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作者:藤鹿山   文案:   【强取豪夺,帝王谋妻】  ·被丈夫抛弃的那夜,她头也不回的投入皇帝怀抱   1.   乐嫣出身显赫,十五嫁予淮阳侯卢恒为妻。   奈何公主母亲亡故后,婆家众人纷纷露出丑恶嘴脸。婆母刻薄,小姑阴险,甚至海誓山盟的夫君回府,还带回了一位弱柳扶风的表妹。   卢恒道:“我怜玉珠父母亡故,才将她接回府来,我与她间不曾逾越分毫。”   乐嫣信了,从未疑他。   可后来,侯府女眷外出礼佛遇叛军生乱。   她的丈夫满身是血突围进来,却是绕过她,抱起了泪水涟涟的表妹。   2.   这夜,   乐嫣独自守在漏风滴水的寺庙里,如惊弓之鸟。   直到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金戈血影硝烟散去,一辆挂着天子徽记的玉辂停在庙前。   她冲进雨幕,却狼狈跌倒在马车前。   乐嫣仰头愣愣看着马车,强忍一夜的泪水决堤。却只能含着哭腔,唤他一声:“陛下……”   玉帘影动。   众龙骧卫惊见,那位寡言冷峻,常年征战的天子迈下玉辂。   彼时,天子还勉强维持着襟怀坦荡盛世明君的模样,踩踏着尸山血海,将她扶起。   那人笑着朝她道:“夫人,你的丈夫,他护不住你。”   #上午离,下午入宫当皇后   得高人指点修改的文案   (本文男C女非,保证女主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没有和男主发生关系,没有亲密行为,感情描写)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乐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甩掉渣男,改嫁天子   立意:积极阳光面对感情 第1章   龙朔五年。   正值仲夏,吴牛喘月。   苍穹难得多云,层层叠叠遮掩了灼热火辣的日光。   树梢一声声蝉鸣,侯府四处闷热的像一个燃烧的火炉。   乐嫣晌午时才合衣睡下,便被婆母传去她院里。   日头将她晒得生出了几分细汗,浑身上下汗津津的。她在院里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听里头婢女打了帘出来。   “少夫人可是来了?方才守帘的那丫头是新来了,慢吞吞的通禀的晚了些,倒是叫少夫人久等了……”   婢女上前来,将乐嫣往门内迎,与她那双眸对上。   那是一双茶褐色的眸,双瞳似剥云含雾,若秋水横波。恰到好处内勾外翘的眼尾,睫羽似生出羽翼的蝶,翕动间要从眼皮上扑腾飞出去。   乌发盘做低云髻,一身湘妃素软缎为夏衫,三尺五单罗纱裁作的新亮鹅黄披帛,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精致的像是画中神女临光踏水而来。   饶是她时常见到这位出身显贵的少夫人,每回与之对视,也止不住面上一阵晃神。   怪不得……怪不得少夫人不叫夫人喜欢。   生的如此狐媚模样,勾的侯爷都没了魂,甚至为了她不惜与夫人屡屡作对,换了谁家能欢喜的?   乐嫣头也不抬,只提着裙踏入内室,内室四角放着冰盆,清凉的紧,与她方才所处的廊外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门侧横着张白玉八扇屏,屏后空旷,一半人高的翡翠栽血珊瑚被搁置在不起眼角落里。   她进去时,便见她那婆母正端坐在软榻上,侧头同身边的女儿说话。   卢锦薇一见到乐嫣,倒是恭敬的起身给她福身,“阿嫂来了?才与母亲说起阿嫂……”   她一见乐嫣这身宛如霞光织绣而成的衣裳,眸光就如何也移不开了。在乐嫣衣裙上不知转了几圈,“嫂子这身衣裳料子,可是我前几日去看见的那织锦做的?可真是好看,竟是我在永川府上布料店里也没见过的……”   乐嫣一听自己这位小姑的声儿,便知晓她是想朝自己要了,这些年卢锦薇这般的话前前后后也不知说了多少。左右自己也不缺这两匹料子,对丈夫唯一的妹妹,乐嫣素来大方的紧。   她便笑道:“这不是织锦,这是软缎,我那还有几匹料子,你若是喜欢我晚上回去便差婢女送去你院子里。”   卢锦薇是知晓自己这位嫂子嫁妆里多的是好东西的,几匹软缎,也不值什么钱,她便笑着应下。   郑夫人却是微沉了脸,凝眉训斥女儿,“你这丫头,好歹也是侯府贵女,便是这般不懂规矩?怎么能朝你嫂子开口要?”   卢锦薇挨了母亲骂,当即满脸委屈:“我可没开口要,明明是嫂子自己要给的……”   乐嫣一听这话,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却也只能劝说郑夫人:“是儿媳要给小姑的,母亲别误会了。”   这般,郑夫人面上才好转几分,朝卢锦薇一句:“还不谢谢你嫂嫂,只你嫂嫂喜欢宠着你……”   卢锦薇不情不愿朝乐嫣道谢。   乐嫣面上不显,上前给郑夫人请了安,而后恭恭敬敬笑问:“母亲寻我?”   时下夫人们穿戴上多有崇尚飘逸之风,衣裙不甚讲究,款式百出。郑夫人却仍保留着前朝时的穿戴。修的圆短的眉,一双吊眼,白皙若银盘的面容中和了那双疏离的眼,一身深褐直领锦衣,也不嫌夏日里,四季头戴抹额。   郑夫人如此穿戴,卢锦薇自然一脉相承,极少穿的花哨,明明十几岁的年轻娘子,却是老气横秋,不然也不会总羡慕起乐嫣的衣裳首饰来。   二人如此一衬,只显得乐嫣格外惹眼。   果不其然,郑夫人眸光落在乐嫣那身打扮上,唇角那丝假笑都险些扯不住。   见乐嫣挽着袖口,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浮露着一截细白腕子,再观她双腮粉红眼波流转,青碧坦领开口那般低,露出一截玉颈胸脯。   哪有半分贤良娘子的模样?   郑夫人唇角耷拉,本想说乐嫣两句,转头却想到乐嫣才允诺了要给卢锦薇几匹衣裳料子,她的火气也只能咽下。   “天气热,我原不想叫你这孩子特意跑一趟。只因今儿个收到二郎家信……”   这话说到这却是欲言又止,每日早晨信差送信,如何能晚到了此刻才来送?今早乐嫣来请安时许是忘了说,晌午也不来寻她,偏偏她中午小睡,便挑着时辰将她唤来。   这只怕不是为了什么书信,是挑着时候来磋磨自己的。   奈何乐嫣心中无论如何腹诽,面上却也不显露出来,事关丈夫,她再是着急,只得压着心思着急询问。   “二郎何故行程晚了小半月?”   卢恒族中行二,世人称一声二郎君。卢家枝繁叶茂,永川府卢家尚有几位辈分高的老夫人,连寡居的郑夫人都做不得老夫人,是以虽然卢恒做了侯爷,府上人都习惯称呼一声二爷,乐嫣便是二少夫人。   郑夫人面上牵起点点叫乐嫣看不明白的意味,一双微微耷拉的眉眼朝她看过来,“左右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倒是有另一事要同你说说,我有一位女侄,年纪轻轻的父母亡故,我想着都是些至亲的表兄妹,更遑论那孩子还是与恒儿锦薇一同长大的,能帮衬上一把便帮衬上一把……”   乐嫣惊讶之余只觉得有些好笑,郑夫人决定的事儿又岂是她能拒绝的了的?怎么今日竟还来问起她来?   帮衬一把,到底是谁帮衬一把?这两年郑夫人靠着她母亲人脉做的事还少么……   乐嫣腹诽几句,她早不是刚嫁来的时候,那般单纯万事无知真以为自己有一位好婆母了。   侯府败落,却仍是弯弯道道深的很。永川府是卢家老宅,各房连枝同气,她一个儿媳妇儿,只怕她前脚面上带了一丝不愉,说半个不字,这个婆母后脚就能将她的不贤良编排的府里府外所有人都知晓。   因此她只能巧笑着应下。   郑夫人见乐嫣柔顺倒也没为难她,只是又是一番朝着乐嫣耳提面命,直到暮色四合,才肯放乐嫣回去自己院子。   ……   乐嫣以手背遮着额抵挡起热气,迈过台阶,她大老远便见乳母守在院前张望的样子,当即扬起明媚笑意,提着裙跑过去。   “乳娘。”   珍娘一见乐嫣脸色泛红,眼中疲惫,便知那老妖婆又不知是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儿。   她拿出羽扇给乐嫣扇风,又吩咐旁的婢女呈上来温着的燕窝羹,“您只怕在夫人院里又没用膳?快些吃一些燕窝垫垫肚子,奴婢叫厨房给您温着饭菜,蒸了您喜欢吃的栗粽枣糕,还有白炸春鹅。”   乐嫣摇摇头,“我如今哪有什么食欲,先歇歇再说吧……哦对了,您叫个婢女去送两匹软缎与罗纱去锦薇院子里。”   与她一道从郑夫人院中回来的婢女守意听到娘子又要送好东西给卢锦薇,当即忍不住抱怨:“锦薇娘子如今眼光是越来越高了,前几日朝娘子要去了散花绫,这回是软缎罗纱,下回见娘子穿云锦,是不是也好意思开口要了?真是少见哪家娘子如她这般……”   守意是一群贴身婢女里年岁最小的,比同是贴身女使的春澜都小了四五岁,更比乐嫣都小了两岁。   才十五的丫头,一群丫头里最是贪嘴,往日里最是好吃,身子倒算不得胖,一张脸圆的像个饼儿,往日瞧着喜庆,她也宠的紧。   这才养出这副脾气。   守意素来言语无忌惯了,如今被主子一瞪,只得委屈巴巴的闭上了嘴。   珍娘自然是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可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忍着气差人好生将东西送过去。   这侯府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奈何却是她家娘子正经的婆母与小姑。   二爷是由寡母养大,对郑夫人尊敬无二,又对着这小姑十分疼爱,旁的都无关紧要,舍去些好东西便罢了。只要娘子与姑爷恩爱不移,这便是好了。   若说二爷的品性,便是连珍娘都是赞不绝口。   想当年自家娘子当初嫁给卢恒时,正逢长公主病重之际。旁人家哪有成了婚后还住在娘家府上的?那都是些赘婿才做的事儿。奈何二爷却是极为通情达理,从不在乎这等流言恶语。   卢恒甚至无须乐嫣主动开口,新婚夫妻二人同留在汝南的长公主府中日夜照顾长公主。   直到公主崩逝,卢恒更是不辞辛劳为长公主处理后事,从无怨言。   乐嫣那时也都将一切看在心里,一个本来单纯懵懂的姑娘,渐渐长大,渐渐知晓如何爱一个人。   而不是如以前一般,刁蛮任性,只顾着自己的情绪。   珍娘又说起卢恒要升迁赴任的喜事儿来:“左右大半年都忍下来了,您如今只管着随着二爷入京赴任的事儿。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儿,您的母亲当今圣上都要称呼一声长姊,您这回若是回了京城,宫里离得那般近,夫人再想如往日一般耍婆母身份,也总要掂量着些!”   珍娘对卢恒有多欢喜,便有多厌恶郑夫人同卢锦薇。   乐嫣的母亲自幼养在高太后膝下,是先帝爷的义女,封地更是诸多长公主里头一份。   卢家虽是国侯门楣,治下却不过堪堪八百户,更不提前些年卢恒父亲参与党派之争险些除爵的事儿。   当年上门求娶乐嫣的王孙贵胄不知凡几。若非郑夫人对着长公主鞍前马后,又对小主子一副视若亲女的模样,长公主如何会舍得将小主子外嫁来永川府?   偏偏这郑夫人却还一副小人得志嘴脸,明明是以前求来的儿媳妇,如今转头就变了脸。   珍娘却并未留意,自家娘子因她这句话,神情略有几分苍白古怪。   夏夜,漫长无声。   这晚乐嫣辗转反侧,许久难眠,心里头乱糟糟的。   白日被烈阳肆无忌惮的灼烧的大地,晚上仍闷热的像一个燃烧的火炉。   她才睡着便被廊下一阵阵交谈声惊醒。   乐嫣从床间坐起,拿着袖抹了把濡湿的鬓边,“什么事?”   女婢回她:“方才前院来传信,说侯爷入城了。” 第2章 归府   琅玕苑离的远,乐嫣梳妆完赶到时便见远处两个人影立在侯府门前。   旁人家都是儿子归来去给母亲问安的,只郑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半刻也等不及,便早早来到门前等着了。   郑夫人略瞥乐嫣两眼,只能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卢锦薇倒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甚至懒得开口与她这个嫂子说句话。   乐嫣静静候在郑夫人身后,亦是垂头不语。   一群人没等几时,一辆青蓬马车缓缓停驻在卢府门前。   天开始乌沉沉的,透出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乐嫣眸光直直瞧着,瞧见一袭月白直襟袍衫从马车中划出,浮光涌动,那个高瘦挺拔的身影迈下马车。   那人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仍衬的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贵气巍然。   他跨入门槛,幽亮眸光从妻子那张娇艳欲滴的芙蓉面上划过,行至郑夫人面前请罪,声音清冷面色从容:“儿子不孝,竟叫母亲亲自来迎。”   “好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郑夫人抹着眼泪将人搀扶起来。   卢恒眸光梭巡间穿越人群,朝着人后的乐嫣看来。在遇上她的身影时,眼中浮光隐现。   一别半载,情深意重却不便说出口,二人间隔着郑夫人,只能装作无意间触碰上几眼。   乐嫣见卢恒还穿着临走时自己做的那身夏袍,当时合身的衣袍如今穿着腰身却有几分宽大,可见是这一路疲惫清瘦了许多。   她心中一酸,正想与他说话,余光却瞥见卢恒身后的马车中,阖起的车帘被一双素手微微掀开,露出一张憔悴芙蓉面来。   那娘子娉娉袅袅由着人搀扶走下马车,生的曲眉细颊,清眸流盼,在该出嫁的年岁,竟是还梳着未出阁的鬟髻。   她行至人前遥遥福身,屈膝行礼,眼泪却忽地涓涓落下,泣不成声:“玉珠给姑母请安……”   郑夫人纵使心有准备,早就见到来人时也是止不住眼中泛红,两步上前与她抱住哭作一团。   “玉珠,竟是玉珠,我可怜的侄儿,你这些年究竟是有什么怨恨,竟然来封信都不给姑母一封……”   姑侄二人垂泪半晌,中间又融入一个跟着二人哀哭的卢锦薇。   乐嫣在一旁也是稀里糊涂的,饶是她如何也不曾想到,昨日郑夫人随口一说的话,竟然是卢恒千里迢迢接回来的表妹?   乐嫣忽的明白过来卢恒晚了半月的原因。   什么顺路,感情是特意绕道,去接表妹去了?   她并非捕风捉影之人,只是如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郑夫人只怕早就知情,却对此只字不提。   如今叫她一人匆匆面对,岂非是叫满府人瞧她笑话?   乐嫣脑子嗡嗡的,却见那名唤玉珠的娘子忽地抬眸,一双泪意盈盈叫人我见犹怜的眸穿过郑夫人与卢锦薇,直直朝乐嫣看来。   那是一种乐嫣看不明白的眼神。   楚楚动人,却又带着一丝怜悯与嘲讽。   怜悯?她为何要怜悯自己?   “这位便是二表嫂吧?早听姑母信中念叨起二表嫂,却是一直没机会一见。今日玉珠有幸一见,果真如姑母说的那般姿容出色,叫玉珠看着更是一见难忘……”   乐嫣自然不信她的话,郑夫人信中能说自己什么好话,只怕是不知如何骂自己才是。   奈何,当着郑玉珠殷切的面,所有人瞧着,她再是如何也只能忍着性子,朝她回身了一礼。   乐嫣却是转眸看向卢恒。   卢恒察觉她的眸光,缓缓低下眸,朝她道:“我怜玉珠父母亡故,特意将她接回府来,还请夫人日后好好带她。”   乐嫣嗓间干涩,她还未回话,便又听郑夫人在一旁神情愤懑,甚至骂了出声:“可怜老天无眼……朝廷无眼!”   郑夫人狠剜乐嫣一眼,那一眼的狠辣,仿佛乐嫣不是她的儿媳,而是罪魁祸首。   乐嫣被她的眼神瞧的触目惊心,心中发憷,忍不住后退一步。   卢恒抿唇攒眉,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开口支走她。   “阿嫣,你先回内院去。”   乐嫣见此情景,亦是猜到郑夫人要说什么,自是不愿再听。   她手指冰凉,紧攥着婢女的手转身往后院去,走时裙摆翩扬,荡出层层叠叠的花。   这日,她只感觉什么叫满腔爱意,遭一盆凉水泼下……   ……   永川亲朋都离得近,今儿个听说二爷回来,都前后脚赶着登门拜访。   卢恒一回府便被拉着去了前厅宴客,前院觥筹交错,外府的郎君们给卢恒递酒道喜,几杯酒下肚各个都开了话匣,一个个恭维起卢恒来。   “想当年二爷才六七岁年纪,就显出聪慧来,如今看来可不一般?”   卢恒接过几杯酒水润喉,谦逊笑笑。   当年父亲犯事,爵位险些不保,这群人可不是如今这副嘴脸——   有好事者揶揄起坊间趣事:“前儿个我出门还听说这永川府的娘子们谈论起某郎君,赞是轩轩如朝霞举,皎如玉树临风前。我还道是谁?一听她们说的正是本家卢二郎。”   众人顿时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态,“那可是长主钦点的好容貌!”   其中说来还有一段典故,卢恒少时游学楚地,这副俊俏后生相貌惹得善化长公主独女喜爱,放着一群王孙子弟的姻亲不要,偏偏要嫁给连爵位都摸不着的卢恒。   善化长公主碍不过女儿苦求,本来不愿,没成想见了卢恒的面,往常的十分不愿顿时成了哪儿哪儿都满意,甚至撑着病重身子为女儿订下这桩婚事。   若非后来长公主病逝,卢恒身为女婿,自请为长公主守孝,推辞功名,只怕早就入京任职去了。   不过孝期一过,立刻便有绥都招令发来,叫卢恒领了南下的肥差,这不回来便轻轻松松连升二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要入京做通政去了。   若说这不是靠着裙带关系,能有今日?   一群人心中想着,心中酸涩妒忌,恨不得自己能生的这般好相貌,恨不得能有个裙带关系捞自己一把,偏偏眼中故意带出些深以为然,揶揄神色。   仿佛自己品行高洁,不耻这等行径。   旁人心酸嫉妒,总有忍不住者挑刺多嘴多舌:“二郎这般身份地位,怎么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莫不是家中娘子管的严?”   一听这事儿一个个都笑了起来,有人喝醉了酒,便大舌头说话荤素不忌:“我听说今儿个二郎亲自带着郑家姑娘回府?二郎啊二郎,你莫要骗我!你可是有那份心?要我说你不厚道啊,这般藏着掖着……”   一群人咯咯的笑着附和。   卢恒将这群人神色尽收眼底,素来温润的面上并不见多少恼怒,只是一双眸却像是萃了寒冰,静静看着众人。   “六叔祖喝醉了。”   他冷冷道。   ……   等到夜深,暮色四合之际,卢恒送走客人,才踏着月色往琅玕院一路踱步而去。   走到半路,等候已久的长随跑来:“爷,夫人唤您过去一趟。”   卢恒脚步一顿,已经猜到母亲寻他要说些什么。他又听长随道:“少夫人院里的珍娘,今儿个差人打探,依稀是打探表姑娘以往的事……”   卢恒闻言朝西院方向沉沉看了眼,沉声叮嘱他:“你切记盯着点她们,叫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   得到肯定回答,卢恒才伸出指揉了揉眉心,他眸光沉沉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却知晓如今远不是清闲的时候。   他步伐沉沉踏入郑夫人院里。   果真见郑玉珠与郑夫人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皆是双眸含泪,面色悲凄。   卢恒眸光微顿,听郑夫人朝他埋天怨地。   “可怜你那舅父,我只他那么一个亲兄弟,他本事那般博学多才的人,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以前,想必也是如同我那几位叔伯,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哪里会落得个如此的下场……母亲知晓我儿的不易。玉珠的身份是否叫你难做?你若真不乐意,我便带着玉珠在永川待着,如何也不随你入京……”   郑夫人一致对外瞒着,许多人都只知晓郑家舅老爷几月前病逝,却鲜少知晓舅老爷实则是自尽而亡。   朝廷彻查前朝余孽,一路大刀阔斧,查到了江左,查到了郑父头上。   郑父扛不住各方压力,许是真有把柄,在夜半吞金自尽。   卢恒听着母亲老生常谈的话,他自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次。   最初是哀哭他那早早离世的父亲,后又哀哭起郑家来……卢恒以前听到还会情绪起伏,到如今不见一丝波动。盖因他知晓,母亲只是以这般慈爱柔软的话,达到自己目的罢了。   可他终归听不得母亲的哭诉,只能安慰起来:“这些年朝中屡有前朝余孽身影,十几家涉入其中都逃脱不得,他们皆是朝廷重臣。可舅父不在朝为官,郑家也早已败落,如何能是什么通敌卖国的余孽?此事看郑家在舅父故去后未被下定罪便可知,想来舅父之事也算是人死债消,绝计牵连不到玉珠头上。”   卢家这些年败落,又远离朝廷,许多传闻他也是耗费许多功夫才探出。   郑夫人想来也听明白了,面上安稳了几分,这才拿着帕子拭去面上泪痕,道:“既不是逆臣,你舅父这些年战战兢兢,为何还有此飞来横祸……”   卢恒嘴角牵扯出嘲讽,“两姓家奴,岂得善终。”   郑玉珠闻言面色煞白,无助落泪。郑夫人则是气急,呵斥卢恒:“那是你舅父!你怎可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话!”   卢恒以掌掩面,忽地笑一声:“我又何尝是在骂舅父。我卢家本就是降臣,与郑家又有何异?降臣么,总是这般的……”   卢恒心知,这非是谁的错。   盖只因母亲的话,生不逢时罢了。   只不过郑夫人自来有自己的偏执,并不愿意听这些,她只将一切的过错迁怒到旁人身上。   卢恒有些为难,劝说自己母亲:“母亲莫要为此事迁怒乐氏,长公主离世几载,她从不懂外边的事儿,朝廷决断之事与她何干……”   郑夫人一听,嗓音刹时拔高几度,连方才的哭腔也不复存在,只神情讥讽道:“乐氏无辜!你瞧瞧你走的这些时日,我可是要将她当一尊菩萨供着,哪家的儿媳像她那般金贵的?打不得骂不得的……她乐氏无辜,她若无辜我可怜的珠儿岂非更无辜!”   郑玉珠原只在一旁安静听着,见母子二人又要争吵,便连忙膝行上前,跪在郑夫人身边劝住她,“姑母,不要说了。乐氏如今是阿兄的妻子,你不能为了我的境地,叫二兄二嫂失去夫妻情分,玉珠能得姑母二哥不嫌弃收留已是感激涕零,若是闹得府上不睦,玉珠才是死有余辜!”   岂料她这句更引来郑夫人泼天怒火,她狠狠剜了这个儿子一眼,更觉得亏欠郑玉珠,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怜惜她,你也不怜惜怜惜你这可怜的表妹,不怜惜怜惜辛苦养你长大的母亲!当年若非她母亲以权压人,当年若非她乐氏蛮横……”   时隔多年,卢恒一时陷入过往的海市蜃楼里。   他喉结微动,许久都挣扎不出,终于忍不住抬眸朝郑玉珠看去,却恰巧郑玉珠抬眸,落入她那双含着泪的杏眸里。   母亲的话响彻在耳畔。   “你欠着玉珠的!乐氏欠着玉珠的!” 第3章 夺爱   夜风拂窗,月落梧桐枝上。   乐嫣沐浴过后,往内室里点了一盏纱灯,坐在窗边慢慢瞧着窗外风景。   灯火葳蕤间,她等卢恒等的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时候察觉身后气息,她回眸望去,只见卢恒不知何时到的,竟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他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藕色合花帐旁,风姿磊落,在灯火葳蕤中,正眉眼深沉的看着她。   他的五官生的挺俊而温和,柔和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型。眉下眼眸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往何处一站,总能将满庭风采都压下去。   卢恒总是神情平静而温和,眼含笑意的容纳着旁人的一切脾气,也只是将他惹得急了,才会挨他骂几句。   乐嫣再没见到过比卢恒气度更出众的男子。   屋内总有些静悄悄的温热,夫妻二人半年未见,一切仿佛隔了什么,又仿佛都没有改变。   乐嫣打量他时,卢恒已绕室走来,他的身姿冷硬修长,俯身朝她身旁坐下。   卢恒瞧见了妻子有些泛红的眼眶,忍不住含笑一句:“莫非还是为了玉珠的事儿与我生气?”   “叫我闻闻,这四周是什么味……”他说着,眼底泛起促狭的笑意,俯身凑近。   也不知是闻她身上香气,还是故意趁机与她近一点儿。   妻子素来娇贵,用的香皆是皇室贡品,极为难寻。   如今这香名唤荔枝壳,荔枝香中透着隐隐的松针、槐花,还是他想方设法差人从西域商贩手中高价购得的。   一拢香饼,千贯银。   也只为博美人一笑。   卢恒素来都是如此的,当着郑夫人的面规规矩矩,再是清肃板正不过的一个人,背地里只有小夫妻二人时,却有些胡闹不知分寸。   自然,这不知分寸,也只是在夜里。   白日里,他便又是另一副端正的模样。   往日乐嫣并不厌烦他这等作态,只是今日心情十分不好,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更是心中抗拒,伸手推了推他冷硬的肩。   她忍着满心酸楚,“什么味儿?我才洗的澡,熏了香,能有什么味,你鼻子坏了吧……”   她语音一顿,旋即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己,打趣这四周的酸味。   乐嫣一时间又羞又气,狠狠剜他一眼。   奈何生来一双含情眼,一双茶色瞳仁水光剔透,便是不施粉黛仍显妩媚之气过重。冷冷瞪过来时,不像是发火,反倒像是笑嗔调情。   她这双眸子,莫说是郑夫人觉得轻浮不庄重,便是乐嫣自己,也是不喜欢的。   果真叫她这眼睛一瞪,卢恒瞬间不再说话了。   明明生的如此妖孽,眼波流转间只叫男人柔肠百转,恨不能将其揉碎在怀里。   他在她彷徨无依时上前,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芳唇。   那张唇,温软饱满,与他冷硬的总是不一样。   他时常吻着吻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七月未曾相见,许多情意都只能靠着一封封书信,如今才能触碰到,才能与她在同一处屋舍……这般情动焚烧如何能止住。   乐嫣却是蹙着眉头将脸侧去另一边。   她屏息凝神,一副他做了十恶不赦大事的神情:“我不想听这些,你先净室洗洗……”   乐嫣自小便讨厌酒气,小时候蛮横,自己不受不得酒味,便也容不得身边人沾一点儿酒。   小时候乐嫣人生的漂亮,嘴又甜,便是在宫中都极为得宠,高祖爷高太后纵的她无法无天。   大年三十宫宴里,乐嫣哭着一句酒臭,便将宫宴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几位才从外京赶来的舅舅,却只能陪她喝些果汁茶水。   娇惯久了的娘子,总是不能理解旁人的苦难,她不懂卢恒的疲惫,更不懂自己丈夫的心思。   如今闻着卢恒身上浓烈的酒气,只是几欲做呕。   卢恒微微皱眉,“你若是因为玉珠,我只是怜玉珠父母亡故,才将她接回府来……”   乐嫣却不怎么想听,只是推搡那抵着自己的冷硬的胸膛:“去洗干净,臭死了!”   室内岑静,唯听烛火燃烧声。   卢恒与生俱来的矜贵叫他做不出低三下四的举措,更做不出强迫妻子的举动,他辨别不出情绪,却依着妻子的话缓缓松开她,往净室洗漱去。   却不想等他清洗干净回来时,却见乐嫣早已经沉沉睡去。   正是暑夏里,一年中最热的时节,饶是夜里也闷热的厉害。乐嫣体寒,小日子不准,珍娘几个总不给她用冰。   她仍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睡觉时喜欢抱着枕头睡,哪怕是热的浑身是汗,也舍不得放开。   烛光下那张面颊泛着莹白光泽,鼻尖挺俏,眼窝深深,卷曲的睫羽像是两把羽扇。   这夜乐嫣睡得沉沉,后半夜甚至做起梦来,梦见了阿娘。   梦中是阿娘那张气若游丝的脸。   临终前母亲瘦成那般模样,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一遍遍唤她。   “鸾鸾,鸾鸾。”   “阿娘最愧对的便是你……”   那夜,母亲身上的病痛像是好转了许多,叮嘱她许多许多话。   只恨不得将她走后,女儿往后几十年的人生都安排妥当。   乐嫣明白,为何母亲会说这种话。   没有给自己一个叫人艳羡的家,不能父慈母爱,始终是阿娘心间的一根刺。   善化长公主总觉得愧对女儿。   哪怕她力所能及的给了乐嫣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乐嫣的娘亲,虽为公主,却并非先帝所出。   前朝末年,国君荒淫无道,时不假年,胡人南下夺取城池,诸王相继反之。   太祖彼时也不过是北地一方诸侯,家中世代驻守兴州府为将,镇守要塞抵抗北胡入侵。   眼看朝中奸佞横行,九州山河破碎,白骨露野,太祖痛定思痛索性扯旗造之。   太祖英杰,膝下几个儿子亦是骁勇善战之辈,连战皆捷,数年间破了数州,攻下前朝半壁江山。   前朝天凤十四年,太祖义子康献王孤军深入不幸身陨战场,厄运接踵而来,康献王之妻产后血崩而死。   太祖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下,便将才出生的善化抱来祖宅,亲自赐下名姓,交给妻子抚养。   善化的前半生不算顺遂,未出生父亲战死,甫一落生又没了母亲,孩童时正值乱世之中,纵衣食无忧却也吃尽颠沛流离的苦楚。   好在,后来大徵江山立下,此后的善化长公主应当算是一路顺遂了。   得两朝天子看承照拂,封地赏赐凌驾于一应公主之上。   唯一欠缺的便是婚姻一事了。   她与驸马婚姻不合,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笑话。   打从乐嫣记事起,便是母亲带着她在上京的公主府独居,而父亲则是与婢妾之流住在一墙之隔的乐府。   哪家的驸马能做的如乐蛟这般痛快的?摊上了世间最温和贤良的公主,半点不嫉妒他婚前的风流,只盼着二人能婚后和睦相处,有了女儿后更是委曲求全为了乐嫣一次次忍让。   更是在先帝责问起驸马时,善化都替驸马说尽好话。后来才彻底凉了心,才带着女儿独自奔走封地,与驸马不复相见。   可纵是如此,乐嫣记忆中,母亲也从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   这般温柔宽和的公主,临走前叫她忧心不下的便是唯一的女儿了。   善化长公主原先早有想将女儿托付终身的人选,奈何乐嫣一门心思的喜欢着卢恒。   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姑娘,被母亲保护的太好,甚至连几个男人都没见过。等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的那个与寡母长大,一家子破事的少年郎时,已经为时已晚。   善化长公主如何劝说她,说卢恒没有父亲,由寡母养大,家中条件也不好,一堆糟心事……可乐嫣焉能听得进去一句?   她一意孤行。   十五岁的娘子信誓旦旦的,满眼憧憬和期盼:“母亲,你给我选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喜欢阿恒,阿恒也喜欢我,这难道不足够了么?”   善化长公主那时候已经病的起不来身,可她还瞒着不懂事的女儿,总在她来时,往身后垒着软枕,命女婢们三缄其口,佯装出自己仍只是风寒未好的模样。   她听着女儿的这番话一怔,此后再没劝过乐嫣一句。   许是她的身体日益不济,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忧心自己亡故后年幼的女儿举目无亲,那群父族只怕要将她吞吃入骨……   卢恒听着她梦呓,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呜咽声,他似乎知晓她又梦见了什么。   这般凑近,才忽地察觉,乐嫣瘦了。   甚至瘦的腕骨突出,肩头都是骨头。   与以往差了太多。   叫卢恒不由得生出几分迟疑来。   她疲惫么……   她有何疲惫的?   这夜卢恒很疲倦,几乎才睡下,天便亮了,他又匆匆起身前往官署。   廊外滴滴答答的落下雨水,倒是叫这天儿多了几分清凉。   卢恒没吵醒她。   等乐嫣醒来时,枕边早已冰凉。 第4章 委屈   自侄女来,郑夫人面上都多出许多喜庆来,连话语都多了几分。   叫郑玉珠与卢锦薇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不知道的自以为是她的一双女儿。   郑夫人正说起入京的事宜。   卢锦薇对京城没什么印象,记事起便在永川府,被母亲话语中那个盛世富饶的景象震撼,对着那处更是生出许多向往和胆怯来。   “等我们入了京,那些娘子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里来的?”   郑夫人闻言笑了起来,言语中掩不住的傲气:“谁敢瞧不起你?你兄长是淮阳侯,如今要做了通政,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能比的起你兄长?到时候给你多做几套鲜亮的衣裳头饰,日后你便时常去京中娘子们的小会,叫她们好生瞧瞧……”   “可娘你也不认识几个夫人,这么些年更是与京城没有交际,叫我怎么去?”卢锦薇闻言微微咬唇,很是迷惘。   郑夫人眼中笃定,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般:“乐氏不就是京城人士,她母亲如今虽去了,她到底还是宗亲,总有些认识的显贵。难不成还缺了几个帖子?到时候你也莫要再与她耍性子,一切都跟着她便是。”   卢锦薇听此,不免生出迟疑。   她还记着母亲时常在她耳边说的,说嫂子生的一副勾魂轻浮的模样,只要是有外男之处都要她仔细盯着,唯恐一招不慎,门第里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东西。   如今母亲难不成转头就忘了?   郑夫人浅啜一口茶,眸中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对着郑玉珠打趣:“瞧瞧你这表妹,哪里像是我生的?”   郑玉珠亦是笑,回着卢锦薇的话:“以往是不在,如今阿恒回来了,嫂子想必是满心都是阿恒,如何会有旁的心思?”   放着侯夫人不当?还想上天不成?   正说着,却听打帘的丫鬟朝内通禀,倒是少夫人来了。   叫三人吓得一个机灵。郑玉珠反应最是快,连忙起身来迎。   ……   自从嫁入淮阳侯府,乐嫣的晨昏定省总少不了。   犹记得乐嫣刚嫁来时,每每早上天没亮就要起床梳洗,再往上房中去请安,服侍婆母用膳,这是最叫她头疼的事。   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早起。   乐嫣早早换上一条粉霞锦缎绣衫罗裙,月白樱花纹交领外衫,便往郑夫人房中去。   往日郑夫人心疼女儿,哪里舍得叫卢锦薇日日天没亮就起床的,这日倒是叫乐嫣惊诧,只听屋内笑声连连,郑夫人左右手早早都坐了人。   婢女通禀郑夫人似是没听见一般,还是郑玉珠瞥见了她,连忙起身来迎乐嫣。   由于孝期未过,郑玉珠穿的十分素雅清净,一身雪白的素衣襦裙,梳着双花髻。那张与郑夫人恰似的面庞却胜在年轻美貌,更是笑意盈盈,性子温柔。   使她看起来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生的果真人如其名,珠辉玉丽。   平心而论,二人无冤无仇,乐嫣自然不会讨厌她。可若说能喜欢玉珠,将她当成亲姐妹那般,只怕更是不能。   谁叫郑玉珠是郑夫人嫡亲侄女呢。   乐嫣朝郑夫人请安行了个礼,又听郑玉珠在乐嫣身后细声道:“姑母头疾离不得人,是以我来的早了些替姑母调理。”   这似乎是解释了她来的如此早的原因。可落在郑夫人耳朵里,则是成了乐嫣不满郑玉珠来的早了,才惹得她开口解释。   郑夫人朝乐嫣投来淡淡一瞥,眉心蹙起:“旁人都来的早,连锦薇都早早起了,只是你这两日是如何了?今日如此,昨日接恒儿时亦是如此。”   乐嫣低眉顺眼,惭愧掩唇一笑。她知晓这婆母只是来训斥她的,而不是来叫她解释的。无论她如何解释,郑夫人心中早已给她定了罪。   “儿媳耽搁了些时辰,倒是耽搁了用膳的时间。”乐嫣顺水推舟,干脆唤女婢们呈上早膳。   早点吃完,她早点回房去补觉。   郑夫人拉着郑玉珠与卢锦薇往她左右手边落座,乐嫣却坐不得,只能直直站在桌旁,给婆母布菜。   乐嫣早已习惯,只恭顺地上前布筷,将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送去郑夫人碗里。   她这般柔顺模样,仍不见郑夫人面色好转几分,却是又开口唤乐嫣去给她乘粥。   乐嫣笑着接过女婢手中的汤匙,便听廊外脚步声匆匆。   “夫人,二爷回来了……”   她微微侧首,见有一人影掀起珠帘跨入内室。   外间才落了雨,卢恒该是才从府外赶着回来,鬓角也沾染了些湿气。   他站在屏风前,眉眼沉沉,一身清峻。   “恒儿回来了,快些坐下来一道用膳。”郑夫人瞬间满脸喜色,唤卢恒过去。   卢恒却是走到桌前,接过乐嫣手中的勺,躬身给郑夫人盛粥布菜。   郑夫人可舍不得叫儿子来伺候,连忙说着不用,叫他只管坐下用膳。   卢恒却仍是道:“儿子离家许久,伺候母亲用膳天经地义。”   他是侯爷,更是府上唯一男君,这般举措自是惹得卢锦薇郑玉珠二人窘迫不已。   郑玉珠亦是站了起来,将一旁的粥食盛来给卢恒:“姑母晨起时总食欲不佳,可先用些开胃补气血的粥食,再吃旁的。”   “还是玉珠你有心。”郑夫人当即称赞感念起来,很是开怀。   卢恒却绕去乐嫣面上,见她孤零零站着眉眼一片落寞,不由唤她坐下用膳。   乐嫣见此自是二话不说就坐下,她又没喜欢伺候人的毛病。   郑夫人笑意微僵,问卢恒:“官署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不成?成日见你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般说着,眼神还朝乐嫣瞧了一眼,只怕是想从儿子嘴里再听些抱怨儿媳的事儿。   卢恒替郑夫人不急不缓盛粥布菜:“儿子是刚得到通政司急信,南师大捷,开朝只怕要提前。圣主神睿篡御,英武外发,此去南征日久,天下政务积攒,朝臣变动。通政司让务必尽快出发,耽搁不得。”   郑夫人听此言,着急问他:“那你是什么章程?这般着急?”   卢恒似乎是有了决断,道:“儿先与乐氏入京,等京中安置妥当,再来接母亲与两位妹妹入京。”   作壁上观的郑玉珠笑意一僵,心急如焚,连忙求救一般看向卢锦薇,卢锦薇自来没什么脑子,极容易就成了她的枪炮。   “阿兄说什么?入京就只带嫂子?我与母亲表姐,我们怎么办?”   卢恒以往很是宠溺自己的妹妹,但却也分得清主次,他沉声道:“这回我赴任多少人盯着我的过错?还想叫我惹人耳目?”   卢锦薇面色通红,几乎就要哭出来,惹得郑夫人连忙哄起来。   “叫你晚几月罢了,又不是不叫你去,你哥哥素来疼爱你,你着急什么?倒是你要趁着机会好好学学管家,等入了京,什么规矩倒要不出差错,不然日后京城女眷的宴席,你这般咋咋呼呼只怕要叫人笑死。”   郑夫人也并非一般妇人,听出了些意思,无非是卢家郑家立身不对,如今朝廷才同黔南那边兵戎相见,她们该避着些才是。   郑夫人眸光扫过乐嫣。   乐氏,出身宗亲,倒是无需顾忌。   儿子日后往京城去,只怕仍是需要她这位夫人……   ……   不觉间几日匆匆而过,琅玕院中奴婢们忙着收拢箱奁,备用马车。   乐嫣当年嫁来侯府时,光是箱奁足足抬了两百多抬。后母亲去世,朝廷收回了皇庄封地,却也另外赏赐给她许多金银,再加上母亲留给她的那些,绫罗珠宝难以估算,光是乐嫣手头上的金银,竟足足有六百斤。   如今这些金银却成了最叫一群人头疼的事儿。   回京赴任,田铺庄子倒是好处置,叫信得过的仆人继续看管着便是。可那些金银珠玉动辄几十箱,不另派镖局押运都不安心。   乐嫣仰在玫瑰塌上,忍不住笑道:“如何轻简只怕都叫您头疼,更叫我无奈的还有,卢恒还与我说叫我入京后谨慎些,说是南边儿才打完仗连上京都紧缩着手脚度日,叫我万万不能惹得旁人注意,还劝我将下人裁了些出府。”   这事儿想来也知,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卢恒嘴上不说,心里必是觉得她奢靡成性。   可乐嫣这些年许多事都不从拒绝卢恒,这事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总不能连自己的奴婢们都守不住。   珍娘也不好多说夫妻二人间决定的事,她这几日总是另一事心中狐疑。   自前几日郑表姑娘入府,珍娘心中便警惕起来,差人多番打探,原以为只是随意打探一番的事儿,不想却是出师不利。   侯府上知晓此桩事的人甚少,几日功夫,动用了不少人手,却也只打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儿。   有郑夫人院中老仆收了钱才说漏几句,道是知晓郑夫人有位女侄,三岁丧母就被郑夫人怜爱亲自接来府上住着,后面又是一路从京城跟到了永川。这般在永川侯府一住就是好些年,直到后边父亲续弦,她才回了郑家……   郑家还有几位女侄?想来不就是郑玉珠么——   这几日珍娘又才辗转知晓一桩事儿,原是那郑家舅老爷续弦可不是几年前,郑家舅老爷的前妻去的早,不过第二年就续娶了一位……如此说来,与郑玉珠回去的年岁如何都对不上。   再问,众人却纷纷像是被封了口,什么也问不出了。   珍娘打听至此心中隐隐有了不妙之感,奈何什么证据也无,更不知该如何提醒乐嫣。   她只与乐嫣道:“还有许多庄子如今没脱手,这处交给谁我都不安心,务必叫我亲自盯着。那些名贵物件要看他们一件件搬走我才安心。还有这处院子,到时候总要留下几个人手看顾,等这一切都处置妥当,只怕都来年开春了……”   乐嫣不想珍娘竟是不随着自己一同回去,她开口挽留几日,珍娘都丝毫不松口,无奈之下乐嫣也不作他想。   是啊,若是旁人家里,总不需这般跟防着黄鼠狼一般防着,可卢府到底不一样。   可淮阳侯亦是她公爹,以前犯了事许多金银都平白搭了进去,那些年入不敷出,满府人口都等着嚼用,再多的余钱都耗费的干净,她瞧着郑夫人院里的清简,猜也能猜到卢府只怕早成了一个空壳子。   郑夫人爱面子,做不出那等开口朝她讨要嫁妆的举措,可还有一个卢锦薇。   小姑许是从小少见好东西,自打乐嫣入府,每回那些首饰绸缎总叫卢锦薇看直了眼……被她前前后后嬉皮笑脸的亦不知讨要去了多少。   乐嫣猜着,珍娘是防着自己走后卢锦薇又要借口跑来这院子里一番搜刮。到时候若是留了一群年轻的丫鬟,只怕一个两个都不敢拦着……   乐嫣自然不想与珍娘分开,可这些事儿不是小事,交给旁人她便是一万个不安心。一想到要许久不见珍娘,乐嫣眼眶便酸溜溜的。   春澜连忙打住乐嫣的悲哀,她笑道:“横竖二爷是个好的,旁的不提,其他府上怕是寻不出第二个能帮着娘子对付老娘的……”   这世道大抵都是这样。   女子做的再多也只能得来一句本分规矩,可男子就不一般了。   他只需偶尔问候娘子几句,便是天大的恩情,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奈何乐嫣如今也并不懂这些,她像是这个世道上所有的女子一般,有时候生卢恒的气,可心平气和下来想想,又觉得卢恒实在算是个好人,好郎君了。   二人闹不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是卢恒先同自己认错服软。至少,连母亲都是放心将自己托付给他的。   她这几日时常气闷,可仔细想来,她嫁给哪个男子,可以避免这些……   乐嫣安慰起自己,至少卢恒身边无旁的女人。   哪里像她父亲呢?   娶了公主尚且还能左拥右抱。   卢恒比起自己的父亲来,真是好了许多,如珍娘她们所说,她该知足了才是……   乐嫣有些走神的想着,却叫廊檐外守意气呼呼的声儿叫回了神。   人声儿先至,后才见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守意一副倒霉透顶的模样。   “娘子!娘子救我!”   珍娘最不喜人不规矩的模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寻鸡毛掸子抽她。   “真是没点儿分寸,几个婢子都忙着往前院收拾,只你寻不见!一整日都不知滚去了哪儿!一回来就喊魂儿!”   “我将表姑娘的婢子给打了……” 第5章 护短   守意躲着珍娘的鸡毛掸子,跑来乐嫣跟前,与她咬牙切齿:“我这可不是乱打人,实在是那婢子得寸进尺,连您都敢明里暗里挤兑起来,我一时气不住就跟她打了起来……”   乐嫣拧着眉打算好好教育一番这成日就与人干仗臭脾气的守意,却猛不丁瞧见守意胖乎乎的手背上一条血口子,只怕是方才打架时被抓挠了的,她顿时心抽疼起来,想也不想就气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打个架还能打输了?还不赶紧去抹些药膏,大姑娘家当心留疤!”   守意一听眼眶都险些红了,她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什么药膏,同时更是生气娘子看扁了她:“您说的什么话,奴婢打架还有打输了的?我挨了她掐了几下,她脸上可是直接叫我抽肿了。”   语罢她才想起正经事,连忙道:“方才我送褥子去马车里铺床,叫我瞧见那表姑娘的婢子,原本说好的您与二爷先入京,没成想夫人转头叫玉珠姑娘也随着咱们一同跟去上京!明日您二人要出发,才透出消息来!一声不吭竟连马车都收拾好了!”   乐嫣也是诧异,只不知郑夫人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究竟是何故?莫非真是为了恶心自己,不惜搭上自己娘家女侄的声誉?   她面容有些冷,微微抿唇:“二爷呢?二爷他应下了?”   岂料守意一听,鼻子险些喷火,“这么些年二爷如何还能抗得过夫人?哪回夫人真的闹起来,他不是答应的!”   岂止是答应了,听说还亲口吩咐了马房,给玉珠姑娘备马车了。   她方才一听赶去马房去瞧,正巧撞见郑玉珠的贴身婢女,随着郑玉珠一同入府的郑家婢子。   守意还没说什么,那婢子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知缘故就阴阳怪气的紧,只差拿鼻孔朝着守意。   一个表姑娘的婢子,竟然敢与正头夫人的婢女一较高下,且那副心高气傲的模样,竟还话里话外炫耀起二爷对郑玉珠的心疼来,竟还敢攀比起她家娘子来。   什么:“我家娘子身子弱,二爷特意挑了辆宝马,请的最好的车夫,不知少夫人的马车可安排好了?”   守意又如何是吃素的?往年整个府里都没几个没挨过她骂,如今竟然叫一个外府来的蹬鼻子上脸,打到了面上。   “她身边那丫头都开口闭口她们郑家前朝如何辉煌,前朝前朝,说出去简直笑死个人!纵她家是前朝皇帝,还不是被咱们皇帝打的屁滚尿流?我刚才那巴掌就是没抽好,就该冲着她那张烂嘴抽上去!”   “够了!”忽地,窗外传来一声低喝。   廊下伺候的婢子们都忙着去前院收拾了,卢恒来了也没个人通报,正巧就叫他听见守意的这番话。   瞧着卢恒跨步近来,那张白里透黑的脸,乐嫣想叫守意闭嘴显然已经是晚了。   卢恒全听见了。   他阴着脸,眼直直扫过乐嫣,明知故问:“方才究竟是你院子里哪个动的手?叫她出来。”   他自然知晓妻子院子里的这个名唤守意的胖丫头,被妻子纵容的最是胡搅蛮缠,泼辣行径。   乐嫣顶着他要吃人的眸光,自然知晓卢恒这是真动怒了。   卢恒往日温和,极少动怒,只是她却知晓,这人惩治人有的是手段。更何况方才守意那番话只怕撞到卢恒的怒头上。   自己要将守意交出去,守意这回不死也要褪一层皮。   瞧着守意向自己寻来可怜巴巴的眼神,乐嫣登时眼睛游移不定,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什么动手不动手的?我不明白。”   珍娘已经使着眼色叫守意退下。   守意受到珍娘的眼色,连忙偷偷往卢恒身后想从门内钻出去,不想郑玉珠带了自己方才打过的婢子从卢恒身后慢慢走了出来,正巧不巧堵住了守意的去路。   郑玉珠生的瘦弱,身量比乐嫣瞧着要略矮上几分,方才被卢恒遮的严实,倒是叫乐嫣一点儿没瞧见。   她因戴孝之身,只梳垂髻,面容清白不簪首饰,总让人生出几分心生怜爱,从卢恒瘦高的背影里款款走出来,落在乐嫣眼里自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二人的衣裳也不知是不是凑巧,竟颜色相近,娘子一身连袖襦裙,男子一身圆领宽袍,险些叫乐嫣都有些震惊起来——二人看来,可真像是天造地设一般……   郑玉珠无辜的抚了抚鸦黑发鬓,开口便又是歉意道:“真是愧对阿嫂,我身边这个丫鬟不懂事,一时嘴快惹了阿嫂身边的女婢,也是我管教不严。就是这位丫鬟吧?该叫我这丫鬟亲自来给嫂子赔礼……”   乐嫣见到郑玉珠身边面上红痕未消的女婢,面上一道青红泛紫的掌印,瞧着也叫她生出几分心虚来。   打人留脸,守意这丫头下手有多狠辣,竟然直接往女子脸上招呼的?   本来卢恒还没如何恼怒,如今郑玉珠这番话,又见到始作俑者还被妻子护着,当即咬牙连着乐嫣一同训斥起来:“看你院子里一番乌烟瘴气的,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护短!”   珍娘连忙道:“此事是奴婢没管教好,与少夫人没什么干系……”   乐嫣听着这声音,见珍娘如此哀声下气,只觉得腹背受敌,羞辱的厉害。   她想要的是一个温和体贴的丈夫,能在自己与旁人吵架时不分青红皂白帮着自己的丈夫,何曾想要一个能明断是非的包青天?不,还是个睁眼瞎的包青天!   乐嫣心道,方才自己还不好意思当着如此多人的面护短,可你们既然觉得我护短,那我就真护短吧。   这样才对得起你的话。   于是乎,众人只见乐嫣忽地笑了起来,嘴里说着叫郑玉珠与卢恒气血翻涌的话:“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婢子小打小闹罢了,方才我已经狠狠骂过她了,二爷你还想怎么样责罚?好了,此事就这样按我说的办。守意,现在我罚你去取瓶金疮药送去赔礼去。都是一家子人,动不动喊打喊杀,真是歹毒心肠……”   守意一收到她的眼神,顿时往后厢房跑去,寻那从没听过的什么药。   珍娘这回竟也没阻住乐嫣这番得罪人的话,她也想知晓,这位二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卢恒被这主仆两一唱一和气的忍无可忍,他竟是头一回知晓,乐嫣竟有这般能说会道的嘴。   乐嫣话一出口,更没什么好发怵的,甚至还先发制人,笑着问郑玉珠:“听说表妹也要同我们同路过去?这回也是顺路不成?”   郑玉珠听了这话当即一怔,屈辱涌上心头,勉力强笑,解释道:“姑母这些时日身子不适时常惦记着亡父,她亲自叮嘱要我去香山寺给亡父上柱香,又不放心我孤身前去,正巧想着阿兄阿嫂上京,便叫我同行。要是耽搁了阿嫂阿兄,我自己带着婢女前去就可。”   香山寺据传许愿最是灵验。郑玉珠替她父亲祭拜不辞辛苦,倒是可以称上一句孝女。   连珍娘瞧见都不得不承认这玉珠姑娘的好脾气。   一个得如此羞辱还面不改色的女子,要么必有所图,要不城府深不可测。   果然,卢恒听闻已是眼露愧疚,“难为你有这份孝心,如何能叫你一人前去?若是经过我必与你一同前去,我也该给舅父祭拜一番。”   他抬眸看向乐嫣,阴沉道:“你若是无事,便也随我一起。”   乐嫣听到此处,已经是懒得再听。   真是给卢恒好大的脸面?他的舅父,那是何人?是罪臣,若非念在当今恩德,郑家没抄家灭族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今卢恒他是猪油蒙了心,叫自己去给一介罪臣祭拜?   若是传出去,只怕自己都要连累的亡母名声受损!   乐嫣已经不顾郑玉珠在场,拂袖离去。   独留珍娘在原地与卢恒相觑。   珍娘连忙缓和气氛,眼光划过郑玉珠,出声说:“二爷莫怪,娘子就是这般性子,总学不来这些弯弯道道,有什么便说了……”   郑玉珠听出了珍娘的指桑骂槐,竟也不生气,只抬眸瞥向卢恒,果真见他一副沉着脸的模样。   她垂下眼眸,眼中浮现点点讥笑来。   她想,这位乐氏,当真是空有美貌不生脑子。   当真还以为是当年?姑母与表哥捧着她的时候?   长公主早去了,若真是个聪明的,就该知晓如何收敛脾性做人才是。   乐氏生的美貌,若是旁的男子她还会心生担忧。   只是卢恒……郑玉珠自小便知晓,自己这位表哥,素来不爱好空有皮囊的女子。 第6章 碾香(男主出场)   夏日的雨水来的急,老天像是被捅出了个篓子,时常天公阴沉,大雨不断。   自永川北上绥都,快也需大半个月,如今被这一场场雨水耽搁下来,车队一行只得走走停停,雨时循着驿站小作歇息,走了小十日,一行人才至密州。   这一路上时日耽搁的太久,卢恒似乎察觉乐嫣的冷待,再未提什么旁的话,途径密州也只是派遣护卫将郑玉珠送往香山脚下。   而自己则是与队伍仓促赶程,趁着天色明朗,朝下一处驿站行去。   赶路的这段时日乐嫣没心思搭理旁的,每日光是乘坐马车颠簸便头晕脑胀,早已是有心无力。一路如何她一概不掺和,每日一上马车就是抱着她的枕头,眼睛一闭,睡得昏昏沉沉万事不知。   夏日里车内热闷,她脱去罗袜,襦裙底下赤着足。旁人家是皓腕凝霜雪,乐嫣是哪儿哪儿都生的莹白光洁,一双足嫩生生的白里透粉,可爱极了。   卢恒一下没忍住,动手往那脚心勾了勾,她生来极为怕痒,睡梦中就被挠的扯起了唇角,眉眼弯弯嘟囔笑了几声。   她醒过来颇觉面子上挂不住,毕竟二人算是冷了几日。乐嫣连忙将脚缩回裙里藏着,躲着他。   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瞪他。   “你又做甚么惹醒我?”   不送他的玉珠表妹,来招惹自己来了??   卢恒哼笑了声,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来。 那是一个不足一寸宽圆乎乎的鎏金香盒。   乐嫣有些不解,卢恒却朝着她身边坐下,他有些主动的朝她为前几日的事道歉。   “回来好几日,我竟将此事都忘了。喏,路经虞州买的,你打开看看。”   永川买不到好胭脂,乐嫣与他已经抱怨过好多次。   他本来买了好几盒,不巧因公务路途颠簸,还不慎落了水,其他的都丢了,只剩这一盒。   乐嫣将香饼缓缓展开,见到上面一层绯色香粉颜色透着几分深渍水痕。   她有些嫌弃道:“拿湿了水的来糊弄我?”   卢恒作势要拿回来,“你不要便算了,拿给我我去丢了。”   乐嫣连忙护着,她抬眸看向他,先前寂寥的眸中生出几分光亮。   卢恒生有一双黝黑星目,笑起来时,眸中泛着润泽光芒,清澈漆黑。   乐嫣依稀能瞧见里头嵌着自己的小影。   她道:“算了,它颜色我还挺喜欢的,就先摆着吧……”   卢恒总是这般,在她恼恨他时,总能又做出些叫自己无措的举动。   卢恒只是垂着头,静静的眸光看着她,眯眼笑了笑。   二人间气氛渐渐缓和许多,许多动作都好似回到了从前。   车外却是不合时宜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些时日的这些风雨,总是没有一点前戏,忽如其来的一下子全来了,叫一群人避无可避。   卢恒听见声响伸手掀开车帘,果真见车窗外的风声大起的雨水落下。   他蹙眉,连忙吩咐人去寻处短亭躲雨。   黑云低沉,风席卷旷野,雨点如蚕豆般,噼里啪啦的落下,伴随着阵阵电闪雷鸣。   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那般容易寻到短亭?   屋漏偏逢连夜雨,短亭远远不可见,被卢恒派去护送郑玉珠的护卫满身泥水赶回来报信,“二爷,不好了!后边儿二十里,山路塌了,正是玉珠姑娘经过的路,我们也不知如何去寻玉珠姑娘……”   那护卫话音一落,卢恒面色苍白,乐嫣神情也未免跟着有些惊讶。   她转眸去瞧卢恒,果然见到他阴恻恻地,低沉着眉眼。   明明才是二十有二的年轻郎君,这般倒像凭空长了十岁。   成婚两载,乐嫣从未在卢恒面上见到这幅惊慌担忧的神情。   她轻轻抬眸,等着他说。果不其然,没出几息卢恒便偏过头来,朝着她:“阿嫣,往前十来里便有驿站,你先往驿站去歇息,我回去寻玉珠。”   乐嫣在他这般语气下,竟有些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儿,心中升起愧疚来。   心想自己不该意气用事,不准他陪同他表妹前去?   可……如今那路这般凶险,若是叫卢恒一起,他又能避免的了的?   若是压着,两人只怕都压着了。   “那你唤随从过去,你去又能如何?那般凶险,若是又要塌……”   卢恒眼眸瞬间变得冰冷,幽幽落向她,抿唇不语。   乐嫣觉得自己不争气,在他这般冷待之下,有些像是要争夺糖果的小孩儿,伸手牵住他衣袖,去哀求他:“不如多叫几个侍卫去。你听,现在外边在打雷,我可最害怕打雷了,你让你的护卫去寻她……”   她生平没什么怕的,唯独害怕打雷了,又是这般荒郊野岭的,叫她如何敢离了他?   她以为卢恒是知晓的,知晓自己的恐慌绝望。   “原来你也知,雷雨天骇人!”   却不知卢恒忽地朝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乐嫣眼中莫名,却也着实被他这句责骂下了一跳。   在她失措间,车帘已被卢恒大力掀开。   她手指滞在半空,眼睁睁见那截衣袖从手间滑落。   外间细细密密的风雨侵入,吹得乐嫣鼻尖酸涩,一道闪电打下。   她也不知如何,长长久久的忍耐,竟叫她心里许多委屈痛苦,几乎是哀求着挽留他,“你能不能别走……”   可任凭自己撕破嗓子,那个背影也没有停留。   乐嫣眼睁睁看他冒着雨水一步步消失在她视野里。   这一刻,乐嫣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怜的弃妇,被丈夫抛弃在了半路,荒野的地方。   不知像是无头苍蝇东转西转多久,甚至连马车车轮都陷入水坑里,许是天公可怜起他们一行人,雨竟是渐渐停下。   天幕依旧阴沉,浓云阵阵,外间分不清昼夜。   误打误撞,那处驿站竟是近在眼前。   春澜守意二人原本跟在身后的马车中,如今见到除了她二人,竟只剩下两个赶车的马夫,其中一个还是护卫朱子暂时充当的车夫,联想起方才的喧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表姑娘出了事儿,二爷派遣了大半的侍卫过去?   春澜忍着恼火上车来扶乐嫣下马,偏偏这事儿还说不得,人家说不准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娘子,前面就是客栈,我们先不管这车了,交给朱子就是,我们下去歇着。”   “好人不长命,祸害才遗千年,你瞧着,那玉珠姑娘能出事儿才怪,只怕活得比谁都好!咱家二爷也越来越长本事了,把咱们家娘子丢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守意搁那儿劈里啪啦的嘀咕。   春澜听她越说越难听,连忙呵斥住。   “你这几日越发放肆!前几日打人的事儿尤嫌不够如今连二爷也敢编排,真以为珍娘没跟来就没人能管得住你?等珍娘赶来,看我不告你!”   守意如何会怕春澜,扯着嘴角继续嘲讽:“你就只会骂我,不知道骂旁人!”   乐嫣听着婢女们吵闹的话,更是面露难看,只觉得自己不堪到了极点。   自己何曾这般低三下四去恳求过?   她求他不要走,他却头也不回。   若是被守意春澜知晓她方才的举措,只怕心中要怜悯可怜她了!   她更担忧自己方才那可怜的模样叫旁的侍卫听了去!   那般干脆叫她再不见人得了!   她想的太久远,太生气,生气到她鼻尖酸痛,险些痛哭出来。   乐嫣连婢女们也不等了,她走的踉踉跄跄,裙摆被泥水染透也无所觉,冒着雨水往客栈门前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去。   身后的守意与春澜往车下收拾行囊,一边唤她,她却并不想停留。   她甚至不想在继续这程行程,她不想去上京去,她更不想回卢府……   乐嫣猛地后知后觉,惊诧起来——她如今还能去哪儿?   天大地大,竟好像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乐嫣有些悲哀的想,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快要没了。   ……   泥水又湿又冷,明明是夏日里,却比寒冬腊月也不遑多让。   她的的绣鞋被泥水染湿,每走一步,都往外挤着水,一直冷到她心底。   看山跑死马,驿站看着近,走起来却如何都走不过去,视线中一小段距离,竟叫她走了许久。   一阵疾风拂过,天空好似落下一阵泥雨。   她的身侧远方忽地传来声声震动,似是惊涛骇浪,那声音由远及近不过片刻,渐渐清晰起来。   天际暗淡的地平线,一声声宛若雷霆的战马嘶鸣,一支约莫数十人的骑队狂飙尘卷,飒沓如流星。   乌骑踩溅起积泥,他们速度很快,很快,只不过眨眼间就离得十分近了。   乐嫣立在路中,微微慌神想着自己是不是堵住了路,要不要避开……   她这般想着,便敛着裙袖往小道一侧挪了挪。只是不想那领头首领一马当先亦有让路的举措,二人这般竟是撞去了同一处。   乐嫣气息一窒,只觉得今日命要交代在马蹄底下。   来的太快,再多的冷静,直面上肌肉虬扎的高头大马双蹄贴面的那一刻,乐嫣也是双膝发软,紧紧阖上了眼眸。   半晌,仍没疼痛感落来——   甚至乐嫣都能察觉到自己脸上凉飕飕的落下了雨。   她惶恐的慢慢睁开眼眸,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巨大马脸上。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鬃毛光亮,威风凛凛,朝她喷赤着滚烫鼻息,冲她龇牙咧嘴低鸣着。   口水都快要飞喷到她的面颊上。   仿佛是在嘲笑身前娘子的愚蠢胆小。   忽听“噼啪”一声闷响,它的主人狠狠朝它抽了一鞭子,直叫那马一声底吼,立的规规整整,再不敢玩弄那吓得腿软的娘子。   乐嫣这才察觉到那道朝她投来的眸光。   一道居高临下,毫不避讳的眸光。   像只鹰隼,像头恶狼。   她眼睫微颤缓缓掀眸,入目的是一双牵扯缰绳的手。   那只手很瘦,很长,骨节凸起处几处伤疤,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力量。方才便是这只手,单手勒绳在马蹄落下的一刻,极力控转了方向。   腰跨环首刀,足蹬乌金靴。   雨水浸透深玄直裾,素银躞蹀带束出身腰。   肩脊挺括、腰身窄紧。   挎衣之下,是一双紧实修长的腿。   那人生的好生高大,端坐马背之上,她需仰头才能看清。   他与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身形挺拔的似一颗松树,巍峨,沉敛,顶天立地。   乐嫣对上那人乌纱面罩外露出的眉眼。那双眸深邃威严,晦暗日光下,他的眸光似乎泛着淡淡幽绿。   心间微怔,那双眼……那双眼只叫乐嫣觉得眼熟的厉害。   他——自己见过么…… 第7章 蓄意   受了惊吓乐嫣呆愣愣站在马前,一时竟是腿软难行。   直到她察觉面上潮湿,才惊觉脸上的帷幔不知何时竟掉落去了地上。   发簪别着帷幔一同松松垮垮,在她慌忙抬手去挽发的前一刻也跟着从发间滑落下来。   一时间,长发如瀑,乌压压的散落下来。   何谓绝色?   满身泥泞,鬓钗散乱,却难掩靡颜腻理,灿若云霞之貌。   眼波流转间,便是摄魂夺魄。   此时的天子未做他想,观她眉眼只觉似曾相识,不由多看了两眼。   并不知自己如同老僧入定的人生,日后会被她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甚至未曾多过停留,等身后众马嘶鸣而至,再度一抖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一行男子席卷泥尘扬长而去。   ……   落后几步的春澜守意两个携卷着行囊,望着疾驰而过一阵旋风似的的队伍,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个个嘴巴大张。   谁曾想在这处荒野,遇到如此阵仗?   乐嫣渐渐恢复神色,将自己染了泥尘的帷幔重新戴上,遮掩住这幅相貌。   听春澜几个猜测起这群人,她闻言亦是心中有了猜测。   骑术精湛,举止有素,许是这密州折冲府卫吧。   当朝数百折冲府,乱世时,这群折冲府卫便是杀人的刀,盛世时,这群府卫便有些叫人捉摸不透了——   一行人收拢行装,就这般一路踏入驿站。   驿站果不其然,比几人设想的还要简陋。   连店主都比起旁处的多了几分无赖,见一行人来,坐在柜台连屁股都懒得挪动。   一双眼上下梭巡乐嫣一番,见这娘子头戴帷幕,帷幕之下露出的一小节衣裙,虽是染了泥水也能瞧出不同寻常的布料。   他当即眼睛也不睁的狮子大开口。   “上房一间五两银子,贵客想要几间房?”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嫣早没心思理会这些,二楼上房总共也才三间,一间还没收拾出来,乐嫣只去瞧了眼就蹙起眉头,心生嫌弃。   这绝对是她住过的最差的住所。   不过如今也没了选择的余地,乐嫣吩咐春澜定下两件上房,叫女眷们挨在一起住着,马夫同朱子在楼下住着,有事情随叫随到倒也方便。   一日风霜,一日颠簸,几人来了驿站前前后后收拾许久,春澜重新换过被褥床铺。守意打来温水,伺候乐嫣沐浴。   几人忙碌了半晌,直到天彻底暗了,早就是满身疲惫。   乐嫣也是心生不忍,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吩咐二人回去歇息,不用伺候她了。只守意如何也不放心乐嫣一人,强撑着疲惫跑来塌边打地铺给她守夜。   两个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哪有什么避讳的,乐嫣把她叫上床,二人头对脚睡着,一张床倒也宽敞的很。   她披散着头发等着头发干透,身边的守意已经是半梦半醒的呢喃:“娘子,明早吃什么?”   守意眼睛困得只能睁开一条缝儿,乐嫣还没回话呢,便见到那道缝儿也闭紧了,在自己耳边打起鼾来。   乐嫣止不住笑了起来,见她那副没心没肺的睡姿,心底生出许多羡慕来。   沾床就睡,以前她也能的。   后面心里的事儿多了,连睡眠也变得浅了许多……   乐嫣怅然半晌,等到头发都干透了,才合衣躺下睡觉。   明明是夏日里,天气却又冷又潮。   窗外大雨滂沱,闪雷划过苍穹闪烁着银光。苍穹似是被方才的惊雷打破了道口子,无数雨水如断线珠帘,倾泻而下。   黑夜中闷热湿冷竟然混在一块儿,四周巍峨森然。雷鸣一声声,俯冲而来。   朝她耳畔重重捶下。   似是深渊中狰狞的猛兽,苏醒过来。   轰隆——   黑夜中,乐嫣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下了,许多过往梦境一个接着一个,竟是又梦到了她回京待嫁的下午。   太后赐香池给她洗浴……   重叠帘幔遮掩之后,香池雾气缭绕,满室云境天宫,暮云千重。   织锦罗裙七零八落散在玉池边。   香池间乳白氤氲,那人的手掌很宽大,指腹一层层薄茧,刮过她的面颊。   那人逆着光,瞧不清面孔,只觉身高庞大,满目凶光,浑身都是使劲儿。   石板上遍处粉色海棠,正该是娇艳时候,却被踩踏,鲜红花汁流出来,渗透入青石板缝隙里,泯灭进昏暗中。   消弭无声。   她只依稀记得……那人幽深的双眸,滚烫的气息。   她只记得……自己愧对卢恒……   乐嫣唇畔苍白,连肩头都随着那道雷声颤栗起来,   砰嗵——   随着雷声,乐嫣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竟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雷雨中隐隐有马蹄声。   闷厚的响声,似乎踏破雨水而来。   乐嫣第一反应是卢恒回来了。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没有叫醒身边睡得深沉的守意只自己仓促跑下楼。   她想,这般雷雨天,他是怕自己发火,才连夜赶回来么……   失望也来的这般快,她推开房门,穿过楼梯拐角,却不想自己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道身影似是刚从滂沱大雨中走进来,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瞧的不分明,只显气质肃沉冷冽。窗外忽的一道电闪,闪光于他身影上勾勒出一道轮廓分明的线。   他的腿修长紧实,慢慢走进,那是一张隐匿于黑暗中,却仍能瞧出立挺深邃的面孔。   那人似有所决,抬起眼帘,如刀锋寒冽的眸地朝楼梯转角处射去,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暗中的身影。   只见黄木阶梯转角处,一只素白细手执着烛台,尖尖下颌低垂着,双睫微垂乌发半遮面容。   那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软罗轻纱衣罩体,烛光映上碧罗裙上,只显得素腰不盈一握。   身段柔软纤细,似一枝易折的柳条儿。   殷瞻眼眸冷肃下来,脱去湿衣的指节顿住。   二人间四目相对,罕见的凝固一瞬,便见那娘子一副失落模样,捉着曳地的裙摆,踩着木梯咚咚咚的返身跑回楼上。   那像是软肉踩着地板的声音。   他睽睽眼光落过去,只见发皱的花裙下,竟露出一只玲珑剔透,肉绵绵的足。   白玉一般,白的晃人眼。 第8章 贪图   这夜的惊雷反反复复,大雨混着山寺中咸腥潮湿的气息。   雨水汇聚成一条跳水路,从屋檐瓦片缝隙间滚落而下,落在生出青苔的石板地上。   雨夜,本该是入睡的时辰,朱子却耽搁不得。   侯爷的蓑衣一番折腾已经不能用了,他满寺庙中去寻蓑衣,却只能寻到一张破败不堪的蓑衣。朱子也不敢耽搁,抱着蓑衣匆促赶回卢恒落脚暂歇的客房外。   他还没出声,便听内室中隐隐传来女子细柔的声音。   朱子看了另一位一直守在廊外的随从一眼,压低声儿问道:“郑娘子?”   另一个随从眼也不抬,“除了郑娘子,还能有哪个?”   “二爷方才不是还说要去接夫人的?如今这是又改了主意,不去了不成?”   卢府侍从斜着眼睛:“等着二爷发话再说。”   眼瞧这夜侯爷出门无望,朱子心中升起了一丝着急。   他倒不是着急旁的,自己这般丢下少夫人往二爷处献殷勤,若是迟迟不带二爷回去,到时候少夫人那边如何交差?   只怕是得罪了二少夫人!   他机灵的很,他是二少夫人的家奴,若是二少夫人有个好歹,他们这等家奴下场只怕不好。   不说旁人,便是珍嬷嬷那处,他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他是想靠着卢恒,却总归还知晓自己如今主子是谁,因此自然对那什么郑姑娘没好气。   朱子正打算闯进去,里头又传出了音儿。   一鼎香炉气吞云雾,升起阵阵浅香。   郑玉珠倒是运道好,山路崩塌时她前脚才上了寺庙,倒是堪堪躲过了那场天灾,后见身后危险,更顾不得什么便带着女婢随从们一路上了香山寺中暂住。   寺中有客房,环境也合适。   后卢恒着急过来寻她,她见卢恒浑身湿透,便借用香山寺后厨煮了些汤,才一煮好便急急忙忙端着来卢恒房里。   怎知自己这一番苦心,他不仅不领,却还一副要冒雨外出的模样。   郑玉珠连汤水也顾不得,几步上前拦住他。   “外边这般大的雨水,阿恒你如何还想去哪里?”   卢恒眉心蹙起,“等了几个时辰了,也不见雨停,我着实放心不下。”   郑玉珠眼皮微颤,她佯装失笑般揶揄,“你忧心阿嫂,可总不能不顾忌自己身子。”   郑玉珠缓缓将身后侍女手中漆黑的汤药端过来递给卢恒:“阿兄不想叫姑母担忧一直瞒着没说,可你身上伤还没痊愈却是事实,如何能这般折腾?早知晓你冒雨来寻我,我如何也不会叫你来。如今……一场雨罢了,什么要人命的大事非得闹着雨淌过去不成?”   郑玉珠鲜少说如此刻薄的话,这回却也是事出有因。   卢恒在循州府为巡官期间,为查虞楚之地税课,流民一事,遇到多方势力阻止,甚至还被暗刺受伤。好在卢恒瞧着清瘦儒雅,其祖上却也是行伍出身,卢恒自幼拳脚功夫与课业同重,一日不敢落下。   亦是有了这一重,当时反应的及时,加之有扈从赶来相助才险险躲避致命一击,只在腰腹不慎落了一处伤。   伤算不得重,可逢夏日闷热,又是一路颠簸不得修养,是以至今也一直未曾痊愈。   卢恒回程一路,甚至连马也骑不得,都是由着郑玉珠亲自照料。   郑玉珠则是因自幼体弱多病而颇通药理,一路替卢恒换药洗衣,日日不曾耽搁,只是再好的郎中,也经不住他如此不爱护自己的身子。   “先别说这些了,如今什么都寻不到,好在我随身还带了党参,这汤固元回血,你快些趁热喝了。”   卢恒瞧着汤药,到底是没忍拒绝,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来不及说什么又听郑玉珠叹息:“……怪我,本来无事偏偏想要来上什么香,耽搁了时辰,才惹得你难做……”   卢恒本来还有些愁闷,听她这般一说自是不喜,蹙额道:“此事你能有何错?”   只是他瞧着外边的雷雨,竟是一副去意已决:“只是她素来胆子小。”   .   郑玉珠听他这话,刹那间只觉心中一凉,转而有无穷无尽的恨意升起。   想她也曾是十几载金尊玉贵的郑家娘子,她出生时郑家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据传她生下来那日虚室生白,满室彩光。也因这一层,全家都对她寄予厚望,便是连自己几个兄弟都不如自己这般得父亲的宠爱。   可后来呢?   几年间什么都变了,她从世人追捧的高门娘子,到一次次委曲求全,退让婚事。   再到如今……俨然已是丧家之女……   她冒着千夫所指,抛去世家傲骨,便这般随他回到永川,又从永川这般一路追随……她受尽多少闲言碎语。   时常三更夜半,郑玉珠忆起这些年自己的遭遇,也泪湿衣裳。   她恍惚想起派婢女打探来的那些消息。   满永川府的人都知晓,知晓二爷与二少夫人是少年夫妻,成婚以来最恩爱不过。都道二爷同二少夫人不容外人插足,感情羡煞旁人。   郑玉珠起先不信,一点都不信。   甚至每每听到这等言语,她都忍不住想要放肆笑上一场。   她的表兄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么。   卢恒他温和、博爱,那是他自小的教养使然。   他对所有人都如此。   与乐嫣恩爱有加?那不过是卢恒在人前给妻子应有的尊重罢了——   乐嫣她甚至都不知晓,自己以为恩爱的丈夫其实并不爱她,只是为了仕途娶的她。   可自贵主走后,那些人脉又能用几时?本就不是皇室血脉,外姓孤女罢了,如今往昔再多的荣光,也不过是树倒猢狲散。   乐嫣她失去了依仗,没了利用价值,卢恒还会对她一如往昔么?   卢恒从一出生开始身上就有许多担子,没什么比他光复门楣更重要。   哪里有心思谈情说爱?卢恒哪会什么谈情说爱?!   甚至在这一日前,郑玉珠都是不信的。   可这日,二人私下再无旁人,卢恒为何还如此紧张她?   郑玉珠恍惚间心慌不已。   在一片寂静中,她看着已经转身离去的卢恒,一张脸又青又白。   果真不能相信男人。   有哪个男人是不贪图美色的?   是了,好在她看透的早……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任其继续下去了。   她要的,可从来不是一句表哥表妹。   她喜欢卢恒,从小便喜欢。   总有个先来后到的理儿,凭什么叫自己让呢?如今自己可不是抢呐,只不过是拿自己该拿的罢了……   卢恒若真是个有良心的,就该知晓,如何弥补自己这些年受的屈辱才是。   郑玉珠忽地露出浅浅讥笑来,她木然朝前追了几步,急速的喘息后立即屏息,脚步一软,霎时便如同一片被撕碎的绫罗,晕倒在地。   ……   翌日,天光大亮。   春澜端着温水上来,推开门便瞧见乐嫣坐在铜镜前,满眼疲惫的模样。她忍不住便问:“娘子昨夜没歇息好?”   一问出这话,春澜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吞回去,只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明知昨夜的事儿惹得娘子心头不快,她还偏偏要提醒出来?   乐嫣由着春澜给她梳发换衣,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昨儿个雷雨,才睡下转身又被惊醒,哪里能睡得着?”   春澜伺候她这么些年,将一个小娘子从垂髫之年一点点伺候长大,又是跟着乐嫣出嫁的,听了更觉心酸。   想来也是怪自己昨夜睡得深沉——昨夜外边儿又是落雨又是惊雷,更据说是连夜来了一起子五大三粗的男人过夜,而二爷却是不见回来,娘子哪能有心思睡得着?   自己家本该轻怜疼惜的姑娘,怎得嫁给了卢恒,反倒出了这等子委屈?   饶是素来善气迎人的春澜,此次都觉得二爷做的过分了。   可心里纵使恨不得唾上几句,春澜只能替他解释:“昨儿个一夜好大的雨,方才我去瞧外边儿全是泥水,驿站后边那马厩,都被淹到大腿了!路都被淹没了……别说二爷他们赶不回来,我们这几日只怕都走不掉……”   乐嫣微睁眼眸,只幽幽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巴掌大的铜镜,朦朦胧胧中映照着一朱唇玉面,色盛牡丹的女子。如丝绸般浓密的乌发垂落香肩玉颈上,在婢女巧手之下挽作随云髻,再戴上一对红珊瑚耳坠。   她听窗外一夜未停歇的雷雨,哑声问,“朱子呢?”   春澜动作微顿,“昨儿送娘子来此处安置好后,他又骑马往回寻二爷去了,我还劝了他两句也不见他听进去,如今这路哪里还能回来?倒是阿六是个老实的,听说马房被淹了,怕耽误了娘子行程,天没亮就帮着楼下的小二通水去了……”   守意正巧从楼下提着满当当的食盒上来,一听也是骂:“叫我说朱子这两年早就心野了,成日往二爷面前凑。二爷身边跟了七八个府卫,难不成寻不到人?难不成忘了回来的路?要他掂着脸赶着凑去?只怕是连主子是谁都快不知晓了!”   春澜叹气道:“珍娘早就说过这事儿,有些奴才既是靠着娘子养着,还如此吃里扒外,早该发卖了去!”   乐嫣听罢,眼神晦暗难辨。   也是这两年,许多事儿才渐渐浮出水面。   才两年不到,母亲给她留下的那些个侍卫奴才,一个两个只怕都生了二心,想着投奔更光明的前程,觉得跟着她这个深宅妇人埋没了他们。   既如此,这回回到京城,她便也随他们所愿,好好收拾一番。   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她也不愿继续养着一群吃里扒外的闲人—— 第9章 又遇   乐嫣迈下廊檐,迎着石板路小心翼翼走了十几米,果真触目所及满地狼藉,泥水,积坑,甚至还见到一处不知何处刮来的草棚顶,缺了一块角,零七八碎躺在地上。   马房地势比旁处低几寸,排水渠又被淤泥堵死,一夜风雨摧残便被水淹了底儿,甚至连棚顶也被风卷飞了去。   乐嫣去到时,阿六提着桶一趟趟朝着身侧沟渠倒水。   他见娘子赶来,连忙丢开桶,将自己卷起的裤角往下抖了抖。   “娘子……您、您怎么来了……”   他为乐嫣赶了两年马车,倒是随了守意春澜她们一般称呼,而不是称呼她少夫人。   阿六年岁并不大,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双眸倒是有神。他生来是淮阳侯府的家奴,从小什么粗活都没少干,六七岁就跟马厩的下人们学着整理马厩,伺候马。后来大了便帮着府上赶赶马车,虽年纪轻轻,却俨然是一副赶车老手。   以往少夫人出门行走,都是他帮忙赶车。   以往每回出去少夫人都带着帷幔,身边婢女们一层一层,阿六每每低着头,从不敢抬眸瞧过这位少夫人一回。   今日他见少夫人一身素容的过来,顿时更不敢抬头了,只盯着乌漆漆的地面。   乐嫣收拢着被风吹的鼓起的袖口,她四处环顾一圈,见阿六一副着慌模样,她连忙抿唇笑道:“听春澜说路也不通,想来问问你,我们就见何时才能走……”   这处鬼地方,她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是以雨一停,她就跑来问,若是现在能走,她立马什么都不收拾就走了。   阿六早早打听了一番,一听娘子问便回道:“这段时日密州各处雨水都下的大,昨夜又是连夜暴雨,出这两里路,山头冲下去一大截,泥石将几个山路都填平了。只怕还要等几日,等道路清出来才能上路……”   乐嫣打开车门,原以为铺在马车内的褥子这一回是湿的彻底,结果倒是见车内的东西都被好生安置在了一旁,连那些软毯和翠幔都被收拢下来拿着竹帘盖住了。   她微微有些惊讶,扭头去瞧阿六:“这些都是你收拢起来的?”   阿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不会说什么话,只笨手笨脚道:“好在来得及时,应当没湿着水的。”   乐嫣心中震撼,她以往也不熟悉这位马夫,瞧他面相一直以为是个粗人,却不想阿六如此心细如发。   见他满身狼狈模样,乐嫣于心不忍,便叫他先无须管这些,自己不着急出发。   谁知阿六竟是打定主意,他挠挠头:“我一介粗人,一天不干活便浑身不得劲儿。”   乐嫣还想再劝,一阵狂风席卷着刮来,她顿时站立难稳,裙摆衣袖都呼啦啦往里头灌着风。   阿六方才可是亲眼见风将马厩房百来斤的茅顶儿给掀了去,茅顶尚且如此,娘子这副单薄的身子骨,焉能有茅顶重?   “这处是风口,妖风大的咧!娘子别管我,先回去歇着!”   乐嫣才梳齐整的随云髻更是叫那些风刮得四处乱飞,她见着实扛不住,也不好再给人添乱,急忙往回走。   却不想这一时一个模样的鬼天儿,毫无预兆,乐嫣前脚才出马棚,后脚狂风卷着雨水哗啦啦而至。   乐嫣只觉身子一凉,再一低头裙摆就变了颜色,狂风裹挟她的衣裙,将她恨不能刮去天上。   她虚活十几载,还是头一回体会过踩踏风云之端,几步间被风吹得踉踉跄跄,如何也稳不住身形,险些一头栽去了泥水里。   雨水哗啦啦落下,朦胧了她的视线,只听身后脚步声,她回头瞥见后面走来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见那人也是一身黑,她便以为是阿六来接她的,连忙蹒跚钻去那把伞下。   风雨来的太快,太急,乐嫣只觉得眼睫上都落满了雨水,睁也睁不开。她纵使控着自己的身子,一个瘦弱的娘子如何抵得住这般的狂风。   两步间几乎是扑跌进了阿六的怀里。   一脸埋入男子坚硬的胸膛,乐嫣心中羞愧欲死,想挣脱开来却难稳得住身形。   好在阿六那双铁钳一般的大掌钳着她手臂,她才慢慢站稳脚。   乐嫣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阿六虽生的高大,却也不是这般高……   她挨得近了,那身影高大奇伟,竟替她遮挡下了所有迎面席卷来的风雨。   铁钳一般的胳膊,宽阔强健的她几乎能听见砰砰跳动声的胸膛……   耳畔风声呼啸,大雨如注,乐嫣的心却提起来,她一惊急忙抬眸看个究竟,陷入她眼帘的,可不正是昨夜那男子??   两次匆匆一见,他都遮遮掩掩,没叫自己瞧得清楚。这回,她却瞧清了那张面罩下的容貌。   那是一张极为深邃冷俊的面孔。   鬓如浸墨,眉似凌锋,端的是一副叫人过目不忘的金相玉质。   这般近的距离,她总能观察的仔细。见他眸色灰绿……那般的瞳色,倒是叫她不由瞳孔一缩,只觉得似曾相识。   甚至有些身份呼之欲出。   可仔细一想,这般瞳色的人着实不罕见。   前朝末年,胡人兵戈扰攘,几乎打下了半边中原,后来国土收复之下,总有许多两族血脉相连。   甚至本朝也有许多外族官员在朝为官做宰。   乐嫣安静的想,难怪这人生的这般的巍峨,不同于时下以洁白清瘦为风尚的男子。他逼面而来的肃正巍然,甚至叫她不敢对视上他的眸光。   她眼睫微颤,便垂下眼。   “公子捎我一程……”   她低垂着头却能察觉那人神色难以捉摸,他似是不愉自己这般不请自来。   只是那伞面迟疑几瞬,却终朝她倾覆而来。   男子虽愿施舍她半张伞面,却并不同她说话,更不愿将就她,只在她停稳脚步后便面带漠然,头也不回的大步淌着风雨。   他的步伐沉稳,阔大,每迈开一步,几乎都要叫她小跑几步才能追上。   “等等,等等……”   她嗓音着急,而又难掩本音,柔腻地茸茸地,从身后一声一声传来。   乐嫣步伐完全跟不上,落后就要挨雨,只能一路小跑紧紧跟着,她生平十七年只怕还没这般仓促着急过。   一段不长的路程,却叫她跑的气喘吁吁,险些连泪水都要呛出来。   她却也注意到身前男人脚步渐渐缓下。   这男子虽严肃了些,却是个心善的。   乐嫣心道。   只是她这念头很快就显得单纯可笑。   直到她随着他的步伐重新回到那片青墙绿瓦之下,四周缓缓岑静下来,隔着屋檐瓦片,风雨都离得远了。   乐嫣甫一站稳,连忙松开手中那紧攥了一路的衣袖。   “多谢……多谢公子襄助。”   女郎一身香妃轻纱绣着折枝堆花的花裙,湿漉漉贴合在腰身上,屈膝时,腰肢细而柔软,像是没生骨头。   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殷瞻甚至没听清她说什么,只觉含糊应了一声。   他状似不经意抬眸,看向那张眉眼。   鸦黑披散,樱唇半摄,水痕透过花萼裙勾勒出秾纤合度的腰身,曲线玲珑。那娇艳欲滴的眉眼偷偷抬头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去。   这种小动作,竟与记忆中某些片段重叠。   殷瞻略微眯了眯眼,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她?   在何处见过?   他垂眸沉沉看了她片刻,许是那娘子方才走的仓促,如今耳鬓几缕发丝垂下,胸脯起伏不定,连白嫩嫩的脸颊都浮出几分粉红。   他似乎都能听到那秀气琼鼻里发出咻咻的喘息声。   像一只才逃脱狼口的惊慌小兽。   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看的他心浮气躁。   这雨天,当真是闷热的紧…… 第10章 莫哭   许是淋了雨水,身前娘子鼻尖通红,捂着鼻子蹙着眉,偏偏半日也没听她打出喷嚏来。反倒是叫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踏来。   殷瞻侧首过去,到是叫站在他身前的乐嫣瞧见,后厦间竟有好几名男子龙腾虎步踏来这处廊檐下。   这般才叫乐嫣惊觉二人举止太过密切,自己几乎是整个身子都藏在他的身影里,而且还是这般浑身湿漉。   乐嫣面上一阵赧红,连忙从男人的身影里小步挪出来。   殷瞻身躯高挺又是一身深色宽袍,往那儿一立如同一堵墙般,方才是连乐嫣一丝衣裙都露不出来,遮盖的严严实实。   只是她这般仓促的退开来,又是这番面色通红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如何看如何都觉得诧异,惊骇。   一个浑身湿漉的娘子——从主上怀里钻出来???   一行人眼光忍不住跟着乐嫣撇过来,凝上她受惊后抬起的双眸。光是一双眼眸,便明净剔透,媚惑丛生,更遑论那面庞身段。   常年住在军营中的将领,一时间见到如此模样的女子,都难免有些昏乱愣神。   心道怪不得,怪不得连主上也……   不,不对!   主上什么国色天香没见过?   怎么会是个见色起意之徒?   乐嫣面皮薄的紧,光天化日之下湿身被一群人瞧着,她连忙以袖掩面,自己湿透的身子重新往男人身后藏了藏。   两人的身影,贴的那般的近。   一时间,众人更是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乐嫣只觉得头上顶着一把悬刀,将落未落,却见身前男子微微扬手,乐嫣便撇见那群不男子们一个两个转过身去,只留自己一排黝黑的后脑勺。   “这几日风雨大,姑娘若是无事便不要出房门。”   头顶传来一句冷肃而又深沉的嗓音,这还是乐嫣头一次听到他说话。   他的声音,原是这般的稳重。   乐嫣又觉有些好笑,这男子竟唤她姑娘?   他连未出阁的娘子与已婚妇人都辨不出么……   “多谢公子提醒。”无管她心中如何,乐嫣仍是朝他扬唇道谢,便捉裙朝着另一侧跑去。   她跑的有几分快了,垂落的长发像是一匹绸缎,在腰臀间摇曳奔舞。   檐角雨珠飞洒,自层层叠叠灰瓦落下,甬道上地板缝隙里积满了雨水。   殷瞻眸光缓缓收回,倏忽之间瞧见水坑里孤零零落着一颗鲜红剔透的玉珠。   他多看两眼,才认出那是一颗红珊瑚。   这分明是方才那个女子佩戴的耳坠,如何掉了?   他心生不悦,只觉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偶遇,十有八九就是是那娘子刻意为之的事——包括这只耳坠。   他并不会理会此事,可手却比心思快了一步,俯身便将那孤零零的红珊瑚捡了起来。   “主上?”   皇帝这日接二连□□常的举动,叫几个随从都忍不住纷纷凑上前来,想要替皇帝查看。   许是人太多,一个个眼巴巴看着,皇帝不好再细看,索性将手中那枚耳坠扔去给一旁的都统。   他神色难以捉摸,一双眸深幽的似一滩浓墨。“拿去,还给方才那娘子。”   ……   乐嫣带着满身湿气回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通,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守意呼声。   “都说了今日走不掉,您还就偏偏不信跑下去瞧,这下好了,全身都湿了!娘子赶紧换下衣裳洗个澡,当心着凉。”   守意说着就与春澜二人去楼下抬热水上来伺候乐嫣沐浴。   乐嫣连忙将湿透的衣裙脱了,等水放好了跑去浴桶里泡着,交叠着双臂撑着浴桶边,浸在温水中阖眸不语。   守意上前将温水缓缓淋去她的香肩之上。   那身雪白肌肤似上等的羊脂白玉,水气氤氲而上,透出几分晶莹剔透的光晕。往日妩媚惑人的眉眼如今紧紧闭着,只留一双卷翘睫羽轻轻颤抖。   乐嫣沐浴完,守意去收拾乐嫣脏了的衣裳,见乐嫣今日头一回穿的织云锦裙摆上染了许多黄泥。那可是织云锦,赤红为底,凤穿牡丹黄金纹的纹路,一条襦裙就足足花了一匹的布,十几个绣娘小半月功夫才做成的,可不是叫这鬼天气糟蹋了!   守意自然是将一切归拢到二爷头上来,暗暗切齿,忽地听乐嫣问她:“楼下那群男子都是昨儿个半夜来的?多少个人?”   “娘子是说昨夜夜半来投宿的那群男子?只怕有十来个罢。”   “我今早下去取早膳时,听了一耳朵,说是他们天没亮就急着赶出门,结果走了没一里路,被雨淋湿了别说,险些叫土给埋了。您别瞧着他们人模人样,英武不凡,昨夜只怕是一个个落汤鸡的模样……”   守意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一想到可不是将自家娘子也笑了进去?   乐嫣倒是无暇顾及她的话,听了起了深思神色来。   只因她瞥见那群男子中连一个最不显眼的护卫都是肩绣猛兽纹。   那兽纹样式,若是她没看错,只怕是都尉之职。   当朝立国一来便是行府兵制,一旦有战事,朝廷会下发符契,地方府与折冲府一同验证,通过后征发府兵。至于是哪处折冲府的都尉,如今府兵盛行,光是折冲府都有数百府,只凭一个肩绣她也无法断定。   什么人,才会以都尉为随从?   又怎会出现在这等地方?   乐嫣正想的出神,忽听外边敲门声。   似一块沉重的铁,每一次瞧着门框上,都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这声儿绝不是方才下楼倒水的春澜。   吓得内室里的主仆二人一个激灵。   守意连忙朝外压粗声吼了句:“谁呀!”   一阵粗狂男声:“可是你家姑娘落下的耳坠?我家主子让我送还给姑娘。”   守意莫名其妙,朝乐嫣耳边一看,果真瞧见今早自己给她戴的耳坠如今竟只剩一边还坠在耳上。   乐嫣也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耳坠,“你去谢过人家,拿进来吧。”   守意当即走出去将耳坠拿回来送回乐嫣手里。   乐嫣瞧着小小一颗落在她莹白手心的耳坠,镂空金胚为底,琉璃细珠串的红珊瑚耳坠。   上面还带着雨水。   她瞧着坠子许久,耳坠原是二人新婚时卢恒送的,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银两,却胜在模样精巧得她欢喜。   便时常戴着了。   如今失而复得,她却没什么欢喜。   乐嫣只将坠子交给守意收下去。   守意不知乐嫣心事,收下耳坠又将方才那人来送耳坠一事说给乐嫣听,“您是没瞧见,就门外隔壁房的那个护卫,黑黑壮壮的那个……好生奇怪……”   乐嫣问她怎么个奇怪法,守意道:“他呀,不敢看人,只敢拿眼角瞧着地面。问他两句话,他也是嗡嗡嗡的哼,我都没听着。”   乐嫣听了这话,止不住笑了起来:“那群人是当兵的,常年军营里待着,从没与娘子说过话,这才不好意思。”   守意诧异,便忍不住嗤笑:“没与娘子说过话就连人也不敢瞧?这也太好笑了吧……”   乐嫣素来对下人温和的脾性,而今听了却道:“这等男子都是保境息民之人,你日后可不准再笑了。若是没有他们,你也知晓前朝的那些畜生,引得胡人南下造了多少罪孽,别说男人,最惨的该是女人与孩子了……没有他们,哪能有我们这般安生的日子过着?”   她说完更觉得心中羞愧,想着昨夜知晓有那么些男子也来了这处客栈还暗自害怕,唯恐是什么歹人。   如今他甚至还差遣人将自己丢落的首饰送了回来。   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乐嫣心中亏欠,欲唤守意去送上谢礼:“我方才跟的紧踩了那人靴子几脚,你去我们带的行礼里寻一寻,瞧瞧有没有干净的衣裳靴子。”   乐嫣记得昨夜自己瞧见的,那男子可是将自己衣裳脱下来拧干,又接着穿上去。   她想想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这是该多么艰苦,才能忍受穿湿衣裳?   湿了没衣裳换,若是着凉便不好了。   守意应了一声,转身走到门口,又听她家娘子喊住她。   “算了算了。”   “衣裳这等的,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娘子倒是不好乱送,你自己去捡些吃食送去吧。”   守意只能瞧着自家娘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闹不明白却也不想那些。   只是乐嫣未曾想到,她担忧男子淋了雨水着凉可谓是好笑,男子这辈子还没生过病,生龙活虎的模样何须她担忧?   反倒是自己晚上先一步发起热来。   乐嫣最初只觉额角昏沉,晌午后更是连眼皮都难睁开。   窗外透了点儿光入内室来,洒在乐嫣面庞之上,给她苍白面上投下一层薄薄血色。   春澜在一旁与她说着话,无非是那等入京后的事儿。   最初乐嫣还能应上两句,没多久后便再强撑不住,只能瞧见春澜双唇张合,却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微微闭眼,往榻上轻轻靠上去。   那种浑身乏力,头重脚轻的无力之感,极快的蔓延,加重。   春澜反应倒是快,跑上去扶住她软绵无力的双肩,以手背轻上前贴着乐嫣的前额,这一摸顿时也察觉出不对劲。   风寒可是大事,多少身强体壮的人都是被一场风寒折腾走的。   她面色难看,去使唤守意:“你快些去楼下大堂问问店主,哪里有郎中?赶紧寻个郎中来……”   守意一听,不敢耽搁,跑下楼四处去问了一趟。   不过这里又不是驿站,只是处荒凉客栈罢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儿能有什么郎中?   守意无功而返,回去推开门却是眼皮一跳。   这才片刻功夫,娘子已是闭着眼眸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便是她开门那般大的声儿,也不见乐嫣醒来。   春澜眉眼沉沉,手中捏着一根银针,瞧着像是要给乐嫣扎些血洞出来。   守意连忙上前拦着她:“你这是做什么?趁我不在想伤害娘子不成?”   春澜没有抬头,面色罕见的冷冽一片,倒是叫她那张清雅的脸衬托出几分神秘莫测来,她气道:“你莫不是我还能害娘子不成?都说这寒分伤寒和热寒,也不是到底是哪种?若是热寒,往耳朵上扎两针叫那热血流出来就好……倒是你,叫你去想法子寻个郎中来,怎的这都寻不到?”   守意也是听过这土方子,顿时也不好再阻止,听着春澜问自己不由面露难色,“店主说这附近荒凉根本没有医馆,也不知能不能寻到……我叫阿六去寻了,他骑马比我快得多。我们本来人手就少,珍娘特意吩咐过我,无论出什么事都要我时刻守在娘子身边,绝对不能离身……”   “阿六一个怎么够?你也赶紧去楼下花些银钱使唤那几个小二也出去寻!再打些温水来,哎呦我看你这个样子笨手笨脚的,还是得我亲自去跑一趟!”   ……   人恐怕就是这般,越是脆弱的时候,越是多愁善感。   榻中女郎眼皮颤抖不停。   半梦半醒间,她听着两个婢子在自己床塌边商量对策,商量着商量着,似乎是要吵起来。   不知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头晕脑胀,她身上热腾腾的,睁不开眼睛。   浑身粘腻的潮湿,不疼,只是说不上来的气闷与难受。   那些痛苦,欢喜,过往的喜怒哀乐一遍遍,走马观花般的重新出现。   只叫她都快呼吸不过来。   乐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日里。   那日,天寒地冻,大雪如絮——   乐嫣前往寺中为母亲祈福,忽地心生玩意支走侍从,却在下山时踩踏积雪不甚摔了一跤。   她寻不到人,只觉得脚腕疼得厉害,红肿的脚踝高高鼓起。那时的她还个无忧无虑,每日只知晓操心头饰与衣裳不好看,让自己不够漂亮的小姑娘。见到自己腿那般丑陋模样,只吓得要死,一心以为是自己要死了。   她忍不住呜咽起来。   哭着喊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来。   也是这奶猫似的声儿,引来了路过的卢恒。   彼时的卢恒穿着一身青莲色的袍衫,同色大氅,脸被寒风侵染的霜白一片。   却是身姿直挺,眸光明亮。   乐嫣那时应当还不满十五岁。   面容皙白俊美的少年郎君上前温柔的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声音清润的像是小溪中流淌的水流,轻轻淌过河湾,叫她耳畔都跟着酥麻麻的。   他唤她小妹。   “小妹,你莫哭。”   “你来我背上,我背你下山。” 第11章 喂水   乐嫣总能清楚的记得,那一日的点点滴滴。   她呜咽着,忍着疼爬上他的后背。   身前男子生的清瘦,却十分有力。乐嫣最初怕自己太重压着他了,总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只敢轻吞慢吐,唯恐叫他累了。   卢恒身上总有一种能叫人心安的气骨,乐嫣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是个好人。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又冷又困,眼皮沉重,就这般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才惊觉自己的眼泪鼻涕都落到了他肩头衣衫上。将那绣着青竹的肩袖染上一片深色。   乐嫣一下子羞赧起来,浑身都通红,她咋咋呼呼想要先发制人:“这可不是我的……”   她慌里慌张指了指天上,被冻得鼻尖通红,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诺,瞧见了没?是天上下下来的雪化掉了。”   卢恒仍是那副温润的模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天上看了看,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唔,原来如此,原来是我误会姑娘了。”   ……   四周闷热、潮湿。   紫粉软烟罗的襦裙睡衣染上香汗,紧紧贴在那节玉颈上。   乐嫣难受的连手指头都抬不起。   心闷,头疼……   还有许多前仆后继如同潮水的情绪,几乎要压垮了她.   “水、水……”   她只觉得口中干涩,唤着女婢,却怎么也喊不来人。   乐嫣眼皮沉重,挪着身子爬起来,想自己寻水些喝,却不想手肘无力。   一声闷响,竟是从床榻上翻了下去。   乐嫣果真是烧的糊涂了,她耳朵都仿佛听不见,仿佛隔着水雾一般。她像是陷入一个逃不出来的痛苦的噩梦……   隐约听见有人的哭声,来人扯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想将自己往床榻上扶起来。   可她再是清瘦,也是一个成年女子。   “娘子!娘子你别吓我……我这就去给你找人!你等等我!”   乐嫣只觉得越来越难受,甚至想着,便趴在地上歇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地上多凉快呐……   她屈着膝跪坐在脚踏边,撑着冰凉的床畔,慢慢以滚烫的脸颊贴上去。   守意眼眶通红的跑出去喊人,犹如无头苍蝇一般。   “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子。”   “呜呜呜……我家娘子她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   外间不知是什么时辰,天色都暗沉了下来。   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下的昼夜不断。   室内没燃火烛,静悄悄的,闷沉沉的。   潮湿同闷热织成一片——   殷瞻踏入内室时,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身影。罗幔下娘子玲珑瘦弱的身影。   她似乎不舒服极了,裙摆凌乱斜倚榻边,秀眸微阖,睫羽上带着湿润。隐约能听见她呢喃哽咽着什么,像是沉浸在梦里没能清醒一般。   她的肌肤很白,在这等昏暗的内室中,也是触目惊心的白。甚至能瞧见额角上青紫脉络,和那颈窝间透出的粉。   乐嫣昏昏噩噩的,只觉得臂上一凉,肘处覆来一双宽大的掌。   硬邦邦的,总叫人不舒服。   那越收越紧的指骨,叫她手肘发疼。   她动了动,动手想挣脱开那道桎梏。   明明都病的如此厉害的人,被人锢着腕子,竟还知挣了挣。   “别动。”那句喑哑的嗓音响在她耳畔。   那人仿佛都没有用力,环过她的腰肢,穿过她膝下,犹如抱着一个娃娃般将她凌空抱起,从地上抱回了床上。   明知不该在此继续逗留。   奈何见那张唇上略干,似乎呢喃着要喝水——殷瞻鬼使神差端来茶水,不动神色将茶水递去那娘子手上。可想而知,那双绵软无力的手的主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能托举的起什么物件?   茶碗才被交给乐嫣手里,烧的双腮酡的娘子软绵的手指一松,瞬间碗身便倾倒一半。   他只得抬手端扶住那倾洒的碗口,继而自然接过,将水端去那失了光泽的唇瓣前,粗糙指节捏着那尖尖的下颌,将那处红唇撬开。   乐嫣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先前她还有些意识,许是知晓是陌生男子靠近,蜷着身子无声抗拒着。   奈何这日真是烧的糊涂了,当茶水润上她干涸的唇上,她只觉得好渴……好渴。   从未这般渴过。   她乖巧又着急的,小口小口吸吮着,将源源不断的水一点点咽下。   有些水珠不听话,沿着唇角流出,落在那皙白的脖颈胸脯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   殷瞻眼神幽深,眉眼一沉,便像是触电一般急急松开了手掌。   手指离开时,粗糙的指节不甚碰到那处吸饱了水的唇。   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那处凸起丰盈唇珠——   温热,软绵的触感。   他却忽见那娘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眸,一双雾蒙蒙的眸子,正一动不动看着他。   杏眸含嗔,红唇轻颤。   他听她问自己:“公子,我好像见过您?”   殷瞻心道,当真是烧的糊涂了。   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见过朕?你是女扮男装上过金銮殿,还是上过战场?   若真是见过朕,只怕是在梦中吧。   梦中……梦中——她梦到朕了么?   殷瞻对上她含着妖冶水光的眸,登时心如擂鼓。   守意以往年岁小,后宅里混迹着除了二爷和前院的几个护卫,还真没见过几个男人了。   也因此她对着眼前这个相貌俊美举止沉稳的男子很容易便起了好感,是以在自己去求助时,见他经过未曾想太多便求到他跟前。   这男子力气果真是如他身量一般,又高又有劲儿。   只不过一个勾手,甚至连呼吸也不曾加重,便将娘子抱回床上。   她本来还想着要如何道谢的,却不想这男人倒是登堂入室,光明正大的很!竟径直寻了水来给她家娘子喂水!   守意虽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出哪儿不对劲来。毕竟也是自己方才说的,娘子喂不进去药……   人家说不定只是帮忙罢了,总不能前脚将人请进来,后脚就将人赶走。   她也还记得先前乐嫣的话,这群都不是坏人。   奈何……奈何……   这男人看娘子的眼神,直叫守意心惊肉跳。   再不懂这等男女间的事,她也并非是眼瞎了——那直勾勾似恶狼般的眼神,这公子能是什么好人!   呸!   她慌忙上前几步抢过乐嫣绵软无力的身子,言语中带着警惕:“公子,您别喂了……”   “我家娘子都说她已经喝饱了!” 第12章 圣上   卢恒一整日亦是休息不好,心事重重。   他听闻郑玉珠醒了,过去时正见她垂着头倚靠在床畔缝着衣裳。   她鬓发微散,眉宇间带出几分愁绪脆弱来。   也不知她是何时醒来的,郑玉珠的针线活极好,明明是一件不知多少人穿过的蓑衣,边角破损,经由她一晚挑灯,连边角破损处都细细包上了素罗缎。   一件蓑衣,都能在她手下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自己那日丢在此处的破旧蓑衣被人如此对待,叫卢恒忍不住啼笑皆非。   郑玉珠幼时其实并不是如今这幅柔顺和气的性子。   幼时的郑玉珠是个跋扈,喜欢争夺旁人目光的姑娘,性子并不和善。   卢恒记得她刚来永川侯府时的模样,郑玉珠比卢锦薇大不了几岁,那时候她常与锦薇掐架起来,每回掐架总闹得满府鸡犬不宁。   饶是卢恒也没想到,几年没见她,郑玉珠改变这般大。   这一路以来,郑玉珠常耍着心眼,卢恒也并未戳破。   他知晓的,她不过是苦难遭的太多,被迫成长起来罢了。   说来,自己本来便亏欠她。   卢恒眸光在她面上掠过几番,才跨步迈入。   他径直坐往床边,倒是未曾避讳。   她这晕厥之症是胎中带来的病症,约莫都是体弱气血亏虚导致的,那些年郑夫人没少替她寻郎中瞧治,只是所有郎中都说此病除了静养别无他法。   后来郑玉珠年岁渐渐大了,自己将身子调养好了许多,这病症才发作少了。   ——只是这次,叫她一时急火攻心,竟又引得旧疾。   “此事交给下人来就好,你才醒来,需要静养。”   郑玉珠静默着将手中最后一针绣完,这才微微低头用齿咬断线头。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早知晓给你补个衣裳就叫你这般不自在,我也不会做了。你放心,给你缝衣的事儿,谁也不晓得,要是问起……你只说是素琴做的便是。”   约莫男子自有的尊严,卢恒微微蹙起眉:“不过是为我缝件衣裳罢了,你是担忧乐氏?她只是有些小气性,心肠是不坏的。”   郑玉珠听了心中含恨,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将手中的蓑衣递给他:“瞧瞧我这绣活儿可是比以往精进不少?”   卢恒仔细打量着蓑衣,眼中柔和下来,慢慢一笑:“正好,一寸不差。”   郑玉珠没再多说什么,“我便知晓,如今纵使是天上下刀子,你也要赶过去。索性我也就不拦着你了,免得到时候我反倒是成了罪人。”   她这番话,卢恒并未反驳,只得颔首:“那我先行一步,等过几日路况好走马车了,再叫那几个护送你下去。”   语罢他状似随意,又加了一句:“你该宽心息心,该好生修养身子。”   郑玉珠像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轻嗯了声。   便起身送他走。   卢恒按着她的肩头,“你身子弱,无须送我,我自己去便可。”   朱子几个护卫早早备好了马等在廊下,卢恒披上蓑衣便带着扈从头也不回的离去。   郑玉珠先前没起来,听到马蹄声,没忍住又爬了起来,她伫立在廊下看着卢恒,直到雨幕中那个身影再看不见,她才慢悠悠回了房。   素琴见她面上一副落寞模样,忍不住劝道:“娘子既然不想侯爷走,便想法子再留留他便是,您就该再说身子不适,倒要看看再侯爷心里,到底是您重要还是……”   郑玉珠听了这话,幽幽瞧素琴一眼,面色却是难看的紧。“当我不知你心里想着什么?自己被乐氏丫鬟打了,如今倒是胆大包天挑唆起我来了。”   素琴一听,吓得双膝发软,“娘子,娘子您这话可是冤枉奴婢了!给奴婢再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欺瞒娘子,奴婢只是心中不忿罢了!那少夫人,凭什么连个她身边的婢子都敢朝着娘子耍威风……真当自己是什么皇亲贵胄不成?您也不是没听夫人说,那位贵主本就是个养女,当年还听说又得罪了太后,若非如此,怎回那些年灰溜溜留在封地连朝廷都不敢回……”   素琴想起那日脸上挨的那一巴掌,只觉得过去了小半月仍隐隐作痛,她暗自切齿,却又忍不住朝郑玉珠解释:“奴婢便再是卑贱也是娘子的贴身婢子,也是郑家的家奴,那贱婢竟是出言辱骂郑家,奴婢也实在是忍不住!不想她如此粗鲁竟直接动手……您就是心肠太软和,那日叫奴婢说您就应该直接捅破到夫人那里,夫人如此疼爱您必然会替您做主的!”   郑玉珠不紧不慢抬眸看素琴一眼,她生有一双灵动妙目,双眉柳叶一般纤细弯折,眸光总是清傲温柔,连声音也是柔弱的:“表哥方才叫我宽心息心,你道这是何意?”   素琴连忙摇摇头,侯爷儒雅,说的话也深奥难懂。   连娘子都听不明白,她哪里能明白?   郑玉珠娴雅一笑,声音却忽地变得尖利起来,“你还不明白?!还不是你这蠢东西,成日与乐氏那边不对付,叫表哥都冤枉了我来!”   素琴常年侍奉在郑玉珠身边,如何还能不明白郑玉珠的为人,听她这话一下子便跪倒在郑玉珠身前,吓得浑身发颤。   “娘子,表少爷为人温和敦厚,想必没有那层意思……”   郑玉珠冷笑一声,修建的尖锐细长的指甲缓缓凑近素琴面颊,眼中带出几分疯狂来:“你懂他还是我懂他?啊?”   “你且给我记着,若是再耽误我的事,看我如何摆弄你——”   又是一夜,廊外雨水渐歇,天空逐渐明朗起来。   这日外边儿终于传来好消息,路通了,雨水也退了。   高彦昭一听手下回来禀报的消息,道是密州总督率兵前来,询问是否护驾入京。   此次已是当今二度南征。   比起上次南征倒是风头猛进,不仅夺回黔南北部,更是将这些年使人防不胜防的前朝余孽势力镇压下去。   奈何本朝本就立朝不久,因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银两流水一般花销。陛下又是亲征,朝廷奏折积压许久,许多事情难免鞭长莫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是以高彦昭一得到消息,不敢耽搁连忙打算去回禀皇帝,容皇帝决断。   他赶上二楼时,远远便见那女子的房门前几个暗卫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也不知说的什么话。   暗卫就该有暗卫的样子,这般还了得?   高彦昭面色一沉,走上前瞪大眼吼了句:“你们几个,做甚么呢!”   几人见是都统来了,一个个连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回禀:“主子爷吩咐去给那娘子请个郎中回来,我们才将人送进去……”   “请郎中?”高彦昭听到此处,顿时心里说不上来的诧异。   当今是什么人?   往年一门心思钻到朝政军务上,一刻时间恨不能掰成两刻花,政务繁忙到连后妃都没时间宠幸。   这回若非雨天耽误,他们只怕连夜已经返回上京了。   依着圣上的秉性,如何会有这等越界的吩咐?   不对,不对……   仔细想来,那女子昨日就跟圣上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想不明白,高彦昭也来不及多想,压着心里的震撼暂且不提,走去长廊尽头的门前垂首叩门。   “进来。”   屋内阴沉沉的,门窗紧阖,只燃着一根微弱的烛火。   高都统推开门入内,便见一个身姿硬挺的男子端坐在交椅上。高鼻深目,肩宽体长,在烛光照耀下,他深邃的双眸泛起淡淡幽绿。   圣上神色从容,沉默听着另几位都统言谈。   与时下小娘子们喜好的面如傅粉的郎君区别甚大,圣上拥有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持重威仪。   他们一群手下先前总怀疑,圣上微服通身威仪只怕惹眼太过,藏不住身份。可这一路急行来,倒是异常顺遂,没人将其与如今还在边城的那位联想起来——   想来可不是?   这世间有几人能想到,万乘之君竟生得这般英俊模样?   高彦昭将信件呈递过去时,那身影才微动了动手臂。   皇帝接过秘信,拆开一目十行,将信件看完,面容仍是沉默着。仿佛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极难有人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来。   今上有着容纳四海的襟怀,行军打仗这些年,手下亲卫从未见这位天子喜怒浮于言表。   “雨水已停,密州大都督赶来护送,圣上何时动身……”   随着高都统话音落下,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   依稀又是隔壁那间房。   事不关己,高都统甚至懒得抬眸,只接着禀报要事,只不过门外喧闹越来越大,余光瞥见那位缓缓动了动身子,朝椅背靠去。   皇帝的眸光仿若不经意间凝向门外。   见此高都统再不能装作没听见,便冷声问窗外:“何人喧闹?”   一灰衣暗卫匆匆上前禀报:“来了个男人。”   “让他去旁处住宿,此处已经满了。”他想也不想便道。   圣上恩德,能容许一娘子同楼而住已是天大的恩赐。   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住进来不成?   若是住进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又该如何?   “可、可是……”门外暗卫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可什么可?”   “好像是隔壁房那娘子的丈夫回来了……” 第13章 迷魂   丈夫?   谁人的丈夫?   暗卫一番禀报,却叫内室众人震惊不已。   但凡是个男子,见过面容姣好娘子的,总是多留一份心。   只是任谁也没猜到,那娘子竟是一位已婚妇人?   那般年轻漂亮的娘子,瞧着也只至多十六七的年岁罢了,如此年纪竟成婚了?   是了,这也不能怪他们分不清……   虽未婚娘子与已婚娘子的发髻服装有不同。   奈何大徵建朝不久,真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过是这几年罢了。许多前朝遗风仍在,加之北地外族侵染,前朝衣冠,北胡鲜卑、柔柔,如何不伦不类的妖服都能翻出来穿戴。   他们一行人本就是常年浸在军中,女子见的少,哪里能通过什么繁琐的发髻簪环分辨已婚同未婚的娘子?   内室气氛罕见的岑静,鸦雀无声。   站在天子下首的高彦昭一抬眸便发现,圣上下颌紧绷,唇线紧抿。   那张百年稳若磐石的脸仿佛……仿佛出现一丝裂缝。   忽地,他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来——   不,不对,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这般想主上?这些年主上早朝晏罢日理万机的,甚至据说连后宫都没立……   高都统连忙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压下,见圣上端起手边凉了的茶盏,正巧底下人刚刚沏来一壶新茶,那是一壶西湖龙井,紫砂壶泡的,只怕是店中为数不多能拿出来招待贵客的。   高都统实则粗中有细,不然也不会不满三十的年岁便官至龙骧卫都统,他连忙将广口茶碗盛满碧绿茶汤,小心给主上端来头茶。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他看错了。   主上从容接过茶汤,面上一如往常,静静凝望着茶汤,水汽氤氲上主上深邃的眉眼。   高都统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瞧着皇帝将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   顿时,高都统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眼又疼又辣。   那…可是开水……   ……   “爷竟还能赶来?我还以为爷是遭被昨儿个那场泥给堵着了,伤心的连哭了两日。”   卢恒一身长袍湿透,也不知在门前立了多久,衣袍袖摆往下哗啦啦低着雨水。   瞧他狼狈不堪的模样,竟叫守意心里舒坦了几分。   卢恒一直不喜守意,听她这般冷嘲热讽,心中火起却也发不得,只绕开她阔步跨入内室。   守意像是防着狼一般,堵在床前不给他踏入。   “让开!”   “您这一身雨水的,还是别凑近咱们娘子身边了。如今娘子身子虚弱的很,才吃了药退烧,叫您寒气沾染了只怕又要不舒坦。”   卢恒人生的清瘦,却是实打实八尺的身高,比起守意高了一大截不止。   守意自以为是的拼命拦着了,恨不得连娘子的脸都不准他瞧见,奈何生的矮挫挫一个,再是垫高了脚,仍是能叫卢恒一抬眼就瞥见床塌上那张红彤彤的脸。   他当即没了心思与守意不对付,一把将她推开。   卢恒斜跨两步上了脚凳,手背朝自己湿漉漉的衣裳上擦了擦,将自己手擦干净了,便贴上乐嫣的前额。   手下触感温热,汗津津的。   印象中的乐嫣,从来都是手指破了皮,都能哭上许久,她受的最重的伤,只怕是二人初相遇时扭伤了脚的那次。   卢恒先前只以为是她生性娇气,三分疼便要说出十分来,可后来渐渐发现,有些人是真忍不得疼。   一点点的疼痛,她总能疼的面颊惨白,浑身流汗。   卢恒唤春澜去再请郎中来。   “多请几个往在她床边守着,我忧心她还会起烧。”   这回连春澜都止不住阴阳怪气笑了一声:“郎中?昨儿娘子烧的那般凶险,我同守意阿六几个忙的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这附近方圆十里都跑遍了,哪儿来的郎中?说来还要多亏隔壁的好心人,昨儿半夜就去给娘子去旁的县请来了郎中!”   若非他急着赶路!若非他偏偏中途丢下娘子!若非他身为人夫不自觉,偏偏要去接那什么外门路的郑家娘子,她家娘子又何苦遇见这等糟心事儿……   如今还来说这等话来了?   守意亦是听的满肚子火气,甚至不想再停留下去,匆匆端了水盆便往楼下跑去。   她只恨自己身为奴婢,不能朝着主子爷动手,否则这盆凉水她都想给倒去他身上!   “呀!”   不想她这般气急一出门却是骤然一惊。   不知何时,隔壁房那位爷竟经过廊间,自己这一盆水险些撞到他身上去。   守意对着卢恒都敢骂骂咧咧,被这爷眼神扫过,却是连道歉的话都吓得不敢说出来。   她顿觉奇怪,昨日还见了他,那男人虽有不礼貌之处,却也是彬彬有礼的……怎得今日就这番自己欠了他几万两一般……   皇帝实则随了有异族血脉的陈太后,眉骨挺拔深邃,瞳色更不像汉人的眸,他穿着一身曲领垂袖深衣,腰上躞蹀带,一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却是威严无双。   他经过长廊时极是凑巧,那扇依着内室的窗正巧被婢女打开通气。   约莫一寸的缝隙,他鹰隼一般的眸光隔着层层幔帐,准确无误的捕捉到那张双眸紧阖的女子面容上。   时隔一整个昼夜,乐嫣喝了药一直沉沉睡去。只是纵使睡着了,她的眉心仍是紧紧蹙着,不得安稳。   那娘子的床边另有一个身影。   一个男子的身影。   男子手中端着碗执着勺,正将勺凑去床边人唇边。   她好像比昨日清醒了些,虽也是闭着眼,却能主动进食了。小口小口将那勺子含去嘴里,又吐出来。   她的丈夫又拿起帕子,一点点擦拭起她的唇。   今上指腹贴着袖边辗过一圈,指节攥的泛白。   他静静看了会便收回眸光不再言语。   一切都只像是一场梦。   短短两日,天子的一个迷魂淫魄的梦。 第14章 苦心   乐嫣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她从床上慢慢坐直身子,侧头看着床畔那道高瘦的身影许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是睡得太久,往日那个娇俏温柔的声儿如今沙哑低沉,说出的话叫乐嫣自己都吓了一跳。   卢恒守着她两日,不眠不休的照顾,这还是她头一回与他开口说话,卢恒并未回答她的话,只转身去桌案上取了粥来,便要喂她。   乐嫣如今浑身疲惫,当初对卢恒的恼怒与失望,如今却是连与他吵都懒得吵,她只虚弱道:“吃不下了,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卢恒似乎没听见,仍坚持要喂她。   “你听不懂人话吗?”乐嫣哑声骂一句,便重新躺回床上紧闭眼睛,任他如何说话她连眼皮都不颤一下。   她的这幅模样,倒是叫卢恒想起二人才成婚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脾气比如今还要坏很多。动辄有些许不如意,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二人新婚时,卢恒便知晓,他的新婚妻子被岳母骄纵太过,说的难听点,便是刁蛮任性。   那时候公主久病无医,她便每每深夜哀愁啼哭,有时候晚上愁的睡不着,第二日便也起不来。   以往没有规矩便算了,成了婚的妇人,这般叫旁人如何看待?是以每回乐嫣一起的晚了,公主府的下人们总对卢恒没有好神色。   只觉得是这位女婿不明事理,哪有住在女方娘家府上,还同床胡闹的晚的?   卢恒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最会察言观色,如何会不明白他们欲言又止,语言讥讽?   他素来规矩,却被人误会成那般的不堪,只叫他满心窘迫与气愤,可这事儿叫自己如何说出来?   他想唤妻子不要赖床,得来的也不过是像今日这般,遭她厌恶瞪来一眼,便又赖回床上。   “我才不要你管。”她总是喜欢这般闭着眼睛说话。   在公主府的那半载,是卢恒最煎熬的半载。   卢恒生性内敛,久居旁人府上的时日,闭口不提自己喜好、厌恶之物。更不想叫自己的喜好被旁人知晓。   乐嫣不是个细腻之人,又怎会知道他的喜好与否?   卢恒尤记得一回,用早膳时乐嫣不肯起床,他着急唤她起来。乐嫣便突发奇想,要他将他不喜欢吃的桃仁酥全吃了,吃的干干净净了她就愿意起床。   卢恒心中厌烦,却只能无奈照做,他就着茶水吞了整整九块糕点后,扭头看她,她却早已呼呼大睡。   许是他吃的太多桃酥,浑身起了红疹,乐嫣晚上扒他衣服见到时,咯咯嘲笑个不停。   她不准自己爬上床,反倒皱着鼻子嫌弃他,“哪儿跑来的红皮怪!离我远一点!”   甚至隔日还将这件他的丑事掀起,一传十十传百,掀的院里内外,连马夫都知晓了去。   那也是他第一次面子丢尽,他气急与乐嫣争吵起来,与她冷战许久。   可乐嫣并不怕他冷战,那时候的她十分会玩乐,每日里多的是自己的乐子。   卢恒从来不是个真正温润的人,他见这般伤不到她,便想法子用言语讥讽她,刺伤她。   她蠢忽忽的,根本不会告状。   他总是几句话就能刺伤她,气哭她,气哭之后,她便也学着他的话来惹他生气。   可是几句话罢了,如何会惹得他真的生气动怒?他甚至心里暗笑她的愚蠢幼稚,人前却佯装被她惹怒,被她刺伤的模样。   久而久之,满府邸的人都知晓她的不懂事来。   连长公主都看出自己女儿太过过分,罚着她与卢恒道歉。   “你既然自己要嫁给他,成为了他的妻子,那么日后就不能欺负丈夫,更不能辱骂丈夫。”长公主这般严厉的说。   那时候的乐嫣,叫她道歉,仿佛是什么天大的委屈。她不懂道歉,更不知道什么是礼貌。   毕竟她活了十五载,从来都只有别人朝她道歉的份。   她天崩地裂的闹腾,可她并不知,她闹得越过,在旁人看来,便越是为卢恒叫屈。   卢恒未费吹灰之力,得了满府人的愧疚与同情。   乐嫣成了最不懂事的那个。   莫说旁人,此后连珍娘都苦口婆心劝说乐嫣要懂事知礼,不可与丈夫婆母顶撞。   后来啊,那是长公主故去后的事了。   乐嫣才开始真的乖顺起来。   失了倚靠,她自然而然的就知晓收敛了身上所有的刺。   这两年,卢恒时常冷眼瞧着她夜里偷偷哭,时常也觉得匪夷所思。   那个当年蛮横无理的姑娘,竟真像换了个人。   有时候乖乖顺顺的,甚至连伺候母亲照顾锦薇也从无怨言,倒还真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模样。   “你瞧瞧,这是你往日喜好吃的桃酥,朱子一早从隔壁镇买回来的,如今都还是热乎的。”不知是何心思,卢恒不厌其烦,又说了这么一句。   乐嫣终是被煎熬的受不了了,像是她今日不吃一口东西,他便不会放过自己一般。   无奈,她只得慢悠悠张开嘴。   一块大小合适的桃酥放去她嘴里。   乐嫣努力抿了抿,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她觉得许是自己才病愈,这才嘴里没了味道,她不死心又自己亲自动手拿了一块,放唇齿间来回品味。   许久,乐嫣扭头将那桃酥吐了出来。   她几乎是有些厌恶的将手中剩余的丢了去地上。   “不对。”她声音恹恹地。   卢恒听了亦是泛起怔忪来,“什么不对?”   “味道不对……”   不甜,一点都不甜。   她再吃不出来以前那种甜滋滋的味道来。   卢恒不懂她的悲哀,因为没等到他开口,床榻间已经传来妻子细弱而均匀的气息声。   她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卢恒有些后知后觉,自己这回回来,乐嫣与以往好像有些许不一样了……   以往的乐嫣是什么样子的?   眼中亮晶晶的,心里,眼里都是自己。   可不像如今这般……   不就是因为玉珠么。   他想了许久,想着这回该如何哄好她。   卢恒从不担心她会不喜欢自己。   她爱自己么……并不见得。   乐嫣只是爱极了自己的这幅皮囊罢了。   可是,她真是单纯啊,明明她的皮囊才是世间仅有。   便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也只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夫俗子——   卢恒清晰的记得,自己远赴汝南,见到那位善化长公主独女时,心中的喜悦如何都做不了假。   槛窗外淡金色的辉光浅浅落在她眉眼上,乐嫣生的惊心动魄的美貌,可是却并没什么摄人的棱角。   不画眉时,连眉也是细软纤细的。像是两条细细的柳芽贴在面上,琼鼻小巧,下颌尖尖,若是不睁开那夺魄的眼,她的容貌并没有几分攻击性,反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卢恒安静瞧了她许久,眼眸黑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直到有些困顿了,这两日两夜,他忙着照顾乐嫣,几乎没闭上眼过。   如今一安稳下来,便觉得困意袭来。   卢恒往她床榻边沉沉睡去。   想着她这般多睡些也好,养好身子,耽搁了好些时日,该早些启程了。   上京那处,才是他的抱负。   他已经耽搁太多年了。   他的祖辈曾位列三公,纡朱曳紫,卢氏也曾门庭繁祉,他的叔祖伯祖们曾叱咤沙场,扶大厦之将倾。   世人哪怕不知天子,也知他们去天半尺的范阳卢氏。   而不是如他这般,这般的年岁,靠着阴谋诡计,一路奔走钻营,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光的蛇鼠。   ……   三伏的尾日里,暑气尤重。   一轮旭日高悬飞龙走兽的屋脊之上,化作流火,撒下漫天绚黄。   今上回宫的消息隔了一日才传至太后耳中,她正巧带着许多命妇太妃在禁中太液池避暑。   自先帝驾崩,远在梁州征伐的当今仓促登基。   建国不久,又是年轻天子登基,各处势力贼心不死。今上登基五载,至此次已亲征黔南两回。   这回黔南战报得胜回朝,自是鼓舞人心。   京郊外紫幡飞扬,朝廷各部官员们更是备好酒水,仪仗,只待大军凯旋。黎民百姓翘首以盼,得以一见王师凯旋,窥见四海之君,天下之主的龙颜。   谁曾想皇帝竟然一声不吭的跑了回来?   陈太后是当今生母,天子都早已是一个成年帝王,太后少说年纪也有四十岁朝上,却终日沉浸养生驻颜之术,颇得受益。   甚至如今仍是容颜美艳不见半分衰退。   她正在窗边逗鸟,闻言惊诧之下停下手间动作,侧首去问那赶来报信的小黄门,“何时回来的竟连哀家也不提前说一声?”   从午门一路跑来报信的黄门低头拭着汗:“陛下一回来便去了兵部大营,而后又是宣了诸位相公过去,半日也没见出来……”   太后蹙着眉,转身去问身侧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你说他一回来不回宫好生歇息,又往兵部大营做甚么?”   容寿公公不愧为太后身边得力总管,一张清俊皙白的脸,青竹一般的身段,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内侍中简直鹤立鸡群。   主奴二人往那宫窗边一立,倒是映出几分明耀光辉来。   容寿凑去太后耳畔,低声道:“只怕是为了去年往黔南走的军饷一事,百万两银子砸了出去,陛下回朝总得多查几遍。”   他知晓陈太后不是担忧旁的,只怕是忧心自己娘家那几个在兵部任职的兄弟。   国舅这两年做的蠢事儿不少,去年圣上便发了话,看在是母家娘舅的份上饶了一次,再有下回只怕玉皇大帝来了也不顶用。   只是这确是太后高看国舅了,国舅还没那个能耐动到军饷上头。   “若是太后担忧,不妨宣国舅入宫一问。”   陈太后止不住唇角一勾,讥讽道:“罢了罢了,若是此时宣,只怕更叫当今心中生疑。他自小就是满心权柄,眼里容不得一丝亲情。”   太后这个生母能说皇帝几句,容寿一介阉人如何敢接话,只将头垂的更低:“当今是圣人君主,圣功煊赫,前些年今上满心操劳,如今四处安稳,今上回朝自是躬身孝敬太后,您乃是今上生母,怎还有旁的亲缘能越过您去……”   陈太后听了这话,面色好转了许多,甚至对那大半载未见的儿子也生出惦念来。   这惦念一起,便开始唉声叹气。   “哀家可不要他的孝敬,只盼着他能明白哀家的一番苦心。多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能大过子孙之事?成日想着打打杀杀,纵然能打下这片九州天下,没有后嗣,若有个万一,岂非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他如今到哪儿了?若是出了营,第一件事儿就将皇帝请过来!” 第15章 相思   朱红宫墙外柳垂金线,翠色欲流。   天子御撵停至太液池清德殿前时,正是天边霞光似锦的时候。   朔风袭来,扬起金丝帘,一袭满绣盘龙的乌舄踏下御撵金阶。   两排内侍早早恭候在清德殿前,内侍宫人乌泱泱的跪满一大片,口呼万岁。皆是垂手凝望着身前白玉地砖,半点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皇帝负手而立,身量高大,背脊高挺笔直,巍峨如山,端的是金昭玉萃叫人万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晌午的日头倾洒在廊庑殿台之上,小黄门们在长阶前站定,毕恭毕敬为当今朝前引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今日前来,特意吩咐后厨备了酒水,只命奴婢等人在此恭迎圣上。”   皇帝步履闲雅迈过丹陛,行至正殿。   只见殿中排窗大敞,灿烂艳阳射入,一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吞云吐雾,香烟袅袅,氲满乾坤。   金漆象牙宝座上,当今太后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   皇帝行至宝塌前,朝着陈太后揖手。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许久没见这个儿子,自是高兴不已,见皇帝比亲征前略瘦一圈,脸上一圈青色胡茬好似长戟。   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这儿子战场上打打杀杀久了,俊美眉眼俨然已经被凌厉杀气罩过,举手投足间便叫人想要退避三舍。   太后本想好好与儿子诉说一番母子离别之情,奈何天家无血亲,皇帝生来反骨,中间又隔着十几二十年冷薄的感情。   如今外人瞧着母慈子孝,可他们彼此都知晓这份母子情有多微妙。   哪里是说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陈太后好半晌才强迫着自己流泪唤一声儿啊,再说些叫他感激涕零的话。   可这儿子却不是个细腻之人,皇帝并没瞧见太后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   太后那头眼泪还没落下,皇帝已经自己去寻了矮踏坐下。他招内侍来,给他捧茶递水。   殿外闷热,皇帝正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走来额角染了些薄汗,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擦拭。   太后那边翘首等了皇帝半晌,仍不见他擦完抬头,只叫她酝酿起的悲伤一腔空付,一双打算抚摸儿子脸颊的手抬起,又难为情的落下。   “黑了,更是瘦了许多,可是军中没吃好?”太后软了些声儿,抹了抹眼眶,问皇帝。   二人虽亲情上有些淡薄,可若论相貌,今上与先帝爷相似的并不多。先帝爷是个义薄云天的武将,能力上乘可算不上十分俊朗。   奈何皇帝的容貌就出色太多了。   皇帝像是会挑着长,比亲爹的八尺之躯甚至还要略高几寸,长相上却完全避开了先帝爷的粗犷魁梧。   多是像了体态清瘦修长的陈太后。   他常年戎马生涯,肩腰一块块筋节虬札,却得益于四肢骨骼修长,并不显得魁梧腰圆,反倒是挺拔高华。   隔着龙袍衣物,也能瞧出胸襟下的紧实肌理。   身姿,骨骼,眉眼,甚至连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与陈太后总能看出些相似来。   “将士们都苦,总不好叫朕一人特殊。”他嗓音略有些沉,低低的似那古琴琴弦起的余韵,嗡嗡震荡在胸怀。   太后听闻颇有些嗔怒:“你是君主,还不能开个小灶了!少了你一个,莫不是那十几万的将士连冲锋陷阵都不会了不成?果真是从小到大这般的榆木脑袋!”   “儿子自小便是这般过来的,以前孤身陷阵尚且使得,如今身边还有几万禁军护卫着,如何会出事。”他面无波澜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都是些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太后唤宫人往皇帝桌案上呈菜。   面对宫娥纷纷呈上的酒水,膳食,皇帝却是没胃口。陈太后亦是发觉儿子脸色似有些不好。   他自小到大总是精力过人的,连病都没生过,何时会像如今这幅恹恹的茶饭不思的神色?   “可是这些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不如再叫御厨重做。”   皇帝垂着眼,只道:“天气闷热,没什么食欲。”   太后见如此,忍不住唠叨:“你这是如何?从小就能吃的人,今儿个是怎么的……”   皇帝没吭声,太后却趁机又说起过往来:“犹记在兴州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被那些逆贼几次围困,一困便是一个多月,你爹你祖父从来都是一出门打仗便不管我们后边儿的死活。我却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从不肯饿着你……”   太后说到这个时候,忍不住泪湿眼眶,一旁的宫人们如何相劝也止不住。   皇帝放下筷著,坐直了身子,实在有些懒得听下去。   他道:“自从每日跟在祖母身边用饭,与大阿姊,少宣一道,再没饿过。”   大阿姊,这说的是善化公主。善化公主被抱来老太后身边时,还没满月。   少宣是殷瞻最小的小妹,活了不到十岁。   兵荒马乱的年代,早早夭折不是什么大事。   殷瞻出生时这片天下还姓周。   他祖父还是个天下人人骂道的逆臣贼子。   他一直长到十多岁的年纪,都与族中老人、女眷留守老宅。   纵使那时祖父已经在京都称帝几年了,却因诸侯裂土各自封王,兵荒马乱四处都不太平。   京城登基的帝王,更像是一只立着的活靶子,无数诸侯群起而围攻。   他们所在的兴州府曾三度被攻破。   殷瞻年幼时随着族人四处躲避动乱,再到大些了,能骑上马背的年纪,便开始随着叔伯兄弟南征北战。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过的倒是不多,可上下交困,四面楚歌的日子,他经历了十多年。   每一件事皇帝都记得清楚。   只唯独不记得,太后什么时候节衣缩食供他吃穿了。   他只记得,陈太后总崇尚着那些文人墨客,世家名流。她节食食素,一日三餐都滴荤不沾,甚至连正在长身体的儿子也不准他食荤。   他那时夜夜都饿的受不了,没多久就跑去祖母院子里吃饭,这才能填饱肚子——   陈太后听了儿子的话,脸色便有些难看。只觉得他是个只会记仇的,那些陈年旧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都说孩童是没记忆的么……   太后强颜欢笑,“是啊,你祖母对我们这些媳妇儿过往事便不说了,对你们这些子孙却也是真的好。可她也是最偏心的,放着嫡亲的子孙不喜欢,最偏心符瑛……”   善化长公主闺名便是符瑛,被先帝亲自抱回来的,虽是交由高太后养育却是记在先帝的名下。   如此算来,善化长公主还该称呼陈太后一声义母。   只是陈太后入门时善化年岁已经颇大,成日跟在高太后身边,二人没机会相处出什么母女感情来。   语罢太后一声叹息,两人间便是再有不合,人也都走了好几载了。   “如今也不好再说这些了。那般好的年岁说没就没了,一想起她只生了一个女郎,连个后继香火也无,哀家这心里想起来也不好受……你父亲曾说康献王爵位要从符瑛后嗣中过继,奈何她连个儿子都无,这日后符家的一切,爵位,什么都成了一场空……”   这话可谓是一语双关,恨不得敲打敲打如今还后继无人只想着到处打仗的儿子。   皇帝听太后此言便开始沉默不语,他举盏饮下一杯酒水,酒水穿喉烧刀一般,竟是压下了连日来胸腔里那股悒闷。   他一时禁不住多喝了几杯,听着太后在耳边絮絮念叨:“哀家倒是忽地想起你长姊的女儿来,两年前她还入宫来拜见过哀家,只是那时陛下凑巧不在京中。”   皇帝听了,也生出几分兴致,犹如闲谈一般朝桌案比了比,“记得是唤鸾鸾吧?犹记得她小时候,只这般高。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是高些了?”   太后一见他比的高度,面上忍不住显出嗔怪来:“瞧你胡言乱语的,哪里有点长辈的模样?又有谁家孩子一生来就七尺八尺的?还不都是一点点长高的。你是没瞧见过那丫头,跟她小时候俨然变了一副模样,哀家都险些没认出来……”   皇帝闻言低笑了声,却是不信的。   都道三岁见老,那姑娘从小就比旁的孩子慢吞,学什么都慢,个子也比同龄的矮许多,莫不是还能后劲大,能追赶上来不成?   几杯酒过后,皇帝也不顾太后挽留,只道是还有政务,摆袖离席,朝太后告退而去。   殿内待的久了,满心烦闷。   皇帝经过莲池时,见碧波千顷,微风浮荡,湖面波光粼粼,倒是罕见的停下脚步,吹吹凉风。   见一群立在廊上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只怕又都是一群太后闲来无事召入宫的娘子们。   以往每逢此时,他皆是从不侧目,步伐匆匆而过。   可这日,当天子余光瞥见一处似曾相识的裙裾,当今鬼使神差的眸光追随那处而去——   那个立在暮光下,穿着销金裙身姿窈窕玲珑的娘子。   等那娘子慢慢转过身来,陌生的面容映入他澜海般的眼眸。   皇帝猝不及防,满心失落。 第16章 义绝   淮阳侯府京中的宅院位于新昌坊,早在得知要入京时,留守京城卢宅的仆役们便开始修缮清扫,如今瞧着倒能瞧出曾经盛极一时,金镶玉裹的卢宅相貌。   卢府本该是京城高门显贵的家族,却因前朝之事家族受挫,许多支早是死的死,远奔的远奔。更多的是回了永川老宅。   如今整个门庭也没几个姻亲往来。   乐嫣以前也是喜欢热闹的,可这两年越发避着人了,许是像了她那位为了避免纷争跑去封地的母亲。她生性不喜理会那些勾心斗角人情往来,也乐的没有人来寻自己。   可旁的离得远了的亲戚乐嫣尚且逃的过走动,乐家人总归是逃不过的。   乐嫣回京第二日,卢府一大早便有人登门上来。前一辆车拉着人,后一辆十几抬的当季时兴瓜果,连带不知从处搜出来的压箱底的茶叶,堆满了整辆马车。   这阵仗倒是颇引人围观。   饶是乐嫣也是惊诧,她这个晚辈没去给长辈登门,长辈们倒是来给她一个晚辈送礼来了。   “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曹嬷嬷,曹嬷嬷带老夫人的话来问娘子,何故回京前也不给府上去一封书信?早知娘子与侯爷入京,便该先去驸马府上住着,都是一家人,又不是没有庭院住,侯府的宅院慢慢修正清理才是……”   乐嫣听着下人的回报,心中止不住冷笑。   她可没忘记当年,母亲才去世几日,中气十足的乐老夫人便带着许多人忽地出现在汝南,不惜大闹母亲灵堂,当着母亲排位的面,也要逼迫自己认下庶弟,好继承母亲的爵位财产。   两个府上闹得险些刀兵相见,如今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时隔两年,乐家的人怎么还好意思上门来?   乐嫣面容生的娇艳,美艳的皮囊骨相,上扬的唇角,极难显出刻薄的动作来,如今她也只能是扯着唇角冷笑:“你便回说,我染了风寒身子还虚着,祖母年迈多病,孙女等身子彻底养好了再说吧。”   乐嫣声音压得低低的,面上晦暗不明。   乐老夫人将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婆子派来瞧她这个孙女,本有想看乐嫣笑话的意思,毕竟猜也能猜到,乐嫣如今的日子过的跟当年可没法比。   嫁了人了,又没了娘家人帮助,凭她那性子,焉能活得好了?   许是想看看这落毛的凤凰,只可惜乐嫣却不给她机会,乐嫣只打发了一个外院的仆人去带话。   被亲孙女挤兑‘年老多病’,可见这话传到乐老夫人耳朵里,能被气到了什么程度了。   乐嫣差遣人走后,便开始重新翻看起账本来,听着春澜在一旁打趣:“娘子如今倒是不嫌这些账本枯燥了?以往珍娘罚着您看,您都不乐意。”   乐嫣一本正经地说:“如今我好像才醒过来一般,那两年也不知是如何过的,稀里糊涂的,倒是叫你们也跟着我受了许多委屈……”   春澜一听,当即也是触动良多,她眼眶微红,却是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做了娘子的婢女,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她见乐嫣迟迟不语,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道:“您以往是久居永川,这回回了京,殿下留在京中的产业倒是还叫乐家的人借口攥在手里。几处庄子与田铺,那都是一年近千两的雪花银,还有一处温泉庄子,一年四季都能有新鲜瓜果,如何能便宜了旁人?这回您既是回来,许多账您都该清算仔细了才是。”   乐嫣恍惚一下,嗯了声,低头重新看回账本。其实她最初也看不仔细,总是分神,只是心里强迫着自己仔细下来,慢慢静下心来,本以为做不到的,这两日竟也慢慢学会了。   这一看便是日头西斜,对久了账本她只觉眼眶酸胀,见外头日头下了许多,没那般热了,便兴起叫春澜陪着往卢宅四处走一走。   乐嫣回京几日,可是连卢宅的一半都没逛过。   淮阳侯是大徵新封的小国侯,在这名声之前,此处是大名鼎鼎的卢公宅。   府邸以中轴线对称,左右双路皆可踏入,处处朱红大门,贯彻青锁。   卢尚,卢敞,卢淮,一家三子位至司空太傅,左中郎将。   曾听人说起,若非卢家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只怕前朝还能再拖五年。   乐嫣依着青石甬道走了半晌,听着这些年留守此处宅邸的管家与她说着这处宅院中的许多典故,比如这什么京城五十多个公侯宅院,别院,就属卢宅占地最广大。   “夫人您瞧,这处院落名唤绿野堂,前朝卢家出的几位宰相便是都在这处读书,里面除了几张席子,其余皆是书架。别看不起眼,这处学堂却教导出了两位宰相。”老管家头发花白,精气神倒是不错,十分乐意陪着侯夫人身边,替她说着各处院落为人不知的往事。   乐嫣本身也不是年纪大的,她才十七岁,听到好玩的故事便也充满好奇,敛着裙跨上台阶,隔着窗往内绿野堂内瞧了瞧。   门梁格窗多处年久失修,许多细雕花样描画都失了颜色,灰扑扑的。处处荒芜,杂草遍生,怎么也辨不清原先的模样来。   这算来还是乐嫣头一回见到卢家京城的宅第,原以为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之地,卢府犯过错事,后来又孤儿寡母日子难过,纵有千顷豪宅只怕也都留不得十之一二。   怎知竟都保留了下来。   管事又指着绿野堂边上小亭隔出来的一间屋舍,同她笑说:“这处是福堂阁,侯爷幼时便在这里启蒙读书的,侯爷天资聪颖,三岁便开始习字,日耕不辍,夙夜匪懈,五六岁的年纪,就将前人那些词章倒背如流。”   乐嫣随着老人所指看过去,见一间孤零零的独屋,一眼能看清里面所有摆设,只摆放着一张案几,竟然连凳子也看不见一个。   卢恒极少与她说自己年幼时的事,乐嫣如今倒是想起来,卢恒与她还真不一样。   她跌跌撞撞再外边长到了三四岁,太祖都登基好些年了,等四处都太平了,她才随着父母从兴州入了京。   卢恒大了她整整五岁,他幼年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吧?   是了,若是那般,他出生时前朝仍在。既是天资聪颖的孩子,那个年岁的他只怕什么都记得了。   乐嫣瞧着有些出神,忽地听身边老仆声音响起,“侯爷,您回来了。”   乐嫣一惊,抬眸望过去,不远处的人一身玄色官袍,带着朴素的十三环躞蹀带,将他腰身衬托清瘦,孤高的宛如一颗青竹,正一脸平静敛目看着她。   不是卢恒还能是谁?   卢恒对这位老管家十分礼遇,唤老管家去歇着,“我带着夫人四处走走便可。”   语罢朝她走来。   他并不刻意等着她,与乐嫣留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内院走。   “可用过膳了?”他温声问她。   乐嫣缓缓摇头。   “离晚上还有段时辰,我不饿。”   卢恒十分自然的去捉住她的腕子,将她往主院牵:“我倒是饿了。走,陪我去吃些。”   乐嫣眸子垂落看着他捉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凉的,贴在她肌肤上,叫自己起了点点不适之感。可她并没有挣开他,有些乖顺的随他一同走着。   府上主母夫人的院落是一间正房,左右耳房并着两侧厢房,屋里摆设还未来得及置上去。   卢恒一脚踏进去,瞧了四周一圈,只见画案琴桌,六扇明窗外敞,照的窗明几净,清简,却叫人瞧着明敞舒坦。   如今还是夏日里,许多幔帐都用不上。他的妻子却喜欢挂帘子,层层叠叠的垂帘,再摆上屏风软毯,倒是别具一格。   乐嫣抬头问他:“布置的如何?”   卢恒道:“你自己依着喜好慢慢布置。”   二人沿着紫檀木团桌坐下,婢女们一道道往桌上端菜。   香苏汤,云片糕,八仙过海闹罗汉,玉带虾仁,最后一道茄汁鱼卷。   只五道菜,却道道不简单。   就拿这玉带虾仁来说,虾是海虾,从打捞上来到入蒸笼蒸前,都需是活蹦乱跳的。而绥都京口离渡口足足两日路程,只怕这虾是一捞上岸,便马不停蹄送来的。   卢恒入京后便往衙门忙碌起来,他这日还是头一回回来与乐嫣用膳。   乐嫣并不饿,却还是接过来厨房特意为她煮的汤,可她现在并不想同卢恒在一处桌子上吃饭,见卢恒动筷子夹菜,她便自己端着汤碗走去临窗塌边,将碗往案几上放着,拿着勺子便慢吞吞吃了起来。   那馄饨汤鲜汁美,肉馅嫩弹,她正吃的津津有味,便瞧见卢恒竟是跟过来,走到她面前坐下。   “你吃的什么?为何不过去桌子上吃?”   乐嫣见他来,不知如何连嘴里的馄饨也吃不下去了,匆匆啃了个皮儿就放回勺子里。   她有些懒洋洋的,不吃馄饨了,也不看他,只是侧头瞧着窗外的风景。   “唔,你去吃你的便是,别管我……”   她知道,卢恒方才吃过了。   郑表妹十分擅长药理汤水,卢恒便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间后边带着小厨房的院子。这几日乐嫣与郑玉珠都没见过面,可守意却是经常跟黄鼠狼盯着鸡一般,干什么事都要中途去郑玉珠院子外边溜溜。   是以她才知晓,郑玉珠每日三餐都会熬煮汤药,吩咐马夫送去给官衙内的卢恒。   如此体贴用心,便是连乐嫣都大呼感动。   卢恒自然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愈发疏离。   他斟酌一下,并没有问旁的,只像是随意挑了个能与她聊起来的话题:“听说今日岳父府上来人了?”   乐嫣双臂懒洋洋的撑着下颌,茶色的眸子一瞬不错的盯着窗外,“来了个嬷嬷,我叫她们回去了。”   卢恒听闻,便道,“当年之事算是掀过去了,如今她既是差人来就算是有心,我知晓你不喜欢乐府,可碍于孝道,你我也是该去一趟的……”   乐嫣却不领他的情,只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教我。”   卢恒闻言,不免觉得好笑。这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告诉你,他已经半截入土了一般。   乐嫣有数?   她能有什么数?   她被所有人保护的太好了。   如今什么事都是万事不知。   “你有什么数?我说什么,你听便是。”   岂料这话不知如何刺伤了乐嫣,她一时忍不住嗓音都尖锐了几分:“我为何要听你的?!”   “为何?就凭你嫁给了我,妻子听丈夫的话,可是天经地义……”卢恒也有些生气,二人成婚两年,她不是没说过这种话的。只是原以为这两年的时光磨砺,总该叫她懂事了规矩了许多,怎么如今,她又像当年那般幼稚了?   一场风寒,烧的脾气又大了不成?   卢恒见到乐嫣撑着下颌的手缓缓放下。   那双眼总算肯从风景上落到他身上。   “那……”   卢恒紧紧盯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见这姑娘穿了件海棠纹的敞领广袖襦,花萼般的领口托起她细长脖颈,阳光下面庞如明珠生辉般,白润无暇。   乐嫣抿着唇瓣,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是询问他的意思:“那我们要是义绝了呢?”   卢恒听了这话,眼皮一颤。   义绝?如何义绝?谁教她的词?   自古只有男子休妻,连和离也是天方夜谭,她胆敢同自己义绝?   呵呵,真是长本事了……   他见乐嫣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卢恒却不愿意继续陪她胡闹。   他压着恼怒:“你若是不想去乐府,便差人去问候,礼数务必做全。”   语罢,卢恒连饭也不想再吃,他掀眸,落下一句适可而止,人便拂袖而去。   他走的很快,几步间便迈了出去,此后几日都没再踏入府邸一步。   ……   ……   乐嫣仰头瞧着格窗外投射进来的艳阳,格窗外绿枝摇曳,蝉鸣阵阵。   她没等来卢恒,反倒是等来了禁庭来人。   来人身量八尺,着一身暗紫圆领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头戴垂角幞头,约莫三十岁左右。目光清朗,斯文俊秀。   容寿虽是来宣旨,对乐嫣语气口吻倒是亲近,舒眉浅笑着,不见半点长春宫总管的轻狂。   “太后闻侯夫人入京,怜上京暑热,命奴婢前来召夫人入太液池伴驾左右。” 第17章 后宫   “侯夫人嫁去外府这些年,可是合心如意?”容寿念完口谕,便似是唠家常一般,含笑问乐嫣一句。   乐嫣幼时常随母亲入宫陪伴高太后,对几位先帝太妃亦是有印象,只是因高太后不喜当今太后的缘故,连带着善化长公主也鲜少带乐嫣往当今太后宫里往来。   二人间的关系并不亲近。   只逢年过节入宫见一面,请个安的交情罢了。   如今乐嫣被太后跟前公公问起这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当。   若是母亲还在,二人间还能有几分亲缘,可母亲已逝去,她若是还依着当年的称呼,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乐嫣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过的如此小心翼翼,不过是公公一句简单的话,自己心中却将它弯弯道道想出了几层意思。   “妾一切皆好。”乐嫣思忖着,不出差错回了这一句。   容寿闻此亦是颔首,微微挑起纤薄的唇角:“如此,奴婢亦可回宫回复圣母。”   他似乎话中有话,提点乐嫣一句:“许多宫眷作陪太后左右,娘子入宫无须隆重,一切清简便可。”   语罢,容寿朝乐嫣告辞,“奴婢今儿还得往旁的承恩公府邸去一趟,承恩公府上喜事,便不再此叨唠侯夫人。”   乐嫣与他客气道:“有劳宫中贵人。”   她亲自送着容寿登上马车,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一句话。   一切清简便可?   她以往只觉秋月春风,将许多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厌烦人情来往,如今这些时日却惊醒过来——以往有母亲撑着她的天地,如今需要她自己撑着自己的天地,再这般下去,她不知要将自己活成一副什么愚蠢的模样。   仔细算来她早已离京数载,如今京中一个相熟的人都难寻——乐嫣思忖过后便差身边几位曾在宫中任职的嬷嬷去打听一番宫中近况。   自善化长公主去后,公主府有品级的女官们多数重回了禁庭,乐嫣身边如今剩下些年纪大的嬷嬷,她也少叫上了年纪的往自己跟前伺候了。   不过两位嬷嬷到底是宫中出来的,纵使这些年不在京中,总有许多人脉认识,如今打探起消息来也容易。   不过隔日,乐嫣便知晓了这几年宫中的变故。   “自当今登基后,先帝爷的几位嫔妃都搬去了外宫居住,几位亲王郡王亦是分封外府,无诏不得入京。至于后廷中,圣上无后,便是由太后一人独断宫务。”   “奴婢朝着原先认识的宫人打听,都说圣上后妃不多,登基五载,只册立过一位娘娘。公公只怕是提醒娘子,避让那位婕妤……”   便是一个寻常人家主人翁的宴席,都最忌讳喧宾夺主。更何况是宫中呢?   自家娘子如此姿容,自然顾虑的比旁人要多。   嬷嬷又俯身乐嫣耳畔低声道:“还有一事,太后娘家承恩公府,兄嫂弟媳,便是连同几个早就成年的子侄都时常出入宫廷。听闻陈家的男子,一个个品行不端,爱好饮酒的,在宫中都屡次不规矩……”   乐嫣一听此事,心中一时蹦出许多前尘影事,只叫她恐惧席卷而来,心中都险些打起了退堂鼓。   只一瞬间她掌心都出了细汗。   心中对那人立即便有了猜测。   “娘子?娘子?”   耳畔嬷嬷的唤声将乐嫣拉了回来。   到底是时隔两年,她早不再像当年那般无措,很快便恢复了神态。   ……   巍峨连绵皇城兴于前周。   两百年间风雨飘摇,朱红宫墙重檐叠顶几经战火,焚烧坍塌,又数度重修。   臣妇入宫,规矩重重,连贴身婢女都不得带入。   第二日一早,乐嫣略一番梳妆打扮便乘车往禁庭而去。等过了御道,马车往南禁中门前停下便不能再行,乐嫣乘坐着宫人抬来的轿撵朝太液池而去。   太液池又称南苑,是前朝末帝为妖妃所建,据说当年末帝暴敛横征,劳民动众,足足抓了二十余万的苦力,耗费十年之久才兴建完毕。   只不过前朝修好,没过两年朝廷便亡了。后这处太液池先后被虞侯,陈侯占领,最终大徵建立,这才稳了下来。   乐嫣一路瞧着轿外连绵不绝的琉璃顶,心情颇为沉重,不知何时软轿缓缓在瑶华宫前停下。   她牵裙拾阶而上,有宫娥引她入殿。   乐嫣不再敢左顾右盼,只垂首目不斜视,莲步轻移,等鼻间香气萦绕,眼前豁然开朗,她才缓缓抬眸。   见上端宝塌中正端坐一妇人,复袖缊裾,点缀微云,乌髻高盘,攒金珠玳瑁之饰,面上细钿,妆容雍容而又昂扬。   乐嫣敛神跪拜,行额行大礼:“妾乐氏参拜太后,恭请太后圣体安康。”   “起身罢。”   陈太后对着乐嫣算不得十分热切,该给她的颜面也都给足,亲自唤她起身赐座,便有宫娥给她奉茶,递糕点。   太后眸光将乐嫣上下都端详一遭,见她一身素罗裙裾,香鬟堕髻首饰只略攒几珠簪,朱粉鹅黄不显,却含情凝睇,面染桃夭。   如此妙人,世间实属罕见。   太后和煦笑起,她本就是美人,见了乐嫣如此容貌,也是忍不住赞叹起来:“你这丫头眉眼细看诸处比起你娘来可是漂亮了许多,尤其是这双眼睛,生的可真是——”   她像是寻不到夸赞的词,“不似你娘,更不像你爹……”   陈太后瞧着瞧着,瞧着那双艳丽夺目的眉眼,竟是神情恍惚了下,脸上的笑容微顿。   乐嫣不明,站旁给太后奉茶的容寿却是接话笑道:“乐驸马年轻时候奴才也是见过,旁的不论,眼睛倒是生的韶秀,不过如今许是胖了,前些时日瞧见,那双眼肿了许多……”   当着乐嫣的面,便抡起乐嫣父亲长短来,难免叫乐嫣面上染上一丝窘迫,她更不知如何答圣母此话。   容寿这话一出也叫陈太后忘了旁的事,许是想到乐嫣父亲如今发福的身材,亦是被逗得连笑两声,忽地想起乐嫣还在,连忙训斥容寿:“你这嘴,混说的什么话!”   太后兴致起来,便又问起乐嫣许多旁的事儿。   丈夫可还体贴?与婆婆小姑关系如何?   末了瞥见乐嫣纤纤细腰,知晓她成婚两年多了,也没有消息,止不住嘀咕起来。   “你们一个两个的,如何都这般要人操着心?成安与她那驸马成婚都多少年了,仍不见好消息。说来当今,更是……”   思及儿子身后的事儿,太后面上的笑一下子都没了。   叫她如何能欢喜?   儿子登基一转眼已整整五载,当了皇帝了还成日不安分,那等凶险亲征之事,还几度御驾亲征。   陈太后为这事儿不是没与皇帝吵过,可哪回不是她说任她说?皇帝能听进去半个字?   每回都被气的头晕眼花。   前些年好不容易以为见到了光明,她身为太后都还是从旁处才打探来消息,据说是皇帝某次酒后临幸了一位宫娥,竟是一直待在别宫,连名份都没有一个。   太后一听这话,莫说那宫娥原是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女眷,便无论是什么再不好的身份,她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拦着?   当即就亲自将那女子接回了宫。   原以为这头一开,其中滋味尝过了,一切都雨过天晴。   那些朝中重臣的女眷,一个两个择性格温贤容貌姣好者,陆续总能纳入宫来。   都是年轻的女郎,怎还有生不出孩子的理儿?   怎知太后想的是好,却一晃过去这么久,皇帝连那女子人都没见过。   陈太后一想到这事儿,有时候睡到半夜,都能被急醒过来,一醒来整宿睡不着,脑仁儿嗡嗡的疼。   她更忧心的其实不是这个,是自己的名声。   儿子生不出孩子,她颜面着实不光彩……   太后有意探乐嫣的话:“只怕外宫的命妇都传是哀家从中作梗,霸着后廷权炳,才使得如今六宫主位都无……”   乐嫣敛神一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太后身居高位,朝她自然无所顾忌,她却不会傻到顺着太后的话,胡乱说什么出来。   “娘娘贤良,对当今一片慈爱之心,又有何人胆敢非议?”   说来当今的后宫,乐嫣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这世上许多事儿都不公平。   比如男人与女人。   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女人生孩子需十月怀胎,诸多辛苦,甚至一不小心还能落得个一尸两命。   乐嫣母亲生乐嫣时,据说就是受惊损了身子骨,此后常年身子都病怏怏的,以至于三十多的年纪便撒手人寰。   可男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   天子是什么?那是天下之主,难时六合四海定天下,如今昌盛之时,自要以繁衍子嗣为重。   这点毫无疑问,乐嫣觉得当今天子一定是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君主。   以往不过是没时间罢了。   如今有时间了,只要当今天子愿意当一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年抱三,三年抱五,总不在话下。 第18章 王爵   “如今四方安定,陛下归朝,日后承天之佑,皇家血脉必当延绵百世。”   这话说的陈太后爱听,她也对乐嫣多了几分真切的慈善来:“说来,皇帝旁的晚辈都不上心,对着你却是上心的。上回一回宫就来哀家这儿说起你,这些时日倒是不巧,日日大朝会。不然叫他见了你,只怕是认不出来了。”   乐嫣亦是心中感念,当今圣上忙着前朝竟还能抽空惦念起自己来,只是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太后自己随口说的,自己却当作真的了,难免是叫人暗笑了。   说来,乐嫣对圣上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她记忆中的秦王舅舅,只逢年过节才会回京。   他回京后,若是闲了也会教导小辈们骑马射箭。   乐嫣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圣上没登基前还是秦王时,常年在边关待着,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名声,如今她都还时常听到。   太后与乐嫣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又有宫人来禀报说是承恩公夫人前来拜见。   承恩公爵位本朝只加封太后娘家,乐嫣也知晓自己不该再久留了,当即识趣的起身告退。   太后也不留她,只派容寿送她出殿,并笑着叮嘱她:“过几日宫中内宴,你闲来无事便也来。”   乐嫣勉力定下心神,颔首应下,她一路恭恭敬敬退出殿外。   容寿将乐嫣送到瑶华宫前,便也停步,许是念着长公主的旧情,他笑朝乐嫣道:“侯夫人,圣上近来回宫,重新问起康献王爵一事,连太后都说,您的好福气在后头。”   乐嫣听了这话,心中一凌——   她自小便知晓,倘若自己是一个男儿身,早就成了这大徵最最尊贵的五珠亲王。   奈何她不是儿子,谁让她……生来是个女郎呐。   这可不是叫了许多人失望至极,更叫许多人拍手称快。   便是乐嫣,想来心里也是难过的。   她恨自己没生做男儿身,承袭不了符家满门鲜血,拼死打下来的爵位,甚至还连累母亲灵堂上都叫乐氏族人欺辱上门。   可纵使她承不了,她也必不会叫旁人踩着符家的血骨上位……   ……   出到瑶华宫,迎面便见有白玉回廊,水榭幽池之上有莲花荷叶层层叠叠一望无垠,这处地势高阔,放眼穿透几重铜金镌刻的朱红宫门,龙凤飞马的琉璃碧瓦,便是北苑猎场山峦起伏。   廊下两周绿茵花树,落英缤纷。   今年的天气怪哉,都九月的天了,仍是酷暑难耐。   乐嫣踩在回廊边角的点点阴影下。   太后素来喜好设宴听戏,召女眷入宫说话,乐嫣远远便瞧见阴凉处树荫下小小一处幽池旁皆是竟围了许多人,一群女眷正在玩闹着什么掷钱,倒是欢声笑语成一片。   自她出来,身影早早没入众多女眷眼里。   莺莺燕燕停了手间动作,偷偷打量着议论起她来。   京城能叫太后如此厚待的官家女眷,本来人数也不多,彼此间几乎都能混迹个眼熟。   而这女子是哪儿来的?她们先前怎么没见过?   乐嫣穿的一件最常见普通不过的素罗织锦纱衣,连领口都开的极窄,鬓角浅缀着几朵珠花,像是那最封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南人女子。   奈何举止再是优雅含蓄,也遮掩不了她那张面容带来的冲击之感。若是绮丽明艳只三分,便可称得上一句国色无双,可若是过了七分,便是显得有些轻浮浅薄了。   圆润饱满的面容在花树光影映衬下,如鲜花般鲜艳,冶丽。   太后自知晓当今归朝,只怕恨不得将前朝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贵女宣诏入宫陪伴,这其中所想,众人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往圣上后宫添人罢了。   如今六宫主位皆空,随便入宫,凭着她们父兄家族的显贵,一宫主位也不是争不来。便是运道不好只能做个地阶良人,少使又有何妨?只要入了陛下的眼,诞下皇子,日后便是一生显贵,最高的那个位置都能争上一争……   来时贵女们一个个只当作是一飞冲天的机遇,自是卯足了劲儿,一个个施朱傅粉,恨不得将其他人都比下去,妆容精致到连一根发丝都出不得错。   如今见到这般美貌且得太后高看亲自召见的娘子,众人止不住警铃大作。   “那是哪家的娘子?缘何我们入宫是走来,她却是乘轿子?”   “看她发饰,好像不是云英未嫁……”   “不是未嫁?朝中这般年岁的夫人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怎么对她没一点儿印象?”   “别说了别说了,她过来了……”   乐嫣走过去时,便见方才还说的热闹的娘子们忽地齐齐噤了声儿。   乐嫣并非没听见她们的话,心中暗自恼怒,见天色尚早,索性靠着栏杆边上来盯着她们玩儿也不走了。   看自己离得这般近,她们还能背地里说出个什么坏话来?   乐嫣的到来显得有些突兀,一群人三五成团,先是不好意思,过了会儿干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重新嬉戏起来。   闺中女子能玩的无非只那几种,吟诗作对,投壶刺绣,这一群娘子今日玩的倒是新鲜,一群人正在蒙着眼,往空中掷钱。   乐嫣说到底也是年岁不大,看着看着亦是有些忍不住,站在一旁看了小半刻,倒是将规矩看明白了些。   这掷钱的游戏还是从邦外传来的。   前些年太后身子不适是以从宫外请回了一尊神龟,就送去了那太液池最深的那处池底,一群宫人先前被太后格外叮嘱过,每人取了铜钱往那太液池底丢去许愿。   丢着丢着,这游戏也在宫人间盛传开来,说是许的愿极灵。这不,连入宫的娘子们也不知是真的信这话,还是为了投太后的巧儿,一群人入宫后便在这太液池里丢铜钱。   乐嫣早不是那个喜欢许愿的娘子了,她更不喜欢将所求寄托在一个似是而非的愿望上,可她却也喜欢玩乐的,在一旁看了许久,看的出神。   见她如此,旁的娘子怂恿着伙伴拉她进去。   “呀!叫我瞧瞧如今该轮到谁了?轮到……这位夫人了……”   只见方才玩游戏的小娘子们摘了脸上的丝绢,笑眯眯的跑来,将丝绢径直往乐嫣眼上蒙上。   乐嫣一时躲闪不及,想要婉拒,那群娘子却不打算放过她,几人合力将她往前推搡,又有人往她手心塞了一枚铜钱。   “太后曾发话,叫我们多多往那神龟池里许愿,来了的娘子们都是要投的,只差夫人没投了。”   “夫人莫怕,您原地转六个圈丢出去,我们在一旁看着您,必不叫您摔了。”   只是六个圈?又是太后发话的?   乐嫣心里想着,那便许愿自己遂心如意,若是可以,她还想……恍然间,乐嫣竟一下子许了许多许多愿望,甚至各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她还想要神龟叫她母亲重新活过来……   叫她……   一二三四五六……乐嫣一面转一面心里数着数,可她数着数着才数到五个半圈,便分不清东南西北,手里的铜钱晕乎乎的甩去了哪儿。   乐嫣听周围人笑作一团,只觉得又羞又恼。   偏偏她还控制不知自己,晕乎乎的同手同脚也不知往哪一边就一头栽下去,好在紧要关头有人抱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叫她在宫中出尽洋相。   甫一站定,乐嫣匆忙抬手扯起蒙眼的丝巾,也不知被哪个恶毒的女子偷偷将丝巾勾在她的钗环上几圈,她越急越扯不下。   将发髻都扯得松散了,仍是没扯下。   女郎抬手,纱袖罗衣自抬起的手肘间滑落,半遮半掩,露出大片皙白香腕。   阳光下连浮动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黑暗中,乐嫣有些张皇无措,跺跺脚,竟是很没骨气的带上了哭腔。   “你们耍我……”   只听周边的笑声不知何时就止住了。   一个个方才的大笑无影无踪,像是被噎住了喉的老母鸡。   乐嫣眼睫轻颤,后知后觉,这个怀抱不太对劲。   哪家的女郎,这般大的力道,硬生生的杵在那儿,似一根铜柱一般……   她似有一刹恍然,接着便是前赴后继跪地的声音。   方才还喧闹成一团的娘子,如今一个两个声音抖抖瑟瑟,语无伦次。   她们才看清树荫下身型高大的男子,似乎…似乎穿着龙、龙袍……   “圣、圣上来了……”   乐嫣惊惶间微微挣扎,便听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像是贴着她耳边灌入。   “别动。”   那人的指腹似是无意掠过她的耳垂,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第19章 觊觎   皇帝隔得极远,隔着回廊莲池,假山怪石,一眼便瞧见了她。   眸光穿过山水亭阁,触到她时,便是生了根。   他迟疑几瞬,迈开步跨过长廊而来。   许久后的某日,九五至尊再回想起这日来,已经没了半分印象。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走过去的,他绕开了一众侍从,阔步赶来阶梯前。   在她转圈晕眩眼看就要一头栽去阶梯时,更是身法一晃,一把抱……不,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   今上眼皮颤了颤,紧绷的面容线条刹那间柔和了许多,那双幽暗的眸都好似明亮起来。   许久不见天日的密室,一下子开了窗。   万顷阳光,倾泄而下。   他的眼底,隐藏着沉寂许久缓缓燃起的星火。   皇帝想,自己是该佯装不知是她,叫这娘子先认出自己来,还是……该如何?   她见到自己定然是惊喜的,自己那日帮她撑着伞,还喂她喝水,她定是记得的……   对了,她知晓了自己是皇帝,会不会因此惊恐不安,因此与自己保持距离……   对了,自己捡了她方才弄丢的铜钱,佯装不在意再问一句,这是何人丢的?   不,不成。   这些人都瞧着,他再是眼瞎也瞧见是她丢来的,这般问岂非显得自己愚不可及?   没有女子喜欢愚蠢的男子。   一瞬间,皇帝尘封二十多年的心,变得火热躁动。   他思绪转的极快,却见她取下丝绢之后便一直抬眸怔怔的瞧着他。   她粉唇紧抿,并不说话。   她眸中有太多情绪,似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许多惊喜,一双眸中盈满的欢喜与雀跃。   皇帝亲眼瞧着那双眼含羞带怯朝他投来,她甚至牵起唇瓣,微微仰头看着他,像是朝他……撒娇一般。   她为何会用这般含羞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   她莫非也如自己一般?   皇帝这般一想,忽地更觉心慌撩乱。   可他还没发话,身后跟上来的年轻侍人已是叱责起来。   “大胆!见到圣上竟不知参拜!”   皇帝眼睁睁瞧着方才还朝自己粉面含春的娘子,眸中划过委屈与羞辱不再看他。   她面上欣喜慢慢掩褪,敛裙扶身双袖合拢,高举过头顶,行云流水便行起了参拜大礼。   “妾参拜圣上。”   她跪于当今天子膝前,声音纤细,头亦是埋的低低的。憋着气闷,木木地不肯抬头来。   皇帝生的高大,他立在她身前,只能垂首瞧见她圆润光洁的前额与那藏在层叠交领之下细白的玉颈。   她的睫毛浓密而又卷翘,像是一把羽扇,轻轻颤动间便撩云拨雨,掀风鼓浪。   皇帝做了这么些年的万人之上,早已懂得如何克制,纵使沟壑难填,也面上克制隐忍。   他状似淡然地的展袖,将那铜板凑去她眼前。   “这是你丢的?”   岂料他一开口,嗓音竟带着几分心慌意急。   皇帝轻咳了一声,恢复了深沉的嗓音,面色都凝重起来。   “取回去罢。”   他用的是取。   好像用此来告诫旁人,他是清醒理智的。   他,不会被任何私欲干扰左右。   话音落下,皇帝便见那娘子便抬起头来,她倒是胆子颇大,不仅卷着深袖探出一截葱白般的手来取,反倒又抬眸偷偷打量他。   皇帝想,这姑娘胆子是真大——知晓自己是皇帝,认出了自己身份,竟然还半点不怕?   她生的莹白剔透,隐约可见浅细的脉络凝在那皓腕之上。   一瞬间,皇帝掌心灼热。   叫他生怕她碰到,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惊扰了她。   不过,这显然也是皇帝想多了。   玉手如同蜻蜓点水,颤颤巍巍将男人掌心中的铜钱勾起,身后便有贱奴再度作祟。   “放肆!尔等竟敢窥探圣体!”   乐嫣被这声唬的一跳。   她见到皇帝时的欢喜并不做假,甚至她只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晚客栈的男子来。   点滴怀疑连成丝线,她的一切迷惑也有了答案……难怪他如此眼熟……   乐嫣从惊愕到由衷的欢喜,她多想与这个占据自己幼年许多回忆的舅舅说说话,叙叙旧。   甚至她有一瞬间,想将自己的一切不如意说与他听。他都见到了自己的委屈,他只怕不会怪自己的吧……   乐嫣觉得,当今便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对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疼爱的。   奈何……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这一而再再而三遭一介阉人如此轻辱,怠慢。   只叫她心里受屈,觉得人人都看轻了她——人都是有尊严的,更遑论是她。   她缩回手,重新下跪去了皇帝脚边,什么叙旧情的心都没了。   内侍公公这才赶紧上前,跪在今上身前,将裹上衣袖的手合捧伸过头顶,谄媚的笑着。   “圣上龙体金贵,您若是要赏赐,容奴家转禀便是。”   这自是禁中的规矩,经过贵人手的,便算作是赐物。   既然是赐物,便该由着内府登记,由大内下传赐下。   万万不该叫皇帝亲自送出去。   龙体金贵,怎可轻易叫人触碰?更何况还不知是哪个外宫进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折损了圣体,如何解释的清?   更何况尚大内早就有吩咐过他们,圣上最忌讳与女子触碰,若是有女子恬不知耻凑上来,只叫他们不要留情打发了,他便会重重有赏。   内侍官只觉得自己考虑的周全,正是沾沾自喜想要随后去朝尚大监讨要赏赐,却不想自己一套话没说完,就听砰嗵一声,脑门一阵生疼。   那枚铜钱被皇帝朝他脑门掼了下来,打了几个滚从内侍面前滚了出去,也不知滚到了何处缝隙里。   皇帝龙眸压着愠怒,瞧那漆黑的面色,内侍官怀疑皇帝恨不得再上前来揣他一脚。   将他踹去身后池子里喂乌龟。   最终,皇帝却唯恐吓坏了旁人,只能忍着满腔的怒火,道了一句:“滚。”   这话一出,四周跪下的娘子宫人太监们一个两个都连滚带爬的走远。   乐嫣自然也不想留下受皇帝继续欺凌了。   她心中酸楚,只觉得几年没见,圣上再不是以前的模样。   怪不得都说天家无情,可不尽然?   想必自己将他当作舅舅,他却早不将自己当作外甥女了。也是,自己又算的了什么外甥女?本来就不是亲的,他不记得了也是常态……   乐嫣自地上起身,顾不得拍打染了灰尘的衣裙就随着旁人一同走远。   真当她乐意捧着这群没有人情的王孙贵胄臭脚一般。   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也不进宫一遭。   皇帝暗暗切齿,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娘子楚腰纤纤,提着裙小步走远。   远了,远了,直至瞧不见了。   他动了动袖,便有许多宫人小跑来跪在他膝前一片。   “圣上有何吩咐?”   当今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之主,自小到大少有不顺,脾性自是高傲,可这话叫他如何问的出口?   朗朗天日,要自己告诉万民,他是荒淫无道,觊觎臣妻的君主?   宫人只见天子阴沉着脸又叫他们退下。众人不明所以,却无人敢多问一句,当即退的远了。   方才还满是热闹的幽池边,一下子冷清下来。   当今在廊下站了片刻,任由池水中冰凉的风穿过,刮过他面上,灌入他宽袖,将袖口吹的股起。   这一刻,他那些不齿与人的念头迅速鼓起。   念头才出,就叫他掐灭。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许不是荒淫无道,只是看重皮囊罢了。   皮囊多容易寻得,远远算不得什么。   皇帝下定决心将某人的身影忘干净,重回显龙宫里批奏折,将那些堆积许久的奏折尽数批完。再多的心思,看上几个时辰奏折,累了疲倦了就想不了太多。   奈何他才迈开脚步,却一下子忘了自己方才的决意,抬脚便朝太后宫里走去。   内外命妇入宫,总要往太后跟前去请安的。   皇帝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女眷时,总要多看几眼。   这也是他头一回做这等事,还很不熟练,几眼瞥去不够隐蔽,便叫那群莺莺燕燕一个个面上绯红,神情羞涩。   等去了太后宫里,太后方才与娘家嫂子弟媳说过话,面上还带着笑意,见到皇帝一声不吭跑来她宫里,满心诧异:“圣上今日怎么得空了?”   这儿子回朝也有十来日的,除了头一天来她这里过来一趟,之后便往前朝忙去了。   太后往日里听了容寿的话,时常差人往显龙宫里送去些汤汤水水,也不知这儿子有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反正面上的母慈子孝,太后已经很努力在做了。   皇帝“唔”了一声,“往北苑经过,便来看看母亲。”   太后头一回听皇帝这等孝顺的话,皇帝也是头一回说,说出来二人都并不觉得有几分感动,反倒是气氛间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见外边热闹,母亲召见女眷了?”   太后见皇帝问起,才想起一桩事来:“今日善化的姑娘也入宫看了哀家,可是不巧,前头刚走后头你就来了。要不差人去请,说不准还能拦住。”   皇帝如今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只道:“改日吧,改日吧。”   太后笑了,倒是破天荒与他聊起那小丫头的事儿,拿着逗趣,笑得开怀:“问她可还记得皇帝?她说还记得,说你是几个舅舅里最凶她的一个,她见着你都要躲着走。如今你见到只怕要惊诧一番了,生的很是漂亮……”   皇帝如今一听漂亮这个词,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人,哪里还有空听太后说话?   太后连唤皇帝好几声,好在皇帝回神的快,见太后看自己的眼露诧异,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朕记得她成婚挺久的了?还没有孩子?”   太后斜睨他一眼,心道原来还知晓催旁人?   “她不怪你,你倒是还怪起她来。”   皇帝听了不解,这与自己有何关系?   又听太后继续:“皇帝将人家丈夫调去了南边儿,一去就是大半载,你当娃娃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好在还算是有些良心,将淮阳侯召回了京中,不然叫人家年纪轻轻夫妻两个分居两地,便是太后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了。   皇帝听了,也只能附和笑了,“这般说来,那倒还真是朕不是。”   这日,皇帝破天荒的作陪了好一会儿也没离开的意思,倒叫太后奇怪。   “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慢吞半晌,才沉声道:“前朝众位相公商议南征犒赏群臣,内宴原定在保宁殿,如今倒是商议着暑热改来太液池。儿子过来与阿母说一声,到时候驾临庆贺赐庆功宴,就在阿母的瑶华宫后面,阿母喜好热闹,那日想必是合您心意。”   饶是太后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自己儿子一口气与她说这么长一通话的。   仔细一听,却又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说了许多,又好似一句没说。   设宴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定下自有内府告知她,太后也是早就知晓了,甚至还差了她宫里的人去布置去了,如何需要皇帝亲自跑来说?   陈太后心生狐疑,不免往坏的想。   又听皇帝说她喜好热闹,便以为是这个悭吝的儿子借机说她成日召见命妇,兴办宴席,阴阳怪气骂她耗费银两。   毕竟这群女眷来来往往,花的可都是内府的钱。   太后这般一想,难免心中不愉:“以往你不回来哀家一个人难免苦闷,见这处风景好便常召些命妇进来小住,皇帝如今回朝,这处禁宫倒是不好再成日女眷来往,哀家也不叫她们进来了……”   “该常召她们入宫才是。”   顶着太后惊愕的眸光,皇帝替方才那句话做解释:“儿子忙着朝政不能时常陪伴阿母,有女眷陪着您,儿子便是在前朝心中也宽慰。”   陈太后一时间张着嘴竟发不出声儿来。   这话多好听,着实想不到这是她那好大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以往一见她花点钱,哪回不是一张脸都比碳都黑?   自己过寿多花费点银子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这个儿子知晓,私库的钱更是进了他的少府寺就别再想往外拿。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日怎生转了性? 第20章 宫宴   圣上近来时常忙完了政务便要去太后宫里请安一遭。   有时太后正叫着一群女眷作陪,点着戏来看,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众人都觉得皇帝定是不喜欢看的,说不准很快便会走。   可谁知皇帝竟也能瞧的津津有味。   不——是宛如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坐在那儿,便是一整个下午。   如此一来,倒是叫太后连着许多女眷们都坐如针毡,太后心中亦是郁抑而发不得。   心中暗自嘀咕,偏偏也猜不到什么,好在如此满宫煎熬的日子没过几日,便到了宫宴那日。   ……   辰时刚过,苍穹澄碧一片。   花窗半开着,风吹起銮铃阵阵,熹微晨光落进来,洒下遍地浮金。   卢恒如今在官署事忙,又是才上任,自入了京只怕还没回过府邸几趟。乐嫣从不理会他官场上的事,却也知才平定南面,武将们回宫,战事告终,可接下来还有的忙碌。   官员调动,外交文书,臣民密奏,只怕最劳累的便是理藩院同通政司了。   自上回二人不欢而散,卢恒甚至没出现在乐嫣面前。这日一早,卢恒却是早早从官署赶了回来,要同乐嫣一同赴宫宴。   宫宴需按着品级着装,半点马虎不得。   是以明明是晌午的宴,乐嫣却一早就起了身,让春澜替她梳妆。   “娘子头发浓密,便是盘什么发髻都使得。不过若是想要端庄些,自然还是要盘高髻的。”   春澜手巧,又喜好钻研各种发髻,她几下功夫便替乐嫣将一头乌发梳做垂梢高髻。   金叶玛瑙步摇为首,缀以珍珠,耳坠黄金坠,身披绛紫银丝折枝曲裾袿裳,外罩浅色燕尾纱衣,香肩玉颈以翡翠玛瑙为衬,腰侧悬着细细密密的白玉彩珠禁步。   镜中人黛眉若远岫,绿鬓染春色。柳夭桃艳,天香国色。   乐嫣上下打量自己一圈,止不住的徘徊不定:“可是惹眼了?”   春澜自是摇头,含笑道:“您生的美,如何打扮不是惹眼?就拿您上回入宫穿的那件交领素罗裙来说,如此清素,穿往您身上不还是夺人眼目……”   自家娘子这身段容貌,怎么打扮,都另有一番风情。   春澜说到此处连忙打住了嘴,感觉如何形容都不妥当。   乐嫣倒是明白她心中所想。   这话说出去只怕还叫人笑话,人人都盼生的一副芙蓉貌,可女子若是美艳太过,在这个世道又只会徒增烦恼。   乐嫣这副身子便是如此。   色弱春晓之花,身姿更是玲珑姣好,便是层层叠叠的衣袍裙裾着掩,光是露出那节细颈,反倒更叫旁人想入非非。   乐嫣未出嫁时居住在汝南,只出门过几趟便引得男子成群结队围观,更有男子为了一睹她的芳容,爬到了她家门前那颗大槐树上,没瞧见美人出来,反倒是摔断了腿脚。   此后烦心事更是数不胜数,便是连母亲都不厌其烦叫乐嫣平素多居家读书刺绣,少往外走动。   等她装点好出门,便见等候在花厅外的卢恒正在与郑玉珠下棋。   卢恒见她这番模样,很是一怔。   便听郑玉珠在一旁笑着打趣,“快别陪我下棋了,快去带嫂子入宫去吧。嫂嫂这般的美貌,兄长可要好生守着,免得遭哪个小贼惦记了去。”   卢恒听郑玉珠这般揶揄,当即也不敢再失神,他眸光浅落在乐嫣身上很快移开。   “总算来了,我等你许久。”   乐嫣这日没心思搭理旁的,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入宫的马车。   ……   晌午的阳光穿透薄云,倾洒在殿角飞檐之上,苍穹璀璨金辉,皇宫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触目所及之处犹如琼宫仙阙,处处鎏金铺顶。   太液池四处宫廊灯火通明,锦绣连城。   宫宴百官们在西御苑,太液池四处则都是一群女眷,殿上丹漆,上设九金龙,五色流苏,铃镊之声,惊动左右。   当乐嫣到时,饶是在一群团花金翠,绮罗粉黛之中,仍是不可避免引来诸人侧目。   酒席中早早到来围闹说话的一众贵女甚至皆不约而同停下了交谈,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乐嫣身上。   “那不就是上回太后宫里见到的那位?今日也来了?”   “是了,就是她。”有认识乐嫣的连忙道:“我对这位侯夫人还有些印象,她呀娘家姓乐,说来你定是知晓的,她便是善化长公主的独女。”   若说乐嫣,乐家娘子,新入京的淮阳侯夫人?众人只怕都不知。   毕竟朝廷新立,大大小小公侯伯爵近百余人,若非家中子弟朝中出息,在前朝也能当着要紧位置,就如卢恒这般,早早去了老宅的,今年才刚刚入京,便是侯爵又有几人能记住?   但长公主,朝中可是不多。   先皇没有亲生女儿,只有一位养在宫里的义兄遗腹女,便是善化长公主。   至于善化长公主的爱女,只要是京城人士,更是无人不知了。   到现在都有好些上了年岁的人津津乐道:“那姑娘名唤乐嫣,老太后在世时最喜爱的晚辈了。那时候据说了不得,骑在高祖皇帝头上呢……”   谁还没有点风光的过往。   乐嫣小时候,那可是满绥都,最最风光不过的小娘子。   而如今,不提也罢——   她被宫娥引入后殿之中,便见太后端坐于宝塌之上,左右两边都是些外命妇,珠围翠绕,笙歌鼎沸。   许多穿着吉袍的贵族女眷,有些面上甚至还颇为风尘仆仆,只怕是刚从封地赶回来的。   乐嫣收回视线,面上含笑朝着众人一一行礼。   许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不过都是认识幼时的她。   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乐嫣随母亲离京的时才只十岁,人又生的瘦小,如今许多人都是不认识她的。   还是听她自称乐嫣,乳名鸾鸾,一个个皇族女眷才恍然大悟起来。   “噢,就说是哪家府上的娘子?一进来我只觉得眼前生辉,谁曾想竟是长公主的女儿,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的愈发好了,竟叫老身也认不出来了……”说这话的是宗室里最年长的一位老夫人,她丈夫乃是太祖爷堂弟,当年随着太祖爷打天下,后朝廷立下,得封为太原王。   如今她的丈夫早已过世十几载,如今的太原王是她的长孙,这位连太后都要称呼一句老婶子。   太后正与旁的女眷说话,见乐嫣来,便令人给她赐座,当即有两个小黄门抬着一矮塌上前放在乐嫣手边。   太后看着光彩夺目的乐嫣,不由想起来:“宫人方才还说,见到你的夫婿了,与哀家说淮阳侯生的是如何如何的高俊。”   女眷们一听皆是七嘴八舌探听起来,听说乐嫣的丈夫身边没有妾室,一个个都艳羡不已。   女人又不能掌权,嫁了人还能有什么好比较的?无非是比比谁的子女出息,谁同丈夫更加恩爱。   以往的乐嫣被人这般吹捧,只怕心中满是欢喜得意,只是今日的她只觉满心苦闷,窘迫的笑了几声。   恭王妃看了眼身侧与乐嫣同龄的女儿,假模假样的哀叹一声:“可不是呢,这是小年轻夫妻才有的恩爱。我家这个女婿虽也与我女儿恩爱,只无奈往日政务忙,时常见不着人……”   恭亲王家的县主名唤义宁,算来义宁也要唤乐嫣母亲一句大姑母。   她年岁与乐嫣相差不大,小时候二人在京城自小是被众人比着来的。许是成了习惯,如今乐嫣一回来,义宁的母亲就迫不及待要将自己女儿再与乐嫣争一个高下来。   这话说来是埋怨女婿忙,其实何尝不是炫耀?   毕竟京城人都知晓,义宁的丈夫除了年岁比她大了一些,其它的处处都没得说。   一等公世子,在京城多是一群好吃懒做养废了的二世祖,只是这义宁的丈夫不一般,早早入了皇帝的龙镶卫历练,如今才几岁年纪?二十七八岁,便已是龙骧卫都统。   反观皇朝宗室,哪怕是亲王,拥有封地,也多数是不掌兵权的,只靠着些朝廷俸禄与汤邑过活。女婿如此了不得,自然成为恭亲王一家炫耀的资本。   义宁被母亲狠狠一手肘,便连忙将自己拿得出手的丈夫引进来。   她丈夫生的果真不差,虽皮肤黑了些,却是身高八尺,双眸黑亮,炯炯有神的正派之相貌。   先前离得远,乐嫣只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走进了仔细一瞧,可不就是那日驿站里那人身后的随从么……   是唤高什么来着——   “彦昭,彦昭你过来,叫太后娘娘好生看看你。”   高彦昭自然也是认出了乐嫣。   他瞪大了眉眼,很是惊诧,许久说不出话来,便是连义宁都瞧出些来。   “怎么,莫不是你二人认识?”   乐嫣恍然一下,倒是那位高都统先她一步矢口否认:“不,不认识。”   乐嫣不明所以,却也应他的意思,笑着摇头。否则解释起来,岂不是该将皇帝也给攀扯近来了?   高彦昭显然不懂自己妻子炫耀的心思,被叫来人群中同猴子一般被女眷们围观打量,往日想必便已经是直愣愣的一个人,如今一张黑脸中透着红,甚至同手同脚不会走路一般,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乐嫣见了也实在忍不住,以袖掩面,忍俊不禁偷笑起来。   义宁有火气不敢朝着长辈,却是不怕乐嫣的。   一见乐嫣偷偷的笑,义宁立马收拢面上的笑意,朝她狠狠瞪了一眼,旋即上前几步朝着太后耳语。   义宁这些年在陈太后面前极为得脸,她的话也叫太后起了心思,便抬手唤乐嫣道:“你丈夫是外头哪个?叫进来给我们看一看。”   众人一听这话,顷刻间就如同沸腾而起的开水。   “早听闻长公主的子婿俊美之名,我等还只是听过。今日想不到竟能有幸一睹其容貌。听说当年乐娘子嫁过去,爱慕卢二郎的姑娘们眼睛都快哭瞎了……”   众人只怕也报着叫二人对比的心思,好分出个优略来,一个个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撺掇着乐嫣去请人。   太后也发话了,乐嫣颇有些进退难为。   义宁县主见她如此磨蹭,更是还她讥讽一笑,“姐姐这是如何?不想去么?”   乐嫣一听,心中认不住讥讽一声。   旁的不敢说,若是论容貌,卢恒只怕还没差了谁了。横看竖看也比义宁这黑脸的粗鲁丈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怕?谁怕?   她将手上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冲着帘外虚手一指,面上带着点点绯红。   “喏,我丈夫便是前面那个,瘦高的穿绯红衣裳的那个。”   前殿是朝臣宴饮之所,后殿垂落着几道珠帘,将男女阻隔开,却并不掩人。   只是隔着太远,众人冲着乐嫣手指方向看去,饶是如何努力的瞧,也只能见到一个穿着朱红衣袍,高高瘦瘦的男子身型。   太后干瞧见那道青竹一般孤高冷傲的身影,见不着人,自是心中着急,便与乐嫣催促道:“快去,你亲自去叫他近来吃酒。告诉淮阳侯,外边殿里的酒水哪里有哀家赏赐的好喝?近来哀家给他与高都统赏酒喝。”   乐嫣应诺,顶着旁人凑热闹的眸光,莲步款款离去。   她无须宫娥引路,便径直朝前殿敛裙小步而去,走至那道身影身后。   卢恒正与同席男子互相交谈,卷着酒水来喝,猛不丁便听身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唤他,“二郎。”   久违的称呼,倒是叫卢恒很是受宠若惊,连忙回首看去,只见自己的妻子站在角落里,素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角,将他往外拉。   “二郎,你同我往后殿去……”   “可圣上——”   卢恒话音未落,乐嫣灵敏的直觉叫她勾卢恒手袖的手指一顿。   她察觉到一道锋利如刀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那种似曾相识之感,直叫乐嫣心间微颤。   她幽幽抬眸,果真见那明堂之上,一身玄金龙袍的天子早已端坐龙座之上。   外边正是霞光万道,天光层层倾泄而来。   皇帝面庞威冷,身量高大,头戴梁冠,耳侧两条玉珠流苏垂至颌下。他眸光下敛间长睫掩落间,倒是将通身的凌厉柔和了几分,甚至显出几分罕见的斯文俊秀来。   他手端玉盏,杯口朝敬文武百官,只那双深邃威冷的眸,却是朝她睥睨而来。   皇帝深幽的眸,凝在她身上——凝在她牵扯卢恒衣袖的那只手上。 第21章 嫉妒   金玉帘幕,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一殿。   台上歌舞升平,台下弄盏传杯,笑语喧哗。   乐嫣带着卢恒重入后殿,走至太后身前请安。   卢恒目光端正凝重,一身公袍叫他穿的挺拓庄严,饶是也第一次面对此等场景,被众人打趣,也是面容不改,举止清朗。   莫说是今日才得一见的女眷们,便是近来与他渐生嫌隙的乐嫣,人前领着这般风采的丈夫出场,也不得不心中称赞一句——嗯,当真是十分给她长脸面。   太后问卢恒话,卢恒回答亦是不卑不亢。   只义宁县主哑口无言,神情恼恨的看了一眼身侧不知众人所云的丈夫。   女眷们则多有叹乐嫣好福气的。   “方才我们还说,乐娘子是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淮阳侯又该生的如何才能与之相配?今日一见,果真是郎才女貌……”   “可不是?不然当年长公主能同意这桩婚事?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去那等地方?”   乐嫣听着听着,微微掀眸去瞧卢恒的面色,见他动作慢悠悠的,那张冷薄的唇清瘦的下颌线似乎有些紧绷着。   众人正说着,忽听殿外传来一道肃穆男声。   “前殿都能听到母亲这处欢声笑语。”   众人惊骇间,一袭玄衣袍衫拂入门槛。   日光穿透窗棱,投射在那截绣着沧海龙腾纹的袍角,随之步伐交替间,金龙欲奔腾而出。   皇帝带着凛然威仪,缓步踏入大殿中。   帘幕飞落间,众人停下手中酒杯,忙中有序离席参拜。   太后见皇帝来,面露浅浅笑意,“正说起这小夫妻二人,这般恩爱模样,倒是叫旁人羡慕的紧。淮阳侯夫人,你上前来,叫你这皇舅仔细瞧着,看他可还能记得你来?”   皇帝漫不经意顺着太后所指方向,掀眸落去,对上她那张含笑的眉眼。   只见朝思暮想之人立在暮光下,一身绛紫曲裾袿裳,端端正正合袖垂首。颔首间露出一节皙白的脖颈,细颈上玛瑙翡翠珠串,华光璀璨。   她自太后话落,便缓缓走上前,从双交四椀菱花格窗前行来,莲步盈盈。   每一脚都落在户牖格心倾斜洒出的熠熠霞光上。   夕阳下身影纤细婀娜,鬓发都染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内殿中氤氲着水沉香轻轻的甜,也随着那娘子的凑近,一点点浮动过来。   皇帝微微眯起眸来,趁着此时,才敢不加掩饰的凝望起她来。   原来,她叫乐嫣。   原来她便是鸾鸾——   是了是了…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   皇帝对鸾鸾的印象,总是很久远很久远。   久远到她刚出生那年。   那年兴州大乱,家将叛主使得城门被破,数千敌骑不出一日便杀入了兴州府,一路奔袭将军府,只为活捉殷氏之人。   内外交战,府中最后一队甲兵从密道护送城内女眷与幼童,连夜往后山躲藏。   善化彼时正是身怀六甲,还未足月,却一路奔逃以至途中早产。   犹记那夜兵荒马乱,刀剑相击。女眷们围着照看符瑛,还不满十岁的殷瞻跑去树上望风,却瞧见四处黑压压涌上山的敌兵,他慌忙从树上跳下来报信,手里却被塞进一个襁褓。   那是一个用大人衣物仓促卷起的襁褓。   祖母仍是笑的风轻云淡,毫无畏惧,只是格外叮嘱他:“去,抱着这孩子寻一处山洞里躲着,数上三个日夜,再出来。”   那是殷瞻头一回照看孩子。   襁褓里那团红忽忽的肉,软和的像是一只没有骨头的小老鼠,叫他抱着有些害怕,唯恐一不小心抱得紧了勒死了它。   他只带着一把匕首,一张短弓,抱着她翻过数不清的泥浆土地,寻到了一处最隐蔽的洞穴。   许是洞穴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许是黑暗中不知是什么动物摩挲枯枝树叶的声响,叫这孩子吓得放肆大哭起来。   她虽小,却哭声震天。   为了躲避追兵,他更不敢叫这孩子哭,便将自己的指头塞去它的嘴里。   “别怕,别怕,有大虫来了,我也能杀掉它。”   也不知是他的指头有用,还是他的话有用,那只小老鼠竟真的停住了哭泣。   它含住了他的手指,吮吸起来。   “圣上万安。”   一对璧人请安的声音,将皇帝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   皇帝心神恍惚,无数言语绕过唇舌,到最后落在她身后与她一同出席,恩爱无匹的丈夫身上。   那是一个身姿清瘦,姿容出色的男人。是一个时下娘子们都喜好的面如冠玉,温润无双的郎君。   亦是……她如今的丈夫。   皇帝内心一片悲切惨淡,却还要含笑落下一句,似长辈的关怀。   “免礼,记得是唤乐嫣吧?”   她款款起身,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红唇张合:“圣上好记性,妾是唤乐嫣。”   她的嗓音细细的,并不尖锐,轻柔悦耳,含娇细语。   像是一根羽毛四处浮动,钻去了骨头缝里。   .   太后不知身边的风花雪月,只朝着身侧几位女眷说话,却忽地察觉周围冷清,几个能说会道的人都远不如方才热闹。   众人也都不是瞎子,隐隐瞥见皇帝入座后一杯一杯喝着酒,是以再无人敢打趣旁的,唯恐惹烦了皇帝。   太后见状困惑不解,“陛下来哀家这处怎生只喝酒?莫非又是前殿相公们得罪了陛下?”   听太后此言,皇帝闷笑一声,算是默认。   “前朝的事便也应该前朝说去,如何能来了我们这处也如此厉色……”   太后便命宫娥去给席位赐下酒水。   “今儿是皇帝的庆功宴,谁也不能喝独酒,诸位今夜可别怕醉了,哀家这后殿几十间房舍。”   女眷们见此都只能跟着赔笑,留宿皇宫可没几个女子敢留的,但太后都发话了,便是被人抬出去也是要喝的。   大徵才是立国,女子间颇有些豪杰洒脱之风,不说千杯不醉,喝上两壶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更是如此,虽滴荤不沾,却是顿顿离不得酒水。   宫娥斟下满满一盏酒,皇帝看也没看便将其饮尽,太后瞧之亦是欢喜,只觉得这儿子是给她面子,亦是以袖遮掩,将手中酒水饮尽。   连皇帝和太后都喝完了酒水,底下更无人敢推辞。   便是连乐嫣也不敢。   卢恒想替乐嫣接过酒盏,可乐嫣却拒绝他的掺和,甚至为了争抢一般,先一步微微仰颈,红唇轻启将手中酒水一口饮下。   她原以为自己这番豁出去,将那些恶臭的酒水饮下,只要能忍耐的等它穿过了喉咙就好了。   就如同她以前瞧着父亲闲暇时喝酒一般,陪着几个小菜,便能喝的春风满面,潇洒自得。   可乐嫣着实高估了自己,没喝惯酒水的人,又是一口闷下去,一下子只觉浓烈刺鼻的辛辣翻涌而上。   “咳咳咳……”   她顿时被呛的连连咳嗽,整个口鼻喉腔都跟着灼烧疼痛起来。   乐嫣知晓这是宫宴,不可出差错,是以强忍着嗓子眼里同前仆后继的痒,只能低声压抑着咳。   她咳的小声,除了卢恒,连身边人都未察觉。   奈何高座之上正与太后说话的皇帝总是格外耳清目明,他似被惊扰一般缓缓抬眸,目光停驻往那张娇嫩芙蓉面上。   只见她脸泛酡红,双眸含泪,鬓发散散的飘落几缕。   孱弱纤细的身子仿佛摧心挠肝,一旁的丈夫却只是替她轻抚后肩。   皇帝神情泰然,只转头唤起身边伺候的尚宝德。   “去,为夫人送去茶饮。”   乐嫣正是难受的时候,只觉得嗓间火辣,眸光却瞥见尚大监端来一壶鎏金高脚壶朝她走来。   “陛下赐夫人茶饮。”   乐嫣一震,不想陛下竟这般有心,她道谢过后,便恭敬接过,连忙斟了一杯浅浅入口。   尝过一口,乐嫣一时惊讶,这竟不是茶水,而是桑葚汁……   微凉甘甜,几乎是入口的一瞬,便缓解了嗓中的热辣。   和记忆中的,亦是一般的味道——   乐嫣还未来得及感动,却听卢恒道:“喝不了,便不要喝。”   她扭头看他,卢恒却已出列。   他将酒壶中的酒水尽数斟于自己酒盏之中,手持酒盏便朝着上首皇帝与太后:“臣妻不善饮酒,臣代她饮下。”   语罢,乐嫣眼睁睁看着他将一整壶的酒水尽数饮下。   乐嫣忍不住眼皮一阵颤抖,心中纵然不想搭理他,却也升起一阵阵的于心不忍,可劝阻的话已经是晚了。   宫中的酒水可是烈的很,乐嫣只能将方才皇帝赐下的桑葚汁整壶倒去他空了的酒杯里。   “快喝些果汁润润喉。”她道。   卢恒这般豪放护妻之举,自是再次引得满场女眷们艳羡之声,“这般漂亮的娘子,哪个丈夫不该悉心疼爱着?倒是咱们都是粗人,再烈的酒都能喝得……”   “哎呦喂真是的,这疼爱都是相互的,你没瞧见侯夫人又是如何心疼侯爷的?男人么,竟连一杯酒都舍不得他喝。”   便是连上首太后听了,唇角都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若她还十几二十岁,靠着恩宠过活的年岁,见到叫自己艳羡的这份恩爱,只怕是心中不喜,觉得哗众取宠。可偏偏她早过了那个年岁,转头看着一群年轻郎君娘子这般恩爱,反倒有了一分置身事外的欢喜来。   看吧,也真有如戏文里那般恩爱不做假的——   太后忍不住朝着身侧只顾喝酒的皇帝道:“可见善化的这个女婿选的好,这般恩爱的夫妻,当真是罕见……”   “这人啊,在世一遭如何风光如何潇洒,到头来其实都是一场空。就该是早早寻个良人,知冷知热的,这般日子过的才体贴……”   她自以为聪明的趁着机会朝着皇帝又说起大道理,却忽地听见一声极细的响声。   只见皇帝握在手中的白玉盏,竟从中碎裂开来。   浑浊的酒水沿着缝隙流出,将皇帝手臂浇的一个透心凉。 第22章 如狂   高座之上的天子竟是连酒水都撒了衣袖。   若是旁人众人只怕都是要笑两声,偏偏这是皇帝,如何也不是她们能取笑的。   “听说今夜准备了烟花?”   过了会儿,只见皇帝仿佛恢复了威仪,朝一侧宦官温声问道。   “回禀陛下,都在西御苑前候着,陛下此时可要移驾?”   皇帝似乎是兴起,便道:“去看看。”   皇帝一说出去赏烟花,其他人自都要跟随着。朝臣,命妇,一个个人挤着人跑去西御苑,回廊上,过道里,很快外边平台各处都围满了人。   殿内万盏灯烛彻夜通明,叫人分辨不出昼夜,等走到殿外乐嫣才后知后觉,竟已是夜幕深沉。   苍穹铺天盖地的星辰银河,宫阙万间灯火通明。   宫人马不停蹄忙碌起来,将宫廊之上数千宫灯都被撤下,四处这才泛起夜幕该有的昏暗来。   乐嫣出去时便见数个两丈高的花桩被摆放在平台空旷之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乐嫣忽地想起,她幼时最喜欢的便是看烟花了。   这火药味儿旁人多数是受不来的,更多的人害怕这劈里啪啦的巨响。   唯恐那些火苗掉下来烧着了衣裙,一个个都是跑在廊下,甚至隔着窗户捂着耳朵躲的老远。   也只乐嫣一个,平素胆子不算大,却唯独不怕烟花。   匠人们已经搭起梯子爬上绛台点火,乐嫣便回身催卢恒走的快一点。   “这里人太多,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看最漂亮的烟花,就要抢先选好位置……”   这宫里里里外外她年幼时就摸得熟悉,何处有好风景,乐嫣闭着眼也能寻到。   可卢恒不能理解乐嫣的欢喜,声音虽是温和,却只是一层温和假象罢了。   “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坐着吧。”旁人都去往外走,只他偏偏将乐嫣往内殿拽。   “不行!”乐嫣心急如火。   她今日脾气罕见的古怪,叫卢恒怀疑她是被方才那一口酒水熏上了头。   卢恒垂眸看她眼睛,果真见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氤氲着一层朦胧的光。见过酒量浅的,却还没见过有人酒量浅到她这般,几滴酒水就晕乎了的。   他见此更是伸手想抓着滑不溜秋的她,将她往回扯:“你是醉了,同我回去。”   这般朦胧的月夜,人声又是这般喧闹鼎沸,似梦似幻的场景里,总叫人都跟着有几分兴奋过了头。   她是如此兴奋,可卢恒却只会败坏她的性质,甚至放着大好的烟花不看,还想将她往回抓。   乐嫣心中恼怒,趁着卢恒遇到熟人松手打招呼的间隙,她一下子便挣脱他的捉拿,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溜走去了人群里。   “乐嫣!”   身后是丈夫唤自己,乐嫣头也不回。   一轮烟花最后落下,才发觉不知何时乌云蒙月,最后一丝月光都彻底暗了。   苍穹间乍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   伴随着底下女眷们惊叹的叫声,四周好像都喧闹起来。   噼啪,一声。   第一道烟花从夜空中窜起,在最高的苍穹绽放开来。   每一只照亮苍穹的瞬间,天地才能亮白如昼。其余时候,都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   乐嫣眼睛骤然被光亮刺的泛起泪意,却连眨也不眨。   眼瞧最高的绛台也要放烟花,乐嫣连忙不敢浪费时间,越过重重宫廊,再穿过龙尾道,沿着玉石阶上了临近的一处阁楼。   她像是是原谅了卢恒,打算在这个月夜里与他缓和缓和关系,“你跟紧我……”   忽地,乐嫣察觉身后气息不对。   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她回眸去,却见身后出现的一身玄色龙袍。   漆黑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肩袖上绣着金色龙纹。   他好生高大,乐嫣站的与他近,凭她抬眸,竟只能看见那人硬挺的下颌线。   “陛、陛下……”她惊慌失措之下,险些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陛下怎么放着最好的观景台不看,跑来这处偏僻之所来了?   卢恒呢?   乐嫣慌忙去寻找,却黑黝黝的一片,哪儿还能寻到人?   反倒叫余光瞥见,而那截原本光洁平整镶袖龙纹的袖袍,如今竟是皱皱巴巴的。   乐嫣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现在才是想起来了,方才穿过人群往楼上跑时,她便以为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卢恒,扯了他衣袖好几下——   这世间,怎么会有比自己还笨的娘子?   险些将皇帝错认成了丈夫……   皇帝的面色月光下晦暗不明,只感觉他的眉骨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许是极力忍耐着对自己的恼怒??   乐嫣愕在原处,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朝着身前的皇帝弱弱的解释:“对不起啊,陛下,我没想抓您,本来是想抓阿恒来着……”   她仿佛验证自己的话一般,朝着身后看了良久,也没寻到丈夫的身影。   只好与皇帝继续面面相觑。   皇帝亦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身后楼梯处。   像是在安慰她一般,“怎么,寻不到淮阳侯了?”   乐嫣一听这话,像是她一门心思只想寻自己丈夫一般,自然是窘迫的连连摇头。   “不,不是……不是寻他,只不过是有些害怕。”   她话脱口而出,更是后悔。   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乱说什么话呢?难不成说害怕皇帝?   这话虽是真的,可自己说出来,自然是大逆不道。   “害怕什么?”果真,皇帝问她。   乐嫣随口撒谎说:“怕火掉下来,将我脸蛋烫坏了。”   她这话听着十分幼稚,幼稚到叫皇帝嗓中发出一声低笑。   他的笑声格外特别,低沉沙哑,余音震荡在胸腔里,嗡嗡的。   乐嫣不记得以前的阿舅说话时是什么样子的了,却记得远远不是如今的声音。   她印象中的阿舅,声音清润干净,而如今——却沉淀出一种成熟男子的内敛,岿巍。   哪怕乐嫣并不贴着他,似乎也能叫那股胸腔的震颤,惊扰了自己。   今夜的皇帝,像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并没有什么架子,只是随和顺着她的话:“火花掉下来只是看着烫,其实并不烫人。”   乐嫣“噢”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二人一时之间,便是这般一前一后的站着,窘迫又安静。   乐嫣想离去,可如今离去,仿佛更是失礼——   好在很快第二轮烟花在空中炸开。   刹那间整个苍穹都绚丽璀璨起来,数万星点辉罗耀列空中,珠翠填咽,耀若仙境。   天花无数月中来,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①   刹那间,苍穹亮如白昼。   璀璨烟花下,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亦是被照的透彻明亮,粉面桃腮,唇瓣鲜红,美得惊心动魄。   乐嫣欣喜的瞪圆了眼眸,瞳孔中映着一团团的火树银花。   她光明正大欣赏着烟花,他却只能趁她不注意时,多看她两眼。   乐嫣被这如梦似幻的烟花迷惑了神智,甚至,她也不觉得二人相处的窘迫了。   可见亲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   半日前,若是叫乐嫣与一个除了丈夫外的男子这般贴近,这般独处,她定然会万般的不自在的。   可陛下不一样啊。   陛下看着自己长大,宫宴上还知晓给自己送果汁,这叫她一下子找回了童年的感觉,二人前先前许多隔阂与陌生,也仿佛一下子都消散的干净。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心思柔软的姑娘。   被人宠爱长大的孩子,约莫都如她这般模样……善良柔软,从不记仇。   许多时候,再是生气,卢恒几句言语又将她哄了回来。   哪怕吃了许多苦头,她的性子,总还是没变的。   哪怕上次二人见面却不相识,兜兜转转闹出一通笑话来,乐嫣从来都能理解他的。   陛下是为天下之主,常年征战在外,还能记着自己,记着自己小时候的口味,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阿母在世时就常说,人总要学会知足。   她如今,就很知足了。   这夜的乐嫣,想了许多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许多,她甚至抬眸去看皇帝一眼,却发现皇帝正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乐嫣眼睛笑弯了起来:“陛下……陛下看我做甚么?”   皇帝浑身一震,缓缓移开眸光:“你喝醉了。”   “醉吗?什么是醉?”   她从未喝过酒,哪里知晓什么是醉?   难道像如今这般,脚底下是软的,手心里也是软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在梦里说话一般,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却十分大胆,这便是醉了?   那就当是醉了吧。   可她的脑子是醉的,眼睛耳朵却是清明的。   她听见皇帝问她:“不能喝酒为何还要喝。”   乐嫣拿着冰凉的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面颊,“太后同您都喝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总不好不喝。”   皇帝倒是不想她竟是这般回答,一时微怔。   毕竟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与如今这个很不一样。   谁敢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有朕在,谁还敢怪罪你不成?”   可这般说完,皇帝又觉得很是不妥,显得自己心怀不轨,暗搓搓筹谋什么一般。   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弥补,好在乐嫣十分体贴懂事的道:“我知道您待我的心,可您是我的长辈,更是天子。您每日都很忙,哪能为了这点小事劳烦您呢?日后不需要您帮我,有酒水都叫阿恒都替我喝了就是……他是我丈夫嘛,替我喝酒总是应当的……”   其实乐嫣许久没有这般唤过卢恒了,许是今日醉酒,才唤起那个亲密的称呼。   她唤她丈夫名字时,自然而然的笑着。眸中温柔的笑意,是皇帝从未见到的。   皇帝再不想听她说下去——   老天爷许是瞧见了他的心烦意乱,叫一筒烟火飞向空中时偏差了方向,空中爆炸开来后零零散散未燃烧干净的火星冲二人置身的楼阁处落下。   乐嫣还没反应的过来,就被皇帝一把扯着腕子,将她朝胸前抱了进去。   火星四散落在二人交叠的身躯上,他岿然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依旧均匀,却用手臂将她护的严严实实。反倒是自己,衣袖被火星烫出几个窟窿。   当脸颊抵上龙袍下硬邦邦胸膛的一刻,乐嫣醉意骤然散去。   她惊慌不已想后退远离此处,却不想一仰头间,不甚撞到皇帝俯身下来,硬挺的下巴上。   如刀削一般紧绷的下颌,触碰上时,却有层硬硬的胡茬。   刮得她唇上一阵酥麻。   黑夜中,一股潮水太过汹涌,浑身泛起痒意,压制许久的恶念疯狂滋长。   想要攥上身前纤细的腰肢,想要掠夺那张软唇。   皇帝眼皮颤抖一下,几乎控制不住的,食指抵着她的下颌,指腹摩挲起方才兴风作浪的软唇。   像是要掠夺一般,撬开两排糯白贝齿—— 第23章 三合一   “…阿舅……”直到耳畔传来那张含着口津, 颤抖的哭声。   他浑身疯涨的恶念一下子收了回去,他仓促收回手,迎来的, 却是小娘子眼眸含雾, 颤抖着挣扎开他。   她似乎不明白, 皇帝在做甚么。   为何要……她只满眼惊慌无措, 挣扎着想要后退。   皇帝心如擂鼓, 一时间不知晓被发现了心思该如何……   一切的可怕未曾降临,忽地, 小娘子眼中蓄起了泪, 抬起手来捂着后脖颈, 低声抽噎起来。   今夜的她,比往日要娇气许多许多, 那些端起的规矩全都见了鬼, 她无助的抽噎, 像只受伤的小兽,像是被吓坏了。   皇帝明白, 她醉的彻底。   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眼底恢复平静, 一如寻常的上前翻开她的衣领, 果真见后脖颈有一处红豆大小的红痕。   雪白娇嫩的皮肤, 与他的不一样。   自己方才被好几颗火星落在手背,可也不过跟蚂蚁蜇了一下,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怎生——怎生到了她这里,竟然被烫成这般模样?   皇帝顿时顾不得旁的, 杂念顿消, 叫来楼下守着的内侍,“快些找个太医来!”   他不是个喜欢发作旁人的天子, 纵使方才自己被烫了衣袍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是情有可原,谁让自己站的近。   可轮到乐嫣受伤时,他被触怒一般,急声厉色的叫人恐惧。   “方才的烟花是不是想将朕脸上烫出洞来?谁放的?”   楼底下站着不声不响的太监们吓得心神俱焚,自以为是烟花将皇帝脸上烫伤了。那可是不得了,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皇帝正是气头上,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怔忪,垂眸便见,那个可爱漂亮的小娘子朝他仰着脑袋,红唇张合:“别凶呐,我害怕……”   ……   内侍们很快就将太医院的陈太医搬了过来。   原以为是皇帝被烫伤了,不想竟是淮阳侯夫人被烫伤了。   太医仍是不敢耽搁,毕竟这位淮阳侯夫人说来身份也大有来头,他提着药箱躬身上前。   “不知侯夫人何处受了伤?”   乐嫣方才疼的都快哭了出来,被她强忍下来了,只觉得都是这般大的娘子了,被烫伤就哭鼻子,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这回倒是叫自己舅舅这番天塌了的阵仗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不嫌弃脏,坐在阁楼的角落里,将自己被烫伤的脖颈露给太医瞧。   乐嫣手指不自觉地弯曲,指着自己脖颈后面,“不敢劳烦陈太医,有没有烫伤药膏?”   皇帝这回倒是没再做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举措,只是心情复杂的叮嘱太医,唯恐用错了药。   “这是火药烫到的,与烫伤只怕不同?”   太医在这等压力注视之下,上前仔细瞧了眼乐嫣后颈的伤口,松了一口气:“火药烫伤比旁的药疼一些,却也干净无毒,臣瞧着好在未曾破皮,可夫人皮肤细,只怕明日要起水泡。臣先给夫人开些外敷的药膏,记得每日三次换药,仔细莫要再将弄伤,等水泡消了便不会留疤了……”   等太医从药箱里取出祖传的烫伤药膏,皇帝便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并且将太医斥退。   皇帝朝前一步,伸手朝她发上触了上来。   此时的乐嫣其实已经醉的愈发糊涂了,却几乎是潜意识的往旁边躲避开来。   她轻咬着唇,“我自己来便可……”   皇帝却并不在意,只将药瓶缓缓递给她。   她似是想说什么,楼下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脚步与先前的几声很不一样,慷锵有力,几步间便来了二人这处。   乐嫣也不知如何,立刻离得皇帝远远的。   连皇帝亦是恢复了脊背直挺,动手拍了拍袖口上早已熄灭的火星。   这般——倒是有点欲盖弥彰了。   一道清瘦的身影恰时走上来,卢恒不想竟是在此处看到皇帝,心神一凝,旋即双手作揖:“参拜圣上。”   皇帝‘嗯’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兴致不高。   乐嫣弱弱的从皇帝的另一边探出头来,她小心翼翼道:“陛下,妾丈夫来了,妾先告退了。”   皇帝还能说什么。   他温和从容,含笑默默看着二人相互携手,朝着远处走去。   直到那身影再看不见了,皇帝才缓缓收回视线,手里却还拿着那盒没有送出去的药膏。   ……   宫宴结束时,天色以晚。   朝臣命妇中多有喝醉了酒,靠着宫人搀扶才能走的动身的。   甚至有人又哭又笑说起了胡话。   相比起来,乐嫣倒是显得乖巧许多。   她生平头一次醉酒,甚至一改往日的模样,双眼雾蒙蒙的,面上也少了往日里故作沉稳的姿态,倒是显得十分憨傻可爱。   她回了府中后,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的睡觉,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乐嫣才醒酒。   对于自己醉时的印象,她是奇怪的。   昨夜一切行动都与往常无异,甚至说话走路都还自有逻辑,可今日睡得头脑昏昏沉沉,一醒来,才发觉许多事情都忘了。   甚至连昨夜看的烟花,也只记得朦胧大概来。   乐嫣捂着自己脖颈后的两颗水泡,才慢慢察觉出疼痛来。   她从床上窜起来,一时忘了竟然还喊起珍娘来。   “可不得了了,不知道什么虫子,爬上了我的床,将我咬出了两颗水泡来……”   春澜一听也是惊吓,跑来一看,两个对称的水泡,红豆大小,瞧不出伤口来,却红的厉害。   “别不是被蜈蚣蛰的吧!”   夏日里本就毒虫多,更何况是侯府这等常年没人居住的地方,乐嫣一听吓得要死,一群人从乐嫣房里内内外外搜查,竟还真搜查出一条小蛇来。   看着没满月的模样,乐嫣后背都升起了汗水。   好在后来叫来了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说乐嫣这是烫伤,众人这才虚惊一场。   “唔……”   乐嫣这才恍然大悟,她眨眨眼,断断续续的片段,她好像亲了一个人。   “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昨夜我看烟花,离得太近了……”   春澜:“……”   后几日乐嫣难得的沉浸下心来,看些账本,绣绣花,练练字,日子倒也过的快,   等听门房来报说乐府老夫人乐府大夫人亲自上门时,乐嫣才知晓,正事儿来了。   这日至于自己那爹为何一直不出现?   只怕还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迷糊着呢。   乐嫣的父亲名为乐蛟,由于年轻时生的帅气,又许是运气来了,被太祖点做善化的驸马,这些年被旁人驸马爷驸马爷的叫着,早叫世人忘了他的本名。   乐蛟乃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并着好几位姐姐。是以这位乐驸马素来是兄姐老太太的掌中宝,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肉儿疼着长大,才养出如今这般酒囊饭袋的模样。   驸马督卫的职往日里是给圣上充当护卫兼马夫,负责护卫皇帝大驾。   这官儿其他朝虽不大,却因时常得见天子,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无人敢小瞧。   只是到了当今圣上这儿,一年间十之七八的时间不留京中,乐蛟这驸马都尉便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且乐驸马这些年不重养生,年岁不大早就一副酒肉美色掏空的身子骨。   叫他那发福的身躯去护卫身强体健,配剑都快比他人高的皇帝——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是以乐驸马如今几年只领着驸马都尉的名头,常年闲职在家,或是在京外领些闲差,据说前些时日带着他的娇妾们跑去了兖州游玩,一晃小半年没回京。   人生少有畅快事,乐嫣纵然恨不得将这群人赶出去,为了名声她也做不得,不仅如此,她还要笑脸相迎去见这群人。   原以为上一回自己几句话将她们叫了回去,只怕能清闲十天半个月,不想这才几日功夫?   一个两个便又上门来了。   外边从云散去,曦光亮起。   乐嫣掖着袖缓缓越过长廊,远远便见有一老两少三名女子穿着锦绣,衣裙曳地,头伐珠钗环胜,立于花厅前。   瞧着个个朝着她方向焦急看来的架势,只怕早已是急得上火。   “祖母,乐嫣过来了……”   那声音刺耳又尖锐,乐嫣便是不睁眼,也知是那个自小就喜欢阴阳怪气的堂姐。   小时候乐嫣每回与堂姐们闹起来,无论是谁的对错,乐嫣总讨不到乐老夫人一个笑脸,奈何那时乐嫣身后的是善化长公主,是高太后,是以每回最后都以大伯母带着女儿们给她道歉为终。   一来二去,这位堂姐同乐嫣的矛盾愈发的深。   知晓乐嫣失了公主庇护,只怕如今是要灰头土脸的回京,五娘子兴奋的许久睡不好觉。   脑子里过了许多话头,恨不得将这只落毛凤凰狠狠羞辱一通。   可见到乐嫣那张脸时,先前打好的腹稿通通都说不出来了。   她心中愈发愤恨,想不明白为何同是堂姐妹,她父亲比叔父也不差在哪儿了,记忆中那位公主叔母更算不得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也只是清秀之姿罢了……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竟比乐嫣生的差了许多?   “六丫头,你可叫老身好等。”头发花白的乐老夫人一副精神矍铄模样,由孙女搀扶着起来。   那双老眼望像乐嫣时,亦是满眼惊诧。   饶是她如何也没料想过,曾经那个她看不上眼的丫头,长开后竟如此光艳动人。   乐老夫人唇角笑容在看到乐嫣那副容貌后,略显僵硬。   乐嫣瞧着自己祖母那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一句,人老了,却还是那双一如既往,阴勾勾,贪婪的眼眸。   她丹唇轻扬,勾起一丝浅笑,似一层纸糊在唇上,一笑就要扯出皱褶破出洞来。   “祖母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回京这些日子,为何也不回府一趟!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不成?”老夫人语气中带着隐隐不愉。   乐嫣依旧笑得明艳,将上回告诉曹嬷嬷的话又重新拿出来糊弄老夫人一遍:“这不是孙女路上染了风寒么,如今仍没好全。我怕上门染给了祖母,这才想着等过几日再去探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五娘子忍不住便戳穿乐嫣的假话:“你又是骗谁呢!前几日宫宴六妹妹听说可是也去了?怎么你有风寒还敢往宫里跑?不怕将风寒染给了宫中贵人?”   乐嫣遭戳穿倒也半点不生气,她对这位喜欢妒嫉的堂姐早没了印象,如今瞧见着这位堂姐阴阳怪气的话,她更是懒得回一句。   小时候那些爱恨嗔痴,在成年后看来都是矫情的。   如今她恼恨厌烦的人太多太多,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堂姐,压根排不上号儿。   乐嫣朝着一处空着的交椅处落座,与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也叫人无可指摘。   乐老夫人不准这个孙女继续说下去,唯恐惹火了乐嫣,自己白来一趟。   毕竟当年乐嫣的脾气,众人可是亲眼目睹的,几年没见瞧着斯文规矩了许多,可谁又知是真是假?   “身子可好些了?瞧着你这面色苍白,只怕是气血差了些吧?你丈夫何时下衙?何时叫他往府上去一趟?”   乐嫣不厌其烦回答着乐老夫人许多话,见到乐老夫人对自己的嘘寒问暖,她只觉得讽刺的紧。   她也充分发挥了这些年从郑夫人处学来的活计,答非所问。   一通下来叫乐老夫人说的嘴角冒泡,问了许多要紧的事儿,却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出。   到最后,乐老夫人只能压着火气,一杵拐杖哀叹一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这气性太大,长公主也去世这么些年了,你在永川过的是何日子?父家离得远,兄弟也没得,只怕也是受尽了婆家的气,却从不与我们说一声?傻姑娘呀!如今你可是懂事了些?你该知晓些事儿理了,就该明白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光朗朗,乐嫣甚至叫这日头晒得有几分恍惚起来。   瞧着乐老夫人说话时气都不喘唾沫横飞的模样,她连手中的茶水也不敢继续喝下去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乐家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能给我什么荣?”   守意也接着道:“就是!别都是想着沾我家娘子的光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好似随口笑说了这么一句,叫老夫人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老夫人压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抽动:“六丫头!你觉得祖母是为了乐家着想,可难道不也是为了你着想?好在如今天家还记着爵位之事,若是再晚几年,只怕没这个机会了!你这孩子这回可不能再糊涂了,公主身子骨差没有福气没能给你生个弟弟,那些都是你最亲的兄弟,亲兄弟姐妹哪里还能有仇的?你这丫头就是离得远了听信你母亲的那些话才与自己的亲兄弟不亲近!我就叫几个小娃娃去你身边陪你这个做姐姐的玩玩,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有一个承了爵位的兄弟,日后婆家才没人敢欺辱你……”   乐嫣听到这老婆子这般不肖掩饰的话,沉了眉眼,连脸上的假笑都不再继续了。   她抬起下颌,唇角抿的紧紧的:“嗬,祖母可是说完了?”   “没说完就继续在这儿说吧,只是我头疼,恕我不能奉陪,便先回房歇着了。”   乐嫣作势便要走,乐丽连忙拦着她的去路。   “乐嫣!你怎么对祖母说话的?”   若非守意几个拦着,乐丽只怕恨不得指甲都戳到她面上来:“你为何要如此从中作梗?这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莫非,你还想爵位传到你孩子上头去不成!简直是痴人说笑!”   乐嫣不由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她那双眸子生的好,冷冽时光辉流动,自有一副嚣张跋扈极不留情面的风流,直叫她那位堂姐一下子话都吞咽了回去。   乐嫣却是不同她说这些事,只是冷笑一声:“对了,还有一事正巧一并说了。母亲在京郊私宅有处温泉庄子,这几日我身子不适正想去泡泡。祖母伯母今日来也巧了,我便差人送你们回乐府去,顺便将那处地契取过来,也劳烦您们再来回跑一趟——”   乐嫣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大变。   京郊的温泉庄子!   京城的温泉通通就那么一小块儿,全被王公显贵早早圈地圈了去。就公主府的那处温泉庄子,只因善化长公主身子不好,需要泡温泉静养,太祖爷便从皇庄里给孙女圈出来的一块儿!   后来善化去了,封地收回了,公主府亦是收回了。   可那处庄子却是实打实的地契,谁也收不走的!   一年四季都能种植新鲜的瓜果蔬菜,京城天气冷,那些新鲜瓜果蔬菜便是达官显贵都得不到,更遑论是乐家?   乐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庄子,这些年逢年过节的四处送礼,都叫旁人艳羡。   叫人吃进肚子里这么些年的东西,谁愿意再吐出来?更遑论还是那么会生钱的金疙瘩!   乐老夫人与大儿媳对视一眼,大儿媳连忙便出来打马虎眼:“六丫头真是见外了,谁还能抢你的不成?你想来随时来便是。提前一日跟我们传个消息,我叫你那嫂子去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保准叫你住的舒舒服服的。”   “只是……只是你堂兄与你堂嫂才成婚,六丫头也知晓的,你的堂嫂出身富贵,是抚州州牧大人的千金,南边儿嫁过来的,最最受不得冻。咱们家拿不出什么好的招待,这小夫妻二人才新婚本想着今年入了秋就叫他二人往庄子上玩玩住住,是以……你堂嫂那边已经说下去了,她娘家那些个弟妹们甚至也来了人要过去住几天……”   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一个主人家,去自己庄子上做客?   要提前跟她们说一声,叫她们这群人收拾一间房子出来招待?   还拿着抚州州牧来威胁她不成?那是个什么官儿也敢来京中撒野?   好在乐嫣脾气好,或是这些年受郑夫人阴阳怪气的话受的多了,不然只怕早派人将这群没脸没皮的贱人们赶出侯府去。   乐嫣清冷的眸光一个个越过几人,在忍不住摔杯子赶人走中反复横跳,最后忍着怒火,“反正我话也说出去了,到底是一家人,我也不急着要。三日时间,叫你们收拢出来,你们的东西统统拿走,我母亲的东西一件不准碰。过几日我就叫我的护卫们过去了——不走的,可别怪我不顾及亲戚情面。”   语罢,她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划过站在门前的两名护卫:“免得我身边这群护卫,一个两个成日没事做,身子骨软了,眼睛也晕了,乱认起主子来。”   “朱子,替我送祖母伯母回去。”   “你……”乐老夫人听乐嫣第一次见面就朝着她们索要起庄子来,这般能有什么好脾气?当即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京中寸土寸金,她们乐家的宅院本来就不够住,那处公主府的私宅早被她几个成了婚的孙儿举家搬过去住了,如今要她还回来,那可不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她手指了指乐嫣,嘴巴还没张开,守意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前两步,指挥着花厅内外伺候的十几个婢女婆子:“没听见娘子发话吗!送客!”   ……   卢恒下朝时,听闻了她今日的壮举,凭着一己之力将几位深宅能说会道的妇人说的气急败坏,倒是颇为吃惊。   “想不到你竟越发能说会道。”   乐嫣就当是他在夸奖自己,以为他必然又要如上回一般,说一通自己讨厌听的话,不想卢恒这回倒是没追问过此事。   反倒是问她:“听说你房子里,进了条蛇?”   乐嫣说起此事来,仍是有些惊恐。   她朝着卢恒伸手比了比:“喏,就这么长,盘在我床底下,若非春澜眼尖,要是咬到我,想想也真是可怕。不过——那只是个没毒的蛇,还没成年呢……”   “在哪儿?”卢恒脸色有些不好。   乐嫣道:“叫府医瞧过了,说是没毒的草蛇,我就叫守意捉着拿去外边放了。”   卢恒松了口气,又追问她:“你为何寻郎中?可是哪里不舒服?”   乐嫣也不瞒着卢恒,她低头,将脖颈后的烫伤露给他瞧:“我的脖子,被烫伤了。只觉得好奇怪,怕是昨夜看烟花烫伤的。”   卢恒这才抬眸看她一眼,“你昨夜什么都不记得了?”   乐嫣实在想不出,仔细想还是能想到一些片段的,她不解道:“不就是跟你一同看烟花么?”   卢恒怔忪片刻,声音有些阴冷下来:“还有呢?”   乐嫣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你还记得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乐嫣有些惊诧的摇摇头,心里断断续续的片段,有自己亲吻的片段,自己抱着人的片段。   难道?自己……   “不记得了……哪里还能记得?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点不好喝就算了,头还疼的要死……”   乐嫣小声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心虚的意味,她这日才醒酒头疼的要死,又撑着场面赶走一群讨厌之人,早就浑身都没了劲儿。   果真是不能喝酒,日后她一滴也不会碰了。   她回了榻上闭上眼,卢恒走近看了一会儿她的伤口,取了烫伤药来,道:“我来给你抹药。”   乐嫣有些疲于应付,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卢恒的指节微凉,沾着药膏抹去她脖颈上。   她只觉得脖颈后一阵酥麻,酥麻之后,便又是一阵清凉,她有些舒服的阖上眼皮,享受起来。   心里却盘算着容寿那日所言。   乐嫣心中自然是猜测的多了。   若是皇帝愿意施恩给自己,要么便是往自己身上加封爵位,只是女子总不能承袭王爵,说到底康献王爵仍是后继无人。   要么便是如今日乐丽气急败坏之言——将爵位给自己日后的孩子头上。   对乐嫣来说自然是千好万好。   不过——她的孩子,哪儿来?   此事若是乐嫣前些时日知晓,只怕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与卢恒间,总生了几分嫌隙。   纵使这些时日自己告诫自己,卢恒并非是那般的为人,他去寻郑玉珠也是事出有因,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妹。若是他能半点不顾及,那该是多冷清的人?再说,他转头不也是冒着雨水回来寻自己了么。   还不眠不休守在自己身边好几日……   当年自己为何回爱慕上卢恒?不正是喜欢上卢恒这幅举止温良的君子之风么——   他是否有错,乐嫣还真说不上来。   成婚这两年,卢恒多数时候都是个好丈夫。   郑夫人刻薄,卢锦薇也不好相交,若是没有他从中谐调,甚至为了自己与郑夫人屡次作对,乐嫣只怕一日都忍耐不下。   便是连珍娘也时常说,这般的好郎君,整个大徵打着灯笼也难找……   乐嫣这些时日总是迷惘不已。   人许是都如她这般,一旦对另一半生了嫌隙——这条缝隙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可她能做什么呢?   当真因为这些在外人看来再小不过的事,与他闹得天下皆知?   真的闹开了,只怕被人辱骂,被是为过错一方的只是自己吧。   以前的她觉得卢恒是爱自己的,卢恒很爱自己……   可如今她可不敢再这么说了,甚至因为以前年幼时生出的这等心思,叫她觉得心中羞愧。   到底是多没脸没皮的人呐?才能觉得世间所有的人都该爱着自己……   这晚,乐嫣叹息了一声,也不像前些时日那般厌恶他的凑近了。   或者说她是累了,不想搭理他。   卢恒有些小心翼翼的,去亲吻起她来。   亲吻起她的唇。   太久太久,二人很久没有敞开心扉了,他也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更何况是对着自己如此美丽的妻子。   只是这夜,却是出师不利。   二人才亲吻到一半,卢恒的长随便跑了进来,说是官署的事,通政司侍点了卢恒亲自过去。   “说是圣上亲自发话,要重新整理四方文书,还有……”   乐嫣听着门外长随滔滔不绝,心道,只怕卢恒又要好些时日不能回来了。   宫宴过后,渐渐入了秋,天气凉下来,太后带着宫人从太液池搬回了长春宫。   一连几日饮酒作乐,太后日子过的潇洒,却到底是不再年轻,身子渐感疲惫。   她搬回了长春殿,仍是觉得前几日宫宴喝的多了,头晕沉沉的厉害。   太后捂着额角,一回宫就迫不及待招来容寿,打听起她去太液池这段时日,殿中的诸多事情。   “皇帝回京这段时日,宫里可是有什么消息?”   容寿伺候太后这么些年,自然知晓太后这问的不是朝政。   “暂时没听说什么消息,许是陛下这些时日朝政忙……”   陈太后一听,挥了挥手厌恶道:“朝政忙?哀家可看不出朝政忙。这些时日日日跑去太液池跑去哀家那看戏,再说前儿宫宴那日,更听说所有人都散了,皇帝跑去城墙上吹风,还去骑什么马。大晚上的,叫一群羽林卫陪他去骑马,那马真有那么好玩啊……”   太后说到这儿不好再说下去了。   她一个太后,总是要顾忌着些身份的。   容寿附身上前去给皇太后支招:“圣上也不是没有妃子,那不是还有一位么。那位沈婕妤,太后不妨再叫二人再见一面。”   语罢去瞧太后神容,只见这位面上淡淡,瞧不见什么来。   太后不懂什么大道理,奈何此事古怪,她猜也能猜着——那位沈婕妤怕是不知用了什么腌臜法子,才能哄得皇帝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也说不准,问过尚宝德,确信儿子是宠幸了没假。   太后便是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总不能叫满朝文武等着看今上的笑话。   不过这也是好事,原本后宫中光秃秃的一根草都没有,难免叫人看着好笑。如今有了个女子,哪怕是掖庭里出来的,也能叫往日喜欢在自己身前晃荡的那些个太妃堵住她们的嘴。   “哀家见过那么多女子,瞧着她们都不如这沈婕妤聪明……只怕不知用什么腌臜法子,钩住了皇帝。”   容寿忍不住笑说:“太后娘娘,事到如今,管它什么阴钩阳钩,能钩住陛下不就成了?饶是婕妤娘子再聪明,还能翻得了您的手心?您瞧瞧,您去太液池这些时日,将宫务交给婕妤娘子,她可也是半点不敢揽权,您一回来,就尽数交还给了您。”   被容寿这般一说,太后倒也欢喜上那位沈婕妤来。   这后宫中多的是聪明人,她也喜欢聪明人。   瞧瞧这沈婕妤,不就是一招得中,才从掖庭那鬼地方得以飞上枝头,成了这后宫独一份?   她既然恭敬着自己,自己也乐意给她一份脸面。   如何也是儿子的第一个女子,情分终归是不同的,况且这些年,她侍奉自己毕恭毕敬从无差错……   “哀家不在的这些日子,这后宫可就她一个女子,又没人跟她抢,皇帝就住在前头的显阳宫,怎的她还没见过皇帝的面不成?”   太后只是儿子当了皇帝这几年才放纵起来,以往也是个聪明的,不然能混到如今这等尊位?她一细想就觉得不对劲儿。   容寿说到此处亦是无奈:“陛下哪往显阳宫中住过?还不都是住在宣政殿?前殿朝臣相公们进出,后殿就是陛下寝居之所……”   太后一听,懒得再听,“罢了罢了,你明日有空便去宣她过来。将她接来哀家宫室里住着。”   沈婕妤住的远,一南一北若是真有个消息,圣上来了她都来不及赶过来。   太后这一番,可谓是煞费苦心。   这些时日皇帝知晓孝顺自己了,时常往她宫里给她请安,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那就正好叫沈婕妤在她旁边伺候着,皇帝来了就朝他温柔小意,端茶递水。   一个花容月貌的娇娘子,成日往皇帝跟前杵着,任他再是铁浇铁铸的石头,还能坐怀不乱几日……   不成想,容寿将那位婕妤娘娘接过长春宫住了好几日,日日都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帝,忽地不见来了。   一次也没来过。   跑出去一打听,皇帝竟是出宫了。 第24章 吻痕   这日清晨, 天空万里无云,澄碧如洗。   难得的好天气。   乐嫣早早梳妆打扮,穿了一件玉色折枝堆花上襦, 累珠叠纱的红裙。朝半人高的铜镜中照了几圈。   春澜从廊外走进来, 拿着两条披帛递给乐嫣。   “寻来两条陪您这身衣衫颜色的, 一条粉白撒花金边珠珞的, 另一条浅鹅黄花鸟纹彩绣的。您瞧瞧, 哪条好看些?”   乐嫣接过来挽在手臂间挑选着,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臂间的花鸟纹彩绣上, 只觉栩栩如生, 上头一对对的鸟儿像要飞出来一般。   乐嫣不喜欢夏日, 只觉得闷热不清爽,如今夏日过去, 她心思才活跃起来。   总不能成日待在这处宅院里闷着。   守意便挑出来许多帖子拿来乐嫣面前。   “娘子, 有好些府上递来的赏秋帖请您呢。您瞧瞧有没有想去的?”   “有恭王府上, 还有通政府上,就连孙相爷夫人, 也给娘子下请帖呢。”   守意没见过这等场面, 见帖子的主人都十分有来头, 不免心中惊骇。   毕竟在她看来, 多参加这等宴席总归对娘子是有好处的。   乐嫣笑着挑中了那条花鸟纹的披帛,随口笑说:“你别急着忙这些, 我们才刚入京,这些都等熟悉了再去也不迟, 日后有的是机会。”   守意一听却有些急:“这几日您不出门, 我倒是瞧见郑姑娘四处出门呢,与门房各处都熟的不能再熟, 说是在京城连许多手帕交都交上了……”   春澜阻止守意没规矩的话:“你成日盯着那处做甚么?她做她的,咱们娘子做咱们的。怎么,你是叫咱们侯夫人跟着她学不成?”   前些日子乐嫣风寒未愈,没出门,又顾着查账,后来又忙着宫里的事儿。   许多帖子递来侯府便是郑玉珠帮忙招待,一来二往,凭着她的本事倒是与谁都聊的开。   这般也是替乐嫣解决了许多麻烦,她自然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闻言只是笑说:“表妹想去便去吧,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多参加些聚会倒是没什么的。”   乐嫣对这等宴席根本没有兴趣。   女眷宴席间多是联络感情,许配儿女婚事之举。她已经成婚了,又没什么感情可联络的,且卢家本就敏感,更不适合成日与权臣交往。   郑玉珠想去,那是她自己的事儿,叫她往外走也好,免得成日与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段时日郑玉珠忙的脚不沾地,甚至都没空来她面前献殷勤,乐嫣自是满足的。   主子这副不争的模样却将守意气的牙痒痒的,乐嫣见此满是无奈,只笑着安慰她:“你不急着别的,倒是急着眼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是有闲心,昨儿个朱子不是拿回了地契么,你便去温泉庄子赶人!什么时候把庄子上闲杂人等都赶走,咱们重新修缮一番,等天气冷了我带着你们过去浮水去,那不比去宴会有意思多了?”   这话不仅是跟春澜守意二人说的,更是同满屋子婢女说的,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一听自是喜上眉梢。   乐嫣对婢女素来是大方的,兴起拉起守意春澜:“走,春澜以往再上京待过,守意你还没来过上京。娘子今儿带你去逛一逛,你便知晓这世上远远多的是比赴宴有意思的呢。”   主仆三人随便用了些膳食,便唤来阿六赶着马车,叫他延京中最热闹的神武大街走着。   沿路两道人声鼎沸,车马往来好不喧闹,两侧酒楼茶摊,各种吆卖声不绝于耳。孩童们手上高举着零食,一路笑闹。   一切都叫乐嫣感慨起来。   她指着一小孩,笑说:“曾经我也在这条街上玩过,那时候我只怕话没她大呢……我自己一个人溜出来,身上没带银子便沿路去找小商贩讨要糖葫芦吃。我嘴甜,竟还真叫我收获颇丰。只是将我娘吓得要死,满大街寻了半日才寻到我。”   连守意听了都连连咋舌。   主仆沿着一处热闹的茶楼下了马车。   大徵保留着许多前朝风俗,只见这些茶楼亦是如此,四面敲锣打鼓,中间戏台搭起,整整三层楼内廊边围满了人。   戏台正中一个乌发覆面的女子呜咽啼哭着,却还是被周围人叫嚣着绑上了铡刀。   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铡刀,正唱着一出满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叫人热血沸腾的好戏——斩妖妃。   “话说前朝,天凤初间,朝中几大奸臣垄断朝纲,其中以侯莫陈氏最为人不齿,若非他献的妖妃惑主,前朝末帝也不会大肆驱逐忠臣,杀良将,君王不早朝!”   据说那妖妃生的一副狐媚惑主模样,乃是妲己转世。   一双狐狸眼但凡见过,世间男子无人能逃出她裙下。   妖妃秽乱宫闱,先后不知与多少朝臣传出首尾。   结局自然是叫人人拍手称快的,国破后,妖妃被忠义之臣抓来皇城外午门下,高高垒起一个高台,将妖妃斩首之后点火祭天。   据说妖妃死的凄惨,临终前首身分离,那头咕噜咕噜也不知滚到了何处泥地里。   曾经倾国倾城狐媚惑主的脸蛋,早被人划烂的千疮百孔。一双眼遭愤怒之士挖的只余一对血窟窿,阴森森盯着皇城方向。   ……   这故事相当可怕精彩,奈何这戏台上扮演的妖妃,显然是寻不到合适的娘子来扮演——竟是由着一个生的瘦小却腰粗腿短嗓音糙的男子来扮演。   每当那台上妖妃一声软着嗓子哀求啼哭,“青天大老爷!您饶了奴家!”   一声公鸭嗓,足叫底下一群人忍不住笑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   “我得个娘捏!虽老子没见过妖妃,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绝不会长这个模样。长这般样子,那皇帝还不见着扭头就跑?还能把国家都送给她败了?”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惹笑的!真是……那妖妃娘娘知晓后人这般作孽她,只怕是半夜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   “那怕是寻不得了,据说戳骨扬灰,哪里来的棺材?