临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低头把自己的衣袖也挽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直都不长个子,明明只比伏玉小上两岁,看起来却是又瘦又小,但是手臂都比伏玉的细上一截。   细算起来,现在都过完了年,他已经十三岁了,如果再不长高一点,难道以后就这么高了吗?   苍临这么想着,眉头又皱了起来。伏玉回过头刚好就看见他板着一张脸站在自己身后,不由诧异:“怎么?”   苍临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开口:“你,咳,你什么时候长到这么高的?”   伏玉正掀开药炉的盖子看里面的药,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苍临咬了咬下唇:“我是问,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多高?”   伏玉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他摇着手里的蒲扇走到苍临面前,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歪着头想了想:“这么看起来你现在好像确实有点矮,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么也比你高上……”   伏玉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高上这么多吧。”   苍临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问了他这么个问题,不满地将伏玉的手打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忍不住瞪着伏玉道:“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比你现在高出这么一大截。”   说着他也拿手指比划了一下,并且故意比刚刚伏玉的还要长上一段。伏玉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发现苍临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有时候成熟内敛思虑周全的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偶尔又会在这种事上幼稚的很。   伏玉越笑苍临就觉得越气,他伸手从伏玉手里将蒲扇拿了过来,走到药炉前蹲了下来,拿着蒲扇对着炉膛里的火苗扇了起来。   “哎哎哎,你在干嘛。”伏玉走到他身边,将蒲扇又拿了回来,“我费了半天力气才点起来的火,你可千万别给我弄灭了,忠叔那边还等着喝药呢!”   苍临缩回了手,蹲在一旁看着伏玉的一举一动,半晌才说道:“你很在意忠叔吗?”   “当然啊,”伏玉随口回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娘亲去世的走,我那个父皇又不怎么靠谱,是忠叔在冷宫把我养大的,对我来说,忠叔就是我的长辈。”   “哦。”苍临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伏玉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疑惑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苍临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地上的小石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开口:“你教我煎药吧,以后我帮忠叔煎药。”   伏玉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眼里带着明显地质疑:“你连生火都不会怎么煎药?”   “那我就先学生火。”苍临回道,“反正你会什么都可以慢慢地教给我,你好歹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再落魄,有些事总不至于要自己去做吧。”   伏玉勾了一下唇角:“好歹我是历代皇帝里,生火生的最好的。”说着,他回头捡了两根木柴递到苍临手里,“喏,该加柴了。”   苍临从他手里将柴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塞到炉膛里,看着火舌慢慢地将它们点燃,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伏玉看着他的样子,弯了眼角,笑了起来。   苍临侧过头就看见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把自己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之前明明……哭成了那副样子,为什么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我那时候哭是因为忠叔受伤不醒,因为我难过。”伏玉回答,“但是现在我不难过了。只要忠叔没事儿,一切就都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伏玉:今天我还是一个生火的皇帝。   苍临:将来我一定会比你高! 第二十二章   在伏玉的“指导”下,苍临终于帮程忠煎好了药,尽管他全程只是塞了几根木柴,然后将药汁倒进药碗,但还是升起了一股少有的满足感。看起来这种事比他想象的要容易的多嘛。   伏玉勾着唇角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到程忠床前,先舀了一药匙,先是吹了吹,才喂到程忠唇边。他小心翼翼又认真地样子让伏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一勺一勺的喂,忠叔喝着很难受。”   苍临扭过头看他:“那怎么办?”   程忠也笑了起来,顺手将药碗从他手里接了过来,仰起头将深色的药汁一饮而尽,伏玉将空了的药碗接过,递上早已备好的水跟蜜饯,才转过头看着苍临,笑眯眯地开口:“这样就可以了。”   苍临拧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转过头看向程忠:“忠叔,药不苦吗?”   程忠口中还含着蜜饯,朝他摇了摇头,笑道:“陛下小的时候生病都是直接捧起碗就喝,喝完就接着跑出去疯玩,连口水都不喝,更别提什么蜜饯。”   苍临诧异地看了伏玉一眼,顺手替程忠掖好了被角:“那你继续睡吧,我们两个出去不打扰你。”   程忠点头,看着少年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气还有些冷,所幸陈原那个人不管如何的狠厉,却永远不会在生活上苛待伏玉,殿内点着炭盆,将整个房间烤的暖烘烘的。伏玉抱着膝盖在炭盆前坐了下来,低着头看着烧的发红的炭,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扭过头发现苍临正站在他身后,满脸复杂地看着他。   伏玉弯了一下唇角,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不冷吗?坐下烤烤火?”   苍临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挨着伏玉坐了下来,还没等坐稳,肚子就发出了声音表示自己的抗议。伏玉侧过头看他:“折腾了大半天,还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伏玉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在吃食方面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谁知道苍临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回道:“我想吃烤红薯。”   伏玉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好啊,那就吃烤红薯。”   洗好的红薯埋进炭火里,炭盆前的矮桌上摆了各种各样的小菜糕点,伏玉甚至还翻出了一坛酒,烫过之后倒进酒盏里,发出醇厚的香味。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除夕夜,两个少年守着炭盆,一边说着话一边聊着天,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自己摆脱了过往,将会开始全新的生活,兜兜转转,却没想到又回到了这个空荡冷清了无希望的皇城。   伏玉把酒盏递到苍临手里,顺手拿起自己的那杯与苍临碰了碰,低头凑到酒盏前闻了闻:“我还从没喝过酒呢。”   苍临看了他一眼,举起手里的酒盏,一仰头就将里面的酒水喝得干干净净,辛辣的感觉登时充斥了他整个口腔,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伏玉抬手替他擦了擦呛红的眼角,唇边却忍不住带笑:“没喝过就没喝过呗,我又不会笑话你,干嘛这么逞能。”说着举起酒盏,轻轻地尝了一小口。   初入口时是辛辣的,整个舌根好像都失去了知觉,但跟着有一种奇怪的香醇感出现,让伏玉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似乎是回味这种感觉。   苍临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回手拿了一块糕点喂到伏玉嘴里,顺手给两个人的酒盏重新填满。然后捧着酒盏眼巴巴地盯着埋在炭盆里的红薯,再回头发现伏玉已经又喝掉了一盏酒,正弯着眼角继续给自己倒酒。   苍临从他手里拿过酒壶,轻轻晃了晃,发现一会的功夫大半壶酒都被喝光了,忍不住道:“这么喝真的没问题吗?”   伏玉晃了晃脑袋,直接从盘子里抓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塞到嘴里,囫囵地嚼了几下,吞了下去,跟着又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歪着头朝着苍临笑道:“你知道吗,忠叔给我讲过很多古代侠客的故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像他们那样,走遍名山大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惩恶扬善,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说到这,他突然大笑:“但谁能想到,我却被牢牢地禁锢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皇城里,连能不能活过明日都不知道,还谈个屁的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认识伏玉这些日子,他好像总是温温吞吞的似乎什么都可以承受,连被陈原那般羞辱,都没听他一句抱怨,却没想到他此刻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苍临忍不住有些诧异。他皱着眉头看着伏玉说着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问道:“你喝醉了?”   伏玉的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歪着头看着苍临,不知道是因为烤着火还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他的面色微微发红,一双眼睛里好像闪着水光,轻轻地眨了眨,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他伸手扯了扯苍临的衣袖:“你还要听故事吗?”   苍临问道:“你还会讲什么故事?”   伏玉用手撑着脸似乎是在考虑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突然开口:“呀!”   苍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伏玉伸手指了指炭盆:“红薯,红薯!”   苍临这才想起来自己心心念念的烤红薯,急忙将两个红薯从炭火里翻了出来,发现因为时间太久,表面一层已经被烤焦,轻轻一碰就掉下来黑色的渣滓。   伏玉撇了撇嘴,满脸的惋惜:“算啦,不吃了,今天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吃什么烤红薯了!”   他撇着嘴的样子带着一点孩子气,惹的苍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在心底确认这人确确实实是喝醉了。他拿过自己的酒盏又尝了一口,仍然还是觉得又呛又苦,难以下咽,也不知道伏玉是怎么喝得下去那么多酒的。   他将红薯稍微放凉了些,小心翼翼地剥去外表的焦炭,发现里面的黄色内瓤还是像上次那样香甜可口,分了半个给伏玉:“你不是要讲故事吗,边吃红薯边讲吧。”   伏玉接过红薯轻轻地嗅了嗅,然后才咬了一口,开始给苍临讲起故事来。   伏玉这次讲的是一位古代游侠的故事,他带着一坛酒,一把剑浪迹天涯,肆意洒脱,逍遥自在。伏玉大概是真的喝醉了酒,故事也讲的断断续续,乱七八糟,这位游侠一会到了西北游船,一会到了江南爬雪山,但苍临也不在意,一边吃红薯,一边听的认真。   尽管伏玉不算清醒,但苍临还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艳羡,他知道伏玉未必是真的要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他只是想逃脱这个牢笼,只是想无拘无束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个故事讲完,苍临已经吃光了两个红薯,他的酒盏里也换成了温水,捏在手心里暖着手。   伏玉一个故事讲完,就把下颌压在手臂上怔怔地盯着炭盆发呆,苍临喝了水回头就看见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想离开这里吗?”   伏玉慢慢地偏过头看了苍临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想了,为什么不想,难道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老死吗?”   苍临挑眉:“那你不怕陈原了?如果你再被他发现,他一定会杀了你。”   “怕呀。”伏玉笑,“我就算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早晚他也会杀了我。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只是下一次离开,一定是我确信不会再被任何人发现。” 第二十三章   伏玉从未喝过酒,也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酒量,即使已现醉意,说话间仍旧把剩下的半壶酒都喝了个干净,酒精逐渐侵蚀他的意识,没过多久,就撑着自己的下颌睡了过去。   炭盆里的炭烧没了大半,苍临出去拿炭的功夫发现伏玉直接躺在地面上睡的香甜。苍临加好炭,在伏玉身边蹲了下来,伸出微凉的手指点了点伏玉的脸:“喂,醒醒。”   伏玉迷迷糊糊地挥开苍临的手,跟着弓起了身体,将整张脸都埋了起来,生怕被打扰一般继续睡了起来。   苍临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烧着炭盆室内并不冷,但现在这个天气直接在地上睡一宿,明日起来肯定难受的很。苍临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认命一般,半跪在地上,把伏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想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扶起。   但是他错估了自己跟伏玉的身形差距,非但没能将伏玉扶起,整个人还被拉倒在地,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地用手臂撑了一下地,整个人都得直接砸在伏玉身上。   苍临有些懊恼地在地上坐了一会,伸手推了推伏玉的肩膀,发现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兀自睡得香甜。苍临瞪着他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再伸出手去拉伏玉的手臂,硬撑着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半拖半拽硬是把伏玉扯到床上,顺手盖上了被子。床上终归是比冰冷的地面舒适的多的,伏玉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苍临撑着床榻喘了半天气,才终于缓了过来,他扭过头看了伏玉一会,发现自己也生起了睡意,他抬眼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殿内只有这床榻能够睡人,便将外袍脱掉挨着伏玉躺了下来,不一会也进入了梦乡。   两个少年这一觉都睡得格外安稳,尤其是伏玉,大概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睡的格外沉,大殿门被从外面推开,身边的苍临猛的惊醒他都没有丝毫的察觉,还沉浸在自己的睡梦之中。   苍临揉了揉眼,看清了站在床边的荀成,眼底又浮现出警惕,一双眼睛瞪圆:“你干什么?”   荀成看见他的样子唇边露出一点笑:“陛下该去早朝了。”   苍临看了他一会,才回头推了推伏玉。伏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问道:“怎么了?”   苍临知道荀成就在旁边盯着他们两个,只好凑到伏玉耳边道:“该早朝了。”   “哦。”伏玉胡乱地应了一声,眼皮眼看又要合上,苍临一急,直接伸手扒住了伏玉的眼皮,又凑到他耳边说道,“再不起,一会陈原会亲自来叫你。”   事实证明,不管在什么时候,陈原对伏玉都是充满威慑力的,伏玉几乎是立刻就坐直了身体,先是看了苍临一眼,又转头朝外面看去,发现陈原不在殿内才松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呵欠:“知道了,这就起了。”   荀成微挑眉:“御辇侯在殿外,陛下你只有一刻钟。”   一刻钟对于伏玉来说还算够用,他胡乱地洗了把脸,在苍临的帮助下换了朝服,束起了头发,才匆匆忙忙地盛了御辇朝着武英殿去了。   晨风吹在脸上让伏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昨晚喝掉的那些酒的威力,结果昨夜他睡得很香,但此刻仍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隐隐作痛,因为急着出门,他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现在更觉得口干舌燥,难受至极。   伏玉抬手搓了搓脸,只能暗自祈祷今日早朝顺顺利利地进行,好让他早点回长乐宫休息。   武英殿内群臣的确已经久侯,只不过他们等的未必就是伏玉,他们等的,可能是归来的陈原对前些时日的一场清算,而伏玉,是他清算之时必须在场的一件摆设。   陈原正坐在大殿正前方专门为他准备的座椅上,满朝文武都一身缟素为陈太后服丧,却只有他穿着一件青色襕袍,伏玉走进大殿时,他正专注地把玩着他手里那串看不出材质的珠串,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伏玉在龙椅上坐稳,轻咳了一声,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只能坐直了身体看向陈原,陈原没有察觉一般拨弄着珠串,珠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空旷而安静地大殿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良久,他终于将珠串收了起来,抬眼朝着龙椅上看去,眉头微微挑起:“陛下到了为什么还不开始早朝?”   伏玉又咳了一声,回道:“朕也是刚到。那就开始早朝吧,众卿都有何事要奏?”   大殿内又重新陷入了沉默,伏玉坐在龙椅上,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这才发现百官之中少了很多眼熟的面孔,又多了很多生面孔,只怕更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挑起话题。   陈原也好奇一般打量了一圈,而后勾了一下唇:“大家都没有事奏?也好,那就我来吧。”说着,他从椅上起身,朝着伏玉拱了拱手,“叛臣贺鸿仪欺君罔上,起兵谋反,攻占都城后欺凌百官,诛杀太后,当诛九族。”   贺鸿仪已经退回了西北,就算陈原真想诛他的九族,大概一时也不可能实现。不过伏玉不会在这种事上违逆他,点了点头:“此事就交由舅父全权处理。”   陈原笑了一下:“那臣就多谢陛下信任了。”   伏玉摇头:“是朕无能,劳舅父忧心了。”   “为人臣子,替君分忧理所应当。”陈原说完,目光从大殿之中掠过,臣还有一件事,希望陛下准奏。”   “舅父但说无妨。”   陈原微微抬起头,直视伏玉的眼睛,开口道:“先太后陈氏贤良淑德,恭顺仁爱,又与先帝鹣鲽情深,臣请为太后上谥号章德,葬入先帝陵寝。”   伏玉一怔,先帝皇陵地宫已封,如果陈原执意要将二人合葬,那只能开凿墓道。伏玉对他那位父皇倒是没有什么敬重或是孝顺,倒也不在意会不会惊扰先帝,只是他不在意,却有别人在意。   正想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突然站了出来,直直跪在大殿正中,提声道:“自古以来合葬讲究的都是卑不动尊,先帝已然安眠,又何必去惊扰。依制就在先帝陵侧另辟新陵,作为先太后的陵寝,太后泉下有知,也会理解陛下一片仁孝之心。”   陈原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他侧过头朝那老臣看了一眼,淡淡地问道:“李大人觉得先太后会赞成你的想法?”   那老臣对上陈原的目光,心底隐隐升起一股寒意,但还是回道:“是。我知道陈大人与先太后兄妹情深,但一切还是应该依制而行,不可妄动。”   “依制而行?”陈原勾起唇角,眼带嘲讽之意,“我以为我陈原早就不用循那旧制,”说着,他突然转身,顺手拔下身后侍卫所佩长剑,寒光从众人眼前闪过,直接逼向那老臣,陈原轻笑,“既然李大人如此确信先太后会赞成你的想法,不如亲自到底下问问。”   惊惧之间伏玉从龙椅上站起,下意识地提声阻止:“舅父且慢!”   话落,他从龙椅上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直接冲到陈原与那老臣之间:“舅父息怒,母后丧期,这大殿之上,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陈原微微眯起眼睛,眼底升起一丝难以置信,手上微微用力,剑尖直指伏玉胸前:“陛下,你是在拦我?” 第二十四章   刚刚发生的一切根本是伏玉的本能反应, 他哪有什么胆量阻拦陈原。平日里陈原不管杀多少人, 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他都可以当做不知道。只是却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他在这朝堂之上当着自己的面拔剑杀死一个老臣。   对上陈原的眼睛, 伏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微微垂下眼帘刚好看见抵在胸前的剑尖,他吞了一下口水, 结结巴巴地开口:“朕,朕只是想劝舅父看在母后丧期的份上,切勿, 切勿开杀戒。”   陈原手腕微微用力, 那剑尖又向前送了几分,随时都有可能划破伏玉的衣袍, 刺入他的心脏。陈原的目光从那剑尖之上缓缓偏移,落到伏玉脸上, 语气里含着一丁点的笑意,却让闻者忍不住发抖:“陛下不妨来猜猜, 这剑尖划破龙袍需要多久?”   “陈原!”刚刚那老臣从惊恐过后终于回过神来,他瞪着陈原手里的长剑,“你如此欺君罔上, 难不成是要谋反吗!”   陈原偏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视线扫过大殿之上表情各异的朝臣,轻笑:“我以为有些事大家已经心知肚明,不必再多言。”   陈原此言一出,让殿内原本鼓足勇气想要指责陈原的朝臣又开始犹豫起来。其实陈原的话说的没错,有些事情早已是众所周知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陈原离那个皇位早就是一步之遥。   从新帝登基开始,这大殿之上就多了那些佩剑的侍卫,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新帝的安危,可是现在,陈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新帝拔剑相向,那些侍卫难道不是视若无睹?   南夏皇室早就徒有其表,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斥责陈原只是自寻死路而已。   陈原勾起唇角,将每一个人细小的表情都看在眼底,手腕一转,将手里的长剑收了回来,就着提剑的手拍了拍伏玉的脸:“陛下大概也累了,今日早朝不如就到这儿,大家都散了吧。”言毕,他回手将长剑插回剑鞘,一甩衣袍,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着齐齐地跪倒在地,朝着伏玉谢恩。伏玉呆滞地看着他们,而后慢慢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明明隔着厚实的衣料,他却好像已经被那长剑刺进胸口一样,只觉得一阵气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跪在他面前的朝臣挥了挥手,然后一个人慢慢地朝着殿外走去。   即使过了年,天气也没有转暖的迹象,也可能是因为整个皇城的萧索让伏玉更觉得寒冷。御辇大概也跟着陈原一起离开了,虽然即使守在殿外伏玉也并不想乘坐。他一个人穿过高高低低的寝殿,长长短短的宫墙,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他在这座皇城里出生,也注定了被束缚在这里,尽管他从来不觉得。毕竟之前的很多年里,他都是一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皇子,没有人在意他,因此也没有人会去限制他。他与忠叔在那个破旧的冷宫里生活,吃饱穿暖都是奢望,但他却觉得未来充满了希冀。   不像现在,长路漫漫,却让他不知所措。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伏玉眼前,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才看清苍临的脸和他总是皱着的眉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照顾忠叔吗?”说完他心底一抽,“是不是忠叔出了什么事儿?!”   苍临摇了摇头,先是细细地看过他的脸色,才回道:“早晨早就散了,御辇都回去了却迟迟不见你回来,忠叔不放心,叫我出来看看。”   听见程忠没事伏玉才放下心来,缓缓地舒了口气:“没事就好。”他朝着四下里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居然偏离了回长乐宫的路,走到了冷宫这边,没想到苍临居然也找得到。   “忠叔说你可能会来这里。”苍临跟着他朝着四周看了看,“你跟忠叔以前就是住在这里的吗?”   伏玉点了点头,朝着不远处一个寝殿指了指:“就是那里,我跟忠叔在里面住了十多年。”   苍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比皇城里其他的地方,这里确实显得格外的老旧,但是伏玉看向那里的时候嘴角却是上扬的,带着苍临无法理解的怀念。这让苍临难得升起了一丝好奇,考虑了一下直接朝着那扇破旧的殿门走去。   伏玉没有阻拦,跟着苍临一起进了殿门。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掉了漆的殿门,少了瓦片的房顶,并没有因为这里原来的主人成为新帝就鸡犬升天得到修缮。殿内还残存着伏玉他们之前生存的痕迹,因为总是没有足够的炭而没用过几次的炭盆,带着缺口的碗碟,还有被修修补补过很多次的衣袍。   苍临走到殿门口就停住了脚步,他好像能透过那些东西看见那一老一少在这里度过的十多年,清苦却快乐。他没有再向里走,生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那些回忆。   伏玉站在苍临身边也没有动,他的眉眼是弯着的,面上带着一点笑意,眼底却带着一丝哀伤。他就这么安静地站了许久,忍不住垂下眼帘。再抬眼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地无影无踪,他伸手拍了拍苍临的肩膀:“回去吧,忠叔该等急了。”   苍临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了他一会,而后点了点头:“好。”   回去的路上伏玉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没有提大殿上发生的事情,苍临也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像商量好一样默契,随口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等走到长乐宫门口的时候,伏玉唇畔又恢复了笑容。   苍临看着他一路从情绪低落又变得一切如常,眉头微微挑起,顺手推开了门,将伏玉让了进去。   伏玉边往里走边回头朝他说笑:“没想到一宿的功夫你居然学会照顾人了。”   苍临跟着进到殿内回身去关门,听见他的话刚想出言反驳却发现伏玉突然禁了声一般,猛地转过头才发现,大殿正中的椅上正坐着一个男人,他唇畔挂着若有似无地笑意,淡淡地开口:“陛下,我可是等了你好一会。”   伏玉脸上的笑意早已散地无影踪,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解释道:“舅父,我……朕刚刚随便在宫里转了转,所以回来的晚了些。”   陈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晚了些没关系,毕竟陛下还记得回来的路,我就已经很欣慰了。”   伏玉知道陈原是来发难的,毕竟自己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违逆他,这对陈原来说绝对是一件没有办法忍受的事情。   他是一个傀儡,是陈原一手扶上皇位的傀儡。他应该贪生怕死胆小怯懦,对陈原的话言听计从,如果超过了这些,那陈原怕是再也容不下他。   可是伏玉也没有办法。他不是什么爱民如子,仁善有主见的皇帝,他更没有抵抗陈原的本事和勇气,只是他毕竟生而为人,没有办法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杀而无动于衷。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站出来,却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承受的了这之后的后果。   伏玉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直视陈原的眼睛。   陈原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伏玉面前,两个手指捏住伏玉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轻笑道:“陛下早朝时候的表现真的是让我吃惊啊,我从来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如此的体恤朝臣,还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陛下跟朝里的那些老不死的早已勾结在一起,妄图,做点什么?”   陈原的声音很低,手上也根本没有用力,却让伏玉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离一般,他只能强迫自己摇了摇头:“朕只是,只是不希望在朝堂之上见血而已,尤其,尤其现在是母后丧期,不易杀戮。”   “陛下是在影射我凶残暴戾?”陈原轻声问道。   “没有!”伏玉急忙反驳,“朕不是那个意思,朕也不是想违逆舅父。”   陈原轻哼了一声:“是吗?”他松开捏着伏玉下颌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指尖,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丢在地上,“那陛下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地上丢着一块绢布,伏玉缓缓地蹲下身体,想要将那块绢布拾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抖的厉害,居然没有办法握住那绢布。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将那绢布拾起,顺势将伏玉扶了起来。伏玉抬眼发现苍临正站在他面前,手里牢牢地握着那块绢布,送到伏玉眼前。   伏玉定了定心神去看那绢布上的字,他识字不多,但也勉强将他绢布上的字看了个明白,那绢布上的内容与当日贺鸿仪所作征讨檄文如出一辙,痛斥陈原欺君罔上败坏朝纲数宗罪责,号召义士一起除掉陈原,匡扶皇室。   伏玉一字一句地读完,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本能地抬起头看着陈原:“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今日朝堂之上陛下所救的那位李大人与叛臣贺鸿仪勾结的罪证。”陈原垂下眼看着伏玉,“陛下自幼在后宫长大,与那位李大人应该是没有过交集,偏偏今日百般维护,不惜公然违逆我。”陈原笑着将那绢布拿到手里,轻轻地在伏玉眼前晃了晃,“那么此事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了。”   “不,我不知道此事,我不认识那个李大人,也不认识什么贺鸿仪。”伏玉苍白的解释道,“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是吗?”陈原勾了一下唇角,顺手将那块绢布塞到伏玉的衣襟里,手指抬起轻轻地点了点伏玉的额头,“那陛下打算如何为今日之事向我赔罪?”   伏玉微微闭眼,涩声道:“且凭舅父吩咐。”   陈原偏了偏头,似乎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半晌,他突然拍了拍手:“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为臣的自然不能冒犯。那个养陛下长大的老太监哪儿去了,就由他替陛下领责罚吧。”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伏玉还没等开口,苍临已经有了动作,几乎是立刻挡在陈原面前,止住他向内殿走去的路。   陈原仿佛才看见他一般,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倒是忘了,这长乐宫现在又多了一个人。”话说了一半,那笑意散去,语气微冷,“只是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挡我的去路?”语落,已经伸出手,直接掐上苍临的喉咙。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一瞬间发生的一般,苍临没有想到如何应对这个陈原,只是在听他说到要像程忠动手之时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因为他跟伏玉两个人都清楚,病榻之上的程忠再也经不起陈原的一点折腾。   苍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站出来,想要去保护一个什么人,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自己这一做法是不是过于冒失,只觉得陈原的手像是铁钳一般,紧紧地捏住他的咽喉,让他喘息都变得十分的艰难。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苍临终于明白,这不是恐吓或者威胁,陈原是真的想要掐死他。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陌生,毕竟他长到这么大,不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他死了。只是过往的很多时候,并没有一个人在旁边替他苦苦哀求。   这小皇帝可真的是能哭啊,苍临茫然的想到。   伏玉跪倒在陈原的脚下,双手扯着陈原的衣襟,眼泪已经浸湿了他的脸,可是他除了痛哭,除了求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看见苍临的身体已经不再挣扎,看见陈原的手还在不断的缩紧,双眼无力地睁大。   苍临是要被掐死了吗?当着他的面,因为他?   大殿门被轰然推开,一个清亮的女声传了进来:“陈大人是想要把这皇城清空,把我们伏家的人都杀个干净才能甘心,是吗?”   陈原眼底升起一丝讶异,钳制着苍临的手也终于放开,将浑身已经瘫软的少年丢在一边,抬头看着来人:“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永宁长公主伏芷一身素色襦裙,如墨长发随意绾成发髻,斜斜地插着一根金步摇,不施粉黛,清清冷冷地站在殿门口,淡淡地瞥了陈原一眼,又看了看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到苍临面前的伏玉,眉头微微皱起:“天子就应该有天子的德行,陛下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伏玉已经探到了苍临的鼻息,总算是找回了一点力气,瘫坐在地上急急地喘了一口气,才轻轻开口:“姑母教训的是。”   伏芷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又转到陈原身上:“我倒是不知道陈大人这么喜欢这长乐宫,散了朝也要过来。”   陈原回道:“臣只是有事与陛下商议。”   “这么说来,是本宫来的不巧,打扰了陈大人与陛下的正事?”伏芷抬眸,问道。   “臣并无此意。”陈原道,“臣与陛下所商议的也不是什么要事,殿下又何来打扰一说?”   伏芷点了点头:“既然不是要事,那便改日再议吧,本宫恰好有些事要与陈大人商讨。”   “臣荣幸至极。”陈原说完,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朝着伏芷做了个请的手势。   伏芷扫了他一眼:“劳烦陈大人在殿外稍候,本宫还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   陈原微垂眸,笑了一下,转身就出了门。伏芷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才回过头朝着伏玉道:“本宫知道你并不想要这个位置,但既然你已经坐到了这里,那就给我们伏家最后再保留一点脸面。”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殿门缓缓地关上,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伏玉侧过头发现苍临已经睁开了眼睛,仰面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怔怔地看着头顶,目光涣散。   伏玉探过头去伸手在他眼前轻轻地晃了晃:“你还好吗?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苍临睫毛颤了颤,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喉咙还痛的厉害,但是却清楚这没有什么大碍,毕竟这条命还是留了下来。   伏玉微低头刚好看见他颈间格外明显的指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苍临抬起手,按住了伏玉的手指,再次摇了摇头,一张口,声音却是嘶哑至极:“我没事。”说完,翻身坐了起来。   伏玉也跟着坐了起来,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到苍临颈间,他觉得自己喉咙里也堵得厉害,半晌才小声道:“对不起。”   苍临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道歉?”   伏玉微微闭眼:“差点因为我害死你。”   苍临眉眼间浮现出一丝冷意,拂了拂自己的衣袍站直了身体:“就算是我今日死了,也不是你害的。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从陈原身上讨回来。”   说着他不再理伏玉,起身出门。   殿门被推开而后又关上,有冷风趁机钻了进来吹在伏玉身上。伏玉咬着下唇在地上坐了一会,轻轻拍了拍手,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苍临出了长乐宫的门,寒风吹在脸上让他找回了那么一点知觉。他抬手在自己颈间摸了一下,还能感觉到明显的痛意,更重要的是,那种窒息感似乎还残留着,还有那种想要杀你的人比你强大而引起的无能为力与绝望。   别说是从那些忠心耿耿的侍卫手里杀了陈原,就算是只有陈原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有一点的反抗能力,更别提还有那个人。   苍临厌恶如此弱小的自己,他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咬着牙闭上眼睛,回手一拳就朝身后的宫墙上砸去,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痛感。他睁开眼发现一只大手拦在围墙前,那只手的主人正偏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苍临瞪着荀成看了一眼,回手拂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刚刚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已经又闪到了他面前。   苍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有些讶异地看着荀成,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人的动作,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就从身后出现到他面前。   荀成对上他的目光表情却很平淡,回过头朝着长乐宫的大门看了一眼,又看向苍临颈间的指印:“能从陈原手下捡下一条命,也算是命大。”   苍临蹙起眉头,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听到这人的羞辱,微微垂下眼帘,背转过身去。听见荀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你知道为什么到陈原如此穷凶极恶肆无忌惮,无数的人想要除掉他,却没有一个人得手吗?”荀成绕到苍临面前,继续道,“他除了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自己虽然算不上武艺高超但也足够自保,加上又足够谨慎小心。你想杀他?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   苍临抬眼看他:“那你呢?”   荀成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我们一对一的动手,他自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他这辈子都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苍临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样子,荀成站在他身前默不作声,格外耐心地等苍临的回应,良久,苍临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荀成:“你为什么要帮我?”   荀成面上的笑意散去:“我只是乐于给我讨厌的人制造一点麻烦而已。”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点好奇,“我也很想知道,在我手下,你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会知道这件事吗?”苍临问道。   荀成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们两个只是合作的关系。我只告诉他我想告诉的东西,至于我的一点小兴趣,是不受任何人干涉的。”   苍临抬眼盯着荀成的脸,似乎是在考量这人的话究竟能不能相信。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间,陈原带给他的感觉并不会这么快消散,那会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他,他是如此的软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苍临突然笑了起来,他恍然发现,他没有什么可纠结的,毕竟他这条命都是捡来的,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他朝着荀成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荀成翘了一下唇角,朝他挥了挥手:“寅时,御花园。”话落,身影一闪,消失于苍临眼前。   苍临回到寝殿的时候,伏玉已经蜷在榻上睡着了。他昨夜喝了许多的酒,天未亮就被叫起早朝,加上又惊又吓,似乎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体力。他将自己蜷成一团,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因为没有盖被子,在睡梦之中似乎也感觉到寒意,睡的并不怎么安稳。   苍临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扯了被子替伏玉盖好,喝了一点温水,也和衣倒在伏玉身边,闭眼小憩。   伏玉这一觉睡到天色都暗了下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大殿内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身侧枕边还残存着的一点温度让他知道最起码这殿里不是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伏玉抬手揉了揉脸,用力地晃了晃头,好像这样能讲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丢个干净。等确定自己完全清醒之后他才下了床。他这一觉睡了太长时间,差点误了忠叔的药。   等伏玉胡乱地洗了把脸,推开后门才发现药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好了火,苍临正拎着那把破旧的蒲扇蹲在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炉膛。   苍临做什么事情好像都专注的很,哪怕就像是现在煎药这种小事,他也能专注地仿佛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伏玉看着他后脑因为睡觉而变得凌乱的发丝,勾起了唇,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苍临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语气地问道:“醒了?”   “嗯。”伏玉应声,伸手掀开药壶的盖子看了一眼,惊讶地问道,“你自己生的火?”   苍临回头看他:“你觉得这长乐宫还有谁会帮我们?”   伏玉垂眸,目光落到苍临脸上,这才发现大概因为还是不怎么娴熟,苍临蹭了不少炉灰在脸上,那张原本白皙的小脸变得脏兮兮的,配上苍临那双黑亮的眸子,让伏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伏玉的笑让苍临皱起眉:“你干什么?”   伏玉也不回答他,一边伸手拿衣袖去擦苍临的脸,一边兀自笑的开心。   苍临蹲在地上被迫仰着头让伏玉擦脸,这个角度他能看见伏玉带笑的眉眼,他有时候不知道伏玉是过于乐观还是实在没心没肺,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在生死边缘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一觉醒来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的如此开心。   伏玉替苍临擦了脸,又看见他凌乱的头发,顺手拆开了苍临的发,重新替他束发。   苍临本来要起身,察觉到他的举动之后又浑身僵硬的继续蹲了下来,一边感受那人的动作一边听着那人在耳边絮叨:“我其实一直就想问你来着,为什么你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但是头发却总弄的乱糟糟的。”   苍临顺着伏玉的动作调整自己的坐姿,由着他在自己头上动手动脚,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而后才回道:“因为都是自己梳的,没有人给我束过发,我只能照着别人的样子去学。”   伏玉的手顿了一下,连动作都下意识地放轻,笑道:“那我替你束发,你可要学仔细了啊。”   苍临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伏玉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如此认真地替别人束发,其实他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怎么娴熟,但却格外的认真。而苍临更是难得地乖顺,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炉膛,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伏玉轻轻地拍了拍苍临的肩膀,向后退开一步,仔细打量了一下苍临的样子,满一地点了点头:“好了。”   苍临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头顶,动作轻缓地他自己都不信,他看不到头顶的样子,但却觉得一定特别好看,转过头看着伏玉,难得露出一点笑意:“谢谢。”   伏玉也笑了起来,隔着他的肩膀探头去看药炉:“药应该熬好了吧?我去叫忠叔起来吃药。”   苍临也跟着起身,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碗里:“好。”   日子总是还要继续,不管他们今日经历了什么,只要生活还要继续,他们就还要好好的活着。   伏玉不知道永宁长公主与陈原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之那一日二人一起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没有再见到陈原,连早朝都停了几日。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能够不见到陈原倒是让伏玉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种好日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某日午后,陈原的出现再次打破了长乐宫难得的宁静。   苍临看见陈原就想起了那日自己几乎死在这人手里的那一刻,脸色立即就变了。伏玉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开口:“苍临,去烧些水来给舅父泡茶。”   苍临看了他一眼,微垂下眼眸:“是。”   大殿内只剩下陈原与伏玉两个人,陈原在主位坐了下来,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伏玉,笑了一下:“几日不见,陛下倒是更懂事了几分。”   “多亏舅父教诲。”伏玉轻声回道。   陈原笑,也不在意,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案,半晌才淡淡地开口:“臣今日而来是有件事要跟陛下商量的。”   伏玉蹙眉,陈原能有事与他商量?他心中警惕,但还是开口道:“舅父且说就是。”   陈原微微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沾染着一点笑意:“臣陈原求娶永宁长公主伏芷,望陛下赐婚。”   伏玉瞪大了一双眼,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贺鸿仪的叛乱刚平,不管是都城还是皇城之中都是一片混乱,甚至陈太后刚刚去世,连他这个皇帝都在服丧,陈原身为陈太后胞兄,居然在这种时候求娶守寡宫中多年的长公主?   那永宁长公主是否知道此事?   伏玉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经过那日之后,他不敢再拒绝陈原任何的要求,但是偏偏又没有办法直接应下陈原。他定了定心神,犹豫着回道:“长公主是朕的姑母,长辈的事情,朕不敢代为做主,此事,此事还须问过长公主的意见才是。”   “陛下不必担心,臣既然敢开口,自然是长公主应允。”陈原笑着起身,走到伏玉面前,看着他那双困惑的眼睛,“陛下一定很是奇怪,我为何在这种时候求娶长公主?”   伏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陈原背过身去,双手负在身后,冷淡地说道:“我只是把很多年前就属于我的,重新拿回来而已。”   伏玉心底更觉困惑,他隐隐地察觉到一点什么,但又觉得那实在是有些荒诞,只能看着陈原等着他后面的话。   陈原转过身看着伏玉,目光深邃:“我与伏芷认识十数年,两情相依,只等着我跟着我父亲从南疆平乱回来,立上一点战功,求娶公主。偏偏在那个时候,你那个沉迷丹药一心修仙的父皇,只因为邢罡一句话,就不顾自己亲妹妹的感受,将她嫁给了邢罡的义弟。”   说到这里,他眼底的笑意散去,盯着伏玉那张与先帝相像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你现在明白对着你这张脸,我有多少次想要掐死你?”说完,他又笑了一下,“但是谁让你又长了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睛。”   伏玉无论如何没想到,他如此憎恨邢罡如此憎恨他们伏家的原因竟是如此,也终于明白,为何他几乎屠尽了所有伏家的血脉,却偏偏留下一个寡居后宫的永宁长公主。   只是纵使他们曾经两情相依,时过境迁之后,陈原早已成为了一个偏执残暴,手中沾满鲜血的屠夫,永宁长公主真的还会喜欢这样的陈原吗?   他与伏芷只见过两面,其实谈不上有什么情分,但那人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或许是因为血脉相连,让他对伏芷难免多上一点担忧。伏芷久居后宫多年,究竟又为何在这种时候答应下嫁陈原?而陈原现在如此阴晴不定,伏芷若是嫁给他,只怕性命都堪忧。   伏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陈原:“朕想见见姑母,亲自问问她的意思。” 第二十五章   伏玉那句话说完几乎用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本以为陈原听完会暴怒, 熟料对方只是看了他一会, 慢慢地勾起唇角:“陛下要见自己的姑母,那就去见就是了。”说完,他转身对着殿外吩咐道, “准备御辇,送陛下去长信宫。”   这是伏玉第二次到长信宫,让他意外的是, 陈原只将他送到门口便离开了, 好像他真的不在意伏玉与永宁长公主会说些什么,又或者他只是要给予永宁长公主足够的信任与尊重。伏玉带着苍临, 身后远远地跟着两个侍卫,在长信宫门口犹豫了一会, 终于鼓足了勇气迈了进去。   长信宫里的一切都与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好像宫中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却独独没有影响到这里。伏玉进到里殿, 看见永宁长公主伏芷正坐在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册看的专注。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那双与伏玉相似的眸子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 不喜不怒地开口:“原来是皇帝陛下。”   伏玉躬身道:“侄儿见过姑母。”   伏芷笑了一下, 笑意却没有停留:“陛下到这里来,是因为陈原告诉你我们的婚讯了?”   伏玉没料到伏芷会问的如此直接,只能点了点头:“侄儿觉得此事太过突然,所以想过来问问姑母的想法。”   “我的想法?”伏芷像是听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侧过头看着伏玉,“现在在这宫里, 连你这个皇帝的想法都没人在意,我一个寡居多年的前长公主的想法,又有谁在意?”   伏玉哽住,但还是回道:“这毕竟事关姑母的终身幸福,总要知道姑母的想法。”   伏芷合上手中的书册,站起身走到伏玉面前,脸上带着分明嘲讽的笑意:“陛下又何必如此?如若本宫不愿意嫁给陈原,如若本宫说自己是被迫的,你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敢为了本宫,违抗陈原?”   伏玉微微闭眼,良久,慢慢睁开:“朕知道了,朕会去回复陈大人,姑母的婚事,朕不同意。”说罢,他一甩衣袖,转身就向外走。   伏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伏玉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急忙开口:“站住!”   伏玉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向伏芷:“姑母还有何事吩咐?”   伏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偏转过视线,淡淡地回道:“本宫的婚事,陛下没有同不同意的资格。毕竟几年前,我就已经下嫁,早就算不上你们伏家的人了。”说到这,她微抬眼,“当年的事儿陛下应该也听说了吧?还是说陛下打算效仿你父皇,再次干涉本宫的婚姻大事?”   伏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伏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自然不想干涉伏芷的婚事,他也没有那个本事干涉。他只是,只是想如果伏芷不愿意,他这个一国之君只是要表明他的态度。他虽然畏惧陈原,但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妥协的。   他自己可以畏缩可以惶恐,可以受尽屈辱,但是他不能拿别人,尤其这人是他名义上的长辈的幸福来妥协。   他朝着伏芷拱了拱手:“侄儿自然不敢干涉姑母的婚事。”他慢慢抬起头,毫不躲避地看向伏芷的眼睛,“姑母与陈大人的事侄儿已经听说了,也听说了陈大人对姑母的一腔深情,只是,侄儿以为,现在的陈大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与姑母两情相悦的陈原了。”   伏芷抬起头久久地看着伏玉,半晌,她唇边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现在的伏芷,又何尝还是当日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她走到伏玉面前,第一次像一个长辈那样摸了摸伏玉的头,轻声道:“我的婚事,就不由陛下操心了,我自有考量。至于陛下,”她犹豫了一下,“即使再不想坐这个位置,但既然已经坐了,总要做点什么,哪怕是为了自保。”   伏玉点了点头:“侄儿明白。”   伏芷叹了口气:“过几日,我会跟陈原说,替陛下寻一个先生。至于其他的,哪怕是我,大概也帮不了更多了。”   伏玉抬起头,头一次看见伏芷眼底格外明显的忧虑,轻轻地点了点头:“侄儿明白,多谢姑母挂心。”   伏芷摇了摇头,朝着伏玉挥了挥手:“陛下回去吧。”   “是。”伏玉朝着伏芷恭恭敬敬地施了礼,思虑重重地走出了长信宫的门。   苍临正候在宫门口,好像从那日开始两个人就愈发亲近了,不管伏玉去哪里,苍临都会跟在他身后,好像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伏玉会出什么状况一般。而伏玉居然意外的适应了这种形影不离。他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就连程忠也不会如此,但或许是因为苍临大多时候的沉默寡言不会让他觉得厌烦,也或许是因为,二人毕竟算是同在生死关前走了一场,这人对他来说,更重要了几分。   尽管苍临是个小太监,但伏玉却从来不会如此觉得,毕竟他从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在他眼里,现在的苍临成了忠叔之外与他相依为命的一个存在。   伏玉出了门就看见苍临正站在不远处与一个人说话,他眼底难免升起几分好奇,走近了几步才发现那人居然是荀成。伏玉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轻咳了一声走到二人身后:“苍临。”   苍临回过头看见他,问道:“回长乐宫?”   伏玉点头,视线在荀成脸上停留了一会,不甚在意地晃了晃脑袋,带着苍临朝长乐宫走去。   因为长公主本人没有意见,伏玉对她与陈原的婚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着陈原以他的名义赐婚,也如预料般看到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伏芷贵为长公主,夫死再嫁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都有先例在,只是偏偏她再嫁的人,居然是陈原。陈原把持朝政只手遮天,早已成了人尽皆知却无人敢提的事实。此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他独身多年,却在胞妹陈太后丧期迎娶寡居多年的长公主,难免让人怀疑他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把控皇室,找一个更名正言顺的身份来掩盖自己所做的一切。   尽管争议四起,但却没有人有胆量出言反对,陈原与永宁长公主的婚期还是订在了三月之后,届时国丧期满,再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止陈原。   不知道伏芷是如何说服的陈原,几日之后,陈原竟然真的为伏玉寻来了一个先生——正议大夫之子,翰林侍诏苏和。   苏和年纪并不算大,官拜翰林侍诏也不过是一个虚职,但据陈原所说,此人才学过人,学识渊博,聪慧至极,满朝上下难有及他者,因此陈原专门将此人请来,名为侍读,实为先生。   对于此人是不是真的才识过人,伏玉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他并不觉得陈原真的能够由着他去学那些治国韬略,学着如何当一个好皇帝。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   不过这是永宁长公主的一腔好意,他并不想辜负。   所以听完陈原的话,他朝着面前那个年轻的男人微拱手:“见过先生。”   苏和长相极其清秀,加上身体单薄,看起来倒是一个很普通的书生模样,只是眉眼清冷,即使是面对只手遮天的朝臣和名义上的一国之君,依然没有一丝的笑意,回礼道:“臣学识浅薄,不敢妄称先生,陛下不必客气。”   伏玉弯了弯唇角,朝着陈原的方向看去:“既是舅父所请之人,朕自是相信先生的。”说着回过头看了一眼,苍临已经端了茶盏过来,伏玉接过茶盏,恭恭敬敬地给苏和敬了茶。   苏和倒也没再客套,接了伏玉的茶,喝了一口:“既然陛下信任,臣也不再多言,自会将自己所学尽悉奉上,不敢奢求将陛下教成一代明君,但也愿陛下有所成。”   陈原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二人,闻言突然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看向伏玉:“先生已经请到,我也好回去向长公主交差了。”说着不等伏玉回应,起身便走。   苏和一直看着陈原起身离开,眉头微微蹙起,回过头看了伏玉一眼,但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开口:“今日时候还尚早,那就不如,臣出个题目,陛下做一篇文章来,臣也好了解一下陛下。”   伏玉脸上的笑意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他垮下嘴角,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做一篇文章?”   苏和点头:“臣只是想了解一下陛下先前的基础。”   伏玉求救一般看向自己身旁一直安静站着的苍临,别人不了解伏玉,苍临经过这段时日对他早就清楚的很,见伏玉看自己,只好开口:“陛下幼时险些蒙难,并没有至学的机会,对于此道也并不擅长。” 第二十六章   伏玉觉得苍临的话已经足够委婉至极, 毕竟就算把他所有认识的字全写出来大概都凑不齐一篇文章。当然这种话他没办法说出口, 毕竟这位年轻的苏先生已经皱起了眉头。   苏和听完苍临的话转头看向伏玉, 思索了一下回道:“这倒是臣的疏忽了。既然陛下不擅属文,那此事可以稍缓。陛下可以先把你读过的书说一下,臣好有个考量。”   “读过的书?”伏玉犹豫道。   “嗯。”苏和道, “四书五经这些基础的书目可以不用提,说一些其他的。”   伏玉默然,半晌之后, 他伸手按住了又准备替他解围的苍临, 朝苏和坦诚道:“先生说的书朕都没有读过,朕, 连字都识的不是很多。”   苏和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他好不容易将眼底的讶异收回, 之后道:“那陛下随便写几个字来,臣看一下。”   这一次伏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拒绝苏和, 便朝着苍临点了点头,由着他去准备笔墨纸砚。   上好的宣纸铺开,狼毫笔也沾满了墨, 递到伏玉手里, 伏玉犹豫着接过笔,盯着空白的纸张看了一会,墨滴顺着笔尖落在纸上,渲染出一大块浓重的黑。伏玉没敢回头,因为他觉得身后那位苏先生的表情一定不会很好。   多年以来伏玉提笔的次数屈指可数, 现在突然让他写点什么,他整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他知道正常人应该会写首诗或者词,但是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提着笔发了半天的呆,突然看见面前的苍临,思索了一下便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苍临”两个字。   苍临看着那两个字慢慢变得完整,表情一时之间变得格外复杂,他抬眼朝伏玉望去,发现他似乎对自己写的这两个字格外的满意,嘴角勾着笑,美滋滋地看着苍临:“我写的怎么样?”   苍临侧过头看见苏和的表情已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只能凑近了伏玉,小声道:“你这个临字写错了。”   伏玉挑眉,盯着那个“临”字看了一会,也还是没看出来自己究竟哪里写错了。他握着笔,半趴在纸上,始终不敢回头去看苏和。没等他想到要如何应对的时候,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就势将宣纸从伏玉手下抽了出来,没等伏玉反应过来,苏和已经捧着那张纸,紧紧地皱起眉头。   伏玉自觉理亏,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过不了这位苏先生这关,只能朝着苍临撇了撇嘴,表达自己的无奈。苍临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到那苏和身上。   纸上明明只有两个字,其中一个还是错的,但苏和愣是捧着那张纸看了半天,而后才回手将那张纸放回案上,看向伏玉:“既然如此,那陛下就从识字开始学起吧。”   伏玉没有想到即使这样,这位苏先生居然还没有放弃,他其实并不想学什么字,因为光是想想就觉得枯燥至极,但这位苏先生毕竟是陈原找来的人,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传回陈原耳中,只好应道:“那,全凭先生安排。”   事实证明苏和在这种事上是不会客套的。他从一旁对伏玉来说一直闲置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直接递给伏玉:“那就从这本书开始,陛下先试着读一下。”   “哦。”伏玉接过书,顺手翻开书页,慢吞吞地开始读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嗯,盈……”   “昃,日西也。”苏和说着,顺手提笔,在纸上写下“昃”字,垂下眼眸,淡淡地开口,“继续。”   “哦,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伏玉抬起头,将书册遮在自己眼前,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倒是颇有几分模样,但并没有讨好到苏和,苏和板着一张脸,听着伏玉读了几页,一张纸上已经写满了伏玉不认识的生字。   苏和低头看了一眼,道:“今天就读到这里,陛下,现在再来认一下这些字。”   伏玉有些忐忑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探头过去,就着苏和手指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等一页字读完,都不见苏和表情有什么变化,暗自里送了口气,看起来读的应该没错。   苏和将手里的纸拿起来,道“陛下现在的字无形无体,也只能从头练起,以后批阅奏折总不能还写成这副样子。”   伏玉低下头,默不作声,他知道依着陈原的打算,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可能见到奏折,更何谈批阅。不过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嘴上还是应道:“先生教训的是。”   苏和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纸递到伏玉手里:“臣的字虽然比不得大家,但初始给陛下拿来做个参考也应该够了,这纸上的字陛下每个临摹一张,明日臣过来的时候会检查。”   “检查?”伏玉小声的重复道。   苏和点头:“陛下既然信得过臣,以臣为先生,臣自然会尽自己该尽的责任,不求将陛下教成一代名君,但最起码也不至于身为一国之君大字都不识几个。”   “朕明白。”伏玉微低下头,眼底隐隐约约有一点失落,但还是朝着苏和点头,应下了他的要求。   苏和见他态度乖顺,紧皱的眉头倒是舒缓了一些:“陛下若足够勤奋刻苦,这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问题。”他转头用打量的目光看了一眼一旁的苍临,收回视线,“今日时候也不早了,臣且先告退,陛下切莫忘了练字。”说完,他朝着伏玉端端正正地施了礼,才退出了长乐宫。   苍临一直盯着那个苏和直到看着他人影消失才收回视线,转过头发现伏玉正盯着苏和留下的那张纸,紧紧地锁着眉头,满脸惆怅,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   伏玉转过头,满脸的可怜:“我在数苏先生一共写了多少个字,算算我今天要用多久才能把这些字写完。”   苍临抽了一下嘴角,看着伏玉:“那你算出来了吗?”   伏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算了一下,结果是,根本写不完。”   苍临默然,他看着伏玉一脸的苦恼,还是伸手拿了支笔递到他手里:“先生既然布置了总归是能写完的,我替你研墨。”   伏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都逃不掉的,只能苦着脸接过了苍临手中的笔,盯着雪白的宣纸看了一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落了笔。   因为有苏和的字作为参考,所以伏玉下笔的时候其实格外的认真,但是奈何毕竟能力有限,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毫无风骨。   苍临在旁边看着他写完一整个字,研墨的手停了下来,忍不住开口:“依着苏先生的水平,这个字怕是入不得他的眼,明日或许会让你返工。”   伏玉的嘴角垂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字,又看了看苏和的字,自己也清楚这实在是差的太多,这个苏和看起来为人严谨一丝不苟,这样的字怕是交不了差。   伏玉抬手胡乱地抓了一把脸,却不知道自己把手上的墨渍也蹭到了脸上,盯着那黑乎乎的一块看着苍临,有些苦恼地开口:“但是我真的只能把字写成这个样子了。”   苍临低下头,认真地看了一会伏玉写出的字,伸手在纸上点了点:“你从第一笔开始,重新写一下。”   伏玉抬头看了看苍临,点了点头,又重新落了笔,苍临撑着自己的下颌,专注地盯着伏玉的每一笔,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这里,要先写这个横,之后再继续写。”   伏玉愣了一下,才点头按着苍临的说法继续往下写,只写了一划就又被抓住了手腕,伏玉再抬起头,苍临已经绕到了他身边,用右手握住了伏玉的右手,把着伏玉的手将整个字写完才放开了手。   苍临的手掌微凉,以至于他放开手伏玉手背还残存着那冰凉的触感,伏玉盯着自己的手背愣了愣神,才想起来低头去看纸上的字,惊讶道:“你以前练过字?”   苍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练过。今日苏先生问你的书我也都读过,但因为是自己读的没人讲解,所以很多东西并不是很通透。”   伏玉眼睛亮了亮:“那你可以问苏先生啊,陈原不是说他才学过人吗?”他转头朝着那边的书架看了一眼,“反正那些东西我是真的不怎么感兴趣,你可以慢慢看,看完了向苏先生请教。”   苍临先是有几分欢喜,但跟着还是犹豫起来:“我现在毕竟只是一个小太监,苏先生官拜翰林侍诏,虽然只是一个虚职,但以其家世和自己的学识,又怎么愿意理我?”   伏玉微微蹙起眉头,仔细地考虑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我可以帮你问呀。你可以把你不懂的东西都告诉我,然后我去问苏先生,他讲解的时候你在一旁听着,就可以学到了呀。”   苍临抬眼看着伏玉,伏玉从他的眼底看见了分明的喜悦,也忍不住弯了唇角:“所以,今天的字,你能不能帮我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伏玉:朕不想读书。 第二十七章   苍临转过头看着伏玉, 一脸的一言难尽。伏玉仰着头, 一张脸上都是讨好, 苍临锁着眉头就这么盯着伏玉看了一会,他总觉得就着伏玉现在的表情,如果自己拒绝, 这人极有可能直接哭出来,但他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帮你写这些字容易,但是依着苏先生的本事, 肯定会发现, 况且,就算我今日模仿你的字迹把这几张纸糊弄过去, 等苏先生让你下笔的时候又会露馅。”   伏玉脸上最后一点笑容垮了下来,他手里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了几笔, 低着头小声道:“可是照着我现在的状况,大概一页都写不完。”   苍临拧着眉头抬手轻轻抹去伏玉脸上的墨渍, 终于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伏玉的右手:“我带着你慢慢写,你看仔细了。”   因为这个姿势,两个人靠的格外的近, 伏玉稍微扭过脸就能看见苍临的侧脸, 他愣了愣神才点头道:“好。”   苍临尽管年纪不大,个子也没有长起来,但是手指却纤长,握住伏玉的手时格外的坚定,让伏玉忍不住侧目去看他, 刚一分神,就被苍临另一只手在头上敲了一下:“每个字我只教你写一遍,剩下的还是要自己写。”说完他看见伏玉变了的脸色,又补充道,“既然要写,就干脆真的好好练一下,才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   伏玉撇了撇嘴:“哦。”   苍临说到做到,带着伏玉把每个字都写了一遍,就收回了手,站在一旁开始研墨,伏玉几次拿眼瞥他,他都好像没有察觉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伏玉长长地叹了口气,拿笔又沾了沾墨,低下头继续写了起来。   先前没有人教过伏玉写字,所以他会写的几个字也只是依葫芦画瓢毫无章法,而苍临刚刚带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倒是让他找到了那么一丁点感觉,苍临坚定的态度让他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对于逃不过的事情,伏玉再怎么不愿意,终归还是能坦然面对。   他有生之年写过的字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日的多,每每落笔就在脑海中回顾刚刚苍临对他说的要点,每一笔都写的格外谨慎与专注,最后回头看起来,虽然远远及不上苏和的字,也赶不上苍临做的示例,但是对比他先前写下的那几个字,却是要好上太多,伏玉自己看了两眼都忍不住翘起了唇角,从心底隐隐地升起一股满足感。   写了两页字后,伏玉放下笔,用力甩了甩自己发酸的手腕,腹部传来了空荡荡的感觉,他转头朝着苍临道:“这么快要到晌午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回应他的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原本一直在研墨的苍临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伏玉觉得有些诧异,今日没有早朝,他们起的也并不算早,这才刚到晌午,苍临居然又睡着了,是陪自己写字实在太无聊了吗?伏玉将写好的那页纸拿了起来,撇了撇嘴,其实也还好吧?   他转头又去看苍临,总觉得他脸上带着那么一点疲惫,细细地回忆起来,这人这段时日好像都一副累的很的样子,没事的时候就趴在那里睡觉。这么想着,伏玉忍不住探手去摸苍临的额头,他已经刻意放轻了动作,但手还没碰到,苍临已经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满脸戒备地看着伏玉。   伏玉被他突然起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吵醒你了?”   看清他的脸苍临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晃了晃头,打了个呵欠,目光落到桌上:“写完了?”   伏玉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哪有那么快。只是临近晌午了,先吃点东西吧?”   “好,我去看看他们送了什么东西来。”苍临说着起身,殿门刚好被推开,程忠提着个食盒从外面走了进来,朝着两个少年笑了一下,“饿了吧?”   两个少年几乎是同时皱起眉,苍临上前从程忠手里接过食盒,伏玉拉着程忠在椅上坐了下来,不满道:“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吗?”   程忠笑了起来:“躺了这么多日,又有上好的药品养着,什么伤啊痛啊早就好了,就当是活动活动而已。”   程忠身上原本就是皮肉伤,算不得什么大碍,养了些日子确实好了不少。只是他那日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画面始终停留在伏玉脑海中,让他对程忠的事就格外的紧张,恨不得让他整日躺在床上才能安心。至于苍临,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行动上表达的意思与苍临如出一辙。   伏玉在程忠身边坐下,忍不住又拉着程忠的胳膊说了半天,直到程忠保证会好好休息不再到处乱跑才松了口气:“那我们吃饭吧。”   每日的膳食都是御膳房做好送到长乐宫里来,虽然并不能完全按照伏玉这个皇帝的口味,但幸而也谈不上什么亏待。苍临将食盒打开,里面的各式菜色一应摆好,给每个人添了饭,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苍临平日里话不多,吃饭的时候更是格外的安静,有时候伏玉都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种脾气秉性?   程忠将两个鸡腿分别夹到两个少年的碗里:“你们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要多吃一点才是。陛下倒还好,苍临也太瘦了些。”   苍临吞掉口中的饭,朝着程忠道:“谢谢忠叔。”   伏玉看着两个人忍不住弯了眼角,顺便就夹了一块翠绿的青菜放到苍临面前:“呐,也别光吃肉,青菜也要吃的。”然后预料中的看见苍临变了脸色。   同吃同住一段时日伏玉发现苍临瘦小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吃食上挑剔的很,尤其像眼前这种翠绿的青菜,是一口都不肯吃的。所以伏玉总是忍不住生起几分故意逗逗苍临的心思。   苍临盯着那块青菜看了一会,表情格外的复杂,似乎是在剧烈的斗争,但终究还是接过了青菜塞到嘴里,只嚼了几口,就吞了下去,然后朝着伏玉点了点头:“多谢。”   他这副样子倒是让伏玉有些不好意思,他盯着苍临看了一会,没话找话地说道:“嗯,我发现你最近特别容易困啊,没事就在睡觉,是生病了吗?要不要找御医瞧瞧?”   苍临往口中扒饭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急急忙忙将口中的事务吞掉回道:“没有生病,我身体好的很,不用叫御医。”   伏玉一脸的困惑:“那是为什么?”   程忠听完他的话笑了一下,劝慰道:“可能是天气渐渐暖了,春困秋乏吧。更何况,苍临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疲累也正常。”说着朝着苍临看了一眼,“这么说着,我倒是觉得苍临看起来似乎是长了点个子。”   伏玉用怀疑地目光朝着苍临看了一眼:“我倒是觉得他还是瘦瘦小小的。”说完,夹了一大块肉给苍临,“那还是多吃点吧。”   苍临盯着那块肉看了一会,抬起头朝着伏玉认真地说道:“我将来肯定会比你高的。”   伏玉一愣,一旁的程忠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陛下长个子比较早,前几年长得快,这两年倒是慢了点。”   伏玉略有些许不服气,端着饭碗愣了一会,笃定道:“那你也不会长过我的。”   苍临抬眼看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淡淡地回道:“那就走着瞧。”   吃过午饭,两个人把程忠赶回了房里休息,又重新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伏玉提起笔,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苍临:“你要不要也回去睡一觉?”   苍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摇了摇头:“我陪着你写完。”   “哦。”伏玉咬了咬笔杆,看向自己上午写的那两张纸,“你还没说那两张写的怎么样呢?”   苍临这才想起来一般伸手将那纸拿了起来,挨个字看了过去,半天才看向眼巴巴的等回应的伏玉:“嗯,确实是有进步。”   伏玉嘴角翘了起来:“我也觉得我有进步啦,就是不知道明天苏先生会怎么觉得。”   苍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字,又抬头看了看伏玉的表情,最终还是安慰道:“苏先生见过你最初的水平,这个字虽然算不上多好,但也看得出来用心。苏先生应该最是清楚,练字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就算不夸奖,但也不会再批评你,所以,继续写吧。”   伏玉歪着头听完他的话,觉得心情好上了一点,看着那两张纸心底居然也涌起了几分成就感,拿笔沾了沾墨,低头又开始写了起来。   苍临搬了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刚刚从书架上找到的书,低头看了起来。伏玉侧过头往那书上看了一眼,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一片字,晃了晃脑袋,觉得身旁这个少年更多了几分神秘感。 第二十八章   伏玉有生之年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如此勤奋的读书, 哦不, 现在还仅仅是识字, 连一本千字文还没有认全。   所以也伏玉从未想过,仅仅是识字居然也会如此的辛苦。   其实依着苍临的角度,苏和布置的那几页字算不了什么, 毕竟早年自己识字的时候还没有伏玉现在一半高,握着毛笔在书案前一站就是一整天。   不过他也清楚,现在的伏玉跟当年的自己终归是不一样的, 尽管苏和看起来要求严格, 但不过是他一人的态度,归到陈原那儿对于伏玉究竟能不能学到东西根本不会在意, 甚至来说,陈原更希望伏玉永远是现在这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毕竟他要的只是一个傀儡,这样的伏玉才更好拿捏。   回过头来看自己当日, 所有的辛苦与努力,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而已。   伏玉从上午写到黄昏,又从黄昏写到晚上, 除了中间吃了两顿饭, 其他的时间都伏在书案前,才终于临睡前将那几页纸都写完。   伏玉打了个呵欠,伸手一张纸一张纸的翻过,忍不住感慨道:“我这算不算是废寝忘食啊。”   苍临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早课,起晚了只怕苏先生会不满。”   伏玉写了一整天的字,早已又困又累,早就没有别的精力,点了点头,随便洗了一把脸,便爬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没过一会,就睡了过去。   苍临洗完脸,陆续熄灭殿内的烛火,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榻边就看见伏玉脸朝下睡得香甜,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毫无一点形象。   苍临与这人接触久了,对于他这副样子早已经习惯,心中也清楚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不拘小节的样子,这个皇城对他来说,才更像一个牢笼。   苍临伸手替伏玉盖好了被子,回头吹熄床边的烛火,大殿内一片昏暗,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挨着伏玉躺了下来。   自打回了宫他便一直与伏玉睡在一起,最初那日只是来不及找睡觉的地方,到后来却只是因为习惯。偌大的长乐宫空荡荡的,只有主殿才稍微有那么一点人气,睡在伏玉身边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心安。   这是他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面对伏玉的时候他不再充满防备,甚至不知不觉间开始慢慢地信任那个明明没比他大多少的少年。   苍临扭头看了睡梦中的伏玉一眼,他知道伏玉的心愿,知道他想尽办法最终只为了逃出这个皇城。苍临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等自己变得再强一些,等了结了所有的事情,如果那时候伏玉还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他就带伏玉还有忠叔离开皇城,按着他的心愿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快意人生,就当是对他们给予自己的善意的回报。   这么胡乱想了一会,苍临渐渐生起了一点睡意,慢慢闭上眼睛,将所有的胡思乱想都从脑海中清楚,让自己陷入浅眠。   苍临的觉一向很浅,这是他自小生活环境而养成的习惯。现在虽然比以前安稳了一些,但睡不了多久就到了他与荀成约定的时辰,不能误时。虽然他对荀成此人还稍存些许质疑,但却没法否认这几日来荀成真的教了些东西给他,至于他最终的目的,苍临一时之间还不想去揣摩。   因为即使那人心怀不轨,以现在的自己来说也无力与之抗衡。   月光穿过窗纸映在地上,让整个大殿看起来多了几分清冷,但床榻上两个少年的呼吸声却又为这个依旧冷清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暖意。   第二天一早伏玉照例是被叫醒的,自从做了这个皇帝,他觉得自己就没有一日是睡饱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外的发现身边的苍临居然难得地还在睡梦中,倒是程忠站在床侧,朝着他低声道:“陛下,该起了,一会先生就过来了。”   伏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朝着程忠点了点头,程忠见他清醒了便转身走了。伏玉在床上愣坐了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伸手推了推苍临的手臂:“唉,该起了。”   原本还在睡梦中的人突然就坐了起来,一只手按着刚刚伏玉碰过的地方,呆愣地瞪着伏玉。   伏玉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又一直按着自己的手臂,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怎么了?我好像没用力吧,你怎么好像很痛的样子?”   苍临的脸色的确并不怎么好,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又朝自己手臂上看了一眼,然后条件反射一般将手臂藏到身后:“没事。”   他这个举动让伏玉忍不住起疑,直起身子拉着苍临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拿到自己眼前,不由分说地就掀开了衣袖,露出白皙皮肤上一道明显的青肿。伏玉挑起眉:“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回忆起这几日苍临的行踪,大多的时间都与自己在一起,应该没有什么单独的机会接触陈原,“是门口的那几个侍卫吗?”   苍临摇头,将手臂收了回来,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将衣袖放下:“昨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伏玉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直视苍临的眼睛:“真的不是被谁欺负了吗?”   苍临发现他那张一向带笑意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严肃,想了想回答道:“长乐宫加起来也没有几个人,门外的那几个侍卫平时连话都不会跟我们说,又怎么会欺负我。至于长乐宫外,”他笑了一下,“我现在好歹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内侍,又有谁会欺负我?”   伏玉看了他一会,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当今圣上的贴身内侍又如何?当今圣上又有几个人放在眼里?如果真的有人欺负你,要告诉我,我不想再让你们因为我……”   苍临看出他眼底的失落,难得放轻了声音:“放心吧,不会有人欺负我的。”不仅不会再被欺负,将来有一日,他会把先前所受的一切全部讨回来。   伏玉又把苍临的手臂扯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定确实没有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他刚刚说的的确是心里话,尽管与苍临认识的时日不算久,但现在也已休戚相关,经历了先前的那一日会后,他实在害怕苍临再受到什么伤害,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   苍临被伏玉拉着手臂上了药,才开口:“快起吧,苏先生一会要来了。”   伏玉这才想起从今日起自己每日上午除了时不时的早朝,还多了一件事,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下床去洗漱。   苍临自己坐在床榻之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若有所思。这是前一夜他与荀成练习武艺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本以为衣袍宽大可以藏住,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伏玉发现了。刚刚对方眼底的担忧并不是虚假,他是真的很怕自己再出什么事情。   苍临深深地吸了口气,鼻息之间弥漫着药油的味道,长到这么大受过的伤不少,像这种小伤更是数不胜数,却是第一次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抽着一张脸替他上药。   虽然这小皇帝看起来一无是处,却是这么多年来他所遇见的对自己最为和善的人了。   伏玉终归是伏玉,洗完脸回来就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这副轻松一直持续到用完早膳,苏和再次出现才稍稍有所收敛。   苏和照例是先向伏玉问安,一丝不苟毫不敷衍,等起身后才看向伏玉:“陛下,昨日的字写的如何了?”   伏玉应声,转头朝苍临看了一眼,苍临已经将前夜伏玉所写的字递到了苏和手里,苏和接过纸,先看了苍临一眼,眼底浮现出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而后才将手里的纸慢慢地展开,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苏和看的格外的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纸张,仿佛殿内只有自己一般专注。另外两个人也没有出声,苍临本身就安静,而伏玉是不敢,其实伏玉心里清楚,苏和明明只是一个弱书生,但他身上却带着某种让伏玉觉得不敢冒犯的气势。   过了好一会,苏和才将手里的纸随意地折了一下,抬头朝着伏玉道:“虽然还差的多,但比起昨天白日的那几个字,看的出来倒是花了些心思,连着这么多页看下来,也没见有所敷衍,陛下如若能坚持下去,时日渐久,总会有所小成。”   伏玉对上苏和的眼睛,见对方眼底平静,虽然不见什么喜悦,倒也没有不悦,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应道:“多谢先生教诲,朕自会坚持。”   苏和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顺手去拿那本千字文,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伏玉朝着苍临挤了挤眼睛,眼底带着一丝愉悦。 第二十九章   因为苏和的出现, 伏玉的生活变得愈加充实起来, 除了按照陈原要求参加每几日一次的早朝, 其余时间每日依旧晨起要上早课,苏和认为一日之计在于晨,常常每日天微亮就已经进了宫, 伏玉也只能早起,好不容易强忍着困意坚持到苏和离开,却也不能轻松, 还要打起精神完成苏和布置的任务。   最开始的几日, 伏玉还叫苦不迭,但时日渐久, 居然也开始习惯。尤其是当他侧过头看见苍临坐在自己身边专注地看着书时,居然从心底隐隐地升起几分踏实的感觉。他有时候在想, 如果他不是生长在宫里,更不是什么皇子, 只是在民间普普通通地长大,或许每日从学堂回来,也是这样跟小伙伴一起读书写字, 之后一起出去玩耍。   这是先前的十几年来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日复一日地过着安稳踏实的生活。有要做的事情,有作伴的人。尽管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每日学这些东西以后究竟有何用武之地。   不管内心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时日渐久,竟也逐渐显露成效。伏玉识的字渐多,下笔的时候也不再是最初那般歪歪扭扭毫无形状, 苏和逐渐放弃了简单易懂的蒙学,开始给伏玉讲解一些更为深刻的东西。   “日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苏和念完,抬头看了一眼一脸迷茫的伏玉,相反站在他身后的苍临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苏和把二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淡淡地开口,“陛下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   伏玉微愣神,缓缓第摇了摇头:“朕不懂,还请先生解惑。”   伏玉的回应明显在苏和的预料之中,他淡淡地开口:“帝尧名曰放勋,为人恭敬节俭,明察四方,善理天下,思虑通达,宽容温和……也正是因为这些,尧帝发扬自己的才能让家族和睦,明辨百官善恶,最后才让诸侯国协调和顺。”说完这些,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臣以为为君者,当效仿帝尧。”   伏玉小心翼翼地看了苏和一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苏和所说的话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苏和是接着上古先帝的事例为他来讲为君之道。只是从伏玉的角度来说,这些对啊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苏和将伏玉的表情收入眼底,只以为以伏玉的基础来说还没有完全理解,在脑中思索了一下,准备再细致地为伏玉讲解一下,还不及开口,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回手拉开了殿门,就看见一个一身侍卫服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门外,脸上是分明轻视的笑意。   苏和微挑眉:“你是何人?”   “备身郎将荀成,负责侍卫陛下左右,尤其是这长乐宫的安危都由在下负责。”荀成靠在门口,双手环在胸前,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苏和,“苏先生,久仰。”   苏和确认了这人的身份,收敛了自己面上明显厌恶的表情,冷淡地回道:“荀大人客气了,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而已。”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无论如何,荀大人都不应该在此打扰陛下吧?”   荀成先是一愣,跟着就笑了起来:“在下负责护卫这长乐宫的安全,所以,要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守卫他的安危。更何况,直到现在,在下也一直站在这门外,又何来打扰陛下一说?倒是苏先生突然拉开门,毫不含蓄地质问在下,倒是让在下吓了一跳。”   荀成面上挂着笑意,那笑意里却好像带着分明的嘲讽,让苏和觉得格外的烦闷,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如他所说的一般“恪守职责”,哪怕到现在都是站在殿门外,所以也确实没有超出自己本分的表现。   只是刚刚苏和分明听到了这人在门外发出的嗤笑,也正是因此,自己才会打开门。   见苏和表情犹豫,荀成又笑了起来,挑了挑眉继续问道:“苏先生可是有事要吩咐在下?”   苏和微抿薄唇,看起来情绪不虞,但还是回道:“不敢,在下就不打扰荀大人了。”   荀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臂,向前几步将手按在门上:“是在下不打扰陛下与苏先生才是。”说完,他朝着一直坐在书案前一脸茫然的伏玉点了点头,从殿外将殿门缓缓地关上。   苏和对着殿门愣了一会,才转过身,朝着伏玉道:“陛下,我们继续吧。”   伏玉还没有从刚刚二人之间莫名其妙地对话中回过神来,听见苏和的话只能下意识地应声:“是。”   苏和将书册重新拿了起来,继续为伏玉讲解上面的内容,因而也忽略了身边苍临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深深考究的目光。   一日又这样毫无波澜地过去了,陈原这段时间不知道是在忙什么,鲜少出现到长乐宫,也正是因此,伏玉才能得到难得的安宁。   丑时刚至,原本还在睡梦中的苍临便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地换上外袍,悄无声息地顺着长乐宫的后门摸了出去,直奔御花园。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他已经摸清了最近的路线,可以避开巡夜的所有侍卫,不惊动任何人的赶到那里。   他到的时候,荀成已经侯在那里。苍临曾经试过早起半个时辰赶去御花园,但是荀成依旧率先到达,就好像他一夜未睡一般,整夜待在那里等着苍临出现。   见到苍临,荀成点了点头:“今日的动作倒是更利索了一些。”   苍临抬头看着他,没有任何回答。其实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大多是这样的,苍临本身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而荀成又不是一个按套路出牌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苍临常常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便干脆不说,以免多说多错,反而被这人挑到错处。   荀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苍临,挑了挑眉,随口道:“我看这段时日那个苏和已经开始给小皇帝讲起了四书五经?你也跟着听了?”   “是。”苍临回道,“苏先生年纪虽轻,但是学富五车,同样的《尚书》由他讲起来,倒是听出了不同的见地。”   荀成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学富五车倒是确实,只不过有些时候,过于迂腐。”   苍临低着头想了想,抬起头看向荀成:“你不喜欢苏先生?”   荀成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苍临的话,半晌回道:“倒是没有不喜欢,这个苏和是有点真本事的人,为人迂腐却也耿直,有自己的原则。对比朝中那些虚伪软弱之人,倒是要讨喜的多。”   苍临疑惑:“可是他不是陈原的人吗?”   “其父苏坤倒确实是与陈原交好,不过此人素来圆滑,善于结交朝臣,所以在陈原掌控朝野之后与之交好也不算意外。”荀成说道,“但是苏和此人却与其父大不相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沉浸于诗书之中,不掺和其父在朝中的勾结。此次他来给小皇帝当先生,大概也是其父的属意,他无法拒绝。”   苍临点了点头:“那你先前与苏先生有过接触吗?”   荀成笑了一下:“那倒是没有,不过今日一见,倒是与传言格外相符了。”荀成说完看了苍临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和学识渊博,有机会跟着他学习倒是一件好事,只不过,他某些迂腐的思想你倒不用尽信。”   苍临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那就开始今日的练习吧。”荀成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格外的清楚,他转过身朝着四周看了看,似乎是思索了一会,才开口,“我今日来的时候,在西北角藏了个盒子,今夜你的任务就是避开巡夜的侍卫还有各个宫门外的守卫,找到那个盒子。”   苍临敛眉,面上的表情有些凝滞,这些日子他一直跟着荀成练习武艺,这几日荀成一直打算着要找个机会试试他这段时日所学,但没想到是这种考验。这考的不仅仅是他的武艺、胆色,还有,他的思虑。   荀成瞥见他的表情笑了一下:“怎么?不敢?这倒也是,毕竟如果你被人发现的话,我是不会出面救你的,你只能等着小皇帝明日去跟陈原求情包你。另外,你必须在天明之前拿到那个盒子,不然,你还要想着如何跟小皇帝交待你的行踪。”说完,他低头看了苍临一眼,“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苍临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对上荀成的眼睛,眼底充满了坚定:“我会做到的。”   荀成笑了起来:“那好,我拭目以待。” 第三十章   黑夜总会让人生起一种寂寥感, 但苍临却不以为然, 对他来说夜色却是最好的掩护。这一段时日, 荀成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借着练习武艺的由头,让苍临摸遍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苍临对于夜色之中的皇城甚至要比白日的更加熟悉。只不过,却是头一次要自己一个人穿过大半个皇城, 只为了去找一样东西。   皇城的西北角苍临也并不陌生,伏玉长大的那个冷宫现在正在那里,他与伏玉一起去过一次, 连日来在荀成的安排下, 也先后去过几次,只是没想到荀成会将东西藏在那边。   起初知道是在西北角的时候, 苍临心底还隐隐升起一丝庆幸。因为皇城的西北方向的宫殿多是冷宫,多年以来没有人居住, 连巡夜的侍卫都很少接近那里,但等他沿着墙角一路摸过去时才发现, 今夜一切似乎不太一样。   大概是荀成刻意给苍临制造的难度,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由头,几乎调动了大半个皇城的守卫, 原本清冷的西北角也多了人巡夜, 苍临一路摸过去,一时不防,险些暴露了身形。这才更多了几分谨慎,直接翻上了屋顶,一路摸进了冷宫。   在西北的这片冷宫里想要找一个盒子其实并不怎么容易, 需要对荀成这个人格外的了解,需要缜密的心思,更需要极致的耐心。这对于现在的苍临来说,其实也并不算一件难事。   苍临先前还不觉得,直到这一晚,他才恍然发现,荀成教给他的东西要远远地超过了他的预估,他得到的不仅仅是武艺上的精进,他开始学会冷静地去面对眼前的问题,学会思考,也学会等待。   东边的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苍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屋檐上那个并不怎么起眼的盒子拿到手里,刚要将盒盖掀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破风之声,猛地向左跨了一步扭转过身体,抬起左手手臂挡住直奔自己左脸的那一拳,右手成掌刀,直接劈了出去。   借着昏暗的晨光苍临与那人接连对了五六招,才看清对方的脸,向后退了一步,将那个木盒递了过去:“呐,找到了。”   荀成收了自己的攻势,翘了一下唇角,看向他手里的木盒:“你都不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吗,可能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奖励呢?”   苍临的唇角扯了一下,将那木盒直接塞到荀成手里:“一个空盒子而已,自己留着吧。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荀成抬手将那盒子抛起,而后又接住,挑了挑眉:“不听一下评价吗?”   苍临的脚步微顿,转过头看向荀成,看见对方脸上的笑意微收,难得正经地开口:“身手还是可以的,我专门派了几队人不间断地在这附近巡逻,你都没被发现,这点倒是值得夸赞。至于其他的,”荀成抬手指了指东北渐亮的天色,“不过速度还是慢了一些,再耽搁一会,天就全亮了。”   苍临微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荀成扫量了他的表情,勾了一下唇角,他知道这个少年的心思有多重,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下次再考验的话,他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这难免让荀成居然升起了一点期待。   苍临抬眼就看见荀成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伸手从他手里将那个木盒子拿到自己手里,身形一闪,从屋顶直接翻了下去,逐渐消失于荀成的视野之中。荀成站在屋顶之上,遥遥地望着日出的方向,勾起了唇角。   苍临今日确实是耽搁了一些功夫,等他摸进长乐宫的时候,天已经渐亮,晨曦顺着窗户照进了殿内,苍临刚刚进到内殿,就听见床榻上伏玉翻身的声音,已是要醒的征兆。苍临稍一犹豫,干脆直接走到床榻边,伸手拍了拍伏玉的手臂:“该起了,今日要上早朝。”   伏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半梦半醒地看了看苍临,胡乱地点了点头,将脸在床上又蹭了蹭,才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小声地嘀咕道:“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一国之君连个懒觉都睡不了,还这么多人觊觎这个位置?”   苍临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愣了愣神还是没忍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小心这种话被苏先生听见,又要教育你。”   伏玉一听苏和的名字,就忍不住垮下脸来。这段时日在苏和格外严苛的教导之下,伏玉对苏和的敬畏已经只逊于陈原。苍临瞥见他的脸色,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点,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让伏玉不由愣神,与他对视了一会才不满地扭过头:“好啦,去忙你的吧,我去洗脸。”   苍临面色难得柔和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弯了一下唇角,朝他点了点头。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   南夏淳熙元年三月二十八,三月国丧期满,太尉陈原即迎娶寡居宫中多年的永宁长公主伏芷。二人的婚事从定下之日便震动朝野,直至大婚之日,仍有许多人难以置信,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伏玉,即使伏芷亲口向他表示自己愿意嫁给陈原,他的内心依旧十分的复杂。陈原此人情绪难辨阴晴不定,又锱铢必报,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凶狠歹毒。即使二人曾经两情相悦,但在发生如此之多的变故之后,那些感情大概早已泯灭,依着伏玉的角度,他觉得陈原多年以来孤身一人不肯娶妻,只是因为得不到的偏执而已。不管他与伏芷之间姑侄情分如何的寡淡,他还是不希望伏芷嫁给陈原那种人。   但是他偏偏又无可奈何。   伏玉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大殿中央的两人,陈原一身红色婚服,长身而立,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却不似往日那般让人隐隐生惧。他身侧是一身凤冠霞帔的永宁长公主伏芷,盖头遮住她的面容,伏玉不知道她此刻脸上是否也像身边的陈原那般带着笑容。   依礼陈原与伏芷应该向伏玉叩首以谢皇恩,但是伏玉无论如何是不敢受这二人之礼的,在礼官开口之前抢声道:“皇姑母与……姑丈是朕的长辈,朕年纪且轻,今日也只是为长辈的婚事做一个见证,无论如何不敢受此礼,二位就只叩谢天地还有,还有列祖列宗吧。”   自伏玉继位以来就不见陈原向伏玉见过礼,礼官原也担心自己依礼而行会惹恼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见伏玉开口也乐得如此,便按着伏玉的话引着这二位先拜天地,再拜祖宗,最后,夫妻互拜。   二人跪倒在地,永宁长公主已经盈盈伏身,倒是陈原仿佛愣神一般盯着伏芷看了一会,直到礼官忍不住小声提醒,他才翘了一下唇角,慢慢地叩首。   伏玉微微眯了眯眼,他的脸色其实并不怎么好看。刚刚陈原那一刻的迟疑让他忍不住多想,他不知道刚刚那一刻陈原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欣喜,是遗憾,还是终于得到之后的失落?   这些他无从知晓,即使知晓,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办法,他微微偏转视线,环视大殿之中默不作声的群臣,陈原的亲信自然满脸欢喜,也有一些对南夏皇室还抱有一丝希望的老臣眼底难掩担忧,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他们根本不在意陈原为何要娶永宁长公主,也不想知道这二人是否是真心结亲,他们唯一在意的是,这桩婚事会不会对朝堂造成什么影响,而这种影响又会不会波及到自己。   伏玉将视线又转回到大殿正中的那二人身上,其实凭着良心来说,陈原虽然已近而立之年,但身形清瘦,又生的面嫩,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二人倒也能算得上郎才女貌,绝世佳偶。不管这二人究竟是为了何事结亲,但是在他们的心底,大概都会忍不住去设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当日先帝没有受邢罡的蛊惑,而是让二八年纪的伏芷嫁给自己心仪的陈原,那么二人之间的种种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然而一切都只不过是设想而已。   “礼成。”礼官的声音让伏玉重新打起精神,礼成之后还有婚宴,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对此婚事的重视,陈原将婚宴直接设在了这武英殿之上,虽然已经超出了礼制,却没有一人敢反对。   侍女将永宁长公主扶到了偏殿休息,陈原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才转过身朝着礼官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入座,宴席可开。   伏玉微垂眼帘,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望向下首的陈原:“朕才疏学浅,说不来什么,仅以此酒祝贺姑丈夙愿达成。”   陈原拿起面前的酒盏,朝着伏玉露出一丝笑意:“那臣,多谢陛下。” 第三十一章   不管怎么说, 这场婚宴的主人都是陈原, 所以伏玉只是在宴席开始的时候坐了一会, 便找了借口离开,以免勉强坐在那里,大家心底都不自在。   伏玉从偏门出去, 远远地听见身后大殿之内传来的喧嚣与热闹,竟从心底升起了几分寂寥,他微微垂下眼帘, 朝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苍临开口:“走吧, 我们回长乐宫。”   苍临却没有反应,伏玉回过头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旁边的方向, 忍不住也跟着看过去,才发现那里是偏殿, 某种念头从心底升起,伏玉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苍临, 你说我要是偷偷摸进去看看姑母, 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苍临凝眸落在他脸上,良久,轻轻点了点头:“我帮你在门口守着。”   伏玉弯了唇角,高兴地拍了拍苍临的手臂,转头朝着偏殿去了。   自那日在长信宫之后, 伏玉一直再没有机会见到伏芷。确切来说,他跟陈原都是在早朝上才见了几面。伏芷没有想见他,他也不敢向陈原提起去见伏芷的请求,其实即使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但是在今天这种日子,既然难得有了机会,他就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伏芷 ,想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好。   偏殿里静悄悄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去了武英殿分享陈原的喜悦,又或者是有人刻意吩咐的,伏玉一路进到内殿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伏芷正端坐在榻上,盖头遮住她的面容,让人无法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伏玉看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出现:“侄儿见过皇姑母。”   伏芷的声音从盖头底下传了出来,带着分明的惊诧:“皇帝?你现在怎么在这儿?”   “侄儿不好在宴席上多待,正准备回长乐宫,路过这偏殿就想来看看姑母。”伏玉站在伏芷面前,眼底带着些许犹豫,“不知姑母近来可好?”   “有劳皇帝记挂。”伏芷淡淡地回道,“我自是安好。倒是皇帝,听说陈原为你请了苏大人家的公子做先生。此人我早些年间见过几次,颇有才学,皇帝还需好生跟着苏先生学习才是。”   “侄儿明白,自然不会让姑母失望。”伏玉应声,抬起头看着伏芷,却不知还要说点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与长辈交流的经历,对于伏芷虽然挂心,但真的面对伏芷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终于伏芷开了口打破了这种沉寂:“若是没有别的事情,皇帝还是先回去吧,毕竟今日皇帝出现在这里于礼不符,若是落到有心人眼里,难免麻烦。至于皇帝的心意,本宫收下了。”   伏玉怔了一下,急忙回道:“那,那朕就不打扰姑母了。”说着也不管伏芷能不能看得见就朝她点了点头,背转过身刚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伏芷的声音,“算起来皇帝年纪也不小了,过些时日待本宫有了空闲,便从朝臣宗亲之中选几个省心的人送进宫来,也好过待本宫搬出去之后,这偌大的皇城只剩下皇帝一个人。”   伏玉心下茫然,转过头看向伏芷,却见对方又挥了挥手:“此事本宫自有主张,皇帝就先不用担心了。”   伏玉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开口:“劳烦姑母了。”   从偏殿出来伏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就看见背对自己站在殿门口的苍临,他的脊背挺直,站在殿门口就像一棵青松一样挺拔,连那身最难看的內侍衣袍都没能掩盖他的英挺,伏玉忍不住愣神多看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苍临这几个月来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脸上似乎多了几分坚定,身形都不再似之前那么单薄,连个子好像都长了一些。伏玉忍不住放轻了脚步走近了几步,伸手遥遥比了比,确定苍临的个子似乎是真的长了,不过倒还是自己更高一些才松了口气。   苍临早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尽管伏玉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却没有办法瞒过现在已经更加警惕敏锐的自己。他能听见脚步声,自然也能辨别出那属于谁,所以兀自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察觉一般,直到那只熟悉的手轻轻地拍上自己的肩头,才转过脸,微挑眉:“好了?”   苍临朝他点头,眉眼弯弯:“嗯。”   苍临仔细扫量了他的表情,确定他的情绪无异才又转过身去:“那我们回去吧,再耽搁一会若是撞见了什么人总是不好的。”   伏玉深以为然,提着繁琐的衣服下摆,想要跟上苍临的脚步。苍临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脚下的步伐却有意无意地慢了几分。   正是季春时节,御花园里衰败了一整个冬日的花花草草终于找回了生机,给这个荒凉的皇城添上了几分盎然的生意。让路过的伏玉下意识就放慢了脚步,东瞧瞧西看看,面上也生起了笑意。   苍临察觉到身后的那人没有跟上,脚步便慢了下来,转过头就看见伏玉已经停下了脚步,正蹲在一株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花跟前,凑近了去轻嗅。   伏玉的动作格外的小心,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一样,眼睛也跟着轻嗅的动作闭了起来,就仿佛这偌大的御花园里只有他一个人与这株花。   苍临原本皱起的眉头不知不觉地就舒缓开来,面上的表情也变得和缓,他朝着四周看了看,他们已经离武英殿有一段距离,即使被人发现他们没有回长乐宫,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么想着,苍临索性打消了去叫伏玉的念头,就由着他蹲在那里,一朵花一朵花的研究起来。   这人好像总是这个样子,让他困扰的事情或许有很多,但是还有更多的事情会吸引他的注意,让他觉得欢欣愉悦,让他永远不会觉得绝望。   苍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突然觉得做一个伏玉这样的人也挺好的,依着伏玉这样的身世背景,如果不是他这样的性格秉性,只怕早就没有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彻彻底底沦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那样怕是才如了陈原的愿。   两个人朝夕相处几个月以来,苍临对伏玉的脾气秉性已经完全摸透,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忍不住受了这人的影响,连面上的笑意都比往日里多了不少。   苍临看着伏玉的背影,嘴角翘了翘,尽管这人不是一个好皇帝,也尽管他其实有些软弱无法摆脱自己眼前的困境,但他依旧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人,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肆意的活着,这样就挺好的,苍临想,至于他们的困境,就靠自己来摆脱吧。   在认识伏玉之前,他从未想过以后,他也不知道正常人应该如何的生活,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想活着,想保住自己的命,让自己不再受人欺侮。再后来,他想要变强,想要将自己受到的一切屈辱全部还回去,想要摆脱所有的一切禁锢,坦荡且自在地活着。   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如何才是坦荡地活着,直到这些时日与伏玉的相处,他才逐渐地有了新的想法,他会保护好伏玉,与他一起照顾好程忠,然后带他们离开皇城,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对,一家人,他先前从未有过,也从未设想过的。   “苍临?”伏玉突然开口打断了苍临的思索,苍临抬眼,微微诧异地看向他,“怎么?”   伏玉自觉因为自己耽搁了这么半天,面上有一些不好意思:“我们回去吧。”   苍临朝着他刚刚待过的地方看了一眼:“要不要我帮你采几枝花回去?我看殿里有几支空花瓶,正好插在里面摆在你书案前,你练字地时候偶尔抬头也刚好能够看见。”   伏玉有些心动,但回过头朝着那一片花丛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算啦,采回去没几天就会枯啦,就由着它们在这里顺应天理,花开花谢都是自然。”   苍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仔细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倒也是,万一采回去被苏先生看到,一时兴起让你就着眼前这花做首诗,你又不会,倒是我自找麻烦了。”   伏玉皱起眉头,转过脸去看苍临,却见到这人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才明白他是故意这么说话来挤兑自己,瞪了苍临一会,终于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故意道:“朕是一国之君,让你帮朕写首诗又如何!你以为是朕不会写吗?朕只不过是给你机会让苏先生点评一下你的诗!”   苍临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弧度:“那好啊,那明日苏先生过来,我就提议让陛下写首诗,也好让苏先生看看陛下真正的水平。”   伏玉一愣,急忙伸手拉了拉苍临的手臂:“好啦,我是说着玩的,嗯,苏先生那么忙,就不要用这种小事来打扰他了吧。”说着他抬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我们还是回宫吧。”   苍临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只觉得心情大好,终是没忍住伸手在伏玉头顶拍了一下:“好啊,那我们回宫吧。”   伏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苍临一眼,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苍临,你垫着脚敲我的头是不是有点辛苦?”   苍临脸上的笑意凝滞,他转头瞪着伏玉:“我没有垫脚!而且忠叔也说了,我最近有长高!”   伏玉伸出右手,用拇指与食指比出一小段的距离:“是长高了,我刚刚量了量,最多只有这么一点。”他将两根手指之间的距离分开到最大的限度,“我还是比你高这么多。”   苍临看着他的右手,面上的表情静止了一会,冷静地转过身去:“我还是去找苏先生吧。”说着快步向前走去。   伏玉愣了一下,急忙将自己的右手背到身后,急忙去赶苍临的脚步:“苍临,苍临,你等会我,我是胡说的嘛,你长高了呀,嗯,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说不定就真的比我高了呢!”   苍临扭过头看了伏玉一眼,嘴角勾起笑意,脚下却更快了几分,随即听到身后那人小声的抱怨,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伏玉小声抱怨了两声却发现这人越走越快,索性撩起衣摆,朝着前面那个身影跑去。   空旷的御花园内回荡着两个少年追逐嬉闹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陈原大婚在武英殿设宴宴请百官还不够, 还在太尉府摆下宴席, 宴请百官家眷, 足足折腾了三天才消停下来。然而陈原好像还不尽兴一般,干脆以伏玉的名义下旨,举行围猎。   南夏自开国以来, 历代皇帝都有狩猎的爱好,甚至连先帝伏倓在继位的头一年也常常带着禁卫与文武百官一起到城郊围场狩猎。只不过之后他沉迷于修仙炼丹,再无暇顾及此事, 连带着围场都闲置下来。   伏玉从来没参加过围猎, 但对他来说,能离开皇城就算是一件好事, 如果还能趁机骑上马到处转转散散心,那更算是赚到了。因此在知道围猎的的消息之后, 他便雀跃着开始收拾出行的东西。   苍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殿内转来转去, 一会拎着一件外袍说要带去,一会又从装好的行囊里面丢出一件里衣。苍临直看的好笑,却也不阻拦, 只跟着他由着他一边翻找自己一边收拾。   两个人正忙的不亦乐乎, 突然有人叩响了紧闭的殿门。   那日伏芷说要找几个人送到长乐宫,伏玉也没有放在心上,主要是因为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因为长乐宫的內侍都被除掉,伏玉一个皇帝身边却没有人伺候, 虽然皇帝本人不以为然,但永宁长公主可能看不下去。不过不管怎么说,伏芷都算得上是新婚燕尔,从宫里搬到了太尉府,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即使真的有这个心思,但大概一时半会也没有空闲。   所以当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被送到长乐宫时,伏玉整个人都有些震惊。   荀成扫见小皇帝的表情,嘴角勾起分明的笑意:“陛下,这几位是长公主殿下选来侍奉你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长公主殿下说了,先送来给陛下过目,陛下可以选一位随您一起去参加围猎,其余的几位尽管凭着自己的喜好安排,给什么封号,住在哪里,都由着陛下,反正宫里的这些寝殿全都空着。只把皇后的寝宫留着就是了。”   伏玉这才明白那一日伏芷所指的安排几个人伺候他是这个意思。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女孩子,燕肥环瘦,各有各的风情,却都是一样的让伏玉不知所措。   伏玉长到这么大,接触过的女孩子只有各个宫里的宫女,加起来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所以他根本没有多少跟女孩子接触的经验,现在眼前却站了足足一、二……五个女孩子,并且指明了是送给他的。   伏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是他无措时的表现。他盯着几个女孩子稍微愣了愣神,下意识地转头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苍临,却发现对方正低着头看地面,并没有跟自己对视。   “陛下?”荀成嘴角上扬,“是对这几位不满意吗?长公主说,如若不满意,她会再安排人过来。”   “嗯?”伏玉愣神,“不不不,不用再麻烦姑母了,就……”他其实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人侍奉,这几位就带回去好了,但又担心会被伏芷误会是自己不满意,反而麻烦。再抬头看见荀成的表情里带着明显的取笑,不想再让这人留下看自己出糗,干脆应声,“那,就先留下吧,朕稍后会做安排。”   “都留下?”荀成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那谨遵陛下旨意。”   说完,荀成不等伏玉回应直接转身离开了,留下伏玉站在大殿中央跟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身后还站着一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苍临。   荀成一走,几个女孩子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伏玉身上。这几位里,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非自愿被送进宫里来,都清楚从今以后眼前的这个人将会是她们后半生的依仗。不管怎么说,这人都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若是能讨得这人欢喜,不提什么封赏,哪怕只是换来一个好点的住处,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况且这小皇帝年纪不大,正是好拿捏的年纪,这几位即使没什么心思,但是背后的家里难免存了一些想法,更是要求她们好生表现,讨得这小皇帝的欢喜。   伏玉对这些人的心思一无所知,蓦地抬起头对上五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干脆连话都说不出来。往常这种时候总会有苍临为他解围,却偏偏今日苍临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理都没有理他。   伏玉轻咳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背转过身直接去扯苍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苍临这才回神一般抬头看他,眼底带着些许的疑惑:“怎么?”   伏玉朝着他挤了挤眼睛,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朝着身后指了指,用口型道:“这些人怎么办?”   苍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毫不掩饰地转回视线看了一眼,淡淡地回道:“这种事奴婢帮不了陛下,还需陛下自行处理。”说着,他转过身跟刚刚的荀成一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伏玉整个人都震惊在原地,他看着苍临离开半天都没想到要去叫他。他不是震惊于苍临对自己的“见死不救”,而是震惊于,苍临居然自称“奴婢”。二人认识数月,苍临从来没拿他当过皇帝,更不会拿自己当一个真正的內侍,尽管在外人面前,苍临要对他敬称,却从来不会像别的內侍那样自称,伏玉知道对于苍临这样从小在宫外正常长大的孩子来说,这种自称是很难接受的,所以也格外的理解,却没想到刚刚苍临居然……   伏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想不明白苍临这是在抽什么风,他回过神来就想追出去问问苍临,但是偏偏他面前还站着几个“难题”。   正头疼间,大殿门再次打开,程忠一脸平静地走了进来,即使是看见了大殿之中凭空出现的几个人也没有变脸色。伏玉见终于来了救星,总算是松了口气,快步走到程忠面前,小声唤道:“忠叔。”   程忠一脸了然,悄悄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过脸去看那几位还站在那里的姑娘,开口道:“陛下还有事情要处理,不如由老奴带各位先安顿一下,至于其他的,咱们日后从长计议就是。”   这人虽然是个内侍,但看起来与皇帝关系亲近,看起来在这长乐宫颇有分量,因此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跟着程忠出了殿门,留下伏玉一个人站在空闲下来的大殿里长长地呼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几个人算是暂时解决了,至于日后的问题,那就权且日后再说吧。当下毕竟还有别的问题需要解决。