哪里来的尸首?”   众人哄堂大笑。   乐嫣原先听着也觉得好笑的紧,可渐渐地竟觉得手脚冰凉。   也不知是被什么吓到的,她连忙一杯滚烫的热茶下肚,身子没暖和过来,却瞧见一个身影罩了过来。   一张熟悉的黑脸停在她面前。   “夫人,我家主子爷在楼上,请您上去一叙。”高都统颇有些瓮声瓮气的,甚至不敢看她。   乐嫣仰头看向高彦昭指着的二楼厢房方向。   圣上也在??   圣上怎么会在此处?   乐嫣只觉得心中惊愕,压下思绪,赶在婢女跟上前连忙叫二人留下。   “这是宫里统领,你二人放心留在这里等我便好,我很快就下来。”   乐嫣只留下这一句,便随着高彦昭去了二楼。   独留春澜与守意二人大眼瞪小眼。   “娘子方才说,那个护卫是宫中统领?那不就是我们上回遇见的那个么?”   “他是宫中统领,那楼上他的主子……岂不是…”   两个婢女遭这事儿吓得够呛,另一厢的乐嫣却是安安静静的,不见半点惊慌。   对旁人她总是警惕的,可对陛下,谁能生出警惕之心?   陛下富有四海,乾坤独断,他唤自己过去叙旧,她还敢说出拒绝的话来不成?   乐嫣在高彦昭示意之下,缓缓推开最里面的那道格门。   内室里窗户没打开,光线暗弱,她抬眸便瞧见一道高大身影立在窗边。   皇帝这日未着龙袍,一身靛蓝直襟长袍,腰系白玉带钩,钩弦朝外,束出腰身。   似乎他也是才来到此处,连桌子上的茶叶都没来得及泡开。   乐嫣走进来时,还看见一旁的护卫匆忙沏茶,又给她端来一杯。   她敛袖微微弯腰朝皇帝行了礼,皇帝免了她的礼,并指着自己手边,唤她坐下。   乐嫣微有些犹豫,却也很快依着他的话,坐在皇帝手边。   方才二人一个坐一个立着倒是不显,如今乐嫣往凳子上一坐下,忽地感觉自己凭空矮了一大截。   身侧的男子正好是临着窗坐着的,窗外那点零星的天光被他肩膀挡的死死的。   乐嫣只觉眼前乌灰一片,一点儿光都不剩了。   她像是藏在了暗室里一般,鼻尖是男子衣襟间漫出的淡淡龙延香,仿佛自来熟的要往她鼻腔里钻。   这般的认知叫她窘迫难安。   皇帝却未曾察觉她的不安,只低声道:“好些时日不见鸾鸾入宫。”   一声乳名一出,乐嫣莫名有些羞耻。   这等亲密的乳名,便是连她的丈夫也鲜少叫,只在情浓时叫上一声……   身前小娘子轻轻咬着唇瓣,一张漂亮的过分的眼眸偷偷看远处暗卫一眼,又连忙缩回来盯着软乎乎的手指头。   皇帝如何还不知晓她的心思?   当即令那暗卫退下。   可这般一走,小娘子更觉得更窘迫。   三个人,和两个人独处,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有些奋力的将头抬得高了些,坐得直了些,想就此感受一些阳光,叫自己规矩一点儿。   皇帝见她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扭扭脖子,喉结滚动一下:“怎么,不舒服?”   这般说着,他不禁垂眸,朝她看了一眼。   她皙白的脸颊泛着粉红,粉嘟嘟的唇瓣微张着,彩绣披帛上那些鸟儿贴在她挺俏胸脯上,上下起伏像活了过来。   后颈的伤口叫衣领遮挡着,皇帝并未瞧见,反倒是瞧见小娘子耳垂后一块绯红痕迹。   他先是不明所以,只以为是那日烟火下漏了的伤,怎知一见乐嫣那副支支吾吾捂着脖子不肯松手,顿时也明白过来。   只一眼,就叫他神伤的厉害。   皇帝略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情,叫自己忘了一切,只是以一种极为寻常的长辈口吻问她:“自你母亲去世后,便与朕生分了?”   一听皇帝这话,反倒叫乐嫣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战战兢兢的过分了。   阿舅待自己一如幼时罢了,若是自己再端着、敬着太过了,总叫人伤心败兴了去。   乐嫣仔细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是如何与皇帝相处的?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她与这个舅舅相处的自然融洽,如今是怎么了……与他独处时,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就想着感觉跑开。   单纯的乐嫣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不,陛下多虑了,妾不是生分……”   皇帝闻言便颔首笑道:“不是便好,闲来无事也该时常入宫去逛逛。”   他是天子,总不会温和过了头。话里话外时常透出叫乐嫣无法拒绝的语气态度。   乐嫣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只能唔了声。   她是知晓自己这个舅舅的。   常年征战在外,许多事儿浑不在意倒也正常。   许是在他眼中,哪怕她在世年纪大了,哪怕是成婚了有了孩子了,在他们眼里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乐嫣这般想着,心里的怪异渐渐消散,她甚至察觉出许久没得到的温暖来。   自从母亲去后,她再没感受过这等温暖。   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个绳索。   这时她根本无暇顾及,这颗绳索究竟是岸上何人投放下来的。   “朕记得,鸾鸾幼时常住宫里,是住在祖母的春熙宫?昨儿宫人打扫,还在老太后床底寻到你小时候玩的弹珠来。”   皇帝本意是说些过往,惹得她想要回宫瞧瞧,这般最好。   可说到最后,竟察觉乐嫣通红的眼眶。   她好似格外好哭,这点与她小时候一般,动不动就要落泪。   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往的鸾鸾,哭声震天撼地,他其实挺厌烦那小孩儿哭的,以往见到她又哭,都要绕着道走。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蹙着眉,鼻尖通红,甚至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叫皇帝的心都跟着抽疼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起了恼怒来。   旁的不提,提这等惹她伤心的事做甚么。   人死不能复生。   谁都好,死了便是去了另一处。   他们活着的人,千万莫要浪费光阴才好。   “那弹珠可丢了?”   小娘子睫毛上沾了泪水,亮晶晶的,尤是不知,只这般蒲扇蒲扇两下,瞧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皇帝一语不发的看着她脸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丢。”   他低声道:“你何时入宫,便叫尚宝德领着你去拿便是了。”   乐嫣听了只觉得心中感动,却仍是忍不住小声纠正说:“那不是我的弹珠,我小时候才不喜欢玩弹珠。”   皇帝:“……”   “不过我也知晓是谁的,是襄王世子的,他小时候喜欢玩这个东西,还拿着弹过我。”乐嫣接着道。   “您留着吧,等襄王世子日后入宫拜见,瞧见定然哭笑不得。”   乐嫣说完,觉得身前的皇帝面色不对劲,她忍不住喊了他两句:“陛下……陛下??”   皇帝暗暗吸了一口气,温和笑道:“原是如此。”   无人知晓皇帝心中,内伤几欲吐血!   天知皇帝得到这玩意儿,有老宫人说是乐嫣的,他便宝贝一般揣在怀里!   到头来告诉他,是他侄子那狗东西的!   乐嫣趁着皇帝笑起来,瞧着温和和蔼的样子,连忙站起来说:“陛下,要是没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她一站起来,眼前终于明亮了。   乐嫣朝着皇帝告退后,面对春澜与守意的追问,却什么都不想说。   主仆三人从店内买了好些糕点,又去街边卖糖人的小商贩那儿叫他捏了四个糖人,顺道给赶马车的阿六也捏了一个。   一行人正打算打道回府,忽听马车外嘈杂,依稀听见什么卖身葬父。   乐嫣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眼,便见一对姐妹穿着孝服,头戴白绢,垂着头跪在闹市中,哭哭啼啼。   正是好年岁,如今却被逼的为了几两买棺材的银子卖了自己,着实可怜。   不是没有人出银两愿意买下她们的,可放眼望去都是些瞧着十分油腻的男子,或是一看就心思不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   那一对姐妹花会看人眼色,见到乐嫣的马车路过,竟然是朝着乐嫣的马车跪了下来。   叫赶马车的阿六吓得一大跳。   “夫人……”   “求求夫人行行好,给奴家姐妹二人一条活路……买下奴家二人吧,呜呜呜……”   “奴家二人日后必定给夫人当牛做马,报答夫人。”   乐嫣不曾想二人竟是求到自己身上,她错愕了下,本来是于心不忍的,可一想自己身边早就不缺婢子了,如今贸然买下两个来路不正的娘子,还不知要如何安排。   乐嫣问了阿六一副中等棺材的价钱,便叫阿六给她们送去十两银子。   “给你们的父亲买个棺材,想必也是足够了。”   乐嫣自以为自己这安排还算是不错,怎知这一对姐妹花却仍是不满意,拦着她的车前哭哭啼啼,不愿离开。   哭啼的乐嫣烦了,直接命阿六将马车开走了。   春澜瞧见这一幕,亦是心中不欢喜:“十两也不少了,便是普通庄户人家,花三四两银子置办身后事都足够了……”   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人很快就将这桩事儿忘了。   却不知那一对姐妹花今日可是倒了大霉,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   禁庭——   “大统领,您就行行好!再宽容我们几日,我们定能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高彦昭阴沉着脸,简直黑到能滴水。   圣上今日也不知为何,明明人都已经想办法见到了,他一回宫却是大发雷霆。   今儿圣上的火气,他面前经过的狗只怕都要挨踹一脚。   更遑论跟了他一日的高彦昭。   “这就是你们上回说的万无一失的法子?卖身葬父??!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个能耐!我宽容你们,圣上能宽容老子?明儿混不进去,我这命也不要了,刚好给你们去街上摆着当爹哭,怎么样!”   “这……这也是夫人警惕,一般来说女子心软,这法子出场都是万无一失的,我们不也是没想到么……”   高彦昭再不想听二人的鬼话,只冷漠的下达最后通牒:“主子爷今日已经发火了,你二人若是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若是明日还混不进去,就滚去边州继续养马去!” 第25章   连续几日百无聊赖, 乐嫣便重新练起了字。   她年少时静不下心来,无论是字画,还是绣花, 抚琴, 总是学的半吊子水准。   这两年长大了才能渐渐静下心来。   若是无事, 便时常在窗下临摹起名帖来, 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 只有静不下心来罢了。   一日复一日,乐嫣如今的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的像模像样。   她写了两张纸, 便听守意跑来。   “娘子, 您不是要寻永川的厨子么?前院寻到了一个厨娘会做永川菜, 管事们亲自去瞧过了,都说有点本事在身上。”   “那厨娘选了一条活鱼, 手起刀落几乎是眨眼间, 那鱼就被片成了一片一片, 竟是将骨头和皮都剔了出来,骨头是骨头, 皮是皮, 分的干干净净。”守意说这话时, 满脸钦佩。   乐嫣前几日确实有说过这桩事, 倒不是她爱吃永川的菜,只是卢恒在永川住了十几载, 日后若是郑夫人与卢锦薇入京,只怕更吃不惯上京口味。   将人请回来, 也好叫自己日后不要手忙脚乱。   可这都好多天见不到消息, 乐嫣就将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如今竟是寻到了?   乐嫣听了这事儿,很有几分欢喜, 便格外去吩咐守意,“上京想寻一个永川的厨子可不简单,留下吧。”   “那般正好,我倒是好些时日没吃永川菜了,今晚便叫厨娘来。”一道温润男声在窗外响起,乐嫣晃了晃酸涩的手腕,抬眸朝着花窗外望过去。   院中轻风吹拂,假山怪石掩映,一片轻浅树叶婆娑声,一切如诗如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卢恒跨步进来,温声道:“今日官署事忙,又想叫我们留下,奈何也只有我先忙完了。”   他看向乐嫣腕下压着的纸,上面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两句,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恒复念了一句:“两情若在久长时……阿嫣,怎么会想写这一句?”   乐嫣便知他又想歪了,连忙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随手写的罢了。”   卢恒便也上前,执过她手中的笔,沾满了墨:“既如此,那我也来写一句……”   窗外秋风飒然吹过,万树婆娑,吹去了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廊庑宫檐下。   天边浮起阵阵赤红云霞,霞光散落,整个宫殿都被渡上一层绚丽光晕。   午朝过后,皇帝被太后三令五申请去了长春宫中。   “听说前朝近来又为南应谈判之事吵闹?”太后随口一问。   南应,这名字说来讽刺的紧。   便是前朝皇族丢了江山,跑去了黔南,自己又重续国祚,仍称大应。   不过,大徵人更乐于蔑称他们为前朝旧族,黔南首领。   当今的南应国君,有着另一重叫人厌恶的身份——前朝太子。   前朝末代国君昏庸无能,酒池肉林,成日混迹于后宫之中与妖妃寻欢作乐。大权早早被外戚权臣架空。国君无能夺回权柄诛杀佞臣,只能在诸多势力欺压之下,早早立下与妖妃所生之子为太子,更是郁郁寡欢之下早早驾崩而去。   若真要论来,这位前朝太子也是曾在含元殿中正儿八经登基过的,只不过是被权臣胁迫之下登基的。   前朝末帝给小太子留下一张世上最大的烂摊子。   小太子那年虽被奸臣推着登了基,奈何皇帝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朝廷就成了虞侯的一言堂,小太子则是以重病之名常年被囚禁于暗室之中。   虽是可怜,可也可恨。   生长于如此境地的小太子侥幸得高祖解救,攻破国都之后力排众议留了他一命,奈何他丝毫不知感恩,转头寻机联络前朝旧臣,在旧臣簇拥之下逃亡黔南之地,后在黔南登基。   多年来在南边兴风作浪,趁朝廷与北胡兵戎相向时,动乱边境的事儿可干的不少。   这些年周道渊自诩正统之君,便总骂大徵得位不正,骂朝廷是伪朝。   真是可笑,伪朝?   周家倒是正统,只是瞧瞧前朝做的那些事儿,胡羌南下,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如今知晓哭鼻子送公主来和亲了?早做什么去了?   连太后这个深宅妇人都知晓:“想来是南边这两年损兵折将吃不住了。不过,如何能是结二姓姻盟?战败国合该是朝咱们朝廷称臣才是。他送公主来,若是国君的姑母辈,皇帝倒是可以收入后宫,封个妃嫔也可杀杀他们的威风。若是如今国君的公主,那可万万收不得。收下皇帝岂非矮了他一辈,要唤他老丈人了不成?”   那些过往之事,时隔多年太后仍是有些记忆。   前朝太子这称呼看似久远,实则也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罢了。   太后脸色显出不愉道:“那个妖妃之子,当年我就说不能留不能留!或干脆不插这个手,借着时机将人交出去给各路诸侯去,左右只要他死不在兴州就好了。偏偏你祖母不听劝,好生将他教养着,果真养出了个中山狼来!”   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太后说起这事儿,亦是来了些兴趣。   他对周道渊印象浅薄,毕竟那时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注意旁的事情?   如今想来却觉得狐疑:“当年看守周道渊的府兵少说也有上百,他有何机会接触外界,如何逃出去的?”   太后亦是不解,“谁知道呢。那太子哄得你的祖母都欢喜的紧……”   太后忍不住又说起老太后的坏话,猛地注意到皇帝阴沉下来的面孔,见到这儿子眼睛冷的骇人,心头顿时发怵。   “哀家这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皇帝显然并不想听她随口一说,他这个老娘,知晓儿子当了皇帝,近年来胆子越发的大。   皇帝不愿再听下去,起身请退,却听一旁的容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挽留:“圣上不若喝杯茶再走?太后新得的大红袍,正叫宫人沏上来……”   太后亦道:“这茶确实不错,供上来的人说这茶最是滋补气血,通病痛,哀家原先不信,喝了两回,就觉得面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皇帝听了,动作顿了顿,“这茶您那可还有?”   太后一怔:“有,有的。”   皇帝道:“那便劳烦母亲差人给朕宫里送些去,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不留了。”   语罢,皇帝朝着太后身边最喜欢卖弄宫外消息的容寿看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一切阴私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情面罢了。   太后不能如何,他一介阉人却可杀鸡儆猴。   容寿顿时两股颤颤,后背发寒,半个字不敢多说。   皇帝从太后宫中出来,想起那人苍白瘦弱的面容来。   自上回风寒过后再见她,他就察觉她瘦了好些。   犹记得她小时候也是个有些圆滚滚的姑娘,脸颊圆圆的一个,手背伸直了都有四个窝。   三四岁的时候蠢忽忽的蹲在雪人身后偷偷拿雪球砸他。第一次殷瞻还真被她险些砸到了。   只因那姑娘穿着与雪一色的狐裘,身量跟他们堆的雪人一般高,甚至还要矮上一些,圆滚滚的同个球一样。   如今怎么,圆脸都成了尖脸了?   她的丈夫究竟是如何当的,竟叫她一直没养回来?   “陛下,这是方才高都统送来的。”皇帝一出长春宫,尚宝德连忙迎了上去,将手袖中的纸卷恭恭敬敬递去给他。   皇帝一听,不动声色的将尚宝德支退,拆开纸卷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不知不觉一路走去了御花园中,只见一排排绿树成茵,蝉声低鸣,水色碧绿如镜,暮色间波光粼粼。   时不时清凉微风穿透奇山怪石而来,吹过一片寂寥。   然而这般美景,皇帝已经欣赏不进去了。   看完书信,立在廊心间吹一场这浩浩的风。   她喜爱她丈夫,自己不是一早就知晓的么,如今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了是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喜爱也不能代表什么。   人么,总是最朝秦暮楚的。更何况是女人。   鸾鸾小时候,他就是知晓的。   吃腻了的糖果,她再不会吃第二次。   再好玩的玩具,没几日就会腻味。   慌乱才是兵家大忌。   出兵时纵使是面对数万铁骑包合之势,领兵之将需足够镇定保持队形,总能找准时机突破重围,便可从包围圈中撕碎一条口子突围出来。   可前锋若是慌了,后面都会跟着乱。   阵型乱了,士兵生出退意,便连□□的马儿也使控不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他有什么可慌乱的……   皇帝心平气和走去廊边,打算瞧瞧前方池里的锦鲤。   池中莲花开的茂密,锦鲤难得见到,偶尔瞧见都是雄雌两只一块儿游荡。   将视线移开,竟又叫他瞧见了一对鸳鸯。   亦是一雌一雄,如绣品中的那般雌雄皆是羽毛绚亮,远远观之便是极为登对。   二鸟一同出入莲叶间戏水,从不离左右,偶尔还交颈而卧,互相替对方琢毛梳羽,当真是恩爱异常。   反观另一边,又有孤零零一只雄鸳,远远以羡慕的眸光看向那双恩爱同类,偶尔壮着胆子凑近,却被那只雄鸟蒲扇翅膀,以粗糙叫声斥退。   皇帝冷眼瞧着,瞧着那只野鸳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凑近,又一次一次被雄鸳赶走的情形,心中只觉得可笑的紧。   恰逢一阵风迎面吹过,高大身影矗立在水池边,透出无边的孤寂。   如此岑静的时候,廊心却传来一串若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而和缓,煞是好听。   只见一位娘子穿着仙纱如意裙,腰上细着珍珠扣,正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只竹竿做的扑蜓网。   她身姿轻盈的似是一阵风,轻轻几步间便追着几只蜻蜓离他更近。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子,只认真扑弄起几只临荷歇息的蜻蜓。   皇帝朝栏边又走了两步,并不想惊扰旁人,却不想他才转身间,那娘子的网兜已经不受控制,朝着他后背掼了过来。   “呀!”沈婕妤惊呼出声,似乎受了惊吓,不由得捂住唇。   瞧着那背着光立着,光线朦胧的身姿,她唇边扯出丝毫不作假的诧异来,顿时双眸圆瞪:“你…你是陛下?陛下怎会出现在此处?陛下赎罪,臣妾方才一时失手……”   沈婕妤似乎害怕极了,眼眶泛起了泪珠,小心翼翼上前来将皇帝背上染上的点点蛛网扯下。   他生的那般高,小娘子只能垫着脚尖去触碰他的肩头,却在手指触碰到男子肩头的一瞬,被他以手肘阻了回来。   皇帝背倚栏杆,面上是叫人难以捉摸的阴晴不定。   可旋即,一双晦暗的眸却是起了旁的兴致,垂眸打量起身前女子来。   沈婕妤眼皮轻颤,在当今那双威严无双的龙眸注视下,她只觉无可适从。   饶是早有准备,见到那张比她想象出来的容貌更为俊美的容貌,如此巍峨的身躯,当下心间小鹿乱跳,脸颊绯红。   皇帝生的这般模样,只怕世间难有女子不喜欢的吧……   一切的早有准备,都成了空无准备,她惶惶的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是要佯装出惊恐,害羞还是什么旁的?   沈婕妤打定主意,却见皇帝忽地朝她伸手。   “拿来。”   沈婕妤心中一喜,脸下却故作煞白,仓皇的摇头后退,若即若离。   “你……陛下这是要做甚么?嫔妾只是不小心罢了……”   她话音未落,手间的竹竿已被今上抽了过去。   他并未理会这位娘子行为举止的不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负手过去,步伐款款朝着池边而去。   独留沈婕妤怔忪追在后面,竟全然不知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放着她不稀罕,却去抢一根竹竿子?   她心中恨恨的,这回还拿不下天子,太后那处如何交差?只怕对她怀疑更深重。   她几乎有了想死的心。   沈婕妤却也是见多识广,眸中泛红便又跟上前两步,瞥见皇帝执着那只竹竿,半点不留情面朝着水面抽过去。   一声鸟禽啼叫,一只彩翼鸳鸯被打的踉踉跄跄,从水边飞快朝着另一边划去。   独留一只雌鸳鸯孤零零留在水面,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丈夫就跑了。   不一会儿,那躲在暗处的野鸳鸯便趁虚而入。   皇帝瞧了良久,严肃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极浅的笑,冷冷的竟带着几分少年桀骜的模样。   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副万人之上喜怒不辨的君主模样,快的只叫沈婕妤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帝做完此事,回头见这女子竟然还在,且还跟在自己身后不过两步距离,当即心中厌烦,面上便也不掩。   “连三岁小儿都蜻蜓乃是益虫,你是哪个宫里的婢女?成日无事可做来惹害不成?” 第26章 妒   云天收夏色, 处处起秋风。   乐嫣早起时收到珍娘传来的书信,信中道她一切安好,永川的一切已处置妥当。只因以往购买的两百余亩田地糟了水患, 若是要留下来整理只怕麻烦, 明年也未必能再耕种, 是以珍娘便做主替乐嫣卖掉了, 打算入京再给乐嫣重新置办。   信中最后, 珍娘道过几日便可带着管事随着镖局一同返京。   瞧着日期,只怕珍娘一行人早已在路上了。   乐嫣两年前满腔欢喜的嫁入永川, 更是在那处置办许多良田, 铺子, 如今转头一瞧,竟是尽数卖掉了, 倒是叫她了无牵挂。   如今叫她回忆永川叫人不愉悦的重重记忆, 竟使乐嫣升起许多后怕的心。   再会看, 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那大半年的——   那段毕恭毕敬伺候婆母,成日与小姑相对的可怕日子。甚至她每每想起, 等郑夫人与卢锦薇一来, 莫非一切又要叫她重新来过?   她——   这份心事未等她仔细琢磨, 便瞧见派去收温泉庄子的朱子两手空空跑了回来。   “嫂夫人他们还是没搬走, 只说那处温泉庄子他们住了许多年的,公主在时都没说她们什么, 还说您……”   朱子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乐嫣皱了皱眉, “说什么?”   “还说那庄子叫她们的人看顾了许多年, 真金白银也花出去不少,娘子您如今也出嫁了, 卢家也不是没庄子,何苦非得盯着娘家的一亩三分地……”   乐嫣许是魑魅魍魉见的多了,听着这话仍是被气的不行。   多少难听的话都辱骂了,朱子这都还是捡着好听的说,若是全说出来,连他也不敢。   可饶是他不说,乐嫣猜也能猜到。   “我是怎么说的?若是到时候她们还不搬,只叫你带着人将他们统统赶出去。这都几日的?你赶出来了不成?”   “可他们人手也不少,我想着,若是硬碰硬,只怕我们这边还要吃亏……”   说到此处,乐嫣忍不住嘲讽一笑,果真是个欺主的刁奴,一如既往的偷奸耍滑。   这是瞧着珍娘不在管着他,只以为自己好糊弄不成?   叫他带着人去,他也是带着人去了,甚至带着十几个护卫过去了,再不济也不该这般灰溜溜跑了回来。   那边人只怕觉得她们是一群一吓就走的。   下回再去收回庄子,只怕更是麻烦了。   这等滑不溜秋的,哪里像是一个护卫该做的?一而再再而三,乐嫣心中已经起了处置朱子的心,不过还不是这日。   “走,今儿起的早,便顺路去庄子上看看。”乐嫣放下手中花帖,人遥遥从软榻中起身。   她自是打定主意,直叫人套上马车,洋洋洒洒十多个护卫开道护送,朝温泉庄子行去。   马蹄声哒哒,碧绿宝石藕丝帐被熏风微微掀动间,露出车内女子半张光洁的面颊。   琼鼻小巧挺翘,下颌纤纤,红唇含丹,秋风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   善化长公主的温泉庄子小巧清幽,当年工匠搭建颇费了一番巧妙心思。   正中三个颇大的温泉池,四面以白玉为池壁,一年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活温泉水涌入。   四周庄子因地下温度高,四季都可种些瓜果,长势喜人,滋味甘甜。   乐嫣扶着守意的手,一截天水碧留仙裙缓缓落下。   “去敲门。”   她说是去敲门,那群护卫上手却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一个个大力敲打起门来,同砸也差不多声响。   哐哐哐哐!   里面的人想装作若无其事也装不下去。   敲门声实在是太过吵闹。   不一会儿,庄上的大门悠悠由内打开。   乐嫣那位堂兄堂嫂姗姗来迟。   两人年纪都不大,倒是真有夫妻相,富态十足,一个身板只怕能抵的住乐嫣两个半身子。   难怪寻常都不往京城跑,原来是生的丑,躲着人的。   二人眼下青黑,许是才吵醒,对着乐嫣面色阴沉的厉害。   堂嫂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仓促间梳着堕马髻,头上却丝毫不马虎插满珠簪,走起来伶仃作响,乐嫣瞧着蹙起眉头来。   她瞧见乐嫣,当即面容狐疑,一面提防着怕自己丈夫多看狐狸精两眼,“你谁啊你?大早上的把我们吵醒了,当心我去报官!”   乐嫣见她一幅把自己那丑堂兄当个宝的架势,当即恶心的要死,却强忍着冷笑一声:“正好,我也要报官!”   堂兄晚了半步,才总算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乐嫣,当即打起马虎眼,冲着身后的夫人使眼色。   “去去去!一家人谈什么报不报官的!这是我六妹妹!”   堂兄以往对乐嫣客客气气,十分有兄长的样子,如今这客气也只剩一个表面,瞧见乐嫣带着这么些人来,要打要杀的模样,想到自己一群狐朋狗友也在身后,叫人瞧着自己面上无光。   他当即佯装起一副大家长教育不懂事妹妹的语气:“六妹妹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祖母母亲前些日子才请你你都不肯回府一趟?”   他扭头一看乐嫣带了这么些人,面色微微有几分颤抖:“要来便来,早些与你嫂嫂说,给你收拾一间房子出来,闹这般阵仗丢尽颜面!”   乐嫣这回再没退让:“我不是来小住的,我是来收回庄子的,你们若是想接着住也成,一年一千两白银,先压两千两,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堂嫂一听,当即不干了:“呦?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好脸面待你,你一个出嫁了的姑奶奶,都出嫁了多少年了?真是不该成日盯着娘家的东西。你若是真想要,这些年这庄子里里外外修缮的费用,也足够买下这个庄子的,一家子亲戚,偏偏要那般计较?”   她一双吊眼冷冷打量乐嫣一番,言语暗带威胁:“若是真计较,我朝着我姐姐姐夫借些银两来,买下你这处庄子便是——”   这话一出,倒是叫乐嫣彻悟起来,就说哪儿来的胆子跟公主府抢庄子?   感情是背后有旁人撑腰。   抚州州牧家的娘子,这放在京城远算不得高的家室,却叫乐家动辄便拿到嘴里来说。乐嫣不难打听便知,抚州州牧,算来与京中许多人家都有姻亲,实力雄厚。   乐嫣却懒得理会,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不欲将事情做绝,却猛不丁瞧见庄子里好些人先后走出来。   一个两个衣着富贵,竟都是她不认识的。   这就是大伯母说的,堂嫂娘家的弟妹??   这弟妹原以为是一群未婚的小娘子小郎君,没成想竟是一个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不知何处来的公子哥。   瞧这幅奴婢成群,甚至还有带着姬妾通房,喝的满脸酒气的模样?莫不是将庄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中?   这些年自己亡母的庄子竟在这群人糟蹋之下,乐嫣只觉心中恶心。   可她这个当事人未曾说话,那群人倒是不饶人:“哎我说,乐老三这是你家妹妹?生的可真是漂亮,已经成婚了?那倒是不凑巧……啧啧啧,不然早知你有这般漂亮的妹妹,你我做个连襟倒不是不可——”   听这几个肥头大耳说话时眼睛上下打量的猥琐之举,堂嫂却尤是杀人诛心:“这又是如何?莫不是豆腐做的?准你来要打要杀,我们还说不得两句了?真当是你娘还在世的时候?”   乐嫣几乎气的浑身发颤,指着庄内:“你方才说这些都是你们修缮的?”   堂嫂一怔,一双眼乌溜溜转了一圈:“那可不是,再好的东西能值得几年用?还不全是我与你兄长自己贴钱重新修缮的,上好的白玉石,光是一块就足足好几两银子……”   “既修缮银两都是你们出的,那我也不好继续用着,你们便去将那些石块瓦片能拆的尽数拆出来,叫堂兄堂嫂带回去,一块都不准留在我这地儿!”   随着乐嫣一声令下,她身后的护卫们抄起家伙便要动手。   “你敢!”嫂子气的面色铁青,朝着丈夫使眼色。   “我看你疯了不成?耍身份耍到你兄长眼前来!”堂兄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在狐朋狗友面前失了脸面,气急败坏甚至高高扬起手臂,便朝乐嫣抽了下去。   “你这个贱人!”   一群人拦着,可乐嫣也不过统统带了十几个护卫,身边只有春澜与守意两个丫鬟,倒是叫庄子里内内外外围过来的好几十好人占了上风。   一阵鸡飞狗跳中,远处一阵马蹄呼啸而至。   “住手!”   “住手!”   常年杀伐的男子一声厉呵,很是吓人。   随着这声厉呵,为首两人跳下马,抽出腰上环首刀,刀刃朝外,龙行虎步而来。   众人一见,一个个都怂了下去。   “这人是……谁呀?”   “我们家的家务事,他狗拿耗子不成??”   “夫人——”   乐嫣气的眼眶通红,她转身过去,猛不丁竟见到又是高都统。   “高都统!怎么又……”   高彦昭听着这个‘又’字,顿时面上有些窘意,含糊道:“臣近来已经不做都统了。”   不是不做,是被撤职了。   乐嫣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升了官,如今这幅鸡飞狗跳之地儿也不是恭喜他的时候。   高彦昭瞥过乐嫣身后的护卫婢女们身上乌青,“夫人,方才便是这群人动手的?我就在隔壁皇庄上,早知您来!您只管招呼我一声便是,我们顺手送去收监的事儿!”   他与吏部大理寺的人都熟的很。   这句话一出,叫那几个方才还一个比一个威武无赖的公子哥吓得面色泛白,浑身颤抖。   他们中自然有人认出高彦昭来。   这往日可是大都统,谁敢耍无赖耍到他面前来?   “您瞧瞧您瞧瞧,我们好端端住在庄子上,这出嫁的姑奶奶竟是又打又砸的!惊扰了我们睡觉不说,哎呦,我的脚方才还被她们推搡了一下,到底是谁有礼谁无礼,便是大人您与她相熟,也不能如此偏帮,谁家还没个亲戚……”   后围人一听领头的这般说,一个两个皆是镇定起来,拧成一股绳子。   乐嫣被这群人恶语先告状气的浑身发颤。   她见有人愿意帮自己,自然不会再退缩。   “当年母亲走后,这处屋舍地契都改写了我的名字,叫他们还给的这份地契是以往的,官署中还有一份早早登记过,您一查便知。”   乐嫣想要命婢女将地契取出来,高彦昭当即看也不看连连摆手。   他一听前因后果,便也什么都明白过来。   无非是一群强盗欺辱人家孤女又常年不居住京城,打定了主意不归还罢了!   高彦昭素来最厌恶这等□□之人,冲自己身后跟着的禁卫们:“快去帮夫人把那些都拆了!”   事到如今,堂嫂几人许是知晓不能善了,当即有一位贵公子跳来自以为与高彦昭有些交情,舔着恶心的嘴脸笑:“高都统,您是忘了我?我妹妹可是承恩公的儿媳……”   他话还没说完,高彦昭恶狠狠一瞪:“什么狗东西!承恩公的儿媳我可不认识,承恩公我却知道。你们快把承恩公叫来,正巧今儿陛下也在,叫他去跟陛下说去!欺负到宗室出女头上,当朝廷是死的不成?看他有几个爵位够送的。”   高彦昭临走时又是一句:“对了,这修缮是你们修缮的?可经过主人家同意了?如此还好舔着脸面要银两?叫我说侯夫人也是脾气好了,还动手拆了还你们——这般,你们自己拆干净你们建的这乱七八糟的丑东西,原先是什么模样再重新建成什么模样。若是胆敢糊弄人,诸位就把承恩公叫来一趟吧。”   一群歪瓜裂枣,与他们多说一句都是高看他们一分。   对付熊孩子,自然是要叫家长的。   高彦昭吩咐完这一切,颇有些求奖赏一般:“对了,夫人如今应该没事了吧?没事儿了不妨先去隔壁皇庄处歇歇脚,主上正巧也在。”   一听‘正巧’这二字,乐嫣面色一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怎么,陛下也在?”   高彦昭点点头:“隔壁不远便是皇庄,陛下时常来……来看看……”   这话说的可笑程度,连高彦昭自己都险些咬到了舌头。   皇庄又不是行宫,皇庄常年种着瓜果蔬菜往宫里供,皇帝时常来,莫不是学着跟瓜农种瓜不成?   ……   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暮色沉沉。   这处皇庄,倒是修缮的精巧雅致。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乐嫣随着尚宝德身后一步步迈入水廊,走入凉亭。   几道斜斜的光束散落在少女天水碧绣青萝百合裙上,照亮衣裙一角浮动着的金银宝光。   四处寂静,树叶婆娑声,风吹起水面,波光粼粼的光影落在她光洁的面上。   那张小巧精致的下颌,莹白透亮的面容,叫天地都黯然失色。   亭外山清水秀,一池芙蓉亭亭玉立。   亭中立着一个远比外边所有风景都娇俏数万倍的小姑娘。   皇帝在她抬眸前的一刻,狼狈收回了眸光。   他比上回还要斯文,温声唤着乐嫣。   “坐下吧。”   那低沉的嗓音,眸光只是在她身上一瞬即逝。   他唤她随处坐,可乐嫣打眼一瞧,一方四仙桌,只有皇帝身边一处凳子,且还离得他那般近。   乐嫣怔怔站着半晌没落座,皇帝视线慢慢从棋盘上挪到她身上,似乎是惘然不解。   乐嫣只得上前,悄悄伸手将紧挨着皇帝腿边的凳子勾过来。   随着她俯身,鬓边的垂梢随之落下,软软的丝绸一般的触感,被霞光镀染成金黄,轻拂过皇帝膝上。   小娘子伸出手,使劲儿拽了那石凳半晌,仍是纹丝不动。好在尚宝德看出她的窘迫,连忙唤人给乐嫣重新取来一把凳子。   她才坐下,便听皇帝道:“此事该是叫你丈夫来的。”   乐嫣有些微微窘迫,脚趾甚至躲在绣鞋里都觉得不堪起来。   她不好意思说,叫了卢恒卢恒指定也不来,他那人素来温温吞吞,对外人更是以和为贵,哪里会帮她抢庄子?   “阿恒他……他很忙。”乐嫣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她不知要如何将自己的丑事说给长辈听。   说卢恒他根本不屑于管这种琐事?   说卢恒总是怕得罪了人,自己被人欺负上来,他还要自己忍着些脾气?还让自己与乐家人和平相处?   皇帝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神色,“你是他妻子,他应当将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朕倒是没见过这般不怜惜妻子的男人,上回亦是,这回亦是……”   他像是格外爱惜外甥女的处境,关切似的。像是并不知,卢恒为何会如此忙一般。   一旁尚宝德凑巧听了一耳朵,面上表情难以言说,却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给乐嫣端上茶水与糕点。   “夫人,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一年只十几棵,今年新采摘下来的。”尚宝德知晓皇帝心意,是以多有在乐嫣面前表现。   乐嫣其实并不喜欢喝大红袍,她只能接受绿茶的清淡气味。不过尚大监都如此发话,她也只能颔首,一双素手接过天青釉茶盏,低头浅啜起来。   她的唇瓣生的小巧而饱满,喝茶时怕被烫到,总是唇瓣并不贴近。每每一小口下去,总有茶珠润在上头。   小娘子又是不慌不忙抿了抿唇角,像是以往旁人看不见一般,将那水珠趁机舔舐进去。   叫皇帝眼眸幽深起来。   他想起那日来,她也是这般,自己喂的茶水——   “不错。”乐嫣忍着苦涩,违心夸赞一句。   皇帝便连忙吩咐尚宝德道:“都拿去给鸾鸾送过去。”   尚总管简直不想在看下去,一听皇帝吩咐,连忙哎了一声,仓促走远,再不敢留在这里一刻。   多留一刻,心里便更愧对长公主一分。   ……   尚宝德一走出凉亭,登时恼怒瞪了眼高彦昭,只恨这个蠢货将自己也带入沟里。   “大监这般看着我作甚?”   高彦昭这一日两日被皇帝折腾的人前人后的跑,再是蠢的人也明白过来一些。皇帝这是看顾着淮阳侯夫人呢。   虽觉得皇帝许多行为有些过分,甚至越矩了些,但那是何等圣明的天子?   高彦昭十六岁入的禁军,转眼也十多年了,自然清楚皇帝为人。   在他心中,天子一言一行都必然自有用意。   皇帝这是怜爱侯夫人,是因为长公主走的早,只留下唯一这么个孩子,他唯恐外甥女遭人欺辱了,所以许多事情都考虑的周到。   屡次探听侯夫人行踪,甚至派出暗探往侯府左右监察——定是怕侯爷欺负了侯夫人,这才不借着赏赐之名赐下,只派人偷偷盯着,二十四时辰汇报。   果真圣主仁慈宽容,万忙之际还能顾念晚辈。   高彦昭心中对皇帝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为臣者,无须动脑子,主子怎么吩咐,他听着办便是。   不想这日,便听道尚宝德黑着脸来问他:“今儿又被主子爷骂了?”   高彦昭一听,八尺男儿险些流泪:“您是如何知晓的?”   “我这几日明明都不出差错,陛下派出去的事儿都完成的极好,还是一连降职被罚,再这般罚下去,我可是又要重新滚回禁卫去了……”   饶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暗探一个充做厨娘成功混了进去,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天一黑就去树顶上挂着,保准夫人院里一点儿蛛丝马迹皇帝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究竟哪儿做的还是叫皇帝不满意?   “就说你这个木头脑袋,主子爷不是叫你派人汇报夫妻二人成日做什么去的!”   尚宝德脸色发青,这么个蠢货如今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成日总搜查些无用的消息回来。   动不的就是“侯爷进了侯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写字,画画。”   “侯爷又进了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吃了菜,侯爷还给夫人挑鱼刺儿,夫人不肯吃,侯爷便哄她吃了。”   或是“侯爷今儿早早下了官署,跑来夫人院里说悄悄话——”   这不是往主子爷心上扎刀子是什么?   “那是做甚么?”高彦昭百思不得其解。   尚宝德阴险一笑,那模样叫高彦昭头皮发麻。   “咱家给你支一招,想法子离间夫人与淮阳侯,保证过两日丢了的官儿就升回去了。”   “什么意思?”   尚宝德不回答他的话,只一甩衣袖匆匆走远。   仿佛他走的足够快,方才那阴险的主意就不是他出的一般。   高彦昭顿觉,整个人都麻了。   ……   亭内,二人尤不知外边儿的对话。   皇帝状似一个寻常长辈,同乐嫣聊着家常,从善化长公主,到乐嫣父亲,甚至是几个已经就藩的王爷、世子。   乐嫣满是怀念的听着,又是忍不住说了许多。怀念起许多熟人来,她连心情都与皇帝亲近许多。   “我最喜欢太祖母了……这些年时常想念她,时常深夜想起,都忍不住哭一场……”   没什么比她熟悉的至亲,一个接一个离世,更痛苦的了。   这种痛苦,她经历了许多次。   乐嫣在皇帝和蔼的眸光下竟说了许多许多,甚至有些渴了,她吃着皇帝亲自递来的糕点,小口小口喝着茶水小作歇息。   她这才发现,皇帝今日穿戴比上回显得年轻许多。束着白玉冠,一身玄青直裾,除了腰间玉带外再无其他饰物。   挺拔的身影氤氲在霞光中,镀着一层柔和光晕,竟显出睥睨天下的丰神俊朗来。   她的阿舅……生的可…真好看……   乐嫣悄悄打量他时,忽见皇帝垂眸过来。   那双深邃如澜海的眼眸,漫不经心看向她:“对了,你同淮阳侯,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乐嫣一怔,又听皇帝继续以一种神秘莫测,她难以形容的腔调——   “听说,鸾鸾当年以绝食相逼,非他不嫁?” 第27章   “听说, 鸾鸾当年以绝食相逼,非他不嫁?”   乐嫣听到曾经自己做过的蠢事,实在是……   准确说来, 这件自己以绝食相逼的事儿, 时隔的并不长久。   三年间, 她的心境变了许多。   如今再被人问起此事, 心中早已没了什么当年的羞赧与甜蜜。反倒是一种叫她没脸没皮, 自惭形秽的情绪升起。   乐嫣紧紧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可以, 她心中自然是不愿提起这等羞愧的事儿。奈何, 这是皇帝的询问。   纵使皇帝只是随口一问, 可她若回答不好,或是刻意隐瞒, 这便是欺君之罪。   纵然陛下不会真的治她的罪——   对着陛下那双睿智冷清, 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眸。   乐嫣憋了半晌, 眼睛都快憋红了,她含着鼻音, 轻轻嗯了一声。   她垂下脑袋, 抿着唇格外静悄悄的, 似乎是在考虑, 如何说出来,才不羞耻。   从皇帝居高临下的角度, 甚至可以看到她抿唇时两颊微微的鼓起,被日光渡上一层金边, 粉嫩嫩的, 像是一颗水蜜桃。   好半晌,才听她细弱哼出一句:“以前年纪小, 卢恒他……他长得好看……我阿娘,我阿娘她给我选的那些,都、都……”   一句话说的是断断续续,饶是做了足够多的心理疏通,她的手仍是忍不住搅着裙上绣着的珠花,恨不能将花从上面拔下来。   “都觉得他们生的不好看?”皇帝温和的问。   乐嫣睫毛颤抖不已,支支吾吾点头。   “嗯……嗯。”   她哼着哼着,似乎又着急为了自己的愚蠢找补,“他那时生的比现在还要好看,很少有男子像他那么白的,就同画本子里说的一样。那时候我阿娘请的西席,嬷嬷们管我管的严,不准我到处走,只准我待在府上读书,我甚至从没见过别的男的,头一回见到他是在山上……”   乐嫣最初说起来时还有些羞愧,觉得难以启齿,可一旦开了个头,情绪起来了,后面的话也没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了。   她就像是寻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长辈,将那些她对着旁人都没说过的故事都缓缓说出来。   “那时候是冬天……”   乐嫣说起过往来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半点没察觉皇帝渐渐绷紧了的气息。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自顾自说着:“那时候我下山时摔了一跤,扭到脚了,我哭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那是汝南的那座山,都说山间有豺狼夜深就会出来觅食。那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当时很害怕,只觉得死定了,唯恐引来了豺狼将我吃了……陛下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好在阿恒恰巧经过,他那时候和我也不熟,只将我当成一个小妹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却能千里迢迢把我背下了山。我那时候就觉得挺感激他的,觉得他人挺好的……”   纵然她不喜欢卢恒那副对谁都温润的样子,这段时日又叫他伤透了心。   可乐嫣仍是觉得,当年那个温润无双的君子,是半点做不得假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样子。   纵使这些年他在官场上待得久了,总有些变了,可最真实的卢恒,一定是善良的。   乐嫣正想着,却猛地瞥见皇帝阴沉沉的面色。   她后知后觉,好像自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   是啊,那人可是天子啊,便再是喜爱自己,自己将这等小女儿家的心事说给他听,他能理解才怪呢。   只怕不仅不能理解自己,反倒会觉得自己有毛病吧。   毕竟听说,他们这些满脑子只有权力杀伐的人的脑海里,并不会有情情爱爱这种可笑的东西。   乐嫣表情惘然:“妾一时感动,说的乱七八糟的丢人的事儿……”   “无事,朕也是闲来无事才问问。”他淡淡道。   这般,仿佛是赞同乐嫣方才说的是丢人的事儿。   乐嫣心中有些震惊,紧接着是有些恼羞,可对着天子,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   皇帝看她脸颊通红,头都快低到了地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是连鬓间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飘在茶汤上,她也一无所觉。   浅红的茶汤,随着滚烫水汽氤氲升起,弥漫上她莹白的侧脸。   他慢慢伸手过去,将那截沾湿了的发梢掠起。   身躯里总有无法控制的冲动,哪怕明知此事不能显露分毫,如今还不是时机,只怕会吓坏了她。   可真正触碰到她时,哪怕只是一缕发梢,皇帝都忍不住紧抿起薄唇,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动用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将自己的动作表现的缓慢,正常,表现的像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长辈。   在那小娘子察觉异样,眼眸闪过来时。   “湿了。”皇帝从容道。   乐嫣连忙从袖口中取出帕子,莹白透着粉红的手指头一根根曲起,勾着那缕他方才触碰过的发,慢慢包裹进帕子里,擦拭。   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请退,甚至一条腿都已经在裙下暗戳戳打算站起来了——   “时辰快晚了,朕正好要回宫,便一同吧。”皇帝像是能洞察她的一切,忽地开口道。   一同?   很快乐嫣便明白过来。   还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二人同乘。   ……   停在皇庄正门前的天子座驾,便是最朴素的一张,仍是由着四匹威武异常的宝马拉车。   车轮重牙,四面丹漆,砌皆铜沓,挂有鄣尘,镌刻龙纹。   只不过乐嫣瞧见尚宝德领着一群宫人手忙脚乱的打扫车内灰尘,换上新的鄣尘。   倒像是仓促间翻找出来一般,惹得乐嫣心中一阵狐疑,难道皇帝来时不是乘坐这辆座驾的不成?   天子座驾,真的很高。   皇帝身高腿长,如履平地掀了金丝帘便抬步跨入。   落后一步的乐嫣卷起裙子,想要跨步上去,但显然那车架对她而言有几分高。   她要想上去,只怕要爬上去。   跟在一旁的尚宝德察觉到她的窘迫,连忙唤身后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连忙甩了两把袖子,便打算跪倒在乐嫣脚边,叫她踏着上去。   乐嫣自然不愿意,她犹豫间,只见眼前光线一暗。   她微微抬起脸颊,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车撵内俯身下来。   他是那般的高大,身姿挺拔,这般俯身逆着光,看起来威仪凛凛。   他的那只手,很瘦,却又很大。   手心有一道几乎贯穿整个手掌的浅色疤纹。   纵使乐嫣这辈子被众人呵护的很好,从未受过伤——她也知晓,那般狰狞的伤口最初受伤时该有多严重。   只怕是整个手掌都被贯穿了吧……   乐嫣忽地明白太后那日同自己的长吁短叹,原先她只以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忧虑之事。   而如今她却明白了……   他是天子,万民之主,何至于如此?   凡是亲上战场,若是有万一,朝廷无主……   一片暮色中吹起阵阵风来,冷唆唆的吹在她面上,将她的衣裙吹的翻飞皱起,她忍不住心中酸胀起来。   年轻的娘子再未曾犹豫,是那般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温软的手放在那只掌上。   那只掌,宽大有力,几乎可以覆盖住乐嫣整只手掌。   就像幼时,她够不上马鞍,身后的秦王会抱着她,将她丢上马上去。   那时他的手心还没那道伤疤呢。   乐嫣回过神来时,皇帝已经将她提溜上了马车。   她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出神。又是想的什么,叫鸾鸾这般……”   皇帝说完,忽地僵住——   他以为,眼前人那张粉唇里,又会吐露出旁的男子的名姓。   好在,这位小娘子,今日好似是良心发现。   乐嫣笑了起来,不再是那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那张晶莹的粉唇向上扬起,露出几颗小小的贝齿,连眼睛都笑得弯了。   她笑起来时,有一对浅浅梨涡,还有一只往日藏得严严实实,常年见不到光的小虎牙。   这许是二人遇见这么久以来,皇帝头一回见到她笑。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   小娘子语气难得的娇憨,“我方才再想,以前呢,阿舅你也曾抱着我上马……”   原来是想他啊。   皇帝眉峰一点点舒展开,甚至心里已经不在意她的称呼了。   只要她想着自己,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好。   “是啊,朕那时时常教你骑马。你如今可还想学?”   乐嫣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了……陛下那时候总是隔着老远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有一回丢的力道太大,把我从马背另一边丢了下去。”   乐嫣想起当年自己摔下马时哭的撕心裂肺,导致她这么些年都不太敢骑马。   如今皇帝还教她?   小时候生的胖,身子骨又软,如今她不确定自己再挨一次摔,会不会骨折了去。   皇帝被这番挤兑的没话说,心里想着,果真是傻姑娘。   教导晚辈骑马,和教导心上人骑马,怎能一样?   前者是糊弄,恨不得直接将人丢开,恨不能一刻钟将人教会,怎么快怎么来。   后者,是要手把着手,慢慢的教。   一日教不会,就日日教。   教一辈子。   晚上卢恒难得回府,却寻不见乐嫣。   一问旁人,才知夫人是去了温泉山庄。   “娘子早上发了一通火,早早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去了……”   卢家家道中落好些年,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恒身为府上唯一男,银两短缺从未短缺到他头上。   是以他并不能理解乐嫣为了一间温泉庄子闹得如此大阵仗。   这回过后,淮阳侯夫人的泼辣,只怕整个上京都能出名……   卢恒顿时面色有些不好。   他看了四处的婢女一眼,“怎么不拦着点夫人?”   一群婢女皆是不敢言语。   “阿兄不要怪她们,都是一群婢女罢了能拦着什么?嫂子今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连我在一旁也都不敢劝着。”   郑玉珠带着婢女从垂花门内走出来,正巧瞧见卢恒训斥着一群婢女。   便连忙上前叫婢女们起身,叫她们退下,“这儿不需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卢恒被她这般一劝说,亦是再不多说旁的,朝着花厅一旁坐下,算是饶了婢女们一次。   几个婢女原还以为今日要受一顿刮落,不想竟叫郑姑娘几句话便解决了,当即一个两个朝郑玉珠投去感恩的眸光。   卢恒看见郑玉珠,见她脸色苍白,适才才想起来,“昨儿我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叫了郎中?”   郑玉珠面容含羞:“不是什么大事,你每日政务忙,怎么也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情操心,表兄只怕还没用膳?我吩咐她们上菜来……”   卢恒却仍是追问,“你自小身子骨就弱,便是有一点不适,也万万不可大意。究竟是什么毛病?莫不是上回晕厥落下的后症?”   郑玉珠听卢恒连续追问,不由得红了脸。   “都是……都是些妇人家事儿罢了……”   卢恒一听,心中亦是一窘,便不再多话。   郑玉珠转身走去廊下,唤来婢女们上菜。不一会儿婢女们便端上来一道道汤菜。   卢恒瞧她忙碌,唤她坐下,她偏偏停不住身子。   “你忙了一日,我在家待着一天,如今帮忙端茶罢了,算得了什么。”   卢恒何尝不知晓一个贵女洗手做羹,是何等折辱。奈何他劝过几次,玉珠仍是不肯听进去。   卢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晓她无非是觉得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只能小心翼翼瞧人眼色罢了。   他有心为她在府上立规矩,抬地位,唯恐下人们轻视她。更是多有叫她外出交际,带着她扩广圈子,不希望她成日在府邸中战战兢兢。   奈何卢恒如何做都要顾忌着妻子的面子,不能偏帮太过……卢恒只觉得夹在中间难做。   郑玉珠并不知卢恒所想,只朝他笑道:“这些都是我随着会永川菜的厨娘学的。绣吹鹅,酒蒸鸡,还有这道蒸蓬饭,阿恒你尝尝,我可是出师了?”   郑玉珠本来就是聪慧手巧的姑娘,更何况是下了决心去学的厨艺,哪里有学不会的道理?   卢恒记起来,郑玉珠小时候刚随他们一同回永川时,先是吃不惯永川菜的,都是几个嬷嬷们开小厨房给她煮菜吃。   如今,学永川菜,只怕也是为了自己。   他满心无力,甚至是愧疚又起,接过郑玉珠端来的那道四豆汤水,浅饮一口。   登时眉头蹙起。   郑玉珠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怎么?可是咸了不成?”   卢恒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将一碗四豆汤一口口咽下,其实他一口就品尝出来,这四豆汤并不正宗。   甚至豆子都用错了一种。   不过,在京城能寻到永川的厨娘,已经是难得了,菜肴原料未必能寻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做法又不同,还能如何挑剔?   在郑玉珠着急的眼神中,卢恒不忍心她伤心,便笑道:“倒是出师了。”   郑玉珠登时欢喜不已,“我就说,还有我学不会的道理。”   她脸上漾着浅笑:“等姑母和锦薇入了京,我也学会做永川菜了,到时候她们也能更快适应上京的日子……”   卢恒自小孝顺,他入京后时常惦记着远在永川的母亲,妹妹。   “我这些时日忙的厉害,好几日忘了与母亲写书信。”   郑玉珠便笑说:“说起书信,我才想起来,上回姑母给我的信中还催促你与阿嫂,说什么哪有你这般年岁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姑母给我寄来一贴药方,说是叫阿嫂一日早晚各一碗喝了,保准很快就有好消息。我想着先给阿兄说一说……”   郑玉珠的话没说完,身后跟着的素琴像是忍不住倒苦水一般:“娘子您还是别沾手此事了,免得夫人院里的又……”   卢恒执著的手一顿,“夫人,夫人又如何了?夫人院里的人欺辱你们了?”   素琴撇撇嘴:“何止是欺辱?那个叫守意的,恨不得十二时辰盯着我们院子里的。这哪里像是过日子?简直如同坐牢一般……”   郑玉珠连忙止住素琴,她笑着冲卢恒摇头:“别听素琴乱说。”   素琴却像是听不懂郑玉珠说话,一股脑不吐不快:“娘子自从知晓夫人伤寒断断续续,便时常想着法子给夫人院子里送去汤药。那些滋补的汤,拿着人参,血鸽熬煮的。我可是亲眼瞧见,娘子前头送汤,后头主院的婢女就出来倒了,竟直接倒去浇花了!”   郑玉珠见卢恒面色愈发难看,连忙道:“这些汤水实在值不得什么东西,我时常熬煮的,我知晓她不喝,也没再送去了。”   语罢,她像是说起好笑的事儿来,“所以姑母给我这药方子,我才是连拿都不敢拿出来。如今趁着嫂子不在,我才敢来你面前跟你说说话,将这方子给了你,免得……免得嫂子又……”   卢恒静静听着,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若是旁的,他只怕还不确信,可这事儿一听便知是乐嫣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如何不知,乐嫣是什么脾性?   卢恒看着郑玉珠纤细单薄的身子,语气内疚,“你亦是府上的娘子,同锦薇地位一般无二,朝着她无须伏低做小,可知?”   郑玉珠听到此话,忍不住眸中含着泪意,缓缓点头。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到门房步伐慌张的跑来。   “侯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回来便回来,你那般慌张做什么?”   ……   西边辽阔的苍穹最后一丝晚霞,往那片花裙香影,翻飞的裙裾投上一片蜿蜒的光。   少女身姿几乎要融入沉沉暮色里去。   她只一句轻飘飘的,“陛下,我到家了。”   皇帝忍不住惆怅起来。   他这个皇帝当的够窝囊。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走去别的男人怀里。   甚至,还是自己亲自送的。   某一瞬,他只觉得等不及了——   他一刻也不想继续等下去。   比起那个男人带着她的喜欢消失了,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日日看着她…听着她,在旁人怀里。   谁还没有一两个年少无知时候喜欢的男人。   年纪小时候的喜爱是喜爱么?   并不见得。   那时候心性未定,见到没见过的都觉得好奇罢了。 第28章   乐嫣才踏入府中, 竟察觉一人立在影壁前,不是卢恒还能是谁?   卢恒未曾出声,眸光从乐嫣身上落去乐嫣身后的春澜守意身上。   春澜守意二人此刻仍是不觉, 一个两个红光满面, 手上拿满了圣上赏赐下来的大红袍, 一年整个大徵统统也才得二十来斤, 只怕一大半都在守意与春澜手上了。   二人端的使劲儿, 也不假他人之手。   守意这个婢子,素来是喜欢卖乖的, 如今知晓自家娘子得天子看重, 走路的大摇大摆了许多。   见到卢恒面色不善的看着她, 她也丝毫不惧。   守意以往在卢恒面前还算乖觉,可自上回卢恒干的那蠢事儿, 叫乐嫣受了委屈, 守意心里早就厌烦卢恒这个姑爷了。   她年纪小, 却也知晓一切的引火索是因为郑玉珠。   以往郑表姑娘没来时,乐嫣与卢恒二人是千好万好, 纵然郑夫人偶尔找茬, 可卢恒向着乐嫣, 鲜少叫乐嫣受委屈。   哪里像是如今?   守意如今怎么看, 怎么觉得卢恒如同睁眼瞎一般。   偏心偏心的没边儿,只知晓护着郑玉珠那边, 看不见郑玉珠与她身边的婢子滑头滑脑心术不正,偏偏只成日盯着自己, 恨不能将她打杀了一般。   郑表姑娘心眼坏的要死, 心里惦记着卢恒连守意都能看出来,只卢恒半点看不出来, 真把人当成好妹子!   “你何时回来的?”   乐嫣看见卢恒,倒是惊愕。   卢恒蹙着眉,“方才送你来的是何人?”   门童不识龙撵,只知晓绣着五爪金龙。能以龙鄣出行的,普天之下又能找出几人来?   藩王们如今可没几个留京的。   要想知晓,随便寻一个同乐嫣一起回来的护卫婢女问一问便知晓。   甚至都不需要问,护卫们已经将方才的风光事传的差不多了。   可他就偏偏来问乐嫣。   乐嫣见他又是这幅三司会审的模样,方才一路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她也不管卢恒,只管往府内走。   岂料卢恒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沉声质问:“圣上今日中朝,忙到将近晌午才退朝。如何会跑去皇庄去了?还那般凑巧与你遇见了?你与我说清楚!”   卢恒语气中满是怀疑。   像是她今日出门与旁的郎君一起游湖去了,然后回来糊弄他的一般。   又像是怀疑——她的皇帝舅舅对她心怀不轨一般!   乐嫣顿时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自己跟郑玉珠那样子,倒是还倒打一耙起来!   乐嫣暗自咬着牙,不想与卢恒一般见识。却一眼瞧见影壁后那抹一闪即逝的留仙裙。   郑玉珠方才也在,直到看到自己来了,她原地扶了扶鬓发,这才缓缓走开,朝后院去了。   那般姿势,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乐嫣抿着唇,吩咐婢女们将圣上的赏赐安置好,她则是慢慢跨入花厅。   这般一看,顿时气的七窍生烟。   花厅里桌上竟摆满了还未撤掉的膳食。   郑玉珠走了,她那贴身丫鬟素琴却仍在一旁桌边站着,似乎仍是打算继续伺候侯爷用膳。   见到乐嫣来,素琴很是糊弄的行了一个礼。   乐嫣明白过来,卢恒只怕早就回府了,可他早早回来与旁人一同吃饭,听着旁人风言风语,而他却丝毫没担忧起自己来?   遥想起今日白日,那一番拆瓦拆砖,有多风险?多少人欺辱着自己?自己带着的护卫若是真打起来,只怕不是那群人的对手……   若非高都统即使赶到,她哪里能如此轻松就能摆平下来?   乐嫣忽地觉得有些讽刺起来。   她总以为卢恒心里是有自己的……   原来卢恒对自己的冷漠淡薄,到了旁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连阿舅都知晓的,他都能看出来……说他没见过像卢恒这般不怜惜妻子的人……   自己不愿看明白的,其实不是看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她的婚姻不幸。   那般意味着她承认自己当年瞎了眼,承认自己这两年多,所有感情喂了狗。   乐嫣其实一直是怕的——怕人们看自己笑话。   毕竟她一出生,看笑话的人就多了去了。没人比她更在乎这些了……   若是她灰溜溜的跑回了京城,那群人会不会笑她:“你瞧瞧啊!那是善化长公主的女儿,听说当年就是她为了一个男人闹得要绝食,闹得对天发誓的地步。如今这般的落魄,被人休了,可不叫人笑话么……”   “是啊,当年的她,多少王公贵胄都想求娶,她自己偏偏看上一个家中败落的小小国侯,上赶着伺候婆母,你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好好的贵主在,怎么生出一个这般丢人现眼的孩子来?”   “呵呵呵呵,她们母女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命苦——母亲得不到丈夫的疼爱,抑郁而终!女儿亦是,上赶着下嫁,还不是落到如此下场?真是一脉相传啊……”   乐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疼起来。她从不敢想这些,她不敢面对这些风言风语。   她觉得若是真有那一日,她只怕熬不过几日……   可如今,亦是叫她煎熬……   乐嫣绕过卢恒,瞧着那满满一桌的菜,“你与玉珠一同用膳的?菜都是热的,玉珠她人呢?”   她现在已经不想粉饰太平。   她总学不会卢恒他们这等百年世家的做派。人欺辱上脸了还能含笑温和相迎。   她做不到。   卢恒却是并不回话,沉着面色站在一旁,瞧着她发脾气。   每次都是这般,明明先挑起事端的是卢恒,如今他却像一个受害者!   乐嫣强忍下恼怒,告诉自己要冷静。轻易的动怒失了分寸,叫人看了笑话。   “玉珠既然方才也在,如今为何一见到我反倒要躲起来?倒像是我能吃了她一般。去,去请她出来,要吃饭就一同吃。正好我也没吃。”   她见一张碟子上堆满了菜,便只只怕是某位表姑娘殷勤伺候着自己丈夫,生怕他饿死不成?给他夹那么一大碗菜?   乐嫣冷笑一声,却不知这般冷笑,竟叫卢恒再也按压不住恼怒。   “乐嫣!”   “当着我的面都如此欺辱玉珠,背地里你们又是如何对她的?”   “欺辱她?你真当我眼瞎不成?一个是苍蝇一个是臭蛋,离开一刻就嗡嗡嗡的黏上了是吧!”   卢恒听了这难听的话,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儿极大,大的几欲捏碎乐嫣的掌骨。   “今日的事儿我还没与你计较,你倒是先来败坏她名声—既攀扯出玉珠,那我倒想问问你,你若是不愿意喝她的汤直与她说便是,何必差人倒掉?你这般又是作践了谁?”   乐嫣疼的眼泪都几乎出来了,她重重一甩袖口,却如何也甩不开手臂。   她的心中砰砰直跳,听了这些一股脑叫她无可辩解的话,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   乐嫣强压下前仆后继涌上来的寒心,她憋着眼泪笑起来:“她说什么话你都信是吧?你信一个外人,不信你的妻子?”   卢恒似乎有过犹豫,可他那张脸,还是摆明了不相信她。   乐嫣深恶痛绝,“是真是假我已经懒得解释。不要再叫我见到她,见到这个满嘴谎言的恶毒娘子!不然再叫我见她一次,我不会放过她的……”   她不走,那就自己走。   “嫂子何必如此欺人太甚。”   郑玉珠不知何时出现的,或者是她一直就躲在那方屏风后面偷听。   一直未曾离开过……   这般倒是与郑夫人卢锦薇像极了,都是贼一般阴沟里的玩意儿。   “是了,我们都下贱,就嫂子你生来高贵,高贵的娘子,便是这般瞧不起人的不成?我便是没了父族,也不是任人欺辱的可怜虫……真当我稀罕住在这府上成日被你们监控,轻慢一般!”   郑玉珠眼眶通红,泪水涓涓而下,却不急不缓踏步出来,竖着三指对着天公发起了毒誓:“我与阿恒说的每一句,若是有一句扯谎,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乐嫣,我敢发誓,你敢发誓吗?”   乐嫣一怔,她未曾开口,郑玉珠便接着道:“你才不敢。”   乐嫣后知后觉,只觉得后背发凉。   自己凭什么发誓?自己又为何要发誓?   不是自己做的事情,无缘无故,就因为她的逼迫就要发誓?   乐嫣想,自己好端端的人生,本该光明正大无忧无虑的人生……   怎么、怎么就遇到了这么多渣滓破烂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   ……   皇宫,宣政殿。   朗月星垂,浮光霭霭。   后殿排窗大开,凉风习习,一鼎龙延香缓缓焚烧弥漫。   圣上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政务常年无歇,这日亦是如此。   皇帝一回宫便命人将白日里搁置的奏章陈条拿过去批阅。   内殿中一室岑静,外殿廊下站着一排禁卫,却有几分嘈杂。   殿内伺候的尚宝德听了,小心翼翼开了一扇偏门走出来。   “淮阳侯府中出事了。”   尚宝德一听,心中砰地一跳。   “何事?”   暗卫低声道:“是侯夫人……”   尚宝德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胸腔一堵,实在是无可言说的郁闷。   他当即挥手,连忙叫不知情的禁卫退下。   只留下一二个知情之人。   “快说。”   暗卫当不起罪责,当即便道:“侯夫人好像受伤了。”   用的是好像。   尚宝德眉头蹙起:“什么叫好像?是还是不是?你没查清就回来禀报?”   此事说来话长,也着实怪不得她。   天色未黑透,她许多事儿都束手束脚,方才前院乱,她才趁机混进去人群中,可饶是如此听的也并不真切。   只依稀听到吵架声,越吵越烈。   高都统是叫她们探查消息的,又不是叫她们护卫侯夫人的。   探查消息,隐秘才是第一位。   她不敢暴露自己身份,也只是不远不近听着。   不知如何,里头的吵闹变了味道,她再想赶过去时,便听到府上叫郎中的声音。   尚宝德一听此话,眼皮颤抖。   “大监,此事可要进去通禀陛下?”   面对众人迟疑的眸光,尚宝德顿时也拿不定主意。   皇帝处理奏折,若非大事没人敢打搅。   奈何这事儿事关侯夫人……究竟算不算大事儿,究竟是不是侯夫人受了伤,没人说得准。   他将这烫手山芋丢回给高彦昭。   高彦昭自从知晓皇帝对侯夫人的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他一直浑浑噩噩头皮发麻,如今亦是不敢相信。   那不止是侯夫人,是臣妻,更是……更是善化长公主之女……   这么多层身份,哪一个都是不能乱来的。   满朝多少未出阁的娘子,陛下怎么偏偏看上了侯夫人?   高彦昭脑海里忍不住闪过那个婀娜玲珑的身影,女郎面庞浅笑氤氲,恍若神女。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   只是他护卫陛下时,几次听见侯夫人满眼崇拜的看着陛下,唤他阿舅。   那种自然而然看待长辈的神情,亲切做不得假。   这般,总叫高彦昭升起许多愧疚来……   “宫门早就下钥了,如今闹起来难不成重开宫门?多少人支着耳朵呢?传出去有辱圣名,到时候连侯夫人的名声只怕都难听,万万使不可!”   “这只是叫郎中,也不知是如何了,要是侯夫人没事儿,有事儿的是淮阳侯,你说闹得那般阵仗,可想而知前朝那群老古董骂的有多难听。”   尚宝德倒是觉得这话儿有些道理。   看了眼高高悬挂的月亮,众人折中一下法子。   “先继续差人去瞧着,等确切消息再说。咱们等快天亮了,再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一群禁卫便这般在宫外长廊站着,数着时辰。   宫中的夜晚清幽,便是连宣政殿这处白日里全是朝臣,晚上却难得的寂静。   皇帝将奏折处理完已是深夜,沐浴更衣后便去了榻上安寝,众人更是不敢打搅。   门外诸人支起耳朵,听着内殿里皇帝中途从榻上坐起,下榻的声儿。   依稀是下榻倒水喝。   然后又重新躺回床上,在床上翻来覆去。   半息过后,又下榻喝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高彦昭当替死鬼。   高彦昭敲了敲格门,一脸赴死模样,入内禀报。   “陛下。”   “进。”   皇帝一身寝衣,岿巍坐在龙塌上。   他似乎没睡好。   想来也是,如今那双幽深的眼眸下青黑一片。   饶是如此,一眼扫过来时,却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   “何事?”   “宫外传来消息,侯夫人昨夜、昨夜受了伤……”   高彦昭一句话说的七零八落,胆战心惊。   天子缓缓抬眸,眸中冷的像是一把刀,一刀刀凌迟在高彦昭身上。 第29章   乐嫣独自忍受了一夜。   往日那个喜好哭, 怕疼的姑娘,这日手划破了一道伤口,她竟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约莫是心里有一道更疼的伤口。   手掌心的伤口十分重, 郎中取出瓷片来时, 还有碎片落在里面。   是郎中取来镊子, 拿着火上烧干净, 替她夹出来。   好在乐嫣这日浑浑噩噩, 许是整夜的声嘶力竭,如今倒是叫她没了什么力气, 连察觉疼痛的力气也没了。   卢恒踏进房间时, 原本安安静静的乐嫣却忽地发疯一般, 将他往外赶,她不顾及自己才包扎好的手臂。   “你滚!你出去!”   “我不想见到你!”   她脾气虽算不得恭顺, 时常都是温和的, 便是发小脾气也常年是夫妻私底下的, 少叫旁人瞧见。乐嫣今日这幅歇斯底里,万念俱灰的模样, 吓坏了周遭侍奉的婢女。   一个个围上前来安慰她, 一个个想方设法将卢恒阻挡在珠帘外。   卢恒亦是不再踏入。   他站在那里, 亦是有些无措, 若说后悔,定然是有的, 谁曾想到乐嫣会受伤?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只担忧她的伤口,方才不慎按在碎瓷上, 流了许多血。   不知过了多久, 乐嫣重新安静下来,内室里静悄悄的。   安静的能传出乐嫣的气息声。   她似乎睡着了, 却睡得不安稳,许是疼的,呼吸中又紧又沉,像是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过了何时,卢恒身边的长随走过来。   “侯爷,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   几乎是卢恒前脚出门,后脚床上沉沉昏睡的乐嫣猛地睁开眼眸。   她踉踉跄跄穿了衣裳跑出卢府。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多待。   ……   天气尚早,还有几分阴沉沉的。   好在宵禁早过。   乐嫣一路走的冲忙,无须旁人引路,乐嫣沿着纵横交错的街坊,重新走到那间阔别好些年的公主府。   七年前,她从这里离开时,才只有小小一个。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娉娉袅袅的娘子。   府上依旧,高门大第,重宇别院,内中静室高斋,层楼叠榭。   不过与以往不同,如今则是人去楼空。   不过这般无人,与乐嫣来说,倒算是欣慰了。   公主府,公主去世后朝廷便收了回去,如今也两年多了,竟还没被赏赐出去,内里仍是保留着以前的亭台楼阁,曾经的花草树木。   许多模样都没有改变。   变的是这遍地的荒草丛生。   其实统共也才没几年,失去了人迹,野草便开始疯长,藤曼高攀。   许多不知名的野草灌丛长得比她人都要高,郁郁的一片。   守意一路跟着她,直到跟着她越走越深,连守意素来大胆的都渐渐害怕起来。   她瞧着乐嫣手袖被染红的一片,便要将她往回拉。   “娘子,你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吧,等伤口包扎好了,你想去哪里,奴婢都陪着您去哪里。”   “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陪着您闯进去。您身后有我们呢。”   守意哀其不争,只觉得娘子不该为了一个姑爷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其实无人知晓,往往一段感情的最后,难过的并不是那个人的离去。   乐嫣痛苦的,一直是付出的满腔真心和岁月。   再来一次,她肯定已经给不出真心了,因为已经没有了。   胸膛里只剩黑黝黝的一个空洞。   卢恒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却给了她两年的破铜烂铁。   乐嫣站在垂花门下,仰头看着,看着廊道边上,那颗她小时候种的石榴树。   当时,她只是一时新奇,将自己吃过的石榴子种了进去,听着婢女们的话,偶尔亲自过来给她浇水施肥。   可一两年间,那颗小石榴树都要死不活的模样,看不见希望,乐嫣渐渐的也丧失了最初的兴趣,再没管过它。   而如今,这颗石榴树竟早在她不在的岁月里长的枝繁叶茂,长得枝桠粗壮,遮天蔽日。   乐嫣走到树下,瞧着树上一个个小小的才生长出来的石榴,哑着声说:“我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里。   她忍耐了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天亮了,想回到自己的家罢了。   可乐嫣挣扎出来了,却发现这地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回到了她的家,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家了……她的闺房前,亦是杂草丛生,乐嫣甚至不敢踏进一步。   ……   宫内人赶到时,淮阳侯夫人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只见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婢女。   婢女一连懵懂,指着乐嫣最后消失的方向:“方才我还与娘子在这儿,后面蚊子太多了,我低头在香囊里寻熏香的功夫,一抬眸娘子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高彦昭一见后面跨步跟来的皇帝面色铁青,当即将锅先丢给守意。   “你这丫鬟真是怎么办事的,你的主子你竟然也看不住!”   “这房子这么久不住人,谁知晓有没有蛇虫!还不快点寻人!”   皇帝瞧见此处荒芜的公主府,面容静静的瞧不出心中的着急。   夫妻二人闹出如此模样,皇帝以为自己会窃喜,窃喜二人间感情根本没她说的那般好。   不过一想到她受了伤,什么窃喜都发不出了。   只满心想着,她如今为何要躲起来?   是躲着淮阳侯吗?   还是她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做了十几载威武大将军,又当了整整五载天子的男人,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慌张的生出一背的汗。   “就这么十几个人,够找什么,快去把禁卫营的人找来!”   禁卫营三千人,真找来能把公主府的蚊子都给一个个关押起来了。   尚宝德连忙劝阻:“哎呦圣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般搜查令一发出去,全天下都知晓圣上干的好事了。   淮阳侯面子上焉能过的去?!侯夫人日后还怎么过活呀?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活活淹死了侯夫人。   皇帝的私情见不得光,他撇开一群暗卫,大步朝着野草堆里迈去,竟是亲自寻找。   “圣上!当心!”叫后边跟着的一群人吓得手脚发麻。   夏日才过,这等人烟稀少阴凉之地,最是蛇虫栖息的地儿。   要是在京城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皇帝给毒蛇咬了,他们一群人各个都别要这个人头了吧。   ……   乐嫣正躲在以前母亲的房间。   她闭着目,缩靠着窗沿蜷着腿坐了下来。   她是听了外边人寻自己的声儿才跑了来。   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乐嫣一点儿也不想叫人瞧见。   可许是昨夜一夜光顾着吵架了,连睡也没睡几刻钟,如今这般一安静下来,竟叫乐嫣产生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冲动。   她累极了。   许久没住过人的窗沿,上面满是灰尘。   甚至还有一张张层层叠得的蜘蛛网。   好在乐嫣梭巡了一圈没见什么毒虫蜘蛛,她当下也没了什么顾忌,靠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上闭着眼躲着。   连耳边蚊子嗡嗡的吵闹着,她也腾不出心思去管。   满脑子只想着日后。   只片刻功夫,她竟然想了许多许多事儿。   一阵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乐嫣微微伸手遮挡着眼睛,手指一动,掌心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抬起另一只还能用的手揉揉眼睛。   那人背对着阳光,阔步踏入门槛。   乐嫣顿时错愕,瞳仁慢慢睁圆,又眨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卢府的人寻来了……   皇帝巍然屹立在门前,阻挡了身后所有天光。   乐嫣这般坐在角落里仰望着他,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头仰到脖子都酸了才能看清他。   皇帝跨入房内。   他迟疑一瞬,便偏头对身后人道:“出去候着。”   他的声音低哑,落在乐嫣耳里,神奇的带上了某种优雅韵律。   玉簪松懒,眉目如画,双眉一轩,唇绛微抿,玉嫩香娇的秀靥尤有泪痕。   绣着精美茱萸的裙摆曳地,长长睫毛下泪光莹莹,憔悴而美艳的,摄人心魂。   皇帝心急如焚,寻到她时见她好端端的,反而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是哭笑不得。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说什么。   他想关切她,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穿上她长辈的衣裳,说着普通寻常的话。   还要唤她一声乳名。   天知晓,他才不想唤她鸾鸾。   他有多想唤她一声夫人。一声…娘子。   他有多想,像淮阳侯一般,光明正大的与她出入屋舍,与她立在人前,每日清晨时为她描眉,为她涂上胭脂。   他想做每一件只有丈夫才能为她做的事。   反观乐嫣,她这日没了往日的恭敬,哪怕是对着皇帝也是如此,她浑身上下竖起刺来,防备着所有人。   一只手伤了,乐嫣只能拿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吞吞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就要换另外一处地方,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地方。   皇帝动手将她扶起来,见到她手袖上晕出的点点殷红,便要去查看她的伤。   乐嫣并不愿意。   她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只大手,重新跑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她脾气好时,柔柔顺顺,乖巧的不得了,成日就是给他行礼,唤他陛下。真正的生气起来,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在她面前都得不到她一点好脸色。   那张娇香玉嫩眉眼,如今皆是寒霜色,娇嫩的朱唇,谁来谁就等着被她万箭穿心。   “别看我!别看我……我浑身污秽,又是血迹,怎么敢在您面前献丑!”   “朕不在乎。”他说。   “你不在乎,旁人可是在乎,我才不想叫你施舍我,看我可怜呢……”   “朕不问你,也不看你的伤。你想在这儿待着,便在这儿待着。”   他像是一个和善的大家长,并未曾以来就强迫她做这做那,反倒是岑静的立在她身边。   乐嫣听皇帝说不过问,这才松了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皇帝既然非得陪着,就叫他陪着。   乐嫣有时候便是这般一根筋,满腹心思想旁的事,周边什么她都管不上了。   手上的疼,腹中的饥饿,一夜未曾闭眼,如今的昏昏欲睡。   她想寻个床榻睡上一觉,可如今一时半会儿,她能去哪儿都不知晓。   便是连京郊的庄子,才砸了重新修缮,如今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修缮好。她只觉得自己好可怜,离开了卢府,自己竟然落得个无处可去……   九月的天气,说凉就凉。   早晨乐嫣赶来时,并不觉得冷,而今躲在这处阴凉的角落,慢慢安静下来,竟显出几分寂寥冷凉。   乐嫣似乎睡着了,睡梦中还知晓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几乎是蜷缩着取暖。   皇帝动了动身子,他似乎是想俯身而来,乐嫣瞬间便醒了过。   她冷漠的抬眸,看着皇帝:“我不冷。”   这般违心的话,却叫皇帝难得的沉了脸。   “你才染过风寒,莫不是还想再来一遭?”   皇帝允许她一切情绪,却独独不允许她糟践自己的身子。   乐嫣没再说话了,她像是屈服了。   皇帝这些时日带她都是温和的,前所未有的温和,叫她忘了皇帝沉下脸时,冷冷凝视着她时,那副威仪是她不敢拒绝的模样。   他唤了声外边:“去寻只氅衣来。”   乐嫣不清楚外边人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氅衣。   只不过片刻功夫,一件拓黄绣团龙纹的帝王常袍,就罩去了乐嫣身上。   他的衣裳,非常大,非常大。贴着她的鼻尖,罩着她大半个脸蛋,她呼吸间都能闻到淡淡的龙延香。   皇帝将近九尺的身高,又是外氅,乐嫣整个人被兜在里面,像是小孩披了一件床单,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如何看如何好笑。   乐嫣竖起再多的刺,好像被一件衣裳给抚平了。   又或许是河豚的刺被铁罩罩住了,扎不了人。   佯装出来的再凶残冷漠的眉眼,罩在这个大人褂子里,什么威武都没了。   皇帝低问乐嫣:“你可是想回家看看?”   他是皇帝,是太祖一众孙辈里最看重的一个,是先帝力排众议也要立下的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他生来便是颖悟绝伦的。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的文墨亦是丝毫不差。   他甚至,能猜到乐嫣的许多被她隐藏起来的情绪。只是面对心上人,总患得患失罢了。   他知晓,乐嫣的一切情绪,她想家了。   乐嫣忍了许久的眼泪,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一颗颗滚滚落下。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朝着皇帝倾诉昨夜一夜以来的痛苦:“我不想回侯府了,我不想回去了……我一天都不想去那里待着……”   皇帝只觉惊喜来的太快,他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心中欢喜无限,唇角却连忙压了下来。   他像是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心疼的问道:“淮阳侯他好大的胆子,他可是又辜负了你?”   才说好不问的,又没忍住问。   乐嫣含着泪埋怨看他一眼,止不住哽咽:“卢恒……卢恒他实在太过分,他冤枉我便算了,竟然还……”   乐嫣边呜咽着,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在他面上看不出旁的神情,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淡漠,只叫她心中羞愧起来。   她能如何说?   说卢恒竟怀疑皇帝对自己有意思?明里暗里挤兑自己?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乐嫣根本不敢说,可这日她终究是不想再受这份窝囊气,丝毫不想替卢恒遮掩。   她恨死了卢恒!恨死了卢恒与郑玉珠!   她将昨夜卢恒质问自己的话说与皇帝听,“卢恒他……您说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过回来晚了点儿,他竟然怀疑我…我说我同您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我是坐着您的车回来的,他竟然冷笑,道您晌午才退朝,如何跑的去皇庄?如何又如此凑巧与我偶遇?!”   “我不明白,他到底怀疑什么……您是天子,他莫不是将你想的卑鄙龌龊?为人不齿不成!我亦是受够了…他怀疑我可以,如何敢怀疑您……”   她说完,有些羞愧的看向皇帝,等着皇帝的恼怒。   皇帝面对着她湿润的眼眸,脸不红心狂跳,脸上极快的带起了几分薄怒。   皇帝蹙眉:“放肆!怎会如此想朕!”   “您别生气……”乐嫣话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糊涂了,便是再厌恨卢恒,也不该拿着这等恶心的话说出来。   陛下听了只怕也很难不多想。   乐嫣只能捂着脸,喃喃道:“我思来想去都觉得羞愧,更觉得对不住您,甚至不敢与您走近了。”   皇帝心中一凉,又气又恼又着急。   却又很快安稳下来,趁机展现自己宽广的胸襟:“旁人如何说任旁人说便是。这世上多有像淮阳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亦多的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我二人……”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眸看起来和蔼清明。   “你我二人行的正坐得端,若是为了旁人几句话就要避讳,岂非更叫这等小人觉得自己说着了。”   乐嫣一听,觉得皇帝说的十分有道理。   她二人行的正坐得端,究竟怕什么呢?   “朕知晓你不想回侯府,朕便先带你回宫住些时日,住去春熙宫,那处早就收拾干净了……”   乐嫣微怔,当即摇头,自是不从。   “这如何是好?妾是臣妇,依着规矩在,怎么也不能入宫住……”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淮阳侯敢如此对你,你再回他府上,朕哪能安心?你就当成是小时候那般,你在朕心里,永远是小孩儿。”   乐嫣在皇帝的安抚下,竟然慢慢的放下了芥蒂,甚至觉得感动起来。   她自从没了母亲,早就没人可以倚靠。   虽瞧着她与宫中太后,与许多王孙显贵都有些薄面,可那等交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   世家大族间最喜好装扮的颜色罢了,她若是当真,可笑的便是自己了。   而如今这日,乐嫣忽地认识到,她将最重要的一个人忘记了。   她竟然将陛下忘记……   若说旁的人对自己都是虚情假意,都是因为母亲的薄面,至少还有一人不是……   陛下他不是。   一次两次,陛下屡屡相帮,乐嫣都是知晓的。   她并非是没有感情的死物,相反的她比谁都重感情。她对着皇帝的孺慕之情,皇帝对她的关爱之情,叫她很难拒绝。   “是朕不好,朕没有想过这一遭,这处宅院,朕本来也是想留给你的。等长公主府重新修缮好了,你到时候便住进来。”皇帝说到此处,眼中竟然带上了亏欠。   这般更是叫乐嫣感动不已。   皇帝非常精明,方才听了那么一番怀疑他的话,如今他必不会再说出任何逾越身份的话。   他才不会像一个市井泼妇一般,跳起来嘶吼着,吵闹着要乐嫣与淮阳侯一刀两断,马上和离。   那般太不正常。   她只怕会怀疑的。   “不,陛下,这宅院公主府规制,如何也不该赏赐给我……”   乐嫣自然是想也不想便拒绝,纵使她也舍不得这间宅院,可她也知,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要。   皇帝却坚持道:“朕早有想过,将其改建成康献王府,日后你住进来。”   原本,皇帝最初的打算,是将乐嫣日后的第一个儿子姓了符姓,承袭王爵。   不过,这事儿在看到乐嫣后,皇帝就此作罢。   乐嫣听到此处,彻底禁了声儿。   饶是她,也拒绝不来这份重礼。   见她在自己的安抚下刺一根根放了下去,皇帝这才得以执起她那只伤手,检查起来。   原本素□□嫩的手指,如今被纵横缠了好几圈绷带,裹得不得当,又是一路挣扎,如今只瞧见红粉的血渍渗透出来,染湿了手袖。   那一瞬间,皇帝目光变得阴冷至极,可又想起才答应过乐嫣——不问,不谈伤口。   他只能略凝望那伤几眼:“朕不过问你,可你这伤裂开了,如今要重新处理。”   语罢,他托着她后腰,就将人像抱着一个娃娃一般抱了起来,抱起来就要朝门外走。   越是遮遮掩掩,越不光明,越叫人有所怀疑。   越是像皇帝这般莽撞的光明正大,反倒叫人觉得这才是舅甥情。   乐嫣面上顿时赤红成了一片,一双眼睛都瞪的圆溜溜,气急败坏的哼哼唧唧。   “你快放我下来!不要这样抱着我!”   她都已经长大嫁人了,还以为她像是小时候?这样抱她,叫旁人看到会怎么想?   皇帝这回再没理会她的挣扎,几步间便抱着她朝着屋外走去。   “倒是胆大,这处荒落杂草里藏了多少蛇?跑到这儿来,要是被咬了一口……”   皇帝还没说完,乐嫣就吓得紧紧咬住了唇,双排睫毛颤抖,可怜可爱至极。   她尤是不信,在他怀里探头探脑:“哪里会有蛇?我来时明明仔细瞧了,一条都没见着……”   皇帝单臂抱起她,另一只手朝身旁草丛里拨开一条缝隙:“那么大一条,碧色的,盘在草堆里仰长脖子盯着你,你都看不见?”   乐嫣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敢看?   登时紧闭眼睛,玉臂环紧他硬挺的肩头。   “……快走!快走!” 第30章   苍穹无垠, 红日将出。   曙光透过窗格,落下淡淡光辉。   春熙宫自高太后走后早已沉寂多年,可皇宫内外有上万宫人打扫, 并不显出破败痕迹。   殿顶的藻井鲜艳依旧, 满铺黄琉璃瓦, 嵌绿边, 外檐绘金龙彩画, 覆海为沥粉贴金图案。   四处都通铺上干净整齐的幔布,地锦。   一鼎错金博山炉吞云吐雾。   风起幔帐轻拂, 如坠云山幻海。   宫中太医一大早来为乐嫣重新处理伤口, 折腾一夜并一个早晨, 素来爱干净的娘子连沐浴都提不起劲儿,索性合衣往床榻边靠着睡了一觉。   原想着睡一会儿便醒来, 怎料这一睡, 乐嫣便足足睡到了隔日早晨。   乐嫣是被窗外鸟叫声唤醒的, 叽叽喳喳的,她勉力睁开眼, 却映入眼帘的碧玉宝石幔帐, 连香都不是熟悉的味道。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 如今自己是在宫中。   乐嫣见自己的衣裳竟然已经被换过了, 一身寝衣,连一头青丝都散下, 衣袖中淡淡梨香。   宫娥们见她起床,连忙迎上来, 层层镶嵌着珍珠玛瑙的宝石幔帐掀起。   “娘子可是醒了?是否需要盥洗?”   乐嫣嗅了嗅衣襟见的气味:“我这衣裳, 怎么换了?”   “您昨日睡得深沉,唤您还在梦呓呢, 衣裳都是由奴婢几个换的,给您洗干净了放外边儿日头底下晾着。”   语罢,身后的宫娥便手捧鎏金铜盆,鱼贯而入。   将各式衣裙摆在乐嫣面前。   月牙凤尾罗裙,霞影千色梅花娇纱裙,流彩飞花蹙金细锦衣,金银丝鸾鸟花纹服。   乐嫣瞧了半晌,只得从其中选了一条最素的紫绫素纹衫,搭着一条雪绢裙,慢慢穿上。   她清醒下来,只觉得自己昨日里哭的昏了头,竟然真跟着皇帝跑来宫里住了。   这般…宫里有太后,还有婕妤,还时常有命妇出入,只怕还不如在侯府同卢恒郑玉珠大眼瞪小眼呢。   “娘子,太医吩咐过,您的伤口有些深,容奴婢先给您换过药?”   乐嫣怅惘看着包着层层纱布的伤口,如今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可见宫中的太医还是有些法子的。   宫娥取出药箱,替乐嫣细细换过药膏,乐嫣终于忍不住问起:“陛下如今在何处?”   宫娥道:“这段时日前朝中朝,陛下都在宣政殿处理政务。娘子可是有急事?尚总管吩咐过奴婢,若是娘子有急事,直接吩咐给他便是。”   乐嫣听了,坐在床头连连摇头,“不,没什么急事儿,别打搅了陛下。”   她要出宫的话到了嘴边,又都说不出来了。陛下在前朝忙着政务,自己怎好麻烦他?   春熙宫都是一群女婢伺候,甚至还有两三个头发泛白的老嬷嬷,乐嫣认出这二人都是原本春熙宫中的老人。   这两人都是高祖母身边的宫嬷嬷,原来乐嫣还想朝宫里打探她们的消息,不过以为她的年岁早就放出宫去了。   不曾想,竟还是在宫里。   乐嫣一时欢喜,道:“我早知您二位嬷嬷一直留在春熙宫里,定然早就入宫看你了。”   二位嬷嬷亦是感慨,“自高太后走后,当今想要放奴婢归兴州,不过奴婢却是拒绝了,一把老骨头跑东跑西,只怕是要交代了。再说这处宫殿,总还需要一个老人看着……若是我当年回了兴州,只怕如今也伺候不到娘子您了。”   几人一见面,忍不住说了许多话。甚至乐嫣心中哪点儿不自在都一下子消散的干净。   只因这处宫殿她实在太熟悉,熟悉的连哪个台阶上石板缺了一个口子她都知晓。   乐嫣用过早膳,便跑去朱红格窗便站着,瞧着屋外璀璨日光。   苍穹万里无云,澄碧如洗。   望眼望去,是一望无垠的碧蓝苍穹,日光底下是瑶花碧草,风和日丽。   缓缓叹息一口气,竟察觉出少有的心安来。   她便这般在窗边瞧了半晌,问起宫人:“太后如今可在长春宫?”   宫人道:“太后自太液池避暑归来,一直都在长春宫。”   乐嫣一听,当即整理妆容,淡扫峨眉,薄施脂粉,往长春宫去拜见太后。   珠帘半垂,四周挂满锦绣山水壁障,宝塌之上的女子依旧是老样子。   光芒透过窗格映在她如云鬓角上。髻云高拥,凤簪低垂。   今日乐嫣赶巧起的早,竟正巧撞见恭王妃与义宁县主都在陪着太后说话。   太后左手边,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却是乐嫣从未见过的。   她生的十分漂亮,浑身上下珠玉锦绣,头梳巍峨高髻,神色并无宫妃的高傲神态,反倒透着些年轻的清莹秀澈。乐嫣瞧她时,正巧这位娘子也正敛着眸子打量起自己。   乐嫣听身边引她入内的宫娥道:“那是兴庆宫的婕妤娘娘。”   乐嫣回京几日亦是有所耳闻,天子后宫里头一份,那位从掖庭出去的婕妤娘娘,据说这两年十分得圣宠。人生遭遇街头巷尾不知多少话本子编排过。   早有盛名的沈婕妤穿着一身宫缎珠络缝的锦衣,缕金挑线烟罗绮云裙,腰间佩戴象征身份的珍珠玉石禁步。   乐嫣朝她行礼晚了,她并不怪罪,只是冲乐嫣拂了拂云袖。   “都是一家人,侯夫人不必多礼。”一字一句,声若春莺,若珠玉落盘。   宫人们沏茶摆桌,引着乐嫣落塌。   太后也是才听说了乐嫣的事儿,一大早正同几人说到呢,正巧乐嫣便来了。   见她手上缠着绷带,便赶来给她请安,纵使是一副早就磨砺平了的铁石心肠,也止不住宽慰她:“你这孩子无须如此多礼,听说是昨儿才见了太医?你的事儿哀家都听说了,这些时日先安心留宫中静养,旁的无须挂念。”   一旁的恭王妃亦是道:“该叫淮阳侯瞧瞧,你娘家可不是没人的。”   乐嫣唇角含笑,在几人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太后想来是个晕血的,一瞧见乐嫣手心点点粉红,便一连长叹,脸都不敢凑近,只摆手道:“哀家倒是听尚宝德说了一些,究竟是什么事儿?你这伤可是淮阳侯弄的不成?”   乐嫣不会为了这等事撒谎,说到此事还有些惭愧,却如实道:“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月黑风高的争执间一时不慎按倒碎碗碟上去了。”   太后身边的义宁嘴最快,见乐嫣这幅模样,便凝眉道:“果真如此?”   乐嫣颔首。   义宁满脸不信,扭头与太后道:“您宫中住着,许多事儿只怕是传不到耳朵里……卢家的破事儿,整个上京早就有所耳闻。”   “噢?”   莫说是太后与徐婕妤,便是乐嫣都满心震惊。   不曾想,这点儿丑事竟然满京城都知晓了?又一想,除了这事儿,还有什么破事儿?   义宁说着看了一眼乐嫣,颇有些恼怒:“你也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掩饰什么不成?”   乐嫣听了摇头,缓缓道:“我若是真想掩饰,我还能入宫?你也与我说说,外边儿都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的?什么传法都有,一人一句都快把你给骂成筛子了。先前我还不知你是得罪了谁,后面……你那位表妹是叫郑玉珠吧?瞅瞅这闺名,连我都有所耳闻了。我往你家递的贴子,你不去便差着她去?你莫不是以为她只是与小娘子们说说话的?嗬嗬……”   乐嫣听她这一直冷笑也不说正经话,忍不住坐直起身子,“她说的我什么话?”   义宁见乐嫣这幅模样,想来她是真不知晓了?那可真是好玩了。   “就单单说上回,我去孙相夫人府上摆着的赏荷宴,亲耳听她与一群小娘子们说,说你身子不好,风寒后一直不好,话里话外如今府务都是由着她代劳……”   她瞧着乐嫣峨眉微蹙,知晓她这是生气了,便继续道:“最近我听到的可不少,你这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光是叫我听见的,不孝婆母,不允丈夫纳妾,还有许多我都说不上来……足足有十几条了。乐娘子,你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眼瞧义宁越说越难听,恭王妃忍不住瞪了女儿一眼。   义宁见乐嫣表情恹恹地,憔悴不堪,那等看好戏的心其实也没了,不过是梗这一口气,生出许多对她的怒其不争来。   毕竟当年自己都在乐嫣手下吃过亏的,她如今怎么变成这般了??一群人这般欺辱她,真当皇家是死的不成?   “你堂堂侯夫人,连一个贱蹄子都整不死?这等满嘴搬弄是非的贱人,要是放我手上不出三日就能叫她剥了一层皮……”   义宁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看上首两位贵主的神态,好在女人对这等事情,总是能同仇敌忾的。   哪怕往日并不与乐嫣十分亲近,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亲,总不可能偏帮一个小贱人去。   太后听了来龙去脉亦是面色难看,不过她倒是能理解乐嫣的为难。   “这又如何能怪她?你有你母亲教导着,你母亲多厉害的人物,你府上自小到大也见的多了,自然知晓怎么整治。她倒是两眼一抹黑……”   这话说的叫一直沉默的恭王妃颇有些窘迫,仿佛是变着法子骂她手腕毒辣一般。   可却也是实话。   太后心中瞧不上善化长公主,其实无非有两点,其一是觉得她为人温润过了头,有几分软弱了。   其二么,便是二人立场不和。   太后是后面娶进来的,原先先帝爷有个元配,那位元配十分得老太后看重,善化长公主便是养在二人身旁,管那元配叫娘。   后来太后入了府,善化都老大的年纪了,对她自然不亲近。   往日太后对着乐嫣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可这日听了竟也觉得心中恼怒。   太后眸眼微冷,透着十足的不屑:“这等母家表哥表妹的,最是难惹。你道是为何?只因头上有一个婆母当道,什么事儿都巴不得从中横一脚。怪也怪你母亲,是个孬的,将你嫁过去前连这等事都没打听清楚。”   表兄妹,可也分堂表亲,与姑表亲。   堂表亲依着公公亲,可姑表亲,那可是婆母的嫡亲侄女。   婆媳本来就不和,再插入一个跟儿子青梅竹马却没有娶进门的嫡亲女侄,这满府上都是一家人,一条心,后入门的儿媳就等着一脚踩进地狱去了。   真正有实算的人家,知晓男方有一个一同长大的姑表妹,还没成婚成日住在家里的,压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乐嫣心想,其实母亲当年也查过,只不过那时候郑玉珠压根不在跟前,查也查不来。谁知后来郑家出了事儿?只是这事儿不好朝她们说,毕竟郑家如此,算来还是皇帝亲自下的令。   义宁见乐嫣一双目没什么精气神的低垂着,面上文弱苍白的样子,就忍不住高声道:“成日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瞧见就叫人生气!你到底想如何?如今朝宫里躲着,将你那丈夫拱手让给旁人不成?”   乐嫣目光闪了闪。   她如今还真是不想要卢恒了,左右也是一坨垃圾,拱手让给谁都成。   “他自己若是生了那份心,怎么拦着也是拦不住的,与其想方设法拦着,我更宁愿一刀两断。”   乐嫣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在场众人一大跳,连太后都忍不住转眸看向乐嫣。   众人像是才意识到,乐嫣不声不响,原以为是被伤心过了头,不成想竟是有自己的打算?   太后是长辈,长辈间自然都是劝合不劝离的。   她甚至觉得这个往日看着乖顺的乐嫣骨子里竟如此冷漠,两三载的夫妻,竟因为一点点小矛盾,就要闹得一刀两断?   只怕不是如此。只是年岁轻,脸皮薄罢了。这回被伤了,觉得没脸见人了,觉得回去便是丢了颜面——   都是过来人,太后自然劝她:“婚姻这等大事,可不是动不动就一刀两断的。你与淮阳侯哀家能看见的恩爱,且他身边亦是干净,除了这一遭旁的地方也算是打着灯笼难找……”   想她当年,遇到的糟心事比乐嫣不知差去了哪儿了,她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太后为何那般记恨表兄表妹?   先帝的元配便是他嫡亲表妹,乐嫣母亲当年也是被记在元配名下,这个元配嫁给先帝爷那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早早去了,先帝爷才娶了她。   不,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娶。   陈太后当年,那可是被亲兄弟卖了,这才给了先帝爷为妾。   那么些年多少委屈不都是慢慢忍受过来了,如今才算是守得云开。   女子十之有九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到了乐嫣这儿,这点儿就忍不了了?   再说了,一刀两断了,定然还是要再嫁的。   女子二嫁之身,遭人唾骂不提,头婚都嫁不得一个好的,二婚还想嫁给什么好东西?   义宁也吓了一跳,“我家后宅人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一个个还不是被我娘训得服服帖帖的?你无非就是一个表妹不好拿捏,我方才说的严重了,其实这等事儿远远算得什么的,许多人家里那才叫乌烟瘴气……”   连恭王妃都劝说乐嫣:“太后说的正是,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若是要离了再嫁,嫁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亦或是年岁大的,嫁过去直接当娘的!这般如何使得?听舅母一句话,她如此说你只怕是心思不纯惦记着侯爷的。这般最简单,若是她打定主意不外嫁,你也别拦着,立马想法子将她弄做妾来,管她是不是良妾,多能说会道,换了身份入了府就得由着正头娘子拿捏。到时候把她折腾掉一层皮,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这话说的歹毒,却是丝毫不差。   表妹不好出手整治,因为她身后是婆母,是丈夫,是许多许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可若是成了丈夫的妾,那些人再想要偏袒,可当真是叫人笑话了。   郑夫人自诩名门郑家之后,叫自己侄女做了妾,她只怕日后连出门都不好意思,更别提做出旁的惹乐嫣生气的事儿了。   叫正紧人家娘子做妾,只怕许多人都是不乐意的。可若是有人心野了,只惦记着表哥,就注定好拿捏。真不行什么腌臜法子下去,到头来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   几人就这事儿说了会儿话,倒是都苦口婆心,都能出些主意,只盼着乐嫣能继续过下去。   只沈婕妤此事不好插口,坐在一旁插不上话,好在太后很快便也兴致缺缺,只留沈婕妤一人说话。   众人起身告退。   出了长春宫,乐嫣与恭王妃告退,倒是义宁竟然还一改往日与她争风做派,留下来跑去乐嫣如今住着的春熙宫,陪着乐嫣说话。   义宁一进宫殿,便与乐嫣懊恨起来:“你蠢不蠢呐?我特意赶着太后在场将你家的事儿说出来!你倒好偏偏是个木头!你方才要是能软下来,哭着哀求一番太后,说不准太后一道懿旨将淮阳侯训斥一通,叫他吓得连夜把表妹送走!日后瞧还有谁敢欺辱你?”   许多怕人知晓嘲笑的丑事真的被捅出来,乐嫣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她笑话的。   甚至还有人愿意帮着自己。   一切……倒也没有乐嫣原先想的那般不堪。   乐嫣在窗下拢着手,心中竟重新燃起点点温暖来,听了义宁骂自己,也不生气,反倒笑着与她说实话:“我方才不求太后,是因为我早就不想与卢恒过下去了……我如今只想早点儿抽身,仔细想来如今也差不多了。”   义宁傻眼了:“抽身?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气话,你真是铁了心想和离?”   乐嫣点头。   “旁的我其实都能忍耐,最叫我不能接受的是丈夫的不忠、不信任。”   “两者若有一个不在了,都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这等男子,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与之同床共枕。”   她说这话时,一张脸端的是无比认真。   白皙面容映着明窗,眉眼间的顾盼神飞,一字一句极为认真,竟少了些小女儿家娇艳神色,透出些凌冽高华来。   乐嫣不知卢恒是否有过旁的念头,是否喜欢着郑玉珠想坐享齐人之福。她也不想再去想这等破事,自己给他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说完,乐嫣催促起义宁道:“何时郑玉珠出来?你也带我去,我到是要亲自问一问她。”   “我说过的,日后郑玉珠我见一次揍她一次,自是要说到做到。”   义宁见她愿意参加宴会,愿意出面将流言粉碎,自然是欢喜不已,“京城日日都是宴会,你若是想整她最好挑个熟人家的宴会,这般还能替你遮掩遮掩。只是你家那表姑娘,多威风的一个人,八面玲珑,才入京不到一个月,许府上都攀上了……你若是真打了她,她说不准到处去哭闹……”   义宁忍不住牙酸,却麻利的帮乐嫣出主意:“要打你就回侯府打她,关门打狗,多打几次总行吧……”   她说完便瞥见乐嫣冷冷的眸色,知晓乐嫣只怕不想回侯府去了,只能叹息一声,给乐嫣另出主意。   “宴会容易,我叫我嫂子过几日就在府上设席,到时候差人引着她过去……”   义宁说起此事来竟然热血澎湃:“到时候偷偷把门一关,还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她真以为咱们像她一般,名声比天大?京都天子脚下,咱们就是王法,她说你嚣张跋扈,你就嚣张给她瞧瞧。叫她知晓你就是揍了她撕烂了她的脸皮,她又能如何!只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把他表妹打成这般,你与他与他家,只怕再无缓和的余地——”   乐嫣抿着唇,瞧着自己广袖下尖尖的十指。   她曾经用这双手给卢恒绣过花,做过衣裳,甚至学着给他煮过汤。   而那夜,她与郑玉珠争执间,被推捯跌伤。此事着实丢人,乐嫣谁也不敢说。   她永远记得卢恒那日的冷言冷语。   如今,她只恨自己的左手不敢用力。   “嗯,我知道。你给卢恒也递张帖子过去。”   义宁面色一白:“不会吧,你不会要连卢恒一起打吧?那可是殴打朝廷命官!殴打亲夫!双罪并罚,是你只怕也免不了牢里走一遭……” 第31章   正逢月朔, 中朝听政。   南边遣使臣已于前日抵达京畿,南应来的两位公主亦是入住四方馆中,朝中这些时日都在谈两国谈合联姻事宜。   南应两位公主并许多随行侍从, 女婢, 人数约莫有一千之众。   文书亦有百封之多。   天子召了三品以上官员入殿中御座前听事, 三品外的亦是在廊下站了一圈。   卢恒虽只是四品官员, 却因此次谈合主要以通政院理藩院为主, 卢恒几日间随着同僚入内听政。   忙起来,许多事都耽搁下来。   主上威化海内, 率服南土, 如今四海晏和, 八表归化。古之帝王皆不能及主上威德,如今主上应广开后宫, 应先迎南应一十八入宫听宣。   金銮殿最前排的丞相尚书们反复当着使臣之面吹虚圣主威仪, 打压着对方, 恨不能将南应公主们统统送给朝中宗室官员。   南应官员亦不是吃素之人,一口咬死要将两位公主联姻给皇帝充作后宫, 欲图四妃昭仪之一宫主位。   为了此事吵闹了一上午, 卢恒站在下首, 借传递公文之际, 眸光略过一群南应使臣,最终落向金銮宝座之上的那位年轻的天子身上。   帝王头戴十二旒冕旒, 着冕服,玄上衣, 蔽膝亦用绛色, 赤舄纹章等一丝不苟。   玉旒之下帝主面容平静无波,体态肃穆, 不愧为九州共主。   卢恒等着众人午食时的功夫,去寻了孙丞相。   孙相爷约莫六十往上,常年操劳政务,早已头发斑白,辅佐了三朝帝王,在朝中地位说一无二。   他对卢恒这个后生倒是看重,这两年来亲自审核过他的政绩,知晓他的本事,见卢恒来寻自己,当即便问他何事。   卢恒苦笑一声,将夫妻间吵闹之事合盘与孙丞相说出。   “臣的妻子入宫有好些时日了,臣传递进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倒是叫臣有几分着急了。”   这话说的规矩,意思深重却半点没有提点皇帝。   孙相自是聪慧之人,一下便听出其中不妥来,应下来。   等到晌午,皇帝宣他入后殿议政之时,孙相想起此事,便问起皇帝来。   “听闻淮阳侯夫人如今暂居宫中不愿归府?陛下,夫妻间的事,侯爷甚至求到臣这处来了,侯夫人如此是不是于理不合……”   鎏金兽首香炉前青烟盘绕,余香袅袅。   皇帝垂眸批奏折,闻言眼皮也未抬一下。   “孙相也知此事是旁人的事,他何苦求到你身上?你又何苦掺和其间。”   孙丞相很快便跟着皇帝的话上了一台阶,“那此事姑且先不提,陛下觉得,此次南应两位公主之位分该如何定夺?”   当今性子有些古怪,这点孙丞相是知晓的。   由着他亲自教养长大,他又如何能不知晓?   宫中只一位妃嫔,且还是酒后临幸,糊涂行事。当今于房事上可以用厌恶一词来形容。   是以如今的年岁还未曾育有子嗣,比起他的父辈祖父辈,实在是晚了太多。   前朝未曾真正平稳,四方虎视眈眈,朝中武将后继无力,一直难以提拔的起来,战乱甚至需要皇帝亲征。   他倒是不像旁的大臣,一门心思催着皇帝留个后,毕竟他知晓若是当今有个不测,朝中扶持一个几岁大的奶娃娃,只怕更是一场水深火热,天下打乱。   天下还能经得起几次打乱?   如此还不如另立一个年纪大的宗室子弟。   因此皇帝没有子嗣,孙相从来没有二话,如今可不能如此了。   如今,该不该都该了。   皇帝皱眉:“孙相糊涂,后宫这两万宫人,这些年南应探子都未曾拔除,如今又送这群不知身份的入宫?”   是嫌他的命长不成。   孙相沉吟片刻,苦心劝说:“若想要身家清白的,陛下早些从前朝应选嫔妃才是。”   皇帝亦未曾正面回答他,只是道:“朕心中有数。”   ……   晌午时,尚宝德领着几个小黄门赶去春熙宫,尚宝德身后跟着的两个身着宫外服饰的丫鬟。   乐嫣打眼一瞧,竟是留在侯府的守意同春澜。   春澜守意二人一来便忍不住抱着乐嫣红了眼眶。   乐嫣对尚宝德这般相助自是感激零涕,不想尚总管竟然如此细心,连自己不好朝他开口讨要自己丫鬟的事儿都想到了。   可如今宫中自己什么也没带来,吃的穿的都是宫里的,想要赠送些好东西都不成。   乐嫣想起后厨才蒸出来的桂花糕,春熙宫里这两位嬷嬷做的桂花糕乃是一绝,她出宫这些年最惦记的也正是这一口。   乐嫣连忙差人将还热乎着的一盘糕点送给尚宝德,笑道:“尚总管尝尝,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这还是兴州的口味。”   尚宝德收下却也不吃,反倒是叫身边小黄门捧过了,笑着道:“这糕点想必陛下爱吃,奴婢送给也给主子爷也尝一尝。”   乐嫣一听自然是欢喜,又叫人捧来一盘,“大总管切莫客气,我这蒸了整整两笼呢。”   这回尚宝德没客气,一连吃了两块。   糕点蒸的绵软香甜,米香透过木樨花香,再往上淋上蜂蜜,馋的能叫人将舌头吞下去。   二人谈笑间,乐嫣忍不住探问:“不知总管可知晓,公主府之事如今如何了?”   说着,乐嫣亦是脸上一红,可她也实在无奈,无处可去。   打定主意要和离,便一刻钟拖不得。若是和离之身再住在春熙宫……终究是不妥。   在京中另外置办宅院也不是一两日能办好的。   乐嫣如今只想着快些将宅邸定下来,无论叫什么名字都好,有一个落脚之地才能心安。   不然她离开了侯府,那些嬷嬷婢女护卫们在侯府倒是尴尬。   尚宝德道:“陛下已经赐下康献王牌匾,差了宫匠前往修缮。”   “只不过公主府宅院颇大,如今修缮起来也不知一日两日能完工的。怕是要叫娘子多等些时日才好。娘子可是着急?”   尚总管都这般解释了,乐嫣自然只能违心的摇头,“不着急。”   尚宝德过来一遭,坐了没一会儿,吃了好几块糕点,又带着整整一碟子桂花糕退下。   他走后,乐嫣忍不住问起守意春澜二人侯府的事情。   守意切齿道:“您走的那日,侯爷天黑才回来,知晓你走了也不见如何着急。睡去了书房,反倒是郑姑娘——”   她说起郑姑娘,简直咬牙切齿:“反倒是郑姑娘一直朝着侯爷说着道歉的话,说那日她也不是成心的,侯爷对她倒是好脾气,从不曾呵斥……”   乐嫣不想再提此事,只偷偷告诉婢女们自己和离的打算,并与她们小声道:“这事儿等公主府能搬进去了,咱们再说出去。”   原以为春澜守意二人还要劝自己,谁知这二人一听乐嫣的打算,竟然一个比一个开心。   守意眼睛漆黑发亮:“娘子,你可不许再骗我!”   乐嫣佯装生气的蹙起眉头,双眸圆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娘子我何曾骗过你?”   守意两根手指绞着香囊上的流苏:“您…您以往每回生侯爷的气,都不超过三天,他一哄你你就不生气了……”   乐嫣:……   见乐嫣一连羞红,春澜连忙笑着打岔,说起最想问的事儿:“修缮公主府,真是要将公主府赐给您么?”   乐嫣点头,她笑道:“千真万确,不过换一个名字,换成康献王府。”   她说到此时,面上带出几分洋洋得意:“陛下金口玉言,焉能作假?”   她与二人说着那日陛下的原话:“原来我外祖父家,唔我说的是亲外祖父,符家还有一支近亲,好几十人呢,不过以前动乱时候走得远了,这些年也断了消息。如今陛下才寻到消息。陛下还说到时候叫我在里面寻一个合眼缘的孩子,放在我身边养着,日后啊就叫他承康献王的爵位。”   康献王的爵位总算有后了,这对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守意兴奋的双手都轻轻颤抖:“娘子,陛下对您、对咱们真是太好了。”   三个自小长大的姑娘们对视一眼,忍不住抱做一团。   春澜红了眼眶:“以往就是那方小院子里,咱们还要蹑手蹑脚,唯恐哪里做得出格了惹得郑夫人骂,惹得锦薇姑娘过来阴阳怪气,您更是,您本来就是胎中不足的,最忌讳睡不足,在永川那两年,瞧娘子日日顶着的眼下乌黑……”   “如今好了,如今自己娘子的院子,想做什么就做甚么,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只是可惜了,这爵位不能叫娘子的孩子……”   乐嫣却打断她道:“人要知足,高太后以往常说,知足方能常乐,我如今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   到了快傍晚时,乐嫣闲来无事,见糕点十分受人喜欢,嬷嬷们还打算一口气多蒸些的样子,乐嫣干脆跑去殿外采摘起木犀花来。   能入糕点的花儿种类繁多,许多花糕乐嫣总受不来,却独爱木犀花。   这般的口味许是自小养成的。兴州府里,祖母院子里有整整两排的木樨花。   每年冬季,兴州城地处北境,能吃的粮食种类不多,滋味寡淡。   乐嫣小小年纪便随着高太后一起在秋天时便采摘木犀花,然后晒干后保存起来,可做头油,可做熏香。   更可做糕点。   那时候兴州府冬日里四处苦寒,种不了粮食,能吃的东西少,连米粉面粉多是放置一两年的,时间沉了闻着时常有股霉味。   高太后素来节俭,又是前边打仗的时候,好的都紧着前线用,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扔。蒸糕点时便放许多木樨花下去,蒸出来的糕点再闻不见一点儿霉味,反而吃起来软糯香甜。   一寸秋风一寸凉,乐嫣中途跑去穿了一件夹袄,才勉强将冷冽压下。   她忙上忙下摘下了满满一兜的花,转身却见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线。   皇帝站在她身后,看她上蹿下跳不知看了多久,竟是没出声。   乐嫣今日穿的有些不伦不类,穿着粉白撒花的如意月裙,却因为天气冷,随便往外头套了一个石青梅花纹的棉袍。   若是旁人,只怕这番颜色这番打扮丑到不知何处去了。   可偏偏树下娘子乌发如云,唇色朱樱一点,眉眼间妩媚盈盈。   她俏生生站在木樨树下,暮光斜抛在她脸上,粉腮红润,整张脸颊泛起细腻柔光。   乐嫣吓了一跳,连忙稳住自己辛苦许久摘的花:“陛下怎么来了,我方才在摘花,想着做糕点做香囊,没瞧见您呢。”   这天气阴冷,她穿着夹棉的袍子尤觉得手间冰凉,皇帝仍是夏季里的一身素袍,立在阳光下,身姿高挺,目光深深。   尚宝德跟着皇帝身后几步,不打搅二人的距离同乐嫣解释:“陛下朝上时用过桂花糕,倒是十分想念幼时的味道,怀念起高太后来。这不,忙完了政务就连忙过来看一看。”   她有些欢喜,抿着唇浅浅笑起来:“那陛下可是有口福了,我才摘了这些花。”   皇帝提步往春熙宫方向,还不忘朝身后小娘子招手。   乐嫣眉眼低着,便几步小跑了上去。   她的外袍袍尾叫她充当了布兜,兜着满满的桂花,若非皇帝方才出现,只怕她还要继续采摘一些。   是以如今走起路来就颇有些小心翼翼,深怕走的快了,花儿撒了出去。   皇帝调转过视线,见她奋力跟着,便有意循着她的脚步慢下步伐,二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同走回春熙宫里。   外边天色正是用晚膳的时辰,方才尚宝德又说皇帝一处理完政务便来了此处,想必是没用过膳食的。   乐嫣便问皇帝:“陛下留这里用膳吗?”   他自然是从善如流。   不一会儿功夫,宫人们便端着黑漆紫檀钿螺案几安置在二人身前,又将菜肴一道道摆上来。   乳鸽鲍鱼鲜笋汤熬煮的奶白香浓正是火候,还有蒸的酥软的羊肉粽,杏仁羹,火明虾炙,还有一道暖寒花酿香螺。   乐嫣早就闻到杏仁羹的味道,混着满桌子的饭香,她全神贯注拿着调羹一勺勺送进唇里。   杏仁味满口浓郁醇厚,淡淡的清甜,香气扑鼻,并不腻人。   乐嫣一晃眼只觉得回到了高太后还在的时候,满屋子的孩子们玩耍嬉笑,她永远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围坐在高太后膝边,无论何时,都会有一碗温热的杏仁羹替她留着。   二人间安谧温馨,甚至也没说话,只这般静静吃着饭菜,竟叫皇帝甚至生出些错觉来。   夫妻二人,执子之手举案齐眉。   冬日里,她替他盛汤,他替她捂手,屋内一定要将炭火少烧些,冷冷的,才更有暖意……   二人心中正是怅惘之际,忽听殿外宫人来传话,道是沈婕妤来了。   皇帝微微坐直身子,眉头微蹙还没说话,乐嫣便连忙道:“快请婕妤娘娘进来。”   这般倒是叫乐嫣有些不自在了,乐嫣记起来,这位算来她还要称呼一声舅母。   她自然是不想插在这夫妻二人间,奈何如今春熙宫是自己住,自己贸然离去更不好。   乐嫣便连忙叫宫人重新上了案几碗筷来。   沈婕妤入内时见到那身影,不由得脚步一顿。   饶是她也没想过在此处瞧见皇帝,先是一怔,接着又是满面欣喜。   她一双柳叶似的眉毛杏仁似的圆瞳,无须描绘便若秋水含波。   “今日不曾想陛下也在此处……”   食不言寝不语,皇帝目光沉沉,只是用膳。   乐嫣只能特意将座位安置在她与皇帝间,叫这夫妻二人坐的靠近几分。   沈婕妤是个聪明人,知晓这位能入住春熙宫的乐娘子虽瞧着没了什么身后势力,可与皇帝太后诸多贵主的交情都不浅。   本来想着趁机来与她套套近乎,若是日后能相处的如同姐妹,自然更好。   未曾想在此见到了皇帝……   看来传言不假,皇帝看重这位外甥女。   既如此,她心中对乐嫣的三分轻视也消失不见,心中油煎一般着急,尝试着与这回必要与皇帝搭几回话。   只是几回她说话都见皇帝兴致寡淡,便也聪明的没有再上前惹人嫌。   她转身与乐嫣谈笑说话。   “老远就闻着你这里的花香味,可是要做什么好玩意儿?”   乐嫣笑着回答:“大多已经交给嬷嬷们蒸了糕点,还留了一部分打算晒干,然后做几个香囊带着玩玩。”   沈婕妤揶揄打趣道:“你倒是心思巧妙,侯爷这几日可有朝着你服软?这香囊若是他不服软可就没了,若是服软,是不是还能得一个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乐嫣默默将杏仁羹咽下,笑着回她:“没有。”   这话倒是叫沈婕妤不好意思了,她像是有意朝着皇帝显示自己的贤良温和,以柔化刚。   “男人们在朝堂上本来就忙,淮阳侯有时候情绪不好亦是情理之中。侯夫人不妨听着那日恭王妃所言,实在不行就给侯爷纳了那个姑娘,他自然惦记起你的好来……”   乐嫣不好告知婕妤娘娘自己的和离意绝,不然只怕又是一通如前两日一般的念叨。   她们是高位,若是太后一句不准她和离,她该如何?以下犯上么?   干脆婉转的将话意告知沈婕妤:“当年我嫁给卢恒时,他答应过我不会纳妾,此生不会有二心。”   “我能接受他一万个缺点,唯独不能接受不贞这一点。更别提给他主动纳妾了。”   此话一出,尚宝德面色微白,偷偷去瞧那位爷的面色。   窗外最后一丝暮光余晖散尽,天色渐深。   夜风呼啸的刮来,卷着落叶。   叫人疾首痛心,怅恨欲绝。 第32章 惩治   九月二十七。   恭王府在别庄兴办赏菊宴。   郑玉珠接到请帖时, 忍不住喜溢眉梢。   不曾想以她的名字,竟然能得到恭王府的花帖,以往, 都只是请帖上写着侯府的名, 写着乐嫣的名, 她顺带去的罢了。   素琴见此, 亦是喜不自禁:“想来是娘子近来的才女之名叫恭王府的贵人都听到了。世子妃何等尊贵的人, 都亲自下帖子请您过去呢。”   郑玉珠虽心中有些生疑,并不觉得自己近日几家府上颇出风头就叫恭王府的人都来请, 却也不会放过这等能多与贵胄结交的宴席。   当即便叫素琴将自己新做的衣裳尽数拿了过来。   自入了京以后, 比她以往生活的地方不知上了几个层面。   如今京城实兴的是云锦、蜀锦。   素琴摆开那些新作的衣裳, 摸着奢华柔软的衣裙料子,亦是忍不住惊叹。   “娘子, 这些都是侯爷亲自吩咐, 管事才请了裁缝上门给您裁作的, 满府可没第二个得这等待遇。”   郑玉珠知晓素琴这话多有奉承的意味,可女子总归是爱听这等话的, 她面上泛出浅浅心满意得来。   “乐嫣那边仍是没消息传来?”   素琴听闻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语调嘲讽:“那位我头一日听说跑去了宫中, 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想着这回只怕不好……谁知这些时日过去了,侯爷连一句训斥都没, 这回倒是夫人叫人看笑话了,只怕如今夹着尾巴, 谁知是不是真在宫里待着?说不准躲在哪处, 灰溜溜的等着侯爷去请她回侯府呢。要是侯爷不去,您说她会不会再跑回来?”   郑玉珠听此, 眼角亦是显出笑意,“行了,别说这些惹笑的事儿了。管她是真是假,若是不回来,亦是最好。”   主仆二人说罢,便将此事忘去了一旁,重新盘算起那日穿戴来。   镜中娘子曲眉细颊,清眸流盼,容颜出众。   其实算来,郑玉珠今年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旁的府上这般大的姑娘,早该嫁人生子了。   只郑玉珠因为家中事一直被耽搁下来。   如今入了京城,郑玉珠不出两月就跟一群世家娘子们交好,可若是真想要寻一户不差的郎君成婚,到底是因着身份,难了一点儿。   素琴是知晓自家娘子心思的。   可侯夫人的位置早已经有人做了……做妾,素琴知晓自己娘子的心高气傲,只怕是万万不乐意的。   侯爷瞧着,虽有几分偏帮郑玉珠,可只怕是不愿意休妻另娶……   “你去将我那对明珠耳坠取来。”郑玉珠温声叫回素琴的思绪,素琴连忙应声过去取。   待到翌日,郑玉珠装扮得当被素琴搀扶着,体态聘袅,前往赴宴。   ……   王府别庄设在京郊,中有山水,外便是绵延不断的群山。   云山青青,风泉冷冷,翠竹□□,浅山如画。   赏菊,吃蟹,登高,远眺,吟诗作赋,此乃人生乐事。   恭王前些年就藩,等闲是回不来的,旁人家女眷都巴不得求爷爷告奶奶随着丈夫前去就藩,只恭王妃明明与太后交好,想跟着夫君赴任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偏偏未曾入宫求情。   只带着儿女留在京中,先前是伺候老王妃,前两年老王妃去世了,恭王妃也不见就藩,反倒是安安分分的给儿子安排娶亲,给女儿安排婚嫁,乐呵呵养起孙子孙女来。   恭王妃八面玲珑,世子妃亦是长袖善舞,在京中人脉交际广。这场宴会花贴,受邀之人无有不来。   郑玉珠踩着下马凳下马,风姿聘聘袅袅,容貌出尘,眸光盈盈,便引得许多男子侧眸围观。   她唇角含笑,扶着素琴的手慢慢往府内行走。   见到几个往日有些交情的娘子,一群莺莺燕燕便忍不住又在一起说起私话来。   如今满京城人议论的最多的事儿无非就那几件。   其中一位当事人,正是郑玉珠。   一群往日与她交好的娘子们一见到她,忍不住便问起来:“听闻侯爷伤了侯夫人?这回又是如何?侯夫人如今还不愿意回侯府么?”   郑玉珠迟疑一下:“哪有的事儿,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传的难听罢,原事儿可不是这般……”   语罢欲言又止,蹙眉不语。好叫一群热切八卦之人听的心急如焚。   一个个动手催促上她来。   “玉珠,这些时日我们与你是什么交情?这般支支吾吾作甚?还有什么是与我们不能说的?”   郑玉珠摇头,沉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本来都是寄住在侯府上的,姑母又不在,只能跟着嫂子,你们若是乱传出去,可不是叫我难做。”   这般,众人一听就知晓里头有事儿。   “哎!你还不信我们么?你只管同我们说,我们绝对不会与旁人说的!”   郑玉珠被胁迫一般,只能无奈哀叹一声:“哪里会是我表兄打的?我那表兄你们又不是没见过,最是斯文的人,如何会是动手打女人的?是嫂子自个儿晚上推搡辱骂,摔了瓷碗,这才一不小心摔倒一手按了上去……”   一群人一听,竟是这般,一个两个都忍不住好笑起来。   这侯夫人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吧,又是笑话她自讨苦吃。   如此德行,如今倒是还好意思倒打一耙,自己跑入宫告状?   当真是笑死人了。   一群人正七嘴八舌嘲笑着,忽见不远处义宁县主提着裙子几步走过来。   义宁县主今日想必是心情十分不错,风风火火,面容含笑,竟也屈尊降贵走上前两步拉上孙娘子与郑玉珠。   一副相熟的样子。   “你们方才说的可是乐嫣?我就是她是这般!自小便是这般蛮横,得理不饶人的!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丑事了?也说给我也听听。”   郑玉珠敏锐且多疑,见是自己不熟悉之人,当即不敢再言。   反倒是周围人撺掇着郑玉珠起来。   孙相家的孙女更是同郑玉珠说:“这是义宁县主。”   语罢又偷偷朝郑玉珠耳畔低声道:“你无须担忧,她听说与你家嫂子最不对付,最得宫中太后看重。”   郑玉珠听闻,眼中的警惕也没了,反倒升起几分欣喜来。   最得宫中太后看重?   郑玉珠素来知晓自己无法与乐嫣正面对抗,无非就是输在一个出身,可如今似乎叫她见到一线希望来。   若是宫中太后也厌恶起乐嫣……   郑玉珠见县主与自己过分的热情的模样,便也不推拒,被义宁县主左右一个右手一个携着她一同说笑一同往内厅走去。   “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处清幽之地。”   玉珠这回更是小心谨慎,措辞不出差错,绵里藏针说起方才说的话,一群人跟着正是兴起,忽听前方转角的风亭里传来问话——   “你们一群小娘子,说什么话这般热闹?”   “依稀听着是说淮阳侯夫人之事?”   只听前面阖起来的寒帘内传出这般一句。   郑玉珠面色微白,猛地察觉自己今日言行有些鲁莽了,如何能在旁人家主人家说起这事儿来?可不待她反应,寒帘被婢女缓缓卷上。   玉石台阶凿雕着花鸟祥云,雕梁画栋风亭之内,方才掩着五彩毛织寒帘格外清默,不声不响的叫人以为什么人都没有,这般一掀开,内里小小一方亭子,竟是坐满了贵女命妇。   一个个娘子妇人皆是梳着巍峨高髻,裙裾曳地,金簪玉饰华丽。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人,上身穿着天水碧贡缎镶花边圆角短袄,下摆露出一截层层叠叠宛如神妃仙子般的栗黄留仙裙,梳着望月惊鹄髻。   那人只安静垂手,坐在那里饮着茶,竟活脱脱像是从一卷仕女古画中走了出来。   如此美艳,不是乐嫣还能是谁?   郑玉珠面色一白,心中暗道一句大事不妙,乐嫣今日竟然出来了?   她往日不是都从来不参与这等宴席的么……   郑玉珠心中微慌,心中盘算着,自己若不开口,强迫自己开口不成?   叫后边人来说,如今乐嫣就在此处坐着,谁家要脸面的人敢将方才的私话当着主人面道来?   她连忙侧身退一步,垂手在一侧含笑不语,不曾想她忘了如今自己身出京城,这日更是恭王府设宴,来的都是王孙贵胄,凌驾于规矩之上的人物。   贵人问话,哪里是她想不回答便不回答的?   郑玉珠正想悄悄后退隐与人后,身后方才还与自己一同交谈的义宁县主却上前一步将她退路堵死,那双似笑非笑的眉眼望着郑玉珠,冷冷一笑。   “郑娘子,没听见老太妃问你话呢?方才你说的淮阳夫人那些好笑的事儿,再说来给几位老王妃逗逗趣儿。”   郑玉珠一听,被如此指名道姓,登时额鬓间便被汗水浸湿,想退缩已经是不能。   奈何自己要是真敢将这话说出来,这回无论说真话假话,背地里谈论自己嫂子,只怕一个多舌恶毒之名是跑不了了。   得到这群贵人心中不喜,自己以往的努力全数白费,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郑玉珠想明白过来,瞬间眼眶微红,纵使满是憋屈不愿,却只能朝着乐嫣方向投去求救的眸光。   她笃定乐嫣没听见自己方才的话。   乐嫣再是生气也该明白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儿。   自己名声坏了,日后姑母锦薇入京,处处受人刮落,焉能放过她?   乐嫣欺负自己,在自己姑母面前,不还是只能伏低做小。   乐嫣安静的坐在那里,扬唇浅笑:“表妹方才说我什么呢?我依稀听了一些,说我同侯爷后宅的私事?这等你兄长与你嫂子的私事儿,你如何往外说?”   她重点咬紧‘私事’这二字,便是将一个搬弄是非,往外搬弄消息的罪名扣去了郑玉珠头上。   旁人管你说的什么话,如今众人间习惯藏着家丑,丑事儿谁家没有?可谁瞧见有什么不孝子孙将丑事往外搬弄的?   郑玉珠顿时背心凉飕飕的,只觉得乐嫣今日与往常不同,冷清的厉害。   她眼眶微红,一副被欺辱了不敢出声的楚楚可怜模样:“嫂子听错了,方才我只是与她们说旁的事……”   郑玉珠扭头朝孙娘子投去求救的眸光,可众人一听这番,一个个都不敢出来作证。   毕竟一个个娘子瞧着年轻,其实都是精明之人,谁会放着一个表姑娘半真半假的话,去得罪侯夫人?   且此事一看就是郑玉珠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她们如今赶着去作证,上面问话的可都是贵主们,岂容自己胡言乱语?说错了岂非连累自己的名声?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她们怎么就没瞧出这郑娘子的心思狠毒呢?   一群方才还与郑玉珠交好的娘子们如今一个个只恨不得离她远一些,免得自己也跟着遭了罪。   想来也是——一个表姑娘,寄住在旁人家里,竟不安分守己,还想着朝外处搬弄是非?   且还是搬弄嫂子的是非?   这还能安的什么心?   呸呸呸,真是晦气!   乐嫣眼神轻飘飘的扫过孙家姑娘,孙家姑娘一惊之下赶紧连连摇头,朝后退过去。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回答“我什么都没听到”,那还有可能是乐嫣误解了郑玉珠,可这般慌慌张张的神色,再加上一句“什么都不知道”   便等同于间接承认了。   果不其然,孙娘子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朝郑玉珠头来厌恶的眸光。便是上边几位贵妇们也已经好奇在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起自己嫂子闲话来了?这谁家小夫妻没吵闹过的?可没听说谁家小姑子往外人跟前说的。”   乐嫣只能一副受了屈辱的模样,与几位长辈诉苦:“这是我们府上表姑娘,不是嫡亲的小姑子,却是同我丈夫一同长大的情分,往日里兄妹二人感情好的紧,婆母又护着紧,我是哦一点儿不敢管她,不曾想竟是养出中山狼来了,才叫她出来这般胡闹来了……”   郑玉珠一听这话,简直是乐嫣刻意往她头上扣屎盆子,还是句句恶毒的罪名。   她如何能任由这顶屎盆子扣下?   当即便提高嗓子,满是梨花带雨:“我知晓我得罪了嫂子,惹得嫂子不开心,还请您饶我这一次,这般多的人,您是主母,传出去日后……”   乐嫣一时没忍住,按捺住了想要一巴掌就抽了上去。都这个时候了,如今她这张嘴还这般能说会道。   她盯着义宁嘲弄的眼神,勉强压住浑身的颤抖。   “你本该由着你父母教养,只可惜你父母早已逝世,婆母亦不在京城,只能叫我这个嫂子勉为其难替你父母教教你了。”   乐嫣笑着出列,趁着如今还是她嫂子的身份,挥手叫一旁等候许久的婢女将郑玉珠拉着往后院去。   郑玉珠仿佛看透了关键,乐嫣这日如此冷静,一切如此凑巧只怕是早早有备而来。   既是有备而来,自己这般被带下去,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知晓如今上首坐着的都是太妃王妃们,一个个往日最爱颜面之人,乐嫣必定也是不敢闹大的。   闹得大了,顾及面子,这群贵人只怕都要动手劝说了。   “几位太妃王妃面前,嫂子你想残害我不成?!”   乐嫣直接对着跟来的手脚粗壮的仆妇道:“切莫惊扰了太妃们,带她去后边儿请喝茶,我一会儿就过去。”   这番撕破脸的做派将往日与郑玉珠交好的一群小娘子们吓得一个个脸色惨白,好在世子妃长袖善舞,连忙招呼众人往花厅中流觞曲水,吃蟹赏菊。   世子妃幽幽一句:“旁人家父母早亡缺了些教养,表嫂帮忙教养着,天经地义。诸位都是体面的娘子,别跟着这等人瞎掺和,别学着四处喧闹学了长舌妇做派才是。”   这番举动,几位年长的太妃自然能瞧出些门道来。   无非是乐嫣借着众人在场,好好折腾一番。   若是旁人,被当枪使自然是心中不愉的,奈何乐嫣到底是长公主的女儿,也算是她们瞧着长大的。   方才那娘子能说会道的嘴,一瞧就知晓往日兴风作浪没少了。   数来数去都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晚辈,如今被当枪使一回便也没那么难受了。   乐嫣上前几步,对不明所以想要出声阻止的老太妃道:“您别受了惊吓,您不是才问我说我为何名声这般差吗?如今您也瞧见了,不是侄孙女的问题,府上有本难念的经……”   老太妃本来还想问几句,如今一听也是明白了,只能摆摆手道:“你这孩子也是,本该回府解决的事儿,偏偏要闹到人前。”   乐嫣红着眼眶示弱道:“老太妃,我这不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我是不懂,今日如何我只当是老眼昏花没瞧见这个人来过。别闹出大事儿来,自己处理干净别给你舅母家添乱。”   乐嫣见此,感激的应下。   “哎,侄孙女儿知晓了。”   乐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在义宁怂恿下,匆匆去了后宅寻郑玉珠去了。   郑玉珠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凉亭之中,附近都被义宁妥善的清空了人,负责捉拿郑玉珠的人手,如今也都换成阿三从侯府带来的仆妇。   郑玉珠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婢子,借人家的地儿打人已是十分不妥,乐嫣自然不能再用旁人家的打手打人。   乐嫣去到,便懒洋洋落座在中央石凳上,她好像浑身没了骨头一般,斜斜倚靠着身后的凭栏。   “娘子,瓷器拿来了。”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守意屁颠屁颠捧着好几个青花曲口大碗过来,一鼓作气送去乐嫣面前的石桌上。   被人看押在一旁的郑玉珠原本表情还冷静,许是知晓自己朝着乐嫣求饶她也不会绕过自己,是以乐嫣在她面前坐了半晌,郑玉珠竟连眼皮也没掀动一下。   如今见到瓷碗,冷漠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原以为是将自己关去柴房,或带回侯府处置,不成想她竟是真打算在旁人家的庄子上整治自己?   郑玉珠见到这整整一叠的瓷碗,忽地面色惨白,“你想做什么?!”   乐嫣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小心翼翼将手上绷带扯下,看着手心没有消下去的伤疤,饶是早有准备,仍是忍不住悲从心来。   素白纤细的手,十根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粉白,每一颗指甲都圆润饱满,根本无须涂抹蔻丹,便是最耀眼的颜色。   乐嫣生的并不像她的母亲,可她这双手,却像了一个十成十。   唯一能看出母亲痕迹的手,如今也大变了模样。   一寸多长的口子像一只鲜红蜈蚣浮在她雪白的手心正中。   乐嫣扯嘴一笑,“好了,如今留疤了。”   语音落下,便当着郑玉珠的面,摔碎一个又一个磁碗。   随着一声声脆响。郑玉珠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想也不想,猛地趁其不备一把推开禁锢她的仆妇便要逃走。   却被守候在亭外的护卫一脚踹上她的后膝,她猛地一头磕到了阶梯上。   “你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乐嫣笑道:“瞧你这幅紧张的模样,真是猜到了我想做什么?”   “你疯了!你疯了!我若是出了事,阿恒岂会饶的过你?姑母,姑母也会生吃了你!你这泼妇!你……你如今放我走,我当什么都没发生……”   乐嫣听到阿恒这个词,忍不住讽刺的扯唇一笑。   谁饶的过谁,还不一定呢。   阿恒,阿恒……   从郑玉珠刚刚入府那日起,乐嫣便知晓,她对卢恒的感情不一般。   试问哪一个正常的表妹,会唤已经成婚的表兄名讳?   还是如此亲昵的称呼——   可乐嫣说不得什么。   每次郑玉珠这般叫着卢恒的名字,乐嫣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她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是以这等恶心只能自己强忍着。   乐嫣忽然发现,以往的自己一直都是唤他阿恒,阿恒的……   而如今,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叫过卢恒的名字了。   外边天色晴朗,只乐嫣坐下的这处亭子仿佛是个风口,冷风呜呜的朝着她身上吹拂。   那只触碰瓷碗的手,一片冰凉。   这般的天气,总叫乐嫣想起当年来。   她以绝食相逼的那日,比这日还要凉。   那时是用膳的时辰,她才从外边回来,母亲瘦弱的身躯倚靠着软榻,唤她过去她身边,想给她捂捂手。   “这几日外边化雪,更是凉的厉害,你这个泼猴偏偏要闹脾气跑了出去,不知娘有多担心你……”   乐嫣却与她闹脾气,不愿意过去亲近母亲。   见此善化长公主只能叹息一声,吩咐婢女将她最爱的膳食摆去她身前。   冻鱼,黄羊,鹿脯,间笋,冬瓜鲊,公主安排了拨霞供,想给外边闹脾气冷了一日的女儿暖暖身子。   乐嫣却全程板着一张脸,将所有的膳食掀翻,哭着对她娘威胁:“我要嫁给卢恒,您若不准,我就不再吃饭,不再喝水!”   母亲见此,将她关在房间里,冷冷道:“你不吃便不吃。”   原以为娇生惯养的女儿过不了一夜便会认输。可乐嫣竟然撑过来了。   她苦苦扛了一整日,一整夜,滴水未进。   甚至珍娘中途跑来,给她送糕点,跑来劝她别与自己娘生气。   “公主都是为你好,你年岁还小不知事儿,公主给你选的那些郎君,都是可以托付的。”   乐嫣生气的将珍娘送来的糕点全丢了出去,饿了一日仍十分有力,几乎以一己之身朝所有人宣告:“我的婚事我能做主!我自己有主意!我不需要你们管!”   那时候她甚至讨厌起母亲来。   觉得她自己被高祖赐的婚,婚事成了如今这般满地鸡毛,人人背地里嘲笑,可母亲却不理解自己,偏偏还想自己走她的老路。   阿恒、阿恒是那般好的郎君!   后来,母亲便将她放了出来。   儿女与父母吵架,若是以残害自身的方式,只会挨父亲毒打。   服输的却只有母亲。   谁让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宁可自己受苦,也舍不得苦着自己的女儿。   乐嫣成功了,那年秋日,她就满心欢喜的与卢恒成了婚。   那时候的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睿智又勇敢,觉得自己同话本子里一般,敢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斗争。   那时她并不知,母亲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母亲早就病入膏肓,她却强撑着身体,吩咐所有人瞒着乐嫣。   她那段时日早就坐不起身了,却日日强忍着病痛,往身后枕着三个枕头才勉强坐起来。   她仍是一日既往,陪着女儿读书习字,陪着女儿一日三餐。   哪怕那时候公主沾一筷子就再也吃不下了。   所有人都护着乐嫣,不将任何叫她难过的事情告诉她,只想让她多快乐一天。   乐嫣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单纯的像以往一样,身子差,天气一变化便起不来床。   等乐嫣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老天爷根本没给她朝母亲道歉的机会。   母亲便永远离开了。   那日被她泼翻的拨霞供,她再没机会与母亲一同吃了。   亦是再没母亲会在冷天里替她暖手了——   ……   身边跪着不断哀求哭诉的郑玉珠。   乐嫣等着,等着,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卢恒。   卢恒尚未来得及换掉身上官服,一路着急赶来,连官帽歪了也不自知,他面上泛红,低声喘着气。   “阿嫣……”   见到卢恒的那一刻,乐嫣终于才开口,她阴冷笑着,看着满地碎瓷。   “玉珠弄坏了我的手,如今你们二人拿什么地方赔给我?”   “还是……跪下来给我赔罪。” 第33章   风拂起他湛蓝官袍, 卢恒眼眸清冷,与周遭的恐惧、惊慌仿佛另一个世界。   他只是垂下眼,无声无息的四下梭巡一圈, 见到好些时日没见过的妻子, 语气中隐隐有些急切。   “阿嫣, 此处是恭王府上, 若是见了血, 你我都不好交差,有事我们回侯府再说。”   郑玉珠见到了卢恒, 才像是寻到了主心骨, 顿时许久的委屈忍不住尽数哭出来, 眼泪滚滚落下。   “阿恒,你快救救我, 嫂子她无缘无故寻了个错处, 就差人绑了我来, 她想要划破我的脸。你若是晚来一步,只怕我已经……呜呜呜……”   若是以往, 郑玉珠只怕是哭的梨花带雨好不惹人心疼, 只今日被吓得过分, 又跪在一旁吹了许久的冷风, 发髻散乱,涕泪横流。   她欲挣脱桎梏朝着卢恒跑过去, 身后的仆妇却并不愿放她走,重新扯回郑玉珠的肩头, 将她老老实实跪在亭中间。   卢恒见状沉下脸, 想必也是认出这人是侯府的仆妇,当即眉头紧蹙。   乐嫣见他来了, 这才坐直了些,她指着脚面上那片碎片,声音细柔,一如往日。   “丢上去,我与你之间的恩怨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语罢,乐嫣身侧的婢子们再没手下留情,两人合力将奋力挣扎的郑玉珠抬起来,作势就要往那一片碎瓷上丢上去。   “乐嫣!乐嫣!你目无王法!我是官家女眷!你敢如此对我?”   郑玉珠发狂尖叫,不曾想往日文弱的娘子竟然又这般叫声,声音尖锐的几乎要叫府内外所有人都能听见。   守意见状连忙从桌上寻来一块不知是哪个仆人遗落在角落里的黢黑抹布,湿淋淋的恶臭无比,便这般狠狠塞在郑玉珠口中。   她自然是带着公报私仇,恨不能活活打死这个三番五次挑拨离间的郑玉珠!   “死到临头,还敢挑衅我家主子?我家娘子什么身份,你一介罪臣之后,便算是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也算是抬举!成日好的不想,尽想着要爬床!呸!”   守意一口口水,吐到郑玉珠头发上。   卢恒见乐嫣真的油盐不进,声音微微有些着急,他轻咳一声,语调有些着急:“这事儿回侯府说,你的伤错处在我,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玉珠她……只怕你是误会了,我对玉珠并无男女之情……”   “此事与她无关。”无论何时,卢恒总是维护着玉珠。   他边说着,步步朝着郑玉珠方向走来,想要将郑玉珠救下。   不过显然是晚了一步。   守意如何不知卢恒往日对郑玉珠的维护,见卢恒走来,她一步上前从郑玉珠身后一推,郑玉珠直接双膝跪倒在碎瓷上——纵使是被堵着嘴,她仍能听到郑玉珠的痛苦呜咽。   “乐嫣!你适可而止!”   卢恒亲眼目睹郑玉珠遭到如此对待,自己慢了一步无能为力,顿时眼中燃起猩红,几步挣脱外围的重重护卫,将郑玉珠从满是狼藉的碎瓷地上抱起。   守意瞧着郑玉珠那幅疼的欲死的模样,心中大呼痛快,口中偏偏还要补刀:“爷这可不公允——”   “那夜我都瞧见了郑娘子看准了地儿,故意将我家娘子推搡去了碎瓷上,只您没瞧见?如今不过是我家娘子一不小心摔碎了碗,郑姑娘又一不小心跌了上去罢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说,是不是?”   随着守意的话,几个仆妇侍从们都跟着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亲眼瞧见的!”   “郑娘子自己没有站稳,又要来冤枉我家夫人?”   卢恒听着此言,眼中冷冽一片,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郑玉珠腿上流下来的鲜血。   郑玉珠到底是聪慧机灵的,方才那般猛地被守意一推,她就势循着干净的地面跪了下去,避开了许多碎瓷。   不过饶是如此,也叫好几片碎瓷深深扎去了膝上,便是连手上也扎了一块。   也不是是不是凑巧,竟与乐嫣那日的伤口在同一处位置。   浓稠粘腻的血沿着她的手掌滚滚流淌下来,醒目刺鼻。   十指连心,她的手指亦是被割破,疼的面色发白。   她只瞧了伤口一眼,便两眼一翻,险些不省人事。   饶是抱着她的卢恒,在血液滴到他衣襟的瞬间,亦是微微蹙起眉头。   叫他忽地想到那日,乐嫣摔倒时,白瓷上沾染的几滴猩红。   那时,她浑身抖得厉害,并不准自己靠近,是以卢恒也并不知她的伤口情况。   如今……   卢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间一阵酸胀,不动声色与她道:“你惩罚她也惩罚了,如今气可消了?你且屏退左右,我有话要跟你说。”   乐嫣不由失笑。   郑玉珠这一跪,自己在她处受了小半载的情分,屈辱,也算是债消了。   如今,大头可是自己与卢恒间的事了——   乐嫣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从守意手里取来自己写的和离书,隔着石桌慢慢递给卢恒面前。   “你来的正好,有一事早想跟你说,一直没寻到机会。”   亭外风卷起几片枯黄树叶,簌簌落下,落在她乌黑的鬓角。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嫁给你接近三载,我虽不算十分贤良的妻子,却该做的也都做了。侍奉婆母,操持府务。如今,亦不算欠了你的……”   “如今你且拿了这信回去瞧瞧,哪里要增,哪里要减,你拿回去重新誊抄一份,落下你的署名,你我二人再寻个黄道吉日去官府一趟——你我间就当做是情意已断。”   卢恒怀中抱着郑玉珠,侧对着乐嫣,听了这话,抿起唇角。   风刮在身上,冰凉刺骨。   卢恒对上那张妩媚盈盈的眉眼,慢慢将手中的郑玉珠放下。   他手上沾了血,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几次也没擦干净。   他察觉指腹刺疼,亦不知是郑玉珠的血,还是方才不慎割破的手指。   卢恒眸底深暗无澜,却也不曾理会这等小事,慢慢展开信纸,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那是规规整整的簪花小楷,一看便是他妻子的字迹做不得假。   他瞧着瞧着,不慎将几滴血滴在信纸上,晕染了一滴一滴。   晕出了字迹。   乐嫣微微凝眉,忍不住道:“你小心点。”   弄脏了,看不清了,她可不想再重写一份。   可她这话落在卢恒耳里,却像是担忧他的伤口一般。   卢恒似乎并不慌乱,只是与她道:“你我在汝南成的婚,永川拜过的列祖列宗,纵使真要闹到那般也绝非一两日之事。需我写家书回永川,在诸位长辈同意之下再说。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   “你随我先回侯府。”   卢恒脑子里乱糟糟的,强行将心绪按下,将那封狗屁不通的和离书顺手塞进衣襟里。   他知晓乐嫣喜欢自己,又最是心软,对他的喜欢并不会这般容易消散。   至少在这份喜欢崩溃前,她不会背叛自己。   她不过是要他的态度。   自己可以给她一个态度,但她怎能动不动的就将此事挂在嘴边?   这次是他做的太过,寒了她的心。   可自己这段时日亦是痛苦,日日夜夜不得安寝,送入宫的所有书信都石沉大海,一点消息探不出,叫他时常恐慌起来……   日后,他会弥补她的。   乐嫣却只笑着摇头,“你长辈同不同意该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我如今说的是我的事儿。卢恒,这回你我都别再逃避了好么?”   她边说着边重新动手,将他塞进衣襟里的书信拿出来。   “既然是给你的,你就别再什么回府再看了。你如今就在这儿,在这儿给我看仔细。瞧这一条条一句句,哪里说的不对?看仔细了就签下……”   卢恒面容波澜不惊,只是乐嫣重新将那封染了血的信塞回他手里时,他微微一僵。   他上前握住乐嫣的手腕。   “鸾鸾……”   卢恒如是唤她。   他踩在那些碎瓷上,不顾身边婢子的阻拦,一步步走近。   “我知你心中有气,你先回侯府,你我都冷静几日。我不知你如此不喜欢玉珠,我亦是不知你那日如此委屈,我过几日就送她离开,如何……”   乐嫣抬眸凝视起他的那双眼眸。   那双眸目光朗朗,泉水冷冷,仍是温润不改。   叫乐嫣险些恍惚起来,她不敢再看,她哑声道:“迟了,已经迟了……”   “我…我后悔了……卢恒。”   “我日日都在后悔。”   “后悔当年遇见了你,后悔…后悔没听我娘的话。”   她一句接着一句,“我时常晚上睡不着,睁着眼睛想,若是当年听我母亲的话,她是不是最后那段时日能开心一点?她开心一点,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是不是身上的病痛就能少一点……”   “每次想到我的母亲,我就恨你啊,不过更恨我自己。卢恒啊,求求你饶过我吧,我不想继续痛苦下去了,我想过回我以往的日子,再不想与你有什么纠葛了……”   卢恒却摇头苦笑道:“痛苦?你有什么痛苦的呢?你为何不同我说?同我说,我以往是太忙了,我也有许多心事压在心里,我也每日都很疲惫……抱歉我没能顾及到你,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抽空多陪陪你的,好么,我们都彼此退让一步,好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压抑着恼怒,似乎夹杂着悲伤,更多的是不解。   乐嫣不想去体会他的心情了。   她坚定的摇头,头一回如此认真:“这段时日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一时意气用事。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我只是觉得可悲,时常想着过往,心中难过,难过的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我承认,我是喜欢过你的,我以前太过喜欢你,我为了嫁你,努力了很久很久……甚至被许多人至今嘲笑着……但我对你的喜欢,并不足以支撑旁的太多太多,我不欠你的,我们到此为止好聚好散吧。”   乐嫣的一番话说来,自己亦是红了眼眶,鼻尖通红。   卢恒抬眸望着她,仍是并不能体会她的决心与凄凉,“乐嫣,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不是才八岁。你该明白,许多事情纵然没了最初的喜欢,日子还要强行过下去的。你如今这些话,是你听了什么人的风言风语?受了旁人影响?玉珠之事是我欠妥当,可我对她有亏欠,我对她亏欠太多太多,你是我的妻子,我那时以为你能与她和平共处,我以为她会喜欢你的……罢了如今说这些亦是没有意义,许是我过于迂腐了,许是我愧疚背的太重,日后我必不会再如此。”   他说着,想要动手来抚摸她,可换来的是乐嫣厌恶躲闪的神情。   她眉目如画的面上,浮现出毫不作假的厌恶神情,叫卢恒的手指一颤。   乐嫣甚至在卢恒靠近时,潜意识的往后退,闭住呼吸。   若说方才那番动之以情、镂心刻骨的话,并不能将卢恒逼迫到如何境地,他仍是那番就如同乐嫣以往每回吵架与他置气一般——而如今,乐嫣简简单单一个厌恶,恶心的动作,却叫卢恒身躯微颤。   卢恒往后退了一步,皂靴踩在瓷片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乐嫣,谁教过你如此的?”   他像是一只毒蛇,冲着她吐出蛇信子,“谁教过你这般?得到别人的真心,就这般践踏?当年你看上我,我就要娶你,如今你不喜欢我了,用过就扔?啊?”   “做梦!”他忽地低低笑了一声,将乐嫣手中的和离书抢了过去。   乐嫣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受了天大的屈辱,失神间手中书信已经被他抢了去,想夺回来已是来不及。   卢恒抢过撕了个粉碎。   阴冷着脸,将一片片丢去地上。   “自古和离一事,皆是得二人首肯,只要我不愿,你说破了天,亦是什么都得不到……”   乐嫣气的面色铁青,原本还打算与他好聚好散,如今她干脆也破罐子破摔。   “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在这京中,连皇帝太后都会给我三分颜面,我若是告进宫一番哭诉……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她冷笑着,“你若是识相一点,就立刻与我签了,与我去官府。”   卢恒听闻此言,再忍不住面容阴冷起来。他一把攥紧她消瘦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那是他头一次对着乐嫣如此用力,她只觉骨头快要被他捏碎,疼的眼泪都要落下来。   好在一群仆妇匆忙上前阻拦,卢恒才缓缓松开她。   听着廊外亦有沉沉脚步声传来,卢恒眸光微凛,朝着乐嫣耳畔叹息:“傻姑娘,瞧见了吗?多少人监视着呢?你仔细想想,不觉得自己这一番过分顺利了些?你是以权压迫,还是落入旁人的奸计哄骗之中?鸾鸾,提醒你一句,切莫做了傻事——”   “你乱说什么……”乐嫣一点儿不想听这个疯子胡言乱语。   “你猜,你这副蛊惑人心的模样,有几个男人对你是真心,而不是看重了你衣裙下的肉骨?”   “你若是利用旁人摆脱了我,怎知不是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好好的侯夫人不当,想去当那不见天日的禁脔不成?”   乐嫣蒙受奇耻大辱,她气的面色通红,险些大哭,握紧拳头一拳拳狠狠捶打去他的胸口。   “你这恶人!你为何如此无耻!为何……为何要这般羞辱与我?你滚!我如今已经再不想替你遮掩,我一定要入宫将你今日所作所为告知于圣上,我要让所有人知晓你淮阳侯往日的假模假样,你已经不是头一次蔑视圣主了,你真是罪该万死!”   卢恒自幼聪颖绝伦,又是在那般险恶环境中长大,没人比他更懂察言观色。   近段时日的政务,像是全压在他肩上,将他忙的连回府的机会都没有……   那日宫宴中妻子与他走散,他先是被熟识的官员堵住去路,拦着说了许久的话,而后一路追着妻子身影,却又是一番波折。   甚至被小黄门刻意指错路。   待他好不容易登上楼,烟花乍放光亮的瞬间,卢恒见到皇帝指腹上沾染了点点粉色。   他先前并未怀疑二人间有什么,直到几日后才猛然想起,那是什么。   乐嫣入宫那日早起时涂的口脂,正是那个颜色。   后来,后来……   二人还做了什么……   若说原先只有三分猜测,如今这日——   乐嫣从侯府寻仆妇扈从,侯府皆是自己的人,自己如何会一点消息都不知?   联想到许多被他遗忘的点点滴滴,若说卢恒原本只是三分怀疑,如今,他早已能确定了。   卢恒眸光落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樱桃初绽,娇媚撩人而不自知。   那人是天子,乾坤独断,怪只怪他的妻子生的太过美艳。   自己对上他,犹如跳梁小丑毫无胜算。那位天子甚至不屑于隐藏。   权柄可不是那般好拿捏的,史官骂名,臣子反叛,前朝那些事历历在目。   卢恒心中忧虑,可也知晓,他无须为这种事着急。皇帝还没昏庸到不顾天下骂名的程度。   当今若是不想当人人喊打的昏君,行事就要三思而后行。想必他这等心思亦是不敢宣之于众。   这回南应和亲,送来的两位公主并十多位女郎,皆是容貌倾城之辈,便是后宫中,国色天香的女子又如何会少?   对待乐嫣这等妩媚惑人的女子,离得远了便有了理智,时日久了就安全了。   眼瞧廊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卢恒忽地攥住乐嫣的手,在廊外护卫进来之际,与她道:“你真以为你什么都不说,他就不知道?鸾鸾,为夫想问一句,宫宴中你醉酒那时,可还记得那人是谁?那人可不是你的丈夫,那人是你的皇舅,你与他都做了什么?仔细想一想……”   “还有今日,你不觉得这一切都过于顺利了?鸾鸾,你若是不想做那见不得人的深宫禁脔,就尽快出宫来,远远避着他,否则,无人能救你……”   随着他嗓音落下,门外竟然闯进来许多府卫,一个个皆是气势汹汹,却是恰到好处阻挡了二人的谈话——   ……   暮色四合,斜阳旁落。宫中早早升起绛纱灯万数,若辉罗列空中。   车马辘辘,乐嫣满腹心事重新回往宫中,甫一进殿中竟见到格窗下竟站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挺,一袭赤红袍衫,肩腕袖口处绣着精繁龙纹滚边,再往下一道二指宽的白玉躞蹀带上,雕刻着盘龙纹。   天子看着窗外斜阳似乎出了神,等听到身后动静,才偏了偏头。   那是一张极为挺俊的眉眼轮廓,幽绿的深眸一片阴翳。见到那娘子又回到了宫里,又回到了自己身边,眸中这才绽出些许温润来。   在他眸光下,乐嫣手忙脚乱只觉一切无所遁形。   她指尖冰凉,手腕都止不住颤抖。暗咬着牙关,才将那点颤抖隐藏下来。   “陛下……”   皇帝眸光从她低垂的眉眼落在落她颤抖的尾指上,转瞬即逝。   他食指轻敲桌面,尚总管便带着哭丧的笑脸,像是闲聊一般:“听说娘子与淮阳侯今日又闹得矛盾?”   “哎,真叫咱家说,这种郎子一点儿不知晓顾念夫人,不知晓疼爱夫人,后宅虽瞧着没有妾室,却也只是瞧着罢了,实则只怕半点不干净。处处都是惹娘子厌烦心酸的事。可真是……若是长公主在世,见娘子这般委屈,只怕要心疼的落泪了去……”   这个又字用的好。   无形中叫乐嫣想起了以往卢恒薄待自己,自己与他吵嘴的种种。   乐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着了卢恒的道了,他撕碎了自己的和离书,为了安稳自己,竟然胡乱攀扯起旁人来。   自己竟险些相信了……好在没有酿成大祸,否则那可真是亲者恨仇者快!   乐嫣觉得心虚,明明之前陛下都已经那般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自己还这般怀疑他,险些被卢恒的话一激,险些起了试探他的心思……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见皇帝。   只见皇帝原先搭着眼帘,似是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忽地朝她抬眸看过来。   娇滴滴的小姑娘,脸颊比冬日里的新雪还白,如今鼻头通红,眼眶亦是通红。   他不明白,都如此厌恶一个男人了,还去见他做甚么?   他心中有着说不清的烦闷与恐慌,真怕她哭着哭着,把感情哭回来了罢……   乐嫣听见皇帝漫不经心的问她,何事惹哭她了?可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有没有受伤——   可需要他出手相助。   乐嫣嗫嚅两声,尚未来得及回答,尚宝德已经一时口快道:“夫人想要与淮阳侯和离之事,怎需您亲自出手,直接吩咐下去便是……”   不然处理的结果,便是自己跟淮阳侯私下见面。   心上人与前夫一见面,皇帝明明知晓,又不好拦着,心中一整日醋意滔天,身边站着谁,谁倒霉。   偏偏最后等到的结果,是和离没成功,反倒还与前夫说了许久话……   尚宝德说完,忽地察觉天子凌厉的视线落在他面上,他顿时头一缩,后背一凉,察觉自己一时口快,说漏了口。   乐嫣却被这句话猛地惊醒过来。   自己和离一事,除了私底下告诉过两个丫鬟,便是义宁了。   义宁的脾性自己是知晓的,自己的丫鬟她亦是从不怀疑。   尚宝德是如何知晓的……   忽地,她脑中蹦出卢恒的那句话。   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知道?   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知道? 第34章   长春宫中摆宴, 宴请几位远道而来的南应公主,随行媵嫱。   大徵宫廷建朝不久,鲜少穷奢极欲, 宫婢妃嫔常年衣裙皆是清简素雅, 这日许是宫中有意要灭南应来使的威风, 一改往日简朴之举。   长春宫外遥遥可见宫廊四处金玉珠帘, 明月珠壁, 玉阶玉几,入内更是奢华至极。   四壁香烛五色花纹, 高三寸, 皆以龙脑入屑, 辟邪香,瑞麟香, 金凤香, 百步之内便可闻到。   乐嫣与一群命妇前往之时, 远远便听一群贵女笑若银铃。   众人在殿外垂袖颔首,等殿内内侍唤她们进去, 女眷们这才牵裙款款入内。   长春宫正殿中立着一鼎金漆鹤纹香炉, 香烟袅袅, 香气盈满乾坤。   乐嫣迈过屏风, 便见一群女子身着宫装,腰身玲珑, 浑身上下珠玉锦绣,皆是面容姣艳, 不乏国色天香之辈。   其中为首两人着绛紫宫袍, 云髻高盘,插钗环, 佩璎珞,身上亦不知是何衣料,轻薄若云羽,纹络疏朗,比丝绸细,以珍珠玛瑙绣嵌其上,华光璀璨,无与伦比。   想必便是远道而来的两位公主。   太后朝一群命妇含笑介绍为首的两位公主。   “这二位是大应远道而来的贵主,献嘉,栖霞二位公主。”   饶是众人早有准备,早早听了家中男人说起入住四方馆的两位公主倾国倾城之貌,原以为多有夸张罢了,今日一见才知竟丝毫不假。   年岁大一点的献嘉公主一颦一笑悦目佳人,清素温柔,荷花羞颜。   这般已经是世间难寻,怎料年岁稍小几月的栖霞公主更出落的比姐姐娇艳上三分。   一双桃花眼眉眼盈盈,脉脉含情,朱颜玉色,榴齿含香,肌理细腻骨肉匀。   如此二位佳人,便是连先前对大应多有鄙夷,心中嫌弃的太后,如今见了都对两位公主慈善和蔼起来。   本不想叫当今做南应的郎婿,如今见到两位公主,尤其是年岁小些的这位栖霞公主,嘴甜又会哄人,更是性格娇憨瞧着便没有心机,太后觉得也不是不能撮合撮合。   太后席上多问起两位公主在大应宫廷的趣事,有兄弟姐妹几人。   栖霞公主便娇笑道:“我兄弟姐妹不多,我下头有两个弟弟,一位妹妹,献嘉阿姊是我长姊,我排行第二,家中阿耶阿娘便喜欢称呼我一声二娘。”   栖霞公主是大应国君与皇后的唯一女儿,其同胞弟弟去岁才封了太子,生来自然比旁的公主身份高贵上几分。   就连封号比起旁的公主都美妙甚多。   栖霞,栖霞。众人心中念叨两声,如此美妙的封号,想来是父母极其用心挑选了。   这位公主当真是没什么心计,旁人问什么便丝毫不遮掩的答什么。   见太后问她南应国君与皇后可曾安好,她嘻笑着答:“阿耶与阿娘一切都好,感情甚嘉。阿耶阿娘原先都舍不得送我入大徵呢,说我年纪还小,要再留我几年才肯放我出嫁。我便劝说他们,我这般的美丽漂亮的娘子去了何处都能得人喜爱,只叫我阿耶阿娘心安。不瞒太后说,我心里仰慕陛下威名,能和亲大徵亦是我早心向往之,见大徵风土人情也与我国一般模样,没什么不适应的。”   这句话倒是真不是一般这个岁数的娘子能说出来的话,甚至那位还大上她一岁的姐姐献嘉公主便在这位妹妹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古板冷漠了。   若是这位栖霞公主再大上两岁,说出这等不自重的话,只怕叫人心中鄙夷起来。偏偏她年岁小,今年才正十五岁,又生的如此美丽娇憨的模样,说出这等话,便是连太后都忍不住心生欢喜。   若说方才的欢喜是三分,如今竟也能达到七分了。   哪个做母亲的听小娘子这般夸赞自己儿子,心中不欢喜的呢?   当即拉着她好生一番询问,只差刨根问底要问她生辰八字了。   上边儿那般的热闹,义宁与乐嫣同坐一席,二人席面不前不后,众人夸奖二位公主,她二人倒是窃窃私语也无旁人注意的到。   义宁看了眼身边舒袖端坐的娘子,只见她神情恹恹,一副困顿的模样,便知晓乐嫣只怕昨夜睡得不好。   当即揶揄她:“前两日你弄得那一出,也不给我扫干净。我差人去扫时,险些吓死了几个婢女,说是石缝里都有血呢……”   乐嫣听着这话,面色未曾有上面波动,只是抬起手腕,将自己的鬓角的粉蓝珠花压了压。   义宁瞧着她那副婀娜柔弱的身姿,雪白的细腕,轻啧了一声,忍不住道:“都在夸赞那位公主,可叫我说,那什么栖霞公主一副眼睛长在天上的模样,真以为自己世间第一姿容呢,也不睁眼好好瞧瞧,不说满大徵,便说同一个殿里,最好看的明明坐在我身边呢。”   乐嫣听着这话,非但不欢喜,反倒是斜看她一眼,“人家是公主,年岁小的小娘子,你偏偏扯上我做甚?”   义宁亦是察觉自己失了口,朝着上首那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栖霞公主道:“约莫是觉得……美人,都是美的差不多……倒是丑人,丑的千奇百怪。”   义宁这句话一说完,自己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饶是乐嫣早有准备,亦是被逗得嗓间发痒,憋笑憋得难受。   二人这般动静不小,尤其是义宁嗓门明亮,方才那一句,叫上首席面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过来。   栖霞公主亦是听见了,只见她微微扬眉,一双美眸落了过来,落在了乐嫣身上,不免脸上笑意都僵了一下。   沈婕妤伺候太后两年,自然知晓太后这是存了要召这位栖霞公主入圣上后宫的心思。   虽她一直不得圣上宠爱,但如何都是后宫独一份,夫妻间一个被窝里的事儿,旁人又不知晓,还不是自己随便说了算。   如今猛地空降两个如此美艳且身份高贵的公主,入了宫只怕轻轻松松便能得到一宫主位——沈婕妤早就心中打鼓,满是愤恨。   如今见此机会能杀杀那位栖霞公主的威风,沈婕妤想也不想便掩唇而笑。   “叫公主这般看的不舍得移眼的,莫不是看咱们的淮阳侯夫人?还是公主眼光辣,这满朝命妇间,论姿容,淮阳侯夫人当属第一。妾身方才猛地瞧着,倒是与公主活像一对姐妹花一般……”   栖霞牵唇一笑,只那笑容比起方才与太后说话间的娇憨明艳,多出几分僵硬。   她美眸顺势上下打量乐嫣一番,旋即皮笑肉不笑一句:“今日一见侯夫人颜色,果真美妙,叫本宫也自愧弗如。”   乐嫣只是安静端坐着,见沈婕妤一句争风吃醋的话,却是将火顺利烧到了自己身上。   亏得往日还觉得沈婕妤是个聪明的,如今她只觉心中厌烦,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这便是后宫,饶是如今只有一个妃嫔,为了两个名分还未定下的和亲公主,已是处处言语针锋相对,争风吃醋。   乐嫣只好福了福身子,虚谦道:“妾姿容不敌公主十一,如何敢与公主比,公主抬爱了。”   她这般迅速灭火的话,倒是叫太后高看她两份,旋即便是一个凉飕飕的视线落去沈婕妤身上。   只觉得往年她聪慧,如今竟然这般快就站不住脚了?   太后不想在这日两国人前叫人看了笑话,只问身侧容寿:“今日两位公主前来,陛下合该走一遭的……”   容寿连忙去与身后中黄门问了一圈,回来道:“陛下走不开,唤了尚大监前来,道是太后有事吩咐尚大监便是。”   太后见此心中骂了一句孽障,她能跟一个太监商量什么事?   面上笑着与二位公主道:“陛下今日心中亦是想来,奈何政务繁忙。”   两位公主还能如何,纵望眼欲穿,如今也只能随着太后的话笑着的摇头。   ……   这日宫宴热闹,足足折腾到夜幕渐深。   殿外淅淅沥沥,原本白日里还澄碧入喜的艳阳天,到了夜间竟是开始落雨。   冷的像是夹杂着冰雪落下。   两位公主今日如此隆重打扮,却没见到圣上的面,便到了出宫的时辰。颇有些灰溜溜的,领着一大圈从大应跟来的侍从女婢沿着宫廊打算乘软轿出宫。   素来娇生惯养的栖霞如今离太后远了,远没有方才娇憨姿态,眉眼间满是蛮横与气恼,一出了长春宫,便忍不住朝着身后嬷嬷委屈,险些气哭了起来。   “方才那沈婕妤,掖庭贱婢出身,竟也敢在本宫面前卖弄。本宫万金之躯,竟将本宫同一介臣妇容貌相较……若是在阿耶阿娘身边,我岂会饶了她!我定要撕烂了她的嘴!”   一群人见了亦只能跟着劝说,哄着她,便是连一同来和亲的献嘉也只能哄着她,谁叫这位公主往日最得皇帝皇后宠爱。   “公主明珠之躯,何须与瓦砾相较长短。”   “大徵宫中那位婕妤不得大徵天子宠爱,又没有子嗣,心中定然是妒忌于您,担忧您这般美貌罢了。您日后入宫必是高位,日后多的是法子惩治那位婕妤……”   一群人说着,倒是都颇有些心之向往起来。   她们这群媵嫱女官,自出了大应宫廷一路北上,心中便殷切盼着两位公主能在大徵后宫中谋得高位。   一群人正走着,忽见一张七宝步撵缓缓经过。   步撵四角坠鎏金香球,皆是以象牙辟尘犀雕为镂空花草纹,以金丝为流苏,红玉为浮坠。   幔帐轻薄,风雨拂动间竟滴水不沾。奢华至极,竟是南应宫廷也是前所未见。   轿内若隐若现一张朱唇玉面,倾国倾城之姿。   不是方才那位侯夫人还能是谁?   七宝步撵顶着一众媵嫱女官诧愕不可置信的眸光,一路远去。   乐嫣足足扛到酒过三巡,实在坐不下去,头脑昏沉只能提前离席。   今夜夜风冷冽,她裹着一张素青大氅,忍着天气寒冷踏回了春熙宫。   美人面颊绯红,云鬓松懒,纤细的身姿沾染了酒气,一来到内殿中,便头发也懒得拆,蹬掉凤头履,脱了罗袜便滚去了罗汉榻之中。   明明那栖霞公主说的没有半点酒味的酒,入了她的口,便叫她浑身发软,头疼的紧。   乐嫣软绵绵歪着玉枕睡了小半日,睡的深沉了,眉心微蹙,偶尔唇中嘤咛一声,像是不舒服一般。   被酒水晕染的嫣红的唇瓣微微张着,圆润饱满的胸口亦随着气息轻微起伏颤动。   一身寝衣,袒领在她翻来覆去间有些松垮,雪白的胸,脯欲跳了出来。   她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往日带着玲琅耳坠,难以瞧见。   今日这般脱了浑身的首饰,那颗粉白的耳垂才从发间露了出来。   小小的一颗,像是往年元宵时甜到齁牙的糯米汤圆,让人忍不住想捉在手里玩弄。   乐嫣察觉耳上痒痒的,身上凉凉的,她闭着眼睫毛轻颤,被那股痒折腾的有些难受。   紧接着手心里仍有些疼的伤口,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覆在了上面。   她觉得这般很舒服,像是春风拂过水面,叫她觉得心安无比。   甚至就想着,叫那温热的东西一直这般贴着自己的手心。   可是不一会儿,那东西辗转移动,到处移动,最终跑去了她唇上。   又痒又麻……   她渐渐的觉得呼吸不过来,一点都不舒服,一点都不……   灼热从头到脚,呜咽声甚至被堵住了流露不出来,只能软着身子任人摆弄。   守意捧着鎏金铜盆绕过屏风走近来,正想替娘子擦洗身子,不曾想心猛地漏跳半拍,见到叫她魂飞魄散的一幕。   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正背对着她,居高临下俯身往榻上,将榻上身影罩的一丝不露。   守意什么也瞧不见,只能依稀听出,发出些奇怪的声响。   她的脚步声显然叫那人听见了。   男人缓缓直起肩脊,神色疏离的回头,那双幽深眸子毫无情绪,像是看着死物一般。   皇帝薄唇上,染上了点点殷红。 第35章   守意顿时双膝一软, 连人带盆就跪倒了下来,浑身抖如筛糠。   “陛、陛下……我、奴婢……”   守意眼睁睁瞧着,那双绣着金龙纹的皂靴一步步落在自己跟前。   皇帝掀眸凝她一眼, 未曾说话, 可分明眼中是嫌弃她太吵闹。   守意以往脑子缺了根筋, 如今面对那等看着死人一般的眼神, 也知晓自己如今脑袋在裤腰带上扎着。   连忙哆嗦着不敢再多说一句。   水声晃动, 皇帝抽了她手中的帕子,浸湿, 踅足回罗汉塌旁。   乐嫣睡得不安稳, 身子蜷缩一团, 许是头疼,许是不舒服, 她微微仰着头, 红唇微张, 莹白面上透着绯红,柔软的发濡湿着贴在细颈上。   方才的浅尝辄止, 叫她唇上雨打芭蕉, 气息喘的厉害。   “出去候着。”   已经泛冷的天, 遭天子那般轻飘飘一眼, 甚至并未出口责罚她,饶是如此, 守意竟浑身生出了细汗。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是皇帝, 和这些时日她们在春熙宫见到的, 那个与娘子相处温和甚至和蔼的皇帝不同——   这……仿佛才是真实的他。   她也不知自己的小命究竟是保住了还是没保住,想要放肆大哭一场, 想要哀求皇帝饶了自己的命,可只怕这般哭死的更快。   守意心疼哭自己的命,更是哭娘子的命……   怎么都这么苦……   原以为娘子有了天大的靠山,她们主仆才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如今忽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如同第一次喝酒那般。   酒醒后的乐嫣将昨日宴席后半截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她甚至将自己是如何回的春熙宫,都记的稀里糊涂。   酒醒后,头昏昏沉沉的。   乐嫣双手轻轻揉着额角,对着铜镜照了半晌,蹙着眉头招来婢女。   “昨夜你们可是看着我的。”   春澜道:“昨夜我提前去歇息了,守意伺候在娘子跟前。”   守意连忙出来,回道:“娘子……昨夜是奴婢、是奴婢昨夜一夜守着您呢……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乐嫣听此,心中总算安稳了些下来。   她这几日满腹心事,纵使并未相信卢恒的话,可自己也并非是不长脑子,心中许多情绪与以往都不一样了……   如今想不得太多,却也知晓,自己久留宫中不好。   可公主府修缮一事一直没有进程,问起尚宝德几次也都糊弄过去,倒是叫乐嫣为难住了。   她打定主意,若是还没修缮好,最迟过几日,自己就搬去温泉庄子上住下。   如何……都不该继续留在宫里。   乐嫣洗漱穿衣,又没滋没味的吃了几口清粥,便见几位小黄门抬着许多箱奁过来。   “请夫人安。”   乐嫣认识,这群宫人是尚宝德身后常跟着的那几个年轻内侍。   “夫人昨日饮酒,今日身子如何?”   眼瞧小黄门一副她不舒服便要立刻宣一个太医来的架势,乐嫣连忙摆摆手。   “昨儿个还有些头疼,早上就好多了,已经不碍事了。”   小黄门见此着实松了一口气,毕竟昨日宫宴中二人没来得及阻住栖霞公主敬来的酒,害的娘子醉酒了,已经是惹了尚大监几次三番的骂。   几人连忙脸上堆起笑,吩咐身后宫人将抬来的箱奁一一展开。   却见里头堆着许多布料,赤红的颜色,只是那样式织纹却是乐嫣从未见过的。   “这布料是火州新进贡来的火蚕吐得丝织成的,瞧着单薄,便是寒冬腊月里单穿它一件,无须什么夹棉更无须大氅便浑身暖和,若是厚了更是浑身烧的慌。陛下知晓夫人怕冷,特意吩咐奴婢们送来给夫人。”   如此精巧的布料,便是乐嫣亦是没见过,没听过的,一群宫娥的也都忍不住过来瞧上几眼。   乐嫣伸手抚摸上去,果真见触手温热,光滑,天光下更是泛着光彩。得到这等好东西,还是几箱子都搬了过来,乐嫣并不觉得喜悦,只觉说不上来的古怪。   陛下政务如此繁忙,连昨日长春宫为几位公主摆设的宫宴都抽不出空过来瞧一眼,倒是还惦记着知晓天气寒了,差人给她送布料来……   “今儿外边天晴朗,陛下去了太幽池赏风景,尚大监知晓夫人喜好玩乐,吩咐奴婢们请夫人也过去玩玩。”   乐嫣一听,不免心中升起不乐意。   什么叫她喜欢玩乐?   乐嫣可没什么四处凑热闹的兴致。   太幽池与禁庭一南一北,早就跑到快北苑猎场外边儿了。   更遑论如今外边儿已经冷的很,她是如何想的,才想着跑去湖边吹风?   乐嫣想寻个身子不适的法子拒绝,奈何转头一想,方才这小黄门来时第一句话问的不就是自己身子如何?自己可是说了已经无碍了。   乐嫣为难笑着,眼皮有些颤抖:“……可还有旁人陪着陛下?”   小黄门恭恭敬敬的道:“有许多人作陪陛下。”   乐嫣听闻此言实松了一口去,既然是许多人过去玩闹,自然无伤大雅。   尚大监都亲自来请了,自己理应给上三分薄面。   “妾收拾收拾再过去。”   几位小黄门得了乐嫣的准话,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连忙赶回去禀报去了。   ……   花光鸟影,苍穹碧蓝如画。   太幽池旁,风闲水静,树叶婆娑。   日光照耀下,广袤无垠的水面波光粼粼。   一群人这般一等,便是从巳时等到了午时才见一个纤弱玲珑的身影,扶着婢女的手臂,慢悠悠走过来。   一小段的路,夫人慢悠悠足足走了小两刻钟。   玉色绣折枝堆花月华裙,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团花短袄,走动间腰身摇曳,灵秀飘然。   离得近了,领口一层浅浅的雪白狐狸绒毛将她脸蛋衬托得更是小巧,潋滟的日光往她面上晕出一层层娇羞绯红来,红艳艳的唇像是陷在里面了一般。   一对孔雀石耳坠子荡漾在莹白小巧的耳垂上,迎着光在皇帝眼前晃来晃去。   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之姿。   明明说好的许多人,她还以为仍是昨日宫宴中的命妇贵女,怎知乐嫣去到了才发现,除了廊下皇帝的随身禁卫外,竟再没见旁的人了。   乐嫣去时,气氛可见的冷清。   她在小黄门引路下,走去堤岸边,眼睁睁瞧着那艘小船靠近。   男人高大的身体端坐在舟上,乐嫣垂眸间,只看见那人玄袍暗金线绣着盘龙纹。   船尾立着一船夫,撑着杆子,如此小巧的船,乐嫣并不是很想踩上去。   这处冷天,万一翻了,自己该如何??   皇帝朝她伸手过来,一如以往的和蔼,不叫人设防。   “划桨的乃是多年老手,鸾鸾放心。”   乐嫣口中想拒绝的话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眸,只能默默吞回了想要拒绝的话。   她却是无视他的宽大的手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抬起绣鞋,甫一踩上去便察觉一阵晃悠。   “啊……”   乐嫣身形不稳,有些惊恐的出声,便控制不住跌倒去了皇帝腿上。   她一下子脸赤红的彻底,连耳尖都红透了,温顺的挣扎着要站稳,偏偏越挣扎这船越左右晃荡的厉害。   皇帝伸手将她从膝上扶起来。   他十分宽和道:“你别怕,安心坐着,离朕近一些便好。”   乐嫣见此,也只能轻轻揪着他的袖腕,满腹委屈的依着皇帝身侧坐下。   她坐稳后,船夫便驾着船一路乘船拨开水面,慢悠悠往湖中划去。   眼看四周风景一片片后移,瑟瑟冷风迎面吹来,乐嫣微蹙起眉,只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界。   她心中颤抖,纵使想与皇帝保持距离。   可在这般拥挤的船上,船行动间的颠簸,晃荡,二人间难以避免的有肢体触碰。   船身左右晃荡,乐嫣时不时撞去那人硬绷绷的肩,手肘也控制不住碰上他的手臂。   她的裙摆,似乎也被压住了。   她悄悄伸手将自己的裙摆往外拽了拽,并未拽出来,手忙脚乱的索性也只能放弃了。   阳光照耀在水面上十分漂亮。   微风拂过水面,波光似鱼鳞似碎玉,船划过,水面涟漪与碧蓝苍穹万顷阳光相辉映。   只是经不起细看——   若是夏日里,这处太幽池必然是四处开遍了莲花荷叶,美不胜收。只如今这时节莲花早已败落大半,放眼所及处处都是些枯荷残枝。   迎面刮来的风,一阵阵卷着小娘子的衣裙,额发。   将她额前鬓角的碎发揉的乱七八糟,今日花了半个时辰盘的发髻亦是刮得歪斜。   乐嫣素来鼻子灵敏,她甚至还能闻到湖底的淤泥味儿。   她顷刻间早没了什么瞧风景的心思,只睁着眼睛屏息凝神前方湖面半晌,鼻尖被风吹的红彤彤的,连双腮都浮起粉红起来。   终于,不知多久,她鼻头痒痒的,连忙捂着鼻子打出了一个喷嚏。   皇帝是个身体健壮的男子,听了身边娘子起了浓重的鼻音,这才意识到她冷了。   皇帝微微靠近她几分,宽大的身躯替她遮挡起迎面而来的冷风。   若是以往乐嫣察觉到他的动作只怕是要感动不已,如今她并不觉得感动,甚至是有几分手脚发软的害怕。   她害怕……   她害怕他的凑近……   小船飘摇,乐嫣自始至终都是垂着眼眸半点不敢抬眸,不然她就能瞧见近在咫尺,目光沉沉盯着自己瞧的皇帝。   乐嫣心间颤抖,只觉得自己今日不该来的,她一点不想乘船了,如今只想着回去。   她壮起胆子细声问起当朝天子。   “陛下…妾何时能搬去公主府住?”   皇帝面容上似有混沌暗色笼罩着,叫人看的不清。   只听他声音磁沉:“宫中可是住的不自在?为何想搬出去?”   乐嫣面容泛白,脑子却转的极快。   “妾非未嫁之身……入住宫中属实是圣上抬爱,妾却知,万万不应该继续逗留宫中……”   许是这日四周十分安静,安静的叫乐嫣有些无法适从,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敏锐察觉道,身侧男人的气息瞬间沉重了一些。   皇帝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   她生的瘦弱,柔软,却又倔强。   “鸾鸾同淮阳侯和离之后,自然便是未嫁之身。”他这句话淡漠的有些漫不经心,眼神却又是毫不掩饰的,生出些其它味道。   阒然幽寂间,眼前娘子蜷缩起的手指节忍不住颤了颤。   乐嫣不敢继续揣摩天子的心思,只得张口,柔声道:“可是…可是如今还没和离呢……等日后和离了再说……”   等日后,等日后……   又是等日后。   皇帝想啊,这般一趟趟往宫外跑,与淮阳侯和离,这般闹着闹着,闹着玩儿,是不是该旧情复燃了?   自己想要等她慢慢走出来,终究是对是错?   皇帝眼中仿佛酝酿了一层狂风暴雨,被他极力压制着。   气氛紧绷间,他慢悠悠欺身逼近,冷硬的气息几乎将她吞吃下去,裹得她密不透风。   乐嫣只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截,她惊吓的连连后退,只想逃离的远一点。   竟一时忘了身后是水面,险些从船侧滚了出去。   然,一只宽大手掌环过她的腰身,温热指腹贴着她的腰窝,乐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又重新卷回了他身边。   这般,比之前贴的更近了。   乐嫣的脸颊几乎贴在那人胸膛上。   皇帝察觉眼前人浑身的颤抖与僵硬,又假意温和一句:“朕亦是为了鸾鸾日后着想。”   他热息覆盖着小娘子粉白的耳畔,下达命令一般。   “和离这事你别再插手。交由宗正寺处理,最迟明日。”   淮阳侯是什么东西?来横插在他二人中间……   却不想,方才还战战兢兢鹌鹑一般的娘子听了他这话,缓缓扬头,含着雾色的眼眸直勾勾望着眼前的天子。   望入他那双不动声色,又像是肆意盘察自己的眼眸。   乐嫣并非是没经历过情爱的未出阁的娘子。   相反的,她经历过,甚至只怕是满大徵也找不出几个娘子比她当年爱的更撕心裂肺。   而如今,天子眼眸中的克制隐忍……   甚至是按捺不下的觊觎——   她耳畔似乎幻听一般,再度传来一声声卢恒阴冷的腔调。   “你这副蛊惑人心的模样,有几个男人不是看中了你衣裙下的肉骨?”   “好好的侯夫人不当,想去当那不见天日的禁脔不成?” 第36章   “陛下政务繁忙, 不该来操心妾这等儿女私情,和离一事妾自己心中有数。”她纤细的声音随着水波而颤抖,渐渐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躲避那人居高临下的眸光。   乐嫣忽地觉得自己心中悲酸。   原以为一切苦尽甘来, 原以为她亦是有了倚靠, 原来全是假的。   自始自终, 都是她在自欺欺人。   这些年她尝尽了人间冷暖。   犹记得母亲去世后不满三月, 她在遇见汝南几位参将都督,便察觉与以往不一样了。   当年那些人捧着自己, 个个对自己皆是满嘴赞美, 仿佛自己是他们最看重的晚辈, 乐嫣每每唤他们一句叔伯,就能将他们乐的喜不自禁。   当年自己成婚时, 他们亦是说若是日后受了委屈, 叫她尽管往汝南回一封书信, 他们必然不会放过卢恒。   乐嫣以前自然是当真了,等母亲一去世, 才不过几月间, 那些往日亲近的叔伯, 一个两个对她只有面子情了罢了。   乐嫣渐渐明白过来, 也怪不得他们,自古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 自己早就谁都比不上了。   比如义宁,她能一如既往的骄傲, 是因为她有爵位在身, 身后有疼爱她的父母兄弟。   哪里像自己呢,真正的孤家寡人, 母族早已寻不到人,父族更是不合,她知晓自己与皇室终究是隔了一层。   直到有一天,天子出现在她身边。   这般一个稳重伟岸的男人,自他出现承担了许多责任,自己有难时一次又一出现——对自己的宽宏照顾,对自己的安慰鼓励。   让她知晓,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乐嫣那时有多感激啊……   可当初的自己多感激,如今就觉得有多讽刺。   她以为的最后一丝亲情,却不过是男人对自己的垂涎觊觎。   乐嫣心中渐渐升起害怕,厌恶。可她对着皇帝,偏偏不敢拆穿他。   她不知一旦拆穿之后,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的起……   会不会就如同卢恒所说,自己被天子觊觎,又是这般的身份,注定只能成为后宫再见不到天日的禁脔。   什么是禁脔?   她见不得人,出不得宫,日日以帝王恩宠过活,若是有了孩子,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若是被太后知晓,若是被宫中、朝中任何一个人知晓,日后只怕整个世间都再无乐嫣的容身之地,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她便是头一个叫人欺辱发落之人。   她越是想的深了,越是浑身发寒。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狐媚惑主,逆天悖理……   他是天子,他能有什么错——错全在她,在她明明自知美貌,臣妇之身,却不甘寂寞,勾引皇帝,秽乱后宫。   乐嫣内心升起无穷无尽的绝望,她面容惨白,唇瓣失色。   可她自以为的伪装的天衣无缝,仍是被皇帝看出了不对劲来。   皇帝居高临下盯了她许久,那双灰绿的眼眸目光冰凉,猜疑与颠狂,可怕都叫人琢磨不透。   他凝视着乐嫣,许久,才缓缓开口。   他以往的声音总是从若自若,总是浑厚的,像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这日,他的声音显得怅然。   “鸾鸾应当明白朕对你的钟爱。”   天光笼罩下,他的五官俊美,眉骨深邃,是那般的镇定,甚至唇上还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又是这般无耻。   仿佛撕开了最后一块张遮羞布,险些叫乐嫣崩溃。   怎能…怎能有人这般无耻?!   怎么有人好意思开口这等不能宣之于口的荒淫混账的行径!   他当自己是什么?   皇帝盯了她许久,却不见有所反应,仿佛没听见一般。   日光照耀下,她的面庞细腻莹白剔透,瓷白肌理中泛出淡淡粉润,面若芙蓉,胭脂檀口。   雅青的鬓角被风吹拂着,有一缕飘打在她的脸颊上。   皇帝伸手去碰了碰,想替她绾去耳后。   乐嫣瞳孔骤然紧缩,带着厌恶的往后缩了缩,躲闪他的触碰。   她几近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漠的嘲讽:“您是妾的君主,妾的皇舅,您待妾恩重如山,妾定当没齿不忘。”   原以为自己这一番话会浇灭他的念头,叫他无脸继续下去,会叫他心中羞愧自己方才的话。   他明明已经是坐拥九州的皇帝,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还要这样,犯下为人不齿的事——   他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对得起高太后么?   这一刻乐嫣多么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一切都是假的。   却不知原来男人本性无耻,一旦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掀开了,便再没什么是可怕的了。   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并不是前朝的骂名,这对于他不痛不痒罢了,真以为他是前朝那些迂腐好名声的世家,将声名看的比天要大?   或许原本他亦是爱惜羽毛,唯恐天下骂名。   可如今呢……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曼妙,画黛含愁的娘子。   如今他日日只想着与她长相厮守,与她……   皇帝握住那双素白的手,一点点用自己滚烫掌心温暖着,指尖相触时的微微轻颤。   却说出叫乐嫣几欲寻死的话。   “朕无须你回报。”   他声音喑哑:“朕对鸾鸾,寤寐求之。”   盘桓许久的话一经说出,皇帝心中紧绷许久的那根弓弦仿佛一下子断了,以往的隐忍克制便显得难能可贵。他再忍不住,再忍不住每个与她相对的日子里装的那副清高温和的模样。   他动了动指节,眼眸微阖,粗粝指腹摩挲上那张饱满柔软的唇瓣。   皇帝意乱情迷间,身前娘子截然相反。   乐嫣难掩痛苦,难受的鼻头通红,梨花带雨,却仍是强硬的挣开皇帝。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一直当你是舅舅啊……”   一滴晶莹滚烫的泪水从小娘子睫羽间落下,啪嗒一声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他眼睫微颤,仿佛能感受到她承受的痛苦和挣扎。   皇帝道:“朕知晓不该喜欢你,不该……留住你。可朕是一个男人,朕亦有克制不住的七情六欲,朕亦有私心。”   乐嫣流着泪,痛苦至极,朝着他冷嘲热讽着。   “陛下是如何看上妾的?看上妾的相貌么?陛下您后宫有妃子,更是有无数御女,您为何偏偏看上我这个有妇之夫……”   皇帝紧绷绷道:“反正很快就不是了。”   乐嫣抹了抹眼泪,勉力扯开唇角笑起来。   “那些话不过是妾意气用事罢了。妾十四岁就喜欢上卢恒了,看他第一面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妾纵使真和离了,心中也没旁的位置了,您偏偏要凑上来做什么呢?”   乐嫣原以为,自己这般自甘下贱,自己这般嘲讽他,他该明白的……纵使不明白,也该寻求些脸面。   可仍是无济于事,皇帝似乎是脸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淡淡道:“朕只愿鸾鸾常伴身侧。”   这仿佛是大剌剌对着乐嫣嘲笑说,朕才不稀罕你的心,朕只是馋你的身子。   乐嫣只觉心神俱裂,羞辱无比。   “你……你……”   皇帝眼底暗了三分,亦没再多言,伸出手掌来欲环抱住她,既然都已经说开了,自然不能像以往一般清冷着相处。   却不想迎来她奋力的挣命哭泣。   “你别碰我……别碰我!我不能接受,不能,绝对不能,你滚开……”   乐嫣一巴掌打开凑过来的龙爪,那力道极大,啪嗒一声,连水里的水鸭都听到了,吓得四散逃离。   胆敢框掌天子,直叫眼观鼻鼻关心的船夫吓得站立不稳,几乎恨不得一头钻去水底。   ……   ……   堤岸边一群禁卫原先一个两个都将头低垂着看着脚面,半点不敢抬眸。   唯恐瞧见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场景。   高都统闲来朝尚宝德邀功:“瞧瞧,这可是我当时给陛下出的主意。就该带小娘子单独坐去船上,越小的船越好,越是晃悠……您当时还骂我胡闹,说要是将夫人吓着就不好了。如今瞧瞧,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是不是各个都该夸我了?”   尚宝德往日觉得这位高都统空有身量不长脑子,总不懂皇帝的心思,十分没眼力见。   如今这日偷偷瞧着远处,那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的身影,亦是忍不住感叹起来。   哎,还是他们这等小年轻人明白年轻人的喜好,他不服老不行喽。   尚宝德正打算夸赞高彦昭几句,却瞥见湖中央的小舟调转船头,划过水面朝着一群人守着的岸边而来。   离的近了,才瞧见娘子眼中通红浑身颤抖,皇帝则是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小船甫一靠岸停稳,船上的娘子忙不迭的跳下船,速度快的险些崴了脚。   皇帝手伸过去欲要搀扶一把,却被当成空气一般瞧也没瞧一眼,只好悻悻然收了回来。   小娘子身后仿佛有恶狼追赶一般,她走的极快,再没回头看一眼。   这般情景,尚宝德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差了两个小黄门往后面紧紧跟着,也怕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儿,能有个阻拦的。   这场万众期待的湖中定情,只怕是……不太成功。   尚宝德在一旁垂着头跟着陛下,猛不丁听皇帝问了一句:“淮阳侯近来如何了?”   尚宝德朝高都统看去一眼,高彦昭连忙上来回报:“淮阳侯近来仍是官署府邸两头跑,还在外置办了一处宅子,打算将府上的郑家娘子送出去,只怕是想哄得娘子回心转意……”   皇帝站在堤岸边站了良久,慢慢摩挲着手上扳指,这段时日他身上政务繁重,倒是鲜少有如今日这般悠闲的时候。   忽而,皇帝一声哂笑,像是在嘲笑淮阳侯的亡羊补牢,又像是自己患得患失。   “你说,她如此排斥朕,当真是故意气朕,还是心里对淮阳侯旧情难忘?”   显然,皇帝早已将淮阳侯归为乐嫣的前夫,而他自己……   这话叫尚宝德惊吓的险些猝死过去,只觉得如何回答都是错的,如何回答都吃力不讨好。   小夫妻间几年的感情,哪里是吵几次架说没了就没了的?   便是不喜欢淮阳侯,也是没办法接受皇帝吧。毕竟二人这关系,可真是有的说道……差了辈分啊……   想想看,叫了快二十年舅舅,一下子改口,这有几人能做到?   叫他看,心急可不是吃不了热豆腐。   瞧着,这一着急,将人姑娘给吓跑了。   “少年夫妻,纵使离了,心中都还有彼此——”他的声音沉沉的,懒懒的,竟透出些无力的意味。   这话尚宝德倒是会一些,他连忙舔着脸宽慰心神不宁的皇帝:“陛下您乃是天下之主,天命所归,怎是区区一个淮阳侯能比的?陛下只管安心,待娘子入宫后,往日纵有再多的恩爱情谊,很快就会将人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女子不都是如此,若是有孩子还头疼了,日后纵使不想起前夫,也总想起和前夫生的孩子。   可万幸的是,娘子和淮阳侯可和没有孩子——   只要婚事一经作废,日后娘子入了宫,陛下与娘子会组成新的家庭。   这二人才是一家人,日后相夫教子,哪里还有空想起什么前夫??   皇帝听了这等溜须拍马的话,不言不语望着湖面,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又开始怅惘去了…… 第37章   这般游湖竟然足足过了晌午。   树叶缝隙间被洒下一片片碎金, 漂浮在娘子衣裙之上。   乐嫣领着春澜与守意二人往御花园前天一门走了不过几步,便被好些小黄门拦在身前。   “夫人,这处再往前便是宫门, 不可再行了。”   春澜与守意二人拧着眉头, 正想再问几句, “怎么前几日还能从这里出去, 今儿就不能出去了?如今时辰怎的还出不得宫门了?”   乐嫣心神俱裂, 她简直不敢叫两位丫鬟继续问下去,唯恐一问, 小太监开口便是一句:“咱们听皇帝吩咐, 娘子不同意就不给娘子出宫。”   乐嫣眼中含恨, 语带威胁问起二人:“我倒是要问问太后娘娘,为何出不去?”   她妄图以太后压制皇帝, 叫他行事留几分面子, 顾念分寸。   可显然几个小黄门听了她的话, 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乐嫣彷徨无助间,甚至不知走向何处, 她只怕自己回了春熙宫, 正巧叫那人堵在春熙宫里。   她凝思片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去了长春宫, 她知晓皇帝安插了人在春熙宫, 只怕这处处也都是皇帝的眼线,自己往太后宫里去, 瞧瞧他还敢如何?   不曾想乐嫣去的不是时候。   她去到时,远远便瞧见两顶四角流苏, 点缀凤凰交织图案的枣红软轿停在殿前。   一问才知, 是栖霞与献嘉二位公主一早便来入宫来拜见太后。   乐嫣本不该掺和其中,只是竟然已经到了, 便没有入殿门不请安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叫人往内通禀。   等了片刻,殿内便有内侍引乐嫣入内。   今日阵仗倒是不大,更像是一群亲密无间的母女在一处话家常,太后果真是十分满意那位栖霞公主,   乐嫣去到时,太后并着栖霞公主一同坐在软榻边说着话,栖霞公主头梳凌云髻,手持一柄织金象牙宫扇,神色自带三分高傲,举手投足间贵态十足,被众多宫人环绕簇拥。   反倒是一旁的献嘉公主与沈婕妤二人被太后冷落一旁,只得独自说话,场面冷清。   乐嫣本不该掺和其中的,只欲请安过后寻着时机退下,偏偏栖霞公主见到了她,粉腮含笑,笑意盈盈朝乐嫣问起:“方才我入宫时见到夫人从东边走过来,这般大的风,夫人不嫌凉么?”   太幽池便正是东边,她先是乘了轿子,而后唯恐旁人发觉,才改为步行,不想倒是叫栖霞眼尖,一眼瞧见了。   眼瞧几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乐嫣心中咯噔一声,好在是一旁的献嘉公主温柔的替乐嫣解围:“夫人鬓边缀菖蒲花,可是去太幽池边瞧菖蒲去了?”   乐嫣伸手摸了摸鬓角,果真摸到了一处冰凉,想来是方才风大,发鬓上不知何时吹了一颗还没开花的小花苞上去。   瞧众人的模样,只怕是都不知皇帝今日也过去了。   显然,皇帝的行踪无人知晓,乐嫣先前羞愧生气时,心中是存了捅破给太后知晓叫皇帝羞愧欲死的心思。而清醒过来后,她究竟是一个面皮薄的娘子,如此丑事怎敢当着两国的面说出来?   她只能遮遮掩掩。   “早上起来闲了无事,便想着走走瞧瞧,谁知后面风太大,索性便回来了。”乐嫣笑道。   栖霞面上遭二人这般一言一语颇有些五光十色,她素来吃不得亏,当即便娇笑了一声:“菖蒲有什么好瞧的?沼泽水池,便是那些野沟里,不见阳光的水牢,都能生出一堆来。花开时不见雅观,花败时倒是只留绿油油一片同野葱一般哩!”   乐嫣往日也不如何喜爱菖蒲,可万物存活皆有道理,听好端端的一个花这般遭人贬低,此花国中各处土地皆可见,多的是喜爱它的文人墨客,她自是忍不住直言:“菖蒲开花芳香十里,叶片挺拔似剑,本朝多用以辟邪悬挂于门厅,则妇女儿童万毒莫侵。”   乐嫣这句话显然是叫这位栖霞公主面色难看,便是献嘉递给她的茶,她也不愿意去饮,紧紧抿着唇,面色都显现出来几分。   还是身后伺候的大应女官悄悄扯了扯公主的袖口,栖霞这才恢复神态。   被娇惯长大的小娘子,说起话来并无什么顾忌,她似是为了替自己争回面子,显得自己亦是有文采,甚至攀扯出南应皇帝来:“我父皇爱画百花,我小时候时常坐在他膝上,瞧着他画,他爱画芍药,爱画芙蕖木犀,可百花图中他独独去了菖蒲。我阿娘说阿耶不喜菖蒲叶片锋利,不懂柔顺忠贞!”   乐嫣听闻此事,见栖霞一副娇憨女儿的做派,纵使心中有气也不好说什么,便只默默不语。   不过显然不喜栖霞的亦不止乐嫣一个,太后与栖霞说话间,沈婕妤与献嘉公主倒是结识了一番,沈婕妤将献嘉引荐给乐嫣,道:“公主方才才与本宫说起侯夫人。道是上回宴后本想与侯夫人说说话,只是你走的快了几步。今儿倒是赶巧,知晓你住春熙宫,我便打算与她拜见完太后去春熙宫与夫人品品茶。”   乐嫣并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叫一国公主屈尊降贵,心中猜测怕是这位献嘉公主走了旁的门路,想着多结交人脉罢了。   她自然是欣然允诺,如今巴不得时常有人过去,将春熙宫站的满满当当才是最好。   人多了,自然鬼怪莫侵。   可沈婕妤面色却不大好,“不知侯夫人何时有空?本宫几次过去春熙宫,都恰逢夫人出去了。”   乐嫣一怔,还没来得及问话,献嘉公主得了沈婕妤引荐,便与乐嫣笑问起来:“听闻娘子是善化长公主之女,淮阳侯爷之妻?”   家丑不可外扬,更遑论如今乐嫣心态,有了两厢一对比,她竟也不觉得卢恒如何可恶,只颔首笑道:“正是。”   献嘉曼声道:“娘子瞧着年岁尚轻,先前我头一回宴中相见,只以为是宗室中哪位未出阁的娘子,以为比我还要小呢,后来竟也才知,娘子已经成婚三载。”   乐嫣听此,只得讪讪的道:“成婚早些罢了。”   献嘉好奇追问道:“娘子是何年生人?”   “妾开元三年生人。”   献嘉亦是吃惊,“开元三年?夫人今年可有过生辰?”   “妾是夏末生人,上月才过了生辰,今年该是十八整岁了。”   献嘉见此掩唇一笑,止不住转身与身后女官笑道:“瞧瞧,竟是比本宫大了半岁。本宫在家中最为年长,如今来了这大徵宫中,竟然是寻到了一位姐姐了……”   乐嫣自是不敢的,瞧着太后这殷勤的劲儿,这二位公主只怕是要纳入皇帝后宫的。   日后无论地位如何,都是自己舅母,怎的还能叫自己姐姐了?   真是没了伦理了不成。   乐嫣道:“公主尊贵,妾如何也当不得一声姐姐。”   二人这番一来一往,倒是将沈婕妤冷落在一旁,她似乎察觉出来,无论是太后还是两位公主,都将自己当成了背景。   反倒是多有看重乐嫣。   沈婕妤笑意僵在唇边,献嘉却是八面玲珑之人,见状连忙笑着,说起沈婕妤:“妾才入大徵宫中,处处都颇有惶恐,今日得幸遇婕妤娘娘厚待,若是有日后有何处不解之处,妾也便不客气了,时常劳烦婕妤娘娘了。”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理儿沈婕妤还是懂的,她亦是颔首应下。   几人这厢说着,倒是不知不觉间到了暮色西沉之际。   金灿灿的阳光斜透过朱红宫窗,斜撒入殿,落在乐嫣冰凉的手上,为她渡上点点暖意。   愈临近暮色,乐嫣愈是心不在焉。   内殿中太后与栖霞公主说了许久的话,不知叫周围宫人送了几回茶。   先前是献嘉公主沏茶,而后又是沈婕妤沏茶,乐嫣也并非没有眼力见,第三轮时,连忙从座位上出列,给几位贵主沏茶。   乐嫣慢慢将热水注入茶壶之中,细流如丝,茶气氤氲上她妩媚多娇的眉眼。   她去给太后奉茶时,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妥,慢悠悠问她:“今儿一见你,就觉着你眉心锁着,可是有什么事儿?”   乐嫣简直眼前一黑,瞧了眼窗外暮色,她渐渐也生出胆子来,心下一横干脆与太后说道:“妾入宫时日已久,不敢再劳烦太后、劳烦宫中……”   她的笑忽地僵在唇边,眼睁睁瞧着面上霞光波动,男人身量巍峨,着一身与早上坐船时不一样的鸦青履袍,腰间乌黑大带相缀,从殿外踱步进来。   内侍的通禀之声甚至落在天子步伐后头。   众人连忙跪在一旁行礼,皇帝垂眸敛目,从那道纤细婀娜的身影上滑过。   “母后正说起什么呢?”   太后见皇帝今日终于得空来了,心中一喜,显然是忘了乐嫣方才的话,当即便对乐嫣道:“你方才说的何事?有什么愁,只管与你皇舅说一说。”   皇帝顺势朝着乐嫣身侧款款落座。   乐嫣浑身僵硬无比,脸上堆砌起笑来,曼声道:“陛下,妾方才说,妾已经想通了,妾想出宫,今晚就出宫……”   太后见她如此着急忙慌,当即亦是道:“暧暧,是该想通了,夫妻见长时间分离可不美好,更叫那些宵小容易趁虚而入。”   皇帝没有丝毫情绪外露,仍是那副平和淡泊,不紧不慢的样子,乐嫣却笃定他害怕——她大了几分胆子,朝皇帝抬眸问道:“不知阿舅何时能……”   皇帝微微眯起眼,指尖抚过案几上的碧绿瓷杯,乐嫣窒了下,掩住不情不愿,去给他奉了一杯茶过去。   她立身在暮光下,抬起眸来时,娇妍欲滴的眉眼,秾纤合度的腰身,鬓角都染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   上午她是抹了胭脂的,只不过太幽池中那一遭,叫她哭的脂粉尽失。如今白净净的一张脸蛋,配上发鬓的珠玉发簪,耳上的孔雀石耳坠,这等极其艳丽的颜色相衬,更使其多了几分扇惑人心。   皇帝漫不经心接过那双素白手心中静静捧着的瓷杯,带着薄茧的指腹不小心掠过那片柔软。   在娘子干巴巴的神情里,皇帝温声道:“何时?过几日府邸就修缮好了,到时候朕抽空亲自送你过去。”   抽空,亲自,送。   这几个词一出,旁人都暗叹皇帝对乐嫣这个外甥女的宠爱之至,只乐嫣一人彷徨无助。   好在这等坐如针毡的情景未过多久,皇帝便被太后叫过去坐往她那处临窗坐塌边,这般倒是与栖霞公主靠的近了。   连方才乐嫣身边的沈婕妤与献嘉公主都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望过去,后几人又寻了机会,给天子沏茶的沏茶,奉水果糕点的奉上水果糕点。   天子身侧,招蜂引蝶,今日可见一斑。   皇帝被几位佳人围在中间却并不十分热络,只一副神情寡淡的模样。   像是老僧入定,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巍然不动。   乐嫣见此心中止不住冷笑。   当真是装的像模样像,像是得道高僧,私底下是什么荒淫无道的德行?   乐嫣趁此机会悄悄地不打扰他人,与容寿说了一声便匆匆领着婢子告退。   她一出宫门,便连忙与守意同春澜道:“左右我们原本也没带东西入宫,到时候出宫也方便,人齐了就好。”   从长春宫到春熙宫,未乘步撵,乐嫣的脚步却有几分快,走的她几乎气喘吁吁。   她本欲早早回去,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   今日在太后宫殿中那番几句话,虽没捅破皇帝的心思,只怕皇帝心中亦是担忧的紧,再不敢来寻她了。   不曾想想的美妙,乐嫣回去仍是晚了一步。   甫一入殿,就见殿中尚宝德那张老脸,恭恭敬敬伺候着一个身影用茶。   乐嫣面色一白,又见到这张无耻的脸。   尚宝德见乐嫣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娘子从哪条路回来的?怎生回来的如此慢?陛下险些差人去寻您了……”   乐嫣深深吸了两口气。   自己费尽心机替恶人遮掩,可他却丝毫不顾及。   太后宫里众人那般狠辣的眼睛,他如此快又来了自己宫中,若是遭人看出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乐嫣忍着哭腔,若是自己手中有刀剑,只怕恨不得将此人捅出一百个对穿的窟窿来。   “陛下怎么来了,您不与几位公主说话这般快跑过来,倒是不怕旁人看出来什么?”   皇帝嗓音低沉,却不像是开玩笑:“朕还以为鸾鸾不怕,想着此事不该叫你开口,该由朕直接说去太后宫里更好。”   乐嫣一听,几乎就要崩溃大哭,她害怕的尖声哭起来:“你与太后说了?你与太后说了什么?”   皇帝如何还敢惹她生气,见她眼里包着泪的模样,忙道:“你放心,朕不经过你同意如何会说。”   乐嫣经此一句话,彻底知晓皇帝压根不怕太后,不怕旁人。   反倒是自己……比起他来更怕旁人知晓……   她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满心凄凉,甚至双腿一软跌坐去了软毯上。   浑身都提不起来劲儿,雾蒙蒙的双眼如今只能对着绚丽蒙尘空流着泪。   偏偏这般时候还被他伸手抱了起来。   皇帝在她耳边曼声道:“夫人若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便一辈子将朕当成舅舅便是。朕亦不强求,只等夫人想通的那一日。”   说是不强求,他的手臂是如此的硬实,隔着衣物紧紧贴着她,不愿松开。   乐嫣抽噎难止,她更觉得讽刺。   她忽地记起,当年母亲带她去寺庙中相面,方丈说她相貌太盛,终究一生苦难。   而今想来,可不是都应验了…… 第38章   长公主府被撤下, 换上康献王府帝王亲赐鎏金牌匾,一时间成了京城众人继南应来使之后的谈资。   绥京鲜少有人不知,康献王的英勇事迹。   康献王符节乃是太祖义子, 先帝义弟, 若非当年战场上几度舍身护驾, 后来更是举全族之力襄助开国太祖平天下, 只怕大徵如今纵使立朝, 仍是四处风雨飘摇。   开国功臣,名将之后, 却落得一个举族覆灭的下场, 落得一个空有无上爵位, 却没有后嗣的下场,难免使世人唏嘘。   当年太祖有言, 使康献王遗腹女善化公主的第一个儿子承嗣, 只可惜善化长公主早早去了, 更是只育有一个女郎,此事便不了了之。   而如今康献王府改了公主府建成, 有如此大张旗鼓换上帝王亲赐的牌匾, 众人心中猜测, 这回承袭王爵之人只怕已是有了定数。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 与康献王有关的几处府邸门庭若市。首当其冲的乐府便是备受众人看好。   驸马家那些年幼是庶子庶女,哪怕是隔房堂侄一个个也都跟着水涨船高。   毕竟, 康献王府,那可是世袭永固的爵位, 便是一群再烂泥扶不上墙的龟孙子, 有了这个王爵亦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乐家几人这段时日是寝食难安,老夫人每日里都念叨着几个儿子孙子孙女想法子去探探乐嫣口风, 无论如果一家子人不能说两家子话,上回因为温泉庄子闹成那般,早知晓乐嫣如此得宫中看重,她们早早派人将庄子送还给她便是。   比起爵位,一个温泉庄子算得了什么?   偏偏乐嫣如今在宫中住着,等闲也见不着。乐府之人只得病急乱投医跑来了淮阳侯府。   奈何卢恒这些时日亦是忙着紧,乐府的人几次跑过去都没寻到卢恒。   如今府上连一位女主子都没有,许多事儿自然而然落在如今还在养伤的郑玉珠身上。   乐家那些一个两个叫人头疼的粗鲁人赶过来后,郑玉珠纵使再不情愿与这等乡野村妇作陪,也只能沉着脸招待上了。   她知晓如今卢恒心中与她渐渐生出嫌隙。   是以近段时日郑玉珠丝毫不敢再出差错。   这日乐家的五娘子从侯府又是白跑一趟,反倒不知是何缘故被气的满脸通红,哭到乐老夫人跟前。   “乐嫣如今躲在宫里不出来,侯府倒是叫那个郑家婊子蹬鼻子上脸,充当起侯夫人来了?”   五娘子自小养在乐老夫人身边,耳濡目染,许多时候一着急起来,什么词儿荤的素的难听的都往外骂。   嫂子母亲问她发生何事,五娘子气的叫道:“我还不是听了祖母的话,叫我多放下以往仇怨往侯府多去走动走动,见不着六妹妹见见妹夫也是好的。我去时只遇见妹夫一次,他倒是良善,带我温和有礼,叫我时常过去坐坐……可后面每回都是那郑娘子招待的我,表面待我倒还算过的去,没成想我今儿留了心,前头刚走,后脚踅足返回去拿东西,便听她同身侧丫鬟隔着门奚落嘲笑我们,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说咱们乐家是个破落户,祖母您……说祖母您如今几十载也改不掉的低俗毛病,活该竹篮打水一场空!”   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的乐老夫人一听,险些气的晕厥过去。   不光是她,这一句破落户,简直得罪了整个乐家。   有一句话当真是说的不错,乐家一群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这根源只怕在乐老夫人这处儿。   乐家前朝虽比上不足却也比下有余,亦是世代讲究的地方豪族,只可惜到了乐家老太爷便开始走下坡路,后面遇上战乱良田庄园被强占,一群没耕作过的子子孙孙只得娶了庄户女人,乐老夫人就是农妇出身。   饶是她如今金尊玉贵过了几十载,身上仍是不改泼皮刁横行径。   她一听自己老底儿被一个小贱人捅破了,还是被个如今寄住在旁人府上的破落户嘲笑!   乐老夫人可不见旁的府邸里德高望重老夫人的素养,当即拄着拐杖叫几个儿媳孙子孙女搀扶着,一群人恨不能拿着刀枪剑戟,冲到乐府上将那只不要脸的□□活生生剥了皮儿!   前段时日郑玉珠伤了腿,面上更是丢尽了人,她如今是压根不敢往府外处行走,唯恐那些贵女们私下朝自己指指点点。   在侯府上先前亦是遭人嘲笑,她只默默受着面上半点不显。反倒是一边扛着腿伤一边将府上许多下人收买,将侯夫人要与侯爷和离的事儿放了出去。   底下奴才仆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知晓若是侯爷与侯夫人和离,这和离之后只怕是郑娘子管家,日后说不准就是第二个侯夫人。   是以先前嫌弃瞧不上郑玉珠的管事们一下子都改变了嘴脸,对着她犹如正紧夫人一般,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眼儿巴巴的送过来献殷勤。   仆妇们没脑子,见着管事这般模样,自然也有样学样。   郑玉珠才是多大岁数的娘子?往日里纵有些心机,如今被众人这般一捧着,只觉雨过天晴,联想起那日乐嫣要与卢恒和离的话,她只觉身子一松。   若是逼走了乐嫣,她好像一切眼瞧着都要够到了。   仆妇们见郑玉珠一而再再而三被一群乐府上人欺辱,忍不住便风言风语挤兑起乐府来,郑玉珠不是不知晓底下人如何骂,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说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骂一句。   没曾想叫去而复返的乐丽听到,怪罪到了郑玉珠头上——   当天下午,侯府门房只见门前像是驴打了滚儿,尘埃一片,愣神间,乐府一大群人便气势汹汹上了门。   郑玉珠被这群人土匪行径吓得面色微变,她想离得远一些,往后宅去,却不曾想直接被一群人堵在花厅里。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郑玉珠仍是持着满面庄重,一一给几人行礼,嘴上说着亲切无比的话:“乐府老夫人,几位夫人娘子,是不是有何误会?我一个未出嫁的娘子,帮着兄长管着府邸,要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老夫人指出来,指出来我一定令下人去改……”   乐老夫人吃过的盐都比郑玉珠吃过的米多,她如何不知这死丫头当着她的面又装什么模样?   若当真是个乖顺的,如何能闹出这般大的风浪?   郑玉珠这番我见犹怜的温和文弱模样,儿郎们素来都吃的紧,只怕是一个个见到了就不知如何下手了,只可惜一群女眷往日里见得多了,再见到这等弱柳扶风的娘子,半点不会手下留情。   乐老夫人只冷笑梭巡了一番四处,目光落在郑玉珠身上那条月白兰花刻金银如意云纹刺绣的缎袍上,只冷冷一句:“老身这乡野村妇,可当不起侯府娘子一句老夫人。”   郑玉珠面上随着这句话一下子苍白起来,她心中知晓自己与婢女抱怨的话只怕是落入了她们耳中。   当即便想着反驳,“您老如何这般说,只怕是有误会,有道是以和为贵,更遑论我们一家子亲戚,我那婢女不知事儿我早就教训过了……”   却不想五娘子直接道:“什么一家子亲戚!别往你自己脸上贴脸!你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祖母您好歹也是长公主驸马爷的母亲,连长公主再世时亦要称呼您一句婆母的。倒是你,听闻你父亲乃是前朝孽党?哈哈哈,若非今上不计前嫌,这等背信弃义之奴,就当全家充做娼妓,军妓……”   郑玉珠气的面容青白,当即不想再听,冷着面便唤人上前。   一群人如此气势汹汹的来,自然不是打算骂几句话就走的,见郑玉珠想要赶人走,更是生气。   “听说就是你这贱婢把我孙女儿气的入了宫,还胆敢伤了我孙女儿的手?你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将你这浑身的皮扒了也不过赔偿我那孙女一根头发丝的!你如今还有脸面管着府上的账?这卢侯府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去,叫一个破落户叫一个一门心思想着上男人床的贱人充当门面?老身倒是要出去说一说,瞧瞧这侯府日后如何出门见人?”   一说起乐嫣,郑玉珠仍觉得膝下隐隐作痛,又遭老妇如此毒舌作践自己,更是叫她心中含恨几欲杀了众人。   郑玉珠眼中充血,狠狠咬住唇瓣,以眼色叫身侧女婢偷偷溜出府邸去寻侯爷回来。   她亦是看清楚了,只怕这日乐府的这群泼妇是不打算放过她,她总得寻些自保的法子。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我与表哥清清白白,可不能容许你瞎说,败坏我名声!”   郑玉珠的一张巧嘴,谁又能说的过她?   左右什么事儿都是旁人的错,她都是无辜受害者,她与卢恒只是表兄表妹,是旁人眼睛脏,看到的什么都是脏的。   乐家众人如何会吃她这一套?   都是见过泼辣人物的,一人一句粗俗的话只管叫郑玉珠恨不能去死。   “清清白白?瞧你那副恨不得脱光了的模样,这话说出去谁信?”   “谁家叫清清白白的表姑娘管事儿?满京城都知晓卢府上一个姓郑的臭□□破落户,逼走了正头娘子,又没本事连个妾都当不了!你当侯爷为何不纳了你?无非是你身份太低,上部的台面!”   “你胡言乱语!你再敢辱我名声,我必饶不了你!”郑玉珠往日再如何自持出身,今日亦是气的浑身颤抖,什么也不顾了。   “怕人辱你名声,你倒是别死皮不要脸贴着侯府啊,人家小夫妻入京,你倒是上赶着赶也赶不走?”   郑玉珠心思遭几个老泼皮几句话戳破,自是不认的,“是姑母叫我来的,我只不过是顺路,你们何须如此咄咄逼人?上京莫不是你乐家的天下?你们的道理是天条?”   可她自小深谙的礼仪规矩,在这群泼妇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   “顺路?我今日也不过是顺手打你!”   “什么东西,敢这般说我祖母!当真该叫你家那好姑母看看,她嫡亲侄女这般贱骨头模样,她郑家还好意思充什么破落世家的牌面?也是我那妹子被养的不知事儿,但凡我们府上知晓,早将你这不知何处来的丑东西哪儿来的打回哪儿去。看我今日不撕烂你的臭嘴!”   这话简直如同炮竹,一点就爆,几个女眷顺势间扭打做一团。   肥头大耳一个顶两的乐家郎君们则是挡着府上护卫。   郑玉珠一而再再而三遭人羞辱,她瞧着自己身边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丫鬟们,当即心中有底,也是吩咐身边婢女仆妇:“给我打!打伤了算我的。一群目无王法强闯侯府企图行凶的强盗!便是你们今日走了,我也要去报官!叫你们乐府日后在这处京城出了名,人人都能说上几句。”   这回叫郑玉珠想的容易了,以为自己这一番威胁的话他们能听进去,不敢在府上轻举妄动。   不曾想一群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一个个压根儿不怕郑玉珠恐吓威胁。   乐丽狠辣,手腕却有的是劲儿,在母亲嫂子一个顶一个泼妇的帮助下,打了半晌,头发掉了一地。   真被她逮着机会掐住了郑玉珠四肢,扯头发的扯头发,打脸的打脸。   乐丽伸出一双手,学着郑玉珠方才对付自己时的恨不得戳瞎自己眼睛的阴毒模样,拿着十根指甲尖儿往死里去刮花郑玉珠那张曲眉细颊,我见犹怜的芙蓉面。   只不过差就差在她的指甲盖儿修剪的圆润,八条口子下去,只见通红倒是没见像自己面上一般渗血。   乐丽当即要去寻东西刮花她的脸,这般疯癫当真是叫一群男女都吓得要死。   连乐老夫人都吓得面色苍白,劝这个孙女儿:“算了算了,别做的太过,赶紧去瞧瞧你的伤口,免得到时候留了疤……”   乐丽摸了摸面上的血条,阴毒的笑了笑,自然不肯放过。   “祖母,想同六妹妹和好如初,就将她脸毁了,六妹妹素来心软的很……到时候……”   “可是乐嫣早不认你们乐家的,连我们府上的婢子们都是听她说过的,如何折辱你们也该是她的原由,怎么,你们反倒是怪罪到我头上了?”   郑玉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突地一笑。   “这真是叫我想起来一桩事……莫不是真是如此,以往只听说过打肿脸充胖子的,倒是从未听说过连是不是自己家的种都分不清的……”   乐老夫人闻言面色微变,她苍老的扁唇抿紧,正欲再追问,一袭官袍的卢恒阔步跨进来。   “够了!”   卢恒冷冷梭巡众人一眼,目光忽地变得凌厉如霜,字字带着冰碴:“倒是不劳烦几位继续操心王爵承袭一事,康献王后裔已寻到,圣上心中自有定夺。来人啊,送几位夫人回乐府!”   卢恒这般一句,足够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一下子像是泄了气一般,一个个面色灰白。   十几年的期盼苦等,几年间苦心专营,可以说众人为了这个爵位,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人脉出去。   如今竟然是这么个结局,谁又能接受?   几位郎君尤是不死心,追问卢恒:“何处寻到的?怎么没听说过?不是都说符家早就死光了……”   卢恒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侧身,官袍微微撩起,做一个请的手势。   许是事情太过震惊,又许是将人家侯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如今正主黑着脸回来,她们也没脸继续留下去,几人当即只得悻悻然互相搀扶着离去。   卢恒眼瞧众人走远,面色不改的只身往府内走,临走前朝身后长随道:“将玉珠请进来。”   郑玉珠顶着一张又是眼泪又是伤痕的脸,实在是可怜的紧。   她边哭边道:“阿恒方才也亲眼瞧见了,实在是乐家的人欺人太甚,辱骂姑母与我,我总不能叫她们活活打死,我真是从未见过这等泼妇……”   卢恒却好像听不见她的话,只是抬眼瞧着她,半晌才道:“你方才的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郑玉珠眼皮一颤,自然是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沉吟半晌,才道:“姑母说的……”   郑玉珠见卢恒真的动了怒,看她的眼神冰凉,心里咯噔一声。   “入京那几日,我送糕点时不小心听了姑母与婢女几句交谈,原本我自然不会说这等丑事,实在是这日遭这等人欺辱上门来,没了法子……”   郑玉珠恐卢恒彻底厌恶了她,自然是将事儿都往郑夫人身上推说。   “是我不好,是我方才太过害怕了想着胡乱说些严重的拖延时间。可这话却也不是我胡乱说的,姑母她说嫂子是七星子,长公主当年成婚七月就生下了她。能平安养大本就不可能,更遑论乐嫣生的跟乐府上的人根本就……”   卢恒那双温和的眉眼如今能渗出冰来,他只冷冷看着郑玉珠,在郑玉珠额角落出细汗之际,忽地凉飕飕的道:“若是下回我再听到有关这等谬言,诬陷我妻子,败坏长公主名声之言,我绝不会饶过你,你可知?”   郑玉珠心中只觉冤枉,觉得卢恒如今再不像以往,见自己这般模样竟然无动于衷。   她悲哀道:“若是日后真有什么风言风语,又如何能冤枉到我头上,我可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有流言也只怕是长公主当年的丑事知道的人多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卢恒扬手一巴掌打去了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   男子的力道,绝不是娘子能比的。   尤其是卢恒这等武学日日不落之人。   他打完人,取出帕子静静的擦拭起手指,自高处垂眸看着她,直到郑玉珠止住哭泣。   “往日我纵容你,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以为你只是年岁小争强好胜,不想倒是养的你胆子愈发大了。” 第39章   卢恒再次得见到乐嫣的那日, 比起上回二人恭亲王府的一出闹剧,足足隔了小半个月。   丽日流金,秋风荡漾。   王府内部重新修缮完成, 亭台楼阁, 飞檐青瓦, 处处雕梁画栋, 瑶花奇草。   卢恒去时, 遇见宫人往里面搬着许多奇珍异宝,桌椅花草。   他遭人拦在府外, 只得命眼熟的人传话去给乐嫣。   “说珍娘昨日回来了。”   这话传过去, 不多大一会儿, 便从垂花门里着急走出来一个着销金裙的娘子。   娘子面容皎若明月,一双含情眼下, 琼鼻挺翘, 樱唇丰润, 下颌尖尖,像是瘦了些。   真正见到乐嫣, 卢恒才惊觉, 自己近段时日的平静都是哄骗自己的。   乐嫣一见到卢恒, 便着急询问他:“珍娘呢?你怎么不将她带过来?”   话语间隐隐的狐疑, 像是唯恐卢恒伤了珍娘一般。   竟叫卢恒有些悲哀起来,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 如今竟轮到到这等地步。   这是前两年的卢恒不敢想的。   “珍娘风餐露宿,水土不服, 便有些病了, 如今已经差郎中给她瞧了,倒是要好生修养。”   乐嫣一听自是心急如焚。   她记忆中的珍娘, 没见她生过病,如今究竟是如何了?   乐嫣当即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走出府,卢恒紧随其后。二人出府时果不其然遭到府卫询问去处。   乐嫣素来对下人和声和气的,如今却早已没了理智,几乎是毫不客气的训斥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倒是来拦着我来了?都滚开!”   这群府卫如何敢真得罪这位?几个脑袋都不敢砍的,只得讪讪的放人。   二人一路乘车回了侯府,穿过前堂抵达后室,珍娘如今被安置在最后边的暖阁里。   人倒是没见清瘦,只是面色苍白,虚弱的几乎坐不直身子。   珍娘才吃过药,还醒着,见到乐嫣来很是一怔,紧接着倒是满眼忧心。   “你这孩子,都说我病着了,怎么还跑过来了……”   乐嫣忍不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双袖搂着珍娘的腰肢,“珍娘呀…你怎么才来……我日日都在等着你,珍娘、珍娘……”   珍娘唯恐将自己的病染给了她,只推着她瘦削的肩头,唤她出去。   “侯爷怎么能放您进来?这地儿可不是你该待的,你快随侯爷出去,我这病只两日就好了,要是到时候又叫你染了去,该如何是好……”   乐嫣自是不依,她的眸中隐隐有泪花,唯恐自己一不留神,珍娘也要同自己娘一般永远的离开自己。   连门外的卢恒今日亦是帮着乐嫣劝说珍娘:“郎中都在旁边候着,到处都是人,她的性子哪里是能听劝的?”   珍娘听了也只能依着卢恒的话,准了乐嫣坐在床边,二人间隔着幔帐陪着自己。   “春澜与守意两个丫头听说随你入宫了?春澜便罢了,还有些规矩,守意可是不成的,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若是一不留神,只怕要不好……”珍娘素来闲不下心,饶是如今身子差,还是不断念叨着。   她刚来府中,半点不知晓乐嫣与卢恒如今的事儿,其他丫鬟们见珍娘病了,更不敢再叫珍娘操心,如今乐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与她说清楚。   乐嫣听罢连忙道:“她们不在宫里呢,才随着我出了宫去了王府,那处您原先也住过的,里里外外几百间,多少人手都不够用。便叫着她二人先过去打扫打扫。”   珍娘一听果真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乐嫣半点不像是欢喜的模样,一双柳眉含着愁,像是怎么也舒展不开。   “如今听闻圣上还惦记着你,给你赐下那么大的宅子,符家后继有人,娘子,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乐嫣唇瓣无声,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来时一路的委屈她本无数次想着要与珍娘倾诉,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只是淡淡笑着,独自将苦楚吞咽到肚子里。   “您该好好歇息,如今天气冷了,切莫着凉,我今儿个哪儿也不去,只在旁边陪着您。”   珍娘也不是傻子,尤其是乐嫣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她的一举一动如何能瞒得过珍娘?   回了侯府,却连自己主院都不愿靠近一下,与卢恒又是那般冷漠。   “究竟是什么事儿叫你这般难过?你与二爷吵架了?也不是头一回了,说来给我听听……”   乐嫣却早已不想解释,恰巧见婢女端着粥进来,连忙松了一口气,坐的离珍娘远了些。   她倒是趁机松快了一些,脸色苍白的摩挲着袖口。   她敢如何说?   说您口中满口称赞的圣人早已觊觎上了自己?说您向往了好几载无人敢欺辱自己的绥都,如今出了个日日欺负自己的人?   说……   乐嫣指尖颤抖,一想到一桩桩丑事,忍不住泪水又洒了下来。   她如今不知如何时候,拼命忍着,才将自己的泪水忍住,好不叫珍娘瞧见。   她觉得,再这般煎熬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彻底想法子解决这一切……   ……   卢恒在院外不声不响站了许久,见里头的人不打算搭理自己,无奈打算离去。   却忽地听到身后动静。   乐嫣自他身后跑了过来。   原以为乐嫣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不想她只是绕过卢恒,跑去主院东暖阁里。   那是她以往睡觉的地方。   时隔许久,乐嫣再度回到此处,许多记忆穿云破月朝她涌来,她竟然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既视感。   芙蓉纹路的花窗,厚实的绒毯,楠木云腿牙桌,甚至还有那日她写了半张纸的字画。   内室中摆着一鼎香炉,正是她临走那夜点了一半的荔枝香。   一切的一切,乐嫣曾经布置的时候许也是存了天长地久的意思。不曾想竟住的这般短暂。短暂到许多细节她都记不起来。   这般最好了。   闻着内室中的气味,想来卢恒也是没在这里睡过。   卢恒见她如此模样,安安静静的梭巡四周,又满眼怅惘的神情,他上前两步,按住她忍不住颤抖的肩头。   “鸾鸾…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乐嫣连忙摆了摆头,她低着头,语气镇定:“我只是今晚想睡在这里。”   她浑身像是一张紧绷的弦,紧绷到她连吃都吃不好,睡都睡不着,她迫切的需要一个地方,能叫自己安稳片刻。   片刻就好。   语罢,乐嫣又怕他不同意,加上一句:“你放心,不会住多久的。”   “你往你的书房去睡吧。”乐嫣虽是这般说,心中却也清楚,那人的心性,若是自己留在这里,卢恒必然是没机会留在府上了。   卢恒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的蹲下身子去给她寻来熏香。   她喜欢将香丸放在床下抽屉里,伸出胳膊就能取到。   卢恒打开一盒,像是一如既往的那几年,香料夜中燃烧尽了时,他取出来重新燃上。   乐嫣时常容易梦魇,需要燃着安神香才能睡的安稳。   乐嫣却没接过,她甚至注意力早已不在卢恒身上,听外边像是一声咳嗽,连忙跑出暖阁去寻珍娘。   乐嫣这一去便守到暮色时分,直到守意哭丧着脸跑了过来。   乐嫣一听她来,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示意她小点儿声。   “娘子怎么还不回公主府去?尚大监叫奴婢来问呢……”   尚大监素来伺候在皇帝身边,他来了公主府,可想而知身边跟着谁。   这话是尚宝德问她的,还是旁人来问的?   乐嫣面色几变,许久她才凉声回她:“只说是今夜晚了,我身子累,就不回去了。”   守意一听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娘子……我不敢传这话呀……您再说些好听的话吧……”   乐嫣今日倒是平稳的很,人的心性果真是能被锻炼出来的。瞧瞧她前几日知晓时是如何撕心裂肺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   如今是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你随便与他说,糊弄好他,只要不叫你为难就好……”   ……   以往乐嫣住在宫里,从宣政殿入春熙宫路程也快,如今将她安置来了王府,想要来就需颇费一番功夫。   二人如今见不得台面的关系,皇帝想要深夜到访只怕回被人关上门,恶狠狠的唾骂一夜。   他想要来,只得白日里将奏折陈条统统阅完,陪着她用一顿晚膳,再早早回宫去。   旁的再不敢想,恐惹她心中厌恶。   今日皇帝来的早,对着一大桌凉了的菜,等了半晌却见不到来人。   今上一声不吭端坐着,幽深狭长的眸盯着门外长廊。   如此亦不知过了多久,阴暗的长廊外燃气柔和光亮。   是她的婢女。   可婢女身后,什么人也没跟着。   守意小心翼翼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舔着脸笑,“陛下……娘子说她今日不放心珍娘,只怕是没空回来了……”   皇帝像是没听到婢女传回来的话。   尚宝德抹了抹额上的汗,“珍娘是何人?病了就抬到王府来,请御医亲自救治。”   这般深更半夜,小娘子家留宿旁处像什么模样?   守意一听,跪在地上恳请,唯恐众人真的做了蠢事。   危急关头守意又是颤颤巍巍将乐嫣的话说来。   “娘子说,陛下金口玉言,答应过她的事,她如今只是想早日想通罢了。离得近了,成日见着面,反倒生厌,离得远了……说不准就想念了。”   正是恋爱中的男子,约莫都是没有脑子的。   这话连尚宝德、不,连高彦昭都觉得很是糊弄。   可众人眼见,皇帝眉眼间的戾气散去。   甚至不自信,问起身侧的尚宝德:“可是朕近段时□□迫的太紧了些?”   尚宝德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几乎是要上前给皇帝磕头了。   “哎呦,陛下!您如今才发觉啊!奴婢们瞧着都不敢说……您那些时日日日催着娘子和离,本来水到渠成的事儿,遭您日日催着,娘子多大的年纪?正是喜欢同人反着来的时候?您呀,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尚宝德年纪轻轻就当了太监,压根儿就不懂男人的心思。   他都懂的道理莫不是圣上不懂?   可这种事压根不是比耐心的时候。   ……   ……   两日间,乐嫣没再出侯府一步。只寸步不离守在珍娘房里,累了困了便去暖阁里睡觉。   如此两点一线,担惊受怕的模样,乐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从侯府跑入宫中,本想着再也不会来这里一趟,而如今才几日功夫?她却觉得躲在侯府的日子成了她人生最欢畅的时刻。   至少,皇帝没有胡闹到一声不吭跑来臣子府邸的习惯。   他还要面子。   如今这日若非乐嫣的小厨房太久没用,她跑去大厨房,只怕都不会瞧见郑玉珠。   郑玉珠一见到是她,面上又青又白,老远的就给她弯膝福礼,而后就一溜烟的踅足往自己院子里走,越走越快的模样,倒颇像是见到了老鼠的猫。   乐嫣见状也不与她多话,她去了大厨房,顶着许多仆人或惊吓或胆怯的眸光,将几道汤粥亲自端回去给珍娘。   等珍娘吃完,乐嫣才拖着困顿的身子,走回自己内室打算休息。   不曾想一绕过屏风,便见床边立着一个黑鸦鸦的身影。   她险些尖叫出声,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唇,心脏漏跳半拍许久才回过神来。   当即扭身就要出门。   那人脚步极快,才几步间便在乐嫣跨出门时,堵住了她。   他将她抵回在门框上,巍峨的身影犹如一座高山,居高临下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滚烫的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传了过来。   乐嫣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不想他竟真的这般不要脸了,跑来侯府里寻她来了……   小娘子颤抖着手将他往外推搡,身前那人却纹丝不动。   她骨头缝里都传出了恐惧,凝望着那双狼一般冷冽的眼:“你如今来这里做甚么?被人瞧见了……”   “能被谁瞧见?放心淮阳侯回不来。”   男人紧紧抿着唇,冷声道:“你为什么还睡在这里……是不是心里还舍不得他?”   乐嫣笑了笑,“妾告诉过陛下多少次,妾就是舍不得卢恒,妾不想与他分开,您为什么就不能行行好,别再逼妾了……”   她这句话说完,正好能看见男人下颌紧绷,喉结颤动,像是压抑着狂风巨浪。   他摩挲着她尖尖的下巴,不动声色。   乐嫣其实不敢真与他针锋相对,她唯恐他一气之下干脆食言了,直接将她虏入宫中。   这种撕破脸皮的丑事想必这个昏君也不是干不出来。   见他这般忍耐的神情,乐嫣连忙软和了语气,含着眼泪朝他示弱:“不是您金口玉言的话么?怎么如今您又想反悔……”   果不其然,昏君此人吃软不吃硬,见她眼中含泪,纵使来时有万般的恼怒,尤其是看见这对夫妻二人曾经同床共枕的寝居之所后的恼恨。   最终,无数恼怒败在她一句轻飘飘的话下。   “朕来不是逼迫你。符氏族中选来几个孩子已经入了京,只想等你过去看看,早日定夺下来。”   乐嫣心里能信他才有鬼呢。   她可不是当年愚蠢的娘子了。   这就好比与尚宝德说宫外新进来的一批小太监脸生的不干净,他要亲自去给擦脸一般的胡扯。   不过事关她家的要紧事,若是爵位定下,日后无论她去了何处,自己亦能心安。   乐嫣继续与他虚与委蛇,柔声道:“此事陛下自己定夺便是。”   高大昂藏的身影揉了揉她的发顶,“那孩子日后记在你母亲名下。朕不好越俎代庖,你与朕一同去。”   乐嫣没忍住,冷笑:“无事,那亦是陛下的外甥,如何也不算越俎代庖。” 第40章   皇帝被乐嫣这般不轻不重堵了一下, 心中有些窘迫。   不过既已犯下这等没脸没皮的事儿,他自然不会有所谓的羞耻心。   很快,便是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立在内室里四处打量起摆设来。   乐嫣只觉得精神绷紧, 她不打算理会他, 没了桎梏, 她绕着花窗边的软塌边缓缓坐下。   抚摸着雕刻着石榴花纹的紫檀角几, 乐嫣眸光微微一闪。   “陛下从见到我,再到喜欢上我……用了多久?”说到喜欢这个词, 她不免僵硬了两刻。   皇帝随她坐在了一旁。   “一个来月。”   乐嫣一双茶色瞳仁毫不避讳的直直看着他。   显然, 她心中清楚的很。   皇帝很早前就开始对自己不怀好意了, 自己竟然愚蠢了如此久……   当今励精图治,瞧着不拘小节, 像是许多事许多话都不会过心, 可乐嫣这些时日与他的相处, 如何会不知他的为人?   他敏锐精明,肚子里的弯弯道道, 只怕比谁都多。   想来也是, 若当真是一个只会舞枪弄剑马背上的天子, 是如何能接过这万里江山?   短短几载, 将从高祖、先帝手里接过的国库空虚百废待兴,遍地墙头草的烂摊子重新枝棱起来。   最初时, 乐嫣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要一看他的眸子, 那双眸子就能知晓你在想什么, 在隐藏什么。   可如今呢?   恰恰反过来了。   乐嫣含笑看他时,皇帝根本不看她的眸子。   为何, 因为他心虚。   或许算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吧,至少比乐嫣以为的他贪图美色,高出了那么一点儿的喜欢来。   这许是皇帝头一回喜爱一个人。   他莽撞又直白,根本没了往日里的精明,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大狗,处处都透着谨慎和小心。   乐嫣莹白的脸颊上,慢慢浮起一层浅笑,她的眸光像是蜘蛛丝一般。   落在他身上。   