伏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因为自己乱翻已经一团糟的寝殿,撇了撇嘴,决定自己还是先去把苍临找回来再说。   找苍临其实容易的很,这皇城虽大,但是能让他们去的地方却并不多。伏玉从长乐宫出来一路晃荡到了御花园,就看见了正仰面躺在荷花池边的青石板上晒太阳的苍临。他把手臂枕在自己头下,双腿交叠,阳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慵懒又闲适。   伏玉本来是想问问苍临刚刚是抽什么疯,看到这副画面却忍不住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到那人一般。   但是他还没走几步,苍临便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微微上扬:“你怎么来了?”   伏玉索性走到他身边,将他整个人朝着里面推了推,也学着他的姿势在青石板上躺了下来。这个季节天气还没有特别热,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伏玉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苍临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好笑,嘴角勾了一下,用手肘推了推他:“你还没有回答我。”   伏玉睁开眼,用眼角扫向苍临,跟着又重新合上眼睛:“刚刚不是还叫我陛下,甚至还自称‘奴婢’吗?由着我一个人面对那堆烂摊子不管不顾地就走了,现在又问我干什么?”   苍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动了动身体重新躺好,半晌,在伏玉几乎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才缓缓地开口:“可是刚刚我叫的没错啊,你本来就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而我,就是一个太监而已。”   伏玉皱了皱眉,躺在那里思考了半天,越想越不对劲,最后干脆翻身坐了起来,瞪着正躺的好好的苍临,伸手推了他一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拿你当过太监,而且,我现在这样,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算的什么皇帝?”   苍临偏过头来看了伏玉一会,微微下垂的睫毛在他脸上留下一小块的阴影,许久,他慢慢坐了起来,直视伏玉的眼睛:“伏玉,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真正的皇帝,把所有欺侮你的人都除掉,所有原本应该属于你的全都拿在手里。就像苏先生所说的那样,当一个躬勤政事、恭俭爱民的好皇帝。”   伏玉显然没想过苍临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瞪着苍临看了半天,才讷讷地摇了摇头,回道:“我没想过,因为你知道,我……”   苍临打断他:“不要说这些,只说你想不想,只要你想,我会帮你,我会尽我所能去辅佐你。”   苍临的眼睛晶亮,伏玉的角度看过去,里面好像闪着光,那里面似乎带着深深的期待,让人无法忽视。半天伏玉才想起来小声回道:“我只想,好好的活着,至于其他的,我不敢想。”   苍临垂下眼帘,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三十三章   苍临扔下那句简短的回应之后就没有再说话, 伏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再开口, 两个人就那么躺在青石板上晒起了太阳。阳光照在身上, 让伏玉昏昏欲睡,偶尔睁开眼刚好能看见苍临躺在他身边,枕着自己的手臂, 瞪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却让伏玉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安全感,干脆侧过身子,朝着苍临的方向动了动, 又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就真的睡了过去。   等伏玉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寝殿的床榻上,大殿内一片昏暗, 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他迷迷糊糊地想要起身才发现头昏昏沉沉的, 隐隐作痛。只能抬手揉了揉额角,挣扎着下了床。   大殿内格外的安静, 伏玉转了一圈才在后面找到了苍临,他面前放着一个小药炉,炉膛里的火苗正舔舐着药壶。听见伏玉的脚步声, 苍临偏过头, 额角在见到伏玉之后皱了起来:“你怎么起了?”   伏玉低头看了那药壶一眼,诧异地问道:“这是给谁熬的药?”他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忠叔呢?他又生病了?”   苍临瞪了他一眼,虚虚地抬手点了点他前额:“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辰?忠叔已经睡了,你那么大动静是要吵醒他吗?”   伏玉眨了眨眼, 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是谁生病了啊?”   苍临扯了一下嘴角,满脸的无奈:“你摸摸自己的额头。”   伏玉听话的抬手摸了一下,迷茫地回道:“摸过了,然后呢?”   苍临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站起身,推着伏玉进了殿内,看着他在床榻上躺好之后,给他盖了被子:“等我一会,药马上就好了。”   伏玉应了一声,将自己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或许是天气实在是太好了,他跟苍临居然就那么在御花园里睡了大半天,等苍临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伏玉居然还在睡着,苍临探手去摸才发现这人大概是着了凉,额头烫的厉害。   也不知道苍临是如何将他弄回长乐宫的,看他的意思大概是怕忠叔担心,直接瞒了下来。剩下的所有事情都是苍临来料理的,一个人去请御医回来诊脉,一个人去抓药然后又熬药,不声不响的,却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   明明几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连火都不会生,炭也不会烧,敏感多疑不怎么好相处的小孩子。却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一样,变得格外的可靠,让人下意识地就想要信任。   伏玉忍不住就想起白日里两个人在御花园那段对话,当时苍临的眼睛里闪着光,那里面的认真与期待让伏玉几乎确信,只要自己点头表示自己想当一个好皇帝,那么苍临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来辅佐自己,况且这段时日以来他也发现了,如果是苍临想要做的事情,那么他总会想尽办法去实现的。   只是可惜自己并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本事。伏玉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勾了一下唇角。他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擅长或是不擅长的事情。而当皇帝对他来说,就是不擅长的事情,当然,自己擅长什么暂时也还没发现。   伏玉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苍临已经端了药碗走了进来,他看见伏玉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可以放重了脚步走到他身边。   伏玉见他进来,从思绪里抽离出来,坐直了身体眼巴巴地看着苍临手里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我能不喝吗?我感觉我没什么事,睡一觉起来已经好多了。”   “御医说要喝掉。”苍临的语气不容拒绝,直接将药碗塞到伏玉手里,低头对上伏玉满脸的抗拒,又犹豫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我去给你拿蜜饯。”   即使是有蜜饯,可是这药依旧很苦啊!   伏玉满脸惆怅,但很明显,苍临脸上的坚定表明这药他必须喝完,不容一点拒绝。伏玉抱着药碗,盯着苍临去拿蜜饯的背影,想到这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忙前忙后地照顾自己,又熬了这药出来,心底终归还是软了一点,人家的一番心意,总还是不能辜负的。   伏玉这么想着,手腕已经抬了起来。等苍临拿着蜜饯回来就看见这人已经喝光了一整碗的药汁,整张脸都抽成了一团,一只手无意识地挥舞着,好像这样能减轻嘴里的味道。   苍临看的好笑,手里已经先有了动作,连着塞了两颗蜜饯到伏玉嘴里,还顺手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空碗。   蜜饯的味道在口中慢慢扩散,稍微缓解了伏玉口中的苦涩,他终于回过神一般瞪着苍临:“你都不打算给我喝点水吗?”   苍临看了他一眼,耸了一下肩膀,但还是倒了碗水递到伏玉面前,伏玉连手都不抬,直接就着苍临的手喝光了碗里的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靠回了床头,脸上带着一点病恹恹的表情。   苍临将手里的东西收好,回过头就看见他这副表情,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摸了一下,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微微停顿了一下:“嗯,好像没那么热了。”说完他把伏玉又向被子里塞了塞,放缓了声音,“时候还早,继续睡吧,天亮了还要起床赶路,毕竟围猎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总不可能临时再改。”   伏玉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第二日就是围猎的日子,自己原本忙忙活活地收拾东西,结果被荀成和那几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打断,之后就稀里糊涂在御花园睡了一觉,再之后,就染了风寒。   伏玉刚刚睡了大半天,也没有什么睡意,现在听见苍临的话便挣扎着要起身:“哎哎哎,我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苍临挑了挑眉,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回榻上,用被子将人裹好,才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你放心睡不要再到处乱跑了。小心明日起来病的更严重了,即使去了围场,也只能在营帐里躺着。”   伏玉想想那个场景只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不情不愿地缩进被子里,想了想,问道:“那我那件骑马穿的外袍你给我带了吗?”   苍临点了点头:“装在你的小包袱里。”   伏玉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突然又睁开,直勾勾地看着苍临:“还有那条马鞭,忠叔做给我的那条!”   “带了。”苍临被伏玉折腾了大半宿,哪怕现在身体强壮,也难免起了倦意,正思索着等伏玉睡了自己也再睡一会,却没想到对方现在一点睡意都无。   伏玉没有察觉到苍临的不耐,想了一会又道:“还有我那个……”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在唇上,也挡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   苍临打了个呵欠,瞪着伏玉看了看,索性脱了鞋子挨着他躺了下来,他的手掌慢慢放开,伏玉才回过神一般看着苍临,还没等再说话,就被对方低声训斥道:“好吵,不要再说了,睡觉。”   伏玉略有不满,但看着他困倦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是造成此人如此的原因,难免心生一丝愧疚,终于慢慢闭上了嘴,瞪着苍临看了一会,也慢慢合上了眼睛。   竟也是一夜好眠。   不知道总归是身体底子好还是因为前半宿苍临照顾的及时,又睡饱了觉,等天亮起床的时候,居然也没怎么觉得难受。伏玉抬手揉了揉额角,前一夜的胀痛似乎也消失了。他侧过脸就看见了身边仍睡的香甜的苍临,眼睛微微弯了弯,露出一点笑意。   还没等他犹豫好是叫苍临起床,还是由着他再睡一会,身边那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苍临的眼底写着茫然,然后那茫然慢慢散去,重新恢复清明:“醒了?”   伏玉点了点头,伸手拉了一下苍临的手臂:“起床啦,一会要出发啦。”   尽管伏玉觉得自己已经神清气爽,身体痊愈,但在出发之前还是被苍临又看着喝下了一大碗的药汁,所以直到坐到御辇之上,他还是抽着一张脸,满是不虞。苍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还顺手将剩下几服药一并带上了车,在伏玉对面的小脚凳上自顾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的专注,完全不在意马车的颠簸。   伏玉一个人生了会闷气,没有人回应自然也就散了,他独自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朝着苍临开口:“你坐在那里也不舒服,要不要上来坐?”   苍临抬眼看他:“这一路上人来人往,难免有人过来与你说话,到时候看着我跟你坐在一起,多少不怎么合适。”   伏玉撇嘴:“就说是我让的,再说谁又会在意这些。”他说完也不见苍临有动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我有点困,你坐过来让我靠着你歇会。”   这人昨日睡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也睡得很是香甜,这会又说自己困了,苍临觉得有些好笑,但终究没再拒绝他,起身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   伏玉的嘴角这才慢慢翘了起来,又想起刚刚自己说的话,索性真的靠在苍临肩头,就着这个姿势去看他手里的书,只扫了两眼就觉得晕的厉害,只好收回了视线,顺手掀开了车帘,朝着马车外看去。   上一次他出宫,一路上天寒地冻冰天雪地,放眼过去都是萧索与颓败,而这次,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一路路过的都是枝繁叶茂的树木,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即使知道自己此行注定要被处处限制,心情还是好了不少。   苍临偶尔从书中抬起头就看见这人撑着下颌呆呆地看着窗外,也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窗外的那些风景在很多人眼里或许只是最普通的日常,在伏玉眼里却成了最难以实现的。苍临忍不住想起前一日二人在御花园里的对话,想起当时伏玉眼底的茫然,还有犹豫。   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那一刻的冒失了。明明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人对于这皇城是如何的厌恶,对外面那绚烂的河山又是如何的期待。只怕在睡梦中,伏玉都想着离开皇城,摆脱皇位,过最普通最平常却又最自由的生活。   那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伏玉回过头,正好撞见苍临明显发呆的目光,不由诧异:“怎么?”   苍临摇了摇头,心底里却重新打定了主意,人生在世,或许要背负很多的责任,或许有很多的不得已而为之,但其实,能遵循着自己的想法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自己对伏玉难免会升起了一点期待,期望他成为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但既然他不想,既然他有更想做的事情,那自己,就想办法去成全他好了。   伏玉不知道苍临的心路历程,只看见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许的变化,最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样子,便也不再追问。正巧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伏玉顺着朝外面看了一眼,嘴角翘了起来:“我们到了!”   苍临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第三十四章   南山围场自南夏开国以来, 就一直是皇家围场, 也是历代皇帝围猎的首选之地。因此虽然近几年来一直没再举行围猎, 但也不显得颓败。   伏玉从御辇上下来,就忍不住朝着四处张望起来,因为陈原想要围猎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做准备,随行的除了与他亲近的一些文臣武将,剩下的就是禁卫, 远远不及先前任何一次围猎的规模。   不过伏玉也并不在意这些, 毕竟即使他在意,也没有办法。   宿营的地方选在了临近水源的一块开阔地, 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伏玉的营帐就在营地的最中央, 有禁卫严加防范,却不知到底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还是为了防止他再趁机逃跑。这对伏玉来说其实都不怎么重要。   他虽然还存着离开的心思,却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冒失,他知道自上次的事情之后, 陈原对自己已经多加防范, 所以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会再轻易以身犯险,将自己还有身边的人都置于险地之中。   从皇城到南山围场赶了大半天的路,人困马乏,因此围猎从第二日才正式开始,众人安顿下来之后各自回了营帐休息。伏玉虽然不怎么想休息, 但是能活动的范围毕竟有限,在附近转了一圈,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稍微走远一点就受到阻拦,只觉无趣至极,在帐门口发了会呆,便也回了自己的营帐。   苍临倒是没有跟着伏玉四处转悠,他前一夜为了照顾伏玉根本没睡多久,又在马车上颠簸摇晃了一路,难免疲乏,趁着暂无事端,一个人躲在营帐里小憩。   伏玉回来的时候他睡的正沉,让伏玉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在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睡梦之中的苍临好像也并没有怎么放松,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双臂环在胸前,一副防备的姿势。   营帐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苍临清浅的呼吸声,伏玉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这人,又百无聊赖,干脆撑着下颌盯着苍临发起呆来。   其实这个角度看起来,苍临还是挺好看的。皮肤白皙,虽然看起来个子还是没长开但或许因为双腿叠放,倒也显得腿很长。伏玉慢慢抬头,视线又转到苍临的脸上,他发现苍临的眼睫很长,微微上翘,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地颤动,伏玉就这么看了一会,忍不住直起身子,抬起手指想要去碰苍临的睫毛。   谁知道手才伸出去一半,就被人直接抓住了手腕,他低下头就看见那双刚刚还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正挑着眉头,瞪着被自己抓住的伏玉的手腕。   伏玉向后缩了缩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却也并没有能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整个人都被苍临拉着向前倾倒,要不是及时用手臂撑住了床面,现在伏玉整个人大概都压在苍临身上了。   伏玉皱了皱眉:“放手啊!”   苍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刚刚那只要作乱没有成功的手,问道:“你刚刚要干什么?”   伏玉摇头:“我……我准备叫你起床用膳,谁知道还没伸手你就醒了过来。”说到这里,他不由诧异,“我明明没发出声音啊,你怎么知道的?”   苍临放开他的手,坐了起来:“其实,如若不是你的话,你进到帐内我就该醒了。”   “嗯?”伏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待再问,那边苍临已经手脚麻利地下了床,穿好了外袍,“不是说要用膳?”   两个人的午膳是在路上就着温水随意吃了点糕点,到了这个时候伏玉确实是觉得饿了,便把别的都丢在脑后,也跟着起身去用膳。   陈原此人在日常起居之上要求颇高,即使现在远离皇城,在吃食上也没有一点的将就。伏玉吃的心满意足,抱着茶盏喝了一大口,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对面的苍临,感叹道:“也就在这种时候,我才有一种自己毕竟是个皇帝的感觉。”   苍临一愣,随即失笑摇了摇头,伸手在他嘴角点了一下,起身收拾面前小几上的杯盘狼藉。   伏玉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才发现刚刚没注意粘上了一点糕点屑。苍临转过头看见他还坐在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无奈地开口:“太阳还没落山,你总不会现在就要睡了吧?难得出来,不到处转转吗?”   伏玉的眼睛亮了亮,但又慢慢黯淡下来:“随处都有人跟着,还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若想跟就由着他们跟,反正我们也只是散散步随便转转。”苍临说着,朝着伏玉伸出手,一双眼黑亮深邃,让人无法拒绝。   伏玉将手搭在苍临手上,就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刚刚有些下垂的唇角又重新上扬,二人一起出了大帐的门。   伏玉刚刚迈出帐门,一只手就拦在了他身前,伏玉侧过头就看见荀成正站在帐门口,微挑眉:“陛下,这里毕竟不是皇城,为了你的安危,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   伏玉的眉头皱了起来,还不等他开口就听见身边的苍临淡淡地开口:“陛下刚刚用了膳,帐内闷的很,沿着围场四处逛逛而已,荀大人若是不放心,亲自跟着就是了。”   荀成嘴角翘了一下,看向苍临的表情莫名难辨,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既然如此,在下也只能谨遵圣命了。”   伏玉疑惑地看了荀成一眼,另一边苍临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臂,淡淡地开口:“陛下,走吧。”   “哦。”伏玉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终究只是又看了荀成一眼,扭头跟着苍临朝前走去。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山尖之上,还在缓缓地下落,余晖落在身上,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温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营地,无视一路上各种各样的目光,沿着营地边的溪流漫无目的朝前走。在他们不远处,跟着面无表情的荀成。   伏玉走了一会,因为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浑身不自在,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荀成,苍临看了他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宽慰他,却又怕对方起疑,便只能由着他去了。   伏玉观察了一会,发现荀成只远远地跟着,却也不接近,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周围的景色上。   他的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地传出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清脆悦耳,而他脚下是一条溪流,水流潺潺,清澈见底。   伏玉总归是有一点孩子心性,心情立刻愉悦起来,蹲下来撩了撩水,溪水浸湿他的手指,带来微凉的触感。伏玉想了想,索性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褪去了鞋袜,将脚也泡在溪水里,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苍临:“很舒服,要不要来试试?”   这种事情苍临之前是不会做的,但此刻……伏玉脸上的笑居然带着那么一点蛊惑,他朝周围看了看,发现荀成不知何时跑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嘴角正勾着一抹笑看着他的方向。   苍临微微皱眉,收回视线又对上伏玉充满期待的邀请,一咬牙,索性也褪去了鞋袜,挨着伏玉坐了下来。   溪水微凉,在这个季节却不会让人觉得冷,确实是舒服的很。伏玉泡着脚还不安分,晃荡着小腿,将溪水踢起,溅到两个人身上。苍临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想劝阻他,由着他去玩。   伏玉大多数的时候心情都很好,但是到了宫外确实是更自在一些。苍临侧过头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就想起两个人先前在宫外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才刚刚认识,伏玉嫌他累赘,而他又对伏玉多加防备,却没想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已经如此地信任身边这人。   因为从小的生活环境,他为人警惕,这段日子在荀成的引导之下,更是警觉,哪怕是在睡梦之中,都充满戒备。下午在帐内午睡伏玉进到帐内的时候,自己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在潜意识里好像就觉得这人可靠一般,放纵自己继续沉睡。   这种感觉很奇怪,对他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偶尔的时候会让他生起一丝的恐慌。   “苍临!”伏玉突然出声打断了苍临的思绪,苍临抬起头发现他已经站了起来,整个人都站在水里,伸手指着脚下,“你快看快看!这里有鱼!”   苍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了几条拇指长的小鱼正欢快地在溪水里游来游去,伏玉的动作似乎惊扰了他们,很快就钻进石缝里看不见了。   伏玉脸上的表情有点失落:“哎呀,逃走了。”   苍临抬起头将他的表情收进眼底,低头将自己的裤腿向上挽了挽:“我帮你捉鱼,但是你风寒还没好利索,今天又吹了风泡了水,所以待会回去还要喝一次药。”   伏玉低头看了看水面,思索了一下讲条件道:“那你要是捉不到鱼,我就不用喝药。”   苍临勾了一下唇角:“成交。” 第三十五章   在这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捉几条小鱼对现在的苍临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捉到了理所应当, 若是捉不到, 只怕那面树上蹲着的荀成都会忍不住跳下来看他的笑话。   只不过也不能表现的太容易。毕竟在伏玉眼里,他只是一个身体瘦弱的小太监。   所以在经历了一次次有意无意的失败之后,苍临还是将那几条小鱼捉到了手里, 装进了伏玉专门去找来的一个瓦罐里,伏玉将瓦罐抱在怀里,低头看着游来游去的小鱼, 眉眼弯弯, 唇角绽放笑意。   苍临跟在他身后,因为他刚刚刻意给自己制造难度, 故意朝着溪水里摔了一次,现在衣襟上还滴着水, 他漫不经心地拧了几下,抬起头看见伏玉因为捧着个瓦罐而刻意小心的步伐不由失笑, 走到伏玉身边:“唉,你这样我们得多久才能回去?”   暮色已至,刚刚还在山尖上的夕阳已经缓缓下沉, 现在只剩下一点边缘, 天色昏暗,回去的路也变得更加的难走,依着伏玉这个前行的速度,他们走到营帐确实得有一会。   伏玉晃了晃脑袋:“反正回去也无事可做,天气这么好, 慢慢走就是啦。”   苍临知道他心情好,便也不再催促,只是顺手从伏玉手里将那个瓦罐拿了过来,让伏玉能够专心走路。两个人就这么走了一会,苍临突然道:“既然鱼捉到了,回去也该喝药了吧?”话说一半,他瞥见伏玉的表情,“陛下,您不是打算食言吧?如若是这样,那我只能把这些鱼儿放回去了。”   “哎别别别,谁说我要食言了!”伏玉急忙道,“不就是吃药嘛,我也没说不吃啊!你不要动我的鱼!”   苍临微挑眉:“你就这么喜欢这几条鱼?为了他们连吃药都愿意?”   伏玉撇嘴:“我是不喜欢吃药,但我也知道良药苦口这个道理。”他说着朝苍临手里的瓦罐瞥了一眼,“当然我也确实是很喜欢那几条鱼啊,那不是你捉给我的吗?我要把他们带回宫里,养在荷花池里每天去看他们。”   苍临转头看他,半晌点了点头头:“好,我知道了。”   伏玉偏头看他:“知道什么?”   “知道这几条鱼对你很重要,我会帮你。”苍临面无表情地回完,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天快黑了,咱们快点回去吧。”   伏玉抬起头,夕阳将天边勾勒出一道金边,他侧过头,觉得这金色似乎蔓延到苍临身上,使他原本就微长的眼睫也被染成了金色。   苍临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怎么?”   伏玉晃了晃脑袋,脚下的步伐快了起来:“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   “好。”   两个人走到营地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营地里已经燃起篝火,这对伏玉来说倒是很新鲜,忍不住东瞧瞧西望望,步伐就慢了下来。苍临没有多言,也慢下了脚步走到他身侧。   还没走多远,伏玉突然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几乎是本能地挡在苍临面前,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前的人,低声道:“姑丈。”   陈原微挑眉,视线落在他脸上:“陛下这是出去了?”   伏玉忙道:“就在营地周围转了转。”说着他回头远远地指了指,“朕知道这里是荒郊野外,不会到处乱跑的,况且荀大人一直跟着呢。”   陈原勾了下唇角,微抬头,余光落在伏玉身后,在苍临脸上稍作停留,然后慢慢向下,落到他手里的瓦罐上:“那是什么?”   伏玉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紧张,他先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扫量了一下陈原的表情,但是陈原面上依旧挂着常见的浅笑,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几条小鱼,捉着玩的。”   “哦?”陈原语气微上扬,但依旧无法分辨出情绪。   伏玉将手缩在衣袖里,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跟陈原如此直接接触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能微垂着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原看了伏玉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毕竟明日还要晨起参加围猎。”说完他拍了拍伏玉的肩膀,“毕竟出门前长公主可是一再提醒我照顾好陛下。”   提及伏芷,伏玉的表情轻松了一点,他抬起头,朝着陈原道:“劳烦姑母挂念了。那朕先回去了。”说完,他伸手扯了扯苍临的衣襟,拉着他快步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直到进了帐门,伏玉才放开手,长长松了口气。苍临将一直捧在手里的瓦罐放下,低头看见那几条小鱼还游的欢快,才回头看向伏玉,“你很怕陈原?”   伏玉仰面倒在床榻上,随手拉过被子挡在自己脸上,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陈原那个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脸上明明挂着笑,下一刻却可能抬手杀个人。所以面对他的时候,我会不自觉的警惕。”说到这里,他将被子拉了下来,坐直了身体看着苍临,“你不怕他吗,上次明明……”   “那是上次。”苍临微垂下眼帘,“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了。”他一夜夜不辞辛苦的习武就是为了那一日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哪怕他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败陈原,但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像那日一般被人捏在掌心,一点都不能反抗。   伏玉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下颌,歪着脑袋打量了苍临一会:“我总觉得你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苍临收敛了刚刚流露到眼底的情绪,瞥了伏玉一眼:“一会喝起药来你就会发现,其实都一样了。”   伏玉愣了一下,仰面又倒回了榻上,捂着自己的脸小声道:“我好累啊,想睡了。”   苍临笑了一下,笑意在脸上短暂停留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他漫不经心地脱去身上还潮湿的衣服,随手丢在一边,“那我煮好了药叫你。”   伏玉从指缝里看见他换衣服,这才想起来这人刚刚在溪水里泡了大半天,浑身都湿透了,又穿着湿衣服陪自己走了一路,心底隐隐地升起了一点类似愧疚的感觉,手脚并用地从榻上爬了下来,顺手找了件外袍递给苍临:“嗯,我又不困了,陪你一起煎药吧。”   苍临知道他的小心思,接过他手里的外袍穿到身上,由着这人跟着自己一起到了帐外。   虽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营地里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守夜的侍卫绕着营帐来回穿梭,不远处甚至还燃起了一个篝火,一小队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那那些毕竟与这两个少年没什么关系,伏玉只抬眼望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蹲在苍临身边,专心地看他煎药。   因为毕竟不比在长乐宫中,这里人多眼杂,伏玉毕竟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多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因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能出手帮忙。但是苍临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笨手笨脚的小不点了,他的动作格外的娴熟,很迅速地就将药炉生起了火,火苗舔舐着药壶底,也给两个人身上带来了一点温暖。   伏玉蹲了一会,觉得双脚发麻,干脆从帐内拖了两个软垫出来,两个人守着药炉坐在帐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了话。   药炉里散发出阵阵药香,伏玉抽了抽鼻子,居然觉得也没那么难闻。白日里的温度渐渐散去,夜风吹到身上也有些凉,伏玉忍不住朝苍临身边靠了靠,却发现身边这人的身体也微微发凉,忍不住探手去摸他额头:“你是不是也着凉了?”   苍临扭头看他:“不过是在溪水里泡了一会,不至于着凉。”说完笑了一下,“总不像某个人在御花园吹吹冷风就病倒了。”   伏玉挑眉顺手在苍临手上拍了一下:“我又高又壮,吹了风都会着凉,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弱,我怕你第二天早上都起不来。”说着他起身看了一眼药炉,“御医准备的这药本来也是治风寒的,一会你与我一起喝上一碗,也省的明早起来发了病。”   苍临的笑意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加的明亮,半晌他突然开口:“其实你只是不想一个人喝药吧?”   伏玉偏头看了看他,突然就笑了起来:“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啦,有苦也要一起分享嘛。”   苍临的表情顿了一下,随即道:“那好,我陪你喝就是。”   伏玉勾唇,唇畔绽放笑意,他朝着苍临身边又靠了靠,仰头看着夜空,繁星闪烁,看起来格外的明亮,伏玉不自觉地抬起手来,好像这样就能碰到星星一样。他的手在虚空之中滑来滑去,轻声道:“苍临,你听过牵牛星跟织女星的传说吗?”   苍临长到这么大听过的所有的传说都来自身边这个人,他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讲给你听。”伏玉干脆将头靠在苍临肩头,“从前啊……” 第三十六章   此次围猎本身就与伏玉本人没有太大的关联。第二日一早早起, 也不过是身为围猎名义上的组织者, 照例履行以下仪式, 宣布此次围猎开始,之后看着文臣武将在陈原的带领下,翻身上马, 驶向围场。   宿营地内只剩下伏玉与苍临,还有几个如影随形的侍卫。   伏玉远远地朝着围场的方向看了看,远远地可以看见陈原一身戎服骑在马背之上, 看起来倒是平添几分肆意与洒脱。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 总觉得陈原近段时间脾气秉性似乎也发生了不少的改变,也或者是自从他与永宁长公主定下婚事之后就变得深入简出, 伏玉再没直接见过他发怒,所以会有一种这人改了秉性的错觉。   但也越是这样, 他会觉得陈原此人越难以揣测。   围猎进行的格外的顺利,不知是陈原本人是真的骑射精湛, 还是别人刻意的关照,总之最后居然收获颇丰。陈原从马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 随手将手里的长弓递给身后的人, 转头   看了一眼身前堆做小山状的猎物,抬眼看向伏玉:“陛下可有喜欢的?”   伏玉咬了咬下唇,陈原的东西他其实是不敢要的,但是他也不敢不要,在对方的注视下, 只能低头看向地上那堆猎物。   南山围场毕竟是皇家围场,猎物的种类倒是五花八门,兔、狍、鹿,还有各种禽类堆作一团,甚至还有虎豹之类的凶兽在一旁被人看管。伏玉的视线慢慢地从上面扫过,无视了其中许多的血肉模糊,最终在角落里停下了视线:“就它吧。”   一直站在伏玉身后的苍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那是一只毛色艳丽的雉鸡,但或许是在捕猎中受了伤,浑身羽毛凌乱,蔫蔫地蜷在角落里,一双眼黑漆漆的,明显是受到了惊吓。   在各种各样的猎物之中,这样的一只雉鸡就显得格外的不起眼了,陈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回头吩咐道:“既然陛下喜欢,吩咐厨房做给陛下。”   伏玉闻言急忙道:“朕不是想吃,朕是看这雉鸡毛色漂亮,想要带回去,养在御花园里。”   陈原微挑眉,眯着眼睛看了伏玉一会,就在伏玉几乎以为他又要借此作为由头来斥责自己,就听陈原淡淡地道:“那就随陛下意愿吧。”说完他笑了一下,“臣也累了,就先行回去休息了。”   陈原离开之后,他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也陆陆续续地退下,顺便带走了满地的猎物,唯独给伏玉留下了他选的那只雉鸡。伏玉见人都走了,也终于松了口气,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只雉鸡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稍显瘦小,看起来也不怎么精神。   苍临在伏玉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捋了捋雉鸡身上乱糟糟的羽毛,不得不说,虽然它的毛色鲜艳,但对比刚刚那一堆猎物里其他的禽类,倒是显得不怎么起眼了,所以苍临倒是诧异伏玉为什么最后选了这么一只。   伏玉听他说完就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捉着那雉鸡的脚将它抱了起来,往苍临面前送了送:“你难道不觉得它瘦瘦小小再加上这双黑漆漆的眼睛加上身上这浑身的狼狈,特别像当日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从那几个少年手里救下来的你?”   苍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伏玉选中这只雉鸡的理由居然是因为这个,他瞪着伏玉看了一会,本来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居然笑了起来。他想起自己跟伏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那几个人按倒在地,拳头砸在身上,他只能尽可能地蜷缩自己,护住自己的要害。   那样的日子他早已经习惯了,其实他虽然瘦小,却未必打不过那几个娇生惯养的少年,但是他不能还手,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还了手,那事情就变得无法收拾。他也不会呼救,因为他知道,不管在哪里,都不会有人来救他。   却没想到,真的有人来救他。那几个少年散开时,他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伏玉的脸,他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新继位的小皇帝,看着他一人吓退了所有欺负自己的人,便以为这少年强大且可靠,所以那一日在昭阳殿后面,他才会想方设法地跟着伏玉一起出了宫,却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很有气势的小皇帝不过是一个自保都困难的傀儡。   却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跟着那小皇帝从宫外又到宫里,之后一点点了解,一点一点的信任。   苍临这么想着,唇角倒是弯了起来,面上的笑意毫不掩饰,并且伸手从伏玉手里接过了那只依旧没什么精神的雉鸡,另一只手拉着伏玉的衣袖边朝营帐走去边道:“回去找点吃的给它吧。”   伏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啊。”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那我们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给一只雉鸡取名字?”苍临挑眉。   “是啊,”伏玉笑眯眯地,“它从此以后就是我们的雉鸡了,跟那些都不一样。”伏玉胡乱地朝身后的围场指了指,“所以当然要有它的名字。”   苍临失笑:“那好吧,你准备跟它叫什么?”   这倒确实是一个问题,伏玉盯着那只雉鸡黑漆漆的眼珠看了一会,突然道:“不然,叫小苍临怎么样?”   苍临猛地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伏玉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拉着苍临的衣袖笑了半天,半天才止住笑:“我说着玩的,嗯,我想好啦,就叫小黑啦!”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通体鲜艳的雉鸡,难以理解地看向伏玉:“小黑?”   伏玉弯了唇角,伸手指了指雉鸡黑漆漆的眼珠:“你看这里。”   苍临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抬手轻轻拂过雉鸡的羽毛:“好,那就叫小黑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总算都满意了,便抱着小黑回营帐去觅食了。   围猎持续了三日,尽管伏玉并没有得到机会真的骑马到围场上转一转,也没能摸一摸长弓和利箭,但临到返程的时候,他依旧心情大好,因为御辇之上除了他与苍临二人,还多了一只名叫小黑的雉鸡,还有几条养在瓦罐里的不知名的小鱼儿。   那只叫做小黑的雉鸡在伏玉的营帐里养了两日,每日的饮食也都是按照小皇帝的标准,两日相处下来大概是察觉到帐内的那两人对自己没有什么威胁性,吃饱喝足之后也渐渐打起精神来。   就像是此刻御辇摇摇晃晃也丝毫不影响小黑的探索欲望,它从伏玉专门为它准备的垫子上跳下,抖了抖自己的翅膀,在宽敞的车厢内转了转,最终在小几前停了下来,探头去看那上面的瓦罐,一双小黑眼睛闪闪发亮。   伏玉晨起赶路,此刻已经靠在苍临身上昏昏欲睡,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悉心照顾的小鱼被同样悉心照顾的小黑注意到了。瓦罐里小鱼也没有察觉到危机,摇头摆尾地游的欢快。   小黑探头看了一会,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歪了歪脑袋,还没等动作,突然有一根手指在它的小脑袋上弹了一下,苍临保持着自己半边身体被伏玉靠着的姿势,轻轻地用另一只手拎起了小黑,将它拿到自己腿上,用手指轻轻地拂过自己弹过的位置,侧目看了一眼自己肩头正睡得香甜的伏玉,唇角漾出笑纹。   小黑被他护在掌心,挣扎着想要逃出去未果,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趴了下来,不一会也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御辇晃荡了几个时辰,终于到达了皇城,在停下来的那一刻,苍临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推了推伏玉的手臂:“醒醒,我们回宫了。”   伏玉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苍临一眼,又顺着敞开的车帘看了看车窗外,眼底慢慢升起清明,之后是一丝失落,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小声道:“还是回来了啊。”   苍临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回手将在一旁软垫上睡的香甜的小黑塞到他怀里,轻声道:“以后总会离开的。”   伏玉看向他,发现少年的眼底格外的坚定,那双黑漆漆的眼里仿佛带着蛊惑,让他没来由地就相信了苍临,跟着点了点头:“对,我们肯定会离开这里。”   苍临的表情在听见“我们”两个字时变得格外的温和,他起身将小几上的瓦罐拿了起来,因为他的动作,让里面的水掀起波纹,惊动了那几条小鱼。伏玉顺着看了一眼,仔细数过确认一只不少才放下心来,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用手指轻轻地捋过小黑的尾羽:“我刚刚梦见小黑把我的小鱼都吃掉了。”   苍临朝着他怀里看了一眼,嘴角勾了起来:“那你以后可要看仔细了。” 第三十七章   那一日的围猎成了伏玉生活里的一个调剂, 结束之后, 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初。   伏玉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地当着他的皇帝, 偶尔在早朝上露露脸,证明自己并没有没陈原暗中谋害,剩下的大多时候就都呆在长乐宫, 每日晨起等着接受苏和的教诲,读读书练练字,完成任务之后的空闲时间跟苍临一起带着小黑到御花园散散步, 喂喂自己专门带回来的小鱼, 颇有几分闲适安逸的感觉。   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不那么一样。比如说,沉寂了许久的皇城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又热闹起来。   起初伏玉还没有察觉, 直到某一日,他带着小黑去御花园, 迎面碰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朝着伏玉盈盈下拜:“妾见过陛下。”   伏玉胡乱地应下, 眼底却满是诧异,扭过头去看苍临,用口型问道:“这是谁?”   苍临偏转视线朝那女子看了看, 摇了摇头。   伏玉思考了半天, 也没从记忆里翻出一点关于这人的印象,转过头就把此事忘到了脑后。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伏玉接连偶遇了好几个这样的女子,甚至还有一个干脆带着精心准备的糕点跑到长乐宫来,伏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现在的皇城有那么几分不再一样。   还是在忠叔的提醒下伏玉才想起来她们是先前长公主送进宫的几个,那一日忠叔把那几人安顿下来,他以为就解决了此麻烦,现在看起来似乎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伏玉虽然早熟,在这方面却并没怎么开窍,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顾不及欣赏,满心都觉得麻烦,但因为这几人是永宁长公主送进宫的,他又不敢拒绝,想来想去,只能避而不见。   但躲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这几人虽然是由永宁长公主送进宫中,但显然是经过了陈原的同意。尽管陈原在与永宁长公主婚后鲜少再过问宫中之事,但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仍旧无法瞒的过他。   于是几日之后的早朝之上,在履行惯例一般地奏报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之后,陈原突然起身,站到大殿中央,仰起头朝着龙椅之上的伏玉勾了一下唇角:“臣听闻这后宫之中新添了几位采女,臣以为,后宫之中也该有个主事之人。陛下年纪渐长,婚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历来早朝,伏玉只是出现,在龙椅上坐上一会,此刻正因为早期昏昏欲睡,却没想到陈原会突然冲着自己说话,打了一半的呵欠登时止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原:“姑,姑丈说什么?”   陈原笑了一下,道:“臣听闻,正议大夫苏坤之女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其兄长翰林侍诏苏和又是陛下的先生,正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入主后宫正合适,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伏玉根本不认识什么苏坤之女,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皇后,皇城里凭空出现的那五个女人已经让他格外困扰,还没想到解决办法,又要他娶亲?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陈原当朝提出这样的话,就说明,陈原觉得他需要有一个皇后,陈原想要他娶那位苏先生的妹妹。   伏玉的手在龙袍里握成了拳,他有满腔的抵触,他想说自己根本不想要什么皇后,想开口喝止陈原,但最终他只是慢慢地放开了手,垂下眼眸,轻声道:“此事就由姑丈安排吧。”   陈原点头,嘴角露出笑意:“那臣就让人定下个良辰吉日,着手开始为陛下大婚做准备吧。”   对于此决定,朝臣也纷纷应和,这其中有人是不想抵触陈原,也有一些老臣认为伏玉应当早些娶妻绵延子嗣,充斥皇室血脉。   至于伏玉本人究竟怎么想,其实并没有人在意。对于陈原一派系的人,他是一个傀儡,对于那些所谓对南夏皇室忠心耿耿的老臣来说,他又何尝不过是一个象征。   往日里下了早朝伏玉都是满脸轻松,回宫的路上大多时候都是喋喋不休地与苍临研究午膳要吃些什么,这日却变得格外的安静。   伏玉不说话,苍临又本身就寡言,二人并肩一路走到御花园,伏玉在荷花池跟前顿住了脚步,蹲下来伸手撩了几下池水,惊扰了水中欢快游来游去的鱼儿。   伏玉看了一会,索性直接褪去了鞋袜,将脚伸进池水里。天气正是闷热,微凉的池水似乎缓解了一些伏玉的烦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伏玉扭头看了一眼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苍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苍临的目光从伏玉脸上掠过,挨着伏玉坐了下来,目光落到荷花池中,正是盛夏,满池塘的荷花都已经绽放,碧绿的荷叶连成片,中间点缀着粉色的荷花,一眼望去,绚烂无比。鱼儿从荷叶之中来回穿梭,自由自在。   那日从围场回来,伏玉就亲手将自己的那几条小鱼放进了荷花池里,时日久了居然也都渐渐长大,与池中原有的那些锦鲤混在一起,不仔细看去连苍临都无法辨别。   伏玉无意识地踢着水,目光追逐着成群结队的鱼儿,轻声道:“朕这个皇帝做的,还不如这几条鱼自在。”   苍临微微蹙眉,早朝的时候他一向是候在殿外,因此并不完全清楚大殿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散朝之后伏玉一脸的失魂落魄,但伏玉不提,他也不好直接去问,现下伏玉终于提及,他也顺着问道:“陈原又要做什么?”   伏玉低着头无意识地撩着池水,半天才开口:“陈原为我选了苏先生的妹妹做皇后。”   “皇后?”苍临侧过头,眉头紧皱,眼底写满了惊诧。   苍临素来平静淡定,鲜少会露出此刻这样的表情,伏玉看在眼里,倒是笑了起来:“先帝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后宫齐全,陈原总不可能一直不让我娶妻,与其等着将来被别人趁虚而入,在后宫安插人脉,不如先将自己的人填充进来。”说到这,伏玉顿了顿,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或许还打着让我从此沉溺于女色的主意。”   苍临的右手捏着自己的衣襟,手背绷起青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即使是平常的皇帝,立后之事都未必能如自己所愿,更别提是伏玉。苍临微微闭眼,从心底升起几分无力感。他想着自己可以慢慢变强,想着从今以后再也不用任人欺侮,将来有一日,可以带伏玉离开皇城,可是现在……   伏玉的心情比在早朝之上要好了几分,回头瞥见苍临的脸色不好,还开口笑道:“你那是什么脸色,也不是逼着你娶不认识的人。”   苍临扭过头,看着伏玉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伏玉撇了撇嘴,道:“陈原想要这后宫多一个皇后,那就随他的愿就是。”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只是娶回来也只是放在后宫摆着,反正也是娶给陈原的。”   苍临蹙眉,却也不得不承认,平心而论,他们也根本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虽然有些对抗陈原,但却还不是现在。   伏玉将小腿从荷花池里收了回来,光着脚站了起来,轻声道:“反正早晚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的。”   苍临凝眉,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   伏玉下定了决心,心里最后那一点阴霾也已褪去,他为自己重新穿好鞋袜,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伸手拍了拍苍临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宫吧。”   苍临顺着他要走的方向看去,思索道:“走那边不怕再遇见她们吗?”   前段时日被那几位采女扰的焦头烂额的伏玉深入简出,难得来御花园也是走小路,唯恐与她们正面碰上,现下伏玉却好像些底气:“反正陈原选了皇后是要她做后宫之主,那这几个人也都交给那新皇后去料理就是了,我也乐得清静。”   苍临微挑眉,看见这样的伏玉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刚刚心底的那些郁结好像也跟着散去。他发现伏玉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要面对再困难的处境,哪怕前路茫茫,他总能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情,让你跟他一起觉得一切还充满希望。   伏玉朝着苍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还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朝着苍临道:“苍临,谢谢你。”   苍临一脸茫然,迷惑地看着伏玉。   伏玉勾了勾唇角,笑意重新回到他脸上:“谢谢你陪着我啊,要不是你,这偌大的皇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大概才是真的不知所措。”   苍临脸上的诧异慢慢退去,露出了然的笑意,两个少年重新打起精神,往他们的前路而去。 第三十八章   尽管伏玉本人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皇帝的婚事总归是一件大事, 更别提此婚事是由陈原力主而成, 所以在流程之上不得有丝毫的敷衍。从祭告天地开始、临轩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终于将大婚之日定于淳熙二年六月初八。   在这个过程之中伏玉依旧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只在他必须出现的场合露露脸。他在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 只当是替陈原娶一个皇后供在后宫,便也不再抵触,每日猫在长乐宫里, 看看书, 写写字,日子过得跟先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一点没有自己将要大婚的自觉,也丝毫不关心大婚究竟准备如何。   后宫里那五个采女不知道是因为始终不能得逞还是因为皇帝大婚在即, 收到了警告,在折腾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消停下来, 伏玉总算可以每日安安心心地在皇城里闲逛,不用再担心会被突然拦住去路,也不用再担心晨课的时候有人跑来长乐宫送什么汤羹, 然后自己就要承受苏先生的一顿教诲。   对于伏玉的婚事, 从那日早朝开始,直至纳吉之后定下日子,苏和只字未提。以至于伏玉与苍临都暗自怀疑庶出的苏和与自己那位嫡出的妹妹关系并不好。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册后仪式的前一日。苏和照例先检查了伏玉前一日的课业,简单地点评了几句,便翻开了案边的书册, 半天却都没有开口。   伏玉有些诧异,他坐直了身体,不解地看向苏和:“先生,是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苏和抬起头,视线在伏玉脸上停留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陛下,明日就是册后仪式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册后仪式一过,距离陛下与舍妹大婚之日就更近了。”   伏玉没想到苏和在这时候居然会提起这个,只下意识地回道:“是。”   苏和将手里的书册缓缓地合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不赞成家父将舍妹嫁入后宫的想法。看起来是莫大的荣耀与尊贵,但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只是站在更高的位置,面对更多的无能为力而已。”苏和站直了身体,直视伏玉的眼睛,“不瞒陛下,近段时日以来,我一直在想尽办法阻止这桩婚事,但是奈何我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苏和教授伏玉课业已有年余,为人一直温文儒雅一丝不苟,还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伏玉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副表情,落魄失落还有,无可奈何,他咬了咬下唇,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毕竟对于此事,他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索性苏和并没指望他给自己什么回应,说完这些话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伏玉:“不能帮助自己的妹妹,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但唯一能庆幸的该是,舍妹要嫁的那人是陛下你。”苏和说完,朝着伏玉深施一礼,“微臣也只能恳求陛下看在臣的薄面,在舍妹入住后宫之后,能够宽待,这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伏玉简直慌乱,急忙扶住苏和的手臂。他对苏和印象素来不错,纵使他对于苏和所授的课业并不是完全感兴趣,有时也难免抱怨,但也清楚在教授自己的事情上,苏和兢兢业业毫不保留。这其实是违背陈原的本意,他专门找来这么一个在朝中挂着虚职,不懂结交书生气十足的人来教伏玉很明显只是做做表面功课,另外也未尝不是想借此将伏玉完全禁锢在长乐宫中。   可是苏和却是真的按照一个帝师的标准来教授伏玉,伏玉基础薄弱,天赋也并不在此,但每日与他一起的苍临却收获颇丰,偶尔提及苏和也是敬重至极,这让伏玉对苏和的观感难免更好上几分。   伏玉与苍临一左一右地扶起了苏和,对上苏和那双忧虑重重的眼,他只能轻声道:“先生,我在这朝中,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敢夸下海口说我一定会照顾好令妹,但也会尽我所能保她在这后宫之中不受苛待。”   苏和抬眼,瞥见这少年满眼的真诚与笃定,心底没来由的就安稳了几分。当日他受命来当帝师本不情愿,但奈何他在府中的地位尴尬,无法违背父亲的要求,来到这长乐宫之后又发现这小皇帝大字都不识几个更是不满,但他素来不做半途而废之事,索性从头教起,也因而在接下来的相处之中,慢慢地发现这小皇帝身上的长处。   当今朝政为陈原所揽已是人尽皆知,小皇帝空享尊号,却为陈原所控制。苏和即使不涉朝政却也从别处知晓,本来以为自己的这位学生会是一个胆怯懦弱的傀儡,却发现伏玉并不是那样的人,即使被陈原所狭,也不见他绝望,尽管自己所授的课业他并不怎么感兴趣,却也学的格外努力,也正是如此,苏和恨不得倾囊相授,他想把自己在书本之中所学所知,尽悉教给这个少年,希望将来有一日这些都会成为改变境遇甚至改变朝堂局势的一部分。   苏和呼了口气,伸出手郑重地拍了拍伏玉的肩膀,又伸手重新抓起了桌上的书册:“陛下,我们继续吧。”   伏玉勾了勾唇角,重新回到位置上坐好:“好。”   如苏和所说,册后仪式一过,离帝后大婚之日就更近了一步,天气逐渐转暖,之后又变得炎热起来,终于,六月初八,南夏第十三位皇帝淳熙帝伏玉大婚之日终于到来。   大婚一整日伏玉都是浑浑噩噩的,前一夜他根本就没怎么睡好,只觉得刚闭上眼就被人叫醒,一向清净的长乐宫在这一日突然就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冷清的大殿好像突然就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伏玉本人也换上了他只在登基那一日穿过的冕服,玄衣红裳,金饰衮冕,垂十二旒白玉珠串,配上少年愈加挺拔的身姿,倒是有了那么几分帝王的气魄。   当然,这仅仅是表象。   从苍临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伏玉下垂的嘴角,昏昏欲睡的模样,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替伏玉整理了一下垂在前额的珠串,顺势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可是陛下大婚之日,总要打起精神来吧。”   伏玉微抬视线,从珠串的缝隙之中去看苍临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饮食起居确实要好过宫外,苍临的个子就像不受控制一样长了起来,先前伏玉还能时不时地嘲笑一下苍临的身高,后来某一日伏玉突然发现自己与苍临说话之时不再需要微微低头,甚至,还要稍加仰视,这才察觉在不知不觉间苍临的个子居然超过了自己。   这让伏玉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满,毕竟算来算去,这人比自己还小上两岁,也不知道自己的个子还能不能再多长一点,重新在身高上再占据一些上峰。   苍临本来是想提醒一下,毕竟这一日长乐宫人多口杂,要十分警惕才是,却没想到自己说完话这人反而发起呆来,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伏玉的肩膀:“陛下?”   伏玉回过神来发现这人的脸都快凑到自己脸上,灼热的呼吸扑过来,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一扭头,面前的珠串都撞到一起,直接甩到离他最近的苍临脸上。   苍临慌忙退了一步,抬手摸了摸自己被珠串抽的发痛的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伏玉:“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苍临肤色白皙,尤其是一张小脸,刚刚伏玉扭头的动作太急,珠玉串抽到苍临脸上的力道也就不小,伏玉抬眼望去,甚至能看见一道明显的红痕,伏玉眉头皱了起来,慌忙就要起身去看苍临的脸,却被苍临直接按住了肩膀,压低声音道:“陛下,我没事,今日是你大婚,切莫慌乱。”   此刻伏玉已经更好了衣,坐在一旁等候吉时,身边只有苍临一人,连程忠都不知道被谁指使去了哪里。但长乐宫内的人却并没有减少,所有人看起来都忙忙碌碌的,却不代表他们两个在角落的举动没有人察觉。   伏玉微抿唇角,视线还是忍不住朝苍临脸上望去,苍临探头朝着旁边的铜镜看了一眼,回头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意:“可能看着明显,但其实没有大碍,过一会就会消了。”   伏玉眨了眨眼,面上是分明的歉意。他转过头朝着一片繁忙的大殿扫了一眼,微垂下眼帘:“也不知道搞这么麻烦是给谁看。”   苍临也抬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纸窗上那对大红的喜字之上,轻轻摇了摇头。在他们身后,有人匆匆忙忙冲进殿内,口中大声唤着:“陛下,陛下,吉时到了!” 第三十九章   不管怎么说, 这都应该是伏玉此生唯一一次大婚, 按说应该记忆深刻, 但是伏玉却觉得自己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大半天折腾下来却根本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   目之所及的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或真或假的笑容,落到伏玉眼里却只觉得荒唐至极。他站在人群之中, 接受众人的祝贺,却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孤寂荒凉之感。所幸他只要偏转视线,就能看见苍临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 虽然一言不发, 却让伏玉多了几分底气。   纵使先前的大多时候苍临都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但总有场合不适合苍临在场, 比如……洞房。   伏玉在正阳宫门前站了已有一刻钟,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推门进去, 这让跟在他身后的苍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苍临朝着四下里看了看,不远处站着几个內侍, 不知道是陈原的人,还是真的如他们所说是永宁长公主派来照顾帝后的,尽管每一个人此刻都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但苍临觉得, 如果伏玉再在门口转一会,陈原就会得到消息,亲自来送皇帝陛下入洞房。   苍临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悄悄地拉住了还在转来转去的伏玉,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该进去了。”   伏玉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直接拉住了苍临的衣袖:“要不,你陪我一起吧?”   苍临一怔,随即失笑:“里面屏退了所有內侍,我跟着你进去算是怎么回事?”   “可是……”伏玉忍不住结巴起来,“可,我……”   “我会一直守在门外,不会让别人靠近,你只要迈进这个门,就算交差了,至于你与皇后究竟是如何相处的,没人会知道。”苍临小声道,“只是这门你是一定要进的,且不说陈原那里会如何反应。如果大婚之夜陛下连洞房都没进,你让皇后以后如何在这皇宫里自处?那岂不是辜负了苏先生所托?”   提及苏和,伏玉的表情稍微静止了一会,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可怜兮兮地看了苍临一眼:“那我进去了。”   苍临点头:“好。”   “那你在门外等我。”伏玉嘱咐道。   “好。”   “千万不能走啊。”伏玉向前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再次得到苍临耐心的回应之后,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伸手推开了面前紧闭的门。   伏玉在心里不断地跟自己说,反正只要进去就好了,正阳宫这么大,总能找到个地方睡觉,实在不行在桌前坐上一宿,熬过这一晚就是了,这才迈开了脚步进了殿里。   大殿内静悄悄的,但是因为随处可见的红烛而灯火通明,伏玉在外间转了转,发现外面还有一张软塌不由松了口气,看起来自己今晚好歹有个睡觉的地方了。他抬眼朝着里间看去,尽管他就想这么直接睡了,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进里面向自己的那位皇后打声招呼才是。   伏玉深深地吸气,吐气,给自己壮了几分胆色,朝里间走去。   头顶的珠玉串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伏玉清了清嗓子,打算在迈进去的时候开口说点什么,谁知道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他还来不及反应,一柄长剑就架到自己项上,伏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惊叫出声,目光顺着那长剑慢慢前移,终于看清了面前手持长剑的少女的脸。   少女脸上画着精致的花钿,身上还穿着刚刚在大典之上伏玉见过的那身吉服,如若仔细看起来还能发现,这少女在眉眼之间与苏和还有几分相似。   但是显然此刻的伏玉并没有这个心思。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剑,剑刃锋利闪着寒光,只要伏玉再动一下,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划破他的颈项。伏玉吞了吞口水,有些忐忑又有些迷茫地问道:“皇后这是何意?”   少女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手腕一转,将长剑收回剑鞘,充满警惕地看着伏玉:“我知道你是皇帝,我兄长又是你的先生,但并不代表我就想当这个皇后”   压在颈项上的威胁移开之后让伏玉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这少女又突然发作。然后才开口道:“朕知道你不想当这个皇后,苏先生都与朕说了,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不能如意嘛,如果可以的话,朕也不想当这个皇帝啊。”   苏皇后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伏玉一抬头,他额前的珠串就碰在一起发出声响,让他不胜烦躁,索性抬手将整个冕冠扯了下来,随手丢到一边,朝着苏皇后解释道:“其实朕只是过来想与你打个招呼,却绝不会做冒犯之事。只是不管怎么说你也入了宫,这宫里人多眼杂,在人前总要配合在人前装装样子,其余的时候我们互不干涉,如何?”说到这,伏玉又补充道,“朕答应了苏先生,待你入宫以后,一定会保你周全,所以,你不用这么担心。”   见伏玉语气真诚,的确没有上前冒犯之意,再加上他提及了苏和,苏皇后的表情和缓了一些,她将手里的长剑连着剑鞘一并扔到一旁,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那坐吧。”说完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兄长他近日可好?”   伏玉刚坐好,闻言微微诧异:“你们兄妹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还要问朕?”   苏皇后眼底涌上几分失落:“因为我不同意嫁到宫里来,爹爹便把我关了起来,又因为兄长帮我说了几次话,爹爹担心我们兄妹串通,所以不允许我们见面,我已经好久都没见过兄长了。”   她眼里的情绪很是明显,伏玉看在眼底就想起那一日苏和的表情,从心底忍不住羡慕他们兄妹感情好,思索了一下,便道:“大婚已经结束,苏先生明日应该就能进宫来继续为朕授课,嗯,到时候你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到长乐宫去,你们兄妹可以见上一面,想说什么就当面去说好了。”   苏皇后微睁大眼,唇角立刻就漾出笑意:“真的?”   “嗯,你没听过有句话是君无戏言嘛。”伏玉弯了眼角,笑眯眯的。在这之前他其实对这苏皇后一直百般顾忌,哪怕有苏先生这一层关系在,也暗自担心再来一个那五位那样的人进来,那自己今后怕是真的永无宁日了。现在看起来这位皇后似乎简单爽利,刚刚拿剑的时候气势汹汹,但转头又笑靥如花,倒是小孩子的心性,心底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得到这一层保证,苏皇后对伏玉的印象立刻就好了起来,她偏过头就看到自己的长剑,想了想还是开口:“刚刚似乎吓到你了,但我习武多年,手里有准头,不会伤到你的。”   尽管刚刚伏玉确实受到了惊吓,但在这种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他摇了摇头:“无碍,吓倒没有,惊确实有一点。”他朝着那长剑看去,“你说你习武多年?那苏先生他怎么……”   “你说我兄长为何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嘛?”苏皇后笑了起来,“我听说兄长小的时候爹爹也找过人来教授武艺,但奈何兄长那时候身体瘦弱,又不好此道,每次练武的时候都会想方设法的装病,久而久之,爹爹也不再勉强。”   伏玉倒是没想到整日一丝不苟的苏和小时候居然也有这种糗事,忍不住弯了眼角笑了起来:“那你怎么想着习武?”   “因为我喜欢呀。”苏皇后晃了晃头,“我小时候偶然出府去玩,刚好看见去西北征战的大军大胜归来,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回府就吵着要学武艺将来与他们一样征战沙场。”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女子想要建功立业又怎么可能。”   伏玉见她失落,思索再三,安慰道:“纵使不能建功立业,你也还是习得一身好武艺嘛,将来有机会也可以当一个行走江湖仗剑天涯的女侠,那不是更肆意洒脱。”   苏皇后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下意识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小声道:“可是,我现在……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嫁到这宫里来,又怎么仗剑天涯。”   伏玉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里:“那将来的事儿谁又说的准呢。”他用手里的茶盏轻轻碰了碰苏皇后的,“我就以茶代酒,祝你心愿可成。”   苏皇后弯了眼角:“多谢。”   伏玉将手里的茶喝光,回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今天大典又折腾了一整天,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吹熄了离自己最近的烛台,朝着苏皇后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朝着外间去了。   殿内的烛火陆续地熄灭,最后变得昏暗一片,而在大殿之外一道身影正立在门外,履行自己的承诺。 第四十章   因为毕竟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所以即使是在外间的软塌上睡了一夜, 对伏玉来说倒也是一夜好眠。   东方露出鱼肚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道身影摸进了正阳宫,在软塌前停了下来, 目光在伏玉有些夸张的睡姿上停留了一会,终于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轻声道:“该起了。”   伏玉迷迷糊糊睁开眼, 映入眼底的就是苍临那张熟悉的脸, 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警惕,打了个呵欠, 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察觉出天还蒙蒙亮, 迷茫地开口:“今日不是不用早朝吗?”   “苏先生今日会入宫继续早课。”苍临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我回长乐宫把你今日要穿的衣物都带来了, 早些起来收拾好也省的被别人发现。”   伏玉晃了晃脑袋,将瞌睡赶走,但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才慢吞吞地从软塌上爬了起来, 伸手去拿苍临给自己带来的衣服,但每日晨起都是他最迷糊的时候,动作迟缓,总算穿好一件却发现穿错了,最终还是苍临看不下去, 将这人拉到自己面前,伸手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   伏玉微微侧过脸,刚好看见了苍临双眼微微发红,还有眼底分外明显的淡青色,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昨夜你一直在殿外守着我吗?”   苍临正低头帮他系腰带,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是言而无信之人?”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有点愧疚而已。伏玉前一天是着实紧张,恨不得苍临还睡在自己身边才觉得安心,但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所以才会提出要苍临在殿外守着自己的要求,却没有想到这会让这人彻夜不眠。   苍临倒是一脸的理所应当,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在眼里。自从习武之后他便少眠,只睡半夜和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现在也算身体强壮,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伏玉却不知道这些,他认识苍临的时候,苍临又瘦又小,自己又年长两岁,所以一直习惯了是自己关照苍临。所以现在哪怕苍临看起来确实比过去高了那么一些,身体也强壮了一点,但在他眼里,还是应该是由自己来照顾苍临的,结果却让苍临在门外站了一夜。他微微垂下眼帘,伸手将自己的腰带从苍临的手里抽了出来,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了。待会回了长乐宫,你去睡一觉吧。”   伏玉突然的动作让苍临有些疑惑,看了一眼他的手随口问道:“苏先生不是一会要过来,我若是去睡了岂不是要错过今日?”   伏玉自己凑到铜镜前束好了发,回首道:“我答应了皇后今日借着晨课的机会让他们兄妹见面,所以苏先生今日大概没有别的心情了。”他的视线从苍临脸上掠过,在眼底的位置稍稍停留了一会,回手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走吧,咱们回去。”   二人前脚刚进长乐宫,后脚苍临就被伏玉按倒在床榻上,还体贴地帮他盖好了被子:“好了,现在你休息,换我守着你。”   苍临其实并没有什么睡意,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娇弱到青天白日地躲在房里睡觉,刚要坐起身子,伏玉的手就按在的胸口,将他整个人又按倒回床上,眉头皱起:“不准起来。”话说完他似乎担心苍临不听,又色厉内荏道,“如果你敢起来,我就去叫忠叔。”   苍临知道若是被程忠知道,那事情只怕会变的更加的严重,说不定会干脆叫御医来给自己把脉,只能回到枕上躺好:“那好,我睡一会,你不要告诉忠叔,白惹他担心。”   伏玉这才满意,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在榻边坐了下来:“好,我不告诉忠叔,你睡吧。”   苍临慢慢地闭上眼睛,却始终没有什么睡意,大殿里一片安静,静到他察觉不到身边伏玉的存在。他在心底暗自犹豫了一下,悄悄地睁开眼,发现伏玉还坐在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这一睁眼立刻就被伏玉发现,伏玉微挑眉:“怎么?”   苍临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我睡不着,不然,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伏玉没想到苍临居然会提这种要求,他低头看了一眼苍临的脸,虽然这段时日以来苍临的变化不小,但在这一刻好像回到了当日在宫外那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守着炭炉,手里捧着烤红薯,专心致志地听他讲故事的那个瘦弱的小孩,弯了唇角:“好啊。”   伏玉会讲的故事算起来只有那么几个,先前苍临都听了遍,现在只能重新讲起,但苍临也不在意,听着伏玉低沉的说话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伏玉低下头,看见苍临那又长又浓密的睫毛,苍临这一年来个子长了,身形壮了,这一张小脸却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白皙瘦小,又带着一点稚嫩,与苍临的性格判若两人。伏玉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在心底悄悄地跟自己说,他以后要对苍临更好一点。而后起身,伸手放下了床榻的帷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内室。   因为他们这一日起的够早,所以耽搁了这一会也没误了早课。伏玉进了书房翻出自己前几日写的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殿外才响起苏和的声音。伏玉清了清嗓子:“苏先生快进来。”   苏和进到殿内,视线落在伏玉脸上,稍稍停留了一会,才缓缓地开口:“臣见过陛下。”   哪怕对于伏玉的为人与他在朝中的境遇清楚不已,但苏和每日过来都要恭恭敬敬地施礼,伏玉劝过几次都无用,只能等他施礼之后再开口:“先生不必多礼,还请入坐。”说着,将手里的几张字递了过去。   苏和伸手接过,视线随意地在殿内转过,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苍临在?”   伏玉回道:“他今日身体不适,我叫他休息了。”说完看了一眼苏和手里的字,“先生,我这几张字写得如何?”   苏和低下头,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良久,点了点头:“倒还不错,比起之前进步不小。”   得到苏和的夸奖,伏玉心情大好,弯了唇角看着苏和:“先生都不问问皇后如何吗?”   提及苏皇后,苏和的表情一愣,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半天才道:“陛下既然答应了臣会照顾好舍……皇后,那臣自然不用担心。”   伏玉撇撇嘴:“皇后可是很想念先生呢。”话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皇后求见。”   伏玉笑了起来,抬眼看向苏和,苏和微怔,随即起身:“既然陛下与皇后有事商议,那臣且告退。”   伏玉急忙拉住苏和的手,压低声音道:“先生,我跟皇后昨日才认识,有何事可商议的,是皇后说她与你许久不见,我才让她这个时候过来,你们兄妹好见上一面。”   苏和惊讶地睁大了眼,半天才从喉间发出低低地声音:“可是,这于礼不合。”   伏玉笑着摇头,抬手指了指殿门外,轻声道:“在这皇城里面看似一切正常,但实际上又有什么是于礼相和的呢?”说完,朝着外面提声道,“请皇后进来吧。”   苏和眉头拧起,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反驳伏玉,又或者再起身告退,但终究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殿门打开,那个自己曾经格外娇宠的妹妹穿着一身皇后服,如墨的长发绾成发髻,施施然而来。   苏和站在原地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躬身施礼:“臣见过皇后。”他话音刚落,殿门重重地关上,下一刻那锦衣华服的少女就直接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苏和的脖子,开心地叫道,“哥哥!”   苏和被苏皇后撞的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无可奈何地开口:“陛下还在,皇后不该如此失礼。”   苏皇后撇了撇嘴,朝着伏玉看去,伏玉立刻拿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马上就走,所以看不见失礼。”   苏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也终于放开了手臂,改去拉着苏和的衣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和,有些委屈又有些心疼地开口:“哥哥,你都瘦了。”   苏和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伏玉看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终于还是漾出笑意,眉眼里都是温柔,拉着苏皇后在椅上坐了下来:“天气热了吃不下饭而已,倒是你,现在已经入了宫,不可再像之前那般任性,凡事要多加注意。”   伏玉勾了勾唇角,看着他们兄妹终于又热络络地聊了起来也终于松了口气,放轻了脚步绕去里间,见苍临还在榻上睡得香甜,竟然从心底升起那么几分满足感。   他自小孤苦,看见苏和兄妹感情如此只好难免心生艳羡,可是当他回过头才突然发觉,他也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最起码不管什么时候,苍临都会守着他,他也会守着苍临。 第四十一章   大婚对伏玉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 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后宫里还多了这么一个皇后, 他跟苏皇后两个人真真正正地做到了互不干涉, 他不介意皇后一个女子每日在御花园舞刀弄剑成何体统,皇后也不在乎皇帝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多久到自己宫里来一次 。   即使偶尔因为一些特殊的场合, 两个人不得不共同出席,并肩坐在一起看起来亲亲密密,但其实多半是在苏皇后在询问苏和的近况, 又或者, 干脆是在讨论今日御厨做的这些东西哪个很是好吃,哪个难以下咽。   日子平静安逸,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还不错,很多时候伏玉就像是一个富贵闲人, 每日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要他忧虑的事情。但伏玉心中却格外的清楚, 这一切仅仅是表象。   尽管陈原在婚后鲜少到宫中来,也好像从来不过问伏玉的事情,但伏玉知道这只是因为他表现的足够“乖顺”, 却不代表陈原就对他放松了警惕, 如若他暴露一丁点“违逆”的意图,陈原绝对会让他生不如死。   因此即使看起来一切平静,伏玉依旧十分的谨慎小心,事事注意,绝不给陈原创造一丁点发作的机会。只希望尽可能平静顺遂地度过自己在宫里的这些日子, 直到自己找到再次逃出去的机会。   时值酷暑,天气热的厉害,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国之君,境遇要远远好过当日废弃冷宫里面那个无人问津的皇子,在饮食起居之上多少都受到了照顾,因而也不会再像往年那样觉得难熬。   尽管依着伏玉随遇而安的性格,在冷宫里的那些年他也并没觉得有多艰苦。   好不容易把今日苏和布置的课业都完成,伏玉将自己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顺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摸了一颗冰凉甘甜的荔枝,剥壳之后塞到嘴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眼都跟着弯起,显然是愉悦至极。   苍临正收拾书案上的一片狼藉,偏过头正好将他这副满足的表情收入眼底,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   伏玉将那颗荔枝吃完,起身将果核丢掉,撑着头看着苍临,感叹道:“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当皇帝的好处。”   苍临扭过头笑他:“你要的那点好处,随便找一个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就能做到,没必要非当皇帝。”   伏玉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索苍临的话,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所以说我不适合当皇帝嘛,”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仰平倒回床榻上,“我也不指望什么富庶人家,只要能够吃饱穿暖,每日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就行。”   苍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垂下眼帘,他知道伏玉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连抱怨都算不上,过不了多一会,他就会把这事儿忘在脑后,又因为别的什么事儿变得精神焕发,虽然偶尔会低落,会难过,却永远不会绝望。   “陛下。”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大殿门突然被推开,程忠走了进来,朝着苍临点了点头,看向伏玉,“长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伏玉一愣,从床上坐了起来,当日长公主大婚之后,就搬出宫远远地去,住进了太尉府,他们姑侄二人很难有机会见面。即使难得趁着年节的时候见到,也只是虚伪的客套几句,想单独说几句话都不可能。   而就是这样,永宁长公主在这种时候入宫是为了何事?   伏玉来不及思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朝着程忠点了点头:“忠叔,我跟你一起去迎姑母进来。”   伏玉仔细算起来,他与伏芷的上一次见面应该是过年的时候,陈原心血来潮的办了一次所谓的宫宴,他们姑侄二人才有机会见上一面,现在比起来似乎比那时候稍微丰盈了一点,但是面色微微发白,看起来有些憔悴。   伏玉将她整个人迎到殿内坐好,双手负在身后站到她面前,格外的乖顺。伏芷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靠椅:“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何必如此的客气?”   伏玉勾唇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看着苍临给伏芷奉了茶,才转向伏芷:“姑母近来可好?”   伏芷捧起茶碗轻轻嗅了嗅,然后才微抿了一口,抬眼看向伏玉:“一切安好。”她视线从伏玉脸上扫过,“我今日入宫是因为突然想起明日是陛下的生辰,所以来看看陛下近况。”   伏玉微愣,他到是没想到伏芷竟然会是因为这个入宫。因为陈原没有表态,今年也就没人想着给这个存在感极低的小皇帝过生辰,伏玉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伏芷居然记得。弯了弯眼角,温声道:“多谢姑母记挂。”   伏芷轻轻点了点头,偏转视线:“陛下大婚已有月余,与皇后关系可还好?”   “还好。”伏玉想了想,还是补充道,“皇后她……人很好。”   伏芷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那就好。既然陛下对皇后很满意,本宫也就放心了。”她微微低下头,似乎是在考虑什么,半晌才抬起头继续道,“我们伏家血脉本就单薄,到现在更是只剩下你我二人,陛下虽然年轻,但也该考虑子嗣的问题了。”   话说完,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有些事,很容易就超出我们的预料。”   自打伏玉大婚,他就有了会被催促子嗣的准备,但是他也知道,这朝中有人希望他有子嗣,有人希望他没有,而希望他没有子嗣的那些人现在正把持着朝政。别说他与苏皇后本就没有什么关联,就算是真的有,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要子嗣,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保护不了他。   只是这些话,他不可能对伏芷说出口,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姑母的教诲,朕记下了。”   他们姑侄二人的关系虽然比以前好的多,伏玉也清楚伏芷对自己的关心,但毕竟多年以来都不够亲近,所以只是随意地聊了一会,伏芷便起身,顺着敞开的窗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临近晌午了,本宫就先回去了。”   伏玉稍作挽留之后,二人稍微客套了一下。伏玉便还是起身送伏芷出门,走到殿门外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微微皱眉,回头道:“苍临,让御辇送姑母到皇城门口吧。”   往日里伏玉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长乐宫内外除了程忠与苍临都是陈原的人,即使他有这种要求,也没人会听,但现在他要送的人是永宁长公主,陈原的夫人,这些人应该不会拒绝。   苍临应声去吩咐,伏玉送伏芷沿着长长的阶梯一直向下走,走了没几步伏芷身体突然晃了晃,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伏玉整个人一惊,来不及反应,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头发现伏芷紧闭双眼,整个人都没了意识。   伏玉大惊失色,转头朝着程忠道:“忠叔!快让人去请御医!快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慌成一团,毕竟不管怎么说,永宁长公主都是陈原的夫人,如若真的有什么闪失,在场诸人只怕都会被牵连。   伏玉将伏芷抱进了寝殿,安置在软塌上,焦躁地在殿内转了两圈,御医便匆匆忙忙地拎着药箱冲了进来,看见伏玉都来不及施礼,直接跪坐在床榻前隔着帷帐替伏芷把脉。   伏玉眉头紧紧地皱着,盯着那御医的每一个表情,只见他先是凝重,接着是狐疑,跟着长长地舒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伏玉道:“陛下,长公主身体并无大碍,晕倒是因为怀有身孕之后身体本就虚弱,又忧思过重。好生调养即可。”   听闻伏芷无碍伏玉先是松了口气,跟着才将御医后面的话听进耳里,迟疑道:“你说姑母她,怀有身孕?”   御医点头,朝着身后的帷帐看了一眼,放轻了声音:“长公主有喜了,看脉象应该有两月多了。”   伏玉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伏芷有喜了,按说那个孩子是他的表弟,依着伏家现在单薄的血脉来说,已算至亲,可是……那偏偏是陈原的孩子,这么想着,伏玉只觉得心情格外的复杂,顺着御医的目光朝着那帷帐看去。   伏芷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帷帐内响起:“旁人都退下,本宫要话要与陛下单独说。”   伏玉咬了咬下唇,回头朝着御医跟一旁的内侍摆了摆手:“那就都退下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安静下来,伏芷在帷帐内长长地叹了口气:“陛下现在明白本宫为何要你考虑子嗣的问题了吗?” 第四十二章   伏玉抬眼, 只看见厚重的帷帐, 他不知道帐内的伏芷会是何表情, 但是却听懂了她的话。陈原现在虽然总揽朝政,但对皇位却并未表现出极大的渴望,毕竟现在他已经只手遮天, 如若真的篡位,以后会在史书里落下什么名声暂且不提,就朝堂上的那些老臣, 还有在边关虎视眈眈伺机发难的贺鸿仪, 都会借机发作,到那时候陈原的处境或许还不若现在, 所以他完全可以耐下心来,慢慢布置。   可是现在, 他有了子嗣,而这子嗣身上, 偏偏还流淌着南夏皇室的血脉,这无疑给了陈原一个借口,更给了他一个篡位的的理由, 陈原这样是否还能按捺的住?   伏玉能想到这些, 伏芷自然也想的到,这大概也是刚刚御医所说的她思虑过重的缘由。不管她与陈原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但毕竟已经成亲,现在又怀了骨肉,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她的后半生注定要与陈原绑在一起。   可是,哪怕现在南夏皇室衰微,她也是南夏的长公主,哪怕嫁为人妇,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皇位被自己的夫君篡取,更不想成为一个亡国公主。   她陷入了两难,不知道如何去平衡这两者,只能寄希望于伏玉的子嗣上,如果苏皇后能怀上龙子,那么她的母族,她那位最为油滑也最会抓机会的父亲,是不是会舍弃陈原站到自己的亲外孙这一边?到那个时候,伏玉的境地也会好一些。   伏玉在这一瞬之间懂了伏芷所有的想法,只想苦笑,这皇位陈原如果想要拿去就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打败陈原保住伏家的天下,更不觉得自己有了子嗣就能改变这些。依着陈原的手段,就算苏皇后的父亲苏坤倒戈,他们都不会是陈原的对手。   “姑母。”伏玉终于开口,“有些事情,其实顺其自然就好。”他微微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全都藏在眼底,语气格外的和缓,“御医说您现在身体虚弱,应当好生调养,不宜思虑过重。”   帷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伏芷坐了起来,跟着帷帐被掀开,伏芷红着双眼看着伏玉,唇边溢出一抹苦笑:“你难道就不怕他杀了你吗?”   伏玉微怔,随即摇了摇头:“如果我那么容易死,也不会活到今日。姑母,我不信老天是真的打算让伏家断子绝孙。”说着,他伸手拍了拍伏芷的手,“您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伏芷抬眼看他,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少年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身姿更挺拔,眉眼之间也更多了一些自信,可是不管怎么说,这还都只是一个孩子,从小养在深宫里,又怎么保护自己?   伏芷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我几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怀有身孕。”说着,她低头朝着自己的小腹看了一眼,“我一直在犹豫,这个孩子究竟该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我究竟是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生下他,阖家欢乐,还是应该趁着陈原知道之前,彻底地解决掉这个,麻烦。”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说出来。   伏玉一愣,忍不住顺着看过去,即使他因为那个孩子是陈原的骨肉而觉得心情复杂,却从未产生过不让他出生的想法,因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生命,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表弟。他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那陈原他不知道吗?”   伏芷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日他不在府里,只有我跟贴身的侍女知道此事。”说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今日这一来,想瞒也瞒不住了。”   伏玉微微抿了抿嘴唇,脑海中似乎挣扎了一会,才开口道:“姑母,一直以来我都不曾问过您,陈原他现在,对您好吗?”   伏芷的眼底出现了一丝茫然,她视线虚虚地落在床尾,似是在思考,半晌才开口:“其实归根结底应该算是好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不过我心底对他有了隔阂,我知道他不再是当日的那个人,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会多加揣测其后的深意,加上他对我伏家做的种种,我们注定不能像平凡夫妻那样。”   伏玉看着伏芷,眼底升起忧虑,这就是当日他并不赞成伏芷下嫁陈原的缘由,哪怕,哪怕陈原对她如故,可他们终究是再回不去从前了。   一时之间姑侄二人都心事重重,面对着面却相对无言。   殿门外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跟着大殿门被人推开,惊扰了静默的姑侄二人,伏玉猛地从榻边站了起来,还不待发作,就看见陈原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大步走了进来,直奔床榻上的伏芷。   伏芷朝着伏玉看了一眼,示意他退下,伏玉微锁着眉头,扫见陈原一脸的紧张与担心,终于决定不在这种时候去惹陈原,听话地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一旁。   本该守在门外的内侍都无影踪,陈原如入无人之地,眼角的余光分明触及伏玉,却像没看见这个人一般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握住伏芷的手,温声问道:“他们说你是在台阶上晕倒,有没有摔到哪里?”   伏芷摇头:“陛下及时救下我,所以没事。”   陈原目光从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过,确认了她的话之后才松了口气一般:“那就好。”话说完,又沉默了一会,抬头看向伏芷的脸,似乎是在犹豫什么,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刚刚御医说,你已有两月身孕?”   伏芷微垂下眼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御医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诊脉,这事儿肯定无法再瞒着陈原,便轻轻地点了点头:“是。”   陈原的表情有一刹那的茫然,跟着是毫不掩饰的喜悦,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那种狂喜,伏玉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是充满了欢欣与期待。   伏玉忍不住想起刚刚伏芷的那个打算,如若她真的将这个孩子扼杀,等到陈原知道,那后果想想就不寒而栗。   陈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伏芷的小腹上,这其实是一个格外多余的动作,因为毕竟现在孩子的月份还小,根本不可能感知的到,甚至伏芷的小腹还依旧平坦,但他唇边还是漾起了笑意,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与他往日里随时挂在唇边的截然不同。良久,他抬起头看向伏芷的脸,轻声道:“我们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说着他微微闭了闭眼,“我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伏芷面上的表情变得格外的复杂,她也只能庆幸陈原现在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她微微垂眼朝着自己的小腹看了一眼,还看不出什么,可是八月之后,就会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流淌着眼前这个男人血脉的孩子。   她的孩子。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谁的娘亲,毕竟当年,她在皇兄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那男人对她很好,她却因为心里的那个结始终无法接受。哪怕当时邢罡势大,但也不好管到他人房里的事情,更别提伏芷是皇帝的亲妹妹,御赐的长公主。   所以大婚之后她与那男人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更别提有子嗣。没过多久,那男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她胡乱地料理了后事,便又搬回了长信宫,她以为自己从此以后会寡居一生,却没想到几年之后,她居然还会下嫁,更没想到,那个人还是陈原。   而现在,她怀了陈原的骨肉。   她曾经很喜欢陈原,若不是为此,也不会在嫁人之后冷落自己的夫君,可是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些事情,已经不堪回首。   伏芷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生下来,真的不是害了他吗?   陈原今日确实是心情大好,甚至连永宁长公主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却在宫里突然昏倒的事也没有借题发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伏玉:“多谢陛下照顾拙荆。”   伏玉抬眼,微微笑了一下:“姑丈客气了,照顾姑母本就是朕应该的。”说完他朝着伏芷看了一眼,“御医说姑母身体虚弱,又思虑过重,回府之后还是应该好生休养才是。”   “陛下说的是,”陈原微微翘唇,“回府之后,我自然会好生照料。”说完,他站起身,站到伏玉面前,“陛下应该也很高兴吧,毕竟,你马上要有一个表弟了。”   伏玉眼睫颤了颤,面上还挂着笑:“那是自然,对了,朕应该恭喜姑丈才是。”   陈原面上的笑意更浓:“那就多谢了。” 第四十三章   月明星稀, 万物寂静。   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从长乐宫侧门闪出, 轻车熟路地避开附近的守卫, 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偏殿的墙根底下,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清冷的月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苍临在思索,也是在等待。从上个月开始, 他每日的练习就成了他与荀成的一个比拼。荀成不再提前告知见面的地方,到了最近甚至连具体时辰都不知会苍临,苍临只能靠着自己对荀成的了解, 靠着自己的机敏, 在茫茫夜色之中,从这偌大的皇城之中将这个人找出来捉住, 还要警惕这人会不会正在某处看着自己,随时出手。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虽然进步不小, 却绝对不是荀成的对手,而荀成又从来不是一个会放水的人, 所以这段时日过来,苍临一日都不曾赢过,不是折腾了大半宿都没发现荀成的影踪, 就是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方向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荀成偷袭, 打翻在地。   苍临心里十分清楚依着他与荀成现在悬殊的差距,这种比拼其实毫无悬念,所幸他对输赢并不在意,只不过倒是希望自己能再强一点,下次再输的时候不要再那么惨。因为荀成此人下手的时候从来不会手软, 总会在苍临身上留下点淤青或是伤痕,时间久了是很容易被伏玉发现的。   有些事苍临对伏玉是完全坦诚,可是有些事,他是没有办法对伏玉说出口的,最起码涉及他所有身世的都不能,先前是为了自保,到了现在却是不得不隐瞒。   苍临在夜色中幽幽地叹了口气,侧耳朝着四周听了听,微微挑了挑眉,身形一动,直接翻上了房顶。他需要格外的小心,也需要格外的耐心,长夜漫漫,时间还很长,他还有机会慢慢查探。   苍临的身手要远比先前更加灵动,从房顶上快速穿过,跃到另一座房顶,居然能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会惊动任何一个人,但是仅凭这些并不足以打败荀成。荀成那个人不仅武艺高超,心思更是诡秘至极,难以揣测,也难怪他能处心积虑地留在陈原身边多年。   苍临用了一个多时辰摸遍半个皇城,却没发现荀成的一丝踪影,不由怀疑是自己今日选错了方向,还是荀成早已掌握了自己的行踪?如果是这样的话……苍临扭过头朝着四周看了看,视线慢慢地落在不远处的那棵参天大树之上。   正是盛夏,那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想要隐匿一个人也很是容易。苍临搓了搓自己的手指,下一刻,身形一闪,奔着那棵树直接扑了过去,也几乎是在同时,一个人影从那树上冲了出来,下一刻就与苍临缠斗在一起。   苍临所学皆是来自于荀成,一招一式都在荀成的预料之中,被一一地化解,跟着只能开始被动地防御对方的攻击。   最后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苍临跌坐在地上,微微地喘息,荀成手里的匕首抵在他颈间,唇角微微上翘:“你又输了。”   苍临仰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那匕首挥开,在自己颈间摸了一下,忍不住道:“你今日居然带了匕首。”   荀成耸了耸肩膀,随意将匕首收了起来,挨着苍临坐了下来:“你不能指望要杀你的人也不带任何武器。不过你倒是比上次多撑了十几招。”   苍临的手还覆在颈间,刚刚那匕首几次擦着皮肤划过,在夜色之中闪着寒光,有几次他真的以为自己的喉咙要被划破,所以哪怕现在已经确认自己并未受伤,但还是有些后怕。   荀成察觉到他的动作,微偏头:“我手里有分寸的很,你至于这么担心吗?”   “你的分寸只保证我不会死在你手里,却不管我会不会受伤。”苍临终于放开了自己的脖子,顺手揉了揉自己刚刚撞到树上的后背。   荀成微撇嘴:“我发现你现在怎么比最初的时候还娇弱了?”   荀成看了他一眼,还是回道:“小皇帝看起来迷糊,但其实心思细的很,一次两次的也许还能找找借口,如若总带着伤回去,他会怀疑的。”   荀成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就算他怀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现在还怕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皇帝?”   天色昏暗,看不清苍临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有点失落:“我怕他失望。”   荀成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苍临,随即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笑,摇了摇头:“终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苍临没有反驳,他知道荀成只是单纯的在感慨,却没有驳斥他的意思。荀成比他年长不少,又整日教他习武,多少也算是半个师傅,却从未以此为由头来要求苍临什么,更不会给苍临传授什么所谓的经验,他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所了解的全都告知苍临,但苍临怎么去理解,以后又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他却从不干涉。   离天亮还有一会,今日因为苍临发现荀成发现的早,所以结束的特别快,二人无事便这么坐了一会,半晌,荀成才突然开口:“今日我收到了西北的密信。”   苍临猛地转头去看他,因为担心被陈原发现,所以他们与西北的联络其实并不多,其实有,也是单纯的联系荀成,极少的时候涉及苍临,也只是打听一下伏玉的近况,更像是对苍临的一种试探。苍临知道,贺鸿仪在皇城之中肯定还有别的人在,而伏玉的近况也并没有什么不能提及的事情,也都如实转述,几次下来,那边对他似乎是放心了不少。   而在现在这种时候,西北居然来了密信?   荀成语气平淡:“永宁长公主怀有身孕的事已经传到了西北,贺鸿仪已经等了太久,现在有些按捺不住,想借此机会,在朝中折腾一下。”   苍临嘴唇抿成一条线,低声道:“怎么折腾?”   荀成右手成掌,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苍临只瞥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要杀陈原?”   荀成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如果陈原那么好杀,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我都抓不到时机动手?”   “那他要杀谁?”话问完,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贺鸿仪既然是想在朝中折腾一下,自然会选一个杀了会引起朝中动荡,但其实又没有什么保护的人,而满朝上下,最能引起朝堂动荡的,除了一国之君还会有谁?   荀成只是淡淡地看了苍临一眼,没有回答。苍临咬紧了下唇,半天才问道:“他之前不是还想除掉陈原,得到小皇帝的控制权,借以把持朝政吗?”   “他想把持朝政的最终目的,难道不是那个位置吗?”荀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缓缓地开口,“小皇帝现在虽然是在陈原的把控之下,但名义上他还是君,陈原还是臣,他找不到证据,始终没有办法发难,只能寄希望于控制小皇帝,得到保皇一派的支持,再趁机除掉陈原。而现在,陈原创造了一个机会在他眼前,他只要除掉小皇帝顺便嫁祸给陈原,到时候,再打着为小皇帝复仇的旗号起兵,势必会得到全天下的支持,到时候既能除掉陈原这个乱臣贼子,天下无主,南夏皇室再无血脉,他也可以理所应当地登基,何乐不为?”   贺鸿仪自然不会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尽悉告知,荀成所说都是他的猜测,但是苍临清楚,他所说的基本属实。他依旧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感觉到血腥味充斥着自己的口腔,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会让伏玉死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话说到这儿,他突然站起身,低下头看着荀成,“如果我连伏玉都保不住,我学这身武艺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不用再指望自己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荀成慢慢地站起身,平视苍临:“你打算违抗他?”   苍临微微闭了闭眼:“从小到大,我就从来不想顺从他。”   “但是如果你在这件事上违抗他,那之前所有的忍耐全都白费了,你难道不怕?”荀成问道。   “他并不知道我跟着你习武,也不知道我知晓了此事,对吗?”   荀成点头:“自然。”   “那你就当我不知道此事,按照你的计划去办吧。”苍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处理好的,我会保下伏玉,也不会让贺鸿仪起疑。”   荀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勾了一下唇:“好,知道了。”   苍临送了口气,知道他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他抬眼朝着东边看了看,回头对荀成道:“那我先回去了,天不早了。”说完,转身朝着长乐宫而去。   荀成站在原地,盯着苍临还不够高大的背影慢慢地翘起了唇角:“倒是长大了。” 第四十四章   伏玉总觉得苍临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但是仔细算起来, 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最起码从表面看起来,一切跟先前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每日依旧是跟着苏和读读书练练字, 在御花园闲逛一下,偶尔在早朝的时候露露脸。   甚至连陈原都跟之前差不多,在得知永宁长公主怀有身孕之后, 他像是天下所有快要当父亲的男人一样的兴奋, 用更多的时间呆在府里陪着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看起来连朝堂政事都不是很关心, 变得格外的低调。   至于陈原究竟有没有动一些别的什么心思,有没有什么别的什么打算, 伏玉自然不会知道,当然即使他知道, 即使陈原站在他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想要这个皇位, 甚至我想要你的命, 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也胜在伏玉素来想的开,既然自己无从去揣测陈原的想法,索性不再去想,何必平白给自己增添烦忧。   不过他可以不在意陈原的想法,却没有办法去忽视每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苍临。其实如果你要伏玉真的去说苍临有什么变化, 伏玉也说不出来。苍临其实还跟往日一样沉默寡言,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素来都是他在说,苍临倾听,偶尔给上一点回应,所以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过偶尔转过头,他总能发现苍临在看着自己,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等伏玉与他视线相对时,他又像什么都未发生一样挪开视线。除此之外,苍临似乎跟他更紧了,先前二人也是朝夕相处,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以前早朝的时候,苍临从来都是候在殿外,最近一段时间开始,苍临不声不响地直接跟着伏玉进到殿内,幸而陈原好像并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小事,也没有借此发作,让伏玉才松了口气。   伏玉曾经试图与苍临聊过,但苍临却总是一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让伏玉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太多,只好把所有的疑虑全部压在心底,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   天气还是持续的炎热,自入夏以来,都城就未曾落过一滴的雨水,在皇城里的伏玉或许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对于都城的百姓来说却是苦不堪言,尤其是田地里的庄稼因为缺水已经变得逐渐干枯,长此以往,势必会影响今年的秋收,到时候收不上粮,百姓无饭可吃,后果不堪设想。   旱灾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尤其这次又是发生在都城,久不下雨民间传言已经四起,之后传进皇城之中,终于在某一日早朝之上,有人上书,因为都城久不落雨,民怨四起,希望伏玉能亲自前往天坛祭天求雨,造福都城百姓。   此谏得到朝臣们的附和,最后连陈原都淡淡地开口:“臣附议。”伏玉素来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吩咐司礼官着手去准备祭天一事,然后看着下面神态各异的百官打了个呵欠,侧过脸来却发现一直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苍临的表情格外的凝重。   整个早朝最终只定下来祭天一件事,这其实已数难得,毕竟之前的很多次早朝,基本都只是例行惯例而已,朝政全部把持在陈原手中,也没有什么需要拿出来讨论。   散了朝,伏玉带着苍临二人从武英殿出来朝着长乐宫而去,苍临走在前面,伏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苍临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唇畔居然还带着一点笑意:“什么怎么了?”   伏玉目光落在他看似平静的双眼上,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从刚刚开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苍临好脾气的由着伏玉捏着自己的脸,没有闪躲。他想跟伏玉说,他怀疑那个祭天其实是一个阴谋,为的只是将伏玉引出戒备森严的皇城,从而除掉他。可是,对上伏玉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他却无法说出口。   伏玉要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与敏感,这段时日尽管他已经尽量不动声色,但还是多少都引起了伏玉的疑惑。如若他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伏玉势必会怀疑他。更重要的是,即使伏玉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去不去祭天从来就不是伏玉能够决定的事情。   苍临沉默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早上没睡好,打不起精神而已。”   伏玉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再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那就回宫好好休息吧。”   苍临微微垂下眼帘,点头应道:“好啊。”   因着今日有早朝,苏和便没有进宫,这大半天就难得清闲下来。苍临才进门就被伏玉赶回榻上小憩,伏玉捧着本书挨着他坐了下来,一面看着书,一面听着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声,觉得格外的安心。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伏玉打了个呵欠,挨着苍临躺好,也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应该已经熟睡的苍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偏过头看了一眼伏玉,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溜出了大殿。   果然如他所料,荀成正在殿外等着他。   自那一日之后,荀成似乎变得格外的忙碌,别说白日里很少出现在长乐宫,就连晚上跟苍临的会面也取消了很久。苍临在心底隐隐地知道这人都在忙些什么,却没有办法去阻拦。没想到刚刚回到长乐宫,意外的发现这人正站在宫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知道这人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所以耐着性子等到伏玉睡着,才终于摸了出来。   长乐宫门外的守卫早就不知所踪,荀成总会理所应当的安排好一切,苍临敛去脸上的笑意,走到他面前,荀成微微翘了一下唇:“好久不见啊,听说你这几日忙的很?”   苍临慢慢抬眼,看向荀成,勉强扯了扯嘴角:“你不是也忙的很吗?”   荀成嘴角翘了起来:“我一向都很忙,不是吗?”说到这,他的视线凝滞在苍临脸上,半晌,才缓缓地开口,“你是打算跟小皇帝寸步不离,你是觉得你在场的话,我或者是贺鸿仪就能对小皇帝手下留情吗?”   苍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日我就说过,我不会干涉你的计划,不会让你为难,但,我总会有我的办法,保护他。”   荀成歪了歪头,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好。”说完,他耸了耸肩膀,“你也知道我这几日忙得很,现在总算空闲了一会,打算回去睡上一觉,就像里面睡得真香的小皇帝那样。”   苍临的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开口:“今日早朝之上那个决定,是你促成的?”   荀成眨了眨眼:“你如此高看我?”   苍临垂眼:“你在陈原身边多年,在朝中肯定有自己相熟的人,就算不是你,贺鸿仪毕竟在朝中多年,总会有自己的人脉。”   荀成笑了一下:“就算我有能力让人鼓动小皇帝离开皇城去城外祭天,但我毕竟没本事让都城干旱这么多日,不是吗?”   苍临微微咬紧了下唇,笃定道:“所以,就是这一次了,是吗?”   荀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说到这,他似乎是考虑了一下,“不妨将这事当成我对你的又一个考验如何?只不过看起来,你这次好像输不起了。”   苍临觉得自己的喉头微哽,他与荀成对视了一会,半晌才缓缓地开口:“我知道你想除掉陈原,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从那日我就一直想问问你,你难道不觉得伏玉他是无辜的吗?”   荀成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底甚至闪着一丝寒意,他盯着苍临,良久,才终于开口:“这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那小皇帝耳朵命吧。”   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苍临站在原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紧紧地锁起,半晌,他才转过头,回到殿内。   殿内还是安静地很,苍临隐隐地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等进到里面才发现榻上空无一人,苍临一愣神,转过头才发现,伏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此刻正站在敞开的窗边发呆。   苍临的眉头微微皱起,轻声问道:“这么快就醒了?”   伏玉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还打了个呵欠,眼底还残留着分明的困意,抱怨道:“你怎么起了?我刚刚翻身直接掉到了床下,醒来不见你,便在窗边吹吹风。”   苍临看了他一会,笑了一下:“我就去小解的功夫,你居然也能掉下床?”   伏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嘟囔道:“这又怪不了我。” 第四十五章   时值酷暑, 天气闷热难耐。   临近晌午, 太阳炙烤着大地, 田间耕作的人也都回了家,赶路的行人也都避在阴凉下,以免中暑。却是在这种时候, 一辆车队正行在城外的官道之上,丝毫不顾烈日当头。   伏玉整个人瘫在马车里,因为要祭天求雨, 他出宫前就换上了繁琐的衮服, 头上还戴着冠冕,垂在前额的珠串随着马车的摇晃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伏玉额间早已沁出了汗, 整个人恹恹的,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为了透气, 马车的车帘全部拉开,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伏玉抬手抹了抹前额的汗滴, 抬眼看向另一边的苍临,皱眉道:“苍临,你饿不饿?”   苍临扭过头看他, 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 递给伏玉:“呐,给你。”   伏玉坐直了身体,接过那布包,下意识地晃了晃:“这是什么?”   “早上出门前忠叔悄悄塞给我的,他说你路上肯定会饿。”苍临回道。   伏玉翘起了唇, 将手里的纸包拆开,看见里面的桂花糕眼睛亮了亮,随手拿起一块,递到苍临唇边:“张嘴。”   苍临一愣,一块桂花糕已经塞到了嘴里,香甜软糯的感觉充斥着整个口腔。伏玉这才笑眯眯地掀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珠串,塞了一块到自己嘴里。然后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含糊不清地开口:“总算吃到啦,清晨起来就开始折腾,连口水都不给喝,到时候还没等开始求雨,我先倒下啦。”   苍临看了他一边扒着珠串一边吃东西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干脆直接伸手拔掉他头上的玉钗,将冕冠摘了下来:“现在马车上就咱们两个,到地方之前我再重新替你束发。”   摘掉头顶的拖累,伏玉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又拿了一块桂花糕就要往苍临唇边送,苍临这一次提前察觉到他的动作,直接挡住他的手:“我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伏玉这才自己吃了起来,随口问道:“你怎么有空吃东西?”   “就在你被一堆人围着更衣的时候啊。”苍临勾了一下唇,“我毕竟是个小太监嘛,没人管我在干嘛。”   伏玉立刻用一种艳羡的目光看着苍临,苍临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你羡慕我?”说完,他故意道,“你也想当小太监?”   伏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苍临,眼珠转来转去,似乎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半天,他将口中的桂花糕吞下,轻声问道:“嗯,我不是想戳你痛处啊,就是那个,那个的时候,疼吗?”   苍临毕竟不是真的太监,也不可能知道“那个”的时候当然疼不疼,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伏玉:“喂,你不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吧?”   伏玉耸了耸肩膀,随手扯了扯自己的外袍,因为穿的太过厚重,他半个脊背都被汗水浸湿了:“因为我觉得,伏家大概是指望不上我来延续血脉了,毕竟保住我这条命都困难,那,那个是不是就不重要了?”   苍临终于忍不住直接在伏玉头顶敲了一下:“再胡思乱想我就告诉忠叔。”   伏玉晃了晃脑袋,朝着苍临笑了起来:“我就是随口说说嘛。”他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吃完,依依不舍地将外包的纸折好,抬眼看向苍临:“我有时候觉得,你要不是太监就好了。”   苍临也不避讳这种话题,干脆问道:“我不是太监又能怎样?”他眨了眨眼,“你看不起太监?”   伏玉皱眉:“我怎么会看不起?”