皇帝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容貌整丽,风姿挺秀。眼眸半阖,坐在她身边,肩膀宽大结实。   这般的男子,却偏偏行了糊涂事。   “您喜欢我用了一个多月,您猜猜,几日会忘掉?如今觉得难舍难分约莫是因头一次经历,总觉得是得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其实感情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假的……”   皇帝眼皮也没掀,置之不理。   仿佛任由乐嫣说,他听进去一个字,算他输。   乐嫣满心无力,顶着他愈来愈放肆,灼灼的目光,呼吸急促起来:“您见过栖霞公主么?她很漂亮,很单纯,这般的娘子或许骄纵了些,可人是坏不到哪儿去的。太后亦是十分喜欢她……”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鲜艳的唇瓣,莹白的半张小脸露在花窗投来的夕阳下。   朦朦胧胧,虚无缥缈。   她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丰润的两片唇张合间,露出里面品白色小巧的贝齿。   一颗颗像是糯米一般,当真是十分可爱。   可她不自知男人看她动作看的出神,仍是絮絮叨叨自以为自己有本事能通过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男人。   “宫里人都能看出来,太后想将栖霞公主迎入后宫,许是皇后之位吧。陛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您,您说我漂亮,可您身边本就有很多比我还漂亮的女子……人的皮囊是会老去的,许是如今还不显,可等我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了。可您不同,您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红颜易逝,何必为了这些随手可得的东西败坏了自己的声名?您许是不知晓,我年幼的时候是多么的自豪您这位舅舅的,我常听她们说起您,说您的文治武功是多么厉害,说您十岁出头就敢单枪匹马去猎熊,说您可以百步穿杨……”   乐嫣正是说的伤感的时候,她许是自己都要被自己这份情真意切的劝说感动的涕泪横流,双眸泛雾。   忽见皇帝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乐嫣剩下的话尽数噎在嗓子眼里。   皇帝急遽隐藏神色,眉宇间微微蹙起,郑重的表示自己有在听她的话。   “没你漂亮。”   乐嫣素手掩面,听他这话几乎要被他气的哭了出来。   二人这般一闹,险些叫后屋躺着的珍娘听见了。   隔着门窗,乐嫣听见珍娘嘟哝一句:“娘子,可是侯爷回来了?”   乐嫣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   却被他就势攥住了那截白藕般的腕子。   世间仿佛禁止了,久到乐嫣朝窗外“暧”了一声,狠狠推开他跑出去。   ……   皇帝走了。   这一走,倒是好几日再没来催促过乐嫣,没来烦过她。   似乎是真将乐嫣那日的话听了进去,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着二人间这段注定见不得人的关系。   开始保持起距离。   乐嫣始终悬着的心也不知该不该松下来。   这几日,便是连足不出府的乐嫣也察觉到四处的变化。   京道两侧日日兵马戒严,宵禁更是提前。   “说是有山匪,好些商人死于非命,禁卫营已经派人镇压过去了。这群人也是无法无天!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是以往的那等乱世!占山为王呢!”   乐嫣乘坐马车往康献王府时,车夫瞧着前边闹腾,与她这般一句。   当今治下,鲜少有不能打赢的仗,去年将南应打的屁滚尿流,今年南应为了谈合送了许多公主入朝,便是前车之鉴。   真正经历过战争的百姓苦于战争,闻风丧胆,其他将领、天子脚下没经过战火侵袭的年轻百姓,一个个都是对朝廷有着万分的信心,恨不能多来几次这等叫他们封王拜相的机会。   这场山匪,所有人都当是看个笑话罢了。   以往朝廷乱,四处不安稳,实在也是抽不出来空四处剿匪,如今什么时候了?这群土匪也是真不知天高地厚!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传来京师荡平山头山土匪尽数伏诛的消息,乐嫣亦是将此事当成一桩转头就忘的事。   她趁着如今那人不出现,欲将选嗣子一事提上日程。   ……   符家祖上与当年的齐侯府世代之交。   可惜符家人丁稀少,等康献王符节还没长大那年,其父已逝去。   乐嫣听她娘说,十三岁出头的外祖父带着三百府卫,六百匹马,带上满仓的钱粮追随隔壁州的太祖。   太祖豪杰,当即便将这个孩子收做义子,与自己几个亲生子一同教养,一同亲自带在身边历练。   可谁知就是这个孩子,长大后屡次搭救老父亲性命,最终连自己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匆匆去了。   太祖临终前放心不下的,也正是王爵无人继承之事。   如今朝廷查明,符家有一支旁支早年南迁,这些年倒是留下了好几支香火。   乐嫣迈入王府时,远远便听见女眷孩童夹在一起的哀哭声。   里头三个孩童,约莫都只有五六岁大。   父母知晓是要来挑孩子袭爵的,一个两个都特意将孩子打扮了一番送了过来。   孩子们瞧着都浑身干净齐整,相貌不差。   乐嫣一旁仔细瞧着好一会儿也瞧不出什么来,便起身踏入花厅。   “娘子来了!”守意唯恐她们冲撞了乐嫣,出生提醒。   众人一听,都扭头七手八脚都问候起乐嫣来。   乐嫣面上带着笑,与两位依着辈分该唤声婶娘的妇人一一见礼。   她甫一坐到交椅上,一个穿蓝褂子的孩子就在他母亲的眼神示意下窜了过来。   “哎呦,小公子!小心点!”   乐嫣其实并不喜欢孩子,猛不丁被一个小孩儿撞上,他整个沉沉的胸脯贴上乐嫣的腰身,还抱着她不断扭来扭去撒着娇,叫乐嫣很是尴尬。   “你是我姐姐吧,就像娘说的,跟个仙女一般哩!”   小男孩儿朝她夸赞,乐嫣却是十分不自在。   这才几岁大的孩子,就学来了这般大人的话,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母亲是怎么教的。   这还算没完,那孩子的母亲还一门心思再一旁奉承着:“哎呦,我家这个儿子从小就聪明,这一眼就将贵人瞧见了……贵人生的可真漂亮,一来这满室都亮堂起来了哩!”   另一个妇人见此,也将她的孩子往乐嫣身上推来。   一时间,乐嫣身上挤满了三个孩子。   “快别闹了,一边好好坐着去!”   她终是忍不住,压着火气这般一句。   乐嫣这般一发话,守意几个婢女知晓主子不开心了,忙上前将这群孩子一个个拉开。   偏偏领头那个孩子还不依,撒泼打滚一般仍要抱着乐嫣。   守意冷着脸训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回去自己座位上乖乖坐着!”   那孩子一听挨了骂,竟瞪了守意一眼,暗自骂她多管闲事。   小小的人,倒是心眼不小,他一眼就看出这只是个婢女。   乐嫣坐着离得近,自然是听见了,登时连掩饰都不想掩饰,只对那孩子的母亲说:“婶娘你这孩子养的脾气大,我只怕是教养不了,您带回去吧。”   她这语气委实算不得好,那孩子的母亲一听面色泛白,还想要起来朝着乐嫣求情,乐嫣却不理睬她,只是命人将认好生送出去。   “娘子!娘子,我家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乐嫣道:“小小年纪谈不上得罪不得罪,只是我也不是先生,不想从头教养这个孩子。”   那妇人却还大言不惭:“您这是没养过孩子,自然不知晓,男孩子自小都是这般皮实的,长大就好了。小时候皮实的爱打闹的男孩儿,长大才有出息!”   乐嫣转了转眼眸,没忍住掩着唇嗤笑起来。   “婶子,想来我也算是见过些大人物了,还真没见过有哪个是会打人会骂人的,还是劝您一句,回去好好养着他的脾性。旁的如何都无所谓,这般欺负人的,最要不得。”   乐嫣叹息一口气,瞧着下首的两个孩子被她吓得面色发白,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重了。   她缓和了神情将两个小孩叫上前来,温柔的依次摸了摸他们的脸蛋,一副好姐姐的模样。   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孩子大些的名唤春生,小些的名唤元宝。   这一对是亲兄弟,两人穿着款式一模一样的小褂子,大些的少年生的黝黑,面上没一般少年的白皙圆润,反倒瘦巴巴的瞧着很是冷漠的模样。   小他一岁的弟弟元宝儿反倒白白净净,模样单纯很是可爱。   乐嫣心中顿时喜欢起白白胖胖的元宝来,却也留了心问二人:“日后你们若是来了王府,便不能唤自己母亲为母亲了,可能时常也见不得面,逢年过节才能见一次,你们可是想清楚了?”   小的那个一听这话,连忙抱着他身侧的母亲大哭起来,好不伤心。   反倒是这二人的母亲安静柔和,将小儿子往身外牵,笑着安抚住小儿子,转头对乐嫣道:“娘子,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可我也明白,送来这辈子都再听不见他喊一声娘了,您放心,我做不出那等人心不足的事儿。孩子交给您,我就带着老大回南边儿,天南地北,等闲再不会过王府见他。”   说着,便流着眼泪将小儿子往身前推。   乐嫣不动声色,她知晓此事不是自己心软能软过来的。   经历过太多不安分不知足的亲戚,她深知引狼入室的下场。   尤其是这等日后袭了爵位的亲王,她名义上的弟弟,若是他真不服自己管教,只怕朝廷和天理都站着他那边。   她还没心软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乐嫣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仔细挑选一个孩子,日后自己许是没多少机会能与他接触,可这孩子只要生活在上京,日后能袭爵,他的良师益友都少不了。   只要本性不坏,没有坏人引导,不求着他日后能如何建立丰功伟绩,安安分分做一个亲王,有危难来时亦能身先士卒,她便也知足了。   乐嫣在那娘子殷切的眸光中,伸向元宝儿的手臂忽地一转,将她身侧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招过来。   乐嫣这般一上手,才发觉眼前这个孩子生的瘦,手摸上去都膈应的慌,像是皮包骨一般。   那妇人见乐嫣牵过她的大儿子,面色极快的变动,却也很快又笑起来:“这也是我的心肝肉,给您也不是不成。只可惜老大比老二到底大了些,他往日里又认人的紧,不像这个小的,您养两年就不记事儿,不记得谁是他爹娘了……”   妇人边说着,便将春生从乐嫣怀中往回拽。   那孩子却忽地开口,朝乐嫣道:“娘子选我吧,我没娘了。”   乐嫣一怔,低头看向他。   “我娘早死了,这是我娘原先的婢女,后面成了我后娘……”   春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母亲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后娘眼中含泪:“你这孩子,我对你还不好?什么好的都紧着你,连你兄弟都差你许多,怎么你也不知是像了谁,怎么养也养不熟!”   “春生你可是气愤娘将你的衣裳给了你弟弟穿?你是老大,你的衣裳你穿不上了,便也该轮到你弟弟了才是。”   乐嫣与几位管事嬷嬷互相瞧了一眼,都倒是大户人家弯弯道道多,这平常人家,只怕妻妾斗争也不少。   乐嫣看向春生,见这孩子说事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眼神更是不躲闪。   反倒是那妇人……   饶是乐嫣没当过母亲也知晓,若是真的将孩子视若己出,就不会用养不熟这个词。再联想起方才这妇人的话,倒是处处都是给那大点的孩子挖坑跳。   乐嫣问春生:“你弟弟身上这衣裳,原先你的?”   妇人想要阻拦,春生却直接道:“是我娘以前给我做的,我一回都没穿过,她留着直到我穿不上了,才拿出来给元宝儿穿。”   乐嫣眸子半阖,也不知想到什么,良久才道:“罢了罢了,婶子您的亲儿子您带回去吧。这孩子说得对,既然他娘没了,我收养了他正好,也省得拆散你们母子。”   那妇人心中仍是不愿,可乐嫣已经将春生抱了过去,吩咐人给他擦脸,守意春澜十几个丫鬟顿时围过来逗他。   一时间竟叫妇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带着小儿子站了好一会儿,才叫乐嫣想起来。   她笑着命人给这位婶子送去金银细软,又好些布料,甚至将她儿子日后入学的文房四宝都包了。   这才打发走了人。   乐嫣等送走人,才稀里糊涂意识到,自己这回是真的多了一个弟弟。   新认的弟弟,生的其实丝毫不差。   清洗干净后,下颌瘦削,双眸黝黑发亮,小小年纪就是鼻若悬胆,身量直挺。   唯一就是太过瘦了点。   这般亦是叫乐嫣心疼。   婢女们给他量身做衣裳,乐嫣便带着新认的弟弟在王府里四处逛,熟悉感情。   乐嫣亦是依着族谱,早早给他定下了个名字。   “日后你就叫符素,春生便当你的小名,如何?”   小孩儿没什么旁的意见,柔顺的点点头。   乐嫣有心与他交好,可显然他们这对半道来的姐弟年纪差的有些大,感情根本不是个把时辰能培养起来的。   乐嫣与他说着事儿,许是说的多了,一扭头就见他眯着眼犯困的模样。   乐嫣顿时也懒得说了,只对春生道:“日后你要好好学习,我说话你可以犯困,西席在上边讲课,你可不能还如此!”   春生腼腆的点头。   见此,乐嫣心中盘算着日子,又是叮嘱他:“本来我今日是要带你入宫去的,不过如今这些时日不方便。今日我先带你去上了族谱,上了族谱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我的弟弟,善化长公主的儿子,日后的康献王。我寻时间再带你去相国寺上两柱香,就当是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了,你日后要放的机灵点,也别怕事儿,你放心,这京城没人敢欺负你……”   符素抬起小脸,郑重瞥了眼乐嫣,“姐姐,你与我忽然间说这么多做什么?”   “你是不想活了么?”   乐嫣:…… 第41章   乐嫣给春生安排了住处, 又吩咐下去许多事,她像是恨不得将往后几年的事情一日全吩咐好了。   许是太累,她浑浑噩噩间便依着外边的贵妃榻上, 躺着眯着眼小睡一会儿。   只这么一小会儿, 倒是叫她做起梦来。   梦里全是小孩儿, 一个两个三个, 放眼望去只怕是十来个, 大大小小的孩子一点也不乖巧,吵闹的紧。   一句话不对, 一颗糖没分的均匀, 就打闹起来。   她情绪低落一般, 只在椅子上冷冷看着,看着。   看着两个孩子被另好些个孩子殴打, 压在地上打, 每一拳都能听见, 砰砰的响声。   她想要开口劝阻,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可想而知那两个三寸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泪眼汪汪的模样。   两个三寸丁一前一后嚎啕大哭的跑来乐嫣身边。   他们明明是乐嫣的孩子, 却对乐嫣一点儿也不亲近, 一个个像是对待仇人一般, 只恶狠狠瞪着她。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们!”   “你为什么要与皇帝媾和生下我们?你真自私啊!所有兄弟姐妹都欺负我们,瞧不起我们!骂我是杂种、孽种……”   一阵寒风刮来, 她面上痒痒的。   乐嫣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这个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手脚冰凉。   “姐姐做噩梦了吗?”轻轻的声音自她身边响起。   乐嫣低头一瞧, 正是春生乖巧坐在她塌边。   春生不明所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脸。   “姐姐做了什么噩梦?是鬼怪吗?”   乐嫣许久才勉力笑了笑,她笑起来时, 眉眼恬静:“是啊,梦里什么鬼怪都有,多亏春生唤醒我……”   小孩许都喜欢旁人夸奖自己,连往日很是沉默早熟的春生也被乐嫣这般夸赞的话,勾起了嘴角。   乐嫣正说着,守意便从门外曲廊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书信呈给她。   “娘子,您赶紧打开瞧瞧吧,方才您睡时宫里送来的,说是陛下写给您的。”   乐嫣指尖颤了颤,静静坐着好一会儿,她冰凉的手指才一点点摩挲着信封,拆开。   只有一页纸,却是密密麻麻的字,乐嫣囫囵看个大概,全是些叫她不喜欢的话,她根本没心思细瞧。   只翻阅瞧着落尾那行。   遒劲有力的字,写着叫乐嫣如今最讨厌最害怕看到的话。   乐嫣在春生凑过来的瞬间,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字,就将那张纸狠狠揪成一团。   她冷着脸迈向灯台前,纤细白洁的手捏着那纸团,咬牙切齿的凑近火光里,点燃,烧烬。   ……   翌日,日头渐盛。   珍娘几日静养着倒是好了许多,能下床出门晒晒太阳了,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她见乐嫣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过来,顿时喜不自禁。   自娘子上回与她说过,这两日珍娘却因病着没见到人。   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这可是日后的小王爷。   珍娘连忙将春生揽入怀里,瞧着他新做的褂子袄子,摸着他冰凉的小手,笑眯眯的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珍嬷嬷这里有好吃的。”   春生脾气古怪的紧,对着这两日与他朝夕相处的乐嫣话也不多,更多时候是默默的不吭声,腼腆的紧。   可偶尔也有语出惊人的时候。   乐嫣知晓他怕生,便对珍娘说:“这孩子如今和你还不熟,没话说,等他熟了就与你话多了。”   春生就势从珍娘怀里钻出来,端端正正跑去乐嫣腿边,贴着她站着。   他没一会儿又好奇四下打量,瞧见桌子上摆着的糕点,便要伸手去拿。   乐嫣一见,连忙唤他洗手。   “你是不是又忘了么?洗干净才能吃的。”   春生见状只能在婢女的服侍下将手洗了三遍,从口袋里掏出锦帕将手擦干,这才端着糕点盘子吃起来。   叫珍娘在一旁瞧着,眉梢都是笑意。   她瞧瞧春生,又瞧瞧乐嫣,“别说,娘子如今认了弟弟,还真有些当姐姐的模样了,知晓管事儿了。”   语罢,又是一笑:“您要是要孩子要的早,只怕也早能走能跑,能管您叫娘了。”   乐嫣听了这话,如何都笑得不深,眉头紧锁。   如今她这般的处境,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珍娘又不是瞎子,早就将她一举一动瞧着眼里,趁着附近没丫鬟,只一个孩子在桌角吃糕,便招呼春生去门外吃糕点,顺便替二人望望风。   “娘子,您还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那日您是不是与一个男人在说话……”珍娘面色鲜少这般严肃,只以为是乐嫣糊涂了去,做了什么丑事。   一听这话,乐嫣浑身都软了下来,脑中茫然一切不知从何处与珍娘解释。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您……您不该问的,您问了,叫我如何自处?”   乐嫣苍白着脸,以手掩面,“我本是决心要与卢恒和离的,可后来……后来又遇见了圣上——他……”   他不要脸。   说到此处,乐嫣嗡囔几声,简直羞不成声。   “我如今不敢了,还能怎么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   “圣上?!他是糊涂吗?”珍娘听这话,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被惊骇的面上惨白,她几乎是一屁股跌坐回了榻上,浑身上下,没有哪根骨头不软。   “那日,那野男人是他?”   乐嫣含泪点头。   “这怎么能?这如何能?圣上当年我在兴州时亦是见过的……当年圣上可是个好男儿,保家护国,身边连女婢都没有,如今怎么这般……”   她嗫嚅许久,眼中一酸。   这般昏庸了去?   不明白为何这等事儿都叫乐嫣遇上了。   果真是流年不利么……   “珍娘,你身子好转了就搬回王府去好好教养着他,我怕是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他只怕不会放我走,我便自己想法子走。”   珍娘很是惊骇:“你要往哪儿去?你自己一个人什么事儿都没经历过,如何才能叫我放心?自然要我跟着你,他……那人能放过你么……”   乐嫣说:“您放心,我旁处有庄子,有忠奴,会带上金银细软。只是守意春澜两个我是一个都不敢带了,公主府全是他的人,我只有来到这处,陪着您才敢说几句实话……”   那个梦虽半道叫春生唤醒了,可乐嫣每每想起,仍是浑身发寒。   珍娘抓住乐嫣的手,尤是不死心,她许是并不能从只言片语知晓乐嫣如今的处境,“那侯爷呢,您不如叫侯爷给您想个法子,侯爷心思深,定是比你法子多,您一个娘子,外边该有多少风险……”   乐嫣听了不由得抿唇一笑,只是这笑里多是苍凉。   “他原先也劝过我的,可他那人我如今早就看透了。一门心思只有自己的官位,他有时候总做出些叫我感动的事来,可我深知大事上他不会为了我如何,您信不信,便是圣上真与我厮混,他只怕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他只会担忧他头上的乌纱帽,想着用最轻巧的法子解决事情。既如此我再不想跟他扯上关系——我承认是自己当初瞎了眼,如今不想一错再错,如今我总要给自己留条生路……”   珍娘将她抱在怀里,心疼的直流泪。   若是旁人,只怕是早被珍娘妈的狗血淋头,可偏偏那人是圣上,谁也不敢骂的。   她只能哭的伤怀,“我的娘子,为何这般命苦?想来都是这幅相貌惹的祸……也怪我,怪我没看顾好你。早知那时候就不该窜掇着你入京,咱们要是能远远的离着京城生活便好了……”   珍娘抚摸着乐嫣的脸蛋,忍不住问她:“娘子,圣上可有…可有……”   乐嫣听了这话,羞愧欲死,她连连摇头。   她双颊扑在珍娘膝头,压着眼底的泪水:“没有,没有。他许是想的,你不知他的劲儿有多大……只是他若是做的过分,我就哭,我就要寻死,他总是还有些顾忌面子的……”   他除了没玷污自己,旁的事只怕也没少做了。   乐嫣时常在想,他会对沈婕妤这般羞辱吗?   他会对旁的宫妃这般羞辱?   只怕都不会吧,他只会对着自己——自己如今像是什么呢?   像是皇帝的一个玩物。   珍娘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自从从乐嫣的话中隐约猜测出来,这几日时常梦里都梦到那些不好的。   好在……好在。   没有便好,不然若是真有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可转念一想,更是叫她揪心。   看得见沾不着,只怕皇帝不会那般容易放过的……   二人满腹愁思,忽地听门外传来脚步——   “是不是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春生从屋外抱着吃干净的糕点碟子走进来。   乐嫣连忙侧过身子,偷偷抹了抹梨花带雨的凄艳眉眼,转身含笑问他:“春生想吃什么?”   春生眼中亮了起来:“我后娘以前常说,天气冷起来就要吃炖羊肉。”   珍娘听了便说:“这个容易,等会儿叫嬷嬷去厨房拿两斤羊肉来,要贴着肋骨带着皮儿的那块肉,半肥半瘦的,这般先拿着油煎,再炖煮闷一个时辰吗,炖的肉软烂,皮又有嚼劲儿,这般才好吃。”   春生以往家中环境倒是不差,至少也是能读的起书认的了字的富户人家,只可惜母亲死得早,后娘生的小弟满打满算,只小了他不过两岁。   真有什么好吃的,也轮不到他。   正是长身体的孩子,最是馋肉,听珍娘说起要往铜炉锅里烫肉,面色还算的上镇定,可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可骗不了人。   乐嫣却说要涮鲜笋与菘菜。   “羊肉可算不得好吃,只煮了入个底味儿,往锅子里烫玉笋才是最好吃,你吃了烫玉笋,定然是不想吃羊肉了。”乐嫣的话更馋到了他。   秋风萧瑟,寒意将至,满地枯叶堆积。   外间天气已经渐渐冷冽,寒风呼啸,三人躲在后屋抱厦间里,围着热乎乎的铜炉锅,眼巴巴的等着吃涮菜。   珍娘将烫好的羊肉夹去乐嫣碗里,颇为伤怀。   “早晓得有如今,当年如何也不该劝公主同意了这桩婚事,将你嫁在汝南,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娘当年也是担忧你这幅相貌,如今想来,终究是祸事。”   ……   龙朔五年,十月。   天气渐寒,银杏萧萧。   大相国寺地势高耸,伫立在群山围绕之中。   白霜蒙地之际,乐嫣带着春生一路颠簸来到大相国寺山下,而后改换软轿一路上山。   多数人都是选择如乐嫣这般上山的,自然也有虔诚香客徒步上山。   她带着春生到时,见宝殿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一声声钟声幽远,诵经声不觉于耳。   乐嫣瞧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忽地思忖而起。   不如,就趁着这日一走了之。   日后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第42章   这几日大相国寺的香客格外多。   “说是住持云游回来, 上一遭还是三年前,如今住持这几日开坛,附近信佛之人都早早赶来了。娘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们可要听上一听?”   春澜出去一圈, 打听消息回来, 告诉乐嫣。   随着钟鼓声, 周围喧嚣而肃穆, 香火氤氲经幡拂动间,乐嫣抬头瞧着大雄宝殿殿顶, 只见屋梁之上, 藻井蒙尘处处雕满了仙人。   佛殿正中, 一尊高约八丈的巨大金佛巍峨孤拔,慈眉善目俯视众生信徒。   乐嫣在这乱哄哄的人流中被裹挟着拥入, 直到见到佛像, 竟生出些身不由己之感。   人生亦如此。   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乐嫣瞧着神佛发怔间, 忽听前边有人唤她。   “嫂子?”   一声惊呼,将她从思绪中牵扯回来。   人群中乐嫣攥着春生的手, 朝着那道声音看去。   一身素衣的郑玉珠跟在一众贵女身后, 语笑嫣然, 瞧见乐嫣, 倒是心无芥蒂的唤她一声。   而她身前正在点香敬神的那群女子亦是听见了郑玉珠的话,皆是微微回眸。   “侯夫人也在?”   栖霞公主娇艳的脸蛋, 面靥绘着素雅的花朵,笑容娇媚, 今日许是上香的缘故打扮的并不如往日那般张扬。   奈何周边侍女护卫十几人, 更是有许多贵女前呼后拥,如此阵仗引得许多人投来眸光。   乐嫣莲步轻轻上前, 领着春生一同给栖霞公主行礼问安。   饶是她如何也想不到,郑玉珠与栖霞公主一行人倒是攀扯上交情了。   一群大徵数得上来的名贵贵女们朝着栖霞马首是瞻的模样,更是助长南应一行人的风气。   乐嫣不得不承认,郑玉珠身上当真是有些本事。上回义宁与自己二人使计叫她在一种贵门夫人面前出了丑,一背地里多嘴多舌的臭名传的家家户户都知晓,可瞧着郑玉珠这几日不声不响的几日功夫,竟又另攀上了高枝了。   若说郑玉珠愚蠢自贱,总喜欢攀扯关系,却也不见得。旁的娘子总是自持身份面子薄,与许多机会就这般阴差阳错过去了,郑玉珠倒是不一般,能屈能伸的很。   乐嫣神色从容,人前不动神色的回她一句:“玉珠也在?”   郑玉珠与乐嫣十分亲近,走进两步与她道:“兄长如今奉圣命每日往四方馆中走动,交恰两国政务,便命我白日里无事多陪着公主四处逛逛,好叫几位贵主早日习惯大徵的风土人情。”   乐嫣倒是觉得奇怪,习惯大徵风土,算来南应没了皇位也才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如今旧地重游,后代什么都忘了不成?   栖霞十指蔻丹鲜红,翘着兰花指将香烛插进香坛中,便再没看一眼香火,反倒是朝乐嫣问:“好几日宫中也见不着侯夫人,献嘉阿姊还念叨过侯夫人几次,原来侯夫人是回了侯府?如今这日可是千里迢迢赶来求子的不成?”   她话语中轻飘飘好似随意说起,可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却带着暗讽,直勾勾看着乐嫣纤细的腰肢。   毕竟这群人都知,这大相国寺求子最准。成婚十几载迟迟不能怀孕的夫妻,来这处供佛回去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今日来此地的年轻男女,十有八九都是求子来的。   乐嫣穿着一身云雁细锦衣,外搭琵琶襟散花绣缎氅衣,身子纤细,腰肢柳条儿一般,微敞的衣领间勾勒出一截细白的颈,白玉一般,殿内生辉。   乐嫣眉毛也没动一下,满不在乎的笑道:“不是。”   “不是来求子的?怎么可能,我才不信。瞧她那模样,生的又瘦又苍白,腰肢又细,只怕是个难怀的……”   “听闻侯夫人与侯爷成婚也有几载了,没有个通房丫鬟,正常人那家还没……”   栖霞公主身后几人私语,乐嫣瞧着嘴型也知只怕又说起自己来了。   她早已习惯如此。   毕竟生的这般美貌,无论去了哪里都少不了旁人非议。   若是乐嫣真心着急孩子,只怕这回是气道了,她如今倒是不紧不慢,眼角眉梢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有劳公主挂念,倒是连妾也挂念起来了。”   她这番回答,反倒是叫栖霞等身后一群女子眉头紧蹙,可不是明里暗里挤兑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东管西,如今管到人家娘子生不生孩子的事来了,这般当真是好笑,南应女子,都是这般模样德行不成?   栖霞自是听出来了,面上有些难看,若非身后的女官提醒两句,暗道这是大相国寺这等清净之地,容不得喧哗,只怕栖霞还要再说什么。   “走,我们去后殿听经去。”栖霞哼了一声,神情倨傲不再搭理众人,一挥云袖领着众多宫人遥遥离去。   栖霞被人簇拥着走了,郑玉珠落后一步却并不急着追上,笑着与乐嫣身边的春生招手。   “好孩子,唤什么名儿?”   春生内敛,并不搭理郑玉珠,反倒往乐嫣身边靠的更近了些。   郑玉珠见此也并不在意,无所谓笑笑:“嫂子别怪,我今日来给请罪了,上回之事真是我错,愈想着愈觉对不起嫂子。旁的心思险恶的娘子起了逗笑之心偏偏欺负我是新入京的,逮着我问嫂子与兄长的事,我怕不答反倒叫人家心生不喜,加之那日也却是对嫂子心中有气这才一时将话脱口而出。可那些话一出口后心中越发后悔,不想说了那群人又是逼着我说,好在那日倒是叫我自己受了自己的罪过,如何都是我该。兄长让我朝嫂子道歉,要我负荆请罪呢。说您若是不原谅我,就让我去旁的地方住着,日后别在回侯府来……”   她说着,眉心紧锁,眸中含泪,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乐嫣抓着春生的袖口,见此忍不住看了眼郑玉珠。   “你今日来是朝我负荆请罪的?”   语罢回头看了一眼,也没瞧见她身上带着荆条呀。   郑玉珠面上青白,她思忖过后不敢再提这一茬,毕竟才在眼前女子手里吃了亏,知晓乐嫣若是想整她只怕还是有法子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与乐嫣说:“昨儿栖霞公主给我贴子请我今儿来一同上香,我想着不好拒绝,亦想求一大家子平安所以才跟来了。没成想竟是遇见嫂子,早知便与嫂子一同来了。”   言语中她与栖霞公主颇为熟稔,熟稔到了能互通请帖的模样。   乐嫣并未答话,反倒是静静看着手中的香,直到又听郑玉珠在她耳畔问她:“嫂子方才瞧着语气失态,是不是与栖霞公主有过节?怎么察觉嫂子好像并不喜欢栖霞公主……”   乐嫣闻言,妙目从香上缓缓移去郑玉珠面上,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栖霞那副眼睛长在天上的倨傲模样,故意找茬一般问乐嫣话,明摆着是不喜欢乐嫣。   这郑玉珠为何还会问自己,为何怎么不喜欢栖霞公主???   怎么旁人都当众不给你脸了,你还笑眯眯的舔着脸送上去给人打?   乐嫣不知郑玉珠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只怕是见这段时日自己不哭不闹,表面上看着时常回侯府,叫她心里担忧起来?唯恐自己和卢恒旧情复燃?如今借机来探听消息来的?   “今日我当真是诚心来与嫂子重修旧好的,只盼嫂子日后能不计前嫌,原谅我以往的年少不知事儿……有一句话我必当劝劝嫂子。不知嫂子知不知晓,栖霞公主不日将入主中宫?嫂子若与贵主有私怨,且听我一句劝,万万需多忍让,与栖霞公主主动交好才是,如今她只是旁国公主,待再过几日她便是皇后娘娘。嫂子便是侯夫人的身份也需对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如今得罪了她,日后公主得势,只恐会记着这一遭……”   乐嫣早不是当年善于表露情绪的娘子,听闻这等看似劝告实则言语暗自得意借机踩自己一脚的话,她只敛目垂容缓缓将手中香火插入香灰中,至始至终仪态端庄的无可挑剔。   做完这一切乐嫣打算拉着春生离去。   临走时,乐嫣脚下一顿,给了郑玉珠方才朝自己一般无二暗笑的语气。   “你虽是臣女,却背后有侯府大徵这个靠山,无论日后如何如今栖霞公主是他国而来的公主,卢恒差你待人亦只怕是为了固朝廷体面,尽地主之谊。他可知你竟是如此奴颜婢膝?将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乐嫣这般漫不经心的一问,足叫郑玉珠面色青红交错。   她像是怔住,许久朝外迈去的步伐都显得僵硬,像是刻意表现出冷静高贵来的一般。   仿佛若是走的快了,岂非应了乐嫣那句奴颜婢膝的话?   奴颜婢膝?自己家族如何败落,也是名门之后,她怎敢如此轻贱?   ……   这一番冤家遇上,乐嫣接下来半程兴致都提不起来。   今日大相国寺许多人上香落宿,好在乐嫣来的早,倒还寻了一间斋房。   眼见暮色四合,乐嫣领着春生,回了斋房休息。   房中环境四处清简,晚风透过窗牖,将屋内的星星烛火吹的扑朔。   春生跳去床塌边坐着,抬起脑袋,问她:“姐姐不喜欢方才那位娘子么?”   乐嫣不自觉的皱眉:“不喜欢。”   春生声音清澈:“我就知道,她肯定也不喜欢姐姐吧。”   乐嫣蜷起指节,朝着春生圆滚滚的头顶轻轻敲了下:“她可不是个好惹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她哄骗,她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要吃,谁知会不会趁机做出些旁的事情来……”   对着春生,她才是毫无防备,一想自己不该叫大人间的勾心斗角提前叫孩子知晓,便舒开眉头,朝他笑说:“春生睡一觉吧,明日带你去后殿拜佛,听经,再吃些斋饭。你吃过斋饭么?没有荤油,没有肉,都是些豆腐和菜……却也好吃。”   春澜在一旁听着,听到唤春生这个名字,她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唤春生,奴婢再唤春澜,是不是冲撞了些?要不然还是给奴婢改个名儿吧……”   乐嫣听了笑了声,“我叫你春澜叫了你多少年了?一晃该有十一二年了吧?春生才叫了几年的春生?你的名字如今改了唤了旁的名字,你可还能认出来是叫你?就这般称呼下去吧!”   春澜仍是有些矫情的坚持:“可与少主子一个名儿,终归传出去不好……”   乐嫣却是没理会她的矫情,瞧见春生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听着,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小孩儿却有骨气的很,扭过头去不给乐嫣摸。   乐嫣见状也没再招惹他,只是与春澜二人一起合力将小孩儿哄睡了。   等小孩儿睡着了,春澜去了外边打地铺,乐嫣也合衣睡在另一边榻上。   寺内冷的紧,被子冷的跟一块铁一般,贴在身上半点儿不觉得暖和。   乐嫣睡了会儿便觉得手脚发凉,冻得睡不着了,她干脆蹑手蹑脚的起来,悄悄看了眼外边睡得深沉的春澜。   乐嫣悄声将自己的鞋子穿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忽地听耳畔传来小孩清亮的声儿。   “姐姐你要去哪里?”他像是窥探了什么,像是害怕一般,小声问她。   乐嫣扭头一瞧,睡自己身边的小孩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黑夜中,那双眸子炯炯有神。   她压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姐姐肚子饿了,想去看看后院寺房有没有吃的……”   春生却十分灵敏,抿着唇:“姐姐不是说睡醒一起去吃的么?姐姐想丢下我吗?”   乐嫣有些震惊,她不懂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脑子如此好使?为何这般难哄骗?   她听着外室细微的打鼾儿声,压着声儿摇头,不可能带春生走,只能昧着良心继续哄骗他:“不是抛下你,我很快就回来……”   乐嫣眼中酸酸的,有些愧疚自己竟对着一个小孩儿撒谎。   “若是姐姐没回来,那一定是姐姐吃饱了先下山了。你谁也别告诉,只管睡一觉,睡醒了跟着春澜就好,她会带你回家的。你也知道你的家,你家是康献王府的。这京城,这寺庙中随便寻一个人,都认识王府,我都交过你的……”   春生却只抿着唇,一直抓着她的袖子问她:“姐姐为什么要走?是我惹你生气了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乐嫣简直要泪奔,可再耽搁下去只怕天就要彻底黑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姐姐不走,姐姐不骗你,姐姐去给你拿糕点回来吃。很快就回来!”   乐嫣说完,小孩似乎也安静下来,像是思考着要不要信她的话,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松开她的衣袖。   乐嫣套上丝履,将窗牖一点点打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半晌的功夫才打开一个能容纳自己出去的缝。   她踩上脚蹬,再不敢看身后一眼,沿着缝隙钻了出去。   外边儿的风肆虐刮着,很冷很冷,冻的她浑身僵硬。   似乎连走路也不会走了。   乐嫣加快脚步,沿着后山小道往后走,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走了有多久。   直到瞧见山道两侧黝黑的天,枫叶哗哗作响,落下一片血红。   将四处都映衬出几分血色来。   这夜,乐嫣忽地心神难安,眼皮跳动的厉害。   她想着自己这段时日盘算出来的计划,若是下了山便先寻一处客栈住着,等明儿天一亮,就雇一辆马车……   想的好,可真轮到亲身经历,就和想象的天差地别。   这还是乐嫣头一回孤身一人走夜路,她走了几步心里就胆怯的要死,越往前越害怕,什么胆量都没有了。   山道上黝黑一片,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身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往后看去又没有人,几次间足以叫乐嫣吓得头皮发麻。   这山道还不知有多长才能抵达山底。   乐嫣只觉得无穷无尽,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膛传出的怦怦怦的跳动声。   乐嫣生出了些退意,自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什么风险……该如何是好……   她答应要给小孩儿带吃的回去,就这般跑了,会不会不好……   下山的脚尖微微一缩,忽地听见前面竹林隐约有簌簌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乐嫣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畜生?   如今这里又冷又清净,留宿的香客们忙碌了一日只怕早就睡着了,没睡的也不会跑来这处后山……   寺庙中戒律森严,和尚们只怕睡得更早,怎么会有人……   乐嫣想后退,可好奇心更胜一筹,迫使她又壮着胆子朝着旁边小路里龟行两步。   她一点点挪动间,果真在婆娑竹林里瞧见了人影。   是人。   是个男人。   那人似乎在换衣服。   若是以往,乐嫣见到有男子换衣服,只怕转头就走,可这日究竟是不一样的,许是潜意识里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四周依稀飘来奇怪的酸臭味……   这时的乐嫣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   她只恍惚瞧见那男子身材粗壮,髭髯浓密,正换上一身长褂僧服。   而随着她视线移开,猛然瞧见那人脚边,躺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   ……   顷刻之间,当头一棒。   乐嫣骨颤肉惊,手脚发软。   她几乎是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了许多,撑着两条软腿转身就往后跑。   可人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更快的镇定下来。   她知晓,但凡自己闹出任何声响,被身后人发现了定难逃一死。   乐嫣静悄悄吸了一口气,屏气敛息,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转身往山上连滚带爬。   下山容易,上山难。   百来道崎岖山阶,她连上山都是轿子抬的,如今才走几步只觉胸腔填满了冷气。   鼻头酸涩,几乎要刺激的眼泪鼻涕一同流下来。   乐嫣跑啊,跑啊,可她终究慢了一步,她听到了身后那道独属于壮年男子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第43章   在这危机关头, 前方猛地出现一个人影。   乐嫣几乎来不及撤脚就被人拉着腕子连滚带爬藏身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夜色岑寂,黑的像一摊晕不开的浓墨。   那男人并未发现有人知晓自己行踪,他手持白刃, 步伐极稳, 不过几步间便登上了后山。   乐嫣耳畔只能听见树叶的簌簌声, 她眸光转去身侧, 见救下自己的竟是春澜。   只等那道脚步声消失在山道里, 二人又隔了一会儿才敢喘息。   “娘子,您跑去哪儿去了?大事不好了, 山脚下全是叛军, 将寺庙围住了, 住持着急人出去呢,我着急的要死, 寻你左右都寻不见……”   乐嫣心头一跳, 面色煞白, 不曾想不过片刻功夫,竟出了这些大事。   她使劲儿拽着春澜的袖口, 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快回去, 快回去。”   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   这夜,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四处远远便可闻见喧哗之声。   后院客房, 前殿宝殿,烛光亮堂, 到处人声鼎沸。   气氛沉重间,寒风扑面, 冰凉刺骨, 乐嫣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她寻到了光亮,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连忙命春澜回去抱着春生去大雄宝殿等着自己,乐嫣则是转头去寻到方丈。   她不是不后悔,更是心中怯懦,乐嫣并不坚强,往日更从没遇见这等事。   甚至她方才害怕之时甚至想要扭头下山……   乐嫣一面随着武僧身后走着,一面回忆起过往的记忆,每每见到一个生有浓密胡须的男子,身体上的战栗是她永远无法战胜的——   时隔三年,许多记忆重新涌起,仍是叫她心惊胆颤。   可这日,她不能。   她不能有半点退缩,春澜、春生都是她带上山的。   若非是自己仓促定下的日子,若非自己心中因私留宿寺中,只怕她们也遭不到这场劫难。   慧觉方丈见到乐嫣时,见她惨白面色,便开口宽慰:“施主莫慌,相国寺易守难攻,更有武僧驻守……”   “不…不是,方丈……”乐嫣一出声,竟发觉自己嗓子沙哑甚至是止不住的颤抖。   慧觉方丈想必亦是察觉到不对,招呼小徒:“却沏茶——”   乐嫣却猛地上前,“不,都别走!”   “法师您且听我说,切莫独自出行。后山……去后山以我的脚程约莫三盏茶功夫,过了枫树林的竹林里右手边,有僧人遇害在此……那歹徒穿了他的衣裳混迹上来,已经先我至少两盏茶功夫混迹上来……我不知他想做甚么……”   乐嫣说这话时,浑身都颤抖,却又是迷茫。   她如今不知相信谁,许是谁也不能相信,连与眼前这位老方丈独处一室都不敢。   慧觉方丈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他朝守在门外的武僧道:“听到这娘子的话了,快率人前去那处查看。另外多派武僧四处梭巡,切莫叫那贼人闯入斋房惊扰了香客……”   门外传来一道应下声便再没了声响。   慧觉起身披上袈裟,对乐嫣道:“施主可记得那人相貌?”   乐嫣见此无奈摇头:“夜黑,我只依稀瞧见他满腮胡须,其他的……体壮,应是武学好手……”   这已经是乐嫣绞尽脑汁想出的所有特征,再无其他。   慧觉见此亦是凝重起来。   想必他也知光凭这两点想寻到人只怕是艰难。   那人杀了僧人闯入寺庙中,意欲何为?杀人?亦或是带走什么东西?   还是……   室内烛火摇曳,又来了一道脚步声。   “方丈!大事不好!施主中有人说服用了寺中糕点,有中毒迹象,如今众施主皆是吵闹起来,纷纷闹着要下山!”   ……   大雄宝殿中,连夜醒来的香客们匆匆跑来此处殿中。   殿中高广,三间通连殿宇,倒是颇大,容纳数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只是如今却是喧闹嘈杂的厉害。   许多女眷不住痛哭,郎君们亦是面容惨白。   更有甚者连鞋履都忘了穿,赤着足从客房中一路跑出来。   “这相国寺是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何如今不准我们下山?莫不是香火钱给的不够?”   众人中有一人闹起,其他人都争先恐后鼓噪而起。   “就是就是!快放我们下山!”   “我儿子还在山下等着……”   正在此时,殿外一寂,一道宽厚低沉的老者声音传来。   “诸位莫急。”   众人对望一眼,皆是一个个转过头去,只见一满头白须的老者穿身着金纹袈裟,手持鎏金法杖,目光威严,踏步而来。   住持法师的到来,似一记钟鼓,倏然间叫纷乱的众人见到了主心骨。   纷纷朝他哭诉而起,更有甚者,跪地下来哭求。   “山下究竟如何?为何不准我们下山?”   “方丈,我儿还在山下……”   喧嚣声中,慧觉气定神闲,朝众人抚慰:“诸位莫急,帝畿叛军夜袭至寺脚下,我寺中武僧得了消息便已经从后山冲出去传信,相信很快畿内便有京师前来围剿。”   眼瞧众人惊骇之际鼓噪不已,慧觉身后的小僧亦是安抚众人,拼命维持秩序:“诸位香客放心,我们相国寺自前朝起便被各路逆臣攻过数次,有道是破了金佛山,得金龙。可我寺中驻守山脚下武僧数百,地处复杂易守难攻,百年间无一次被攻下来!如今这处才是最安全的!”   继方丈出现,此番安定人心之话,确实叫众人方才的惊惧少了许多。   可众人间也不全是傻子,亦是有明白之人。   “今夜这糕点是怎么回事?听说有客房的客人前脚吃了,后脚就吐血而亡!你们说不准我们下山!我还说你们是与贼人一伙的!想法子害死我们呢!”   “就是就是!且就说如今咱们这里如此多贵胄子弟,高官家眷,想想亦知,若是那些贼人等会儿败退了,恐难逃一死!只怕是要强行闯上来以我们为要挟!落入乱臣贼子的手里我宁愿去死!此处不可留!万万不可留啊!”   那贵夫人说这话间,牙齿害怕的咯咯作响,面上更是惨白无色。众人一听一个个顿时都坐不住了,才安稳下的情绪,又是一番哭爹喊娘。   女眷都吵闹着下山去。   方丈见此沉叹一声,苦心无力,摇曳的烛火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如今若真放你们下山,山下匪徒只怕有万计。诸位施主……”   众人仍不听寺中人百般劝阻,只觉得是危言耸听。   大相国寺地处京畿,属京兆管辖,能有什么反叛动荡之事?只怕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们有何可惧?我们中扈从可是不少!”   是了,众人一听这话皆是言语附和。   香客中多是达官显贵,身边扈从更是不少。如今齐心协力,总能冲出一条血路来。   前来上香的有□□成皆为女子,若被叛军围堵,多待一刻便该声名受损。   她们中多为高门女眷,家规孝道重重压在心头,只怕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名声受损。   如何能待下去?   “我若是被叛军围困过一夜,这等名声传出去,只怕要被未婚夫退亲了……若真是退了亲,我还不如在山下被砍死算了……”   “是啊是啊,我婆家……本就不喜欢我。”   慧觉看透世间百态,见此唯有双手合十,不再劝。   “无一,你领着想要下山的施主从后山寻小路去。”   名唤无一的小徒连忙出列,打算领头护送众人下山。   然,此事状况忽变。   山下有一对浑身染血的扈从上来,众人定睛一瞧,竟都是栖霞公主的扈从。   几位一个个浑身血人一般,最严重的一人竟一条胳膊都没了,一身灰衣染成了血红。   栖霞公主见事态不妙,便也来了大雄宝殿之中,如今见到自己的扈从遭难,露出柔弱姿态,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其他人呢?你们如何这般狼狈?”   “公主,山下围困兵马都是精锐部队,像不知何路的叛军,重重叠叠,我们只怕是走不掉了……”   栖霞原本满是不屑,甚至还有空转身安慰起身边随自己而来如今被吓坏了的诸位贵女,如今听了这话,自是勃然大怒。   “放肆!你们这一群蠢货!什么叫走不掉?你们几十人都闯不出去么?住持!住持送本宫下山!若是若本宫贵体有损,你们这相国寺我父皇会给你们拆了!”栖霞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害怕的浑身颤抖,声嘶力竭。   慧觉不慌不忙,反倒看向方才欲下山的一群女眷。   众人见了前车之鉴,栖霞公主乃是南应皇帝之爱女,身后随行而来的皆是以一敌十的护卫,他们中都闯不出去,死伤惨重,自己这些人算什么本事?   固然贞节重要,可如今死到临头,尤其是那扈从少了支胳膊的可怖模样。   她们不怕死,却怕缺胳膊少腿,日后可如何过活?   “老天爷!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都跟你说不要来上香了!你偏偏要来!”丈夫们朝着妻子埋怨,妻子们只得哭天撼地。   此时,慧觉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身走出宝殿,见到是武僧。   “可是追查到人?”   武僧眼中热泪盈眶,呼吸颤抖:“方丈,方才寻去那处,死掉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守全,他被埋在落叶里,只怕死了有好几日了,身体都……都腐败了。我们寻着糕点查去后厨,两个寺人亦是遭了毒手,可惜我们晚了一步……”   他悔恨啊,依着中毒人取糕点是时辰,只怕他们要是能早上两步,就能追凶手!   慧觉道:“立刻收回所有吃食,包括井水也不可再用!派人严格看守各处要塞,那人能在武僧眼皮底下行凶,恐是本领高强之辈……任何人都切莫独身一人。”   ……   乐嫣对朝廷有着充足的信心,众人却不是铁打的人,在大雄宝殿中坚持了小半夜,便一个个都坚持不住,眼皮打架。   寺人只得将众人护送回斋房,同时四处安插武僧守值。   这夜折腾半日,也不再顾忌男女之防,乐嫣随着人流重新回到斋房里,几乎是本能的绷紧神经。   “姐姐,原来你没骗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春生悄悄瞧了眼乐嫣,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乐嫣如今没心思想旁的,只将春生抱在怀里,一听他这话,险些泪水浸湿眼眶。   “你可有吃过糕点?”   好在,春生乖巧的摇摇头。   乐嫣一颗悬起的心慢慢放下。   若是大动静搜查只怕要挨到天亮,四处寻着陌生面孔,那人总归逃离不掉。   她们只要熬过这一晚。   只是这夜是个难免夜。   春澜经此一事,一如乐嫣一般魂不守舍,面容难看。   “娘子,你与春生先睡,我守夜。”   乐嫣经过这番惊心动魄,那人还未抓着,如何还有胆子入睡?   可人都是这般,困意总是扛不住的。   约莫平旦时分,乐嫣撑不住坐在床上打起瞌睡,头垂下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何时,忽地察觉而耳畔凉风刮过,乐嫣几乎是瞬间惊醒。   却只瞥见烛火熄灭的最后一刻——一道悄无声息从窗外翻身而入的身影。   乐嫣彼时只有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她想要尖叫,想要卷起被子抵挡,可这日她才知自己的速度与那人速度的差距,几乎是乐嫣还在愣神间,春澜便卷着玉枕冲了过来。   几声尖叫响破四处。   许多守值的武僧赶来,却又是晚了一步。   乐嫣扶着受了上的春澜,一双媚眼泪珠不断,手忙脚乱替她捂着胸口。   “春澜,春澜你不要死……”   她哀哭着,眼泪巴巴的往下掉。   内室中一片香灰之中干巴巴站着从窗外跳下的暗卫。   暗卫暴露了行踪,更没抓住凶手,当即愧悔无地,上来对着乐嫣跪下。   “娘子恕罪!恕我晚了一步……”   “娘子放心,春澜娘子伤的不重……”   随着暗卫的话声音春澜亦是发出些嘤咛,还在没有昏睡,磕磕巴巴的安慰着乐嫣: “娘子…娘子,我没事……”   乐嫣如今已经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方才若非这暗卫闯进来,几个春澜也不够阻拦那人想杀自己的手段。   “你昨夜可有跟着我?”乐嫣哑声问他。   暗卫面有愧色:“昨夜我一路追随娘子,可娘子似乎十分警觉,时不时回头查看,后我又见娘子的婢女追了上去,便跟的远……”   那便是没见过那凶手的意思了。   乐嫣心中失落,只觉得自己一行人都欠缺了些运道。   暗卫眼中却隐有光亮神色:“今夜武僧太多,我离得远,远远只见一道黑影窜了来。我与他交锋两招,只觉那人身手矫捷,速度奇快,只怕是世间数一数二了,但若是再与他一决,必然能认出他的套路来。”   他若是拼死与之一战,追出去未必不能见那人真容,只是万一是调虎离山,便得不偿失。   暗卫,护卫的是主子的安全。   他这两次……为了试探,已经太不合格。   武僧们连忙上前给春澜处理伤口,当真是幸运至极——凶手利剑刺入春澜胸口,却是被春澜颈上挂的玉坠挡住。   那玉坠乃是青玉,十分厚实。   可饶是如此,方寸之间便遭刺碎。   好在伤口不深,武僧连忙取出金疮药给春澜。   “拿去厚实压着,很快便能止住血。”   这边的祸事很快引来四处震惊,许多女眷前来询问,乐嫣交付好身后的老弱病残。   接二连三的惊魂,竟叫她脸上隐隐泛出红晕。   乐嫣踏出房门时,迎面便见一众女眷看着自己,她倒是面色镇定,缓步而行。   只自己知晓,袖笼里藏着的手都在哆嗦。   那人知晓自己看见了他,特意来杀她的。   可惜他并不知,第一回 她没见到他,方才,乐嫣反倒是能确认了。   ……   天才蒙蒙亮,僧人四处搜寻贼人之时又出了岔子。   “寺中武僧一个个身材魁梧,倒是与那娘子说的一般模样,可络腮胡却是只有几位师伯,都是熟识的人,只怕那歹徒刮了胡子?小徒又从新刮了胡子的人中查,没成想忘了上半年招新徒,本就有陌生面孔,如今外院来了好些僧人支援,他们的师兄弟都在山下,这般一来一往寻他们的师兄弟上来辨认,只怕半天都要去了……小徒叫那些人诵读《大佛顶首楞严经》、 《大方广佛华严经》、 《大乘妙法莲华经》 、《佛说无量寿经》 、《佛说阿弥陀经》”   原以为这一番该是顺顺利利,可仍是出了纰漏。   “武僧中有些入寺多年的,只怕成日酒肉穿肠过,早就忘了经文,诵的磕磕巴巴。小徒一时拿不出主意,还是来询问方丈,究竟该如何……”   慧觉方丈闻言亦是叹息一声,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他明白,这人入寺只怕是想将寺中卷的一团乱麻——   正是为难之际,又见僧人领着昨夜的那位娘子寻他。   那娘子步履端详,月貌花容,神色庄严,目光平缓双手合十朝慧觉一拜。   “方丈救我。方才若非我的婢女与扈从舍命相救,我只怕已身首异处。我身后是年幼弟弟和女婢,那人武力高强,又想杀我,只怕一名扈从总有有心无力之时,我想请武僧寸步不离保护我。”   人到为难时自然会以自己为主,且乐嫣知晓如今她只怕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比起旁人不知多了不知多少风险。   她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   慧觉眼眸微阖,不动如钟。   “听闻施主身边已有了一位武力高强的暗卫,不好为施主一人破例。”   乐嫣眯了眯眼睛,却道:“方丈,如今若是再不能寻出那人,只怕很快便人心惶惶,皆是所有人争抢着涌向山下,内讧而起。大相国寺易守难攻,可若是内部自己分化,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贼人未抓到,一个两个连闭眼睡觉连吃饭都不敢吃了,这是不是正中了贼人的计?”   她闹腾半日,如今连水都不敢喝一口,若是往日里,只怕早就虚弱不堪了,如今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   慧觉听闻此言,双眸猛地一睁。   乐嫣思量片刻,柔声道:“那人能杀了僧侣,换上僧袍,岂非不能杀了扈从,换做旁人的模样?”   “方丈,我知晓自己不是聪明人,自作聪明只惹人闲话。可如今却不得不冒险一试,昨夜我家弟弟为了救我,朝那人掼了一香炉的灰。说来也巧,我闻不惯寺中斋香,只我那香格外特别,产自西域中,名唤荔枝壳。其香清淡,可却留香长久,便是香灰亦可能留香三日……” 第44章   “呦?这就是你们说看到了那恶徒相貌的娘子?”   “是啊, 昨夜娘子不是说是深夜见到的歹徒?昨夜深夜可没什么月亮!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莫说是你,便是我们这等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之人, 亦是难看的清!”   一群武僧被看守了好几个时辰, 本来是从山下前来助阵的, 不想竟被人当成歹徒冤枉, 自然满腹委屈, 语气冲的很。   乐嫣却也不见生气,抬首一一扫视过众人, 她在每个人的面上都停留片刻。   不是,   不是。   果然, 直到最后一人,仍不是。   ……   天光隐隐浮动, 一轮旭日在山林间露出了头。   方丈一如既往往后殿中开坛讲经, 丝毫未被此场波折惊扰。   如此这般, 倒是叫本就人心惶惶的众人心中安定了下来。   许是都听说了那些个身首异处的前车之鉴,众人都不敢独身待着, 法师开坛竟也一如既往人满为患。   没人敢独身留在斋房中, 唯恐自己糟了毒手。   乐嫣随着人群来到后殿, 在人流中缓缓挪动。   她像是在沉心听经, 不理世俗,她怔忪半晌, 只觉那气味如何也闻不到,像是消失了一般。   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还是, 那人用什么法子掩盖住了香气?   她微微沉思间, 眼睫轻轻颤了颤。不远不近处立着的武僧观她如此,满面失望。   乐嫣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顺着武僧魁梧的身型遮掩,微微抬眸。   陷入她眼眸的,那是一张叫她意识朦胧,甚至出现错觉的脸。   与她幻想出的那个叫她心惊胆颤的凶神恶煞相貌完全不同。   那张脸。   干净,齐整,像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教书先生,斯文青隽。   那人身子瘦削,像是格外怕冷,白日里算不得凉的时候,亦是穿着一身深灰苎麻交领复衣,微微佝偻着身子,坐在一群香客中。   他正与周围几个男子相谈甚欢,谈论着什么卦象,奇门之术。   瞧着周围男子对他满目尊崇,敬佩,想必其人对此道多有研究。   朦胧天光从明窗照入殿内。   乐嫣只是隔着人群朝他不急不缓投去一眼,那人却似有所觉,微微停下与人交流,掀眸朝乐嫣处看过来。   乐嫣险些躲开视线,却被自己强行压制住了,她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平静的将视线挪开那名男子,回到其他人身上。   像是只是听经闲暇时候,百无聊赖一般。   那男子也只是随意一眼,便缓缓收回视线。   他面上至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乐嫣亦是。   可那方才仅仅对视一眼的瞬间,乐嫣只觉得那人的眸子像是一张大网……   乐嫣神情无二,只是呼吸间已经与以往不一样,连身侧的武僧亦发觉出她的不对来。   武僧顺着乐嫣的视线划过去,见到那桌上坐着一年纪约莫四十来岁,两鬓微白,面容削瘦的男子。   乐嫣眼睫颤了颤,又听了一会儿经,才慢悠悠反身出了门。   她一出门,便越走越快。   “就是那人。”乐嫣语气肯定。   “可那人与你先前说的并不相似……”   乐嫣也是这回才知晓,原来男人的胡须只要足够浓密,便可以掩藏住一切。   络腮胡下,不一定是一种莽夫的脸,亦有可能是一种儒雅斯文的脸……   “我确定。”   她眼中沉寂,“他换了一身衣裳,可是没时间沐浴,那香便是化成灰我也能闻出来。”   想来也是,那男子只怕是被自己坑了,自己投毒导致连井水都被封了,如今他贸然去打水洗澡只怕回惹人怀疑。   几位武僧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跃跃欲试,却又被他们强行压下激越。   “那人身边都是香客,且离得那般近,唯恐他一时暴怒而起。需想办法将他引渡出来再行捉拿,务必要万无一失,绝不能叫其他香客受了牵连。”   “是。”   却是说是慢来时快,几乎是几人正说话间,身后殿中便传来女眷的尖叫,令人牙齿发麻的刀剑碰撞。   “不好了!”   “刺客、刺客!快保护公主!”   “栖霞公主被挟持了!”   ……   众人连忙往回赶,果真见是方才还与周遭人谈笑风生的男子早已一改方才的文弱之姿,单手持刃,一道雪白亮光抵着身前女郎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歹人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刀刃只管紧紧贴着公主的皮囊,随着她呼吸间蹭开了一道刀口。   点点殷红血渍顺着女郎脖颈间流下。   看着骇人。   冰凉的匕首贴着脖颈,可怖的男人重重抵在她身后,脖颈上传来的刺疼,一切的一切,都叫栖霞面色煞白。   她浑身哆嗦,失声尖叫而起。   “你们还不快杀了他,救下本宫……”   方才那场变故突生,只叫栖霞周身的扈从措手不及。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竟在她们眼皮底下就被人掠了去!   “切莫伤了我家公主!挟持公主,你莫不是想与我们大应为敌?!”   “还不速速放开我家公主!你这贼子!究竟想要如何?”   一片尖叫声中,慧觉方丈见那男子眼中狠辣之色,开口劝说:“施主,放下刀刃,莫要伤害这位女施主。”   男子面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放下她?放下她我如何下山?你们立刻将后山门打开放我出去。否则,我等不及了,手间这柄精钢锻炼的刀刃一刀滑下去,只怕是一刀两断,连皮也不连着了……”   这话一出更叫栖霞惊吓的六神无主,涕泪横流。她不断哀哭着叫众人去救她,却惹的身后歹徒厌烦起来。   “闭嘴。”   那人的声音阴冷:“再哭一声,就割了你的舌头。”   栖霞往日身后总簇拥着许多女郎,如今莫说是帮栖霞说句话,一个个都恨不得往后退离得远远的。   更有甚者,连滚带爬跑出了殿外。   “放肆,你这恶徒!想要挟持人下山去也不该挟持公主,公主要是伤了分毫,你只怕更别想能走得掉!”众人中亦有义愤填膺之辈,见如此尊贵的美人被歹徒挟持,美眸垂泪,一个个都壮着胆子同那人言语交锋起来。   歹人不见收手,反倒是嗬嗬一笑。   “公主?据我所知,当年太子弃国逃窜,多少忠臣被他抛弃多少家族为他满门覆灭?既已丧权离国,便该是同贼鼠一般。贼鼠之后,如今焉能自称起公主来?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他这一句话,叫南应来使们面色几变,想要反驳却无奈公主被人挟持在手里,一个个只觉得着急气闷的厉害。   此时郑玉珠壮起胆子莲步轻移上前,朝着南应女官耳畔附耳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南应女官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对着她连连点头,连忙与那歹人斗智起来:“如今山下早有京师赶来,你以为单凭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围困能围困几时?挟持了我们公主,你纵能逃离得了此处山门,只怕也逃离不了大徵王师围堵!还不快束手就擒!”   栖霞亦是失声哀哭,听了这话,像被提醒了一般:“你放了我,你换个人挟持,此处谁都比我这个大应的公主要来的强,你挟持了我有什么用?大徵皇帝能放过你?”   众人一听,险些被攀咬到自己身上,女眷面容一滞,男人们也再不敢上前。   心中厌恨起这位公主的自私丑陋面孔。   谁知原本栖霞只是随口一说,也不知哪句话竟说动了那人。   歹人从人群中梭巡一圈,竟是直直望着从殿外迈入的乐嫣。   “那也行,便她吧,叫她来换。”   乐嫣来时便遇见这般当头一棒,如今尚且不知何事,为何会来到自己头上?   她蹙眉间,便已经有人朝着乐嫣劝说起来。   “侯夫人,为了两国邦交,您便是取义成仁,以身报国替了公主这一程吧……”   “是啊是啊,总不能叫一个千里迢迢来大徵的邻国公主,一个未婚女子被歹徒挟持……若是传出去南应,这多是不好……”   栖霞公主嗓子疼的说不得话,便有身侧的众多女官上前,纷纷劝说乐嫣,甚至不掩以身份压人。   “侯夫人,若是咱们公主在大徵出事,扰了两国谈合之事,只怕水深火热的是两国百姓。您放心,您这恩情我朝必定记着,公主日后也必定记着您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是啊是啊!”   一群男女慷他人之慨,心中都觉得日后若是栖霞能入住中宫,必不会忘了今日之羞辱,同样也不会忘了今日众人的恩德。   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跳腾起来,语气皆是为了国家,俨然是一副逼着乐嫣就范的语气。   乐嫣头一次感到头疼,恶心。   她梭巡一圈,在众人殷切的期盼眸光中强压下愤怒,直直抬起眸光望着那歹人:“为何是我?”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这处可是有不少身份不在她之下的名门女眷。   那男子眸中升起了一些趣味,“符节是你外祖?小娃娃,我当年可是被你外祖射断过一条腿,如今竟又险些遭到你手上,果真是有些意思……”   他眼眸在乐嫣身上打量,“你可知昨夜我本可杀了你?”   乐嫣亦是升起狐疑,她只是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如今这人却告诉自己,是他手下留情的??   她自然不信这等鬼话,又听那人道:“说来,我如今见了你才明白过来,嗬嗬,有意思有意思。比起这位贪生怕死的南应公主,你的容貌倒更像是那宸妃……”   那人盯着乐嫣的眉眼,莫名其妙的这番话却叫众人摸不清头脑。   这话叫栖霞又惊又气,只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   她眼中染起厌恶,对着乐嫣命令一般:“你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上来!上来换了我!否则我日后焉能饶过你?”   今日栖霞公主被挟持乐嫣自觉有自己的原因,如今听她这一番话,只觉得栖霞公主当真是该!   她顿时冷笑,再也不管,扭头就欲走,郑玉珠却忽地上前抓着乐嫣的衣袖劝说:“嫂子……今日这人只要你,若是能要我,为了大徵便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宁愿替公主跑这一糟,遣妾一身为社稷……”   乐嫣一甩手袖甩开她。   郑玉珠妙眸微转,瞧一眼栖霞公主两侧的扈从,皆是一副磨刀霍霍,没办法与歹徒硬搏便要捡着软柿子捏欲要上前将乐嫣直接绑过去换回栖霞公主的模样。   “您不主动去,只怕结果也是一般,何不如给自己也留三分薄面,日后好叫栖霞公主惦记着你的情面。”   面对如此境地,乐嫣身后的暗卫亦是三两步走上前来,几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我看谁敢?侯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今上甥女,轮得到你们一个个如此放肆?一小小南应只怕还没我大徵一州大,焉敢如此不分尊卑?”   乐嫣紧紧攥起手袖,目光犀利落在一个个人面上。   她的腰肢纤细而笔直,“我符家为朝廷马革裹尸,摧身碎首,我外祖潼关之战更是救下整座城池,三度襄救京城,却不想救下的是尔等忘恩负义之辈!竟想劝我,将我送去被我祖辈折辱的前朝叛贼手里?”   这出闹剧亦是难看,方丈亲自出面,手持佛珠,只对身后武僧道:“老衲答应过侯夫人,遣寺中僧人护卫施主。”   这话一出,仿佛是一颗定心丸。   连大相国寺住持都站在乐嫣这边,众人当即不敢再七嘴八舌,连栖霞身边一个个抽出刀来的侍从都慢慢收刀回鞘。   乐嫣身后的暗卫朝着那歹人骂起:“你等肖小躲藏在大徵境内数十载,无恶不作!只为了今日?那你怕是算盘算错了!本就是南应那群鸡鸣狗盗之辈,栖霞公主才是你的主子,你敢杀你主子?”   听闻此话,场面顿时大变。   众人皆是窃窃私语,连南应的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人不是敌人,竟是同盟?   不、不……   怎会,他们不是来求和的么。   如何会又与大徵朝廷动真刀枪?   那歹人听了此话,原本波澜不惊面容像是蒙受奇耻大辱:“休要如此辱没我等!我等当年本该以身殉国,可当真是心有不甘!数十载隐姓埋名四处藏身,纵身在泥潭,亦从未有一日忘却复国之心!只为有朝一日复辟朝廷!”   “可你等!可你等!当年周道渊跑去了黔南,一路害死我们多少忠臣烈士?是他背叛了我们再先!我等悉心竭力盼着复国大业,将殷氏狗贼血脉屠尽,尔等鲜廉寡耻之士却卖女求荣!想要叫这流着周氏血脉的公主生下留着逆臣贼子血脉的杂种不成!呸!”   这话仿佛击碎了歹人所有理智,他面如寒霜,咆哮着冲僧人,“速速将后山门打开!尔等是想看看我敢不敢割破她的喉管?”   “速去,开后山门。”慧觉方丈道。   ……   山风凌冽,冷的刺骨。   山下一日之间究竟如何,众人都不得知晓。   只知约半刻功夫,栖霞公主被她的侍从抬了回来,听说那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只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早就晕厥了过去。   后寺中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好歹算是安稳住了。   乐嫣守着才醒过来的春澜,回想起今日过往,仍觉浑身湿透。   春澜安慰她道:“娘子,如今那人走了,大相国寺也暂时安全了。您许久没睡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安心?如何能安心?   一日外边不平息,她如何能睡得着?   乐嫣神情疲惫,却丝毫没有困意,她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喃喃起来:“那人今日的话好奇怪,说他本来能杀了我,却放过了我,还说起前朝那妖妃的事儿,我不明白,不明白……”   春澜流了许多血,面容苍白,连反应都比以往慢了许多,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她:“那人约莫多大年纪?”   “约莫挺大的了,四十好几了,只怕也是有了……”   可虽然四十好几,身子骨可是强壮的很。   以往乐嫣觉得,以一敌百之人只是话本中的戏说,可今日见了那歹人才知,只怕他便是其中之一吧!   能在一群护卫眼皮子底下将公主掠走……且下山时脚步生风,挟持着人竟仍是速度奇快。   春澜随口笑说:“许也是他故意这般说的,为了自己棋差一招寻借口……”   乐嫣却仍是睡不着,想着这两日里又是见到尸体,又是见了血,一闭眼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你说人死了后会去哪里?投胎转世么?”   春澜靠着床榻闭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是不想乐嫣太过伤感。   “谁知呢,许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亲人不知晓,也看不见罢了。”   ……   乐嫣这一回睡觉,竟是睡得十分沉。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迷迷糊糊的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闪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她的母亲,珍娘,她鲜少见面的父亲,高太后,高祖,先帝……她又见到了卢恒。   那时候的她,时常被郑夫人嫌弃,成婚一年多肚子没有消息。   乐嫣去寺庙中烧香拜佛,去求签。   她仍能记得那签文上说,她与卢恒的子女缘薄,趁早要孩子还能有,越晚越不能得。   她听闻很是着急,回家对卢恒说,可卢恒对房事上十分克制,更不喜欢白日里谈论此事,他并不信。   反倒是笑话乐嫣,“你才多大,急这事做什么?”   到了晚上,卢恒收拢着手臂抱着她纤细的身体,二人肌肤上贴着一层薄汗。   他总将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   他畅想着,最好在二十五岁当父亲,那时候不早不晚,正是能抽空陪伴孩子的时候,他还要在三十岁拜相。   他还要……他有许多许多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想做个权臣,想做个清官,他想要世人都能吃饱穿暖。   可总没有乐嫣什么事儿。   最后,乐嫣又梦见了皇帝。   只不过这回叫她糊涂了,仍是四年前的雪地里。   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袄子,她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又疼肿的又高。   她呜咽了没一会儿,只不过这回,跑来的不是卢恒,皇帝找到她了。   他像是赶的很急,很急,眼睫上,眉毛上都挂上了霜雪,瞧着白茫茫一片,竟有几分好笑。   乐嫣见到他来,有些震惊的扭头左看右看。   “怎么是你?”   皇帝却哑笑。   “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将流着鼻涕的她拦腰抱起,换来乐嫣拼命挣扎。   “你走开!我才不想要你抱!”   皇帝这是还能有少年感,狠狠捏了一把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脸颊。   “不想要我想要谁?”   语罢,又一脸嫌弃的将他手上小娘子晶莹剔透的鼻涕,抹上了她的褂子上。   “脏死了!”   乐嫣被气的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却听耳畔嘈杂一片。   斋房外燃起火光,人影憧憧。   四处传来哭喊声。   “不得了了,山下人放火烧山!要攻上来了!” 第45章 (小修)   外边漫天是灰蒙蒙的低沉的浊云, 尘埃染透了一整片天际。   分不清是天气暗沉,还是山下涌来的滚滚浓烟。   “快,带着人往后撤, 那里有一处小道通往后山, 火势一时半刻也攻不过去。”   香客们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提心吊胆, 早已是饿的有气无力。   这时众人倒也知晓真叫山下的贼人冲上来, 所有人只怕都逃不过。   众人倒是都自发组织起来, 习过武的年轻男子都一同随着武僧下去护山。   而其余老弱女眷则是被僧人们组织着往后山撤逃。   暗卫跑来朝着乐嫣抱了一拳,便也匆匆离去。   乐嫣今日倒是迸发出许多力气, 搀扶着春澜, 牵着春生, 一行三人慢吞吞跟在人后。   山下四处都是滚滚浓烟,一群人捂着口鼻, 人挤着人往后山跑。   亦不知跑了多久, 乐嫣只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今日将往年一辈子的路都走光了。   好在春生这孩子是吃过苦的,一声不吭的攥着乐嫣的手, 与她一同跑了将近半个时辰, 也没喊过一声累。   天气渐渐暗沉下来, 湿漉漉的风裹挟着烧烬的山灰朝着人群扑面而来。   乐嫣恍惚间双眼被熏得刺疼, 她听到远处有人唤她的名字。   四处太过嘈杂,她耳畔空濛濛的一片, 只听众人言语中满是惊喜和艳羡。   依稀听见有人唤她,“侯夫人!你快看看, 那人是不是淮阳侯?好像是淮阳侯, 淮阳侯上来了……”   乐嫣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原以为一众人的一出闹剧, 没成想竟真的看到那个身影。   那一刹,耳畔所有嘈杂声都渐渐消失了,乐嫣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人群中,卢恒是那般的醒目。   往日的他举止清朗,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今日却显得狼狈不堪,玉冠歪斜,甚至官袍袖口处几处遭刀剑割裂,衣襟上染了大团大团的血。   乐嫣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看他来的方向,更不知他是从何处硬闯上来的……   这般被围困,四处一只苍蝇都上不来,他是从何处上来的?   可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人到了危难关头,以往的恼恨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乐嫣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双眼被方才的烟雾熏得又酸又疼,一身衣裙染满了尘土,浑身到处都脏的不成样子。   许是卢恒没有认出她来,许是什么旁的……   她眼睁睁瞧着卢恒从自己眼前经过,如今的她筋疲力竭,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当即朝他跑过去。   “卢恒,卢恒……”   可他似乎没听见,只大步往前走,乐嫣追过去时,正见卢恒抱着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乐嫣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停下脚步。   一如既往,温润无双的眉眼,如今纵是衣衫染血,仍皎如玉树临风前。   阴沉的天,血腥的气息。   她的丈夫虽生的清瘦,却也极为有劲儿,抱着郑玉珠几步间便朝自己跨步而来。   卢恒见到乐嫣,他眼中是毫不迟疑的欣喜。   他望向她,语气竟有些颤抖:“阿嫣,阿嫣你可还好?”   沙哑颤抖的嗓音,像是混着沙砾落如乐嫣耳中,这还是乐嫣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不过,显然,乐嫣不会再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这日,乐嫣无比的冷静。   卢恒将乐嫣上下打量一遍,微微松了口气。顺着乐嫣眼眸的方向,落往怀里面容惨白满是泪痕的郑玉珠,他迟疑半晌,朝她解释:“她犯了旧疾,她这病受不得烟,我先带她退往后山通风处,阿嫣你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他的话惊醒了昏迷过去的郑玉珠。   她捂着唇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咳醒之际,便是泪眼朦胧的攥着卢恒的袖口。   乐嫣心中恨的发毒,双唇无声开阖。   “我只怕有些困难……春生还小,春澜更是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她说到最后,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如何愿意如此低贱的去求他?   本该一刀两断的人,她又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去求他……   可她没法子了。   眼瞧自己已经落后旁人一大截,若是再晚下去,叫身后人追上来了,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   一个是为了救她受了伤的婢女,一个是她的弟弟,自己不需要他帮……   可她们呢,乐嫣总要想方设法给其他人寻活路啊。   她几乎是绝望了,只觉得恐慌与无措从四面八方追上来,拢罩上自己。   “你不要管她们,随我身后。”   乐嫣听到卢恒看了眼她的身后,如是说。   乐嫣自是不从,她难掩唇角冷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这般,凡事稳操胜算,算的滴水不漏,必要时又毫不留情。   卢恒叹息一声,只能道:“既如此,你先随着人群往后山撤。只管安心,京师南北军已经围剿而来,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如今天色很快就会落雨,火势更烧不上来,你等我半个时辰,不,不用半个时辰……”   卢恒看了看风口的位置,打定主意,将郑玉珠送上去就立刻下来。   郑玉珠是他舅舅留世唯一骨血,如今这回着实不能看她陨命。   乐嫣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做的什么美梦,梦想着她已经离心离德的丈夫还能冒死来救自己。   亦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竟还能幻想起他能施手搭救起自己一把……   果真是被烟熏得糊涂了。   可这日她不敢惹恼了他,到底算是最后的希望,她只盼着他能看在以往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上,真的还能、还愿意……回头帮帮自己。   她太需要一个人搭把手了。   她沙哑着嗓子,强压着情绪,死死咬紧牙关说出这么一句。   “你快去快回。”   乐嫣瞥见,他的腰上仍挂着的是自己给他绣的荷包,也不记得是她哪一年绣的了。   湛蓝打底,穿着百吉条绳丝线的如意堆绣荷包。   卢恒自她话音落下,再没有停留,每一步都跨的极大。几步间便离她远了,再几步,她都快看不清他的背影。   天气冷,衣衫又穿的薄,被这山道见的冷风吹着,浑身僵硬,却察觉不出冷。   害怕占据了一切,早没什么心疼,难过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烟雾,飘散开了。   空气又湿又沉重,一声闷雷声,像是一块巨石砸到她的胸口。   雾蒙蒙的天果真下起了小雨。   这雨简直是及时雨。   不一会儿功夫,山下浓烟渐渐停了,火势不再蔓延。   四处都能闻见一股木炭燃烧的臭味。   乐嫣屏声敛息带着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她隐约听见有人可怜她:“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来接她来的……怎知、怎知我亲眼瞧着,那女人一捂胸口晕了过去,她丈夫就转了脚,不管她了,还哄骗她说等会儿要来寻她……这后山与这处一来一回,她又拖着两个累赘,她丈夫来也搞不定……”   “哎,这男人啊,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   没走一阵,眼看三人落在最后,春澜坚决不肯再拖累乐嫣,不受她的搀扶。   “我早没力儿了,娘子不如叫我留在这里寻个地方躲着,带着春生没了我这个拖累,也好快点往后山去……”   “娘子,奴婢不过是一条糙命,便是那些贼人见到了我,也未必会危险,我寻着这附近能遮掩人的地方躲一下便是。”   乐嫣自是不同意的,可着实扭不过下了狠心的春澜。   三人这般僵持半晌,乐嫣顶着风口,轻顿片刻。   “那等你恢复了体力,就继续往上跑,我怕那群人冲上来。”   春澜朝她答应下来。   “娘子您只管走,我歇歇就好。”   后面的一路像是走着黄泉道。   男女痛哭哀嚎,天色越来越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处黑的彻底。   夜里,凌烈的山风,叫乐嫣竟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尖叫声,有火把亮起。   山下有叛军闯上来了。   乐嫣听到身后的刀光剑影,她抱起春生四处躲藏。   奈何四处平坦,连处藏身之地都没,她瞧见不远处几间屋舍,像是大相国寺原先建在后山,用来清修的地方,只不过后面年久失修,便无人用了。   乐嫣抱着春生躲去破庙里,寻了处荫蔽的柴堆后躲着,死死捂着春生的嘴巴。   “嘘,别出声。”   “……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外边偶尔传来的惨叫,哀哭。   仿佛是那些落后乐嫣一步的人留下来的。   乐嫣担忧起自己,又担忧起春澜。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苍穹,腥风卷着雨水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滴答滴答。   漏风滴水的屋檐,雨滴落在她的脚面上。   一滴滴,砸在石板上迸裂开来,将她的丝履一点点渗透……   这夜,她不敢有丝毫颤抖,亦不敢发出声响。   只这般静静听着,听着面前的漏水,听着偶尔山头传来的嚎叫,偶尔甚至还有马蹄声,刀剑声。   太乱太乱了。   她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眷顾,自己这处不算隐蔽的屋庙,竟还没被人搜寻上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个飘荡着鹅毛大雪的冬季都冷。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第46章   这夜, 狂风怒号。   随着龙骧卫援兵赶来,叛军一个个落网伏诛,山道间尸横遍地。   乐嫣担忧着春澜, 可如今龙骧卫四处扫荡残余叛军, 却没人放她出去寻人。   “娘子, 陛下吩咐过, 如今还不安全, 您该在房中歇息。”   乐嫣像是无头苍蝇,来来回回跑出去了几次, 却被拦在门前只能得这么一句话。   她只得隔着门帘, 朝外边儿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我婢女可寻到了?”   “羽林卫已经去寻了, 娘子且安心。”   外边人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若是往日,寻个人只怕是片刻功夫, 只是这夜又是雨水, 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遍地尸骸。活下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面,四处藏身各处, 想要寻到当真是不容易。   乐嫣知晓自己问的太多了, 不好继续去惹乱了。   好在, 下半夜的时候, 隐约有脚步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乐嫣一怔,便连忙去开门。   “娘子!”   门外的春澜头发散乱, 面上染着血渍,这日竟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跌跌撞撞跑来, 与乐嫣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她们竟还都活着。   春澜哭哭啼啼的,“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好几根羽箭险些扎到我身上,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就这般一路往树丛里钻……我想着,我这回是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她抹了把眼泪:“我想着,临死前竟还又饿又渴,也真是可怜。想着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那盘糕点有没有毒,我一定也都要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做个饱死鬼……”   乐嫣听了她这话,瞬间破涕为笑,连忙拉着春澜将她拽到一旁圆桌上坐下来。   “你瞧,我方才与春生吃的时候,他每样吃的都给你留了一半。足够你吃了!”   春澜一听,只热泪盈眶。   “若非是送奴婢来的小将来的及时,奴婢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乐嫣又哭又笑。   这夜,主仆二人无比的贴近,乐嫣甚至将自己心里打算与春澜说起来:“经过这一遭,我亦是看开了许多……以往我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蠢,以为缩着脑袋事情就找不上门,就能活得畅快,活得自在……”   春澜有些不解,乐嫣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她才注意到乐嫣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   乐嫣才沐浴过,头发湿漉。   寺中如今已经平稳下来,每处屋舍殿宇都被人搜查过,乐嫣住的这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只怕不比皇帝身边的护卫少上几个。   她如今也知晓不是讲究的时候,寻到一件寺中干净的素袍棉衣便这般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也好过穿那身又脏又湿的衣裳。   一身男子的交领素袍,竟叫她穿出了几分玲珑窈窕来。   内里什么都没穿,只系着一根腰封,显得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葳蕤烛光下,蛾眉弯弯,面若芙蓉,一双眼眸勾魂夺魄,娇颜若新月生辉,花树堆雪。   叫春澜不经都看的痴了去。   鸦黑飞瀑般的长发飘洒在肩头,并没有擦干,就这般往下不断低落着水珠,不一会儿腰上便湿润一片。   乐嫣却毫无所觉,慢慢来到铜镜前,屈膝跪坐下来。   她随身竟还带着口脂,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晕开,轻轻点润在唇珠之上。   “娘子,您……”   她似乎有些明白乐嫣的欲意。   “今日陛下又问起我来……经此事后,我竟觉得同他在一起也不差。”   春澜大惊,乐嫣却只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是一片孤寂。   “由奢入俭难,从小我没吃过多少苦,这两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害怕了,我如今可再不想吃苦了……我也知这样不好,可与其这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与其谁都能踩上一脚,还不如……”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保留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那张脸生的妖冶,无论是五官还是皮肤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如今只单单抹上桃花色的胭脂,微微展唇,那镜中的娘子妩媚动人,倾国倾城。   “仔细想来我无依无靠的,往何处去,躲起来,如何躲?其实都一样……”   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   这一点她很早就知晓,她母亲更是知晓,所以她母亲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乐嫣成婚。   原本是想找一个有权势疼爱女儿的男子,替她继续护着女儿,可谁知遇到了卢恒。   “今日他抱起我时,他抚摸我的背时,我竟觉得很温暖,甚至很感动……我有些触动,我觉得若是就这样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不会再受欺负,至少你们都能过的很好。”   这里是上京,若想在这里生活,没有地位,没有人脉,都是走不长远的。   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如此姿容的美人。   春澜听了,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她方才想对乐嫣说,自己见到了侯爷,侯爷他受了伤,一直在找娘子。   不过,春澜经此事后,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她想,这事儿就当自己没瞧见吧。   娘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了。   说出来空叫人烦恼罢了。   ……   这夜,京师无人得以歇息。   羽林军如今统领,年愈六十的老将头发花白,满脸刀疤,瞧着一身凶神恶煞。   老将彻夜颠簸仍不见有丝毫疲惫,甚至与那匪首当面交锋也不败下风,几人协力,才将那匪首活捉,又是一番审问,如今仍是精神抖擞。   “臣观他路法招数狠毒异常,有前朝兵马大元帅匡越的影子。匡越早在潼关之战就身首异处,传闻他有两名养子深得他武学真传,只怕就是他了。只奈何那匪首十分口严,问他身份,问他一切,铁鞭抽了几十下,也没撬开嘴。”   他也不敢继续审讯下去,免得活活将人打死。   说到此事,话语微微一顿,悄悄抬眸去瞧皇帝神色。   皇帝抬眸,两人的眸光撞击在一处。   他知晓李老将军欲言又止的话。   “不过那人倒是说起一些旁的事……事关周道渊当年在兴州府一事……陛下,臣以为应彻查当年所有知情之人!”   皇帝神色阴沉,岿然不动。   片刻,他才拂了拂手,“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数,今夜天色已晚,将军且先退下歇息吧。”   见此,李将军也再多言,便告退下去。   皇帝独自坐在案牍边思量许久,忽地听外边有守卫过来。   那守卫上来便禀报:“娘子问陛下,陛下可安睡了?”   这话,像是不经意的试探。   又像是一只小猫儿伸长爪子,偷偷勾起他的腰带。   皇帝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却在一盏茶功夫后,起身去了乐嫣落脚歇息的那处客房。 第47章   那扇门本只是虚掩着, 屋内案桌上此刻只点燃着一盏灯,零星的烛火昏黄暗淡,给内室一切蒙上了一层微光。   静悄悄的, 屋内燃着熏香。   素幔下, 朦朦胧胧坐着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   皇帝高大的身影顿在门前。   里面的娘子却已经慢悠悠起身, 莲步缓缓走到他跟前来。   灯火葳蕤中, 她姿容曼妙, 像芙蓉蒙上了一层细纱。   她的发很长,几乎垂落在膝前, 俯身朝他行礼时, 甚至有几缕发丝拂去地面。   那交领领口空荡荡的, 她似乎也是头一回穿这般的衣裳,颇有些不自在的拿着粉白的指头轻轻压着。   深更半夜, 如何也不是喝茶的时辰。   可乐嫣就着那盏微弱的烛台前, 挽起袖, 煮沸水给皇帝沏了一盏茶。   那茶不知是营卫们从何处寻来的,自然是比不得宫中的茶。茶叶颜色发褐, 泡出来的茶汤也不够清亮, 甚至有些浑浊。   可皇帝却并不讲究, 自她手里接过, 便低头喝起来。   皇帝垂眸,眸光挪动到那双攥着自己袖口的素白指节上。   昏暗中, 乐嫣的声音细柔的像是云雾,潮湿的发甜。   “才烧开的水, 陛下当心烫……”   皇帝嗯了声, 环顾了四周一圈,问她:“夜间可是害怕?”   他以为, 她是经过那些事如今有些不敢入眠,所以才叫他来。   岂料乐嫣听了这话,却是摇头。   她才洗过的头发如今都干了,满头乌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荡漾,甚至能闻到发间的清香。   烛火前的娘子睫羽轻颤,“我寻陛下来,是为之前陛下问我一事。”   乐嫣语罢抬起眼帘与皇帝对视。   烛火映在她面上,素白的脸上有些脆弱而可怜的味道。   皇帝眸中泛起深晦,只看起来倒是漫不经心。   他要听她说下去,而不知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一趟趟叫自己空欢喜。   好在,这回,乐嫣总算不再像是之前那般,含糊其辞,慢慢吞吞。   “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时常梦中泪水沾湿了眼眶,十分迷惘。可这日我当真是想通了,陛下,妾欲与淮阳侯义绝!只是不知朝中律法……”   面对这等好事皇帝怎还管律法?他自是大手一挥,唯恐她变卦:“此事依照律令,他弃妻不顾便有害妻之嫌,无需经过官府,朕这边便直接判了。”   乐嫣不懂这些,如今却也不再反抗,她继续道:“我如何都无所谓,只恐母亲在天难安,被百官辱骂……”   她这话自是真假参半。   怕母亲亡灵难安,更怕日后他三宫六院,自己则会成为他每一个女人都恨不得踩一脚的存在。   自己辱门败户,声名狼藉,连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上一脚。   这回她算是得罪了栖霞,她心中清楚,若是栖霞纵使登不上后位,便是日后大徵宫中妃嫔,日后日日与皇帝吹枕边风——自己日后又该如何?   若乐嫣才十五六岁,她只怕还极好哄骗,只怕几句话就觉得皇帝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觉得自己只要勇敢,不惧流言蜚语,就什么都能撑过去。   纵然乐嫣如今并不怀疑皇帝对自己的喜爱,可这喜爱能撑过几时?   敌得过新人?   敌得过一个又一个比自己美艳年轻的娘子?   她如今做的不过是自救罢了,她要有一个所有人都为之忌惮,所有人都动不的的身份。   她绝对不能入宫。   “妾日后想生活在母亲的府里,那处有妾的许多回忆……”   皇帝按捺着情绪想听她仔细道来,不叫自己显得那般肤浅庸俗,迫不及待。   他的许多话在嗓间微顿,他想说,他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女人,可如今后宫的昭仪更是赤裸裸打他的脸。   他想说,他会肃清后宫,他会保护好她,他只会与她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他们会像寻常夫妻一般,同吃同住。   可如今显然并不是最恰当的时候。   如今多了许多不确定之事,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血脉,可暗处总有人虎视眈眈。   很快,他很快就可以彻底肃清一切,不叫她受一点波折。   可乐嫣却不能明白。   在乐嫣看来,他甚至有些疯癫,又固执。   他或许能保护自己,却也仅仅是如此,他不会理解自己,也根本不顾自己死活。   皇帝么,不都是自己舒服就行。   “妾不要你给我什么……妾求陛下答应妾一件事。”   被女色冲昏头脑的皇帝,连最简单的言语陷阱都懒得理会他就想要答应下来。   “妾要陛下不可强迫我,若是妾一辈子不愿意入宫,陛下就不能强迫……”   皇帝静静看着她。   这日,他沉默不语,她便一直定定的看着他,直到那双眼中有晶莹泪水漫出,泪水一点点漫出眼眶,似一颗颗珍珠,从她光洁无瑕的腮上落下。   最终自然先是皇帝终于缓缓开口。   “人言固然可畏,可也不过都是不痛不痒,虚无缥缈之物。鸾鸾可是担忧你与朕日后之事?鸾鸾放心,前朝的事……”   他说着说着,却忽地一怔。   今夜的乐嫣,比起往日格外大胆。约莫是这夜四处昏暗,叫她生出一种纵使羞耻旁人也看不到的想法来。   既然看不到,似乎只剩下触觉与听觉……一切只剩下本能的冲动、欲,望。   她缓缓伸手,将自己柔软的手指轻轻放去男人虚握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温厚,掌心滚烫。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第一次对着他主动。   她缓缓勾起他的掌心。   皇帝神色不动,只另一只手的茶水轻晃,滚烫的茶水滴落到他袖上。   那双似狼般幽绿的双眸,慢慢凝着她。   看吧,男人都是这样的。   哪怕是没沾过女色的皇帝,闻着风儿,就嗅到了味道。   乐嫣才只是踏出一小步,他就立刻拾级而上,不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   男人在此道上,真没什么理智的。再能克制的人,也一点就燃。   他的眼神幽绿的像是一只饿极了的狼,眼裂很长,瞳孔深邃,如今又这般眯着眼看着她,神色严肃,漫不经心。   像是只狼,又像是狐狸。   等着小鸟送上门,慢悠悠张开嘴的狐狸。   方才还觉得昏暗是她的遮挡色,叫她格外大胆,如今乐嫣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送上门来的猎物。   她想抽出手来,却为时已晚。   男人漫不经心的将茶盏放置在桌案上,便揽长了手臂,顺势捏住那只绵软的手,一点点将她牵扯入怀里来。   方才明明是自己先乱动手的,是以乐嫣有苦说不出,也不好如今就猛地推开他,只能忍耐着,顺从的坐去他腿上。   她期盼着点到即止的稍微越线。甚至是不想太过难堪,将脸蛋埋在他脖颈间,好逃避起他的眸光。   他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便只能伸手去触碰着她的眉,她的脸,在她眉间描绘。   乐嫣今夜,格外乖顺的伏在他肩头,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由着男人抱着,抚摸,也不见挣扎。   她知晓的,对付他这等吃软不吃硬的男子,总要给他尝到些甜头……   可乐嫣还是太过年轻。   她自以为是的盘算,她的忍耐,遇到的却是男人身体本能的愈发不规矩。   渐渐的,她察觉到坐着极不舒服,闻着空气中的麝香气味,乐嫣才回过神来。   她想过要将身子给他的,只是不想是这日……   再如何,这夜来的太快,她没做好心理准备,二来——这是寺庙中。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乐嫣有些害怕,只觉得自己亵渎了神灵,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丑事。   她伸手按压住游走在腰间的大掌。   “阿舅,这晚只怕不成……这是寺庙,多少尊菩萨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红唇中呢喃着想叫他退却的称呼。   大徵皇室信佛,逢年过节,祭拜祖先纵使会请神入宫,连太后的长春宫后殿都不知供奉着多少尊神佛。   她笃定,皇帝还是有所顾忌的。   可乐嫣终究不理解男人的心思。   若是方才皇帝只起来了七分情欲,那她这声称呼出来,呢喃间气息胸脯的颤抖,如此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娘子。   显然叫男子情绪到了顶端。   他眼梢透出些昏君的意味,声音喑哑辗过她脖颈一圈又一圈。   叫她浑身酸麻。   “神佛都是假的。”   隔着一层衣裳,并不真切。   可那层烧,灼,热,潮不做假。   乐嫣自然察觉到了,他臂弯轻轻锢着她的腰,已经叫她像是被钉在他腿上,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胸膛上,动不得分毫。   她脸颊酡红,醉酒了一般推搡他的肩头,不想如此贴近他们,“您别这样,我们这样太快了……”   这与她想的自然不同的。   她想的,今夜也不过是二人贴近一些,或许可以一起同床共枕,她可以接受他慢慢陪伴自己,至于这等事,日后慢慢再说——   可他这日却有几分不管不顾。   在她绵软的呼吸声中,随着骨颤肉惊,坐在他腿上纤细的婀娜玲珑的身子。   他是个压抑了许久七情六欲的男人。   二人是如此的接近,他灼热的气息落在乐嫣耳畔,论力气,乐嫣在他面前,犹如小鸡一般。   身前男人浑身掺着热气,他吻着她的后颈,脸颊,直到她眼尾泛红,隐隐的泪花被他蹭下,最后,吻上那张朝思暮想的唇。   她微微张开的唇瓣色泽艳丽无双,浸染口脂后更显晶莹剔透,美的让人心惊胆颤。   慢慢的,浅尝即止的吻落在她唇上。   不知何时,掌下娘子慢慢失去了挣扎,慢慢的变得顺从,甚至是气息不定。   几乎是下一刻,雪白藕臂放置去了桌案之上。   起初,她还能挣扎几下,可没片刻,便是鬓乱四肢犹如烂泥。   乐嫣双眸含雾,眼睁睁瞧着眼前桌案上的茶盏掀起的波澜。茶水涟漪时而快时而慢,最初茶水落在桌面上,流淌到她的手臂上,贴着她的手臂落到桌下。   没一会儿,连茶水也晃荡的没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底儿。   各种交织的气息中,她几乎羞的素手掩面,可双臂早失了力,身前冰凉的案桌上,满桌茶水在少女纤细身子的绘制下,成了两座峭立山峦。   她的这个可怖的梦境中,到处都是水痕。雨打芭蕉,风染桃林。   黑暗伴随着长久的暴雨,甚至她醒来的很长一段时光,脑海中有一段段的大片的眩,晕,眼前雾蒙蒙的叫她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第48章   窗外的风呼啸了一整夜。   白日里, 风传来阵阵寒凉,空气中朦胧有了几分冬日的气息。   这一夜京畿许多人彻夜未眠,在京师清绞之下叛军彻底伏诛, 埋藏在大徵数十载的前朝余党也接二连三被挖出来。   远处有栖鸟鸣叫一声, 振翅而去。大相国寺中, 天还未亮便重新喧嚣起来。   山脚下来了许多马车, 一群险些生死相隔的亲人相见, 抱头痛哭。   只怕接下来三年五载,众人再谈起此处都是色变。   人们来了又走, 都不在此处血腥之地久留, 相国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久违的岑静。   乐嫣足足睡到午时时分才悠悠转醒, 她醒后眼睛失神的盯着幔帐,听着窗外庭院中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良久, 她才起身。   早上她迷迷糊糊中倒是被清洗过好几遍, 被穿上了干净衣裳, 不然她浑身只怕是睡不好。   小孩儿总是睡得早起的早,一清早起床就要嚷着要来陪姐姐, 春澜哪里敢放人?她跑来这处瞧了好几趟, 隔着老远就有许多甲卫不准她再踏入一步。   一问, 什么都问不到。   春澜哄了小孩儿半日。   好在春生又闹着要来见乐嫣时, 房门已经开了。   乐嫣正朝着铜镜绾发,她素来都是由婢女伺候的, 自己并不怎么会梳头,梳弄半日也只勉强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反倒是叫自己手臂又酸又疼。   乐嫣面色有些怪异, 莹白的脸透着粉红,明明昨夜几乎没睡, 气色却着实不错。   “娘子,这事您放着叫奴婢来就是……”春澜连忙上前接过乐嫣手中的梳子。   乐嫣执意叫春澜歇着。   “你伤着就安心歇息着,我随手梳梳头罢了。”   她说着,便往发上随手攒了一支珠花。   叫春澜瞧见,乐嫣一身合体的锦绣衣裙,桌面上更是摆满了珠花,胭脂,款式不算别致,却都是她没瞧见过的。   顿时,心中亦是有了猜测。   心里嘀咕着,这只怕是上心了,连夜差人去给娘子又是重新置办衣裳又是弄了这么些哄女孩子欢喜的物件……   乐嫣又问她:“外边如何了?一直听着说话声,鸟雀叫声,吵吵嚷嚷的,吵得我都睡不好,如今困得很。”   这话自然是假话,她总是怕亲近的人瞧出来,自己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   春澜低声道:“方才我瞧见将军们将大相国寺的香客都遣下山去了。”   乐嫣盯着铜镜微怔了会儿,又将衣领往脖颈上拨了拨,好歹勉强遮住那些红痕。   “娘子,昨夜、昨夜如何?陛下可同意了?”春澜本也不该多嘴,只是实在是心中着急。   她轻轻抬头,眼波盈盈。   “自然是同意了。”   她说到这里,神情害羞中不由得泛出小小的得意,却空口不提昨夜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什么都答应我了,日后我们就这般相处,他不敢叫旁人知晓,我也不用入宫,受人磋磨……”   春澜一听,却是眼眶一酸:“那您往后……都这般不成?”   乐嫣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便有羽林卫奉了皇帝的话,道是来传乐嫣过去。   乐嫣面上笑容微敛,伸手拍了拍春澜冰凉的手指:“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他待我还算体贴,亦是说到做到的人。”   她边说着,边戴上一旁的帷幕,随着羽林卫出了门。   乐嫣的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她方才只是不想叫本就细心的春澜看出来罢了。   若说以往,她许多事都同着自己的婢子们无话不谈,便是以往与卢恒间较为亲密的事,她也不会隐瞒。   可如今终归是不同了。   事关皇帝的事,无论是好是歹,乐嫣都不愿意说出口。   她渐渐学会了沉默寡言,将事情藏在心里。   毕竟,她亦是清楚,二人这般见不得人的关系,越少人知晓越好,越不投去感情越好。   她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等春生袭爵了,等自己真正站稳脚跟,一切都能守得云开。   ……   几日的动乱,四处狼藉。可只唯独大雄宝殿之中仿佛真有神灵庇佑。   殿内诸多菩萨仍是一如既往慈目低垂,凝望着众生。殿中有穿堂风卷起七彩经幡,佛香盘旋缭绕。   殿中听慧觉方丈讲经的皇帝听到身后脚步声,微微掀开眼眸回眸看去。   只见殿外天光通明之处,缓缓走来一个身姿纤细,娉娉袅袅的娘子。   拖曳至她腰间素白帷幔之下,露出一截樱紫杨妃绣金纹的对襟云锦棉衣,再往下是软银青萝的百合裙,凤头履。   她将那张面容藏得严严实实,人停步在殿门前,便不肯再踏进一步。   就好像,二人间这见不得人的关系一样。   皇帝无何奈何,起身与方丈告辞,他主动踏步出殿寻她。   乐嫣微抿着唇,这许是她人生头一回犯下这等出格之事,如今见到昨夜的荒唐对象,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过如今,真的踏出这一步,反倒是心中没有先前那般煎熬羞愧了。   再荒唐还有还有什么能荒唐过二人昨夜的?   乐嫣心中如是说,奈何话一出口,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冷然。   “陛下寻妾来,想如何?”   这和他上午离去时,揽着他腰身睡得深沉的温柔娘子截然不同。   这般快的脾气转变,叫皇帝滚烫的心遭了一桶凉水淋下。   可他怎么会生气呢?   皇帝好言好语与小姑娘说,听闻相国寺香火灵验,二人既然来了,也不好白跑一遭。   岂料帷幔下的乐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谁昨夜还大言不惭,“什么神佛,都是假的。”   今日,又要逼迫她跑来上香?   “妾那日来时已经上过香了,今日身子不适,便算了……”   她开口这话叫皇帝听出那本该绵软的嗓音如今干干的,确实有些沙哑,不像假的。   皇帝一听,心中登时有些急,“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   乐嫣却冷笑了一声,言语讽刺:“妾身子污秽,不敢面对神灵。”   皇帝生平头一次被人这般挤兑,偏偏他还满眼狼狈,不敢有半点生气。   最后,只得佯装漫不经心牵着她的袖口。   “既然都来了,不想去烧香,那朕陪你去后边抽一签。”   乐嫣知晓,自己若再拒绝,这男人该生气了,他也不是什么能叫人一直忤逆的脾气。   她便只好任由身前男子牵着,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穿过树荫,穿过阳光。   皇帝比她高上许多来,乐嫣若是离他离得近了,总踩在他遮天蔽日的影子里。   不过她如今也不害怕了,只这般闷着头不答话,随着他踏入后殿。   殿中似乎早早知晓二人要来,岑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个人影。   乐嫣接过皇帝递过来的签筒,她抱着应付的态度,随意乱抖一通,见掉出一根签文,便看也不想看。   他替她拾起来。   明明说不信神佛的人,这日却低着头认真且仔细的瞧着上面签文。   只见签文最上边,刻着一个赤红的下字。   显然,乐嫣抽中了下签。   皇帝连签文看也不看,便重新插回签娄中。   “再抽一支。”   他对她自然并无命令的口吻,可语气却无端的严肃,低沉。   乐嫣见到如此的皇帝,不敢与他对着来,只好依着皇帝的话又掷了一签。   她眸光忍不住瞥过去,却见又见一个下字。   这回,便是连乐嫣自己,也是心中微微一惊。   以往她不是没抽过观音签,可多是中签上签,下签却是一回都没中过。   如今这次……却一连两卦下签,看来……   看来,自己这日后的姻缘当真是不顺了。   乐嫣见此心中倒是不见任何慌乱,反倒是娇嗔一笑,只觉得这处的观音签还挺准的。二人如今的这般关系,日后若还是这般纠缠,能有什么姻缘?   她早就没了心,更不再想有姻缘了,如此倒是挺好,绝了她的任何心思。   “观音签中,上签二十二支、中签六十支、下签只有十八支,我却一连抽中两只下签,陛下,这是不是预示着我此生往后的姻缘都不好,皆是惨败,苦求不得而告终……”   这话,亦是她提醒皇帝。   皇帝睽睽的眸光居高临下看着她,面容有些僵硬,似乎是不愉,最终,却开口道:“这说的自是你第一桩姻缘。”   乐嫣却不好糊弄,反而追问他:“可您昨日不是说过,您的金口律令已经判了我二人义绝了?今日都过去一日了,那为何今日的下签还能推算到已经作废婚事上去了?”   “人间的消息天上能知晓的这般快?只怕如何也要过上几日。”   乐嫣还是头一回知晓,皇帝这般能说会道的。   她不知为何,很是生气,心中郁闷恼火,干脆闭口不言,干脆将签娄整个送去给皇帝手中。   “不如您也来抽一签,叫我也看看咱们是不是都是下签?”   皇帝睥睨着她,自然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并不接过。   “朕从来不信这些。” 第49章   太阳西沉, 天光隐隐暗淡,朦朦胧胧的,只寒风依旧。   卢恒翻身下马, 却见侯府满是狼藉。   府门前围满了人, 有朝中官员, 有宗正寺的人, 亦不乏许多看热闹的街坊。   卢恒一身衣袍被风刮的簌簌作响, 立在影壁前,看着箱奁一抬抬从后屋陆续抬出来, 看着婢子婆子管事们一件件对着册子, 唯恐出了一点差错。   老管事见他来, 当即便迎上来。   “侯爷,朝廷下了义绝文书, 您与夫人究竟如何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卢恒掌骨猛地紧攥, 来喘息都未曾, 便有早在侯府等候的官员连忙迎上。   “淮阳侯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份文书你收好, 一份你留着, 一份昨日便送去了康献王府。如今官署中还需您与乐娘子二人当年的婚书, 此事毕竟不等同与和离, 需要作废婚书销掉婚事,你看……”   几人是户部赶来的, 虽不是与卢恒同一处办公,可总也是时常见面, 如今乍一见, 前几日还光风霁月的淮阳侯竟是一脸憔悴阴郁的模样。   本就皙白俊朗的面容,如今这日瞧着竟白的泛青, 且那迎风立着的瘦削身型,更有几分摇摇欲坠。   当事人一副快要驾鹤归去的模样,顿时也不敢催着,不敢说重话看好戏了。   “哎呦您这是伤着哪儿了?怎么气色这般差?”   “可是前几日那起子叛军干的好事?我就说,怎的好几日见不到侯爷,朝中不少人都受了伤哩,礼部员外郎家的儿子,还没了,哎说了真是可怜见的,侯爷竟也伤了……”   卢恒表情有几分阴恻恻的:“义绝?下官自幼倒是熟读大徵律令,依着《户婚律》,夫殴妻之祖父母、父母及杀妻外祖父母者,官府判义绝。昔日长公主离世,身为郎婿下臣操持后事守孝诸事亦是一日不减,至于泰山大人,更是逢年过节多有往来孝敬。敢问各位大人,下臣究竟是何处犯了律令?义绝也好,总得叫我行个清醒才是。”   几人对视一眼,若说是口舌之争,只怕无人能争论的过卢恒。   人家本就是干着外藩院的活,死的都能给卢恒说活了,更何况这律法,他确实未犯一处。   众人如何辩驳的上来?   还是由着宗正寺之人为难开口:“乐娘子之母为本朝长公主,先帝义女,乐娘子身为宗室出女,这律令自然不能依着寻常律令来。且《户婚律》本就是陈年就律,许多都是随着前朝的,朝中早打算完善此律……”   “那岂非是等新律下来,几位再行上门?”   卢恒并不肯接过义绝书,只淡笑着,面容不见冷冽,却显然是油盐不进。   众人一听,心中皆是恼恨,不经暗骂起这淮阳侯,往日看着温良,不想竟是如此巧言如簧油盐不进之辈!   此事是皇帝发话,他们出面,若是放在旁的人家府上,众人只怕都不敢闹腾,乖乖的就将此事接下,也好不为难他们。   谁知这位竟是如此油盐不进?真敢同皇帝计较起来?   宗正寺的人冷下面容,冷哼一声:“淮阳侯你既是朝中官员,许多事莫要犯了轴!乐娘子既是宗室出女,便该是半个皇家人,还容得你揪着律法不放?倒是只会盯着旁出,既如此,你不妨也将自己干的事儿抖落斗落?”   不要脸,大家都不要脸好了。   “我等上门自是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叛军攻入大相国寺那日,您明明带了人前去营救,却如何没营救夫人?若非京师的兵马及时赶到,只怕夫人该是危险!你这虽不算无心之故,可夫人却是长公主唯一血脉!若是真出了好歹,侯爷,即便你的人头够赔付不成?如今只判你二人义绝,不治你的罪名,这已是从轻发落!侯爷不可再是非不分了去!”   卢恒闻言面色青白,却仍道:“当日情景非你们所言,我去到时并未有人攻山,形式亦是不紧急,此事是我意料之外,如何能构成害妻之嫌?”   可任凭他如何说,几人仍是不动如山。   卢恒不与这几人继续浪费口舌,反倒是绕过一众丫鬟,与珍娘求情。   “您应当是信我才对,我如何会弃她不顾?她如今只怕不肯见我,还想请您帮帮我,有事我必须当面与她说……”   卢恒将手袖中连夜写下的书信交给珍娘,他的手指冰凉甚至微微颤抖,不慎触碰到珍娘手上,珍娘都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若是往日,珍娘只怕是忍不住要朝着卢恒细问起来,唯恐这位姑爷受了伤。   可这日珍娘看也没心思管卢恒的什么书信,像是什么腌臜玩意儿一般。   只淡淡吩咐众人:“接着去收拾,娘子发话的,任何她碰过的物件,带不走的东西都拿去烧了,任何东西都不要留下。”   她这音儿说的有几分低,看似朝着婢子们吩咐,何尝不是朝着卢恒说的?好叫他不要多做纠缠,早早死了心。   卢恒闭了闭眼睛,手臂有些颤抖,“我与她三载的夫妻,这都是您亲眼看着的。我……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亦是头一次做丈夫,许多事都是跌跌撞撞的摸索,这次之事是我一时想的差了,这两日我甚至未曾阖眸闭眼过,我亦是后悔,可我寻不见她了,我有些话想同她说清楚……”   珍娘却只打断他的话。   “上回的事娘子还瞒着我,若非是我听下人说,只怕都不知晓。您将我家娘子丢在荒野,我家娘子染了风寒,若非是有贵人襄助只怕人早就没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家从没受过苦遭过罪的娘子,自从嫁给您当真是没过过几日舒坦的日子。您若真是还对她有几分情,便也该早放她离开了,娘子还年轻,您总不能耽搁她另觅良缘。”   一句另觅良缘的话,直戳了卢恒的心窝。他终于忍不住,“珍娘只怕是不知情许多事,如今这日谁判的义绝?她若是离了我,才是难过的,她回来,我会带她走……”   可这日,他如何说破嘴皮,珍娘仍是眉头也没抬。   她将卢恒的书信丢去他脚底下:“娘子是命大,这回才活了回来。饶是如何,再不济也比跟着侯爷您丢了性命的好!”   语罢,珍娘忽地提步往几位官员处走去,将方才寻来的婚书交给几位大人,卢恒反应过来时却已来不及。   “几位大人,此乃娘子与侯爷当年成婚的婚书。另有一事奴婢要与几位大人陈情。奴婢所知,这桩婚事当年是淮阳侯府他们弄虚作假,骗婚!”   珍娘忽如其来的这句话,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只觉惊世骇俗。   原以为皇帝亲判义绝,要为了淮阳侯夫人改律令已经够离谱的了,如今还有更离谱的事儿。   骗婚?   原本还想着早到了落衙时辰,一个个腹中饥饿昏昏欲睡的大人们,顿时一个两个精神起来。   “快仔细说说,究竟是如何?”   至于朝中有没有骗婚这等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法淮阳侯不是还将他们怼的无地自容?还说自己从无过错?   如今若这婆子所言属实,可不就是打淮阳侯的脸面了?   呵呵呵。   有意思有意思。   珍娘凝视着显然微怔在当场的卢恒,见他眼中迅速掠过惊骇、狼狈,甚至是怔忪,这些情绪瞧不见虚假,倒是叫她一时糊涂起来。   如今,她也不想管这些了,只如实道:“奴婢留永川的两月间,趁机查了许多当年侯府的事情。谁知这一查,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今日几位大人也在场,不如侯爷,我问你几句,还请你一一作答。”   卢恒面上闪过一丝狼狈,他自是不愿意将家中丑事捅破在众人面前,只不过今日已经不是他能阻止的了。   他闭了闭眼,“你说。”   珍娘微微一笑:“龙朔三年,三月,郑夫人携侯爷入汝南长公主府,在汝南暂居半月有余,次月二府纳彩,定下婚期,可是?”   卢恒缓缓点头。   “侯爷什么时候与娘子相识?”   卢恒顿了一顿,“二年,十一月。”   “侯爷先前有过婚约一事,是何时作废婚约的?”   此话一出,直叫卢恒面色又惨白一分,而如今,显然不是他不答的时候。   他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眉头紧锁。   “龙朔二年,十二月。”   “与何人?”   随着珍娘一桩桩一件件的发问,显然饶是卢恒也料到有不对劲之处,他朝着珍娘求情一般,“此事二府间有所误解,许多事我亦是被蒙在鼓里,珍娘,此事我亲自去查,定然给鸾鸾一个交代……”   “无需改日,侯爷,你只需如今这日告诉我,您当年可是与郑家玉珠娘子订过婚事?”   卢恒最终只得颔首,此话一出,叫几位官员都变了神色。   珍娘更是抢地呼天。   “当真是了不得!当年我家贵主特意差人往永川探查,两次间得到的消息可都是侯爷未曾订过婚事!侯爷今日便告诉我,你为何在认识我家娘子的次月,与郑娘子退婚?并将郑娘子遣回外府?你做这一切,隐瞒处处实情,不是骗婚又是为何?!你们府邸!你与郑夫人竟敢如此大胆!行骗婚之事!”   此事亦是她糊涂,这些年面对府中桩桩件件,却是充聋做哑,她早该去查了才是!   字字句句,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只叫卢恒面色惨败,他眼皮颤抖几下,只得低声央求珍娘:“此事我亦是不知情,许多事我都可以解释。珍娘,我如今唯求见她一面,我与她说清楚,她一定会明白的……”   珍娘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对卢恒的话其实是半信半疑。许是这些年相处她知晓卢恒品行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可若卢恒不知情,这些年这一切始作俑者是谁?   便是郑夫人了?   想不明白,自然有人会去细查。珍娘便不再去想,如何,她都不会再叫娘子与他见面了。   “如今这般再说这些亦是无意义之事。侯爷当年早有婚约,却瞒着世人退婚,转头求娶我家娘子,不是骗婚是什么?!如今又纠缠做甚么?!”   宗正几人听闻此言,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微变。   若说原本还只当作是夫妻间吵闹私事,可这扯到隐瞒婚事,欺瞒皇室,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方才还被卢恒以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唯由挤兑一番的宗正,如今亦是满心厌恶,当即便道:“此事我们宗□□自会派人去彻查,若经查实,便乃欺瞒皇室,骗婚之罪!侯爷,还望你好自为之!”   珍娘立即朝着几位官员道谢,询问好后事,得知二人早在前日便已户籍另立,再无瓜葛。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珍娘喃喃道。   熟悉的物件被一件件被拿走,二人房中那张拔步床更是被匠人劈碎过后,由几人抬着床架子出来,往后院去焚烧,不一会儿便是滚滚浓烟。   亲眼目睹这些的卢恒忽地猛咳两声,忍着寒风凌冽,便不管不顾使人套马,竟是再不管旁人。   珍娘懒得再搭理卢恒,临上马车前见到风中那个瘦削的甚至有几分脊背弯曲的身影,她到底是忍不住,“缘分尽了便是尽了,侯爷何必再如此惺惺作态。”   “您去了,我家娘子不会见您的。”   ……   寒风如丝,卢恒的身形在夜风中更显瘦长挺直,一身宽袍在风中哗哗作响。   肩处伤口不知裂了几回,鲜血干涸后又重新裂开,如此往复血痂粗糙的使人疼痛,又被那风吹的冷的发麻。   渐渐的,也没了什么痛感了,他的手臂甚至提不起力气来,想要翻身上马,却又挣开伤口。   他眼前朦胧一片,耳畔迷迷糊糊的劝阻声。   “侯爷!侯爷……天色已经暗了,您等明日吧!”   “您别听珍娘说,夫人与您三载夫妻,一定会见您的,您赶紧回府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那夜。   所有人都在四处奔逃,只卢恒一人方向与旁人相反。   这许是他计量中的唯一失误,有零星几名叛军越过山下人攻势,跑上了山。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他那日听到大相国寺的消息,是为了妻子连夜闯上山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   乐嫣永远不会知晓,也永远不会在意了。 第50章   秋末时节, 寒风肆虐卷起枯枝残叶,万物落寞而萧条。   清晨第一缕阳光斜照下来,金炉紫烟, 翠幕珠帘。   掀开门帘, 映入眼帘的是多宝阁上插着的几束殷红梅枝。   内室中幔帐中人影晃动, 雪白素手掀开幔帐, 片刻间, 一个穿桃红寝衣的娘子缓缓踩下软毯。   守意连忙走进内室来给乐嫣伺候她起身,盥洗。   珍娘走来内室里, 表情却难看的紧。   “这几日好几处沾亲带故府上, 还有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府上都差遣人来明里暗里探问娘子的事儿, 可叫我恼火!一大早又听有多嘴的婢子墙脚下偷偷嘀咕,叫我一出去, 人就跑远了!叫我知晓是哪个多嘴多舌, 定要压出去发卖了不可!”   乐嫣与淮阳侯的那点儿破事儿, 没几日功夫便在上京各处传开。   当朝休妻之事数不胜数,高门大户讲究门面, 多是和离。呈诉官府, 而由官府介入判离的, 便是义绝。一般义绝夫妻, 便是触犯了朝廷律令。   是以,这回消息一出, 事关当朝宗室出女与侯爷,可不是叫许多人都起了纷纷上门看热闹的心思?   皆是各种借口, 意在前来探问的, 每日都叫王府中烦不胜烦。   乐嫣听了却只是笑笑,左右这些事儿她早该想清楚了的, 女子和离到处都是风言风语,她这般已算是好的了。   她安慰起珍娘:“您别急,我这能算什么?朝中事儿多的很,过几日就没人再提了。”   “哎,不然还能如何?只能等上京人都忘了此事儿了……”珍娘满脸哀愁之色。   二人正说着,又有前院的婢女来通禀:“娘子,长春宫来人,请娘子入宫。”   一听是长春宫,乐嫣控制不住的心中微悚,胆子都提了起来。   人犯了坏事,心中便不再光明磊落。   乐嫣如今便是如此。   她从未如此害怕面见太后,面见宫中人的。她唯恐是太后知晓了什么,是寻她去问话的……   她只觉心中愧疚,愧对许多人……   “娘子若是身子不适,便差人入宫与太后说一声,太后自能体谅娘子。”珍娘春澜几个见乐嫣这副面容泛白的模样,自是心知肚明,一个个都蹙着眉头锁着愁,与乐嫣提议起来。   乐嫣想了想,却是摇头。   “太后时常设宴,时常召女眷入宫说话,说不准只是顺道叫上我,我以往时常入宫,如今要是缩头缩尾,反倒惹人怀疑。日后总要在上京待着的——”   乐嫣想罢,便命人给自己重新梳发,换上一身玉色柳条水绸撒金通袖长衣,一副不惹眼的打扮,便乘轿撵往禁庭而去。   ……   这日天气晴朗,苍穹一片澄碧如洗。日头升起来,普照四处,寒冷也少了几分。   长春宫中一如既往,四处琉璃碧瓦鎏金宝顶,只是宫廊一路行来,四处菱窗已换上了厚实的窗纱。   乐嫣踏着丹墀阶陛,一步步踏上正殿,远远地便听见殿中热闹。   果不其然这日殿中女眷甚多,她到了也没人会格外通传,只有长春宫的小宫娥上前引着乐嫣入内。   绕过屏风珠帘,挪步进去,只见宝塌之上的太后领着一众女眷听戏听的深,一个个目不转睛,倒是叫乐嫣不好上前去打扰。   而另一旁方才便是传来的吵闹嬉笑声,如今一见,果真是一群娘子涌动着。为首的娘子一副梨花带雨,以帕拭泪,哭的好不叫人可怜。   再往娘子堆里一瞧,竟猛不丁浮现出一张不苟言笑,面容肃穆的脸。   殿内光线有些暗,那人眼睫低垂着,眉骨泠冽,乐嫣的角度恰巧瞧见他睫毛浓密的样子。   不像娘子的卷翘,是两排直直的垂下来,掩盖起了眸中所有神色,倒是叫他多了几分认真的模样。   又像是百无聊赖一般,心中想着自己的事情,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乐嫣的到来。   依稀听着是栖霞朝着皇帝肝肠寸断,说着什么:“那日妾险些便丢了性命,命丧于此了,好在听闻陛下的亲卫来营救妾,救了妾身一命,妾无以为报……”   莺莺燕燕,娇声细语。时不时传来阵阵娘子哀哭。   紧接着是皇帝的回话声,他的声音不高,又低又沉,隔着吵闹的人群传入乐嫣耳中只听见嗡嗡的一片。   皇帝不知说了什么话,倒是惹得栖霞破涕为笑,倒有点像是打情骂俏。   乐嫣见此心中冷嗤一声,再不想上前打扰旁人,便脚步转向东暖阁,走去熟识的女眷堆里。   万幸太后并未过多留意与她,甚至未曾过问乐嫣的事儿,见她来便只淡淡颔首一下,移开眼眸与旁的女眷说话。   乐嫣能察觉出太后比起以往,如今对自己仿佛冷淡了几分。   义宁与几位贵女在下双陆,两人忙得不亦乐乎,义宁还能抽空偷偷安慰一声乐嫣:“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太过出风头的人事,你这番阵仗闹得朝廷都纷纷嚷嚷,只怕是早传到了太后耳里。你呀这些时日可是要好好收收风头,等她不记得你这桩事儿就好了。”   乐嫣听闻此话,表面苦笑,实则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太后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   几位娘子年岁都差不多大,与义宁交好与乐嫣却并不相熟,如今都按捺不住,却也不好当着乐嫣的面过问她与她前夫的事儿。   几人便转头问起那日的大相国寺之事。   “那日他晚上没回来,我原只以为又是临时安排留值在禁中了,谁知还是从我娘家兄长处知晓,说是相国寺出了大事儿,整个京师都惊动了,晚上四处都是马蹄声儿,吵得我整宿想睡都睡不着。”   “连我娘都说,当年兵荒马乱她也是经历过的,许多年没遇到过这等满城戒严的事儿。听说隔壁颖州的兵马大将军原便是逆党,从先帝时就任职颍州都督了,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的官,谁能知是那等腌臜身份?又谁知是何时同匪首掺和到了一起?怪不得高彦昭先前也说着,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罢了,颍州几次出兵都没拿下来。如今想来,原来早就狼狈为奸去了!如今这回,只怕是知晓拼不过,藏不下去了,这才拼死一搏,倒是可怜那些无辜百姓,上香罢了遇到这等糟心事……”义宁倒是颇为关切朝中事儿,对此倒是念念有词。   “也好在你没事,对了,你那日是如何脱险的?”   众人纷纷借着话儿问起乐嫣来。   乐嫣回忆起那日,心中自是后怕不已,只是她从几人所言中隐隐也察觉出,众人并不知晓皇帝当日过去了?   既如此,乐嫣自然不敢开口乱说,只随意糊弄两句,道是自己同婢女如何如何,又遇见高都统襄助及时,好说歹说将此事匆匆糊弄过去。   惹得义宁笑声连连:“这回你可是要大摆筵席,好生宴请我家郎子!”   乐嫣亦是笑着附声:“放心,定然少不得宴请高大都统的。”   一群人聊着,忽地听见正殿中又是闹腾起来,一打听才知是陛下今儿来了兴致,见旁人捏兔儿爷,他也是亲自动手去捏。   皇帝今日大方,一口气捏了许多个。   有娘子们伸手来,都给她们捏了一个。   这可不是叫众人欢喜坏了,多是太后娘家入宫的那几个小娘子大着胆子笑眯眯上前,从皇帝手里一人讨要了一个捏好的泥兔儿。   一个个得了皇帝的赏,欢喜的恨不得马上回府里开个祠堂供起来。   乐嫣这边儿倒是没人赶去凑那个热闹。一群人静悄悄的打着双陆,这般好半晌,忽见尚大监那老贼走近来,笑眯眯与众位娘子道:“几位娘子玩棋只怕玩的入了神,陛下在前头捏兔儿爷求平安,捏了好些个呢,娘子们怎么不过去凑凑热闹?”   语罢,偷偷看了静悄悄喝茶的乐嫣一眼,朝她挤眉弄眼偏偏乐嫣没瞧见。   几位娘子对视一眼,本来今日见到皇帝已是罕见,谁知皇帝竟然还悠闲到要给人捏泥兔?   一群人都是已婚夫人,自然没一个人敢上前的。只义宁因是皇帝晚辈,又许是不好叫尚总管白跑一趟,也只能跑去前殿掺和上一脚。   好半晌,她才从一群娘子包围中抢回来一个。   义宁看着手中的泥团,朝着几人忍不住偷偷吐槽起来:“我还道陛下怎么捏的这般快?几下功夫便是一个?原来……得了,陛下亲自的赏赐,再如何也得回家给供起来……”   众人听她这话语气奇怪,都忍不住侧头去一瞧,一个个笑得肚子都抽疼起来。   便是乐嫣也忍不住笑起来。   “怎生有这般丑的兔儿爷?”   她就说,皇帝哪儿会捏兔儿爷?   原来是随意捏了个泥球又加了个四肢,这边算是一个了?   就这东西,还被好几个小娘子抢,若非义宁眼疾手快,一把抢到手里只怕都抢不到。就这般都不知被哪个小娘子活脱脱被抢掉了一条腿。   可怜的兔儿爷长得丑没有耳朵没有五官就算了,还没干就成了残疾兔。   这还好意思拿来赐人……   ……   袅袅寒风动,凄凄寒露零。   今日天气比前几日要暖和一些,挨到了时辰,用过了膳食吃了糕点酒水,乐嫣掖着两手随着女眷们身后一同出宫。   人前,她不会再去看皇帝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伪装的二人陌生至极,谁会知晓二人背地里一个被褥里日日睡着呢?   乐嫣回到王府后,没几刻,那人便前后脚跟来了。 第一回 叫她震惊,生气,第二回她便心平气和许多。   如今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乐嫣早已波澜不惊。   她斜倚着玫瑰椅,脱了沉重的外衣,只单着一身新芽翠绿的细棉里衣,百合衫裙如云雾轻薄,衬着体态玲珑,腰肢纤细。   懒洋洋的崴着身子,胸脯一起一伏,不声不响。   身后男人没有出声,只这般一直静悄悄看着她,似乎是想比着谁更有耐心。   直到乐嫣忍不住,先回头来,见到那张立在昏暗烛火中的身影。   他不怕冷一般如今仍是着玄色圆领袍衫,素纱中单。躞蹀带束出挺拔紧实的腰身,眉骨高挺,轮廓俊美,面容肃穆而又平和。   皇帝总是这般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松弛之态,浑身上下仍透出蓬勃冷肃的膂力。   乐嫣看了他几眼,卷翘的睫毛颤抖几下,忽地眉眼弯弯冲着他一笑。   她含笑慢吞吞的起身,整理自己方才睡得有些乱糟糟的鬓角,衣裙。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乐嫣再觉得自己如何清醒理智,如何不再会沉溺于情爱,可自二人间那日过后,许多事情……许多细节,仿佛一下子熟悉起来。   她也不像最初那般见到他便蹑手蹑脚,心惊胆跳。   甚至许多时候,两人间一个眼神,无需说话,便能彼此了解起来。   比如这日,屋中幽暗,一缕淡淡的清香在内室中浮动,二人彼此能听到彼此的气息。   她并没有言语,甚至没与他任何眼神肢体上的沟通,乐嫣只是虚摸上耳垂,皇帝便已像是做了多年的夫妻一般,替她将梳妆台上的铜镜递过来给她。   乐嫣微怔过后,便对着男人手中的镜子将耳饰摘下,而后又一根根卸掉被自己压得松散的发簪。   发簪一根根拆下,一头青丝便垂落下来,她的发很长很长,丝绸一般泛着柔光,披散在她肩头,垂落到了软榻上。   内室有几分暗淡了,屋檐外万籁俱寂。   皇帝看着这般的她,依稀能看清她鬓角、额间茸茸的绒毛,她雪白面颊上有融融光晕流转。   他垂下眼睛,一副气定神闲坐怀不乱的模样。   乐嫣见他这般的神情,不由一声娇笑。   她觉得皇帝挺奇怪的,明明这事儿已经挂在了脸上,从宫里跑来莫不是只是给她举镜子?莫不是今夜就真不碰自己了?   可如今却偏偏只是干站着,是了,每夜他总要故作姿态,矫情饰行一番才是。   对上乐嫣这番打趣的笑,他并未在意。   他目光沉沉,将自己袖里的东西拿出来给乐嫣。   早已发干发硬的泥土,本是最低贱不过的存在,却被当今天子一路捧着,几乎被他掌心温度炙烤熟了。   明明是献宝,他却又偏偏装成不在意。   乐嫣见他如此随意,自然也没当回事。   她亲眼瞧着,他今日给许多娘子都捏了这东西,她心中并不稀罕,甚至有几分嫌弃。   乐嫣伸手,随意拎着两个兔耳朵接过来,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没成想这是皇帝第一回 做,接口处粘的不够严实。   她这般随手一提溜,兔儿爷的一双耳朵留在她手上,大头连带着圆鼓鼓的身子,咕噜咕噜滚去了地上。   顿时各处拼接出来的肢体摔得四分五裂,滚落一地。   乐嫣微微一怔,皇帝便去捡起残体。   乐嫣垂眸瞧见自己手中的兔耳朵,倒是像模像样的,与义宁今日手里连耳朵都没有的兔子显然是不同的。   嗯……倒是挺精致,甚至连耳朵上的绒毛,耳轮廓都雕刻了出来,和丑扯不上任何关系……   甚至,有几分、可爱。   她忽地心中一沉,想起自己出宫前尚宝德偷偷与她说的:“陛下听闻兔儿爷包治百病,学了好几日的捏兔儿爷,想给娘子捏一个最好的。”   乐嫣一时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旁的,心里闷闷的。   她没再说话了,陪着皇帝从地毯上一个个捡起四分五裂的尸体。   “随手做的,没做好,还是丢了罢。”皇帝瞧着自己送出手就立刻四分五裂的礼物,很是不好意思,便想要偷偷收回衣袖里。   乐嫣却摇头,不准他再拿回去。   “没事,你放这里吧,明日我用些温水重新黏上便好了。”   虽这般说着,乐嫣却觉得心烦意乱。   她不再去看那一堆泥巴,心烦意乱的牵起他的衣袖,抬眸用那双茶色的双瞳看着他,将人扯来自己身边坐下。   皇帝见此,只好将泥兔残躯丢去一边,伸手去抱着她。   二人贴的很近,很近,乐嫣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冷吗?”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沙哑。   乐嫣却是摇了摇头,便被他顺势拥在怀里,大掌紧紧攥着她的微凉的指尖。   她干脆闭上眼睛,贴在男人广阔滚烫的胸怀里,安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她听着皇帝在她耳畔问:“今日你为何不去前殿?”   许是内室太过安静、昏暗,乐嫣竟从中听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委屈?   乐嫣睁开眼瞧着被他身躯遮掩黑漆漆的阴影,软声笑道:“今日见陛下身边许多娘子陪着,便不好意思过去……”   皇帝听了,似乎想开口解释,可乐嫣却并不是很乐意听。   她早就不想听那些甜言蜜语了。   她只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抵着皇帝的唇。   “叫我安静一会儿,陛下。”   静谧的叫室内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烛火燃烧的声响。   她有些贪恋皇帝身上的暖和了,甚至有些不想与他分开。   心里空荡荡的,她不知晓拿什么来填补。   明知这般不好,这般愚蠢至极,这般会叫自己一直栽跟头,会重蹈覆辙,会一次比一次悲惨。   可……今日就姑且这般吧,她只是偶尔晚上眷恋他的温暖罢了。   白日里,她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一个人。   晚上,就让她腐烂下去吧…… 第51章   螓首娥眉, 腮凝新荔。   他抱着她是那般的紧。   乐嫣甚至不得不高抬下颌,挺起雪胸,吐息热切而又绵长, 轻飘飘地落在身前人紧实的肩胛上。   玲珑的曲线, 娇艳的红唇, 纤细却又柔软的身子骨。   无处不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脚踝间凉飕飕的, 寒风一股股的灌入, 香肌上泛出一层层轻微的颤栗。   乐嫣长睫垂下,亲眼瞧着男子宽大的掌覆上去, 他的掌心仿佛也渐渐升起了汗, 潮湿粘腻的往雪白的肌肤上一点点揉搓, 吸吮的发红。   云鬓散乱,面庞潮, 红, 雪肌香肤渗出细汗。   她的情绪并不激烈, 只淡淡的锁着眉头,仿佛仍沉浸在悲伤中一般, 又仿佛用尽全力在忍耐一般。   可在间隙间, 却又时不时难以压抑的抽泣声。在臂膀中轻轻颤着, 浑身绵软无力, 那双眼湿润涣散的不成模样。   泪水染湿了她卷翘的睫尾,桃水横流。   换来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 小舟飘摇,面对着万马奔腾之势总触不到岸。   寒夜之中, 香径生风。   他已经颇为熟能生巧地托举着她, 直挺的鼻尖抵着娘子柔软的侧脸,循着她的唇瓣上, 唇肉相依。   小腹间的臌胀,衣裙浸透的彻底,控制不住的羞耻又心烦意乱,冰火两重天一般着实难受。   乐嫣红着眼眶轻轻随着他轻声抽噎着。   她侧头去,看着近在咫尺,身后那张岿然不动的人。   他白日里穿着规整的衣袍,体型高伟,修长。夜里,那些衣衫之下,藏着的全是蓬勃的内凝的力量。   他动情时,连眉眼间都泛出一种云遮雾绕的含蓄来,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文弱。   往日里那般严肃,眼神肃寂暗沉——可每回此事儿之后,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亮晶晶的、湿漉漉的。   像是成了一个初尝情爱滋味,十分好说话好糊弄的少年郎君。   ……像一只养熟了的大狼狗,会屁颠屁颠受了她欺负也不敢吭声的那种。   只不过,这个大狗如今唇线紧抿着,显然一回并未餍,足。   可乐嫣才不会叫他一直无休无止的索取。此事后她便不管不顾,颤着声儿朝屋外唤水。   她很累了。   娘子皙白的面颊都像是渡上了一层水光,满身细嫩软肉糊涂的不成样子,连蝴蝶骨处都泛着深深的酡红。   “我累了,要睡觉了。”纵使她想要冷静冰冷,可出口的嗓音,难以自抑的泛出靡乱的味道。   那张过分美丽妖冶的脸,婢女来不及将水抬来,便已经抱着他的腰身,头埋在他肩上昏昏欲睡。   皇帝将她抱回床榻上,替她褪去罗袜。   又伸长胳膊将锦帐从月钩上取下来。   乐嫣睡得不深,埋首在他的脖颈间,犹是不安的嘟囔:“明早你若是从宫外入宫,会不会惹得旁人怀疑?”   皇帝只能朝她解释:“放心,朕明日一早就走,绝对不会叫旁人知晓的。”   得了皇帝这句话,乐嫣才算是心中有底,方才的疲乏叫她没心思想旁的,如今被男人抱在怀里,只觉得很是温暖,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夜,皇帝睡得很晚。   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静静看着她。   他眼中的情欲散去后,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内敛持重的模样。没人能通过他的眼,看透皇帝再想些什么。   临走前,他宽大手掌摸了摸埋身在他身前睡得毛茸茸的脑袋。   “如今天气凉了,你身子弱不要成日沐浴,当心寒气入体。”   “唔……”乐嫣睡眼惺忪的,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便这般梦中答他一句。   皇帝对她,没有情,欲时总像是待孩子一般,叮嘱她:“近日朝中乱,日后便是去了哪里身边的人都不可少跟,吃过一次的亏,不要再吃第二次。”   这回小姑娘没回他话了,嘟嘟囔囔依稀是嫌他吵闹,钻回被褥里捂着耳朵去了。   外边天色尚早,甚至太阳未曾升起,月色往长廊下渡上一层浅浅华光。   天子领着人循着熹微的光,静悄悄的回了宫。   ……   乐嫣这一睡,又是睡得深沉,直到再次醒来,瞧着菱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暖阳,才连忙从床上直起身子。   瞥见身上新换的寝衣,乐嫣仍是吩咐人抬水来。   温热的水绕过肩头,在雾气中她紧贴着浴桶边缘,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起片刻宁静。   过了不一会儿,珍娘忧近来给乐嫣添热水。   她静静闭着眼,听着珍娘在身后拿着木瓢往她肩头一瓢瓢淋着水。   “四更天的时候,陛下就领着人走了……”珍娘瞧着乐嫣洁白玉体上许多红痕,胸上腰肢上最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这般日日折腾,若是有了身子,到时候该如何?”   乐嫣手指绕着垂在肩头的发丝,上面沾染着点点熟悉的男子气息,她闻言笑了笑,“哪有那般容易的?我与卢恒好几年不也没事儿……”   “这哪儿能一样?您房里头也就今夜安静点儿,以往几日哪回不是折腾到三更天四更天的?”珍娘忧心忡忡,说到这种私密事,到底是不好意思说的直白了。   乐嫣听了,面色白里泛起了血红,很是难堪。   想来,她也是知晓二人间的差别。   乐嫣知晓自己的身子,癸水不准,身子又寒,这与女子来说受孕十分不易,往年她不是没有调养过身子,可总没消息。   仔细想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卢恒是个房事上十分克制的人,鲜少每晚都胡来……   皇帝却不是。   且……且……乐嫣狠狠咬着唇瓣,不吱声了。   “奴婢这些时日瞧着陛下待娘子的心意倒不假。只是您与陛下究竟是不同的,无论日后如何章程,您如今同侯爷才离了几日?您不该这般快有身孕的……”   乐嫣‘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晓这事儿。   孩子自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若是真怀了孩子,这只怕还是皇帝头一个孩子,想想便是一趟深不见底的浑水。   身为皇子/公主的生母,她身后又没有势力,日后只怕更是身不由己。   何必呢?   乐嫣只能含糊道:“您帮我偷偷去拿些药,切记别叫旁人知晓了。”   ……   日子便这般平静无波,一日日的过着。   如今前朝事忙,那日之后皇帝好几日没能来,忙的时候差内侍往王府上一趟趟跑着,通着书信,送着些小玩意儿。   到了十一月尾,日子很是空闲悠哉,乐嫣这才记起来,上回应下义宁要请客的事儿。   她干脆趁着还没入冬算不得十分冷冽的时候,在王府前院花厅中设了两桌宴,布置了些时令瓜果,还有温泉庄子上养着的青皮大西瓜,鲜红透紫诱人的樱桃。   使厨房早早备上许多菜,又请了几个还能算聊的上来的娘子,另请了高大都统,与那日同营的好些兄弟来。   无论如何,这救命之恩却是真真切切,毫不作假。   乐嫣对他们亦是心中感激。   不过乐嫣并不知自己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朝廷那些官员本就古板严肃,看不得一女子之身义绝,时常明里暗里将她做反面例子教育自家女眷。   “瞧瞧乐家娘子,好的不学,跟坏的学,偏偏要作妖,看看她好端端的侯夫人不当,偏要折腾这一出!”   “如今二婚的身份,倒是要看看,再多的嫁妆再好的门楣,能不能再嫁的出去!”   “你们且等着看看!日后有的是她后悔的时候!”   如今这些时日一经发酵,竟有许多人等着看乐嫣的热闹。   康献王府的请帖只发出去十几张,隔日却有好些娘子慕名登门的。   久未露面的献嘉公主今日亦是一身清雅宫装带着礼物登门,身后随着那位与乐嫣如今连场面情也难以维持住的栖霞公主。   大相国寺之后,栖霞再面对起乐嫣来,自是愧赧中带着恼恨。   “当日在宫中我便与夫人说过,日后有空定要与夫人一同饮茶。不想夫人后面出了宫,一晃一月间都没寻到时日,后又听闻夫人那日与我妹妹一般遭了罪,我早想着来看望夫人。”   许是有着栖霞这个恶毒蛮横的妹妹对比,只叫乐嫣觉得献嘉公主为人懂礼节又知进退,身上有真正的公主气度,她上门来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乐嫣当即笑脸相迎,将两位公主迎入府邸。   好在珍娘见情况紧急人来的比预料的多许多,连忙吩咐厨房多备些菜,紧赶慢赶总算在用膳时不出差错。   开头先上了五样糕点,山花糕,红枣糕,豌豆黄,莲蓉酥,豆沙糕。   而后上了茶汤,茶是牡丹雪露香茶,茶汤一经泡开,便一盏盏递去给娘子们手里,淡粉的茶汤,花香中裹挟着点点雪露甘甜,香气清幽,茶意悠长。   而后的几道主菜,蟠桃饭,碧涧羹,梅子紫,樱桃红,摆开琼筵,云衫侍女,倾倒美酒。   简简单单的一场宴席,倒是丝毫不输那些名流琼筵。   众人中不乏偷偷打量乐嫣的,观她髻云高拥,玉环坠耳,娇颜白玉无瑕尤如凝脂。对着明窗之下,眼波盈盈,举止端庄。   一身雀金裘织的团锦紫苑逐花上袍,十二幅雪缎织锦裙皎然若霜明中浮着朵朵半支莲,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显得花光倒聚,珠彩璀粲。   瞧见这副娇艳欲滴我见犹怜的模样,便知小半月间朝中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压垮这个女子,甚至不能叫她面上生出丝毫的憔悴惭愧来。   她反倒像是一株坚韧的蒲草,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只眉眼安和朝着众人先敬了一杯茶水。   “妾不惯喝酒,今日便以茶代酒,诸位请便。”   语罢,微仰细颈,髻间步摇轻颤,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众人捧场间,气氛便也热络起来,义宁与乐嫣说起前几日的趣事,颇为忧心忡忡:“那日我困顿的紧,兔爷儿被我拿回家忘了放在供台上,被婢女当成不知从哪儿滚来的泥巴团子,随手丢去了外边儿。好在我第二天又捡回来了,自己重新混了水捏了个模样……陛下应当是不会发现的吧……”   乐嫣心道,放心吧。他自己捏的什么货色,一碰就天女散花,他应当是心中有数的。   两人说笑间,却总有不长眼的人挑着时候又来寻乐嫣的晦气。   “侯夫人倒是气色甚好,本宫昨日恰巧见了淮阳侯,观他精神萎靡面色苍白,人好像瘦了许多,听说还是大病了一场,连床都下不得……”   栖霞公主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灿烂天真的笑容,就像是单纯的娘子随口一说。   “当真是不如侯夫人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了……”   乐嫣听着她的话,边伸手扶了扶鬓间鸾簪步摇,朝着不怀好意的栖霞勾起一个艳丽夺目的笑。   淮阳侯,乐嫣当真是小半月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对这个人,她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如今再听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什么爱恨嗔痴全都没了。   不,其实还是有些恨的,恨他浪费自己的光阴,恨他叫自己如此艰辛……   可倒也没恨到诅咒他立刻去死的地步。   她如今只盼着,自己往后余生这个人再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觉得晦气。   “妾听说前些时日公主在相国寺中也同淮阳侯一般受了惊吓,回来后便病的不轻?又是哪家的郎子招惹的公主如此不成?”   你偏偏放着好酒好菜不吃,偏要扯说淮阳侯的病是因为我,那我是不是也能说,你的病是想男人?   “你……你好生放肆!”   栖霞往日不是没有挤兑过乐嫣,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脾性有些软,能偶尔欺负一下的大徵贵族娘子。   怎知自己今日才只说一句,就被她如此一番挤兑?   当真是……当真是了不得。   偏偏此时本该帮着自己的献嘉还去握着栖霞的手,劝说她。   “妹妹,女官们奉劝你的话,你难不成又忘了?乐娘子是当今最看重的甥女,你我如今名分未定,一切都该小心谨慎才是……”   栖霞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屈服的心,奈何不慎瞥见乐嫣一副艳光四射的模样,甚至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扭头与其她娘子说话。   周遭许多人开始暗地里看栖霞的笑话来。   “那位公主,往日眼睛长在天上,当真以为自己是皇后之尊了,如今瞧着,连乐娘子都不将她看在眼里呢——想来可不是?入京这般久了,若陛下真对她有心,还什么名分都没下来?”   “你说,莫不是乐娘子得了什么消息?知晓她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这才连脸面也懒得给她了?”   “乐娘子义绝之事可是当今亲自判的,足可见她在当今处也有几分颜面,论着辈分可是当今的外甥女,知晓这些宫闱秘事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栖霞一听这话,只觉得胸腔一口闷气,受尽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娇纵惯了的娘子,如何能忍的来逆来顺受?   她狠狠将手中的金盏掼去桌面上。   “啪!”   顿时金盏中酒水四溅开来,沾湿周围几人的衣裙。   “你方才说本宫什么?”栖霞狠狠扬起眉毛,明明是朝着那娘子发作,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乐嫣的面上。   自己府中宴席,任何人出了事儿都是自己看顾不力,乐嫣当即从位置上上前,连忙命人牵制住欲动手框掌周围娘子的栖霞。   “住手!这日是我府上头一回设宴,若是惹了公主心中不愉,不如回自己府中去,我这处可不是公主发作的地儿!”   这日可不像大相国寺那日,这是她的府中,她是东道主。   若在自己府中受折辱,这些年乐嫣当真是白活了才是。   “放肆!你一介白身,倒敢朝着本宫猖狂?莫不是还想赶本宫走不成?呵呵,本宫今日也不走了,倒是来你府上教教你规矩体统才是……”   乐嫣垂下眼眸,手臂悄然攥紧,见栖霞那副猖狂的模样,她只觉浑身疼的发颤。   “南应公主,打算教朕甥女规矩体统?”   一道威严、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一刹,犹如冰面上破开一道裂缝,登时叫一群吃菜的娘子们吓得面色一白,手中筷箸跌落。   乐嫣指尖轻顿,怔怔地回身看去,恰见淡淡天光罩着男人高大的身形,玄袍用暗金镶绣的龙纹。   那张俊美脸庞,异于常人的幽绿双眸如今半敛着,带着些风雨欲来的平静。 第52章   先前的吵吵嚷嚷, 各执一词,随着皇帝的到来,都阒然无声。   有人生来便是这般, 只单单负手立在那里, 眉眼半敛, 不动声色, 便已然是旁人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这叫栖霞不禁想起来, 眼前这位天子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守成之君,而是屡次亲征踏破南应国土, 铁血狠戾气之主。   众人伏地叩拜间, 皇帝将乐嫣扶起。   见她柳眉微蹙, 一张素白小巧的脸上神情恼怒。   二人繁杂的广袖相连,并瞧不见内中情形。   皇帝的大掌自然而然的握住她手袖中冰凉的手指, 那娘子泥鳅一般, 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乐嫣不声不响的朝他欠身,周边伺候的婢女们连忙便搬来宝塌, 请皇帝上座。   她往皇帝左下首落座, 这般倒瞧着合情合理, 亦未有人察觉出不妥当来。   一众鸦雀无声中, 有一群人神色难堪。   这些人自是以栖霞公主为首的娘子。   毕竟,皇帝方才问那一句, 可是‘南应公主’。   可皇帝入座到现在,纵容人朝他叩拜, 却自始自终再未给惹事的南应公主一个眼神, 一句话。   又仿佛是忘记了方才的事儿。   这叫栖霞又慢慢大了些胆子。   心里以为,大徵皇帝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栖霞在大应皇宫时, 母亲是后宫之首的中宫皇后,弟弟是东宫太子。自己又是皇后的第一个孩儿。都道是头生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宠溺的厉害。   她是大应皇帝皇后疼宠了十五载的掌上明珠。   满宫室的奴婢追捧着,其它兄弟姐妹艳羡,她甚至没未见过险恶人心。因为在大应皇宫时,父皇母后都不会叫这等事情污了女儿的眼。   这日,她亦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栖霞喜欢当今天子,她甚至从未掩饰过,这还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男人。   她与一般这个年岁的娘子截然不同,旁的娘子们谈起婚事,谈起男女情爱就面色羞赧。可栖霞不一样,她喜欢乾坤在怀,喜欢举世无双的男子。   论权势,论相貌,大徵的皇帝当真是无可挑剔,她再没见过比当今出色的男子。   纵然栖霞也觉得,天子对自己如今还算不上欢喜。   可那又有什么?   她是父皇母后最尊贵的女儿,她生来便是应朝尊贵无二的公主。   连父亲都常常抱着年幼的栖霞说,他的掌上明珠,理应许配给天底下最英豪的男子。   连她母后都说,自己女儿这般出色惹人怜爱的相貌,大徵国君定然会万般疼爱她才是。   栖霞欲言,献嘉却是早知这个妹妹的脾性,唯恐她真惹怒了皇帝,连忙遥遥伏身阻止栖霞的话。   “舍妹言语无状,方才惊扰了夫人,更是惊扰了陛下,妾带她先行下去……”   “你说的什么话!分明是她无礼在先!”栖霞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满头珠翠都跟着她激动的言语轻颤起来,鬓边伶仃作响。   “明明是宴席中有人折辱我,她身为东道主却不理会旁的,反倒是使唤这群婢女上前轻贱于我。敢问这便是康献王府的待客之道不成?早知这般,我还真不稀罕来了……”   不过,栖霞也算聪明,见到皇帝来语气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方才那般满是高傲蛮横,反倒是嘟囔着语气,似是受了满肚子委屈。   一如往日在太后身前一般,靠着一个撒娇卖痴。   只是今日终究不同以往,她这一番话只叫周围人听了心间郁郁。   本来献嘉那一句,若是栖霞聪明下顺坡下驴,想来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再如何也不好追责女人间的口舌之争。   栖霞倒是好,当真是好玩,竟还当着皇帝的面委屈起来了。   虽然枕边风对男人香的很,可如今她没名没份的就这般当着这些人的面前吹起枕边风来,岂非吃相难看?   身后女官一个个心中哀叹,往日只知晓这位公主性子蛮横,待人无礼了些,今日为何才知晓,竟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   可怜献嘉公主,只怕都要受她连累了去!   果不其然,众人只听乐嫣一声冷笑:“公主当真是能说会道。”   皇帝确实并不想理会这等杂事,可显然也叫栖霞的一番言语惹出几分厌恶。   “朕知鸾鸾品性。”   一句毫无掩饰的话,算是盖棺定论,更是将南应一行人脸皮往地上踩踏了一番。   皇帝人前并不显露情绪,只是摆手,令人上前将栖霞公主请退。   虽只是请退,可这落在所有人眼中,也意味着,两位南应远道而来的公主惹了当今厌恶,只怕是风头要转了。   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倒是叫乐嫣心里舒坦不少。   她继续她的筵席,请来歌姬舞姬,吹拉弹奏好不热闹,很快众人便将方才的不愉忘了干净。   乐嫣便在一旁拢着袖,替皇帝亲自斟了一杯酒水。   皇帝朝她看来时候,恰巧捕捉到她狡黠的脸孔,倒是叫他一怔。   想来,他是许多年没有在她面上瞧见这种神情了,甚至叫皇帝恍惚从她面上看出些她儿时的模样。   她今日有些欢喜雀跃,像是一颗得了糖果的小孩儿,小女儿的心思有些浮现在面上。   她朝他勾唇笑了笑,眼睛都笑弯了。   鸾鸾的眼睛当真是生的很漂亮,像是浑圆无暇的丽珠,像是深夜天边最闪烁的星宝。   妖冶,又带着娇柔,朝着他倾注而来时,皇帝隐约可以听到自己胸膛比往日跳动的更快了几分。   酒过三巡,皇帝便也没有继续,便提前离席了去。   乐嫣送走义宁等人,又听着婢女匆匆上前,朝着她耳畔禀报了两句。   她一时面上又红又白,狠狠咬着唇瓣,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移步回房。   ……   ……   天幕有些暗沉了。   长廊上挂上了灯笼,寒风一阵阵刮进来,乐嫣不由的紧了紧衣领。   屋内燃着淡淡熏香,她踏进内室,见那人仰躺在床上,甚至还早早盖上了被子,倒是一副持重冷静的模样。   皇帝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蜷了蜷,眼皮微微掀开。   他平静看了她一会儿,轻咳了一声儿,“今夜朕身子疲乏,我们说说话,便早些睡吧。”   这话倒是叫乐嫣大吃一惊,若非皇帝还生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脸,她都险些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   皇帝今年二十八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乐嫣不知他往日里是如何行事的,反正知晓这些时日床笫之欢夜夜不少。   若非他还顾忌着乐嫣的身子,她的情绪,只怕他是连睡觉也不睡了。   这般的人,今日倒是转了性子……   乐嫣又见皇帝说完这话,便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戈登一声。   莫不是…莫不是他身子不舒服了?染了风寒?   乐嫣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意他。   奈何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若是皇帝龙体出了差错,那可是天大的事儿。   乐嫣想罢,她悄然往前探着身子,伸手去触碰上他的额前。   她还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难免笨手笨脚,不知晓自己手指凉的厉害。   这般一摸上去,手便被男人反手捉住。   “怎么这般凉?”   皇帝从床上坐起,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和着。   “给你请平安脉的太医怎么说的?”   乐嫣轻哼一声,倒是有些想笑了,明明是自己先担忧他,如今倒变成了他担忧自己起来了。   不过,乐嫣却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今日不知缘故,心里还听开心的。   她紧紧抿着唇,不叫自己的欢喜轻易泄露出来,她平淡说着:“许多娘子都是这般的,到了冬日里就身子冷。”   皇帝想也不想便呵斥她:“胡说,明明是身子差了,你成日里不喜欢活动。”   乐嫣就知晓他喜欢这般说,有些生气的抿唇,便要转身离去。   皇帝问她:“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乐嫣说要沐浴。   “泡会儿澡就暖和了。”   皇帝便只能放她去。   等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浑身氤氲着水汽,香喷喷的小娘子走回来。   她脸颊被水蒸气熏得红扑扑的,站在床边凝眉看了好一会儿,皇帝将里边让出些位置来,她这才循着床尾,掀开被褥钻了进去。   整个人起先姿态冷傲的很,背朝着他不肯说话,可没一会儿就自己贴去他胸怀里。   没有别的原因,男子的胸怀,暖和的紧。   这夜皇帝许是真的疲乏,二人间同窝在一个被窝里,自始至终没逾越一步。   他只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唤着她一声声乳名。   他其实什么都知晓,知晓她一点点的转变,知晓她今日的欢喜和难过。   “鸾鸾今日开心吗。”   乐嫣被发现了自己心中的点点窃喜,心中升起丝丝窘迫来,她面上却冷静的咬着唇,“才没有开心。”   可她这话,显然没有信服力。   乐嫣又慢吞吞加上了一句:“我被栖霞欺负过好多次了,如今她这日颜面跌尽,自然是有些畅快的……”   她说着说着,忽地有些沉默了。   闷头搭在皇帝的胸前,许久的不吱声。   可皇帝却察觉道,自己胸口的濡湿。   她哭了。   他知晓,她在哭什么,她在为谁哭。   她甚至不想要自己知晓。   他佯装没发现她的窘迫,低声笑道:“怪朕,都怪朕,日后没人能欺辱鸾鸾,好不好。”   乐嫣哭的鼻尖通红,听他这般说,自然不再客气,怨怼起来:“都是你招蜂引蝶,都是你的错……”   皇帝说:“朕没有。”   他没有招蜂引蝶。   他每日面对着如山的政务,每日处理完政务,便是往她这里跑了。   要说见到娘子,除了今日,便是上回太后宫里了。   还不都是为了见她一面,他才赶过去的。   乐嫣有些生气的反驳,说:“你还说没有招蜂引蝶?”   “你那日明明就是跟许多娘子说话了,被她们围在中间,你笑得可欢喜了……”   连她来都没看见。   皇帝:……   他素来是个人前爱垮脸的性子,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笑得可欢喜的样子。   “我很讨厌陛下跟其他娘子说话,那样会让我想起来卢恒的,我会觉得,您还不如他呢……”   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 第53章   翌日。   乐嫣早起时比平时晚了几分, 匆匆梳洗完走去客堂,见春生这孩子正托着双腮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着。   乐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柔软的双腮。   养孩子是一件挺奇怪的事儿, 来时瘦巴巴的一个孩子, 如今一个来月的功夫, 倒是被养胖了不少。   两腮软乎乎堆着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肉感, 皮肤也白皙了许多, 却也难掩他本身的英气十足。   这是一个相貌十分俊朗的孩子。   绝不会有人将他认错成小姑娘。   如今乖乖巧巧的坐在比他腿高的凳子上托着双腮等着自己开饭,当真是可爱极了。   “你吃你的就是, 等我做什么。”乐嫣忍俊不禁。   春生眼睛眨了眨, 忍不住问她:“为什么那个大哥从来不来与姐姐一起吃饭?”   春生是见过皇帝的, 不止一次。   说来,这还是一桩有那么些尴尬的事情。   乐嫣一听, 一阵气促胸闷, 饶是附近都是自己的人, 仍是忍不住夹着包子去堵住他的嘴。   她佯装生气起来:“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不准提起他来!”   她也是渐渐发现, 这个孩子往日里闷不做声, 其实是个鬼灵精。   “哦……可是……”   “哦什么?你的字认的怎么样了?明年开春就要正式给你拜师了, 你说是连字都没认全, 传出去可就丢人了。”   乐嫣故意转移话题,说起自己小时候最怕母亲查的功课来吓唬他。   谁料这个孩子半点不怕, 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道:“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姐姐要去检查么?”   乐嫣才没检查别人功课的兴趣, 她摇摇头, 不好继续吱声儿了,便端起桌子上的鸡肉松茸粥正欲吃, 门外端着明黄圣旨的尚宝德便出现在一大一小面前。   “喜事儿,陛下赐封两道旨意,给娘子与小少爷呢。”   尚宝德身后还跟随着好几位宣旨来的小黄门,一个个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儿,一个劲儿的奉承讨好。   乐嫣斜倚玫瑰椅,天冷之后她懒散的很,懒洋洋的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接旨。   尚宝德哪里敢叫她起来,只脸上堆着笑,一连三句:“夫人别起身了,夫人身子贵重,坐着听便好。”   尚宝德连忙示意身后人展开圣旨:   “诏曰: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符素,乃皇姊之子,朕之甥也,授以册宝,封为康献嗣王。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哉!”   “诏曰,兹尔善化长公主之女,驸马督卫乐蛟之女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燕国夫人,食邑三千户、钦哉!”   直到尚宝德最后一句话落下,乐嫣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   春生封康献嗣王,等及冠封亲王一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倒是自己,乐嫣未曾想过,自己竟随着春生一道册封了。   这般倒是挺好,能借着弟弟封王的势头,不叫整个京城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头上。   毕竟,燕国夫人可是一等大国,如何好封给自己这般身份的……   尚宝德似乎是知晓乐嫣担忧之事,出言宽慰:“娘子安心,昔年大公主封地汝南,乃昔日燕国之地,陛下亦是思念亡姊,所以移爱之。”   乐嫣至此亦是明白过来,皇帝那日所说的话——日后没人能欺负她,是什么意思。   她嗓间忽地有些苦涩,紧张…动容……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冒了出来。   可转念一想,自己到底是太过胆小,杞人忧天。   这种实封,哪还有因为怕被人口诛笔伐而往外推的道理?   皇帝许是觉得自己不愿意入宫,二人间又是这等关系,是以才给自己一些好处,免了他后顾之忧罢了……   乐嫣一面安抚着自己,一面听着身边婢女们跑上前来朝自己七嘴八舌的道喜。   珍娘甚至是没想过有这么一日,甚至激动的红了眼眶。   “娘子,陛下对您可真是有心了。燕国乃是一等大国,正一品的位分,只怕便是如今后宫中,都没位分高过您的。”   别说是后宫之中,便是昔日长公主再世,与乐嫣的品级都不好比较了。   珍娘这日也是喜极,竟言语无状起来,拿着乐嫣与后宫比较起来。   若非乐嫣朝她看去一眼,只怕要当着尚宝德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珍娘!休得胡言!”乐嫣连忙呵斥她。   她遥遥起身,双掌恭谨接过圣旨,纵使尚大监说是皇帝免了她的礼,可乐嫣仍是行了拜叩大礼。   “妾接旨,还望尚大监代妾朝陛下问一声安。”   一听这话,尚宝德当即是乐哈哈的应下。   饶是他也看出来,夫人如今对他们陛下态度好了许多。   哪里像前些日子?夫人时常猫不是狗不是,时常不给陛下开门,连带着尚宝德都好久没得一个好脸了。   尚宝德可谓是人精,连忙趁机给远在宣政殿的皇帝刷存在:“眼看年关将至,陛下忙的连用膳都抽不出空来,可每日都惦记着娘子,朝着奴婢们问起娘子。担忧娘子的衣食,担忧娘子苦闷……”   尚宝德边说着边朝着屋外问候几句,原来此行还顺带牵了一匹紫骢宝马过来。   “这紫骢宝马是陛下年少时征伐大宛,夺来的汗血宝马后裔,正值壮年,性子温顺不伤人。娘子冬日里闲着无事,便骑骑马四处热热身子。”   若是爱马的人,这会儿见着此等宝马只怕要欢喜若狂,晕厥过去。   可这礼显然没送到乐嫣心坎上。   她隔着窗往长廊那儿瞧了一眼,瞧见那马修长健壮,通体雪白。想来打理的极好,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浮毛。一身毛发在天光下反射着粉紫色泽。   像是丝绸一般的毛色。   当真是漂亮。   可再是漂亮,如今天气冷的厉害,北风肆虐,只怕是一出去脸就要皲裂了。   她是有毛病才会去骑马呢!   乐嫣违心的赞叹一句:“真是好漂亮的马儿,有时间妾定要去骑。”   绥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终于在一日夜晚,悄然入了冬。   随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早晨起来,四处银装素裹,寒流滚滚。   ——   四方馆中。   清晨,便有官员抵至,正式商讨起两国联姻之事。   只是大徵礼部官员出口,却打了南应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   “圣人与太后在宗室子弟中提选好些有才干的年轻郎子,一位是长乐公世子,年方十八,另一位是长沙王小公子,年二十二。想为两位公主亲自赐婚,如今特差遣我们几位过来询问两位公主的意思。”   礼部官员此话一出,便叫随同使臣面色大变。   可却也不敢说出个不字来。   论理,他们是战败国,上赶着来和亲的,人选本来就是大徵这边亲选。且那些老狐狸的官员们早早将前话说死了,‘皇帝与太后千挑万选的好儿郎。’   谁敢说个不字?   这厢他们殚精竭虑,想着如何转圜,总不能千里迢迢赶来大徵,便是这般……   哪怕是入宫做一个妃子,哪怕是一低位嫔妃也好……   大徵又不比前朝,宗室子弟一不领兵,二不能入朝担任重职,不过是在封地上领些俸禄过活。   做个土皇帝尚且自在,可如何能与天子比?   陛下派使他们来,奔的可不是这三瓜两枣!显然是想当天子岳丈!   这些差距也太大了,叫他们如何回朝交差??   几位使臣互相对望一眼,偷偷趁着人少时往大徵官员处行贿。   “大人,可否通融几句,也好叫我们清楚明白徵皇陛下的意思。如何改了宗室子弟?这可是我朝的公主,我朝皇帝之爱女!前些时日不是,前些时日太后娘娘不是还……”   前些时日不是都说栖霞公主得太后喜爱么,甚至太后都隐隐透露过那一层意思,怎么说改就改了?倒是得给个理由才是?   朝中这些年唯恐有人跟前朝扯上关系,一个个恨不得连夜将祖宗的名姓都给改了,如今哪里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收南朝贿赂?当即面色一冷,狠狠用手一推,以示自己的清廉无二。   “陛下念及两位公主入朝日久,又是年少,恐有思乡之情。陛下言,若是公主不愿留在大徵,亦不强求……”   南应使臣一个个哭丧着脸送走礼部官员,心中其实不是不明白原由,——那日栖霞公主在王府宴会中被大徵皇帝亲自请走,此事当真是跌尽了南应的颜面。   来时天子的叮嘱,对他们委以重任,可如今眼看就要辜负天子了。   众人互相思量一番,索性颜面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不如就叫那做了坏事的当事人去入宫求情去。   栖霞自上回被皇帝亲自发话赶出宴会,自是颜面跌尽,这些时日连门都不愿出。   如今听了臣子们怂恿自己入宫求情的话,自然是心高气傲,极有一国公主的尊严骨气,分毫不肯示弱。   “本宫才不去!”   几个女官轮番劝说她:“公主主,此事乃是大事,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大徵太后十分喜欢您,此事臣等都看在眼里,您若是能留在大徵宫中,圣人皇后必会欢喜,为公主自豪的。”   栖霞一番发火哭泣过后,倒也平静下来,许是听进去了女官的话,想要做些叫自己父皇欢喜的事情来。   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往长春宫递去帖子。   太后这日面见了栖霞公主,亦是如往昔仍是喜爱她的,甚至格外吩咐了容寿,叫他截下朝的皇帝过来,要亲自说一说。   “这般漂亮乖巧的娘子,他倒真是铁石心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中事情忙,一直等到晚上朝会都没结束。   栖霞公主顶着冷风灰溜溜的出了宫。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自尊,遭人轻贱,她再也没有留下来丢人现眼的脸面。   一回到四方馆中,她当即便吩咐人收拾物件,要回南应去。   “定然是那位乐氏!定然是她怕我当了皇后报复她!定都是她背地里嚼我舌根子说我坏话才叫陛下厌恶了我!我才不愿意嫁给凡夫俗子!嫁不了他做不了皇后,我要回国去,我多的是人想要!”栖霞气的哇哇大哭,将寝室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几个女官又是一窝蜂上来劝说她。   “公主,要以国事为重才是……”   还未说完,便惹来栖霞砸来一整个茶碗,直接砸到那女官的头上来。   一道沉重的叫人牙酸的闷响,女官额角有殷红血液流下,她却连擦拭都不敢。   “本宫父皇母后都不舍得管教本宫,轮得到你来教本宫道理!?和亲……和亲不是还有献嘉么,让她去嫁好了!还有那十几个娘子,通通送去给她做媵妾,多么能叫她有荣光的事儿,如何都是便宜了她!大不了我回朝叫我母后给她阿娘升个位份,一个洗脚婢罢了叫她做个婕妤也是登顶了!”   往日,所有人都要忍耐着栖霞作天作地,只因她是皇帝爱女,是君,无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日,素日里对她唯命是从的一应南应使臣却不纵容她了。   “大徵给公主配婚的乃是宗室王侯,位份不低了,公主既然来和亲,如何也不好回朝……”   一句话,叫栖霞发疯了一般。   “你胡言什么?”   “你敢对我如此?我一定要写信给我父皇!让他取了你的人头!”   此番阵仗,惹得持节使南应尚书张大人亲自前来。   果真见到又是那位公主将四方馆闹得人仰马翻。   张大人不由敛着眼皮,头也不抬的一句:“此事是陛下亲口吩咐下臣,公主和亲,依着规矩,此生不得返皇都。”   他并未说出南应国君临行前,漫不经心叮嘱他的那句。   “送女去,非尸骨不返朝。” 第54章   年关将至的时候, 乐嫣听闻父亲回了京。   报信来的人神色张皇:“府君路过京畿马车遇滑,跌了一大跤,伤着腰身了, 如今瞧着有些不好。”   冬日里, 糟事儿便来的这般荒唐。   乐嫣心中恼恨她的父亲, 觉得他没半点儿父亲的模样, 可无论心中再恨, 到底是听不得这番消息的。   打断骨头终究连着筋。   她命人驱车去往乐府,乐嫣去到时, 正听着乐蛟有气无力的说着话。   “都别哭!这是做什么?”   “我这还没死呢……”   乐蛟说着, 眼尖的透过人群见到了穿着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绣袄子的乐嫣。   他连忙想要坐起身子, 却惹得众人一阵急火攻心。   “老爷,您忧心些身子骨!”   “您这把年纪摔成这般, 可躺着吧!”   乐蛟躺在床上, 眼里流着泪, 也不知是见到乐嫣感动的,还是身子方才被疼哭的。   他身边倒是围着一圈女眷, 好些儿女, 朝他围着哭着, 险些没有乐嫣落脚的地儿。   乐嫣如今不似从前, 隐约听着人群里传出一句燕国夫人到了,众人都是一惊, 几位姨娘弟妹纷纷避让开来,给她让出一条甬道。   乐嫣这才得见父亲病容。   尤记得上回见父亲, 是在母亲灵堂。   因乐老太太抱着乐蛟庶子大闹灵堂的事儿, 晚了几日过来的乐蛟与乐嫣相见宛如仇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如今满打满算, 三年多父女二人没见过面了。   乐驸马年岁其实不大,也才三十出头,比上回乐嫣从宫里,从太后与容寿口中听到的那个相貌臃肿叫她羞愧的中年男子,倒是清瘦了几分。   算不上丑,可也确实不见了乐嫣年幼时对他的印象。   印象中的乐驸马爷生的着实不差,相貌英朗,风流潇洒,是太祖亲自定下的驸马人选。   岁月催人老,显然,才不到四十的乐蛟已经老了。   再难从他的面上瞧出半点儿年轻时美男子的名头来。   “听闻阿父受伤,女儿前来探望。”   乐嫣看着那人的病容,她吐出来的字句都有些冷冷的凄切的味道。   没有什么真心实意。   乐蛟似乎没听出来这些,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床沿,有些不自在的唤这个好几年没见的大女儿坐下。   “坐,坐罢,外边好冷的天,赶紧给她倒热茶……”   驸马这人,潇洒风流了些,细心却也是真的细心,只一眼就看出乐嫣方才是风霜满面赶来的。   乐嫣缓缓坐往父亲床榻边,坐下后瞳仁转了四周一圈,眸光从一个个或尴尬,或不忿的陌生面上移过,最终又将眸光落在乐蛟身上。   有一瞬间,乐嫣是有些哀叹讽刺的,觉得自己许真是欠缺了些运道。   人生十八载,真心喜爱自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世。   如今再世的,都是与她针锋相对,或相看两厌的。   两厢一对比,这个她恨着的父亲,竟算是与她亲近的了。   “阿父您也不是年轻的人了,这般大的年纪,明知落雪,该慢些行车才是,这下可是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年可如何过……”她叹息一声。   这话中有关切,却不多,更多的是毫无掩饰的嫌弃。   显然,乐蛟听了她这般对自己说话,只听到了关切。   他被多年没搭理过他的女儿关切,一时激动想要动手摸摸女儿的头,却在乐嫣冷漠的眼神中讪讪收回手。   乐蛟嘴唇翕动了下,“鸾鸾,你回京了啊……”   乐嫣讽刺的笑了一声,“是啊,早回京了,八月尾来的,如今都十二月尾了。”   将近四个月了。   这四个月,可发生了太多的事儿。   如今父亲就这般轻飘飘一句,‘你回京了啊。’   乐蛟被这个女儿一句接一句的挤兑,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虚弱的扯出笑意,捏着她的袖。   “今日鸾鸾别急着走,留在府上同你几个弟弟妹妹,同你阿父一同用膳吧……”   这话里,乐嫣竟听出几丝恳求的意味。   “我晚上只怕是不方便,我看看阿父就走,晚上你们自己吃吧……”   她说的是实话,晚上确实没空。   叫她陪着这群陌生的弟妹,她更乐意回去陪着春生,陪着珍娘一起用膳去。   在她心中,那些才是她的家人。   乐蛟道:“知晓你不喜欢你那几个姨娘,我不叫她们到跟前来。就我们父女两个可好?阿父还记着你小时候可喜欢吃玉笋了,如今正是好时节,叫下人给你准备两盘来。”   乐嫣眸光落在身前男子清瘦的脸上,他攥着自己袖口,清瘦的手背都攥出青筋来,好像生怕自己跑了一般。   看着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她终究心软松了口。   乐蛟对于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负心人。   可乐嫣对他的感情,却是错综复杂。   年幼时的乐嫣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父爱,无旁人分享的独一无二的父爱。   只要她想,乐蛟会偷偷瞒着母亲,带她去任何集市上玩耍,会偷偷给她带回来很多好吃的,公主府吃不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乐嫣,在父亲面前最是天真无邪,心中亦是最喜欢父亲了。   可那段时光短暂的很。   乐嫣只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犹豫的对自己说,父亲以后不能每晚都回来看鸾鸾了。父亲政务繁忙,鸾鸾要体谅父亲……   后来,饶是公主瞒着乐嫣,乐嫣还是从婢女口中知晓了一个事实。   她的父亲早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父亲了。   他早几年就在府外有了其他娘子,还厮混有了其他儿女。   只不过好几年间,母亲一直瞒着她,父亲也瞒着她。   后来,乐嫣背着旁人偷偷跑去那间传闻中父亲的外院,见到了那个被驸马捧在手心里的外室。   那娘子生的十分漂亮,瞧见乐嫣趴在门缝里偷看她,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拿了糕点给乐嫣吃。   听说原是桥边卖草鞋的,不知如何就和风流潇洒的父亲看对了眼。才生了一双儿女,如今肚皮又高高隆起。   乐嫣那时才知晓,原来父亲这两年间,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政务忙,原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了,有了其他更乖巧的孩子。   后来,乐嫣便日复一日,心中对父亲升起恨意,如何也消不掉。   她不再追在乐蛟身后,也不再管叫他父亲。   她收到乐蛟送来的生辰礼物,会气势汹汹的扔掉,剪碎。她见到乐蛟来,便会远远躲开,躲在母亲身后,大声哭闹。   “走开!走开!我不要他!”   在年幼的乐嫣眼中,父亲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她,背叛了她们这个三口之家。   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   ……   屋子里的炭火升的很足,一顿饭热的乐嫣有些喘不过气来。   席间驸马几次想要追问她如今的一切,都被乐嫣冷着脸,冷笑着应付过去。   驸马自觉对这个女儿亏欠甚多,见她如此也不敢再问,唯恐将她惹恼了。   驸马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寻颜面,只一口一口闷闷地吃着眼前的素菜。   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多发物都不能吃,连乐蛟每日惯饮的酒水也不能喝了。   乐嫣注意到,不知何时门后偷偷站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儿,约莫六七岁大,生的倒是圆圆滚滚玉雪可爱。   她偷偷跑来乐蛟身边,伸手便要乐蛟抱。   乐蛟一见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叫着,“小乖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爹爹,阿娘说你在陪姐姐吃饭,为什么不准我来?”小孩儿童言无忌,仰着小脸蛋儿十分可爱。   乐蛟伸手想抱她来腿上坐着,却伤了腰,半晌弯不下腰来,他又注意到乐嫣阴沉的脸。   乐蛟顿时将手收回去,冲着小女儿冷起面孔,训斥道:“回去寻你姨娘吃饭去!今日父亲同你大阿姊一同吃!不准跟来!”   语罢,竟像是哄着乐嫣一般,“你别与她计较,你妹妹她才几岁?阿父将她叫走……”   乐嫣再忍不住,将筷子丢去碗上,冷声质问乐蛟:“我母亲才去世几载?你往日如何我不管你,也管不着,只是这小孩儿方才称呼谁为娘??乐蛟!你是想续娶不成?!扶正一个妾室?你当我娘是什么?!”   她这话俨然带着哭腔,乐蛟亦是一怔,当即嗫嚅起来:“不过是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没有要另娶的意思,你姨娘永远就只是你姨娘……”   乐嫣听到他这番模样,永远都是这份叫她恼火的模样,十年如一日,没有变过。   “行了,你别再说了。”   乐嫣压抑不住的,言辞带起了积怨,自嘲:“你宁愿喜欢一个卖草鞋的不通文墨的娘子,也不喜欢我阿娘!你可知所有人如何笑话我阿娘的?看我们母女二人笑话!所有人都在笑,堂堂长公主,输给了一个卖草鞋的娘子!我不想与那人争,可你但凡有些良心,就不该如此……”   “明明我娘和你才是少年夫妻,小时候,我娘时常对我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说父亲你如何善良,如何真诚,对猫狗都尚且有同情心……你就是将自己所有的恶意对着母亲不成?”   她这番控制不住情绪的激烈言辞,显然惊扰到了门外的小姑娘,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而乐蛟,一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神情。   想要上去哄她,又怕大女儿吃醋。   好半晌,乐蛟才低声哑气道:“你还小许多事都不知晓,你不懂我与公主间的事。我喜欢公主不做假,只是、只是……”   乐嫣朝着父亲说了许多,看似是怨怼,何曾不是想听他对自己说一句——父亲知错了。   她觉得,哪怕过了许多年,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若是父亲说出来,她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她等不来父亲的道歉,却等来了一句你不懂。   是啊,她不懂。   母亲走后,父亲早早有了属于另外的捧在手心的儿女。   乐嫣是个外来的,她与此处格格不入。   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匆匆便离开了乐府。   冬日萧索,太阳西沉。   黄昏中,空中的云霞被夕阳染的深红,很快天色就暗淡了下来。   四面寒冷的风霜,一股股朝着乐嫣面上吹拂。   她乘车回府,思绪全在母亲离世的那段时日。   亏得母亲临终前还替乐蛟说着好话!   还要她体谅……   她体谅什么?   体谅父亲儿女绕膝,娇妾在怀?   乐嫣想着,母亲其实是软弱的。   明知枕边人是这副德行,她自己认不清就算了,还要连带着女儿一同哄骗起来!   这还是乐嫣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怀疑,恨其不争。   这夜她睡得格外的早。   年关将至,皇帝也好几日没来自己身前晃悠。   乐嫣乐的清闲,每日里教教春生读书写字,与珍娘守意春澜几个布置起王府四处来。   马上就要到了新年,王府内外都焕然一新,摆上许多喜庆的灯烛地锦。   奈何在这冷天里,她手脚却有些凉。   往日被窝里有一个汤婆子捂着倒是不觉得难耐,许是这段时日身边躺着一个巨大的暖炉,如今猛然离开了总有些不适应。   乐嫣忍了好一会儿,欲叫婢女给自己多添一个汤婆子。可想到深更半夜,大冷天的还是别惊扰了睡熟的人。   熬熬就快天亮了。   迷迷糊糊中有簌簌声响。   乐嫣睡眼惺忪从被褥里的探出头来。   黑暗中,她看到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床头。   昏暗下那人低下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让她继续睡。   乐嫣像是一只贝壳,确认过来人过后,重新合上她的壳,将被褥罩过头顶。   黑暗中,只能看见被褥底下单薄纤细的身躯,和露出被褥外黑鸦鸦的发顶。   皇帝俯身去,宽大的手掌伸进被褥里摸了摸她闷得通红的脸。 第55章   冷风如刀, 寒意刺骨。   大地白雪皑皑,一片雪白天地相连。   淮阳侯府。   一大早,便收到了永川府传来的家信。   卢恒面色冷冽, 像是抓紧了一根救命绳索, 拆开书信一字一句看完过后, 手袖悄然紧攥。   “侯爷……”身边跟随的长随见大人这般模样, 不由得有些担忧。   卢恒充耳未闻, 他眸光动也不动的凝望着信件中的字句。   那是亲自抚养他长大的母亲,那是严肃却对自己慈爱的母亲。   卢恒怀疑过所有人……可卢恒从不会去怀疑母亲。   可事实给了他一记重击。   郑夫人这些年, 动辄以他对不起郑玉珠, 对不起他舅舅为由, 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卢恒,逼迫他妥协。   可谁知,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当年的苦楚与无奈, 何人能懂?’   ‘怪只怪你父亲去的早, 母亲一己之力操持着府邸,照顾你与锦薇, 受族人多有刁难, 无奈为之罢了。’   “母亲亦是心中惶恐, 当年听闻长公主的独女在府中闹起绝食, 一怕惹怒了长公主,二怕……二怕我儿被两府拖累, 想替我儿谋一条长远的路。”   卢恒原先抱有侥幸,觉得其中恐怕有误会。   汝南与永川, 隔得远, 书信之间只怕有误会的时候。   他与鸾鸾,当年初相遇亦是偶然。   母亲或许有攀富贵的心, 却并没有机会做手脚。   可如今,面对如此之多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母亲甚至都亲自来信承认了。   卢恒忽地觉得很可笑,好像他从一开始,所认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他嗓音有些低,只喃喃一句。   长随听到如此,当即忍不住:“此事绝不能放任不管下去,否则侯府只怕真是要背上骗婚之名……”   一旁的管事只听了几句,便两眼发黑。   这事儿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多的是私下解决的。奈何如今乐娘子身前的嬷嬷们恨毒了侯府,义绝之后,仍是恨不得从他们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   皆是一口咬死了当初并不知侯爷有婚约,一口咬定了是骗婚,要交给宗正寺严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家纵使败落,不如从前,却仍是秉持世家风骨,家风清正,刚正不阿。   如今好了,如今名声真是要臭到沿路小儿都能唾骂两句了。   日后莫说是侯爷另娶,只怕是府上姑娘出嫁也麻烦了。   管事心中恼恨起远在永川的郑夫人来。   既做了亏心事,自觉对不起娘家,对不起侄女,便该想法子私下里偿还,将此桩见不得人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可郑夫人倒是好,真以为长公主一死,就万事无人知晓了?   竟还敢将郑表姑娘重新接回府里来。   管事忍不住偷偷看一眼那个倚着窗口,面容消瘦许多的男人。   “侯爷,您跟娘子到底做过三载夫妻,都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既然是一别两宽,那些嬷嬷们也不该揪着前尘旧事不放。这事闹大,与乐娘子日后婚事只怕也不顺……”   旁人可不管谁对谁错,谁家知晓未来媳妇儿曾经大闹宗正寺,以一己之力将前夫一整个家族名声拉下来,只怕谁都心中恐慌,不敢娶这尊菩萨了。   谁家敢保证没丢人的丑事儿?   卢恒似想说什么,开口却是一阵低咳。   一别两宽,好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揪着前尘旧事不放……   卢恒像是头一回知晓,妻子的真正骨性。   信中郑夫人多有哀嚎,说乐嫣早早差人去往永川府。   ‘将二府婚事时,刻有婚书的铜镜,银铸婚书,玉佩,鼎炉,摧毁之。将这些年送出的一切物件,要求偿还。’   卢恒以往以为,乐嫣爱他太多太多,她是个软弱,单纯,没经过任何风浪的娘子。   她怕风浪,怕变故,她喜爱自己,喜爱的胜过她自己。   如今才知,乐嫣看似柔弱无能,耽于情爱的乐嫣,骨子里才是真正的良薄,狠辣。   良薄到从这段整整三年的感情中抽身时,毫不留情,毫无迟疑……   反倒是自己。   卢恒恻然半晌,很久才仓皇的笑了声。   这些年,但凡他肯仔细查查当年事,也不会心中冤枉她许久,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更不会,叫她难过。   卢恒想啊,其实,真是自己对不住她。   他会弥补她的,他一定会的……她想要卢氏名声扫地,他便也不会阻止。   这般她就开心了吧,她心肠柔软,一定很快就不会生气了。   她倒是来看看自己啊。   ……   烈烈寒风起,霜浓凝广隰,冰厚结清流。   建朝二十载。   大徵建立在一片焦土、满目疮痍的国土之上。   殷家军功起家,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是以如今朝廷上行下效,对子孙后代骑射尤为重视。   年关将近,皇帝封笔之后,朝中开始举办起冬狩大会。   地方定在京郊崇山之下。   各处藩王得了皇命入京,也早几日携儿带女赶回京城,只为不错过这场规模宏大的冬狩。   冬狩第一日,触目所及之处,处处白雪皑皑。   一辆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仪仗驶向围猎之所,身后的车架拉载着许多露营胡床。   大半日都在赶路,到了晌午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抵达目的地。   侍从们轻车熟路循着山脚下搭设起一顶顶厚实的足够抵抗风雨的帷幄。   这日外边喧闹的厉害,乐嫣坐在帷幄中烤着火,离中帐甚远的距离,仍能听到时深时浅的马蹄声。   男子的吆喝声,娘子的笑声。   义宁显然是随了殷家马上的血脉,骑马射箭信手拈来。   她早早套上自己的一套雪地中十分醒目的石榴红骑装,带着三人赶去乐嫣的帷幔。   她远远指着那顶碧色五彩帷幄。   “赶紧去瞧瞧她吧,当真是我见过的最懒的娘子!冬日里就学着乌龟不出门了。还是得你们都来,不然我来一百趟,都拉不出去她……”   乐嫣听到帷幄外脚步声响,抬起眼帘瞧去,竟见到了一张张仍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两位娘子间一人梳起了妇人发髻,一人仍是少女发髻。   身后还跟着一位乐嫣相当眼熟的郎君。   “燕国夫人可还记得我们?”几人也不自报家门,只笑嘻嘻的问她。   以往纵使只是三分相熟的表兄弟姐妹,可如今境地、心态不同了,乐嫣再见到众人,只觉满心欢喜,甚至激动之下险些就要掩面流泪。   乐嫣连忙将唇瓣翘起来:“当然记得。”   儿时,适龄的玩伴其实算来算去也就这几个了。   她看向眼角有一颗红痣,生的一双剑眉英目,身姿十分修长高挑的娘子:“你是妙言。”   她旁边的娘子身材高挑丰满,却生了一张圆乎乎的十分好辨认的脸,“你是仲瑛。”   “你是……”乐嫣故做蹙起眉,朝着那张剑眉挺鼻,一身傲气的英俊脸蛋,略想了一想。   果不其然,就见那郎君冷哼一声,眉峰蹙起。   “当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成?连本世子的容貌也不记得了?”   襄王世子再不是那年还处于变声时难听的鸭嗓,再不是玩弹弓被人弹伤了屁股,嚎啕大哭的少年。   不知不觉的,一群当年喜好哭泣,喜好打闹的少年少女都长大了。   有人早早成了婚,又义绝了。有人婚姻美满,眼里都能透出幸福,有人仍是一派天真的未出阁的少女。   襄王世子则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一来便眼馋起乐嫣的那匹马。   “皇叔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把那般好看的汗血宝马竟然给了你?”   一副暴殄天物的模样。   乐嫣才不怵他,只回怼道:“是呀,给了我也不给你。”   她这句话才落下,几个娘子朝着襄王世子一个眼色,乐嫣察觉不对想要跑开时,已经被襄王世子提着腰打横抱起。   “哈哈哈哈。”   一群人一派奸诈,踩踏着厚厚的积雪,一面哈哈大笑往大帐外跑出去。   多少年了,襄王世子又叫乐嫣体会了一番魂飞魄散头昏眼花的惊悚,她头朝下,极其不稳的被人晃来晃去,听着耳边义宁一群人的鬼主意。   “把她扛到马背上去,我们一同牵马溜去他们打猎的地方。”   “对,对,我知道她的,不然她肯定要往回跑。”   乐嫣手臂狠狠捶打着襄王世子的肩头:“你敢!你敢!你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饶不了你!”   根本没人听她的。   她越是闹腾,一群人越是欢喜。   皇帝由内围策马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朝中重臣武将,侍从们从内往外抬出射中猎物。   他原本听着身后朝臣说着什么,忽地似有所觉,微微侧头。   眼帘落下之处,便见一群小辈们在不远处玩闹嬉笑。   天空中,时不时飘来几朵飞雪。   落在乐嫣鸦黑鬓发上,落在睫羽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生的雪白,如今被这般寒冷的天气冻着,两颊粉红一片,鼻尖像是涂抹了口脂。   乐嫣亦是察觉到了御驾,她抬眸看向远处那张成熟英伟的轮廓,有些不自在的转移眸光。   其他人一个个乖乖策马过去,下马给皇帝行礼。   乐嫣自然是跟随着旁人一同,微微屈膝,朝着皇帝行礼。   皇帝对着晚辈其实并不严厉,多数时候是像没看见一般,无视他们。   饶是如此,却没人敢朝着皇帝放肆。   几个方才还捉弄乐嫣的人,如今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乖觉无比。   一个个都只盼着行礼过后,皇帝能快些无视她们走开。   可这日,皇帝并未走,反倒是指尖摩挲着箭羽,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眸光最终落到乐嫣身后的襄王世子身上,唇角弧度有些凝滞。   “你们往何处去?”   襄王世子连忙道:“臣带着妹妹们打算去外围打几只锦鸡野兔,晚上围着篝火里烤肉。”   皇帝眸光落在那人冻得通红的面上,“怎么不穿厚实一些?”   襄王世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单薄的大氅,觉得皇叔这日的关爱太过沉重,竟叫他有些感动。   岂止更叫他感动的还在后面。   “走罢,六郎引路,朕与你们同去。”皇帝支开身后随从,道。 第56章   天边流云映着日光, 马蹄踩踏着新雪,发出簌簌轻响。   皇帝与襄王世子行马在乐嫣身前。   此次狩猎襄王因身体原因未能前来,天子心中惦记襄王这位堂兄, 如今见到世子, 便询问起来。   “你父亲身体如何?”   襄王世子听闻此话, 规规矩矩回答:“禀陛下, 父王还是老样子。往日康健的很, 顿顿酒肉不离。可每逢冬日许多旧伤叫他不舒坦……”   太祖的子孙,没一个是庸才。   年轻时候一个个都是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英豪。   襄王年轻时勇猛无二, 力大无穷, 两把铜锤耍的虎虎生威。当年战场上, 死在他锤下的敌军将领不知有多少。   也就他一个打起仗来能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战场上累到晕厥过去, 被人当尸体抬了回来的。   可再是身强体健的人, 也敌不过年岁侵蚀, 年轻时候暗疾太多,这一退下来, 老了, 毛病就纷纷出来了。   不至死, 却着实难熬。   一行人策马不一会儿, 耳畔便传来一阵翅羽蒲扇声儿。   众人一仰头,竟见到一只羽毛鲜艳体型肥沃的锦鸡停在树干之上。   义宁见到锦鸡的瞬间, 想也没想便从身后箭篓里抽出羽箭,拈弓搭箭, 缓缓拉上弓弦。   “嗖——”一声。   羽箭穿破长空, 锦鸡察觉到风声时已经来不及奔逃,蒲扇翅膀两下, 重重从树枝上跌了下来。   皇帝夸赞:“好箭术。”   义宁亦是笑着回皇帝:“那是陛下看不中这等猎物,才叫我捡了机会。”   皇帝察觉出身后女眷气氛十分拘谨,便回头笑道:“今日你们也不必拘谨,朕方才开过弓,如今已经没了兴致,便不与你们抢猎物。你们中若是有人猎的比六郎多,朕有赏赐。”   这话一出,众人也忘了方才一路的寂静无声,一个个摩拳擦掌。   殷家儿女,血脉里都有一种不服输的凌傲。   义宁并不觉得自己骑射比襄王世子差,如今皇帝这番话自然叫她生出要与襄王世子一较高下的血性来。   皇帝说要赏赐,必然是好东西。便真是一块石头,他们也认了。   皇帝话音方落,襄王世子便冷哼一声,“今日皇叔的彩头,我赢定了!”   语罢,策马循着前处追过去。   妙言眼尖,一眼便瞧见地上一串脚印。   她当即吆喝起姐妹们:“他只怕是瞧见狐狸脚印了,走,别叫他抢了彩头,我们追过去!”   众人一听,自是喜不自禁。   冬日围猎多是野鹿袍子,可这等生性狡诈白日里不喜欢出门的雪狐,却是极为罕见。   襄王世子一马当先,义宁几个连忙提起弓,紧随其后。   几人策马追了一段距离,义宁倒是忽地想起来乐嫣,转身回去寻乐嫣时,却瞥见那个尊贵的身影翻身下马。   高大的男子微微俯身,竟是在替紫骢宝马的主人调试脚蹬。   义宁一阵惊疑,却也没多想,想着乐嫣不善骑射,便就将她留在此处罢。   这匹紫骢马生性温顺,步伐更是稳重,便是驮着乐嫣深一脚浅一脚踩踏在雪地里也是不慌不忙,乐嫣甚至并不感觉出颠簸来。   虽不算颠簸,可她却是鲜少骑马的人,今日天气又冷,一切的一切更是叫她力不从心。   她自己都察觉不出什么,皇帝却只一眼便看出她的脚蹬低了一寸。   马背上骑姿受限,时间久了自然是不舒服。   皇帝上前扶正乐嫣的身子,脚蹬处的牛皮绳开了十来个洞眼,他握住那只纤细的脚踝,顷刻间乐嫣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听见腿侧一声扣哒声。   “好了,你试试。”   乐嫣坐在马上,生平头一次比皇帝都要高出一些来。   这与她以往每一日见到场景都不一样。   她并没有依着皇帝的话去尝试新的脚蹬高度。反倒是朝他微微垂眼。   这等居高临下,倚天拔地的角度,显然愉悦到了乐嫣。   她也是才发现,仰头看他同垂眸看他,看到的竟有许多差别。   他的眼神原来并不冷冽,眉眼并不显粗旷,反倒是狭长的眼,鼻峰如山脊,脸形五官堪称完美。   皇帝视线落在她清透的瞳孔里,那里面亮晶晶的映着周围的雪地,映着他。   乐嫣在这只剩二人的场景里,仍维持着恭谨,轻声问他:“陛下方才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皇帝说:“猎了一只鹿。”   若是往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遇到这种人多的场合,只怕是一整夜都会泡去深山里,只为了猎到最好的猎物。   如今,他倒是不再沉溺于围猎,沉溺于射杀取乐了。   皇帝说话时,乐嫣削葱般玉白的指尖从雪貂皮手套中露出来。   她轻轻伸手过去,自他乌黑发间摘下一片残叶。   她在男人睽睽的目光中,将残叶丢去雪地里。   两人间的静谧相处,并未持续多久。   那厢的襄王世子已经一马当先,策马回来。   襄王世子年幼时霸道不懂事,与乐嫣没少吵闹打架,为了一盘糕点都能扭打起来。   他看着人高马大性子不好惹的很,小时候其实远不是乐嫣的对手。   时常被她打的痛哭流涕,也时常将乐嫣惹得到处告状。   可如今,男人长大了,自然而然的就知晓哄着护着这个漂亮妹子了。   襄王世子甚至忘了朝皇帝行礼,急匆匆将狩猎到的狐狸朝着乐嫣又是得瑟,又是忍不住献殷勤。   “喏,你方才不是说冷么?这张狐狸皮改日叫人收拾好了给你,你拿去做一个毛领。”襄王世子冲着自己脖上比划着,“围两圈,就暖和了。”   随他身后出来的义宁几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   “哟,咱们六郎会疼人了,姐姐我脸上可也冷的很。”   “是啊,这般厚此薄彼可是不公……要不六哥再去猎几只狐狸,给我们一人送一只!”   襄王世子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去去去!你要是有鸾鸾那般白,我也送你。脸那么黑,围这雪白的毛儿,只显得更黑!等会儿我给你打一只灰狼做围脖差不多。”   这话简直叫义宁气的险些升天,若非碍于皇帝面前不敢放肆,只怕是早就同他闹起来了。   皇帝面色平静,看了眼那只狐狸:“皮倒是好皮,只你这箭术差了些,叫好好一张皮毛染了血,只怕是做不得毛领。”   眼看自己的一番心意,惹得一群人嘲笑,尤其是皇叔发话之后,义宁几个更是叫嚣着要他做鞋垫暖脚去。   襄王世子脸色涨红,乐嫣只得柔声宽慰他:“没事,染了血我也不嫌弃。”   ……   残阳余辉映衬在这片素白山河。   傍晚时山林间起了雾气,又落起片片霜雪。   营帐之中,已经升起了许多篝火。猎场中不断有人马涉过风雪,载着野鹿,狍子下山。   转眼到了晚宴时辰。   严寒的天气,围着团团篝火,烤肉炭火中油脂吱吱作响的喷鼻香气,伴随着美酒、奶茶,这夜注定是个欢畅淋漓的夜晚。   乐嫣回到自己帷幄之中匆忙梳洗面容,换了身衣裳。   等她重新过去中帐时,许多深山中围猎的皇亲们正好赶回来。   乐嫣掀开幔帐,走的着急,正巧撞见迎面出来的一位将军。   好在那人虚虚搀扶她一把。   乐嫣微微福身想要朝他道谢,却不想见到那人容貌时,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眼前人身姿伟岸,须髯如戟,立眉竖眼面容似金刚怒目,一双眼又深又凶。   只肖一眼,就叫乐嫣惊的小腿肚子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这些年总以为自己不在意了,过去了,好几年,谁还能记得谁?   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可如今见到这人时,乐嫣才发觉自己根本过不去,根本从未忘记。   只一眼,乐嫣就能有八分确定了。   “夫人为何如此神情?你我可是认识?”那男人瞧着凶猛,规矩礼仪却是不差。仔细瞧来亦是剑眉星目,举止清朗,奈何面上未曾洗净的胡人血统,破坏了这一份汉人的儒雅之姿。   乐嫣衣袖下的手掌悄然攥紧,她下颌轻轻低下,将面容隐于火光暗处。   “不认识,只是一时间吓了一跳。”   这话并不礼貌,奈何对面的娘子身姿纤细,声音细柔,如何也不会有男子因她的无礼而生气。   男人微微退后一步,那身姿便匆匆移去。   乐嫣坐去自己座位上,自始自终不敢抬眸。   “你没事吧?”仲瑛问她。   乐嫣跽坐于案边,她抬头冲着她浅笑,“我头晕沉沉的,只怕是白日里吹了风,等会儿义宁他们来,你帮我解释一下,我先回帷幄歇息一下……”   仲瑛连忙抚上她的额头,并不滚烫,见此松了一口气,只以为是她吹了风头疼。   “你放心,只是吃不到我们今日猎的狍子岂不可惜?不如我等会儿差婢女送些去你帷幄中,你留着醒来吃。”   乐嫣颔首,她只觉得自己的掌心生出一层汗,又是冷又是热。   饶是如此,她还是在最后关头冷静的问仲瑛:“方才那位出帷帐的男子,是哪位将军?”   仲瑛不疑她,只道:“你说的是武威将军?你连他都不知晓啊,他是承恩公府的长公子,太后内侄。” 第57章   中帐内, 这夜篝火彻夜未歇。   酒过三巡,众人退去,皇帝招来陈将军, 他对母家一应外戚感情疏淡, 唯独只对着这位母家表兄弟十分看重。   “云起这两年在北境可谓是劳苦功高, 北边可还安好?”   案前摆放着一碟碟新烤出来的炙肉, 皇帝虚握着酒盏, 语调温和问他。   陈将军自不敢居功自傲,道:“回禀陛下, 自安阳一战北胡损失惨重被驱赶回了雁门关外, 这两年他们王庭老王离世, 内部自相残杀争夺两载,如今分做两个王廷, 好几派势力, 实力早已大减不成气候。”   尤记当今皇帝初登基那年, 南应趁朝廷往北境出兵,便趁机屡次袭击边境。   那几年苦于国库空虚, 南北兵力调派不及, 皇帝只能让步, 只能朝中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   后面局势慢慢平稳下来, 亦离不开云起之功。   替他坐镇朝廷,后两年朝中缺武将, 又亲自前去镇守雁门关。   皇帝心中自是感激这位表兄恩情。二人如今虽一君一臣,却也相谈甚欢, 并未因为身份不同有了生分。   陈将军言语间颇为恭谨, 皇帝说道:“今日你回朝,与朕间不该再有君臣之礼, 一切如旧时便是。”   陈伯宗亦是不再客气,款款而谈,说起雁门关布防,聊起北境近状,最终落在南应上。   皇帝年轻气盛时,心中觉得祖父父亲骨性温和,才叫那群丧家辱国,龟缩到黔南的正统之君屡次欺辱到跟前来。   那时的天子觉得,若他登位必会率服万军,控弦百万,叫万境臣服。   可如今他真的成了君主,才明白祖父父亲的不容易。   常年征战,赢回的是不值一提的贫瘠土地,损失的却是数万百姓骨血。   边境早已十室九空,难寻男儿。   朝廷,黎民百姓需要休生养息。   “是以,陛下便应下南应议和一事,不打算乘胜逐去?”   陈将军对着皇帝是少年时同一营帐出来交情情谊,也只有他才敢问出旁人不敢问皇帝的话来。   烛火笼在皇帝面上,映出他眉骨挺越,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淡声道:“知朕者,怕是只有你了。”   陈将军几不可见的笑了一声,他总记得当年那个说出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少年将军。   他以为,皇帝不会放过这等时机。   “臣来时便听在传前朝余孽的事儿,都道是在京畿作乱惹怒了陛下,叫陛下迁连南应,连原本该入主中宫的南应公主也另行赐婚去了。”   皇帝对朝政之事,对四军动向了若指掌,可这等民间谣言却从没落来他耳中,他倒还是头一回听这等话。   “到处都传,臣来时还觉得奇哉,这些前朝叛党藏了二十多年,一直没露头,如今如何趁着南应和亲这节骨眼上蹦出来?莫不是不愿叫公主入后宫不成?”   皇帝听闻,便道:“还真叫你猜对了一些,南应那边传回的消息,只恐是他们内边自己人起了纷争。”   陈伯宗亦笑道:“二位公主前朝血脉,又是周道渊的女儿。如何能入陛下后宫?这群人当真是稀里糊涂的,便跟着乱传消息。臣倒是听闻太后也盼着南应公主入宫?太后想必心急陛下的身后事儿,才如此急的糊涂了。”   皇帝面色平静,“你比朕还大了一岁,着实不小了。此番你回来前,太后都朝着朕耳边念叨过几次,你回来正好,顺便将婚事也一同办了。”   ……   乐嫣躺在塌上,闭着眼睛,回想起许多事。   那一段记忆叫她上了锁,一重又一重的锁,再不敢想起来。   哪怕是珍娘……哪怕是她身边关系最好的婢女,她也没吐露过分毫。   乐嫣曾有怀疑过许多人,猜测到那人的身份。   能去行宫,能出入汤池的,除了皇室宗亲,便是得了特许入宫的那些外宫显贵。   乐嫣记得,那时的她特别害怕,又稀里糊涂的,许多事情不敢去深究,不敢回想。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来找上自己。   生怕回京后,会有人认出自己来。   其实她不是怕见人,也并非不喜欢热闹的性子……是那件事情过后,她太过害怕。   她不敢出门交际,她更不敢见到外男,许多人多的场合她能避则避。   她生怕……就这般撞上了。   渐渐的,她以为自己走过去了,她胆子大了一点儿之时,她还是不慎撞上了。   这些年,回京这些日子,她有过怀疑之人,只是那些人都不能如今日这般,叫她如此胆颤心惊,几乎能确定了的。   乐嫣浑身哆嗦起来,她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去,被人重新抖落出来——   天气太冷了,她连罗袜也不脱下来,慢慢爬去被褥里,将自己浑身裹起来。   她慢慢安稳下来,不再紧张。   才忽地啼笑皆非起来。   是了,自己如今还怕什么?   以往她总是担忧叫卢恒知晓,总是心中觉得对不起卢恒,欺瞒了他。担忧若是被人知晓她婚前闹出的如此丑事,日后夫家无法立足。   可如今,她究竟还些怕什么?   乐嫣有几分清醒过来,甚至自己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句。   真是糊涂了,真是愚蠢。   大不了就被人背地里骂一句水性杨花罢了。   反正本来也不算冤枉了她……   这般想着,她缓缓安静下来。   帐外热闹沸腾的晚上,只她这处帷幄静悄悄的。   没有事情做,满脑子便是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的只去沉沉睡上一觉。   可梦里却是没完没了,仍是那些。   那些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忆起来的片段。   梦中的那人,被自己砸破了头,仍是那般凶狠,晕厥过去,还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杀了她。   她在梦中又被那人锢住了喉咙,她只能拼命去捶打他,双手,四肢都齐齐发力。   乐嫣朦胧中,听到好像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她察觉有人伸手贴在她额头上,脸上。   像是在试探她的热度。   又像是想要将她唤醒。   乐嫣终于挣脱出来,她费劲睁开眼睛。   “做噩梦了?”耳边男人沉沉的嗓音。   乐嫣听到这句话,才像是真正醒了过来,她睁的圆圆的眸子四处打量一番,顿时没忍住害怕,竟当着他的面红了眼。   泪珠滚滚滑出她的眼眶,从她玉白的双腮落下。   看着那张被噩梦吓得抽抽噎噎的小脸,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抚说:“梦中都是反着的,你别哭。”   乐嫣却一点没被安慰道,只隐隐发颤,继续掉着眼泪。   “才不是反的……才不是…我都要吓死了……”   乐嫣好哭,从小就好哭。   可也不会因为一场梦就哭成这般的。   他束手无策,只能哄着她,问她:“什么梦叫你吓成这般?”   若是以往,乐嫣如何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可这些年,她早被这个梦折腾的够呛。   如今被他问起,她忐忑而又恐慌,“梦中有一个凶狠的男人,他要杀了我……”   乐嫣说完,就被自己的话吓得浑身颤抖,她无助又可怜的掩面痛哭。   “要是有那人寻上门来,你可千万别把我交给他啊……呜呜呜,要是真那样,我宁愿去死了好了……”   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叫皇帝眼角忍不住都跟着颤了颤。   “胡说些什么。”他无奈道。   皇帝大抵是不懂女子的心事,尤其是眼前这位娘子,你若觉得她胆小,孱弱,她猛不丁也会做出一件极其大胆的事儿来。   心思柔软,心事却重。   人前总是懂事又端庄的模样,只有皇帝知晓,她背地里有多可爱,有多幼稚。   瞧瞧这话,只怕是满了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因为一个梦说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乐嫣睡得久了,喉咙都有些干涩,说出来的话闷闷的。   却习以为常的使唤他:“我好渴……”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皇帝,他日后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娘子端茶喂水,她一哭起来,自己就被治的死死的——只怕他会觉得那人妖言惑众,会嗤之以鼻。   而如今,他面对那是盈盈水光的眼眸,想也没想,便起身端来一杯热水贴近她的唇边。   她这日精神十分萎靡,人像是一颗漂泊无依的浮萍,神情迷惘间,自然而然的将皇帝喂过去的水一口口吞下。   喝完水,她慢慢安静下来。   一安静下来,她又恢复了轻慢与冷傲,那双蒙着雾的眸子看了一圈四周,“仲瑛她们说一会儿要给我送吃的来,要是被人瞧见了,可叫我如何同她们解释?”   皇帝看着她,许久,终是缓缓问她:“你与襄王世子今日不也一个帐篷里进出?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这话叫乐嫣一怔。   “那可不一样……”她不由的低声反驳。   “何处不一样?”   乐嫣不答反问他:“若是旁的娘子身子不适,陛下也会大半夜的不辞辛劳去看她么?”   塌边的烛光忽明忽暗,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这种如何答都不对的问题,二人默而不宣。   许久,皇帝才沉声道:“朕只会对你这般。”   帷幄中,混沌暗色映着他莫测的面容,他伸手替乐嫣掖了掖被角。   指腹慢慢贴上她尤泛着泪痕的脸颊:“有些事,你不该连朕也瞒着。” 第58章 二合一   微弱的灯火下, 她的面容柔艳又脆弱。   “陛下说的什么?”她掀起眼皮,讶然的看着他。   她的眼中泛着无辜。   那双眼睛当真是漂亮,寻常时眼波含情, 如今这般泪眼雾蒙蒙的, 下睫湿润成一簇簇的, 又叫人可怜的厉害。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   忽地有些明白过来。   前朝的那位末帝为何会昏庸成那番模样。   最终, 他仍是没戳破她。   “朕明日入山狩猎……”   他留下这般一句话, 许是想从她嘴里听到些什么,听到挽留, 或者听到担忧的话, 或者央求他替自己射一只狐狸回来?   可皇帝殷切期盼了半晌, 半晌她都没动静。   等了半天,皇帝只眼巴巴等来那良薄的娘子的一句:“今夜天气寒凉, 人又多, 陛下别再来我帷幄里了, 这几日都是……”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第一回 心中冰凉, 含恨。他冰冷冷的面色应了她的要求, 转身欲走出帷幄。   他才走几步, 忽地听身后声响。   果不其然, 皇帝身子微顿,回头看过去。   只见那娘子从床上爬起来, 赤着一双脚追过来。   “陛下……”   他眼中倏然间升起幽亮,停驻下来。   “嗯, 何事?”   乐嫣眼中脆弱又迷惘, 却在皇帝停下来时,又像是后悔一般, 又往后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的重新爬到了床上。   “没事…我想提醒您出去时小心一点,您年岁也不小了,当心别滑倒了……”   ……   外边冰雪漫天,夜空中点点繁星。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篝火前,闪出点点光亮。   大徵比起前朝来,当真算不得礼教严苛。   放眼望去,一簇簇篝火前有好些夫妻凑在一处说着私密的话。   什么是夫妻?   殷瞻印象中的夫妻,是像他祖父同祖母那般的存在。   是像他年少时在北境练兵时,遇到的那些任何一对乡间夫妻一般模样。   丈夫白日中会去耕种,会去山林中狩猎,会在夜幕降临时,背着猎物回家。   妻子在家中织布,煮饭,在日暮时,守在门口张望,期盼着丈夫的身影。   不需要大的屋舍,有的仅仅是两间茅草屋,三四个孩子,门前养着一只大黄狗。   皇帝曾经傻乎乎的以为,他与乐嫣白日里做不成夫妻,夜晚也是夫妻。   这话是谁说的?是乐嫣,是乐嫣亲口与他说的。   可这日,他忽地明白过来,自己与她不是夫妻。   他们的关系,阴暗,见不得光,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她从来没将自己当成丈夫。她对自己可有可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与他同床共枕时,时常偷偷哭泣。   她那般怕苦的人,背地里偷偷服药也不见有半分犹豫。   皇帝有时候时常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自己就……就这般不叫她欢喜么……   她待自己,不像是对丈夫,甚至不像是对情人。   而像是战战兢兢侍奉着她的君主。   显然,她并不在意自己,更别提喜欢自己了。   以往的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自己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   可如今,他厌恶极了,厌恶极了如今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忽地没耐心继续这样下去了。   ……   冬狩一连三日,今年猎物颇多,众人都收获丰富。   便是连许多女眷亦是收获了满满的猎物。   义宁甚至不需要襄王世子给她猎的黑狼皮,自己隔日便领着女眷们风风火火四面包抄,猎了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   她日日跑去襄王世子面前显摆。   这二人成日互怼,倒是叫一路气氛融洽许多,甚至连乐嫣都屡次被二人争吵惹笑不已。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第四日晌午时,便开始收拾营帐,策马返程。   一场场新雪落下,地面遭马车车轮层层碾压,将雪地一层层压得板实。等后面的人马经过时,便十分不稳,马车纷纷打滑起来。   乐嫣的马车不前不后跟着,听着前面许多车列纷纷叫苦,路面打滑难以行走。   车夫折腾半日唯恐惊扰了车里面的贵人也只走出十几米,只得壮着胆子请乐嫣下马来走一段。   乐嫣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足尖落地。   几乎是同一瞬,她便察觉足底一阵脱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倏然间,乐嫣脑中划过起她那至今还躺在床上没能起身的父亲。   上次去自己还嘲笑他来着……这回好了,轮到自己了……   可预料中的摔倒并未到来,一只大手搀紧紧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极富男子气概的闷沉沉的嗓音。   叫乐嫣魂惊胆丧起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见到那人,只见那人身姿落拓,举止恣肆——果真又是他。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乐嫣觉得,这还不如自己被摔倒了。   她心跳快了几分,可比起昨夜来已经是沉稳不少,她只匆匆后退两步,将自己从男人掌中连滚带爬的跑开。   陈伯宗见到她的挣扎,不由得微微拧着眉头。他眼眸中带着古怪神色:“燕国夫人,你好像很怕我?”   “为何?”   他眼眸中含着不解,见她后退,便走近一步,直直的凝望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这该是我二人头一回见面才是。”   准确说,大前夜是第一次,这两日他其实有看过她的身影。   有时他跟在皇帝身后,会撞见她与那几个宗室男女说说笑笑。   她好像不爱骑射,一次都没见过她上场。   她好像对谁都温柔有礼,几次见她对侍从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却好像视自己为洪水猛兽——   为何?   陈伯宗想不明白。   乐嫣听着他直唤自己为燕国夫人,更觉得心惊肉跳。那是一种被窥探、被人查找出来,被扒光了一般。   她像是被一只毒蛇缠上了身躯。   她甚至不确定,这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   他靠近自己,当时是凑巧?   乐嫣摇摇头,声音渺茫却又坚定,“将军想错了,我、我亦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   “那为何如此怕我?”   乐嫣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却忽地听见前边一道寒冷的声音。   “天寒地冻,你二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銮舆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下来,且就离她的马车不远不近。   他眼睫覆压,从銮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紧紧贴在一起的二人。   乐嫣见到他,连忙挣开陈伯宗,顾不得满地碎雪,朝着那銮舆处奔去。   御驾宽广,由六匹宝马拉着。乐嫣过去时立即有侍人端来上马凳供她踩踏。   以往她根本不愿踏入皇帝御驾一步,甚至是绕着远远的走,唯恐被人发觉什么。   今日倒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几步便跑上皇帝身后。   皇帝见到她如此神情,自然是带了狐疑。   他捻动手中扳指,轻飘飘的眸光落在方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表哥身上。   男人对这种事情,骨子里的刻薄寡意。   更何况是如今的皇帝。   “他对你不规矩?”他心中气的发颤,偏偏还语调低缓,并听不出来生气的意思,却是叫人脊背发寒。   乐嫣一听连忙摇头。   “没有,我方才险些跌倒,是他扶了我一把……”她又开始支支吾吾的,整个人都缠络的厉害。   “那你跑什么?又哭什么?”皇帝又不是昏君,被她随便哄骗。   乐嫣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阴沉着脸的皇帝,她不知如何才能叫他不生气,只能道:“我见到他那般模样,生的实在太可怕……”   她这话,叫阴暗中的皇帝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朝着一脸无辜不知如何得罪乐嫣的陈将军道:“你可是听到了?”   陈伯宗站的不远不近,见此只能无奈:“臣听到了。”   “明日刮了胡子再来上朝,这般模样,吓到了女眷。”   ……   今年的年节想来也比往年热闹。   禁廷之中,六宫二十四司更是早早忙活起来。   长春宫中,沈婕妤早早便赶过去同太后协商宫务。   “往年宫里养着上百个绣娘,每个宫中主位都另有养着人,前些年缩减用度便被裁出宫大半。以往不显,今年各地诸侯藩王入京,到时候年节赏赐织物只怕用人紧张。娘娘,不如将前些年派出宫去的娘子们再召些回来……”   太后坐在榻围子边上,手上端着暖炉,漫不经心听着。   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自是允下,转头又想起皇帝叮嘱的事儿来,格外叮嘱沈婕妤:“你与他们说清楚,入宫的娘子都要身家查仔细了,叛党的事儿层出不穷,好不容易后宫肃清了,可不能又招收了不三不四的近来。”   沈婕妤连声应下,“太后安心,尚宫局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一针一线都有记录在册,必不会出差错的。”   她这两年一门心思伺候着太后,最初只是替太后搭把手,而后渐渐管着后宫各处,三年来战战兢兢从无半点差错。   太后慢慢对她另眼相待起来,甚至将宫权放开,叫她代为掌管。   纵如今沈婕妤仍是没有子嗣傍身叫人诟病,却因为太后的偏爱,给宫外的家人都赏赐了官儿,如今满宫室的人捧着,比起掖庭那些年为奴为婢的生涯,这三年可谓是如鱼得水,地位尊崇。   唯一不舒心的,便是自从皇帝回宫后,日日来太后宫里请安时太后的催促了。   最初太后只是随口催一催,太后有着自己的乐趣事儿,成日看戏打牌忙的不亦乐乎,时常被沈婕妤糊弄过去。   如今这段时日随着各地藩王入京,难免叫太后又重新操心起皇帝的事儿来。   显然就不再是以往的和颜悦色。   果不其然太后话锋一转,对着她又是一番催促。   “你是个好的,可也别将心思成日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六宫局多的是宫人处理宫务,你如今该做什么该将什么放在第一位,还用哀家再说不成?早些侍寝早些生个皇孙才是正紧事。你若是宫务上出了差错,哀家能怪罪你不成?等皇孙生出来,到时候哀家提你做昭仪。”   太后盼了许多年,自然是盼着皇孙出生。   可如今急眼了,便是真生个公主出来,她难不成还能生气不成?   照样是满宫心肝宝贝的疼宠着。   沈婕妤一听,也不知是悲是喜,昭仪何等尊贵的位分?   大徵后宫,妃嫔位分沿袭前朝。皇后之下,设一夫人,二昭仪。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   当今太后,先帝再世时便是昭仪的位分,这都还是生育了深得两朝天子看重的皇长子之功。   若是以往她只怕欣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只觉如坐针毡。   天子回京半载,自己却只见过寥寥几面……   上回得见天子,天子甚至将她错唤成了沈昭仪。   沈婕妤越想,越眼前发昏,可她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佯装满眼欣喜的应下。   太后见她这番模样便知自己是白说了,气急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一番沈婕妤。   云髻高挽,珠玉锦绣,薄妆桃脸。一身金罗蹙鸾绣纹宫装,衣襟上全是奢华的织绣攒珠,全都是一等一世间难寻的好东西。   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沈婕妤的好命。   旁人家都是万千妃嫔女人堆里厮杀出来的,染了不知多少血。   只沈婕妤顺遂的很,年纪轻轻便已经做到如此尊贵至极的位分,宫中也算一家独大。   如今还仍是面上一派柔和秀澈的模样。   哪里像她们当年了?为了争一个昭仪的位置,挤得头破血流……   “皇帝回来你也别再端着,往年怎么做的?如今你可是高贵的身份做的久了,不记得了还是面子薄了?”   太后冷哼一句。   这话可谓是没在宫人面前给沈婕妤留一点颜面,恨不得人前就骂她是腌臜法子上位如今自诩尊贵不干那事儿的。   沈婕妤不敢得罪太后,只得僵硬着笑容,连连应喏。   这厢满宫的人正听着太后阴阳怪气的骂,外边儿小黄门便跑进来通传。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领着陈将军来给娘娘请安。”   太后一听娘家侄子入宫来瞧见自己了,当即面上的愤恨一扫而光,满脸的欣慰之色。   “快叫那孩子进来。北境待着好两年了,当真是风吹日晒,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   皇帝领着陈将军入内太后躬身请安。   陈伯宗走到太后跟前,笑着请安,道:“姑母两年未见,仍是容音如故。”   这话说的倒是丝毫不假。   太后驻容有术,如今五十的人了,看起来与皇帝倒像是姐弟。   与这位才从边关退下来,胡子拉碴满面黝黑的陈大将军,更不像是两辈人了。   太后素来爱美,听见侄子这般说心中顿时欢喜,连方才对着沈婕妤时横眉怒眼也平和下来。   “你这张嘴倒是比以前会说多了,会哄哀家了。你这回回来打算在上京留多久?”   陈伯宗看了眼漫不经心喝茶,并不掺和他们话题的皇帝。   太后便笑道:“你别管陛下,这回哀家做主了,不管你回来几日,想要回边关待着就得给哀家成了婚,再提……”   皇帝亦是眸光揶揄,看着陈伯宗为难,并不插话。   陈伯宗只好无奈笑道:“我素日里孤身惯了,边境风霜又大,只怕没哪个上京细皮嫩肉的姑娘能忍受的。”   一旁的沈婕妤一听这话,连忙便笑道:“这都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京多有仰慕边境将军风骨的姑娘呢。将军若是看中了哪家府邸上的娘子,只准叫太后娘娘给您保媒便是!”   太后亦是欢喜,笑道:“你看上的无管哪家的娘子,姑母必定要给你亲自赐婚。”   “你父母去的早,你那叔父也是个糊涂不理事儿的……夫妻是要奔着一辈子去的,要互相看对了眼,更要脾性相投,不然往后几十载想看两厌可就不美好了。你若是真有心仪娘子便只管告诉哀家,哀家命钦天监的替你们相看生辰八字。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可一个都少不了……”   陈伯宗无所谓笑笑:“哪有如此讲究的?北边儿那群人往日里都随意惯了,风俗也彪悍,看上眼了,就直接带回去……”   太后一听自己侄子这种瞎话,气的头晕:“旁的事儿是随意,这婚事如何能随意?”   语罢又是微微一叹,自己没被珍惜对待过,才知晓明媒正娶的宝贵。她少女时颠沛流离朝夕不保,族人将她婚配给大她好些年岁的逆臣,没过几年那男人就被乱箭射死。   她又被族人辗转送去了先帝爷帐里。   如今回忆起来,自己一路走来当真是没一日轻松的。   自己如今当了太后,儿子当了皇帝,本该是她早早颐养天年的年纪,奈何儿子叫她有操不完的心。   “婚事是娘子们一出生便头一位的终生大事,她若是喜欢你,自然想要风风光光大嫁予你。本来嫁给你这般年岁的都已经委屈了,若不叫她风光大嫁,到时候心里怪罪你,你一辈子可是都还不清的……”   皇帝在一旁长目微垂,神情看着平静,实则暗暗听了太后的话,心中涛澜汹涌。 第59章   未过多久, 皇帝便带着陈伯宗一同告退。   “阿母勿怪,前朝还有些政事儿,需儿子过去一趟。”   这话自惹得太后心中颇为责怪。   侄子回来说来看她的, 结果却是没两句话, 又要将人带走了。   “就你做的辛劳, 朝中都封了笔, 你倒是日日政务无休。”   皇帝温和笑了笑, 便带着人走远了。   沈婕妤瞧着皇帝走远的方向,眸光含笑, “娘娘, 当今勤于政事夙夜匪懈。大徵江山永固, 您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正说着,又见长春宫的容大总管匆匆自殿外赶过来。   一路走得着急, 大总管鬓角上尽是未融的新雪。   他入内行礼后, 冲着沈婕妤看了眼。   无需太后出口, 沈婕妤已知晓这是主仆二人有私话要说,她当即笑着告退。   “妾还要盯着宫宴的事儿, 妾先行告退了。”   等沈婕妤一走, 容寿便过去太后身边, 低声朝着耳语:“宫门阍人处打听来的消息, 显阳宫的一群内侍不知是何要紧事,夜夜拿着尚总管的牌子出入禁庭……”   绥都的冬日里, 天寒地冻,大雪不断。   整座京城都笼罩在白雪茫茫一片当中。   康献王府——   往日小大人一般的小子, 见到了满地莹白的新雪, 再忍不住维持着沉稳。   春生今日穿着厚实,被珍娘几个胁迫着裹了几件袄子, 圆滚滚的像一个小团子。   他一遭人放开手,便跑出廊下去堆着雪人儿。   而后捣鼓许久,献宝一般捧着一个雪人近来,跑进屋子里送来给乐嫣。   “姐姐,给。”他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瞧着甚是可爱。   乐嫣接过他手中的雪人,不禁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的孩子,倒是挺细心的,雪人儿捏的有模有样的,甚至还捡了两颗小石子,给雪人装了一双眼睛。   乐嫣怕冷,冬日里她手脚冰凉一片,总离不开暖炉。   可她怕春生失落,还是很给面子的接过来。   她垂眸看着那一对眼睛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触碰了下,那眼睛就跌落了一个。   春生连忙从地上捡回来,重新插回雪人的眼睛里。   他一脸担忧的看着乐嫣:“姐姐小心些,我这个雪人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捏好的。”   乐嫣笑着说好,“屋里暖和,一会儿就化了,叫婢女给你送去外边儿栏杆上放着,姐姐隔着窗子就能看见。”   这番,自己送出的礼物得到莫大的夸赞,春生喜笑颜开。   他又跑了出去,信誓旦旦的:“我再给姐姐捏几个,捏一排放在栏杆上,那样才好看。”   乐嫣听闻微微怔忪。   她忽地想到了皇帝送她的那个兔儿爷。   被她嫌弃,不知随手丢去哪里的兔儿爷。   乐嫣连忙起身入内室里寻找,婢女问她寻什么东西,她含糊说是自己找些首饰。   寻了许久,才寻到那只被她随手塞在箱奁中不见天日的兔儿爷。   果真如她所想,不扎实的四肢,又是四分五裂。   见到那副丑样子,不知如何,乐嫣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笑了半晌才将那些断腿断手重新拿出来装上。   只不过如今时日隔的久了,泥胚早就干透了,她拿着温水糊半天儿,也不见软和。   乐嫣倒是不着急,干脆一边绣着花儿,一边在一旁慢慢等着。   却听到屋外他的声音传来。   今日本该去禁庭的男人又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这般冷的天气,皇帝仍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鸦青大氅,他负手俯身,与蹲在廊外堆雪人的春生不知说什么,哄的春生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   接着,就见春生抱着他的雪人头也不回跑远了。   他惯穿的简素,乌发浓密,鬓角刀裁一般。高挺修长的身躯,一步步踩踏着积雪,来到她眼前。   皇帝垂着睫毛,将大氅褪下,没等乐嫣问他有没有被人瞧见,便闷声道:“傻姑娘,你出去瞧瞧外边多大的霜雪,满京城街上都找不到一个人影,谁能瞧见朕过来?”   乐嫣冬日里浑身都懒洋洋的,只倚靠着凭几,眨眨眼睛没与他计较。   却叫那人眼尖的瞧见她面前的兔儿爷。   几个泥块就叫当朝天子心中欢喜。   乐嫣有些窘迫,像是心事被窥破一般,被抓了个先成一般,她嗫嚅着说:“我看它又散了,就拿出来打算重新粘……”   皇帝听到又散了,有些窘迫,道,“别理会这个。”   他四处寻了眼,没寻出什么能补救的法子,便只能干巴巴的道:“朕去给鸾鸾堆个雪人。”   乐嫣想告诉他,方才春生已经送她了许多个,如今一排排的在栏杆上蹲着呢。   可看着皇帝眼中跃跃欲试的模样,乐嫣只好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唔了一声,“唔,你给我堆得好看一些。”   她静静坐在屋内绣着花,等了没一会儿功夫,便见他提着雪人近来。   当真是提着。   那雪人堆的很大,足足是方才春生送她的几十倍的个头,就这般安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问:“不喜欢么?”   乐嫣微怔,她发觉,某些时候皇帝比春生还像是一个小孩儿,一个需要她夸奖的小孩儿。   乐嫣摇摇头,轻声笑起来:“喜欢的,很好看。”   皇帝眼中染上笑,盈盈的光亮,竟带上一点不符合他性格的得意来。   “知晓你定然喜欢。这些时日朕时常想起来,你小时候总叫朕给你堆雪人。”   皇帝其实很少说起乐嫣小时候的事儿,毕竟那事儿太过久远。   四五岁,五六岁的小孩儿,更何况乐嫣也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那时候的她根本不记得事儿。   如今她听到皇帝这般说,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唇上慢慢扬起笑来。   “怪不得呢,就说陛下雪人堆得挺好看的,原来是给我堆多了练出来的。”   她笑起来时,眼角微扬,瞳仁发凉,真诚又美好。   皇帝张了张嘴,勉力将唇上笑意维持的自然,不叫她发现自己的窘迫。   毕竟,他记忆中的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央求自己堆雪人给她的小孩儿,他根本懒得理会。   几年间,只百无聊赖的给她堆过一个。   