他坐直了身体,脸上难得的严肃,“不是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我没什么本事,不善读书也没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只想过一点普普通通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你不一样,你年纪还小,读书也比我好,前几日你写的那篇文章,苏先生看了都说不错,如果你不是太监,说不定就可以去考科举,又或者,去学习武艺,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竟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到苍临脸上:“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好,在我这个没什么出息的皇帝身边当一个小太监实在是委屈你了。”   苍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伏玉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知道自己不是太监,也最了解自己的野心,可是在伏玉眼里他毕竟只是一个曾被人欺负不敢还手的小太监,他们相识之日他那样的狼狈,如果不是跟着伏玉逃出去,他可能早就死在这皇城里,可是现在伏玉居然觉得,他那么好。   苍临怔怔地看着伏玉,看见他晶亮的眼睛,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从那眼里流出来,然后落入自己心里。   正当他犹豫间,伏玉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好像快到了。”   苍临将自己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拍了拍伏玉:“转过身去,我给你重新束发。”   伏玉背转过身,能感觉到苍临的手在自己的头顶来来回回,先是将自己的发拆开,然后重新束好,戴好冕冠,用玉钗固定好,动作轻柔,又格外的熟练。他不由就有些感慨:“突然想起来,当初你连自己的发都不会束,现在替我束发居然如此熟练。仔细算起来,这也才不到两年的时间,却觉得你好像整个换了个人。”   “换了什么人?”苍临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伏玉想了想,开口:“从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可怜变得成熟内敛,还有,可靠。”   苍临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半天才回道:“可靠不好吗?”   伏玉晃了晃头:“不知道,也不是不好吧,只是觉得,你会不会很累。”   在伏玉看不见的地方,苍临微微闭了闭眼,继续完成手上的动作,而后才开口:“好了。”   伏玉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珠串,朝着苍临露出个笑容。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礼官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请陛下。”   苍临抬手替伏玉理了一下衣服,点了点头,伸手扶着伏玉的手,二人一前一后的下了马车。   伏玉其实有点不太理解,当年他们伏家的祖先为什么要将天坛建在城外,赶到这里用了大半天的车程,这么一大堆人过来,等祭天结束可能还要在荒山野岭的地方宿营。等下了马车才发现这里离皇陵并没有多远,大概是此处风水极好,又或者以后祭天祭祖连在一起的方便?   不过这些都是由礼官考虑的,他大概也是因为天太热,才在这里胡思乱想。   当然热的不止他一个人,随行的百官早就先下了马车,正侯在一旁,他们身上的冕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布料的颜色都加深了几分。伏玉一边听着礼官朗声念着什么,视线漫不经心地从百官身上掠过,却发现陈原并不在其列,不由有些诧异,扭过头看了苍临一眼,苍临轻声在他耳边道:“听说托了病。”   “哦。”伏玉对陈原本人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问过之后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觉得在这种日子里在烈日底下站一会,自己回去也可以称病了。   求雨的流程格外的繁琐,所幸一切都由礼官事先安排妥当,伏玉只要按照提示一步一步去做就好,等他终于上完香,朝着上天叩首祈祷,站在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随着他一起朝上天跪拜。   折腾了大半天,才终于礼毕,因着折腾了大半日时候不早了,没办法在天黑之前赶回皇城,所以一行人直奔皇陵附近的一处行宫安顿落脚。   伏玉上了马车就先将头上的冕冠取了下来,抹去前额的汗才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神情自若的苍临,撇撇嘴:“你都不热的吗?”   苍临摇头:“不热。”   “好像就我自己热一样。”伏玉不满地皱眉,朝着马车外探头看了看,随口道:“苍临,你说求雨真的有用吗?要是真的能下雨,也不枉我白折腾这一场。不然这么久不落雨,可是苦了城中的百姓。”   苍临笑了一下:“会的,你若是诚心为了百姓,老天自然会看到。”   伏玉微微低下头,似乎是思索了一会,朝着苍临道:“我以前觉得,只要不让我当这个皇帝,换谁都可以,可是现在才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是一个好皇帝,能够爱民如子,体恤百姓。不然因为我的无能,让天下百姓落在一个残暴不堪的人的手里,我大概不会心安。”   苍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能伸手拍了拍伏玉的手。伏玉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又垂下眼帘:“先前我听苏先生讲我那些祖先们如何的圣明,费尽心思剿灭外夷,富国强民,却没想到后世之中会有我这样没出息的子孙,这偌大的河山,终有一日,还是会落入别人手里。” 第四十六章   临朔宫, 据传是南夏第四位皇帝建平帝伏灿所建, 距离皇城几十里, 离皇陵与天坛却只有几里路,专为祭祖祭天之后御驾休息所用。   伏玉登基一年多,虽然去过皇陵几次祭拜先祖, 却不曾在此处休息过,这种依山傍水的行宫对他来说还是很新鲜的。加上不管怎么说都是难得离开皇城,他的心情也好上几分, 从下了马车就一直翘着唇角, 满脸愉悦。   作为行宫,临朔宫的规模其实并不大, 毕竟当年建平帝建此处只是为了落脚。但毕竟是帝王行宫,当年兴建之时就下足了功夫, 又经过历代皇帝的整修,现在看起来倒也美轮美奂。   伏玉被安排在临朔宫主殿, 其他文武百官也被各自安排入偏殿,当然这些就不是伏玉需要过问的事了。   伏玉在主殿里转了一圈,顺手推开了窗子,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青山, 伏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朝着苍临笑道:“这里景色真好,我能闻到山上树叶的清香,嗯,好像还有花香。”   伏玉说话的功夫, 苍临已经迅速地站殿内转了一圈,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之后才回到伏玉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朝着窗外望去。   其实也不算是多奇特的景色,却是皇城里面所没有的,苍临看了一眼,扭过头看着伏玉:“你喜欢这里?”   伏玉点头:“依山傍水,山明水秀,景色怡人,当然喜欢啊。”他伸了伸胳膊,畅想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希望离开皇城之后可以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有山有水的,哪怕只有一间茅草屋都可以,每天去水里捉鱼,去山上打猎,或者自己种上几垄小菜,每天做给你跟忠叔吃。”   苍临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伏玉这样畅想未来的时候,尤其是那个未来里,有自己。他有时候甚至也会被伏玉的情绪感染,陷入到他的畅想之中。苍临长到这么大,在遇到伏玉之前,从未过过真正安心的生活,没有被人在意过,时常的被欺侮,没有人帮他分担痛苦,也无人与他共享喜悦,他所拥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伏玉与程忠就像给了他一个家,一个先前他只能羡慕别人的存在。尽管在长乐宫的日子也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他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与快乐。所以有时候他难免会去想,如若他真的能带着伏玉与程忠一起离开皇城,他们大概真的可以过上伏玉所畅想的那种生活。   以前他跟着伏玉与程忠一起想方设法逃出皇城,以后,会由他带着他们离开。   行宫内有专门守在这里的内侍,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备好了清热解暑的绿豆汤送了过来,苍临在门外将食盒接过,视线在那内侍脸上微微停留了一会,才转身进了门。   在这种天气里喝上一碗绿豆汤自然十分舒爽,然而伏玉刚掀开食盒的盖子,苍临就按住他的手,从怀里摸出银针,伸到那绿豆汤碗里。   伏玉眨了眨眼:“就一碗绿豆汤而已,再说,谁会下毒害我。”   苍临将无事的银针收好,将汤匙递到伏玉手里:“你毕竟是一国之君,这里又不比宫里,总是要小心些更好。”   伏玉皱眉看了看苍临,伸手从他手里接过汤匙,开始吃起绿豆汤来。   大概因为临朔宫是在山间,所以倒是比皇城里凉爽了几分,这个时候倒也算避暑的好地方。   暮色已至,炙烤了整日的太阳西下,白日里的暑气散去,微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吹到殿内,伏玉刚刚洗过澡,如墨长发披散,正顺着单薄的里衣向下滴着水。他将靠椅搬到窗前,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吹风,清爽至极。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他几乎打起瞌睡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伏玉勉强打起精神,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问道:“你洗完了?”   “嗯。”苍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因为刚洗完澡,他终于褪去了那件难看的内侍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却不像伏玉穿的那般松垮,同样的里衣穿在他身上倒是带出几分英气来。   苍临走到伏玉身边,朝窗外看了一眼,行宫的夜与皇城里一样的宁静,几个守卫守在殿外,负责护卫伏玉的安全。一切看起来与皇城里格外的相似,但谁又知道平静的表面下又暗藏着什么样的暗涌。   苍临伸手摸了一下伏玉的发,大概坐在窗边的时间久了,现在终于干了,伏玉抬手搓了搓眼,又打了个呵欠:“休息吗?”   “嗯。”苍临点头,“明日起了还要返程,好生休息。”说完回手关上了窗子,视线在窗前的木椅上停留了一会,吹灭了窗边的蜡烛。殿内的光线暗淡下来,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上了床,不一会就响起了呼吸声。   夜色如水,行宫内的所有人好像都陷入了睡梦之中,连一直四处走动的守卫都忍不住站在门口打起了瞌睡。   就是在这种时候,一道人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主殿的窗子,翻身而入,跟着就撞到什么之上发出轻响,他小心翼翼地朝着四周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样,才放轻了脚步朝着床榻摸过去,却不知道在黑暗里,一双眼睛早已锁定了他。   床上有一个人形,此刻正传出呼吸的声音。那刺客勾了一下唇,拔出匕首朝着那个还在睡梦之中的人刺了过去,这必中的一击却在中途被拦了下来,从帷帐后闪出一个人影,牢牢地锁住了他的手腕,趁其不备将匕首夺了下来。   几乎是下一刻,二人就在殿内缠斗起来。这还是苍临习武以来第一次与荀成之外的人对招,对方的武艺自然是及不上荀成的,但是却招招逼向苍临要害,目标无疑是苍临的性命。   幸而二人的身手都还不错,从里间一直打到外间。打成如此这般居然也没发出什么声响,别提是惊动外面的守卫,连榻上的伏玉都还兀自睡的香甜。   一道人影在这个时候顺着敞开的窗子翻了进来,苍临用余光扫了一眼,立刻认出这个一身黑衣的人是今日一整日都没露头的荀成。心底忍不住开始打起鼓来,如果说只是应付这一个刺客,自己应该是没有问题,可如若荀成亲自动手……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伏玉还在他身后的床榻上睡得安稳,即使荀成真的动手,他也并没有退路。   大概是思绪混乱,苍临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对方察觉到,从身后又摸出一支匕首,刺向苍临胸口。苍临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没等动作,一只手突然扯了他一下,将他从刀锋之前拉开,荀成低斥道:“你以为他会对你放水吗?”   话落,不等苍临反应,已经闪身上前,与那个刺客斗成一团。荀成的身手要远远凌驾于那刺客之上,几招之后就占了上峰,一只手如钳一般捏在对方颈间,在苍临诧异间,已经直接扭断了那刺客的脖子。   荀成松开手,由着那刺客倒在地上,回头对上苍临的目光,淡淡地回道:“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苍临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必须死,就算你不来,我今晚也是打算……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帮我。”   荀成勾了一下唇,面上的表情带着一丝嘲讽:“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太遂了贺鸿仪的意。”说完他拍了拍苍临的胳膊,“回去吧,我要叫人进来收拾乱摊子了。”   苍临咬了咬下唇,轻轻地摇头,蹲到地上将那匕首捡起,还没等荀成想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抬手就刺向自己肩头,这一下毫不留情,鲜血登时涌了出来,浸透了苍临身上单薄的里衣。   荀成一惊,抬手就去扯苍临,却被对方避开,只能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鸿仪那里从要有个交代的。”苍临道,“现在就变成,刺客把我当成了小皇帝,刺伤我之后惊动守卫,你为了避免他落入陈原之手,只能亲自出手将其灭口。”   荀成盯着他肩头的血,神色复杂:“这就是你想的,既保护小皇帝,又不让我为难的办法?”   苍临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如果你刚刚不出手,我可能就真的受伤了。”随着鲜血的流出,苍临的声音已经格外的虚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提声道,“来人啊!有刺客!”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惊醒睡梦之中的人,之后脚步声响起,从里间跟殿外先后有人冲了进来,跟着伏玉的惊叫声在守卫之前响起:“苍临!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七章   殿内已经燃起了烛火, 一片灯火通明, 眼前的一切也就看的分外清楚。地上躺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看不出死活,而苍临,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 鲜血浸透了肩头,因为失血过多,面色已经微微发白。   这场面对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伏玉来说实在是有些惊悚, 他原本睡得香甜, 突然听见苍临的呼叫,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来, 却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场景。   他来不及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走到苍临面前, 直接伸手去扯苍临的衣襟,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鲜血浸湿了他的手指,他才突然回过神一般对着身后的守卫吼道:“还不去叫御医!”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跟着一个药瓶递了过来:“没有伤到要害, 先止血。”   伏玉回过头来, 看了荀成一眼,从他手里接过药粉,握在手心,咬了咬下唇,看着苍临:“我扶你到那边坐下。”   苍临抬眼扫了荀成一眼, 微垂下眼帘:“好。”   苍临对自己也是毫不手软,那创口极深,鲜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涌,伏玉将止血的药粉撒了上去,听见苍临发出一声轻嘶,下意识就住了手,轻声问道:“很疼?”   苍临摇了摇头:“没事,继续吧。”   伏玉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下垂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的颤抖,却再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伏玉低头看了一眼那狰狞的创口,只觉得胸口也跟着自己的动作隐隐地发痛,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替苍临止血,然后包好了伤口。   等这一切的动作都完成之后,伏玉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他缓缓地舒了口气,随手抹了抹额头,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侧,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黑衣人已经被清理掉,殿内也被清理了一下,沾着血迹的匕首,还有青石砖上的鲜血,都已经无影无踪。   伏玉望了一眼,将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地站在殿内的荀成,问道:“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黑衣人是谁,苍临又为什么会受伤,还有,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伤口止血之后,苍临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听见伏玉的话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却被伏玉伸手直接按在肩头,打断道:“我在问他。”   伏玉极少展现出如此强势的时候,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有些诧异,荀成微微眯了眯眼,用考虑的目光看着伏玉,似乎是在思索要如何回答伏玉的话。   伏玉向前走了一步,站到荀成面前,声音微提:“朕在问你话,你是觉得不用给朕一个交待吗?”   “臣不敢。”荀成拱手,收了面上的考量,回道,“是臣无能,臣负责护卫陛下,却让那黑衣人混入行宫,威胁到陛下的安危。所幸的是,他把苍临当成了陛下,并未铸成大错。”   “所幸?”伏玉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几近嘲讽的笑,“苍临即使只是一个内侍,毕竟也是长乐宫的人。”说到这,他抬眼看着荀成,“不过朕倒是要多谢荀大人了,若不是荀大人到的及时,那么别说苍临,就算是朕这条命现在大概也保不住了。”   如此牙尖嘴利的伏玉让荀成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如何回应,半天才开口:“是臣的过失,求陛下治罪。”   伏玉凝神看了他一会,半晌,勾了一下唇:“朕又怎么敢治荀大人的罪?”他转过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荀大人还是回去休息吧,明日晨起还要赶路,朕也要休息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荀成:“不过,在朕回到皇城之前,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吧?”   荀成应声:“臣会确保陛下的安危。”   “那倒是劳烦了。”说完,伏玉伸手拉住苍临的胳膊,“走吧,有荀大人在,我们可以安心地回去休息了。”   苍临被伏玉拉着向前走了几步,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荀成,微挑了挑眉,见对方面上没有什么异色,才收回视线跟着伏玉进到了内殿。   伏玉的脸色比苍临这个受伤的人好不了多少,他将苍临一直拉到床榻边,按着他坐下,不等苍临开口,就伸手将他身上沾染着血污的里衣扒掉扔到一边,找了一件干净的里衣,亲手替苍临穿好,看着他在榻上躺好,才松了口气一般吹熄了身边的红烛:“休息吧。”   “好。”苍临应声,感觉到那人在自己身边躺好,却没再像往日那般只要躺下不一会的功夫就能进入梦乡。   夜色之中两个少年都心事重重,毫无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苍临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手指,跟着伏玉的声音传了过来,“苍临你睡着了吗?”   苍临回手拍了拍伏玉的手,在这种天气里,他的手竟然微微发凉:“睡不着?是不是刚刚受到了惊吓?没事的,刺客已经被荀成杀了,不会再有事了。”   “嗯。”伏玉轻轻应声,过了一会干脆抬手直接握住了苍临的手,“为什么不叫醒我?”   “什么?”苍临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伏玉在说什么,立刻解释道,“你知道我睡眠一向很浅,听见外面有声响,所以想出去看看。大概是咱们两个年纪相仿,那个刺客把我当成了你,所幸那个荀成及时察觉,杀了那个刺客。”   “所以,你还是为了我才受伤。”伏玉的语气有些低落,夹杂着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他侧过头去看苍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我以为……”   苍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回握伏玉的手,安慰道:“没事了,我没有事,刚刚只是一场意外,现在都结束了。”苍临有些后悔,他只想如何解决这件事,如何保住伏玉的命,却没想到这样的事会给伏玉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力。   伏玉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格外的轻,他侧过身将自己的身体靠在苍临手臂上,轻声道:“如果下次还有这种事,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苍临刚要说话,就被伏玉打断,伏玉翻身坐了起来,看着苍临:“你知道我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我也从来没拿你当什么小太监,我拿你当我的朋友,不用你来为我牺牲,更不用你替我去死,如果你为我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说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还活着。”   苍临跟着坐了起来,在夜色之中伏玉的双眼格外的明亮,甚至闪着水光,那水光落入苍临心底,他突然明白,他对于眼前这少年来说,与这少年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在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之间,他们早就成为了对彼此最重要的一个人,没有办法看见对方受到伤害,更没有办法容忍对方有任何的意外。   苍临伸手揽住伏玉的肩膀,伸手摸了一下他微微潮湿的脸:“我知道了,伏玉,我答应你。”   得到苍临的回应之后,伏玉好像了结了自己的一个心结一般,终于松了口气,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倒回床上,过了一会突然开口:“你说今晚是谁动的手?”   苍临躺回他身边,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不知道,你有猜想?”   伏玉似乎是考虑了一下,开口道:“想要我命的人无非是那么几个,我死了对谁的好处最多,谁的可能性就最大喽?”   苍临试探着问道:“你是说陈原?”   “嗯,陈原的可能最大嘛,毕竟从姑母怀了子嗣之后,大家都在猜想他是不是就要按捺不住对我动手,让那个皇位改姓陈。”伏玉道,“不过我觉得,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随便什么人杀了我然后嫁祸给陈原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就要猜想一下,如果嫁祸给陈原,让陈原成为众矢之的之后,最大的谁又会得益?”   苍临其实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想到只这么一会的功夫,伏玉就能对此事有如此的分析,他每日与伏玉朝夕相处,却时常还是会发现,这人有自己无法料想的一面。但他没有办法给伏玉太多的回应,他多说一个字都有可能多暴露一分情绪,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伏玉笑了一下,“不管究竟是他们两方谁动的手,最终都会不了了之。我只希望,今日之事可以给他们双方一个警醒,让他们会顾忌对方的存在,消停些日子,也让我,喘口气。” 第四十八章   不管黑夜发生了什么, 等太阳升起之后, 所有的黑暗与阴霾, 所有的肮脏与不可明说将全部被掩藏,就好像前一夜在行宫之中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伏玉的一场幻觉,要不是苍临肩头的那个伤口还在, 一切好像都只是伏玉的一场梦。   前一夜的突然状况让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好,断断续续地聊着天,等好不容易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亮起, 殿外逐渐喧闹起来,开始为了返程做起了准备。   伏玉睁开眼, 先对着床顶愣了一会,扭头朝着身边看了一眼, 突然翻身坐起,光着脚就下了床, 直到在外间看见正在喝水的苍临,才松了口气,在苍临手边的椅上坐了下来, 指了指他手里的水杯:“我也想喝水。”   苍临眨了眨眼将水杯递了过去, 伏玉却只低了低头,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眨了眨眼,视线慢慢偏转落在苍临肩头:“伤口还疼吗?”   “嗯?”苍临回头将水杯放回案上,听见他的话下意识回头, 随即笑着摇头:“荀成给的那瓶药倒是好东西,这一宿都没怎么感觉到疼,过不了几天伤口就该愈合了。”   伏玉微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似乎是在确认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宽慰自己。   苍临看着他的样子眉眼弯了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我说的是真的,放心吧。”他侧耳听了听殿外的声音,“去洗漱吧,一会要启程了。”   回程之路看起来倒是格外的顺利与平静,只是天色倒是格外的阴暗,乌云遮蔽了整片天空,竟真的是一副要落雨的样子。伏玉将头探出车外,朝着天上看了看,回过头有些诧异地对着苍临道:“我还以为求雨只是个由头,没想到真的有几分效果?”   “什么由头?”苍临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   伏玉撇了撇嘴,指了指苍临肩头的伤口:“原本还没觉得,昨晚的是仔细想想倒是有点巧合,我在皇城里住了这么久,一切看起来都还好好的,可是偏偏前脚离了宫,后脚就遭到刺杀,怎么都像有人为了刺杀我,以求雨为由头引我出宫。”   苍临的表情稍微凝滞了一下,最终只是伸手拉过伏玉,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别瞎想了,不管怎么说,现在都结束了,回去还有一段时间,你昨晚又没怎么睡好,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吧。”   伏玉在苍临肩头靠了一下,又突然弹了起来,拧着眉头瞪着苍临:“你要明白,你才是伤员。”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借你靠。”   苍临先是一愣,随即试探性地朝着伏玉的方向偏了偏头,勾起唇角,开口道:“有点矮,不舒服。”   伏玉:“……”   他立刻就坐直了身体,让自己的肩膀可以更高一点,瞪着苍临,凶巴巴地说道:“就算你现在确实是比我高上,那么一丁点!但是坐下来根本没差多少好吗!”   苍临嘴角翘了起来:“你承认啦,我现在比你高了!”   伏玉皱着眉头又瞪了苍临一眼,伸手直接揽过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闭眼睛!”   苍临翘着唇角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鼻息之间是伏玉身上淡淡地的龙涎香的味道,马车摇摇晃晃,却让他觉得格外的安逸与踏实,困意慢慢袭来,就这么靠在伏玉的肩头进入了梦乡。   肩头传来苍临清浅的呼吸声,伏玉微微侧脸,看见苍临低垂的睫毛还有在脸上投下的那一小片阴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偏了偏头,轻轻地靠在苍临的头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外面阴云密布,在摇晃的马车内,却有两个少年靠在一起,睡的香甜。   车队到达皇城的时候,倾盆大雨终于落下,雨滴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之中的苍临,他下意识的动了一下,惊动了正与他靠在一起的伏玉,伏玉晃了晃脑袋,随手掀开车帘,微凉的雨滴打到他脸上,将他所有的睡意驱逐,伏玉抹了一把脸,惊喜道:“真的下雨了!”   “是啊!”苍临顺着敞开的车帘朝外面望去,滂沱大雨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大概因为期待太久,听在耳里竟也不会觉得烦躁,“大概是上天听见你的诚心了。”   伏玉翘了翘唇,也不管雨水会不会溅到自己脸上,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雨景,欢快地回道:“不管怎么说,都城的老百姓都有救了。”   马车在长乐宫前停了下来,程忠已经撑着伞迎了上来。苍临立刻要起身下车,却被伏玉拦住:“你先等一下。”苍临正愣神间,伏玉已经跳下了马车,从程忠手里接过另一把纸伞,才回过头朝着马车里的苍临说道:“现在可以下来了。”   苍临刚从马车里探出头,纸伞就罩在他头上,整个人都被纸伞遮的严严实实。苍临稍有一些犹豫,他下意识地扭头朝着四周望去,一众侍卫都站在一旁,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这些人眼底。苍临压低了声音:“你是皇上。”   “我是皇上,所以我想干什么还要看别人的眼色吗?”伏玉笑了起来,直接拉着苍临的手,顺势揽过他的肩膀,用雨伞遮住两个人,凑在苍临耳边道,“我每日安安分分小心翼翼照样有人要我的性命,那就不如不用去管别人怎么想。”   苍临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伏玉口中说出,这个少年从被迫坐到那个皇位开始,没有一日不是小心翼翼,他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想保住身边的人,因为如此,所以看起来似乎有些软弱可欺,但其实却最为通透机敏。他清楚自己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遇,也清楚的知道在何种的境遇应该如何地活下去。   二人就这么一路进到殿内,雨水浸湿了伏玉的右肩,苍临却只沾湿了衣摆,他将纸伞从伏玉手里拿了过来,随手扔到一边,皱着眉头帮伏玉脱身上湿漉漉的外袍,伏玉朝他笑了一下,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一旁,面带疑惑的程忠:“忠叔,命人去将御医请来,苍临身上的伤还是要找御医看一下。”   程忠将视线转向苍临:“苍临受伤了?”   “是。”伏玉垂下眼帘,“昨日在行宫,有人要刺杀朕,要不是苍临,朕现在已经死了。”   程忠简直大惊失色,他在宫里生活了几十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也正是因此,并不愿意伏玉坐到这个皇位上,但幸好伏玉登基以来,只要不惹陈原,就没有什么性命威胁,一直以来也算安安稳稳。他年纪大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希求,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倒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这才离开皇城一宿,就遭人刺杀?!   他想去问问苍临究竟伤的如何,又觉得自己该亲自去请御医,这么想着就去拿伞,扭头向外走去。   苍临将伏玉的外袍丢到脚下,转头去宽慰程忠:“忠叔您不必太过顾虑,我只是不小心被伤了右肩,伤口已经上好了药,其实并不用劳烦御医。”   程忠凝眉:“总要御医看过之后才行。”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伏玉,“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热水,刚刚淋了些雨,陛下还是先洗一下,换了衣袍。”   伏玉点头,朝着程忠弯了下唇:“忠叔,你放心吧,我没事,也不会让你们有事。”   程忠离开之后,殿内只剩下两个少年,伏玉总算是把身上的湿衣服全部脱掉,穿着一件里衣看着苍临:“你肩上伤了不能沾水,待会我帮你洗澡吧。”   苍临一愣,脸色也微微变了变,勉强笑道:“不用了,我不沾湿肩头,随意地洗一下就行。”   伏玉有些担忧地朝他肩上看去:“天气炎热,又折腾了这一路,总要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不然我让他们将水都送进来,我们一起洗,我也好帮你看着点。”   苍临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一步,他微垂下眼帘:“我们还是各洗各的吧。”   伏玉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好,我知道了。”说完,他朝着苍临又笑了一下,转过头进了内殿。   苍临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底格外的复杂。他知道伏玉是一片好心,也知道他如此的拒绝只会被伏玉当成是因为身体的某个部位而排斥,但刚刚伏玉的表情分明是有一点失落的。这让他多少会觉得心生愧疚。毕竟他是说了谎的,当日他默认自己的太监的身份本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到如今却成了他对伏玉的隐瞒,更是一个心结,他不敢想象如若将来某一天这一切都被拆穿,伏玉是否还会再相信他? 第四十九章   不知是不是伏玉有意为之, 不出半日, 他在行宫遇刺一事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并且以他们不知道的渠道,传遍了整个都城。各方势力之间暗流涌动,不知有多少人又打着怎样的旗号, 但仿佛跟伏玉都没有关系一样,他兀自安坐在长乐宫,静候即将到来的访客。   最先来到长乐宫面圣的人是苏皇后。自二人大婚以来, 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互动, 在外人看来,这年轻帝后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新帝后宫早就不似往日那般空虚, 但能让他偶尔留宿的,却只有皇后的正阳宫。因此皇帝在宫外遇袭, 作为后宫之主的苏皇后无论如何都该露个面。   那倾盆大雨下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时分雨霁天晴, 因为沾染着水汽,居然不觉闷热。伏玉洗过澡之后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头发重新束起, 斜斜地插着一根青玉钗, 正歪坐在外殿的软榻边,逗弄着一只羽毛华丽的雉鸡。那雉鸡正是他先前围猎的时候带回来取名为“小黑”的那只,一直养在长乐宫里,好吃好喝的供着,早不是当日的瘦小模样, 毛色艳丽,羽翼丰满,叫起来也是声音清亮,这有那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倒还是当日的模样。   这小黑自回宫就一直养在伏玉身边,与他熟悉的很,此刻正伏在他脚边,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抚摸自己的冠羽,时不时地在伏玉的衣袍上蹭蹭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进到敞着门的殿内,一个内侍站在殿门扣,朝着伏玉施礼:“陛下,皇后来了。”   伏玉勾了一下唇角,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小黑的冠羽,漫不经心地应声:“请。”   小黑莫名地被弹了冠羽,不满地用尖利的的喙在伏玉腿上轻轻啄了一下,起身抖了抖自己的羽毛,转身就走了。伏玉笑着起身,随手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在殿内的主位坐了下来。   脚步声再起,已是苏皇后被那内侍引了进来,伏玉抬眼,朝着那内侍挥了挥手:“下去吧。”   伏玉往日里是不太与这些内侍接触的,这些人虽说都是当日永宁长公主为他所选,但能被允许送到他宫里,想必也是经了陈原的手,这么想着,伏玉对这些人难免留了些许防备,加上他与苍临几乎寸步不离,很多事连程忠都不劳烦。只是苍临现在毕竟受了伤,刚刚御医看过虽说并无大碍,但伏玉还是将他留到内殿休息,一个人在这外殿坐了半天,心底居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看来他真的与苍临相处的太久了,久到稍微分开一会,竟就觉得格外的不适,不管怎么说,这都不算是一件好事吧?   伏玉难得地居然从心底想要发出一声叹息。   苏皇后原本一脸端正地朝伏玉行礼,见那内侍走了,面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在伏玉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目光落在伏玉脸上:“听闻你遭到刺杀,没有受伤吧?”   伏玉顺手拿过身边的茶壶给苏皇后倒了茶,递到她手边:“大概因苍临与我年纪相仿身形相似,被那刺客当成了我,平白受了一刀,之后荀成及时出现,将那刺客了结。”   “荀成?”苏皇后本就不是普通拘在后宅的闺秀,加之大婚之后入了后宫,不得以接触了许多人或事,“我听闻此人武艺高强,是陈原的左膀右臂,他能出手相救,是明此事与陈原并无关系?”   伏玉翘了翘唇角,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荀成此人原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此事与陈原的确没有关系,却未必与他就没有。我见到那刺客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是一具尸体,若是想调查幕后黑手,那荀成为何不留下活口?”   苏皇后喝了口茶水,思索了一下伏玉的话,点了点头:“你这点倒是跟我兄长的看法有点像。”   “苏先生?”伏玉微微讶异,“苏先生有何看法?”   “兄长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那个荀成。”苏皇后道,“也不是不喜欢,你也知道兄长此人的脾气秉性,他虽为一个弱书生,却自有自己的坚守,最为坚定,所以见到荀成这种看不出来历,更看不出目的,有些油滑的人,自然是不怎么欢喜的。”   伏玉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苏先生不愧是读书人,七窍玲珑心,看人倒是准的很。”   苏皇后晃了晃头:“我兄长说了,你才是最通透的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懂,但其实心里最清楚。他枉读了大半辈子的书,都及不上你。”   伏玉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苏先生对我居然有如此高的评价。”   苏皇后跟他笑了一会,又喝了口茶,才又道:“那你现在是如何打算,有没有想过此事究竟是谁下的手?”   伏玉端起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朝着苏皇后笑了一下,一副平静的样子:“肯定是想过,心中也隐约有了猜测,只是没有证据而已。不过,就算我知道了是谁下的手,哪怕我知道这人还留着后招,对我还存着杀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大概也只能祈祷上苍,让我多活上几日?”   苏皇后语噎,半天才道:“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我入宫之前,我父亲为了让我能在宫中得以自保,将他的几个手下指派给我,我闲来无事,也只能与他们练练武艺,身手不错,也算可靠,或许能够帮上你。”   伏玉若有所思地敲击着桌案,情绪莫辨,半晌才点了点头:“那这话我当真了,以后说不定真的有求于你,到时候你可别抵赖就是了。”   苏皇后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可抵赖的,你我现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自是要想尽办法来保你不是吗,陛下?”   伏玉也跟着笑了起来,半天才道:“那摊上我这样的皇帝,你这皇后也实在是有点惨啊。”   苏皇后撇撇嘴:“没办法,谁让我命不好。”   二人正说笑间,有内侍的声音突然从外面响了起来:“陛下,太尉大人与长公主殿下求见。”   伏玉脸上的笑意淡去,他与苏皇后对视了一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快请进来。”   那内侍快步下去,伏玉看向苏皇后:“人已经到了殿外,你现在离开多少都不太合适,也只能劳烦你再陪我演上一会。”   苏皇后一张小脸绷了起来,点了点头:“放心吧。”   陈原带着伏芷很快就进到殿内,伏玉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天气炎热,姑母现在不比以前,怎么不好生在家休养,专门进宫来?”   伏芷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先朝着苏皇后点了点头,才回道:“每日呆在府里,这不让去,那不让去,连在花园里吹吹风都要经御医同意,再呆下去,只怕才是对身体不好。”说着她面上的笑意散了点,目光落在伏玉脸上,存了很明显的忧虑,“刚刚有人来传话,说陛下在行宫招人刺杀?夫君要进宫来,本宫不放心,便一起来瞧瞧。”   陈原安静地听伏芷将话说完,才又笑了一下:“陛下,你姑母可是担心的很,不让她见到你安然无恙,怕是今日晚饭都吃不下了。”   伏玉扶着伏芷温声劝慰道:“幸而那位荀大人及时出现,杀了那刺客,才保住了朕的性命,虽然受到了一点惊吓,但确实是无碍的,姑母放不用担心。”说完,他转向陈原,“说起来,这荀大人还是姑丈专门派来保护朕的,姑丈倒是要好生奖赏一下。”   陈原微抬眼,唇角带着一点浅笑:“陛下未免太过仁厚,护卫陛下安危本就是他们的职责,那么多人却偏偏让一个刺客摸进了行宫,责罚少不了又何谈奖赏。”   “此事听着凶险,但朕毕竟无碍,姑丈也不必动怒。”伏玉浅笑着替陈原斟了茶,回头看向苏皇后,“皇后,你扶着姑母坐下,陪她好生说说话,难得入了宫,今日就在长乐宫用晚膳就是了,整日闷在府里,倒也无趣。”   苏皇后毕竟出身名门,纵使性格爽利,说话干脆利落,但在外人面前,却也是担得起后宫之主的端庄的,不然当日不管陈原如何心思,伏芷这一关却未必能过的了。   伏芷对苏皇后本就印象很好,拉着她的手在一旁细细的说起话来。伏玉跟陈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却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的心不在焉,满腔心思都在伏芷身上,不由垂下眼帘,从心底发出一声轻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隐去各种心思。   他不喜陈原,甚至算得上的厌恶,却又没办法忽视此人对伏芷的满腔柔情,所以在大多的时候觉得陈原此人凶残可恨,在此刻,却又难免替此人觉得几分可悲。 第五十章   长乐宫内殿。   苍临正侧卧在榻上, 长发披散在肩头, 随着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微风拂动。刚刚他洗过澡, 还没来得及换外袍,就被伏玉按在榻上,先是让御医给检查了一番, 之后就强迫他躺下休息,甚至还安排了人守在门外,不准他乱跑。   对于伏玉这种紧张的关心, 苍临简直哭笑不得。那伤是他自己刺的, 看起来严重,但下手的时候毕竟留了分寸, 没有伤及到要害,血虽然流了不少, 但好生休养几日自然也就补回来了。苍临自小就没有被娇惯过,只要还有命在就不算大事, 更何况用这么一点伤保住伏玉一条命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不过引得伏玉与程忠如此的担心,还是让苍临十分过意不去的,所幸现在已经回到了宫里, 伏玉的安危应该暂时有了保障, 苍临也松了口气,便由着伏玉的话,留在内殿休息。   回城的路上,他在马车上睡了太久,现在确实是再无一点睡意, 只能躺在榻上发呆,他极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或者可以说是,他极少有离开伏玉一个人如此清闲的待着的时候。自打入宫以来,他与伏玉就朝夕相处,除了夜间他与荀成习武的时间,几乎再没有分开过,以至于现在他一个人在这里,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这是他先前从未料想过的,他会跟一个人的关系亲近至此,这人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他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存在,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感觉很好。   “受了伤还能笑的如此开心?”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苍临整个人一惊,登时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只手已经伸到枕下,摸到藏在里面的匕首,然后才看见正站在窗口似笑非笑的荀成。   苍临慢慢放开手,坐回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怎么来了?青天白日的不怕被人看见?”   “陈原进宫了,你那个小皇帝此刻正在前殿见他,整个长乐宫的人都在那里伺候着,谁有空在意你这个受了伤的小太监。”荀成说完,在床边的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随手在矮几上拿了颗蜜饯塞到嘴里,“昨天流了那么多的血,现在看起来脸色居然还不错?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壮。”   话刚落就将口中的蜜饯吐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苍临:“你怎么喜欢吃这么甜腻的东西?”   苍临笑了一下,倒了杯水递给他,那蜜饯是伏玉专门准备给他的,御医给他开了药,而在伏玉的印象里,喝完药一定是要吃蜜饯的。苍临也不跟荀成解释,坐回床榻上,漫不经心地问道:“贺鸿仪那边,你解决了吗?他不会怀疑你吧?”   “拜小皇帝所赐,都城所有人都知道他遭到刺杀受到了惊吓,身边贴身内侍替他挡了灾,让他捡了一条命。”荀成笑了一下,“所以贺鸿仪那边我也不用再多解释,只说那刺客行刺失败,惊动了守卫,为了避免他落入陈原手里,我才出手灭口。解释的清清楚楚,信不信那就是贺鸿仪的事了。”   苍临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是我欠你的。”   荀成弯唇:“要说欠,应该是小皇帝欠我一条命才是吧?怎么能算在你身上?”说完他看着苍临,“其实从那日起我就想问问你,你当日明明是为了自保才留在那小皇帝身边,现在为了他,既违抗那个人,又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在你心里,那小皇帝就如此的重要?”   苍临微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思考荀成的话,半晌,他露出一点笑意:“或许从那日我死缠烂打非跟在他身后,就注定了这日后的种种。我长到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他从不会因为觉得我只是个小太监就低看我,没有人教我要如何与这样的人相处,他以真心待我,我无以为报,也只能如此回报他。”   荀成看了他一会,笑着摇了摇头:“若是真的如此,你为何不向他袒露你的身份,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太监,告诉他你与贺鸿仪的关联,到那个时候,你觉得,他还能如此待你吗?”   苍临微微闭眼,良久,他才说道:“所以我想要抓紧时间,想办法带他跟忠叔出宫,到时候,离开了这皇城,也就离开了所有的纠葛,我再像他坦诚所有,他大概,大概能够理解我吧?”   “你在陈原身上所受的屈辱不准备还回去了?贺鸿仪给予你的所有痛苦你也不打算报复了?”荀成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很普通的询问,“还有你每日从我这里学习武艺,还跟着小皇帝一起从那个书生那儿学习文史经略,不仅仅是想扳倒陈原与贺鸿仪那么简单吧?我一直以为,你应该还有什么更远大的抱负?”   苍临蹙起眉,他一直如此刻苦,自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计较他与陈原或者贺鸿仪之间的恩怨,他曾经问过伏玉,如果他想,他愿意辅佐伏玉成为一个明主,可是伏玉不想,所以从那时候起,他自己就存了某种心思,即使那心思现在说起来有些可笑,但还是在他心底生了根,他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倒是没想过荀成居然看的出来。   荀成瞥见他的脸色,笑了一下:“犹豫了?那小皇帝的夙愿跟你的壮志,孰轻孰重?”   苍临抬眼,朝着荀成回道:“我会权衡好的,我会帮他达成他的夙愿,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安顿好他之后,我照样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荀成看了苍临一会,点了点头:“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苍临抬头看着他,如果说当日他对荀成还有怀疑,到了现在,他倒是逐渐信任这人并没有害自己之意,只不过他心底还有疑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口:“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日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帮我?”   荀成偏头看他,嘴角翘了一下:“你就当我是突然间的起了怜悯之心?又或者是我想看看,若是有人帮扶的话,你这样的孩子,最远能走到哪儿?”他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这世道已经乱了,天下早晚会易主,我倒是好奇,将来会是谁坐到那个位置。”   说到这,他顿了顿:“不过这次事后,我倒是发现先前我可能低看了那个小皇帝。”   苍临一愣,张嘴还待说话,荀成突然朝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苍临耳朵动了动,也听见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跟着就看见荀成身形一闪,从窗口翻了出去,下一刻殿门被推开,伏玉大步走了进来。   苍临目光快速地从殿内扫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心底隐隐松了口气,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意:“都应付走了?”   伏玉视线从矮几上的水杯上转到苍临脸上,晃了晃脑袋:“先是皇后来了,一起说了一会有的没的话,还没等走,姑母跟陈原又进了宫,一起用了晚膳,看天色渐晚,他们才走。”说完,他长长舒了口气,“每次跟陈原一起吃饭,我都浑身难受,一桌子的东西,我都没吃上几口。”   说完他挨着苍临坐了下来:“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嘛,你怎么起了?”   苍临弯唇笑了起来:“白日里在马车上睡了一路,我哪还有什么睡意,躺了一会就觉得浑身酸痛,正想起来去外面转一转,你就回来了。”   伏玉皱起眉:“你身上还伤着,我不在的时候,你哪也别想去!”说完,他故作严肃地又道,“你别以为这长乐宫里的人都不听我的,但看着你还是管用的!”   苍临好脾气地点头:“是,陛下说的是,全凭陛下教诲。”   伏玉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饿了吧?我让他们把晚膳送进来,刚好我也好好吃一点。”   苍临应声:“好。”   晚膳送了进来,直接摆在矮几上,二人就直接在床榻边吃了起来。伏玉夹了块肉放进苍临碗里,抬眼朝着苍临肩头看了一眼,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开口:“苍临,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这要是在那些江湖传说里,是不是都要以身相许?”   苍临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听见他这话不由一愣,半天才笑了起来:“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对我这个小太监以身相许,是不是不太划算?”   伏玉撇了撇嘴:“朕这个皇帝一无所有,要报恩的话,也只能以身相许了。”说到这,他晃了晃头,“如果你不是小太监就好了。”   苍临抬眼看他,笑了一下,这不是伏玉第一次做这种假设,那是因为在他眼里这只是一种不能视线在的假设。如果假设成真,他只怕不会再如此淡定。 第五十一章   行宫遇刺一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刺客已死, 至于那幕后黑手不管究竟是谁, 总归不会真的留下什么落人口实的证据,各种暗流不管如何涌动,表面却依旧是一片祥和, 这一切其实都在伏玉的预料之中,他从来没指望此事真的能有什么了断,但对他来说, 这一池春水, 已经搅乱了,至于暗中发生了什么, 又有怎样的勾结与敌对,他并不怎么关心。   天气由极热逐渐转凉, 又由寒转暖,四季更迭, 素来如此。虽然又长了一岁,但伏玉仍旧是那个臣工眼中没有什么长进的小皇帝,不理政事, 每日在后宫里玩乐, 任由陈原把持朝政。甚至连最大的用处——绵延皇室血脉都没能实现,帝后二人虽然看起来感情不错,一月之内小皇帝总会在正阳宫歇上几次,但皇后的肚子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各种各样的补药从各个地方送进正阳宫,苏皇后也不推拒, 全都收下,但该怀不上龙嗣依旧怀不上,久而久之有些人不禁开始怀疑,究竟是苏皇后怀不上龙嗣,还是有人刻意干涉,不让苏皇后怀上龙嗣?   答案呼之欲出,小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伏家的血脉就此断掉,满朝上下最高兴的那个人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当然,这些猜忌对那人没有丝毫的影响。陈原依然总揽朝政,哪怕伏玉已经大婚一年之久,远远超过亲政的年纪,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返还大权的意思。   伏玉就好像是他养在深宫的一只鸟儿,好吃好喝的供着,时不时地带出来让人看看,却再不会给予更多。   如果说伏玉初登基的时候,关于陈原的种种野心还只是众人在心底的想法,那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切已经浮现到表面,不言而喻了。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颓败了一整个冬天的御花园终于生起了一点新意。树木抽出嫩绿的枝芽,各种各样的花也争先恐后地绽放,香气沁鼻。   伏玉身上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天子常服,浑身上下只有这件衣服表明他还是个皇帝。他随手将怀里那只毛色艳丽的稚鸡放到地上,伸了个懒腰,朝着那稚鸡道:“去吧,玩你的去,但是别靠近朕的荷花池!”   小黑落到地上,先抖了抖羽毛,用漆黑的眼珠看了伏玉一眼,跟着就扑扇着翅膀钻进了旁边的树丛。   一直站在伏玉身后苍临笑了起来:“大概也就只有你,才会觉得它能听懂”   伏玉晃了晃脑袋,朝着四下里看了看,直接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苍临看见他这副样子简直哭笑不得,直接走到他面前,已经略显高大挺拔的身形遮住了明晃晃的太阳,他盯着伏玉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戳了一下:“喂喂喂,不是说好了趁着天气好出来逛逛吗,你怎么又坐下来了啊?”   伏玉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拍了拍身后的位置:“昨天为了完成苏先生布置的那篇文章,一直到亥时才得睡,没睡多久又起来早朝,正好趁着现在天气好,在这儿晒会太阳,小憩一会。”   苍临忍不住叹气:“上次也不知是谁,在御花园睡了一觉吹了风回去就生病了。”说到这,他语气一转,“偶尔早朝不提,你除了上课和完成苏先生布置的课业,其余的大多时间都猫在长乐宫守着炭盆睡觉,这一个冬日过来,你整个人倒是丰腴了不少。”说着干脆直接伸手去捏伏玉的腰。   苍临自然是没有用力,只不过春日的衣衫单薄,他这一伸手倒是蹭的伏玉有些发痒,伸手胡乱地打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腕伸到苍临面前:“今日早朝的时候,那位林大人还说我这段时日消瘦了不少,让我保重身体呢!”   苍临说伏玉丰腴自然是玩笑。都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伏玉也拔高了不少,整个人的身形更像是一个成人修长纤瘦。加上他从先帝那儿继承来的那副好皮囊,若是束好发,换上一袭白袍,大概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样子。   伏玉听见苍临的话,抬手在自己腰上摸了摸,这一个冬日下来,他身上确实是长了一层白嫩的皮肉,却不明显,也只有苍临这样每日与他同吃住的人才能发现。伏玉摸完了自己的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倒是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挺好的,这层嫩肉让他的五官柔和了一些,不像苍临,长得愈发的棱角分明,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时候,不像是个内侍,倒更像是一个侍卫。   伏玉这一连串下意识的动作让苍临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伏玉抬起头对上他的笑意,先是瞪了他一会,最终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大半年的时日二人依旧朝夕相处,因着先前遇刺一事,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了一些,伏玉不知道苍临心里怎么想,反正他每每看见苍临,都觉得格外的高兴。   好半晌伏玉才止了笑,他抬手在苍临脸上戳了一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好了出来晒晒太阳,你就不要再挡在这里了,我知道你现在比我高的很,不用你再来证明啦!”   苍临闻言失笑,他确实是又长高了不少,尽管伏玉也长了个子,但现在两个人的身高差已经十分的明显,伏玉也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不再挣扎。   苍临挨着伏玉坐了下来,视线看向树丛,因为习武之人五感更为敏锐,他能清楚的听见小黑在树丛里扑腾的声音,注意力便忍不住转向那里。   伏玉抬手在眼前遮了遮,仰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苍临,随口道:“姑母临产的日子就是这几天了吧?现在满朝上下都在等着这个孩子呢。”   苍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我也挺期待的,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姑母的孩子,哪怕他身上流着陈原的血脉。”伏玉弯唇,“我有时候还想啊,如果当年我父皇没有听信那个邢罡的话将姑母嫁给他人,那么陈原是不是就不会坐下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跟这个孩子的关系说不定还会不错?但是我又仔细想了想,如果没有陈原,那么坐在这个位置的就应该是我那个短命的皇兄,至于我,命大的话也许真的逃出了宫外,又或者,已经被当了太后的萧贵妃随手处理在冷宫。”   说到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所以我觉得,胡乱瞎想根本没有什么用,纵使你做出无数种猜想无数种假设,也未必能改变你的命运。”他将头歪了歪,干脆靠在苍临肩上,低声道,“那个孩子有他的命,我也有我的命,就算因为他出生,有人想要我的命,这也怪不到那孩子头上,毕竟他跟我一样,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命。”   苍临微微偏头,刚好能看见伏玉的侧脸,他们伏家的人实在有一副好相貌。这半年因为皇后始终无所出,也有人往宫里又塞了些莺莺燕燕,但是落到苍临眼里,倒是觉得没有一个及得上伏玉顺眼。   伏玉整日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笑眯眯的样子,但先前一件一件事下来,加上朝夕相处,苍临早就清楚这人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只是大概这人真的生性洒脱,并不愿意为那些烦事所累,倒也活的安逸自在。   当然,他再清楚不过,对于伏玉来说,一日不离开这个牢笼,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安逸。   苍临在心里暗自盘算起来,前几日与荀成见面从他那儿得到了一点消息,那次刺杀之后,贺鸿仪自觉打草惊蛇,怕引起陈原反噬,倒是蛰伏起来,经过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也快有新的动作了,苍临打算利用这次机会,一定要想办法将伏玉送出宫去。   毕竟待陈原子嗣降生,看那孩子一日日长大,伏玉多留在宫里一日,就多危险一日。   伏玉说完了话就没了动静,苍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等他回过神才发现伏玉居然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肩头睡着了,微侧耳还能听见细细的鼾声。   苍临简直哭笑不得,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拂开伏玉前额的碎发,最终还是没忍心叫醒他。苍临仰头看了看头顶的阳光,落在身上确实暖洋洋的,这个时候睡上一会,应该不会再着凉了吧?   他正想着,忽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手臂:“有人来了,醒醒。”   伏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偏头看了看苍临,跟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内侍绕过书从高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启禀陛下,太尉府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生了!” 第五十二章   伏玉的视线落在那内侍脸上, 半晌打了个呵欠, 才缓缓苏醒一般露出一点惊喜:“那朕倒是要恭喜姑母了。”说到这, 他又突然想起一般问道,“姑母现在身体如何?”   伏芷自怀有身孕以来,身体就一直很是虚弱, 虽然后期经过精心照顾,但伏玉还是难免担忧。他其实并没怎么接触过女子有孕,唯一听说的就是当初他那可怜的娘亲生下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伏玉有时候甚至怀疑, 就算陈皇后最后没有下手,他那没能好生休养的娘亲大概也活不了太久。   内侍躬身回道:“禀陛下, 太尉府那边的消息是,长公主殿下母女平安, 御医已经替长公主诊过脉,好生休养即可。”   伏玉松了口气:“那就好。”话落, 他突然眨了眨眼,重复道,“母女平安?”   内侍点了点头:“是, 陛下。”   伏玉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苍临, 苍临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伏玉立刻会意,朝着那内侍吩咐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内侍施礼,缓缓退了下去。   伏玉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内侍走远, 御花园内又重新剩下他们二人,还有不远处小黑在树丛里钻来钻去的声音。   伏玉循着声音望了一眼,转回视线看着身边的苍临,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好像不论是你我,还是朝堂之上的那些人都先入为主地觉得姑母此次必定会诞下一个男孩。”   苍临摇了摇头,终于忍不住也跟着伏玉笑了起来。其实如果陈原真的非要这个皇位不可的话,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是很重要,但毕竟现在这个时候,陈原有一个女儿,跟陈原有一个儿子,带来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就算陈原想篡位,大概也会耐下心来再布置一番。   那么伏玉的这条小命,最起码还能留上一段时间。   伏玉收了脸上的笑意,伸手拍了拍苍临的手:“走吧,回宫吧,回去翻翻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给姑母还有我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要我命的姑丈当成贺礼。”   长乐宫内的所有东西都是陈原派人送来的,能送到伏玉手里,自然说明是陈原不稀罕的,伏玉在宫里转了大半圈,也没翻出什么他眼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懒懒地坐回榻上,朝着苍临道:“不然我干脆把这个皇位当成贺礼送给陈原,你说他是不是会高兴的很?”   苍临失笑:“那你不妨试一试?”   伏玉耸了耸肩:“或许在陈原眼里,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两个人一番说笑,最终苍临还是把这件事交给了程忠,程忠参照先前的例子准备了几样东西,当成所谓的“赏赐”送到了太尉府。   陈原得女一事才朝中也掀起了波澜,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失望,但是陈原本人却不动声色,好像这个女儿就是他期盼的一样,每日守在府里陪着妻女,足足一整月之后,才出现在早朝之上。   多日不见,陈原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心情似乎更不错,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唇畔噙着笑,如若不去想他先前做下那些凶残狠厉的事情,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喜得爱女的父亲一样,面上带着先前从未有过的慈爱。   伏玉坐在龙椅上,目光短暂地落在陈原的脸上,立刻又离开,陈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仰起头看向伏玉,嘴角向上翘了翘,掀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下一刻,他离开了自己的座椅,站到大殿中央,朝着伏玉拱了拱手:“臣妻是先帝胞妹,陛下姑母,现在诞下幼女,归根结底也与陛下算得上同血脉,所以,臣请陛下为臣女赐封号。”   陈原如此请求其实是在伏玉预料之中,纵观历朝历代,公主外嫁之后,除非其夫君有封地,子嗣出生之后才会有相应封赏。但也总有例外,公主之女封为郡主之事也不是没有,即使是在南夏开国之后,也有过几例。依着陈原现在在朝中滔天的权势,他的女儿封为郡主也是众人的料想之中。   所以伏玉也没有太意外,应声道:“先帝早逝,皇室血脉凋敝,本就只剩下姑母与朕二人,姑母对朕又是百般呵护,朕对这个唯一的表妹也一直记挂,所以早就命他们准备了几个封号,姑丈可以带回去跟姑母商议之后,选上一个,到时候再择一个吉日,为表妹上封号。”   话落,苍临将早已准备好的卷轴送到陈原面前。   陈原打开卷轴,视线从上面扫过,嘴角勾起,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几个封号臣都不怎么喜欢,不过臣今日来之前已经选好了一个封号,只等陛下应允。”   伏玉目光微抬:“一个封号而已,自然要姑丈与姑母喜欢才是。”   陈原翘了翘唇:“臣自然喜欢的紧,臣为臣女请封,长乐公主。”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连伏玉都愣了一下,如果说陈原之女封为郡主算得上是破例的话,封为公主那怕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南夏制,皇女曰公主。现在陈原为自己的女儿要这个公主的封号,其用意已经十分的明显。   伏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虽然没指望一个女儿就让陈原熄了夺位之心,但更没想到陈原会当朝发作,提出如此要求。   一个封号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那藏在背后的用意却是让人觉得可怖至极。   伏玉在宽大的袖袍里搓着自己的手指,他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回应陈原,这种要求他不想答应,但他也不能直接拒绝。陈原有妻有女之后虽然看起来平和不少,但对朝政的把控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放松,伏玉不想拿这件事来试探他的底线,更不想现在就让陈原发作。   毕竟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伏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先出言安抚,拖到早朝之后再说,却没想到朝中已有人按捺不住,站了出来:“尽管是长公主与太尉大人的女儿,但封为公主的话,毕竟还是逾越了祖制。”   陈原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那人:“孙大人的意思是,小女不配?”   那位孙姓的大人本意确实是如此的,但对上陈原这样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不敢直接回答的,他有些紧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勉强辩解道:“下官并无此意,下官的意思是,毕竟祖制在上,不好违背。”   陈原面上露出一点冷淡的笑容:“如果那祖制不好违背的话,不如就改了他。”说完,他转过头,视线重新锁在伏玉脸上,“陛下,臣一把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想要给她最好的东西,如果陛下这个做表兄的不愿意成全,那么臣这个当人父亲的,总要亲手替她讨回来,到时候的话,说不定还顺手粘了了别的什么。”   陈原此言已经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胁,他自打与永宁长公主成婚以来,就仿佛改了脾气秉性一般,最起码再未曾直接为难过伏玉,这样的威胁更是不曾有过。但是此刻,他当着一众朝臣的面,面上挂着浅薄的冷笑,逼视伏玉。   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刚登基的那年,这人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当日的那副样子,如若你不顺着他的心意,他就要你的命。   伏玉的手指在袖袍里捏紧,然后又放开,半晌之后,他脸上慢慢绽出一点笑意:“姑丈这是把朕当成了什么人,朕刚刚说过,如今皇室血脉单薄,朕也只有这一个表妹,即使是看在姑丈为了国事奔波劳累的份上,也应该给她最好的封赏才是。”   说完,他挥了挥手:“传朕的旨意,封永宁长公主与太尉陈原之女为长乐公主,择吉日行封赏典礼。”   陈原掀起眼皮,安静地看着伏玉把话说完,发出一声轻笑,但还是躬了躬身,朝着伏玉行礼:“臣代妻女,谢过陛下。”   伏玉已经亲自下了旨意,朝堂之中那些不赞成此事的人也不得不闭上嘴,毕竟在这种时候谁若再出声反驳,势必会惹祸上身。   伏玉的目光在朝堂之中扫过,最后将陈原脸上的笑意收入眼底,轻轻地开口:“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今日早朝就到这儿吧,朕今日身体不怎么爽利,也想早些回去歇着了。”   群臣好像都松了口气一般,齐齐跪倒施礼:“恭送陛下。”   伏玉将手衣摆甩开,抬眼发现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经送到了自己的眼前,他将手搭在苍临手上,借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从心底找回了些许安慰一般,扶着苍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英殿。   在他身后,陈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良久,勾了一下唇角,也慢慢地朝着殿外走去。 第五十三章   “南夏淳熙三年, 淳熙帝姑母永宁长公主诞下一女, 淳熙帝甚喜, 特赐封号长乐公主。”伏玉将手里的书册合上,随手扔到一边,抬眼看着苍临, “那日早朝上之事,若是将来写入史书是不是大概就是我说的这样?”   伏玉这几日正在读前朝的史书,看到一半就突然生出感慨。   苍临正在写字, 听见伏玉的话表情微变, 但还是将手里那个字写完才放下笔看着伏玉:“陈原虽然暂时可以在朝堂上耀武扬威,但不代表他连身后的名声都能更改, 总有人会把他做的那些事记下来,后世对他的所为也会有公正的评说。”   伏玉起身, 探过头朝着苍临面前看了一眼,尽管两个人现在都算得上是师从苏和, 甚至伏玉更名正言顺一点,他每日也花了很多的功夫来练字,现在加起来也有一两年的时间, 自认为也有了不少的进步, 但跟苍临比起来,居然还差上不少。   苍临好像生下来就做这些事情的人,无论是读书写字,他都自有条理,而且他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会格外的专注, 比如他打算练字,这一整个下午就一直站在书案前专心的写字。   伏玉把那一整幅字都看过之后,忍不住感叹道:“你好像什么事都做的比我好,如果要是你当这个皇帝,说不定现在早就把陈原收拾了,朝政收回自己手里,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只能当一个傀儡。”   苍临抬眼,目光落到伏玉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我哪来的那种本事,我不过是个小太监而已。”   伏玉半个身体都伏在书案上,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颌,一双明亮的眼睛始终看着苍临:“咱们也认识好几年了,我其实一直对你的身世有点好奇,但当初你对我充满戒备并不想回答,以至于之后我一直没再问出口。”   苍临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跟着就听见伏玉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个府里的,当年欺负你的那群少年是你们府里的公子吗?当年登基大典能带家眷入宫的朝臣地位一定不低,你每日跟着我一起上朝,居然都没被认出来。”   苍临短暂地沉默之后,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官职,我……”他犹豫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我其实自幼父母双亡,一个人在城外长大,之后恰巧看见他们府里的管家想给他家公子招一个伴读,所以跟着识了字,但也常常被那公子欺负,那日,那日你遇见我的时候,其实只是日常而已,后来那公子进过宫之后,见到了宫里的内侍,知道他们比常人不如,便又想到了欺侮我的办法,就让人把我送进了宫。”   伏玉的目光落在苍临脸上,缓缓地问道:“到底是哪府?”   苍临微微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头:“当日贺鸿仪进到皇城之后,已经帮我报过仇了。”   伏玉平静地看了苍临一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苍临觉得伏玉的语气有些奇怪,但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又看不出什么异常,伏玉甚至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你早就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时候了,也不再是孤身一人,最起码还有我陪着你。”   苍临抬起头,对上伏玉脸上的笑意,只觉得内心格外的复杂。他刚刚的那套说辞其实漏洞百出,只要稍微去打听一下,就能戳穿他。只是伏玉被禁锢在这深宫之中,并没有这个渠道。而且苍临知道,伏玉不会去怀疑他的话。   也正是如此,他一点都不想对伏玉说那些谎话,但是既然从一开始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此刻就无法再说出口。苍临微微垂下眼帘,在心底暗暗地说服自己,等了结了这些事情,带伏玉离开这里之后,他一定会跟伏玉坦诚所有的事情。   他抬眼,视线落在伏玉脸上,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伏玉笑了起来:“最起码现在来说我会被一直离开这里,除非你扔下我独自出了宫,不然,咱们两个就算想分开都难吧?”   苍临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落在伏玉脸上,一双黝黑的眸子仿佛闪着光,笃定的说道:“我不会扔下你的。”   伏玉弯唇:“好,我信你。”   他支起了身子,顺手将自己刚刚丢在一旁的书又捡了起来,翻开到自己读了一半的那页,看了一会,又突然说道:“你说将来,等我死后,史书又会如何的记载我?”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被权臣欺侮的傀儡皇帝,还是,害南夏灭国的废物?”   苍临提笔的手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大滴的墨渍,他的手紧了紧,半晌才开口:“你自幼养在冷宫,先帝对你不闻不问,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南夏皇室沦落至今日,更应该归咎于先帝沉迷修仙,轻信佞臣,又与你何干?”   伏玉笑了起来,将手里的书册丢下,摇了摇头:“如果将来的史书是由你来写的话就好了,反正你总不会舍得说我坏话了。”说完,他晃了晃脑袋,“罢了,我不看了,看得头昏沉沉的,正好我得去趟正阳宫,跟皇后确认一下长乐公主册封大典的事儿。”他的目光在苍临手里的笔上停顿了一下,“你继续练字吧,我待会就回来。”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那张已然废了的纸,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今日有些浮躁,而归结缘由,还是与眼前这人有关,让伏玉出去晃晃也好,他也趁着这会功夫静下心来。   伏玉从长乐宫出来,身后只跟了两个内侍。伏玉扭头看了一眼,居然觉得有些不太习惯。毕竟大多数的时候,他身边跟着的都是苍临,现在苍临不在他身边,身后多了这两个人,却依旧让他感觉到有点孤单。   苍临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一大部分,甚至对伏玉来说,在不知不觉间,苍临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超过了程忠。毕竟程忠在慢慢地变老,而将来的日子,只有苍临能陪在他身边。   如果真的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伏玉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扭头朝着正阳宫走去。   正阳宫似乎要远比长乐宫热闹的多,苏皇后入宫之时,从府里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女,每日陪着苏皇后一起,倒是热闹,伏玉刚刚走近,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朝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苏皇后正在院内舞剑,她那几个侍女正围在一边,说说笑笑,开心至极。   伏玉轻咳了一声,靠近门口的一个侍女先转过头来,看了伏玉一眼,才回过神来,立刻上前施礼:“参见陛下。”   其他的几个人也跟着施完礼,苏皇后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收剑入鞘,将长剑递给一边的一个侍女,视线朝着伏玉身后那两个人看了一眼,勾了一下唇:“臣妾给陛下请安。”   伏玉笑了起来,上前扶住苏皇后:“皇后何必客气,朕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瞧瞧,正好跟你确认一下册封大典给长乐公主的封赏。”   苏皇后了然:“臣妾也正想跟陛下商议此事呢。”说完,引着伏玉向殿内走去,“陛下,请。”   伏玉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个内侍吩咐道:“你们在殿外等朕。”然后才跟着苏皇后进了门。   殿门关上,苏皇后脸上的笑意才垮了下来:“下次你带别人过来记得提前告诉我啊,今日练剑的事儿若是传出去,又会有人借题发挥,最后再将陛下大婚一年,皇后专宠后宫,但始终无所出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伏玉笑了起来:“他们扣他们的,除了多说几句,还能怎么样,再说,现在不是有人在有意的引导下,将此事归咎在陈原头上了吗。”   苏皇后撇嘴:“就算他们觉得是陈原不想让你伏家有子嗣,又耐他何。”说完,她转身给伏玉倒了杯水,“说吧陛下,今日专程过来是什么事,总不会是真的跟我讨论什么封赏吧?”说完,又随口问道,“你今日怎么带了那两个人过来,苍临呢?”   伏玉看着她,微微弯了弯眼角,与他亲近之人都知道他与苍临关系好到形影不离,一日不一起出现,都会开口询问。伏玉轻轻摇了摇头:“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   苏皇后坐在椅上,歪着头看他,眼底带着好奇:“我倒是好奇,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我想让你的人帮我调查一件事,”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又或者,帮我调查一个人。” 第五十四章   淳熙三年秋, 南夏西南邻国西里突然起兵攻打南夏, 南夏仓皇迎战, 在半月之内连丢三城,震惊朝野。西里本是西南小国,两国上次交战还是元平六年, 蛰伏多年的西里欺南夏新主年少初继位,发兵侵占南夏西南重镇,当时有战神之名的上柱国大将军褚衍亲率大军五万, 发兵西南与西里一战, 仅用一月时间便大获全胜,不仅收回失地, 并且连下西里国五城,最后西里国主不得不遣使求和, 称臣纳贡,才换得南夏退兵。   自先帝驾崩, 伏玉登基,南夏皇室式微,贺鸿仪退守西北与都城遥相抗衡。西里国就不再安分, 接连两年拒不纳贡, 经过近三年时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对南夏动了手。   西里国此举震惊南夏朝野,毕竟自元平年间,西里就对南夏称臣。纵使南夏局势已经乱成这样, 朝政皆由陈原把持,皇帝大权旁落。但西里国毕竟是外族,曾经的边陲小国现下居然狼子野心胆敢对南夏动手,最关键的是,这个他们曾经不放在眼底的小国在半月之内就拿下三城,这对南夏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种侮辱。   西南守军求援的奏表一封接着一封,接连不断地送到都城,甚至在某日早朝上,正当伏玉状似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实则竖着耳朵从下面朝臣的争吵之中分辨一点关于西南的情况时,一个传令官直接冲进了武英殿:“陛下,西南急报,西里国攻下我苍岚城,现在正在苍岚城休整,意图继续东行。”   朝堂之上登时一片哗然,伏玉忍不住坐直了身体,先跟苍临对视了一眼,然后才转向面前表情各异的朝臣们,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众卿,众卿都有何看法,不妨畅所欲言?”说完,他目光在陈原脸上稍稍停留了一会。   陈原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兀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的安稳。但是在他身后的一众朝臣们却远没有他那般平静。   尽管众人皆知如今的南夏早就不是当年元平、建平二帝年间那般战无不胜,但西南毕竟也有两万守军,被西里小国连下四城,这对南夏众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容忍的。   在寂静了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终于站了出来,朝着伏玉拱了拱手:“西里不过边陲小国,自元平年间就对我南夏称臣纳贡,现在却起异心犯我边境,扰我百姓,臣以为,应该派大军驰援西南,给西里一个教训。”   伏玉抬眼,视线落在他脸上,嘴角翘了一下。其实自打西南战事起,朝中对于派兵西南一事并无异议,但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是,何人领兵?   元康帝在位时,贺鸿仪官拜秦国公,手握南夏近半的兵权,替南夏南征北战,战功卓越。当年他驻守西北,给予西北一众小国以威慑,使西北多年安稳无战。后他攻占都城失利之后,占据西北,也使南夏失去了一大部分的兵力,更包括那些经验丰富的将军,他们多年以来随着贺鸿仪四处正在,早已对他忠心耿耿,因而与他一同去往西北,以至于现如今朝中很难再找出能战的将军。   西里已经连下南夏四城,此次派去援军必须战之既胜,如若不然,造成军心动荡,后果不堪设想。也正是因为如此,派何人出征就成了一个难题。   那年轻人说完话,立刻有人附和:“臣也认为应该即刻派大军出征,驰援西南。”   “臣附议!”   “臣附议!”   伏玉简直要笑出声来,他瞥了一眼陈原的脸色,温吞地问道:“姑丈觉得如何?”   陈原抬眼看他,微微笑了笑,站起身,随手抚平衣襟,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些鼓动出征的朝臣:“驰援西南自然是必要的,依着朝中现在的状况,派出十万大军前往西南,平复区区西里国应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只不过,”他语气微提,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个一个地扫过,“谁愿意率军出征呢?”   朝中也不是没有武将,其中也不乏武艺高超者,但日常比武与上阵杀敌总归是不一样,况且又是在这种时候率大军出征,若能获胜自然是力挽狂澜,但若是输了,怕是就成了南夏的罪人。   陈原语落,满朝上下鸦雀无声,陈原慢慢地翘起了唇角,视线偏转,落在刚刚请战的那个年轻人脸上:“我听说李将军熟读兵书,武艺高超,不如,李将军试试?”   李将军一愣,急忙开口:“下官少不更事,资历浅薄,虽然读了几本兵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断不敢受此重任。”   陈原挑眉:“李将军何必如此谦虚呢?”说完,他笑了一下,“那李将军如此积极应战,可是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一说,也当是给陛下一个参考?”   李将军咬了咬下唇,目光从朝堂之上扫过,思索了一下,开口道:“臣觉得赵楹将军最为合适。”   他话刚落,沉寂的朝堂突然又喧闹起来,有人连声附和:“对对对,怎么把赵将军忘了,若是由赵将军率军出征的话,此战必胜。”   伏玉垂下头,目光落到陈原脸上,他唇畔虽然还带笑意,却看不出分明的愉悦。伏玉知道他对这个提议并不怎么满意。   这个赵楹,就是当日率大军将贺鸿仪逐出京城的赵将军,他对陈原忠心耿耿,现在正驻守在河东一地,与西北贺鸿仪的守军遥遥相望,那是陈原安插在西北部防备贺鸿仪的一道屏障。而现在若是将这道屏障撤掉,难免贺鸿仪不会趁虚而入,毕竟他已经在西北蛰伏了三年,除了先前行宫刺杀事件算是一个小动作,不管是伏玉还是陈原,都不相信他还能按捺的住。   甚至伏玉忍不住怀疑,西南突起战事,西里势如破竹,未必没有贺鸿仪的助力。他看的出来,陈原也看的出来。虽然当年陈原把朝中清理了一遍,但却不能保证就不再有贺鸿仪的人在,贺鸿仪说不定对南夏现在的朝堂局势早已摸的一清二楚,所以派人刻意去煽动西里,而自己在西北虎视眈眈,他在逼陈原做选择。   对陈原来说,西南不能丢,西北也不能不防。   陈原目光在那李将军脸上停留了片刻:“赵将军驻守河东,如何出征西南?”   那李将军语噎,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赵楹是最好的选择,忍不住又道:“赵将军驻守河东三年,河东都平安无事,况且,如若赵将军亲率大军南下,用最快地速度收复西南,就算河东临时有变,河东守军是赵将军亲手调教起来,应该也能撑到赵将军回援,到时候西南战事平定,西北也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的好事。”   伏玉听见那李将军的话,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他觉得这李将军别的没说错,他倒是确实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好手。他平复了唇边的笑意,眼底带着懵懂,看向陈原:“姑丈以为如何?”   陈原微垂下眼帘,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半天才开口:“赵将军不能离开河东。”说到这儿,他抬起头,“若是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今日早朝就且到这儿吧。”   “那,西南那儿……”伏玉忍不住道。   陈原抬眼看他:“先命人准备粮草,派两万前军先赶赴西南支援当地守军缓解西里攻势,待元帅选定后再率大军出发,收复失地。”   伏玉点头:“那就依姑丈的安排吧。”说完,他站起身来,“那就散朝吧。”   伏玉带着苍临一路回了长乐宫,他将朝服脱掉,换上一身更为轻便的常服,回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向苍临:“你一路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苍临一愣,随即摇头:“我只是在想,西南的战事究竟会如何。”他咬了一下嘴唇,“西里毕竟是异族,他们连下西南四城,那四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伏玉微垂下眼眸,这也是他的顾虑,不管他多不想当这个皇帝,现在毕竟表面来看,是他坐到这个位置,南夏先祖南征北战打下的江山,如果在他的手里易主,他也不过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可是若是连累百姓受异族屠戮,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的事。   他舔了舔下唇,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着今日陈原的状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赵楹离开河东,率大军去西南,那朝中还有何人能够一战?”   苍临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其实还有一个人。”   伏玉抬起头看他,眼底带着一点期待:“是谁?”   “陈原。” 第五十五章   伏玉与苍临的担忧, 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日之后早朝之上, 陈原宣布,将由他本人为行军元帅,亲率大军赶赴西南迎战西里国。   陈原这一决定一出, 整个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沉寂了片刻之后,朝臣们开始了窸窸窣窣的讨论, 陈原一直安静地站在大殿中央, 嘴角噙着笑意由着他们去争论,直到争论声止, 大殿之上又重新安静下来。   陈原双手背负在身后,目光掠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之后,淡淡地开口:“列位同僚若有意见但说无妨。”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陈原刚刚宣布的是他的决定,并不是拿出来与众人讨论。更何况,纵观满朝上下, 在这种时候, 除了陈原,他们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率军出征。   众人的反应似乎都在陈原的预料之中,他扬了扬唇角,露出笑意:“那本官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就由正议大夫苏坤代替本官协理朝政, 至于皇城护卫就由备身郎将荀成负责。还望诸位能够齐心协力辅佐陛下,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才是。”   众人沉默了一会,终于纷纷躬身:“臣等势必听从太尉大人教诲,辅佐陛下,恪守本分。”   陈原笑了一下:“这样最好不过。”   无论陈原内心究竟是如何考量,最终做了这个亲自出征的决定,对伏玉来说,这都在他的心底掀起了波澜。陈原前去西南肯定不会独自一人,他的一众亲信都会随他同去,纵使他将朝中诸事安排妥当,但对伏玉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那个苏坤据说与陈原交好多年,陈原对此人格外的信任,不然也不会放心把他的一双儿女一个送到伏玉身边做了帝师,另一个干脆当了皇后。但依着伏玉在朝中的观察和从苏和与苏皇后那里旁敲侧击的打听,苏坤此人甚是圆滑,多年来所做所有都只为了自保,倒是未必真的对陈原死心塌地。   所以对他来说,唯一麻烦的,大概只有那个荀成而已。   自打他登基,荀成就负责护卫长乐宫,伏玉与他接触颇多,却一直不能看透此人,在他面前只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些什么。现在陈原离京,派此人负责护卫都城,那么伏玉要更加谨慎才是。   几日之后,陈原率大军离开都城,赶赴西南,与此同时都城之中各种沉寂许久的暗涌开始翻动,四面八方的各种势力也再也按捺不住,即将在淳熙三年这个多事之秋掀起滔天巨浪。   陈原所率大军离开都城半月之后,安居西北三年的贺鸿仪率先发难,由其长子贺赭齐率大军五万,攻打南夏驻守在河东的上将军赵楹。   贺鸿仪会趁机发难完全在陈原的预料之中,这也是为什么他百般抉择之后,最终选择亲率大军南下也绝不让赵楹离开河东。赵楹驻守河东三年之久,储备丰富,治军严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面对贺赭齐的进攻毫不迟疑当即迎战。   从西南到西北,两处受敌,所幸南夏泱泱上国多年累积,倒也能够应付。但可怜的是两处的百姓,不得不远离故土,流离失所。   但不管西南西北战局成何种形势,都城之中依旧是一片安静祥和。   陈原离开之后,皇城之中的氛围似乎也轻松了不少。出乎伏玉的预料,那个荀成居然没有每日派人跟在他身后,由着他在宫中四处闲逛,甚至连荀成本人几乎都不曾出现,以至于伏玉几乎都要怀疑陈原命荀成负责护卫皇城只是一个幌子,为了恐吓那些有心的人,实际上此人早就跟着陈原一同去了西南。   临近中秋佳节,御花园中的桂树纷纷开了花,散发出阵阵清香。难得这日早课之后,苏和没有急着回府,伏玉瞧着他心情不错,索性邀他去御花园逛逛同赏桂花。   苏和虽然为帝师已久,几乎每日都进宫,但为了避嫌,也为了避免落人口实,他每日准时出现在长乐宫,课后直接回府,绝不逗留,因此对宫中情况其实并不怎么了解,更别提四处闲逛。   伏玉怀里抱着小黑,引着苏和朝御花园走去,边走还边跟他介绍路过的地方,苏和专注地听着,也不多言。直至到了御花园,小黑看见熟悉的景色,在伏玉怀里不再安分,伏玉弯腰将它放下,看着它又钻进树丛,才收回视线,回过头对苏和道:“这宫里看起来哪里都不错,却是这御花园最让人心情舒畅。”   苏和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身边的桂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息之间登时都是桂花香:“这里景致确实是不错。”   伏玉顺着他的视线朝那桂树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正阳宫给我送了一份桂花糕,说是皇后亲手做的,我还没来得及吃,刚刚应该给先生尝尝的。”   苏和笑了一下,藏下眼底的失落:“既然是皇后送给陛下的,也是皇后的心意,臣又怎敢逾越。”   伏玉皱眉:“这里又没有外人,先生何必这么说?”说完,他抬眼看向一直安静站在身侧的苍临,苍临立刻会意,“我去取回来,顺便拿壶茶过来,陛下与苏先生一同到前面的亭子里等着,刚好一边赏桂花,一边吃桂花糕。”   伏玉弯了眼角:“好,还是你最懂我。”   苍临朝他笑了一下,快步走了,没有看到他身后伏玉脸上的笑意垮了下来,难得浮到脸上一点纠结。   伏玉引着苏和到那个亭子里坐了下来,苏和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到伏玉手里:“你让皇后帮你查的事情都在这里了,她知道你们二人每日形影不离,怕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所以将它送回了府里,托我转交于你。”   伏玉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将那信接了过来,他笑了一下,抬眼看向苏和:“这信上的东西,先生看了吗?”   苏和垂下眼帘:“嗯。”话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叹了口气,“这几年来,我看他言谈举止不似一个普通内侍,加之天赋颇高,对他倒很是赏识,却没想到……”   伏玉的手指紧了紧,将那信封都捏皱:“听先生这话,想是跟我预料的应该有些相似。”   苏和安静地看着他,忍不住道:“想当年我被家父要求入宫当你的先生,本已经十分不满,进宫之后又发现你字都不识几个,已是十分失望,只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蠢材,可是这今年时间下来才发现,你看似愚钝懦弱,实则通透机敏,只不过,被这皇位束缚而已。”   伏玉笑了一下,朝着苏和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先生现在说这话,就仿佛是在嘲讽我了。”   苏和摇头,终于叹道:“一会人就回来了,你还是先看了这信,待会我好把这信带出去毁了,以免留下纰漏。”   伏玉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许,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那信封拆开,打开里面的信纸。   这几年他跟着苏和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的书,虽然还是比不了历朝历代那些从小就熟读诗书的明主,但最起码看上这么简单的一封信倒是很容易。那信上的内容本就不算多,寥寥数语,概括了一个人的出身来历,伏玉匆匆看过,就已经会意。   他将那纸张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重新递回给苏和笑了一下:“多谢先生了,至于皇后那里,我改日有机会,亲自道谢的好。”   苏和凝眸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打算如何?”   伏玉笑,反问:“先生以为我该如何?”   “当断则断。”苏和道,“虽然我名为帝师,应当教授你如何为明君爱子民,治理天下,但现在局势如此,仅凭你一人,也改变不了南夏皇室的颓势,我每日教你的那些治国韬略也不能帮你从权臣手中夺回大权,更何况我知道你素来志不在此。”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书生而已,这种时候,百无一用。”   伏玉轻笑:“先生何必妄自菲薄。”说到这,他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给我几日好生考虑一下,待我想得怎么办,还要劳烦先生跟皇后,毕竟我这个所谓的国主,才是真正的,百无一用。”说到这,他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我这里若是能解决的话,皇后那里也算是了结了一个大麻烦。”   苏和将那信封重新藏回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伏玉面上倒是还带着笑意,他转过头,借着亭子的地势朝着长乐宫的方向望去,远远地看见一道身着青灰色内侍服的身影朝着御花园快步而来,伏玉盯着那身影看了一会,竟觉得眼底有些酸胀,一种说不上的意味浮上自己心头。   他偏回头,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声道:“他回来了。” 第五十六章   苏和完成了苏皇后的嘱托之后, 便不想再在宫中逗留, 吃了几块桂花糕, 便找了借口离开了。   伏玉靠在亭子的围栏,偌大的御花园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苍临办事总是很妥当的,不仅拿了桂花糕, 还顺便拿了一壶酒,伏玉顺手将酒壶拿了过来,和着桂花的香味轻轻嗅了嗅, 酒香扑鼻。   伏玉弯了一下唇角, 将酒倒在酒盏中,递了一杯给苍临:“先生走了这酒却不能浪费, 刚好咱们两个一起喝喝酒赏赏花。”   两个人都不是爱酒的人,即使是某些宴席上, 伏玉的酒盏里倒着的都是清水。若是仔细回想两个人上一次一起喝酒好像还是刚被陈原捉回宫的时候,那时候程忠在后殿养伤, 他们两个人守着一个炭盆,一面吃烤红薯,一边喝着酒。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喝酒, 伏玉醉眼朦胧地给苍临讲那些自己喜欢的古代侠客的故事, 讲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这个牢笼,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一转眼之间居然过了这么久,而他们二人身上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虽然看起来一个仍旧是傀儡皇帝和小太监,但都不再是当年那两个软弱可欺的少年。   苍临盯着那酒盏看了一会, 突然笑了起来:“这里到寝宫毕竟有点远,你今日要是醉倒了,我大概只能叫人抬你回去了。”   伏玉朝着他摇了摇手指,唇角带笑:“那就看看咱们两个今日谁先喝醉”说完,拿起酒盏,轻轻地碰了碰苍临的,还不等对方反应,手腕抬起,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另一只手拿着空酒盏在苍临眼前晃了晃,“怎么样,不敢喝嘛?”   苍临的目光在他那带着分明挑衅意味的笑容上停留了一会,伸手将那酒盏拿起,微仰头一饮而尽,酒盏翻转,眉眼微挑:“你想喝那便喝就是了,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伏玉一双眼锁在他身上,半晌才噙着笑意问道:“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会陪我吗?”   苍临给两人的酒盏填满了酒,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不然呢,不陪着你我还能做什么”   伏玉歪了歪脑袋:“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管干什么大概都比陪着我有出息吧?”说到这,他的语气突然认真了几分,“苍临你想不想做官,我看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内侍为官的先例,你莫不如改名换姓去考个功名,也省的白费了你每日勤勤恳恳看的那些书。”   说完,他又喝了口酒,朝着苍临笑起来:“归根到底你都不该是个普通小太监的命。”   苍临微微皱起眉,有些困惑地看着伏玉,半晌,轻轻摇了摇头:“那不是我想要的。”   伏玉很快就又喝光了杯中的酒,撑着下颌看着苍临:“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隐姓埋名处心积虑地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伏玉想到这儿,勉强弯了一下唇角,自己身无长物,仅有的值得别人垂涎的,也不过是身下那个皇位,和那个皇帝的名号而已。   他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苍临这般忍辱负重,不惜伪装成一个小太监,还能是为了什么?那个人在西北蛰伏三年,为的不也是这个位置吗?   伏玉突然觉得心底酸涩难耐,让他忍不住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生怕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自己从未如此信任过一个人,甚至想着余生漫漫,只要苍临陪着自己,大概也不会觉得无趣。可是现在他才明白,苍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有他的目的,以后也会有他要做的事情。   从苏和手里看到真相的那一刻,伏玉居然不觉得愤怒,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像苍临那般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又怎么可能如他所想的那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呢?   他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苍临放下酒盏看见伏玉抬手遮着自己的眼睛,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伏玉揉了揉眼,不怎么高兴地回道:“刚刚起风,眼里进了沙子,难受的很。”   苍临将他的手拉开,发现他一双眼睛已经被揉的通红,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去揉,只会让眼睛更难受,我来看看沙子究竟在哪。”   伏玉应了一声,乖顺地坐在那里,揉着苍临轻轻地翻开自己的眼皮,一言不发。   苍临仔仔细细地看过,又替伏玉轻轻地吹了吹:“舒服一点了吗?”   伏玉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好像好多了。”   苍临弯唇:“那就好。”   伏玉抬起头,刚好看见苍临的笑脸,他闭了闭眼,又给苍临倒了杯酒,垂下眼眸盯着那酒盏看了一会:“苍临,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苍临一愣:“什么事?”   “比如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以前没来得及告诉我的事。”伏玉用手指点了点那酒盏,“刚好今日有酒,不都说把酒言欢嘛,有什么话借着酒意说说,明日酒醒全都忘了,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苍临沉默了一会,随即摇了摇头,他垂眸:“咱们两个每日形影不离,哪有没告诉你的事?”他将杯中酒喝尽,朝着伏玉笑了一下,“还是说,你有没告诉我的事情?”   伏玉的眼里有莫名的情绪闪过,苍临还未来得及辨别,就已经消失不见,再看见的就只有伏玉脸上的笑容,伏玉给两个人填满了酒,笑道:“这不是喝着酒找点事情聊嘛。以前难得咱们两个闲聊的时候,都是我给你讲故事听,我会的那些故事你早就听腻了,所以就想听你说点什么嘛。”   苍临拿了一块桂花糕喂到伏玉嘴里:“我一向不擅这个你也不是不知道。”   伏玉笑了一下:“是啊,我都知道。”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好了嘛,那就喝酒好了,今天也学一下那些文人骚客,喝酒赏花,只不过可惜我不会作诗。”   酒是好酒,桂花也确实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伏玉喝了不少的酒下肚,但他毕竟不怎么喝酒,酒量一般,没过一会就升起了醉意,不等苍临开口劝他回去,就趴在石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苍临听着他的呼吸声简直哭笑不得,现在已经入了秋,纵使身上衣物足够多,但也耐不住酒后睡在御花园里吹着冷风。他叹了口气,弯腰轻轻拍了拍伏玉的脸,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好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伏玉的头,伸手拉过伏玉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然后将他整个人背了起来。   伏玉伏在他背上似乎不怎么舒服,轻哼了几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将脸埋在苍临颈侧,继续睡的香甜。   温热的呼吸扑在苍临颈间,微微有些发痒,苍临侧过头看了一眼,唇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双手托着伏玉的膝窝,朝着长乐宫缓缓地走去。   伏玉对比几年前长高了,也更结实了一些,所幸现在的苍临再不是当日那个瘦弱的少年,他把高大的伏玉稳稳地背在自己身后,居然也不觉得吃力。   不过他今日也喝了不少的酒,倒不至于像伏玉那般醉倒,头昏昏沉沉地,身上又背了个人,所以走的格外的缓慢。   一路往长乐宫走去,居然也没碰见人,苍临也不觉得疲累,反而心情更好了几分。秋高气爽,他仰起头发现天空一片湛蓝,脚下是松软的落叶,身后是那个跟他相依为命的少年,他竟然生起了一种,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错觉,他可以背着那个人一直走完这一生。   但到长乐宫的路程毕竟只有那么长,苍临走的再慢,还是到了长乐宫的门口,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伏玉,伏玉还兀自睡的香甜。他勾了勾唇角,继续往殿里走。正巧看见程忠迎了出来,看见伏玉这副模样,不由一愣:“陛下怎么了?”   苍临唇边噙着笑,语气里带着宠溺:“刚刚在御花园赏桂花喝了点酒就醉倒了。”   程忠这才松了口气:“快送进去吧,我去让人煮点解酒汤送来,一会睡醒了喝一点,也省的难受。”说完,他抽了抽鼻子,凑近苍临闻了闻,“你也喝了?”   “嗯,喝了一点。”苍临弯了眼角,“忠叔解酒汤也带我一碗吧。”   程忠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看这幅样子倒是喝了不少酒,往日里哪会笑成这样。”他伸手拍了拍苍临的肩膀,“快进去吧,你也睡一会,解酒汤好了我叫你。”   苍临点了点头,背着伏玉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内殿。 第五十七章   七日之后, 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按照惯例, 苏皇后在正阳宫摆了一桌“家”宴,请了各个宫里那些许久都见不到伏玉这个皇帝一面的莺莺燕燕,伏玉这个深入简出的皇帝在这种场合也不得不露一次面。   后宫有了苏皇后之后安生了不少, 人人皆知苏皇后之父是正议大夫,与陈原交好,此次陈原离京还将朝政交由其协理。即使是她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兄长也是帝师, 每日负责教导皇帝。加上苏皇后本人也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类型, 她虽然年纪小,不对于后宫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 但她从府里带着却都是能人。   更重要的是,时间久了, 这些人也终于发现,伏玉这个皇帝既不像他那个父皇那样沉迷修仙炼丹, 也不像某些朝代的昏君一样沉迷女色,他宁可每日带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转来转去,也不愿意去后宫宠幸谁。所以日子久了, 这些人也逐渐灰了心, 少有的几个还存着某种心思的,却也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有些形式总是要走一下的,像中秋佳节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不管是皇帝或者皇后, 又或者是这些宫中的贵人们,总得表现几分。   苏皇后在这种场合总会表现的十分得体,倒也让伏玉省了很多的麻烦。她视线从殿内扫过,笑吟吟地开口:“今日是中秋佳节,刚好前一日有人送了一筐上好的蟹到御膳房,大家也一起尝尝鲜。”说着,她朝着一旁的内侍招了招手,“吃蟹怎么能无酒?前几日太尉府不是送来了几坛黄酒用来佐蟹嘛,索性今日过节,干脆尽了兴。”   说完,她偏头看向伏玉:“陛下以为如何?”   伏玉弯唇,点了点头:“都依着皇后就是了。”   苏皇后脸上漾出笑意,在旁人看来就是伏玉的回答让她十分愉悦,一时之间在场之人全都脸色莫名,却只有一直安静地站在伏玉身侧的苍临正低着头专注地为他剥着蟹。   伏玉其实很喜欢吃蟹,尤其这个时候专程送到宫里来的都十分的肥美,但他并不太耐得下心来将蟹肉从蟹壳之中剥离出来,又素来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身边有旁人在,所以这种事从来都是苍临代劳。   这样的场景在旁人看起来或许只是一个小太监在为小皇帝剥蟹肉,但是当事的两个人都清楚,苍临之所以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愿意。   苍临将蟹肉剥的完完整整,盛在小碟里放在伏玉面前。伏玉低头看了一眼,执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坐在他身旁的苏皇后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底,状似不经意地轻轻碰了碰伏玉的手臂,随手拿起已经摆在她手边的酒壶,替伏玉斟了酒:“刚好这蟹肉剥好了,陛下就着黄酒一起,才更有味道。”   伏玉笑了起来,顺手将酒盏拿起来,放在面前嗅了嗅,朝着苏皇后道:“朕不胜酒力,若是醉了,皇后可别笑朕才是。”   苏皇后弯唇:“陛下说笑了,臣妾怎么敢?”   伏玉翘了翘嘴角,将视线从殿中转过:“难得能与诸位一起,倒是要谢谢皇后这场家宴了,所以,不如拿起酒盏,与朕一起饮了这杯酒。”   伏玉既然开口,自然没有人会迟疑,满殿的酒盏都举了起来,伏玉捏着酒盏的手却突然紧了紧,他侧过头看了苍临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苍临。我要喝啦。”   苍临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上扬,轻声道:“喝吧,喝醉了我再把你背回去就是了,正阳宫到长乐宫总比御花园近一些的。”   伏玉的眸光闪了闪,脸上慢慢浮现笑意:“好啊,那你记得不要吵醒我。”   话落,手腕一抬,饮尽了杯中之酒。   伏玉微微闭了闭眼,将酒盏轻轻地放下,夹了一大块的蟹肉塞到嘴里,道:“今日这蟹确实好吃的很。”   苍临瞧着他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好吃的话,我再替你剥一只。”   伏玉眼睛眨了眨,将泛起的水光隐藏:“好啊。”   众人也都放下了酒盏,瞧着伏玉只顾自己吃蟹,只偶尔跟身边的皇后说上几句话,剩下的大多时候,目光都放在身侧的那个小太监身上,显然跟往日一般,并没有搭理其他的人意思,便也各自低下头在身边人的伺候下,吃起蟹来。   偶有一两道不甘心的目光,在对上苏皇后笑意盈盈的眼眸时便不由自主的退缩。   伏玉今日似乎心情格外的好,连带胃口都很好,专贡的蟹个头都不小,他足足吃了三只,又喝了大半壶的黄酒,瞧着时候差不多了,跟苏皇后对视了一眼,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索性站起身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朕今日心情不错,就与大家再喝一杯酒,之后朕就要回宫休息了,也省的朕在这里,大家都不怎么舒服。”   说完,他抬起手臂,但酒还没等喝进口中,整个人晃了两下,突然软软的倒了下去,手中的酒盏跌落在地,溅起一地的酒水。   在伏玉倒在地上之前,一只手臂飞速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扶住,才让他不至于当着满殿的人摔倒在地。   苍临将这人抱在怀里,却在视线触及他的脸时变了脸色,伏玉面色惨白,已是没有了意识,暗红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已经浸湿了衣襟。   一旁的苏皇后已经惊叫出声:“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快去传御医啊!”   苍临跪坐在地,让伏玉靠在自己的肩头,胡乱地伸出手去擦他唇边的血迹,却发现伏玉整个人好像凉透了一般,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度,就好像是……死了。   这个念头刚刚涌上来,苍临就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他抬手想去探伏玉的鼻息,手抬起来,却忍不住颤抖,就好像隔着什么一般,始终伸不过去。   苍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突然将手握成拳,藏在背后,好像只要这么做,伏玉就会如他最初以为的那般只是喝醉。但一只更为纤细的手指伸了过来,完成了苍临刚刚的动作,跟着苏皇后的哭声在苍临耳边响起:“陛下他好像……没了气息。”   苍临听见那几个字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苏皇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竟升起了让人畏惧的气势,苏皇后下意识地就止住了哭声,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御医呢,御医在哪?”   大殿内已然乱成一团,背着药箱的御医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来不及再施礼,跪倒在地,抬起了伏玉垂在一旁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冷汗沁满他的前额,良久,他转过身跪向苏皇后,语带哭声:“陛下,陛下他殡天了。”   这一声如炸雷一般落到殿中,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好好的中秋佳宴最后会变成这样。大家慢慢恢复意识,大殿之中陆陆续续地响起了哭声,却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是真的难过。   苍临一直坐在原地,伏玉还靠在他的肩上,只要他低下头,就能看见伏玉紧闭的双眼还有微长的睫毛,还有那张染血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抓住伏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让伏玉整个人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身后的伏玉,慢慢地站了起来。   御医抬起头就看见这一幕,不由大惊:“你这是要干什么?”   苍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停顿,只是冷冷地说道:“我答应过今日要把他背回去。”说完,不管跪了满地抱头痛哭的人,一步一步地朝着殿外走去。   有内侍先回过神来,仓皇地要去拦他,苏皇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出声喝止了那内侍:“陛下总要回长乐宫的。你们两个跟本宫一起过去。再找一人去通知百官。”说到这,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今日这殿中的所有人,都看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一个都不准离开。”   说完,她一甩衣襟,大步跟了出去。   皇城内的人几乎都在这正阳宫赴宴,宫中静悄悄的。苍临背着伏玉,手里连灯笼都没有,只借着天上的月色缓缓地前行。   其实他早就适应了这样的夜晚,但今日却走的尤其的缓慢,因为他肩上还背着一个人,因为他答应了那个人,一定不会吵醒他。   月色皎洁,映在两人身上,苍临走了一会,脚步突然顿了下来,他侧过头,朝着伏在自己肩头那人轻轻开口:“伏玉?”   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他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仰起头,看着那月亮,涩声道:“我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夜晚,也看过各种各样的夜色,其实一直很想跟你一起赏赏月。”说到这,他的声音微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所以,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第五十八章   南夏淳熙三年可谓是多事之秋, 先是西南边陲小国西里侵犯南夏边境, 不过十数日的时间连下南夏四城, 南夏朝中无将可战,最终由太尉陈原亲率大军南下迎战。西南的战事还没好转,驻守河东的上将军赵楹又迎战河西贺鸿仪之子。   这两场战事不管是胜是负, 都极其耗费南夏的国力,待战事了结之后,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过来。却没想到, 还没等到战事结束, 中秋之日,后宫的家宴之上, 淳熙帝饮下毒酒,毒发而亡。   南夏皇室近些年来历经浩劫, 到淳熙帝时已经血脉单薄,淳熙帝年少膝下并无血脉, 突然驾崩对南夏来说已是重创,何人继位成了满朝上下最为顾虑的事情,加之现在陈原正在西南, 协理朝政的正议大夫苏坤态度莫明, 尽管淳熙帝尸骨未寒,连谋害他的凶手都还不曾查明,朝中的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将隐藏许久的心思逐渐暴露出来,目的直指那个明显后继无主的皇位。   但不管朝中如何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皇城之中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淳熙帝的尸首已经入殓,灵柩停于长乐宫之中,只待葬入皇陵。永宁长公主亲自进到宫里,帮助苏皇后料理淳熙帝的身后事。   月明星稀,皇城里静悄悄的,那日在宴席上的所有人都还被苏皇后关在正阳宫中,由大理寺的人入宫专门调查害死淳熙帝的凶手。永宁长公主帮着苏皇后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不放心府中的幼女,匆匆忙忙地出了宫。白日里前来哀悼的朝臣也已离开,长乐宫中只剩下苏皇后兄妹二人替淳熙帝守灵。   因此也没有人察觉,长乐宫主殿的屋顶正坐着一个人,手里捏着一个酒壶,正对着清冷的月光,久久地静坐。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站到他的面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我找了你一整晚,你居然躲在这里。”   苍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视线,就好像根本没看见那人一样,回手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才慢吞吞地回道:“这皇城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谁又会介意我一个小太监究竟去了哪里?”   荀成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只要微低头,就能看见长乐宫前的空地,昏黄的灯火从里面映出来,甚至还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荀成转头看了苍临一眼:“苏皇后已经回正阳宫了,现在下面守灵的,只有那个苏和,你不下去看看吗?”   白日里长乐宫人来人往,荀成觉得苍临不在那种时候出现也很是正常,现在天色已晚,所有的喧嚣都已经散去,苍临或许也想下去看看。毕竟曾经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苍临当日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那小皇帝的性命,却没想到在一夕之间小皇帝就没了命。荀成虽然不怎么理解,但也想象的到苍临会何等的难受。   苍临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敢。”   前一晚他将伏玉的尸首背回了长乐宫,看见程忠由惊慌到茫然之后到痛不欲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知道要跟程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明明晚宴之前还是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一起出门,到最后变成了他背着伏玉的尸首回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再之后,苏皇后带人来了长乐宫,强势而又果断地把他从伏玉尸首边推开,他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替伏玉更衣洁面,再后来,朝臣得了消息入宫,哭声充斥着长乐宫,听进苍临耳里,只让他觉得胸口刺痛难忍。   后来他便借着夜色翻上了屋顶,在这上面枯坐了一整日,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在意他一个小太监的存在,长乐宫里的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来来回回。苍临就坐在屋顶,听着下面的所有声响,却连下去看看都不敢。   他坐在这里,只要看不见那冰冷的棺椁就可以当做下面的一切都与伏玉没有关系,就可以假装他只是像先前的很多个晚上一样,等待荀成的一个考验,等天色渐亮,他身心疲惫地推开长乐宫的殿门,还可以看见伏玉躺在他们的床榻之上,睡得香甜。   下面的哭声清楚的传进他的耳内,将他所有的幻想击溃,他既不敢下去看一眼装着伏玉的棺椁,却也不想躲到别处去,只能把自己束缚在这个屋顶。   仔细算起来,荀成认识苍临已有三年,已经足够熟悉苍临的脾气秉性,也得到了苍临难得的信任。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他的身体,让荀成下意识地想起一句古语——哀莫大于心死。   荀成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苍临,但自己又确实不善此道。犹豫了一下,伸手从苍临手里拿过酒壶,倒进自己嘴里,喝了一大口之后,才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皇帝死了,你也不用再死守在这皇城了。依着你现在的身手,加上现在的局势,只要你想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苍临突然侧过头看了荀成一眼,黝黑的眸子看的荀成没来由的心虚,半晌,苍临冷冷地开口:“这件事是不是贺鸿仪做的?”   荀成一愣,摇了摇头:“他上次的密信里并没有提过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刺杀的事情失利之后让他对我起了戒心,还是压根这事就跟他没有关系。毕竟现在他的注意力应该都在河东的战事之上,未必会想到此。”   苍临垂下眼眸,手指滑过房顶的瓦片,轻声道:“正阳宫里关着的那些人没有胆量做这件事,伏玉,伏玉死了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本能得到好处的只有陈原和贺鸿仪,但是陈原先前有无数的机会对伏玉下手,没有必要选择自己不在都城的时候,毕竟西南那边在贺鸿仪的搅合下,已经让他足够头痛,他才离开都城没多久,很多人已经按捺不住,这个时候害伏玉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慢慢站起身,朝着西北方向望去:“贺鸿仪搅乱了西南,让陈原不得不离开都城,又派自己的长子去河东牵制赵楹,这个时候伏玉死了,他可以像他之前计划的那样,将此事嫁祸于陈原,然后以为伏玉报仇的名义,率大军回城。我猜测若是按照他的计划来说,用不了多久,他会重新回到这个皇城。”   他转过头来,看着荀成,缓缓地说道:“所以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就留在这儿,等着贺鸿仪回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苍临的声音不高,但是最后几个字却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来。   荀成为他话里的恨意所震惊,半晌,才说道:“虽然,虽然我一直觉得,依着你的本事,有朝一日说不定会有大作为。但现在的你毕竟无依无靠,连个帮手都没有,即使贺鸿仪回京,你一时半会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苍临别过脸,唇角露出一抹轻笑:“我忍的了,也等的起。”说到这,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曾经急着带伏玉出宫,甚至想着,如果,如果我们能按他说的那样过上自在的生活,我或许可以放下所有的这些恩恩怨怨,只要他在我身边。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什么顾虑,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跟贺鸿仪算这个账。”   荀成皱起眉头,他看了苍临一会,最终还是说道:“我知道这几年来你跟那小皇帝朝夕相处,关系不错,现在他突然驾崩,你十分难受。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等过段时间小皇帝葬入皇陵,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你也就慢慢放下了。”   苍临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他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抬眼看着荀成:“放不下的。”他轻声道,“人都没了我才明白,他对我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苦涩,似乎还带着一丝哽咽。