印象中那个小姑娘躲在他送给她的雪人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姑娘逢人就要将他给堆雪人的事儿拿出来说。   “舅舅给罗罗堆雪人了……”   她那时候吐字不清,总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   说的话总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高太后揶揄的眸光打量起瘦瘦高高一脸桀骜不驯的少年。   “还是昼哥儿知晓疼惜外甥呢,多少晚辈央求过你,你只给鸾鸾堆雪人呢。”   ……   正值日暮西沉,外边橙红色的光线耀眼强烈。   投向室内一层层绚丽光晕,连空中浮动的细小尘埃都清晰可见。   尚宝德一脸奉承的笑意走进来,躬着身子给乐嫣送来一方手掌大小的盒子。   乐嫣原先以为又是皇帝的赏赐,她接过缓缓打开,却瞧见里面几个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这是何物?”   尚宝德只能苦着一张老脸解释。   这二人成日里遮遮掩掩,又别扭的紧,许多时候都他跟在里面和稀泥,跟着里头瞎忙活。   这段时日,皇帝倒是精神,可是将一群内侍们忙内忙外,忙活的坏了。   比方说这物,当真是普天之下四处搜罗,寻了没下几十种法子,才寻到这等最妥当的法子。   “此乃鱼肠,民间专用作避孕事之法,效果十分显著。”   这话谁来说只怕都羞愧的紧,好在尚宝德自诩不男不女的,说这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但没不好意思,还仔细教导起乐嫣来,唯恐她用错了法子。   “娘子与陛下合房前先拿着温水泡软了,便无需娘子日日服药之苦……”   乐嫣先是懵懂的,拿在手里瞧了半晌也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温水泡软?   泡软了服用?这瞧着也不像是能吃的东西,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可不敢乱吃……   乐嫣好半晌才猛地明白过来尚宝德的意思。   明白过来这物是安在什么地方的。   登时她面上一阵绯红,整张脸都火烧了起来。   她连忙将那东西丢回盒子里,又掩耳盗铃一般扣紧盖子。   连这东西都被寻了来,乐嫣自然明白过来那日皇帝问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晓了?何时知晓的?”乐嫣羞愤交加,甚至有些不敢看他。   皇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唔了一声。   想来也是,东西都被他寻来了,想来是早早就知晓了。   乐嫣后知后觉,难怪这半个月,他没沾过自己,还说是什么累。   她原先还以为是皇帝事情太忙,又对自己早早过了新鲜劲儿。甚至还一度猜测过,他莫不是跟着旁的人鬼混去了。   原来、原来是……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他……   乐嫣垂着脑袋,素白的指头勾着衣袖,忽地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皇帝。   “我没想隐瞒你的,只是觉得很害怕……”   她面容素白,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因着不出门,她没戴几件首饰,发上干干净净的,面颊更是干净,干净的甚至能迎着光亮看见她肌肤上的绒毛。   偏偏衣裳穿的是朱红挑金的袄子,最鲜艳不过的颜色,叫她整个干净温和的眉眼多出许多令人神魂颠倒的美艳。   他僻立在她身旁,静静看着,看着她眼中泛起雾气,听着她含着歉疚的声音。   忽地心头软成一滩,几日间的苦闷慢慢的散去。   他道:“此事不能怪你,是朕思虑不周。”   他明明知晓,二人暂时的关系,却行事没有顾忌。   她那段时日想必是日日提心吊胆的,他竟一点也不曾知晓,只顾着自己快活。   如今二人还未成婚,若是早早有了孩子,到底是有些仓促了。   可日后呢……   皇帝止不住去想,日后她会欢喜吗,她会想要一个冠以他姓氏的孩子么。   她对他们的孩子,会像对春生一般温柔吗……   皇帝不知晓了,却已经在脑海中映出那孩子的面容。   鼻子像她,眼睛像她。   他缓缓俯身下来,慢慢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吻上她皎洁的额头,缓缓下移。   ……   娘子身子柔软的如一滩烂泥,被他凌空拖着臀肉抱起。   被哄骗一般抱回床里,她仍有几分理智,知晓这是在白日里,想要挣扎着起身。   可他太过急切。   娘子娇艳俏丽的身姿,唇瓣被吻的红肿,孤零零坐在床中央,像是一只不知风雨降临的花苞儿。   细颈凝酥白,通体淡粉红。她眼角挂着水汽,软着着嗓子催他:“你要快一些……”   鱼肠需先用温水泡软,可等待的这段时间,着实忍痛熬煎。   皇帝亲吻着安抚着怀里的浑身潮,红的娘子。   ……   乐嫣这夜里翻来覆去。   一股股暖流冲刷而过,她浑身颤栗的受不了了,不知几次昏昏睡去。   后天快亮之际,口渴的受不了,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便要下床,瞥见身后的男人墨发披散,葳蕤灯火下,目光深深凝视着她。   乐嫣一瞧见,神情就有些紧绷。   她想起方才那一番胡作非为,登时气的背朝着他,裹紧了被子。   没一会儿,男人便灭了灯烛,缓掀绣衾。   微干的唇便重新吻上她柔软的腮,重新揽着她的腰肢入了罗帐。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沙砾般的感觉,叫装睡的娘子睫毛忍不住微抖了一下。   “醒了?”   “天也快亮了,索性晌午再补觉……”   …… 第60章   转眼便是除夕。   大年夜宫中设宴, 皇亲国戚陆陆续续携家带口入宫赴宴。   乐嫣如今乃是燕国夫人,身份自是水涨船高。   若非她年岁小了些,只怕席面要排去太原王府老王妃的上首, 当之无愧的外命妇中第一人了。   殿外冷的厉害, 殿中手臂粗的火烛四处炭盆暖炉, 人们循着自己亲友互相攀谈, 倒是热闹的紧。   皇亲国戚, 这群人往年去到哪儿都是人群中最最尊容显贵的身份,如今聚在一起时, 倒一个个都显得平庸多了。   乐嫣此次入宫, 受到的一应待遇不同以往。   满宫殿上至贵人, 下至内侍内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她甫一落座没多久, 周遭便有各家宗室女眷上前来与乐嫣说笑攀谈。   原来一个人登到高位时, 身边不愉快的事儿能少了许多。   以往乐嫣因自己的姿容身份, 时常听到的风凉话,这日竟一句也没听见。   众人如今自然不敢对乐嫣有丝毫不敬。   诸人瞧着燕国夫人雀钗珠环, 黛眉琰琰, 敛眉掖袖, 裙衣逶迤。   晶莹剔透的玉珠步摇轻轻撞着她的皙白脸颊, 往其上折射去点点光晕。   光是垂着脸安静坐着,便叫人移不开眼光。   “夫人当真是好气色。”   “可不是呢, 叫妾瞧着比那位还要好看几分,当真是南应的娘子, 那处的风土可不养人, 怎生能有我们大徵娘子生的漂亮?生的白哩?”   宗室中的小媳妇儿仰着俏生生的一张小脸蛋,将炮火无声无息的引去女眷堆中静默着的栖霞公主身上。   人都是这般的, 阿谀奉承,见到往日高高在上的落毛凤凰,鲜少又能忍住不上前踩踏一脚的。   以往她们敬着栖霞公主,忍受栖霞公主的诸多臭毛病,并非因为她一外邦公主的身份。   无非是都以为她能有朝一日入了陛下后宫。   如今倒是好笑了,不仅没入陛下后宫,反倒是随意被许配给了一个宗室子弟。   如今再看,这位和亲公主可就显得有些处境可怜了。   毕竟她们娘家都在身边,反倒是那和亲公主,母族远在千里之外,多么孤苦无依啊。   乐嫣并非听不出来众人在排斥孤立栖霞公主,只是这场面何曾相似……   叫乐嫣想起,以往她可不是只一次遇到如此境地,那时候她只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如今倒是觉得好笑的紧。   让她出面帮着栖霞公主,以德报怨,乐嫣还真是做不到。   她唯一能朝着栖霞公主释放的善意,无非只是冷冷听着这一切对她的讨论,而自己并不掺和一句。   未久,只听殿外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划过热闹的内殿。   “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陛下与太后姗姗来迟。   众人仓促间离席请安。   皇帝幽幽从两侧席间众人身上移过。   落到屈膝行礼的乐嫣身上时,显然停的久了几分。   随着两位正主入席,年夜宴这才正式开始。   尚宝德扯着嗓子立在皇帝侧首,上前扯着嗓子替皇帝道:“圣上言,今日除夕夜筵切莫拘着,自行饮酒行乐。”   这话一出,两侧便有宫娥捧着玉酿、御膳上前,一盏盏赐发下去。   宫中的年夜宴,每一道御膳都别有一番精巧。   只是再是精巧的菜肴等上了桌子,都凉透了。   不过当中亦有好些个冷盘,便是冷了也另有一番滋味。   皇帝太后先动筷过后,众人才敢热闹起来,殿中歌舞升起,底下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陈伯宗随着皇帝太后一同入殿,便被太后格外抬爱,赐座去了太后手边。   由于是内宴,来的都是些王子皇孙,亦或是与皇家有亲缘的世家朝臣,直白来说便是左右都是亲戚。   亲戚间倒是不如以往宫宴那般男女以帘为隔避让开来。   反倒是男女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是以这般,陈伯宗一来,身边便无可避免的与许多女眷离得近了。   这显然亦是太后有意为之,为了自己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侄子能早些寻觅良人。   太后偏爱娘子子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如今一门心思要替娘家侄子赐婚的事儿,宗室中早有耳闻。   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女眷中许多未婚的宗室娘子,今日陈伯宗又好生整理了一番妆容,将面颊整理的干干净净,束着金冠,衣着潇洒,纵然听闻他是边关将军,日后嫁给他便要风餐露宿,可小娘子们可管不得这么些。   见到陈伯宗这副顶天立地的相貌,有些没有喝酒水已经红了脸庞。   太后亦是饶有兴致瞧着这一幕。   陈伯宗察觉有一道眸光偷偷打量着自己。他移眸过去,果真见到又是燕国夫人。   不知何故,燕国夫人每每见他面色总煞白一片,这日更是。   今日他不是已经刮了胡子了么?她为何还这般怕自己?   陈伯宗心中全是不解,却见燕国夫人又匆匆移开眸光,她佯装举着酒杯喝酒的样子,抬着袖口掩住面容,许是不想叫自己瞧见她。   一截玉腕细细窄窄露出袖口,袖口云锦的锻子火烛下朦朦胧胧,飘飘欲坠。   娘子柔软纤细的身子是如此的不同。   陈伯宗早听闻过燕国夫人休夫的事儿。   据说是燕国夫人亲自去朝廷告状,才判的义绝。   陈伯宗第一回 听到这事儿时,心中觉得这位燕国夫人只怕是个不通情理仗势欺人的娘子。   可如今这夜,见她柔柔弱弱的模样,陈伯宗忽地觉得这般的娘子如何会仗势欺人?   定然是她前夫眼瞎。   他想的出神,眸光也没有遮掩,甚至叫一直注视自己的太后发现了端倪。   太后眸光依着侄子目光之处看过去。   登时眉头轻蹙。   “叫你寻合适的娘子,合不合适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乐娘子可是成过婚,如何也不该是你惦记的!”   可陈伯宗却不在意这些,只当是开玩笑一般同太后笑说:“侄子年岁也不小了,哪里还能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龙案上传来一道闷沉沉的碰撞声。   天子将手中杯盏置在案上,而后慢慢坐直身子,他说了入场后的第一句话。   “她不行。”   皇帝嗓音低沉,末了又重新拿起酒杯,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她只怕看不上你。”   皇帝今日这番话显然叫太后惊愕不已。   不过皇帝偏爱乐嫣早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了。   她虽觉得震惊,看了两眼自己儿子,未能从他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   便也没往那处想。   ……   乐嫣并不知上首三位话语间正牵扯到自己。   她再次见到那位陈将军,见到他那张刮干净胡须的面容,那是一张冷峻凌厉的面容。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乐嫣便是有些发愣。   不怪旁人说像,当真的有些像了……   尤其是那双异于汉人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乐嫣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哎……哎!你这是怎么了?看觉得武威将军生的俊美,看傻眼了不成?快些回神!没瞧见陛下在看你呢!”   义宁携带着仲瑛两人捧着酒杯凑来乐嫣面前时,忍不住叫她回神。   乐嫣听到二人通风报信一般的话,连忙去看了看皇帝——果真见他面容像是覆上一层寒霜一般,表情凝重,又冷森森的。   叫她没来由的心头一慌。   仿佛是一种她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被他亲眼抓见一般?   她没来得及多想,皇帝便已经搁下了酒杯起身。   众人依稀在席面上听见皇帝与太后说了几句什么北胡的事儿,几杯酒后皇帝便带着一群内侍,负手出了殿。   皇帝走出后殿内众人才算宽松下来,如今才正是喝酒玩乐的时候。   只乐嫣一个人因皇帝方才那种眼神,悬心吊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未过多久,便有小黄门偷偷跑到乐嫣身前,冲着她耳畔低语。   “陛下在藏书阁等着夫人过去。”   乐嫣一听这话,自然是又恼又羞。   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这日还是宫宴之中,他怎么敢?   乐嫣生气归生气,她却也是不敢不去的。   只因她怕将那人惹急了,亲自来寻她。   可见到这满殿推杯换盏的人,着实不是离去的时候。   她踟蹰片刻,见有人喝高了也呼朋引伴往殿外走动吹风,这才大起胆子来。   乐嫣悄悄动身朝外出走去。   只是这日不凑巧,她才走几步,就叫跑出来醒酒气的襄王世子瞧见了她。   北风萧瑟严寒,呼啸刮着檐角。   襄王世子今日打扮的颇为华丽,头戴紫金冠,腰束躞蹀玉带,配上那张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容,倒是颇有些潇洒风流。   他是殿中那群男子中为数不多辈分轻年岁小,又未曾成婚的,可不就叫一群人逮着往死里灌酒?   世子爷喝的迷迷糊糊,烧刀子几盏下去,热的他衣衫都松了,两腮红的和猴屁股一般,站在廊下,傻乎乎的仰着头灌着风淋着雪。   乐嫣一出殿瞧见他连忙就捂着脸,踩着廊下阴影走。   她如今觉得自己是没脸没皮了,被人胁迫着,被人催促着,做许多违心的事儿。   如今一见到熟人,就有一种心中羞愧欲死之感。   襄王世子本未瞧见她,奈何她一番以广袖掩面,掩耳盗铃姿态,倒是叫世子爷来精神了。   两人一同在高太后身边长大,他闭着眼也能认出乐嫣来。   “宫宴才开始,酒菜都没上全,你要往哪儿去?”世子爷虽然喝高了,却仍是精神抖擞,几步间跑过去制住她的腕子,不叫她走。   乐嫣遭凉风一吹,遭人认出来,她只好放下衣袖,闷闷笑着:“里边太闷,我出门散散心。”   襄王世子算来也只比乐嫣大半岁。   可二人同是十八岁,却好像隔着天堑一般。   他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而自己已经面面俱到。   世子母亲早逝,自己也未娶亲,早随着父亲去藩地多年,可谓是稀里糊涂的自己把自己养大。   甚至没什么男女之妨。   他只能看见乐嫣的害羞,却看不到她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只以为是少年时,丝毫不知晓规避。   “嚯!瞧你偷偷摸摸的模样,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去私会哪个情郎呢。那正好我也不想喝酒了,走,本世子爷陪你去吹吹风去。”   乐嫣推开他说不要。   “你去你的男人堆里喝酒去!长辈们都看着,你走了像什么模样?我可不要你陪着,我要想人陪着也该是义宁她们。”   这句显然是拒绝的话,就差是将男女有别说出来,可世子爷却好像仍是听不懂,只咧着嘴笑:“上回答应给你的白狐皮,我已经叫我府上的家丁收拾干净晒好了。我那儿除了有白狐裘,还有红狐裘,灰狐狸皮,全都给你送过去,我那红狐可比义宁那死丫头猎的要好看许多,到时候你穿出去,绝对叫她气的黑了脸。”   他说这话时,充面而来的酒气,将乐嫣讨厌的要命。   乐嫣扭头躲避他:“你真的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再说一会儿只怕要将你家的库房通通送来给我了,快去后殿歇着吧。”   “本世子才没醉!”世子爷落下这一句话,就仰头倒在雪地里,险些连带着乐嫣一同栽下去。   ……   乐嫣无奈,只得寻了宫人将世子爷送去后殿睡着。   自己才重新盖上披风,掩着脸循着小路去了那处他指名道姓的藏书阁。   ……   安静的书阁内,香炉烟雾氤氲升腾,丝丝缕缕勾着人的呼吸。   显然她来的太晚了。   他背着她倚窗边而坐,竟然是头一次闷声不语,甚至将乐嫣晾在一旁。   不过也没坚持一会儿,皇帝就忍不住招手叫她坐过来。   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   “襄王世子喝多了,我才……”   皇帝摸着她脸颊的手一顿。   他眼中带起不耐,语气更不像是对着晚辈,反倒像是对着什么恶心的不想看一眼的东西,“别管他,他装的罢了。”   乐嫣很震惊,不想这句话竟然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她与襄王世子一同长大,他什么脾气,什么酒量,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么?   有谁装醉酒,会把自己摔倒在冰天雪地里?   她认真的看着皇帝的眼睛,语气中俨然带着抗拒:“他是真的喝醉了。”   皇帝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肚子里什么鬼心思,朕能不知晓?”   乐嫣不免有些恼怒。   他不将自己当晚辈,染指自己便算了,如今对着他的亲侄子怎么也这副毫无慈爱的模样?   乐嫣并不想叫自己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变了滋味。   “他从小酒量就浅您难道不知道?哪里像您千杯不醉?您为何要将他想的那么坏……”   皇帝听着她有眼如盲的话,气的心尖发颤,额头筋脉都跟着砰砰的跳。 第61章   宫车辘辘, 侍从驰骛。   年宴后,大内往宫外各处重臣府邸赏赐下诸多物品,美酒, 众人便纷纷归府。   这夜不同往日, 士庶之家还要回府于夜禁之中爆竹山呼, 围炉团坐, 达旦不寐。   只不过宫中素来没守岁的例儿, 便是有也是各人围坐在自己殿中。   待臣子女眷走后,偌大禁庭缓缓寂静下来。   这一整日, 早叫太后浑身疲乏, 落宴过后便早早歇息卧于榻上, 容着两名女婢为她捶着腿揉腰。   她听着宫娥说起陈伯宗来。   “将军临出宫时还来寻奴婢问候娘娘。”   太后闻言颇为欣慰,“那孩子是个好的。”   说完这句, 又叫她扯起了眉, 想起陈伯宗今日宴会上挨了皇帝责骂的混账话来, 心里便带出些愠怒来。   为陈伯宗的混账话,更是为了皇帝那句斥责。   在太后看来, 骂了自己侄子便等同于打了长春宫的颜面, 这般叫她如何能欢喜?   更何况今日皇帝那话说的当真难听。   活像她侄子上不得台面, 瘌□□想吃天鹅肉的模样。   今日太后到底是顾忌着宫宴, 只能忍下来。而后一整日心中越思越气。   她早知皇帝倒是不顾忌外戚颜面的,反倒是对皇族子侄多有看顾。   说句不好听的话, 外戚再如何也不会盯着皇帝的江山,可殷家那些叔伯子侄, 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早年就将先帝将皇位传给当今皇帝心有异议。不过好在是她儿子有能耐, 才将这乱七八糟根基不稳的大徵江山坐稳了。   连打几场胜仗,如今皇帝可谓是一呼万应, 叛臣之党一个个不成气候,众位藩王如今才乖了,不敢再说什么她儿血脉不正这等话了。   正在此时,外殿又听女官来回话。   “奴婢奉娘娘的吩咐,往显阳宫去给陛下量身裁缝衣物,却并未得见陛下。尚大监道陛下喝的有些多了,已经歇息了,叫奴婢明日再去。”   大徵素有逢年过节母亲给儿子量身裁衣的传统。往年也少有这个机会,今年倒是想起这一桩事儿来。   太后听闻这话,微微有些惊诧。   皇帝是什么人?   今日宴上那几杯寡淡的酒水就叫他醉了?   一旁的容寿忍不住忧心:“太后不如差人熬些醒酒汤,送过去?”   太后今夜心中有气,自然是不肯的,反倒连声骂容寿:“哀家是他亲娘,往日不见他给哀家伺候过一顿茶水,你倒是只会叫哀家去给他忙这忙那。”   虽是这般说,太后仍是从榻上坐起身。   “走罢,摆驾显阳宫——”   今日是除夕,该合家围炉守夜。   乐嫣原本打算与珍娘几个带着春生一同守夜,毕竟在心中,她们早就算是自己的一家人了。   奈何皇帝随之而来,许多事情就变了模样。   珍娘一瞧见廊下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的轩昂身姿,连忙朝着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   春澜守意赶紧抱着已经困顿的睡着了的春生下去。   “娘子在暖阁里守着夜,奴婢几个去后屋守着也是一样。”   珍娘手脚麻利的将屋内燃香,这才躬身走出去。   她出去时,正巧见春澜对着门窗发呆,连忙上前将人拉到后室里去。   “被冻糊涂了不成?发什么呆?”   春澜眼中有迷惘之色,忍不住便朝着珍娘问道:“您说,娘子她如今欢喜么?”   这话她问的有几分小心翼翼,却惹来珍娘一阵笑。   历尽千帆的珍娘对乐嫣如今心态却是一副不以为意。   这事儿许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撕心裂肺的痛,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就像是一块才结痂的伤疤。   发了狠将过往抛去,就如同将那痂痕从伤口上撕下来。   哪里是几日功夫说愈合就愈合的呢?   哪里是春澜守意这等没成过婚的娘子知晓的?   “你们这些时日亲自瞧着,陛下对娘子如何?放心吧,别看娘子如今虽时常愁眉苦脸,那可不是因着陛下。不过是叫前头那个糟心的事儿折腾的罢了……”   珍娘说着,终没忍住低声咒骂起来。   “破烂心肝的一家老小!当真是不要脸面的东西!也当真是我眼瞎了,在她家好些年,竟被那老虔婆哄瞒了去!呸,如今想想,当时我就该带着人往她家泼上几盆子腌臜东西!往那老虔婆脸上狠狠的打!”   春澜连忙安慰她:“嬷嬷何故再与那起子小人生气?如今满朝哪家不知淮阳侯府攀高枝反倒倒打一耙的丑事儿?有点颜面的人家只怕听见卢家,郑家都要远远绕着走。郑夫人那般看重门楣,看的比自己命都重,将锦薇娘子留到十七岁都不愿相看人家,不愿嫁给外府郎子。如今这下岂不是好了?名声狼藉,儿女本该光明的前程尽数葬送在她手里,只怕才是剜她的心肝呢!”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见门窗紧阖的屋内传来一阵娘子笑声。   那笑声,低低的,像是极力压抑着的闷笑。   几人彼此瞧了一眼,心照不宣往后屋去了。   ……   暖阁内香气渐燃,清甜香气氤氲满室。   炭火烧的旺,甚至有些热气蒸腾。   乐嫣脱去绣花袄,内里只穿着袒领锦衫,勾勒宝相纹的红裙,慵懒半卧着,裙下一双小巧绣着并蒂莲花的绣履。   这夜守岁,与她想的终归不一样。   屋内暖意融融,总叫人容易催生出困倦来。   没多大一会儿,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眼瞧着时辰尚早,乐嫣便叫皇帝到了定昏时辰记得唤醒她。   皇帝信心满满答应她。   后来,眼看定昏时辰快过去了,皇帝连忙去戳戳她的脸颊,想要唤醒她。   先前一二次,乐嫣还十分给皇帝颜面,他折腾自己,便强撑开眼皮来。   “再睡一会儿……”她说。   可后几次,她便懒散了,不想应和了。   皇帝再来戳她的脸,捏住她的鼻子,她便伸手拍打他的手。   睡得已经十分糊涂了,说话声儿都软做一团,“别吵我了,别吵我了……”   她说完,便彻底放松下去,并着双脚在塌间伸着懒腰,将他挤去塌的角落里。   叫他高大的身子挨着木框坐着,而乐嫣自己则是顺利占了大半张塌,睡得香甜,几乎快要打起鼾来。   皇帝微凝着眉,不知该不该继续叫她。   若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叫他无能为力,叫他措手不及的,这桩事儿便在眼前。   她让自己务必要叫醒她,如今昏睡时又改了口风,不准自己惹烦她。   那到底是喊还是不喊?   他迟疑良久,看着自己身边那张睡得格外香甜的脸,她身子软软的,双腮红扑扑的,热烘烘的倚靠着自己,妩媚又可爱。   终究是心中不忍,不忍将她叫醒。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搂紧她,尽可能的去贴近她,尽可能的腾出空间来,叫她睡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倏然间便到了。   睡过去的乐嫣猛地被钟声唤醒,顷刻间瞌睡无影无踪。   她迷惘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气息拂在她额头上。   乐嫣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睛,看着皇帝,无声的质问他。   “错过便错过吧。”他尝试着安慰着她。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个除夕夜可以度过。   年年,月月,日日。   明年,说不准已经有孩子了。   可这个往日瞧着柔丽的娘子,今夜里却气的跺脚大叫。   “殷瞻!”   “不是让你叫醒我吗!”   皇帝心中委屈,无奈:“不是故意的……”   她气的去扯他的袖口,生气的扯着左摇右晃,气的眼眶发红。   “我恨你!你就是故意的!”   皇帝几乎要对天发誓。   “是你自己说过不准叫醒你。”   这话叫乐嫣简直气的要哭。   “我何时说过这话?”   “我何时说过这话?”   “呜呜呜……”   “你是傻吗?我睡时的梦话你也听!”   他惴惴不安的去安抚她,隔着薄薄的衣衫,大掌在那气的颤抖的纤细背脊上一遍遍轻抚:“好了,别哭了,有一个人守着便好了。”   “还困吗?朕抱你去睡觉……”   乐嫣却一声不吭的,含泪甩开他,自己跑去了内室里。   皇帝好似犯了什么迷天大罪,慌手慌脚的跟进去想要继续解释。   却见暗影憧憧间,乌发吹散的娘子正在烛光下穿针引线。   他走进后,便瞧见她手中绣棚上已经是绣好的孔雀纹花样。   他慢慢的止住了脚步,屏气凝神。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香囊便被她缝好了。   她往香囊里头塞入晒干的木樨花,又将活口打上结络。   做完这一切,她才勾勾手指,叫他坐来自己身边。   他登上脚踏,只觉如梦似幻,木楞楞地坐在她身边。   只见那娘子缓缓倾身,将那只香囊系往他腰上。   她温热的鼻息洒在他手背,叫他呼吸变得炽热。   “陛下瞧瞧,可喜欢?”   娘子轻抬起眸,眼中烟雨迷津。 第62章   年初, 皇帝封笔后宣政殿便阖宫大门紧闭。   这几日边关有紧急军务传来,也是众将往显阳宫中来回跑。   当今陛下不拘小节,若是军政之事便也时常亲自前往兵部大营, 一待便是一整日。   整夜雪虐风饕, 偌大大堂冷冽犹如冰窖。   营卫簇拥着李将军赶来, 李将军算不得年轻, 两鬓亦是花白。   这日穿的不算厚实, 众将一见,唯恐老将军身子着凉, 吩咐手下火头兵们烧起炭盆端过来。   李将军却摆摆手, 挥斥着令人将炭盆撤下。   “诸位可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老了?”   几人连忙打着哈哈:“不敢不敢!将军力能扛鼎, 老当益壮,怎会老?”   李将军冷哼一声:“我与诸位中不乏有当年从兴州一路起兵而来。犹记当年食不果腹, 霜雪天兵营中连一件棉衣都是奢侈, 如今才太平祥和几年, 仍多的是边境臣民忍饿挨冻。如今尚且在屋舍之内,就要烧炭暖身?”   几位将军见此, 也不再劝, 只能陪同忍着冻。   皇帝过来时, 见众人又要起身给自己行礼, 当即摆摆手,唤诸人落座。   “军营之中, 不讲繁文缛节。”   皇帝言罢,便有侍从将陈条密信奉给他。   厚厚一叠, 皆是大徵派遣各地的探子才送回的密信。   上书北胡, 羌羯,南应王庭近来皇室、各党动向, 事无巨细,皆记录其上。   果然不出陈伯宗所言,北胡两座王廷之争依旧如火如荼,可信中却又另有一条消息。   先王之弟西域王借了羌人铁骑,去岁趁着天寒地冻之际,已经朝着南边王帐连打几番胜仗。   听闻此事,众臣皆是深深蹙起眉头。   这北胡王位之争,叫年幼的先王太子登上王位与大徵才最是有利,而不是这位早有建戍,正值壮年的西域王!   且早听闻这位西域王,私下与南应国君多有书信往来,如今竟还取得了羌人支持?   这对大徵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几位将军唯恐日后内忧未平,又生外患。   “南朝纳贡称臣,此番庞大阵仗入京,陛下并不纳公主为妃,无疑是落了南应使臣颜面,却并不见南朝有何气急之举。反倒更像是早有预料。臣以为只怕和亲、纳贡,皆为掩耳盗铃之举,南应这一趟莫不是早早知晓北胡动向……”   “哎!臣只怕是南应此次前来,意在重新活络那群人,多少愚昧遗臣冥顽不灵!”   前朝统治这片国土四百余载,若非后期昏君当国,逆臣不断,也不会渐失民心。   四百多年的统治,多的是叛臣贼子,可也多的是忠臣良将,无数只认前朝血统的子民。   世家、朝臣、文人、百姓,纵时隔二十载,仍有层出不穷自诩忠臣义士的前朝余孽企图复僻前朝的。   这些人中这些年被刺探出不知几批,却是杀不尽,灭不绝。   敌在暗我在明,这些年朝廷除了要四处征战,每时每刻防背腹受敌。   本朝仅仅立朝二十载,这时间还四处替着前朝收拾着烂摊子,收拢着被北胡,羯人夺取的疆土。   这些年可谓上下战战兢兢,省吃俭用。国库里积攒的银两都不够打仗嚼用的。   “如今都不是动干戈的时候。朕如此,南应北胡亦如此。”   “年后且先令朔州增兵往北境,京师……且先看紧罢。”   皇帝负手而立,垂眸凝着立在桌边的疆域图,话语叫人捉摸不清。   ……   乐嫣于申时去了书斋,远远隔着窗便瞧见长案前鼓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攒眉写字的春生。   都说是三岁看大,春生身上,已能看出坚毅刻苦的秉性。   乐嫣最初收养他,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叫母族后继无人。对他的喜爱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远远算不得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   而如今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已不知不觉将这个小孩看的越来越重。   乐嫣虽然有许多同父所出的弟妹,可她却从未与那些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没有与他们说过话。   她一直过着独女的生活。   小时候享受着父母独一无二的宠爱,长大后父亲背叛了母亲,可她依旧有着母亲替她尽心尽力的遮挡风雨。   她其实并不明白弟妹这个词,而如今,才渐渐明白了些。   她亲眼瞧着春生一点点与周围人,与王府各处熟稔起来,看着他面上渐渐多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自从落雪,每日都见他在王府中四处闲逛,哪里雪最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连马厩了那几匹马儿,他已经好几次偷偷背着仆人骑上去好几次。   可他对于功课,却仍是一如既往。   乐嫣每日布置他练多少字,认多少字,他都是一早起床写完了,认完了,才开始四处玩耍。   他很听乐嫣的话。   这般倒是叫乐嫣心中羞愧起来。   犹记得自己小时候,可远没有春生这般的耐心,读书习字,她总沉不下心来。   总想着出门玩。   乐嫣朝春生招手,给他端了碗甜汤过去。   “今日才是年初三,不是说好了给你放三日的假?这几日别练字了,四处玩玩儿吧。”   春生丢了笔跑来乐嫣怀里,他反倒去问乐嫣:“放假姐姐能陪我出去玩么?”   乐嫣问他想去哪儿玩?   春生将一大勺甜汤吞下。年岁尚小的他,并不能想出几个好玩的地儿,想了半日才道:“想去看捏糖人儿。”   乐嫣嗔怪着笑道:“这般的冷天,你就只想着去看捏糖人儿?”   春生悄悄看了眼乐嫣,颇为小心的说:“以往逢年过节,我后娘就抱着我弟弟去街上看捏糖人。他们说,我小时候,我娘也抱我去……”   乐嫣并不介意春生仍提起他的母亲。   人非草木,谁能无心?   六七岁的孩子罢了,自己已经十九岁,这般的年纪还不是时常想起母亲?   还不是每回说起来,眼眶鼻子就酸涩一片?   她替母亲过继春生来,也并非是为了叫母亲有个儿子,只是不想爵位落在旁人手里罢了。   乐嫣晓得,自己母亲对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母亲她从来不盼着有儿子。   自己没生做男儿,全是旁人的惦念罢了。   珍娘常说起她刚来给乐嫣做乳母的那一年。   她母亲生她时兵荒马乱亏了身子,在床上起不来身,便叫珍娘把乐嫣抱去她枕边,脸贴着脸瞧着她。   母亲时常瞧着她一整夜,都不舍得闭眼。   像是唯恐自己去了,女儿便没了生息,女儿便深夜里悄无声息没了一般。   珍娘每每回忆起公主时,总忍不住抹着眼泪,忍不住念叨:“你娘真是稀罕你,总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会儿怕你踢被子着凉,一会儿又怕你乱吃东西,总要我们盯紧你。我笑说,‘娘子才多大的人?只会喝奶罢了,哪里会吃什么东西?’公主还说啊,她早早盼着您是个女郎,是女郎才好了,还说她早早给您绣的衣裳鞋子,襁褓全是给小娘子穿的。我原先还不信,毕竟我以往见过许多人生不出儿子才那般说,可后来我一瞧公主给您准备的箱奁里,衣裳袄子,鞋子帽子,果真连一件郎君能穿的衣裳都寻不见……”   乐嫣收回回忆,努力笑着答应春生,说好。   等下雪天停了,就带他出去玩儿。   可这日却不凑巧,鹅毛大雪若乱琼碎玉,许久不见停歇。   雨雪未停,康献王府门前却迎来了贵客。   一辆红漆舆车龙纹样式,车延覆棕片,以红罗伞遮挡风雨,舆车前后只三两位仪卫候着。   婢女仆人排成一排,直到听到内监朝着他们呵斥,才明白过来,眼前这韵致尚存的贵妇,竟是当朝太后。   倏然间,王府门前跪坐一排,对着太后舆车山呼千岁。   太后一身团花凤鸟纹宫装,裙摆逶迤,扶着容寿的手背,缓缓迈下舆车。   “早听闻昔日长公主府改做了王府,还是陛下亲自提的字。”容寿凑着太后耳畔,道。   太后闻言,抬头瞧了瞧门匾上金钩铁划的字迹,笑意不减:“燕国夫人呢?可在府中?” 第63章   乐嫣听闻太后亲自前来。   登时面容微白。   身旁跟随的珍娘, 春澜守意,一个比一个无措。   众人中只有珍娘很快平复下来,对乐嫣道:“不如娘子先命奴婢等人伺候着太后, 您推脱要梳洗, 拖些时辰……”   这也是下下策罢了。   珍娘当年跟随乐嫣在京城时, 便知晓长公主与当年的昭仪娘娘如今的太后关系只能称为勉强和睦。   如今还有这些事儿横在中间。   无事不登三宝殿, 谁知太后是不是知晓了什么消息?来问话来的?   乐嫣思量片刻, 之稳着心,命守意将春生带去后院。   她眼眸微敛, 无声无息的勾起唇角, “你们不要跟过去, 我自己过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己行了错事, 心中便早知晓有这一日。   原本每一日只觉得脖颈上有一把将落未落的刀, 如今这把刀要落下来, 乐嫣反倒心中松快了。   ……   室内一片幽静,阑窗半敞。   太后是头一次入王府中来, 倒是饶有兴致的瞧着窗外飘飘洒洒似柳絮的落雪来。   她目光灼灼看着窗外雪景, 未久, 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妾给太后请安, 不知太后驾临,有失远迎。”   乐嫣敛裙合袖, 缓缓上前行礼,姿态端正叫人挑不出来错。   “起身吧。”   未久, 太后便颔首道。   她一如既往,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乐嫣见此,心中松快了些, 笑着应声,连忙命周身宫人来给太后重新沏茶。   “叫娘娘久等了,茶水只怕也凉了。春澜,你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乐嫣尽量面上神情柔和,一如往昔的腔调。   太后倒是未曾为难她,只眸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笑着道:“哀家在宫中闲来无事,恰巧容寿提起你来,想起你好些时日没入宫l ……”   乐嫣不敢说什么,可事实上,她前几日大年除夕宫宴才入的宫中。   又怎会好些时日没入宫?   “记得你才刚入京没多久,便与夫家生出嫌隙,后得皇帝做主往春熙宫住了一段时日。宫中时常冷清,那时候哀家时常得见你,如今倒是许久难见你一面,为何不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乐嫣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太后与容寿沉浸宫闱多载,她根本没法从二人言语面容中摸出些门道。   更无法知晓,她们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前来试探自己?   只这般一阵阵的心头砰砰砰的直跳,头上像是悬挂着一把铡刀,将落未落最是磨人。   “妾许多年没在绥都住过,如今有些不适应。成日只觉得外边儿冷的慌哪儿也不想去。便只留在王府中,练练字绣绣花……”   乐嫣语罢又笑了笑:“等开春妾一定多往宫中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听闻,亦是点了点头:“如今天气凉的紧,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娘子们哪里像我们当年?一个个确实受不得冻,留在暖阁里暖着身子也是好的。”   语罢,太后又转头去欣赏起窗外风景,透过窗外若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不由地回忆起了过往来。   “这处宅院哀家记忆颇深,当年还是太祖同先帝一同商量着赐给你母亲的,只因这里离宫门最近,那时先帝还笑言,叫你母亲带着你冬日里出入宫廷方便,日后受了驸马欺负,他便要第一个替女儿出宫去。”   乐嫣红着眼眶:“都是太祖父皇祖对母亲与我的一片垂怜……”   “你母亲虽父母去得早,却是命极好,从没受过委屈这一点儿时常叫我也羡慕的紧。高太后,还有去得早的夫人,得了你母亲后便真心将她当成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后来哀家被纳入将军府,你母亲彼时年岁还小,时常与我不对付,我那时年岁才与你差不多大,幼时得父母娇宠着脾气傲的厉害,我二人时常因一两句话暗生嫌隙……还是你高祖母,夫人们帮着从我们两个中转圜。如今想来,倒是好笑的紧……”   “当年我们一行人守着兴州,都是艰苦的时候,只怕你是还小不记得了。后来我们又入京,那时可不像如今的天下,四处都安稳——太祖在京中登基已经好几载,沿路仍多的是叛兵叛将……我们孤儿寡母,你母亲,高太后,还有你……我们一行人老弱病残战战兢兢回到京城。每天白日里赶路,晚上却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唯恐那些人就又杀过来了。如今想来,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当真是一闭上眼还能梦见,梦里头都吓得浑身冷汗呢……”   太后像是忘了来时叫她气急败坏的事儿,只一直朝着乐嫣的面,回忆起往昔。   乐嫣越听,越有些坐不住了。   她听了太后这番话,只觉心中愈发愧疚。   论起往昔,自己与母亲蒙受了多少皇恩……   便是母亲走后,自己亦是得了皇族众人多加照拂——可她呢?   转头就要恩将仇报?   以往她是总想着自己,怕这桩丑事儿传出去,叫自家亡母,自家祖辈名声难听。   可如今想来,若二人间这种丑事儿真露出来,叫世人指摘的怕是皇帝才是……   这些年,当今赫赫钦名,从无一声骂名!   难道要因为自己,背上昏君之名?   太后却是话锋一转,“一晃哀家竟是忘了一桩正经事儿,你与卢氏的事儿宗正寺的人年前便早早查明,递了陈条陈上来,哀家亦是看过。想问问你是如何想的?可还念及与卢家的旧情不成?”   乐嫣这日里是头一回听太后说得如此动之以情,如此长篇大论的话,她做出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样来,“妾与卢家早无瓜葛,更别提念及什么昔日情谊。无论宗正寺如何处置,都是他咎由自取。”   太后道好,转眸去看容寿。   容寿便拱手道:“此案圣上亲自发过话,说是要严惩此事,治他个欺上瞒下,轻贱贵主的罪名。圣上待娘子可真是一片慈爱垂怜之情……”   太后附声朝着乐嫣笑说:“你舅舅果真是惦记着你,听闻你归家便时常与哀家说起你。你今年可不是那些十五六未出阁的娘子了,大了该知晓许多东西,不该糊涂了!你这般留在王府终究不是长久事,可有想过日后如何?”   乐嫣眼皮颤了颤,勉力笑着:“妾才结束上一段不甚美妙的婚事,如今一时半会儿并不想着如此快……”   太后一听当即打断她的话,眉头蹙起:“哎,话可不能这般说了。女子年岁好,也只这一两年罢了。更遑论你还是成过婚的?再拖下去过了年岁,可当真是难觅寻良人了……上回冬狩你可是瞧见哀家娘家那个侄子了?觉得他如何?上回他入宫还与哀家说起你来……”   一句句讽刺的词,不该提起的人,终究叫乐嫣面色微白。   乐嫣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她的话,只能含糊着几句。   太后唇抿的紧直。盯着那坐在自己下首,眼波含情,妖娆丽质的娘子,心道果真生的一副狐媚惑主的相貌。   她心中狐疑越发深重。   经过此事儿,早对乐嫣提不起几分慈爱来,有的只是惊惧与厌恶。   唯恐那猜忌之事成了真。   若她当真与皇帝背地里牵扯不清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太后只觉得心中郁闷的紧,她纵使心有猜测,言语中多番试探,可终究没有十足把握。   若是以往,还能凭着太后的身份叫她们多受些磋磨,吓唬她一番。   十几岁的娘子,真要有什么丑事,想必很快也就招了。   可如今眼前的这位,可是位比诸侯的国夫人。   便是自己,当今圣母,真要朝她发难,责备她,只怕也束手束脚。   国夫人……   太后忽地心中一凌。   果真是越想不对劲儿之处越多……   仔细想来自从乐嫣回京后,皇帝的一桩桩不对劲儿的事儿。   以往觉得皇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如今仔细想来……   太后一时间竟然摸不准,便只得将心中火气暂且压下。   她再忍不得,再不想看眼前这张过分妖艳的面容。   太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朝着乐嫣道:“你早些想清楚利弊,该早些相看婚事了。若是真有看重的郎子,合规矩的哀家自愿意给你们赐婚,你纵使二婚也是光明正大不叫人辱骂的嫁过去。日后还能有皇室为靠山,谁也欺辱不得。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谓是半带威胁半带贿赂承诺了。   乐嫣手指忍不住勾着裙摆上千丝万缕繁杂的金银线,恨不得将一根根金线从裙摆上扯落下来。   手被割的钝痛,酥麻从指尖传到她心里。   一时间,竟分不出现实与虚妄。   “好。”   良久,乐嫣听到自己这般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送走的太后,送走的一群人。   只知晓自己回来时,耳畔像是听不见了声儿,脸上赤红的厉害。   她连脱去外氅的劲儿都没了,哑着嗓子将围过来的婢子们使唤走,顺手去将门闩由内拴上。   这是乐嫣自小的习惯,不开心时,难过时,总喜欢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   她听着门外婢女们着急唤自己的声儿,却不想出门去,渐渐的,门外也安静下来。   这是乐嫣第一次……第一次认真没有逃避的思考起来,自己与皇帝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若是不被人发现,便是一辈子躲躲藏藏,若是被人发现,便如今日这般……   自己若是个聪慧的,就该知晓如何做。   太后已经对她格外开恩了,许是太后会将她赐婚远远的?将她赐给陈伯宗?   乐嫣一个人孤零零倚着花窗边,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渐渐泪不能已。   她不敢想的……她不想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她不想嫁给任何男人……   乐嫣拿着袖口掖着眼前,无声无息的抹着泪。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自己倚身的窗沿外一阵沉闷的扣门声。   沉浸在抽噎中的乐嫣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   却又见到那张自己如今很是不想见到的脸。   这夜的天子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大氅,鸦黑的狐裘披肩几乎要与雪夜融为一体。   肩头,发上,甚至睫毛上都堆满了霜雪。   这般倒是衬托他的脸孔多了几分凌厉内敛的味道。   乐嫣只是见到他一眼,便立刻将眼神挪开,将头扭到一边去。   皇帝眼眸阴沉,继续以指节敲着窗框。   “鸾鸾,开门。”   他的嗓音中,隐隐泛着危惧。   那还是乐嫣第一回 听到皇帝这般的语气。   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害怕,会恐慌。   皇帝眸光睽睽,看着拿着后背对着自己的娘子,她的肩头不断的一颤一颤,想来是独自闷声哭泣的厉害——   乐嫣仍是没有回头,她只一直拿着脆弱单薄的后背朝着皇帝,不想叫自己哭了一下午的狼狈面孔被他看去了。   “你别来了,日后都别来,是我错了。”   那日,相国寺中,她就不该主动去勾引他。   她并没有看见,一窗之隔的皇帝因为她这句绝情的话,眼眸渐渐冷肃下来。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捂着脸,从榻上爬起来,挣扎着想离他远一点,想离窗前远一点。   可满屋舍中,竟寻不到其它能落座的地方。   她忙着满屋子打转,最后竟沦落到可怜兮兮的躲到门前,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蹲着。   又是这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模样。   叫皇帝忍不住轻嗤一声。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中去。”他耐着最后的性子道。   乐嫣却窝囊的瘫坐在地上,几乎像是被摧毁了一般的自暴自弃,“你别问我,你怎么不去问太后去?!”   “也是,太后既知晓了也好,倒是叫朕少了一桩烦心事。今夜你就随朕入宫去,朕亲自与她去说清楚……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窗外冰冷的声音,像是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点点凑近。   乐嫣微怔间,那声音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   她缓缓转头,果真见身侧阴暗处,不知何时矗立着一个巍峨高大的身影。   她身子猛地一僵。   窗外呼啦啦往屋内刮着凉风。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他的嗓音沉的犹如恶鬼附体,像是冰棱一条条刺入她的心腔,“朕以为给你时日,你会成长,你会渐渐想明白。可是这么久了,这么久了……”   “鸾鸾,你真叫朕失望。”   虽是这般说着,他还是缓缓蹲下来,拿着指腹幽幽擦掉她面颊上的泪珠。   乐嫣却挣扎着,想要远离他,想要站起来。   他锢起那节细白的腕子,将她抵向门框。   紧紧锢去自己身前,一方紧密狭小的阴暗角落。   他给过她这么久的时间,她还是一如既往,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缩回她的壳里。   一次又一次,一有点苗头不对,最先被放弃的就是他。   乐嫣含着泪说:“是,我太叫你失望,我既然如此叫你失望,那你索性就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我们彼此都放过!我想明白了,太后说的对,我嫁给谁都好过……唔——”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下颌就被男人重重捏起。   抬起她削尖的下颌,强迫她与他对视。   他的身形高大,便是与她一般姿势蹲着,仍是高了她许多。   皇帝看她时,总微敛着眉眼,总带着纵容和垂爱。   这是乐嫣头一回从皇帝眼中看到冷冽躁怒。   在她惶恐间,他已经俯身而上,将她重重压去门框上。   狠狠地,一遍遍啄上她满是咸涩泪水的唇瓣。   “放过你?做梦。” 第64章   往日满铺黄琉璃瓦, 绿剪边的宫殿如今屋脊一片白茫茫,天地间看不见其他颜色。   太后踏着雪回了宫门,一路上脸色十分难看。   入了殿太后屏退左右, 命侍人紧阖宫门。   她问容寿:“如今怎么木桩子一般不吭声了?不是叫你在一旁听了, 究竟是如何?”   容寿虚睨一眼太后神容, 恐说的不好惹得她大发雷霆, 只得小心措辞:“在康献王府里, 太后只怕是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   太后眉心一拧,冷笑:“哀家头如今嗡嗡的响着, 有什么心思喝茶?”   容寿见状也不敢卖弄, 只低眉垂眼, 毕恭毕敬:“奴才瞧着那茶是去岁宫中的贡茶,还有王府中一二宫人瞧着有些眼熟……”   一壶御赐的茶, 这等天子近亲算不得什么。   可如今的关头便是有一丝风吹草动, 只会更加重太后怀疑。   太后不说话了, 只一瞬间想了许多事儿,追问他:“你觉得, 若此事是真, 皇帝与她、究竟是何时的事儿……”   容寿想了想, 不由的苦笑了下。   这问他他还真不知晓了, 更不敢乱猜。   若是真,那这二人想必是瞒得紧, 几次宫宴他都没瞧皇帝与燕国夫人说过话。   太后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忍不住催促:“问你话你就答!”   容寿这才敢道:“想来怕是有一阵了, 许是燕国夫人入宫那一阵……”   这话一出, 只叫太后跟着眼前发黑。   乐嫣入宫那一阵?   那时她不还是淮阳侯夫人??   二人那时候就有了首尾?!   她喉间一阵翻滚,“燕国夫人…燕国夫人, 当真是好本事。哀家在宫里都听说淮阳侯那段时日为了见她闹得风风雨雨的事儿,听闻淮阳侯去王府多次,大冬日里连夜的雪,她连门都不给人开,就叫人活脱脱在门外站一夜!男人都是见色忘义之辈!可她也不是什么好的!心冷的很!几载感情说不见就不见……”   “哀家早就觉得她生的一副狐媚模样,才与前夫离了,身边就一个两个的许多男人跟着……世子,云起……她倒是好,端的姿态倒是高,谁知是看不上旁人还是所图远大?成日在皇帝面前杵着,皇帝可不是一时不慎动了心思……也是哀家眼瞎,原先竟没瞧出她的心思来……”   太后忍不住一句一句嘀咕起来,一时半会儿就将乐嫣恨毒了去。   女人约莫都是这般,往日不见得她有多喜欢自己的儿子,毕竟皇帝比起其他孝顺的儿子来可谓是从小到大的不听话,更不理睬母亲,连后宫都不来一趟。   可如今儿子犯了混,行了错事,太后却想也不想就觉得是旁的女子勾搭的自己好儿子。   想着法子说服自己,是那燕国夫人本身就阴毒,行为不端,刻意用那副长相引诱天子。   这话容寿可不敢跟着瞎应和,   “娘娘,如今要紧的是要如何解决这事儿。”   “襄王世子,庄王,许多亲王郡王都留京过年节,此事万万不宜大了。否则转眼只怕传去了各处封地上……”   太后听着这话,心里跟着害怕。   她不像是她儿子,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她活了这么些年,手里可还没伤过人命。   前些年她宫里的宫娥出了个南应内奸,叫皇帝一夜杀了上百号人,长春宫中血流成河,陈太后此后患了晕血的病儿。   杀乐氏,她哪里敢?   她唯一能想出来的法子,便是一如先前王府中与乐嫣所说的那般——让乐嫣自己想法子跟皇帝彻底断了干净。   日后她再将其赐婚,赐的远远的。   最好,就是赐婚去那等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宫廷的地儿……   主仆二人思绪万千,太后这夜甚至没睡一个好睡,一直不断唤宫人去显阳宫问皇帝可有回来。   这些时日皇帝时常宿去军营,以往太后没往旁处想,如今止不住就在猜测:儿子是不是又跑去跟康献王府跟乐嫣厮混去了?   孤男寡女,如今这个时辰能干嘛?聊天不成?   她想要差人去王府捉奸,可若是真抓到了,叫京城旁人都知晓了,显然连太后也不敢承受。   真是造孽,以往先帝在世时,她都没管过先帝爷下半身的事儿。   如今竟轮到在儿子身上提心吊胆了。   不过好在,翌日一早,便有长春宫的宫人仓皇来报,说是瞧见陛下回宫了。   “一大早才开宫门,寒风中便见陛下乘撵来,入了显阳宫。”   太后冷哼一声,原本还打算按捺住,叫这儿子亲自来长春宫中解释。奈何昨夜一整夜的折磨,早磨的她一刻钟都等不得。   “摆驾显阳宫。”   ……   太后一路衣袍带风。   见到了显阳宫主殿中正在处理政务的天子。   以往的她并未留心许多细节,如今望着这个儿子,难免注意到他身上较之以往不同寻常之处。   皇帝从小就不甚讲究穿戴,在兴州时是年纪尚小,又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一身骑装就能穿两年,短了续上一截袖子放宽腰肩又能再穿一年。   从小朴素节俭的性子仿佛深入骨髓,后面入了京,殷瞻做了世子做了亲王,最后做了太子,做了皇帝。   他长年累月总一副打扮。   惯着蟒袍,惯穿玄衣,棕衣。自先帝驾崩后就时常蓄须,纵使太后说过他,他也从没理会过。   可如今,当真是……大变模样。   皇帝如今的衣袍发冠,处处穿戴都讲究的紧。   面上胡须刮的干干净净,眉毛亦是修剪的齐整,当真是俊美的很。   一身紫磨金圆领揆袍衬得身姿挺拔,素银玉带勾出细窄腰身。   嚯!腰上竟还别出心裁戴着一个极为耀眼的宝蓝色香囊!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几月间皇帝皮肤白皙了许多,仔细一瞧,竟和刚回宫时判若两人。   “母后怎么这般早来了?儿子本想处理完政务便去给您请安。”   皇帝的语气有些淡漠,许是政务忙,语罢复又低头去看龙案上的陈条。   上面书着南边矿脉一事,不容小觑。   纵如今分了许多心神在情爱上,他仍是一个夕惕朝乾的天子。   太后这日并未打算遮掩,身心焦悴的她竟是开门见山。   “大年那夜,陛下出宫了?”   皇帝刚巧批完,停了笔,将手中纸条慢悠悠卷起来。   他的骨节生的很纤长,如今离了军中操练,太阳日日曝晒早就皙白了许多。   竟在宫窗外天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微微抬眸,哂笑了一声:“是。”   “出宫?你是九五之尊,这大徵的天子,凡事多少人盯着?你多少个叔叔盯着你的错处?大年夜一声不吭的就出了宫?”   太后自己气的没法维持端庄,却见自己无论如何骂,皇帝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好啊!”她再忍不住几步走去龙案前,狠狠一拍皇帝面前的案几,足叫案上的文墨都撒了一片。   皇帝这才道:“阿母有事好好说,这都是边关传来的陈条,要是污了字迹,可是耽搁了事。”   瞧瞧,这是自己来找他问事儿,皇帝还反倒一副教训自己的态度。   太后忍着怒火,问他:“从去岁起哀家就不止一次听闻,你夜夜出宫去了?”   皇帝仍是毫不隐瞒:“是。”   “如此偷偷摸摸,可是去寻什么娼妓去了不成?宫里有如花似玉的娘子,你倒是好得很!偏偏去选那些……”   皇帝听闻太后这骂的难听的话,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看了眼太后身后跟着的宫人,道:“都退下。”   太后见状讥笑他:“原来陛下还知晓这事丢人?如今想着遮遮掩掩起来?”   “她这才和离多久?你与她何时厮混上的?”   太后有心这般一说,心中亦是抱着点希冀,能从儿子口中听出否认的话来。   奈何,今日她终究是失望了。   天子听了厮混这一词,只觉胸闷起来。   厮混?如何会是厮混?   他喜欢她,他爱慕她,他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如何会是厮混?   不过,他亦是早就不想继续与她这般无名无份的厮混下去。   每次宴会上,他连看她一眼,都要克制…都要将目光平等的移向所有人。   连人前想送她一个玩物,都要将所有在场人都送过,才敢送给她。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并不与气头上的太后解释,只沉声道:“儿要迎她入宫。”   这句话险些叫太后晕厥过去。   “二嫁之身!且她母亲还是你父皇的养女,你二人间差了辈分!她凭什么入宫?你堂堂天子之尊还要迎她?想给她什么高位不成?”   皇帝沉默着看着太后,未曾言语。   可他幽深的眸光,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你当真是疯了!皇帝可有想过这般做会带来什么下场?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你这个君主!你日后的诏令,你的话,有几个人能信服你……”   太后说着说着,注意到皇帝冰凉的眸光。   冷冷的,隐约的戾气。   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般。   叫太后不寒而栗。   皇帝往椅背上靠过去,他指腹摩挲着袖口龙纹,声音低沉有力:“朕什么后果都有想过,阻力会有,可朕亦能摆平。”   虽如今确实不是好时机,可他实在等不及。   “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般的孽子来!你有种去同你父亲!同你祖父祖母的陵墓前说说,去宗庙里对着列祖列宗说说!说你要娶符瑛的女儿,说你要娶你长姊的女儿,她唤了你多少年的舅舅?你敢是不敢?”   皇帝似乎有些不理解太后为什么会这般问。   他静默一会儿,面色难得凝重:“朕前几日祭祀时已经与祖父祖母说了,此事有错确实在朕,可感情这事儿谁能说的好?他们想必也不会怪罪朕的。”   太后气的眼前发晕,她几乎手脚都颤抖起来,她不再与皇帝说话。   她不知以往那个战战兢兢忧国忧民的儿子,那个连女人都不愿意碰的儿子如今怎么忽然就变得这般模样了?   这般色令智昏的昏君模样!竟叫她都不认得了!   太后扭头去唤等在殿外的宫人:“去!把燕国夫人宣进宫来!哀家要好好问问她,她怎么蛊惑的我儿子!哀家要问问她,她是不是恩将仇报?”   皇帝冷眼扫了一眼殿外的宫人,直叫一群人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他神情平静的近乎冷冽:“阿母有火朝着儿子发便是,朕会听着您的骂。”   “可是她不行,她胆子太小,别再背着朕吓唬她。” 第65章   自出了事儿, 郑夫人原先的打算通通作废,心急火燎连年节也顾不得,便带着卢锦薇赶去京城, 寻她的儿子。   只不过上京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淮阳侯太夫人携卢家女郎入京的消息, 二人的马车刚一到京郊, 就叫一群好事之徒团团围堵起来。   “出了何事?为何不走了?”郑夫人隔着厚重的车帘, 冷冷清清的询问。   “夫人, 不好了……”   马车声音都在颤抖,还未说话, 车帘外的人群便一拥而上, 争先恐后朝着车厢里砸起烂菜杆子。   一个接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烂菜叶, 混着化了冻臭烘烘的汁水,接连不断往车内砸。   砰砰砰。   一声声闷响, 听了直叫人头皮发麻。   “住手!住手!”   “你们好生放肆!”   卢锦薇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她才探头来, 迎面一个化了水的烂菜梗就砸上她面上,顿时探出一半的头连忙缩进去。   “你们可知我们哪家府上的?我们是官府女眷!是侯府女眷!你们等着……等着我兄长过来!叫你们好看!”   这话一出, 惊的郑夫人连忙伸手去捂住卢锦薇的嘴。   谁知已是晚了一步。   卢锦薇方才自己招认的话, 叫周遭人都听了去。   “呦!可是听见了不曾?又是官家又是侯府, 这娘子就是那老泼妇的女儿!咱们可没砸错人!”   “呸!黑心肝儿的老虔婆!比起咱们土里刨食的还不如呢, 人模人样还骗婚起来!”   一群看好戏的乡亲们派人堵着路口,另一群人就跑去家里四处搜寻臭菜叶, 烂鸡蛋,猪圈里猪没吃完干净的前几日的馊菜, 统统搜罗起来, 跑回去砸人。   郑夫人何曾见过这等架势?   饶是她如今,心中也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自己的女儿, 一个肚皮里生出来的,比她兄长差了好些!如今还敢自报家门!   连永川她们都待不下去,如今跑来京城还敢放肆!   “快走快走!莫要理会这些人……”   郑夫人还是清醒理智的,当即不敢再惹怒这群恶徒,只连声吩咐被砸的不清,额头一个老大肿包的马夫。   奈何饶是她有婢女侍从护着,多数落不到她身上,可总有仆人护送不及时的时候。   “啊…啊啊啊——”   马车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招不慎,不知何处被一泼妇泼近来一盆冰凉的又酸又臭的东西。   叫这对母女二人马车内抱头鼠窜。   “让你们装模做样!”   “叫你那丑儿子丑女儿美得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老母猪穿花衣,装模做样!”   母女二人相互抱着躲避四面而来的攻击,只觉哭的要死不活。   怎生京城还有如此刁民?明明在永川时,她们最多被人背地里骂上两句罢了……   好在这种状况未曾持续多久,卢恒听闻消息,很快便带着护卫赶了过来。   一匹匹高头大马,腰上佩剑,面色冷冽。   村民们一看这等架势,当即也不敢喊骂什么了,顿时哄笑一声,一拥而散。   郑夫人见到久违的儿子,一下子见到了主心骨,忍不住与卢锦薇两个魂飞胆颤走去马车外。   “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算来了……你再晚来一步,母亲只怕要随着你妹妹还不知要被这群刁民如何羞辱……”   郑夫人对着卢恒,本是心中有愧,觉得是自己没有处理妥当,没有封好当年知情人的口,才叫这等丑事被珍娘私下里查了过去,这才误了儿子的前程。   “你传回去的家信是何意思?为了个女子,连生养你长大的母亲都迁怒了不成……”   她厌恶乐氏,甚至有多轻视乐氏,无非就是觉得乐氏对卢恒的助力越来越小,可怎知……怎知一外嫁女竟惹得皇家出面?   如今想来,仍叫郑夫人又惊又怕——自从宗正寺差人往永川查探当年两府婚事时,至如今这段时日,她夜不能寐,每每想起就心惊胆跳。   日后她们一家如何立足……她儿子的前程又该如何?   郑夫人每每想起这些事,只觉眼前一阵乌黑。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明明儿子与乐氏二人离开时,还恩爱有加,乐氏有多喜欢她儿子,乐氏有多纯良,她不是看不明白……   这等判决之事,她远在永川知晓的并不多,如今都是稀里糊涂。   如今见卢恒满面憔悴,八尺高的儿子,却身姿消瘦的厉害,迎着风竟有几分瘦的脱相。   郑夫人假哭也做了真哭,“你告诉母亲,她究竟因何故待你如此绝情?如此弃你不顾,如此磋磨我们?可是因为玉珠之事?有什么误会,母亲可以与她说清楚,母亲的颜面算不得什么,只要为了我儿……”   岂料她这番动情的肺腑之言,卢恒眼中仍是冷漠一片。   母亲多聪慧之人,当年与他说,是乐嫣要嫁他,长公主为了女儿便逼迫他私底下退亲。后来婚后他试探出乐嫣并不知情,惊疑之下询问郑夫人,郑夫人又模棱两可的透露出,只怕此事亦是长公主隐瞒着乐嫣,不想叫乐嫣伤怀。   环环相扣的谎话,竟叫他这些年深信不疑。   甚至这些年一直心中对乐嫣有着恼意,又怕她知晓自己当初的婚事,总悄无声息替母亲处理干净一切,善后过许多次。   他很累,甚至将这种累偶尔迁怒到万事不知的乐嫣身上。   觉得都是她…都是她的刁蛮任性恣意妄为,以绝食逼迫长公主——   卢恒当年往汝南游学,郑夫人又屡次写信给他,说她头疼身子疼,又说她时常梦见他父亲。   总叫他时常往寺庙中去燃香还愿。   他那时多听母亲的话啊,听闻母亲身子不好,无需母亲多说,他就日日往附近那座远负盛名的寺庙中去求愿。   这些时日卢恒时常想,善化长公主信佛,常往寺庙中求佛一事在当地官家女眷之中只要有心去探查,便极容易查出。   是不是也是母亲有意为之?   而如今,任何的凑巧,在卢恒看来,都是母亲的处心积虑。   “儿子真不知你瞒了儿子这么多事情。是不是儿子与乐嫣的相遇,亦是你有意为之?”   面对儿子这般直白的问话,郑夫人面上忿然作色,身子更是摇摇欲泣。   她有些不可相信,看着眼前这个素来温和明朗,侍亲至孝的儿子。   恒儿见到自己满身狼藉,不管不问自己近状,反倒如此质问,如此怀疑他的母亲……   这当真是自己儿子么?   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恒儿,你是在怨恨母亲不成……”   卢锦薇见状连忙帮腔母亲。   “纵阿娘有过错,这二十年她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了?!阿娘为何要苦苦瞒着?这些年阿娘不也是日日担惊受怕……这一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想你的仕途走的顺遂一些。若非阿娘当年的决断,你早与玉珠表姐成了婚,如今能做到从三品官?如今焉能承爵?”   卢恒听闻卢锦薇对自己声嘶力竭的质问,面上缓缓扯出一个讥笑。   他眸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轻轻吐出字句:“我得了好处。”   “可你们,亦是得了好处。”   “都是奸宄之人罢了,倒是蛇鼠一窝了。”   几人各怀心绪,竟没察觉不知何处又砸来一物。   好巧不巧,正巧落去了卢恒后背上。   仓白直襟袍衫上乌泱泱的一大摊,花的白的黑的一点点渗透进去,滴落下来。   直叫人面上泛恶。   卢恒抬眸看去,只见那处屋后藏身着一个小孩儿,大人都走光了,他还义愤填膺的又拿出一个臭鸡蛋。   砸中了,那小孩儿兴奋的手舞足蹈。   “砸中了!砸中坏人了!”   “阿爷!我砸中了那只中山狼!”   ……   午后。   襄王府——   世子爷坐在窗边看着闲书,正是百无聊赖间,便见属下从长廊外跑进来报喜。   “爷,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   “谁曾想那郑夫人如今这时节赶着入京?叫她们逃脱了一路布置好的安排,好在最后关头在京郊堵着人了!”   见属下眉飞色舞说起淮阳侯一家泔水之下狼狈逃脱互相谩骂的丑样,襄王世子勾唇笑起来。   “淮阳侯呢?不是叫你们寻着机会将他往死里打。”   待听到卢恒才挨了一下时,世子爷登时面色有些难看了。   “怎么办事的?就这还给我来报喜?报的哪门子喜?”   人在京郊他还能想法子动手,人入了京城,他就不好动手了,否则第二日只怕都是参自己的折!   好好的机会,叫这群手下给办坏事儿了!   襄王府的府卫见此讷讷不敢言,心道人家淮阳侯肚子里弯弯道道,怎会是傻的?孤身出京认你揍?身边围着许多护卫呢,他们真揍了,伪装之事也藏不住了……   府卫好半晌才想起来什么,忙将衣袖里的一方暗盒拿出来,笑的一脸讨巧。   “爷,这是您上月吩咐在银楼订下的,今儿个刚做好。您瞧瞧,哪里不好我连忙拿回去命那老匠改了。”   襄王世子闻言,晃晃手命人将匣子凑上前来。   只见那暗盒里置着一对金镶宝珠钏。   细细的软金手钏,龙首样式,上嵌五色宝珠。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这镯子送给鸾鸾,赤金的颜色衬上她雪白的腕子,很有几分俗气了。   可如今他等不及再改。   “去将义宁她们几个约上,再约她出来……就说,唔…就说约她们去钓鱼。”   他望了望外边停了的雪,摆摆手连忙将手下人吩咐出去。   侍从随他一同长大,更是随他自封地一路回的京,见这些时日世子爷对燕国夫人格外的与众不同,亦是猜测到了几分。   顿时有些迟疑。   “爷,您与王爷那边说过了不曾?只怕王爷不同意……”   襄王世子一听,当即一个冷冽的眼神睨过去。   往日俊朗桀骜的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意。   哼,老头子不同意?   当年他母亲在世时,见他二人年岁相仿,又养在高太后膝下,正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襄王妃便想将二人定一个儿女亲家。   奈何先是高太后不同意。   也怪襄王那老东西,偏偏要将他带回封地!   否则二人青梅竹马,高太后又去的早,哪儿有淮阳侯什么事儿?   他这些年都安安分分的心,纵使听闻乐嫣义绝之事,也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奈何……奈何时隔好些年,再见到乐嫣的那一刻,他就知晓情感变了。   老头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   襄王世子好生整理了一番着装,将自己一身上下打理的俊朗非凡。甚至重新梳了头,又拿着五白膏敷过面,叫婢女们给自己熏衣,可谓是浑身上下精致到了头发丝。   为了不显臃肿,他甚至不敢多穿一件厚实的衣裳。   北风呼啸的大冬日里,世子爷仅仅只穿一身夹了薄棉的藏袍。   冻得他还没出门,就忍不住打摆子。   “爷、爷!外边风大,要不还是加一件衣裳吧……”   老奴们一脸苍白跟在他身后,唯恐世子爷将自己冻出了病来。   “滚!老子才不冷!”   襄王世子着装整理完毕,笑容满面打算出门,却见随从哭丧着脸进来。   “燕国夫人说天气冷,她身子也疲乏,叫爷们先去,她改日再说。”   襄王世子面色瞬间大变,嘴里骂咧一句,不理会身后叫他多穿一件衣裳的众人,拿上礼物便匆匆跑出了门。   ……   冬日天寒,地上四处铺陈着绵软厚实的花鸟彩织软毯,一座云鹤鎏金铜炉徐徐散发青烟。   黄花梨贵妃榻边,女子体态纤妍,姿容娇艳。素手执笔,正安安静静的练着字。   乐嫣听着窗外风雪哗哗的声儿,抬着头看了看雪景,没成想就瞥见墙角处一个与雪地浑然一色的身影跃身而下。   襄王世子年幼时时常来到公主府,对这处府邸早就是轻车熟路。   来时避开护卫,见这处书房前有她贴身婢女守着,便知晓她人在这儿。   本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世子爷竟只在她面上看到了惊吓。   乐嫣看到后,忍不住一声惊呼,往后连续退了几步,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看看他,又忍不住偷偷往内室里撇。   乐嫣想出言提醒屋内的人,屋外的襄王世子却已经大摇大摆的踏步而来。   “好啊你,说什么不愿出门,是跑来书房看书来了?宁愿在书房躲着看书也不来陪我们钓鱼??”   “你…你如何来了?”乐嫣心中哀嚎一声,只觉得,今日要完蛋了。   “我为何不能来?我若是不来,只怕还不知晓你哄骗我,说什么身子疲乏?这就是你身子疲乏?”   他见乐嫣面色苍白,腿脚虚浮,倒不像是作假。   当即往前一步,伸手欲摸上她的额头。   乐嫣却拍掉他的手,面色难堪地堵着他,不准他进屋,只将他往门外推。   “你出去!”   襄王世子见她如此,不由得心生狐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第66章   襄王世子泛起狐疑,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乐嫣叫他这话惊的面色又白又红,她极力压制住情绪,叫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你别乱说。”   “我不过是如今还未曾梳洗。倒是你, 多大的年纪了?还以为是小时候?便这般乱闯我的府邸?”   世子却不以为意:“小时候?小时候你我什么模样没见过?你如今又不是没穿衣裳……”   这人当真难缠的紧。   他大摇大摆绕过乐嫣, 坐去炕上。   这般模样叫乐嫣气的浑身发抖。   “你干嘛?你听不懂人话?你再不出去, 我叫护卫把你丢出去!”   “好好好, 你别急, 我大老远赶过来,冷的紧, 你倒是容我喝一口茶水再说。”   乐嫣定了定心神, “这般的天气穿的如此单薄, 你不冷谁冷?”   寒冬腊月里,书房四角烧着红罗炭, 暖和的很。   沿窗炕桌上烧着一火炉, 炉上正咕嘟咕嘟煮着一壶水。   世子爷大剌剌地拿过桌面上空着的杯盏, 示意乐嫣给他倒满茶水。   乐嫣眼睁睁见世子爷端起皇帝片刻前喝过茶杯,想提醒的话阻止在嘴边。   她从善如流的给世子爷斟满一杯茶, 而后冷眼催促他:“快点喝。”   喝完就走。   岂料襄王世子将手中茶盏一口闷下之后, 啧啧夸赞她的茶艺技术高。   “不浓不淡, 闻着清香扑鼻, 鸾鸾好茶技。”   乐嫣面色几变,强行忍不住了, 不与这没脸没皮的人生气。   岂料自己不搭理他,他反倒扭着身子瞧起乐嫣方才在炕桌上写的字。   襄王世子心中抱着来说教一番她字迹的意思, 他旁的拿不出手, 可一手字被他爹棍棒底下教导出来的,还是勉强不错。   说教的话都到了唇上, 奈何看到乐嫣一手比自己不知好多少被的字迹,飞白书章草,重影挺劲潇洒,字势如飞。   他悻悻然闭上了想要说教的嘴,装作没看见的挪开视线。   乐嫣瞥见他方才瞧见了皇帝的字,顿时一个激灵,人都险些跳起来。   好在世子爷脑子缺根筋,根本没发现。   乐嫣也不会再给他细看的机会,续茶功夫间顺手一揽,便将桌上纸张尽数卷去自己袖里。   世子嘟囔着骂了她一声小气,乐嫣权当没听见,盼着眼前人早些喝完茶水,走人。   奈何襄王世子没再喝茶,反倒是随手一挥,给她丢来一方盒子。   “什么东西?”乐嫣心不在焉。   “都给了你,你自己不会打开瞧瞧?”   他虽是一脸的抱怨,却还是任劳任怨替她打开木盒。   “我差人打的。”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不光送你的,本世子直接命人打了十几对,到时候人人都有。”   乐嫣听他这般一说,饶是提心吊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六哥,你是想做散财童子不成?”   她笑起来时,瞳仁光盈,眼角弯弯,玲珑的唇也跟着弯起。   世子爷听她唤自己六哥,一下子耳根都红了起来。   乐嫣可不知一瞬间他心中所想,她便将套在自己腕上的羊脂玉镯取下来,戴上他送给自己的那只金钏。   少女将云袖掀起,微微举起细腕,倒是十分追捧的道:“当真是好看的,我很喜欢。六哥若是喝饱了就先出去,我早晨起床时连洗漱都糊弄的很,如今叫我先梳理妆容,梳理完了就去陪你们去垂钓。”   若说谁最了解乐嫣,襄王世子自觉是第一人,因为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时候她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对着长辈嘴甜乖巧的紧,对着他威风连天,时常嫌弃他邋遢,都不带他玩的。   瞧着她安静纤弱,面容皎洁的样子。   甚至听话的将他的手钏戴去腕上。   乐嫣手腕生的白,剔透的似羊脂一般,那手钏俗气的金黄戴在她腕上竟丝毫不显的俗,反倒是为她渡上一层雍容华贵,明艳动人。   且她还唤自己六哥。   他都多少年没听见她这般唤了?   哪回不是连名带姓的唤他?   世子爷显然遗传了殷家男儿的骨性,俨然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典范。   登时脑中晕乎乎的,也不继续泼皮耍赖了,且十分有男子气概的与乐嫣道:“那好,你慢慢梳洗吧。我去外边等着你……”   乐嫣笑着朝他摆手,大冬日里,只觉得后背衣衫都惊吓的濡湿起来。   好在,眼看人就要被她哄出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鬓边的汗水,跟过去送他出去。   却见襄王世子提靴走去门槛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忘了拿还是旁的,一个转身回眸想与她说话。   眼角余光便恰巧瞥见,以书橱为隔断,座屏横拦的内室之中——依稀有一个黑蒙蒙的影子。   高大的男子。   这是世子爷的第一反应。   因为他比屏风还要高出一截来。   他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那暗室之人的发冠。   襄王世子想也未想,顿时满面怒色,几步间抽出腰间剑刃,大吼一声夺过书橱闯入。   乐嫣被惊的怔在原地,后知后觉连忙提着裙摆跑进去。   她措手不迭阻拦:“不、住手!”   “那是陛下……”   奈何终是晚了一步。   只听眼前传来“砰——”的一声叫人牙酸的闷响。   方才气势汹汹的世子爷,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连人带着屏风踹翻下来。   皇帝披着外袍,自暗室中缓步迈出。   那双深邃威冷的眼,却是越过倒地的世子爷,朝着乐嫣投来。   乐嫣面色苍白,神情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脚步往何处去。   好在她还算是有良心,还记着地上的襄王世子,踉跄的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六哥?你没事吧?”   还在皇帝那一脚只算是自卫,避开了力道,只是听着声儿吓人罢了。   襄王世子精神状态还不错,他颤巍巍抓住乐嫣的手腕,满脸不可置信,喃喃的看了看皇帝,“你…你与皇叔……皇叔为何会躲在你的书房里面……”   皇帝警告的扫了眼襄王世子的手。   “朕一直都在里面。”   什么叫躲?   他光明正大,用得着躲?   乐嫣本来羞愧无措的情绪被二人这一问一答,这等径直捅破窗户纸的话冲淡了许多。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陛下是来教我飞白的,后来他有些困,就……”   她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只听身后的皇帝冷笑一声。   他手上捏着乐嫣拆下放在桌上的玉镯,居高临下凝着乐嫣被世子攥在手里的细腕。   上面的手镯已经换了模样。   男人唇角缓动,抬手将那节手腕从世子手中夺了回来。   “为何摘了朕给你的?”   乐嫣面对着世子爷几欲崩溃的神情,还有某人鼻腔里哼出的阴阳怪气,终是忍不住,崩溃的挣脱掉没完没了的二人,逃离了出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不见,皇帝眸光才审视一般,给了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的襄王世子。   “你们!你们……”襄王世子面色煞白,许多话都不知如何问出口。   皇帝恢复了那副长辈的寡淡神情,轻扯了下唇,“六郎既然来了,正好。”   襄王世子神魂不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屈辱模样,“正好、正好什么!你与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二人、你们二人……”   “听闻六郎擅骈文,文章华美。今日正巧来了,不如替朕起草一份册书。”   “册书?!什么、什么册书?”   皇帝轻飘飘睨他一眼:“六郎,日后不可再对鸾鸾失了礼数。” 第67章   至于那日的后续之事, 这叔侄二人在她家书房中如何说的,乐嫣自是不知晓,也懒得过问。   她少时娇生惯养, 性子可谓是骄纵, 后失了依仗又经了许多变故, 人才渐渐温和安静下来。甚至时常有几分小心翼翼。   如今一个年过去, 眼瞧着她与皇帝私情之事知晓的人越来越多, 纸包终究不住火。   乐嫣先前事发两日胆颤心惊,后几日眼见一切风平浪静, 倒是有种悬在颈上的铡刀终于落下之感。   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紧绷许久的心神瞬间松懈下来。   仔细想来, 她究竟顾忌的是什么?   人死如灯灭,如今她已经是一条路走到黑, 既已无法, 何苦活在虚无缥缈的旁人评头论足的话语之中……   他说过, 叫自己无需太过忧虑,只管如往常一样。   他说他会处理好一切, 他说纵使会有阻力, 但只要二人不改初心, 什么都不重要……   乐嫣想着, 自己便信他一次。   总该信他一次的。   此事想通之后,她也不再主动想这等未来之事。   趁着天气暖和了些, 趁着仲瑛与妙言两个还未离京,便时常同义宁带着二人在京中四处闲逛。   去银楼买首饰, 往琼衣坊做衣裙, 去京中四处数得上名号大大小小的酒肆食肆,去湖边垂钓, 去温泉泡澡。   小半月间一行人玩的潇洒,忘却了诸多烦恼。   这日一行人又聚。   见街头食肆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时不时伴随着食肆店主的吆喝声,热腾腾的汤饼,热面出炉。   仲瑛十来岁才随她父亲从边关回的京城,乐嫣与另二人却是小小年纪就回的京城,可谓是在绥都长大。   她们对这处街巷有着许多共同的回忆。   时下未有如前朝那般世庶天壤悬隔,却也是贵贱分明。   几人却因幼时颠沛流离,知晓太平年岁的难能可贵,并未生出皇族那股高高在上的冷傲。   四人自京中银楼中买了许多首饰,便去了早早订下的太和楼吃酒席。   太和楼临着江,风景颇好,可惬意吃酒赏景。   四人落座不一会儿,便有小二们抬上太和楼的招牌菜肴,满满一大碟的莲房鱼包上桌。   这莲房鱼包是夏日里便使秘法保存着的新鲜莲房、莲花。莲房去底,只余穰留在其间,用以酒、酱腌制鳜鱼肉填实其中,再裹着莲花放土罐中闷熟。   仲瑛与妙言二人一瞧见,险些口水都馋了出来。纷纷举筷尝上一口,脱了鱼骨的鱼肉鲜甜滑嫩,包裹着莲花清香,滑而不腻。   二人连吃两包,便开始哀叹不舍起来。   “想来我二人是无福的,过不了几日就要随着家人就藩了,哪里像你们二人这般?就住在京城,多少好物?还不是想吃就吃?”   乐嫣闻言便说:“趁着你们走前将这等吃的多吃几回,想来腻了。”   义宁亦是笑:“若是仍吃不腻,就花高价买了这食谱,回藩地去请厨子做去!”   几人正是说笑间,义宁面上却有些难看,她捏过莲包凑鼻闻了闻,忽地连连摆手。   “快些将这些抬走,什么味儿,闻着就想吐!”   婢女连忙端过来茶水,她连饮好几口才压下了胃中酸水。   仲瑛不明所以,乐嫣亦是尚未多想,已经成婚的妙言却十分惊诧,她猜测起来,“你这闻不得鱼味,这些时日又是反胃又是闻不得油烟味儿,莫不是……”   “莫不是有身孕了?!”   义宁仍一脸蒙顿,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不太可能吧……”   “这症状定然就是了!你前几日不是闻着鸡肉也恶心么?你以往可素来是我们中最皮实的,从不见你何时胃口不好?哪有这么些这个不吃那个不能闻的?”仲瑛跟着嚷嚷起来。   明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却叫几人说的头头是道,只差按着义宁的头叫她承认了。   甚至连包厢外候着的婢女们都听见了这好消息,一群人稀里糊涂跟着上前道喜。   仲瑛豪横的伸手一挥,直接叫所有婢女都赏赐了银两。   乐嫣觉得不妥,这都还没确认的事儿呢就贺喜上了,可奈何义宁已经笑开了,她亦是不含糊,也给婢女们赏赐起来。   她们这个包厢散财散的热闹,连隔壁包厢、酒馆小二们都连忙上前跟着说两句恭喜,一个两个只要来了就得了许多赏。   一时间太和楼女眷吃席吃出身孕来的消息不翼而飞。   而几人显然是没什么继续聚会的心思。   各个将义宁当成了金疙瘩团团护在她身边,又是要搀扶她,唯恐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你府上请个郎中来瞧一瞧……”   几人七嘴八舌,惹得义宁不厌其烦:“行了行了,都别扶着我!本来没事,一个个堵在我跟前,我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您可要千万小心点儿,要是出了半点儿事儿,你那丈夫生的那般魁梧,岂非能一把把我脖子拧断……”仲瑛嘻嘻哈哈打趣。   只乐嫣还算镇定,她笑着走在几人身后,还记着吩咐婢女前去结账。   她只落后一步出包厢,仍有许多人过来朝乐嫣道喜的。   “给娘子贺喜了。”   “不不不,道错喜了,是方才……”乐嫣连忙道。   “听闻娘子多年不孕?吃了太和楼的莲房鱼包,这才有了身孕?”   “可见这莲房鱼包果真是神丹妙药……”   道喜道错主儿了,还不给她插话。   乐嫣脸上笑意僵住,她懒得理会这群人,命守意再去准备赏钱,转身便走。   可她脚步还没走几步,便闻包厢内有女郎唤自己名字。   乐嫣微怔,她转眸看去,竟在厢房见到好些熟悉的面容。   “燕国夫人?”永嘉公主面带真诚笑意,栖霞公主惊疑的提高声音。   乐嫣见到包厢之中端坐在交椅之上不卑不亢的那张熟悉面孔,一声挺拓公服在身上穿出几分瘦骨嶙峋来。   她眼中闪过惊诧,瞥见包厢内的南应众人,知晓这是两国间已经开始准备纳彩事项了。   她从未想过会巧遇卢恒。   最初是她刻意回避,甚至为避免风言风语连府门也出的少。府中重重护卫,没有乐嫣的允许,卢恒根本闯不进来。   后来渐渐的,卢恒事情忙了也没功夫再往王府跑。   二人间应当是有许久没见过了。   最初乐嫣痛苦时还总将他拿出来憎恨一会儿,她被皇帝哄骗时也要将卢恒拿出来提点一下自己。   卢恒充当了一段时间她的前车之鉴,充当了一段时间她提醒自己的那颗苦胆,甚至充当了一段时日她拒绝皇帝的借口。   可后来,她好了的伤疤忘了疼,渐渐对皇帝没了防备,渐渐放弃挣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么一号人。   如今,对着卢恒乐嫣心中早已平淡。   只是见到卢恒身后的外邦使臣与本朝官员时,她努力维持住了一国夫人的尊容,敛眸颔首。   “是公主与侯爷啊。”她轻笑了起来,语调波澜不惊。   “我还有事,便不与诸位多聊了。”语罢,她脚步不停,转身下楼。   栖霞公主面上才极力浮现的和善笑意僵住,她磕磕绊绊道:“她是何意思?我给她打招呼,理都不理的?”   献嘉带着薄怒看她一眼:“妹妹少说两句吧……”   她以眼神示意,那位的前夫就在这儿坐着。   栖霞红唇颤了颤,美眸挪向燕国夫人的前夫。   众人眼瞧淮阳侯连手中茶盏也放不回原处,磕磕绊绊的撒了一桌面的茶水。   “大人……”   “大人?大人要往何处去?”   几人眼睁睁见淮阳侯提步追了出去。独留一群人云里雾里。   乐嫣还没走几步,一只手如同蛇一般,冰凉,坚硬。紧紧攥上她的手腕。   “乐嫣!”   他的眸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移。   外边寒风呼啸,丝丝缕缕凉风从窗户缝隙刮了近来。   乐嫣蹙眉,冷声呵斥他:“松手!”   她这副妖冶多情的眉眼,总叫卢恒生出点点希冀来,觉得她对自己还是有些余情的。   “骗婚一事我亦是浑然无知……”卢恒道。   乐嫣险些笑出声来,她有些跟不上卢恒的思绪了。   都是些什么陈年旧历了?如今说起这些做什么?   他是不是被蒙在鼓里,与自己有何关系?   “你过往那些烂事,我真不想再掺和。”乐嫣只静静道。   她的情绪并不像最开始时的起起伏伏,哀愁不定,她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像是一个局外人静静看着淮阳侯。   看着她前夫疯癫一般。   卢恒许多想要解释的话,通通被堵在乐嫣这一句话中,堵在她冷漠嘲讽的眼神里。   他定定看着乐嫣,似乎是想从她面上找出一些她还爱着自己,只不过口是心非的证明。   可惜他如何也寻找不出来了,找不出一丝一毫来。   眼前的娘子和他认识的那个乐嫣完全不一样了。   她和自己想象中二人再见时,那个茫然无措,痛苦怒骂自己的她完全不同——   她傲然,决绝,一双柳眉微微蹙着,里面夹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对……是厌恶。   没有憎恨,只有厌恶。   他一直以为,自己见不到她,是天子欲金屋藏娇,是天子从中阻拦,是因为她仍记恨自己。   而如今,卢恒忽地明白过来。   她对自己再没有一丝情分……   “淮阳侯公事要紧,如此丢下公务,来处理私人事情?”乐嫣静静抽回自己的手袖,冷哼一声便要离去。   卢恒唇线紧抿,他眼底尽是赤红之色。   “你不该如此轻贱自己,你如今这般算什么?你父亲知晓你的糊涂事?”   乐嫣冷冷听着卢恒似是质问的话,忽然发觉这人并不同她记忆中的那人并不一样。   好生奇怪,她记忆中那个温润俊美的年轻郎君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俊美,不再儒雅,甚至透着一股憔悴沧桑。   叫她不禁心中问自己,若是十四岁的自己,见到这样的卢恒还会喜欢他吗?   呵呵,定然是不会的。   乐嫣恍惚间想起来,卢恒以前说过她,说她只是爱俏,只是看重他的相貌。   如今想想,只怕真的被他说准了。   她或许当初只是看重卢恒的皮囊罢了。   乐嫣弯起红唇,不答反问:“我轻贱自己?我最大的轻贱自己,便是当年嫁给你,便是日日忍受着你那刻薄母亲,你那阴险妹妹!”   “鸾鸾,当年我太年轻,满心满眼都是前程仕途,许多事情都辜负了你……我如今都知晓了……”   “卢郎君,你听听这话,不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事情已过,覆水难收。你若是还有些叫我高看一等的尊严骨性,就别继续死缠烂打。那般,只会叫我觉得,当初真是瞎了眼。”乐嫣毫无退避,冷冷看着他,道。   “够了!你别说了!”卢恒眼底隐隐泛着赤红,他气息都粗声起来,“我都知晓,是他逼迫于你,我知晓你的委屈和无助。你当时若是肯听我一言,你如今……”   卢恒的话还未说完,乐嫣便忍不住扬手重重朝着他脸上打去。   她能私下这般想着皇帝,骂皇帝,却不允许旁人这般说他。   尤其是卢恒。   他凭什么?!   听到这般诋毁皇帝,叫乐嫣忍不住浑身竖起刺。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这般说他?”   “陛下怎会逼迫我?明明是陛下那夜救了我,我知恩图报罢了。”   她并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不清,浪费口舌,趁着侍从赶过来,落下这一句便敛裙离去。   于卢恒是覆水难收。   于乐嫣,便是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   善化长公主生前婚事不顺,可从未与宫中告状诉苦,可宫闱之中众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只是这终究是公主府私事,连公主都藏藏掖掖,皇家就不好插手。   皇帝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些长公主的委屈。   往年对乐驸马这位温吞含糊,后宅不修的姐夫十分不顺眼。   不顺眼到了什么程度?   前些年在外带兵刀山血海里闯时,想起来有这么个姐夫还在朝中吃着清闲俸禄,皇帝就特意差人给驸马安排了官职。   底下人知晓皇帝的想法,自是有样学样,想法子叫乐驸马有苦说不出。   人家驸马都是些清闲有钱的官儿,到了乐驸马这儿,恰恰相反。   皇帝的授意之下,底下人特意给驸马爷寻了个俸禄低,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偏偏明面上还是惹人羡慕的清闲职儿,驸马的苦楚连自己亲娘亲兄弟都不知晓。   以往是以往,如今这天儿要变了。   为郎舅时,能折腾看不顺眼的姐夫,可如今当了女婿,就有些束手束脚了。   日头尚早,卧床尚未病好的乐蛟就被内侍公公们恭恭敬敬请去禁中。   乐老夫人颇为忧心忡忡看着禁中抬来接自己儿子的轿子:“这是如何?不年不节的,老小如今也没什么官职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两个媳妇儿安慰乐老夫人,亦是安慰着自己:“驸马往日战战兢兢,最是本分不过的人,能出什么事儿?那可是禁中的内官,若是出了事儿,还能如此抬着轿子伺候着?母亲便放心吧……”   另一厢被众内官抬进显阳宫的乐蛟,如今可算是如坐针毡。   他面容煞白,抑制不住般颤着臃肿的身子,险些叫抬着轿子的内官以为这不是去往帝王宫殿之路,而是将他抬去什么断头路。   内官们只得安慰驸马。   “驸马爷安心,陛下金口玉言,吩咐奴才们好生引驸马入殿,设宴请驸马呢。”   可乐蛟听了,却更是惊恐。   只觉这是一场鸿门之宴。   否则他如何也想不出,皇帝为何对自己这般看重?   软轿一路抬到显阳宫正殿门前款款停下。   驸马在殿外停轿整理衣袍发冠,端正妆容,而后被内官们引着,入了正殿。   乐蛟一路无声,入了内殿,服身便拜。   脑海中闪过无数天子勃然大怒,将自己投入昭狱严审的片段。   更闪过无数自己宁死不屈的片段。   “臣叩请陛下万安。”   饶是如何,他都未曾想过,天子这日竟是和容悦色。   甚至迈下玉阶,亲自扶起自己。   乐蛟低着头,不敢抬眸直视龙颜。   只觉当今天子身量高广,无需抬眸便能察觉到令人胆颤的天家威仪。   察觉到那双幽绿龙眸注视着自己,乐蛟磕磕巴巴道:“陛、陛下…臣、臣惶恐啊……”   皇帝浑厚的声音,笑道:“来,给爱卿赐座。” 第68章   乐蛟生平头一回得到皇帝和善相对, 甚至尚大监亲自给其搬来座椅,端来酒水。   究竟是什么事儿,能叫九五之尊对自己如此……   他抹了抹发鬓的汗水, 只觉坐如针毡。   半晌功夫, 君臣相顾无言。   终于, 乐蛟忍不住反复折磨, 壮着胆子问道:“不知陛下寻臣来, 所为何事?”   隔了会儿,听上首天子低沉嗓音, 竟是连半点儿循序渐进的话也没有。   “素闻爱卿之女, 柔嘉之姿。朕欲以后位聘之, 妄卿容允。”   上首说这话的乃何人?   九五至尊。   说句不好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如今看上了一个女人, 肯放下身段朝那娘子的父亲求娶, 这该是给了驸马多大礼遇。   若是往常,驸马爷知晓自己要当国丈……不不不, 他可从来没想过, 毕竟二人差着辈分。   驸马许久找回神志, 此时此刻仍抱着一丝希望问起皇帝:“陛下说的是我哪个女儿?”   一说完, 瞅着皇帝渐渐凝重的神色,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方才的话吃回去。   他是有女儿, 还不止一个。   可除了鸾鸾,一个不过十二岁大, 另一个更小, 只有六岁。   他问这话,是侮辱谁呢?   不是她们, 还能是谁?   总不能,总不能……   驸马爷一时想明白过来,手中滚茶一抖,撒了自己满袖。   素来胆小怕事的驸马爷,这回倒是梗着脖子,一辈子所有胆量,今日尽数用上了。   他出席朝着皇帝重新行叩拜大礼。   “陛下抬爱微臣,臣长女和离之身,万不敢当以中宫之尊,请陛下另择佳媛以立中宫才是!”   求婚被拒,皇帝眼中温色并不消减,只是眸光慢慢从乐蛟惨白的面上移去殿外。   日光明晃晃的耀眼。   他轻叩了下桌案,命内官送人。   “此事驸马回府去仔细思量,想好了再回朕。”   乐蛟不同意便不同意吧,他只是支会乐蛟一声罢了。   尚宝德送了驸马一路,小半个时辰后,才转身回禀天子。   “驸马许是一时没接受过来这等身份的转变,过几日接受了便好。”   皇帝闻言,并未说什么。   对乐蛟,无需他做什么,只要重要时不出差错便是。   皇帝并不担忧乐蛟不会同意。   并未再理会这事儿,反倒是抽空批起折子来。   他批折子极快,小半个时辰就批完了一叠,只尚宝德见主子爷这般操心,日夜无休,心中总跟着着急。   想来明日册后旨意一出,朝廷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模样……   主子爷与夫人二人这一路走来,一路的艰辛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如今眼瞧二人事成,焉能不欢喜?   尚宝德甚至连太后都记恨上了。暗地里骂着太后成日惦记着皇孙皇孙,却又阻拦陛下迎娶娘子,真当皇子是从地里蹦出来的不成?   别人不知晓,尚宝德总是知晓的。   如今后宫唯一一位的妃妾,位分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若非必要留着她,主子爷只怕瞧见她都觉得污了眼睛。   这般,太后还整日做着沈婕妤给她生皇孙的梦呢!   可回想起长春宫众人如今的阻拦之举,尚宝德忍不住迟疑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眸看他一眼。   尚宝德心中一紧,不再废话:“娘子二嫁之身,若是为后前朝那些老古板只怕会不赞成。陛下何不妨先挑选吉日接娘子入宫,暂且册封旁的六宫主位,等日后娘子入宫诞下皇子,再行封后。届时如何都是名正言顺,想来朝臣亦是无话可说。”   这症结主要在于娘子二嫁之身,圣母与圣主至亲母子二人为一女子入宫位分闹的不和。   纵皇帝往日龙威深重,朝中鲜少有不服的朝臣,奈何不得太后应允的婚事,在臣民心中便要背负一声不孝之名。   皇帝放下手中奏折,目光在尚宝德面容上掠过一眼。   他平静道:“此事日后莫要再提。”   他非不知其中弯弯道道。   更知晓这般迎她入宫,会叫她成为众矢之的。   可思考良久,终是心中不愿。   “这段时日,已是委屈了她。”   纵然乐嫣从来不说,可皇帝知晓。知晓她决心和自己在一起时,心中的屈辱。   自己以妻待她,二人该结发为夫妻,若连这个最简单的都做不到,若是连娶她都要等之又等,他做这个皇帝还有何意思?   本来她就不情不愿,若是再以妃妾之礼纳她入宫,那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定是要将他记恨上一辈子。   ……   空气清冷,日光流转,照在挂了银霜的梅花枝头。   乐蛟才一出宫门,竟连腰伤也顾不得,着急忙慌便命人将马车驾往康献王府去。   王府乃是公主府改建而成,虽为改建,一草一木仍维持着以往模样。   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瓦上一片片未曾消融的素雪,风中传来点点春意。   驸马一路强撑着腰伤,甚至不准旁人搀扶强撑着走进来。   忆起过往在这府中的岁月,不自觉泪湿眼眶。   乐嫣亦是才从外边回来不一会儿,便坐在花厅见了父亲。   见父亲一张惨白的脸,比上回消瘦了一圈的身子,竟叫乐嫣吓了一跳。   她使婢女上热茶,驸马却令人退下。   “为父今日有要紧事与你说,姑且叫人都退下。”   乐嫣虽心头诧异,却见驸马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父女二人再如何闹的不愉,总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她知晓父亲不会害自己。   只怕真是有要紧事。   乐嫣挥袖叫身侧侍奉的女婢尽数退出去候着。   “父亲有何话可说?还要背着旁人?”她神情淡然,一双茶色瞳仁定定的与驸马对视着,见驸马看着自己面上恍惚出神的模样,不由一笑。   乐嫣莲步轻移,顺手走过去为乐蛟斟了一杯茶水。   在这处花厅,年幼时一家三口便时常在这处喝茶待客,乐嫣不愿破坏了这份回忆。   乐蛟望着乐嫣。   他的长女。   亦是第一个叫他父亲的孩子。   她少时并未长开,圆圆的脸颊,尚未显落出如今的美貌,少时却能看出几分公主的模样。   可如今的乐嫣,面上再难寻公主踪迹。   乐蛟不是不伤心的,亡妻一点念想都没留给自己,她的女儿生的一点都不像她。   可以父亲的身份,他又十分自豪自己的女儿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   乐蛟原先不明白,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背弃当初与他承诺过的话,独自带着年幼的乐嫣远走封地,甚至数年来未曾回京一次。   后来他猜测到了一些,可原先也只觉公主太过杞人忧天,忧思太重,总为了还没发生的事儿忧心忡忡。   当年的事情,谁还会知晓呢?   可当今日乐蛟仔细看着女儿,凝望着花窗前迎着天光缓缓朝他走来的乐嫣,才恍惚间明白过来……公主这些年究竟在怕什么——   少女华发如云,朱唇玉面,眉眼世无双。她立在花窗边,眼中似有星河璀璨,连窗后万千雪景都做了陪衬。   看着长成的乐嫣,乐蛟才忽地明白过来。   那男人只怕是容仪俊美独秀,才使公主这些年念念不忘。   公主啊,一辈子因他担惊受怕,早早抱憾而终,如今乐嫣竟然……   天子求娶的话叫乐蛟魂飞胆颤,汗湿背脊。   “今日陛下宣为父入宫,说起你来。竟是…竟是……你说说,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他凝起眉头,言语中尽是质问。   皇帝一开口,便是要封后之言。他往日再是愚钝,事到如今也不会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清清白白。   乐嫣听他这般问话,神情木然的回答:“陛下是如何与您说的?便是如他所说的那般……”   她不想叫旁人误会自己,尤其是父亲,是以她又加了一句:“我与他是在我与淮阳侯义绝之后。”   那就是说确有其事……   甚至婚前厮混一处?、   驸马听的傻了眼,他如何也不知晓,自己以往那个女儿,一声不响的干了这等出格之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这等丑事!你怎么不早与父亲说!若非今日皇帝宣为父入宫,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   驸马极少动怒,乐嫣几乎都没被驸马骂过,如今她听了这般辱骂自己的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委屈,和愤怒。   她冷笑而起:“我早说?我要何时与你说?你那时在哪儿?你不是都跟你的好儿女好娇妾一起吗!母亲去世这些年你何曾管过我一次?我成婚那两年在卢府过的是如何日子,遭了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你若是但凡寻人去查探便能知晓一二。她们为何如此欺负我?还不是都欺负我无父无母?欺负你是死的?!我那时候孤苦无依,我回京后一度被人逼迫,大相国寺时,我更险些就死了……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哪里?!”   “如今呢?如今我凭着自己走了出来,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又有颜面来指责我起来?指责我行为不端?指着我做出丑事……”   乐蛟听着听着,面色难堪,不知是后悔还是羞愧,半晌才嗫嚅起来:“你喜欢谁嫁给谁父亲都不会多加干涉,只与天子万万不可。父亲岂会害你不成?如今趁着旨意没下来,父亲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带你离开。你母亲说的对,就不该叫你回京城来……”   乐蛟一副心神不宁,灾难临头的可怜模样。   乐嫣不能理解他,只冷笑着,“我才不走,我凭什么走?”   “我要当皇后。”   这世间女子,只怕真没几个不想要当皇后的。   纵有千种苦,可若能登上后位,她便是自己的倚仗。   她会有自己的官属、臣子,汤邑,无数的拥趸。   甚至,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儿女。   谁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起料这句话叫乐蛟拍案而起,他将茶杯狠狠朝地上掼去。   寂静内室,哐当一声声响,惊骇的乐嫣身子都跟着一颤。   紧接着,乐嫣尚未反应过来,面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厅中。   乐嫣人生头一回挨打,亦是乐蛟头一次打她。   她捂着脸,竟有些回不过来神。   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来自己细皮嫩肉的脸颊,很快便会红肿起来了吧。   乐蛟亦是后知后觉,看着自己方才打女儿的手掌。   “你以为皇后那么好当?和离之身当皇后,有谁能信服你?谁都能做得皇后,哪怕是南应的那两位公主,唯独你不能!”   乐嫣捂着脸,恼恨道:“那只怕是来不及了,今日册书已经送去了礼部。连圣旨陛下都叫我收着了。”   “你能叫陛下朝令夕改不成?你能为了我满府违抗皇命不成?既然不能,你如今又说这等话做什么?!”   父女二人一个悲戚戚,另一个捂着脸冷笑着,这般寂静中,驸马心一横不知想说什么,廊下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娘子,陛下来了。”   乐嫣方才还努力蓄着泪水,一听到这声儿,两包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旁的,立刻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她跑的有些快,像是小时候,每回受了点伤摔了一跤,就想要迫不及待的去告状一般。   乐蛟打了她。   乐蛟敢打她。 第69章   乌舄染雪, 踩踏在青砖之上。   皇帝眸光凝着朝他奔来的身影。   四周青素一片,长廊甬道绵长,愈发显得她双肩伶仃, 身姿瘦弱, 裙裾翩跹若晚霞。   素白天光下, 她泪眼凄迷, 抽噎难止, 莹白剔透的半边脸颊上映着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他觉得她傻气。   明明幼时还是个喜欢四处告状的性子,如今倒是长成了受气包。   明明方才闯出来时候想着的状告之话, 见到他朝自己抬手, 乐嫣登时什么都委屈的不会说了。   他握住她绵软的掌心, 看着那张脸上的巴掌印,抬眸, 一双深不见底的眸朝着乐蛟看去。   皇帝声音低沉压着愠怒。   “谁打的?”   若说原本驸马还有点骨气, 一听这句不怒自威的叱问, 登时腿肚子就发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更遑论是他眼前这位天子。   本朝如何建朝, 四分五裂的江山, 能稳坐皇位的, 可远远不是什么仁慈帝主。   说句丢人的话, 乐蛟明明年岁大皇帝许多,却怕了他许多年, 在殷瞻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乐蛟就怕死了他。   叫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 他方才对乐嫣时的威严一下子缩了水, 身子登时都软下去半尺。   乐嫣冰凉的掌心外裹着男人的大掌,她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许是被父亲一巴掌打出许多委屈来,如今连远着皇帝也忘了,只哽咽道:“乐蛟不准我同您在一起。他说谁都能当皇后,只不能我当……”   乐蛟一听这话,只觉目眦尽裂,他连名带姓大声呵斥一声:“乐嫣!你给我住口!”   身前才安稳下来一些的姑娘被她父亲一声厉呵声吓了一颤。   皇帝寒眸宛如一双利箭,穿的乐蛟透心凉。   皇帝护短,且素来只对乐嫣一人。   他面色铁青,寒声叱问:“乐蛟,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朝她动手!”   皇帝当真是想不到,往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吭一声,如今倒是跑来朝着乐嫣寻威风来了?乐蛟还会打人?还敢打人?   “哎呦,驸马爷,这可不兴打!”   尚宝德慢了一步,跟随在陛下身后一路小跑过来,便见到乐嫣脸上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那副可怜模样,别说是将她看成心肝宝儿一般的主子爷,就是他一阉人瞧见都心疼不得。   可眼看封后在即,明日前朝只怕一片腥风血雨。如今转头又叫皇帝亲自打了自己岳丈?只怕皇帝娘娘二人的笑话真叫全朝廷看了去!   尚宝德只得两头帮着劝:“纵娘子是驸马闺女,可如今身份到底不比以往!您这该是以下犯上了!陛下,这事儿该罚驸马爷俸禄!罚他个一年俸禄!”   皇帝不好糊弄,他眸光盯着乐蛟,却是问乐嫣:“你别哭,他还胡言乱语什么?朕给你做主。”   她往日站在旁处倒是显得玲珑婀娜,只是往皇帝面前一站,便显得有几分瘦小了。   乐嫣孤零零站在他身前,眉眼低垂,语气亦是低沉:“我是和离之身,陛下,我如今这日仍是万般惶恐,我这等身份若是真叫您为难,可如何是好……”   乐嫣边说着,边又是止不住抽噎。   她并非万事不知,她一直害怕面对这段感情,一直都在逃避……   她何尝不是不明白她的身份会给皇帝带来数不尽的流言风语,会将自己至于什么境地。   她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还云英未嫁,该有多好?   她就不会如今日这般痛苦难堪……   她哭起来时,闷闷的,又总喜欢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拿着袖子掩着,擦着。   皇帝攥着她的掌心,甚至能察觉到她手掌中不慎沾了袖口上湿润的泪水。   “莫要听他胡说。”   “普天之下没什么是朕给不了你的。”   乐蛟心里苦啊,连日的胆颤心惊,腰伤未痊愈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敌不过他女儿要封后的消息。   更敌不过亲眼所见二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就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   那对所有人威严的天子,一会儿又是摸摸他女儿的手,一会儿又是摸摸脸。   哪里还有半分人前伟岸天子的模样?   当着他的面,都这般——背地里,又是如何……   这段时日,二人究竟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如今阻止,还来得及么……   眼瞧着一声闷响声,竟是驸马爷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了过去。   “哎呦喂,驸马爷?!”   “驸马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   一番折腾,足足折腾到了日暮。   太医来跑来几趟,给乐嫣看脸伤之际又去内室瞧瞧晕厥过去的驸马。   乐嫣心里恼恨父亲,见到乐蛟当着自己的面晕厥过去,又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她连连询问着太医,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   太医们纷纷道:“驸马爷许是年纪不小了,这两日只怕是情绪起伏过度,日后万万不能受刺激,该悠着些身子,清淡饮食……”   乐嫣愣愣在床前看了她父亲半晌,等到皇帝亲自取了温巾给她擦拭面颊,给她上药,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取了膏药,轻轻替她涂抹去面颊上,压着心疼沉声问她:“还疼不疼?”   乐嫣缓缓摇头。   那膏药凉凉的,敷在面上很快面上的红肿就消散了许多。   “不疼了。”   “等他醒来,他该给你赔罪。”   乐嫣愁眉苦眼看着床上的驸马:“这世道上哪有女儿给父亲赔罪的理。我虽恨他,可见得他如此模样又着实不忍。他当真是老了,我上回瞧见他就想说了,老的我险些都没认出他来……连太医都说他老了,谁知还有几年的活头……”   若是乐蛟这回醒了,只怕会被自己女儿活活气死。   他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没几年活头了?   “你身边就不该离得人,朕说你身边那几个婢子,一个两个都不像模样。”   乐嫣瞧着他语气中带着愠怒的模样,唯恐他一时气极拿着自己丫鬟发火,连忙低声劝道:“陛下如今就这般大的火气,日后还能忍得?只怕日后天下如我父亲这般的人多的是,更难听的话只怕都有。你都要这般生气么?”   尽管她惯掩饰自己对皇帝的在意,总装出不在意来,可这日她语气中的柔软,皇帝不是察觉不出来。   他敛眸瞧她一眼,摸了摸小娘子柔软的鬓发。   “朕不生气。”   他气只是气驸马朝着她发火罢了。   哪里是旁人的议论之言?   他更惶恐的是乐嫣害怕了罢了。   好在这日她并未因驸马的责备而又生退缩,还反倒来安慰起自己来。   这姑娘当真是柔善的叫人疼惜。   她脸颊如今还是红着,却比起方才消肿多了,才被他擦干净的面上又哭出了几条泪痕,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可眼神间有惶恐不安,倒是并无退缩之意。   她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像是打算同他一起面对疾风骤雨。   看啊,他便说。   鸾鸾怎会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方才父亲的话像是我与陛下在一起就天理难容一般。我不明白,纵使我们在一起不对,可他是我父亲,他难道宁愿我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叫我嫁给您吗……”   皇帝重新捏着她软和的手指,一点点放在掌中把玩着。   “理会旁人作甚?哪怕他是你父亲。”   他头一回教她道理:“姑娘啊,人生才短短几十载?朕是天子许多事情才要想的多,可你不同,你自己活得开心就成了。天塌下来,总归有朕这个个子高的先挡着。”   语罢,他又赶紧再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你可不准再有旁的心思。你如何,喜怒哀乐,都须有朕在身边……”   乐嫣不说话,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考量他话的真实性一般。   每回她这般模样,总惹得皇帝心痒不已。   他俯身下来,想要亲亲她,乐嫣连忙生气的拿手背挡在自己唇上,隔开他的吻。   他的唇薄而凌厉,却很热。   滚烫炽热的吻落在乐嫣冰凉的手背上。   叫她挣扎起来。   小姑娘攒眉道:“你别又乱动手脚,我父亲还晕着呢!”   她扭捏挣扎,他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   只能蜻蜓点水一般,便缓缓离开,笑着与她说起往后来。   “朕命人修建一处宫殿,就落在显阳宫后边,做为你的宫殿,可好?到时候便是政务再忙,你想见朕只需走几步就到了。要建的大一些,若是有了孩子,也不叫他们移去别宫,我们就只如何寻常人家,一处屋舍里住着……”   乐嫣听他这话,羞的浑身通红,如何烫熟了的虾子,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她到底是面皮薄,如何也不好意思叫他在父亲病榻前说这等话。   直到今日,乐嫣总觉得二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日好遥远,好遥远。   陌生,黑暗,见不到光的未来令她胆怯。   可如今听着他这般说,虽是羞赧,却又止不住生出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她伸手,她努力睁眼就能够到。   好像面前的天空,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黑暗。   像是伸手就能抓到的一样。   乐嫣觉得,这回说不准是真的呢?   说不准努力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呢?说不准不会像上一回满心欢喜的付出,落得那般下场。   她像是一只飞蛾,明知可能是火,是会叫她烧的魂飞魄散的烈火。   可她战战兢兢,龟壳里躲了良久,却终忍不住向往着那点光亮……   ……   乐蛟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醒来时悄无声息,抬眸就瞧见陌生的床帘,以及屏风后窃窃私语的一对人影。   他登时一口老血又要哽上心头,几度张张嘴,想要打断二人,却又忍住了。   他悄悄听着二人说话。   他那逆女不知说的什么话,语气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冰冷的对着天子呼来喝去的模样,只叫乐蛟忍不住胆颤心惊。   可等不来天子的斥责,却只听天子在一旁嗡嗡地应着,时不时一声闷笑。   那般纵容,溺爱的模样。   一副沉溺在情爱里无法自拔的模样。   越听,乐蛟越是绝望横生,浊泪横流。   他只觉得天要塌下了,只觉得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只怕原谅不了自己。   哭的抽噎,不能自已之时,却忽地听到皇帝闷笑声。   “还道你这一言不合就爱哭的毛病,是像了谁。”   “你方才想要如何解恨,拔掉他胡子?朕给你瞧着,去吧,没人能瞧见。”   乐蛟:“……”   家门不幸!   当今即位多年未立皇后,以往前廷后宫多少次为了这事儿闹得吹胡子瞪眼。   哪位朝廷重臣家没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   谁家不想分一杯羹?   奈何以往几载,皇帝总江山未安定为借口堵着不松口,一晃这么些年。   可如今呢?   龙朔六年,初春三月,一道册封国母的诏书石破天惊从天而降。   ‘昊天无极,后土为鉴,乾始必赖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善化长公主之女乐氏,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先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性资敏慧,训彰礼则。今命以玺綬,册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钦此!’   诏书下颁之日,正午——   殿内灯火煌煌。   整个宫殿文武百官透出迥异的寂静,列殿公卿亦是面面相觑。   静穆的金銮殿内不断有低喧之声。   毕竟这封后一事,朝廷众臣中提前知晓的都少之又少。   最终,众人的眸光都落在第一个出列的九卿之首,太常卿身上。   太常卿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不阿之相,身着绛紫公服,手持笏板,朝着龙椅之上端坐的天子揖了一礼。   “臣请陛下下旨!趁诏书未曾传达各府!连夜撤回诏书!”   “乐氏女非清白之身,一国之后如此过往,日后如何统率命妇?德行如何服众?若是此先例一开,便是乱了宫闱,后患无穷!” 第70章   诏书曰, 善化长公主之女为后。   原来当今也知,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也?   与当今还隔着辈分呢!   不过两厢一对比,隔着辈分这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 毕竟皇族这等错乱辈分的事儿倒是不少。   叫众人拧起眉头的, 无非便是燕国夫人的身份——乃是二嫁之身。   皇族宗室, 又是遗孤之后, 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国夫人, 这般出身排场再嫁给谁倒都不讲究。   奈何这可是册立皇后。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后是二嫁之身?   便是当今圣母太后, 也是在先帝在世时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昭仪, 后来是今上登基后才母凭子贵得封了太后尊位。   而不是像皇帝这般, 直接将空悬多年的后位一言不发给去了义绝归家的妇人头上!   且燕国夫人与她那前夫淮阳侯义绝之事才过去多久?   有半载不?   仔细算来,才是去岁秋日尾才闹得帝都沸沸扬扬, 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事儿。   今年开春,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   这可真是……   便是那等早早婚前有首尾的, 只怕都要藏着掖着,好歹等过了半年才敢光明正大……   对了, 淮阳侯呢?   有不少看好戏的想去看看那位前夫的面上神情。   