良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荀成微微挑眉,看着苍临的这副样子,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将酒壶放在苍临脚边,翻身从屋顶跳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苍临一个人站在屋顶,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同样孤零零的月亮,弯腰将脚下的酒壶捡了起来,抬手将酒壶中剩下的酒倒进嘴里,将辛辣冰凉的液体大口地吞了下去,举着空酒壶愣了一会,将那酒壶随手丢在屋檐上,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翻身跳下了屋顶。 第五十九章   长乐宫内一片寂静, 苍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停放在殿中央的棺椁, 他盯着那棺椁看了一会,才慢慢偏开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苏和, 微微躬身:“苏先生。”   苏和起身,目光落在苍临脸上,不过一日的时间, 苍临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了精气神一样, 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意, 看的苏和都觉得于心不忍,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到苍临面前,闻到苍临身上的酒味,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转转,你大概也想单独跟他待会。”   说完,苏和朝着那个棺椁看了一眼, 转身出了门。厚重的殿门缓缓地合上,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苍临一个人,对着一座冰冷的棺椁。   苍临愣了愣,微微闭眼,靠着棺椁坐了下来,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覆在棺木上, 然后将脸也贴了上去,他心里清楚,这大概是他与伏玉最近的距离了。过段时日,伏玉将和他的先祖一样葬入皇陵,永远留在地下。   棺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伏玉毕竟是天子,哪怕人尽皆知他只是一个傀儡,但死后依旧保留着天子的体面,一切都依制而行。苍临用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些纹络,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都搅在一起,疼痛难忍。   他闭着眼,轻轻开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去了,可是我却不能,我要亲手杀了害死你的仇人,我要帮你看着这江山还有天下百姓落入一个牢靠的人手里,我要替你为忠叔养老送终,这些事不做完,我没有颜面下去见你。”   长乐宫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能给苍临一个回应,许久之后,他突然落下泪来,低声道:“所以你在下面的话,能不能再等等,等我完成了这些之后,我们一起去投胎。”   呼啸的秋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吹入殿内,吹熄了窗口的几根烛火,大殿内的光线暗了不少,苍临却好像没有察觉一般,就那么靠坐在棺椁旁,一动不动。   殿外,苏和还站在门口,夜间风里凉的很,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瑟缩起身体,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只能看见晃动的烛火,还有蜷缩在棺椁旁始终没有动作的人影。   苏和缓缓地收回视线,发出一声长叹。   “怎么,这种时候觉得苍临可怜了?”突然的说话声让苏和一惊,他扭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正是负责护卫皇城安危的备身郎将,荀成。   苏和微挑眉,目光落在荀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荀大人这话是何意?”   荀成双手负在身后,斜倚在长乐宫前的石柱上,在夜风之中竟然带着一点慵懒的意味,他偏过头看着苏和,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苏先生任帝师也有三年,据我所知,与先帝师生情谊深厚,但小皇帝突然驾崩之后,先生你虽然表现的有些难过,却丝毫不觉惊讶,仿佛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话说了一半,他便如愿地看见苏和微微变了脸色,勾了勾唇角,继续说道:“那一日在正阳宫中,大家所饮的酒都是从一坛酒中倒出来的,却偏偏只有小皇帝一人中了毒,若不是正阳宫中皇后的亲信,又怎么可能避开试毒,顺利得手呢?小皇帝驾崩之后,皇后就像事先准备好一般,将所有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并且,绝不假他人之手,长乐宫中原本的内侍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殿内遣了出来,在群臣入宫之前由皇后的人将小皇帝入殓封棺。”   他抬起头,看着苏和,缓缓地说道:“就好像,那棺椁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仓促匆忙。”   苏和怔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我倒是没想到,荀大人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转过头朝着身后的主殿看了一眼,“陛下驾崩之时,苍临就在旁边,难道你觉得他现在的这副样子,也是作伪?”   “让人假死的办法我听过不少,更何况,关心则乱,因为在意,所以连亲自确认都不敢。”荀成摇了摇头,“说起来,那小皇帝倒是心狠,明知道他死之后苍临肯定难受的很,却仍然做了这么个局,并且,连着苍临都一起隐瞒。”   苏和发出一声轻笑,他转头,对上荀成的眼睛:“那苍临对陛下是不是又足够坦诚呢?”   荀成一愣,随即失笑:“怪不得,我说这小皇帝这次为什么突然设计了这么一出,并且舍得连苍临都瞒着。原来是知道了苍临的身世。”他笑了一会,感叹道,“说起来,还是我小瞧了他。”他摆了摆手,“这样也好,好歹他那个人还好好的活着,等将来苍临知道,余生也多了一点安慰。”   “将来?”苏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用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打算告诉苍临?”   “苍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为了那小皇帝,几欲随他一起归隐山林,现在让他以为小皇帝死了也好,最起码他会有动力做一些原本就想做的事情。”说完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更何况,欺骗他的人又不是我,那真相也不该由我来告诉。况且我觉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等苍临冷静下来,他会自己发现真相,那到时候不是更有意思吗?”   苏和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紧锁在荀成脸上,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究竟是谁的人?陈原,还是贺鸿仪?”   “苏先生,”荀成语带笑意,“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是非分明,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至于这事情遂了谁的意,又恰好帮了谁的忙,我是不会在意的。 ”话落,他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了,谢谢苏先生今日帮我解惑,我就不打扰先生,”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清冷的月亮,“在这冷风之中赏月的好兴致了。”   说完身形一闪,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独留下苏和一个人在冷风之中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秋夜还真是凉了。”   语落,他推开了身后主殿的门。   苍临还靠坐在棺椁旁,微闭着眼,就好像已经进入了睡梦之中,连殿门打开,冷风吹进来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苏和看着他的这副样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其实苍临也算是他的学生,并且对比起来,要远比伏玉更有天分,也更勤奋一些。没有先生不喜欢这样的学生,他也不例外。   只是伏玉毕竟是南夏最后的血脉,这几年来大概没有人比苏和更直接地看着那小皇帝的境遇,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伏玉有多渴望离开这个牢笼。南夏皇室气数已尽,仅凭一个伏玉是无力回天的,他若能逃离这里,也算是为伏家保住了这最后的一丁点血脉,也是他这个为人臣子之人应做之事。   至于苍临……依着他的出身来历,还有他的天赋能力,却守在伏玉身边当一个小太监,实在没办法不让人去怀疑他的目的。苏和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伏玉看见那封信之后的表情,最终做出这个决定大概他也纠结了许久。   只是现在看着苍临这副样子,苏和忍不住觉得,不管苍临留在伏玉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是最起码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难过的。   苏和站在苍临面前沉默了一会,先是起身将敞着的窗子关上,将风声隔绝在窗外,走到苍临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苍临,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苍临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在苏和脸上停留了一会,似乎是在分辨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然后他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以前都是在这里休息的。”   长乐宫的主殿是伏玉的寝宫,而苍临自打入宫以来就一直与伏玉住在一起,而现在,这里成了伏玉停柩的地方,苍临也就没有了住处。   苏和目光在这殿内转过,似乎是考虑了一下,而后开口:“不然你去看看程忠吧,白日我见过他一面,看起来不是很好。他抚养陛下长大,现在陛下突然没了,大概难以接受,你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不然陛下,陛下泉下有知的话,也不会心安。”   苍临听见程忠的名字便抬起头来,似乎是考量了一下苏和的话,而后点了点头,他回手在身侧的棺椁上轻轻拍了一下,不管苏和就在眼前,轻声道:“我去看看忠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说完,他撑着膝盖 ,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苏和的注目下,缓缓地出了门。   殿门重新合上,将苏和的长叹声隔绝在大殿之中。   苍临从未觉得长乐宫如此的空旷与寂静,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现在落入他的眼里,只会让他觉得格外的难受。毕竟他与这里所有的回忆,都包含了另一个人的存在,现在那个人不在了,他连直面这段从主殿到偏殿的熟悉的路都困难。   他在夜风之中缓缓地走到偏殿门外,里面透露出的烛光表明程忠还没有入睡。程忠早年过得困苦因而养成了习惯,为了节省红烛,睡前是一定会熄灭烛火的。   苍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叩响了殿门。跟着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走来,殿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程忠那张苍老的脸。程忠看了他一眼,勉强牵了一下唇角:“外面风大,进来吧。”   苍临木然地跟着他走了进去,视线从房内环过,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供奉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上停住,苍临知道那是伏玉娘亲的牌位,被程忠从冷宫带到了这里,每日上香从不间断。   程忠看了一眼苍临身上单薄的棉袍,凑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身从小炉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苍临:“喝点水暖暖身子。”   苍临接了水杯,只握在手里,目光下意识地就跟着程忠在殿内转过,他知道自己来是为了劝慰程忠的,所以他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吗?可他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又怎么拿这些话去劝说程忠?   在这种时候轻描淡写地将这种话说出口,安慰的或许只是自己而已。   程忠给炭盆里添了碳,坐回到自己那张老旧的摇椅上,向后靠了靠,发出一声叹息,才抬眼看着苍临:“今日一直没有见你,看你这副样子,只怕是滴水未进吧?”   苍临连忙抬手喝了一口水,湿润了一下自己干渴的喉咙,才开口:“我,我没事,只是一时吃不下什么东西。”他看了程忠一眼,感觉程忠在一夜之间好像又苍老了不少,双眼红肿,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苍老看在眼底,不由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忠叔,你还好吧?”   程忠抬眼看他,轻轻笑了一下,眼底带着几分痛苦:“像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什么都看开了。人早晚都会死的,我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苍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听见程忠在耳边轻轻地叹息:“陛下这辈子,命太苦了。他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大点,又瘦又小,又早早的没了娘亲,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带大的。   冷宫里什么都没有,他吃不饱也穿不暖,却早早的懂了事。我那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惨的皇子啊。后来先帝驾崩,他一心的想带我出宫,却没想到机缘巧合当上了皇帝。虽然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欢,但好歹能够衣食无忧,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谁知道……”   程忠话说到这儿,眼泪已经滚了出来,苍临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他抬手,有些痛苦地遮了遮自己的眼睛,不让眼泪滚出来,却没止住自己的哽咽,他靠坐在椅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又缓缓地说道:“忠叔,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程忠闻言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还年轻呢,不能被我拖累。皇后娘娘已经同意了,等陛下葬之后,我就也搬去皇陵,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在皇陵里陪着陛下,或许还能活的更久一点。”   苍临没想到程忠居然会有这种打算,他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但最终还是缓缓地舒展开。或许这对程忠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伏玉已死,南夏皇室后继无人,彻底陷入颓势,西北贺鸿仪蠢蠢欲动,不日就会有所动作,西南的陈原大概也不会甘心将这触手可得的天下假手于他人,到时候不管谁获胜,皇城总会易主,程忠一个年迈的,前朝皇帝身边的内侍再留在这里,苍临未必真的能保得住他。如果程忠真的出了意外,那他大概真的无颜去面对伏玉了。   他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去照顾你,你一个人在皇陵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伏玉他……会担心。”   程忠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别看我这把老骨头了,命却硬的很,放心吧。”   苍临看着程忠,眼带担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他愣了一下,低下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艳丽羽毛,羽毛的主人正伏在他脚上,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苍临弯下腰将小黑轻轻地抱起,顺着它光滑的羽毛上拂过,小黑慢慢地抬起头,在他手指上蹭了蹭,便又将头藏回了羽翼下,一副恹恹的样子。   苍临抬头看向程忠:“小黑它怎么在这儿?”   “主殿里人多眼杂,没有人有空搭理它。”程忠朝着小黑看了一眼,“它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一样,一直围着那棺椁打转,后来我把它抱回来就一直这副样子打不起精神来。刚刚许是在后面听见了你的声音,所以专门过来找你的。”   苍临轻轻地摸了摸小黑的羽毛,好像还能看见当日二人将它带回宫时伏玉那副笑意满满的样子,那时候伏玉还一度担心小黑活不长,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可是一转眼,小黑还在,那些过往却都成了过往云烟。   苍临闭了闭眼:“将小黑留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他抬起头,眼底闪着水光,“也当是给我再留一个念想。”   程忠点头:“它自小在这皇城里长大,早就习惯了,而且跟着你,他或许更开心一点。” 第六十章   按照惯例, 历代帝王在位之时就会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 提前几十年就开始修建陵墓, 但总有几个例外。   南夏的第二任皇帝征和帝伏湛驾崩时不过而立之年,因为野心勃勃一直忙于与北夷的战事而一直不曾为自己修建陵寝,突然驾崩之后原本应该先停柩于殡宫直至陵寝修建好再行下葬, 但据说当时朝政混乱,新帝年少无法主持朝政,加上征和帝驾崩一事自有蹊跷,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匆忙造了一个规模极小甚至有些简陋的陵墓出来, 就将征和帝匆忙下葬,还是后来建平帝继位之后才派人去修缮征和帝的陵寝, 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伏玉尚未及冠,继位也不过三年, 加上朝政一直把持在权臣手里,修建陵寝之事也因而搁置下来。直至伏玉突然驾崩, 才在苏坤的安排之下,在皇陵之中选了处位置,开始为伏玉修建陵寝。   伏玉的棺椁在长乐宫停放了大半月的时间, 而前朝也争吵了大半个月。伏玉膝下并无子嗣, 也并没有什么兄弟,如若非要去找一个跟他和南夏皇室有些关联的人,可能要往前再翻好几代伏玉曾祖的堂兄弟的后人,名伏宽,与伏玉这一脉早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但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也是伏姓,在这种时候被翻出来,实在是因为南夏皇室后继无人。   当然也有人藏着别的心思,毕竟南夏皇室的颓势已经无法避免,于其找一个血脉淡薄的远亲,就不如,有能者居之,陈原现在虽然还在西南,但朝中仍旧有他的不少亲信,在这些人眼里,这皇位早就应该属于陈原,现在淳熙帝驾崩,也正好顺水推舟。   两方势力明争暗斗,还有怀有其他目的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大半个月的时间也没有达成共识,,那位远在封地的伏玉的远亲伏宽也就一直滞留在封地,迟迟不得入京。   就在这种时候,西北突然传来消息,伏宽不知何时到了河西,在贺鸿仪的拥立之下登基继位,改元建兴。与此同时,贺鸿仪以新帝之名发布诏书,斥责陈原把持朝政,欺君罔上,毒害淳熙帝。以上柱国大将军贺鸿仪为行军元帅,发兵十万,南下讨贼。   贺鸿仪此举震惊朝堂,众人皆知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有所反应,却没想到他在不声不响之间居然把伏宽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的局势对贺鸿仪就非常的有利了,毕竟他既掌握着兵权,又控制着新帝,而陈原现在还被拖在西南,还没有任何的回应。   前朝已经乱成一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打算,宫中反而沉寂了下来,那些纷乱的朝臣已经不再有时间来顾及停放在长乐宫的淳熙帝的灵柩,最终还是苏皇后力主,先将淳熙帝棺椁迁至皇陵,停放于殡宫,等到陵寝修建完好,再行下葬。   苏皇后此决定自然没有人反对,毕竟现在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先帝的棺椁还停放在皇城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移入皇陵之后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情。   于是,匆匆忙忙准备之后,九月二十,淳熙帝驾崩足足一整个月之后,在苏皇后的主持之下,将灵柩移入皇陵殡宫。   已是秋末,天气已经逐渐转凉,加上从前一夜开始就一直在落雨,一大清早起来更觉得寒意逼人,长乐宫里汇集了不少的人,所有人都步履匆匆,为了驱逐寒意,有人甚至已经裹上了加棉的袍子,身体还不住地瑟缩。   苏皇后身着素色孝服,站在台阶的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苏和从殿内匆匆走了过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苏皇后侧头看了他一眼,语带疑惑:“他……不打算来送陛下最后一程了?”   苏和摇头:“整个长乐宫都不见他的踪影,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总不好再耽搁。”   苏皇后目光从殿内转过,最终摇了摇头,轻声道:“罢了,总归不是真正的丧礼,有缘的话,说不定还会再见。”   说完,她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去通知礼官,开始吧。”   侍女匆匆忙忙走到礼官身边,礼官回过头朝着苏皇后看了一眼,见苏皇后点了点头,转头开始了仪式。   长乐宫之中的所有人都被安排了任务,每个人都忙碌起来,因此也就没有人察觉,在主殿的宫殿顶端正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   苍临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袍,细雨落在他身上,逐渐浸湿了他的衣衫,也沾湿了如墨黑发,他却没有任何感觉一样一动不动。他明明还是个少年的年纪,却带着并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萧索与悲切,他的视线落在下面,紧紧地跟随着那座巨大又奢华的棺椁,直至他们从自己视野里消失,直到长乐宫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一声叹息从他身后响起,苍临的耳朵动了动,像是慢慢苏醒一般回过头去,看见荀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撑着一把纸伞,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苍临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雨水,挑眉看向荀成:“有事?”   荀成朝着西北方望了一眼,那里是皇陵的方向,也是刚刚那座牵扯着苍临所有情绪的棺椁最终要去的地方。荀成看着苍临:“我刚刚看见苏和在大殿里转了一大圈,似乎是在找你,他们都以为你会亲自去送他。”   苍临微垂下眼眸:“不想去。”也不敢去。   荀成摇了摇头,也没再多言,他撑着纸伞向前走了几步:“贺鸿仪的大军并没有往河东而去,相反是向正东直走,借路鲜虞国,绕过河东。而赵楹被贺鸿仪的那个大儿子拖在河东,分身乏术,朝中大军一半在河东,一半在西南,面对贺鸿仪的大军,只怕支撑不了几天了。”   苍临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于眼底,转头朝着西北方向望去,良久,他勾了一下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三年多了,终于又要见面了。这一次,新仇旧账,慢慢算吧。”   荀成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底看见了某种沉寂了许久的光芒,或许是因为仇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最起码这一刻苍临又恢复了斗志。他勾了一下唇,看起来,自己将那小皇帝的事隐瞒苍临果然没错。   他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苍临的肩膀,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下个不停的雨:“不管怎么样小皇帝已经走了,你还是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省的着凉吧。”   苍临点了点头,最后朝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从屋顶翻身而下,很快消失在荀成的视野之中。荀成抬手漫不经心地拂去不小心溅在自己肩上的雨滴,笑了一下,也消失于屋顶。   雨还在下个不停,跟着送葬的车队从皇城下到皇陵,直至棺椁顺利地停放在殡宫,所有的流程全部完成也不曾停歇。众人又各自上了马车,跟着车队一同返回皇城,却没有人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在半路转了方向,在城外绕了一大圈之后,在南门外停了下来。   苏和撑着纸伞从马车上下来,朝着车夫嘱咐了几句,孤身一人从南门进了城,在街巷之中兜兜转转,最终在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先是状似不经意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才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铁锁,进到院内之后,又从内将院门锁上,在院门口停留了一会,见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转过身朝着一间屋子走去。   这院子本就不大,只有东西两间房,一间做了灶房,剩下的那间才是卧房。苏和推开房门之后,只觉得屋里昏暗一片,不过倒是燃着炭盆,在这种淫雨霏霏的天气里也不会觉得冷,一个年轻人正侧卧在窗边的榻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发着呆。   听见声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苏和的时候脸上露出惊喜的笑意:“先生,今日居然是你亲自来了。”   苏和将手里的纸伞放在门外,回手关上门,将秋风隔绝在门外,朝着榻上那人施了一礼:“陛下。”   “淳熙帝已经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陛下?”伏玉弯唇,坐了起来,指了指那炭盆,“外面下了一整日的雨,想必是冷的很,先生快坐下烤烤火。”   苏和也不再多礼,在塌边挨着那炭盆坐了下来,侧过头来去看伏玉:“今日身体好些了吗?”说完他看了一眼那炭盆,“这火是你自己生的?”   伏玉点头,脸上还带着一点浅笑:“我跟着忠叔在冷宫里长大,虽然忠叔一直想方设法地照顾我,但是这种事还是或多或少地会做一点,几年前我刚登基的时候,跟苍临……”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但还是继续道,“逃到宫外的时候,也是找了这么一间小院子,生火烤红薯也是顺手拈来。”   说到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苏和笑了笑。   苏和微微皱眉:“你身体毕竟尚未痊愈,还是应该找个人在这儿照顾你我才放心一点。”   伏玉摇了摇头:“这里毕竟还在皇城,多一个人就会多引人注意一分,这里粮食食物充足,我不过是感染了一点风寒,照顾自己还是绰绰有余,先生,你不必担心。”说到这,他转移了话题,“今日可都还顺利?”   “棺椁已经停放在殡宫,等陵寝造好之后就会埋入地下,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淳熙帝伏玉。”苏和看着伏玉,轻声道,“你也彻底摆脱了那个牢笼,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伏玉翘起嘴角,点了点头:“忠叔那边,可还好?”   “你突然去世对他打击不小,打长乐宫里人多眼杂,我们不敢告诉他真相,以免被别人察觉。”苏和道,“现在皇后已经安排他住进了皇陵,待过几日朝中的人的注意力彻底转移之后,我们会安排人去接他出来,到时候送你们二人一起出城。”   伏玉点了点头,眼底藏着几分落寞:“是我不好,惹得忠叔一般年纪的还为我伤心。”   “等他见到你,就会觉得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苏和劝慰道。   伏玉坐直了身体:“此事劳烦先生与皇后了。”说到这他突然笑了,“不,现在也没有什么皇后了,是劳烦苏凌小姐了。”他抬头看向苏和,“她那边安排妥当了吗?能不能顺利离开皇城?”   苏和点头:“放心吧,此事由父亲亲自安排的,过不了多久,皇后哀伤至极,将会生一场大病,父亲会送她去行宫休养,至于之后的一切,就不用再担心了。”   伏玉这才放下心来,他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这样就好,大家就都解脱了。”   苏和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还有他那依旧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那日中秋,伏玉服下假死的药,“死”在所有人面前,那药虽不伤人性命,但对身体却有损伤,以至于他们将伏玉偷偷送出宫时他仍在昏睡,足足三日之后才苏醒过来,跟着就染上了风寒,苏和安排了牢靠的大夫前来为伏玉诊脉,每日也按时服药,风寒似乎好了不少,但身体却依旧虚弱,整日一副恹恹的样子,打不起什么精神。   伏玉察觉到苏和的犹豫,疑惑地眨了眨眼:“先生,你还有事要说?”   苏和看着他,最终还是开口:“李大夫说你的身体风寒已好,虚弱却是忧思过虑所致,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伏玉微微睁大了眼,目光停滞了一会,随即露出一点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朝着苏和道:“先生,我与你就不说谎话了,过去的十几年来,我每日都在想着离开那个皇城,到民间去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我终于达成夙愿,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终于开口问道:“苍临他还好吗?”   伏玉苏醒过来到今日已经在这里住了月余,却是他第一次提起苍临的名字,那日他醒来的时候苏和是在他眼前的,他问过程忠,问过皇后,也问过那日正阳宫里被牵扯进此事的其他人,却只字不提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人。   苏和觉得他是在害怕,怕听见那人在为他难过,也怕听见那人并不难过。   苏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每日还能看见他,我几乎要以为他是存了死志要与你一同去了。”   伏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们毕竟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一时难受也很正常。”说着他舒了口气,“他会为我难受,好歹让我觉得,这几年的时间他在我身边也并不是完全是为了利用我的。”   苏和看了伏玉一眼,知道他并没有表现的那般轻松,犹豫了一下,便把那日荀成所说的话都告知了伏玉,伏玉听完沉默了一会,嘴角微微勾了勾,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腿:“看来我想的没错,苍临跟荀成果然早就认识,那个荀成应该就是贺鸿仪的人,所以当日苍临才能顺利地进到宫里。”   他向后靠了靠,思索着继续说道:“这么说起来,那日我在行宫遇刺应该就是贺鸿仪指使人做的,他应该是想杀了我嫁祸给陈原,却没想到被苍临所拦,只是不知道那日苍临是无心撞破还是有意为之,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救了我一条命。”   伏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肩,那是当日苍临受伤的地方,他微微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罢了,反正都成了过往,现在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反正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大家想要的样子,我不再是那个被人控制的傀儡皇帝,他也不是被人欺侮的小太监,而是恢复他本来的身份,从此以后各自走上自己想要的路,大概此生都不会再遇见。”   说到这儿,他朝着苏和眨了眨眼,“所以其实也没什么,求仁得仁而已,平白让先生见笑了。”   苏和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要是你真的能想开那最好。”他伸手在炭盆前烤了烤,顺着窗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不然会有人怀疑,你好生休养,等过几日接了忠叔,就送你们出城。”   伏玉点了点头,朝着苏和笑了笑:“劳烦先生了。”   苏和轻轻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长叹一声,拿了自己放在门外的纸伞,出了门。   伏玉顺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看着苏和走进雨里,然后出了院门,院门外传来铁锁的声音,跟着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第六十一章   都城的冬天鲜少下雪, 但却依旧寒意逼人, 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冷了几分, 也可能是因为这宫里也没剩下几个人在。   刚入冬的时候,苏皇后因为忧思过度而缠绵病榻,先后几个御医到正阳宫为她诊治, 都没有什么办法。直到从苏皇后身边的侍女那儿得知,自打淳熙帝驾崩之后,皇后哀痛不已, 在宫中时常看到淳熙帝的痕迹而触景生情, 整日郁郁寡欢,所以苏皇后的病, 其实是心病。   既然是心病,就要心药来医, 既然在宫中容易触景生情,便带着几个侍女御医一起直接搬入城外的行宫, 一直到现在临近年关都没再回来。   苍临心里清楚的很,苏皇后不会再回来。苏坤对这个女儿疼爱非常,当年送她入宫也是碍于陈原, 不好违抗他。现在淳熙帝驾崩, 新主迟迟没有动静,苏坤主理朝政,自然会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女儿安排一个退路。   不会再回来的可能还有陈原。   西里国虽然来势汹汹,毕竟只是一个小国,陈原率了十万精锐南下迎战, 虽然因为事先准备不足受到了一点挫折,但最终还是将西里国的进攻化解,顺利收复了被攻占的那四座城池,化解了西南的危机。   但战事了结之后,陈原却迟迟不归,只是派了两万人北上协助抵抗贺鸿仪的进攻,自己和剩下的大军干脆在西南驻扎下来,再无动作。再之后,陈原的亲信接走了永宁长公主伏芷母女,陈原的表现已经十分的清楚——他放弃了皇城。   其实这也有情可原,赵楹与贺鸿仪长子贺赭齐僵持数月,贺赭齐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能更进一步,但赵楹也没办法从河东抽身出来。仅凭着陈原及刚刚经历西南一战损伤不小的大军还有朝中剩下的那些禁卫绝对不是贺鸿仪的对手,苍临清楚此事,陈原也很清楚。   所以陈原将家眷接到身边,留在了西南,依据着西南的地势,就算贺鸿仪攻下皇城,占了这天下,想从陈原手里得到西南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的。   而陈原凭借西南天险休养生息,就像当年贺鸿仪驻扎西北陈原拿他没有办法一样,贺鸿仪也不可能除掉他。而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日会蓄势重来,到时候这天下究竟谁能坐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苍临能看的出来陈原的目的,朝中那些成精了一样的朝臣自然也能看的出来,贺鸿仪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南夏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抗,有很多人甚至临阵倒戈,放弃抵抗直接加入了贺鸿仪的大军,贺鸿仪气势如虹一路向南,直逼皇城。   朝中之人开始各自做打算,不喜贺鸿仪的直接往西南投奔陈原,留在都城的为贺鸿仪到来做起了准备,皇城里的人也像三年前贺鸿仪攻来的那次一样,想方设法地搜刮值钱的东西,然后找各种办法离开。   苍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坐在长乐宫的房顶,怀里揣着那只毛色艳丽的雉鸡,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皇城里所有的纷乱。   长乐宫的内侍都是陈原安排进宫的,现在陈原去了西南,他们若还留在这里,等贺鸿仪进宫势必性命不保,所以,他们是最先选择离开的。离开之前他们翻遍了这宫内几乎所有的角落,当然,除了苍临现在住着的那个,毕竟现在他们都看得出来,苍临不再是当日跟在小皇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太监,没有人会再去招惹他。   伏玉毕竟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所以即使是他的寝宫,也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那些内侍翻翻捡捡,终于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之后,便开始抢夺已经到手的东西,他们在长乐宫打了好几架,砸坏了不少的东西,最终达成了共识,带着所有的收获,头也不回地逃离了皇城。   长乐宫最先空置下来,之后是正阳宫的人,再之后还有那些被送进宫来为了讨得皇帝喜爱最后却要落得一个终老后宫下场的贵人们,有人想要留下来,也有人从一开始就未必是自愿而来,干脆趁着这种时候跟着那些逃难的内侍们一起想方设法混出宫外。   苍临安静地看着所有人的动向,就好像回到了三年之前。当日贺鸿仪的大军围住了都城,皇城之中人人自危,那时候苍临跟着贺鸿仪的家眷一起被陈太后抓进宫里,趁着守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伪装成一个小太监,在宫里东躲西藏狼狈不已,只为了找到办法逃出宫去。   那个时候他弱小无能,又整日被贺鸿仪那个娇生惯养宠爱非常的小儿子欺侮,所以一心只想活命,他跟着那些逃命的宫人找到了那个出口,也是在那里碰见了正准备逃出去的伏玉和程忠,他知道那个少年是皇帝,本能的觉得跟着他能够保命,就真的跟着他混出了皇城。   他原本只是想要活命,却没想到之后一步一步就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他跟那个少年相依为命,把他一点一点装进心里,然后彻底失去他。   他变成了自己期待的那样强大,却依旧,一无所有。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再害怕面对贺鸿仪,他就等在这皇城,哪怕这里变得空无一人,他也不会离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窝在在苍临怀里的小黑不安分的动了动,探头出来用自己尖锐的喙轻轻地啄了几下苍临的手腕,苍临抬手用手指抚摸了一下它的羽冠,轻声道:“知道你饿了,先回去吃东西,待会陪我去个地方。”   小黑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苍临,然后又用头在自己啄过的地方蹭了蹭,苍临看着它的样子笑了起来,带着它从屋顶跃下,回了自己房里。   他还住在伏玉当日的寝宫,所有的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连床榻上都还放着两个枕头,就好像这里还住着两个少年,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终究还是变了的,伏玉不在了,连忠叔都搬去了皇陵,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他注定就应该独自一人去面对一切。   苍临走的时候殿内还燃着炭盆,但没有人看着,大半天的功夫已经熄灭了,苍临将燃过的炭灰倒掉,加了新炭,又重新生了火。回过头来小黑已经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在空空的食盆跟前停了下来,扑扇着翅膀试图引起苍临的注意。   苍临笑了笑,回手抓了一把谷粒扔到食盆里,看着小黑立刻扑过去欢欣地吃了起来忍不住翘了下唇。将小黑留在身边其实是一件好事,最起码让他觉得身边还有那么一点生气。   他在殿内转了一圈,只找到中午剩下的半个白馒头,现在已经又干又凉,苍临拿到手里看了一眼,就又丢了回去。宫里已经变成了这副境地,自然也就不用再指望还能从御膳房得到一日三餐,苍临只能去搜刮了一些粮食青菜还有肉类,然后把它们变成能吃的东西再入口。   不过这几年他跟着伏玉虽然学会了生火,学会了煎药,但并没有学会烧饭,做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有味道可言,苍临每次吃那些东西的时候就忍不住感叹,幸好这些东西是他一个人吃,若是伏玉在的话……那个人这几年皇帝当下来,别的没学会,却养成了挑嘴的坏习惯,喜欢一切好吃的东西,不好吃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入口的。   但是要是伏玉还在的话,苍临觉得自己一定会好好地学一下如何烧饭,在这种事上他是不愿意委屈伏玉的。   他站在桌边发了会呆,回头看见小黑已经吃完了东西,蜷在炭盆边打起了盹,小胸脯起起伏伏,睡得格外香甜。苍临有时候是真的羡慕小黑,毕竟作为一只雉鸡,它长得漂亮又吃喝不愁,没有什么心事,也不用思念谁。   苍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在殿里转了一圈,最终翻到了一个食盒,掀开看了一眼里面居然还有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糕点,苍临思索了一下,应该是前一日荀成过来的时候顺手放下的,自己先前有东西吃就没当一回事,现在刚好解一下口腹之危。   苍临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这种甜腻的东西,但现在毕竟有些饿了,就着一盏热茶,将那盒糕点吃了个干净,才起来伸了伸胳膊,顺手捞起了还睡得香甜的小黑,又塞到怀里,轻声道:“走吧,说好了陪我去个地方。”   苍临出了长乐宫的门,朝着一个他先前很少去过的方向走去。这里曾经是昭阳殿,元康帝的宠妃萧贵妃的寝宫。后来萧贵妃母子丧命于此,因为死相太过惨烈,便有人传言这昭阳宫会有萧贵妃的冤魂来索命,所以这曾经繁奢的寝宫便荒废下来。后来有人悄悄在它西侧的外城墙凿了个缺口,当初苍临跟伏玉就是从那个缺口离开皇城。   苍临今日在长乐宫屋顶坐了大半日,突然就想去那里瞧瞧。   伏玉后宫空虚,有不少空置的寝殿来安置那些硬送到他身边的美人,因此昭阳宫这里便一直闲置,久而久之到成了宫里另一处冷宫。苍临一路走来,感觉到的是显而易见的萧索。   他在昭阳宫门口停留了一会,伏玉后来给他讲过自己当日在这里经历的所有一切,还庆幸的说自己是福大命大才从这昭阳宫捡到了一条命。   苍临盯着昭阳宫顶残破的匾额看了一会,绕过门口,朝着西侧而去。   当日陈原回宫专门调查了一下伏玉是如何逃出去的,听说这个缺口也被他派人重新修补好,同时加强了皇城的护卫。苍临走到城墙前看了看,发现果然再找不到那个缺口,周围一片荒凉,也再也找不到当日一丁点的痕迹。   苍临在那城墙前站了一会,轻轻地摸了摸小黑因为好奇探出的头,低声道:“当日,我们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他说着,转过身去指了指身后的树丛,“当初我就是躲在这里,然后被他发现,然后我要他带我一起出宫,当时他不情愿的很。”   小黑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四处瞧了瞧之后,终于敌不过寒冷的西北风,将头又缩回了苍临怀里。苍临笑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回去吧。”   过去的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失去的也不可能再找回来。但是毕竟他还活着,就得继续活下去。   又是年关,但是随着贺鸿仪的步步紧逼,就注定了现在的皇城别想再过一个好年。   腊月三十的这天一大早,苍临就醒了过来,先是给小黑喂了吃的,在长乐宫前的空地里练了会功,然后回去给自己烧了些热水,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在书案前开始练字。   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在遇见伏玉之前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打发时间,贺鸿仪的那几个儿子除了欺负他是绝对不会理他的,他那时候就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写字,直到遇见伏玉,才慢慢过上了另一种有人陪伴,有人说笑的日子。   现在那个人不在了,他又过回了曾经的那种生活。   他的字其实已经写的很好了,最起码苏和当初是很满意的,最初的时候伏玉还试图让苍临替自己练字,后来发现两个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才作罢。   苍临从书架上随便摸了一册书下来,打开第一页便照着写了起来。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字了,那时候他以为只要自己字写的好就可以讨别人的喜欢,就不会再受人欺负,后来才知道,不管他做多少努力,都不可能改变那些人,后来他便学会了忍耐。   苍临照着那册书写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首词,他回头细细的读过,提笔的手再也落不下,那纸上分明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苍临忍不住捏紧了自己手里的笔,终于没控制住,将笔杆直接掰断。   苍临将手里的半根笔丢到一遍,又重新拿了一根笔,蘸好了墨之后重新落笔,两个字慢慢出现在纸上。那是特别简单的两个字,那是那个人却总是写不好。苍临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伸手将整张纸拿起,随手丢进了炭盆,看着火舌将那纸张吞噬,轻轻地叹了口气。   宫外突然传来喧嚣声,远远地听不仔细。苍临仔细地算了一下日子,上次荀成过来的时候说过贺鸿仪的大军已经逼近都城,而现在都城的守卫根本没有几分抵抗能力,算起来今日也该进宫了。   回想起来上次贺鸿仪攻入皇城大概也是辞旧迎新的这几日,说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这倒也可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苍临将小黑塞进棉窝安置在屋梁之上,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铜镜将自己的发束好,然后看着铜镜里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微微提了提唇角,深深日吸了一口气,起身出了长乐宫的门。   贺鸿仪的那些亲卫已经进了宫,在宫内横冲直撞,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这是他们难得的能放纵的时候,等局势平定,这皇城里就会有新的主人。   没人比苍临还熟悉这个皇城,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些人,直奔武英殿,他知道贺鸿仪会在这里,等着文武百官出现,等着他们臣服自己。   武英殿的大门敞开,里面站满了佩着刀剑的侍卫,苍临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一般走了进去,径直走到大殿的正中央,仰起头来看着站在高处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也在审视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考量他的身份,他们二人对视了许久,最终还是贺鸿仪先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带什么感情:“你是苍临?”   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父亲。”   贺鸿仪盯着苍临的脸看了一会,突然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命大,不愧是我贺鸿仪的儿子。我在密信里听过关于你的消息,这几年来你呆在那小皇帝身边应该是受了不少委屈,你做的事情我也记得,也亏得有你在,我们才能顺利解决那小皇帝的事情。”说完,他指了指下手的位置站着的一个青年,“来见见你二哥,殷治,你大哥现在还在河东,不日也会来皇城与我们团聚了。”   苍临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如愿地从他脸上看见了戒备与警惕还有厌恶,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他知道贺鸿仪会认回他,毕竟当年陈太后杀了他家眷,他身边只剩下两个儿子。他贺鸿仪是想要天下的人,自然希望自己子嗣丰盈,尤其是现在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强干的小儿子,哪怕这个小儿子的娘亲被他亲手所杀,哪怕这个小儿子被他一度忽视,几乎死在府里。 第六十二章   正是盛夏时分, 天气格外的炎热, 一个小男孩从村外跑了回来, 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的衣袍也脏兮兮的,裤腿也湿了半截。他一遍跑一遍低头看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个小竹筐, 那筐里装着的是一条巴掌大的鱼,因为缺水,正在竹筐里拼命的扑腾, 小男孩伸手在那鱼上戳了一下, 翘起了唇角,脚步更快了几分。   他早晨起来到河边去玩, 看见隔壁李大叔正在捕鱼,便蹲在旁边一直眼巴巴的瞧着, 最后李大叔收获不小,顺手给了他一条鱼, 小男孩便欢天喜地带着鱼回家。他跟娘亲两个人住在村口的一座茅草房里,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日子过的很拮据, 也难怪这巴掌大的小鱼就会让这小男孩如此的高兴。   小男孩跑到家门开口, 意外的发现院门敞着,院门外拴着一匹骏马,他好奇的看了看,便放轻了脚步走进了院子,果不其然听见有说话声从敞着的窗子里传了出来。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 干脆悄悄地走到窗沿下,微踮脚朝里面望去。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狭小的屋子中央,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娘亲,而他娘亲正侧坐在床榻边,低头抹着眼泪。   那个男人似乎是忍耐了一会,终于爆发,呵斥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所以专程来接你们母子过去享福。但是毕竟她是将军的女儿,碍于她父亲的关系我也不可能让她来做妾。但不管怎么说,都比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小村子里要强的多,不是吗?”   小男孩站在窗外听完了那个男人的话,眼底微微有些疑惑,依着他的年纪,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娘亲似乎变得更激动起来,她站起来很是激动的反驳那个男人,再后来干脆直接扑上与那男人厮打在一起。   那男人生的高大雄壮,纵使娘亲每日做农活要远比普通女子有力气,却也奈何不了那男人,反而激怒了他,再后来,那男人掐住了娘亲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娘亲用力的挣扎,最后好像没了力气,那男人放开手之后,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从心底升起了恐慌,他来不及细想,转头就朝外跑去,他想去叫人来帮忙,一路跑出去却不知道能求助谁,他一直跑到村口,鞋子跑丢了一只,原本提在手里的竹筐早就不知道丢在了何处,他蹲在空荡荡的村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娘亲她……   小男孩咬紧了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突然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小男孩回过头来,发现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他家那座破旧的茅草屋。他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拔腿就朝家的方向跑去,然后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家门口,伸手将他抱了起来:“苍临是吧?我是你爹,你娘亲出了意外,从今以后你跟我走。”   苍临盯着那张冷淡的脸,上面还有一道明显的抓痕,那是他娘亲留下的。他想要嘶吼,想要拒绝,甚至想要伸手用同样的手段掐住他的脖子,却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下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看见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蜷在他胸口,将头埋在羽翼下睡得香甜。苍临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小黑拿起放到床榻里侧,才坐了起来。   许是这段时间与贺鸿仪接触太多了,他才会梦见小时候的场景,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从未向任何人坦露过的秘密。连贺鸿仪本人也不会知道,当年他亲手杀死自己糟糠之妻的画面被当时年仅四五岁的儿子看在眼里。   当年的苍临其实还不是完全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跑出去叫人靠着的都是一种本能,他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太高大了,娘亲打不过他,他想叫人来帮忙,却不知道正是当时那一个决定,让他捡了一条命,依着苍临后来对贺鸿仪的了解,如果当时他冲了进去,或者他只是傻傻地待在门口,贺鸿仪都不会介意顺手解决掉他的性命,尽管他是贺鸿仪的亲生儿子。   就像是当年他攻打都城,陈太后将贺鸿仪的一家老小押上城墙作为要挟,他却没有丝毫的心软。他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那个最高的位置,而所有阻拦他走向那个位置的人或事,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清除。   不管是当年那个相识于微时的糟糠之妻,还是那个助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将军的女儿他的正妻,这些都是他可以毫不留情舍弃的。   贺鸿仪将苍临带回都城,那是苍临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村子,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贺鸿仪将他交给一个穿着华美的贵妇,告诉苍临那是他的娘亲,还有两个比苍临大上一两岁的小男孩,正是贺赭齐与贺殷治,说那是他的兄长。   但是在那个府里,除了贺鸿仪,是没人真的将苍临当成府里的公子的,而贺鸿仪本人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西北,久而久之,连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   其实平心而论,贺鸿仪的那个出身良好的夫人是不会刻意去苛待苍临这么一个小孩子的,她大多的时候都当他不存在,所以也不会在意苍临在府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府里的那些最会察觉主人心思的下人,还有她那几个骄纵的儿子,则毫不掩饰地在行动上表达了对苍临的不满。   其实现在让苍临去回想,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那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一些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怀着自己对贺鸿仪的憎恨,怀着对他全家的厌恶,学会了沉默,也学会了忍耐。   直到今日。   贺鸿仪回到都城已有几个月,从严冬到春暖花开,陈原的势力已经全部退守西南,建兴帝伏宽也在护送下来到都城,在武英殿举行登基大典,朝臣们也经过贺鸿仪亲自择选之后大换血,一切逐渐恢复的井井有序,最起码表面表现的是那个样子。   但苍临知道贺鸿仪还是有心事的,因为西南陈原一时半会没法平定,他现在虽然总揽朝政,权势滔天,但离他渴求的那个位置终究还是差了一步,他等了那个位置已经太久,离的越近就变得越来急躁。   苍临知道朝中有些人已经在贺鸿仪的授意之下开始策划让新帝禅位,不日应该就会有动作。而苍临要做的,就是适时地推上一把。   他已经不再是当日那个任人欺侮又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足够耐心,也足够强大。   小黑还在床榻上睡的正香。当日贺鸿仪入宫之后,苍临便带着小黑从宫里搬了出来,搬进了贺鸿仪的将军府。小黑在宫里生活了三年,蓦地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大概会觉得十分的不安,便整日跟在苍临身后转来转去,连睡觉都要伏在苍临身边。   苍临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将军府,虽然这府里他曾经厌恶的人当日在城墙上都死于陈太后之手,府里也不再有人敢为难他,但他依旧厌恶这里,毕竟这里存留了太多他所讨厌的回忆。   但是他会依旧留在这里,就像他无比憎恶贺鸿仪,他依旧会在他面前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这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必须承受的。   今日没有早朝,苍临难得多睡了一会,也可能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梦让他无法苏醒。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才将自己完全从那个陈旧的梦中抽身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床换了件外袍,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小厮,小声地询问道:“公子,您起了吗?要洗漱吗?”   苍临伸手替自己系好腰带,才回道:“好。”   房门从外面打开,小厮端着温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朝着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又退了出去。   苍临在宫里的那几年一直是跟伏玉互相照顾,其他的内侍鲜少打扰他们,以至于现在苍临也不喜欢别人出现在自己的房里。府里的这些小厮也都看的出来这位小公子的脾气秉性,跟他相处的时候更存了几分小心。   苍临撩了水洗脸,突然动作一顿,回手一拳就砸向身后,一个人影从他面前闪过,避开了他这一击,下一刻,苍临已经将铜盆端了起来,一盆水直接泼了过去,那人刚避开苍临那一拳还来不及反应,被这盆水迎面泼了一身。   “喂!”这人立刻抱怨道,“贺苍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我?”   苍临将空盆随手扔到架子上,翘了一下唇角看着荀成:“我好好的洗着脸突然被人攻击,怎么可能听得出来这人是谁。”说着,把一旁的干布递给他,“好好的还浪费了我一盆洗脸水。”   荀成接过那干布手忙脚乱地擦着自己的衣服,却发现那水已经浸湿了自己的衣服,气急败坏地将干布扔到苍临身上:“我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苍临回手指了指自己的衣箱:“里面有现成的衣袍,你随便找一件穿就是了。”说完他的视线从荀成身上掠过,有些讶异,“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穿的人魔鬼样的,不会是来看我专门穿的吧?”   荀成已经走到了苍临的衣箱前,将衣箱的盖子敞开,皱着眉头在里面挑挑拣拣:“你好歹也是上柱国大将军的小公子,怎么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苍临见他这副样子更是疑惑,在他印象里荀成一直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现在居然挑起了衣服,难得地升起了几分好奇心:“你待会究竟要去做什么?”   荀成终于找到了一件合适的衣服,也不在意苍临,直接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换掉,而后才在桌前坐了下来:“在宫里无趣的很,约了人一起去品茶,顺便过来看你一眼。”   “约了人?”苍临忍不住问道,“还品茶?我真的是忍不住想问一下这个人究竟是谁?”   “哦,你认识的,苏和。”荀成顺手从苍临桌上拿了一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他约的我,那什么,之前偶然帮了他一个忙,他大概是想向我表示一下感谢吧。”   贺鸿仪回到皇城之后,荀成毫不意外地成为了功臣,毕竟这几年来没有他在朝中里应外合,贺鸿仪大概也没那么容易就入主皇城。但苍临清楚的很,荀成当初做那些,并不是为了今日的权贵,他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他只是为了除掉陈原,尽管苍临一直没有问过,荀成跟陈原究竟有怎样的仇恨。   “苏先生?”苍临微挑眉,从他恢复贺鸿仪家公子的身份之后,就跟苏和再没有过什么直接的接触。他与伏玉一起跟着苏和学了三年,最是了解此人的脾气秉性,也知道他对贺鸿仪这种人是如何的厌恶,现在他的身份袒露在他面前,苏和大概对他失望的很。   但是他还需要这个身份,所以也不打算去对苏和做任何的解释。只是偶尔的时候他会想,如果伏玉还活着,如果伏玉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不是也会对他十分的失望?   “你那个先生,大概是读了太多的书,又有一个太圆滑的爹,到了他这儿反而变成了这副样子。在翰林院被人针对还不自知,我看不下去便帮了他一把。”荀成说着,又喝了口水。   苍临只想着不去讨苏和的嫌,再加上苏坤那人本事大的很,人人都知道当初他与陈原交好,现在贺鸿仪当政,他的位置居然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甚至还趁着新皇登基加官进爵,让苍临在暗中忍不住怀疑,当初苏坤大概就与远在西北的贺鸿仪有所勾结。   有这样的爹在,苍临倒是一直没有担心过苏和的处境,现在听荀成说起才突然想到这人是如何的脾气秉性,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明日我会去趟翰林院。”   荀成笑了起来:“呦,开始摆起将军府小公子的威仪了?”   苍临垂下眼帘:“苏先生对我有授业之恩。更何况,当初他对伏玉也好的很,伏玉在宫里,人人都欺他是傀儡,唯有苏先生,是真的拿他当皇帝来对待。如果伏玉知道苏先生被人欺负我没有管,一定会生气的很。”   荀成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人都没了,你还在意他会不会生气。”   苍临抬眼冷冷地瞪了荀成一眼,荀成只好无奈地摆了摆手:“是我说话不恰当,当我没说。”他转过头,目光从苍临的房内扫过,终于还是没忍住又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房里的布置,是把当日长乐宫原封不动的搬了过来吧?那边那个书案,衣箱,还有你榻上那两个枕头,被褥。你是放不下了,还是就不打算放下了?”   苍临垂下眼帘:“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没有什么放不放下之说。”   “那,你亲自去监工淳熙帝皇陵建造一事呢?”荀成道,“现在满朝上下都知道你与那早逝的淳熙帝感情深厚,加上你前几日推拒了贺鸿仪给你找的亲事,朝中有人开始传言你好男风,并且喜欢的就是……你以为贺鸿仪就没所察觉吗?”   “这本来就是事实,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若不是我发现的太晚了,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苍临淡淡地说道。   荀成低低地叹了口气:“纵使事实如此,但也没必要表现出来。贺鸿仪对皇位已经蠢蠢欲动,将来总有一日,这天下会姓贺,到时候不提复不复仇的事儿,你甘心让你那两个哥哥坐那个皇位?你以为到时候会有你的活路?”   “我不甘心,所以我故意如此。”苍临抬眼看向荀成,“贺鸿仪虽然认回了我这个儿子,但对比他那两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儿子来说,我还是个外人。如果我野心勃勃,如果我表现出我对那个皇位巨大的渴望,反而会引起他的警示。但如若我足够谦逊低调,兄友弟恭,对他足够孝顺,又对一个已经葬入皇陵的人情深难忘,极易感情用事。贺鸿仪最多只会觉得我是一个不是那么有出息,但是很听话的小儿子,我那两个看起来感情很好,但都对那个皇位耿耿于怀的便宜哥哥对我也会放松警惕。”   他微微翘了一下唇角:“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第六十三章   南夏建兴二年, 建兴帝伏宽下诏, 以自己年幼不能亲政, 上柱国大将军功勋卓越,为南夏开疆扩土,众望所归为由, 禅位于贺鸿仪,贺鸿仪三让之后,终于在亲信的劝说之下, 接受了建兴帝的禅让, 于武英殿登基为帝,定国号为周, 改元元征。立长子贺赭齐为太子,次子贺殷治为楚王, 幼子贺苍临为晋王,各置府邸, 参议政事。   封南夏逊帝伏宽为越国公,车服礼乐仍循南夏旧制。至此,苟延残喘了几年的南夏皇室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彻底亡国, 伏家坐了数百年的江山从此易主。   不过这些都跟苍临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南夏皇室对他来说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个人而已。那个人不在了,这江山换谁来坐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每日大多的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新府邸,除了例行上朝,入宫跟贺鸿仪问安, 再不然就是到皇陵去看看淳熙帝陵的修建情况,剩下的时间都呆在府里,读书练字习武。对比其他两位皇子门庭若市,访客诸多的府邸,他的府里也冷清的很,除了荀成几乎再没有来客,荀成大多数的时候又都是直接翻墙而入,从来不会走正门。   新帝已经登基,朝臣也开始各做打算,虽然如今太子已立,但贺鸿仪正值壮年,变数极大,将来这个皇位由谁来坐,还未必说得准。太子与楚王都是从小跟着贺鸿仪在军中长大的,到如今已有自己的亲信,一个想要坐稳太子之位,另一个又想要上位,在朝中也开始了明争暗斗,各自拉拢人脉。   太子贺赭齐在河东与赵楹僵持数月,虽然没能拿下河东,却拖住赵楹,让贺鸿仪的计划得以实现。而楚王贺殷治则跟随贺鸿仪从西北直至皇城,一路上鞍前马后,更是讨得贺鸿仪欢喜。却唯独苍临,他既不是嫡出,又不是在贺鸿仪身边长大,父子感情并不深厚,他在朝中也并无基础,朝臣们的抉择之中很容易就将他忽视。   不过也总会有人剑走偏锋,毕竟其他两位皇子的亲信都是他们这几年在西北所积累,还有就是妻族的关系,原本南夏朝中的这些旧臣就算选择了阵营,也很难受到重用,而苍临虽然暂时看起来在势力之上不及其他两位皇子,但如若能用心经营,也未必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个皇位。   但苍临却根本不懂一样,丝毫不理会这些人的试探,每日本本分分,在贺鸿仪面前唯唯诺诺,面对两个兄长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底气,久而久之,那些对苍临还抱有希望的朝臣,也渐渐打消了在他身上的心思,苍临那两个斗的正凶的便宜哥哥几经试探之后发型苍临对自己似乎并无威胁之后,便不再理他。连贺鸿仪本人也逐渐发觉自己这个几年不见的小儿子除了乖巧听话,再没有别的本事。到底不是自己一手调教,总归是差了一点,这样的儿子封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至于皇位,是万万不能考虑的。   荀成向苍临复述这话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现在连你父皇都这么说了,朝中只怕再没有愿意在你身上押注的人了,你现在的存在感可是降到了最低,一切都按着你的计划进行了。 ”   苍临笑了一下,顺手拿起茶壶斟满自己面前的茶盏,先放在鼻尖前嗅了嗅,然后才喝了一口:“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叫我出来喝茶?”他们现在正坐在茶楼二楼的一个雅间里,他们的位置正对着下面的台子,一个中年人正在上面说书,时不时地博得满堂喝彩。   “现在满朝上下除了我谁还乐意叫你这个没出息的晋王喝茶?”荀成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朝着那说书先生看去,“这茶楼可是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那说书先生好像也是代代相传,只要他在这儿的时候,这里都热闹的很。”   荀成说完,偏过头看了苍临一眼:“你每日除了在府里看书写字,一点人气都不沾,就是苏和那人都比你有趣。”   苍临挑眉,轻笑:“你最近提苏先生的次数倒是多了不少,好像你们上次喝茶之后还多了不少的联系?”   荀成随手抓了一把瓜子,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听见苍临的话他顿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回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他那个人是个迂腐的书生,上次聊过之后才觉得他那个人也挺有趣的,你也知道,我不大看得上朝中的那些人,稍微能聊的来的也只有你,你一半的时间闷在府里,剩下的一半时间去皇陵,我总要打发时间嘛。”   “哦?”苍临微挑嘴角,“这么说来,你是拿苏先生打发时间?”他抬了手朝着下面指了指,“那苏先生刚好在下面,你要不要去打发打发时间?”   “嗯?”荀成顺着苍临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清瘦身影站在门口,正侧着头听身边的小厮说着什么。下一刻,荀成就吐出口中的瓜子皮,没等苍临回神,就从雅间里消失,再抬眼这人已经出现在楼下,正搭着苏和的肩膀,凑在他身边熟络地说着什么。   苍临抬起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看着苏和先是一脸惊诧,随即面上的表情慢慢和缓下来,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苍临认识苏和已久,最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若不是十分相熟的人,是不会这般相处的。   他印象里的苏和也是一个有些孤僻不合群的人,但现在却跟荀成开始交好。他的唇角扬了扬,这样也好,所有人都要逐渐地告别过去的那个自己,按照一种更适合自己的方式来生活。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过去就可以了。   苍临愣了回神的功夫才发现下面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还没等反应,雅间的门被人推开,荀成将苏和直接拉了进来,口中还说着:“苍临,看我带了谁上来,你们苏先生今日来了晚些,连位置都没有,幸好碰见了我。”   自从贺鸿仪回到都城之后,苍临就一直避免直接与苏和接触,他不知道如何跟苏和解释,也担心面对他的质疑,苍却没想到自己会跟苏和在这样的时候碰面,他怔了怔,跟着才回过神来朝着苏和施礼:“苏先生。”   那边苏和比他还要诧异,瞪着他愣了半天,直到看见苍临施礼,才想起什么一般朝着苍临躬身施礼:“微臣见过晋王殿下。”   二人面对面施礼,让站在旁边的荀成忍不住挑眉:“那什么,这里毕竟也没有外人,你们两个是不是太过客套了些?”   苏和站直了身体,朝着荀成勉强笑了一下:“不论何时,礼不能废。”   苍临微微皱眉,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依着苏和的脾气秉性面对自己的时候态度不会再如当初那般,但现如今真的到了这种时候,面对这样生疏的苏和,让他多少会觉得有些失落。   他其实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但是苏和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在过去的那几年的时间里,他与苏和所有的接触里,都有伏玉在场,在他心里,苏和是少有的几个能与他一起思念伏玉的人。   可是这人与他的关系现在变成了这样,那他关于伏玉的纪念是不是又要少了一些?   他微微闭了闭眼,让自己平复下来,朝着苏和露出一点笑意:“当年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先生有所隐瞒,但毕竟先生对我来说有教导之恩,尊师重道是也是先生所教,礼自然不能废的。”   苏和看着苍临,表情很是复杂,半晌,他才开口:“晋王殿下客气了。”   苍临的目光在苏和脸上停留了一会,又看了一眼旁边一脸莫名其妙的荀成:“我府里有事原本就打算回去,只是荀大人觉得一个人在这里多少有些无趣,先生来了正好解救我,我就先回去了。”   苏和犹豫了一下,最终一躬身:“那臣恭送殿下。”   苍临笑了一下,转身朝外走去,还没走几步,苏和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殿下。”   苍临回过头来,带着些许疑惑:“先生,何事?”   苏和看着苍临,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臣听说您现在在监督淳熙帝陵寝的修建?”   苍临笑了一下:“啊,是的,那毕竟是他要长眠的地方,总要让他满意。满朝上下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喜好了,我亲自看着,也更放心一点。”   苏和慢慢地蹙起眉头,垂下眼帘,许久之后,只是发出一声低叹:“昔人已逝,还望殿下节哀顺变,早出走出来。”   苍临点头:“多谢先生。”   说完,推开雅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雅间内苏和慢慢地坐回椅上,低声道:“当日我见着他那么难过,只以为时间慢慢久了他就会放下,却没想到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好像还没走出来一样。”   “因为他从来就没想着要走出来。”说话间荀成也坐回了椅上,顺手又抓了一把瓜子,“说起来,那小皇帝现在还不错?”他给苏和倒了杯茶,“说起来,那小皇帝现在到底在哪里?”   苏和从他手里接过茶盏,轻轻地摇了摇头:“当日我把他送出了皇城,至于之后他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去到哪里,都应该远比他在皇城里要自在的多,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荀成挑眉,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求仁得仁吗?希望是吧。”   江南,距离都城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渔村,景色优美,鱼米富足。   正是盛夏,又是晌午时分,最为炎热的时候,渔村外的湖上飘着一艘小渔船,船上坐着一个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衫,裤腿上挽,露出白皙瘦削的小腿,伸进微凉的湖水里。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钓竿,鱼钩垂进水里,大半天都没有动静。   少年大概等的乏了,就着这个姿势打起瞌睡来,直到一只手拍在他肩头,他在蓦然惊醒,注意力慢慢地集中,看了身后人一眼,打了一个呵欠:“怎么了?有鱼了吗?”   他身后的是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孩,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玉哥哥,这都一个晌午了,你还是一条鱼都没钓到,一会我爹娘回来发现我偷偷把船划出来,一定会骂我的。”   这少年正是伏玉,他伸手在小孩脸上捏了一下,回手将钓竿提了起来,不出意料的一无所有,他撇了撇嘴,又重新把饵料挂到鱼钩上,将钓竿顺回水里,盯着被波动的水纹看了一会,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戳了戳那小孩的脸:“不是你说这个位置鱼多的嘛?今天是忠叔生辰,我想带条鱼回去给他吃嘛。”   小孩避开他的手,伸手往水里指了指:“我站在这里都能看的到鱼,可是玉哥哥你好笨,一条读钓不到。我看李叔早上捕了不少鱼回去,你不如去要一条。”   伏玉伸手拍了拍小孩的头:“那怎么一样,要来的鱼跟自己亲手钓的鱼是不一样的。”他将小腿从水里收了回来,站起身,伸了伸胳膊,“我昨夜没怎么睡好,回船舱里躺回,你看鱼竿若是动了记得叫我。”   小孩嘟了嘟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伏玉站在船头,朝着远处眺望,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的生活,但他偶尔还是会觉得很失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在那个冷冰冰的皇城。   伏玉垂下眼帘,自嘲一般笑了笑,不,这还不是他所期待的生活,因为之前的几年里,他所期待的生活里,都是有另一个人在的。 第六十四章   伏玉这一觉睡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西垂, 原本答应帮他看着鱼的小男孩正蜷在他身边睡得香甜。渔船摇摇晃晃地飘荡在湖面上, 与远处的湖光山色融为了一副俊逸的山水画。   伏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靠在船沿上愣了一会神,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起身去看自己的鱼,发现连鱼竿都不见踪影。伏玉站在船边低头盯着水面看了一会,湖水清澈, 能看见游来游去的鱼儿, 但这些鱼里没有一条属于他。   “玉哥哥?”小男孩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来到伏玉身边, “你在看什么?”   “哦,没看什么。”伏玉笑了一下,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曾经在老家的荷花池里养过几条鱼,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它们的新主人对它们好不好。”   小男孩懵懵懂懂地看了伏玉一眼,歪着头想了想:“玉哥哥,你老家的荷花池很大吗?有没有邱员外家的大?”小男孩用力地张开双臂, 认真地形容到, “邱员外家的荷花池有这么大,一到夏天里面开满了荷花,可美了。”   伏玉自然没见过邱员外家的荷花池到底有多大,只是胡乱地应了一声:“嗯,差不多吧。”他抬手点了点小男孩的鼻尖, “你从小在这湖边上长大,荷花池有什么新鲜的?”   小男孩摇了摇头:“可是,我没见过带荷花池的大宅子啊。”他伸手拉了一下伏玉的衣角,“玉哥哥,将来你要是回了老家,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呀?”   伏玉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半晌才轻声回道:“我虽然很想答应你,但是,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吧?”   “为什么呀?”小男孩忍不住问道。   伏玉站在船头朝着远方眺望:“因为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说到这儿,他又摇了摇头,“那里其实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小男孩仰起头看着伏玉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玉哥哥似乎有点难过,但是又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他看着伏玉眼里的水光,小声问道:“玉哥哥,你不开心吗?”   伏玉低下头看他,嘴角翘了翘:“是有点吧。”   “为什么呀?”   “为什么?”伏玉捏了捏他的脸,脸上漾出笑纹,眉眼弯弯,“还不是因为你刚刚偷偷睡觉,害的我今天没有钓到鱼,晚上没东西给忠叔过生辰啦。”   小男孩嘟着脸,含糊地回道:“是因为玉哥哥太笨啦,所以钓不到鱼。”他抬头看向伏玉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道,“我们去摘莲子吧,忠叔可喜欢吃莲子啦,我们摘到莲子就可以给忠叔过生辰啦。”   伏玉眼里的水光已经消失不见,他将船桨拿起:“那好啊,我们先把船划回去。”   毕竟在湖边住了大半年,摘几颗莲子对伏玉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事,尤其他身边带着的这个小男孩石头生在湖边长在湖边,对这周围的一切都熟悉的很,两个人很快就摘了一竹篮的莲子。   伏玉帮着石头把船拴好,又把石头送到一直送到家门口,又因为石头随口说了一句今日是程忠的生日,从石头爹那儿得到了一条大鱼,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拎着鱼笑眯眯地朝着家里走去。   当日苏家的人将他跟程忠送出都城之后,就再没过问他们二人的去向。伏玉知道这都是苏和的安排,苏和知道他想要的是彻底告别过去,而苏家兄妹也是他过去的一部分。更何况,那个时候都城的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这样不管是对苏家的人还是伏玉二人来说,都更为安全。   伏玉理解苏家的举动,因为苏家看起来对他们不闻不问,却给他们准备了足够二人生活大半辈子的盘缠。伏玉带着程忠在都城附近短暂休整,同时考量未来的去处,按着伏玉原本的打算,是想要远离都城去往西南的,但现在陈原占了那里,最终一路南下,赶赴江南。   二人原本也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个月,最后在这小渔村落了脚。这里景色怡人,物产丰富,村里不过几十户人家,民风淳朴,对待他跟忠叔这两个外来人,也格外的亲善,伏玉想,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跟忠叔将会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他为忠叔养老送终,再然后……   反正来日方长,再然后的事情,他可以慢慢去想。   伏玉推开院门,就能看见从自家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逐渐走近甚至还能闻到食物的香味,伏玉弯了唇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脚下却更快了几步,提高声音打招呼:“忠叔,我回来啦!”   程忠从灶房里传出一声回应:“再等一下就可以吃饭啦。”   伏玉探头进去,看见程忠在灶台前忙碌的声音,干脆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不是说好了这种活以后由我来做嘛,我将你从宫里带出来是为了带你享福的啊。”他说着把程忠带出啦灶房,“更何况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专门准备了好吃的给你呀。”   程忠不放心地回头往灶房望去,却硬是被伏玉带到了房内,伏玉倒了一杯茶给他,敲了敲他的腿:“忠叔你就在这里等着吃晚饭,相信我,好吗?”   程忠看了他一会,最终弯了弯眼角,苍老的脸上露出笑意:“好,我相信你,今天就等着吃了。”   伏玉也跟着笑了起来,带着笑意回了灶房。   程忠在宫里呆了几十年,很多观念与想法根深蒂固,即使多年以来他与伏玉相依为命,但是在他心里伏玉是皇子是皇帝,他照顾伏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对伏玉来说,他只希望程忠能像民间那些普通的老年人一样,安享晚年。   伏玉将锅里程忠已经炒好的菜盛了出来,新鲜的莲子做了一道莲子羹,至于那条鱼……伏玉盯着在盆子里拼命扑腾的鱼看了一会,终于提起了一旁的菜刀。   伏玉会做很多的家务事,也有很多不会做,他来到这渔村之后,学会了划船,学会了摘莲子,也学会了钓鱼,当然,至今还没钓到一条鱼。每日的生活对过去的他来说都很新鲜,他有很多的事情可以慢慢去学慢慢尝试,不用再受别人的欺侮,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有性命之忧,自由自在肆意洒脱,就好像他一直所期待的那样。   只是在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梦见那个雕栏玉砌却冰冷空荡的皇城,还有那个无时无刻不陪在他身旁的少年。   伏玉低头刮着鱼鳞,这鱼是湖里所产,肉质鲜嫩,石头爹为人实在,给了他一条大鱼,刚好剖成两半,一半做鱼汤,另一半红烧。正忙碌间,程忠拖拖拉拉地走了过来,靠在灶房的门口不放心的看着伏玉。   伏玉抬起头朝他露出个笑容:“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坐在门边看着,刚好跟我说说话。”   程忠依言坐了下来,目光落在伏玉手上,其实这段时间来他一直有些困惑,按说伏玉从那宫里逃出来是他们一直所期待的,但他在宫里的时候,最起码有人照顾,衣食无忧,现在到了这里,却要想方设法地照顾自己这把老骨头,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更何况,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程忠看的出来,伏玉有心事。而这心事,或许与他之前听说的那个传言有关。   当初他与伏玉在都城外汇合的时候其实是很诧异的,那时候他还没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中走出来,看着消瘦的伏玉,泪眼朦胧,直到伏玉说要带他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问道:“那苍临呢?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当时伏玉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散去,良久,他才摇了摇头:“忠叔,他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不会跟我们走了。”   当时程忠还不能理解伏玉的话,直到他们一路向南,某日在一个客栈里听说了建兴帝逊位,贺鸿仪登基,立长子为太子,其余儿子封王的消息,然后程忠才发现,贺鸿仪那个据说失散多年的小儿子,名苍临。   原来那个一直在他们身边沉默寡言却可靠的小太监居然是贺鸿仪的儿子,所以这么多年来,苍临呆在他们身边,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忠一直没有跟伏玉谈过此事,但也一直清楚,这是伏玉的心结,尽管他从来都没表现出来。   程忠向后靠在门框上,看着伏玉动作生疏地将那鱼刮鳞剖腹清洗,视线微抬,落在伏玉眼下那一小块淡青的阴影上,低声问道:“昨夜我起床解手,见你房里还燃着烛火,是……一直都未睡吗?”   伏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笑道:“哪啊,我你还不知道吗,沾枕即着,昨天大概是忘了吹熄烛火。”   程忠没有戳穿他,继续找话题道:“咱们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你要不要找人捎封信到都城,现在这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了,也没有人会再注意咱们,给苏先生他们寄封信报个平安也是可以的吧?再加上,也该问问皇……苏小姐是不是安好才是。”   这渔村虽然远离都城,但也能打听到一点都城的消息,伏玉知道贺鸿仪登基,也知道苏坤并未受到影响,甚至加官进爵。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关于苏和兄妹的消息,说起报平安,伏玉倒是确实想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平安。   确实像程忠说的,贺鸿仪已经登基,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前朝的皇帝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更名换姓,继续活着。不过是一封书信而已,只要他不搞出什么大动作,不会有人将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伏玉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那好,一会吃完饭我就去写信,等明日石头爹再进城,就托他找人帮忙把信捎出去。”   程忠见他想通,也稍微松了口气,拍了拍伏玉的肩膀,不再多言。   这一日的晚膳因为是伏玉所做,多耽搁了一段时间,等终于开饭的时候,天色已晚,小渔村来到了夜晚的宁静。伏玉将饭菜端到桌上,还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坛老酒:“忠叔,今日是你的生辰,咱们两个一人喝点酒,高兴高兴。”   香醇的美酒倒入碗里,伏玉先嗅了嗅,才举起酒碗:“忠叔,祝你身体康健。”   程忠跟着端起酒碗,笑着连连应声:“好,好。”他看着伏玉,好像就由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冷宫,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但是他们都不觉得困苦,只是当年那个小孩已经长大变为了一个少年,又逐渐接近一个青年,他虽然消瘦,却开始逐渐变得无所不能一般,成为了他这个老者的依靠。   程忠有些欣慰,又难免觉得有点心酸,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旧只有彼此,他逐渐老去,终有一日会离开,到时候只留下伏玉一个人,难免凄苦。这么想着,他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刚入口,下一刻居然落下泪来。   伏玉不由一愣,手忙脚乱地伸手去为他擦眼泪:“忠叔,你这是怎么了?”   程忠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没事,没事,忠叔这是高兴,咱们,咱们终于离开那里,像现在这样挺好的,你都不知道当初我以为你没了的时候,恨不得能跟你去了,那时候我就想啊,我这一把老骨头活再久有什么用,我没照顾好你,将来到了地下,怎么跟你娘亲交待。”   二人自重逢以来,对于此事一直闭口不谈,程忠知道伏玉有他的苦衷和顾虑,而伏玉因为自己的欺瞒害程忠伤心一直心存愧疚,今日大概是喝了酒,情绪所致,终于说出口来。   伏玉的眼睛弯了弯,温声道:“忠叔,对不起,害你为我难受了。”   程忠连连摆手:“不难受,不难受,没事就好,你都不知道当初苏家的人跟我说你没事,要送我去见你的时候我多开心,人啊,直到真正经历过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其他的所有都不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不过是胡乱的哭了那几场,那算的了什么呢。”   “总归是我的不是,我罚酒一杯就当是赔罪了。”伏玉说完,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时,他眼底闪着一点水光,伸手拍了拍程忠的手腕,“忠叔,放心吧,那些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咱们两个都平平安安的。”   程忠点头,看着伏玉的样子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意上头,加上刚刚的话牵动了回忆,程忠的话便多了起来,他拉着伏玉的手说道:“当初你不知道,苍临那孩子把你背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你身上的血,看见你一动不动又慌又急,可是苍临却一言不发,就跪坐在塌边一直拉着你的手,就像,就像是魂都跟着你走了一样,后来皇后的人到长乐宫来,替你洁面更衣,他就那么一直在旁边看着。”   伏玉突然听见苍临的名字整个人一愣,他好像很久没再听人提起过那个人了,程忠知道苍临的身世之后大概是怕他难过,就刻意对都城的事儿避而不谈,今日大概是喝多了酒才会顺势提起来。   伏玉当日服了假死之药,昏睡了足足三天,对于那三日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记忆里只有自己药性发作到底的那一刻那只有力的手,还有苍临满脸的惊慌,那是他在苍临脸上鲜少见到的表情。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苍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他一步一步背回长乐宫,更不知道在得知他的死讯之后,苍临究竟是存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苏和委婉地向他提过在以为他死之后苍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难过大概是真的。但是每每想起苍临的身世之后,伏玉又忍不住会觉得心堵。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承认过,在之后苍临的身世之后,他是怎样的失望还有难受。即使在苏和他们面前,他也表现的云淡风轻。   可是他与苍临毕竟朝夕相处三年,他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他曾经设想过的所有离开皇城之后的生活里,都有苍临的存在,他们一起出宫,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一起为程忠养老送终,之后他们可以去游山玩水,又或者就像现在这样找一个小村子安顿下来,有苍临在身边的话,就这么了此余生他也不会觉得烦闷。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得知苍临的身世,在这身世的背后,苍临所有对他的好都成了预谋在先,让伏玉所有带有苍临的设想都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谈。   那个时候伏玉想,那就这样吧,你处心积虑留在我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皇位这个天下吗,那大概是我身上唯一值得图谋的东西了,如果你要,我便给你。   所以他设计了那场假死,让自己状似利落的抽身而去。他跟自己说,反正最初的十几年里,都只有他跟忠叔两个人,就当苍临那个人从未出现过好了。   可是直到今日他听到那个名字之后的那种难受才让他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 第六十五章   伏玉印象里上一次自己喝这么多酒还是那次跟苍临在御花园里赏桂花的时候, 那一日他知道了苍临的身份, 心情烦闷, 心中又暗自做了新的打算,只把那一日当成那是他跟苍临最后一次一起把酒言欢的机会,所以喝了许多的酒, 最后还是苍临从御花园把他一路背到了长乐宫。   明明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恍若隔世。   有时候回想起那些场景的时候,伏玉忍不住觉得, 其实那个时候苍临对他真的很好了, 只是可惜他居然是贺鸿仪的儿子,这一切的好, 就都成了居心叵测。   程忠毕竟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喝了小半碗的酒, 说了大半天的话,又哭又笑之后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伏玉把他送回房里, 帮他擦了擦脸,又喂了些睡进去,看着程忠似乎舒服了一些才松了口气。伏玉喝了不少的酒, 头疼的厉害, 却一点睡意都无,独自坐在院里发了一会呆,回到房里,点燃了烛火,摊开了笔墨纸砚, 提笔开始给苏和写信。   伏玉许久没有拿笔,但幸好这几年苏和教给他的东西他还没有忘光。伏玉捏着笔盯着纸面看了一会,才终于落了笔。   其实整封信加起来也没有几句话,但是伏玉写的格外的认真,生怕有哪个字写的不够好将来苏和见到了会怪他。于是他写写停停,写完一遍又重新誊抄一遍,一封信足足折腾了大半夜才总算满意,而天色也已经亮了起来。   等天完全亮起之后,伏玉带着这封精心所写的书信去了隔壁石头家,然后由石头爹带进城,几经辗转,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人之手,等终于到达都城的时候,已经入了秋。   皇城的秋日要比江南到的早一些,从酷暑的炎热之中走了出来,变得凉爽下来。一辆马车在秦国公苏府停了下来,苍临从马车上下来,目光在苏府的匾额上停顿了一下,朝着自己身后的小厮点了点头,小厮立刻上前叩门。   等自报了家门之后,苏府的管事就迎了出来,将苍临一路迎到了正厅,还没等进门,大腹便便的苏坤就亲自迎了出来:“老臣见过晋王殿下,不能亲自出门迎接,还望晋王殿下见谅。”   苍临勾了一下唇角:“苏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今日前来,毕竟是听说了苏先生生病前来探望的。”   苏坤一脸了然:“犬子不过是当日在前朝之时对殿下偶有关照,却蒙殿下如此惦念,让老臣实在是感怀。”   苍临轻轻摇了摇头:“苏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他视线在正厅内环过,最后回到苏坤脸上,“不如我先去看看先生,回来再与大人详谈,如何?”   苏坤点头,朝着管事看了一眼,管事立刻上前:“小人为晋王殿下引路。”   苍临朝着苏坤拱了拱手,转头跟着管事朝着苏和房里走去。   这还是苍临第一次到苏府来,苏坤现在官拜秦国公,府邸却极为简陋,这让苍临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怪不得苏坤能让苏家够历经两朝四代皇帝而不衰败。他十分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该做什么,更十分擅长揣测圣心。   就像是朝中太子、楚王两党之争几乎牵扯了朝中大半朝臣,三品之上的官员更是十之八九的选好了阵营,却只有苏坤岿然不动,丝毫不倾向于任何一方。而现在,当苍临对他发出某种试探的时候,他却没有拒绝。   苍临今日到苏府来自有他的目的,探望生病的苏和只是苏坤为他找的一个借口。苏坤再过低调,毕竟位高权重,引人注目,但苍临在前朝宫里的过往毕竟不是秘密,借着探望苏和的由头来到苏府反而会显得更自然一些。   其实如果让苍临选择的话,他并不怎么想直接面对苏和,但今日毕竟来了苏府,苏和也确实生了病,不去探望的话,总归是有些不合适。   他正思索着,管事已经将他引到了一间房门口,轻轻叩了一下房门:“公子,晋王殿下听说您病了,专门来府里探望。”   里面传来了一声轻咳,之后是苏和有些沙哑的声音:“请殿下进来吧。”   管事推开房门,向后退了一步:“殿下请。”   苍临点了点头,进到房里。   苏和的房间极其符合苍临对他的印象,映入眼帘最明显的位置就是一个书架,上面摆着各种的书册,旁边的书案上也摊着不少的书,整间房内都泛着书香与墨香。   苏和正靠坐在窗边的软塌上,膝上盖着一条薄毯,手边放着一本书册,分明是刚刚看过。见苍临进到房内,他坐直了身体,朝着苍临点了点头:“见过晋王殿下。”他看了苍临一眼,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意外,显然已经是先前得到过嘱托。   苍临急忙摆手:“先生还病着,不必累于这些礼节。”   大概是今日只有他们二人在,苏和要远比上次两人碰面的时候自然的多,也不再过分的客套,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既然如此,殿下也不必客气,我让他们备好了茶,是前一阵有人送给我父亲的,殿下可以尝尝。”   苍临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朝着苏和笑了一下:“确实是好茶。”他目光在苏和身上停留,“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苏和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点,他的脸色还有些发白,大概也是因为确实是在病中,所以才比往日里更随意一些,他朝着苍临点了点头:“多谢殿下记挂,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还专门劳烦殿下过来探望。”   他们都知道苍临今日前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他,苏和不提,苍临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可能是入了秋,天气转凉,所以容易生病,还需好生休养才是。”   苏和点头:“我们读书人身体可能确实是虚弱了些。”他抬眼看着苍临,“倒是听说殿下武艺精湛,所以身体自然也更健壮一些。”   苍临觉得他话中有深意,笑了一下,还没等说什么,房门突然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有您的信。”   “我的信?”苏和有些诧异,也顾不上一旁的苍临,“送进来吧。”   小厮轻轻地推开房门,捧着一封书信进来,对上苏和的目光,便解释道:“刚刚送到门房的,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所以管事让直接送来给您。”说着,将手里的书信递给苏和。   苍临抬眼,随意地朝那信上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着“苏和亲启”四个字,跟着整个人就愣住,因为那字迹实在是太像一个人的,一个明显不应该存在这世上的人。   苏和将书信接了过来,瞥见信封之后下意识皱起眉头,拆开信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苍临从见到那几个开始,就将全部的注意力落到苏和身上,苏和所有的表情变化都被他看在眼里。苍临微微闭了闭眼,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藏,随意地往那信上看了一眼:“先生,我见你脸色不怎么好,是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苏和恍然想起这房里还有一个苍临在,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信合上,藏到身后:“没什么,当年游学的时候一个老友的信,许久不联络了,方一看见不由有些惊讶,没事,没事。”   苍临微微眯了眯眼,将目光收了回来,朝着苏和点了点头:“既然是老友,也算是一件好事。”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朝着苏和拱了拱手,“先生身体不适,还是应该多加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苏和看了苍临一眼,见他对那封信似乎并不怎么关注,稍微放下心来,也拱了拱手:“那我就不多留殿下了。”   苍临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苏和坐在榻上,看着房门关上,顺手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隙,看着苍临确实是跟着管事走掉,才送了口气,重新将手里的信拆开,慢慢地看了起来。   苏和没想到伏玉会在这种时候给他送信来,他以为伏玉会恨不得与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摆脱联系,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但现在看起来,他人虽走远,对这都城却有深深的记挂。   伏玉的信并不长,不过是报个平安,再询问一下苏和的近况,尤其是想要确认苏小姐是否安好。字迹工工整整,看起来是用了心写的。苏和将整封信看完,唇角忍不住勾了勾,虽然伏玉并不算是一个好的学生,也不是一个合适的皇帝,但苏和在相处之中却逐渐喜欢上这个通透的小孩,最重要的是,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他将信上的东西又看了几遍,才起身到了书案旁,研墨润笔,开始给伏玉写回信。   半个时辰之后,苍临离开了苏府,他今日过来本就是对苏坤的一个试探,二人初接触对对方都还有防备,但目的都还很明确。苍临想要在暗中拉拢苏坤做自己的一个援手,而苏坤,他想要的是他们苏家,世代昌盛不衰。   苏坤老奸巨猾,看人眼光毒辣,满朝上下人人都以为晋王贺苍临平庸怯懦,甚至被其父皇亲自否定,却只有苏坤看的出来苍临的伪装。他先前一直不参与到太子与楚王的争夺之中,不是他不想参与,而是他并不看好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太子鲁莽,楚王暴烈,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却唯独这个晋王,小小年纪城府颇深,更关键的是,他及其能忍耐。   这点苏坤看的的确十分准确,就像是苍临自从见到苏和的那封信开始,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他云淡风轻地跟苏坤聊完,离开苏府的时候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直到他上了马车,那笑意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每一个笔画都清清楚楚,越是回忆,就越从他脑海里涌出一种念头,而那念头分明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明明在他面前断了气,那人的棺椁现在还在南夏皇陵里等着下葬。   苍临微微闭了闭眼,伸手掀开车帘,冲着车夫吩咐道:“先不回府了,出城,到皇城去。”   苍临每几日都会到皇陵去一趟,跟在他身边的人早已习惯,没有丝毫的疑惑便调转了方向,朝着城外驶去。   等苍临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下来,方一进府,管事就迎了上来:“殿下,用晚膳吗?”   苍临摆了摆手:“我想一个人呆会,任何人别来打扰我。”   苍临在大多时候都算是一个好主人,对下人极为宽善,所以他在生活上的一些习惯下人们也从不会多言。管事应声,将苍临一路送回房,便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苍临推开房门,小黑听见声音从自己的窝里探头看了看,便扑腾着翅膀过来,苍临弯腰将它抱起,轻轻地摸了摸它的羽冠,小黑被摸的舒服,歪头蹭了蹭苍临的手指,苍临笑了一下,将它放在地上:“自己玩一会,我要看样东西。”   小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抖了抖羽毛,便去玩自己的了。苍临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角落里的一个木箱。   他今日在皇陵呆了许久,一直盯着那座棺椁,从伏玉驾崩至今,他头一次生起一种怀疑,这里面,真的是伏玉吗?这种想法充斥在他脑海里,让他甚至涌起一种想要拆棺看看的冲动。   但最终,他还是胆怯了。   苍临打开木箱,从里面打出一摞已经泛黄的纸张,那些都是当日伏玉练的字,每一张他都留了下来,原本只是为了一点一点地看看伏玉的进步,到后来,反而成了他的一个念想。   苍临挨着木箱坐了下来,一张纸一张纸地翻过,一个字都不落地看了下去。每个人写字都是有他自己的小习惯的,像伏玉这种中途才练字的人习惯更多,苍临将那摞纸一直翻到最后,在最后一张纸上看见了苏和的名字。   苍临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直到将它们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与下午看见的那几个字完全重合。   这天底下会有两个人的字一模一样吗?死而复生的事真的存在吗?   苍临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敢给自己希望,他怕之后等来的是绝望。   苍临在地上坐了许久,各种各样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直到窗外传来轻响,他才从地上站起身,顺手理了一下衣襟,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朝着苍临拱手:“殿下。”   苍临点头,看着面前这个一身夜行衣的黑衣人:“今日有什么消息?”   那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苍临:“这是今日太子府与楚王府密探传来的消息。”   苍临将纸接了过来,匆忙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按照计划继续,务必盯紧了,也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属下明白。”黑衣人抱拳,“那属下先告退。”   “等一下。”苍临突然开口,“还有一件事你找个稳妥的人去办。让人去给我查一下,今日送到苏府给苏和的一封信,是从哪里送来的,最好将是谁写的信都给我查清楚。”   “那如果查到这个人的话,是要抓来给您吗?”黑衣人问道。   苍临抬眼看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给苏和写了信,不要惊动任何人。”   “属下明白。”   “再派一个人盯着苏府,这几日苏府说不定还会有信送出去。”苍临低声道,“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千万不要惊动别人,尤其是苏坤。”   黑衣人领命,从窗子又翻了出去,消失在黑夜里。苍临抬手关上窗子,将夜色阻隔在窗外。他回手捞起又回到窝里睡得香甜的小黑,轻声道:“你说,他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这只是我的一个妄想?” 第六十六章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逐渐转凉还是因为心中郁结, 方一入冬, 苍临就病倒了, 自从习武之后就一直身强体壮,这还是第一次生病,苍临索性告病休息, 连早朝都不再去,每日就在府里养病,不接受任何人的探望。   房间内燃着炭盆, 暖洋洋的感觉, 让人昏昏欲睡。苍临守着炭盆,手里抓着一本书, 只看了几页就升起了倦意,靠着床头打起了瞌睡。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带来了室外的冷风,直接吹到苍临身上。苍临打了个寒颤, 睁开了眼睛,看着荀成正站在门口掸自己身上的雪。   苍临打了个呵欠,顺手抓了薄毯盖在自己身上, 伸手指了指仍旧敞着的门, 声音沙哑:“我知道这府里没人拦的住你,但你毕竟是来探病的,不带东西也就算了,让我这个病患更严重的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荀成最后又抖了一下衣襟,才回手关上房门, 走到床榻边看了苍临一眼:“我还以为你是装病,没想到是真的病了。当了王爷果然是不一样,连身体都变得娇弱起来。”   苍临瞥了他一眼,坐直了身体将薄毯向上扯了扯,朝着刚刚荀成站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外面落雪了?”   “嗯,可不是,没想到今年的雪居然下得这么早。”荀成在苍临身边坐了下来,扫了一眼他的脸色,“怎么好好的就生了病,御医来过了吗?”   “就是染了风寒,不碍事,御医开了几服药,已经好了不少。”苍临虽然是这么说,但整个人还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荀成扫量了一眼他的脸色,伸手在炭盆边烤了烤火,装作不经意地对苍临道:“听说你派了几个人出去?”   苍临抬眼,点头:“有些事想要查一下。”   荀成道:“那查的如何了?”   “比我想象的还难查,人还没回来。”苍临叹了口气,“就知道这种事瞒不住你。一直没有跟你说是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确认,我是不是疯了。”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那一日我去苏府与苏坤议事,无意之中见到了一封写给苏先生的信,那上面的字迹……跟伏玉的一模一样。”   荀成讶异地挑起眉来,他盯着苍临看了一会,才终于开口:“你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死?”   苍临微闭眼,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敢给自己这样的希望。”他从唇边溢出苦笑,“不过是四个字而已,现在你就让他站在我跟前,我恐怕也不敢相信。”   苍临脸上有刹那的软弱跟迟疑,荀成已经许久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他知道苍临是真的在害怕,他怕自己升起希望,然后再陷入绝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苍临再抬眼,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他笑了一下:“这是我的心结,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荀成眨了眨眼:“好。”说着他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苍临,他看了苍临半晌,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当日里他选择隐瞒这个消息是以为,天高地阔,从此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苍临一时难过,但岁月荏苒,总会让他慢慢遗忘,等他坐拥天下,就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难过。   可是这一年的时间,苍临的所作所为分明表明,他一直记着跟伏玉有关的一切,并且,丝毫不打算忘记。不过是信封上四个字的匆匆一瞥,他却立刻能联想到伏玉身上。   荀成不得不感慨,有些事情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是命中注定,他就不会干涉。就像是苍临说的,既然是他的心结,那就让他自己解决好了。   荀成又在伏玉房里坐了一会,顺便蹭了一顿晚饭,聊了聊朝堂局势,见外面雪停了,才离开。苍临一个人坐在炭盆边愣了会神,顺手拿起被他放在一旁的书册,打算继续看起来,管事在这个时候叩响了房门:“殿下,药煎好了。”   “送进来吧。”苍临将手里的书册又放下,看着管事端着食盒进来,从最上面一层拿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递给苍临,又从下面一层拿出了一小碟蜜饯。   苍临看了那蜜饯一眼,微微笑了笑,他其实素来不怎么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但前几日大概是病的很了,很多记忆涌上脑海,苦涩的药汁入口之后,他下意识地就朝着管事问道:“有蜜饯吗?”   从那日起管事每日送药的时候都会顺带送来一小碟蜜饯。   苍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其实这种程度的苦涩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因为当日   伏玉喜欢在服药的时候吃蜜饯,他才也动了这种心思,他从来不曾试图遗忘过那些过往,甚至想方设法地保留着跟那个人有关的小习惯,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记得所有的。   苍临喝完了药,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然后朝着管事点了点头:“下去吧。”   管事上前收了空药碗,提着食盒朝外走去,苍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突然开口:“府里有红薯吗?”   管事一愣:“什么?”   苍临抬手捏了捏自己前额,笑了一下:“就是见外面下雪了,突然就想吃烤红薯了。”   管事这才明白:“那我让厨房烤了之后送过来?”   “不用,直接将红薯拿来,我自己烤。”苍临坐起身,“再送壶酒进来。”   “殿下,您毕竟还病着,这酒……”管事试着劝阻。   “无妨。”苍临道,“我自有分寸。”   既然话已至此,管事也不好再说什么,拎着食盒退了出去。苍临从榻上下来径直走到窗边,顺手将窗子打开,冷风呼啸而入,他却想没有知觉一样站在窗口,朝着窗外望去。   雪已经止了,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衬的夜色都更亮了几分。当年伏玉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冬天,因为他有些畏寒,但是下雪的日子却总是不一眼的。尤其如果雪下的极厚,将所有的空地都铺满,伏玉就会裹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一件裘衣,拉着苍临到外面玩雪。他好像总是特别容易开心,那些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东西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换来他的笑颜。所以在苍临所有记忆里,伏玉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那笑意慢慢地感染到苍临,给他原本无趣的生活带来勃勃的生机。   苍临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管家敲门进来,他手里拿着洗好的红薯,还有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苍临将红薯埋进炭盆,又将竹叶青温在小火炉上,将薄毯披在身上,坐在炭盆前烤火。   窗外传来声响,得到苍临的回应之后,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上次的那个黑衣人。   苍临正从炭盆里翻了一个烤的差不多的红薯出来,抬眼看了看那黑衣人:“这次,查到了吗?”   那黑衣人拱了拱手,上一次他们奉命去调查那封信的来历,但奈何那信经过了太多辗转,折腾了太长时间才送到都城,他们只查到那信大概是从江南而来,具体的地点,具体的来源便不得而知,他回来报信的时候分明看见苍临眼底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一般,而这次,若不是真的查出什么东西,他实在是不敢回来汇报。   他抬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朝着苍临解释道:“那苏大人派去送信的人实在警醒的很,上次,上次我们的人跟了大半日就被对方注意到,为了不暴露踪迹只能放弃,而这次,我们中途换了多个人来回轮换,才跟着那信使一路南下,直到郢都。”   “郢都?”苍临皱眉,“最后那信交给了谁?”   “那信使在郢都住了三日,才有一个男人到客栈找他,那信使似乎与他查验了什么东西,确认了身份之后,才将那信交给他。”黑衣人回道。   “那男人的身份查明了吗?”   黑衣人点头:“姓石名章,郢都城西南十几里外临近湖边石家村人,家中有妻子和一个八岁的儿子。”说着,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苍临,“这是我们的人画的画像。”   “八岁?”苍临垂下眼帘,只往那画像上扫了一眼,“那不是他。”他伸手剥起了红薯皮,“不过这没道理,如果真的像苏先生所说,只是他一个老友的话,那信使断断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从都城到江南分明只有十几日的路程,他却绕来绕去,折腾了一个多月的时候才抵达,分明是在防备什么。”   黑衣人犹豫道:“如若这个石章不是殿下的故人的话,那会不会是苏先生有什么别的秘密不想被别人察觉?”   苍临剥红薯的手一顿,半晌之后开口道:“不,依着我对苏先生的了解,不应该是那样。况且,那日他看那封信的时候,分明是防备我。”他抬眼看向黑衣人,“你们有没有跟着那个石章回去,看看他是将信直接带回了家,还是中途又把那信交给了别的什么人?”   “禀殿下,因为那个石家村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如果有外人出现会十分明显。我们的人跟着那个石章一路到了村口之后就没敢再跟进,以免引人怀疑暴露自己,惊动了苏先生和苏大人那边。”黑衣人回道。   “有外人出现十分明显?”苍临重复着这句话,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那就派人去查那个石家村,看看他们村里近一年的时间有没有什么外人出现,尤其是与那个石章接触颇多的,有可能是,一老一少。”   “一老一少?”黑衣人诧异,“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苍临摇了摇头:“不,我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还躲在那么一个小渔村里度日的话,一定不会是自己一个人。”   苍临先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存在,所以很多问题他也都不曾在意,比如,为什么一年的时间,他多次去皇陵,却从未见过程忠。最初他只以为那是因为他的身份挑明,程忠为了避嫌,也或者是因为无法接受苍临的身份而刻意躲避,苍临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面对程忠,所以不曾深究,逢年过节也会专门让人送东西过去,也都有人收下,所以他也不曾怀疑,现在想起来,如若程忠真的是因为他以为的缘由对他避而不见,也一定不会收下他送的东西。   所以,如果,如果伏玉真的还活着,如果他能有本事从深宫里逃出去,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带走程忠,并且会在皇陵里面再安排一个人来分散别人的注意。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伏玉没有死,还带走了程忠,却没有带走自己,也没有向自己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苍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但当着自己的下属,却没有表露,他朝着那黑衣人又吩咐道:“找一个人连夜到皇陵去,看看那个住在殡宫旁的小屋里的人究竟是谁。”   黑衣人有些疑惑,但他是荀成一手调教出来的人,从来不会违抗自己的主人,因此他将疑惑藏在心底,拱了拱手:“是,殿下。”   苍临点了点头:“回去吧,外面刚刚下了雪,记得小心一点。”   黑衣人应声,一道黑影从窗口闪了出去,只留下一道冷风。   苍临低下头,看了一眼他一直拿在手里的红薯,皮只剥了一半,红薯在说话间早已凉透,虽然依旧是橙黄诱人,苍临却再无一点食欲。他将酒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倒了一杯给自己,盯着酒盏陷入了茫然。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有多么希望与苏和通信的那个人是伏玉,希望那个人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希望那些曾经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阴霾能全部散去,希望还能再见一见那个一直放在他心口的人。   先前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他害怕不过是黄粱一梦。   可是现在,当他真的去想这个问题之后他才发现,狂喜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那个人如果活着,告诉了程忠,告诉了苏和,却唯独隐瞒了他,那是不是意味着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三年,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到了最后,他还是当日那个被当成拖累的小孩,最终还是被丢下? 第六十七章   江南的冬天鲜少落雪, 哪怕已经年近年关, 天气冷了不少, 最终落下的还是细雨。这种天气对于伏玉来说,多少有些难受。他一向畏寒,先前在都城的时候还能趁着雪霁天晴到外面散散心玩玩雪, 现在就只能每日呆在房里守着炭盆取暖。   他手里捧了一本书册,只看了几页就昏昏欲睡,正百无聊赖间, 有人叩响了房门, 跟着隔壁的石头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看, 直到看见伏玉的时候,便笑了起来, 直接推开门进来:“玉哥哥,爹爹让我把信给你送来。”   伏玉听见又有了书信, 立刻打起精神来,笑眯眯地开口:“快过来烤烤火,外面天冷的很吧?”   石头的一张小脸发红, 身上穿着一件夹棉的小褂子, 回手关上房门跑到伏玉身边,将那封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从都城而来的书信递给伏玉,伸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外面不冷的呀,等明天雨停了,我还要跟爹爹一起去郢都城玩呢。”   伏玉弯了唇角:“郢都城有什么好玩的?”   石头歪着头仔细思考了一下, 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嗯,有糖糕,有蜜饯,有糖葫芦,还有泥泥狗,还有还有好看的花灯,嗯,还有……”   伏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失笑:“让你说的我倒是也想跟着去瞧瞧了。”   石头一听他的话更是高兴起来:“那玉哥哥就一起去呀,郢都城可热闹了,每年要过年的时候,爹爹跟娘都会带我去玩,然后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娘说这是年货。”   “是啊,要过年了啊,过年总是要买点年货的。”伏玉感慨道。他长到这么大在宫外只过了两次年,一次是四年前他逃出宫外,跟才认识的苍临在那个破旧的小屋里,一边吃红薯一边讲那些老掉牙的江湖传说。另一次是他假死出宫之后与程忠刚刚汇合,在离开都城的路上,过来一个格外简单的年。   那两次毕竟情况特殊,但现在一切顺遂,既然是过年,也总该有过年的氛围。伏玉想了一下,伸手戳了戳石头的脸:“那好啊,待会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你爹爹,明日我跟你们一起去郢都城。”   石头毕竟是个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热闹,更何况他本来就特别喜欢伏玉,不由更高兴几分。这种高兴总是容易感染旁人的,伏玉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唇角,回手将放在一旁的蜜饯碟拿了过来递给石头:“吃吧,我看看信,待会陪你玩。”   “谢谢玉哥哥。”石头捧着蜜饯碟看了半晌,才终于选了一颗出来塞到嘴里,然后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伏玉看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头顶,回手将刚刚那封书信拿了起来。虽然他跟苏和恢复了通信,但依着他的身份总是要谨慎一点更为合适,所以哪怕信里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在送信的过程中也百般波折。送信人是苏和精心挑选,为人谨慎办事妥帖,这才让两个人能够放心下来。   其实信中也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大多是互相问候一下对方,聊聊近况。之前的信里伏玉知道了苏皇后已经被暗中接回了苏府,送到了苏夫人的母家,改名换姓,彻底告别了过去,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   这让伏玉多少安了一点心,他与苏皇后虽然只有夫妻之名,但因为她为人洒脱,性格爽朗,是一个十分好相处的朋友,加上苏皇后给他良多帮助,如果他一个人逃出宫中,只留下苏皇后一人守寡宫中,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   现在这样,多少也算的上是皆大欢喜。   苏和为人处世素来周到妥帖,连回信也格外的细致,对于伏玉去信之中关心的所有的问题都详细地回复了一下,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张纸。伏玉一页一页地翻过,在苏和的信里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都城。   伏玉问了很多东西,朝中一些老臣的下场,宫中那些采女的下落,甚至还委婉地问了一下苏和是否听闻远在西南的伏芷母女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提及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明明总是在午夜梦回之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却连写下那两个字的勇气都没有。   不,现在是三个字了。   伏玉看完了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都城又下雪了啊。”他抬眼发现石头已经把蜜饯碟放回了矮几上,伏玉一眼看过去,一时都没发现蜜饯数量的变化,不由一愣,“石头,你不喜欢吃蜜饯?”   石头口中还含着刚刚他塞到口中的那颗蜜饯,听见伏玉的话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地回道:“我喜欢吃啊。但是娘亲说了,过来玩的时候要乖,玉哥哥给吃的不可以多吃,不能让玉哥哥讨厌。”   伏玉睁大了眼,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石头头顶摸了一下:“石头已经很乖了,玉哥哥很喜欢你。”   石头弯了眼角:“我也很喜欢玉哥哥。”   伏玉搬了个小凳子放在书案旁,递了一本《三字经》给他,自己在旁边摊开纸张,研了墨,提笔开始给苏和写回信。   因为石家村人口少,连个私塾都没有,石头先前一直没上过学堂,还是从伏玉来了之后,才跟着伏玉识了字,每次他过来玩,伏玉都会找点简单的书给他看,把自己从苏和那儿学来的东西一点点地交给石头。   有些时候伏玉也会觉得好笑,他也好苏和也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伏玉也能教人读书写字了。   石头看了一会书,把自己先前学的几页读了一遍,就撑着下巴看伏玉写字,伏玉写一个,他便读一个,奈何他认识的字实在太少,只读完了“先生”两个字便住了口,瞪着眼看了半天,才小声地问道:“玉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认识这么多字啊?”   伏玉抬眼看他,笑了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认识呢。”   石头抬眼看他,听着他把后面的话说完:“还是后来我遇见了我的先生,他教我识字,教我写字,不然我哪有什么本事还教你。”   石头眨了眨眼,石家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所以他对会读书写字的人就存着一种仰慕的心理,在他心中伏玉已经很厉害了,那伏玉的先生,大概就更有本事了。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这个先生就是给玉哥哥写信的人嘛?”说着他伸手点了点纸上自己认识的那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是吧玉哥哥?”   伏玉弯唇:“对,就是他。”他捏了捏石头的脸,“不过我先生可严格的很,像你这样读几页书就偷懒,先生会生气的。”   石头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把书又翻了一页,低头继续读了起来。   伏玉低下头继续写信,但没写几个字,石头又抬起头来:“苏哥哥,你刚刚说都城又下雪了,都城下雪好玩吗?石家村下过雪,白白的,但是落在地上就没有了。”   伏玉边写信边回道:“都城下雪啊,可比石家村好玩的很,都城的雪要更大,下的时间更长,等你早上起来,可能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地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在上面打滚都不会痛,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   他说着垂下眼帘,脑海里就浮现了曾经很多个场景,漫天飞雪的画面,长乐宫门外的空地上,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还披着裘衣,在雪里打滚,另一边苍临正任劳任怨地滚着雪球,为了帮他堆一个雪人。   “哎,玉哥哥,这个字我认识,是苍,那后面这个字怎么读啊。”   石头的声音将伏玉从回忆中惊醒,他低下头就发现自己在纸面上写下了两个字,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我写错了而已。”   石头没有看出伏玉的不自然,他现在正是才学字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那这个字怎么读啊?”   伏玉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回道:“临,降尊临卑的临。”   “临。”石头重复道,他伸出手指,在纸上指了指,“苍,临。”   伏玉的脸色微变,将手里的笔放下,随手将那张纸掀起,捏成一团丢在一边,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好了,继续读你的书,一会我要考你,念不会的话我会告诉你娘亲,让她明天不给你买好吃的。”   这对石头来说是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情,也不再去看伏玉写信,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眼前的三字经,并且大声地读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   孩童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格外的清脆,伏玉盯着眼前的纸张看了半晌,却始终没办法凝下神来继续写信,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在椅上,盯着专注的石头慢慢出神。   伏玉这一夜预料之中的没有睡好,就像先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先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后来便陷入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之中。伏玉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梦里的自己,看着他与另一个少年相逢,从抵触到信任,然后到相知相伴,最后他梦见那年中秋,也是在那个家宴上,他饮下了那壶放了假死药的酒,那个少年却没有抱着他痛哭,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面色冷淡地将那匕首插入他的胸口,他听见那个少年用冰冷的声音说:“别怪我,只有你死了,这个江山才真正属于我们贺家。”   下一刻,伏玉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从那个梦中彻底抽离出来。要是往日,他大概会翻个身再睡一觉,不过今日已经跟隔壁石头家约好了一起去郢都城,他也不好让人家等太久。   伏玉匆匆地洗了把脸,换了一件棉袍,跟程忠打了招呼就往外走,程忠急忙追了出来,将一件裘衣披在他身上,嘱咐道:“你一向畏寒,今日要在外面呆大半天,总要多穿一些,省的大年关的染了风寒。”   伏玉弯了唇角:“知道了,忠叔,我身体好的很,放心吧。”   隔壁石头家也已经收拾一新,石头爹石章套好了马车,正在门口给马梳理鬃毛,看着伏玉过来便笑着打招呼,伏玉跟他说笑了几句,就看见石头换上了一身红袄子,风风火火地从房里冲了出来,满脸兴奋。跟着石头娘高氏也从房里出来,朝着伏玉点了点头。   伏玉十分喜欢这一家子,他们淳朴善良,又踏实肯干,伏玉跟忠叔刚来的时候,生活上总有这样那样的麻烦,石头一家便一次次的伸出了援手,后来伏玉开始教石头读书写字,他们夫妇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要给伏玉银两被拒绝后,石章每次捕了鱼都会给伏玉送上一条,从郢都城贩鱼回来也会专门带些新鲜玩意给伏玉,伏玉头一次面对这样简单又直接的相处,让他觉得格外的舒服与踏实。   马车车厢很大,最起码坐两个成年人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伏玉为了避嫌,便要坐在马车外面陪石章赶车,却被高氏拉住,她站在石章身旁,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意:“程兄弟不必客气,我想在外面陪着夫君,就劳烦兄弟在车里照看一下石头了。”   伏玉还待争执,石头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玉哥哥,娘亲是想陪爹爹说话,你就上车陪我玩嘛。”   伏玉抬眼,看见高氏脸上微微发红,带着一丝的羞涩,又瞥见石章看向高氏笑意满满的目光,突然就笑了起来,他伸手戳了戳石头的脸:“那好,那我就在车里陪你。”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上了车,石章马鞭一甩,马儿拉着马车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驶去。   从石家村到郢都城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等马车进了城门,已经临近晌午。伏玉前一夜并没怎么睡好,跟石头说了一会话,就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没过多久感觉到腿上重了些,微睁开眼便看见石头正趴在他腿上睡得香甜,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睡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下来,石章的声音从外面响起,伏玉才睁开眼,推了推还在美梦中的石头:“我们到了。”   石头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歪着头看了伏玉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我好饿啊,玉哥哥。”   伏玉笑着摸摸他的头,伸手掀开车帘,朝着正在栓马车的石章道:“石大哥,大嫂,我有些饿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先吃些东西?”   石章栓了马车,回道:“前面不远处有家小店,我以前进城的时候吃过两次,一直想带石头跟他娘来尝尝,今日刚好。”   伏玉弯了眼角,伸手拉着石头下了马车:“走吧,我们去吃饭。”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一路说说笑笑朝着那家小店走去,石头路上睡的多了,现在还没完全醒过来,赖在石章身上,一边搓着眼睛,一边指着路过的各个摊铺朝着伏玉介绍:“玉哥哥,那是糖糕,那边那个就是糖葫芦,嗯,特别好吃,待会,待会我们吃完饭,我请你吃。”   伏玉笑弯了眼角:“好啊,可是石头,你身上有银两吗?”   石头趴在他爹的肩头,拍了拍他爹:“爹爹有。”   “可是爹爹有就不是你请我吃了呀。”伏玉忍不住逗他。   石头微微皱起眉,考虑了半天:“那,那今日就让爹爹先请咱们两个吃,等以后我有钱了,再请玉哥哥吃。”   伏玉被他认真的样子笑弯了腰,干脆伸手将他抱了过来:“那好,玉哥哥就等着。”   一旁高氏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样子也弯了眼角:“程兄弟倒是很讨小孩子喜欢,我看不止石头,村里那几个孩子都喜欢去找你玩。”   伏玉闻言笑了一下:“大概因为我看着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又没什么大人的样子吧。”   石章接道:“说起来,程兄弟也不算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了这个臭小子了。前几日程叔到家里闲聊的时候还提起,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家里有靠谱的姑娘,给你瞧瞧,我跟你嫂子说了,让她留心这个事。”   程忠从未在伏玉面前提过此事,他想了想也明白,程忠显然是怕将来有一日,他先行老去,只留下伏玉一个人无依无靠。只是,伏玉仔细思索了一下,他虽然很羡慕石章夫妻和睦,儿子可爱,但却没办法想象自己也过上这样的日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他虽羡慕,却知道自己做不到。   但有些话没必要多言,他只朝着石章笑了一下:“那劳烦嫂子费心了。” 第六十八章   郢都城历史久远, 历经数朝, 一度还做了几代的国都, 因此一直以来都是江南区域最大的城池,人口密集,街道纵横。伏玉几人所去的那家店面虽然不大, 却热闹至极,他们方一进门,店小二就迎了上来, 将几人引到楼上的位置入座。   伏玉已经大半年的时候没有离开石章村, 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忍不住站到窗口, 朝着外面张望。   小店的位置极好,位于郢都城的主街, 从二楼窗户向外望去刚好能将这城中的繁华尽收眼底,整条街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店铺, 还有各种的摊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伏玉看了一会,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幢高大的建筑, 回头问道:“石大哥,那是什么地方?”   石章已经点好了菜,顺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回道:“哦,那里是春风楼, 这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听说里面都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石章说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不过价格也是贵的很,所以我其实也没吃过。”   伏玉弯了唇角,回手关上了窗户:“那种地方一顿饭大概抵得上咱们这些老百姓一年的花销。”他端起水壶给几个人倒了水,慢吞吞的喝起水来,“我觉得这家小店就挺好。”   石章也跟着笑了起来,端起面前的茶碗:“可不是嘛,程兄弟倒是个明白人。”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聊了起来,谁也没注意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跟着那人影便出现在几百步之外的春风楼里。   苍临正站在窗口,双手背负在身后,身上只穿着一件夹棉的袍子,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他却像没有察觉一般一动不动。在他身后,站着一个黑衣人,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劝阻道:“殿下,您身体才刚好没多久,还是稍作休息,咱们派去石家村的人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苍临垂下眼帘,突然抬手按住窗棂,向后退了一步,回手关上了窗子:“他回来了。”   下一刻,雅间的门就被叩响,那黑衣人看了苍临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将门打开,一个一身白袍的人走了进来,朝着那黑衣人点了点头,才看向苍临,拱手道:“殿下。”   苍临已经坐回了桌边,他伸手倒了杯茶水,抬了抬下颌:“景峰。先喝水吧,然后慢慢说。”   景峰也不客套,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大口,才开口道:“属下今晨按照殿下的指示去石家村打探消息,谁知道那石章今日居然带着一家三口也来了这郢都城,同行的还有住在他们隔壁的那个年轻人,属下便一路跟着他们的马车回了郢都城。他们现在正在街口的那家小店用午饭。”   苍临捏紧了手指:“那个年轻人也在吗?”   “在的,殿下。”景峰回道,“属下在石家村的时候正面见到了那年轻人的样子,可以先画出来给您看一下。”   “不用。”苍临淡淡地回道,“我想亲自确认。”   半月之前,他收到来自江南的消息,确认石家村大半年前确实搬来了一老一少,并且就住在那石章家隔壁,每日深入简出,活动范围也只在这石家村,极少与外面接触。   苍临回想起那封信,和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加上从皇陵里传来的消息,他几乎可以立刻确认,石家村那两个人就是伏玉与程忠。   可是他还是连夜启程赶往江南,他想亲眼看着那个人站在他面前,想亲自确认他还活着。   都城里人人都以为晋王殿下还在府里养病,却没人知道,他已经星夜兼程赶往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苍临是前一夜到达郢都城的,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就赶赴石家村,但最终还是在郢都城待了下来,派景峰先行赶往石家村探查消息。   而现在,那个人居然也来了郢都城,就与他在同一条街上。   苍临深深地吸了口气:“既然他们在吃饭,咱们也先吃点。”说完,他看向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身后的黑衣人,“景逸,让小二上菜。”   “殿下,”景逸有些犹豫,“您不怕他这一会走了吗?”   “我隔着千里之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都能找到他,不会再让他走掉了。”说完,他朝着景逸点了点头,“折腾了一上午,我也饿了。”   苍临话是如此,但当小二真的把菜送上来的时候,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举着筷子愣了一会,最终只端起了汤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   景逸跟景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多言。他们两个跟着苍临一路风餐露宿赶到这里,自然也察觉的到,苍临情绪的变化,他期待见到那个人,但似乎,又畏惧见到那个人。   一顿饭下来,苍临只喝了小半碗汤,他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打开了窗子,寒风吹过来,一旁还在吃饭的两个人终于按捺不住,景逸看了景峰一眼,景峰抓了抓头发,只好起身拿起苍临的披风:“殿下,虽然郢都要比都城暖上几分,但现在毕竟是三九天,您还是要小心身体。”   苍临回头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披风披到肩上,顺手翻起兜帽遮了自己大半张脸,问道:“那家小店在哪儿?”   景峰凑上前,朝着路口的方向指了指:“殿下,就是那家。”   “知道了。”   景峰犹豫了一下,继续道:“那我们现在过去?”   “不,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快出来了。”苍临语气平淡,察觉到景峰担忧的目光之后,甚至还勾了一下唇,“你们两个继续吃饭吧。”   虽然苍临已经放话,但剩下的两个人无论如何再吃不下去,只好站在他身旁,陪着他朝着那家小店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几个人从那店里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对夫妻,后面跟着一个身穿裘衣的年轻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边向前走,一边侧头跟那小男孩说话,眉眼弯弯,脸上漾起笑意。   景峰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开口:“殿下,就……”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景逸推了一下,他抬眼就发现苍临的目光已经锁在那个年轻人身上,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一双眸子黑亮,仿佛泛起了水光。   景峰有些茫然,回过头看见景逸朝着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便住了口,向后退了一步,站到景逸身旁。   苍临就好像没有察觉到身边两个人的动作一样,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看着他一路走走停停,从一个又一个摊位前经过,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边走一边跟身旁的小男孩说笑,分吃从摊位前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从春风楼前路过的时候甚至还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就在这家酒楼里,站着那个在他午夜梦回一次次出现的人,正顺着敞开的窗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苍临近乎贪婪地盯着伏玉的每一个举手投足,就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刻在心里一般。他没办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没办法形容那个他一直以为死了的人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这种失而复得感受。   直到那个人逛遍了整条街,从他的视野里消失,苍临才回过神来,虽然披着披风,但他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凉透,居然让他冷静下来。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直沉默地降低自己存在的两个人,“好了,我们走吧。”   景逸最先反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苍临的脸色:“去哪儿?石家村吗?”   “回都城。”苍临他低下头系着披风的系带,随口回道。   “回都城?”景峰惊讶,“殿下,刚刚那个人,他不是吗?是不是属下认错了人,不然我再去一趟石家村?”   “不用了。”苍临抬手理了一下衣襟,眼底不带任何的情绪,“是他,你没有认错,我也不会认错的。”   “那殿下您,不去见他吗?”景逸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你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站在这里,看他一眼吗?   苍临的动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临近年关,父皇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找我,我不能再耽搁。”说完,他转过头朝着楼下又看了一眼,“更何况,不管任何原因,当日都是他丢下我的。我要让他自己回来。派个人在这里看着他,时刻把最新的消息传给我就行。”   说罢,他一甩衣摆,开口:“走吧。”   景逸跟景峰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多言,拿上自己的东西跟着苍临离开了春风楼,三人的坐骑都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从街上疾驰而过,很快便离开了郢都城,朝着千里之外的都城奔去,没有惊动这城中的任何一人,也不会有人知道,有人千里而来,在寒风中看了他许久,最终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伏玉许久都没出门,自打搬到石家村,活动范围也都是在村子的周围,再加上他夏天怕热,冬天畏寒,很多的时候都是躲在家里,像今日这般在人群之中穿梭,在街上逛来逛去对他来说本就是少有的体验,街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的新鲜。   他跟着石章夫妇一起,买了不少的东西,鸡鸭肉菜,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甚至还有大红的灯笼,写春联的红纸,红彤彤的爆竹,兴奋地带着这些东西回到了石家村。   因为他们逛了大半天,回程车上又多了不少东西,赶路的速度慢了几分,所以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石章帮着伏玉把东西搬进了家门,程忠听见声音急忙出来,只看见伏玉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铺满了八仙桌,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伏玉弯了眼角,脸上带着些许疲倦,但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要过年了嘛,我们也置办些年货,虽然咱们家里只有两个人,也要把这个年过的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   自打搬到石家村来,伏玉虽然每日依旧是笑吟吟的,但是程忠却鲜少在他脸上看见这样开怀的时候,瞧着他的样子也跟着高兴几分:“那好,明日我再去村里看看谁家还捕了鱼,买一条最大的回来,咱们一老一少也好好过个年。”   伏玉弯了唇角,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听见程忠在身后突然叹了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去,程忠对上他的视线,便开口:“今日你石大哥跟你说了吧,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就托他帮忙打听着,谁家有合适的闺女,咱们也没什么条件,只要你瞧着喜欢就行。这家里啊,只是咱们两个还是冷清了一些,而且你身边,也总该有个人陪着。”   伏玉知道这其实一直都是程忠的一个心结,当年在宫里的时候,程忠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想找个人给伏玉。所以虽然他后来被陈原安排大婚,但程忠其实是高兴的,在得知他与苏皇后只是做戏还失落的很,现在终于离开了那个牢笼,过上了他们曾经期盼了多年的普通人的生活,程忠更希望他像这天下大多的人一样,娶妻生子,安享天伦。   但伏玉自己其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那时候一直想着带程忠出宫,却从未想过自己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生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因为他一直不担心自己会孤苦,反正苍临会在。   可是现在苍临不在,以后也不会在。   按说他应该答应程忠,不管怎么说程忠都是为了他好,可是他心底却好像有一种念头,让他无法应下。他不答应,就不会给程忠希望,也就不会让他失望。   伏玉最终只是转过头朝着程忠笑了一下,他抬手拍了拍程忠的手:“忠叔,我挺喜欢石头那孩子的,我跟那孩子也算投缘,所以我打算过几天跟石大哥石大嫂商量一下,认那孩子当个干儿子,以后石大哥他们出去捕鱼这孩子再来我这儿也名正言顺一些,咱们家里也更热闹一点。”   程忠愣了愣神,他没想明白自己提的明明是娶妻的事儿,为什么伏玉会突然说这个,还没等想清楚,就听见伏玉继续道:“等着石头长大了,我若是觉得无趣,到时候再看上下村里谁家有养不活的孩子抱一个回来养,你以后也不用再怕我一个人孤苦。”   程忠瞪大了眼睛,他终于听懂了伏玉的话,涩声问道:“你是,不大算娶妻了吗?”   伏玉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忠叔。”他看见程忠的眼睛明显黯淡,安慰道,“我这辈子,当过皇子,还做过皇帝,也算是知足了。我与苏皇后虽然并无夫妻之实,但她也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她大家闺秀出身,脾气秉性又都很讨喜,我们整日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都没有办法拿她当成我的妻子,我不觉得自己还能喜欢上谁。”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放缓了声音:“更何况,忠叔,我们现在虽说是安顿下来了,但谁知道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早晚有一日我们要离开这石家村,要颠沛流离,甚至又要想方设法的逃命,我不想连累人家姑娘。”   程忠哑然,看了伏玉一会,确认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坚定,他是真的不想娶妻,或者因为他刚刚说的理由,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伏玉是他一手带大,自小就极有主意,虽然伏玉现在拿他当父亲那样孝顺,但是在程忠心里,他还是没有权力去干涉伏玉的想法的。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以后我走了,没人陪你。”   伏玉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忠叔,人各有命,可能真到了那时候,我身边会出现个什么人给我作伴。” 第六十九章   江南到都城毕竟相隔千里, 哪怕快马加鞭夙夜兼程, 等赶到都城的时候,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正是大年下,都城里一片喜气洋洋,处处都洋溢着新年的愉悦。苍临在城门外下马, 换了一身衣服,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晋王府。   对比城中的热闹,晋王府就稍显得沉寂, 毕竟这府里只有苍临一个主人, 他不在府里,管事还不能完全了解他的喜好, 也不知道这个年究竟要如何过才好,很多东西还不敢准备。   管事正带人在府里扫尘, 因为苍临正托病,他的房间不允许别人进入, 管事只好亲自来打扫,正扫到一半,房门被从外面拉开, 管事一转身, 看见风尘仆仆的苍临,先是一惊,才开口施礼:“殿下,您回来了。”   苍临点头,顺手将披风脱掉, 视线从房里环过:“嗯,府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管事回道:“太子府昨日送来了请柬,说是太子殿下在府里设宴,说是要过年了,邀了殿下您明晚到府里兄弟小聚。小人不确定您是不是能够赶回来,还打算过了晌午派人去回拒太子殿下。”说到这儿,管事看了苍临一眼,“殿下,那现在要如何回复太子殿下?”   “既然太子说是要兄弟小聚,那便去吧。”苍临弯了一下唇角,朝着管事点了点头,“替我准备一份拜礼。”   管事将房间打扫完,便先行退了出去,苍临弯腰摸了摸自打他进门就一直在他脚旁转来转去的小黑的羽冠,轻轻拍了拍手:“进来吧。”   窗子从外面打开,景逸直接翻了进来,朝着苍临拱了拱手:“殿下,江南那边飞鸽传说,说是您那位故人又写了一封信给苏先生,现在已经出了郢都城,不日就将送到都城。”   苍临将小黑抱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抚过它的羽翼:“在信抵达都城送往苏府之前把信截下来。”   “截下来?”景逸有些惊讶,“可是这样难道不会被苏先生察觉吗?”   “等我看过之后,再把信送到苏府。”苍临淡淡地回道,“而且,从此以后,不管是苏先生送出的信,还是送给苏先生的信,都要这么做。”   景逸有些摸不准苍临现在在想什么,他总感觉自家殿下从江南回来之后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他先前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什么人,可是在见过那个人之后,就好像坚定了某种信念一般,心底也好像多了某种底气一样。   景逸悄悄地扫量了一下苍临的表情,把自己的疑惑藏了起来。他是荀成一手调教起来的人,跟着苍临也有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殿下其实是一个说一不二格外强势的人。   景逸应下之后,又道:“属下刚刚听见太子府邀您明日去做客?用不用带两个人暗中保护您?”   苍临笑了一下,将小黑放到地上,喂了一把谷粒,抬头朝着景逸道:“太子设宴邀我,自然不会蠢到让我在他府里出现什么问题。况且,你是觉得太子府的人就弱到发现不了你们的存在吗?”   “若不是鸿门宴的话,太子邀您前去又是为了什么?不会真的是为了什么兄弟小聚吧?”景逸难以置信地问道。   苍临抬眼,轻笑:“说不定就真的是维护所谓的兄弟情谊呢?太子与楚王在朝内朝外斗了许久,却一直分不出胜负,这个时候回头发现还有我这么个便宜弟弟,就算不能拉拢我,也要先确保我不站到楚王那边。”   话落他看见景逸似懂非懂的样子,开口道:“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奔波了一路,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后天除夕,等我从宫里回来,你叫上景峰来府里,大家都是孤家寡人,我让府里准备一下,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咱们也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景逸微微睁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苍临一眼,随即漾起笑意:“多谢殿下。”   苍临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摆了摆手:“回去休息吧。”   景逸行过礼之后又从窗子闪了出去,苍临盯着敞开的窗子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记得走门。”他将窗子关上,转过身看见小黑正在专心地吃着谷粒,在小黑面前蹲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的羽毛,轻声道:“我见到他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说到这,他笑了一下,“不过这么久没见了,你是不是应该也不记得他了?”   小黑动了动脑袋,在苍临手上蹭了蹭,苍临用手指摩挲着它的头顶:“等他见到你一定会觉得开心的。”   小黑低下头兀自吃的开心,却不知道它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在心底正承受着怎样的波澜。   腊月二十九,离年关更进了一步。苍临回府之后,管事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动员了全府开始为新年做准备,整个晋王府后知后觉的热闹起来。   大概是旅途劳顿,苍临比往日要渴睡的多,等起床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动身去太子府赴宴。管事送他向外走的时候看见府里的人忙忙碌碌,苍临第一次有一种这晋王府是他的家的感觉。   他视线从花园里扫过,想了一下,开口:“等开春的时候,命人在这里挖个荷花池,养上几尾锦鲤,再在池边修一座凉亭。”   苍临先前几乎从来不会过问这些事情,他在这府里大多的时候都是呆在房里,晋王府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个落脚的地方,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不会在意。管事先是诧异,但还是将苍临的要求都记下,想了想又问道:“不如趁着开春将这府里整个修缮一下?殿下可有什么要求?”   苍临想了一下,回道:“先这么定下,至于如何修缮,等人到了之后再说。”   “人到了?”管事一愣,“府里是要有客人吗?”   苍临嘴角翘了一下,摆了摆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回头朝着花园又看了一眼,“你们继续忙吧,我去太子府了,会回来用晚膳。”   “是,殿下。”管事躬身,将苍临一路送出府门。   晋王府的位置在都城城东,而太子府偏偏在城西,加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兄弟情谊,自太子府建府之后,苍临别说到太子府拜访,连城西都很少去。   当年贺鸿仪带他回到贺家,家里只有贺赭齐与贺殷治二人,他们比苍临都年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贺赭齐也许是因为更年长一些,并没有像贺殷治或者之后他其他的几个弟弟那般直接又明显的欺侮过苍临。所以现在扮演一个兄友弟恭对苍临来说倒也不算困难。   马车在太子府门前停下,小厮的声音传了进来:“殿下,我们到了。”   苍临掀开车帘,刚刚下马车,太子府门突然大开,贺赭齐带着他的几个亲卫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我刚刚还念叨着你什么时候能到呢。”   苍临脸上也带着些许的笑意:“皇兄亲自出来相迎,让苍临实在是受宠若惊。”   贺赭齐亲切地拍了拍苍临的肩膀:“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更何况你前一阵病了那么久,我担心的很,又怕扰了你养病不能亲自到府里探望,只出来迎这么一下又算什么。”说着,仔细打量了一下苍临的脸色,“我瞧着你的脸色还不是很好,不如再叫御医过来为你诊脉?”   苍临摇了摇头:“皇兄不必担心,病已经痊愈了,只是前一阵大概病的太久了,整日闷在府里,所以还不怎么提得起精神。再调理一阵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贺赭齐揽着苍临的肩膀朝府里走去,听见他这话回头对着身后的人吩咐道:“前一阵有人不是送了我一棵上好的野山参吗,让他们取了送去厨房,给苍临熬个补汤。”   “是,殿下。”   苍临微怔,急忙开口拒绝:“皇兄不必如此,臣弟的身体真的没什么大碍。”   贺赭齐摇头:“这是我作为兄长的一点心意,客套的话不必再说。更何况,明日除夕还有家宴,你早点把身体调养好,也省的明日父皇见了担心。”   苍临只好拱手:“那便多谢皇兄了。”   贺赭齐终于满意他的态度,带着他继续往厅里走:“这就对了,今日邀你来,就是为了小聚一番,一起吃个饭。对了,今日刚好我邀了苏大人来府里谈事,便留了苏大人一起用午膳,苍临你不会介意吧?”   苍临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皇兄多虑了,苏大人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臣弟平日里想与他接触都难的很,今日若不是来了皇兄府里,哪还有机会与苏大人一起用膳。”   贺赭齐看了他一眼,嘴角向上翘了翘:“那就好。”   等进到厅中,果然一眼就看到了苏坤,苏坤抬眼看了看苍临,起身拱了拱手:“老臣见过晋王殿下。”   苍临也朝着苏坤拱了拱手:“苏大人毕竟是长辈,不必如此客气。”   贺赭齐附和道:“正是,苏大人也是我府里的贵客,今日咱们把那些虚礼全部丢掉,只管把酒言欢。”   苍临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苏坤笑了起来:“那老臣今日就逾越了。” 第七十章   腊月三十, 年关终至。   前一日苍临在太子府喝了不少的酒, 虽然最终回了府里赶上了晚膳, 但菜刚送上桌,他整个人就伏在桌案前睡着了。管事只好将他扶上床,因为苍临又素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管事也不敢替他更衣,只能盖好了被子,由着他就这么睡了。   苍临这一觉起来已经大天亮, 他睁开眼愣了半晌, 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赴宴时穿的衣袍,在床榻上滚了一夜, 满是褶皱。苍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地疼的厉害, 抬手揉了揉眉心,回头看见床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就凉透了的醒酒汤, 苍临犹豫了一下,端起来直接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早已尝不出滋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缓缓下滑, 将他体内还残留的酒意驱逐个干干净净。   苍临揉了揉眼, 他前一日喝了太多的酒,在贺赭齐面前他总要表现的乖顺怯懦,所以凡是贺赭齐倒好的酒,他便没有拒绝,一杯接一杯喝了个痛快, 连一直坐在他对面安静地与他装不熟的苏坤都被他这副架势吓了一跳,悄悄地看了他好几眼,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苍临知道贺赭齐同时邀他与苏坤赴宴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了试探,试探苏坤是不是如他表现的那般并不过问争储一事,也是试探苍临是不是就如他表现的那般。而另一方面,也是在尝试将这二人拉到自己的阵营。   其实以苍临的角度,他觉得贺赭齐完全没必要如此,他先天占据着嫡长子的优势,已经坐在了太子之位上,只要他安安稳稳不如任何的纰漏,贺鸿仪就算偏爱贺殷治,也找不到废掉太子的借口。如果他是贺赭齐就按兵不动,水来土掩,却绝对不会正面与贺殷治去拼。   但也正是因为贺赭齐这么做了,暴露出他的贪欲,他对权势的渴望,也逐渐暴露出自己的缺点,苍临才能慢慢找到机会,借着他们兄弟二人鹬蚌相争,早晚有一日,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   苍临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唤人进来送了温水洗漱。已近临近晌午,他收拾一下就要准备进宫了。毕竟是除夕夜,阖家团圆,贺鸿仪虽然已经充盈了后宫,但也备下了一桌晚宴,召三个儿子入宫,安享父子天伦。   苍临觉得贺鸿仪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自欺欺人,他对这几个儿子其实未必有多深的感情,而他也未必不知道这几个儿子各自心怀鬼胎。但现在毕竟变成了皇家,总有些样子要装装的。就像是前一晚,苍临还在太子府与贺赭齐共演了一出兄弟情深。   苍临洗过了脸又喝了碗热粥,才感觉自己的精力稍微回来了一些,跟管事嘱咐了几句晚膳的事儿,见时辰还早,干脆带着小黑到花园里散步。   他搬进这晋王府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小黑一直都是放养的状态,反正这府里人人都知道这只花尾巴的雉鸡是晋王的宝贝,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没人敢冒犯。小黑常常自己在府里转来转去,但是苍临却几乎没再像当年那样带着它去花园里散步。   大概是怕触景生情。   从那日在江南郢都城见到伏玉,苍临觉得自己所有的畏惧,所有的哀痛全都散得无影无踪,虽然他依旧还在心底因为伏玉丢下自己的事而难受,但,大概真的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失去的绝望之后,这些难受他可以暂时装作并不存在。   因为他现在终于明白,没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了。   只要伏玉还活着,那么其他都可以接受。他跟伏玉之间的帐也有后半生的时光来仔细算。   况且,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死缠烂打跟着伏玉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丢下的小孩了。他想要的,他这次会重新守住。   他不再迫切将伏玉带回自己面前,他要安排好一切,他更想要伏玉能够心甘情愿的回来,能给他们错失的这一年多的时光一个交待。而且,他知道,他能做到。   苍临带着小黑在花园里转了大半圈,脑海之中已经出现了各种的想法,哪里建荷花池,哪里修凉亭,种什么花,栽什么树,都有了计划。他跟伏玉相处太久了,清楚地知道他的所有喜好,知道要如何安排,才能让伏玉喜欢。   他一直想给伏玉一个家,想给他遮风挡雨,让他不再受人欺侮,现在虽然他还没完全得到所有,但是他应该可以做到这些。他已经死气沉沉地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想不到未来,也感受不到什么愉悦,更没有什么期许,唯一支撑他的,只有除掉贺鸿仪,得到他应得的一切,为他可怜的娘亲还有伏玉,报仇。   现在,他的人生似乎终于重新找到了希望,而那个希望就是伏玉。   苍临站在花园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将小黑抱了起来:“回去吧,我也该进宫了。”   贺鸿仪搬进皇城之前,将整个皇城重新修缮了一遍,大抵是觉得长乐宫不怎么吉利,最终住进了明光宫。而皇城之中那些空置了已久的宫殿也迎来了它们新的主人。整个皇城一改前朝的冷清,住满了贺鸿仪新选的后宫佳丽,变得热闹非凡。   但不管这皇城修成了什么样,苍临毕竟在这里住了近四年,这里存留了他太多的记忆,每每进宫来,他的心情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他却不得不一次一次来到这里。   他刚刚走到明光宫门前,就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跟着有人唤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了似笑非笑的贺殷治。苍临抬手作揖:“二皇兄。”   贺殷治目光落在苍临脸上,嘴角向上扯了扯:“苍临,你这脸色可不怎么好。”他说着话,向前走了几步,凑近苍临身上嗅了嗅,“这身上怎么还沾着酒味,我听说你才痊愈,自应该好生休息,怎么还能喝酒。”   苍临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中立刻明白他昨日在太子府喝酒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贺殷治的耳朵里,而传出这件事的人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贺赭齐。他大概恨不得直接告诉贺殷治,他与苏坤已经被拉入了太子一派。所以贺殷治才会如此的阴阳怪气。   苍临还没等回答,身后又传来说话声:“是我听说苍临久在府里养病,闷了许久,趁着他病好,专门请他到我府里散散心。”贺赭齐慢慢地走近,瞥了贺殷治一眼,“二弟难道是在怪我吗?”   贺殷治收了脸上的笑意:“大哥说笑了,我只是关心一下苍临而已,大哥也是关心苍临,又有何怪。”   贺赭齐翘了一下唇:“那就好,我们快些进去吧,别让父皇久等。”   苍临跟贺殷治一人施了一礼,跟着贺赭齐一并进到那明光宫内。   苍临来这明光宫的次数也不少,每次过来他都不得不感慨,他没见过别的皇帝,但是若跟贺鸿仪比起来的话,伏玉那个皇帝确实是有些寒酸惨淡,   这明光宫经贺鸿仪斥重金修缮,从殿外看起来便是金碧辉煌,殿内更是搜罗了不少奇珍异宝,名字名画,五一不彰显着这宫殿主人的身份。   贺鸿仪正坐在上位,怀里还搂着一个看起来还没有苍临年纪大的女子,苍临请安之后抬眼扫了一下,发现并无印象,大概是贺鸿仪的新宠。他用余光扫向身旁的两人,发现他们兄弟二人要远比他淡定的多。   苍临能够理解他们的淡定。他们都知道贺鸿仪此人生性凉薄,他们仨人的娘亲都或主观或客观的死在贺鸿仪手下,加上贺鸿仪登基以来,后宫宠幸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能超过一个月。贺鸿仪借口对亡妻情深,将皇后之位空置,只要不再有新的子嗣出生,就没有能够威胁他们地位的人,所以他们也不会在意。   至于新的子嗣,苍临忍不住轻笑,不管是贺赭齐还是贺殷治,都不会让这种可能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除夕夜,贺鸿仪心情大好,他拍了拍怀里女子的手,抬眼看向三个儿子,最后朝着苍临道:“苍临,你身体可好了?”   苍临拱手:“多谢父皇记挂,儿臣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贺鸿仪朝着内侍挥了挥手,“既然三位殿下都来了,那就开宴吧,今日是除夕夜,咱们一家人也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苍临一向厌恶这种场合,但他素来能伪装的很好,他足够低调安静,对比两个针锋相对的兄长,倒也能扮演好一个乖顺怯懦的小儿子的身份。   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那个一直坐在贺鸿仪怀里给他喂酒的女子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贺鸿仪才朝着三个儿子道:“那今日就到这儿了,除夕夜朕也该去趟后宫,你们也回府陪一陪家眷吧。”   贺赭齐与贺殷治早已娶妻生子,唯有苍临还是孤身一人,贺鸿仪话说完才想起来苍临,瞪着苍临看了一会,见他这个小儿子缓缓低下头似乎在掩藏什么情绪,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显然是触动了什么心事。   贺鸿仪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最终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事儿改日再说。”   苍临抬手,朝着贺鸿仪施礼,跟着贺赭齐二人一起出了明光宫的宫门。   走到宫门外,贺殷治回头看了苍临一眼,那眼底带着疑惑,带着不解,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朝着贺赭齐拱了拱手:“臣弟就先行回去了。”   等贺殷治走远,贺赭齐才转向苍临:“你刚刚可是,想到了什么心事?”   苍临眼角还微微发红,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牢皇兄挂念。”   贺赭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有些事儿我也听说了,但不管怎么说,苍临,你毕竟是皇子,总该注意一些,更何况,这天底下什么好姑娘没有,等回去我就叫人物色几个送你府里去。”   苍临垂下头来,低低道:“多谢皇兄好意,只是,苍临并不需要。”苍临说到这咬紧了自己嘴唇,“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惹得父皇不快,若是简简单单地好男风也就罢了,那个人的身份还是那样的……只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要想到他孤苦伶仃地躺在陵寝里,就忍不住地难过。”苍临说着,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让皇兄见笑了。”   贺赭齐看了苍临一会,直到看见苍临的眼角又红了起来,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尚且不能理解,但却也可怜你一番情深。你也别多想,父皇那里等我帮你去说,想必父皇是可以理解的。”说完,他又想了想,“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总不是办法,你若实在不喜欢那些庸脂俗粉,等过几日我让他们打听打听,有没有,咳,有没有,嗯,就你喜欢的那种,好歹送到你府里陪你说说话。”   苍临抹着自己的眼角,轻声道:“多谢皇兄。”   贺赭齐揽过他的肩膀:“你我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府了。”   苍临低着头,由着贺赭齐一路将自己带到宫门外,直到上了自家府里的马车,才抬手抹了一把脸,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朝着车夫吩咐道:“走吧,回府。”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朝着晋王府驶去。   晋王府门口燃起了两个红彤彤的灯笼,门外贴的春联也是苍临亲笔所写,虽然已是晚上,府里却难得热闹,人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苍临一路走到自己房里,朝着管事吩咐道:“今夜没什么事就都放个假,想守岁的守岁,想休息的休息,这个月的月银都翻倍,就当是过年了我的打赏。”   管事先是一愣,跟着朝苍临施了一礼:“那多谢殿下了。”   苍临笑了起来,面色难得地柔和:“我要的酒菜都备下了吗?”   “回殿下,都备好了,您进府之后已经派他们送进了您房里。”   “那让他们都下去休息吧,不用留人伺候。”苍临看向管事,“你也回去休息吧,或者干脆去跟他们热闹热闹。至于我那边荀大人要过来,你知道他一向不循常理,由着他自在就是了。”   荀成算是这晋王府的常客了,但几乎没有一次是从正门进来的,除了管事到没有几个人遇见过,管事早已经习惯,应声退下:“是,殿下。”   苍临看着他走远,面上带着一点笑意,朝着自己房里走去。等他推开房门,温暖的气息扑了他满面,跟着就看见荀成正坐在桌前翘着腿,手里还举着一壶酒,他身旁坐着景逸、景峰二人,一见房门打开便站了起来。   荀成兀自坐的安稳,朝着苍临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壶:“晋王殿下府里倒是藏了不少好酒,我闻着味儿就寻来了。”   苍临勾唇,将自己披风脱掉:“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他朝着剩下两人看了一眼,“坐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客套。”   荀成点头:“我说的吧,你们殿下孤家寡人一个,在这种日子也就只有我们能来陪他喝喝酒了,你们还这么多客套。”   苍临看了荀成一眼:“跟你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孤家寡人。”   荀成弯唇:“我发现你从江南回来之后,倒是多了不少底气。”他抬手指了指苍临的脸,“这脸上的笑都多了,也不再死气沉沉的了。”荀成撇了撇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把那小……没死的消息告诉你,我也省了不少的麻烦。”   苍临看向荀成,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你一直知道这事儿?”   荀成偏偏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嗯,是比你早那么一点。”   苍临咬紧了牙关,看向荀成的目光也微微发冷:“那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又有何用?”荀成看着他,“你跟那小皇帝朝夕相处三四年,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可是到了最后他却选择了假死这一步逃出宫去,把你瞒了个严严实实,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这是苍临知道伏玉还活着之后的一个心结,他一直刻意隐藏着这个心结,他想等伏玉回来之后亲自问个清楚,但此刻话到了这里,他也再忍不住:“为什么?”   “因为你是贺鸿仪儿子的身份,在那之前,就被那成了精的小皇帝知道了。”荀成淡淡地说道,“所以,你先前所有对他的好,所有的生死相依,在这个先入为主的前提下,都变成了处心积虑,如果你是他,你还敢再信你吗?” 第七十一章   从都城到江南也算得上是路途遥遥了, 一封年前寄出的书信, 辗辗转转, 等伏玉再收到回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江南春来早,已是春暖花开, 万物复苏的时候。   伏玉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看着程忠正把不知道是些什么的菜苗种进菜地里,他最初也有帮忙, 但因为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踩倒了一颗刚刚摘好的菜苗, 便被程忠赶出了菜地,只能蹲在这里一边晒着太阳, 一边眼巴巴的看着。   院门从外面推开,石头欢快地跑了进来, 手里还举着一封信:“玉哥哥,玉哥哥, 你的信终于来啦!”   伏玉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臭小子,不是说了叫干爹嘛?”他那日与程忠聊过之后, 便抽空找石章夫妇聊了聊, 趁着过年的时候让石头认了伏玉当干爹,这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石头还是张口闭口就叫哥哥,伏玉提醒了好几次,奈何石头对哥哥这个称呼的印象是在是根深蒂固, 始终不见效。   石头听见伏玉的提醒笑眯眯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哎呀,又忘记啦。”他跑到伏玉面前,将信递给伏玉,“玉哥哥,你的信,你那位先生这次怎么回信这么慢呀?”   伏玉一边拆着信封,一边回道:“都城里不比咱们这儿,要忙的事情多着呢,又赶上过年,估计这封信还是抽空回给我的。”   石头并不能完全理解伏玉的话,只是站到伏玉身后,半趴在他肩膀上探头探脑地去看伏玉的信。伏玉知道他现在刚学着识字,正是对所有带字的东西都好奇的时候,也不在意,由着他在身后看,自己也低下头专心看起信来。   都城的情况差不多如伏玉所料,依着苏坤现在的地位,又赶上过年,苏府里打着各种旗号前来拜访的人几乎就没断过,苏和作为府里的公子,每日自然要跟着苏坤迎见各种访客,苏和素来厌恶此道,但又身不由己,每日心力交瘁,足足大半个月才空闲下来,给伏玉写了这么一封回信。   伏玉在以往的信里拐弯抹角地打听过京城的局势,看起来只是一时好奇,但苏和却清楚他想打听的是那个他从来不曾问过的人。所以在苏和的信里,总会事无巨细,包括太子与楚王之间的争斗,朝臣们各自站队,还有他那位心思极深的父亲沉寂许久之后,却私下联系了晋王。   伏玉不提,苏和也不会直接地提及晋王的近况,却总能在偶然的只言片语之中让伏玉从侧面了解他想了解的东西。   所以,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伏玉也知道,晋王贺苍临并不如他对外表现的无争无求,也从来不是别人以为的那般胸无大志,胆怯懦弱。有时候仔细想想,伏玉觉得自己也能理解苍临,他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里,又是庶出,如果不想想办法,大概连自保都做不到。   而且,既然这天下已经改姓贺,苍临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贺家三兄弟里若真的要选一个来做皇储,伏玉觉得苍临应该更合适一点。虽然自己之前见到的苍临有可能只是一个假象,但伏玉还是觉得,苍临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能心怀天下,怜恤苍生子民的好皇帝。   虽然那样的苍临,再也不是他记忆里的苍临。   伏玉将信看了一半,就变了脸色,因为苏和在信中说,除夕前一日,苏坤到太子府里做客,日暮才归,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但年后苏坤多次明里暗里以各种理由接见了几个太子一党的朝臣,其用意已经十分的明显。   伏玉不知道苍临在朝中还有没有别的关系,但他在苏坤身上绝对押了不少的筹码,苏坤在这种时候选择倾向了太子那边,对苍临的影响极大。更可怕的是,如果苏坤与太子的勾结都是在暗处,苍临仍以为苏坤站在自己这边,到最后苏坤将苍临的计划全盘托于太子,那对苍临来说,怕是落不下什么好结局。   伏玉与苏坤此人有过接触,又从苏和这里了解了许多,此人最是谨慎,他又为何临阵倒戈倾向了太子,又或者,从一开始,他与苍临的接触,都是在太子的授意之下?   那苍临的所有伪装与所有谋划是不是早就暴露在别人眼前?   想想这个后果,伏玉便觉得不寒而栗。   他对苍临当日的欺瞒或许心怀怨怼,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苍临落入险境。毕竟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甚至生死与共,哪怕苍临对他的感情是伪装,可是他对苍临所有的一切,却都是真真切切的。   虽然他刻意隐藏,虽然他从来不提苍临的名字,却不能让那些付出过的感情消失不见,因为那些过往毕竟是真实发生过的。   伏玉将手里的信捏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定了定神,又翻了一页,看见苏和在信末说,除夕过后,太子往晋王府送了两个小倌,晋王居然欣然接受,贺鸿仪原本就对这个庶出的没什么出息的儿子没有期望,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原本是在暗中的一些传闻至此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晋王年近弱冠,却几次三番地拒绝了皇帝的赐婚,平日里不近女色,现在更是直接接了小倌进府,晋王好男风的传闻直接落实了。   还有人传言,晋王早些年被软禁于南夏宫中,与南夏傀儡皇帝淳熙帝日久生情,淳熙帝驾崩之后他痛不欲生,封王之后不安正事,整日跑去南夏皇陵,监工淳熙帝陵寝的修造,这才是当今圣上对晋王不闻不问的缘由。   如此情深义重放到民间传闻之中或许会成为一段佳话,但放在朝中就为人所不屑了,作为一个皇子,如此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又是上不得台面的断袖之癖,对象还是前朝的皇帝,这样的人不管是在贺鸿仪心中还是在满朝文武心中,只怕都丧失了争夺这个皇位的资格。   苏和写信历来只阐述事实,极少表明自己的意见与看法。他知道伏玉关心什么,便叙述什么,却从来不提自己的观点。因为他清楚自己并不擅此道,相反在这些事上,伏玉却比他要通透的多,伏玉未必足够了解朝堂局势,却了解人心。   所以他讲完了伏玉关心的所有,一封信也了了,伏玉盯着信末尾的落款久久地出神。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已故”南夏淳熙帝,伏玉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朝中居然会有这样的传闻,他又重新盯着那段话看了一会,一再地去理顺自己的思绪。   他从先前苏和的只言片语中看得出来,苍临虽然并不怎么参与朝政,但却并不代表他不在意这个皇位,不然他也不会与苏坤联系,相反,伏玉一直觉得他是在有意示弱降低自己的威胁与存在,甚至有可能在暗中对太子与楚王之争加以推手,只有这两个人真的斗起来,他坐山观虎斗,才有最大的胜算。   那这个传闻,也是他示弱的一个手段吗?伏玉相信,如若太子跟楚王听到这个传闻想必高兴的很,一个好男风注定不能传宗接代,又因此失去了父皇的期望的弟弟自然也没了什么威胁。可是,他也会因此失去贺鸿仪还有朝臣们的支持,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况且,就算是真的好男风,接几个小倌进府也可以理解,可是,又为何要去前朝皇陵表现出对前朝皇帝的念念不忘?   就算贺鸿仪曾为南夏之臣,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命人继续为淳熙帝修建皇陵,并且率文武百官前去祭拜,但身为开国之君,前朝其实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就算他明着无法表现,苍临此举也势必会让他觉得难以接受。苍临不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既然要那个皇位,又为何偏偏要去这么做?   伏玉觉得自己思绪混乱,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头绪。他将手里的书信折好,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一直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石头似乎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挨着伏玉蹲了下来,侧着头去看他的脸,小声道:“玉哥哥,你怎么了?”   伏玉晃了晃头,朝他露出一点笑意:“没事儿,先生写的信太长了,都是字,看多了头痛。”   石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终又有些不确定地转头看向菜地里的程忠,程忠也察觉到伏玉的变化,放下了手里的锄头,沉默地往向他。   伏玉抬起头,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忠叔,我有点头晕,到湖边转转散散心。”   程忠低低地叹了口气:“去吧,记得回来吃午饭。” 第七十二章   明明还是下午, 天色却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阴云密布, 明显是要落雨的征兆,天气闷热的厉害,尽管敞开了房内所有的窗子, 却依旧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进来。   苍临却像感觉不到一般,兀自在书案前坐的安稳,手里捧着一封书信, 看得格外的专注。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窗户翻了进来, 苍临就像没察觉一般,依旧专心看信。那身影将自己身形隐到墙角, 突然身形一动,直扑向苍临, 苍临头都没回便抬起了手,挡住了对方一击, 之后才懒洋洋地开口:“荀大人,你是不是太闲了点?”   荀成撇了撇嘴,绕到苍临对面坐了下来, 道:“你也太无趣了一些, 难怪这么久都不能把自己的心上人接回来,我看那小皇帝说不定就是觉得你无趣,才不想理你。”   苍临将手里的书信放下,抬眼看向荀成:“我觉得还是你更无趣一点吧?每次来的套路都差不多,从窗户进来, 莫名其妙的偷袭。你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命官,一年来我府里无数次,就从来没见你走过门,还经常挑一些奇奇怪怪的时间。上次半夜三更地过来,正好赶上管事起夜,一把年纪的差点被你吓个半死。”   荀成跟苍临从来不见外,听见他的话也不在意,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之后,向外吐了一口茶沫,不满道:“你好歹也是封了王的皇子,天天就喝这种东西?”   苍临漫不经心地抬眼:“我有说过那是给我自己喝的吗?”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你今日这么闲怎么不去找苏先生喝茶听书,又往我这跑干什么?”   “我们两个原本在茶楼喝茶,后来他们府里的人把他叫走,说是什么母家的表小姐过来探亲,急急忙忙就回去了。”说到这儿,他疑惑地问道,“你以前听他提过他家这个什么表小姐吗?你都不知道他当时的那副兴奋劲儿,”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哎,我记得他们这些大户人家都是喜欢什么表兄妹、表姐弟亲上加亲的,这个什么表小姐不会是他家里给他找的媳妇吧?”   苍临抬眼,嘴角带着一点笑意:“那你怎么不去问问苏先生?”   荀成撇撇嘴:“谁会去问他这个啊。”说着他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跟着又呸了出来。   苍临看见他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唇角,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半天才止住笑,说道:“苏先生有没有什么表妹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能让他如此高兴的人,也只有他那个亲生妹妹。”   荀成一挑眉,恍然大悟,苏家那位先皇后换了个身份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将茶碗扔回案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朝着苍临那里瞥了眼:“你说将来不管是苏和还是那小皇帝发现跟他们通信的人都是你,到时候会怎么收拾你?”   苍临顺手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嘴角向上翘了翘:“我能解决的。”   荀成摇摇头,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他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有些好奇地往那封信上看去:“从年后到现在,来来回回也有几封信了,折腾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改变,我真的是纳闷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你是打算从此以后就这么靠着书信聊以自慰,也不指望再将人骗回来?”   “不过是写了些朝堂局势,太子与楚王的争斗,太子与苏坤明里暗里的勾结,晋王整日不是去皇陵监工就是在府里与小倌厮混,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处境如何的艰难。”苍临抬眼看他,“其实苏先生的回信里写的不过也是这些东西,我只是把他最在意但是又没有问出的问题,回答了一下而已。”   荀成瞪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苏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当日教你那几年,最后被你用来做这个。还有苏坤那个老狐狸要是知道你为了骗心上人回京就在信里百般构陷他,说不定一气之下真的站到太子那边。”   苍临勾了勾唇:“我跟苏大人是合作,只要我能坐上那个皇位,保他苏家百年无忧,我就是说他欺上瞒下罪行滔天,他都不会在意的。至于苏先生那里,他会理解我的。”说到这他抬眼看着荀成,“而且也用不了多久了,伏玉就快回来了。”   荀成不屑挑眉:“你哪来的这种错觉?”   苍临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信:“自然是从这回信里。”他轻轻垂下眼帘,“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放不下,哪怕他觉得当日的我处心积虑地待在他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他想要帮助贺家得到那个皇位,他依旧,不希望我过的不好。”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伴随着电闪雷鸣,将苍临的声音掩盖,但是荀成还是从他的口型里理解了他后面的话:“所以他会回来的,不管他是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只要他回来,我就会向他说明所有的事情,我会原谅他以为被利用之后的假死,也希望他能原谅我当年年少为求自保不得已的欺瞒。”   “虽然有很多误会,虽然错过了很久,但毕竟我们都还年少,还有许多的时光来挽回。”   荀成盯着他看了一会,向上翘了一下唇角:“我倒是真的不想不明白那个小皇帝到底哪里好,让你如此的念念不忘。不过我也想不明白你到底哪里好,让那小皇帝好不容易逃出了皇城,又忍不住要回来。”   “他离开皇城是因为他不想被束缚。”苍临淡然道,“而现在,即使回来,我也会让他自由自在的生活。”   荀成“啧”了一声,挥了挥手:“算了,这些话留着人回来之后你自己去说吧,我也真的是闲着无事可做,居然没事儿跑来听你说这个。”他视线从房里转了一圈,看见了正在角落里打盹的小黑,“哎,我府里空荡荡的连个人气儿都没有,把你这鸟借我带回去养几天,解解闷?”   苍临挑眉,目光锁在他身上,盯着他的手,似乎只要荀成真的探手去抓小黑,他一点也不在意顺便跟荀成打上一架:“你尽管试试。”   荀成瞥了他一眼:“堂堂晋王,如此的抠门。”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向苍临的时候唇边突然就带起了笑意,“哎,对了,太子送你的那两个小倌不是还在府里,等正主回来,你打算怎么交待?”   苍临歪坐在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可交待的?人人都知道我对前朝淳熙帝情根深种,虽然府里多了这两个小倌,也不过是偶尔过去坐坐,排解一下孤苦而已。说真的,太子找的人确实是不错,一个善抚琴,一个会作画,人也安静,话也不多,倒是省心的很。”   “就这样?”荀成挑眉朝着苍临下半身看去,“不然我找个神医给你瞧瞧?”   苍临顺手拿起桌上的砚台朝着荀成丢了过去,荀成动作敏捷的闪了过去,砚台跌落在地,摔成了碎片。荀成看了一眼,不屑道:“瞧瞧,这是恼羞成怒了吗?你这副说辞我都不信,你以为能骗的了别人?”   “他会信的。”苍临道,“不信可以去问问管事他们,毕竟当时他们都在场。至于外面那些传闻,”他嘴角翘了一下,看向荀成,“我那两个便宜哥哥会信就好。”   荀成看了苍临一会,摇了摇头:“你们贺家三兄弟所有的脑子都长到你身上了,你那两个只会死斗的便宜哥哥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说到这,他抽了抽鼻子,“等你将来当了皇帝,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多给我点银两,让我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就成。”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最好给你苏先生封一个什么安逸侯啊之类的闲职,我答应过他要带他四处转转,长点见识。”   “你带着苏先生长见识?”苍临轻笑,“苏先生十几岁的时候就跟人四处游学,之后才考了功名,去了翰林院。”说到这,他晃晃头,“不过,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儿了,我就不过问了。”   荀成摆了摆手:“算了,你小子现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已经分不出来了。”他探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不早了,我走了。”说着,身形一闪,又从窗子闪了出去,还不等苍临开口阻拦,就消失于雨幕里。   苍临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微微翘了翘唇角,窗外大雨还在继续,到处都阴沉沉的,显得有些可怕,苍临却不觉得,唇边还沾染着笑意,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最终抬手关上了窗子,又重新坐回书案旁,拿起了那封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书信。 第七十三章   马车一路颠簸, 最终在城门外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传入车内, “公子,我们到了。”   伏玉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城门顶的匾额之上, 朝着那车夫道:“这里就是濮阳城来了?”   车夫点头:“公子这里是北城门,将您送到城中何处?”   伏玉盯着那匾额看了一会,从马车上跃了下来:“罢了, 就到这儿吧, 我自己去城中逛逛。”说着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碎银,递给车夫, “这一路多谢了。”   濮阳城地处中原,城中的景致与位于江南的郢都迥然不同, 看起来倒更像百里之外的都城。伏玉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顺着北门进了城。濮阳城并不大, 比不得都城般热闹,甚至连郢都城都赶不上,路边倒是有一些零零落落的摊位和店铺, 但落到伏玉眼里却并没有什么新意。   伏玉走了一会, 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开了间房。   自入春之后接连收到都城的几封书信之后,伏玉便郁郁不得欢颜,日子虽然还是一样过,他却知道自己的心思,始终在记挂着都城, 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刻意隐瞒,程忠自然也看得出来,某一日晚膳后,程忠瞥了一眼伏玉面前几乎未动过的饭菜,还有他消瘦了不少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开口:“咱们在这村里已经住了快一年,与乡亲们都已相熟,你也不用再担心我无人关照,不如趁着现下无事离开江南四处逛逛。”   程忠说到这儿略微停顿,面上微微带了点笑:“当年你在宫中的时候就想着走遍名山大川,现在既然出了宫,一切已经安稳下来,又为何不去呢。随便走走四处散散心也好。”   伏玉将程忠的话听了进去,便离开了石家村,先到郢都待了几日,便踏上了自己的行程。他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在不知不觉间居然一路北上,离都城也越来越近。   都城。   伏玉在心里小声嘀咕着这两个字,晃了晃脑袋,他当初想方设法地逃离那里,恨不得再也不要听说任何那里的消息,可是现在却又想方设法地去打听那里的消息。甚至忍不住一步一步地靠近那里。   伏玉朝着小二要了桶热水,就倒在床上。他离开石家村月余,走了不少地方,也见了不少风景,却始终提不起一点兴致。就这么仰面躺了一会,伏玉终于忍不住伸手从那个自己一路随身所带的包袱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所有从都城送来的书信,伏玉一张一张地翻过,最后拿过了最下面的一封,重新拆开。   那封信是他离开石家村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的内容并不多,不过是朝堂的近况,或许伏玉先前的书信里终于按捺不住暴露了自己的挂念,苏和的这封回信里关于晋王的内容倒是多了不少,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只是除了先前总是到皇陵监工之外,又多了整日与小倌厮混而已。   伏玉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这些书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依旧想不清楚苍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苏坤与太子勾结一事,他又是不是知晓?   他离开石家村之后,也再不能收到都城来的书信,他一路北上,明明离都城越来越近,却偏偏再也得不到都城一丁点的消息。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伏玉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还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苍临还会经历什么。   伏玉微微闭了闭眼,捏紧了手中的书信,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房门突然被叩响,伏玉睁开眼,坐直了身体,问道:“什么人?”   “客官,您要的热水烧好了。”小二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伏玉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书信,将它们重新折好,装回盒子里,又朝着那盒子看了一眼,心中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而后才拉开了门,让小二将水送了进来,他倚在门边,看着小二将热水倒进木桶之中,突然道:“这城中可有车夫往都城去的?”   小二一愣,回道:“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从濮阳到都城有百里,一日是不能到达的,所以这所需的银两自然是不会少的。”   伏玉从怀里摸出了钱袋,找了银两递给小二:“那劳烦你帮我找一位车夫,送我去都城。”   小二朝那银两看了一眼,面上笑意漾起:“那公子要何时出发?”   伏玉又朝着自己的包袱看了一眼,似乎在下定决心说服自己,而后他朝着那小二回道:“明日一早。”   小二拿着那块分量很足的银两心满意足地走了,伏玉回手关上房门。他离开都城已经这么久了,也不会再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反正他去哪都是散心,濮阳城离都城这么近,他就当是顺道去瞧瞧,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与苏和见上一面。等他逛够了,顺便打听一下都城的局势,刚好可以从都城北上去塞北。   伏玉褪下身上的衣物,将自己浸入到温热的水中,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   三日之后,都城晋王府。   因为贺鸿仪抱恙,早朝暂歇,苍临连唯一的正事都停了下来,变得更加清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这日也不例外。   小黑早早地醒了,在房里转了好几圈都寻不着什么吃食,终于忍不住扑扇着翅膀来到床榻边,抬起脑袋去啄苍临伸到外面的手。   苍临将手收了回来,用另一只手在小黑啄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然后才睁开眼,用指尖揉了揉小黑的冠羽,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慵懒:“有你在,我想当个闲散王爷怕是都困难了。”   他坐起身,朝着窗外望去,自言自语般开口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窗外传来回答,跟着声音的主人从窗子翻了进来,朝着苍临拱了拱手,“殿下。”   苍临身上还穿着一身中衣,看见景峰也不觉得惊讶,懒洋洋地靠在床榻边,挑了挑眉:“怎么?”   “你等的人有消息了。”景峰抬眼看向苍临,“今早,有一辆从濮阳而来的马车进了都城。”   苍临脸上的笑意微微散了些许,眼底带着景峰从未见过的情绪,有兴奋,有愉悦,更有从未见过的忐忑。尽管苍临已经在十分努力地掩盖。他淡淡地问道:“人去了何处?”   “在城北找了一家很小的客栈住了进去。”景峰小心翼翼地看着苍临的表情,试探道,“殿下,您现在去见他吗?”   苍临微垂下眼眸,状似不在意地伸手摸了摸还在床榻边的小黑,道:“我自有分寸。”他站起身,从床榻上下来,伸了伸胳膊,满脸的淡然,“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喂小黑吃些东西才是。”   说着,他走到窗边的盒子里,抓了一把谷粒,放进专门给小黑准备的食碗里,似乎真的是不在意景峰所说的话,也并不急着去见那个人一般。   室内格外的安静,只有小黑吃东西的声音,苍临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而后听见景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殿下,您鞋子穿反了。”   苍临捏着茶碗的手紧了紧,之后他沉默良久,冷声道:“忙你的去吧!”   景峰唇角漾出一点笑意,又立刻忍了回去,他朝着苍临拱了拱手:“那殿下,属下先走啦?”话说完,他又向前一步凑到苍临身边,“那您要是想要去那个客栈的时候,记得叫属下一起,万一再穿反了鞋子,属下好歹可以提醒一下,也省的故人重逢,您再丢了人。”   苍临抬手,手里的茶碗朝着景峰飞了过去,景峰向后退了一步闪开茶碗,被茶水溅湿了衣摆也不在意,朝着苍临拱了拱手:“属下告退。”声音里还残留着刻意忍耐的笑意。   等景峰消失之后,苍临坐回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一直笃定伏玉会回来,也在等着他回来,可是此刻,这人终于来了都城,就住在离晋王府并没有多远的客栈里,只要他想,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见到他,但是这一刻,苍临却犹豫了。   他们已经有太久没有见面,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在这一刻,却开始忐忑。他不是不想见,只是,近情情怯。   苍临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唇畔溢出一抹苦笑,长到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犹豫。他走到小黑身边,摸了摸它的头,再起身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冲着外面大声道:“来人,准备热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第七十四章   苍临头一次觉得, 从晋王府到城北之间的距离居然如此之近, 苍临明明是步行而来, 却没用多久的功夫,就找到了那家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客栈。苍临站在客栈门口微微皱起眉来,他知道伏玉离开都城的时候, 苏家一定会给他准备盘缠,住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城北汇集了许多来往的商客,这么一家小客栈并不起眼, 能最大可能降低自己暴露行踪的可能。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刚出宫的时候一无所知的小孩了。这些年来他们明明朝夕相处, 却仍旧在对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各自成长,也因此才造成了他们之间的误会, 还有这难以忍受的,分离。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幸好伏玉还好好的活着,幸好他们还会有以后。   苍临难得一身锦衣华服与这个小客栈看起来格格不入, 因此他虽然在门口站了半晌,小二虽然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鼓足勇气上前询问。直到苍临从回忆之中回身, 抬腿迈入客栈的大门之后, 小二才急忙迎了上来:“客官,您是要住店吗?”   苍临视线从店内环过,虽然他知道伏玉为何住在这里,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转向那小二:“找人。”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 递给那小二,“今早有一位从濮阳过来的……程公子,是不是住在你们店里?”   “您是找程公子啊。”小二收了碎银自然开怀,转身给苍临引路,“我带您过去。”   这客栈虽然看起来狭小逼仄,但一路走过去看起来到还算干净整洁。等苍临定了定心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间上房的门口,小二轻轻叩了叩房门,从里面传来了一声回应:“什么事?”   “程公子,您有一位访客。”小二回道。   房间内沉默了一会,小二看了苍临一眼,苍临朝他摆了摆手,小二犹豫了一下,便退了下去。苍临在门外等了一会,听见里面传来那人疑惑的声音:“我的访客?”跟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一道人影慢慢地走近。   苍临抬手按住心口,目光一瞬不转地盯着那房门从里面打开,那个在他午夜梦回魂牵梦绕的人慢慢地出现,苍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惊讶、错愕、难以置信,各种情绪从伏玉面上闪过,半晌之后,他微挑眉,面带些许疑惑:“公子找哪位?你我素未谋面,是不是认错人了?”   苍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伏玉的反应,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目光紧紧锁在伏玉脸上,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伏玉面前,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是打算让我在这儿向您行礼问安吗,陛下?”   伏玉咬着下唇,右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须臾,面上露出一丝轻笑:“我怎么敢要堂堂晋王向我行礼?”   “既然不敢,那我们不如,进门再谈?”苍临说着伸手拍了一下伏玉的肩膀,目不斜视地从伏玉身边走过,直接进到房内。他听见身后的那个人沉寂了一会,终于伸手关上了房门。   伏玉慢慢地走近,他盯着苍临的后背,冷淡地开口:“既然晋王殿下认出了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派人将我抓回去交给你的父皇,当成一个上位的筹码?还是殿下顾念昔日的那一丁点旧情,来亲自送我上路?”   苍临背对着他,回问道:“既然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那又何必枉费了当日处心积虑逃出宫去所花的心思专门回到这里?”他缓缓地转过身,直视伏玉的眼睛,“还是说,即使在你心中我对你百般欺瞒,你也不忍我陷入险境,见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伏玉微微睁大眼,皱眉道:“你……”   还没等他将后面的话说完,苍临已经一步上前,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一年多未见,苍临身高又长了不少,至少比伏玉要高上半个头,外表看起来完全是成人的模样,可是就这样的一个人,堂堂的晋王,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伏玉颈间,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忍耐的哽咽:“将近两年的时间,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只有这一刻,我才终于觉得我还活着。”   伏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苍临死死地抱住,然后他听见苍临的话,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浸湿自己的衣领,顺着颈间一直下滑,仿佛流入了心口,心口酸痛难耐,再也没办法伸手推开面前的这个人,他将五指慢慢并拢握成拳,又慢慢放开,而后,环住了苍临的脊背。   伏玉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缓缓地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苍临轻声回道:“那日苏先生染病我去探望他,刚好看见你写给他的书信,封面上那几个字实在太过熟悉。”他微微闭眼,“有些事先前不敢去想所以也不会察觉,一旦打开了口子,回头再去想就会发现处处都是破绽。”   伏玉低低叹了口气:“从我与苏先生的第一封书信到如今,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晋王殿下倒是好筹划,从四个相似的字一步步抽丝剥茧,探查到真相,然后,再想方设法引我回来,是吗?”   “是。”苍临的头还埋在伏玉颈间,引着这个姿势,声音闷闷地,他却没有一丝一毫起来的意思,“我去郢都见过你,亲眼看着你笑吟吟地跟旁人说话才终于敢确信,你确实是还活在这世上,而不是皇陵里那一座冷冰冰的棺椁。我当时……恨不得立刻就上前质问你为何要将我一人抛弃在那宫中,为何要言而无信,为何要对我如此的残忍。”   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双手却还搂着伏玉的腰,这个姿势让二人的距离如此的近,他红着双眼,看着伏玉:“你可知道,当日若不是为了替你报仇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我早就一头撞死在那棺椁上随你去了,那你我就真的,阴阳永隔,不复相见。”   “替我报仇?”伏玉看着他,“向谁,陈原?”   苍临轻轻摇头:“不,不是陈原,是贺鸿仪。当时陈原为西南战事所累,根本不会在那种时候对你下手,他远在西南,你若死了,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而相反,趁着都城空虚,贺鸿仪才能趁虚而入,所以我以为,这跟当日行宫时一样,都是贺鸿仪布下的一个局,他想方设法杀了你,顺势辅佐傀儡上位,打着为你复仇的旗号一路南下,最终占得这天下。”   伏玉锁起眉头,眼底是分明的怀疑,他一字一顿道:“晋王殿下,在这种时候还要说这种话,哄骗我?”   苍临按着他的肩膀,凝眉道:“我是晋王,也是贺鸿仪的儿子,所以我理解你对我有所怀疑。但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并且,我现在就此立誓,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所以,伏玉,坐下,听我跟你解释。”   伏玉咬紧了下唇,最终垂下眼帘,在椅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过茶壶给二人斟了茶:“既然已经这样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了。”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目光落在苍临脸上,“我听你解释。”   苍临挨着他坐了下来,将茶盏拿在手里,缓缓地向伏玉讲起自己如何与娘亲在一个小小村落里相依为命,他那位素未谋面却总是被娘亲挂在嘴边的父亲又是如何亲手杀掉自己的糟糠之妻,然后将他带回都城,还有他在贺府里经历的种种屈辱与欺侮,最终机缘巧合作为人质被陈太后押入宫中,而后虎口脱逃,遇见伏玉二人。   苍临说到这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头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才抬起头看着伏玉:“我确实是贺鸿仪亲子,但他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当年在你身边却有欺瞒,不过最初之时我们初相见,我掩饰身份也只是为了自保,到后来,欺瞒已久,已经没办法再坦然相告。”   “纵使欺瞒在先,但那些年相依为命同甘与共之种种,都是真心实意,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更没法忍受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苍临微微闭眼,轻轻叹了口气,“宫中情势危机,所以我原本是想着,等将来带你与忠叔离开皇城之后,再将过往的种种全盘托出,求你原谅。却不想,因为那时的犹豫,让我,让我几乎失去此生最重要的人。”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伏玉:“现在我都说完了,你可信我?”   伏玉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从唇边漾出一抹带着苦涩的笑意,他轻声道:“苍临,你可记得那一日在御花园我们一起赏桂,我问你,你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他垂下眼眸,缓缓道:“那时我从苏先生那里得知了你的身世,所以我才问了你。如果那时,你能够坦言相告,”他抬眼,对上苍临的目光,眼波流转,“咱们两个也不用有这近两年的别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嘲般笑道:“我在那皇城里日日盼着能够逃出去,自由自在,肆意洒脱。可是,这两年,我虽然无拘无束,却始终难得自在。”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因为这里始终有所记挂,即使我从来不想去面对。” 第七十五章   苍临久久地望着伏玉, 他的双眼还微微发红, 眼底残存着忐忑:“所以, 你原谅我了吗?”   伏玉唇边漾出笑意:“你不是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我当初以为你是为了那个皇位才留在我身边,以为过往的种种都是你处心积虑演的戏,那时候我想, 既然你为的是那个皇位,那我就把皇位给你。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怪你?”他抬手, 轻轻在苍临发红的眼角点了点, 笑问道,“那你呢, 你不是一直在怪我带着忠叔离开皇城,却唯独丢下你吗?”   苍临抬手, 将伏玉的手指握在手里,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当时是有些觉得有些失落和难过, 但毕竟你还活着,那就能抵消所有了。”   伏玉翘了翘唇,由着他攥着自己的手, 歪着头看着他, 发现他说完话眼底似乎又要泛起水光,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你当了这个晋王之后,变得爱哭了?你这样真的斗得过你那两个哥哥,还有你那个名义上的亲爹吗?”   苍临也不在意他的调侃,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伏玉:“如果你不喜欢这些尔虞我诈, 我就跟你一起回江南,反正你这次别想再丢下我了。”   伏玉安静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半晌突然就抽出手指,在他前额敲了一下:“晋王殿下,不要再用苦肉计了好吗?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你已经卷入到朝堂局势夺嫡的斗争之中了,现在就算你想抽身离去,也不可能了。”   苍临牵起唇角笑了一下,回道:“我是真的不想再离开你了。忠叔那边我派人去照顾,给我一段时间,等皇城的一切安顿下来,我再把忠叔接过来团圆,毕竟虽然我不用再为你报仇了,但,我总要替我娘亲讨回个公道。所以,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就留在都城陪着我?”   伏玉唇角慢慢漾起笑纹,而后,缓缓地开口:“晋王殿下府里不是还有两个小倌吗,又何须我陪着你?”   苍临:“……”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你信那些流言?”   “我当然不信。”伏玉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示弱,为了让太子跟楚王忽视你的威胁。只是我觉得示弱的办法有很多,你又何必非要弄出个好男风的传闻,毕竟哪个帝王都不会容忍自己的继承人是个断袖吧?”   苍临笑了一下:“沉迷小倌自然是传言,但是好男风不是。”他弯了弯眼角,眼里流露出一丝羞涩,“晋王贺苍临对前朝淳熙帝一往情深,情根深种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伏玉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苍临:“那不是你故意……”   “不是,”苍临眉眼弯弯,眼底的深情让伏玉忍不住陷落,而后,他听见苍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说道,“伏玉,我心悦你。”   伏玉看着苍临的眼睛,过往的种种回忆都涌上他心头,他先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他们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是为了什么,也没想过为何当日苍临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来保护他,更没想过为什么以为他死了以后苍临要对着一座棺椁念念不忘,现在他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苍临心悦自己吗?   那自己呢?   在皇城的时候,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里都有苍临,误以为苍临利用自己也只想要逃避,甚至设下了那样一个局,让皇位更顺利地落入贺家之手。甚至终于逃离皇城,过上自己一直以来所期望的生活,在午夜梦回之中依旧对那个留在都城的人念念不忘。   然后,不顾危险又重新回到这里,当那人向他解释的时候立刻就相信。   他先前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等现在终于回头去望的时候才明白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伏玉面上绽放笑意,从心底觉得豁然开朗,他歪了歪头,勾起唇角:“我好像也很喜欢你。”   这个回答其实应该在苍临预料之中,毕竟伏玉的千里奔赴已经说明了一切,但真的听见伏玉将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伏玉笑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真的。”苍临笃定地开口,“除了喜欢我,再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伏玉点头:“是啊,我喜欢你啊。”   伏玉的眼睛亮闪闪的,眼角眉梢都绽放着笑意,这一年多以来所有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扰、牵挂还有顾虑都已经散去,他好像又变回了当日在长乐宫时的那个没心没肺没有心事的少年。   苍临看着这样的伏玉,觉得所有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所有伤心与绝望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大地大,他眼底都只剩下这个笑容耀眼的少年。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目光落到伏玉脸上,突然就开口:“我能,亲你一下吗?”   伏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苍临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茫然的看着苍临。   伏玉的目光直看的苍临的两颊慢慢发红,一直蔓延到耳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行,不行就算了,没关系,我……”   伏玉眨了眨眼睛:“我也没说不行啊,苍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伏玉话落,就感觉到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一个温软的东西覆了上来,先是落到自己的鼻尖上,而后才缓缓下滑,最终落到自己唇上。   那对两个少年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伏玉在这一刻忘记了思考,所有的观感都集中在自己的唇上。苍临刚刚喝了冷茶,唇角微凉,却带着茶香。   这从未有过的感觉也让苍临失去了控制,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才慢慢找回到一丁点的意识,试探性地探出舌尖,发现自己并没有遭遇阻拦之后,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始了朝着更深处试探。   两个人起初的时候都有一些不得章法,之后才凭着本能开始了更深的接触。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最终是谁先坚持不住,他们才缓缓地分开,先是朝着对方看了一眼,跟着唇边漾出笑意。   伏玉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终于倒出自己一开始地困惑:“苍临?”   “嗯?”苍临两颊还残留着红晕,但声音却格外的温柔,“怎么了?”   “你刚刚,”伏玉问道,“就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亲错了地方?我感觉你是先碰了碰我的鼻子,然后才……”   “闭嘴!”苍临两颊的红晕再一次蔓延到耳后,“你真的觉得这个时候要说这个吗?”   “嗯……”伏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思索了一下,“说这个确实不太合适,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没亲过那两个小倌吗?怎么一点都不熟练的样子?”   苍临:“……”   他闭了闭眼,又慢慢地睁开,目光在这简陋的客栈里环视了一圈:“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快点。”   “哦。”伏玉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包袱,口中还忍不住问道,“干什么?”   “这里哪里是能住人的地方?当初苏先生没舍得给你拿银两吗?”苍临忍不住抱怨道,“拿上东西,跟我回晋王府。”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带你去见那两个小倌,有什么疑惑,你亲自问他们!”   伏玉觉得苍临明显是恼羞成怒,也不觉得害怕,嘴角噙着笑将自己的东西都装好,视线在房内又环顾了一圈,忍不住道:“不然,我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晚吧,毕竟今日的房钱都已经交过了。”   “陛下,虽然我只是个晋王,还是看起来不怎么受宠的那个,但是,真的不用为了一日的房钱耿耿于怀。”苍临从他手里将包袱拿了过来,背到自己身后,伸出右手将伏玉的左手紧紧地握住,“走吧,我们回家。”   伏玉听见回家两个字眼睛忍不住亮了亮,他低头看着自己与苍临紧握的左手,唇角漾出笑意:“你就这么牵着我出去,不怕被人瞧见?”   “怕什么,就算有人认出我,晋王是个断袖的事儿不是人尽皆知吗?”苍临一边拉着他向外走一边道,“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好男风的事儿传出去,是吗?”   伏玉点头:“对,不管怎么说,这对你都不利。”   “因为我那时就觉得,你早晚有一日会回到我身边,我不想让你跟着我遮遮掩掩。”苍临道,“我要让所有人都先知道,我是个断袖,不会娶别的女子,也没办法绵延子嗣。即使如此,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因为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到时候,我再将你带到天下人面前的时候,你也不会再为此受到责难。”   伏玉微微侧过头看着苍临,他发现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年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飞快地长大了,更加踏实可靠,挡在他面前为他遮风避日。伏玉勾了勾唇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个总是空落落的位置,终于充实起来。 第七十六章   马车在晋王府停了下来, 苍临先跳下马车, 而后伸出手, 将伏玉扶了下来,伏玉微仰头看着王府门口的匾额,嘴角向上翘了翘:“晋王殿下的府邸倒是比我想象的气派的多。”   苍临拉着他的手, 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能够入得了陛下的眼就好。”   伏玉皱了皱眉,低声警告苍临:“现在已是周朝,你再跟我叫陛下, 不怕传到你那个爹耳朵里吗?”   苍临唇边挂着笑:“那就看看你什么时候不再跟我叫殿下, 我什么时候就不再叫你陛下。”   伏玉挑了挑眉,唇边却忍不住沾染了笑意:“那好, 苍临。”   “嗯?”   “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吧。”   苍临轻轻摇了摇头:“是带你回我们的家。”   管事候在府门口已有一会,发现两个一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也只能耐心候着,直到他们终于说完了话, 苍临引着伏玉走了过来,才抬起头施礼:“殿下回来了。”   “嗯。”苍临点头,右手紧握着伏玉的手, 朝着管事随口吩咐道, “让他们准备双人份的吃食,送到我房里。”   “是,殿下。”管事朝着苍临身侧的伏玉看了一眼,“殿下,要给这位公子准备住处吗?”   苍临唇角微翘:“不用。他跟我住一起。”   管事面上有一刹那的诧异, 毕竟他跟着苍临也有不少的时日,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房里平时都不允许别人靠近,这一次却要跟人住在一起。管事心中虽惊诧,但还是很快地回过神来,他低下头,回道:“是,殿下。”   苍临点了点头,拉着伏玉继续朝府内走去。   初春的时候,管事找了人按照苍临的意思把府里重新修缮了一番,比起最初那个空荡荡的府邸,倒更有一番风情。苍临一路拉着伏玉的手,另一只手指着路过的景致:“这个荷花池是我年初的时候让人挖的,前一阵还开了不少荷花,你应该会喜欢。如果你走过去看里面还有鱼,是我从皇城御花园里捞出来的。”   伏玉转过头看着苍临,一双眼睛瞪的溜圆:“不过就是几条鱼,你还专门去御花园里捞?”   “嗯。”苍临弯了眼角,“御花园里的鱼有当初咱们从城外带回来的,你还给他们都取了名字。我怕等你回来看见它们不在会觉得失望。   伏玉蹲在荷花池边,伸出手指在池水里搅了搅,回过头来看着苍临:“每只都在这儿吗?我可都记得呢,要是少了哪只,我可跟你算账哦。”   苍临弯唇:“一只都不会少的,我就怕落下了哪只,所以把御花园荷花池里所有的鱼都捞了回来,不信你可以数数。”   伏玉失笑,用湿漉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把御花园的鱼都捞了出来,养在了自家荷花池,你那个父皇也没跟你算账?”   苍临笑了起来,用袖子替伏玉将手擦干,解释道:“我又找了一批鱼苗,说是番邦进贡的,不能跟其他鱼种一起养,就理所当然地把我的鱼捞了出来。”   伏玉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苍临,笑意从唇边蔓延至眼底:“不过是几条鱼,就算是你随便找几条扔进去,我也未必认的出来,你又何必如此折腾?”   “不一样。”苍临伸手将伏玉拉了起来,“我说过从此以后对你不会有任何的欺瞒。更何况,那些鱼是我们一起抓的,一直养在御花园里,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也该接回来了。”   伏玉的眼睛亮闪闪的,他看了苍临一会,突然就凑过去在他脸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一甩衣袖:“好啦,我要去你房里看看。”   苍临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唇角上扬,将伏玉的手又握在手里,拉着他继续朝前走去:“好。”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紧握的手,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动了动手指跟苍临十指交握,目不斜视地跟着苍临继续朝前走去。   整个晋王府都修缮了一遍,却唯独苍临的院子没有任何的改动,与整个晋王府比起来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苍临顺手推开房门,向后退了一步:“请吧。”   伏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你这房里没有什么不该我看见的东西吧?”   苍临嘴角上扬:“你可以自己看啊。”   伏玉又看了他一眼,转过头进到房里。   因为是王府的主屋,所以房间格外的大,看起来却有些空荡,还有些简陋。伏玉站在门口一处一处地看过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看了一会,眼角微微发红,他指着角落里那个木箱,回头问道:“那个箱子也是你从宫里搬出来的吗?”   苍临过来走到他身边,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是。还有书案,那两个书架和上面的书,包括当初咱们两个枕过的瓷枕,我都搬了过来。”   伏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回头故意朝着苍临抱怨道:“你好歹也是个堂堂晋王,皇帝的亲儿子,几条鱼也就算了,连这些破烂都不放过。你可别告诉我,你留着这些东西是怕换了新东西我用的不习惯。”   苍临轻轻摇了摇头:“我把它们搬到这里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并没有死。只是想给自己,再留一个念想。”   伏玉走到那木箱前,将木箱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一摞摞纸张,他随手拿出来一摞看了一眼,朝着苍临道:“你怎么连这些早八百年的东西都留着?”说着他就在里面翻了翻,露出放在箱子最下面的一摞书信,不由讶异,他回头看了苍临一眼,伸手将那些书信拿了起来,随手拆开一封看了看,“从年初的时候,你就偷偷换了我跟苏先生的信是吗?”   苍临挨着他蹲了下来,轻声回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又不忍心问,所以好心地写了回信告诉你。”   “谁关心你啊。”伏玉勾着唇,眉眼弯弯,他抬手搓了搓自己的眼睛,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碰了碰苍临的额头,然后站起身,伸了伸胳膊,“我才懒得跟你计较这些事,不过,改日等我见到了苏先生,说不定会顺口将这些事告诉他,到时候看苏先生怎么跟你算账。”   苍临弯唇:“没关系,反正现在你回来了,苏先生那里我认打认罚。”   伏玉撇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说完他转过身,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好了,不说这些了,这几日我急着赶回都城,一路风餐露宿,现在总算尘埃落定,我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苍临起身正要去吩咐管事,又听见伏玉在自己身后道:“一会吃完饭,我在府里好好转转,说不定还能碰见那两个小倌,也看看传闻里让晋王殿下沉迷男色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苍临转过头看见伏玉脸上的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铜镜:“你去那里瞧瞧就能知道了。”   伏玉先是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着铜镜看了一眼,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知道你会说话了,快去让他们送吃的来吧。”   苍临站在房门口顿了一下,突然大步走了过来在伏玉唇上印下一个吻,才转身出了门,留下伏玉一个人站在房里,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脸上漾出深深的笑纹。   苍临在吃穿用度上素来一切从简,却唯独今日,不仅出门的时候换上了锦衣华服,连午膳都远超平日里的标准。管事亲手将菜端进来的时候,忍不住抬头朝着已经在餐桌旁坐好的那个小公子看了一眼,也不得不说这小公子确实是长得好看。身上明明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袍,眉眼精致,黑发如墨,怎么看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也怪不得能入得了自家王爷的眼。   城中都说他家王爷是个断袖,沉迷男色,整日在府里跟小倌厮混,但是管事却瞧的明白,自家王爷对那两个小倌根本没什么意思,只是那两个人是太子送进来的,自然要放在府里好吃好喝的养着,就算王爷偶尔过去,也是以礼相待,没有丝毫逾越。   但这小公子却明显不一样。管事下意识地朝着苍临看了一眼,发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小公子身上,眼角眉梢都是少有的温柔,忍不住暗自称奇。正惊叹间,偏过头刚好跟那小公子的目光对上,他下意识地躬下身子,朝着苍临道:“殿下,没有什么事,我先退下了。”   苍临点头,回手盛了一小碗粥放在伏玉面前,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管事,忍不住也转头看了一眼,问道:“你在看什么?”   伏玉慢条斯理地拿汤匙搅和着碗里的粥,笑道:“刚刚你家管事看我的目光,一定觉得我是一个魅惑他家王爷的男妖精。”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这两位同学你们打算腻歪多久,不干正事了吗?   苍临:正事?伏玉你的小名吗? 第七十七章   尽管伏玉口口声声说自己饿的很了, 但真的起来, 没多一会就觉得饱了。苍临无奈, 只好盛了一小碗汤送到他跟前,口中忍不住道:“待会我让人去将御医请来给你把把脉,开几服药来替你调养一下身子, 你现在太瘦了些。”   伏玉一听喝药立即变了脸色,从小到大他最讨厌喝药,苍临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当初他每次生病都软磨硬泡想方设法的逃避喝药, 对忠叔或许有效, 但是对苍临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效果,苍临几乎是为御医的话是从, 只要御医要求喝的药,他就别想从苍临手下逃避。   伏玉想了想, 随手放下手里的汤碗,开口道:“你以为改朝换代了就没人认得出我了吗?旁人或许还能找个容貌相似的借口搪塞一下, 太医署的那些人哪有那么好忽悠?”说到这儿他伸了个懒腰,“我身体好的很,就是现在吃饱了有些乏, 想要睡一会, 你可别叫人过来吵我。”说完,夸张的打了个呵欠。   苍临最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也清楚他身体其实并无大碍,也不再坚持,叫人进来收拾了一下, 回到里间发现伏玉正坐在床榻边,怀里抱着平日里神神气气此刻却乖顺无比的小黑。   伏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苍临,眼睛里亮闪闪的仿佛闪着光,两个人就这么对视良久,谁也不说话,因为他们其实都清楚,在他们之间有一些话其实不必多言。   苍临安静地看了他一会,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挠了挠小黑的羽冠,小黑顺势在他手指上蹭了蹭,伏玉低头看了小黑一眼,扭头朝着苍临勾了勾唇:“你倒是把它养胖了不少。”   苍临应了一声:“这两年,我只有它做伴。不过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他伸手从伏玉手里将小黑抱过来,随手放到地上,“不是说乏了吗,先睡一会,等醒了再跟它慢慢玩。”   伏玉点头,在榻上躺了下来,看了看还坐在床边的苍临,犹豫道:“你不睡一会吗?”   苍临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此刻对上伏玉明亮的眼睛,再顾不上其他,便顺势脱掉了外袍,在伏玉身边躺了下来。   两个人上次同床共枕还是两年前的事情,现在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当初长乐宫那个空荡冷清的主殿。虽然换了个地方,但是这房间内的一切布置都还是熟悉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身边的那个人,还是最熟悉的那一个。   伏玉用被子将两个人裹好,侧过身体歪着头看着苍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已经有好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苍临也跟着侧过身来,伸手将伏玉搂在自己怀里,凑过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柔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伏玉弯了唇角,动了动身体,将脸贴在苍临怀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就进入了梦乡。   苍临将脸埋在伏玉肩头,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后背,听着怀里传来的清浅的呼吸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他没有告诉伏玉,他也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一个人躺在这张空荡荡的大床上,陪着他的只有那些永远也回不去的回忆。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苍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伏玉身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苍临鼻息之间,也萦绕在他心头。   所有那些孤苦的夜晚,那些以为痛失所爱的苦痛,那些午夜梦回的哀伤,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从此以后,他会将这个人牢牢地守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会让自己失去。   一路旅途劳顿,加上二人重逢之后总算了结了自己的心事,伏玉又乏又倦,睡的格外的香甜。苍临始终没有什么睡意,就这么一手枕着自己的手臂,一手搂着伏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伏玉。   一直紧闭的窗子突然被推开,带进室内一阵冷风,惊扰了榻上的两个人。苍临的眉头皱了起来,在伏玉的后背又轻轻地拍了拍,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才从床上下来,顺手将床帏拉了下来,才转过头看向敞着的窗子还有站在窗口的景逸,低斥道:“把窗子关上。”   景逸下意识回手将窗子关好,有些好奇地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家殿下怀里搂着个人,还没看清人长什么样子,他家殿下就从床上下来,还挡了个严严实实的。   苍临察觉到他的视线,不满道:“看什么?”   景逸急忙收回视线,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没事,这么说来,殿下是把人接回来了?”   “嗯。”苍临随口应道,目光下意识地往榻上看了一眼,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景逸跟在他身边已久,自然把他表情的变化都看在眼底,更是对榻上那个正睡的安稳的小公子充满了好奇。他知道自家殿下对那个前朝的小皇帝情根深种,还帮着传了不少关于那小公子的消息,也远远地看过几眼,但是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正脸,也不知道这个让他家殿下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苍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顺手倒了杯水递给景逸,才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进来,尤其是休息的时候。”   景逸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小声地回道:“是。”   “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苍临嘱咐完,才终于想起了正事,抬眼看着景逸,问道。   景逸放下茶盏,回道:“是苏大人有消息给您,好像是关于太子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苍临。   苍临接过字条,匆匆看了几眼,嘴角向上翘了翘:“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景逸思索了一下:“那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隔岸观火,按兵不动。”苍临顺手将字条凑近烛火点燃,看着那张字条慢慢地化为灰烬,他抬眼看向景逸,“还有什么事?”   景逸扫量了一下苍临的表情:“苏大人说,他在老地方等您,应该是有些事情要跟您面谈。”   苍临微微挑眉:“什么时候?”   景逸小声道:“现在。”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苍临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让他家殿下离开榻上那人是不可能的事儿。   苍临伸出一根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敲,抬眼看向景逸:“我知道了。”   “啊?”景逸微愣神,“那殿下您……”   “苏大人找我自然是有要事,此事不能耽搁。”苍临起身,拿了外袍穿在身上,掀开床帏,丝毫不顾及此刻景逸就在身边,俯身在熟睡的伏玉脸上印下了一个吻,又重新拉好了床帏,继续说道,“况且,从此以后我们有的是在一起的时间。”   景逸微躬身,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回复。苍临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又朝着景逸嘱咐道:“找个牢靠的人守着,别让任何人打扰他,你们也别惊扰他。”   景逸应声:“是,殿下。”   苍临朝着他翘了一下唇角,轻轻点了点头,起身朝外走去。   伏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是昏暗的一片,一时之间居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扭过头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枕头,总算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掀开床帏,口中懒洋洋地唤道:“苍临。”   还没等他等到回应,就看见坐在书案前那个年轻男人,他随手从床边拿过外袍披在自己身上,朝着那个男人勾了一下唇角:“好久不见啊,荀大人。”   荀成抬了抬下颌,冲着伏玉挑了挑眉:“臣是不是应该给陛下请个安?”   伏玉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吞吞地喝了一口:“你那个陛下现在正躺在前朝皇陵里呢,我可不是。倒是荀大人可是名正言顺的当今皇帝跟前的红人啊。”   荀成摆了摆手:“不敢当,不过要是苍临再争口气,我倒是有可能成为下任陛下眼前的红人。”   伏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苍临倒是确实要努努力了。”他放下手里的水杯,目光从房间里漫不经心地扫过,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嗯,苍临人呢?”   荀成翘着腿靠在椅上,唇畔带着笑:“晋王殿下自然是忙的很,只传了消息让人来照看你,大家都忙着,也就我这一个闲人只好按着殿下的吩咐来了。”   伏玉挑了挑眉:“那晋王殿下是忙什么去了呢?”   荀成晃了晃头:“谁知道呢,说不定,找人谈谈心什么的。” 第七十八章   “谈心?苍临确实是挺喜欢跟人谈心的。”伏玉微微挑了挑眉, 唇边突然就带上了一点笑, 双手撑在书案上, 伸过头去朝着荀成道,“这么说起来,当年在宫里, 苍临总是三更半夜地起床天亮了才回来,也是跟荀大人谈心吧?”   荀成正勾着唇角喝水,听见伏玉这话直接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 伏玉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举动一般, 向后退了几步,避免了自己被喷一脸口水的可能。他转过身, 在一旁的椅上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荀成。   荀成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忍不住朝着伏玉看了一眼,就看见伏玉唇边噙着笑意, 还顺手捏了一颗蜜饯塞到自己嘴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看起来丝毫没有把荀成刚刚说的话放在心上。   荀成靠回椅上, 抬眼打量着伏玉:“你就不信我说的?毕竟你们也两年多的时间没见了, 你远在江南,可能没听说过都城的传言,都城里可是人人都知道晋王殿下好男风,光是府里就养着两个小倌,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个相好的呢。”   “哦, 这样啊。”伏玉随口吐掉口中的蜜饯核,起身走到荀成身边,突然就伸出一根手指挑起荀成的下颌,“那我倒是觉得苍临的眼光不怎么好,我虽然没见过那两个小倌,但想来在姿色上是赶不上荀大人的,我要是苍临,就想方设法地把荀大人的收了,好歹也是相识多年,也算得上自己人,更贴心一点不是吗?”   荀成脑海里下意识地就出现了自己被苍临收了的场景,连忙晃了晃脑袋,把那个念头驱逐出去,朝着伏玉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牙尖嘴利。”   “那是因为先前在荀大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伏玉弯唇,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指,回到自己刚刚的位置坐了下来,“荀大人又怎么会浪费时间关注一个小废物呢?”   伏玉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先前荀成自然是没把伏玉放在眼里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个外表看起来有些胆怯懦弱的小皇帝并没有表面那般没用,更重要的是,他跟苍临居然会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不过话既然说到这儿了,荀成也不再存心逗他,他起身伸了伸胳膊,走到伏玉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顺手也拿了颗蜜饯,朝着伏玉抬了抬下颌:“你跟苍临,就这么和好了?”   伏玉笑了起来顺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我们两个虽然说起来还算年轻,但是错过这两年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他弯了一下唇,“人活在世,最重要的是要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很清楚。”   荀成看了他一会,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小年纪,倒是活的通透。我算是放了心了,你都不知道这两年苍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直到确定你还活着,我才不用天天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伏玉朝着荀成看了一眼,,唇边慢慢浮现出笑意:“那你是不是要谢谢我?”   荀成看着他正要说话,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先朝着伏玉露出一抹淡笑,视线偏转,便看见了旁边的荀成,眼底带着分明的惊诧:“你怎么在这儿?”   荀成:“……”   苍临语气里的嫌弃实在是太过明显,荀成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就听见苍临又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你们两个刚刚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荀成微挑眉,正想着要怎么回答,就听见伏玉云淡风轻地开口:“聊聊晋王的风流史,比如说,晋王的那两个小倌。”   苍临眉头皱了起来,转头瞪了荀成一眼,回过头朝着伏玉道:“怎么什么人说的话你都相信?”说着,他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了一下伏玉的脸,“睡了一下午了,饿不饿,我让他们送点吃的过来?”   伏玉嘴角上扬,转过头朝着一旁的荀成看了一眼,荀成故意咳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   苍临回手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掉,这才转头看向荀成:“荀大人还有事儿吗?没事我就送客了。”   荀成挑眉:“晋王殿下,以前我来你这儿的时候,你可是都留我吃饭的。你这算不算是只问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苍临唇角扬起:“跟伏玉比起来,有谁能算得上旧人?”说完,他径直走到房门口,将门推开,“那就不送了荀大人?哦对了,我刚见了苏大人,听说苏先生又感染了风寒在府里养着呢。”   听见苏和的名字荀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他皱了皱眉:“要不说是文弱书生,每年入了秋总要病一场。”说完挥了挥手,“走了。”   苍临勾起唇角:“不送。”   荀成的身影很快地消失,伏玉顺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望了一眼,微挑眉:“天都黑了,我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你干嘛去了”   苍临顺手将他搂在怀里,将下颌压在他肩头,满足地舒了口气:“太子那边有所动作,苏大人那边要跟我详谈此事。为了避讳太子他们的耳目,我跟苏大人其实很少见面,难得他要见我,所以我也只好留你一个人在府里。”   伏玉抬眼上下扫量苍临,不满道:“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被人骗,我居然还信了你信上的理由,生怕你吃亏,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苍临将他按坐在椅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虽然哄你回来的理由是假的,但是朝中的局势对我来说确实并没有那么明朗。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安心。”   伏玉伸手揉了揉他的脸,他刚刚本来也是随口一提,并不是真的在意此事,思索了一下刚刚苍临的话,问道:“太子那边,究竟有什么动作?”   苍临嘴角慢慢地勾起,露出一抹明显带着嘲讽的笑意:“太子仁孝,想其父之所想。”   “什么?”伏玉诧异。   苍临站起身,低声道:“太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绝世美女,打算进献给当今圣上。”   伏玉明显一愣,慢慢睁大了眼:“太子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美人计。”苍临嘴角慢慢翘了起来,“贺鸿仪现在坐拥天下,看起来与两个儿子关系不错,但不管是贺赭齐还是贺殷治都清楚,贺鸿仪此人有多冷血,很难有人取得他的信任。更何况,当初贺夫人虽然是死在陈太后手里,但其实是间接因为贺鸿仪而死。贺赭齐兄弟当时就在城楼下,亲眼看见他们的父亲是如何冷漠,难道对他就一点隔阂没有?贺鸿仪也清楚这件事,所以对两个儿子也充满了戒备。所以贺赭齐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想用这种办法,在贺鸿仪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   “更何况,反正贺鸿仪每日对后宫宠幸不断,贺赭齐他们就算百般防备,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万一再让哪个有野心的妃子怀了子嗣,那麻烦可就大了。与其这样,就不如送一个听话的人,最好能够专宠后宫,也可断绝这种可能。”   伏玉听苍临把话说完,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哼:“太子倒是打的好主意,我还是第一次见往自己亲爹床上送人的孝顺儿子,那楚王那里呢?太子既然已经采取了动作,楚王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苍临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楚王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回过身,挨着伏玉坐了下来,及其自然地将伏玉的手拉了过来,十指交握,“算了,先不说这些,刚问你呢,晚膳想吃什么?”   伏玉皱着眉思索了一会,晃了晃头:“就按着你平日吃的正常做就是了。”他抬起自己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颌,“你刚刚说苏先生又感染了风寒?”   “我随口说给荀成听的,苏先生好的很,整日里陪着他那个妹妹,乐不思蜀的很。”苍临笑着起身,走到门外吩咐管事准备晚膳。   伏玉半趴在桌上,眼底是明显的疑惑:“荀成跟苏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临回过头看他,摇了摇头:“荀成那个人在这种事上问不出一句真话,反正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交情,后来时不时约着一起吃饭,一起去茶楼听书喝茶,前段时间荀成还带苏先生去城外骑马打猎,关系好的很。”   伏玉想了想,坐直了身子:“苏先生生性冷淡,在朝中也极少有交好的人,能跟荀成这样也好,好歹不用整日闷在府里看书写字。”他伸手在桌上敲了几下,抬眼看向苍临,“我给苏先生的信都到了你这里,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消息,过几日有空,我想见见他。” 第七十九章   按着伏玉的要求, 晚膳就清淡的多, 上好的粳米煮的粥, 配上几道清爽的小菜,还有几种精致的糕点。虽然算不上丰盛,但其实却很废心思。但伏玉只吃了小半碗粥, 便没有了什么食欲,索性放下了碗筷,撑着下颌专注地看着苍临吃饭。   苍临顺手将他吃了一半的粥碗端了过来, 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不是说离了宫要过好日子, 逍遥自在吗,走之前胃口还好好的, 现在变成这副样子。”   伏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这不是一路旅途劳顿还没调整过来吗,我在江南的时候吃的还挺多的。所以过几天就好啦。”   苍临抬眼看他, 刚刚明明是责怪,眼底却分明带着宠溺。他伸出大手, 覆在伏玉的手上,在自己刚刚敲过的地方揉了几下,这才起身, 到门外对着管事吩咐了几句, 又重新关好了门。   伏玉坐在桌边微微有些好奇,看着他又重新坐了下来,忍不住问道:“你干嘛去了?”   苍临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让他送点东西进来。”   “什么东西?”说话间伏玉已经懒洋洋地半趴在桌上了,他歪着头, 有些好奇的问道。   苍临抬手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随口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苍临这么说起来,反而勾起了伏玉的好奇心,他从桌边起来,走到房门口,将门打开探头朝外张望。苍临抬眼望见微微皱眉:“晚间风凉。”   “哦。”伏玉将门关上,在房里转了一圈,索性在门口蹲了下来。刚刚吃饱喝足的小黑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挨着伏玉蹲了下来。伏玉一边伸手漫不经心地揉着小黑的羽毛,一边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朝外张望。   苍临抬眼将他这幅样子都收入眼底,唇角忍不住翘了翘,觉得这种时候的伏玉格外的可爱,索性饭也不吃了,就这么打量着伏玉。   过了一会,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跟着有人轻轻叩响房门,管事的声音想起:“殿下……”   话音未落,伏玉已经跳了起来,将房门猛地拉开。他动作太迅速,将正窝在它身边的小黑吓了一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扑扇着翅膀奔到苍临脚下。   站在门外的管事无论如何没想到打开门会是这副鸡飞狗跳的场景,愣了愣神才想起来开口:“小公子。”   伏玉低头就看见管事手里提着的篮子,伸手接了过来:“给我就好啦,你辛苦啦。”   管事转过头看向苍临,见他点了点头,才应声:“都是应该的。”说完向后退了几步,还体贴地帮两个人关上了房门。   伏玉拎着篮子转过身,就看见苍临正抬手遮着自己的半张脸,但是弯着的眼角却暴露出他此刻的情绪,而刚刚受到惊吓炸了毛的小黑正蜷在他腿上,小脑袋埋在羽翼下,似乎在伪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伏玉将篮子扔到桌上,伸手指了指苍临:“不要遮了,我在这个角度都能看见你的牙了。”   苍临这才将手放了下来,但对上伏玉的脸还是忍不住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直到伏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伸手在苍临头上拍了一下,苍临才勉强止住笑意,将怀里的小黑抱了起来,递向伏玉:“你还是先安慰一下小黑吧。”   伏玉将小黑抱了过来,一边替它顺毛,一边朝着苍临抱怨道:“你还笑,要不是你故意吊着我好奇,我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苍临起身,伸手将那竹篮打开,推到伏玉眼前:“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所以我才没说。”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几个红薯正躺在那竹筐里,面上的表情不由怔了怔,抬眼有些惊诧地看了苍临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那红薯,唇角慢慢漾出笑纹,温声道:“好歹都是个皇子了,还喜欢吃这种东西。”   苍临唇边带着笑,看向伏玉的目光却很温柔:“我怎么记得这是某个皇帝当年亲手烤给我吃的?”   伏玉把顺了毛的小黑放回地上,顺手拿了一个红薯,抬眼看向苍临:“说起来我这个皇帝当的倒是也够寒酸的,你跟着我在宫里那几年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会对一个烤红薯念念不忘。”   “我是对你念念不忘。”苍临从他手里将红薯接了过来,“正好过去烤烤火,今天我烤给你吃。”   伏玉眉眼带笑:“好。”   伏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有当皇帝的命,今日苍临给他准备了那么多美食佳肴,他都没有什么食欲,此刻却紧盯着炭火里还没烤好的红薯,脑海里已经想到把它们挖出来,剥开皮露出黄澄澄的内瓤的样子,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苍临失笑,起身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先喝杯茶,红薯一会就好了。”   “我知道呀,”伏玉小声嘟囔,“也不看看当初是谁教的你烤红薯?”   苍临弯唇:“你教给我的东西我都记着呢。”   伏玉抬起头,将视线从炭盆转向苍临被炭火映的发红的脸,突然轻声问道:“苍临,当初你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   苍临正拿东西拨炭火,听见伏玉的话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伏玉轻轻摇了摇头,一双眼分外明亮:“我先前没想过那么多,但是今日闲来无事的时候想想,如果是我……我大概受不了。我没法想象你到底是靠着什么熬过这么多年。”   苍临抬头,看见伏玉的眼底微微发红,顺手将他的头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安抚性地摸了摸伏玉的脸:“当时是很难过,但是有了今日,其他的那些都不重要了。就像你不再怪我当日的欺瞒,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愧对我。虽然分开的时间很可惜,但还好我们都还活着,并且能够互相体谅,互相依靠,并且因为失去过,才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以后可以共度,那过去的那一丁点的痛楚,就没什么关系。”   伏玉抬起头看着他,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苍临的眼底,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苍临的脸,低声道:“我都明白,只是,我一想到曾经让你那么难过,就会忍不住心疼。”   苍临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轻声道:“你回来了我就不会再难过了。”   伏玉一只手环过苍临的颈项,慢慢地凑了凑,将自己的唇覆在苍临唇上,苍临慢慢地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而环住了伏玉的腰,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亲吻。   别人在苍临这个年纪大多都已经娶妻生子,就像太子与楚王比苍临并没有大上几岁,却都已经妻妾成群,也各自有了子嗣,却唯独苍临始终不通人事,早些年的时候他年纪小,并没有想这么多,后来出了变故,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皇陵里那个空空的棺椁之上,对伏玉的更多都是深情,而现在,这人回来了,搂在自己怀里,苍临才慢慢地察觉到自己对这人更多的渴望。   但他并不善此道,怀里的那个人虽然名义上娶过妻,但其实更是一无所知,两个人所有的亲近全靠着本能的摸索与试探,却一时不成章法。   伏玉感觉自己全部地意识都要被这个吻抽离,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而在这种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掌顺着衣襟探了进去,带给了伏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伏玉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感觉自己的气息越来越薄弱,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苍临,才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亲吻,苍临也终于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伏玉靠在苍临怀里,面色微红,止不住的喘息,苍临在这种时候突然伸出拇指轻轻地蹭了蹭伏玉的嘴角,伏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原来只是微红的脸变得爆红,他抬手挥开苍临的手,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炭盆:“那个,我的红薯别烤焦了。”   苍临一愣,随即失笑,他将头埋在伏玉颈间笑了半晌才终于停下来,捡起刚刚被自己丢下的木棍,在炭火里拨了拨:“再等等就好了。”   伏玉看见他的脸,从心底涌起一种少有的羞意,他状似不经意地站了起来,对上苍临有些诧异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茶没了,我再去倒。”   苍临看了一眼,指了指自己手边的茶壶:“壶不是在这儿吗?”   伏玉瞪了那茶壶一眼,索性道:“这里太热了,我去那边凉快一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好好的烤红薯,不要过来。”   苍临抬眼看他,眼带笑意:“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苍临同学,依照你的年纪来看,你有可能成为我文下,嗯,活儿最不好的一位,不知你有何感想。   苍临:日子长着呢。 第八十章   自打伏玉回来之后, 苍临整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除了每日早朝或者朝中其他比较正式的场合, 苍临与伏玉几乎形影不离,并且一反常态不再整日待在府里,不是去茶馆听书, 就是去城外骑马,二人亲亲蜜蜜,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因此没过多久, 晋王又多了一个新宠, 并且整日带在身边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便又传遍了都城。比起表面上不好声色, 谦恭谨慎的太子还有虽然看似骄纵但精明强干的楚王,沉迷男色的晋王颇受非议。   但不管传言如何, 也不管这些话还会落入什么人眼里,作为当事人, 苍临却并不怎么在意,别说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就算不是, 所谓的人言可畏对他来说也并不存在。他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隐藏, 将来不管他走到哪个位置,他都会让伏玉牢牢地站在自己的身侧。   这么想着,苍临忍不住侧过头朝着伏玉看了一眼,伏玉一手撑着下颌,专注地盯着台下的说书先生, 苍临只看着他的侧脸便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将伏玉的手拉了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伏玉终于被他这细小的举动分散了注意力,扭过头看向苍临,唇边带着笑意:“你怎么这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先生说的前朝战神的故事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苍临弯了唇角,朝着那说书先生看了一眼:“这段书我不说倒背如流,讲给你听是没什么问题的。”   伏玉随手抓了一把瓜子,朝着苍临道:“那你怎么今日又要带我过来?”   苍临还没等说话,突然听见雅间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不由勾了勾唇角,“你拉开门就知道了。”   伏玉瞪了苍临一眼,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立刻就起身拉开了雅间的门,跟着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惊道:“苏先生!”   苏和面上带着浅笑,他朝着伏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肩膀,进到雅间里,而在他身后,荀成已经顺手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也隔绝了各种各样的目光。   伏玉那日提过要见苏和之后,苍临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因为要掩饰他与苏坤直接的联系,苍临私下里与苏和也并没有过多的联系,所以苍临带着伏玉在茶楼露了几次面,才让荀成将苏和带了过来,让这次碰面变成了一次偶然相遇。   伏玉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苍临,其实也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苏和。虽然后期的时候他们通了书信,但是路途遥远,书信缓慢,最重要的是,从今年年后至今的书信都被苍临掉了包。所以此刻终于见到苏和,伏玉先是惊讶,之后更是欣喜,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突然就上前一把抱住了苏和。   苏和素来性格内敛,被伏玉的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唇角,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后背,轻声道:“居然胆子这么大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伏玉慢慢地放开手,下意识地就转过头朝着苍临看了一眼,苍临朝着他露出笑容,再转过头对上苏和看过来的目光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朝着苏和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偷换你们二人之间的书信一事是我的错,还请先生谅解。”   苏和微挑眉:“怎敢受晋王殿下如此大礼。”   另一边荀成已经自顾在桌前坐了下来,抓了一把瓜子边吃边看着这仨人,听见苏和的话笑了起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本来就是他的错,他认错才施礼,你又有什么受不得的?”   苏和朝他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一眼苍临,最后又看了看站在他面前时不时拿着目光偷偷看苍临的伏玉,忍不住摇了摇头,最终露出一点笑意:“罢了,当日毕竟是我跟伏玉一起设下那个局,欺瞒你这么久,你们之间现在误会都已经解除了,我终归是一个旁人,又哪有那么多的抱怨,大家都做过那么一点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过是为了各自的目的。谁又怪得了谁?”   说完他朝着苍临点了点头:“我今日是来见伏玉的,也就不管什么尊卑礼节了。”   苍临应道:“早就应该如此。当日我跟伏玉二人在宫里处境艰难,却只有先生丝毫不在意,以真心相待,将自己所学尽悉传授,才有了苍临的今日。虽然当年先生帮着伏玉离开宫里,但其实依着当时的局势,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要不是先生,仅凭我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了他周全。所以在我们二人心中,先生既是师长,更是良友。”   苍临这番话说的真切,苏和的表情也有些动容,他看了苍临一会,最终开口道:“我知道你与我父亲在酝酿着成就大事,在这种事上我并不擅长,但我能看得出来我父亲是真的看好你,如果将来你们真的能够成功,我只希望你还能记得当日我教给你的东西,成为一个真正为这天下苍生的明君。”   苍临认认真真地又施了一礼:“先生教诲,苍临铭记在心。”   话已至此,过往的所有误会也都解决,伏玉也跟着松了口气,朝着苍临眨了眨眼,顺手拉过苏和在桌边坐了下来,一面替他斟茶,一面问道:“先生近来可还好?”   苏和点头:“一切安好。倒是你,如此突兀的回了都城,程老先生那里,可有人照料?”   伏玉点头:“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也都乐于助人,我出门前托了邻居帮忙照顾忠叔,等过段时间我会回去看他,直到都城的事情都了结,再问问忠叔是不是愿意回来。”   “那就好。”苏和道,“江南的景致不错,也适合人居住,当年我游学的时候到过那里,也小住过一段时间。”   伏玉还没回答,荀成倒是先插了嘴:“既然这样,等明年开春没什么事,你陪我到江南玩一圈,如何?”   苏和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就对上伏玉一双分明带着好奇的大眼睛,不由清了清嗓子:“既然是明年开春,那就不如到时候再商议。翰林院虽然是个闲处,但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地方。”   荀成“啧”了一声,脸上是分明的不屑:“你们翰林院那两个老不……”话说了一半,他扫量了一下苏和的脸色,结巴了一下,继续道,“老……头子,每天就知道关起门来看书,然后替皇帝写一堆咬文嚼字的诏书。你若答应我,我到时候自会去打招呼。”   苏和没应声,只是抬眼淡淡地看着荀成,荀成对上他的目光不由轻咳了一声:“那到时再议也可,到时再议。”   伏玉当年住在长乐宫,一直以为荀成是陈原的手下,对此人或多或少有些讨厌,现在因为苍临的关系对荀成的印象好了不少,但在他记忆里这人一直都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跟苏先生的相处模式倒是有几分不太一样。伏玉看了一会,便忍不住转头去看苍临,苍临只是勾了一下唇角,顺手拿起茶壶给伏玉斟了茶,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伏玉明白苍临的意思,苏和的事他也不好多问,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顺着又与苏和聊起了别的。他们许久未见,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今日毕竟是在外面,人多眼杂,久了总会惹人怀疑,到楼下那说书先生故事终了,苍临便站起身来,朝着荀成点了点头,转向苏和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苏和点头,看着苍临回头拿起放在一边的裘衣,裹在伏玉身上,然后自己才围上斗篷,牵着伏玉的手向外走去,眼角眉梢都是少有的温柔,与上次他见到的那个苍临判若两人。就好像伏玉回来之后在他的生命之中重新注入了一股生机,让苍临重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意义。   不过还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呢。苏和忍不住感叹,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成为了对方生命之中的不可或缺。   苍临牵着伏玉出了茶楼的门,已是深秋,天气微凉,但伏玉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也不觉得冷,他看了一眼茶楼门口的马车,朝着苍临道:“反正这到你府里也不算远,我们就不如慢慢地走回去。”   苍临弯唇,转头吩咐那车夫先回去,就牵着伏玉的手朝着晋王府的方向缓缓地走去。一路上人来人往,都脚步匆匆,却唯有他们二人步履缓慢,脚步踏实。   不知道走了多远,伏玉突然就顿住了脚步,苍临微微诧异地看向他,就见伏玉伸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个地方,苍临顺着看过去,才想起那是他们第一次逃出宫的时候藏身的地方,从那条巷子里进去,在最深处,就是那间破旧的,却残留着他们最初的记忆的屋子。 第八十一章   他们在那个小房间里住了不过两日, 却留存了太多的记忆。那时候他们初相识, 为了自保对对方充满了戒备, 互相试探之后又不得不尝试去信任彼此。也是从那时起他们两个的人生牵绊在一起,直至今日。   苍临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回道伏玉脸上, 从那双总是亮闪闪的眼里看出了与自己一样的怀念,便翘了翘唇:“一起去看看?”   伏玉晃了晃两个人紧紧牵着的手,唇边绽放的是苍临最为熟悉的笑:“好啊。”   当年伏玉觉得这巷子又深又绕, 难走的很, 当初还是小小年纪的苍临将他一路带到了这里,他才能在城外度过那个虽然有些惨淡但又有点温馨的新年。几年过去, 这小巷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在伏玉脑海之中的印象却变得清晰起来。当日记忆里那条弯弯绕绕的小巷逐渐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伏玉干脆拖着苍临的手在前面带起路来。   苍临嘴角噙着笑意,由着他在前面扯着自己, 在小巷里转来转去之后,终于在一间熟悉的小院跟前停了下来。伏玉满脸愉悦地转头看苍临,双眼闪着光, 整个人都格外的耀眼。苍临忍不住低下头凑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 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居然还记得。”   伏玉笑的温柔:“我不光记得这里,我还记得当时你的样子,明明很防备我,但是又非要跟在我身边,别扭到不行。”说到这, 他抬眼看着苍临,弯了弯唇,“现在想起来,倒是很可爱。”   苍临听见这种评价忍不住挑了挑眉,但终于还是扬了扬唇角:“赶明儿我让他们过来问问这房子的主人是谁,把它买下来,好歹也是一个念想。到时候接忠叔过来也可以住在这里,也省的都城人多眼杂,被人打扰。”   伏玉没想到他居然会想这么多,眼底多了几分温柔:“好,按你说的就是了。”   苍临伸手摸了摸他被冷风吹的微凉的脸,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苍临将伏玉的手暖在掌心,一边走一边继续道:“还有府里,先前我让人把花园还有其他的各个房里重新修缮了一番,咱们房里一直没做改动,就是想等你回来,明日我将管事叫来,你想改哪里,要添什么东西就都跟他说。”   伏玉侧头看他:“我之前还想问你,堂堂晋王的房里弄的那么简陋,贺鸿仪虽然并不看好你,但也未必会亏待你,怎么就弄成了那副样子?”   “先前不过是一个住处而已,不管弄成什么样子,都只不过是我孤零零一个人,”苍临道,“直到你回来,这里对我来说,才变成了一个家。”   伏玉的目光柔软,用力地回握苍临的手掌。两个人并肩从巷子里走出来,伏玉的目光从周围的路过的房子上扫过,突然开口:“其实我当年离了宫之后没有立刻离开都城。”   苍临一愣,扭过头看他,然后垂下眼帘:“其实也能想象,毕竟贸然出城人多眼杂,说不定又会像当日那样被抓回来了。”   伏玉笑了笑:“其实也不全是,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我服了那假死之药昏迷了三日才苏醒,之后就感染了风寒,就干脆留在这城中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接了忠叔一起出去。苏先生他们就在这城中找了一个地方安置我,每日让人送些吃食药材,但为了不引人注目,大多的时候都是从外面锁上房门,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那空荡老旧的房子里。”   苍临微微皱起眉头,但还是按捺住自己没有说话,听着伏玉继续道:“大概是环境相似,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咱们两个在那个小屋子的那两天,那时候虽然前路未可知,甚至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却并不觉得害怕和孤单。而那时候的我,虽然终于逃出了那个牢笼,虽然打成夙愿,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就好像自己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伏玉顿了顿:“过去的两年其实我一直都这么觉得,而现在,我终于把失去的找了回来,并且,再也不打算放开。”   苍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底满是温柔:“真巧,我也是。”   两个人拉着手站在街口,虽然有些堂而皇之,却并不在意。正说话间,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苍临?”   苍临下意识扭过头,就看见贺殷治带着几个人正站在不远处,便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朝着贺殷治拱了拱手:“二皇兄。”   贺殷治点头视线从他身上转过,落到伏玉脸上,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带着几分玩味:“你倒是好情趣,这大冷的天气站在街口?”   苍临笑:“二皇兄不也是吗?”   贺殷治摆手:“我可没有你这么耐寒,只是刚巧他们说这家酒楼里面有些新鲜玩意,今日得闲刚好来瞧瞧。”他的视线又转回到伏玉身上,“这位就是你最近得的那个新人,我听说宠的很?这么看起来,模样倒是不错,也难怪你如此喜欢。”   苍临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不屑,微微皱眉,但面上也并未表现,只是笑了一下。   贺殷治见他这副态度,对他身边的伏玉似乎又多了几分好奇,干脆上前几步,站到伏玉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伏玉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也没有任何的闪躲,贺殷治打量他,他便打量贺殷治,最终还是贺殷治先收回了视线,朝着苍临道:“就是看起来人并不怎么乖顺,还是应该再调教一下。这么说起来,我记得皇兄不是送了你两个小倌吗,听说是他专门为你寻的,想必要更乖一些,这么快就腻歪了?”   苍临笑了一下:“这个总是不一样的。”   贺殷治挑眉:“看来皇兄的这副心思白费了,原来你喜欢这种的。”   苍临也不回答,只是拱手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二人要回府,也就不耽误二皇兄了。”   贺殷治摆了摆手:“罢了,我们也要走了。”   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伏玉盯着他们的背影,嘴角慢慢地向上的翘了翘,转头牵过苍临的手:“我不知道你那个大皇兄是什么样,要是也是这种货色,我觉得其实也并不难嘛。”   苍临笑:“他们二人都是从小在贺鸿仪身边长大的,心思深的很。贺鸿仪当年在攻城的时候弃满门上下与不顾,由着陈太后动手杀了他们,这兄弟二人当时就在旁边,而城墙上的,是他们的娘亲,他们的兄弟,还有自小看着他们长大,陪着他们胡闹的下人侍从。他们早就明白贺鸿仪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年来却能在他身边上演父子天伦,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弱角色。”   伏玉耸了耸肩膀:“纵然如此,他们最终也不会赢过你的。这天下要的是一个明主,而他们二人都不合适。”   苍临笑了起来:“你就对我这么自信?”   伏玉弯唇:“我是相信你啊,再说,还有我在,我会陪着你,也会帮着你。”说完,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有些认真地说道,“毕竟说起来,也算是我亏欠这天下百姓,我曾经身为人君却并没能帮他们做上什么益事,帮着你坐到那个皇位,也算是我对他们的一个弥补吧。”   苍临看着他,半晌才说道:“你当年的夙愿是逃出那个皇城,如果我坐上那个位置,就意味着你也要跟着我回到那里。”说到这他迟疑了一下,“你会跟着我吧?”   伏玉笑了起来:“我当年想要离开那里是为了过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的生活,不再被人欺侮,能够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而现在,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过上这种生活。”   苍临看着伏玉,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伏玉弯起唇,凑过去亲了亲苍临的唇角,“那好了,我们回家吧。”   家这个字戳中了伏玉的心,先前的近二十年他没有家,而从这个人回到他身边开始,他终于有了家。   两个人一路走到了晋王府门口,伏玉顿住脚步,抬头看着门口的匾额,突然对苍临说道:“我刚刚看着楚王的那副样子,突然就庆幸你并不是贺鸿仪嫡出,不是跟他们那样长大。那些年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才有了这样的,独一无二的你。”   伏玉看着苍临的目光格外的认真,眼底是深深的爱意,苍临对着那样一双眼睛,突然就觉得,自己先前十几年的辛苦如果都是为了碰见这个人的话,那他绝无怨言。他向前迈了一步,将伏玉揽入字怀里,下颌压在他肩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第八十二章   都城的冬天总是要比江南寒冷的, 但今年对伏玉来说却似乎并没有那么难熬。入了冬之后, 他就不再出府门, 整日窝在府里看看书写写字,剩下的大多时间里就是跟每日除了早朝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安排的晋王殿下腻歪着。   说是腻歪,其实两个人的相处跟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苍临虽然表面上不理朝政, 整日沉迷男色,无心正事,但其实回到府里却有许多的事情要解决, 所以大多的时候都是他坐在书案前处理事务, 而伏玉守在炭盆前看着苍临从各处给他寻觅来的各种杂书,志怪小说、民间传闻, 虽然并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书,伏玉却看得津津有味, 苍临也就乐于满足他这个爱好。   炭盆里火烧的正旺,伏玉歪坐在床榻边, 左手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杯热茶,一小碟精致的糕点,还有几碟各种样式的小吃, 伏玉专注地看着书, 时不时地端起茶盏喝上一口,再吃上一块糕点,一副心满意足地样子。   苍临偶尔抬起头来,看见伏玉地这副样子,只觉得从心底里感到踏实, 他不再觉得心底里空落落的,也不再觉得焦躁不安。   伏玉看了一会书,突然感知到有视线集中在自己的脸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抬起头来,翘着唇回视苍临:“你不专心忙你的事,看我干什么?”   苍临索性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伏玉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还顺便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低头往他手里的书册看了一眼:“今天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伏玉往回翻了两页,示意给他看:“讲的是上古神仙的事情,尤其关于这些神仙是怎么得道成仙的。”说到这儿他突然翘了一下唇角,“苍临,你说真的有什么神仙吗?凡人真的能够修炼成仙?”   苍临靠着他的肩膀:“或许有吧,不过毕竟没有人见过,谁知道呢。”   “人不都说当皇帝的都是什么真龙天子,说不定等你当了皇帝就能见到了?”伏玉捏了一块桂花糕塞进苍临嘴里。   苍临皱着眉头吃着甜腻腻的桂花糕,含糊地回道:“你也当了好几年的皇帝,那你见过什么神仙吗?”   “我算什么皇帝。”伏玉嘟囔着给自己喂了一口茶,“顶多算个亡国之君,就算真的有神仙,也不会搭理我这种皇帝。”   苍临支起身子凑过去也喝了一口:“那这样不分善恶好坏的神仙,就算我当了皇帝也没有见的必要。”他喝完了水又靠回伏玉身上,“什么神仙不神仙的,见了又有什么用,靠的不还是自己吗?”   “你就不想知道修仙之法,长生不老吗?”伏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杯壁,“纵观历朝历代,没有几个帝王不想长生不老的吧?你看我那个父皇,若不是想着得道修仙,又怎么会轻信那个国师,最后又筑下了陈原这个恶果?”   “他们坐拥这个天下,享受着无尽的权势与荣耀,慢慢会变得更加贪心,想要变得长生不死,将这些延续下去。”苍临笑了一下,“但是他们在短暂的生命里都不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即使给了他们永生又能如何?与其去相信那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不如活的现实一点,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珍惜自己想守护的人。”   伏玉看着他,眉眼带笑:“难得晋王殿下如此通透。”   “因为我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苍临在他脸上又印下了一个吻,伸了伸胳膊,“好了,休息够了,我继续去忙了。”他顺手把矮几上的东西端走,“这些东西你不要再吃了,   伏玉皱了皱眉头,抬起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苍临,唇边却依旧漾出了笑意。   天气越来越冷,离年关也就越来越近,两个人已经两年没在一起过年,因此对这个新年都多了几分在意。晋王府也一反常态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年货,伏玉也终于不顾严寒迈出了府门,拉着苍临亲自到街上采购甚至连年夜饭的菜式都改了好几遍,整个晋王府都洋溢着一股少有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年终岁尾,各种各样的邀约小聚多了起来,苍临只想着每日与伏玉待在府里,能拒绝的都尽可能的拒绝,但是所谓的家人团聚,父子天伦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其实算起来他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贺鸿仪了,从太子贺赭齐将那个据说是绝世的美女送进宫之后,贺鸿仪在朝政上的心思似乎就淡了不少,入了腊月之后便歇了早朝,众朝臣每日会送奏折入宫,偶尔也会召几位朝臣进宫议事,太子与楚王或许是其中的常客,但苍临肯定不包括在内。   所以苍临也不得不感慨,哪怕到了这种情况,贺鸿仪还有心思来维系他们所谓的父子亲情,倒也实在是有趣的很。   所以即使并不怎么想去,也不舍得在除夕之日离开伏玉进到宫里去配合贺鸿仪父子演那出戏,但也没有办法。因此临近出门的时候,苍临还窝在炭盆前,枕着伏玉的大腿,听他给自己讲前几日刚刚看的志怪故事。   管事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该出门了。”   苍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但依旧枕着伏玉的腿,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还闭着眼睛,一副小憩的样子。伏玉将手里的书扔到一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还不起来,你打算让管事在外面等你多久?”   苍临这才睁开眼,看了伏玉一眼,翻了个身,将脸贴在伏玉身上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凑在伏玉脸上亲了亲:“等我回来吃年夜饭。”   伏玉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回道:“那我可不敢保证,万一殿下沉迷酒色,一时来不及回来,我一个人在府里可不会饿着肚子傻等。”   苍临忍不住失笑:“就你最不吃亏。”   伏玉起身将披风拿了过来替苍临系好,然后凑过去碰了碰他的额头:“快去吧,晋王殿下。”   苍临扣住他的腰不让他退开,微低头吻上他的唇,交换了一个极尽缱绻的亲吻,才舒了一口气:“好了,我现在可以放心的出门了。”   伏玉弯了眼角,按着他的肩膀转身,将他一直推到房门口:“快走吧,不要再让管事等你了。”说完看了一眼苍临的脸色,“早点回来。”   苍临这才满意,嘴角噙着笑意在自己唇上点了点,神气活现地出了门。   管事站在门口看见苍临出来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虽然他知道自家这位殿下在正事的时候还是挺靠谱的,但涉及到跟里面那位相关的时候就不好说了,对比起来进宫赴宴跟在府里跟那位程小公子一起吃年夜饭,自家殿下一定更喜欢后者,但毕竟前者不可推辞。   苍临自然不知道管事心里在想什么,他一面朝着府外走去一面道:“给父皇的贺礼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殿下。”管事道,“还有给其他两位殿下的也都备好,已经送入了马车上。”   “那就好。”苍临点头,“吩咐厨房可以开始准备年夜饭了,等我从宫里回来就开饭。大家也都辛苦了一年,今年照例每个人的月银翻倍。”   “多谢殿下了。”   苍临笑了一下,出了府门,弯腰上了马车。   从晋王府进宫的这条路他几乎每日都走,已经不能再熟悉,却属今年走的最心不甘情不愿。他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小憩。直到车外传来小厮的声音:“殿下,我们到了。”   苍临应了一声,掀开车帘下了车,小厮立刻上前将车里备着的贺礼拿好,跟着苍临一路往明光宫走去。   因为在出门前耽搁了一会,所以今日苍临到的有些晚,进到殿内的时候贺赭齐与贺殷治二人都已经到了,苍临朝着二人打了招呼,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稍候了一会贺鸿仪便走了出来,让苍临有些意外的是,贺鸿仪今日居然是自己来的,并没有带他那位新宠。   显然诧异的不止苍临一位,贺赭齐与贺殷治面上的表情也暴露了他们的惊诧。但很快大家都调整了表情,起身向贺鸿仪行礼问安。   贺鸿仪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笑吟吟地让三个儿子起身,还命内侍给三个儿子封赏,而后开宴。苍临正好奇原因,贺鸿仪便给了他解答。   他高坐在龙椅之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愉悦,而后开口:“今日正值除夕佳节,辞旧迎新,朕正好也有一件好事要与你们兄弟三人分享。”   他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个接一个扫过:“林昭容入宫数月,品行端庄,深得朕心,更重要的是,今日太医来报,她怀有龙嗣已有三月,所以朕决定封其为贵妃,统御后宫。” 第八十三章   苍临没想到贺鸿仪居然要给那个林昭容如此高的的品级, 更未想到的是, 林昭容进宫不过数月, 居然就怀有了龙嗣,这让苍临几乎要怀疑这一切也都在太子的安排之中。但是等他转过头,看见贺赭齐与贺殷治如出一辙的脸色之后, 他心中有便有了考量,贺赭齐与他们所有人一样并不知情。   贺赭齐既然敢送人到贺鸿仪床上,必然是做好了准备, 以防止再凭空多一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威胁出来。可是现在这种事居然还是发生了, 那也就说明他送进宫的那位林昭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听话。   这多少就有些好玩了。   苍临收敛了视线,端起了面前的酒盏, 直接站起身来:“儿臣恭喜父皇。”说完,仰起头一饮而尽。   贺鸿仪大笑, 也端起酒盏,喝了苍临敬的这杯酒, 放下酒盏之后看向其他两个儿子。贺赭齐与贺殷治对视了一眼,也各自端起酒向贺鸿仪敬酒。   可以看得出来贺鸿仪的心情极好,他原本子嗣颇多, 到最后他终于坐上皇位, 却只剩下这三个儿子,虽然太子之位已定,但为人君者无不希望自己子嗣丰盈,子孙满堂绵延世代。   至于其他的三个儿子怎么想,那就不是他会在意的事情了。   等到宴席散的时候, 父子四人都喝了不少的酒,贺鸿仪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三个儿子挥了挥手:“都回去吧。”   内侍急忙上前扶住了贺鸿仪:“陛下,回去休息吗?”   贺鸿仪扶着内侍的胳膊,愣了会神,才晃了晃脑袋:“不,去甘泉宫,朕去看看林昭容。”   内侍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扶着贺鸿仪向外走去。苍临兄弟三人躬身拱手:“儿臣恭送父皇。”   等贺鸿仪走远,兄弟三人才先后站直了身体。苍临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其他两个人:“那臣弟就提前恭祝两位兄长新年如意。”   贺赭齐看了贺殷治一眼,敷衍地朝着苍临点了点头:“也同祝三弟。”   “多谢皇兄。”苍临转头朝着一直没说话的贺殷治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臣弟也就不耽搁了,看样子二位兄长还有话要聊,我府里还有人等着,就先回去了。”   剩下的两个人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不然若是往日他刚刚说的话一定会被他们几近调侃,但很明显他们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甘泉宫林昭容的肚子上,至于这个断袖的便宜弟弟回府有谁等着他们也没心思在意。   苍临恭顺有礼地退出了殿内,唇角慢慢地扬了起来,朝着一直侯在殿外的小厮招了招手:“走吧,这大年夜的,还是回自己府里更好一点。”   小厮有些好奇,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殿下,刚刚是有什么好事吗?”   苍临微微挑眉:“好事?当然有,我马上要多一个弟弟了这还不算是好事?”   “啊?”小厮有些茫然,“弟弟?”他脑子转了转,才清楚他家殿下的弟弟究竟是谁,忍不住惊道,“是这宫里又要有龙嗣了?”   苍临唇角向上扬了扬:“不说这些了,回府吃年夜饭。”   “好的殿下!”   皇城内一片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新年气氛,但这一切对苍临来说都与他无关,他只想尽快地回府,见到伏玉。因此当马车在府门口刚停下,他几乎立刻就掀开了车帘,从车上跃了下来,也不管满脸震惊的车夫跟茫然无措的小厮,像一道旋风一样卷进了府里。   他顾不上理任何人,一路冲到了主院门口,看着从房里映出来的灯光,突然就顿住了脚步,他感觉有盈盈的暖意从房里蔓延出来,唇角忍不住上扬,理了理衣摆,才推开了房门。   伏玉还靠在炭盆前,但是手里的书已经掉在了地上,自己靠在床边打着瞌睡,房门从外面推开的声音也没有惊扰到他,反而是动了动身体,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跟着苍临过来的管事见此场景有些迟疑地看了苍临一眼,苍临朝他摆了摆手:“让厨房准备一下吧。”   管事应声,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还顺手将房门关上。   苍临脱掉披风,换掉了身上沾染着酒意的衣服,又洗了脸,才挨着伏玉坐了下来,伏玉像感知到身边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热源一样,靠在榻上的上半身滚了滚,直接躺到苍临腿上,还顺势搂住了苍临的腰。   苍临先是一愣,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低下头吻了吻伏玉的额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伏玉,醒醒,一起吃年夜饭啦。”   伏玉抬手挥开了苍临捣乱的手,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胡乱地蹭了蹭脸,才看了看苍临:“唔,你回来了?”   苍临搂着他的腰让他坐直了身体:“回来有一会了,你睡得实在是太香了。”   伏玉撇了撇嘴,突然凑近苍临仔细地嗅了嗅:“喝了不少酒嘛,”说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苍临,“还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进宫是有什么好事?你父皇给你赐了个媳妇?”   “以前倒是有过,虽然被我拒绝过几次,但估计还存着这个念头,”苍临唇边带笑,“不过眼下肯定是没有这个心思了,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他那个还没出世的小儿子身上呢。”   “小儿子?”伏玉眯了眯眼,“太子他们兄弟居然能让后宫还怀上龙嗣?”   “岂止,这人还是太子亲自送进去的呢。”苍临歪着头靠在伏玉肩上,“你是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今天的脸色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不是着急回来过年,我还想留下来看看他们兄弟是不是能打一架。”   伏玉看着他那副样子也不由觉得好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你不是从几年前就嚷嚷着比我高了吗,还整天靠在我身上干什么?”   “就是因为高了才靠的舒服嘛。”苍临说着,坐直了身体,歪了歪头,“不信你靠靠我的肩膀,肯定难受的很。”   伏玉瞪了他一眼,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转身爬了起来:“我去灶房看看。”   苍临知道他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也没少四处转悠,像灶房这种地方自然是没少去,毕竟他每日吃的那些糕点零食都是完全符合他的口味,想必跟厨师的关系已经十分熟悉,这个时候想去灶房指不定是有什么小心思,也不阻拦,只是抬手指了指一边的斗篷:“穿好。”   伏玉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苍临没有仔细听都知道他肯定是说自己比忠叔还要唠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捡起被伏玉随手丢在一旁的书册看了起来。   没过一会,房门从外面推开,苍临头也没抬便嘲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外面太冷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听见声音苍临诧异地抬起头,等着还站在门口的荀成:“你怎么来了?”说到这顿了一下,“居然还走门了?”   “不是你说的,从今以后到你这儿不准走窗嘛?”荀成懒洋洋回道,“今天不是除夕嘛,过来看看晋王府有什么好吃的。”   苍临挑眉:“我就不信你府里大过年的没有吃的东西?”   荀成自顾在炭盆前盘腿坐了下来:“一个人吃不是无趣吗,想着你这儿人多,来一起热闹一下。去年过年咱们不是就这么过的嘛,对了,景逸景峰他们两个呢?叫来一起啊。”   苍临无奈:“但是我今年并不是自己,伏玉他……”   “对嘛,伏玉他人呢,今年又多了一个人更热闹嘛。”说着他伸手拿起矮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我发现自打伏玉回来之后,你这府里的茶也好喝多了。”   苍临皱着眉头等着荀成,只想着在伏玉回来之前将荀成打出去是不是来得及,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房门就再次被推开,伏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食盒,身后跟着端着各式菜盘的小厮:“我今日趁你进宫的时候到灶房去包了点饺子,从面到馅,包括刚刚煮都是我一手包办的。”   伏玉话说完,才看见大咧咧坐在那里的荀成,还有苍临已经半黑的脸,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食盒背到身后去:“荀成……什么时候来的?”他舔了舔嘴唇,朝着身后的管事吩咐道,“那给荀大人再准备一副碗筷吧。”   “不用了。”苍临突然站了起来,顺手也拉起了荀成,“荀大人就是来拜个早年,他还有事要忙,就不强留他了。”   荀成:“???”   伏玉捏着食盒进到门里,朝着荀成点了点头:“那就不送荀大人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新年如意。”话落笑吟吟地转过身,“苍临,我们快来吃饺子。”   作者有话要说:  苍临:我贺苍临今天就给你表演一个什么叫兄弟如衣服。 第八十四章   不管荀成乐不乐意, 他还是被送出了门, 苍临还站在门口朝着管事嘱咐道:“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哪道菜做的多一点, 拿食盒给荀大人装好带回去,好歹是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他回去饿着肚子。”   管事恭顺地应道:“是, 殿下。”   荀成原本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身来:“贺苍临!”   苍临还没等开口,正在里面从食盒里把饺子端出来的伏玉先回过头来:“苍临, 苍临, 快关门!”   荀成:“???”   下一刻房门就被关上,隔绝了荀成的视线, 荀成身边只剩下一个恭恭敬敬的老管事:“荀大人,厨房在这边, 这边请。”   房内,伏玉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一眼, 转过头与苍临对视,片刻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伏玉伸手点了点苍临:“你怎么真的关门啊?”   “不是你让我关门的嘛?”苍临唇边还带着笑, 在桌前坐了下来, “谁让他大过年的跑别人家蹭饭,我还让人给他带了东西回去,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伏玉犹豫了一下:“好歹是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在府里肯定是没什么意思才来找你的,结果被你赶了出去, 心里应该是难受的很吧?”   “他难受?”苍临挑眉,“景逸景峰他们之前都是他的左膀右臂,只要他想,这些人随时都会来陪他过年,他就是因为过年苏先生要陪家人,所以才顺便来了趟我这儿。不信我把他叫回来你问问?”   伏玉急忙摇了摇头,挨着苍临坐了下来,夹了一个饺子喂到苍临唇边:“你不要尝尝我包的饺子吗?”   苍临慢慢地张嘴,接过了饺子,一边嚼一边弯起了唇。伏玉看见他这副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样,好吃吗?”   苍临点头,含糊不清地回道:“好吃,你不吃嘛?”   “吃呀。”伏玉弯唇,歪了歪头,看了一眼饺子,又看了看苍临,“你不准备喂我?”   苍临笑弯了眼角,赶紧夹了一个饺子喂给伏玉,伏玉嚼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自己亲手包的饺子更好吃一点。”   “你这话要是被厨房的那几位听见了,接下来就别想再吃的你那些小吃了。”   伏玉晃了晃脑袋,得意的很:“才不会,今天的饺子就是他们教我包的,刚刚煮出来的时候我还专门盛了一小碟给他们尝了尝,他们都说好吃呢。”   “嗯,好吃。”苍临认真道,“这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好吃的饺子。”   “忠叔说,过年新旧交替是一定要吃饺子的,这样新的一年才能顺顺利利,”伏玉道,“我还在里面藏了几个金锞子,要是能吃到……”   他话还未落,苍临捂着嘴吐出来一小块金锭:“是这个?”   伏玉先是一愣,随即弯了眼角:“是啊,我一共才包了三个金锞子,你居然这么快就吃到了。”   “吃到这个会怎么样?”   “终岁大吉。”伏玉凑过去在苍临唇上印下一个吻,“时时平安。”   苍临放下手里的筷子,顺手环住了伏玉的腰,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唇舌相接,几近缱绻。   良久之后,苍临终于结束了这个吻,他与伏玉碰了碰额头,弯唇道:“好了,现在我把好运也分给你了一半,新的一年,你才要平平安安。”   “好。”   苍临起身,将一直温着的酒壶拿了过来,倒在小小的酒盏里:“今日过年了,我们也要一起喝杯酒才是。”   伏玉笑吟吟地接过酒盏:“为什么过年非要喝一杯酒?”   “因为我听人说,大婚之日洞房之前都是要喝合卺酒的。”苍临将自己的酒盏握在手里,目光灼灼,但是从伏玉的角度刚好看的见他通红的耳根。   先前的日子不算,从伏玉回到都城以来,两个人一直同吃同住,晚上宿在一张床上,拥抱亲吻,也愈发的亲近,但不知道是因为二人皆不通此道,却始终没有到最后的亲近。伏玉其实也不太清楚,这最后的亲近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偶尔二人亲热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想要跟面前的这个人融为一体的冲动。   他盯着苍临微微发红的脸,从苍临那双晶亮的眼里看见了分明的期待,还有一丝的忐忑:“好啊,反正当年我跟苏皇后大婚的时候合卺酒也没有喝,今日正好。”   苍临皱了皱眉,不满道:“在这种时候要提这个吗?”   伏玉伸了伸舌头:“那你要不要喝合卺酒了?我端的手臂都酸了。”   苍临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起身,一路将伏玉拉到床榻边坐了下来,在伏玉还茫然的时候,与他手臂相交,目光深邃:“喝了这杯酒之后,就表示你承认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了,从今以后你我二人的人生将永远牵扯在一起,不死不休。”   伏玉用自己手里的酒盏轻轻地碰了碰苍临的:“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说完,他手腕微抬,朝着苍临扬了一下唇角,二人同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空了的酒盏被随手丢到了地上,发出声响,但两个人已经完全顾不上,伏玉已经仰面躺倒在床榻上,苍临虚虚地压在他身上,一双眼底隐隐地发红,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一只手落在伏玉的衣襟上:“合卺酒喝完了,接下来要洞房了,你会不会怕?”   伏玉抬手覆在苍临的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苍临盯着他看了一瞬,终于俯下头来,再次吻上了伏玉的唇。   这个吻比刚刚的那个更加的火热,还残存着一丝的酒味,大概也正是如此,让伏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浑身上下都在发热,起初他还能集中注意力回应苍临的这个吻,再后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模糊,剩下的一切,几乎都靠着一点残存的意念勉强支撑到最后。   苍临的动作还是不怎么熟练,却不像先前那样完全不得章法,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耐心来讨好和引导伏玉,直到两个人完全的融为一体。   苍临毕竟不是天赋异禀,又青涩的很,起初的时候伏玉还感觉十分的不适,但当他睁开眼,看见苍临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脸,从心底涌出了一种深深的满足感。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替苍临擦一擦额头的汗,却被苍临捉住了手腕,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之后十指交握,按在伏玉头顶。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苍临整个人覆在伏玉身上,两个人汗湿的皮肤贴在一起,微微发烫。苍临止住微微的喘息,凑过去腻腻歪歪地又吻了吻伏玉的唇,仰面躺在床上,还不忘了将伏玉揽入自己的怀里。   伏玉的脸贴在苍临胸口,等听见对方有些急促的心跳。他其实已经疲惫的很,但眼前缱绻的气氛却让他一点都不想睡觉,他嘴角扬了扬,微仰头去看苍临的脸:“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什么东西了?”   苍临低下头看着他:“你觉得我需要看什么东西?”   伏玉皱着眉想了一会:“前几天你把景逸叫过来,神神秘秘地吩咐了他什么事,当天下午他又回来给了你一样东西,我本来还想着是什么正事,也没多问,现在想想,肯定是你让他去给你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去了。”   “伏玉。”苍临忍不住道。   伏玉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之中,闻言抬起头:“怎么?”   苍临翻过身,将他重新压在自己身下:“这种时候,就不要再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说完,他又低下头,吻住了伏玉的嘴唇,含含糊糊道,“时候还早,还是再做一点正事吧。”   伏玉想要反驳他,却无从开口,想伸手将他推开,但奈何与这人在身形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最终还是抬手环住了苍临的腰,让自己慢慢地沉沦在苍临的“正事”里。   窗外爆竹声四起,整个都城都笼罩在新年欢天喜地的气氛里,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喜气洋洋。旧一年所有的难过,所有的苦楚,都随着这一晚而烟消云散,等待他们的将是崭新的一切。   外面传来鼓楼击鼓的声音,苍临侧耳听了听,俯下头轻轻地亲了亲伏玉的额头:“子时到了,是新的一年了。伏玉,新的一年要如意安康,更要记得,我们已经是成过亲的了。”   伏玉微微抬头,与苍临贴了贴额头:“那你也要记得才是。”   苍临捉住伏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心口:“牢牢地记着呢,就在这里了。”   伏玉弯了弯眼角,眼底虽然有分明的倦意,却难掩面上的笑意,他将脸贴在苍临的胸口,闭上了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困了,要睡啦。”   苍临面色柔和:“好。” 第八十五章   大周远征三年元朔日, 依例举行祭天大典。这是贺鸿仪自登基以来, 大周举行的第一次祭天大典, 完全依照祖制,流程几近繁琐,等全部流程终于结束之时, 所有人都身心俱疲,贺鸿仪下旨,设宴武英殿, 宴请群臣。   苍临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太子贺赭齐坐在他的上位,正对面是楚王贺殷治。这兄弟二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 不知道是因为这大半日的折腾,还是因为前一日的事情。反观坐在上位的贺鸿仪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好像刚刚的大典没让他感觉到丝毫的疲累。   御膳房为了这场宴席下足了心思,准备了丰盛的佳肴, 一一摆在百官面前,尽管每个人都又累又饿,却没人敢率先下筷。贺鸿仪起身, 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笑吟吟地看着百官:“今日是元朔之日,朕刚好有两个消息要宣布。”   百官纷纷抬头,注视着贺鸿仪,贺鸿仪继续道:“昭容林氏端庄温良,入宫数月即怀有龙嗣, 甚慰朕心,封为贵妃。”   百官无论如何没想到,贺鸿仪居然会宣布这样一个消息。原来朝中的局势都集中在太子与楚王之间,甚至连苍临这个晋王都逐渐被忽视,但是现在又多了个龙嗣,如果也是个皇子,加上一个受宠的母妃,那这朝中的局势究竟会如何,谁又能说的清楚?   苍临微抬头扫了贺鸿仪一眼,贺鸿仪面上还带着笑意,一双眼睛却从百官脸上掠过,将每一个人此刻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半晌之后,他突然开口:“怎么,你们对朕的册封有什么异议?”   百官这才从惊愣之中回过神来,齐齐地开口道:“臣等不敢,陛下圣明。臣等恭喜陛下。”   贺鸿仪的唇角慢慢地向上扬了起来,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盏:“那先喝了这杯酒,朕再宣布下一件事。”说完,手腕抬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众朝臣也不敢犹豫,跟着喝尽了杯中的酒。   贺鸿仪将双手覆在身后,在龙椅之前慢慢地走了几步,缓缓道:“前朝叛臣陈原谋害旧主,占据西南一隅,时日若久必成大患。而我大周开国之后,百姓安居,国力稳定,是时候收回西南了,众卿以为如何?”   朝中很多的文武官员都是从前朝过来的,这些人与陈原曾经同朝为官,在陈原把持朝政之时也曾受过此人的压制,也最是了解此人的狠厉与残忍,将这种人留在西南,将来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周的威胁。依着大周现在的国力,趁着西南还不能成气候,将其了结,倒是确实是明智之举。   只是,若要出征,派谁出征就成了最紧要的问题。大周朝中若论战场经验,论把控大局的能力,甚至出征的胜率,无人赶得上贺鸿仪。但是贺鸿仪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仅仅是收复西南并不值得皇帝亲征,但之后选谁为行军元帅,倒是一件值得考量的事情。   群臣忍不住开始讨论起来,苍临兀自坐的安稳,倒是察觉到自己身边的贺赭齐仿佛跃跃欲试,有些坐不住的感觉,但还没等他开口,对面的贺殷治已经抢先开口:“儿臣自请出征,替父皇收复西南,分担烦忧。”   贺赭齐再也坐不住,也跟着起身:“还是由儿臣率军出征更为合适,毕竟二弟并没有自己率军出征的经验,陈原此人最为狡猾,此战又不容有任何的闪失。儿臣与陈原手下的赵楹曾在河东对峙许久,对此人甚是了解,派儿臣出征的话,胜算更大一些。”   贺鸿仪的嘴唇向上扬了扬:“你二人为父分忧的心思,朕甚是欣慰。”说完,他将目光转向苍临,“苍临,你的二位兄长都自请出征,你又意下如何?”   “儿臣自然也想为父分忧,只是儿臣不比两位兄长,并未在军中历练过,实在不敢自荐。”苍临微低头,回道。   贺鸿仪看了他一眼:“有这个心思总是好的,虽然先前未在军中历练过,但眼下不就是有这么个机会吗?”说完他扫量了一眼太子与楚王,“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自然希望你们都能够成为文武全才,文能治国,武能治军。你们二人从小跟着朕在军中长大,苍临却是从未到过军中,那就不如这次由苍临到军中去历练一下。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对于贺赭齐与贺殷治兄弟二人来说,他们来争取这个机会的最大原因是不希望对方得到这个机会,换为没有什么威胁的苍临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件能够接受的事情。更何况,若是去了西南,只没有一年半载的话很难回来,那朝中又容易劣势,更何况,那个林贵妃现在刚刚得势,又怀了龙嗣,也是不能疏忽。   因此,贺赭齐与贺殷治几乎是立刻达成了共识:“全凭父皇安排。”   贺鸿仪微挑眉,似乎对这兄弟二人的态度满意地很:“那就以晋王苍临为行军元帅,孙乾、武英两位将军为行军总管,率大军十万,待粮草备足即刻出发南下攻打西南。”   苍临愣了一下,而后慢慢地跪倒在地,似乎是并不怎么情愿:“儿臣遵旨。”   孙乾武英两位将军也跟着跪地:“臣等接旨。”   贺鸿仪点了点头:“很好,苍临,你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孙乾、武英两位将军跟着朕征战多年,经验丰富,你势必要足够谦逊,跟着两位将军,勿让朕失望。”   苍临慢慢地抬起头:“儿臣遵旨。”   贺鸿仪拍了拍手:“好了,此事就先这样,今日毕竟是宴席,正事待宴后再议。”说完朝着内侍看了一眼,内侍立刻会意,转身而去。过了一会,几个舞女翩翩而来,大殿之上,丝竹声起,曼舞轻歌,看起来真的是一副君臣之间惬意的宴饮。   等到宴尽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饮了不少的酒,陆陆续续地从武英殿而出,各自回府。苍临也饮了些酒,正向外走去,身后突然传来呼唤:“晋王殿下留步。”   苍临顿住脚步,转过身,看见苏坤缓缓地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讶异:“苏大人,何事?”   苏坤走到苍临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刚刚在朝堂之上听闻殿下要率大军出征,希望殿下能够首战得胜,以免我大周后患。”   苍临面上隐隐地露出几分不耐,但还是勉强应道:“本王明白,多谢苏大人嘱托。”   “老臣年纪大了,又喝了几杯酒,难免唠叨几句,晋王不见怪就好。”说完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晋王还是抓紧回府吧。”   苍临轻轻地握紧自己的手,嘴角勾了一下:“那本王先告辞了。”说完,他一甩衣袍,转身就走。   晋王府的车正候在宫门外,苍临出了门小厮就迎了上来,扶着他上了马车,苍临喝了些酒,又吹了风,觉得头隐隐地发晕:“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戌时。”   苍临前夜与伏玉折腾了大半夜,一大早又被折腾起来参加祭典,还没等歇口气,又进宫参加这宴饮,现在隐隐地觉得有些疲累,挥了挥手:“抓紧回府吧。”   “是,殿下。”   马车摇摇晃晃,苍临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小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我们到了。”   苍临猛地睁开了眼睛,盯着车壁愣了愣神,唇角突然扬了扬,掀开车帘,好像又突然恢复了一般,双目有神,下了马车,自顾进了府门。   自从伏玉来到都城之后,苍临每次在外面应付了朝堂那些遭乱之事,觉得身心疲惫之事,再回到府里,想起有个人在等着自己,就觉得那些疲乏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心底都充满了期待。   怀着这种心情,他推开房门,看见伏玉正靠在床榻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的专注,听见房门响,便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欣喜:“你回来了?”   苍临回手关上房门,将室外的所有寒冷,还有白日里所有的不虞,所有的阴谋诡计全都隔绝在身后,走到他面前,凑过去亲了亲伏玉的脸:“晚膳吃了吗?”   伏玉点头,微微偏了偏头:“你又喝了不少酒?”口中虽然有些嫌弃,但还是伸出手,将苍临有些微凉的手握住,温热的掌心将室内的温度传递到苍临身上,“快过来烤烤火,我让管事煮了醒酒汤,一会就能送过来。”   苍临眼底带笑,挨着伏玉坐了下来,顺势将他揽入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将头贴在伏玉颈间,轻声道:“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伏玉侧过头瞪了他一眼,耳根微微发红,还是硬着头皮道:“好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苍临:我只想回家。 第八十六章   喝了醒酒汤之后, 苍临感觉确实好了不少, 伏玉让人送了温水进来, 自己拎着一条干净的布巾,靠在一旁看着苍临洗脸。   苍临沾湿了脸,随口道:“这几日在府里没事干, 收拾收拾东西吧。”   伏玉将布巾递给他:“怎么,你要送我回江南吗?”   “我要带你去西南。”苍临擦干了脸上的水渍,“今日酒宴之上, 我那个父皇宣布了两个决定, 其一是封林昭容为贵妃,其二便是, 要发兵攻打西南。太子与楚王主动请战,但最终决定, 以我为行军元帅,孙乾, 武英两位将军为行军总管,率大军十万,攻打西南。”   伏玉在炭盆前重新坐了下来, 将下颌压在自己膝盖上, 难得一脸凝重:“太子与楚王都主动请战,贺鸿仪却偏偏派了你出征……”伏玉沉吟道,“太子与楚王的争斗已久,阵势也闹得愈发的大了,却始终没有谁能占据明显的优势, 其实这应该是贺鸿仪预料之中甚至是有意无意地授意下实现的。他正值壮年,并不希望自己任何一个儿子在朝中占据全面的优势,来威胁到自己,更何况,他现在有了新的龙嗣,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多,那继承人的人选也就不那么急着确定。所以就干脆利用你这个没什么用的小儿子来制衡。”   当年在宫中的时候苍临就清楚,伏玉虽然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朝政,但是却不代表他一无所知,相反来说,他对于局势一直通透的很,最关键的是,他能够察觉人心。   苍临挨着伏玉坐了下来,点了点头,“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苏坤趁机交了个字条给我,他的意思跟你想的差不多。”他头上还沾着一点水,歪着头跟伏玉说话的时候,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刚好落到伏玉的手背上。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唇角翘了翘,将手直接伸到苍临眼前轻轻晃了晃,却没料到下一刻苍临就低下头,将唇落在了伏玉的手背上,轻轻地舔掉了那滴水,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眉眼微微上挑,微长的睫毛上翘:“怎么了?”   伏玉只觉得自己脑袋轰地一下,整张脸都热了起来,他原本只是顺便想逗一逗苍临,却没想到反过来被苍临以另一种方式还了回来。如果还是先前,伏玉或许还没有别的感觉,但是昨晚之后,他们经历了更亲密的事情,那些画面还清晰地残存在伏玉的脑海里,苍临这个看随意的动作却让伏玉一下子就回到了前一晚,想起这个人双眼发红,汗滴从额头上滴落,落在自己身上的画面。   伏玉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一时之间居然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还应该继续说些什么,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还没等找回自己的意识,苍临的脸已经凑了过来,慢慢地放大,然后吻上了伏玉的唇。   那是一个格外温柔的吻,极尽耐心,伏玉微闭着眼,手臂环住苍临的脖子,让自己完全沉沦于这个吻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苍临才慢慢放开紧紧搂着伏玉的腰,看着伏玉还有些茫然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嘴角带笑:“我们还说正事儿吗?”   伏玉回过神来,挑着眉瞪了苍临一眼,却并没有什么威慑力。苍临伸出一只手环住伏玉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揽过来:“其实我原本不舍得带你同去西南吃苦,但是,战场局势难料,陈原此人又实在是难以处理,想平定西南只怕不是朝夕的事,我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都城,又不舍得将你送回江南与你分开那么多时日,思来想去,只有把你带在身边,西南条件再艰苦,我总会保护好你。”   苍临将伏玉的一只手握在手里,一边说话一边摩挲着他的手指:“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太过儿女情长了,但我实在是再无法忍受你不在我身边。”   伏玉微微侧过脸,伸出手指点了点苍临的脸:“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苍临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神色之间难得有那么一丁点紧张:“你……不想跟我去西南吗?”   伏玉嘴角扬了一下:“你觉得呢?”   苍临握着伏玉的手紧了紧,听见伏玉缓缓地继续道:“我不知道先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经以为,离开都城,不受人控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回到都城这些日子,却是我此生所经历的最为安逸与踏实的时日,因为在你身边。”   他其实鲜少说这样的话,因此现在突然说出来难得觉得有一些羞涩:“我自幼父母双亡,在宫中受尽屈辱,与忠叔相依为命的长大。我知道忠叔对我很好,却也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老去,会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而直到你出现我才敢确信,直到那一日我回来这都城,我才敢确信,从今以后,这漫漫余生,会有人陪我共渡。”   他看着有些怔楞的苍临,嘴角向上扬了扬:“所以,让我觉得安逸的从来都不是哪个地方,而是你这个人,从此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自从自己设了那个小局,伏玉不远千里专门回到都城,苍临就确认了自己在伏玉心中的地位格外的重要,但偶尔的时候还会觉得隐隐的担忧,他知道伏玉有多厌恶都城,有多讨厌皇城,如果将来有一日自己真的得到了那个位置,伏玉是否还会想要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待在那个空虚无趣的皇城?   而此刻,伏玉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让苍临心中难免觉得动容,他伸出手,将伏玉整个人抱在怀里,下颌压在伏玉肩头,双臂用力地拥紧,恨不得要与怀里这个人完全嵌在一起。   他与伏玉的出身何其的相似,少而孤苦受尽了屈辱,无依无靠,皆以为此生不过如此,却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可以遇见这样一个人,化解他曾经所经受的所有不平与痛楚,让他觉得如果经历过往的种种都是为了遇见他,那实在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   从此以后他活着将不再是为了活下去,他开始充满希望,因为从今以后他度过的每一天都不再是他一个人,有人将会陪着他,尽管他经历过不算短暂的分离,却更察觉到这人的珍贵,让他开始觉得未来可期。   过了不知道多久,苍临才缓缓地开口:“此次前去西南虽然是在我预料之外,并没有准备,但仔细想想,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依着都城现在的局势,从太子与楚王的斗争之中想要占得什么便宜实在是困难,并且少有动作就有可能暴露自己,引起他们的注意。而远去西南,他们二人的眼线无法注意到,我将会有更多的机会来培养自己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能战胜陈原,收复西南,立下军功,那么将来夺嫡之时,我将会又多上几分很重要的筹码。”   伏玉点了点头:“那个孙乾和武英,你先前有过接触吗?”   苍临摇了摇头:“接触的并不多。他们两个一直是我那个父皇的心腹,多年前就跟着他在西北征战,对他忠心耿耿。像现在太子与楚王斗成这副样子,朝中不管是文臣武将都各自站队,却唯有他们两个没有被任何一方拉拢。”   伏玉微微皱了皱眉:“只是不知道没有被拉拢是因为他们对贺鸿仪足够忠心,还是因为他们二人心思够深,也足够耐心,在局势还不明朗之前故意按兵不动。”   苍临点了点头:“等到了西南,与这二人接触之后,再做打算吧。”   伏玉点头,晃了晃脑袋,思绪飘散了一会,忍不住感慨道:“西南……陈原躲去西南已有两三年,不知道那边局势如何,更不知道姑母他们母女现在怎么样。”   苍临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等到了西南之后,我会让景逸他们去打听一下她们母女的消息。不过陈原那个人虽然狠厉,但他对长公主倒也算是情深,在西南虽然不比在都城,但也应该还不错。”   伏玉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犹豫道:“如若要拿下西南,是一定要除掉陈原的,这么说起来,倒也幸好是你去收复西南,这样,姑母她们母女二人,也好歹能落下一个善终。”   苍临应了一声,安慰道:“放心吧,当年长公主待你好歹也算真心,她们母女也是你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我虽然厌恶陈原,但陈原做下的那些事情与她们母女却没有任何关系,我一定会善待她们母女。”   伏玉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我知道。” 第八十七章   大周征和二年春, 以晋王贺苍临为行军元帅, 率大军十万, 赶赴西南。征和帝贺鸿仪是行伍出身,最是擅长行军作战,但这确实晋王贺苍临第一次率军出征, 便为行军元帅,也因此,贺鸿仪专门派了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孙乾与武英两位将军为行军总管, 辅佐晋王, 旨在对西南志在必得。   出征之日,贺鸿仪亲自来到城外, 为大军践行。   苍临骑在马上,身穿一件明光铠, 骑在一匹毛色黝黑的高头大马之上,手中端着酒碗, 对着城墙之上的贺鸿仪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掉转马头,看向站向自己面前的数万大军, 高声道:“不破西南誓不归还!”话落, 仰头喝光了酒碗之中的酒,将酒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三军将士也纷纷举起酒碗,喝光了自己的酒,酒碗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将士们提声高呼的声音响彻云霄。苍临回过头, 朝着贺鸿仪拱手,贺鸿仪在城墙之上微微点了点头,苍临转过头来,朝着大军挥了挥手:“出发!”   三军将士齐声应和,前军先动,后军跟上,踏上了官道,朝着遥远地西南浩荡而去。   这对于苍临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对一直骑着马跟在他身后的伏玉来说,也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刚刚他一直一身普通士兵打扮藏在大军之中,而在他身边,同样换了一身衣服的景逸与景峰一直不动声色地保护着他。直到大军踏上了官道,他才出现在苍临身后。   行军打仗不比往日出行,要整日骑在马上赶路,路途遥远,很是艰苦,苍临虽然也是第一次出征,他毕竟习武多年,身强体壮,相对比起来,伏玉却稍显身子瘦弱,却整日跟随着大军的进度,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不适。   因为从都城到西南路途遥远,大军每日晨起出发,黄昏扎营。苍临虽然是第一次行军,但军中毕竟有两位将军坐镇,所以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所有人各司其职。也正是如此,没有人注意到,在扎营之后,有一个小兵跟着主帅进入了他的营帐。   苍临在人前板着的脸在进入营帐之后就缓了下来,他伸手抓住了伏玉的手,拉着他在床榻前坐了下来:“今天赶了一整日的路,累的很了吧?”   伏玉晃了晃头,唇边漾着浅笑,他拉着苍临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肩上:“不用将我想的那么羸弱,我毕竟是骑着马,还有那么多的人是在步行赶路不是吗?”   尽管伏玉如此说,但是苍临看着他眼底的疲累还是有些心疼,他将伏玉的手握住:“这才只是第一日,依着大军的速度,赶到西南只怕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怕时间久了,你的身体吃不消。”   “只要你在,我就吃得消。”伏玉说着,就打了个呵欠,干脆歪过身子倒在了苍临腿上,“我先睡一会,待会晚饭的时候叫我。”说完就慢慢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大概是累的紧了,还打起了小呼噜,睡得格外的香甜。   苍临低下头,在伏玉额头上落下一个格外疼惜的亲吻,顺手从床上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还没等伏玉睡了多久,帐外便传来了脚步声,苍临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伏玉扶到枕上躺好,又掖好了被角,才绕过屏风走到书案前,刚坐下帐门便被人推开,孙乾与武英二人便走了进来。   苍临当即起身,面上浮现出一点浅笑:“二位将军这个时候过来可是又事要商谈?”   孙乾目光在苍临面上停留了一会,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跟老武两个人是粗人,跟着当今圣上行军打仗多年,也不懂什么礼数,殿下也别见怪。我们是因为先前也没跟殿下接触过,今日得闲便过来与殿下一齐研究一下西南那边的情况,看看殿下可有什么见解。总不能等要到了西南,碰见了敌军,还不知道这仗要怎么打,是吧?”   苍临勾了一下唇:“孙将军说的是。”他转向仍旧抱着手臂站在帐门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也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的武英,“孙将军也请坐。既然到了军中,一切就按军中规矩来办,哪有什么尊卑之分,我也不是什么殿下。行军打仗我是第一次,虽然父皇以我为行军元帅,但我清楚此次出征是要仰仗两位将军的。”   孙乾抬眼朝着武英看去,武英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回到苍临身上:“元帅这么说就客气了,我们二人也不过是仗着年岁老一点,打过的仗多一点。元帅虽然年纪尚浅,但毕竟是陛下的亲子,虎父无犬子,想来等到了疆场之上,几经历练,殿下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这一来一回之间,苍临已经看得出来孙乾与武英二人的脾气秉性,孙乾更为直接,而这个武英的心思更为深一些,孙乾在大多数的时候也是听他的指挥。因此两个人之间武英分明是哪个更难缠的一个,只要搞定了这个人,也就顺带解决了孙乾。   苍临嘴角微微翘了翘:“只希望能在两位将军的帮助下,顺利拿下西南。”说着顺手从台上拿起自己刚刚看过的地图,“那我们就一起商讨一下此次的出征计划吧。”   武英转头看了孙乾一眼,点了点头:“既然元帅有这个心思,那更好不过。”   三人将地图摊开,顺着地图开始针对此次出征计划做了初步的讨论,大多的时候是孙乾在说,武英在补充,苍临等二人都说完,才会简短地谈一下自己的观点,几番下来,苍临能逐渐感觉到武英看向自己的目光渐渐变了。   等到三人的讨论告一段落,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营地间已经燃起了篝火,巡逻的小队从营帐之中穿梭而过。苍临稍微侧过耳,察觉到屏风内传来的轻微声响,他朝着孙乾露出一点笑意:“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两位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   孙乾率先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等咱们到了西南,打了胜仗,我肯定会跟元帅不醉不归。”   苍临听出了他称呼的变化,唇角翘了翘:“就这么说定了。”   武英也跟着起身,朝着苍临点了点头,拉着孙乾出了营帐的门。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苍临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忙绕到屏风后,发现伏玉果然已经醒了,正仰面躺在床榻上,盯着帐顶发呆。   苍临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温柔:“醒了多久了?”   伏玉目光偏转,落在他脸上,而后翻身坐了起来:“在元帅跟两位将军刚刚讨论正事的时候就醒了。”   苍临知道伏玉为什么一个人躺了这么久也不发出声响。刚刚孙乾与武英两个人说是来商讨出征计划,其实也是来试探他这个行军元帅的,如果发觉他是一个废柴,那么今后的战事之中,他们就会架空他,那此战就算得胜,将来也与他这个行军元帅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刚刚的讨论虽然不至于就让这二人高看苍临,但至少在他们心中,苍临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元帅。如果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发现,他帐中还藏着一个人,加上先前他好男风宠信小倌的传言,从此以后,他想取得这二人的信任怕是困难。   刚刚他们二人在试探苍临,苍临未尝不是在试探他们。他们是贺鸿仪的心腹,在军中甚有威信,如果苍临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将来回了都城,那朝中的局势,将会不太一样。   这些苍临明白,伏玉更明白不过。   这么想着,苍临面上的表情更柔软了一些,他低下头与伏玉额头相贴:“折腾了一整日又躺了这么久,早就饿了吧?我让他们送些吃的进来,要不要洗个澡?”   伏玉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殿下,我们在行军呢,你平白就让人送洗澡水进来,将来传出去,只会让人以为你这个晋王骄奢淫逸,贪图享乐。”   苍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让你跟着我去西南,总归还是让你受苦了。”   伏玉勾唇:“那就快让人送点吃的过来吧,吃饱了,就所有的苦都没有了。”   苍临亲了亲他的唇:“好。”   苍临吩咐人送了晚膳,同时还要了一小盆温水,还没等伏玉反应,就褪去了他的鞋袜,将他的双脚浸到水中,自己在床榻前半蹲下来,缓声道:“澡洗不了,泡泡脚总还是好的。”   伏玉微低下头,刚好能看见苍临的发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眼底有些发热。他想起刚刚苍临在那两位将军面前不卑不亢的样子,明明这人已经是可以让人仰视的晋王,现在却蹲在这里,专心地替他洗脚。   伏玉微倾身,在苍临的头顶印下一个吻:“好了,所有的苦楚都值得了。” 第八十八章   从都城到西南,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行了近一个月才终于赶到西南, 暂且驻扎在蜀郡城外进行短暂的休整。蜀郡太守亲自出城迎接, 恭请晋王贺苍临入住太守府,却被苍临拒绝,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因为军务繁忙而拒绝了太守的邀约,与大军一起,驻扎在蜀郡城外。   这一路过来, 苍临几乎是与大军同吃同住, 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皇子和元帅的身份而产生任何的优越感。倒是让军中很多对他一直不看好的人对他产生了很大的改观,这其中, 最明显的就是孙乾与武英两个行军总管。   武英看起来更为内敛,所以他的态度其实并不是十分的明显, 但外向的孙乾的变化就更为直观一些。出征之前他应该听说了不少都城之中关于苍临的传言,跟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这个晋王资质平平, 又一门心思都在养男宠之上不务正业,所以起初面对苍临之时的态度并不怎么客气。但经过接触之后,发现这个晋王似乎要比他所想象的强的多, 加上苍临平日里带人谦逊有礼却又不卑不亢, 商讨军事之时格外认真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却又总是能有自己的观点,最重要的是,他的观点虽然常常出人意料,但是仔细想起来总会有他的道理, 偶尔连武英都忍不住称奇。   孙乾与武英相识多年,对自己的这位老友格外的信任,甚至到了盲从的地步。他察觉到武英对苍临的欣赏,所以自己面对苍临时的态度也就发生了近乎翻天地覆的变化。   而这些所有的变化都被苍临不动声色的看在了眼里。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般,每日不是在帐中看书研究地图,就是到校场之上跟兵士们一起操练比武。连日下来,有心人逐渐发现,不管这位元帅出现在哪里,他身后总会跟着一位身体瘦削,容貌清隽的年轻侍卫。   堂堂行军元帅,身后有一两个侍卫当然不稀奇,只是这个侍卫的面容实在是太过俊美,加上晋王是个断袖的传言,很难不让人多想。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位行军总管居然没有任何的表示,因此军中虽然有些人颇有异议,却始终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风声。   甚至就好像连苍临本人都没有被惊动。   但其实,军中的所有传言苍临都清楚的很,除了景逸与景峰,在军中还有不少他事先安排进去的人,这些人隐藏在军中的各个位置,看起来与普通的士兵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连苍临本人都不可能认出他们来。他们并不会与苍临直接接触,却能在第一时间把军中的所有风吹草动传到苍临耳中。   苍临的目光从手里的字条上扫过,看过之后微微挑了挑眉,随手将那字条扔到一边,才伸手从书案上拿起地图,又低头看了起来。   伏玉刚洗过脸,从屏风后绕了过来,他刚刚陪着苍临去校场上呆了一会,苍临跟几个副将切磋了几轮之后,回转身来非要试试伏玉的功底,与他切磋几招。伏玉早就清楚这人一直以来跟着荀成学武,武艺高强,自己连三脚猫的功夫都算不上肯定不是对手,但对上苍临那双黑亮兴致勃勃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应了战。   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其实伏玉能感觉的到苍临其实是手下留情了的,但奈何两个人实力实在是太过悬殊,最终伏玉滚了满身的泥土,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地回了营帐,反观苍临,倒是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样子。   伏玉顺手从苍临书案上拿过那张字条,匆匆扫过之后,看向苍临,调侃道:“晋王殿下好男风的传闻从都城传到军中,这回怕是又要从军中传回都城了。”   苍临不甚在意的样子:“不过是一些人捕风捉影而已。我自问在军中与你没有任何的逾越,你更是没享着什么特例,一路急行军而来,跟着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我这个行军元帅做的问心无愧,连孙乾与武英二人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我就算好男风又能如何?”   伏玉弯唇看着他,伸手将那字条凑近了烛火:“你是不在意,但是景逸他们每日听着这种传言,倒是急的很。”   “随他们去吧。”苍临道,“今日调查汉阳城的斥候已经回来了,汉阳城中现在有守军四五万,并且加固了城池,由陈原亲自坐镇,意图死守汉阳城。我们现在虽然兵力占优,但汉阳城毕竟易守难攻,如若不想好对策,直接进攻容易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大战在即,一切以战事为重,谁还有心思管这些胡言乱语?等顺利拿下汉阳城,拿下首胜,很多人也就可以闭嘴了。”   伏玉拿起桌上的剪刀,抬手剪了剪烛芯,让烛火变得更亮一点,凑在苍临肩头往地图上看去。汉阳城在蜀郡城西几十里外,是西南与大周最先接壤的地方。想要收复西南,必须要先拿下汉阳城。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原派重兵守在汉阳城,意图死守。   如苍临所说,这种情况下,想要攻下汉阳城实在是不怎么容易。如果仗着兵力的优势强攻虽然有胜算,但也是惨胜。他们此次出征的目标毕竟是整个西南,是想要彻底铲除陈原的势力,如果在汉阳城牺牲太多兵力,那么后续的战事的胜算就要小的多。   所以这第一战,必须十分的谨慎,而且首战只能胜不能败。   两个人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相对无言。两个人先前都未接触过什么战事,一时之间也很难有什么头绪,只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没想起什么对策来。   外面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又暗了下来,苍临放下手中的地图,抬眼看见伏玉微微发红的眼,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回手将地图合上,站起身来:“今日就到这儿吧,在这儿干坐了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等明日上午,我让人请两位行军总管及他们帐下的诸位将军过来一起讨论。”   伏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先前一直以为,行军打仗靠的是武力,现在才觉得,更是靠的是脑子。”说着他敲了敲自己额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挺聪明的,但是现在看看,不过是小聪明而已,私底下的小事上或许能占得一点便宜,这种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却帮不上什么忙了。也怪不得南夏到了我这儿亡了国,我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做得来这种事的人,就算这天下还在我手里,也只会害了这天下的百姓而已。”   苍临走到他身后,抬手替他揉了揉额角,温声道:“南夏亡国的原因你我都清楚,那是从你父辈,甚至祖辈开始一点一点累积下来的问题,到了你坐那个皇位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无法解决了。其实当年就算陈原没有动手,你那个短命的哥哥坐到了这个位置,南夏也同样走不长久了,国运至此,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你又何必归咎于自己身上?”   伏玉向后靠了靠,微仰头对上苍临的视线,一双眼睛里闪着光:“将来若是有人撰写史书,提起我来也不过是一个怯懦无能,甘为傀儡任人摆布的亡国之君而已。也就在你眼里的我永远都是好的。哪怕我一无是处,毫无作为。”   苍临低下头看着那双永远都闪着光芒的眼,忍不住低下头来,落下了一个吻:“将来前朝的史书,我会专门找人撰写,尤其是关于你的部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污蔑你。”   伏玉弯了眼角:“还没登基,倒是有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帝王气度,只不过放在这种事上,只会让人诟病而已。”   “那就诟病吧,正好你是怯懦无能的亡国之君,我是昏聩不明的昏君,百年之后咱们两个都不在了,也总会有人把咱们两个放在一起提起来,那倒也不错。”苍临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至于我自己,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就够了。”   伏玉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苍临还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坐直了身体,慢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那就身后事身后再说吧,如果你堂堂正正为人都不在意那些,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他凑过去在苍临脸上落下一个吻,“该巡夜了,我陪你一起在营中转转。”   苍临抬眼,发现刚刚残存在伏玉眼底的那一丁点的阴霾已经完全的散去,一直以来好像都是这样,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一直在意,不管是过去的遗憾还是对将来的担忧,因为他一直都清清楚楚地活在现在。   苍临伸手勾了勾伏玉的手指,宽大的袍袖将二人的手遮在里面:“走吧,一起巡夜。” 第八十九章   大军抵达西南已有几日, 却迟迟没有动作, 汉阳城就在几十里外, 城内守军不过几万,想要将其拿下却也是困难至极。不仅苍临觉得难,即使对孙乾与武英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 也是个极大的难题。对于死守的城池,想要拿下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攻, 这意味着大量的牺牲,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牺牲之后, 也不能保证能全胜;另一办法就是围,十万大军将汉阳城团团围住, 断绝城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也断绝他们的粮草跟补给, 直到他们再也撑不住。   仔细算起来这两种办法都算不得上策,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有效办法,在尝试攻城果然遭到了剧烈的抵抗之后, 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围城这个办法。   而选择了围城就意味着一个字, 熬。   被围在城中的人在煎熬,守在城外的人也在煎熬。熬到其中的任何一方粮草补给再也撑不下去,又或者哪一方找到了制敌的办法,彻底地终结这场战争。   苍临掀开帐帘,看见伏玉背负着双手站在地图前, 目光紧紧地锁在地图上,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伏玉转过身来,顺手从苍临手里接过了刚刚摘下来的头盔:“怎么样?”   苍临随意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摇了摇头:“陈原当日率守军进入汉阳城之后,应该就做了死守的准备,连着几日下来也不见有任何的动静,想必城中粮草充足,陈原觉得他跟我们耗的起。”   伏玉应了一声,转过头又看向地图,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的样子。苍临褪去了身上的甲胄,站到伏玉身后:“我出去的时候,你就在这儿盯着这张地图,到现在都快两个时辰了,也不歇歇?”   伏玉向后动了动,准确地将自己靠在苍临肩上:“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攻不下汉阳城,为什么不把他们从汉阳城中引出来?”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一个位置,“河池关与西里国接壤,一直是西南的一道重要的关隘,同时他的位置距离西南的其他城池要相对较远,只离汉阳城更近一些。如果河池关受到攻击,能给它援助的,只有汉阳城。”   苍临微皱着眉头盯着地图上的那几个位置,面上的表情十分的凝重,他的手指从刚刚伏玉指过的几个地方划过:“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汉阳城,改为攻打河池关?”   伏玉轻轻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利用河池关,将汉阳城里的人引出来。”   苍临将视线从伏玉脸上转回到地图上,眉头微微挑起:“但如若汉阳城的援军赶过来,极有可能与河池关中的人里应外合,局势反而会对我们不利。”   “那我们就不让那个汉阳城的援军抵达河池关。”伏玉勾了一下唇,一双眼睛仿佛闪着光芒一般,分外明亮。   苍临对上那双眼,突然就觉得豁然开朗,伸手将伏玉拉了过来,在他前额印下一个吻:“我现在就去召集行军总管和几位将军,商量具体的作战计划。”   伏玉点头:“我也不过是一个想法,但是我从未上过战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具体可不可行还是要看孙乾跟武英他们。”   苍临抬手捏了捏伏玉的脸,跟他贴了贴额头,他们之间很多话已经不用言说,伏玉嘴角向上扬了扬:“快去吧,我正好盯着那地图看了太久,有些困了,小睡一会。”   苍临亲了亲他的唇,声音格外的温柔:“好。”   苍临看着伏玉在床榻上躺好,没多一会的功夫就进入了梦乡,伸手替他掖好了被角,盯着他眼底的淡青色看了一会,终于站起了身,转身出了自己的营帐。   这几日来他为了战事不得安宁,伏玉跟他一样,也不得安生,他好歹身强体壮,伏玉却早已筋疲力尽。他必须早日拿下这个首胜,就算是为了那个每日为了他殚精竭虑的枕边人。   苍临出了营帐只奔武英营帐,如他所料,孙乾也正在帐中,二人正对着地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见苍临突然进来,也是一愣,武英先起身,有些诧异地开口:“听说元帅刚刚去了阵前巡视,这么急匆匆的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苍临轻轻地摇了摇头,径直走到地图前:“我是与二位将军来商量后续作战的计划的。我们已经围了汉阳城几日,除了第一日攻城之时,遭遇了抵抗,再之后,这城中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动静,好像他们根本不在意咱们围城一般。陈原此人势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我们若是死守下去,未必占得到什么便宜。”   武英点头:“我们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一直在商议攻城的办法。只是这汉阳城一直以来都是西北的要塞重城,光是城墙都要比其他的城池厚上几分,想要攻下它,实在是难的很。”   苍临看了武英一眼,伸手点了点那地图:“如果攻不下汉阳城,那便不攻就是。我们此次的目标是整个西南,没有必要将全部的精力都耗在汉阳。”   “可是如果不拿下汉阳城直接攻打其他地方,我们极有可能受到来自汉阳城的威胁,到时候我们孤军深入,离蜀郡太远,极有可能会被对方包围。”武英思虑道。   苍临太明白武英的顾虑,这也是连日以来他的隐忧,汉阳城不是非得不可,但是如若弃汉阳城不管,汉阳城中的那几万人就随时有可能从背后捅他们一刀。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将注意力一直放在城池之上,直到今日伏玉的话,才给他换了一种思路。只要除掉汉阳城中的那几万人,汉阳城自然不攻自破。既然城攻不下,那就将人引到城外。   他抬手,在地图上轻轻地点了点:“我们派一小部分人佯攻河池关,并把消息传到汉阳城之中,同时慢慢减少汉阳城外的守军,让他们以为我们将目的转向了河池关。依着陈原那个人的性格,一定会想抓住这个机会,里应外合将我们除掉,以免我们拿下河池关与西里国里应外合给他造成威胁。”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这里是一片山崖,也是由汉阳城赶往河池关的必经之路,我们就将大军埋伏在这里,依仗地形的优势,将援军就地解决,之后趁汉阳城守军空虚再行攻打,就容易的多了。”   武英跟孙乾两个人的眼睛一直跟着苍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眼底慢慢漾出惊异,孙乾忍不住道:“实在是个好主意,将他们的人从城中引出来,到时候短兵相接,还没有我们打不过的人。”   武英点头,忍不住看了苍临一眼,低声道:“表面围城,实则打援,即使是陈原,也未必料的到。元帅不愧是陛下之子,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办法。”   苍临勾了一下唇,唇边却没什么笑意,只是开口:“我年纪尚浅,经验不足,这不过是一点想法,但其实心中忐忑的很。两位将军能够认同,心里便踏实多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如立即安排下去,着手做准备。”   “准备的事情,就不用元帅费心了,我这就吩咐他们着手去安排,务必让陈原相信是因为元帅年纪尚浅,经验不足,又狂妄自大,才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如此难得的机会。”武英唇边难得露出一点笑,“只不过可能要暂时有损元帅的威名了。”   苍临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哪里有什么威名,只要能获胜,那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他思索了一会,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既然想骗过陈原,自要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待会我会亲自到阵前去,如果能让陈原看见我,他自然会相信。”   武英跟孙乾对视了一眼,诧异道:“元帅以前与陈原此人还有过接触?”   苍临笑了一下:“旧日的事了,想必两位将军也都听说过陈原的胞妹前朝的陈太后是死于我父皇之手,当日我侥幸从陈太后手中逃脱,却又落入了那陈原手中,在他手里几经屈辱,跟他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武英了然的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元帅确实是应该与露个面,会一会陈原这个故人了。”   苍临笑了一下:“那我就去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两位将军了。”说完,他朝着他们二人拱了拱手,从营帐出来,绕到自己主帐看了一眼,伏玉还在榻上睡的香甜,伏玉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觉得自己心里更踏实了一些,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着帐门外吩咐道:“来人,备马,我要到阵前去一趟。” 第九十章   苍临其实刚从阵前回来不久, 只不过先前只是例行的巡视, 并未露面, 这一次却直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城门之下,他仰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跟上面的守卫, 回头吩咐一直小心地跟在身后的副将:“击鼓喊话,就说我要见一下他们主帅,陈原。”   副将内心诧异, 但见苍临虽然面无表情, 但态度却十分的坚定,也不敢反驳, 只能领了命,派人上前喊话。   当日攻城两军都心存试探, 所以双方的主帅都不曾露面,今日苍临却直接出现在阵前, 点名要见对方的主帅,不仅他的副将惊讶,城中的守军也是诧异的很, 听见喊话之后, 立刻进内禀报,唯恐这是周军又搞出的什么阴谋。   喊话的侍卫这才退了回来,副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苍临的脸色:“元帅,这样是不是太过贸然,对您……”   苍临摇头:“本帅自有分寸。”   副将抬起头, 只看见这位年轻元帅的一张侧脸,与往日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今日他却分明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几分志在必得,慢慢地低下了头:“属下明白了。”   少顷之后,果然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几年过去陈原好像与当年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身上那件素色的小袖长身袍都没有什么变化。他这样一身站在城墙之上,一点不像那个统领三军的主帅,反而更像是一个清苦的书生。   苍临却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就像过去的那些年里,这人面上时时挂着笑意,却做尽了狠厉残忍之事。   苍临伸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马背之上的鬃毛,抬眼看向城墙之上,面上的神情就像老友重逢一样和缓,提高了声音:“陈大人,别来无恙。”   陈原微眯着眼,视线在苍临脸上停顿良久,虽然几年过去苍临早不是当初瘦小的模样,但陈原还是很容易地就认出了这张总在那个小皇帝身边出现的脸,唇畔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居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巧合。贺鸿仪这招棋倒是埋的够深,不惜把自己的小儿子送进宫里当一个小太监。”   陈原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微微垂下头,唇边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嘲讽:“只是可怜了那小皇帝,大概到死都没想到,自己身边最相信的那个人,处心积虑地守在他身边为的只是他的皇位,还有他的命。晋王现在身居高位,享尽无限荣华富贵,只是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小皇帝?”   苍临瞪大了眼,双手捏紧了缰绳,咬着牙斥道:“住口!你怎么有脸提他?当年你为人臣子却居心叵测,无时无刻不盯着那个皇位,对他这个一国之君几近折辱,最后为了得到皇位不惜痛下杀手,我这次到西南来,就是来找你报仇的!”   “我对他痛下杀手?”陈原轻蔑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这话你那个改朝换代登基为帝的爹听见了会不会觉得心虚?我倒是不知道,你是真的相信这个说辞,还是只是自欺欺人,想要忘记,他其实是被你害死的事实?”   苍临右手紧握成拳,暴出手背的青筋,他死死地瞪着陈原,突然伸手从身侧的副将手里夺过一把长弓,下一刻,一支锋利的长箭破风而去,径直射向城楼。   陈原微微偏过头,让那长箭擦着他的发丝而过,最终插进他身后的木柱之中。陈原向上勾了一下唇角,面色平静:“晋王不会以为就靠这样的小把戏就能够杀了我吧?”   苍临握紧了长弓,弓弦勒进他的手指,很快就有鲜血涌了出来,他身后的副将慌忙上前:“元帅,您的手……”   苍临微垂下视线,盯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指看了一眼,抬手将那血慢慢地抹开,轻轻地摇了摇头。再抬起头,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眼底却残留着无法隐藏的红印,他将伤了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仰头看着城墙之上的陈原:“我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你,你继续像一个懦夫一样龟缩在这汉阳城里吧,我会把西南所有的城池一座一座的拿下,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所有的一切一点一点的消失,然后我会亲手抓住你,把当年你带给他所有的折辱全都还给你。”   “你们贺家的人,打起仗来没什么本事,不过说起大话来,你倒是要远比你那个爹,还强上几分。”陈原突然回手,将长剑拔出,遥遥指向城墙之下的苍临,剑刃之上闪着凛冽的冷光让人在这阳春三月里没来由的就升起几分寒意。陈原目光从剑刃转到苍临脸上,勾起唇角,“我只等着用这把剑,取你项上人头。”   苍临将手里的长弓用力地摔在地上,掉转马头,冷声道:“回营。”   副将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的陈原,最终只能拍马去追已经走远的苍临。   苍临在主帐前翻身下马,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副将,挥了挥手:“回去吧,到时候武英将军那里还会有指令。”   副将看了一眼苍临的手:“元帅,您的手……”   苍临这才想起自己刚刚伤到了手,面色缓了一些:“无碍,我回去自己上些药就是了。你回去吧。”   “是,元帅。”   苍临掀开帐门,刚好看见伏玉正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在床榻边打了个呵欠:“回来了?”   “嗯,”苍临走到他身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我吵醒你了?”   “睡了这么久早就要醒了。”伏玉揉了揉脸,低下头就看见了苍临手上已经干涸的血渍,登时清醒过来,“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说着就把苍临的手拉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苍临试图把手缩回来,却被伏玉牢牢地拽住,只好道:“刚刚拉弓的时候没注意,勒了一下手,不碍事的,过两日就好了。”   伏玉将苍临的手放开,鞋子都顾不上穿就下了床去拿药粉,苍临急忙跟着起身:“地上凉,先把鞋子穿上,真不碍事的!”   伏玉回过头瞪了苍临一眼,苍临只好又坐回了床榻上:“真的没事的,行军打仗的有这么一点小伤很正常的。”   伏玉拿了药粉过来,挨着苍临坐了下来,重新把他的手抓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洒了些药粉,有些心疼地小声抱怨:“不是只勒了一下吗,怎么会这么深的口子,疼不疼啊?”   苍临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伏玉轻微颤抖的睫毛,其实他真的没感觉到疼痛,刚刚在阵前,他只是想做一场戏给陈原看,却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其中,所以才会一时失控留下了这道伤口。他习武多年,早就不会把这种小伤放在眼里,可是在伏玉眼里,就好像天大的事。他笑了一下:“那你给我吹吹吧,我小时候看贺赭齐他们受伤的时候,大夫人就会给他们吹一吹,说这样就不会痛了。”   他原本只是调笑,伏玉却当了真,凑进苍临的手,轻轻地吹了吹,而后慢慢抬眼:“还痛吗?”   苍临看着那双眼,感觉自己整个人的后半生都将沦陷在那双眼底,他抬手将伏玉整个拥入怀里,轻声道:“不痛了。只要有你在,就什么痛都没有了。”   伏玉整张脸都贴在苍临胸前,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就这么一会不在你身边,你就受了伤,看来以后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了。”   苍临从喉间发出低笑:“我求之不得。”   伏玉顿了一下,最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推了推苍临:“好了,让我包扎完,一会药粉都洒光了。”   苍临这才放开伏玉,由着他又将手拉了过去,专注地给自己包扎伤口。苍临抬起另一只手点了点伏玉的鼻尖:“我与两位将军都商量好了,两位将军都觉得你那个想法可行,已经各自去部署了。我们会让陈原以为,他有机会与河池关里应外合攻打我们,然后在他驰援的路上设下埋伏,一击必中。只不过一时之间我还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你的主意,只能脸皮厚着自己担了。”   伏玉笑着看他:“这本来就是你的主意,所以将来要是不能得胜,你也只能自己承担,我可帮不了你。”   苍临勾了勾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为了让一切变得更自然一些,我又去了一趟阵前,见了陈原一面。”   伏玉的手微顿,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苍临:“你见到他了?”   苍临点头:“岂止是见到,还演了一场戏给他看。” 第九十一章   伏玉低着头, 露出白皙的脖颈, 就像没有听见苍临的话一般, 直到将苍临的伤口包扎好之后才慢慢抬起头:“自当日陈原赶去西南至今日仔细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吧,那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但是我们与他之间的恩怨纠葛毕竟还摆在这里, 终有一日还是要面对的。”   苍临抬手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那就这一次把所有的一切都解决好了。”他将脸埋在伏玉颈间,轻轻地蹭了蹭,闷着声音道, “伏玉, 放心吧,我再也不是当日那个面对陈原无能为力的小太监了, 现在的我,会保护好你的。”   伏玉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唇畔都是满满的笑意,他知道曾经的种种阴霾现如今都成了过往, 他不再恐慌,也不再觉得绝望,因为他们两个都不再是当年那两个任人欺辱的少年, 因为他知道从今以后不管再面对什么, 他面前的这个人都将与他携手以共。   翌日一大早,行军元帅晋王贺苍临便召集了两位行军总管及军中其他几位将军一同商讨军务,谁知道没过多久,苍临即与两位行军总管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争执过后, 武英一言不发,孙乾干脆直接拍着桌子指着苍临骂道:“当年我跟你老子去打仗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你别以为自己是行军元帅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没有我们,你休想拿下西南。”   苍临暴怒,以两位行军总管意图不轨为由,命自己的亲卫收回两位总管手中的兵符,将二人软禁在军中,同时不顾其他将军副将的反对,下令放弃对汉阳城的围困,大军拔营向西,绕过汉阳城,直取河池关。   苍临此举在军中引起巨大的反响。武英、孙乾二人在军中甚有威信,有许多的将士多年以来一直跟随他们四处征战,算得上是他们的亲信了,加上之前军中本就有一些关于苍临好男风,帐中住着一个男人的传闻,更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就算这些人碍于军令一时半会要听从苍临的命令,但心中连续累积的不满,早晚有一日会爆发。   因此大军虽然拔营,但军中的一切却早就不如往昔,没有孙乾与武英二人在,仅凭苍临自己,根本没有将这十万大军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看似声势浩大的十万大军,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人尽皆知的问题,但是作为行军元帅,苍临本人却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跟着大军一起,直奔河池关。   伏玉依旧穿了一身普通士兵的盔甲,遮住了他半张脸,骑着一匹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寸步不离地跟在苍临身后,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士兵,但是关于他的传闻已经在军中蔓延,有太多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但伏玉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军中有多少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攥紧了马缰,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压低声音对苍临道:“武英与孙乾已经离开了吗?”   “他们率领自己的亲兵,已经从侧面赶往埋伏点。大军这边声势足够大,即使是陈原的探子也不会发现这一点。”苍临说着扭过头看了一眼,“现在除了武英与孙乾二人带走的那部分精兵,剩下的人都以为我是真的与武英二人闹僵了,不信你转过头去看看他们有些人看向我的眼神,”苍临唇角扬了扬,“所以哪怕陈原在我军中派了眼线,他也什么都不会知道。”   伏玉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真的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这下子你这个元帅在军中的名声怕是要彻底坏掉了,以后你又要拿什么服众?”   苍临不在意地笑了笑:“等我们首战告捷,拿下汉阳城,他们就会清楚,我究竟配不配的上这个元帅的位置。”   伏玉看了他一眼,唇角跟着翘了起来,伸手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等大军走近河池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苍临远远地看了河池关一眼,朝着身后的副将吩咐道:“就地扎营,严加戒备。”   副将迟疑道:“元帅,河池关近在咫尺,现在城中应该也没有多少的守军,立刻进攻的话胜算是不是更大一些,拖久了,极有可能有援军过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苍临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你也对我的决定有质疑?要不要本帅送你去与武英与孙乾团聚?”   副将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苍临多看了他一眼:“大军一路从汉阳城过来,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且不如就地休息,明日一早再行攻城。”   副将扫量了他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言:“属下领命。”   大军在河池关外几里就地扎营,同时派人守住河池关的几座城门,防止城中有变,定下第二日一早起兵攻城。   苍临照例巡视了一遍之后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伏玉已经褪去那身士兵的盔甲,换上了一身简单轻便的长袍,正坐在书案前,专注地看着一张地图。苍临看见他,脸上就漾出笑意,他将自己的头盔随手放在一旁,探过去看了一眼:“怎么还在看地图?”   “我只是在想,如果拿下汉阳城的话,接下来的目标应该选哪里?”伏玉随口道,“反正我也无事可做,随意看看。”说这话,他的注意力终于从地图上转向苍临,“军中都安排妥当了?”   苍临点头:“军中的那些人都是久经疆场经验丰富,哪怕他们现在并不服从我,但在这种事上都不会疏忽。”他说着朝帐外看了一眼,“今夜不管是我们,还是武英、孙乾那里,都将有一战了。”   “河池关里有多少人?”伏玉问道。   苍临回道:“河池关中的人就算倾巢而出,也不过几千人而已。”他伸手在伏玉脸上摸了摸,“地图以后再看吧,今日赶了大半天路,身体应该乏的很,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伏玉弯唇看他,点了点头:“好。”他突然坐起身,凑过去在苍临前额印下一个吻,在床榻上躺了下来,“你陪我。”   苍临解开身上的甲胄,合衣在伏玉身边躺了下来,将伏玉的手捉了过来,十指交握,叩在自己胸口:“好梦。”   伏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听见外面鼓声阵阵,还没等睁开眼,身侧的那个人已经翻身而起,拔出了床榻边的长剑,伏玉跟着坐了起来,眼底带着担忧。   苍临朝他露出一丝笑意:“外面动手了,你好好地呆在帐中,景逸跟景峰会保护你。”   伏玉咬了咬唇:“我等你回来一起休息。”   苍临嘴角向上扬了扬:“好。”下一刻便掀开了帐门,消失于夜色之中。   伏玉再无一丝睡意,一个人怔怔地在床侧发了会呆,终于起身从书案前找了一本书,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伏玉微微皱眉,握着书页的手指紧了紧:“景逸,是你们吗?”   “是,公子。”   听见熟悉的声音,伏玉慢慢地放开手里的书页:“外面情况怎么样了,到帐中来吧。”   景逸应了一声,掀开帐帘朝着伏玉拱了拱手:“公子。一切都在殿下的计划之中,河池关中的人与汉阳城的人事先商量好,夜袭我军大营,只是遗憾的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等到他们的援军了。剩下河池关中的那几千人就不成气候,很快就能解决,至于我们殿下,更是武艺高强,公子不用担心。”   伏玉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他依旧觉得有些心神不安,营帐距离河池关实在有些近,伏玉坐在这里能够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喧嚣声与厮杀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场战事,更重要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战场之上,哪怕他对苍临十分的了解,哪怕他相信苍临的本事,却依旧忍不住担心。   景逸抬起头,能明显地看见伏玉眼底的担忧与不安,犹豫了一下,劝慰道:“天还未亮,公子你白日里又一路颠簸,不如再去睡一会,属下在这里守着,等明日天亮公子醒来,我们殿下就会回来了。”   伏玉朝他笑了笑:“外面这副样子,我也不可能睡得踏实,”他朝着帐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景峰也叫进来,我们一起说说话,这夜也好过一些。”说着他起身拿起了水壶给伏景逸倒了一杯水,景逸看了一眼那水杯,又看了一眼伏玉的脸色,察觉到他实在是有些心神不宁,便点了点头,起身到帐门外将景峰叫了进来。 第九十二章   这大概是伏玉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难忘的一个长夜, 他端坐于书案之前, 手里抓着一本书, 一页一页地翻过,却并不清楚上面都写了什么。   景逸与景峰二人安坐于他面前,时不时地抬头对视一眼, 再默默地看向伏玉,却不知道要开口说点什么,才能打破这大帐之中的压抑与沉默。景峰本身就不擅长言辞, 而景逸, 在这种时候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唯恐自己一开口, 会让伏玉觉得更加的紧张与担忧。   外面天色渐亮,那些响了一整晚的喧嚣与厮杀之声好像都已经散去, 周围突然就变得安静下来,伏玉朝着帐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微垂下眼帘,拨了拨烛芯,轻叹道:“天亮了啊!”   景逸朝着景峰看了一眼, 景峰登时会意, 朝着伏玉拱手:“属下去外面打探一下。”   伏玉微抬眼,还不等开口,就听见帐外传来的脚步声,景逸登时起身,整个人已经闪到了帐门口, 长剑出鞘,闪着寒光。在他身后,景峰已经站到伏玉身前,高大的身影将他整个人都遮在身后。   三个人凝神屏息,目光全部死死地盯在帐门上,脚步声渐近,一个人影投影在帐门上,跟着帐门被掀开,景逸提剑的手顿了一下,将长剑推回鞘中,拱手道:“殿下。”   苍临长身而立,身上还带着浴血厮杀之后的肃杀。晨曦从身后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圈光芒。苍临看了景逸一眼,眼底的杀意慢慢地散去,手中还滴着血的长剑被他随手丢到帐外:“下去吧,这一夜辛苦了。”   景逸应声,与景峰二人立刻就退了出去,还顺手放下了帐门。   伏玉还站在书案边,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苍临,因为是夜里出去的,苍临根本没有换盔甲,一袭白袍之上已经沾满了血污,眼角眉梢还残存着未褪尽的,伏玉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敢靠近。   他的犹豫与慌张全都落入苍临眼里,难得见到这样的伏玉,苍临先是一愣,随即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的笑意:“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污,眼底的笑意淡了一些,“我这副样子好像确实有点吓人,早知道应该换身衣服再回来,只不过刚刚……就想立刻见到你。”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下伏玉的头顶,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我看那边有条河,我先去洗一下,你等我。”说完,他转身就要向外走,而身后那个一直呆立不动的人就像突然活过来一般,几步上前一把就抱住了苍临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后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被你吓到了,我只是怕你受伤了。”   苍临慢慢地转过身,将这人揽入自己怀里,感受到怀里温热的身体,那颗悬了整夜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让你担心了。”   伏玉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顺手抹去了他脸上的一块血污:“我还是不够淡定,明知道一切都是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却总担心会出现什么变故,担心你会不会受伤。”他眼底闪着光,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情绪,最终都只变成一句,“幸好你没事。”   苍临低下头能清楚地看清他眼底的淡青色,眉头已经先皱了起来:“是不是一整夜都没睡?”   伏玉转身沾湿了布巾给苍临擦脸:“外面毕竟喧嚣的很,我就是心再大也不可能睡得着。待会没事再补一觉就是了。前线怎么样,都解决了吗?”   “武将军与孙将军那里还没有消息,但不论输赢,也是顺利地阻拦了汉阳城的援军。河池关中的几千人孤立无援,很快就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已经被我们完全占据了。副将他们正在打扫战场,处理战俘,清算战果,我不放心你,所以先回来瞧瞧。”苍临说着话,将身上的白袍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里衣,低着头由着伏玉替自己擦脸。   伏玉的动作格外的小心,一点一点蹭掉苍临脸上的血污,直到重新露出那张清秀俊逸的脸,才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苍临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再无一丝疆场之上的杀伐决断,眼底只有无尽的温柔。   伏玉替苍临擦了脸,将布巾洗干净,回转过身看见苍临正站在地图前深思,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直接解开了苍临的里衣,苍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低下头看了一眼,面上难得地露出几分羞赧:“伏玉,虽然,虽然,嗯,我知道行军打仗的难免清苦,但现在是不是时候不太对,前方战事刚停,武将军他们一会应该会传消息回来,我也得到河池关中去看看,所以……”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身体却在伏玉那双手剥掉他整件里衣之时做出了反应。他们从都城一路过来已有月余,虽然整日朝夕相处,几乎寸步不离,但苍临身为军中元帅,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军中太过逾越,所以仔细算起来,两个人虽然整日睡在一张床上,却是有许久都没有亲近过了,因此伏玉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苍临的身体立刻就起了反应。   伏玉的视线慢慢地下垂,朝着下面看了一眼,抬眼似笑非笑瞥了苍临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受伤,你在想些什么?”   苍临瞥见伏玉眼底的调笑还有他那上扬的唇角,目光缩了缩,一只手捏着伏玉的下颌,径直吻了上去。这段时日来,为了避免难以自持,连亲吻都是浅尝辄止,而此刻,苍临终于无法再按捺自己,将连日来所有的压抑与忍耐,都通过这个吻爆发出来。   伏玉最开始还能回应,到后来干脆整个人都软在了苍临怀里,要不是苍临的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他可能早就瘫倒在地。   伏玉也不知道这个吻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苍临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盯着他殷红的唇看了一眼,又在上面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转向帐外:“什么事?”   “元帅,武将军传信过来,他们打败汉阳城的援军,不过并没有抓到陈原本人,他率领一只小队杀出了重围,不知去向。”帐外有人回道,“武将军他们现在正转头去攻打汉阳城,怕元帅担心,命属下来传令。”   苍临应声:“知道了,稍后我会再派一队人马援助他们,让武将军他们一切小心。”   “是,元帅。”传令官领了命便退下了,帐外重新安静下来。   苍临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刚因为那个吻而升起的情谷欠也已经散去,他顺手将刚刚被伏玉丢在地上的里衣捡了起来,抬头发现伏玉的目光还紧紧地锁在自己身上,不由笑道:“我真的没有受伤,你要仔细检查一下吗?”   伏玉眨了眨眼,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察觉到苍临脸上的笑意之后登时回过神来瞪了苍临一眼:“还不去忙你的?”   苍临将里衣穿好,又凑过去亲了亲伏玉:“我去河池关看看,之后就得去汉阳城了。白日里应该没有别的事,你就在帐中好生休息,等那边都处理好了,我会派人来接你。”   伏玉替他系好衣带,温声道:“知道了,反正白日里也没什么事,我会安安稳稳的睡一觉的。倒是你,打了一整宿的仗,水还没喝上一口,又要走了。”说到这,他想起刚刚那个传令官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陈原这个人倒是命大,那么缜密的埋伏,加上武英与孙乾两个人,都能让他逃脱,看来后面的仗也未必好打。”   “咱们都太清楚陈原这个人了,所以也从来没有轻视他。不过就算再难缠,等我一座一座地收复这西南的城池,我不信还不能解决一个陈原。”苍临伸手点了点伏玉的嘴唇:“一切都有我在。”   伏玉捏了捏他的脸,找了一件干净地衣袍亲手帮他换上,理顺了衣襟,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不知不觉间,苍临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加上今日他亲自上了疆场,身上更是多了几分成熟内敛,只是那双眼望过来的时候,却永远是那样的温柔。伏玉嘴角忍不住上扬:“快走吧,我等你。”   苍临低下头,与他贴了帖额头:“等我一起用晚膳。”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待会我让景逸他们把早膳送过来,你吃过了再休息。”   伏玉简直失笑:“知道了,元帅,三军将士还在等你。”说着,推着苍临一路到了帐门口,“去吧,我的将军。” 第九十三章   尽管汉阳城之中只剩下一小部分守军, 甚至主帅都不知影踪, 但就是剩下这不到一万人依然进行了顽抗。尽管周军气势如虹, 又占据着人数的优势,却仍是足足用了几日的时间才终于攻下了汉阳城,从城门口到城墙之上, 随处可见汉阳城守军的尸首,遭遇了如此抵抗的周军也因而吃了不少亏,伤亡不小, 但好歹都在可承受的范围之中。   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 尽可能最小的伤亡拿下了整个西南最难啃的汉阳城顺带还有一个靠近西里国的河池关,仅凭这一战, 苍临这个行军元帅就彻底堵住了先前所有的质疑,不管是攻打河池关还是之后攻打汉阳城, 他都身先士卒,没有丝毫的退缩, 武艺高超,杀伐决断。尤其是武英与孙乾的那些亲信,在得知先前的一切都是这位行军元帅为了拿下汉阳城, 诱敌出城的安排之后, 对苍临更是信服。   这些人行军多年最是直爽简单。先前他们不服苍临是因为觉得他既年轻又无能,只是因为是皇帝的儿子才能当上三军主帅。而一战之后他们发现,这个主帅虽然年轻,却武艺精湛,又有将才, 加上之前行军途中,他几乎是与将士同吃同住,从来不摆皇子威风。这样的元帅怕是没有人会不满意,哪怕他是个断袖,营帐之中藏着个男人,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在军中,军功就是底气,其他的最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又在意?   这些人心中究竟如何去想,对于苍临本人来说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不过从伏玉的角度来说,他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些人态度的变化,先不说他们对苍临更为尊重与信赖,连对伏玉的态度,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先前伏玉与苍临一同出现的时候,总会感觉到各种各样窥探的目光,现如今这些目光全都消失不见,就好像军中的所有人在一夕之间突然就接受了伏玉这个人的存在,就好像他本来就应该是这十万大军的一部分,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军中。   伏玉先是惊讶,但随后还是松了口气,虽然先前他觉得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但少了那些关注多少让他觉得更自在了一些。更主要的是,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经此一役,苍临的表现受到了全军上下上到两位行军总管下到普通士兵的认可,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   作为大周的开国皇帝,贺鸿仪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他十几岁从军,征战多年,也算得上是在马上得的天下,因此现在朝中还保持着尚武的风气。苍临本身在朝中并没有什么优势,加上他先前刻意示弱,很多人对他都并不看好,可是现在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   现在苍临在军中已经树立了威信,并且获得了大量的支持,而且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于苍临本身,与他是谁的儿子,会不会得到皇位都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更为牢固。况且,这还只是第一战。等战事终了,苍临以尚未及冠的年纪率军出征并且大获全胜,到时候晋王在朝中的地位将大不相同。   伏玉想到这,唇角忍不住上扬。现在朝中太子与楚王应该还在斗个你死我活,加上林贵妃肚子里那个还未出世的龙嗣,等数月之后,他们回到都城,这都城之中的局势或许也应该变变天了。   苍临正在书案前处理军务,刚刚拿下汉阳城与河池关,事务繁杂,包括城中百姓的安置,战俘的处理,后续的作战计划,全都堆在苍临这个行军元帅的面前。大军暂时驻扎在汉阳城进行休整,为后面的战事做准备,苍临及几位将军住进了太守府,在这里处理日常的军务,同时商讨后续的打算。   将手里的公文合上,顺手摸过下一本,苍临抬眼看向伏玉:“陪我在这坐了一上午了,会不会觉得闷?要是觉得无趣的话自己去花园里转转,等我把这些处理完带你去城墙之上逛逛。”   伏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手里的书册随手丢到一边,抬手伸了伸胳膊,走到苍临身边,探头往苍临手里看了一眼,顺手就按上了苍临的肩膀,轻轻地捏了几下:“我不过就是看几本闲书,又怎么会觉得闷?哪像你,从清晨起来就一直在处理这些,连口水都没时间喝。”   伏玉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苍临还是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这些本身就是我该做的事情,而且先前在都城之中我是没有机会也没有人会给我如此大的权力来处理这一类的事务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虽然有些耗费心神,倒也受益良多。”   伏玉一只手揉了揉苍临的耳朵,轻笑:“要是当年陈太后顺手拉上皇位的人是你,也许南夏也不会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南夏的气数已尽,别说是我,换上你们先祖,大概也无力回天。”苍临回过头,朝着伏玉笑了一下,“况且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只是志不在此。若是当年你能够像你那个皇兄那样,以一个正常的皇子身份长大,然后理所应当的继承皇位,现在应该早已是一代明君了。”   伏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重新替苍临按起了肩膀:“我先前从未想过当什么明君,现在倒是希望能让你成为一个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民百姓的好皇帝,就像当年苏先生讲给我们的那样。”说到这他放缓了语气,“苏先生身为帝师,只带过你我两个学生,好歹还有你在能落实先生的教诲。”   苍临转过头看了伏玉一眼,眼角弯了弯:“好,我答应你,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先生的教诲。”   伏玉弯了眼角,替苍临按了会肩膀之后,又倒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自己又回到床榻边坐了下来,继续看起书来。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茶盏,嘴角扬起,抬眼朝伏玉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书册里了,专注的样子格外的引人注目,苍临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而后才想起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大口。   房门这时候突然被敲响,苍临抬起头:“什么事?”   “殿下,是我。”景逸的声音传了进来。   苍临这才开口:“进来吧。”   景逸进门后先朝着另一边专注看书的伏玉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伏玉的目光,立刻点头示意,才转向苍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殿下,都城苏先生送来的信。”   “苏先生?”苍临有些诧异,,“你确定是苏和苏先生,而不是苏坤苏大人?”   “是苏先生,殿下。这信是荀大人找人送来的,”他看了苍临一眼,将目光转向伏玉,“指明了是给公子的。”   苍临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信,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苏先生居然千里迢迢地送信过来,是有什么急事?”说着他起身到伏玉身边,将信递了过去。   伏玉也有些疑惑,将信接过来便急匆匆的拆开,才发现里面居然有好几张纸,他挑着最上面的一张看了一眼,面上立刻就浮现笑意:“没什么急事,是忠叔写了信给我,苏先生觉得我会想看到,便拜托了荀成找人专门送过来。”   苍临想起为了陪在自己身边,伏玉将程忠一个人留在西南,虽说那个小渔村安逸的很,也托了人关照,但这么久未见,伏玉肯定挂心。便伸手揉了揉伏玉的头,温声道:“虽然一时半会不能将忠叔接过来,但等战事结束,我们可以绕路去西南看看他老人家,然后再回都城,正好我也想看看让你待了那么久的小渔村到底是什么样子。”   伏玉抬眼望向他,眼底亮晶晶的满是欣喜,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书信,还是苍临答应陪他回江南。苍临看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得心底一暖,转过头朝着景逸吩咐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等回信写好,再找个牢靠的人送回去。”   伏玉抬头朝着景逸挥了挥自己手里的书信:“多谢啦。”   景逸拱了拱手:“公子客气了。那属下先退下了。”   景逸说完便先行离开,还顺手帮忙关上了房门。苍临在原地站了一会,回头看了一眼堆满了公文的书案,犹豫了一下,干脆挨着伏玉坐了下来:“我也要看看忠叔的信里都写了什么,不知道有没有提到我。”说到这,他垂下眼帘,“不对,忠叔应该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大概也会觉得我是为了利用你们当年才留在你们身边的,肯定觉得我坏的很。”   伏玉转过头看了苍临一眼,发现他确实是有些失落,他知道那些事一直是苍临的一个心结,便凑过去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吻,将手里的信朝着苍临这边让了让:“之前我给忠叔写信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解释给他听了,况且,当日在江南的时候,忠叔也说了你不少的好话,他觉得你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坚信你肯定是有什么苦衷。当日也是他劝我离开江南出来散散心,因为他知道,我一直在惦念着你。”   苍临抬眼望着他,轻声道:“我也一直在惦念着你。”   伏玉弯了眼角:“我知道。”他将头靠在苍临肩上,“忠叔知道我留在都城是为了陪你,他很高兴。不过你也知道,忠叔识的字并不多,就写了这么几句,嘱咐我们照顾好彼此,不用挂念他。”   苍临将信接了过去看了起来,发现信上写的内容跟伏玉说的确实差不多。程忠识字不多,但短短的话里却充满了对两个人的挂念。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当初还在长乐宫的时候,程忠像一个长辈,更像一个父亲,悉心照顾着他们两个人,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二人。   苍临少而孤,虽然有贺鸿仪这个所谓的亲爹在,却没有享受过片刻的父子之情,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在意他,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任人欺侮一般。直到他遇见伏玉,遇见程忠,伏玉给了他从未有过的陪伴,而程忠给了他来自长辈的关爱。   他认认真真地将整封信看完:“我会尽快处理完都城之中的事情,早日将忠叔接过来。”他说着,顺手将手里的信纸合上,回头发现伏玉手里还有一张信纸,不由诧异,“那封是谁的信?”   伏玉笑了起来:“当初我在石家村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孩,叫石头,他们一家人对我跟忠叔关照颇多,那孩子又格外的聪慧乖巧,我便认了他当干儿子。他听说忠叔要寄信给我,便也写了一封一起寄了过来。”说着他把那信递给苍临,“说起来这孩子识字写字都还是我教的呢,现在看起来我也算是个不错的先生了呢。”   “是当日跟你一起去郢都城的那家人吗?你还把那小孩一直抱在怀里,还买了糖葫芦给他吃。”苍临有些好奇,伏玉教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低下头一眼就先看见了开头的称呼,眉眼挑起,“你不是认了他当干儿子吗?他怎么这么叫你?”   “怎么?”伏玉刚刚也没看仔细,闻言又看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他认识我的时候就一直这么叫我,后来再想改口就难的很了。反正我比他也没有大上很多,不过是个称谓嘛,随便他怎么叫吧。”   苍临将手里的书信看完,上面尽是一些小孩子的童言稚语:“等我见了他,会亲自教他改个称呼。”他将书信塞回到伏玉手里,“玉哥哥这个称呼怎么能让人随便的叫?” 第九十四章   伏玉闻言挑了挑眉, 伸手将信从他手里抽了回来:“石头才几岁, 你跟他计较什么?”说到这儿他凑到苍临耳边, “好歹人家石头是把我当哥哥看的呀,哪像你明明比我小上两岁,这么多年从来也不见你喊声哥哥来听听。”   苍临敛眉, 直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伏玉,还顺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你怎么不说, 这多年来也不见你有哪点像哥哥的样子。”   伏玉挥开苍临的手, 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将手里的书信装好, 顺手抓起被丢在一旁的书:“是啊,我哪有幸当晋王殿下的哥哥。晋王殿下毕竟有两个亲哥哥, 哪里用得着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来当哥哥。”说完也不再看苍临,低下头专注地看起书来。   苍临眨了眨眼, 感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挨着伏玉蹲了下来,伸手戳了戳伏玉的脸:“我说着玩的嘛, 他们俩每天处心积虑的恨不得我早点死了不再碍他们的眼, 哪里还有什么兄弟情分。”   伏玉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视线还落在自己手里的书册之上,就好像没有听见苍临的话一样。   苍临往他身边凑了凑,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也不见伏玉有什么反应,想了想道:“伏玉,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他们送进来。”   伏玉低头专注的看书,不给他任何的回应。两个人多年以来一直感情好的很,尤其是伏玉脾气极好,似乎不管苍临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在意,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倒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苍临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小声道:“你真的很想听我那么叫你吗?”   伏玉抬眼看着苍临,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光芒,带着明显的期待。苍临对上那么一双眼睛,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拒绝他任何一点的要求,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凑过去讨好般吻了吻伏玉的唇,小声道:“那我叫了,你能不生气了吗?”   伏玉的薄唇抿成一条线:“晋王殿下何必勉强自己?”   苍临眼巴巴地看着伏玉,内心似乎剧烈的挣扎了一番,他拉过伏玉的手,将书册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一只手抬起伏玉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认认真真地唤道:“玉哥哥。”   苍临的声音很轻,带着分明的讨好,落入伏玉耳里,他整个人好像都颤了颤,抬眼对上苍临那双总是黑漆漆的眼眸,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们初相识的时候,苍临也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那时候在他心中苍临还只是一个有些陌生有些孤僻还有些可怜的少年,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他终于还是没忍心丢下他,而是把他留在了身边,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不过这几年来,苍临虽然比自己年纪小,但因为性格的原因成熟内敛,虽然最初的时候因为年纪小,很多的东西都不懂,但是他不声不响的学了很多东西,后来二人相处的时候,基本都是苍临在照顾伏玉,他自觉地承担了二人之间更重的一部分,把保护照顾伏玉当成了自己份内的事情,尤其是经历了那两年的失去之后,重逢以来,苍临更是恨不得把伏玉完全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决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闪失。   也正是因为如此,苍临是决计不会在伏玉面前示弱的,所以此刻,当苍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并且喊他“玉哥哥”的时候,就好像回到了当初,伏玉盯着苍临看了一会忍不住低下头,在他那双眼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我觉得从此以后,只要你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再这么唤我一声,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了。”   苍临察觉到他眼底的笑意,眉眼也弯了起来:“那这么看起来,我这么叫一声也不怎么吃亏。”他改蹲为坐,干脆把下颌压在伏玉的膝盖上,“既然我都叫了,以后就不允许别人再这么叫你了,哪怕是那个小屁孩都不行。”   伏玉弯了唇:“好,从此以后只准你这么叫我,别人都不行。”   苍临登时开心起来,他伸了伸胳膊:“反正都认了干儿子,以后就让他跟你叫干爹。”说到这里,他思索了一下,“他是你干儿子的话也算是我的干儿子吧,那等下次见面我让人备上一份见面礼,让他把称呼都改了,也省的以后麻烦。”   伏玉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元帅,这些事儿还是等着以后再说吧,你那儿还有一堆军务等着处理呢。”   苍临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刚刚开了口之后他好像也再没了顾忌,拖长了声音应道:“知道了,玉哥哥。”   伏玉瞪着他看了一会,耳根突然红了起来,推了推他:“好了,不要打扰我看书了。”   折腾了这一会苍临心情大好,重新回到书案前,重新提前精神在那些繁琐的军务之上。   周军在汉阳城进行了短暂的休整,之后兵分两路,由孙乾与武英二人领军,朝着汉阳城以南的降山、顺城分别发起攻势,而苍临作为行军元帅,坐镇于汉阳城统筹全局。   先前陈原把大部分兵力都调入汉阳城,汉阳城失守之后,等于西南受到了受到了重创,几万兵力近乎全军覆没,只剩下陈原率领的那一小队人逃了出来,到现在不知影踪。没有了陈原这个主心骨在,余下的几座城池似乎也等于直接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根本不是气势如虹的周军的对手,不到半月,周军先后拿下降山、顺城,还顺带收复了这二城周边的一些小城镇,顺势占据了西南的大半土地,直指西南的核心,陈原的大本营,熙平城。   周军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入了都城,尤其武英在写给贺鸿仪的奏疏之中对苍临这个行军元帅大肆夸赞,甚至直接言明“晋王虽然年少,但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以少年据元帅一位却没有丝毫的怯意,颇有陛下当年气魄”,惹得贺鸿仪大悦,直接在朝堂之上表示,待大军班师回朝,晋封晋王为太尉以示封赏。   消息传回西南,苍临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把回信丢到一边。经过此战之后,都城之人将会重新想起晋王贺苍临的存在,太子与楚王也将重新注意起他这个便宜弟弟来。只不过,这两人只怕都分不出什么精力在他身上,毕竟两派之间的斗争已经如火如荼,而那个太子一手安插进宫的林贵妃自从有了龙嗣之后,已经完全摆脱了太子的控制,甚至开始想方设法地培养自己的势力,成为太子与楚王二人的一个巨大的隐患。   太子与楚王也不是没打过趁着龙嗣还未降生,尽早除掉的主意。但是林贵妃既然能在太子的监视与控制之下怀上龙嗣,就绝对不会让这个龙嗣有任何的意外,几乎每日都与贺鸿仪同吃同住,不给太子他们二人任何对自己下手的机会。太子他们尝试了几次未果之后,担心引起贺鸿仪的怀疑,反而成全了对方,只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都城之间的局势却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苍临人虽然不在都城,但因为都城有苏坤在,所以能够适时地掌握所有都城的消息,苏坤此人不动声色,看似与太子交好,但却也没有得罪楚王,将自己置于一个中立的位置,偶尔给他们的斗争再添上一把火。有这样一个人在都城苍临没有丝毫的担心,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西南的战事之上,等将来西南战事终了,他只要带着收复西南的战功和在三军之中树立下的威信再回到都城,就可以让都城变一次天。   苍临抬眼看见伏玉正站在地图前,目光紧紧地锁在熙平城所在的位置,眉头微微皱起,明显是在思考。苍临将苏坤的密信在火上烧掉,走到伏玉身后,也看向地图:“西南已经有大半都落入我们手里了,现下最大的难关应该就是这个熙平城,能将这里也收入囊中,陈原剩下的那点残兵败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熙平城,”伏玉低声重复,“陈原的府邸就在这里,姑母她们母女现在应该也在这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才又继续道,“有陈原的消息吗?”   “陈原从汉阳城战败之后受了重伤,被手下的亲卫抢回一条命,东躲西藏在山林之中,所以我们才一直没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前些时日他好像已经回到了熙平城,加上一个原本就留守熙平城的赵楹,想拿下熙平城怕是没有先前那几城那么容易了。”苍临说着抬起手,在地图上轻轻地敲了敲,“今早商讨军务,孙将军的意见是强攻,他说我们还有数万人,就算是磨,也能磨穿熙平城的城墙。不过武将军倒是一直没表态。”   “强攻不是没有胜算,只不过要平白牺牲无数将士的性命。”伏玉微垂下眼帘,“这大概是武将军没有表态的缘故。”   苍临点头:“我也是这么以为。既然强攻不行,就暂且耗着吧,战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陈原已经没有什么底气与我们耗下去了。”他搓了搓手指,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我有预感,我与陈原决战的那一日,马上就要来了。” 第九十五章   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争论之后, 周军内部终于达成了共识, 决定先收复西南剩下的几个市镇, 等西南其他所有的地方完全地掌控在自己手里,熙平城将彻底成为一座孤城,没有任何的支援, 到那时候,即使陈原与赵楹二人负隅顽抗,熙平城也早晚会成为大周的囊中之物。   或许因为已经胜券在握, 因此即使知道陈原就在那熙平城之中, 苍临也没有丝毫的急迫,他依旧安稳地守在汉阳城中, 等着派出去的各支征讨的大军时时的传回消息。   如果说刚来西南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少年将军, 只有一身武艺和一些纸上谈兵的谋略。而现在,在经历了多场战事之后, 他开始变为一个统领大局,运筹帷幄的元帅。   当年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能拼命抓住跟着荀成习武, 跟着苏先生读书的机会, 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太多,对那时候的他来说,那只是改变他任人欺侮的处境的一个机会,更是他用来保护伏玉的底气。只会偶尔希望有朝一日当自己有机会与陈原决一死战的时候,今日所有的努力都能够铸就他的胜势。   而到了如今他才突然明白, 古往今来,坐在那个最高位置的人未必就是武艺高超,学识渊博的那个,但是那些人但凡能够成就大业,皆是有让人死心塌地的为自己而战的本事。就像是当年荀成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他与陈原一对一的动手,陈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可是陈原那种人从来不会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陈原虽然算不上成就什么大业,但是他能在南夏元康帝崩殂之后迅速把持朝政,并且在退守西南之后依然占据着一席之位,让贺鸿仪对他都顾忌至极,就说明他绝对不是一个常人。此人虽然狠厉暴虐,但是却极其善于御人,他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多年以来一直跟随在他左右,为他所驱使,绝无怨言,哪怕如今陈原败迹已现,这些人仍一个个的守在他身边,让陈原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大周的胜势在握,苍临依旧不敢对陈原小觑。   成大事者,未必要亲自上阵杀敌,却一定要能掌握局势,杀伐决断,把握住最好的时机,更要掌控人心,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这是苍临西南一行最大的收获。   几支大军已经先后派了出去,奔赴周边的几座城池。苍临仍安坐于汉阳城之中,一面处理军务,一面处理刚刚收入囊中的西南诸城繁杂的事务,虽然因为军中的得力将领皆被调去前线而没有援手而稍显生疏,但时日渐长苍临竟然也将这些繁杂的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   天气逐渐升温,西南要远比都城的气候更加闷热,伏玉身上只穿着一件丝绸制的长袍,斜靠在窗前的矮榻之上,一手支着自己的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一本书册之上,偶尔翻上一页。他在西南呆了已有几个月的时间,眼看着天气一点一点的闷热起来,连苍临偶尔都会觉得难以适应,但伏玉却好像没有任何的感觉一般,每日依旧过的安逸闲适,从来不会见他有丝毫的焦躁。   偶尔苍临从繁杂的公文之中抬起头来,看着伏玉安静地坐在那里的身影,就好像自己整个人也跟着静止下来,连天气的炎热也感觉不到。苍临有时候不敢相信,这这个斜靠在榻上专注看书的人会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皇帝。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好久,他们好像都变了很多,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伏玉漫不经心地抬手抹去自己额角的汗滴,刚好对上苍临望向自己的目光,嘴角不由向上扬了扬,这好像成为了二人的一种默契,很多的时候他们在一间房里待上一上午,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但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人坐在那里,就会觉得心安。   房门从外面被叩响,苍临微挑眉:“何事?”   “殿下,故人来访。”景逸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自从苍临入住汉阳城之后,景逸与景峰二人就以贴身侍卫的身份出现在苍临身边,表面上是保护这个行军主帅,但其实是为了更方便的保护伏玉。   苍临放下手里的笔,眉头微微皱了皱:“故人?我在这汉阳城又有何故人?”   苍临正诧异间,房门被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跟着荀成的身影就出现在房门口:“怎么,几月不见,晋王成了行军元帅,收复西南,立下卓绝战功之后,就不记得故人了?”   苍临眼底先是惊诧,下一刻笑意已经露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怎么,是都城已经待的无趣了,所以跑到我这里来散散心?”   荀成唇角勾着一抹笑,先是朝着窗边的伏玉看了一眼:“我原本以为战事吃紧,晋王殿下势必辛苦的很,现在看起来,倒仍旧是安逸的很。”   伏玉已经从长椅上起身,还顺手给荀成倒了一杯茶:“荀大人不远千里从都城而来总不会是为了调侃苍临这几句吧?”   荀成将茶盏端了起来,先是轻轻嗅了嗅,然后才缓缓地喝了一口,眉头向上扬了扬:“倒是好茶。自从程……公子回来之后,苍临的日子倒是过的精细多了。”   苍临唇边的笑意已经淡去,他看了荀成一眼,挑了挑眉:“说吧,大老远地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喝我这杯茶吧?荀大人在都城之中可是算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我父皇不发话,就没有人为难荀大人一分,太子与楚王二人都巴不得把你拉拢到自己阵营里,怎么舍得你在这种时候到西南来?”   荀成慢吞吞地喝着茶,直到喝光了整个茶盏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苍临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西南战事即将终了,我总不能看着陈原死在别人手上,有一些旧账,总得自己来算算,这是我当年跟你父皇合作的一部分,他要这个天下,而我,要的是陈原的命。”   苍临微微抬眼,瞪着荀成看了良久,才慢慢垂下眼帘:“你这些年表现的着实太过平静了,平静到我几乎已经忘了你当年处心积虑留在陈原身边是为了什么。我还以为,你跟陈原之间的恩怨,你已经忘了。”   荀成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虽然都是一些陈年旧账了,但是,很不幸的是,这么多年我这个人身上没有太多的优点,但是记性好却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个。”   他伸了伸胳膊,打了一个呵欠:“时间太久了,也该了结了,不然我真的怕哪天我真的忘了。毕竟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太安逸了。”他站起身,走到房内放着的地图前,伸手从上面一座城池一座城池的数过,最终,停留在熙平城上,“纵观西南这数万大军之中,大概也只有我,能够亲手杀掉陈原。”他抬眼看向苍临,“虽然你的武艺也是我教出来的。”   苍临对上伏玉有些诧异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荀成身后:“那好,等攻城的那一日我会吩咐下去,陈原的这条命,谁也不能动,只留给你。”   荀成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向上扬了扬:“那就多谢你的体贴了。那我就盼着这一仗早点打完了,我可是答应了苏和,等这些事都了了,要陪他去游学,苏和那个酸腐书生,可是有一大堆的毛病,我可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他转过身,将眼底刚刚的那一点情绪全都掩藏,又恢复了往日的那副样子,“行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我就安心了,我千里而来,长途跋涉,路上可是风餐露宿,今日晋王殿下不设宴给我接风吗?”   苍临笑了一下:“我军中从来不饮酒,但你既然千里而来,算起来还是帮我的,我就破个例,让他们准备酒席,晚上给荀大人接风。”   荀成勾了勾唇,故意朝着苍临拱了拱手:“那就多谢晋王殿下了。”他又打了个呵欠,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我先去睡上一觉,晚上见。”   说完,他便朝着这二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伏玉站在门口看着荀成迅速地消失,转过身来看着苍临:“一直以来都忘了问你,荀成跟陈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苍临摇了摇头:“他当日提起也只不过说是与陈原有些旧日恩怨,不再多言。只不过,能让他铭记如此多年,让他这种素来无拘无束之人甘愿与贺鸿仪合作,束缚在陈原身边多年,想必是血海深仇。”说到这,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不管是什么恩怨,等此事终了,战事了结,他亲手除掉陈原,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九十六章   既然诺已经许了, 苍临自然说话算话, 当晚即设下酒宴, 为荀成接风。   荀成足足睡了一整个下午,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掉了他身上那件沾染了一路风霜雨露的衣服,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仿佛他不远千里来到西南不是为了手刃仇人,而是单纯的为了游山玩水。   苍临素来言而有信,尽管军中禁酒, 他到西南以来就几乎再未饮过酒, 但今日却是为了荀成破了这个例。汉阳城作为曾经西南最大的城池之一,哪怕经历了一番战乱, 但是只要费些心思总还是会有一些收获的。苍临派景逸在这太守府里随便地找了找,就翻到了几坛好酒, 刚好拿出来款待荀成。   伏玉的印象里苍临并不好饮酒,他们两个在宫里的那些年, 除了年节,很少会再喝酒,甚至算起来他回到苍临身边也有大半年的时间, 除了除夕那夜的“合卺酒”, 还有一些迫不得已参加的一些宴席,伏玉再没见过苍临喝酒。   但是此刻,苍临端着酒盏,与荀成边聊边饮,倒是说不出的肆意。伏玉吃着菜, 歪着头看了二人一会,也难得地起了几分兴致,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是酒盏还没送到唇边,就被身旁那人按住了手腕,伏玉登时转过头来瞪着苍临:“怎么了?”   “你酒量不好,浅尝辄止。”苍临说着,将酒盏端了过来喝了一大口,只留下浅浅一个杯底才又递回到伏玉手里。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那杯底,难以置信地看着苍临:“你这也太……我酒量就算再差,也没差到这个地方吧,你仔细算算,我先前喝酒的次数也不少,什么时候真的喝醉过?”   苍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才缓缓地说道:“淳熙三年八月十五宫宴,你喝了大半壶的黄酒,就昏睡了过去,”苍临慢慢地抬眼,这一会的功夫他饮了不少的酒,眼底隐隐地带着一丝醉意,“这一睡就是两年多。”   伏玉去拿酒壶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顺便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了苍临手边:“那好,我不喝了便是。”   伏玉一直都知道,当日自己在苍临面前咽气一直是苍临心里的一个结,那种失去挚爱的感觉整整折磨了苍临近两年的时间,所以哪怕伏玉现在已经回到他身边,苍临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那种感觉。偶尔伏玉从睡梦之中醒过来,总会发现自己被苍临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好像在潜意识里苍临还是在一直担忧自己会失去怀里的这个人。   他没有办法在一时之间化解苍临藏在心底的隐忧,只能一直守着他,让他清楚自己会一直在他身边,永远不会再离开。   苍临侧过头看见他这副乖顺的样子,唇角忍不住扬了扬,凑过去在伏玉脸上印下一个吻。一直在旁边安静喝酒的荀成终于忍受不了两个人这副你侬我侬的样子,轻咳了一声:“差不多可以了,毕竟是我的接风宴,不是二位的大婚宴。”   伏玉笑了起来,端着酒壶给二人倒了酒,看着苍临熟络地抓起酒杯的样子,忍不住挑了挑眉:“不过我倒是才发现,你的酒量要比我以为的好得多。”   苍临还没开口,荀成倒是先笑了起来:“淳熙帝刚刚‘驾崩’的那段时日,苍临几乎整日粒米不进,但是却手不离盏,每日拎着一个酒壶,蹲在长乐宫的房顶喝酒,倒是宫中一道耀眼的风景线。酒量肯定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伏玉朝着苍临看了一眼,眼底神色复杂,苍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要是吃饱了就去帮你的,不用在这儿陪我们,反正这人嘴里也没什么靠谱的话。”   荀成撇了撇嘴,抬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直接从伏玉手里拿过了酒壶:“我可不敢留小公子在这儿,不过今日若是这酒管够,我就心满意足了。”   苍临这日的心情其实不错,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与伏玉之间的关系,也就荀成与他交好,尽管他平日里不表现。眼下战事到了现如今的地步,胜券在握,好友从千里之外而来,能够把酒言欢;心中在意的人一直在身边不离不弃,对于苍临来说,已经足够。   三人正喝酒闲聊间,房门突然被叩响,苍临捏紧了手中的酒杯,皱眉道:“什么事?”   “启禀元帅,军中急报。”   苍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酒杯放了下来,对上荀成了然的目光,才朝着外面道:“送进来吧。”   房门从外面打开,信使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拱手道:“元帅,同昌城传来消息,暗哨发现,前天夜里,有一小队人马从熙平城摸了出来直奔西里国的方向,李将军担心是熙平城又打了什么主意,便命人悄悄跟了上去,结果发现那一小队人马似乎是在保护着一辆马车里的什么人,便亲自带人追了过去,直到将人抓住之后才发现,那马车里装着的居然是陈原的妻女,现在李将军已经将人关在了同昌城,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所以命属下前来汇报给元帅。”   苍临没想到自己听见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消息,他愣神之间,伏玉已经站了起来,他垂下头盯着先开口:“你是说,李将军抓到了陈原的妻女,并且将他们关在了同昌城?”   信使抬眼看了看伏玉,又转头望向苍临,见苍临点了点头才回道:“是的,公子,陈原的妻女现在正在同昌城。”   伏玉咬着自己的下唇,犹豫着问道:“她们……没受伤吧?”   “陈原派去护送她们母女的人都忠心耿耿,李将军带人过去的时候,他们拼死保护这二人,所以她们当时一直好好的待在马车上,毫发无损。之后李将军得知这二人身份之后,想起曾经听闻陈原对妻女关爱有加,觉得她们母女还有用处,再,属下听说李将军在前朝时与陈原的那位妻子有过一点接触,所以只是将她们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供养,并未让其受伤。”信使如实回道。   伏玉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坐回椅上,顺手就将苍临的酒盏拿了过来,喝了一大口酒,苍临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朝着那信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关系重大,待我考量之后,就会给李将军那边回信。”   “是,元帅。”信使领命便退了下去,这剩下房内三人相对沉默。   许久之后,荀成先开口:“不用那么看着我,我这人最是恩怨分明,我与陈原之间的仇怨,绝不会算到他妻女头上。尤其我知道,当年在宫中,永宁长公主对你们颇多关照,而且她还是你唯一的血亲,所以,她们二人你们如何处理,我不会干涉。”   苍临拍了拍荀成的肩膀,看向伏玉:“我先派人将她们接过来,让你们见上一面,之后再商议后续的事?”   伏玉低垂着眼眸坐在桌旁,半晌才摇了摇头:“陈原肯定已经发现了他妻女落入我们手里的消息,此刻接她们过来在路上难免会出变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苍临,“从汉阳城到同昌城不过半日的路程,我想不如我去一趟同昌城,亲自看看她们母女。”   苍临看着伏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他在很多事上都格外的和缓,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在很多事上,却有着自己的坚持:“那好,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一起去同昌城,当面给李将军一个答复。”   伏玉略有一些犹豫:“但是汉阳城的军务……”   “该处理的也都差不多了,其他的我在哪里就在哪里处理就好了。”苍临道,“原本以为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对熙平城动手,但是现在这二人在我们手里,陈原那里只怕很快就会有动作,我到同昌城去,一旦熙平城有异,我也可以立刻做出反应。”   伏玉思索了一会,似乎终于被苍临说服,这才点了点头:“竟陵城的战事也该终结了,也该准备一下与陈原决战了。”   二人说话间,荀成一直在旁边饮着酒,闻言笑了一下:“这么说起来,那我也应该收拾一下,跟你们一起到那同昌城去了。”说完,他拿起酒壶,给三人的酒盏都斟满了酒,“看来今日这接风宴,也就到这儿了。这杯酒,就当是敬我们此行,处理好所有的纷乱,大胜而归。”   苍临这次没有再阻拦伏玉,三人一人一杯酒,轻轻地碰在一起,而后各自一饮而尽。荀成顺手勾走了桌上的酒壶,朝着二人挥了挥手:“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见。” 第九十七章   同昌城距离汉阳城不过几十里, 在西南诸城之中其实算不上一个明显的存在。城池小, 人口少, 当初李将军拿下此城只用了不到两日的时间,无论是陈原那一边还是大周,其实都没将此城放在眼里, 但是他们都没能料想到,到了最后,这里将会成为他们最关键的一战。   苍临将汉阳城之中的事务交托给副将, 自己带着伏玉和荀成赶赴同昌城。   李将军前一日派信使往汉阳城送信, 却没想到第二日没有等到回信,却等到了元帅本人, 甚是惊诧,慌忙迎了出来:“元帅事务繁杂, 有什么指令命人送信过来即可,怎么还亲自过来?”   苍临摇了摇头:“陈原此人最为阴狠, 若是被他得知他的妻女现在这同昌城,只怕是不会罢休,我亲自过来, 以免生变。”他说着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伏玉, 才又道,“人现在何处?”   李将军拱手道:“人在内院,属下派了人看着她们。”说到这,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因为属下早些年间与永宁……陈原的那个夫人有过一些交集, 所以不忍对其冒犯。还望元帅见谅。”   苍临扬了一下唇:“陈原之罪行与其妻女无关。”说完,他抬了抬手,“带我去看看,我有话要问。”   苍临现在军中极有威信,李将军对他更是言听计从,他向后退了一步:“元帅,这边请。”   这个李将军说的倒是没错,他对伏芷母女倒是算得上宽待,虽然门口安排了重兵把守,却不允许任何人进到内院去打扰她们。门口的守卫在看见李将军本人之后,才打开门锁。   荀成朝那门锁看了一眼:“你们两个进去吧,我对陈原的妻女没兴趣,她们大概也不想见到我。”   苍临了然地点了点头,不管身旁还有旁人在,直接拉着伏玉的手,推开了院门。   院外的动静应该早就惊扰到院中的人,但院内还是静悄悄的,就仿佛里面并没有人在。两个人向前走了几步,伏玉突然扭过头朝着苍临笑了一下:“我突然想起当年我第一次去见姑母的时候跟现在的情况十分的相似,她才不管我是不是什么皇帝,整个宫里连出门迎接的人都没有,等我推开殿门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里面看书。”他说到这,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对那位自己唯一的亲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却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这么久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苍临顿住脚步,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没关系,有我在。”   伏玉侧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唇角向上扬了扬:“嗯。”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房门是敞着的,伏玉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苍临一眼,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一个人大步向里面走去,刚刚迈步进去,就听见内间传来柔柔的女子说话声。伏玉扭过头跟苍临对视了一眼,抬手掀开了门帘,探头进去,只看见一个女子正斜坐在榻上,膝上抱着一个稚嫩可爱的小女孩,那女子低着头看着小女孩,笑意盈盈。   听见脚步声,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抱着小女孩的手紧了紧,慢慢抬眼:“李将军又有何事?”   伏玉慢慢地走近,目光落到伏芷身上,看见她眼底的不屑变为惊诧,然后是难以置信。伏玉微微垂下眼帘,低低地开口:“姑母,好久不见。”   伏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伏玉,将手里的小女孩放到床榻上,百般情绪从她心头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活着总是好的,别来无恙,陛下。”   伏玉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姑母又何必取笑我,我身为南夏皇帝,却让南夏在我手里亡了国,已经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又何来什么陛下?”   “南夏早在你登基之前就已现颓势,你不过是被胡乱抓过来承受那些的牺牲品而已。”伏芷轻轻地开口,“至于先祖那里,我总会比你早去见他们,若是有什么责难,也应该先算在我头上,你又何必担心?”   伏芷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之中回过神来,转身将正坐在床榻边,晃荡着小腿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乖乖地揽住她的脖子,一双与伏芷格外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伏玉,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他是谁啊?”   伏芷看了伏玉一眼,伏玉对上她的目光,又转头看向她怀里的女孩:“这是……长乐吗?”   长乐是当年陈原取给他女儿的封号,伏芷的眸子闪了闪,点了点头:“是,不过她乳名叫陶陶。”伏芷说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目光柔柔,“陶陶,这是你的哥哥。”   “哥哥?”陶陶的一双眼睛分外的明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伏玉,慢慢地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梨涡,格外的可爱。   伏芷摸了摸她的头顶,点头道:“对,他是你的哥哥,是这世上,除了爹爹跟娘亲以外,跟你血脉最近的人。”   伏玉听见伏芷的话,睫毛颤了颤,忍不住将目光又落到那陶陶脸上。长到这么大,他鲜少有机会接触到小孩,现在看见陶陶,面上的表情都柔和了几分。当年这孩子出生之后他只见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婴儿,不会说话,哭闹更多。现在倒是远比当日更加的可爱,让他忍不住伸出手:“陶陶,哥哥抱抱好不好?”   陶陶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伏玉,又转过头看了看伏芷,看见伏芷点了点头才朝着伏玉张开手:“好。”   伏玉弯了唇角,伸手将陶陶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陶陶在他怀里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一双小手还顺便抱住了伏玉胳膊,歪着头看了伏玉一会,又转头看了看伏芷:“哥哥,你与娘亲长得好像。”说着,她抬手点了点伏玉的鼻尖,又指了指他的眼睛,“这里还有这里都像。”   伏玉长相肖父,而元康帝与伏芷既为兄妹,长相上自然也会相似,所以伏玉在眉眼之间与伏芷自然是有些相像的。而陶陶长相肖母,所以仔细看起来,他们表兄妹在容貌上也有几分相近。只是陶陶还小,眉眼未开,并不是十分明显。   伏芷弯唇看着这表兄妹二人,将眼底的忧虑很好的隐藏起来,她回转过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伏玉:“不知道你从哪里过来,但想来应该路途不近,先喝杯水吧。”说着,伸手将陶陶接了过来,放在地上,“陶陶,先自己玩。”   伏玉笑了笑:“多谢姑母。”他接过水盏喝了一大口,将水盏握在手里,抬眼看着伏芷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姑母,你与陶陶这几年过的可好?当年我处境复杂为求自保,不得不隐瞒,希望你能够原谅。”   伏芷抬眼看他:“我刚刚说过,人活着就好,旁的都不重要。你能活着,好歹我们伏家还残存了一点血脉。”她眸光偏转,看了一眼一旁正自己玩耍的陶陶,“至于我跟陶陶,衣食无忧,安然无恙。”   伏玉看着她,想问陈原,却又不知道要如何提起。哪怕到了现在陶陶已经这么大了,他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伏芷嫁给陈原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旧情难忘。他对陈原那个人积怨太久,哪怕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他见到的陈原对伏芷是一往情深,却依旧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伏芷与陈原二人私下里究竟是何种相处方式,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像表现的那般情深意切。当日他一直希望能够将伏芷从陈原手里解脱出来,但当日他自保都困难,所以一直没能实现。所以现在,他想借此机会能让伏芷母女跟陈原彻底断绝联系。   只是他却不知道,伏芷究竟愿不愿意。   无论在他心中陈原是如何的罪大恶极,如何的不值得托付,但他毕竟是伏芷的夫君,他们还有了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即使他是伏芷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加诸在伏芷身上。   伏芷低头替陶陶理了理外袍,抬起头就看见伏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微挑眉:“你还有话要问我?”   伏玉将水盏放下,无意识地抠了抠自己的手指,终于抬起头来:“姑母既然在这里,自然也该清楚前线战事到了什么地步,陈原败势已现,无力回天,用不了多久,熙平城应该也在周军的手里了。而依照贺鸿仪与陈原的旧怨,绝对不会绕过他,姑母可曾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伏芷偏过头,目光锁在伏玉身上:“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第九十八章   伏玉平静地回视伏芷:“姑母应该清楚, 此次大周的行军元帅是晋王, 苍临。姑母也早该清楚, 此人究竟是谁。而他现在就在门外。”伏玉话说了一半,陶陶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将手里的小玩偶递给伏玉:“哥哥, 你看,这是爹爹做给我的。”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那玩偶,嘴角勉强扯出来一点笑意:“真可爱。”说着弯下腰摸了摸陶陶的脸, 陶陶得到了回应很是开心, 低头小心地摸了摸玩偶的头,突然就有些失落地小声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爹爹了。”   伏玉皱了皱眉头, 抬起头,刚好对上伏芷投过来的目光, 他慢慢直起身,低低地叹息道:“苍临虽为贺鸿仪之子, 但他与贺鸿仪是不一样的。他素来恩怨分明,陈原是陈原,他做的事情, 本就与你们母女没有任何的关系。”伏玉抬头直视伏芷的眼睛, 眼底带着深深地担忧,“我当年没有什么本事,当然现在也强不了太多,唯一庆幸的是现在好歹还能护你们母女周全。”   伏芷笑了一下,她低下头, 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半晌,才缓缓地开口:“他做的事情确实是与我们无关,可是早在我当年下嫁给他之时,我的这一生,就与注定与他紧紧地捆在一起。南夏已经亡了,我也不再是什么永宁长公主,别人提起我的时候,只会记得,我是陈原的夫人。”她抬起头,朝着伏玉露出一抹苦笑,“而陶陶,她是陈原从小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宠爱的独女。”   伏芷转过身走到窗边,朝外面望了一眼:“陈原想让我们母女与他摆脱关系,你们也希望我们母女与他断绝联系,只是说起来倒是很容易,若是真的能实现的话,我们母女又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主多虑了。”苍临半靠在门框上,“在我心里,您只是伏玉的姑母,而您的女儿,也只是伏玉的表妹而已。不过,这自然也是要看您的选择。毕竟于公于私,哪怕是看在伏玉的面上,我也不可能陈原都放过。”   伏芷面上的那一点忧虑在苍临出现的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微微敛着眉,在转瞬之间又变回了当日那个冷漠孤僻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再无一丝刚刚对伏玉的柔和:“晋王殿下这几年来倒是埋藏的够深,卧薪尝胆地藏在我南夏皇宫之中当一个小太监,不过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却也不是白费,若不是晋王在宫里,令尊大概也没有这么容易就得到这个天下吧。”   苍临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知道长公主对我多有误解,我当年流落在南夏宫中自然是有苦衷,不过伏玉他信我,我也再没有对其他人解释的必要。”   “这倒是,毕竟我也不在乎殿下的解释。”伏芷轻笑,“时间流转,很多东西都变了,比如,我们的身份。现今我也不过是一个勉强还算有用途的阶下囚而已,只是没想到,居然劳晋王这个三军主帅亲自过来。”   苍临勾了一下唇角,径直走到伏玉身边,顺手就揽过他的肩膀:“长公主说笑了,我今日过来只不过是因为伏玉听闻你们母女在这里,想要过来看看,而我不放心他一个人而已。长公主对我没有什么好印象,我可以理解。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伏玉一直在担心你们母女的安危。南夏已经灭亡了,你们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你们母女能够平安。而对我来说,战争,本就不应该把妇孺与小孩牵扯进来。我知道长公主在担心什么,只是,我现在胜券在握,拿下熙平城不过是时间问题,拿你们做人质要挟陈原的事情,我不屑去做。”   伏芷微微眯了眯眼,转过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地站在身边的伏玉,还有正蹲在他脚下自己玩玩偶的陶陶,最后又看向苍临:“那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母女。”   苍临顺势握住了伏玉的手,用指尖点了点伏玉的掌心,像是安抚一般,直到伏玉侧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笑脸,他才转过头看着伏芷继续道:“又何来安置一说?只不过前线战事吃紧,长公主带着孩子,总不适合到处乱跑,就现在这同昌城住上一段时间,待战事结束,长公主要去哪里,我不会干涉。”   伏玉跟着点了点头:“如果姑母不愿意跟我们回都城,又一时找不到住处,我可以送你去江南,抚养我长大的忠叔现在就在江南的一个小村落里,那里民风淳朴,风景优美,没有人知道你们曾经是谁,也没有人在乎你们的过往,对于你们母女二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伏芷的目光闪了闪,她微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沉默地与伏玉对视良久,最终只是弯腰将陶陶抱了起来:“陶陶困了,要睡午觉了。你们一路奔波,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伏玉稍有迟疑:“姑母,你……”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命。”伏芷轻轻地拍了拍陶陶的后背,陶陶倒是确实生了困意,将小脸贴在她肩头,闭上了眼睛。伏芷爱怜地看着女儿的侧脸,声音里夹杂了几分叹息,“别人都帮不了的。”   伏玉微微闭了闭眼:“姑母,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他睁开眼,眼睫微微颤抖,目光格外的复杂,“你当年下嫁陈原,究竟是不是为了保住我,保住南夏皇室?”   伏芷将睡着的陶陶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盖上薄被,等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才转过身看着伏玉:“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提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当日不管为了什么,结果不都是,我已经嫁给了陈原?”   “不,很重要。”伏玉道,“如果你是为了我,为了南夏才下嫁给陈原,那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住你们母女。可是如果,你是为了自己,如果……,那我没有资格去干预你的决定。”   伏芷微微挑眉,然后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在伏玉与苍临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会,笑了起来:“玉儿,你也年纪不小了,我问你,这些年来,你可有过喜欢的人?一个你看见他就想笑,一个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的人?”   伏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被苍临紧紧握住的手,抬起头,平静地回道:“有,生生死死,朝朝暮暮,都不忍分离。”   “那你应该能够理解,陈原曾经于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我十余岁便与他相识,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下嫁于他,让他成为我的驸马。却没想到事与愿违,我被你父皇强制嫁于他人,被迫与他分开,到后来,那个夫君早死,我一度以为,我会在长信宫中了却残生。”伏芷缓缓道。   “我看着他屠戮我伏家人,看着他制霸朝堂,看着他从我少女时的那个梦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变成了我伏家的仇人。其实从那时候起,一切就注定了。”伏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想,我当年答应下嫁于他,究竟是出于我长公主的责任,又或是,想要圆我多年来未竟的一个遗憾。”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顺手替陶陶放下帷帐:“可是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出一个答案。现在看起来,这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伏玉看了她一会,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姑母。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也希望,你做选择之前,要先想想陶陶。”   伏芷笑了一下,眉眼之间又柔和了些许:“放心吧。”   伏玉看了她一会,脸上也露出一点笑容,用力地回握了苍临的手:“我们走吧。”   苍临笑了一下,朝着伏芷点了点头,与他并肩出了门。一直走到院子里,伏玉才回过头,朝着身后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苍临跟着他顿住脚步,也跟着看了一眼:“我会让李将军派人看好她的,绝对不会让她们母女有任何的危险。”   伏玉回过头,微微扬了一下唇,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她如果心中有了决断,别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我当年年纪小,还不懂得。可是现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侧过头,看了苍临一眼,“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哪怕,他在外人面前再不堪,在自己面前,却也总还是那个深情温柔的爱人吧。”   伏玉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头顶耀眼的太阳:“陈原此生凶残暴戾,却唯独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们母女。” 第九十九章   在苍临心中伏玉身上有千般好, 最为打动他的那一点却一定是他那颗通透的心。   他们少年相识, 而从那时伏玉就已经十分清楚自己最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哪怕他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 哪怕在表面上他享受着万民敬仰,荣华富贵召之即来,也不见他有过一丁点的彷徨和迷惑。   他看似温和柔软, 内里却格外的坚定。   而现在看起来,伏玉不仅了解自己,也能看的透旁人, 更重要的是, 他能够尊重他人的想法和决定,哪怕他并不赞成, 也只会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却不会强硬的去干涉他人。   就像是刚刚的伏芷, 她们母女毕竟是伏玉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如若她们真的有什么意外, 对伏玉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是伏玉却没有让苍临对伏芷严加看管,因为在他心中, 伏芷不管最后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那都是她自己的决定,而他作为晚辈,无权干涉。不管她最后选择了带着陶陶归隐山林抛弃过往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还是她最终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想要与她自己的爱人共存亡。   伏玉都会表示尊重, 因为不管哪种,那都是她一直掩藏在心底多年的,对陈原的爱意。   二人用过午膳之后,就回到李将军安排的房间小憩。天热体乏,躺下没多一会,伏玉就生了困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苍临在自己耳边低低地问道:“她会怎么选?”   伏玉睁开眼:“什么?”   苍临侧过身,看着伏玉的侧脸:“我是说伏芷,我刚刚一直在想,她最后到底会给自己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伏玉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帐顶部,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翻了身,与苍临面对面,眼底是分明的茫然,“我今天也一直在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选,但是我想了好久,最终都没能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苍临的脸,“那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苍临垂下眼眸,半晌,才轻声道:“两年前,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尽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那么无趣,我却依旧不敢求死,尽管那时候我无数次的想过想要跟你一起去了。”苍临的声音晦涩,在说话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几乎已经被他忘记的情绪再次翻涌而出,“可是我不能,也不敢。我眼看着你枉死,却都不能帮你报仇的话,我不知道如果将来我死了有何颜面去面对你。一个人能够去赴死需要勇气,活下来又何尝不需要呢。”   “我无数次的庆幸,那个时候的我还有支撑我活下去的东西,哪怕是仇恨。”   伏玉慢慢地凑了过去,与他额头相贴:“不,那个时候支撑你活下去的不是仇恨,是你对我的爱。”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楚地传到苍临耳中,“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庆幸。”   苍临久久地看着伏玉,半晌,伸手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我又何尝不是。”   天气毕竟热的很,保持这种相拥的姿势只会让温度更高,没过多一会,两个人就都出了一身的汗。伏玉动了动身体,躺回自己枕上,闭着眼睛找到苍临的手,十指交握:“好了,我要睡一会了。”   苍临温柔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好。”   大概是晨起赶路实在是累的紧了,伏玉这一觉醒来居然已经到了傍晚。他睁开眼便发现房内早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苍临大概早就起了,又或者压根就没睡。可能是习武的缘故,苍临的精力总是十分的充沛,像今天这样睡午觉大多也只是为了陪伏玉,而他自己就仿佛根本不会累,也不需要休息一般。   伏玉坐在床边打了个呵欠,整个人才总算清醒过来,才发现房内要比往日昏暗的多,顺着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阴云密布,竟是要落雨了。   西南多雨,这种天气其实也不算什么特别,但是伏玉站在窗口看了一会那阴沉沉的天色,居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被那天色感染了一般,生起几分阴郁来。   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伏玉扭过头刚好看见苍临推门进来,伏玉露出几分笑意,刚好驱除自己心头的阴霾:“怎么每次我醒过来你都能出现?”   苍临扬了扬唇:“也许是因为我能感应的到关于你的一切?”   伏玉瞪了他一眼,唇畔却漾出了笑意:“你刚刚与李将军商讨军务去了?”   “嗯。”苍临应声,“武将军派人送了信过来,竟陵城的战事已经全部结束了,现在西南除了熙平城所有的地方都在我们手里。武将军与孙将军稍加休整之后就会带人到同昌城与我们汇合,到时候集合全军之力,哪怕陈原有滔天的本领,都不可能救得了自己。”   伏玉应了一声,转头继续看向窗外,说话间已经落下了雨,如瓢泼一般落下,瞬间就打湿了地面,也模糊了伏玉的视线,伏玉怔怔地盯着雨帘看了一会,才轻声道:“陈原那边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吗?”   苍临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觉得,陈原会趁这个时候采取什么行动?”   伏玉微微凝眉,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现在两军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显,如若他正面与我们而战的话,可以说是一分的胜率都没有。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冒上一点风险,说不定还有可能换来那么一丁点的胜算。更何况,姑母母女现在在同昌城,对陈原来说,生死未卜,他不可能再按捺的住。”   苍临慢慢地走到伏玉身边,盯着外面的雨幕看了一会:“如果他真的能来,倒也算他对伏芷他们母女情真意切。”   伏玉垂下眼帘,最终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落了雨房内总算没有那么炎热,二人坐在窗边,一人一盏茶,耳边是落雨声,倒是难得的闲适。等一盏茶终,外面的雨势依旧没有丝毫歇止的迹象,苍临锁起了眉头:“天色本就黑了下来,加上这雨,外面现在想看清人都困难的很,我去找李将军再去检查一下这城防,以防陈原突然发难,我们一时不得防备。”   伏玉放下手中的茶盏,跟着起身:“反正我也无事,随你一起去看看吧。”   苍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好。”而后转身吩咐人去取斗笠与蓑衣,两个人都穿戴妥当之后,才并肩出了门。   同昌城不过是一座小城,即使是周军兵力充足,在这里也只留了几千的守军,不过加上跟随苍临从汉阳城而来的,也凑够了万人,对抗熙平城中剩下的那几千人倒也是绰绰有余。   城中守军不多,但那李将军也算是治军的良将,心知这同昌城虽然不大,但与熙平城实在是接近,因此在城防上也下足了功夫,哪怕是这种天气里,也不见守军有丝毫的懈怠。   苍临带着伏玉二人从城墙上走了一圈,见到这副场景心中也松了口气。大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雨势却没有丝毫转小的迹象,二人哪怕身上穿着蓑衣,衣服也湿了大半。四处查看之后,苍临带着伏玉躲进了城楼避雨。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就好像已经彻底入了夜,看不见丝毫的光亮。城楼之中点了火把,倒是灯火通明。摒退了身后的侍卫,苍临才匆忙地将伏玉身上的蓑衣剥了下来,露出里面已经湿了大半的衣袍,不由心生内疚:“就知道不应该让你出来。”   伏玉摘掉头顶的斗笠,有发丝湿漉漉地沾在两颊,脸上分明还有残存的雨水,但却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丝毫不见半分淋了雨之后的狼狈:“怎么,这雨你淋得,我就淋不得?”   苍临一面替他擦前额的雨水一面道:“最起码我淋了雨不会生病,就算病了,也不怕喝药。”   提及喝药的那一刻伏玉的表情变了变,但还是坚持道:“谁说我淋雨就会生病了,我现在身体也好得很。”说着话间,他伸手取下苍临头上的斗笠,顺带帮他褪去身上的蓑衣,站在窗口朝外面张望,“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停了。”   苍临应了一声:“我已经跟李将军商量好了,今夜我就留在西门,李将军会在南门,其他两门也各有人负责。不管陈原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都不会让他得逞。”说到这儿,他看了伏玉一眼,“只是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守在这了。”   伏玉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我甘之若饴。”   苍临弯起唇角,还未等开口,有脚步声和着雨声匆匆而来:“启禀元帅,有一支几十人的马队从城西而来。” 第一百章   大雨滂沱, 天昏地暗, 除了偶尔划破长空的闪电,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   苍临头上只戴了一顶斗笠,刚刚匆忙得到消息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抓了斗笠就跑到城墙上。借着天边一闪而过的闪电, 他果然看见西南方向有一支马队疾驰而来。苍临眯了眯眼,眉头皱了起来:“能看清马上都是什么人吗?”   “禀元帅,天色实在是不好, 我们的暗探只能看见这马队是朝着西城门的方向而来, 旁的就实在是看不清楚了。”   苍临点了点头:“那这马队有多少人能否看得清楚?”   “暗探来报时说了,共十二骑。”   苍临讶异地转过头去看他:“十二骑?命暗探再去查探, 在这马队之后是否还有别的队伍,方圆十里都要查仔细了。陈原总不至于真的就带了十一个人来闯城, 命人传信给其他几座城门,一定要打起精神, 小心中了陈原诱敌深入的诡计。”   下属拱手领命:“是,元帅。”然后转身去传令。苍临站在城墙之上朝着西南方向眺望,他身上原本还只是半湿的衣袍现在湿了个通透, 完全贴在他身上。头顶的斗笠在这种雨势之下变得毫无用处, 整张脸上满是雨水,两鬓的发梢也黏在脸上,苍临满心都在城墙之外,只是胡乱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一件蓑衣轻轻地披到他肩头,苍临一愣, 回过头来就看见了伏玉的笑脸,他已经穿好了蓑衣,头顶着斗笠,抬手替苍临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便低下头来替他系蓑衣的系带。苍临的表情柔和了些许:“我是想让你在城楼里等我的,不过看起来,你并不会那么做。”   伏玉帮他帮蓑衣穿好,回过头来朝着城下望去,但是映入眼帘的只有雨幕,远处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确认了吗?是陈原吗?”   苍临摇了摇头:“雨太大,暗探也看不清楚,只说是有十二骑,如果真的是陈原的话,不知道打的什么阴谋,我已经吩咐人去传信,命全城戒备。”   伏玉挑了挑眉,眉眼间泛起忧虑,朝着那茫茫夜色中望去,最终,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原本还看不清楚的马队越来越近,最后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苍临脸上出现肃杀之意,沉声吩咐道:“命弓箭手准备,没我的指令任何人不得有所动作。”   “是,元帅。”   雨势就像感受到此刻这同昌城内外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渐渐转小,借着身边侍卫手里的火把光,已经能够清楚地看清逐渐逼近城门之下的那支马队,还有为首的,陈原。   苍临的手在他看见陈原的那一刻就握紧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城门口止了马的陈原,嘴角微微掀起:“这种天气里,陈大人不躲在那熙平城中休养生息,快马而来所为何事?”   一路在倾盆大雨之中奔波,即使身上穿戴了雨具,但也无济于事,陈原也好,他身后的那十一人也好,都浑身湿了个通透。陈原安抚地摸了摸跨下骏马,微微抬眼:“晋王掳我妻女之时不就为了此刻,现在又何必做出这副讶异的样子?”   “尊夫人及女儿的确是在我城中,只不过,西南诸城现在基本已在我手中,我胜势在握,正面与你而战也能彻底拿下西南,并不屑于拿妇孺相要挟。”苍临发出一声轻笑,“所以,陈大人多虑了。”   陈原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晋王何不将我妻女归还,之后你我正面一战,堂堂正正,如何?”   “陈大人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吗?你现在自身难保,我将她们二人送回你身边,乱军之中你若能保得住她们平安,当日为何冒着风险将她们二人送出熙平城?”苍临眼底浮现出分明的嘲讽,“你还以为这里是都城,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权倾朝野人人畏惧的太尉吗?”   陈原微微抬起头,望着城墙之上那些蓄势待发的箭,视线慢慢偏转,落到苍临脸上:“归根到底,你要的不过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在这里,只要你一声令下,那些利箭就会刺入我的身体。只是,我不过是一条命而已,熙平城还有赵楹将军在,我死在你们城门之下,只会让他誓与熙平城共存亡而已。”他微微提了提声音,“我知道晋王胸有成竹,觉得熙平城早晚是囊中之物,只是这世上同归于尽的办法多得是。”   苍临微微眯了眯眼:“陈大人到底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我可以让赵将军及熙平城的守军弃城投降,让你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西南的最后一城,回去向贺鸿仪复命。”陈原道。   苍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要知道,即使你弃城投降,我也不可能留下你的性命,我不杀你,将来回都城,我父皇也不会留你,当年你在都城之中树敌颇多,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你去死。”   “你以为我愿意在你们父子手下苟延残喘吗?”陈原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意,“熙平城我可以交给你,而我的条件是,你不能伤害那些降军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你要放我妻女离开,远离这朝中的纷争,让她们在这世上一个永远不会有人在意她们过往的地方,重新的活下去。”   苍临握着长剑的手慢慢地放开,城墙之上一整排的火把光将夜色照的宛如白昼,因此苍临能清楚的看清陈原的表情。他目光锁在陈原脸上,似乎是想从上面看出什么破绽,半晌之后,才回道:“如果熙平城的守军能够弃城投降,放弃抵抗,他们就将变为我大周的臣民,我自然不会伤害他们。至于你的妻女,我刚刚就跟你说过,我不屑于伤害妇孺。待战事终了,我自然会按照她们的本意将她们安顿好。”   苍临在打量着陈原,陈原也在看着他:“前者我会相信你,至于后者,我需要一个保证。”   苍临凝眉,还没等他再说话,他身后一直安静地观望局势的伏玉已经抬手掀掉了头顶的斗笠,大步走到苍临身旁,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城门之下的陈原:“我这个保证,够吗?”   陈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仿佛凭空出现的年轻人,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眼底闪过,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看来先前的那几年,我终究是轻视了你。不过这样也好,这世上没有人比你的保证更值得相信了。”   苍临在伏玉掀开斗笠的那一刻变了脸色,伏玉自打回到都城以来虽然与他朝夕相处,也在很多地方露过脸,但是苍临一直有着分寸,自信不会遇到任何能识得伏玉身份的人才会带伏玉出现。哪怕是在军中,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人会联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会是哪个早就应该已经死了的前朝皇帝。   可是陈原不一样,没有人比陈原更清楚伏玉的身份,也没有人更有可能威胁到伏玉的安危。苍临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只待陈原下一刻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一声令下,就地格杀。   然而陈原只是仰天而笑:“我一生浮浮沉沉,离那个千万人之上的高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曾经触手可得,这么算起来,我此生也算是没有白活。最后落得这般田地,也只能说我没有你那个爹那么脸皮厚。毕竟最终谋朝篡位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到了今日,也还算是南夏的臣子。”   伏玉这个南夏最后的一位皇帝听完陈原的话,只觉得内心复杂。那些算得上是前世的过往涌上心头,当日他从一个冷宫里长大的少年,变为了这天下的皇帝都是拜这人所赐,他坐在那龙椅之上心惊胆战,受尽屈辱也是因为城门之下的这个人,他曾经对这人有着滔天的恨意,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恨不得亲手杀掉这人,而所有的这些仇怨,好像都随着南夏的覆灭烟消云散,他看着陈原落得今日这个地步,没有一丁点的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从心底里觉得无可奈何而已。   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陈原当日的种种才促使他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只不过,可怜的是要被留在这世上的人而已。   伏玉紧紧地盯着陈原看了许久:“你没有谋朝篡位并不是因为你对南夏忠诚,只是因为对你来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而那个位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他发出一声轻叹,“虽然,现在的你看起来有些凄惨,但终究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第一百零一章   陈原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他看着伏玉沉寂了很久, 仿佛是在思考他的话, 少倾,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是啊,咎由自取, 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城墙之上的苍临, “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也就该有个了断了。只是不知道晋王打算如何了断?”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长剑,抬眼微微笑了笑:“虽然我也想跟陈大人正面一战, 只不过来之前,我就已经与人约定好, 你的项上人头,他一定要亲自去取。”   “想要我陈原这颗头的人可不少, 倒是要看看这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陈原话音方落,从夜色之中就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那陈大人觉得, 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陈原慢慢地抬起头, 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而后便看见了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一袭黑衣的荀成,眉眼之间浮现出些许诧异,之后握着长剑的手向上抬了抬:“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不清楚,不过如果晋王不愿意与我一战的话, 在场这些人之中,也就只有你,有这个资格了。”   说着,他朝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几个侍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拍马向后退了退,留给陈原一个空地。   荀成独自站在站在城楼顶端,俯瞰着城墙内外的所有人,而这些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尽管雨势已经缓了不少,但依旧没有停止,他却只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这一会的功夫就湿了个通透,他却像没有任何的感觉一般。   苍临忍不住仰起头也朝着他望去,发现荀成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居然藏着难掩的肃杀之意,只见他手腕翻转,跟着右手间就出现了一把匕首,在这雨夜之中闪着寒光。   荀成低下头,看了那匕首一眼,微抬眼:“今夜就让过往的种种,有个了断吧。”说完,整就从城楼之上飞扑而下,直奔马上的陈原。   苍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荀成动手,两个人现在偶尔会对上几招,也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而已,两人都留了分寸。而到现在,终于再看见荀成动手,招招都包含着杀意,苍临才发觉先前的这些年来,哪怕是当初他刚跟着荀成习武,以为荀成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时候,荀成都还是留着分寸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经过这些年来的勤学苦练,与荀成之间的距离要小了很多,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此生大概都不能及得上荀成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借着城墙之上的光亮去辨别城墙下缠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陈原的武艺也并不弱,但是在荀成的如风一般的攻势下,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十几招之后就稍微有些招架不住的迹象。   苍临看了这一会,心底关于荀成的那一点隐隐的担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能在间隙思索一下如若是自己与陈原对招,胜算到底有多少。   “我还是第一次见荀成这样的武艺。”伏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隐约地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荀成倒是有些像小时候忠叔给我讲的那些民间传闻之中的侠客。”   苍临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这么说着,倒是有那么一点。”   正说话间,陈原已经被一脚踢到了马下,整个人摔在满地的泥水之中,狼狈不堪。荀成轻巧的落地,站在陈原身前,手中的匕首直指陈原的颈项。   “住手!”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场争斗,因此这一声喝止在夜色之中格外的清晰。苍临回过头就看到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城墙上的伏芷,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伏玉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轻叹道:“不管她是如何想的,就当是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吧。”   苍临朝着正阻拦她的侍卫摆了摆手:“开城门,让她出去吧。”   侍卫明显一愣,他身后的伏芷神色复杂地看了苍临一眼,头也不回地就朝着城墙下冲去。   城外荀成已经收回了自己手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双手背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躺在泥地之中的陈原。刚刚伏芷在城楼之上出现的那一刻,也惊动了城下的两个人。荀成在看见伏芷的那一刻,也看到城墙上的苍临朝他摇了摇头,便暂时收敛了身上的杀意。陈原的情绪要远比荀成复杂的多,荀成因为距离地近,将他脸上各种的情绪,眼底的挣扎全部收入眼底,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没有再言语。   陈原按着自己的胸口,抬手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迹,刚刚与荀成的缠斗之间,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受了多少的伤,只觉得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仔细回想他这半生,大概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赴死,毕竟在这种时候,这样死在荀成手里,也算是一种体面。可是现在……   陈原朝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一手按着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撑着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最终却只是又重重地摔回泥地之中,陈原用手撑着地面,忍不住发出粗重的喘息,直到有一把带着剑鞘的长剑送到他眼前,陈原抬起头,看见荀成的脸,低声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荀成回过头朝着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说完,借着那把长剑将陈原拉了起来。   陈原撑着剑勉强站稳,他也朝着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在他心头的人已经从城门里出来,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陈原正愣神间,听见自己头顶响起荀成的声音:“你可知道,我今日杀你是为了谁?”   陈原收回视线,慢慢地看向荀成:“我一生杀戮无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为了谁来杀我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正大光明的一战,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亏。”   荀成看了他一会,微微偏转视线,看见越来越近的伏芷,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伏芷身上的衣袍也全都湿透,一路过来,裙角已经沾满了泥污,没人再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南夏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慢慢走到陈原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眸落在陈原脸上,从怀里摸出一块丝绢,轻轻地擦去陈原脸上的泥水。   陈原一只手拄着剑,让自己勉强站稳,由着伏芷为自己擦过脸,而后将她的手握住,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叹:“你又何必,还要回来?我已经写过休书,将你们母女逐出我家门,你们母女与我陈原,早就没有一丝关联。”   伏芷眼波流转,似有水光闪过。她眼角微微上挑:“你我的婚事,是我南夏熙平帝所赐,纵使熙平帝已经不在了,但那赐婚的圣旨还在,而你陈原,自始至终为我南夏臣子,又有什么胆子去违抗先帝的圣旨?”   陈原垂下眼角,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又是何必?我今日终归是死路一条了,可是你的人生漫漫,好歹还有陶陶陪在你身边。”   伏芷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再抬眼时,眼底多了几分坚定:“你放心,我今日而来,只是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来送你一程。天大地大,你在这世上也不过我与陶陶两个亲人了,我不能让陶陶看着她父亲被弑,但也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路。”   陈原在刚刚的生死之间丝毫不觉得畏惧和恐慌,而此刻,面对一脸平静的伏芷,却从心头涌上几分难言的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抬起头,看着头顶昏沉沉的天空,再低头,是伏芷那张已经有些狼狈,但是却依然让他觉得美艳的那张脸。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之间,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在御花园他第一次见到伏芷的时候。   那时候伏芷还未及笄,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带着几分独属于帝女的尊贵与傲慢,却让他一见倾心,却没想到,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陈原揉了揉自己的眼,努力地看清伏芷的脸:“我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看着你嫁给别人,而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能娶你为妻。我这辈子筑下无数杀孽,搅得整个南夏天翻地覆,但最终,娶回了你,能有这短短的数年相伴,能有陶陶这个和你唯一的血脉,已经足够。”   话落,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伏芷的脸,几近缱绻。而后,突然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跟着手中的长剑脱鞘,鲜血与雨水融到一起,溅了满地。 第一百零二章   伏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陈原, 看着鲜血从他颈间汹涌而出, 而后又被雨水冲刷掉。良久,她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刚刚飞溅到她脸上的血迹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 伏芷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那一抹殷红,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底涌了出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当年父皇驾崩的时候, 她没有哭,被皇兄强制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甚至到最后,以为伏玉被害, 南夏就此万劫不复的时候,她也没有掉下一滴泪。她好像早就可以接受这世上所有的无奈与不幸, 但是到最后,却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   她此生的眼泪,终究还是给了这个她爱过, 却也恨过的男人。   伏芷慢慢地蹲下来, 伸出还沾染着血迹的手覆在陈原的眼上,喃喃道:“我到现在都在想,当年如果我愿意反抗皇兄,愿意丢下我长公主的身份,丢下所谓的对南夏的责任, 跟你不顾一切的离开,那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换了一个结局?”   她低着头凝视着那张她曾经最为熟悉的面容,似乎要将这张脸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脑海里:“只是我终究还是要负你。当年我不能跟你离开,如今也不能丢下陶陶随你而去。”   伏芷慢慢倾下身,在陈原唇上印下了一个吻,轻声道:“如若人生真的能够从新来过,我宁愿当日不曾在御花园里遇见你。”她抬起头,唇畔露出一抹苦笑,“只是这世上又哪有重来的事情,也只愿来生我不生在这帝王家,而你,也再莫入这朝堂。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们还能碰见,就当一对寻常的夫妻吧。”   荀成站在几丈之外,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他垂下眼眸,朝着陈原的尸首看了一眼,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苍临二人,摆了摆手:“虽然不是我亲自动手,但也没什么区别了,剩下的烂摊子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说完,身影闪过,消失在雨幕之中。   苍临看着荀成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轻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伏玉:“要下去吗?”   伏玉盯着城下的伏芷看了一会,背转过身去:“她已经做了决定,就让她再陪他待上一会吧,毕竟从今以后,她与陈原再无关联,过往的种种终将消散。”伏玉扭过头看了苍临一眼,“熙平城的事还等着你处理,我先回去看看陶陶。”   苍临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覆在他耳边轻声道:“这边我会料理好,等我回去。”   伏玉朝他露出一丝浅笑,回过头朝着城下又看了一眼,将斗笠重新戴回自己头上,朝着城内走去。   大概是因为几乎军中的所有人都还在守城,太守府显得格外的安静,管事认出伏玉是白日里跟着苍临的那位小公子,慌忙将人迎了进去:“哎呦公子,这外面下了这么久的雨,看看您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让他们给您送点洗澡水,你洗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可小心着凉啊。”   伏玉笑了笑:“多谢了。”他顺手摘掉头上的斗笠,扒掉早就湿透的蓑衣,“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还在府里吗?”   “在的,在的。”管事急忙道,“先前晋王殿下不是吩咐了要好生照料她们母女吗,那位夫人离开之前跟我打过招呼,说要出去一趟,孩子在睡觉,让我帮忙看着点,所以我安排了人守着,公子放心吧。”   提及伏芷,伏玉眼底有几分黯然:“那好,一会我过去看看她,劳烦了。”   管事慌忙摆手:“公子客气了。”   窗外雨渐止,夜重新归于宁静。   伏玉匆匆忙忙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谢绝了管事,一个人去了先前伏芷母女暂住的那间院子。白日里守在这里的守卫在先前苍临的要求下已经退下,只有外间还有几个守夜的侍女。   伏玉朝着里间看了一眼:“陶陶还好吧?”   侍女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看了伏玉一眼,认出这人似乎与白日来的那位晋王有些关联,慌忙回道:“那位夫人将她哄睡了之后悄悄走的,现在还一直睡着呢。”   伏玉点了点头:“那就好,我进去看看,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那侍女有些犹豫,但瞥见伏玉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对着这眉目如画的小公子生出几分畏惧,朝着里间看了一眼:“那公子有事一定要吩咐我们。”   伏玉垂下眼帘算是默认,掀开门帘进到里间。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陶陶正在床榻上睡得香甜,伏玉走过去,将被踢掉的薄被盖在她身上,靠着床榻坐了下来。   陶陶睡得格外乖巧,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是做到了什么美梦。伏玉看着她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翘了翘唇,其实算起来,他与陶陶也不过见了一面,或许是因为这孩子实在是乖巧,又或者是因为二人身上的血脉相连,他实在是喜欢这个孩子,也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快乐的长大。   只是,从此刻开始她的人生就注定有了缺憾,她不能像人家孩子那样父母双全家庭美满。有很多东西可以弥补,但有些却注定是弥补不了的。   这是她的宿命,从她的出生就注定了这一切。不过幸好的是,随着她父亲的去世,这所有的一切都将终结,从此以后她将告别她陈原女儿的身份,告别所有与她父亲有关的过往,开始全新的生活。   却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折腾了一整晚,又淋过雨,伏玉也累的狠了,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直到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脸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陶陶正趴在床上,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哥哥,你为什么要睡在地上啊?”   伏玉保持着坐在地上半趴在床榻上的姿势睡了半宿,现在浑身都酸痛,他扶着床榻让自己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也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狰狞,才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捏了捏陶陶的脸:“我本来只是坐一会,没想到就睡着了,你不要学哥哥哦。”   陶陶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好。”她说完话,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哥哥,娘亲在哪儿?”   伏玉勉强笑了一下:“姑母有事出去一下,待会就回来了,哥哥在这儿陪你不好吗?”   陶陶晃了晃脑袋,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也好的,反正娘亲总是陪着我的,我也喜欢哥哥,哥哥陪我也好的。”   伏玉拍了拍她的头:“那我去叫她们进来帮你梳头换衣服,然后陶陶陪哥哥一起吃早饭,好吗?”   陶陶点了点头:“好!那吃完早饭,哥哥要陪陶陶玩,好不好?”   “好。”伏玉目光温柔,“陶陶想玩什么,哥哥都陪你。正好外面雨停了,哥哥带你在城中逛一逛,好不好?”   “好!”陶陶欢快地回道,甚至爬起来在床榻上蹦了几下,她自小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鲜少能有到外面逛的机会,当然是有些期待的。等高兴的劲头过了,她又忍不住问道,“哥哥,那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是去找爹爹了吗?陶陶也好久没见到爹爹了,爹爹说让我跟娘亲先走,过几日他就来找我们,可是过几日是要多久啊,陶陶想爹爹了。”   伏玉看着陶陶一脸的失落,话卡在喉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陶陶早晚是要知道这些真相的,但却不能从他口中听说。伏玉微微闭了闭眼,涩声道:“陶陶乖,哥哥先去叫她们进来,等你娘亲回来,再……”   后半句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所幸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还不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伏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便逃一般离开了房间,看见外面已经等候了半天的侍女才松了口气:“帮她洗漱吧。”   “是,公子。”侍女利落地进了内间,只留下伏玉一个人在外间,他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茶水,喝了一大口下去,却仍觉得烦闷不已,在房里转了一大圈,伸手拉开房门,想要透透气。   伏玉方一露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走进院内,他下意识就回手关上了房门,几步来到院子里,看着浑身狼狈的伏芷,低低地开口:“姑母。”   伏芷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朝着伏玉露出一点笑容:“陶陶还好吧?”   “姑母放心,这一夜她都睡的很安稳,现在已经起了,正在梳洗。”   “那就好。”伏芷笑了一下,跟着便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公主其实从来就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如若是,当年她就不会嫁给他人,后来也不会再嫁给陈原。因为生在帝王家,她其实背负了很多东西。等总算逃离那个帝王家之后,她又背负了身为人母的责任,注定不能任意妄为。 第一百零三章   伏玉来不及反应, 只是下意识地在伏芷倒地之前, 将她扶住, 幸好他在惊慌之间还有几分理智,记得陶陶还在房里,看见她娘亲这个样子一定会受到惊吓。匆忙之间还记得将伏芷抱进侧屋安置好, 才回身去吩咐人请大夫过来,为伏芷诊治。   也许是因为前一夜淋了雨,但依伏玉来看, 更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自己的夫君自刎于身前而无能为力, 让她一直以来紧绷着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但是日子毕竟还要继续, 还有陶陶在等着她,所以她挣扎着回到了这里, 但却再也坚持不下去。   伏玉看着床榻上的伏芷,那大概是他见过伏芷最为狼狈的样子。他们姑侄二人仔细算起来, 其实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但伏玉却觉得自己格外地了解这位姑母,尤其是前晚, 看着她做出选择, 亲自来送陈原上路的时候。   对于伏芷来说,陈原的死去,就意味着过去的种种全都,烟消云散,等她病愈, 就又会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所以此刻,大概是她难得软弱的时候了。   伏玉叹了口气,守在一旁看着大夫替伏芷号过脉:“她怎么样?”   “公子不用担心,这位夫人只是感染了风寒,老夫开上几服药,按时服用,多多休息,很快就会恢复了。”大夫一面写药方,一面道,“不过从脉象上看,这位夫人似乎有些忧思过度,还需多加注意才是。”   伏玉勉强扯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了,劳先生费心了。”   “公子客气了。”大夫把药方交给候在一旁的侍女,便先行离开了。   伏玉看了那药方一眼:“我会跟你们管事说,让他找人去抓药。至于这里,”他看了一眼还昏睡的伏芷还有她身上沾染着泥浆血迹的衣裙,“就劳烦你们帮着她简单的梳洗一下,换掉身上的衣裙。”   侍女知道这位小公子与现在西南的当家人晋王关系匪浅,丝毫不敢怠慢:“公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夫人的。”   伏玉又回头朝着伏芷看了一眼,最终发出一声轻叹:“陶陶应该收拾好了,我去看看她,这里就劳烦你们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这小姑娘十分的重要,又或者因为陶陶本身就讨人喜欢,侍女倒是用了些心思,帮着陶陶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裙子,也重新梳了发髻,看起来更显俏皮可爱。伏玉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专注地看着才绽放的小花,看见伏玉走过来,脸上立刻就露出笑容,迈着小短腿朝着伏玉奔去,伏玉俯身将她抱了起来,眉眼弯弯,露出笑意:“陶陶今天真漂亮。”   陶陶笑弯了眼角,环着伏玉的脖子大大方方地回道:“谢谢哥哥。”   伏玉抱着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折腾了这么半天,是不是饿肚子了?哥哥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陶陶长到这么大,跟自己父母之外的人鲜少有亲近的机会,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哄着她,还要带她出去玩自然开怀,基本上就是伏玉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早饭都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自己擦好了嘴,跑到门口等着伏玉。   伏玉放下手里的碗,看着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只能希望她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   伏玉先前与孩子相处最多的经验就是石头,并没有接触过陶陶这么大的小孩,但是所幸陶陶被伏芷教的很好,哪怕到了府外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很新鲜,仍一直乖乖地跟着伏玉,实在碰见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只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伏玉,却不吵不闹,这倒是让伏玉安了不少的心。   两个人在城里逛了大半圈,用过了午膳,见陶陶有了困意,伏玉才抱着她回太守府。才走到府门口,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了出来,伏玉先是诧异,脸上还是不由露出笑容:“你回来了?”   苍临顺手从他怀里结果已经睡着的陶陶,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见她又没有被惊动,才回道:“刚回,看你不在府里,正准备去找你。”   伏玉看了一眼趴在苍临肩头睡得正香甜的陶陶,压低了声音道:“我带她在城里转了转,姑母生了病,大夫说她最近忧思过度,需要休养。”   “刚刚管事与我说了,说人已经醒了,我还准备接你回来一起去瞧瞧。”二人说着话,一路向里面走去,一路将陶陶送回了房间,吩咐侍女照看,才出了门。   伏玉回过头看了苍临一眼,这人身上还穿着前一晚二人出门时的衣袍,整夜未眠,眼底已经泛起了淡青色。伏玉有些心疼地在他脸上摸了摸,又伸手扯了扯他身上还微微发潮的衣袍:“先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吧?我再让他们煮些粥送进来,这段时日你就一直为战事劳心劳力,整个人都瘦了。”   “不过是处理了一些琐事罢了,前线打仗的事情,可都是各位将军代劳的。”苍临将伏玉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战事好歹结束了,最后能兵不血刃的拿下熙平城,我也算是松了口气,可以就地休整一阵,等都城的消息了。”   伏玉点了点头,又朝着苍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陈原的尸首……”   “我已经派人处理了。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一代枭雄,况且,熙平城之中还有不少是他的亲信,厚葬陈原的尸首也算是安抚这些人的一个方法,所以,你放心吧,我就算再恨他,他人已经没了,总不会做那些挫骨扬灰的事情。”苍临伸手勾了一下伏玉的下颌,“从见到他们开始,你脸上连笑都少了,等过两日军中没什么事了我带你四处去转转,”说到这,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当年咱们两个从都城逃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心往西南而来吗?”   伏玉眨了眨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记得,结果刚出都城就被陈原抓了回来,却没想到,到最后也是因为陈原,我们还是来了这西南。”   苍临顺手揽过伏玉,将下颌压在他肩上,在他耳畔低叹了一声:“这大半年的时间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也该我陪陪你了。我还记得呢,你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游山玩水,肆意逍遥。等我把朝中的这些事都了了,会慢慢地补给你。”   温热的呼吸扑在伏玉耳侧,让他下意识想起两人此刻是在院中,耳根登时就红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得有几分羞赧,伸手轻轻地推了苍临一下:“好了,现在还在院子里呢,你先回房间换衣服,我吩咐人来给你送粥,之后去看看姑母。”说到这儿,他补充了一句,“她现在大概并不怎么想见别人。”   苍临了然地挑了挑眉:“也罢,那等她恢复了一些,我再去看她吧。”   伏芷穿着一身素色襦裙,正站在窗外朝着远方眺望。伏玉进门的时候看到这副画面,不由挑眉:“姑母,您还病着呢,大夫说了需要好生调养。”   伏芷转过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还是肿着,眼底却无一丝情绪:“他的尸首……”   “苍临已经命人处理了,会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厚葬的,姑母放心。”   伏芷盯着伏玉看了一会,轻叹道:“这个苍临倒是跟他那个爹不太一样,帮我多谢他一声。”说完,她的目光在伏玉脸上多停留了一会,“那一日我便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在西南虽然地处偏远,不过也听到不少关于都城的传闻,都说这个晋王,好男风,尤其对已故的淳熙帝深情不移,是这样吗?”   伏玉微微抿了抿唇,却还是回视伏芷的眼睛:“是。传闻总是有根据的。”   伏芷没有半分惊诧:“那你呢?”   “我也一样钟情于他。”提及苍临的时候,伏玉的心情总会是好一点的,唇畔忍不住带了几分笑意,“不然我好不容易从那个牢笼逃了出来,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回去?”   伏芷微微眯着眼:“你不怕将来会后悔吗?”   “我不会后悔。”伏玉声音很轻,却意外的坚定,“姑母,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你自出生起,就是帝女,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你享受了荣华富贵,却也承受着这些带来的责任与义务。”可我不是,我生来就是一个人的,我从来没因为皇子的身份得到过什么,除了麻烦,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应该为那个皇室做什么样的牺牲。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我不想做委屈自己的事情,也就不会让自己在将来后悔。因为今日的种种,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一百零四章   历时半年之久的西南战事终于告一段落, 晋王贺苍临尚未及冠为行军元帅的首次出征便大获全胜, 从汉阳城最初的一战到最后兵不血刃地拿下熙平城, 不管是上阵杀敌还是坐镇军中运筹帷幄,他都得心应手,远远地超脱了他这个年纪, 让全军上下对他心服口服。   收复西南消息传回朝堂惹起了满朝上下的热议,这个先前因为出身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不被看好的晋王可以说的上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让朝廷上下对他刮目相看。   尤其是贺鸿仪本人,自从汉阳城一战之后, 他便不断收到武英、孙乾等人的奏报, 其中有大半都是对晋王贺苍临这个行军元帅的夸赞,尤其是武英, 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苍临的欣赏。   贺鸿仪与自己这两个老手下相处多年,最是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武英这人, 素来是有一说一,先前的这些年里, 贺鸿仪可是从未从他口中听过对任何人如此高的评价。能让武英这种人如此欣赏,那就说明苍临在军中的表现的确很亮眼。   尽管先前对苍临并没有投入太多的心思,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儿子, 提起来贺鸿仪也觉得面上有光, 还未等苍临返朝,各种各样的封赏就已经源源不断地送入了晋王府。   贺鸿仪的态度对朝中的局势影响自然不小,很多先前并不看好苍临,或者站了队或者一直在观望的朝臣都开始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大周毕竟是以武立国,人人都知道, 此战之后,原本处于劣势甚至是可以说的上是没有存在的晋王在军中就扎下了根,若是等他再回都城,在太子与楚王的斗争之中,也有了立足之地。只是不知道这位晋王到底是他先前表现的那般对于皇位权势并不在乎,还是又会有新的打算。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晋王返朝,但苍临本人却根本不急着回去。贺鸿仪的旨意是要他将军务料理清楚之后便回朝受封赏,却并未定下归期,所以对苍临来说,时间还充裕的很。西南战事终了之后,剩下的大多就是一下后续的处理、安置等各种问题,而这些根本不需要苍临这个行军元帅亲自过问,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就能把一切料理的妥妥当当,丝毫不需要苍临担忧。   苍临得到了来到西南半年之久难得空闲的时间,索性真的按照自己先前跟伏玉许诺的那样,带着伏玉开始四处游玩。   起初的时候二人还只是在汉阳城周边转转,晨起的时候骑马出去,傍晚的时候便能赶回来,还能顺便跟伏芷母女一起吃个晚饭。后来随着伏芷身体的痊愈,加上苍临的空闲时间越发多了起来,两个人便真的潜心在游山玩水之上,离开汉阳城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月之后,西南所有城镇的事务全部处理妥当,新的太守也已经走马上任,整个西南终于从战事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像大周的其他地方一样,偃革倒戈,放牛归马。   苍临跟伏玉也终于结束了他们游山玩水的日常,准备与大军一起返程归朝。而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那就是安置伏芷母女。   伏芷大病初愈之后,就像伏玉预料的那样,丢掉了所有的过往,还有那难得的软弱,将所有的痛楚全都留在那个浴血的雨夜。也不知道她与陶陶说了些什么,总之在之后的日子里,伏玉再也没听过陶陶吵着要见爹爹。   伏玉与伏芷简单地聊过她们母女之后的打算,西南是没法再留下了,陈原毕竟在这里呆了两年多,旧部极多,难免生变故,至于其他地方……天大地大,对她们母女来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既然伏芷没有别的打算,伏玉干脆给做了主,他与苍临原本就计划在回程途中去一趟江南看一看程忠,现在刚好借这个机会将她们母女安顿下来。伏芷原本还有犹豫,但伏玉令人意外的坚定态度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简单地收拾了细软之后,便跟着伏玉他们一起,赶赴江南。   伏芷从小在都城出生,在都城长大,直到前两年颠沛流离跟着陈原去了西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去过任何其他的地方。当马车一路行进,路边的景致不断发生变化,伏芷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天高地阔,或许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但生活还在继续,前路漫漫,她总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此去江南毕竟是一件私事,所以苍临只带了景逸、景峰兄弟二人和随身的几个侍卫,几匹骏马,一辆马车。军中之人偶有察觉元帅不见影踪的,也只以为跟先前在西南的时候一样,是趁机带着伴儿去游玩了。反正战事已经结束,没有什么需要元帅费心的事情,大军行程缓慢,只要他最后能与大军汇合赶回都城,也没有谁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尽管为了照顾伏芷母女,苍临他们尽量放缓了行程,但十日之后,他们还是顺利到达了石家村。   村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难免引人注目,因此伏玉吩咐马车在车外停了下来,只有自己与苍临带着伏芷母女进了村子。   村里的一切跟以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好像不管外界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这个小村子的宁静。偶尔有相熟的村民经过,看见伏玉还热络的打起了招呼。   而伏玉,就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一样,不会有丝毫的不自在。苍临倒是还好,他对伏玉在这儿的生活多少有一些了解,更何况他本就出身于民间,但是这对从小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的伏芷来说,却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伏玉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也没再多言,而是径直将几个人引到自己跟程忠住的那个小院。院门敞着,方一走近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伏玉勾了勾唇角,伸手在院门上轻轻地叩了叩,探头进去:“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惊,石头最先回过神来,几步就跑到伏玉面前:“玉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跟在伏玉身后进到院内的苍临也听见了他的称呼,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看向石头的目光明显有几分不满。   伏玉自然察觉到苍临情绪的变化,唇角向上勾了勾,伸手在石头头顶敲了一下:“不是说了叫干爹吗,臭小子?我才走多久,你就忘了?”   话说完,他抬眼望向正站在菜地前还有些难以置信的程忠,露出一丝笑意:“忠叔,我回来了。”   程忠好像这才敢相信一般扔下手里的锄头,面上也露出笑容:“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就好!”他目光偏转,看到了站在伏玉身侧的苍临,眼底有一丝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苍临向前走了几步,朝着程忠深深地施了一礼:“忠叔。”   程忠慌忙摆手:“殿下现在身居高位,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伏玉上前拉住程忠的胳膊,回头朝着苍临看了一眼,轻声道:“忠叔,他只是苍临,你受了这礼,他才能心安。”   程忠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苍临面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回来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这外面热的很,咱们进去聊,进去聊。”   苍临知道程忠这么说了,就是真的不在意过去自己的那些欺瞒了,隐隐地松了口气,他抬眼看了伏玉一眼,伏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忠叔,我还带了别人过来,让苍临先陪你进去,我去请她们进来。”   程忠朝着院门外望了一眼,但还是被苍临先扶进了房里。片刻之后,伏玉将房门推开,引着伏芷进了门。   程忠在看见伏芷的那一刻瞪圆了眼睛,下一刻就要跪地施礼,还是苍临发现他的意图,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伏芷将陶陶放在地上,朝着程忠点了点头:“老先生,我现在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民妇,以后的生活反还要打扰您,倒是应该我对您施礼才是。”   伏玉拉住了伏芷的手臂,朝着两个人笑了起来:“你们二位,一个是我的叔父,一个是我的姑母,本就是一家人,又何必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礼数?”他扶着伏芷在桌边坐了下来,看着程忠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伸手将陶陶拉了过来,“陶陶,来跟伯伯打招呼。”   陶陶看了看伏芷,见她点了点头,便大大方方地站到程忠面前:“伯伯好。”   程忠低下头看着陶陶,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伏芷,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是朝着陶陶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好啊,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陶陶。”陶陶乖顺的回道,“爹爹说,陶陶是快乐的意思。” 第一百零五章   陶陶的话说起来无心, 但在场的几个大人都陷入了沉默。伏玉拿眼瞥了伏芷一眼, 见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才稍微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陶陶的小脸,将她也抱到椅子上坐好, 顺手给在座的几个人都倒了水,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大口,才靠在桌子上看着程忠:“忠叔, 我跟苍临只能在家里呆上两日, 之后还要返回都城,姑母跟陶陶以后, 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伏玉既然把伏芷母女带到这里来,程忠心底就有了考量, 只是微微皱着眉头问道:“你还要回都城?”   伏玉点头,没有任何的迟疑:“苍临必须回去, 我必须陪着他。”   程忠抬眼看着伏玉,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伏玉, 他既然会这么说, 就说明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改变主意。尤其先前,苍临不在身边的那些时日,伏玉的状态就可以看得出来,苍临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程忠是不打算劝阻伏玉的, 只是想起都城那个地方,想起伏玉那个永远都见不得人的身份,程忠难免担忧。但所有的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苍临抿了抿唇,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抬眼望向程忠:“忠叔,我知道先前我隐瞒过很多事,或许让您很失望。但是请您信我,对我来说,伏玉比我的性命都重要,他跟着我回都城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我以我的性命做担保,我一定会保护好他。”   程忠知道不管自己是什么态度,其实都不会影响到伏玉的决定,他同意伏玉会去,他不同意,伏玉会想办法说服他然后一样要去都城,但苍临此刻的保证,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点安慰,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说到这儿,程忠微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苍临,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担忧,但是在忠叔心里,从来没拿你当过外人。”   苍临一时哑然,抬起头看见伏玉正歪靠在对面,用一种早已预料之中的表情看着苍临,苍临对上他的视线,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长乐宫里,他们一老二小,他转过头看着程忠,认认真真地说道:“忠叔,谢谢你。”   伏玉轻轻地拍了拍手:“好啦,别的就不要多说了。姑母她们一路奔波,陶陶也困了,忠叔你也该睡午觉了,大家都休息一下,等醒了再慢慢聊。”   他话说完,陶陶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伏玉:“陶陶可以去睡觉了吗?”   伏玉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好,哥哥带你去。”   渔家的小院本就安静闲适,尤其所有人都休息之后,更显得怡然。苍临没有午睡的习惯,本打算像以往一样守着伏玉,但伏玉不知道是终于回到了石家村心情太过愉悦,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都没有什么睡意,索性爬了起来:“你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苍临看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觉得不管这人要带自己去哪里,他都不会在意:“好啊。”   伏玉换了一件轻便的衣袍,和苍临并肩出了院门,沿着村子里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村外湖边走去:“石家村离湖特别近,靠湖吃饭,湖里的鱼特别的多,也特别好吃,待会我们钓几条,晚上回去吃。”   苍临偏过头看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心底不自觉地软了软,也跟着绽放笑意:“你还学会了钓鱼吗?”   伏玉沉默了一下,毫不谦虚地回道:“当然了,我好歹也算是石家村的一份子了,石家村世代捕鱼为生,我怎么可能连钓鱼都学不会,待会我大展身手,让你好好瞧瞧。”   苍临最喜欢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弯了唇:“那好啊。只可惜路途遥远,钓的鱼是带不回都城了。”   伏玉愣了一下:“带回都城干什么?”   “养在荷花池里啊,”苍临目光温柔,“之前是我抓鱼给你,现在你钓鱼给我,带回去也是个纪念。”   伏玉抬手,轻轻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以后的几十年里,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带着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不够,还要什么纪念?”   苍临微微抬眼,笑了起来:“也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先前我留着那些,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念想,而现在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念想了。”   伏玉扬着唇挽着苍临的手,二人一路来到了湖边,水光潋滟,映衬着不远处的青山,还有不少渔舟飘荡在湖面上,让这幅山水一色的景致中又多了几分的惬意。   伏玉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不远处有渔夫在忙碌,拍了拍苍临的手便跑了过去,没过一会又笑逐颜开地回来,拉着苍临就往渔船的方向走,苍临下意识问道:“你拉我去哪儿?不是要钓鱼吗?”   “你不是准备在湖边钓鱼吧?”伏玉一面低头解渔船的绳子一面道,“我们到湖中央去,你还没坐过船吧,正好今日可以一起试试。”   伏玉当日没少借用石头家的船,因此将这小船划走对他来说确实不算是什么难事。小船从湖边慢慢地飘荡出去,一路朝着湖中央,目之所及是远处的青山,是眼前粼粼的水波,苍临站在船头,有一刹那的恍然,就好像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一艘渔船,只剩下船上的这个人,与自己携手与共。   伏玉将渔船划到了湖中央就收了浆,由着它自己跟着水波飘荡,自己到船舱里翻找了半天,总算是拿了根鱼竿出来,还顺手往自己头顶扣了一顶斗笠,看起来倒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这外面日头足,你可以回船舱等我,一会我钓好了鱼再叫你。”   苍临哪里会怕什么日头,他褪去了鞋袜,将裤脚挽起,挨着伏玉坐了下来,将小腿伸进水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伏玉偏过头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也不再赶他,四处看了看,找了个自以为合适的位置,下了杆。   钓鱼的过程总是枯燥漫长的,苍临却并不觉得无聊,他低着头看着水面,湖水清澈,能清楚地看见鱼儿在水下游来游去,甚至试探性地去碰鱼钩,但就是没有哪条鱼真的咬钩。苍临正看得兴起,突然感觉肩头一沉,扭过头发现伏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顶的斗笠掉入了湖中,惊动了湖水下的鱼儿。   苍临知道伏玉大概是真的觉得心情舒畅才会就这么睡着了,甚至还能听见他小小的呼噜声,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将那个熟睡的人整个抱起,在船舱内安顿好,自己蹲在船舱口盯着伏玉的睡颜看了一会,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指望着伏玉钓鱼大概是不可能了,但是毕竟家里还有老有小,总要带条鱼回去才像话,所以,还是自己动手吧。   伏玉这一觉睡的很沉,湖面上总比岸上要凉快的多,船舱里又有微风,所以他睡得格外的安逸,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西垂。伏玉仰面看着船舱顶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扭过头,刚好看见苍临正在钓鱼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就向上扬起。   他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苍临背后,还没等伸手,苍临已经开口:“轻点,不要吓到我的鱼。”   伏玉吓人不成,索性放起赖,他从背后环住苍临的脖子,将自己半个身子都压在苍临身上:“你要是钓不到鱼,今晚就不要想着吃晚饭了。”   苍临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朝着一旁指了指,伏玉顺着看过去,发现那个空荡荡的木桶里装着好几条鱼,有大有小,都在欢快地游来游去,不由挑眉:“这些都是你钓的?”   苍临笑着看他:“那不然呢,总不能是鱼儿自己跳进去的吧。”说着话,他伸手拉着伏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钓鱼最考验的是耐性,而我习武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却独独这耐性,从来不少。”   伏玉将头靠在他肩上:“那这么看起来,就算将来你得不到皇位,咱们两个回到这小渔村,靠着捕鱼大概也能丰衣足食了。”   苍临空出一只手将伏玉的手握在掌心:“那好,等将来把所有的事都了结,咱们就一起回这里,到时候有忠叔,有你姑母和陶陶,也算是一大家子人了,每天我们捕鱼种菜,一家人也和和美美。”   伏玉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苍临的手背:“那好,到时候你不要舍不得。”   “只要你在,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苍临话落,一手提起了鱼竿,“好了,最后一条鱼上钩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第一百零六章   从西南一路到江南毕竟耽搁了十多日, 就算大军行军的速度再慢, 也总有到达都城的一日, 所以将伏芷母女安顿下来,看着她们对今后崭新的生活并不排斥,也算了却了一番心事, 所以尽管伏玉很想留下来再陪着程忠他们呆上几日,尽管苍临对渔村闲适的生活格外的享受,但第三日一早, 二人却还是不得不踏上归程。   程忠天不亮就起了, 在灶房忙忙活活了一清早,不让任何人进去帮忙,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推开灶房的门, 端了两盘饺子出来。   伏玉正蹲在灶房门口跟早早就过来的石头说话,看见程忠手里的两盘饺子心底忍不住软了软, 顺手将饺子接过来,一面往房里走一面道:“不年不节的,大清早你起来折腾这干嘛?”   程忠摇了摇头:“在我老家有习俗, 出远门之前是一定要吃饺子的, 这样这一路才能平平安安的。”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伏玉的肩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忠叔以前想都不敢想,我老了,也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就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平安顺遂, ”   伏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饺子,只觉得眼眶微微发酸,两盘饺子或许算不得什么,却是程忠全部的希冀与盼望。   伏玉早起素来吃不下多少东西,这一日却吃了整整一盘的饺子,然后他才放下空荡荡的盘子,起身轻轻地抱了抱程忠,低声道:“我们两个会尽快地处理完都城的事情,到时候你要是愿意,我就回来接你们过去跟我们团聚。”说着话,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必须照顾好自己。”   程忠弯了眼角,由着伏玉抱自己的姿势拍了拍他的背,记忆里那个清瘦的少年已经长高长大,站在他面前,更像是一道脊梁。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为他遮风挡雨。   终归不是寻常出身的少年,哪怕普普通通的长大,身上也毕竟流着南夏伏家的血脉,注定了不可能平平淡淡的过完此生。   这样也好,毕竟正当年,总不该这么早就在这个小渔村了此余生,总该有更多不一样的体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守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伏玉只让程忠他们把自己送到院门口,就坚决不让他们再送一步,最终只有一个石头硬是跟到了村口。   景逸他们已经牵着马候在那里,伏玉上前轻轻地顺了顺马鬃,回头看着石头:“好啦,快回去吧,我们也要走了。你记得好好看书识字,也帮我照看着忠叔他们。”   石头认真地点了点头,眼底是分明的不舍:“玉哥哥……”话还未落,就对上苍临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头,慌忙改口。   苍临尽管只在石家村呆了两日,却硬是抽出来大半日的时间来跟石头相处,因为在他心里,伏玉既然认下了这个干儿子,那算起来石头也是自己的干儿子,并且,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那就是,改了石头对伏玉的称呼。   石头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本就喜欢跟着那些年长的大哥哥身后转,再加上苍临虽然性格沉闷话也少,但是却是真的有本事的,他只在石头面前随意比划了几招,就让这个小孩对伏玉的仰慕一大半都转移到苍临身上。   苍临跟景逸说完了话,顺手在石头头顶摸了一下:“听你干爹的话,好好照顾着忠叔,也好好孝顺你爹娘。等你再长些岁数,要是想去都城,我就派人来接你。”   石头眨了眨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苍临,又看了看伏玉,小声道:“我会照顾好程爷爷,也会照顾新来的姑姑跟妹妹,我还会好好的读书写字,干爹你们不用担心。”   伏玉扬了扬唇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我相信石头。”   尽管石头看起来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也尽管伏玉心底还有许多的牵挂,但他最终还是翻身上马,朝着石头挥了挥手,转头看了一眼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吧。”   苍临扬起马鞭,跨下的骏马长声嘶鸣,马蹄扬起,很快就消失在村口,只留下石头一个孤单单的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朝着家门的方向走去。   伏玉觉得自己跟着苍临此次西南之行别的或许没有长进,但是这骑艺却是肯定精进的,回程路上甚至还试图与苍临比过骑艺,最终在苍临的刻意谦让之下,勉强获胜。   或许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一路相伴,所以尽管长途奔波,却也不觉得疲累和无趣。这一路的山山水水,就好像都成了见证,经过的风土人情也成了纪念。就这么连日驱马跋涉,终于在濮阳城外与大军汇合,跟着大军一同返回都城。   晋王贺苍临率大军收复西南凯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都城,城中的百姓争相到城中围看。为了表示对凯旋大军的重视,贺鸿仪专门派太子贺赭齐代表皇帝亲自出城相迎。   苍临翻身下马,朝着贺赭齐拱手施礼:“劳皇兄亲自出城相迎,苍临实在是愧不敢当。”   贺赭齐目光紧紧地盯在苍临的脸上,半晌才露出一丁点的笑意,上前扶住苍临的手臂:“三弟这样就太客气了,你此次率军出征,如此顺利地就收复西南,实在是我南夏的大功臣,我身为太子,代表父皇出城迎接你也是理所应当,只可惜我当初不能跟你一起到西南去,不然你我兄弟并肩杀敌,更是痛快。”   苍临笑了一下:“皇兄谬赞了。我年纪轻见识短,此次出征多亏了几位将军,才能让战事如此的顺利,我才能不负父皇的期望,得胜归来。”   贺赭齐微微眨了眨眼,正要跟苍临客套,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的武英突然开了口:“元帅如此说实在是太过谦虚了,此次西南之战,若不是有殿下在,靠着我们几个莽夫,大概再有一年的时间也拿不下西南。”   一旁的孙乾见武英开了口也忍不住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元帅何必如此谦虚,旁人不知道,但是元帅在军中的表现,兄弟们可都看在眼里,我孙乾打了大半辈子仗,除了当年的陛下,还没再服过谁,元帅这次实在是让我心服口服。”   贺赭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目光又落在苍临脸上,在他看来他这个兄弟跟往日里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些人的夸赞之下,倒是颇有那么几分意气风发的意思。他忍不住想起出门之前岳丈跟自己说的话,他这个弟弟或许真的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他心底里更多了几分烦躁,只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坐的越来越不安稳,一个贺殷治已经够让他忧心,原本以为这个省心的弟弟现在看起来也不是善茬,再加上宫里林贵妃肚子里马上要出生的那个……更让他不安的是,他觉得自己那个父皇的态度也越发的不明朗,他对那个林贵妃的宠爱与日俱增,那肚子里的小崽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封赏,真要是出生,还指不定会如何的宠着。   还有眼前的这个便宜弟弟,此次大胜归来倒是真的让他们的父皇龙心大悦,各种封赏应接不暇,加上现在看起来,这几位将军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朝中一些人的小心思他也都听说过,现下看起来,苍临倒是要凭着西南一战在朝中立足脚跟了。   这么想着,贺赭齐几乎连唇边的笑容都要挂不住,越看自己这个便宜弟弟越觉得心烦,最终还是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虽然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三弟聊,但是毕竟父皇及列位大臣还在宫中等着,所以我们就先行进宫,至于你我兄弟,以后叙旧的时候多着呢。”   “这是自然,那我们就走吧。”苍临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贺赭齐让到了前面,然后翻身上马,跟着贺赭齐一起入城。   早在临近都城前,苍临就命景逸景峰几人直接将伏玉送回府里,自己入宫领赏。早在回程的路上,他就对都城之中的情形有了预料,眼下看着贺赭齐的这幅表情,更是觉得与自己先前所想的差不多。经过西南一战,他想再像以前那般示弱已是不可能,他的两位兄长,朝中的那些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   只不过,他也不再打算示弱就是了。他已经有了军中的支持,也有了足够的底气,加上有苏坤这个老狐狸做呼应,对付贺赭齐与贺殷治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事。   其实他从来也没把那兄弟两个当作对手,毕竟从一开始,他的对手就是那个高坐在皇位上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西南也好, 陈原也罢, 对贺鸿仪来说, 都算得上是心腹大患一样的存在,因此,苍临等人能如此顺利地拿下西南实在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更何况, 收复西南之后就意味着至此,大周终于彻底结束了南夏之后的混乱,一统天下。   这对不管大周还是贺鸿仪本人来说, 都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因此贺鸿仪龙心大悦, 在大军还未归来之时就已经把各种封赏源源不断地送进了这些功臣良将的府中,现在大军终于归来, 他专门摆宴武英殿,犒赏三军。   这样的筵席苍临先前参加过不少次, 这一次却从一个存在感极低的旁观者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贺鸿仪硬拉着苍临坐在自己的下首,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旁其他两个儿子还有与他们同一派系的朝臣的脸色。   苍临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这些人脸上扫过, 在太子与楚王身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慢慢转向一旁的苏坤,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便不再犹豫, 干脆地坐了下来。   他一时之间还看不清楚贺鸿仪在打着什么主意,是真的因为大胜冲散了理智,还是只看着两个儿子斗满足不了他,现在想把苍临也拖下水。对苍临来说都没有关系,既然贺鸿仪这么做了, 他便由着他的意思,至于太子与楚王那里……   苍临勾了勾唇,他们两个人总归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贺鸿仪在龙椅上坐了下来,俯视着朝臣,手里握着酒盏:“朕今日高兴的很,晋王不到弱冠的年纪,就替朕收复了西南,着实是值得嘉奖,就按照朕先前说好的那样,拜晋王贺苍临为太尉。”   尽管根据大周的官制,太尉其实只是一个虚职,但毕竟是三公之一,品级极高,以苍临的年纪能够晋封太尉,也算得上是一件殊荣。   苍临听着贺鸿仪将话说完,慢慢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叩首:“儿臣叩谢父皇。”   贺鸿仪满意地拍了拍手:“此次西南一战,除行军元帅之外,其他人也皆有封赏,每个人都在原有官职之上再升一品,擢武英、孙乾二位将军为上将军,以示嘉奖。”   从西南回来的众人纷纷起身,领旨谢恩。   贺鸿仪举了举手里的酒盏:“封赏都已结束,那我们就此开宴,今日朕与列位臣工一起,不醉不归。”   酒宴既开,就难免传杯弄盏,加上贺鸿仪有意放纵,众人就索性敞开怀来尽兴。苍临作为这酒宴的主角,自然不能够幸免。他也不推拒,既不过于谦逊,也不狂妄自大,有敬过来的酒也不推拒,一饮而尽之后,面上仍带着笑意,看起来目光清明,不见丝毫的醉意。   一整晚下来,苍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喝了多少酒,但在众人心中肯定是留下了千杯不醉的印象,但其实,他早就生了醉意,硬是靠着自制力强撑着,一直到离开皇城之前,都没叫人看出丝毫的端倪。   直到马车在晋王府门口停下来,随侍隔着车帘喊了几声都不见有回应,急忙掀开车帘才看见自家殿下早就蜷成了一团昏睡过去。   随侍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扶苍临,却被那个应该在睡梦中的人整个挥开,苍临不满地皱了皱眉,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便又昏睡过去。   这随侍跟在苍临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还是第一次见自家殿下这副样子,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时候已经不早了,虽说这个季节室外的温度不低,但总不能让堂堂晋王在马车里过夜。只是依着苍临的身手,想要把他从马车上扶下来,只怕是难的很。   随侍站在马车前正犹豫,一只手突然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他转过头就看见伏玉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急忙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有人传话说你们殿下回来了,但一直没见人进去,所以出来瞧瞧。”伏玉抬眼看了看马车,“他人呢?”   “今日筵席打着庆功的旗号,所以殿下他喝了不少的酒。刚刚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这到了家门口就醉死过去了。小人想扶殿下下车,也被挥开了。”随侍解释道。   伏玉笑了一下,伸手掀开车帘,借着灯笼的光线看见苍临正靠在车壁上昏睡,一张脸微微涨红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闷热。伏玉半个身子探进马车,伸手摸了摸苍临的额头,轻声道:“苍临,醒醒。”   苍临在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真的看见伏玉站在自己面前,他微微眯着眼,盯着伏玉看了一会,小声道:“玉哥哥?”   伏玉愣了一下,唇边漾出深深的笑纹,伸出手去:“是我,玉哥哥来带你回家。”   苍临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双手,又抬头看了看手的主人,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之后,终于笑了起来,朝着伏玉伸出手:“的确是玉哥哥。”   伏玉看着苍临这副样子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心疼。依照苍临的性格,若不是真的喝醉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展现出这样一面的。他抓住苍临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下了马车。一旁候着的随侍慌忙伸手帮忙,却被苍临再一次挥开,只好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守着。   苍临是真的醉的狠了,不仅意识恍惚,身上也没什么力气,连站稳都困难,干脆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伏玉身上。   依着二人的身形差距,这对伏玉来说多少有些吃力,却还是一只手扶着苍临的腰,让他靠的更稳一些,然后一步一步地将这人扶进了房里。   管事早已备好了温水和醒酒汤,看着伏玉将人扶进房里,立刻就送了进来。伏玉坐在床榻边,轻轻地摸了摸苍临的脸:“喝点醒酒汤再睡好不好?”   苍临吃力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伏玉急忙伸手将人扶住,另一只手从管事手里接过醒酒汤喂到苍临嘴里。   苍临大概是渴极,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的醒酒汤,伏玉刚把碗递还给管事,就被苍临从床榻边推开,下一刻就看见苍临趴在床边剧烈的呕吐起来。   仅伏玉回来的这一年时间,苍临参加过的筵席就不知多少,他酒量素来不错,每次回来虽然都带着酒意,却从未有过这副样子。伏玉眉头皱了起来,一直站在床边看着苍临吐完,才转过头吩咐人进来收拾,自己拿了布巾在温水里浸湿,爬上床榻将苍临整个人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脸。   不知道是醒酒汤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刚刚吐过,苍临逐渐恢复了一点清醒,慢慢地睁开眼,见是伏玉才放心一般,将他的手握住,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伏玉替他擦了脸,见房里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才有些心疼的在苍临额上落下一个吻:“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苍临的睫毛抖了抖,轻声回道:“军中的那几个将军本就善饮,今日得了机会非要与我一醉方休。至于其他人,大概有不少是得了太子与楚王的指示,纯粹不想让我好过罢了。”说到这,他轻轻笑了一下,“你是没见到今日他们兄弟二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伏玉轻轻的在他额上敲了一下:“都这副样子了还笑的出来?”   苍临微微睁开眼,露出发红的眼底,虽然难受但还是带着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自然笑的出来。”说着,他干脆翻了个身,将整张脸都埋在伏玉小腹的位置,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今日我听说离那林贵妃的产期越来越近了,我父皇对那孩子可是期待的很,等那孩子出生,这朝中只怕是又要变一次天了。”   伏玉轻轻地拍了拍苍临的后背,思忖道:“这个林贵妃倒是个有本事的,先前在太子的看管下怀了龙嗣,现在更在太子跟楚王两个人的处心积虑之下保住了这个孩子,看来你这个哥哥是要当定了。”   “这都不算什么,这个林贵妃没有丝毫的背景,但是手段却不一般,现在龙嗣还未出生,已经暗中联络了不少的朝臣,甚至还派人联系过苏坤。”苍临笑了一下,“我倒是好奇这个女人还能闹出来多大的阵仗,说不定她真能蛊惑我那个父皇把皇位传给她儿子呢。”   伏玉微微皱眉,他用手指点了点苍临的背,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跟这个林贵妃,接触一下,如果你直接接触不太方便的话,也可以借着苏大人的手,我总觉得这对我们来说,没有坏处。” 第一百零八章   苍临从来不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 别人的建议大多他都会听, 更别提是伏玉的。只是这日他实在是醉的狠了, 伏玉说完话半晌也没有得到回应,低下头发现苍临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大概在睡梦中也难受的很,眉头紧紧的皱着。伏玉伸手轻轻地抚平了那眉头, 然后低下头在同样的位置印下一个吻,眼底是无尽的温柔:“晚安。”   虽然疲累,但也算得上是一夜好眠。苍临毕竟身体好, 就这么睡了一整夜, 第二日再醒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里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的模样。   苍临揉了揉眼,意识终于清明起来, 侧过头发现伏玉正背对着他蜷在他身边睡得香甜。苍临忍不住勾了一下唇,伸手摸了摸伏玉的脸, 他自以为动作已经很轻了,但伏玉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微长的睫毛抖了抖,用饱含着浓浓的睡意的声音问道:“怎么醒这么早,头疼吗?”   苍临摇了摇头, 凑过去吻了吻伏玉的唇:“昨晚是不是被我折腾的都没睡好?”   伏玉转过身, 将脸埋在苍临胸前,含含糊糊地回道:“可不是,下次你再喝这么多酒回来,我就让管事把你丢进荷花池里醒酒了再捞出来。”   苍临声音里含着笑意,低着头凑到伏玉耳边:“你话是这么说, 但我知道你不舍得。”   伏玉抬起头来没有什么气势地瞪了苍临一眼:“所以你是还打算有下次?”   苍临失笑:“哪啊,喝酒这事儿本是为了消遣,把自己喝的人事不知,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心疼那这酒喝的有什么意思。”他将伏玉整个搂进怀里,将脸贴在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感慨一般说道,“你当我愿意跟着他们那帮人喝酒吗,昨天我整晚都想着赶紧回来,有什么比搂着自己心上人好好睡一觉更好?”   伏玉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苍临的脸:“满口胡言乱语,现在又不是赖在马车里跟我叫玉哥哥的时候了?”   苍临抬起头,眉头扬了扬:“我叫了?”   “嗯,叫了很多次。”伏玉说着唇角翘了起来,“你也就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那么自然的叫出来。”   “谁说的?”苍临声音里带着一丁点的笑意,突然侧过身来,将伏玉整个人压在身下,一只手撑着床榻,居高临下地看着伏玉的脸,故意在他微颤的睫毛上轻轻地吹了口气,“在这种时候,我也叫得出口。”   他慢慢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伏玉慢慢变红的耳垂:“玉哥哥,我很想你。”   苍临说的这个想,当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说的含糊,伏玉却听懂了。作为行军元帅,苍临极尽克制,尽管一直将伏玉带在身边,却从未在军中有过任何冒失的举动,现在总算回了都城,回到了自己府邸,那些刻意的压抑总算有机会慢慢释放出来。   大概因为太久没能亲近,伏玉或多或少地存了放纵苍临的心思,便难得格外配合地由着他折腾了大半个上午,最终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作为另一个当事人,苍临却神清气爽。他替两个人清理了一番,各自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最后低头在伏玉脸上落下一个轻吻。   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轻响,苍临挑了挑眉,回手拉上了床边的帷帐,披上一件外袍,才推门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因着苍临的吩咐,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苍临在门口站了少倾,抬头看向屋顶,低声道:“下来。”   房顶传来轻微的声响,跟着景逸从上面翻了下来,朝着苍临拱了拱手,一脸心虚的样子:“殿下。”   苍临挑了挑眉:“来多久了?”   景逸舔了舔唇:“也,也没多久。”   苍临向前走了一步,盯着景逸的眼睛。景逸对上自家殿下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就,就半个多时辰吧,那个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殿下不必担心。”   苍临似笑非笑:“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听见了那么一点,就那一句,程公子的那句‘贺苍临你从我身上滚下去’声音实在是有些大,所以属下一不小心听见了。”景逸抬眼,眼底带着极力隐藏的笑意,“其实也没有什么啦,殿下毕竟年轻人,难免……”   苍临抬手,毫不客气地在景逸头上敲了一下:“我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的墙角都敢听了。”   景逸揉了揉自己的头,小声道:“属下只是来传信的,怎么也没想到这青天白日的……殿下你不会是折腾了一整晚,所以程公子最后才发脾气吧?”   苍临眯了眯眼:“不是来传信的吗,信呢?”   “是口信。”景逸恢复了正经的表情,“苏大人约您老地方见。苏大人还提醒您,现在不比当日,这城中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盯着殿下的人不少,殿下务必格外小心,千万不要留下什么马脚,以免麻烦。”   苍临点头:“我知道。到时候我会注意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对了,荀成你见到了吗,他那日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同昌城,之后也不传个信给我。”   “荀大人他直接从同昌城回了都城,而后好像是跟着那位苏先生去了什么地方,说是要寻找前朝的古籍。”景逸回道,“荀大人他留了口信给殿下,说是……他已经把殿下拉扯大了,相信殿下现在能独当一面了,所以没什么事儿不要打扰他。”   苍临:“……”他沉默了一会,“他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帮苏先生找到古籍就回来了,叫殿下不用担心他。”   “整个大周也找不到几个能打得过他的吧,我有什么可担心他的。要说担心,我也是担心苏先生多一点吧。”苍临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算了,他们的事情我也干涉不了。我还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帮我再去查查那个林贵妃。” 第一百零九章   尽管此次回到都城之后, 苍临在朝中的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目的多了许许多多的关注。却好像对苍临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 他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到底立下了多大的功劳,给朝堂带来怎样的震撼,就好像他在西南的那大半年的时间只是随便出去散了个心, 回到都城之后,那些血汗那些辛劳全都烟消云散,不受任何影响的恢复了往昔的生活。   如果没有早朝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不是在府里陪着伏玉读书写字, 就是带着伏玉在城中吃饭听书,随着天气逐渐凉爽下来, 甚至时不时地骑马到城外去游玩,根本不在意朝中又起了多少波澜, 也不在意这些波澜有多少是因为他。   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个晋王的猜测与评价更多了起来。有人觉得这晋王大概是只会打仗,对于朝堂政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 也有人结合苍临先前的种种表现来揣测这晋王是刻意如此,为了是在太子与楚王的争斗之中占得一席之地,毕竟在西南晋王是作为行军元帅统筹全局, 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只会上阵杀敌的莽夫。   不过这些依旧影响不到苍临分毫, 他每日依旧我行我素,朝中任何的动静都不会惊扰到他。关于他好男风,甚至在军中也与一个年轻男人形影不离的传闻再次在朝中跟民间传开,但却没能掀起什么大波澜。   毕竟晋王战功摆在那里,就算他好男风也不过是私行, 无法掩盖他的功勋与本事,只不过给民间巷尾关于帝王家的传言再添一些私料而已。至于贺鸿仪,先前他也只觉得小儿子没出息,却并没有干涉,而现在,事实证明,小儿子还是有些本事的,只不过喜好跟常人不太一样,就更没有理由干涉。   更何况,他现在也分不出什么心思在小儿子是不是整日跟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不务正业之上,因为林贵妃在经历了近十个月的小心翼翼的呵护与防备之后,终于产下龙嗣。   消息传到晋王府的时候,苍临正歪靠在书案前看伏玉作画。伏玉前些日子大概是跟着苍临游山玩水多了,见了太多风景,突然就萌生了想要自己动笔把那些美景都记录下来的念头。而他不仅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虽然伏玉当年在苏和的教导和自己这几年的修身养性之下已经能写出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字。但是作画这一方面,苏先生却是从未教过,而作画这种事,可能对先天的悟性也要求极高,但伏玉显然并不具备这种悟性。   不过伏玉并没有这种自觉,他提着笔站在书案前的时候总给苍临一种胸有成竹的大家之感,但等苍临看到纸面上呈现出来的东西时,才会突然从刚刚那种幻觉里清醒过来,自我安慰道,能画成这样的才是伏玉。   伏玉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苍临的复杂心情,他无比专注地将整幅画画完,自己低头凝视了半天,才放下手中的笔,转过头看向身边的苍临:“怎么样?”   苍临低着头看着面前那一大片浓重的黑色,感觉自己的眼角似乎抖了抖,但对上伏玉眼底格外诚恳的目光,想起刚刚这人毕竟提着画笔站了小半个时辰才完成这幅画,不管画的如何,这么认真的态度也值得给予一些鼓励。   苍临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但还是没看出来伏玉究竟画的是什么,各种各样的说辞从他脑海中闪过,犹豫之后,开口道:“这是……咱们在西南的时候爬的那座山?”   伏玉有些诧异地瞥了苍临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有些迟疑地开口:“我画的不明显吗?不应该啊,这是湖水,这是小船,船上的这两点是咱们两个,这是上次回石家村泛舟的场景,你不记得吗?”   苍临当然记得那个场景,只是眼前的画……他低下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那画一会,努力地按照伏玉的描述,把这副实在是有些难易理解的画代入当时。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朝着伏玉露出笑意:“我当然记得,仔细看起来倒是意境不错。”   伏玉晃了晃脑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似乎是满意的很:“当然我肯定是比不了那些名家了,不过这画毕竟是有纪念意义。”他说着伸出手点了点上面未干的墨迹,“明日找人装裱一下,挂在你书房里吧。”   苍临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好,好啊,我这就吩咐管事去弄。”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那画,房门在这时被人敲响,苍临如释重负一般转过头去开门,“什么事?”   “启禀殿下,宫里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林贵妃诞下四皇子,陛下龙心大悦,赐名墨池,给林贵妃无数封赏不说,甚至当着一众内侍和接生的稳婆面说……”传信的人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这个话题该不该继续下去。   苍临回头和伏玉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且说就是,既然是父皇亲口说出的话,无论如何也没有反悔的可能,早晚是要知道的。”   “陛下说,要封林贵妃为皇后……”传信人小声道。   苍临挑了挑眉头,却并没有如传信人预料中表现出什么怒意,反而是笑了起来:“这样也好,父皇正值壮年,这后位总不能一直空虚。林贵妃侍奉父皇有功,现在又诞下皇子,这后位给了她倒也应该。”说到这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这个消息,太子与楚王那里知道了吗?”   “楚王那里属下不清楚,但是太子那里是早早就有人报信了。”传信人道,“听说,太子殿下当场暴怒,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苍临扬眉:“倒是少见太子有如此不自制的时候。”他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传信人抬起头仔细地扫量了这晋王的表情,躬着身慢慢地退了下去。苍临回手关上了房门,转身干脆坐在书案上,一条腿支着地,另一条腿架在上面漫不经心地晃荡:“这林贵妃诞下皇子我不意外,但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这皇后之位搞到手了。林贵妃成了皇后,那她的儿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也怪不得太子顾不上掩饰,直接掀了桌子。”   伏玉一边低着头端详自己的画,一面回道:“我看他最想掀的应该是林贵妃的头吧,这女人当初一无所有,被他从民间送进宫本来是为了讨亲爹的欢喜,结果没想到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如此大的难题,太子大概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伏玉说完抬头看了苍临一眼:“林贵妃当了皇后你不在意?”   “我有什么可在意的?反正我亲娘在贺鸿仪眼里只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拖累而已。他登基之后就追封贺赭齐兄弟的亲娘为皇后,却对我娘只字不提。”苍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反正不管我娘亲是死是活,那个位置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换了谁都无所谓,换了林贵妃还能让太子他们二人更心堵,倒也算是个好事。”   伏玉点了点头:“你派去调查林贵妃的人回来了吗?她到底是什么出身?”   “普普通通的民女而已。”苍临回道,“只不过,被太子发现之前好像是有一个两情相悦的人,结果太子把她送进了宫将他们两个硬生生的拆散了。想来被送进宫的那一天,心就死了吧,讨帝王恩宠也好,在后宫争利也好,为的更多是想让太子不好过吧。”   “归根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伏玉笑了起来,“不过,幸好是个有本事的可怜人,虽然不知道以后,现在看起来,到算是助了你一臂之力。苏大人那边,还有动作吗?”   “之前林贵妃临产,贺鸿仪整日守在她宫里,苏大人一直没得机会,不过他到是与你想的一样,觉得这个林贵妃是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盟友的。”苍临用手指敲了敲书案。   伏玉应声:“就算先前她还不想,现在也必须考虑一下了。随着四皇子的出生,和她登上后位,太子与楚王说不定会放下往日的纠葛,联手对付她,毕竟他们才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弟。而四皇子毕竟还小,她又久居深宫,想要应付他们兄弟二人只怕是困难的很。但如果跟你站到同一阵营,就等于有了军中的支持,不管是自保还是反击,都多了一丝底气。”   “如果这个林贵妃真的是个明白人的话,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伏玉说着,伸手去试了试之上的墨迹,“好了,画干了,叫管事拿去装裱吧。”   苍临:“……”   没想到折腾这么久,伏玉还记得这件事。只好认命的伸过手,将画接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章   相比起太子的反应, 楚王那里反而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不知道是不是从太子那里吸取了经验, 反正不管他心底有多想让林贵妃母子死,但最起码表现出来的,却是格外的平静。加上原本就不在意的苍临, 晋王与楚王二人的行为更加映衬出太子当时的表现失礼失德,而这些连苍临都能听到,贺鸿仪又怎么可能不知?   贺鸿仪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平静的就仿佛真的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 一心都在新出生的小儿子身上,丝毫不在意其他几个儿子又掀起了什么波澜。   但苍临清楚, 他未必就如表面表现的那么平静,毕竟他跟他几个儿子之间都有着谁也不会提起, 但永远不会消失的隔阂——杀母之仇。   苍临这里倒还好,毕竟在贺鸿仪心中自己当年的事儿也算是做的滴水不漏, 当年的苍临不过是一个小豆丁,无论如何都不会料想到自己的相依为命的亲娘是被亲爹害死的。因此多年以来他对这个儿子虽然算不上热络,但不至于多上几分防备。   但是其他两个儿子却不一样, 毕竟那一日在都城外, 面对城墙上被当做威胁的一家老小,贺鸿仪毫不迟疑,更没有顾及当时正跪在他身侧苦苦哀求的两个儿子。他甚至还让副将将两个儿子拉开,只冷漠地留下一句:“成大事者切忌妇人之仁。”   所以哪怕这些年来看起来父慈子孝,父子关系融洽, 但是贺鸿仪却从未真的对这两个儿子真的放过心。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二人都已是半大的少年,有些事情很容易就刻在他们心间,永远铭记。   尤其是因为亲爹的冷漠害死一家老小,害死自己的娘亲这种事,即使是冷血如贺鸿仪也不敢忘。   而太子对于立后一事的态度就证明了这件事。   不过贺鸿仪却并未打算给自己这两个儿子任何的安抚,他素来自负,在他眼中,这天下本就是他的,后宫也是他的,他想要谁站在自己身边,想要谁坐上那后位,怕是容不得任何人置喙,哪怕这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在一月之后,四皇子贺墨池的满月宴上,贺鸿仪当众宣布,立贵妃林氏为皇后,择吉日举行立后大礼。一众朝臣虽然先前已经知道了消息,但如今贺鸿仪如此堂而皇之地宣布出来,还是难免让众人哗然。   楚王虽然极力忍耐,但也已经变了脸色,另一旁太子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酒盏,终于按捺不住,重重地将酒盏放在桌上,不顾身边人的阻拦,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林贵妃虽然育有龙子,但论起来毕竟出身低微,尊为皇后的话,实在是不怎么合适。”   贺鸿仪眯了眯眼:“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合适这个后位?”说到这,他突然笑了一下,放缓了声音,“赭齐,朕知道你心中还思念着你娘亲,在你心中这个后位应该属于她。只是昔人已逝,即使是朕贵为天子,坐拥这天下,也无力回天。偶尔念及当初,朕又何尝不觉得哀痛?只是你娘亲已经去了,但这后宫也好,天下也罢,总还是要有个女主人的。”   提及到已经逝去的娘亲,贺赭齐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他抬起头正对上贺鸿仪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抬头问问眼前这个男人,他怎么做到如此平静地提起被自己害死的发妻?又是怎么做到看着一家老小死在自己的眼前,多年以来却毫无愧意?   但是一只手在最后扯了扯他的衣摆,让贺赭齐突然清醒过来。他眼前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一个慈父,他一生杀戮无数,那颗心里从来就没真正的在意过谁,相敬如宾的发妻,宠在手心的幼子,满门上下几十口人都没能换来他的妥协。他这只是表面父子情深的长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更何况,现在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父子关系,更是,君臣。他莽撞的抗衡也落不下什么好结果。   贺赭齐在心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贺鸿仪拱了拱手:“父皇莫怪,儿臣一时莽撞,并无干涉父皇立后之意。想来娘亲泉下有知,也还是希望父皇身边能有一个合适的人。儿臣与林贵妃接触不多,所以才出言质疑,不过若是父皇觉得合适,儿臣相信父皇的判断,谨遵父皇旨意。”   贺鸿仪视线锁在贺赭齐脸上,突然放声大笑:“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和这江山社稷好,虽然莽撞,但也算是一颗诚心,朕今日心情好,就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要与皇后好好的赔礼才是。你刚刚出言,毕竟冒犯了皇后。”   贺赭齐愣了一下才明白贺鸿仪是要自己向林贵妃赔礼,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直接称呼林贵妃为皇后。他侧过头,看见了正坐在贺鸿仪下手位置的林贵妃,正低头逗弄着自己的孩子,笑意盈盈,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联。   贺赭齐咬紧了自己的牙关,他几近凶狠的盯着那个女人,还有她怀里那个本来不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她现在夺走的只是皇后之位,那之后呢,之后那个孩子慢慢的长大,他这个太子之位,是不是还能坐得住?   贺赭齐捏紧了拳头,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原地,承受着整个大殿之上各种各样的目光。良久,他突然躬下身来,朝着林贵妃的方向拱手:“儿臣刚刚出言不逊,冒犯了母后,还望母后见谅。”   林贵妃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贺赭齐,而后又求助似的将目光转向贺鸿仪:“陛下,妾怎敢受太子殿下如此之礼?”   贺鸿仪笑了起来:“你既为皇后,也就是太子他们兄弟的继母,既为母子,又有何受不得的?对吧,赭齐?”   贺赭齐在心底大概已经咬碎了牙龈,还是强笑着应道:“父皇说的是。”   林贵妃将怀里的贺墨池交给乳母,站起身走到贺赭齐面前,将他扶起,转过头朝着贺鸿仪道:“其实太子殿下刚刚所言也没什么错,妾确实出身卑微,配不上这后位,陛下突然让妾占此高位,妾实在是诚惶诚恐,也怕,难以服众。”   贺鸿仪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主位,才转过身:“朕既然封你为后,就说明在朕心中你配得此位,现在太子已经没有异议,其他人若还是有什么意见,也完全可以效仿太子,当面提出来。”说完,他看了贺殷治一眼,“殷治,你可有什么意见?”   “儿臣不敢。”贺殷治微微笑着,“今日毕竟是四皇帝满月的好日子,儿臣光顾着高兴去了。至于立后一事,仔细算起来,毕竟是父皇的私事,儿臣身为人子又哪有资格置喙。”   贺鸿仪对这个回答似乎格外的满意,他扬了扬眉,目光从殿内慢慢地扫过:“那苍临呢?”   苍临勾了下唇,向前走了几步:“既然大皇兄与二皇兄都没有意见,儿臣又怎么会有意见呢。”说完,他拱了拱手,“儿臣恭喜父皇既得麟儿,又得贤后,也恭贺母后。”   林贵妃抬起头,视线落在苍临脸上,许久之后,才柔声道:“那本宫就多谢晋王了。”   苍临笑了一下,才又朝着贺鸿仪道:“父皇,儿臣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四弟的满月礼也该开始了。”   贺鸿仪大笑:“对对对,这才是今日的正事,其余的事以后再谈。来人,命礼官来,为四皇子行满月礼。”   苍临慢慢收了面上的笑意,顺手去扶仍呆立一旁的贺赭齐,却被贺赭齐用力地甩来手臂,轻喝道:“我用不着你的虚情假意。”   苍临微微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父皇还在上面等着四弟的满月礼,皇兄的一言一行都在父皇眼里,臣弟只是见皇兄一直立在这殿中,恐耽误了满月礼惹怒了父皇,并无他意。皇兄不用扶,臣弟不扶就是。”说完,他随手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转身回到自己位置去了。   贺赭齐盯着他看了一眼,忍不住转过头看向高位之上的贺鸿仪,他不知何时把那个女人拉到了自己身旁,正低头逗弄她怀里的孩子,面带笑意,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贺赭齐记得很多年以前,他那可怜的幺弟出生的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只是那个时候站在贺鸿仪身边的是他的娘亲,而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也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   这一切都被贺鸿仪毁了。可他却没有丝毫的悔意,反而,反而……贺赭齐用力地握紧了拳头,转过身,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终有一日,他会与贺鸿仪把这一切都清算清楚。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所有的风波在满月宴之后都烟消云散, 就仿佛太子也好楚王也罢真的都不在意贺鸿仪立林贵妃为后一事, 一切风平浪静地仿佛那日满月宴之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平静的就好像是狂风骤雨之前的最后的安宁。   但不管外面是真的平静还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晋王府之中还是依旧的安宁与祥和。天气逐渐转冷,伏玉开始愈发的不爱出门,每日窝在房里读书写字, 还有他的新爱好,作画。   他上次所做的那幅“泛舟湖上”真的被管事拿去裱了起来,挂在苍临书房, 每次府里有访客来临看见这幅画的时候, 都忍不住会觉得好奇,但苍临却不动如山, 就仿佛那幅画真的出自什么大家之手,让那些原本疑惑的访客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识货。   伏玉对于苍临的行为格外的满意, 对作画的热情更是大大的提高,每天甚至分来大半的时间用来作画, 很快苍临的书案上就堆满了伏玉的画作。   窗外开始飘起了雪,房门被推开,将室外的冷风带了进来, 伏玉从书案前抬起头, 漫不经心地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唇角掀起了笑意:“回来了?”   苍临将头顶的斗笠放在门口,回手关上了房门,朝着伏玉看了一眼,瞥见他手里的画笔, 下意识地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点笑意:“又在画画?”   “嗯。”伏玉点了点头,低下头在纸上又补了几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画,转过头看向苍临,“画好了,要不要看看?”   在伏玉一幅又一幅的作品下,苍临已经逐渐适应起他的风格,站在伏玉身后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思忖道:“嗯……这回画的是,立秋的那日,咱们跟苏先生还有荀成一起在花园里赏桂吃蟹?”   伏玉转过头看他,唇边洋溢着分明的笑意:“嗯,确实是。待会叫管事裱起来,过几日再去茶楼的时候,顺带给苏先生送去,如何?”   苍临不敢想象苏和收到这副画之后的表情,尤其是画上的苏和本人面容极难分辨。不过,苍临低下头对上伏玉的笑颜,还是点了点头:“好,等裱好了我让人直接把画送到苏府,也让苏先生早点收到。”   伏玉低头看了看纸上的画,又抬头看了看苍临的表情,突然就笑了起来:“算了吧,我说说的。你以为我自己什么水平我心里没数吗?我画的这点东西,大概也只有你不嫌弃,送到苏先生家,还不被苏先生丢出来。”   苍临垂下头看他,唇边漾出笑纹:“没关系,苏先生要是不要,我就把画拿回来自己挂着。”   伏玉抬手在画纸上摩挲了一下:“那好,以后的画都留给你,直到把你书房挂满为止。”话说到这儿,他自己忍不住又笑了一会,才伸手去摸了摸苍临的脸,“外面下雪了?今儿早朝结束的倒是很快。”   “四皇子最近染了些病,父皇担心的很,所以早朝匆匆地处理了一些事务便结束了。”苍临这才将披风脱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宫里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了立后大典和四皇子染病的事儿忙的焦头烂额,早朝也就是例行一下而已。”   “太子今日也称病没去吗?”伏玉回手将苍临的披风挂好,转过头问道。   自从四皇子满月宴之后,太子就一直称病不朝,明眼人都觉得这是太子无声的抗议,但贺鸿仪却好像当了真,不仅允了太子的托词,还派人送了上好的补品到太子府,父子之间因为立后的那一丁点隔阂也仿佛消失不见。   但是伏玉心底却始终觉得,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的宁静,太子原本就对立后一事及其不满,那日在朝堂之上,贺鸿仪可以说是为了林贵妃对太子几近折辱,尤其是还提起了太子早夭的母亲,他不信太子真的能够无动于衷。   苍临在室外冻的发凉的手总算找回了一些知觉:“在立后大典之前,太子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了。”他朝着紧闭的窗子看了一眼,“今年似乎比往年冷的多,今年这年关看起来不好过了。”   伏玉挨着他在炭盆前坐了下来,顺手把苍临的手拉了过来暖在掌心,还顺带呵了几口热气:“楚王那里也没有什么动作?”   “每日下朝之后就回府,连府门都不出一步,一副修身养性的架势,这还是自打开朝以来都没有的事儿。”苍临抬眼看向伏玉,“不知道暗地里在打着什么主意。”   伏玉笑了一下:“不管打着什么主意,到立后大典的时候,也该见分晓了。与其说他们,还不如看看你那个父皇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那个人虽然狂妄冷血,但却心思极深,连我们都看得出来太子那边会有动作,他会没有察觉?”说到这,他抬起头看着苍临,“贺鸿仪此人……当初他明知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斗的不可开交却装作不知情而不闻不问,现在又不顾他们二人的反对立林贵妃为后,一步一步就仿佛故意逼着太子和楚王走向绝路。或许在他心底从来就没信任过这两个与他有杀母之仇的儿子。只是他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逼弑亲子的事情总不好做的太明显,但如果这两个儿子先不顾父子情谊,那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了。”   苍临面上的表情格外的晦暗:“他绝不会给自己的人生里留下一丁点的威胁,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不是当年我亲眼见到他掐死我娘的事他并不知道,也许我都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渔村。他能留我到今日,不过是因为觉得我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当然也没什么威胁的儿子。”   “晋王殿下这话就有点妄自菲薄了。就算是先前他还会那么觉得,在经历了西南一役之后,他对你应该就改观了。”伏玉歪头靠在苍临肩上,“他不动你只是不觉得你会威胁到他而已。就像是他现在为何如此的宠溺四皇子,因为新皇后出身低微没有外戚之忧,四皇子从出生就在他眼前,父子亲情可以慢慢培养,他完全可以亲手带大。这样的一个儿子,要远比几个成年且心思深并对皇位耿耿于怀的大儿子放心的多。”   “只不过这一次,他怕是要看错人了。这新皇后可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软弱。”苍临说这话,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今日早朝过后,苏大人悄悄递了这张字条给我,宫里的那位心思果然不少,但幸好的是,我们之间暂且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她心思虽然不少,但最想要的还是自保而已。”   伏玉往那纸条上看了一眼,顺手将纸条接过扔进了炭盆里,侧过身直接躺在苍临腿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点期待着立后大典的到来了。感觉到了那一日,这所有的暗涌都将爆发出来,不管是朝堂上,还是后宫里,都将掀起血雨腥风。到时候这所有乱七八糟的事儿,也该有个了结了。”   苍临顺手摸了摸他的发:“是啊,这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   伏玉眨了眨眼,露出一点笑意:“不过,那都是到时候的事儿了。我画了一早上的画,也累得很了,先睡一会,待会记得叫我起来吃午饭。”   苍临低下头,在伏玉额上印下一个吻:“好。”   窗外雪花还在漫天飞舞,房内因为燃着炭盆,格外的温暖,伏玉枕在苍临腿上,苍临外靠在床榻之上,不知不觉都沉沉睡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远征四年元朔日是这一年的第一日, 林贵妃的立后大典定在了这一日, 就仿佛是在昭示着这一年注定不会平静。   因为前一晚守岁睡的极晚, 苍临觉得自己仿佛刚刚闭上眼,管事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殿下,今日有大典, 您该起了。”   苍临慢慢地睁开眼,侧过脸刚好看见伏玉正侧枕在他手臂上沉睡,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管事的声音惊醒。   苍临勾了下唇, 凑过去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吻,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臂, 扶着伏玉躺回枕上而后才翻身下床,被因为他的动作被掀起, 伏玉的里衣系带早就在睡梦中散开,前一晚的痕迹也跟着展现出来, 落入苍临眼里。   苍临盯着看了一会,转过头朝着房门看了一眼。新年的第一日,着实应该搂着伏玉好好的睡上一觉, 说不定等伏玉睡足了, 还能哄着再续一下前夜的温存。而不是冒着这大清早的冷风离开这暖烘烘的屋子,冒着风霜进到宫里去。   而不用想都知道,今日宫里等着他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才必须进宫。立后大典他若是错过了,先前的种种也都等于白费了。   苍临伸手替伏玉盖上被子, 又顺手地挡上了床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去给管事开门。   等洗漱完毕换好了朝服出门的时候,天色依旧未亮,下了整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留下厚厚的积雪,马车从上面碾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城里还残留着前一夜年关的气息,大概是因为都守了岁,所以一路到了城门口都没见到什么行人,守门的侍卫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就将马车放了进去。   与都城的冷清相比,皇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为了立后大典最后的准备忙忙碌碌。一路来到武英殿,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宫人,他们每个人都为了这场立后大典折腾了尽两个月,生怕今日生出一丝一毫的纰漏,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不说还牵连在宫外的一家老小。   苍临因为起床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到达武英殿的时候离大典开始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朝臣们已经到的差不多,全都候在大殿门外,等着大典开始。苍临一路穿过人群朝自己的位置走去,视线漫不经心从路过的那些脸上扫过,看见武英时露出一点笑意,武英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眼神交汇之间,苍临看见武英朝他眨了眨眼,勾了一下唇,走到自己的位置。   太子依旧没出现这倒是在苍临的预料之中,而在他预料之外的是,楚王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到,倒是难得见到他们兄弟有如此同心的时候,这倒是让人称奇。   说不定贺鸿仪还真有机会在这一日就把自己心中的所有威胁一起除掉。   毕竟还是冬日,天气还冷的很,即使身上裹着披风,依然能感觉到凛冽的寒风。苍临毕竟到的晚,又素来身强体壮,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倒是有些年老体弱的老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幸好没过多久,御辇就慢悠悠地在殿门口停了下来,贺鸿仪与新晋的林皇后先后御辇上下来,贺鸿仪视线从朝臣中慢慢的扫过,在站在队首的苍临脸上稍作停留,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太子与楚王呢?”   苍临看向他的眼,在这种日子太子与楚王却没有出现,他眼底却没有丝毫的讶异,就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有人上前低声回复了什么,贺鸿仪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时辰到了,先开始大典吧,其余的待大典结束之后再说吧。”   “是,陛下。”   像这种大典总有繁复的流程,而对于苍临这些旁观者来说,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做一个见证,见证着开朝之后第一次册后大典,也同样要见证这一日发生的所有。   最初的一切都很顺利,流程一个接一个的向下进行,直到皇后凤印与册封文书拿出的那一刻,变故突起。原本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数十位手提数十位的侍卫冲进大殿,将站在殿中的文武百官团团围住,多日不见的太子一身戎装,腰间挂着一柄长剑,缓缓地走进大殿,在他身后,是面色惨白的楚王。   贺鸿仪从龙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缓缓步入大殿中央的贺赭齐,冷淡地开口:“今日是你母后的册后大典,你们兄弟迟来不提,还搞出这么大的架势,是做何意?”   贺赭齐在听见“母后”二字的时候露出分明鄙夷的表情,甚至还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轻笑,他的目光从贺鸿仪脸上转向他身侧的林皇后:“母后?我母后早在几年前,就跟我们贺家满门几十口一起死在皇城的城墙之上,都是父皇亲自下令的,您难道忘了吗?”说完,他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长剑,“至于我们兄弟今日来是何意?这不是很明显吗,父皇您年纪大了,开始不分善恶,不辨忠奸,长此以往于我大周不利,还是趁早退位,也当是给我大周一个活路。”   “不分善恶,不辨忠奸?”贺鸿仪突然高声笑了起来,“是啊,被自己的亲子提刀相对,倒确实是越老越糊涂了。”他微微垂下头,看了贺赭齐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贺殷治,“你们兄弟斗了两三年,到这种时候居然站到了同一阵营,朕真的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心痛?只不过,朕退位容易,但是朕有四子,就算四皇子年幼,三皇子庶出,就你们二人的话,谁又来坐这个皇位呢?”   贺殷治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贺赭齐,却被安抚一般地拍了拍手臂。贺赭齐抬起头看着高位之上的贺鸿仪:“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了,父皇就不用再操心了。更何况,我们今日而来,为的不仅仅是这皇位,更是为了当日在皇城之上因为你一句话而丧生的一家老小。也过去好几年了,我们兄弟二人也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当日丧生的一家老小不仅仅是你们的,也是朕的,里面有朕的发妻,朕的幼子,还有跟了朕几十年的家奴,你以为朕就不心痛吗?朕已经手刃仇人,以慰他们在天之灵,你们还要给什么交代?”贺鸿仪微微提了声音,问道。   贺赭齐发出一声冷漠的笑:“到现在父皇也不肯承认,害死一家老小的人其实是你吗?当日在城墙之下,他们以我贺家几十口性命相要挟,父皇可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跟迟疑?”贺赭齐微微垂下眼,“从那时候我就清楚,在父皇心中,什么骨肉亲情都实在单薄的很。”说着,他抬眼看向一身华服,被贺鸿仪挡在身后的林皇后,“你别以为他今日疼你宠你,还有你那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孽子,但如果,当你们与他的野心,他的天下相悖的时候,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们。”   说完,贺赭齐突然抬手拔出腰间的长剑,直至向龙椅之上的贺鸿仪:“不信,今日我们就试试看。”   剑刃之上闪着寒光,将这大殿之上的剑拔弩张推向最顶峰。一直安静且懵懂的朝臣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不知道是谁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如此是要逼宫谋反吗?”   贺赭齐转过头来,朝着说话那人看了一眼,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齐大人真的是好眼力,到现在才看出我的目的?我身为太子,这皇位早晚都应该是我的,而你们,也早晚是我的臣子,所以,今日,我们兄弟只是来与我父皇解决一些家事,并无意伤害各位臣工,列位今日只要安静地做一个看客,我保证,将来不管这皇位上坐的是我们兄弟二人的哪一个,都不会牵连到列位。”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面上的笑意散去,变得格外的冷漠,眼底透露着隐隐约约的杀意:“但如若,有哪位非要掺和到我们的家事中来,这周围的这些刀剑只怕是长不了眼,到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哪位,也别怪本宫无情。”   他的目光从那些朝臣的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扫过,最终慢慢地转回贺鸿仪脸上:“父皇,现在该您做决定了。你我毕竟父子一场,我们兄弟也不想做那弑父之人,只要父皇亲自将那蛊惑圣心的妖女和她所生的孽子处死,我们兄弟二人保证将来会奉父皇为太上皇,让父皇不仅不再为国事操劳,还能颐养天年。”   作者有话要说:  苍临:看戏.jpg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贺鸿仪面上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向前走了一步, 将宽大的衣袖甩到身后, 微微挑起眉头看着贺赭齐:“今日是立后大典,你跟朕说,要朕亲手诛杀她们母子, 来从你们兄弟手下换取一个活路?”他抬起头,环视整个朝堂,发出一声轻笑,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 朕才是这天下之主!”   “那又如何呢,父皇?”贺赭齐抬眼看着他, “你这个天下之主的性命,现在毕竟在我手里。”   “我觉得我需要打断一下。”一直安静地站在队首的苍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他左手边就站着一个侍卫,见他有所动作, 立刻拔剑出鞘,明晃晃的剑刃拦在苍临面前,阻断了他的动作。   苍临低下头看了一眼那剑刃, 挑了挑眉, 朝着看过来的贺赭齐扬了扬唇:“刚刚皇兄说,今日是家事,轮不着外人插手,这点我倒是认同。只是既然如此,那我, 身为父皇的儿子,二位兄长的弟弟,是不是有资格说点什么?”   贺赭齐转过头,与贺殷治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汇之间兄弟二人达成了共识。贺赭齐才又转向苍临:“如果三弟有话非要说的话,那就尽管说吧,这是你我毕竟兄弟一场,别怪为兄的没有提醒,三弟说话总还是注意一些的。我知道三弟武艺高强,未必把身边的那几个人放在眼里,但刀剑无眼三弟如果受了伤,府里等着三弟回家的那个人也会心疼,不是吗?”   如贺赭齐预料的那般,在提到府里的那个人时苍临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但下一刻,笑容又回到苍临脸上:“这府里等着我回去的人多着呢,不过不管皇兄说的是哪个,我也确实是不想受伤。”说到这儿,他做了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只是既然是家事,眼见二位皇兄与父皇之间有误会,我若是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事情的根源不过是因为这立后一事,虽有分歧但父子之间解决问题的办法有许多,皇兄又何必选择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贺赭齐就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一般笑了起来,“这鱼今日死不死自然是要看父皇的选择,只不过不管他老人家最后选了什么,这网却是一定不会破的。不过我还以为三弟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最后却只说了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倒是有点失望。三弟想说的也已经说了,那现在让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吧——”   贺赭齐重新抬起手中的长剑,直至向贺鸿仪:“父皇,您老人家今日到底要如何选择呢?”   苍临微微垂下眼帘,将种种情绪全都掩藏在眼底,而后,发出一声长叹,在大殿之上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贺赭齐与贺殷治一时之间都把视线转向他:“三弟还有什么好要说?还是说,三弟今日就打算做一个孝顺儿子,陪着父皇一起当这网中的鱼?”   苍临重新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怜悯:“皇兄你知道你哪里最不适合这个皇位吗?就是你太自负,你真的以为今日的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吗?还是你真的觉得,你暗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就没人察觉?”他慢慢偏转过视线,与贺鸿仪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你就不觉得今日皇城的守卫是不是太松懈了一些,纵使其中有很多你们的人,但是你们一路进到这武英殿是不是也太顺利了一些?”   说到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如预料中看见贺赭齐变了脸色,才继续慢慢地说道:“皇兄自打进入这大殿,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龙椅之上,却没好好的看看这殿中是不是少了些人?”   贺赭齐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的视线从大殿之中慢慢地扫过,最终落到武英身上的时候停住:“孙乾呢?”   “嗯,看起来孙将军的存在还没有那么弱嘛,皇兄这不是很快就发现了吗。”苍临挑眉,“想来皇兄也该明白,依着孙将军的为人,不管有什么事,是都不会耽误这立后大典的,除非,这事是父皇嘱咐他去办的。”   苍临伸手轻而易举地拨开了横在自己面前的剑刃,走到大殿中央,直视贺赭齐:“皇兄不妨看看,你安排在大殿之外的人,现在是不是还在?”   贺赭齐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长剑,剑刃直至苍临,看见对方没有再靠近自己的意向才松了一口气一般回头朝着贺殷治使了个眼色,贺殷治恶狠狠地瞪了苍临一眼,转过头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手下比了个手势,那人将手中的长剑收回剑鞘,转过身快步朝着殿外而去。   苍临施施然站在大殿的正中央,面前就是贺赭齐手里闪着寒光的长剑,而他背后,也有不知道多少刀剑正虎视眈眈的对着他,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用一种格外平静地口吻对贺赭齐说道:“我还是觉得,其实皇兄有无数种办法来解决问题,但偏偏却选了这下下之策。说句大不敬之话,纵使皇兄对父皇有再多不满,但你毕竟是太子,如果没有今日这一场,这皇位早晚还是你的,皇兄又何必,自断前路?”   “我的?”贺赭齐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的以为他会把这皇位交给我吗?不,从他登基开始,他就一直在防备我,也在防备殷治,他看着我们兄弟为了皇位斗的不可开交,却装作不知道一般不采取任何的措施,因为在他心底,我们兄弟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随时都有可能找他复仇的,仇人。”   贺赭齐与贺殷治斗了近三年,在这最后的关头才终于清楚,不管他们最后谁输谁赢,从一开始,那个皇位就不是为他们而准备的。   哪怕他们起初的时候只是想要这个皇位,在心底还顾念着那一丁点的父子亲情,但最终,贺鸿仪将他们一步一步逼到了这里。   贺赭齐嘴角的笑意几近嘲讽:“只不过我跟殷治都醒悟的太晚了。不过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三弟你才是我兄弟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我们的父皇,生性多疑,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会放心。他对我与殷治处处防备,却对你没有太多顾虑,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展现给世人的是一个沉溺于男色,感情用事,不堪大用的样子,这样的儿子,即使是他也能卸下几分防备。”话说到这儿,他语气一转,“不过,别以为这样,你就能落下什么好下场,如果今日,我们得胜,我看在兄弟情面上还能留你一条性命,但如果,我们不幸落败,你以为将来,你就能取得他的信任,甚至得到那个皇位吗?”   苍临笑了一下:“到了如此地步,皇兄还能惦念着我,我实在是感激涕零,只不过,皇兄,我毕竟不是你。”   他话音刚落,刚刚跑出去的贺殷治的手下已经退了回来,而在他身后,是一身甲胄的孙乾,及全副武装的侍卫。孙乾遥遥地朝着苍临点了点头,而后转向龙椅之上的贺鸿仪:“陛下,武英殿外所有叛军已经尽悉被末将剿灭,现在陛下还有何吩咐?”   贺鸿仪回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身侧林皇后的手背,拉着她在龙椅上坐了下来:“太子贺赭齐,楚王贺殷治逼供谋反,欺君罔上,众卿皆有所睹,就劳烦孙将军将这殿中的叛军拿下,如果叛军胆敢抵抗,按大周律,杀无赦。”   “末将遵旨。”话落,他抽出腰间弯刀,视线转向贺赭齐兄弟,“刀剑无眼,末将劝二位殿下还是束手就擒,以免为刀剑所伤,在最后这时候,失了皇子的尊严。”   “尊严?”贺赭齐轻笑,“那一日在贺墨池满月宴之上,我早已尊严全无。我兄弟二人走上这条路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我们性命都不顾了,还在意什么尊严。”说罢,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贺殷治,“你我兄弟斗了这么多年,在这最后时候还能并肩而战,也算是无憾了。”说完,他手腕微抬,手中长剑横在胸前,“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说着他提高了声音喝道,“杀!”话落,就提着长剑奔着龙椅直直地冲了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苍临凭空跃起,踢开了刺向自己的刀剑,空手挡在贺赭齐面前:“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弑父。”   贺赭齐转过头,大殿之中两方人马早已斗成一团,贺鸿仪却依旧安坐在龙椅之上,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甚至还从林皇后手中接过酒盏,缓缓地喝了起来。贺赭齐咬紧了牙关,将视线转回到苍临身上:“那好,那今日,我就先解决了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苍临一身武艺完全师从荀成, 又有先前上阵杀敌的经验, 或许现在还不是荀成的对手, 但对付一个近些年来一直养尊处优的贺赭齐还是绰绰有余,不过几招的功夫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赤手空拳便夺了贺赭齐手中的长剑, 微微挑眉看着他:“今日我在这里,你是不可能杀的了他的。”   贺赭齐硬生生地受了苍临一脚,被迫向后退了两步, 目光从被苍临夺去的剑上缓缓上移, 而后落到苍临的脸上,他嘴角微微上扬, 发出分明嘲讽的笑声:“你不会是真的打算跟我上演什么父子亲情吧?还是说你真的因为年纪小,就把当年你来我贺府的事儿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你那位父皇但凡顾念一丁点的父子亲情, 在意你的存在,你又怎么可能在贺家过成那样?又怎么会沦落到在前朝那个废物皇帝身边当小太监以求自保?”   他说着话, 向前走了一步,直视苍临的眼睛:“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伪装?你故意示弱, 故意降低自己存在感, 表现的无欲无求,总不会只是为了自保吧?归根结底,为的也不过是那个皇位而已。如果是这样,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有什么必要再伪装下去, 就算是你亲手杀了我跟殷治,贺鸿仪也不会把皇位留给你,还不如我们联手,先除掉他,到时候让你坐那个皇位又何妨?”   苍临低头,手指从剑刃之上滑过,下一刻长剑便从中间断掉,苍临将残剑扔到地上,噙着笑意看着贺赭齐:“如若我当年没有当一个小太监自保,早就跟着你们贺家上下几十余口一起死在皇城城墙上,哪还有今日的机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些废话?”他说着挑了挑眉,“放心吧,我记忆好的很,自打我去贺家所经历的种种,你们贺家上上下下是如何对我的,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会一个一个地跟你们算清楚,所以,你不如,担忧一下自己。”   说完,他抬手朝着贺赭齐身后指了指。跟随贺赭齐前来逼宫的都是都城的禁卫,根本就不是孙乾那些能征善战的手下的对手,更何况,他们在人数上还处于劣势,只这一会的功夫,贺赭齐的手下便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少数几个还在负隅顽抗,贺殷治身上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污,被孙乾带头团团围住,胜负已经分明。   贺赭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从地上踢起一柄长刀握在手里,朝着苍临恶狠狠地开口:“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也就只能,殊死一搏了。”话落,握紧了长刀,径直朝着苍临攻去。   苍临闪身避开他直奔自己正面的这一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虽然想要你死,却从不想亲手杀你。我手上虽然沾过不少人的血,却并不想再染上自己兄弟的血。你收手吧,我答应给你留你一个全尸。”   “全尸?”贺赭齐轻笑,“反正都是死的话,体不体面又有什么意义?”说完,又快速地朝着苍临攻去。   贺赭齐其实也算是习武出身,毕竟有一个武将的爹,自小也总在校场里摸爬滚打,后来又一直被贺鸿仪带在身边,也曾上阵杀敌,对付一般的兵士绰绰有余,面对苍临,却实在是显得不怎么够用。   其实算起来,苍临也不知道荀成到底是什么出身,只是他跟着荀成习武以来,学到手的都是十足的杀招,如果他想,他完全有能力在十招之内取贺赭齐的项上人头。只是如他刚刚所言,他并不想。他虽然对贺家上下所有人都心存厌恶,却并从未想过亲手去取他们的性命。   正当二人缠斗成一团之时,龙椅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苍临随手化解了贺赭齐的一招攻势,转头朝龙椅望去,才发现贺鸿仪已经从龙椅之上滑落,鲜血从他口中不断地溢出,林皇后跪在他身旁,徒劳地去擦他的嘴角,却无济于事。   惊愣之间苍临堪堪避开砍向自己前胸的一刀,却还是被划伤了左臂,苍临朝着贺赭齐望了一眼,回首朝着身后几个一直不敢上前的兵士吩咐道:“拦住他。”话落,自己已经闪身来到龙椅旁。   林皇后察觉到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影,停止了啜泣抬起头来,眼底微微发红却无一丝的哀痛,她甚至还扬了扬唇角,眉眼微挑朝着苍临看了一眼,突然一甩衣袍站了起来,转过身直至大殿正中央,提声道:“太子贺赭齐逼宫谋反欺君罔上,还事先在陛下的酒壶里下了毒意图毒害陛下,其心可诛,还不将其拿下!”   话落,她回头朝着因为刚刚的混战而躲在一旁的朝臣们喝道:“陛下中了毒,你们都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叫太医?”   苍临转过头,将林皇后这一系列的举动全都看在眼底,转过头看了一眼已经昏迷不醒的贺鸿仪,他慢慢地直起身,看见躲在一根立柱旁的苏坤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垂下眼帘,闪身又冲入了战局之中。   苍临这一次出手再也没有留任何的余地,他身旁的几个先前正在围攻贺赭齐的兵士因为他的再次出手都僵在原地,不敢上前再帮忙。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看见太子贺赭齐在转瞬之间就被他们这位年轻的晋王飞踹了出去,整个人瘫倒在地,各种各样的刀剑全都架在他脖子上。   御医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殿,连滚带爬地爬到了贺鸿仪面前替他诊治,林皇后一直站在旁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中央的贺赭齐,还有他颈上随时可以要他性命的利刃,而后才缓缓道:“陛下现在昏迷不醒,本宫也不好揣摩圣意,太子与楚王毕竟不是旁人,就且羁押在宫中,派专人看守,一切等陛下苏醒之后再议。”   这一日的变故实在是太多,朝臣们全都在惊愣之间无法回神,林皇后话落半天都没有人回应。孙乾回手收回自己架在贺殷治颈上的弯刀,转过头看向苍临,苍临垂下眼帘,横扫了一眼脚下的贺赭齐,才抬起头朝着孙乾点了点头:“一切就按照母后的旨意去办,先将他们二人押下去,就关在……就关在父皇的寝宫,待父皇苏醒之后,再行处置。”   孙乾朝着苍临拱了拱手:“末将遵命。”   说完,朝着自己的属下挥了挥手:“按照皇后与晋王殿下的旨意去办,将他们二人押下去,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私自靠近。”   贺赭齐与贺殷治二人在刚刚的打斗之中都受了不轻的伤,一身锦衣上沾染着血迹与污秽,苍临远远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偏转视线,看见林皇后的目光一直紧紧地锁在贺赭齐身上,双眼里包含着浓重的杀意,直到贺赭齐被推出大殿,才缓缓将目光收回,察觉到身边有人注意自己,她转过头对上苍临的视线,向上微微扬了一下唇,又随即恢复如常,转向还跪在贺鸿仪身前的御医:“陛下现在如何?”   御医抬手擦了擦自己两鬓的汗滴,低声回道:“启禀皇后,陛下身中剧毒,微臣一时,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何种毒药,只能先喂陛下服下了保命的解毒丸,暂且抑制毒素,但只能延缓,却不能解毒。”   林皇后微微咬紧了下唇,眼眶已经红了起来:“本宫,本宫初继这后位,一时慌了手脚,列位臣工以为现在应该如何?”她说着有些惶恐一般舔了舔自己的唇,“苏大人,你可有什么办法?”   苏坤已经从躲避的立柱之后绕了回来,朝着林皇后拱了拱手:“先将陛下送回寝宫安顿下来,然后派人去寻擅解毒的神医,只要能救陛下的性命,不论出身。”说到这儿,他迟疑了一下,“陛下现在昏迷不醒,偏偏又逢太子与楚王谋反,但朝中不能没有掌事之人,臣推举晋王暂时摄政,以安朝局。”   苏坤话落,他身后的几位朝臣便跟着开口:“臣等附议。”   林皇后站在高位,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扫过,直到一直寡言的武英也开了口,才似乎是不情愿一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没有旁的办法。本宫毕竟是一个女流之辈,对朝堂政局一窍不通,一心只希望陛下能够早日苏醒过来,毕竟四皇子他才几个月大。”她说着发出一声啜泣,“朝中之事,列位大人觉得妥当的话,就如此去办吧,本宫并无意见。”   苍临慢慢地躬下身,朝着林皇后施了一礼,才直起腰身,对上林皇后那双微红的眼,侧过脸朝着苏坤笑了一下:“苍临年少,不堪重任,但偏偏父兄……也只能硬着头皮,还要仰仗列位大人才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到了现如今的地步, 一切远远超脱了苍临先前的预估。他料到了贺赭齐兄弟会在这日起变故, 贺鸿仪也料到了, 所以才会在事先做了准备,又或者说,今日的种种其实就是事先为贺赭齐兄弟设的一个局, 却没想到到最后,居然会出这样一个变故。   而这变故的源头,是现在端坐在他对面, 正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婴儿的林皇后。   贺鸿仪已经被送回了明光宫, 太医署的所有御医几乎都聚在这里,每个人都绞尽脑汁, 用尽毕生所学,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断言自己可以为贺鸿仪解毒。   苍临起身朝着里殿看了一眼, 御医们都围在床榻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榻上的贺鸿仪身上。他转过身走到林皇后面前, 压低了声音问道:“所以,是你动的手,是吗?”   林皇后抬起头, 唇角勾起一抹笑, 直接将怀里的贺墨池递向了苍临:“从今以后,贺家只剩下你们兄弟二人,也该多相处一下培养培养感情。”   苍临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从她手里接过了贺墨池。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小的婴儿,贺墨池在他怀里也不怎么安分, 一直在扭动着身体,两只小手倒是紧紧地抓着苍临的衣襟,苍临低下头与他对视了一会,贺墨池突然就笑了起来,显然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苍临空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贺墨池直接把苍临的手指握住,拉到自己面前就想往嘴里伸,苍临只好轻轻地往回抽自己的手指,于是兄弟二人就一根手指玩了起来。   林皇后一直看着他们两个,少倾她才开口:“他很喜欢你。”   苍临抬头看了她一眼:“或许因为毕竟血脉相连吧。”他低下头重新看着贺墨池,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伏玉应该会喜欢这个小不点,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解决之后,倒是可以考虑将这小不点带给伏玉看看。   “毒是我下的,”林皇后沉吟良久,突然开口,“并且,无药可解,不管御医怎么尝试,过不了几日,贺鸿仪还是必死无疑。我一直在找这样一个机会,可以除掉他,又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到自己身上,而贺赭齐给了我这个机会。”   “毒不是贺赭齐下的,他不会承认。到时候等朝中的那些人反应过来,再彻查此事,总会查到你身上。”苍临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贺墨池的脸,漫不经心的回道。   林皇后眉眼上挑,唇边露出一抹嘲弄似的笑容:“谁又会在意一个死人说什么呢?”她微倾下身体,凑到苍临耳畔,“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忍耐,才没当朝杀了他。你以为我还会让他活过今晚吗?”   “现在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了,贺鸿仪,贺赭齐,贺殷治,贺家上上下下都将死在你的手里,下一个,该是我了吧?现在你就可以将我除掉,然后,”苍临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小婴儿,“然后你就可以将他送上皇位,而你从皇后一跃变成太后,将整个天下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何乐不为?”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这个什么狗屁天下吗?”林皇后轻笑,“不,我告诉你,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做梦都想回到当初,我还没进宫的时候,徐郎还活着,我们可能已经成了亲,孩子或许还能比墨池大上一点。”   苍临愣了一下,他只知道林皇后入宫前有个两情相悦之人,却没料到太子不过拆散了他们,还取了那人的性命,也怪不得林皇后会对太子有如此刻骨的仇恨。苍临抬起头对上林皇后那双眼,许久,只化作一声轻叹。   林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害死他的人都将下去陪他,我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她背转过身,朝着里殿看了一眼,御医们还在忙忙碌碌,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贺鸿仪的命保不住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出这件事,只能徒劳的做一些无用功。   “我从来没想要那个皇位,也实在是清楚的很,我要不了。我虽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但如若让墨池坐到那个位置上,满朝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孤儿寡母,才是没有活路。”林皇后转过头,看着苍临,“过些日子,等贺鸿仪驾崩,我会‘复述’他的口谕,传位于晋王贺苍临。由我口中说出,却是传位于你,加上你在军中与朝中的支持,这个皇位,非你莫属。而我要的是,待你登基之后,保我母子一世平安。就像当日,我送到你府中的密信说的那样。”   苍临抱着贺墨池的手臂紧了紧,半晌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有一件事你可能只以为那是传言,并不相信,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那是真的,我的确好男风,并且,不管我将来会不会坐那个龙椅,我都不打算娶妻,也不打算要一个子嗣。所以,等我登上皇位之后,我会立墨池为皇太弟,亲自将他教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待我百年之后,传皇位于他。”   林皇后扬起眉,难以置信地看着苍临,许久之后,才缓缓地说道:“你是认真的?”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写一份诏书给你,将来你可以亲自将玉玺印在上面。”苍临淡淡地开口,“所以如你所说,现在确实该让我与墨池多多亲近亲近。”   林皇后咬了咬下唇,半晌之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倒是你们贺家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不过立皇太弟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你初继位就立他为皇太弟,那不就是说明你我早早地就勾结在一起,平白惹人生疑。至于皇位的事儿,还是等墨池长大,看看他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苍临低下头看了一眼抬起手指挑起贺墨池肉嘟嘟的下巴,贺墨池晃了晃脑袋,一双水汪汪的演技一直看着苍临,很是讨人喜欢。苍临转过头看向林皇后:“说的也是,人各有命,难得你倒是想得开。”   林皇后轻笑一声,突然偏转过头,朝着殿门望去:“来了。”   下一刻殿门就被从外面推开,将室外的风雪一并带了进来。苍临下意识背转过身,用身体挡住寒风。林皇后朝他看了一眼,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朝着那来者低喝道:“何事如此冒失?”   “启禀皇后,晋王殿下,太……那羁押在偏殿的二人,饮毒自尽了。”那侍卫低着头,慌忙回道,“孙大人命属下来传话,一时急迫,冒犯了皇后与晋王。”   苍临将贺墨池交还给林太后,站到那侍卫面前:“不是命你们严加看守吗?怎么还会有机会饮毒?”   “属下等人一直奉命守在偏殿外,因着里面二人身份特殊,也不好进去盯着,更没有搜身,熟料,刚刚进去送饭的时候发现二人都已经……没了气息。”侍卫回道,“属下立刻禀明了孙大人,孙大人现在正在偏殿,命属下来报信。”   苍临微微垂下眼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待会我会过去。”   那侍卫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殿门从外面关上,外殿内又只剩下苍临与林皇后还有一个一无所知的贺墨池。   苍临回手去拿自己刚刚随手扔到椅上的披风,转头朝着里殿看了一眼,回头道:“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结论,你我心知肚明,你也没必要一直在这守着,毕竟墨池也差不多该休息了。”   林皇后笑了一下:“虽然毒是我下的,但我还真不敢保证贺鸿仪能活到什么时候,所以为了保证口谕是从我口中传出去的,我会一直守在这里。一会奶娘就会把墨池抱回寝宫,你不用担心。”   苍临凝神看着这个归根结底也是苦命的女人,良久之后,发出一声轻叹:“保重。”话落,便推开了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即使是苍临也不得不承认, 林皇后的手下办事着实是稳妥细致, 哪怕是在孙乾的眼皮下, 依然能给贺赭齐二人下了毒,并营造出一种二人畏罪自杀的假象,骗过了外面的守卫, 骗过了匆匆赶来的孙乾。如果不是提前知情,苍临自己或许也要被骗过。   “殿下。”孙乾拱了拱手,“是属下办事不利, 因为顾及他们二人的身份, 没有事先搜身,才让他们有了机会饮毒而亡。”   苍临摇了摇头, 发出一声轻叹:“罢了,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宫谋反, 按照大周律,他们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说这话, 又朝着那两具尸首看了一眼,背转过身去,将披风上的兜帽扣到头上, 背转过身去:“将他们好生收敛了吧。人已经死了, 生前的荣辱也好,罪孽也好,也都散了吧。”   孙乾抬头看了一眼苍临的背影,应声道:“是,殿下。”   苍临轻轻点了点头, 大步出了门。殿外依旧是天寒地冻,明明是元朔日,整个皇城上下却仿佛被阴霾笼罩,一片沉寂。偶尔见到几个宫人,也是匆匆忙忙的经过,死气沉沉地架势。   苍临抬起头看了看天,眼底有莫名的情绪划过:“皇城又要变天了。”   他身后的小厮也跟着抬起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望了一眼,才朝着苍临问道:“殿下,我们现在去哪儿?”   苍临朝着明光宫主殿望了一眼,那里依旧是灯火通明,所有人似乎都在忙碌,苍临笑了一下,回道:“回府吧。天黑了,也该回家了。”   毕竟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去,府里都会有人在等着他,苍临推开房门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那个人肯定又守在炭盆前,或者看书,或者浅眠,然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抬起头来,脸上从讶异到浅笑,而后开口。   “你回来了。”伏玉从炭盆前抬起头来,唇角带着苍临预料中一样的笑意,起身帮他褪去了披风,“外面冷的很吧?”说着,就把苍临冰凉的手暖在掌心。   苍临抽回手,捏了捏他的脸:“我哪有那么娇弱,我身上还带着寒气,别沾染到你身上,你反而生病。”   伏玉拉着他在炭盆边坐下:“没关系,我准备了东西给你,在皇城里折腾了一整日,你肯定饿的很。”   苍临下意识朝着炭盆看去,果然看见几个烤好的红薯,嘴角不由地扬起:“好啊,这么冷的天儿果然还是要吃烤红薯才是。”   伏玉笑了起来,靠在苍临肩上,看着他取了一个红薯出来,慢慢地剥去焦糊的外皮露出黄澄澄的内瓤,香甜的味道登时扑入鼻息。苍临把红薯喂到伏玉唇边,二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了一个红薯,谁也没提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提以后,就这么靠在一起,即使一言不发,也极尽缱绻。   最后还是伏玉先熬不住睡了过去,苍临把他抱回床上,凑到他唇边落下一个吻,夜渐渐深了,有心爱的人在身边,总会有一夜好眠。   接下来的几日,苍临每日进宫去“探望”昏迷不醒的贺鸿仪,还顺带在苏坤等人的协理下处理一些紧急的朝政,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宫里,但不管如何的忙碌,事务是何等的繁杂,每晚都还是要回府里,守着伏玉才能入眠。   直到三日之后的凌晨,重重的敲门声惊扰了二人的清梦,苍临翻身坐起,还记得安抚性地拍了拍从睡梦中惊醒的伏玉,才对着外面问道:“何事?”   “殿下,宫中送来消息,说是陛下他……驾崩了。”管事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已备好了孝衣,车马也已经候在府外,殿下更衣之后,还是速速入宫吧。”   房里没有燃烛火,昏暗一片,却依旧能看得出来苍临的脸色晦暗莫辨,伏玉也无法再入眠,伸手拍了拍苍临的手背,苍临回手将他的手掌握住,用力地闭了闭眼,才起身:“进来吧。”   从晋王府到皇城,快马加鞭也不过一刻钟而已,明光宫外已经跪倒了一片,在冰天雪地之间发出哀痛的哭嚎,苍临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直进到内殿,朝中的重臣也都入了宫,几乎跪满了整个明光宫。但是相比起殿外的那些宫人,殿内要显得宁静的多。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知是真的哀痛,又或者是各怀鬼胎而已。   远征四年才刚刚过了几日,这皇城之中却生了太多的变故。斗了近三年的先太子与楚王居然联合起来谋反逼宫不成最终饮毒而亡,却在临死前真的如自己所说的跟老皇帝拼了个鱼死网破。现在老皇帝驾崩,先前最有希望的两个皇子落得这么一副下场,这让先前那些站了队的老臣难免心惊。   不过这些人怎么想,却并不在苍临的考量之中。他绷着一张脸,一路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床榻边。   林皇后一身缟素跪坐在床榻边,偶尔发出一声低低地啜泣,听见脚步声她慢慢偏过头,一双发红的眼落在苍临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缓缓地站了起来,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大臣,缓缓地开口:“今日子夜,陛下短暂地醒来一次,留下口谕:太子贺赭齐与楚王贺殷治欺君谋反,夺去封号,交由大理寺按大周律处置。晋王平乱有功,立为太子,如朕有不测,继承大统。”   所有人都被林皇后这个口谕震惊在原地,只有她身边的苍临在她说话间跪倒在床榻边,缓缓地叩下一个投,就仿佛林皇后说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   林皇后偏转视线看了他一眼:“晋王殿下还不接旨?”   还没等苍临回应,跪在下首的一个老臣突然抬起头来:“人人皆知陛下昏迷多日不曾苏醒,现在陛下驾崩,你空口白牙的编出一道口谕,谁又能证明这口谕的真假?”   林皇后朝那老臣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李大人,我倒是没想到你如此的沉不住气。我知你是太子的岳丈,只不过那一日太子当朝谋反,可是在场的列位亲眼所见,若不是因为陛下中毒而耽搁,现在就应该着手去调查此事,尤其是查查太子的同党。”说到这儿,她突然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一件事,李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将自己关在府里,消息可能不太灵通,那日事发没多久,太子就饮毒自尽了。就算太子还活着,李大人总不会还以为陛下能够原谅他,将皇位留给他或者太子府里那位几岁的世子,你老的外孙吧?”   林皇后缓缓地将话说完,看着那老臣急剧地变了脸色,唇畔漾出嘲讽的笑意:“陛下苏醒时在场的可不仅仅是本宫,陛下的口谕也不仅仅说给本宫一人听。本宫倒是希望那口谕仅本宫自己知道,不过可惜了四皇子大概是没有坐那皇位的命。”   言毕,她转回视线:“晋王,你还不接旨?”   苍临慢慢地直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上全然没了气息的贺鸿仪,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儿臣定不负父皇嘱托,也不会负这天下臣民。”说完,他又一次叩首。等三拜之后,他才起身,转过身看着面前的这些朝臣,“刚刚母后的话列位臣工也都听见了,诸位若还有什么意见,尽管开口就是。”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苏坤最先叩倒在地,之后此起彼伏的声音跟着响起:“臣等参见陛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周征和四年元月, 变故迭起。   先是为了皇位斗争了近三年的太子与楚王在元朔之日的立后大典之上联手起兵谋反, 被晋王率人镇压之后饮毒而亡, 而原本应该逃过一劫的征和帝却饮下了毒酒,数日之后龙御归天。临终前留下遗诏,立晋王贺苍临为太子, 继承大周正统。   晋王贺苍临于满朝文武面前奉先帝遗诏,入主宫中总领朝政,并定于其父征和帝葬礼后一月举行登基大典, 昭示天下。   “陛下。”   贺鸿仪的棺椁已经被抬入玄宫, 永久地封存于地下。苍临转过头,看见这几日贴身伺候他的内侍低垂着头, 挑眉问道:“何事?”   “陛下,您这段时日为了先帝守灵一直住在明光宫。现在葬礼已终, 奴婢是想问陛下是打算从今以后便以明光宫为寝殿,还是另有打算?”内侍跟了这位年轻的君主不过小半月的时间, 实在是不敢揣测圣意,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苍临挑起眉:“寝殿?”他偏了偏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唇畔漾出清浅的笑意, “那便长乐宫吧。”   “长,长乐宫?”宫中人人皆知,那是前朝亡国之君淳熙帝的寝殿,最后那淳熙帝好像也是驾崩在那里。先帝登基之后,不知是嫌弃那里破旧还是有别的顾忌, 重建了明光宫当成自己的寝宫,而长乐宫也就一直空置下来,无人居住,比起斥重金修建的明光宫,作为帝王寝宫的话,就算没有那些避讳,也实在是有些寒酸吧?   内侍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太知道这位新上位的帝王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好歹先前也是养尊处优的晋王,怎么会突然选这么一个寝宫。   苍临将他面上的变化都收入眼底,眉眼上挑:“怎么?有什么问题?”   苍临的声音不高,语气也算得上和缓,但是却让这内侍心生怯意。这新君入主朝堂月余,虽然尚未及冠,却有着常人无法料想的果断与狠厉。他掌权之后,着手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大理寺审理先太子造反一案,将朝中与先太子与楚王谋反一事有联系的老臣清理了个干净,却没有任何的冤枉与株连,让余下的朝臣心服口服。   这样的手段,又有谁看轻视这位新君?   内侍慌忙拱手:“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收拾,力保陛下回宫之前能够入住长乐宫。”   苍临点了点头:“命人把左备身郎将叫来,朕有事吩咐。”   自当日在西南,景逸景峰二人的身份就逐渐变成苍临的贴身侍卫,所以,他继承皇位之后,就干脆任这二人分别为左右备身郎将,负责侍卫皇帝左右。   景逸匆匆而来,朝着不远处那陵寝看了一眼,才拱手道:“陛下,您召我?”   “待会返程的路上,回一趟王府。朕早上命人传了话过去,说今日葬礼过后,接他入宫。”   景逸稍一犹豫:“陛下,不如我去接程公子,您先行跟着銮驾回宫?”   苍临轻轻摇头:“今日必须由我亲自去。留下一座普通的马车即可,让銮驾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宫。”   景逸知道在苍临心中,那个人的位置丝毫不逊色于这天下,也不再劝阻:“遵旨。”   自从贺鸿仪驾崩那日苍临匆忙进宫之后,就直接奉了遗诏承了皇位,既要料理贺鸿仪的后事,还有一堆的朝政需要处理。又因为身份毕竟不再是监理朝政的晋王,而是这天下之主,一直不得机会再出宫,还是伏玉亲自收拾了一些他常用的东西命人送进宫去。   苍临在宫中这些日子虽然忙碌,却也一直记挂着伏玉。自打一年多之前,他将伏玉带回晋王府,二人就几乎再未曾分开过。他命了人去晋王府保护伏玉的安危,虽然放下心来,却仍旧挂念的很。只能每日写了书信,命人送到晋王府去,再等伏玉写了回信送回宫中。   如此往复,总算是把这段时日熬了过去。先帝下葬,宫中那些跟他有关系的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料理干净,才总算能将人接到自己身边。   晋王府。   伏玉身上披着一件斗篷,站在冷清清的荷花池旁,因为春意还没到,天气还有些冷,虽然荷花池面上的冰已经融化了差不多,但依旧看不见池中的鱼都躲在哪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动了动,跟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挣扎着想往外跑。伏玉伸手在小黑的冠羽上弹了一下,轻笑道:“外面可冷的很,你要是出来冻掉了毛我可不管。”说着,放开了斗篷,将小黑放到地上。   小黑在他脚旁蹭了蹭,有些好奇地探头往荷花池看了一眼,便扑腾着翅膀在花园里转悠起来。一个冬天过来,小黑看起来又胖了不少,先前伏玉听人说过,雉鸡是可以稍微飞起来一段的,只是自己养的这只,却是从未见过。   伏玉盯着小黑想了一会,觉得这应该归咎于自己不在的那一年多,苍临对小黑过于宠爱,才将它养成了这副样子。所以,是怪不到自己头上的。   他想了想,又转过头看向荷花池。这荷花池中已经有了几十条鱼,有当日他们养在御花园的,也有它们的后代,夏日的时候在荷叶之中钻来钻去,热闹至极。只不过现在却看不见这副场景了。   伏玉慢慢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指搅了搅冰凉的池水,低声道:“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当年苍临把你们当成念想,才从宫中把你们移至这里。而现在,我在他身边,就不用再折腾你们了。”   伏玉说着话,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老管事正站在他身后:“公子,陛下的马车已经到了。”   “啊,知道了。”伏玉慢慢起身,朝着那荷花池挥了挥手,又顺手将始终没走出去多远的小黑捞回怀里,朝着那老管事笑了一下,“这府里,以后就托付给您老了。”   “公子说此话就是客气了。陛下先前说过,这王府以后就是您的宅邸,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等公子在宫中待的烦了腻了,出了宫也还有个家。老奴也没有别的去处,这王府自会料理妥当,公子尽管放心。”老管事朝着伏玉拱了拱手。   伏玉笑了一下,躬下身来真心实意地朝着他施了一礼,才用斗篷又裹紧了怀里的小黑,转身朝着府门走去。   府门外果然候着一架马车,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赶车的车夫却是新上任不久的左备身郎将。   景逸朝着伏玉施礼:“公子。”   伏玉点了点头,看见那车帘被从里面掀开,有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唇角立刻扬起,走到马车前握住了那只手,刚刚爬上马车,就被车里那个人拉了进去。   伏玉整个人撞在苍临身上,下一刻就被紧紧地拥住。苍临将头埋在他颈间,良久才道:“总算是见到了,再这么下去这个皇帝我都不想当了。”   伏玉笑了起来,但最终只是用力地回拥住这个人,发出一声长叹。   苍临朝着马车外吩咐道:“回去吧。”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两个人就那么靠在一起,明明有月余未见,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要说,只是这么靠在一起,就觉得从心底里踏实下来。   马车在皇城门外有短暂的停留,而后一路进到皇城之中又行了一段才缓缓地停了下来,景逸的声音从车外响起:“陛下,我们到了。”   苍临掀开车帘,先下了马车,才朝着伏玉伸手将他扶了下来。伏玉站稳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何处,他仰着头,盯着长乐宫门口的匾额看了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兜兜转转,没想到到了最后却还是回到了这里。”   苍临一直看着他,听见他的话有短暂的迟疑:“当年你在这里住了三四年,没有一日不是想着如何从这里逃出去,费尽了各种心思,也承受过各样的折辱。到最后却因为我,又回到了这里,伏玉,你会不会后悔?”   伏玉转过头来看他,唇畔漾起笑纹:“那你现在好不容易坐上皇位坐拥天下燕瘦环肥任君挑选,却偏偏要因为我,落得一个后宫空置,没有子嗣的下场,你又会不会后悔?”   苍临垂下眼帘,笃定道:“我不会后悔。”   “那你又为何觉得我会后悔?”伏玉笑着,转过头又看向那长乐宫,“我先前以为我会格外的厌恶这个地方,今生都不会再回来。可是现在当我站在这里,回想起来的都是当日与你在这里的种种画面。从最开始为你梳头教你煎药,到后来形影不离,渐生情意。我此生原本注定孤苦,却偏偏遇见了你,仔细算起来,这里虽然有着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更多的都是那些与你相处的过往,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当日我回到都城就与你说过,我此生未必聪慧,却最是了解自己的心意,也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伏玉眉眼带笑,“我想要的不过是此生能够与你相伴而已。”   苍临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伏玉,半晌,他突然露出一点笑意:“你可曾记得当日我们在行宫,我因为救你受了伤,你跟我说,你一无所有,无以为报,如果我不是太监的话,怕是也只能以身相许了。”   伏玉当日说这话时只是一句戏言,却没想过到最后,居然也能实现。他弯了唇角:“记得。”   苍临回他以笑意,眼底闪着一点湿意:“那,我现在不是太监了,我还坐拥这天下,你可还会言而有信,信守承诺?”   伏玉伸出手,将苍临的手握住,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会。”   苍临低下头,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指,而后重新抬起头:“那我带你回宫。”   “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嗯,正文就到这里啦。番外大概会有个一两章吧,明天如果不更新的话,就周日更新吧,到时候会发微博哒。   谢谢大家一路陪我走过来,这是我这几年写的最长的一本书了。   矫情的话就不多说了,我会继续好好写文的,爱你们。 第一百一十八章 番外   长乐宫的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一个半大的少年将头探进去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便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轻手轻脚地来到床榻边。   榻上正侧卧着一个青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边,明明是夏初, 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他身上还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床厚被,将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   那少年在床榻边站了一会, 舔了舔下唇, 似乎是鼓足勇气一般,伸手轻轻地在那青年身上拍了拍, 那青年在半梦半醒间地应了一声,嘟嘟囔囔地开口:“你不是去早朝了吗,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贺苍临你昨晚折腾我一宿, 现在连个安生觉都不让睡了吗?”   那少年听见“贺苍临”三个字的时候明显一抖,听到后面表情又变得有些心虚,他下意识地扭头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见没有什么动静才稍稍松了口气。   榻上的人说了话没有得到回应, 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慢慢地睁开眼,才看清站在自己床前的人是谁,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才开口:“殿下,你怎么来了?”   那少年正是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弟弟, 贺墨池。   当年在征和帝葬礼后一个月,朝中才举行登基大典,苍临终于理所应当的继承皇帝位,昭告天下。改元晏平,奉征和帝皇后林氏为太后,封其子征和帝四皇子贺墨池为卫王,因其年幼暂不封府,而是留在宫中由太后亲自养育。   至今,已是晏平十年,晏平帝依旧后宫空虚,膝下也无子嗣,倒是对自己这个异母的弟弟百般关注,加上早年间晏平帝还是晋王时有过好男风的传言,朝中都在传言晏平帝是打算将这个亲弟弟当做继承人来看待的。   不过传言归传言,晏平帝究竟如何对待自己这个弟弟,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了。   贺墨池在床榻边蹲了下来,半仰着一张小脸看着床上的伏玉,小声道:“今日我要去校场练骑射,上次师傅夸我进步,你答应我这次会去看的。”   伏玉打了个呵欠,睁着一双眼思索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他想了起来,贺墨池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眼底满是期待:“那你不会抵赖吧?”   伏玉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我做过说话不算话的事吗?你还不起来,待会你皇兄回来看见你这副样子又要说你。”   都说长兄如父,贺墨池生父早逝,从小在这位皇兄眼皮下长大,难免对这位兄长心生几分敬畏,听见他的名字,登时就爬了起来,乖乖地在床榻边站好,下意识地扭头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头小声地对伏玉道:“玉哥,等皇兄回来……能不提我吵你起床的事吗?”   伏玉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就看看殿下今日在校场上表现如何了。”   贺墨池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有刻苦训练,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伏玉弯了唇角:“那好,待会就看看殿下的表现。”伏玉说着话,终于从床榻上起来,“殿下就先去校场吧,我换了衣服就过去,如何?”   贺墨池立刻点了点头:“好,我在校场等着玉哥。”   贺墨池虽然是林太后一手养大的,但日常教导却是由苍临亲自负责的,小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都呆在长乐宫。对比有些严苛的皇兄,贺墨池倒是跟看起来便更为和善的伏玉更加亲近一些。   自从苍临继位之后,伏玉便跟着他搬入了长乐宫,表面上以程玉的名义封了一个通事舍人的官职,掌诏命及承奏案章,但朝中的通事舍人又不止他一个,仔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个虚职而已。虽然苍临在宫外也替伏玉置了府邸,但伏玉的大多时间还是住在宫中,这在长乐宫里早就是一个可以明说的秘密。   人人都清楚那位程公子在他们陛下心中的位置,也更清楚,这位其实是这长乐宫的另一个主人,加上伏玉素来待人宽厚,在宫中的日子居然也不烦闷。   他那人心无大志,但却并不至于真的无事可做。更因为他为人通透,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而能让自己变得格外的充实。不管是读书写字,养鱼赏花每一件事他都乐在其中,有时候甚至连苍临都常常找不到他的影踪,忍不住感叹这人倒是比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还忙上几分。   而因为贺墨池的存在,这种忙碌更是多了几分。如果说先前伏玉只是喜欢写写字看看书,随意画几张画,又或者在御花园里面喂喂鱼,溜溜小黑,这些苍临都还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他朝政忙碌,也不可能时时陪在伏玉身边,但批阅奏折的时候抬起头看见那人在旁边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也会从心底觉得心安。   但自从贺墨池渐渐长起来,会说话会走路之后,先前的那种宁静的闲适也就消失不见,伏玉身后总会跟着一个小不点,缠着伏玉问这问那。苍临批阅奏折时再抬起头,能看见的总是一大一小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说笑笑。甚至有很多次玩的累了,贺墨池干脆就直接睡在了长乐宫,连林太后派人来接都没有用。   再后来,苍临便为贺墨池专门请了苏和任太傅,又让景逸教授他武艺骑射,自己更是时不时的对贺墨池的课业进行询问,加上贺墨池越长越大,也开始懂了礼仪知了分寸,贺墨池自小就是个人精,他知道伏玉更好相处,也知道伏玉是克制他那位不苟言笑的皇兄的唯一法门,更知道他那位皇兄并不喜欢自己总出现在长乐宫,就开始挑着这种他皇兄早朝的时候偷偷跑过来,在伏玉面前撒娇放赖,在苍临面前乖巧懂事,倒也不亦乐乎。   伏玉简单的梳洗之后,换了身衣服便去了校场。苍临继位之后,也没有丢下自己的一身武艺,时不时的抽空到校场来,因着这个缘故,伏玉对这里倒是也不陌生,很快就找到了贺墨池和正在他面前跟他说着什么的景逸。   景逸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伏玉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愣,随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位小殿下,而后才朝着伏玉拱了拱手:“公子。”   如今二人其实算起来也算是同朝为官了,甚至算起来,景逸的品级更高一些,但是不知是因着习惯还是因着知晓伏玉与当今圣上的关系,景逸每次见到伏玉都要这样施礼,伏玉先前还劝过几次,时间久了,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朝着景逸笑了一下,又朝着贺墨池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之后,找了个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朝着景逸挥了挥手:“你们继续。”   大概是因为有伏玉在,贺墨池今日多了几分表现的欲望,不管是跟景逸的对招还是骑马射箭,每一项都卖足了力气,伏玉远远地看着,面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   贺墨池应该算得上是他亲手带大的小孩了,当年他跟着苍临入宫的时候,贺墨池还只有几个月大,苍临怕他在宫里烦闷,又知道他喜欢小孩子,时不时地就将贺墨池抱到长乐宫来,伏玉看着贺墨池一点一点长成今日这般样子,足够乖巧懂事,但却又难掩出身带来的意气风发,也确确实实的喜欢这个小孩。   贺家在苍临这一代原本也算子嗣丰盈,可是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而已。虽然生父早逝,但贺墨池真真切切是他们众多兄弟之中,最为顺遂的一个了。苍临少而不幸,受尽屈辱,背负了刻骨的仇恨,而其他的那些,虽然出身良好,备受宠爱,但也因为这个出身,最终的结局却都不怎么好。   贺墨池注定是与他们都不一样的。他有着最好的出身,也将拥有最好的以后。   伏玉跟苍临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也知道苍临是将贺墨池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看待的。加上从年纪来看,贺墨池也确实像是他们的孩子,偏偏这个孩子还足够聪明讨人喜欢,所以就会多分给他一些关注。而他也知道,苍临表面看起来对这个弟弟格外的严苛,但也确确实实是很关心他的。   但依着苍临的性格,这些却都不会说出来,他只是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做更多的事情,因为他希望将来交到贺墨池手里的,是一个国富民强的天下。   伏玉正想着,那边贺墨池已经结束了所有的项目,翻身从马上下来就快步朝着伏玉跑了过来,伏玉笑着起身,顺手揽过他的肩膀:“殿下确实是进步了不少,等你皇兄知道肯定会欣慰的很。”   贺墨池急忙摇了摇头:“我虽然有了进步,但跟皇兄比起来还差得远呢,所以,所以还是不要跟皇兄说了,不然皇兄会以为我这么容易就骄傲自满,实在是难成大事。”   伏玉微挑眉,随即笑了起来,搭着他的肩膀往长乐宫的方向走:“那今日就到长乐宫去用午膳,我让他们多做几样殿下喜欢吃的东西,这样总行了吧?”   贺墨池有点心动,但还是第一时间想起长乐宫毕竟是他皇兄的寝宫,面上登时有些犹豫:“那皇兄他……”   “我带你回去的,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况且,”伏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你皇兄前一阵还念叨许久没跟你一起吃饭了。”   贺墨池其实并不怎么相信这种话会从他皇兄口中说出来,但还是点了点头,笑眯眯道:“好。”   等二人走到长乐宫,苍临已经下了早朝,照例在批阅奏折,处理朝政。伏玉刚推开门,苍临就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笑:“不是说今日要睡上一整日吗,一大早又起来去做什么了”   伏玉将贺墨池也拉进了殿内,贺墨池慌忙朝着苍临行礼:“臣弟叩见皇兄。”   苍临脸上的笑意登时散去,他的唇角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听景逸说你近来在武艺上精进了不少,但是课业上也别荒废。苏先生离开都城也有两个月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到时候若是被他发现你没有完成他留给你的课业,到时候朕是不会帮你说话的。”   苏和当初答应给贺墨池做太傅之前先跟苍临谈了条件,具体来说,是荀成代表苏和跟苍临谈了条件,苏和可以做这个太傅,但是每年一定要有一段时间离开都城,到处游历。尽管苍临暗自揣测这其实就是荀成本人的意思,但他对苏和素来敬重,又有苏坤这一层的关系,便答应了这个条件,这才请的动苏先生做了这个太傅。   而苏和也真的说话算话,教起贺墨池来算得上劳心费力,一点不比当初对待伏玉的时候轻松,但每年也确实会抽出几个月的时间离开都城与荀成一起四处游历,潇洒肆意。   贺墨池听见苍临的话急忙点头:“皇兄放心,我每日都有按时读书练字,绝不会落下课业。”   苍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伏玉见他们二人算是谈完了正事,才开口:“殿下今日在长乐宫用午膳,陛下没什么意见吧?”   苍临挑眉:“我能有什么意见?”   伏玉笑了起来:“那就好,我吩咐他们去准备了。”   一顿午膳吃的还算愉快,贺墨池毕竟不再是当初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在苍临面前他学会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尽量显得不那么碍眼。大概样子实在是太过小心,倒让苍临有些惊讶,甚至主动伸手为他盛了碗汤。   等午膳用完,贺墨池就有眼色地找了个理由退下了,房内只剩下苍临跟伏玉二人。   前一夜被折腾了大半宿,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被贺墨池吵醒的伏玉又生了困意,半靠在床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书册,苍临把他搂进怀里的时候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先前苏和写的地志,苏和每去一个地方就会记录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趣事,久而久之倒是写了不少本地志,倒是成了伏玉的心头好。   苍临将下颌半压在伏玉肩头,轻声道:“过几日是忠叔的生辰,我陪你一起出宫吧?”   伏玉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才清楚苍临刚刚说了什么,他转过身跟苍临面对面:“陛下到底是想为忠叔过生辰,还是想趁机出宫玩?”   “是想带你出宫玩。”苍临道。   他继位之后的第二年,就命人将程忠还有伏芷母女从石家村接了过来。虽然石家村民风淳朴,是个宜居的地方,但毕竟离都城太远,他们一家子占足了老幼妇孺,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实在是难以安心。   程忠死活都不愿意住进先前的晋王府,毕竟那里是当今圣上先前的府邸,着实惹人耳目。伏玉便专门找人找了一座算不上大的宅院,又请了几个靠谱的人进门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自己得了闲也常常会回去,倒是真的有了家的感觉。   伏芷似乎早就忘掉了过往的种种,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不幸丧夫的民妇。而陶陶,也从当日那个小不点出落成一个婷婷的少女。   伏玉仰起头,凑过去在苍临唇上印下一个吻:“那这就算是给陛下的谢礼了。”   苍临失笑,顺手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我看墨池现在倒是有几分样子了,再过些年头,他真的可以了,我就把这皇位传给他,到时候咱们就搬回晋王府,没事去看看忠叔他们,不想呆在都城就像苏先生他们那样去游山玩水,反正不管去哪,都只有咱们两个人。”   伏玉抬手抓住苍临的手,将二人的手合在一起,慢慢地闭上眼睛:“好。”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嗯,番外暂时想写的就这些,如果以后心血来潮,会直接发在专栏里。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这本书到今天终于结束啦,希望比之前还能有点进步。   新坑预览在专栏里,《他们都说朕是暴君》,算是古代版七年之痒吧,也算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先收藏一下,等存点稿子,写了大纲就开。也可以关注我微博:沉迷码字的可爱幽。开新坑会第一时间通知。   最后,再一次感谢大家,让我有了一直写下去的动力,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