奈何淮阳侯如今官位不高, 还未得入内殿听政。   是以倒是叫一群想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陛下以孝治天下, 然立后之事未得圣母首肯。如此若是传去天下臣民耳中, 上行下效,陛下如何以德、以孝治天下?臣亦附太常卿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则良女为后!”   继太常卿之后, 御史台一众官员公然在朝堂之上直言谏君,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   朝中多数并不服这道诏书, 奈何诏书是当今亲下, 盖了国玺宣读出去的,自再无更改可能。   太常卿、御史台这些谬言, 更要求请回诏书,可是打了当今颜面。   总有臣子致力于维护帝王颜面,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   朝中几位天子近臣纷纷出言:“太常卿御史台此言差矣!诏书既下如何追回?你二人欲图鼓动当今朝令夕改不成?”   “你二人倒是说说,自本朝开国以来,律法为何?既然你也知晓臣民喜好有样学样!本朝立国前十室九空,多少儿郎都没了?都是寡母养育孤儿!你们御史台往日瞧着忠心的很,骨子里竟是轻视起太祖亲口法令不成!若是此时撤回诏令,日后叫寡妇如何过活?!”   太常寺与御史台遭帝王亲信反驳,甚至给扣上不敬太祖法令的帽子,当即气的面红耳赤。   “你信口胡言!臣对朝廷忠心日月可鉴!”   眼看殿中吵的不可开交,陛阶之顶的君王缓缓掀起眼帘,幽暗深眸居高临下俯觑文武百官。   殿外日光渡在那张头戴金冠,面容冷肃的面上,君王似一尊神像。   君王嗓音依旧平和,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眼神投予阶下众臣。   “立后是国事亦是朕之私事。”   “再有朝廷之上借此事喧嚣者,刑庭杖,革职流放。”   此话瞬间浇灭了底下一群众说纷纭的朝臣。   显然,当今军权在握,并不如前朝君主那般在乎御史台,在乎朝臣的口诛笔伐。   当今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决意。   众人登时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纷纷将眸光投向天子之师,孙相。   头发花白的孙相往日时常直言纳谏君王,百无禁忌。   今日亲眼见朝中这一幅闹剧却一副未曾抬眼帘,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如今见众人眼神朝自己投来,老丞相只是抚须一笑。   “老臣恭贺陛下,早日册后立储,才能固国之根本。”   孙相倒是真不在乎什么一嫁二嫁的事儿。当真是安逸平和久了才有了这等讲究,以往谁还在乎这等事儿?   今上自己都不在乎,旁人操的什么心?   登基六载,后宫至今无人诞下皇嗣,亦未曾听闻有过内宠,如今陛下有了想娶的娘子,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太子,方是国之根本。   ……   翌日,绥都。   一时间京城百姓对这道封后诏书众议纷纭。   倒是未曾有乐嫣先前设想的那般遭人唾骂,令祖辈蒙羞的不齿之言。   满朝朝臣私下骂她的多,老实本分的百姓们倒是不太讲究什么辈分,什么二婚。   反倒是背地里津津乐道皇后去岁秋日才与前夫和离,次年春三月便封了后的这桩事儿。   虽只是诏书,未曾大婚,亦尚未绶印入主中宫。   可论这一婚更比一婚高,和离后三个月再嫁天子,还是当正宫皇后这一条,就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重点。   百姓不知后名讳,如今众人都只得称呼一句乐娘娘。   想想亦知,若非这乐娘娘九天仙女下凡尘,生的一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焉能有此等本事?   不过,渐渐也有难听的话流传。   这传的最沸沸扬扬一事,无非就是乐娘娘与前夫及当今间的风花雪月之事。   二男争一女,君夺臣妻……   亦有人觉得是这乐娘娘未和离前便与当今勾搭在一起,早有了首尾……   这道封后旨意在京中引起几番轩然大波,后宫之中的太后据传更是被活生生气的闭门不出。   宫外各处,亦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消息传至淮阳侯府,霎时间如同平地惊雷。   老管家只觉大事不妙,慌张间连连吩咐婢女:“去!快去后院给夫人报信!”   婢女不敢耽搁,匆忙跑去郑夫人院里打算通传,岂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内室里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   瞧见廊外一圈仆人们战战兢兢等候在门前不敢出声的模样,猜也能猜到内室情景。   “表姑娘在里头?”她问。   “可不是,一早老夫人说头疼,叫表姑娘给揉到了现在。后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夫人便怒骂了起来……”   廊下几个仆人对望一眼,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入内通禀,只叫那报信的婢女稍后。   里头这对姑侄儿的事儿说来要惹人笑话。当年玉珠姑娘才进府时郑夫人对其有多宠爱,连自己亲生的娘子都要退让……   如今呢?   侯爷原先只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儿彻底厌恶了玉珠姑娘,甚至早使人将玉珠姑娘送去了京郊庄子。   奈何郑夫人入京后又将人接了回来。   她们本还以为郑夫人是要替玉珠姑娘做主的,以为玉珠姑娘要苦尽甘来。   没成想,最先几日倒是还好好的,后这段日子这姑侄二人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郑夫人先前对侄女的喜爱荡然无存。   甚至一改过往的慈善,时常磋磨起表姑娘来。   如这日这般,砸茶杯茶盖的,光是她们听见的,只怕都有好几次了。   几个婢女们也早成习惯,只做看不见听不着。   这厢外头人才压着声儿说着,又听内室中传来斥骂之声。   “往常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瞧瞧这府邸,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府邸,自从叫你来了,祸害成什么模样?”   卢锦薇恨母亲行事歹毒,叫卢府名声败坏了。原先郑夫人更是日日在卢锦薇面前说起京城的美好,等卢锦薇来了京城才发现根本与郑夫人原先说的不一样。   这处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侯府,没人愿意搭理自己。   眼看自己年岁越来越大,婚事却仍一点着落都不见。   连永川府往日她瞧不上的几个贵女如今都高嫁了,一个嫁的比一个好,只她恐会一辈子待字闺中。   卢锦薇一时气急之下痛骂了郑夫人,哭着从郑夫人院中跑了出去。   交椅上倚着的妇人满面憔悴,眼眶青黑,再瞧不见往日端庄的贵夫人模样。   她被自己素来宠溺的亲生女儿骂了一通,一想到自己往日孝顺的儿子如今连见自己都不愿,郑夫人发泄过一番过后,就将眸光落在一旁面容惊恐的始作俑者身上。   觉得一切都是郑玉珠造成的。   “不是叫你去给乐氏去请罪?你又是如何做的?!”   郑玉珠以帕捂着脸,自郑夫人将她接回侯,她本还以为是又有机会了,该是苦尽甘来,如今才知是入了地狱!   这段时日她日日伏低做小,逆来顺受,只愿叫姑母消气,可显然自己姑母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一日日的言语折磨,甚至是热茶直接泼上她面上,叫郑玉珠知晓,自己的忍耐根本没有用。   如今又听郑夫人老生常谈的话,她忍住嘲讽消瘦的面颊勉力挤出假笑来。   “姑母,那可是王府,那位可是国夫人。连阿恒去都被晾在外边,您是国夫人的婆母,上回去不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你去赔罪都没用,我去又有何用?说不准我去了乐氏更是生气了,毕竟当时亦是姑母的授意,叫我与阿恒走近……”   郑夫人一听郑玉珠这话里话外嘲讽的话,自是不认。   “你真是在胡言乱语!我何曾吩咐过你那些话?是你自己心思阴毒对着我儿抱有那般的心思!如何是我叫你拆散他们?”   郑玉珠一听她翻脸不认账的这话,登时心中冷笑,面上却强忍着怒,“您若是没那个意思,为何叫我虽他夫妻二人一同入京?这一路的书信数落着乐氏的不是……如今我还不是随着您的意思,挑拨拆散表兄夫妻二人?您倒是转头就将怒火撒去了我身上,如此颠倒黑白,侄女可是不依,不如往外说出去,瞧瞧谁有理谁无理……”   郑夫人被郑玉珠这暗带威胁的话气的浑身发颤。   她捂着心口想要喝口茶平复心情,奈何一摸案几才忆起方才早将茶杯砸了去。   “冤孽啊…当真是冤孽……”   郑夫人见到满地狼藉,想起如今儿子与自己离心,女儿亦婚事都没了着落怨恨死了自己,便满心憔悴。   她心中早生悔意,后悔将这个扫把星接入府来,更后悔自己没能挽留住乐氏。   可如今,说这些自然是晚了。   乐氏显然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   那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娘子……   郑夫人想起自己一家的痛苦,而乐氏如今的风光,就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她强撑道:“当年我孤儿寡母遭人欺凌之时,谁又知晓我儿顺顺当当袭爵做了侯爷?如今我家只是暂时遇到那等毒妇,运道差了些。可我儿终究不是池中物,声名之事亦只对女子婚嫁有影响罢了,我儿是侯爷,日后定也是高官显贵……定多的是高门贵女愿意嫁来的。我有何担忧的?倒是她……”   做了国夫人又有何用?终归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女子,又不能当官又不能为相,如今的风光不过是场面风光,她身后是那般的家人,日后有她哭的日子在后头!   才说着,忽闻屋外婢女嘈杂声。   郑夫人立刻斥责一声:“何事喧哗?”   只见一绿袄婢女掀了帘子战战兢兢走进来。   “老夫人,今日外边都在传,宫中册封了封后诏书……”   郑夫人听闻册后先是一惊,紧接着倒并不以为意。   那等贵人,离她们太过遥远。   不过在一群婢女面前,她自然不能输了场面。   郑夫人摆起侯府老夫人的谱,理了理方才有些乱了的衣裳,笑问她:“哦?可知皇后出自何家府上?说不准,当年我还抱过呢……”   “是驸马督卫府上。”   郑夫人与郑玉珠闻言面上不由一僵,郑玉珠到底是年纪轻,忍不住就先郑夫人一步开口追问:“乐家娘子?可是乐嫣的同族胞妹不成?”   不可能啊……   乐家自长公主去后,地位早就不显,朝中更无人脉,乐氏女子如此背景,如何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   定然是旁的乐府了……   可上京出了乐驸马这个驸马督卫,还有哪个驸马?   传话的婢女只一直低眉敛目,不敢看满地的碎瓷狼藉,不敢看二人的脸。   她不知如何说出口,总不能说是府上的前少夫人,那般着实是打二位的脸面,打府上脸面了……   “支支吾吾作甚?还不快回话!”郑夫人攒眉,有些不愉。   婢女心下一横:“诏书封驸马与已故善化长公主长女,燕国夫人为后。”   随着婢女话音落下,一刹间,满室岑静。   姑侄二人瞳孔紧缩,如遭雷劈一般。   郑夫人因好奇支起的身子,重重跌回座椅上,一瞬间便面如死灰,唇色惨白。   郑玉珠倏然间失声,许久才惨白着脸找回自己的声儿。   “不可能……不可能!二嫁之身,怎堪后位……”   乐嫣二嫁之身,连自己这等都万万不如!   乐嫣怎配……   她怎配! 第71章   绥都之中最令人翘首以盼之事, 自是帝后大婚一事。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礼,这些繁琐礼节便是寻常人家没个大半年也折腾不下来,更遑论是天家婚事。   诏书下发算是第一道, 而后还有嘉礼。   行嘉礼前一天, 皇帝还要派官员祭天地, 太庙, 并亲自到奉先殿行礼, 由钦天监卜卦,正式定下大婚之期。   每日康献王府门前人潮川流涌动, 只为一睹未来中宫芳容。   奈何自下诏日起, 每日内庭中人声势浩大, 奉宫中赏赐、纳聘之礼出入王府,却一直不得见皇后出府。   ……   日子匆匆而过, 转眼间来到四月中。   四处啼莺舞燕。   暖日和风, 春光淡荡。   花树掩映的屋檐之下, 雕花窗格间里,雪肌乌发的娘子揽着铜镜, 由乳母替她梳弄起一头青丝。   乐嫣自小就拥有一头柔软茂密的发, 靠着大敞的窗边, 天光在她发丝上镀上一层浅浅金边, 若深鸦色绸缎镶了丝绒一般。   珍娘怜爱的替她盘起云发,簪上步摇花簪。   镜中人星眸低敛, 香辅微开,身子慵懒倚靠着软榻边, 姿容比鬓边海棠尤娇艳几分。   想当年娘子不过巴掌大, 躺在自己怀里哭闹的模样,珍娘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从未想过, 今上会将自家娘子立为正宫。   旨意立下之日,珍娘被惊的晕头转脑,一连小半月都未回过神来。   “当真是不敢想,奴婢如此卑贱之躯,竟是有幸给皇后做了乳母……”   珍娘说着说着,眼眶通红,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感涕。   “您倒是个嘴紧的,陛下早早与您只怕说过了?您倒是好,连奴婢几个都瞒着!”   乐嫣道:“您这话我足足听了有几十回了,别说是我当了皇后,便是我做了神仙,当了佛祖,您也是我乳母,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珍娘嘴上骂她胡言乱语,却又忍不住感动的抹起了泪,道:“可不敢当您这一句,您日后要入主中宫,最亲最近之人该是陛下才是。”   乐嫣有些羞愧在人前说起皇帝来,她低声囔囔,岔开这话头儿。   “我总是想,若母亲还在世,如今只怕是要生我的气,只怕要骂着我孽障了,这般一想就叫我寝食难安……”   珍娘道:“公主若在世,见您做了皇后,忧心必是忧心的,可哪儿舍得责骂娘子?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娘子?只怕是要骂陛下去了。”   旁人说乐娘娘蛊惑君王,可珍娘却是护短的。   娘子相貌娇艳,又是那般惹人怜爱的身段,叫那些世俗男子见了觊觎不已,便开始以己度人,觉得她不守本分。   又叫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娘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了去。   可乐嫣是珍娘亲手养大的孩子,什么秉性她焉能不知?   乐嫣哪儿会做出什么承欢献媚的行径来?   且娘子多大,陛下多大?   是也该是陛下诱骗的娘子才是!   乐嫣听出了珍娘的言外之意,登时面颊微红。   她粉白的指头绕着自己鬓边发梢,去忍不住去问婢女们:“如今这几日府外可是又骂我什么旁的话了?”   这些时日府外总难免有许多风言风语。   人都是这般,躲着闭门不出,恐听到坏消息,恐听到旁人辱骂自己的话。可若真是叫自己万事不知,耳聋了一般,又忍不住多方询问起来。   守意道:“如今都不拿娘子旁的事儿说了,只说娘子不归乐府待嫁,是心中瞧不上父族之人。还说长春宫太后闭宫不出,是被娘子活活气的病了……还有……”   乐嫣淡淡道:“还有什么?”   “听说这几日朝中奏折十封有九封是请陛下充实后宫。说是中宫既已立下,也该一并将贵妃夫人都立了。”   想起那些言语,守意心中就如同堵了一块烂泥巴一般。   娘子好不容易守得云开,一群人就不能盼着她娘子一点点好。   “前些日子想方设法寻娘子的错处,恨不能将娘子从后位上拉下来,奴婢原还以为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想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自家的荣华富贵?瞧见立后之事再无更改,他们就不遮掩心思了,一个两个眼光放去陛下后宫其它位置上,当真是可恨!”   虽娘子尚未入宫,可这群婢子们早将后宫当成自家娘子的地儿,如今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乐嫣愣愣的好一会儿,她起身缓步挪到花窗前,瞧着窗外花海。   身侧的春澜都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那是天子,真要大封后宫,谁能阻着不成?   说句不好听的,旁人家的娘子还能拈酸吃醋,还能刁蛮任性,皇后怎能生出独揽皇帝的心思?   只珍娘朝着乐嫣耳畔念叨:“娘子无需忧心这些,纵往后禁庭妃嫔再多能越过娘子去?您入宫便是皇后,远远要高她们一头。”   “如今要紧的是要早些将身子调养好。菩萨保佑,明儿我就去烧香拜佛,保佑您入宫后顺顺当当,早日有身孕,生了太子便什么都不怕了。”   乐嫣紧抿着唇,并不太喜欢听到这些话。   珍娘这日却未如往常一般安慰她,只自己继续往下说:“以往娘子是侯夫人,奴婢与几个嬷嬷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催促娘子。只因皇家才是娘子的后盾,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您便是难以生养,凭着您母亲,您侯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却不同以往了……娘子既做了皇后,就该明白女君的重责,许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后位的稳固不在母家更不在乐家,您要切记,只在陛下,在太子身上。”   乐嫣猛地听到这些毫不避讳之言,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她知晓珍娘心中害怕,害怕自己入宫后无所顾忌,害怕自己入宫后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是以如今就将话早早掰扯给她听。   可是……   可乐嫣想告诉珍娘,其实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皇帝与她说过,说他不会同别的娘子生孩子的。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怕也要遭人嘲笑。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若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多讽刺啊,前些时日才惶恐怕自己有孕,闹腾的许多人到处跑,四处寻法子。   如今又要操心起这个来……   本就多愁善感的乐嫣止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生孩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皇帝只怕迟早有一日会和别的娘子生孩子吧。   珍娘见乐嫣这般说,一下子哭笑不得。   心道,哪回她吩咐婢女收拾床榻时,婢女们不是面红耳赤的?   她心中还暗骂过两人没日没夜胡闹……   “娘子只要能得陛下宠爱,怎会生不了孩子?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是了。”   乐嫣目露愁色,又追问:“要是我生不出太子来该怎么办?”   珍娘安慰她说:“陛下年近而立还没有子嗣,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您生出来陛下定然都会喜欢的。您不要忧心这个,一个个慢慢生,您才多大呀着急什么?能有一个是皇子就好了。”   “可有些夫人,一连生了七八个娘子……”   珍娘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许久才道:“那些都是极少数的。”   ……   一日时光过得极快,窗外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暮色西沉。   日光自窗外跃入,乐嫣临着窗边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花树之中,她见到那个身影。   乐嫣眯着眼睛,看着天光下俊美高大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挺的鼻峰,坚毅的唇。   身姿像一座巍峨高山,乌舄踏在石板上,天光在他脚下满路开出了灼灼的花。   仔细算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他慢慢走近,踏上台阶,与她间只隔着镂空花窗。   男子高伟身躯一点点倾覆上来,将她身子罩去了自己阴影里。   大手穿过窗格,捋了捋窗内小姑娘鬓角乌黑的柔发。   他的抚摸,他的出现,似乎过于神奇。   总能轻而易举叫她忘却所有忧愁的事。   有些不自在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多少婢女瞧着呢,他放着门不走进来,反倒是隔着窗,揉弄起自己才梳好的头发!   “您进来呀……”乐嫣仰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眸,极为认真的劝他。   皇帝却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她。   “不进去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嗡嗡的回荡在胸腔。乐嫣每回离他近了,每回靠近他胸口,都觉得他衣衫下藏着一座钟。   “自今日起,你与朕见面该隔着门窗。直到成婚那日。”   只要不踏入门槛,自然不算共处一室。   乐嫣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闹得这般明公正气,是做什么。   “没关系,我才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更不信这些的,陛下进来喝茶吧。”   她浑不在意的道。   她本是嫁过一次的人,如何还会傻乎乎守着头一回出阁娘子的规矩?   四年前,她的婚事定下后,她也耐着性子没有出过门,更没同卢恒见过面。   结果不还是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这些话都是假的。   虽听她这般说,皇帝却仍正色拒绝了她。   这亦是皇帝头一回拒绝她。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柔软的脸颊,“宁可信其有……”   “从今日往后,两个月又二十五日,我们都只能这般,万万不可越矩。”   隔着花窗,那张冷俊肃穆的面孔竟说出这般幼稚言语。   如今才知晓越矩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二人都暗地里厮混了三个月了,他倒是忘的一干二净。   这般隔着窗不规矩就是规矩?   乐嫣压住满心无语,柔声夸赞他英明神武。   “陛下果真是聪慧。”   她边说着,细腕边穿过窗,沿着木雕镂空的花窗缝隙伸了出去。   一左一右,正好可以牵住他的腰身。   乐嫣罕见的起了些玩心,轻扯他的衣袖,笑道:“瞧呀,纵使隔着窗户,我仍能抱着您……”   回应她的,是皇帝还算克制的低笑。   春风吹起檐角铜铃,树梢摇动。   曲曲折折的阳光透过花海。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花光倒聚,身边尽是融融的香。 第72章   婚期吉日定在五月二十日。   在这不足三个月的时间, 绥都开启了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为热闹的会聚。   街道张灯结彩,华灯高张。   乐嫣每日里闭府不出, 随着宫中女官学起礼节, 熟背大婚流程, 背下冗长吉词善章。   女史内监, 尚宫局纷纷前来, 一趟趟为她量衣,试戴头冠。   一切都有条不紊, 日复一日未曾出过差错。   乐嫣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在一方闲逸的天地中。   听不到旁人对自己的指摘, 她却也不再会如往日那把, 寻着人去追问府外的事了。   无非都是些不好听的,自己既是堵不住世人的嘴, 又是何苦将他们的话记往心里去?   只是时常深夜中辗转反侧, 觉得一切太快了, 太过顺风顺水,竟叫她觉得一切都安静的不真实。   婚期愈是临近, 她愈是焦躁不安, 患得患失。   甚至禁中将后服送来那日, 她深夜里披着发自言自语。   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如她父亲那日之言, 甚至乐嫣也知晓,乐蛟对自己已经是口下留情了。   试问一个没有母家助力的皇后……   一个二嫁之身饱受诟病, 朝臣不喜的皇后能走多远——   她靠的,一直都是来自君王的宠爱。   可是呢?   以色侍他人, 能得几时好?   乐嫣心中感伤, 忍不住就想起,或许正如珍娘说的, 若是她生不了太子,自己这后位也坐不了多久了吧。   还有沈婕妤,沈婕妤她并无过错,甚至自己入宫小住之时,她待自己亦是不差。   如今,自己转头却抢了她的丈夫……   日后入宫,又该如何面对沈婕妤才是?   还有太后……太后那般厌恶自己……   乐嫣缓缓闭上眸子,各种情绪在胸腔反复翻滚。   ……   春日多雨,小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几日。   直到四月初八这日,天朗气清,云蒸霞蔚。   天刚刚亮,便有一道禁卫沿途护送着一列撵轿朝皇观行去。   历朝皆有传统,后婚前要往皇观中兴香祷祝,食斋饭三日,以去周身邪秽,感激皇恩浩荡。   一路上仪仗已是清减了几番,奈何禁中车架仪仗,香合,提炉,障扇,又是许多贵女陪伴跟随。众人再是轻简也占了足足半条街。   众人不知何处得来的消息,一时间官道上人潮涌动,百姓几近疯狂,一路相随在轿撵之后。   若非后来禁卫阻拦,只怕众人还都想要闯入皇庙,亲眼目睹撵轿内那位娘娘的尊容。   嘈杂声中,众人只见为首那顶鸾轿缓缓落下。   一只玉手扶着轿边宫娥缓缓落轿。   轿中人云鬓丰泽,玉面香腮,眉眼间明艳妩媚,仿若画中神女临光踏来。   倏然间,方才的嘈杂喧闹一哄而散,寂静无声。   直到那道袅娜身影被贵女们簇拥着走入庙中,直到观门缓缓阖上,众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   观中当即有寺人引众人入殿中焚香。   今日陪伴乐嫣身侧的女眷约有十几人之众,中有乐嫣熟识的仲瑛,妙言,义宁,又有皇族宗室间年岁相近的贵女陪同,甚至连献嘉公主亦是同在。   献嘉与长乐公府的小公子已经纳征之礼,亦算半个皇族之人。   仲瑛妙言二人本该反藩,怎奈撞上今上册后,帝后大婚日期也接近,倒是能多留京城一段时日,参膜朝拜帝后。   一群女眷于庙中上香祷告。   乐嫣与几个往日还有话说,如今再见倒是有几分窘意了。   虽先前乐嫣已是燕国夫人,可如何她们都是宗室贵女,又同乐嫣是同辈一同长大,并生不出太多尊卑之别。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位娘子背着她们,一声不吭的当了皇后,当了她们的叔母。   仲瑛妙言几人面面相觑,犹记得那日知晓这个消息时,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听岔了去。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众人看着眼前端身跪坐在蒲团中央潜心祷告上香的乐嫣。   正值年华的娘子,端跪在上首正中,两侧香烛火光照耀下,姿容晶莹如玉,新月生辉。   她微阖双眸,全心祷告。身后贵女们见状也都不敢糊弄过去,一个个都有样学样,跟在乐嫣身后闭目祷告起来。   直到香火燃尽,祷告才算完毕,众人叫苦连天的起身。人群中只有义宁最先接受了乐嫣身份的转变。   她一见香火燃尽,便连忙上前搀扶乐嫣起身。   这番毫不顾忌的模样倒是惹得乐嫣颇为心惊。   乐嫣连忙按住义宁的手,“无须你来,你如今有身子,安心待着便好。”   义宁算起来正是开年前后同他们一同往猎场冬狩前后有的消息。   如今已经满了四月,穿着薄春衫,已经能瞧出小腹微隆。   义宁反倒是笑了笑:“娘娘放心,只是前三个月闻不得许多气味罢了,如今早就是能吃能睡。”   无须义宁说,乐嫣等人也早早看出来了。   这才多久?   眼瞅着义宁面上就白胖了些。   义宁瞧见众人打量她的神情,也是明白过来,登时面上一阵羞红。   恰巧此事寺人前来,说是后殿斋饭已经备好。   众人中以示诚敬,早提前几日斋戒。不食酒水,不食荤物,又是一路折腾,早就腹中饥饿。   乐嫣亦是如此。   一听这话,一行女眷便也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往后殿用膳。   皇家私家庙观不接外客,来往此处的都是些皇族外戚。逢年过节过来占卜祭拜,甚至此地也作为一些胡作非为宗室子弟受罚之处,多有受罚来此处面壁受苦来的。   庙观之中斋饭清汤寡水着实难以下咽,连茶都是些陈茶,泡出来黑漆漆的一片。   众人瞧之食欲尽失。   好在献嘉公主自己随身带了茶饼,她命婢女掰碎了给众位重新煮水沏茶。   公主姿态十分优雅,对着乐嫣身段亦放得极低,茶一沏好,头杯就给乐嫣端过来。   “虽用的是观外的茶,可水是观内的井水,杯盏亦是观内之物。娘娘可放心,绝不会沾染浊物。借着此茶,我替我妹妹给娘娘赔上一句不是……”   乐嫣抬眼看了献嘉一眼。   献嘉虽生的不如栖霞公主貌美娇憨惹人喜欢,可通身仪态气度显然要盛出栖霞公主太多。   自乐嫣一声不吭的摘下皇后宝座,栖霞公主自知晓这个消息便日日气急败坏,大哭大闹,对着乐嫣口出恶言,叫南应使臣都不敢放她出来。   献嘉入大徵宫廷自然也是奔着皇帝后宫而来,可如今献嘉却瞧不出一丝别的情绪来。   反倒还能为两国邦交,一次次不厌其烦替妹妹收拾烂摊子。   叫乐嫣也不得不感慨一声,栖霞人生的蛮横无礼,命却也是生的好。   自幼父母疼宠,养出那般秉性,无论如何都有人替她收拾烂摊子。   乐嫣不会为难献嘉公主,二人本就无冤无仇。   “公主无需如此。”   乐嫣唇角带上浮于表面的浅笑,她不会迁怒献嘉。可并不代表她愿意原谅栖霞。   可只要栖霞日后安分守己,她也不会对她如何。   可若是再跳腾起来,再惹怒自己,那就莫要怪自己新仇旧恨一起算上了。   乐嫣欲接过献嘉端来的茶盏,身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春澜忽地上前阻住乐嫣。   “如今娘子入口的东西,皆要以银针试毒。”   春澜话音方落,献嘉面上微微一怔,旋即便柔声笑道:“是该如此,娘娘如今身份一切都需谨慎一些。”   语罢便将茶盏小心翼翼递去春澜手上。   春澜接过后以银针置入,果真不见银针变色。   只是她却并未将茶盏送还给乐嫣。   另一边的守意等了好一会儿,不由走过来:“怎么了?”   春澜转了一转瓷盏,忽地察觉指腹处怪异。   伸手触碰上去,瞧着不深的豁口,边缘却有锋利凸出,指尖稍微用力,竟一下将她粗糙的指腹梭开,鲜血流出来。   春澜回道:“茶水没问题。只是杯身裂了口子,还是换过一只茶盏吧。”   献嘉听闻此言,顿时满脸歉意,回头斥责自己的婢女。   她素来是温和的人,发起火来声音亦是柔弱斯文:“你们如何办的事?给娘娘选了裂口的杯盏?”   献嘉身后的宫娥们见状连忙跪下来请罪。   “公主恕罪!”   “娘娘恕罪!”   “屋内太黑,奴婢们许是没瞧仔细……”   乐嫣见状,只得开口劝解:“也不能怪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便是。”   献嘉见乐嫣不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从天还没亮就是一番折腾,又是赶路又是跪拜祷告,各个皆是腰酸背痛,精力不济。   乐嫣用过午膳,便困顿的不行,回到客房闻着熟悉的熏香,登时连眼皮都睁不开。   她登掉鞋子爬上床睡觉。   迷迷蒙蒙间,只听门外乱哄哄一片,她却生不出来一点看兴趣的心思。   不知何时,她察觉有人在啄吻自己的唇。   那人的唇,冰凉的近乎没有温度。   他吻的很用力,一下一下,从娘子饱满的唇瓣落去她粉红耳垂。   近乎撕咬,甚至叫睡梦中的乐嫣吃痛起来。   她渐渐察觉出不对劲,这香不对劲,她的反应也不对劲。   乐嫣极其艰难的睁开眼眸,见到那张近在咫尺叫她浑身发凉的脸。   那人笑容肆意,唇上染着点点殷红。   门外是禁卫敲门询问声,他竟是不见丝毫惧意。   只是拿着手帕,反复将乐嫣唇上血珠擦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说,禁卫进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会如何传出去?呵,我的皇后娘娘?” 第73章   帝后大婚将近, 出现这等事,禁卫倒是知晓分寸知晓守口如瓶,可是这群贵女呢?   今日事发, 若是到时候卢恒反咬一口, 自己便是百口莫辩。   只怕世人会说, 皇后借皇寺私会前夫, 与之苟且。   “娘子, 适才观外有百姓喧哗,您可曾受惊?”   未久, 便有禁卫隔着门低声询问。   乐嫣看着近在咫尺丝毫不惊慌的卢恒。   她缓缓匀称自己的呼吸, 提声朝着门外道:“未曾。”   话音落下, 门外禁卫便纷纷往外退了退,未来皇后的寝居之所, 他们不好离的近了。   一片岑寂声中, 卢恒的面上愈发难堪。   今日他来, 何尝不是抱着一丝希冀?   他想要知晓,他想要亲自问上一问, 乐嫣是否心甘情愿?   她当真宁愿受尽世人嘲讽?也要入宫去?   她当真也喜欢皇后之位?   还是旁人强迫的她?   他甚至是疯了一般, 宁愿乐嫣能发疯一般呼唤, 将殿外禁卫都呼唤来。   而非如今这般。   乐嫣这副宁可委曲求全也要保全自己声名的举止, 显然于卢恒而言,是如此赤裸裸的讽刺, 背叛。   他早该认清了——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可真正知晓她如此快的弃旧怜新,而将自己弃如敝履, 仍是克制不住的心头恨出血来。   乐嫣盯着他阴冷的打量, 她强撑镇定。   直直看着卢恒:“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想啊,卢恒真是疯了。   疯到强闯皇家寺观, 折辱未来皇后,任何一条,都够他死上数回了。   他不要命了,还是宁可与她玉石俱焚?拖着她下水?   这日,乐嫣冷静的出奇,她垂着眼,语调安静的劝他。   “若此事叫旁人知晓,我与皇后之位无缘,淮阳侯以为你就能逃过一截?陛下既然娶了我,为堵天下间悠悠之口必然不会朝廷之上迁怒为难于你,甚至会效仿前朝,给你高车驷马,大好前程。你莫要糊涂……”   她说话时,唇齿不可自抑的颤抖。   卢恒在乐嫣惊恐的眸光中,慢慢抬起手,轻抚上她鸦雏色发顶。   像是以往,在幔帐之中,夫妻二人情浓时的纠缠。   只是如今,乐嫣只觉惊慌失措。   她甚至不敢去赌。   赌卢恒是不是疯了。   这厮真要与自己有玉石俱焚不成?   她叩齿咬唇,忍住脱口而出的大声呼叫,“今日我不管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知晓你既然有法子进来就有法子出去。若是不叫人瞧见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我声名毁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皇帝不会放过你,朝臣更不会放过你……”   他第一次觉得,她很聒噪。   他与她多少年的情分?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倒是好——就这般,迫不及待的,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不成?   卢恒伏身下去,缓缓抽出腰间匕首,朝乐嫣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害你,我是在帮你。”   他凑近她,轻笑着说着什么。   乐嫣看着卢恒唇畔一张一合,渐渐听不清卢恒的声音。   似是又回到方才梦境中那种有心无力的漂浮感。   她想叫喊也叫喊不出声来。   只觉得头顶金花飞转,窗外光影聚散,那人说着她不明白的话。   她闭上眼,重新睁开,许久间眼前都是大片的白芒。   等到乐嫣听到一声碎瓷脆响,她方才从虚空之中回魂过来。   卢恒早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他倒是真有些本事。   她睁开眼睛,只见春澜呼唤自己的面孔,地上茶水碎瓷一地。   主仆二人皆是一副苍白面容。再配上春澜面上一副惊骇欲死的神情。   她不曾想出门一遭的功夫,便叫皇后出了如此差错。   春澜入内时,只见守意昏睡在脚凳边,而娘子——则呆坐在床上,衣衫凌乱,唇上尽是红肿。   春澜见此,心中一凌,当即就要出去唤人。   却猛地止住脚。   “娘子,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都怪我,后厨给您熬了汤羹我过去拿,我想着这里四处都是婢女侍从……”   谁知不过是去取一盏汤羹的功夫,便出了这般的事儿。   乐嫣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无力,若非去铜镜前一瞧,见到唇上红肿,脖颈间更是殷红一片,她还没察觉到疼痛来。   她一时惊慌,连铜镜都没拿稳,摔去了地上。   乐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去唤春澜:“去叫禁卫都统前来……”   春澜倒是沉稳过来,闻言连忙劝说她:“娘子,不可啊,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纵那恶人只进入娘子房间不到小半刻的时辰,可谁能说的清这半刻钟,他做了什么?   更遑论娘子如今这副模样?   娘子是要做皇后的人,名声有多重要……若是叫皇帝知晓,他心中会如何作想?   会不会也怀疑娘子?   便是如今不怀疑,这也会成为一根永远盘桓在心间的刺。   “娘子,您不妨留这处几日,等伤口淡了,再出门……”   乐嫣却是呵斥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以为能瞒得过?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这般已经算好了,至少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叫旁人发觉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她心中想啊,罢了罢了,他要是心中疑我,不信我,左右我不做这个皇后,自请出家便是了。   奈何她虽是这般想着,却忍不住鼻尖酸涩一片,委屈至极。   她不明白卢恒究竟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要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他是故意如此,想叫世人彻底误会自己,叫皇帝心中猜忌自己么?   她必不能叫他如愿。   ……   贵女们晌午时纷纷整理仪容候在前殿等着乐嫣出来。   此次一连数日焚香祷告,不得间歇。   只是这一等,许久仍等不见乐嫣出来。   与乐嫣熟悉的几人上前询问。   却见皇后院子里外围宛如水桶一般。   女眷们心中察觉出些许怪异来,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女婢们以乐嫣身子不适为由拦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听内室里传来乐嫣懒懒之言。   “我今日身子不适,劳烦你们代我前去与诸位娘子说一声,叫娘子们无需等我,自顾去焚香便是。”   贵女们见此,心中愈发生疑。   好端端的怎的睡了一个觉就病了?   不过如今乐嫣位分已定,如何也不是众人能质疑的。   眼看时辰不早,众人只得自行散去,一路上众人不由间七嘴八舌的嘀咕。   “晌午那一会儿,外边吵闹,说是百姓们都想目睹皇后尊容,后边人挤着前边人,简直不怕死一般,将观门都给挤破了……”   “是啊,我也听了,是不是混进来了人?我见好像有禁卫四处巡查……”   日暮时分,皇观之外马蹄铮鸣。   霞光之中一列数十人的黑甲御林军高头大马,腰上长刀,策马呼啸而至。   众人亲眼目睹,当今一袭挺拓公服,广袖被风吹的鼓起,梁冠之下,那双深邃威冷的眸中氲着无穷怒意。   他翻身下马。   全然不顾忌后院的女子。大步流星往后院跨去。   女眷怔怔对望,傻了一般。   “婚前,帝后不是不能见面?”   “谁知晓……陛下连公服都没换下,许是有什么急事儿……”   献嘉公主亦是在女眷中交谈,只是她生性略有几分清冷,又是南应公主,很难参与进去女眷间的私语。   她被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不逾。后眼看日头渐深,她才含笑与诸位贵女道过晚安。   “今日着实劳累了,我先去房中歇息了。”   众人见此也不好继续留她。   献嘉领着婢女回了自己最靠内的屋舍。   一入内室,她便见到身后女婢给她拿来一方鼻烟壶。   那鼻烟壶不过两指粗大小,翠玉壶身里头映着小半壶殷红液体。   献嘉拧眉,有些嫌弃的接过鼻烟壶,喃喃自语一句:“今日吓得我一整日,险些被那婢子发觉……他怎么取来的?倒是还真有些本事。”   语罢,她便提裙往床榻边走去。   由着外边的婢女替她望风。   不出片刻,内室中一声闷响。   竟是献嘉惊惶间,将盛满水的瓷碗打碎。   苍穹夕阳西坠,云霞似锦。   赤红霞光布满天空,将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如此安宁寂静的暮色中,她置身于窗外落下斑驳光影中,孤零零坐在矮炕上,穿着一身金银丝鸾鸟织金五彩的长裳。   光是一个背影身段,便令人魂牵梦萦。   廊下宫人通传皇帝来了,她非但未曾起身迎君,甚至还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   她在害怕。   她瘦弱的肩头不断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雀鸟。   皇帝越过一群伏地请罪的禁卫,一脚蹬开一个。   他无心理会旁的,自知晓消息,一路就在焦躁中度过。   如今见她如此害怕,他只能压抑着心疼,走去她身前,凝眉打量她。   外边有阳光,乐嫣却总觉阳光照不到自己身上。   她觉得自己身上异常阴凉。   乐嫣拢了拢袖口,见他朝她面上看过来,连忙抬起袖遮掩住自己的面部。   她垂着头,露出细白的脖颈,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不敢看他,亦是不准他靠近。   “我无颜面君……”她这般说。   皇帝眸光落在那截裸露在天光下的细颈之上,不知过去多久,才按压住自己心间的怒火。   “禁卫失职该杀。”   “可鸾鸾呢?为何不呼喊一声?”   自禁中听闻她出了事,胸腔中血液海沸江翻,无数难以自持的害怕。   可他不明白,为何她今日从始至终一声不响,八百禁卫,皇城之中,甚至叫那逆贼来去自如。   这叫皇帝忍不住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亲自帮着那狗东西遮掩?   她是不是……是不是仍对他余情未了?   才不敢唤来禁卫杀他,才想独自咽下苦楚,保他一命?   这般想着,他只觉浑身无力,痛苦,失望。   她若如今还那般的爱他,那将自己置于何地?   乐嫣被卢恒折辱时尚且没哭,一整日都战战兢兢,紧绷着心神处处遮掩此事。   可今日被皇帝这般的一句叱问,她心中枉屈含冤,一直强撑出来的坚强像是要碎了一般。   乐嫣偏过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   她那些诉苦的话,如今说出来,只怕是惹人笑话了去。   她甚至不想与他解释什么,与他自证清白。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觉得他嘴上的爱是如此的满,事实上又是如此廉价。   终归抵不过对她的一点点怀疑……   如此,他爱怎样想就怎样吧!她也不想奉陪了!   乐嫣眼中被泪水淹的模糊不清,她卷起袖狠狠擦着脸上的泪,那袖口以金银丝层层叠叠绣着花儿,如今叫她如此大力,雪白的脸上升起许多红痕来。   甚至她狠心的将自己唇上伤口又擦出血来。   皇帝瞧见她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这才得以看清她唇上伤口。   他登时瞳孔一震,心间含恨,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可恨过后,又是无措与心疼。   他叫她停手。   她却不听他的话,像是故意与他对着干一般,反复的恨不得将面上一层皮刮下来。   他终是忍不住,扯着她的手臂,头一次对她大动干戈,狠狠将她的手腕锢在掌下。   力道大的,险些要捏碎她的腕骨。   乐嫣挣脱不出,干脆瘫坐在地上,呜呜的痛哭起来。   无论皇帝怎么问她话,她都是不回话。   只是凄凉的哭。   “你哭什么?”他都还没哭呢。   “朕当真是——”   他沉默许久,抑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心,对着她却连重声斥责都舍不得。   最终心里闷得厉害,只能以拳锤地,发出一声叫人心惊的闷响。   屋外跪的一串婢女禁卫,通通面色惨白,跪的更远了些。   皇帝赤红的眼睛凝着乐嫣唇角、脖颈上的红肿,他几乎可以想象——   片刻前,卢恒是如何亲密的吻着她……   他忽地动手,粗糙的指腹一遍遍的摩挲着她身上,脖颈上的红痕,一字一句道:   “朕会杀了他。” 第74章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他眉宇紧促, 眼底赤红,浑身每一块肌骨都绷的紧紧的。犹如一只从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巨兽。   低沉灼烫的呼吸随着粗糙的指腹一点点落在她耳畔,唇上, 犹如岩浆一滴滴落下来, 烫的她神魂俱裂。   那柄腰上的天子剑, 她甚至可以听到剑鞘下的嘶鸣。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震怒。   在叫嚣着, 要冲出来, 要见一场血。   究竟是要杀谁?   杀玷污皇后的恶徒?   还是要连同自己这个受了耻辱的皇后,一同斩杀了?   乐嫣眸中泪光无助的闪烁, 泪水愈聚愈多, 最终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沿着面颊滚下。   可他这日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 再不见当初的温情。   乐嫣艰难动了动袖口,苍白的指节慢慢攥上他绣满龙纹的袍口。   像是落水的人, 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请您不要这般……”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无所谓, 说着什么大不了就不做皇后, 大不了就远离了他……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嘴硬罢了, 真到了这般地步, 她并不想放弃, 她还想挽留。   她觉得她可以解释, 自己并没有被玷污。   甚至…甚至可以自证清白……   可以不在乎什么尊严,只要他别这般, 这般冷漠……   可男人仿佛对她有了改变,见她扯住自己的袖口, 他只强硬扯回长袖。   他似乎已经不愿意去看她, 负手背对起她来。仿佛身后的她,曾经被他那般喜爱的她如今已经不再重要。   “出了此等恶事, 朕的皇后,还在替他求情?”   天子一字一句宛如有切骨之仇,从牙关里挤出。   乐嫣来不及收力,竟被他扯得一下子跪坐去了地上,跪去了他的脚边。   那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身下铺展成一支绚丽的花。   乐嫣眸中氤氲着霜,她不断摇头,不断无声摇头。   然后慢慢闭眼,将自己腰上粉紫柔丝明珠腰封摘下,再将自己肩头的衣物一点点褪下。   她朝着他衣不蔽体,朝着他呈露自己光洁无暇的玉体。   女郎曼妙丰腴的身躯,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被擦拭的干干净净,陈列到当今天子脚下,等着他闲暇时的观摩。   十九岁的娘子,浑身上下晶莹如玉。   白玉尚且凄冷阴寒,女娥娇躯,腴润细腻,犹如琼脂。   可她都这般……这般卑微了。却仍是得不到皇帝的息怒。   甚至他听到身后传来衣物簌响,回头间不由勃然大怒。   面对她这般的投怀送抱,他满心失望。   心间一股股冰凉,彻骨的寒凉,明明是春日里,却犹如只身坠入冰窖。   他以为,她会总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至少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   可如今,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自己的妻子,如今替另一个男人求情,甚至宁愿宽衣解带。   她莫非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贪图她美色的男人?   铺天盖地的愤怒袭来,他冷硬的俯首,替她将挂在腰间的衣裳重新裹了回去。   他的面容很冷,很冷。   几乎结了层霜。   “为他以身相求?你死了这份心!”   语罢,他拂袖而去。   独留乐嫣对着他的背影云里雾里。   他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总这般与她没有丝毫默契。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比如此时,乐嫣甚至迷糊起来,为他以身相求?   自己为谁以身相求?   为卢恒么?   天啊,怎么可能?他是疯魔了不成才说出这般的话?   她是那般恨卢恒!当年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她总不能咬回去,她早就不再想理会当年的事。   可如今,自己明明已经撑过了前朝百姓的一轮又一轮指点,已经与过去彻底做了告别。   是那个恶人又跳出来,折辱自己,陷害自己!   她如今多恨他呀,恨不得他立即就去死……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怎会为他以身相求呢?   皇帝是多傻多蠢啊?才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   乐嫣被他这话羞辱的又气又急,电光火石间,却也遽然明白过来。   她仓皇失措,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捉着裙摆追出去。   “等等……”   她追在他身后唤他。   可他步伐又快又大。   乐嫣追出门时,他早剩下一个背影。   凌厉,高大的背影背光而行。   她拼力追上去。   那许是她人生中最快的一次奔跑,一次追寻,跑的她的魂与泪都落在了后面。   可她还是追不上他,他走的太快太快。   她崩溃的在他身后大声嘶吼,细软的嗓音哭腔止都止不住:“我才不是为了他!”   “我不敢声张,还不是怕朝廷上那些人!怕他们又要借口此事做文章!”   “我害怕他们又会逼迫你,逼迫你不要我……”   “我本来名声就不好,我本来就成过一次婚,我心里都知晓,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还不是怕你会厌恶我……我怕你会因为朝臣,因为卢恒就再也不管我再也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   “你别走……你回来……我害怕……”   她的人生,一个又一个人离她而去。   有的是老了去了,有的是因病抛弃了她,有的是背叛了誓言背叛了她。   若是皇帝早些离开她,早一个月,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痛苦。若是他从不曾出现过,她更不会如今天这般伤心。   可为何是如今呢?   明明她都已经打算同他好好生活了……   泪盈与睫,她眼前迷蒙的都看不清。   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时,踩到自己的广袖险些跌倒下去。   身侧的宫人都面色惶恐的围过来,唯恐皇后跌倒。   却见方才盛怒的皇帝不知何时踅身回来,已经先她们一步走回皇后身边。   皇帝负着手,站在她面前,还算镇定的朝着一众围过来的宫人摆摆手。   “都退下。”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容,朝众人道。   那群宫人如蒙大赦,一个个行礼过后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后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失了腰封,连鞋履都掉了一个。   此等情景,谁敢继续看下去?   等人都走的远了,皇帝才嗡嗡的问她:“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你为何不早些说?”   她眨落泪珠,无措的喃喃:“我不知……我不知道你想听的原是这个……”   她早就说过她已经与卢恒再无瓜葛,她已经不再喜欢卢恒。   原来他只是嘴上信,原来心里一直不信。   这焉能怪得了她?   她忽听身前一声压抑的闷笑。   这声在她看来不亚于嘲笑,登时叫她羞赧的面红耳赤,语气也不好了:“你笑什么?噢,我知晓了,原是你从来都没有信我!”   皇帝看着她满身的狼狈,看着她衣袖上的血迹,他抿着唇,亦是为了娘子彻底抛弃了一个皇帝的自尊。   他朝她道歉,朝她示弱,朝她说着许多以往总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朕是欢喜,欢喜啊…你不知晓朕听了你方才的话,能有多欢喜……”   多欢喜,原来她也是喜欢着他,在乎着他的——   乐嫣这个姑娘却是又爱起面子来,她抿着唇,不情愿道:“我骗你的,方才只是要哄你回头,你以为我当真是离不开你么……”   皇帝不在意她口是心非的话,只将她的手捧上唇边亲吻,动情道:“你又气朕,朕才不信。”   乐嫣嘟囔一句“随便你,”便不再理会他,将手抽回来。   她想要回去,他却捏住她的手腕,将人夹在腋下,抱起来。   乐嫣挣扎:“你做什么?这么多的人,你还要知不知羞?”   这日的他,听了她如此言语的他,乐颠颠的竟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是谁先不知羞的?瞧瞧你这般模样跑出来追着朕,还说出那般话……旁人该怎么想朕?连鞋都跑丢了一只,你当还是三岁小儿要朕替你穿鞋子?”   “别说了,别说了,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不听我说话,我才一时着急……”乐嫣性格中带着少女的娇憨,偏偏面容身段又是那般妩媚动人,迷糊的可爱。   皇帝将她抱进屋里。   方才她睡的屋舍,自然没人再敢叫她待着。熏香,被褥,谁知又会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如今的这处屋舍,是禁卫们里里外外,连砖缝都检查过的。   最是干净不过,却也简朴的可怜。   皇帝安慰人的方式与众不同。   他拧了方湿帕替她一点点擦拭掉脸上泪痕,将她浑身擦得干干净净。   他道:“朕日后不会疑你,再不会不信任你。”   他忍不住,用力去吻上她的唇,“是朕的过错,以往总是以己度人,甚至不明白你真正害怕什么,叫你平白忧虑这般久。”   她是没经过风浪的娘子,本就比他更喜欢忧虑,想的更多,会害怕许多莫须有的东西。   他用力抱紧她,“朕与婕妤没有发生过什么,是她使了手段……朕不杀她盖只因她是南应内奸,姑且留在宫中养着,朕真正…真正发生关系的娘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前朝,他们只是群没有牙齿的老虎。尤其是御史台的人。他们该怕的是朕,是你。你睁眼凝视着他们,那些叫嚣的再厉害的臣子,娘子,百姓,如今叫嚣的有多厉害,等你日后成了万民的女君,等你手持金印可号令他们,你就知晓他们朝着你能有多卑躬屈膝,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朝你有任何忤逆之言。”   “一群臣子奴婢荒谬之言,何惧有之?”   乐嫣闻着他衣襟上淡淡的龙涎香,紧绷的情绪渐渐得到安抚。她犹豫说:“我不懂这些,我比较笨……”   “谁生来就懂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来的。你放心,朕往后会慢慢教你。” 第75章   仔细想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没人会如皇帝这般,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包容着她, 照顾着她的情绪。   他不是头一次说这等话了。   可是每回, 她都是半信半疑。   乐嫣不敢去相信。   因为她的内心早就一片荒芜。   曾经的她也是炽热明媚, 放肆大胆追求自己喜爱之人, 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   可伤的太深了, 太深了。浅淡的伤口可以随着时间愈合,可太深的伤口, 纵使表面愈合了, 切开里面仍旧是一片腐烂的肉, 一片疮痍。   她不再敢去爱一个人,她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心躲避起来, 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到自己, 以为这样以后就不会叫旁人看笑话。   如今想来, 多么的傻啊……   亲者痛仇者快,只会伤害真正在乎自己的人。   仔细想来, 她对不起他, 对他如此的不公平。   只因为自己的过往经历, 就将他的一切付出, 视而不见。   她喜爱皇帝吗?   毋庸置疑,肯定是喜欢的。   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的了这般一个男子。   更何况他是毫无顾忌的喜爱着自己, 照顾着自己。   少女双眸一动不动的落在他的面上。   “我今日才忽然间发觉,我对您的感情……其实一直比我自以为的要多。要多的多……”   皇帝的亲吻顿了一瞬, 他薄唇颤了颤, 却被乐嫣以指轻轻覆了上去,阻止着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如今忽地觉得, 喜爱一个人没什么可隐瞒的,也不该去隐瞒,应该叫你知晓。我喜爱您,是一个娘子对一个郎君的喜爱,并不羞耻,也不丢人。”   “我喜爱您,如今是,往后都会是……除非你不爱我了,除非你伤害我——”   皇帝渐渐停止了亲吻,他迎着暮光,手指一遍遍摩挲上她的脸颊,沿着她眉眼描画。   那张叫他魂牵梦绕的脸。   “朕知晓,朕不会不爱你。朕爱鸾鸾,远远盛过爱自己。”   她心有余悸,委屈巴巴的同他解释:“我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过来趁着我睡觉,狠狠咬了我几口,就跑了……你要信我,要信我……”   他坚硬的面庞映在晚霞之下,俊美而又迷离。   他不厌其烦的说着叫她心安的话。   “朕其实是看着你长大,唔……只是你不记得了,你想想,就像你看待春生一般。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什么禀性,还能不清楚的?”   再说,卢恒当真是胆大包天玷污了她,她又是何其无辜?   男女力量悬殊,便是没有什么腌臜的手段,她也是反抗不了的。   一辈子难以原谅的人,该是自己的无能才是。   她若是真骗自己,也只是怕自己伤心难过罢了。   乐嫣举起手臂来,环过他的脖颈,慢慢扬起脖颈,慢慢用柔软的线条贴近他。   在这般广阔又跼蹐的空间中,他们相互依偎着,靠近着,只有彼此。   娘子将自己埋在他广阔巍峨的胸怀里,绸缎般柔软的手臂,一点点缠绕上他。   她轻轻仰头去回吻他。   原本只是一个浅浅的吻,随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戛然间变了味道。   他是男人,可不是什么圣人。   他抚过她如琼脂的脊背,细软不堪一握的腰肢。   她美丽的脸颊,浓密若蒲扇的黑睫挂着泪,眸中轻缈的好似天边的云雾。   大抵是二人逃不脱这种食髓知味的习惯,凑在一起,总有无穷的精力。   他却只是收敛一般,轻轻地吮着她,隔着衣物,乐嫣察觉到他的忍耐与不适。   他胸膛里嗡嗡的震着气,额角尽是细汗。   乐嫣眼睛里升满了汪汪的泉水,气息都是断断续续。   她软的直不起身,只能倚着他。   他却一本正经的道:“不行,只能先……先这般,等日后再说。”   她带着难过,赌气的问他,“您如今是嫌弃我么?不是都同你解释过了……”   皇帝瞧着她的脸,越瞧越心猿意马,气喘着移开眼睛,“别胡乱说。”   他忽地凑近她耳畔,与她悄悄说了一句。   往日小气的乐嫣,今日一听,大方的像是一个帝王。   小手一挥,床榻上什么都尽数赏赐给他。   “左右只是这一回,没带也不打紧。”她红着脸颊,善解人意的哼道。   皇帝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却佯装者生出些踟蹰:“有时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真要是……”   到时候可别责怪朕。   乐嫣忍耐不住:“左右离我们大婚也不久了,真有了,就将它生下来不是正好吗,正巧珍娘日日都朝着我唠叨,叫我早日给你生个太子……”   这本是皇后色胆上头的一句话,却叫皇帝感动不已。   “好鸾鸾,好鸾鸾。”   “鸾鸾是世上最好的娘子。”   疾风骤雨之间,他眼中泛着奇妙的光,一遍又一遍的夸赞她。   环佩叮当,香云如雾。   一室春,光。   ……   观中一事禁中亲自下令封口,加上乐嫣处理此事时亦算得上妥当,未将事情闹大的人尽皆知。   奈何纸总是包不住水。   皇后观中只停留一日便匆匆回府,掩人耳目一举早落在有心人眼中。   未几日,绥都谣言渐起。   有人在皇后入观中祷告当日见过外男出入。   更有传言,某位在观中伺候的婢女曾经见过那外男,那人竟是皇后前夫淮阳侯。   百姓本就是一群听风就是雨之人,如今这等上层人风花雪月之事他们议论起来更是乐此不疲。   且更有佐证的传言。   事发当日,淮阳侯被诏狱收监。   诏狱司那是什么地方,有进无出的地儿,若是他与传言无关,能去那些地方?   此事未平,坊间另一桩有关乐娘娘身世的传言如同雨后春笋,一夜间悄然升起—— 第76章   北胡传来急信。   新王射猎遇伏击, 重伤殒命,西域王登位。   短短几字,一片腥风血雨。   消息传来大徵时, 宣政殿中彻夜未歇。   陈伯宗面有愧色, 心中亦是对皇帝智略之深远, 自愧弗如。   皇帝早年便往北胡边境诸多部署, 安插人脉往西域王王帐之下, 如今也算是知己知彼,没被打的措手不及。   陈伯宗道:“西域王一即位, 隐约透露出将儿子送一个来咱们朝廷的意思, 只怕也是想与陛下求和。”   皇帝独坐案后, 执过茶盏浅啜一口,闻言漫不经意:“他有多少个儿子?一个儿子罢了, 送来能有什么用?”   手下诸多将军不由跟着皇帝的话笑了起来。   想也能想到, 只怕长子舍不得, 小儿子也舍不得,送来的都是那些年岁又不大, 又杨在身边没有感情的。   日后送来, 还要朝廷好吃好喝养着, 万一出了点儿事儿, 朝廷欺辱年幼质子的声名,传出去便是一记丑闻。   早听闻西域王四处联姻, 儿子到处送,莫说是与羌人早有联姻, 便是与他隔着一整个大徵版图的黔南, 不也得了西域王一个儿子?   以往他没登位倒是不显,如今看来, 这个西域王,早早就有了长远打算。   “靠着送来一个三五岁的小儿,叫朝廷一面给他养儿子,一面给他时日整顿?叫朝廷给他个三年五载,到时候叫他整顿起朝纲,必定能重复拢兵马,届时朝廷与之必有恶战!”李大将军忍不住提醒道。   “若是此时不追击,叫北胡稳定朝野,必定腾出手来侵下南地!”   朝中俨然已经分成了两派。   另一派将领一听这话,一个两个都是凝眉,反驳道:“胡人与羌羯数年死敌,纵如今短暂联盟,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他们自己都是一副烂摊子,我朝如今拥兵百万,万邦俯首,何须担忧一个自身难保的北胡?与南应连连战事之后,百姓早已哀天叫地,如今才过去多久,李大将军就又想打了?”   他们都知晓皇帝因前些年战事早生出休战的心。   皇帝也曾透露过不欲再战,否则为何会明知南应必会借着护送公主入大徵的名头,内中往大徵安插人手,笼络前朝旧臣,也要应下南应和亲的请求?   还不是为了给四处放出讯息,给百姓一个不欲再战的交代,使百姓心安?   皇帝捻着茶盏,并未就此事多加解释,只是沉声朝着陈伯宗道:“云起,你京中不要久留,回北境去整兵以待。”   陈伯宗应诺。   战争之事,瞬息万变。   原以为能休战几载,不想时局又生动荡,只怕不日又要有恶战。   北胡地形山脉不似黔南那般错综复杂,易守难攻。   可辽阔平原之地更考验骑术战马,主将调兵遣将的能耐。   奈何这两处都踩在了朝廷的短板上。   大徵朝中正是青黄不接,一将难寻之时。   内行看门道,当兵的都知晓,为将者并不太重武力,反倒是更重谋略排兵。需要的是能调兵遣将,一夫当关的儒将谋臣。   此等将领更需要至少十余载的历练,寒门如何能培养的出来?便是前朝世家,倾尽全族全力几十载,又培养出几个来?   有能耐的老将早在十几年前陆续战死。新的这一批多数许多自诩忠君爱国,多数都是前朝名门之后,亡国时要么拼死抵抗死在朝廷刀枪之下,与朝廷有血海深仇,要么都先后随着周道渊跑去了黔南,宁愿龟缩在那一方土地。   否则黔南那般小的一块地,能叫朝廷打了三次,数十场战役也攻打不下的?   殷氏能入主帝都,无非便是沾了一个满门神将之名,殷氏子弟能文能武,在前朝武将被世家割据,庶族连字都难识的年代,靠着满门谋臣武将闯出一番天地。   而如今,殷家子弟也不行了,后续无力,前辈死绝了。   太祖六个儿子,战死了四个。   朝中能用的大将唯一个李大将军,一个这两年才能独当一面的陈伯宗。   李大将军年逾六十了,两鬓斑白,奈何手下没有一个能接任之人,才落得他至今不敢卸甲。   皇帝亲自说起遣兵掉将之事来,亦是颇为头疼。   手中无能将可用,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能拿得出手,还都放在黔南,总不能全从黔南撤回来。   此事一直议至深夜,达成和议,暂且从黔南撤回两万边师,撤回十二名将领调往北地,边境诸事才安排妥当。   天光熹微,皇帝打算小憩片刻,却又见诏狱司之人捧来印着金泥的招供词前来。   在这个北胡少帝才被刺死的关头,十几名禁卫小心翼翼检查过了,才敢将供词奉给皇帝。   “陛下,淮阳侯对观中罪行供认不讳,言…言……”   “臣观淮阳侯此人,许是寻了赴死之心,可如今万不该处斩淮阳侯,否则,不正落了口舌?”   日后寻一个过错,都有法子叫淮阳侯伏诛。   下月帝后大婚,若是此时风口浪尖之上叫世人看着有玷污皇后嫌疑的罪臣被处死……   岂非是承认了观中谣传属实?   接下来的话,事关淮阳侯辱骂天子,诉说天子夺妻之罪行。他也不敢多言,再说多便是妄议圣人了。   皇帝接过卷文。   不知淮阳侯上面供认了何话,待皇帝逐句细细读完,不由盛怒而起。   他碾碎卷文,面染愠色。   当真是喜欢自作聪明,玩弄心计之辈。   皇帝最先对卢恒其实颇有看重,朝中如卢恒那般有文采能力又之人着实不多。   可惜,可惜此人太喜好自作聪明。   前朝多少人好自作聪明。   胡羌侵入时,世家颖异□□之人数不胜数。一个个皆是手握兵马粮草,按兵不动,一个个都喜欢坐山观虎,喜欢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呢?按兵不动到江山被瓜分完了,族人们一个个遭五马分尸人头落地,当真是可发一噱。   皇帝知晓淮阳侯只怕意图旁的,从得到的他近来与各处走动的消息便可知,他手中许是还有什么保命手段。   只是如今这日,他懒得去理会淮阳侯的真实用意,如何他都不会再留他。   他有再广阔的胸怀气量,都无法容忍一个企图玷污自己妻子的人存活于世。   不将他扒皮抽筋,已经是他法外开恩。   皇帝转而吩咐高彦昭:“论律,淮阳侯何罪?”   高彦昭道:“论律,当处以腰斩之刑。”   皇帝颔首,疲乏的摆摆手:“先将他释放,将其升一阶为应州刺史,择日调任。”   应州州府为朝廷最东南边,四周瘴雨蛮烟,蛇虫遍地,死在路上,多么情理之中。   高彦昭明白过来,当即应喏俯身离去。   他才走出宣政门,便见有暗卫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匆忙?”高彦昭叫住暗卫。   禁卫都统身为暗卫的顶头上司,暗卫自然知无不言,当即低声道:“帝都近来屡有传谣者,都统都听闻了不曾?”   高彦昭点点头,他自是知晓。   不就是谣传新后乃长主私乱所生?为昔日长公主府中马奴之女这件事。   自从皇后之位落定,多少种谣言都能给你捏造出来。   如今这越扯越不像样了,竟扯到皇后乃是私生女来。   这可不单是污名皇后,更是给已故长公主,给如今仍在世的驸马爷戴绿帽子!   然,最经不起推敲的事儿却愈传愈烈。   甚至坊间已经有人能指名道姓,说出那个马夫是谁人来。   别说,还真挺糊弄人的。   这话一听便是假话,当今日理万机,如何会有暗卫敢拿着宫外谣言往他面前卖弄?   可既是是送入皇帝耳边,只能说明此谣言有微妙之处。   “莫不是实话??!”高彦昭简直石化。   暗卫多的自然不敢再与高都统说更多的,只冲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语罢,便急步入殿中,去给皇帝禀报了。   独留高彦昭一人怔忪想着方才暗卫摇头叹息之意。   究竟是何意思?   高彦昭一路回府时留了心。   挨不住心生好奇。   他晚上回家,与妻子同床异梦,不由睁着眼睛瞧着蒙尘,不甚灵光的脑子今夜嘀嘀咕咕转了一整晚。   仔细想来,皇后生的如此美貌,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像乐驸马……   马夫?   什么样的马夫能生出如此貌美的女郎来?   高彦昭乃是皇帝亲信,素来都已皇命马首是瞻,忠心无二。   只是这日却被这谣言惹得心中升起好一阵膈应。   若真叫一介私生女,马奴之女当了一国皇后,这算什么事??   “你不睡觉,翻来覆去的做什么?”   不知何时,床榻外边的义宁被他吵的睁开眼睛,一双冷目凉飕飕的瞪着他。   高彦昭一时心虚,却也忍不住多嘴,问起与乐嫣同身为宗室女的妻子。   他知晓妻子与乐嫣有几分交情,并未直接问,反倒是转着弯问她:“近来朝中许多事叫陛下头疼,我亦是跟着忙前忙后。对了,你可知晓一些将军府时的旧事?”   义宁打了个哈欠,被丈夫吵醒语气自然不太好:“忽地问起这事做什么?我那时才几岁?能记得什么……将军府,唔…那都是太祖家中女眷高太后她们住的地方,我随着我父母住的远,只是逢年过节随着母亲过去一趟……”   她只能算当今堂侄女,若论身份算,比起乐嫣这等来,都差了一层。   高彦昭却问她:“一事说来叫我稀奇许久——据我所知,善化长公主成婚那年,太祖已经在绥都称帝。便是你那几位不知隔了几房的表姑们,也嫁的都是一方豪族,各地雄踞一时的将领之后。先帝为何独独将善化长公主与乐家安排了婚事?纵使四处战乱不平,也不该嫁给一介没落世家,自身也不见本事的驸马督卫……”   义宁有些不耐烦,“你什么意思?拐弯抹角问我这些做什么?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高彦昭连忙打着哈哈:“哪里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有些好奇,对,有些好奇罢了……”   义宁冷笑了声:“你直接说,说你觉得我那姑母有毛病就是了……”   “什么意思?”高彦昭脑中茫茫一片。   义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家中有传过姑母当年旧事。姑母自小身子就不好,有疾常年服药的那种,许是吃药吃的久了,脾性就有些古怪。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无缘无故就是寻死觅活。那时候我还没出生,都是听我娘说的。说姑母上吊自杀过好几回,脖子上都勒处一条条血痕,还割过腕,被老太后和先皇后几个救回来好几次,连夜眼都不错的看着,这才没给她自尽的机会。后面许是怕她年纪轻轻没成婚就死在家里吧,究竟是不吉利,日后也每个归宿,许是觉得她成了婚就好了,有了孩子就不悲春伤秋了……”   她止不住朝着高彦昭耳畔悄声嘀咕,“我娘说啊,她许就是跟姑丈早早看对了眼,家里人不同意这桩婚事,她这才一哭二闹三上吊,纵着两位宠着她,这才叫那般凶狠的先帝都点头同意了她的婚事。罪过罪过,我一个晚辈不该议论长辈的事儿,她如何也是我的姑母,大徵的长公主,远远不是你能背地里妄议的,睡了睡了!”   高彦昭还是头一回听见此等事迹,想来皇室瞒的紧,他忍不住继续问她:“你难道没有想过,莫非长公主婚前就——”   丈夫这等忤逆自己长辈之言叫义宁攒眉起来,她语气都带出了愠怒。   “你是听了最近谣传?可别再跟着那群蠢货们胡言乱语了去!老宅成日在高太后眼皮子底下盯着?老太后多狠辣的眼睛,能给一个外男私通的机会?且姑母我也知晓的,我记得她,她虽然性子冷淡,但对着我们晚辈一直都很温柔,从来不会骂人,连冬日里瞧见婢女在廊下扫雪,都会心软的人。”   义宁记得,她的那位姑母字画诗词造诣都极高,小时候还教过她画画呢。   姑母生的算不得国色天香,却格外秀气文雅,说话曼声曼语。   总喜好穿一身月白兰花的长衣,在亲戚女眷高谈阔论之时,静悄悄坐在临窗的塌边。   许是她的气质太过纯净,温柔,在小孩心目中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义宁许多年都想不明白,驸马姑丈为何会放着一个如此美好温和的姑母不稀罕,稀罕一个卖草鞋的娘子?   男人,果真都是睁眼瞎。 第77章   密云滚滚, 春日多雨。   一连几日,窗外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乐嫣听着宫人们与她说起近来的朝中事。   说北胡新帝送来了一个才三四岁的小儿子给朝廷为质。说起那孩儿是如何哭声如雷鸣。   太后许是要朝着朝中彰显出圣母气度来,又许是盼着孙子多年一直不得。等那北胡小儿一送来, 她便力排众议将人亲自接到自己宫中抚养。   原本太后打算盛情款待, 亲自教养, 谁知那孩儿哭声震天——太后才养了两日就闹得一个眼下乌黑, 精神紧绷。她也再不提什么圣母气度, 黑着脸令人将那北胡小儿移交去给了宫人。   正说着,便见有乐府的仆人求至乐嫣身前来时。   那人乐嫣认识, 是乐驸马身边常年跟随的小厮。   他甫一见到乐嫣, 便跪地恸哭, 求着乐嫣:“娘子!大事不妙!驸马天一亮便被太后的人请去宫中。奴才眼看天快黑了,牵着马车去宫外等着爷。谁知左右一直等不见人, 奴才一问顺贞门中认识的宫人, 那宫门阍人说一整日都没瞧见驸马入宫!”   乐嫣起先倒是不疑有他, 觉得许是宫门阍人一时漏看了,她派了人入宫门处去询问一遭。   如今的乐嫣人脉吃的开, 要询问任何一个宫门阍人,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胡弄她。   过了好一会儿, 出门探问的宫人才折返回来。   道是四处打听过了, 才从奉先门前守门的人口中打探到,他见过驸马爷从那处入宫。   乐嫣一听, 登时心绪微沉,眼皮直跳。   那什么奉先门, 多偏僻荒凉的地儿……   小时候曾经跑去过那处玩耍, 各处年久失修的厉害,甚至墙角都有好几处狗洞。   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她心中有数, 老好人,如何能得罪的了人?   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乐嫣这般想着,难免心神不宁,忧心忡忡。   她努力平了平思绪,吩咐周身侍从:“备礼,我要入宫一趟。”   珍娘见此,不免上前阻止她:“娘子,如今离您大婚日子渐近,太后本就不喜欢您,何不传信去给陛下?此事由着陛下决断便是……”   乐嫣立即阻止她的话。   少女神情平静,眸光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珍娘,陛下政务繁忙,如何能动不动就劳烦他?且……那是我父亲。”   再有不是,也是她父亲。   往日可以不见面,见面可以吵架拌嘴,甚至她可以叫皇帝去罚他俸禄,贬他的官。   可若是真有人凌侮到了父亲头上,那欺辱的不也是自己的颜面?   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   乐蛟自从京城有事关乐嫣身世的传言,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好在如此度日如年的情况很快戛然而止。   皇帝下旨,命谣诼皇后者,诛杀之。   此令一出,那些人声沸腾的言论,那些恨不能将皇后往泥巴里踩踏的不逆言论,伴随着京城三日不绝仍冲刷不干净的青石板,彻底消弭无踪了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在皇帝盛怒之下,再无人敢触及逆鳞。   就在驸马以为松了一口气之时,却接到了宫中太后的宣召——   新雨过后,空气水汽氤氲,地上泛着潮湿缠黏之意。   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   乐蛟拜见过太后,见太后垂着手袖在廊下石桌前坐着,身边只随着一位相貌清俊身量颀长的内监。   乐蛟还没来得及请安,便见太后笑了起来,冲他摆手。   “驸马别拘着了,坐下来陪哀家喝些茶。”   “谢太后恩典。”乐蛟心中直跳,面上却不动神色。   太后语罢,便招来宫人,由着宫人端来铜盆替她净手,而后太后亲自碾碎茶叶,泡起茶来。   乐蛟被冷在一旁许久,未听太后一言,只觉坐如针毡。   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辈,也不喜欢与人玩耍心计,一时忍不住口快便道:“太后是不是因谣言之事宣召臣入宫的?此事当真是荒谬!不知是何人心思如此狠辣,才编造出此等恶言!”   太后低笑一声,却是打断他的话:“先不说这个……”   她声音清爽,仿佛真不是为了此事来寻乐蛟的,反倒是与乐蛟说起兴州府的事来。   “一晃从兴州府入京也好些年了,你模样也当真是变了许多……哀家也老了。”   乐蛟心思微微放松了一些,一听太后如此,连忙道:“太后仍是一如往昔。”   “暧,哀家的身体哀家还能不清楚?终究比不过当年了……这几年哀家总是梦中梦见先帝,亦是时常想起先帝刚登基的时候。那时候常听有人说先帝运道好,非嫡非长,既不是父母最喜爱的一个,也不是最有战功的那一个。只因太祖爷儿孙去的差不多了,先帝爷又有一个好儿子叫太祖爷喜欢,这才将皇位给了先帝爷,叫他跟在后面捡了便宜……你说呢?”   乐蛟不知太后为何会与自己说这等回忆之话,事实上先帝爷并不喜欢自己,他只是逢年过节才得见先帝一面。   如今听太后这般问话,乐蛟只吓得不敢抬头。   他心猛地提起,想着措辞,满腹感慨倾佩却半点不做假:“娘娘何须与那群外行人计较?都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话罢了。真正知晓当年战事的谁不夸赞先帝爷一声常胜将军?通江之战,潼关之战,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都是先帝爷亲自上马。若非先帝爷调虎离山,如何能从虞侯手中安稳夺下帝都?”   太后听乐蛟这般识时务,面色好看了许多。   她紧接着叹了声,眼中竟是有些感念:“先帝爷的本事哀家一介妇人并不知晓,只知他忧国忧民夕惕朝乾。为皇帝后仍是一日不敢耽搁朝政。这般清明的皇帝,一辈子却没过过几天的舒坦日子。他每年私库里的钱积攒的再多都舍不得花一分,半夜肚子饿了也忍着饿忍到天亮……暧,他临终前总是念叨着,说什么当年一时仁慈留了前朝太子一命,若是当年狠狠心直接寻个借口毒杀了他,或是能囚去死牢里囚他一辈子,如今哪里有什么南应的事儿?如今天下只怕早就顺遂了……”   驸马喝茶的手微微一颤。   太后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分寸,说到最后语气俨然有几分尖锐:“不只是先帝,当今也苦啊。几度亲征南应,前几年回来时还背着哀家偷偷喝着药,哀家是问了太医才知晓,陛下早年肺腑染了疾,几度险些死在瘴气横行之地。这都算不得什么,如今他总还龙虎精神。其它人呢?朝廷多少将领,李家的几位少将军,孙相的女婿。还有好些个都是哀家瞧着长大的,都折损在黔南里头!三度征伐,我朝损兵折将多少人啊?驸马你说说,死了多少人?”   乐蛟垂着眼,面对太后的厉声询问,才吞吞吐吐道:“十万……”   “十万,是啊,十万。你说……那十万的亡魂便算了,人死如灯灭。只是这足足数十万的孤儿寡母,没了儿子的可悲母亲——这滔天罪业,该由谁来背?”   “哀家如今想重新问问你——那谣言之事。”   乐蛟面色惨败,忍着浑身的颤意,他似乎并未听懂太后言外之意。   只坚持道:“臣乃皇后生父,此事万万不当假!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望太后明辨!”   “你这话能骗得过旁的人,休想糊弄哀家!当年哀家可不就是在兴州府中,就说当年的事情奇怪,如此多蛛丝马迹,也是哀家眼瞎耳聋才叫你们遮掩了这些年!才叫你们一群叛国之臣苟延残喘至今!你以为你是在替你的好女儿维护身世?你是大徵臣民,你身后才是你的妻儿家眷,他们才流着与你一般的血,你可知叛国之罪,该如何惩罚?诛三族,那都是轻的了。你的母亲,你的子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活不了……”   太后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幽幽的,暗中威胁。   乐蛟跪去地上,重重叩首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闷响。   “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还望太后明辨!”   太后叹息一口气,冷笑道:“好啊好啊,以往哀家还以为是你对不起符瑛,是她那个窝囊废软骨头自己立不起来,如今想来……嗬嗬,谁能比得过善化长公主厉害?死了这么些年也能叫你如此死心塌地。哀家当真是看错了她,原以为是个好的,不成想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女娘!她的养父养母如此真心待她,她满门都死于前朝手下,她满门忠骨!可惜她呢?!转头为了自己的情爱做出如此祸事!她对得起十万忠骨?她对得起她这些年享受的满朝供奉?如今她女儿如此下场也都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咎由自取!驸马既如此嘴硬,容寿!将他关押下去!”   太后也知机不可失。   如今在她宫中才能叫那逆子的爪牙伸不进来,若是再晚,只怕要走漏消息。   驸马惶急站起身,愤声而起:“臣乃当朝命官!太后在宫中私设刑狱乎?!”   太后却浑不在意,广袖一挥,眉眼间尽是厉色。   “是又如何?哀家乃当今生母,当朝太后!他还敢诛杀到哀家头上?!来人啊,将他拖去暗室中严刑逼供!无论用什么法子,便是打死了也给哀家审到他招供为止!”   “拿着供词来,直接领御史台尚书台的人前来!哀家到时要看看,皇帝想要昏庸到什么程度!如此,还想保她?”   ……   宫檐廊外烁玉流金,微风阵阵。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   乐嫣入宫时,正是暮色昏暗之际。   太后远远见一身姿袅娜的女子昏暗暮光下朝自己走来,每一脚好似都在宫道上踩出了花。   一身榴红流彩飞花蹙金裙,广袖长衫,端端正正合袖垂首,颔首间露出一节皙白的脖颈。   面容……   当真是像啊……   像啊……   当真是自己过于愚蠢,如此相像的二人,她为何从未联想到一处去?   怪不得……   随着太后的恍然大悟,许多叫她困扰多年杂乱无章的线团倏然间都被理顺。   为何善化与驸马这般……   为何善化在女儿十岁时便匆匆带她回了封地。   旁的皇孙逢年过节总要入宫来一遭,只善化与她的孩子数年来都不曾踏入京城……   只怕是善化自己心里也惊惶不已!   自己生的女儿为何越长大越像了那宸妃!为何越像了她那冒死送走的奸夫罢!   “请太后万福金安。”   夕阳下身影腰肢纤细,胸脯丰盈。   她仓促而来,鬓发微乱,额角细发汗水,双腮飞红。   太后心道。   怪不得前朝末年,那些权臣为了争夺一个宸妃,闹得你死我活……   便是朝廷没了,仍多的是男人争抢着要护着宸妃与太子。   可惜啊,可惜。   再是惹人怜爱的娇花,生错了时候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宸妃活该。   乐嫣生为如此血脉,也不见得无辜。   她母亲做错了事,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乐嫣,绝不能留。 第78章   长春宫主殿高广, 四面金砖铺地,一路瑶花绿草,却并未见自己父亲身影。   乐嫣行礼过后, 勉力笑了笑, “闻太后召我父入宫, 却迟迟不见父亲出宫, 妾一时着急入宫前来拜见太后, 不知妾父亲可在禁中?”   太后听闻乐嫣此言,眉眼间染上轻霜, 声音幽幽叫在宫室之中发寒。   “怎么, 你这是还未入宫还未拿到金印, 就来哀家这长春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乐嫣此前并非怀疑太后扣押父亲,她猜疑更多的是旁人假借太后之口欲暗害父亲。   可太后这般疾言厉色一出, 半点不吃惊于驸马去向——在乐嫣看来, 倒像是承认了一般。   臣子入后宫本已逾规, 太后既然承认是她召乐蛟前来,不见父亲出宫, 长春宫中亦是没见到父亲……   乐嫣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稳静道:“妾不敢。只是父亲今晨入宫, 日暮却仍不见出宫, 几处宫门询问过后都说是被太后宫中内官从奉先门召入宫中。若非是太后宣召,那便是有人假传太后旨意……”   她语罢, 忽地叩首,郑重恳请:“望太后明察, 下令通查宫人, 彻查今日奉先门内外守值的所有阍人,定要在宫禁前捉拿这等假传懿旨之徒!”   太后不想往日那般一个温吞之人如今竟是如此纠缠,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只差将指责之词扣到她头上来。   怎的?   是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连往日的温顺恭谨也不屑隐藏了?   此般一想,太后心中大为火光,她拧紧眉头几欲咬牙切齿:“无需查了,你父确实是哀家传召入宫。他犯的是些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乐嫣听她如此轻易给父亲定下重罪,她从地上站起身,双眸毫不避让的凝视着宝座上的女子:“坊间谣言您也能定罪?便是我父亲真有罪过,也该是由着前朝判决!还请太后立刻放还我父!”   太后神情古怪的把玩着宝塌扶手上的玉如意,眸光一遍遍观量着乐嫣情绪起伏的面上。   女郎云鬟雾鬓,面若芙蕖,像画中人生出骨血,慢悠悠踏步而来。   人面桃花,艳色绝世。   太后想,便是这副色相令得皇帝如此痴迷,令他宁充聋做哑,全然不听朝堂上忠臣之言!   身为母亲,亲眼瞧着以往是世人称赞的清明之君,如今就因这狐媚之颜落得这般昏庸,她身为母亲自是痛恨!”   忽地,门外殿头的容寿快步走至太后耳畔,也不知低语什么,几句话间太后面色更是难看。   却叫乐嫣瞥见,容寿衣袖上还染着血迹。   人总是将一切往最坏的想,忆起太后方才的话,乐嫣咬紧牙关扭头朝着身后唤人。   “太后欲私自关押我父亲,陛下可知晓?朝臣可曾知晓!”   太后不答乐嫣的叱问,反倒是冷笑着,命周围宫娥:“哀家倒是小瞧了你,自己来哀家殿中竟是另安插人往显阳宫通风报信!来人啊!将乐氏拿下,一同关押下去!哀家倒是看看,区区一个尚宝德,还敢来哀家这处宫中搜宫不成?”   乐嫣震惊万分抬起眼,一双冷眸寒冽:“放肆!尔等谁敢朝我动手?”   这声来自女郎的冷声斥责,叫长春宫中一众宫娥怔在原地,纷纷扭头去看太后指示。   眼中似有探问。   毕竟,太后所密谋之事,未曾与她们说过半句。   忽地就开口命她们捉拿下乐氏……乐氏,她们眼前的这位女子,可是未来后宫之主……   谁人真敢放肆不成?   太后见此,当即重重一拍桌案,气道:“你们怕着她做甚?放心,出了事有哀家担着。给哀家上去反剪了她的手押进去!哀家重重有赏!”   富贵当头,金银开道,总有愿舍命搏富贵的内侍官壮着胆子上前。   却见殿中女郎自始至终面上镇定从容不见一丝惊惶。仿佛有种安稳人心,更有种使敌人慌乱的运筹帷幄。   乐嫣逐字逐句道:“我乃陛下亲封的皇后,我父乃是国丈!太后私设暗室欲图扣押皇后国丈,圣母之躯无所畏惧,尔等莫不是忘了长春宫前事?不怕落得一个满门抄斩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后闻此大怒,保养得宜的指尖直指乐嫣面上:“你如何敢大言不惭自称皇后?你如何配得!乐氏乃是前朝余孽私通之女,如此血脉不日便有诏书下来!御史台焉能放过她?前朝焉能放过她?你们都去!去!无需怕她!有事哀家兜着!”   乐嫣听闻此言,心中突突一跳,只觉得周身发冷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却更为稳静的反问众人:“堂堂圣母只敢从奉直门请我父入宫,如此偷偷摸摸,想来也可知她自己心中亦是也不敢宣之与人。他日事发,她焉敢在人前替你们求命?陛下爱重我,若是回宫,第一桩事必将诛杀尔等满门,你们可要想好了,是废我诏书快,还是你们的人头落地更快?”   语罢,她眸光掠过一个个彷徨无措,不敢上前的内官,太监,宫娥。   任由上首太后癫狂,香履轻抬,朝殿门一步步迈去。   所经之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拦着她。   身后春澜竟不知自家娘子有如此舌剑唇枪雄辩高谈的本事,只得紧紧跟在乐嫣身后,唯恐变故突生。   此时,若是她再细心些,便能发现乐嫣广袖下轻颤的手。   乐嫣并不理会身后之人,只扶着春澜的手,往长春宫外走。   一群长春宫宫人只得佯装听从太后的话,不远不近跟着乐嫣。   众宫人才踏出长春宫外,只见宫外不知何时一群金甲光明卫轰轰而来。   卫士约莫有数十人之中,比平时巡逻殿前之人足足多了几倍。   一个个擐甲执兵,围在长春宫前,将不宽的宫道,围的严严实实。   宫人一见,便做贼心虚,抖如筛糠,险些踉跄倒地。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想自己屡次遇挫,便是亏在身侧无人。她若是仍不记打,那该是她愚钝该死了。   她早在入宫前便惊觉不好,早早派人往显扬宫中报信。   且她来时刻意颇大阵仗,不信这宫中四处都如同死人一般!   她身为不日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有人想要害她,自然有人想要救她,搏一番前程——   “你们这是何意?携兵器围困后宫!欲图造反乎?”长春宫众人互相壮胆,言语要挟。   乐嫣再未有丝毫犹豫,对着戎装前来的卫士令低声道:“太后宫中动用私刑,扣押了我的父亲,又企图扣押我!”   卫士本就是得了宫人前往禀报,说太后在后宫设私刑,又得了尚总管吩咐,难免对乐嫣帮衬上几分。   可为了一句话搜查太后宫殿亦是大逆不道之为。若是届时搜查不到证据,太后便能一句他携兵卫闯入内宫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   卫士令对乐嫣提点一句:“搜宫需得帝王亲令。”   乐嫣睫羽微颤,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   纤纤玉手朝着一众刀戟甲卫高举起象征无上皇权的蚩尤环。   她唇瓣轻启,朗声高呼:“陛下言,见此环者,如见陛下亲临!”   尚宝德匆匆跟了过来,一见乐嫣手中玉环,当即想也不想高呼一声圣上,跪地下来。   其余满宫室数百宫人,几十守卫皆是不敢耽搁,一个个接连下跪。   “臣等叩见圣主!”   乐嫣在一片岑寂声中,冷声道:“还请诸宫,卫侍,卫卫暂拘长春宫众宫人及各处宫门阍人!严查有人假传太后口谕之事!”   她十分聪慧,并未将事情说死,若是太后当真没有插手此事,她这般一以权逼人,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便是她。   但只要一严审宫人,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太后秘密关押当朝国丈,一个私设暗室加害朝臣之罪少不了。   “哀家看,谁敢!”太后听闻消息,满面不可置信,从内殿中匆匆走出。一见到乐嫣,眸光恨的几欲充血。   “谁人敢犯上作乱不成?”   可二人这番对峙,随着卫士围困太后宫殿,长春宫中早已落了下风。   皇后尚未入主中宫,便能持皇令拘留太后宫殿宫人,只怕太后日后颜面荡然无存。   眼看兜不住,太后亦知私设暗室刑讯国丈乃何等大罪。   最重要的是!那乐蛟看着草包一个,软弱无能,嘴竟然是如此之硬!   任凭容寿百般手段,他硬是一个字都没有招供出来。   如此……   自己还有什么胜算?   太后瞧着得了令已经要登堂入室拘留宫人审问的卫士,只得无力朝着容寿耳语。   “快些私放他出来。”   如今才想起来私放乐蛟,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显然已是晚了一步。   乐蛟被抬出长春宫暗室之中时,浑身上下看不到可怖的伤口,却面色惨白如纸,臃肿身躯摇摇欲坠。   他被两个内侍官强撑着,直到见到檐外月芽,听到身侧女儿扑身过来不断低声抽泣,才幽幽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仓皇四顾,脚步踉跄,眼中残余着大片大片的黑暗。   夜已深沉,月色如钩。   乐嫣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她眼中泛着晶莹透亮的光芒。   见到乐蛟平安后,一颗心猛然松下,又见他如此悲惨模样,乐嫣浑身强装一日的孤高冷傲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唇色惨白的靠近乐蛟,瞧着太医为他诊脉,却又不敢十分靠近他。   直到送他出宫时,与他同坐一间马车内,仍避开坐着。直到……直到马车停落至乐府前,乐嫣才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问他:“你可当真是我血脉相通的父亲?”   乐蛟方才暗室中手臂一直遭到反绑着,如今整个肩胛骨疼的厉害,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气急道:“休信旁人胡言乱语!你母亲如此辛苦生下你养大你!你也质疑你的母亲不成?!”   乐嫣仔细思量着乐蛟的话,胸口犹如被一双巨手一捶锤砸下,她忽地朝着他承诺一般:“我会禀明圣上……太后如此欺辱于你,私设阴室,私刑朝臣,便是圣母也不可嚣张法外……”   乐蛟抬眸,以眸光止住她的话。   “做皇后可不好做,若我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日后嫉妒愤恨你之人不知有多少,谣传之事也不知有多少……你无需顾忌你的父亲,只说你与陛下间……你可有后悔?”   乐嫣微怔,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后悔……只是后悔不该拖累父亲。可若是旁的,却并不觉后悔,我知晓,只要陛下一日在,我就不会有事,他不会叫任何人动我,他会保护好我……”   乐蛟望着天边的寂寥,看着这座风雨欲来的都城,忽地扯出微笑来。   他亦是过来人,无需乐嫣说的过多,便能知晓如今她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只有他们自己觉得,是心甘情愿的坚贞不渝。   “你不悔就什么都不该怀疑。除了为父,谁的话都不要相信,所有的事与你而言都是污名!”   “你是我的长女,你母亲是大徵长公主,是满门英烈的符氏女子,你的外祖是救万民于危难助太祖夺下半壁江山的康献王,你身上永远都流着乐氏与符氏的血。你要相信你的母亲,外祖,从来都是忠于皇室,终于陛下的。你只管去做好你的皇后。”   乐嫣面染悲戚,死死攥着自己裙上的褶皱。   良久,她嗓子发哑道:“我…我知晓了。”   ……   晚上檐外风雨交加,天色阴沉。   屋中没有掌灯。   乐嫣坐在窗边榻上,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静谧的空气中,她听到了廊下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片刻后珠帘被人轻轻掀开,走入一道如巍巍高山的身影。   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寥雨夜,此般情景只怕使人心间发怵。   可乐嫣却是想也没想,赤着脚下榻,奔去他怀里。   却被他连忙拉开。   乐嫣知晓,是因他衣袍上染了雨水,很湿很湿。   可是她并不在乎。   黑暗中,乐嫣紧紧揽着他的腰身,闷闷地在他怀里咕哝:“您怎么淋了雨?您是一国之君,若是生病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用没有沾湿雨水的掌踅摸着身前娘子娇嫩的脸蛋,将她绵软的手反复揉捏在掌下。   “离朕远点,别沾了雨水。”   乐嫣今日却尤为傻乎乎的:“我不怕,我与陛下一起淋着雨也挺好。”   皇帝许久才闷声道:“朕是有些急。”   乐嫣听闻,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止住他的话。   “陛下放心处理政务便是,不要总移心到我身上,我不害怕。”   “是真的吗?真的不害怕?”   他见到这般懂事的她,无比心酸起来,只能不停的吻着她。   吻着她踮起脚来,凑上来的额头。   乐嫣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害怕,是总觉得身后无人能帮着自己了……我明白,这世上出了母亲没有人能真一遍遍的替我处理烂摊子……”   她与他相比,身姿甚是娇小纤细,甚至,皇帝常不敢太用力抱紧她。   “如今不怕了?”   乐嫣眼中含着泪,却是笑着点点脑袋。   “如今不怕了,便是旁人怎么说我冤枉我,我都不害怕……”   “如今知晓,我的身后是陛下。”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身前委屈巴巴的小娘子主动请罪。   “今日,妾有罪过……”   语罢,乐嫣离他远了些,垂着圆滚滚的脑袋,一副端正愧疚的姿态。   告罪就该有告罪的态度,总不能嘴上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人还待在他怀里。   “今日我一时着急将陛下送的玉环拿了出来。谎称是陛下的信物,见之如陛下亲临。陛下不会生气吧?”   皇帝听完,闷笑了一声。   “如此,鸾鸾何罪有之。反倒是叫朕欣慰。”   乐嫣听到这句话,眼中渐渐升起光亮来。   “叫您欣慰?”   皇帝颔首,他说:“是啊,朕很欣慰,你知晓如何保护自己。”   乐嫣忍不住抬眸看他,男人面庞威冷,身量高大。眸光下敛间,眼中的爱意如何也藏不住。   爱到满了,便会溢出来。   融融的爱意将她团团包围住。   乐嫣忽地明白过来,叫自己无所畏惧的从来不是皇帝的权势。   一直都是他待自己的心意。 第79章   “朕很抱歉。”   “你母亲去世后那些年, 是朕疏忽了你。”   这句话,皇帝多次想说,可又多次被压下, 而今终于说出口。   以他的身份, 说出这等言辞, 总是叫人贻笑大方。   可他知晓, 他无论做为什么身份, 于乐嫣而言,都显得缺位。   他总来迟了一步, 前些年忙着政务, 长姐离世他没有空前往, 后来几年间,他亦是没有抽出空来, 哪怕探听一下她的消息也好……   他的心中带着说不清的恼恨, 后悔。   当真是后悔的, 无数个夜晚,他都怅然若失。   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年能抽出空来, 在她母亲去世时亲自去见一见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年, 他是真的想去的, 不过临时又有政务拖住他。   若是能早些见到她,只怕他早早的就会喜欢上她, 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必不会叫她吃那些苦头。   乐嫣却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反倒是安静又温和的道:“您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很清楚,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与皇帝无关, 一切本就是自己窝囊无能罢了。   “母亲在世时常说, 叫我日后有事也少去麻烦您。她总说您治国安邦一切都太忙太忙,您是明主, 迟早要一统中原,开创盛世的君主。陛下身上担子重,您对得起天下万民,我亦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本就受了您许多恩惠。”   她当真是个嘴甜的姑娘,说起煽情的话来,生来就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皇帝听着她的话怔忪良久,许久才道:“天下万民是天下万民,你是你。”   “你与他们不一样。”   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有了她,才渐渐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祖父与父亲当年出征时将女眷们弃之不顾的举措。   她若是不安全,自己如何能有心思做旁的事?   乐嫣听了他这句话,眼角眉梢都慢慢浮起笑来。   以往她时常恨自己遇见他太晚了些,要凭白多遇到许多挫折。   她时常没有耐心的对待这场中途得来的爱情。   而今想来,能遇见彼此,其实已经是一份幸事了。   多少人,跌跌撞撞一辈子,也没遇见一个一心人。   乐嫣将自己眸中闪动的泪花隐藏着,她体贴的将烛台重新燃起,往衣柜处替他去寻身干净的衣裳。   葳蕤烛光下,娘子身段柔软纤细,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每走一步,烛火都要随着她的身姿光华流转。   她们如同任何一对乡野中的寻常夫妻。   丈夫夜晚时归来,妻子衣钗不整的挑灯,替他更衣。   乐嫣给他换好衣裳,失神良久,久道皇帝伸出手掌往她眼前晃了晃。   “想何事如此出神?”   爱一个人便是这般,总会想方设法融入她的世界,理解她的心思。   生怕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认知晚了她一步。没有准确摸索到她的心事,与她越行越远。   乐嫣抬眼看他,盈盈一双妙目万般风情。   她娇声道:“我想起去年才见到陛下时,陛下也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衣裳湿透了呢……”   在这般灯火葳蕤温情脉脉的氛围里,乐嫣说出这等煞风情的话来——叫皇帝升起一丝惶窘来。   被喜欢的娘子嘲笑,总归是不好意思的。可他又从她的话语中,隐隐生出一分窃喜来。   她去年见到自己时便留心了自己,不是么?   他才这般想着,便听耳畔娘子忍俊不禁的笑。   “那晚雷鸣电闪,我见到您时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并没有认出您来,心中还暗骂您好几声,骂您是当众解衣的登徒子呢!”   皇帝听闻,连忙为自己找补,“朕那时不过淋湿了雨水以为没有旁人罢了。哪里知晓你这娘子一声不吭躲在暗处偷看朕,当真是倒打一耙了!”   他又不是有什么怪癖,若是知晓有女子在场,定然如何也不会脱下衣裳的。   再说,那日他也不是赤身裸体,不过是将外袍解下来,拧干雨水罢了。   哪有她说的那般不堪!   乐嫣想也不想便反驳:“才没有偷看你,我为何要偷看你?明明是你自己坐在大堂中给别人看的。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她终于说出憋了许久的话:“莫要以为我不晓得!那日你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脚瞧!不是登徒子是什么?太后总觉得是我勾引的你。当真是叫我委屈,我素来行得正坐得端,是你成日色眯眯的一副昏君模样,与我何干!”   皇帝被她戳破颜面,用不甚美好的词形容自己,偏偏说的句句在理,简直叫他无地自容。   他又开始颠倒黑白:“那日谁叫你不穿鞋子,光着脚在朕面前走来走去?如今倒是倒打一耙怪起朕来。朕要真是昏君,早就那晚就将你抢过来了!何须要等这么久……”   乐嫣一听这般无耻的话,被羞的面红耳赤。   她气急败坏,葱白玉指指着他恨不能往他脸上盖上一个‘登徒子’的印记来。   “你看吧!你自己都说漏了嘴!”   皇帝就势攥住她的粉指,愠怒道:“当真是无法无天!”   乐嫣挣了挣被他禁锢在掌下的腕子,另一只手上托举的烛台也跟着晃荡。   一时不稳,竟叫一滴滚烫的烛油滴落去了自己粉白半露的胸口上。   乐嫣被烫的啼泣了一声,雪白胸口一滴晃人眼的烛油蜿蜒攀爬,又化作凝脂停在高耸的雪山峰。   她忍不住含哭腔骂他。   “都是你!你好端端的抢什么抢!”   男人的欲就是这般来的又急又快,他呼吸一下子加重,几乎是没有半点过渡。   从方才那个与自己说着温情话克制持重的君子,就开始粗手粗脚替她上下擦拭起来。   掌心滚烫。   擦一滴烛油,竟是擦的没完没了,连眼睛颜色都不对了。   乐嫣察觉不对,她咬着唇扭身去避着他,避开他溽热的掌,藏着自己无处可藏的胸脯。   “别碰,我不疼了……”   皇帝气息深重的从后面揽上她,与她的腰臀相触,从身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跑去榻上。   乐嫣脑中轰隆一声,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人轻车熟路的抱回了榻上,将碍事的被子扫去地上。   乐嫣软声拒绝他:“今晚已经是深夜了,陛下还是该节制点才是,早些睡吧。”   “朕还不够节制?”他像是一座压抑着的火山,急匆匆的道。   他与她的脑回路总不一样,他总觉得这种事少了一日就要补上。   乐嫣当真是怕了他。   一想到又是不眠不休的一整夜,即便是躺着不动,又怎么能不累?   更何况他的本事渐长,早就不满足于自己最简单的抚慰,糊弄。   乐嫣嫩生生的脚踝被握在掌心,提起展开。   明明箭在弦上,他竟还记得亲吻几下做做样子,免得第二日她翻旧账发起火来。   ……   惊雷炸响,春雨绵绵。   宫外人不知事由,只知太后不满新后,眼看新后即将入主中宫,干脆眼不见为净一怒之下移居去了别宫。   宫内人却是知晓些其中内情。   太后私设暗室设刑国丈,此事本是丑闻,朝廷有意压着才没叫天下万民看了笑话。   如今这天下至尊的母子二人,俨然已经为了一女子反目。   ……   燃灯时,太后见到皇帝,面色阴沉的欲滴出水来。   “都道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可见是不假。哀家以往几十载都没受过这等屈辱,叫一个还没过门的娘子挟你的口令搜了宫!如今你来哀家这宫里作甚?还想要替她逼死哀家不成?!”   皇帝按着自己的额头,蹙眉道:“与她又有何干?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阿母私自用刑,若是父皇还在只怕不会是如今只令归还金印的惩罚。儿子对母亲已是法外开恩。”   太后倒不似先前对乐嫣那般情绪疯魔,她只淡淡看着皇帝,“纸焉能包的住火?你压着她的身份瞒着,还要立她做皇后,哀家倒是要瞧瞧等事情大发,看你如何收场!看你那几位叔叔如何折腾起来!”   “母后多心了,她只是乐氏女,永远都是。”   太后自然不信,她只冷笑:“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你骗骗旁人便算了,连你母亲都开始哄骗起来。陛下也当真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如此可怜见的,你要什么样清白贞洁的女子没有?偏看上了她!日后等她人老珠黄,瞧瞧你还能不能看得上她!”   皇帝打断她越发刺耳的话,神情阴郁:“你根本不懂朕对她的感情。”   “也是,你没经历过,如何会懂?朕活着一日,就会爱她一日。”   一切的言语,都敌不过这句话来的震撼。   太后看着皇帝,犹如看到什么被附身了的妖魔鬼怪。   她不明白了,这还是她的儿子吗?   她那个一门心思只知晓处理政务,鸡鸣而起,夙夜匪懈的皇帝儿子……   自己与先帝怎么生出这个魔怔的孽障来?!   前二十九年不通女事,如今是一下子开了窍,要全补回来不成?   身为皇帝,竟是一门心思只沉溺于情情爱爱。   罢了罢了,与他说这些都没有用。只叫他一门心思守着他的娘子去!   爱爱爱!   叫他连江山也不稀罕了!   ……   转眼便到了五月二十,帝后大婚这日。   惠风阵阵,天空澄碧。正是气候合宜之时。   京中半月前已是四处张灯结彩。立国二十余载,还是头一回如此鼎沸。   早早有从各处藩地前来的各位亲王、郡王嗣王之流,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婚仪虽在傍晚,一众宫人却是从晨时便早早准备起来,未敢有片刻停歇。 第80章   大徵开国不久, 帝后大婚亦是头一回,未曾有个参照,是以许多都只能依照前朝规矩, 又从中删减了许多。   饶是如此, 帝后大婚仪式仍算得上繁琐。   凤舆与仪仗队停至王府门前之时, 皇后已在宫人服侍下开始沐浴梳妆。   九道香汤沐浴, 傅粉, 点翠,描红。   凤袍为深青色五彩翟纹衣。   领, 袖, 裾皆以赤红云龙纹样的镶缘, 袖拥莲花,耳坠东珠, 深青蔽膝, 青袜青舄, 华云簇拥。   八重素纱锦衣层层叠叠,外罩朱领织金袆衣。   皇后可带婢女入宫侍奉左右, 春澜守意二人早已先一步入了禁庭。   如今只珍娘一个随在乐嫣身边, 替她整理妆容, 替她往前院忙前忙后。   珍娘从前院而来, 也不知是前头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嘴角扬的高高的, 眼笑的起了几条眼纹。   她凑去乐嫣耳边,笑说:“前几日宫中聘礼, 满屋子的金饼, 几个小丫头多嘴了一句,逗弄春生说这些聘礼都是留给王府留去国丈府的, 可小王爷一听,只以为是卖姐姐的金子。他哭肿了眼睛,人前倒是没叫我知晓,人后才朝着尚大监撒泼,要他尽数抬回宫里去。您是没瞧见,那日尚大监一张脸都快皱成了核桃,千方百计哄了几日,唯恐小王爷来真的。”   乐嫣听罢,却是如何也扯不出笑意来。   自从封后圣旨下来,便时常有人在春生耳边念叨起来她要嫁人的话。   以往乐嫣与淮阳侯未曾和离之时,早已婚姻破败,早已经住在了王府之中,是以春生并不能明白出嫁意味着什么。   他也是这几日才知晓,出嫁就要离开府邸,要去旁人家的地方去住,日后很少回来。   往日乖巧知礼的孩子,这几日便显得闷闷不乐了。   春生生性不似一般的孩子那般情绪外露,喜怒哀乐总叫大人一眼看出来。   他闷起来时,只喜欢一个人待着,几日都不见说话。   乐嫣见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说来自己也却是欠妥当。   当初总哄着说要陪着他陪着他的话。   小孩儿当真了,可自己呢?   转头就要丢开他?   珍娘接过宫人手中的头油替乐嫣一层层抹去她的发上,看着镜中人不同往日隆重的打扮,忍不住又是唠叨:“娘娘的父亲总归还记着您这个女儿的,今日一早来给娘娘压了好重一份嫁妆,瞧瞧驸马的俸禄,这些只怕他也攒了几年的。只是那些宫中聘礼,国丈的名头,处处他都是赚了的……”   乐嫣凝眉,忍不住道:“许多事情我因母亲对他有怨恨,可上回他被太后折腾到如此的模样,宫中都说是太后不喜欢我,硬生生逼迫他往我身上扣个私生子女的帽子,可我父亲往日那般胆小怕事的人,我以为他定然是为了不受刑,什么事儿都招供了——可谁知呢,他硬生生扛下来了,银枕都扎指甲盖里了都没吭一声……”   珍娘一听乐嫣语气中隐隐有哭腔,连忙打断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娘子可千万莫要哭花了妆。”   心中想的却觉得是娘子心软,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难不成为了怕疼,将老婆女儿的名声给糟蹋的一塌糊涂?   驸马只是知晓好歹,还算不是彻底失了良心罢了,便是再蠢之人,也该知晓这个女儿是个有大造化的,如何舍得败坏她的声名?   “娘子可是害怕呢?”   乐嫣颔首:“是有些,总归今日往后许多都不一样了。谁知以后如何呢……我很是舍不得春生的。昨夜还陪着他吃饭,习字……我才与他生活多少时日,就要离开他了。”   珍娘只抚着乐嫣的肩头,“王府里宫里能有多远的路?日后小王爷入宫也方便,莫说这王府中上百个仆役,只伺候这一个小主子,日后我们时常差人来,防着那些欺主的刁奴,便差不了了。”   正说着,门外便有尚宫入内,朝着内室福了福身子,道:“吉时已到,请皇后移驾。”   这话一出,内室中一众宫娥又忙作一团,替皇后戴上凤冠,披上袿衣外袍,迎着皇后往屋外走。   等候在外的礼官,仪宾见领头的八面雀羽仪扇悠悠走来。   登时跪地一排,高呼千岁。   凤舆外宫人手持胭红六柄掌扇层层相合,将日光遮挡,朝着乐嫣迎来。   天子乃是天底下最最尊贵之人,自然不能亲自迎亲。今日替他前来的乃是当朝三公之首,首相孙相。   孙相身着隆重朱紫公袍,袍衫上绣山龙九章,手持节杖。一身文人刚正风骨,面容肃正坦然。   他古井无波的眸光落在新妇身上。   乐嫣手执团扇,遮住半张面容。   见扇后新妇冠翼红宝留珠,金树珠串摇晃生辉,冠下云鬓堆砌,浓妆艳抹。   只半张脸,便依稀可见面若芙蕖,恰似春山藕色融新雪。足以震撼世人的天香国色。   “微臣奉圣命,迎皇后入宫。”孙相缓声合袖一礼,道。   皇后微微颔首,在宫娥内官员簇拥下登舆。   日暮时分,皇城脚下霞光辉映。   仪仗队开道,銮仪卫随行,吉时一到,方扇一扇扇落下,内侍高呼三声起轿。   大道上红缎地衣铺彻,仪卫开道,宫娥两侧手捧花篮、金盆、银盆。   马车驶过长街,百姓欢呼愈发热切沸腾,追随在凤舆之后,高呼千岁。   銮仪卫层层护卫,将凤舆周围围的固若金汤,仪帐浩浩荡荡往宫中行去。   銮仪卫陈设法驾卤薄于太和殿外,陈设皇后仪驾于宫阶下及宫门外。   凤舆未落,车外礼官便连连朝着身后挥手。   悠悠扬扬雅乐奏响。   雅乐时而低柔轻沉,时而又如穿云裂石。   笙、羯鼓、钲鼓、太鼓,琵琶、筝合奏。乐器之上簨虡悬挂,铜金渡色,奢侈华贵。③   礼部下属乐部将乐器悬于太和殿外,礼部及鸿胪寺官员设节案于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册案于左西向,玉案右东向、龙亭两座于内阁门内。①   内监设册宝案于宫门内两旁,设皇后拜位于香案前。②   吉时到时,早早有礼部官员将金册、金宝及册文、宝文分置在龙亭内。   撵轿落下,皇后由内侍官引,凤头履缓缓登下。   一身深青色朱领织金翟衣,素纱中单,眉心点翠,唇边面靥。   曼妙身姿沐浴在漫天霞彩之中,金线勾勒的凤鸟似要腾空而起。   她每一脚仿佛踩踏着七彩云霞,面容映在暮光中,仿若神女朝众人而来。   在众人恭贺此起彼伏之声中,在一群早已恭候在此处的命妇惊惶难言赞佩的神色中,乐嫣一步步走于香案前,正式授予册宝金印。   升座以受群臣命妇跪拜。   一时间宫人、礼官匆匆。朝拜之声响彻宫阙。   下首一群盛装命妇之中有乐嫣熟悉的面孔,亦有许多她前所未见的陌生面孔。   那些人群中多有先前对她鄙夷,背地里不知如何辱骂轻视她之辈。   可这日,乐嫣垂眸凝望扫过,命妇见她凝目望过去,一个个面容皆是挂着真诚倾佩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勉强的笑意。   仿佛她成为皇后是一桩多令世人欢呼鼓舞之事——   仿佛她之前为人诟病的过往都成了虚妄,仿佛她本身品德高到了令众人望尘莫及,不可直窥的地步。   乐嫣收回眸光,一直跳动不安的心,竟是倏然间便安稳下来。   随后,众人便窥见宝座之上的皇后缓缓勾唇,露出上位者一般,浅薄寡淡的微笑。   ……   ……   册礼毕,宫人抬凤舆往皇帝宫殿显阳宫中等候太极殿祭祖归来的皇帝。   帝后再一同行拜堂合卺结发之礼。   没了人山人海的人群看客,只剩下宛如寻常夫妻的婚典礼。   只是宫里的房子比旁的寻常府邸大了一些,宫娥比旁处多了一些——   皇后亦如寻常娘子一般,被女官盖上刺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女官们一路搀引着她,迈过一层层门槛,将她安置在早已布满硬果的床榻之上。   一旁司礼官不停高声唱着喜歌,忙活一下午,乐嫣听的甚至有几分昏昏欲睡。   这一等,便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等到乐嫣甚至有些困顿再难坚持,她止不住手抬起想要揉一揉酸痛的脖子,便听见门外一阵抽气之声。   她缓缓扬头,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盖头,从边角珠璎流苏晃动的缝隙里,瞧见一双绣着暗龙纹的乌舄朝内室而来。   绣着十二章纹的绛色纱袍乘着奔腾之势,几步间停至床榻前。   天子来的悄无声息,在一群宫人通禀之前,迈步来到了皇后面前。   后着袆衣,皇着絺冕。   二人一坐一立。   皇后一时间也将规矩抛去脑后,自己将盖头挑了起来,水光盈盈地眼眸望向天子。   皇帝亦俯身看着她,瞧见她被红盖头闷出了薄汗的双颊,止不住伸出指腹轻轻替她擦拭。   而后将她的盖头连带着十几斤重的后冠一同摘下,随手丢去一旁女官手里。   一众女官嗓子里的不合规矩,在皇帝自顾自坐去皇后身边时,只得吞咽去了肚子里。   乐嫣仿若眼前重新得见光明,她这才得见宫殿中四处红烛高照,目之所及皆是赤红之色。   女官们一道道传上菜肴,供帝后二人并坐于榻前同食。   再分开盥洗换衣,最后行合卺酒。   内室白玉为砖,黄金为壁,合欢帐中坠有明珠,朦胧辉光映彻一室。   她面上浓妆被拭去,一日精描细绘之下的冷冽面容散去,双腮粉红,眉毛雾一般,莹白肌肤在遍地红烛之下氤氲上了一层红粉。   侍从端来酒水,二人依着礼仪,皇帝将小巧的杯盏捏着杯口,亲自递去皇后手里。   女郎精致鲜红的蔻丹微微翘起,小心翼翼接过杯盏。   在皇帝灼灼的期盼的眸光中,与他手腕互相绕过,红着脸将鲜红的唇瓣凑了上来。   他身量高大,同坐间亦是高出她许多,俯身过来时交杯之时,挺鼻几乎快要贴上她的额。   男子滚烫的气息落在她额前。   叫娘子忍不住羽睫止不住颤抖,袖下的指尖都无措的蜷了蜷。   离的近了,她睫毛都瞧的根根分明。   眼见朱红宫窗外天色渐暗,月色升起,一片喜意融融。   侍女便撤了正屋那一排最明亮的红烛,只留两盏罩着灯罩的龙凤烛,又上前为二人撤下一桌的酒水盘子。   宫人完成了今夜的婚仪任务,面对着皇帝冷肃的面容,皆是知晓自己不该久留,一个个快步退出宫殿。   全福嬷嬷此时才记起来自己的正事,连忙朝着内室帝后二人笑着念道:“喜今日嘉礼成,良缘缔结,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   语罢手脚利落的放下合欢帐,退了出去。   待到宫人离去,床榻内只静悄悄坐着二人,两厢对望,竟都有些罕见的羞赧起来。   她垂眸望着红烛发出的光,听着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手脚都止不住有些微微的颤抖。   事到如今,竟然还生出几分几分害怕来。   乐嫣忍不住心中笑骂自己无能。   他们又不是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仔细想来,这世上最最大逆不道之事,婚前该干的不该干的,他们都做过了。   今日才成婚,可他们却早就提前做了许多夜的夫妻——   往日里倒是不见害羞紧张,今日倒是害羞起来……   莫说是她,便是皇帝又能好到哪儿去。   昏暗红烛之下,男子坐的端正直挺,犹豫一座巍峨高山。他轮廓硬朗挺峻,深邃眸光凝视前方却不知想些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晓,心中澎湃的各种汹涌情绪。   先前许多时日的等待,他除了急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日真正娶到她了——欢喜,急迫,百抓挠心,事到如今仍有些真切的叫他不可置信。   他缓缓放下冷肃之姿,欺身朝着她靠了靠。   “皇后?”他哑声唤她。   乐嫣抬眸去望着他,眼中荡漾着惑人心的湿润。   皇帝扬起唇来,脸上重新浮现端正的笑容,继续哄骗般的唤她:   “鸾鸾。”   “夫人……”   乐嫣眨眨眼睛,像是窒息一般,脸越来越红。   被他这一声声的换的耳尖通红,伸出手来覆在他滚烫的唇上。   “行了,叫人听去了该耻笑我了……”   皇帝却坚持:“为何会被耻笑?你我夫妻,本就是天经地义。你想要朕如何唤你?”   乐嫣不想回答这个愚蠢的又叫人害羞的问题,他却偏偏坚持着要追问。   “今日我们正是缔结为夫妻,无论是人前人后都无需遮遮掩掩,人前你想要朕怎么唤你?”   乐嫣抚摸着额角,有些无力的仰躺上了床榻上,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掌,放在他唇齿间轻轻啃咬着。   “随便吧,随你想唤我什么名。”   “不成。”   皇帝执拗起来。   乐嫣无奈,干脆也秉持着礼尚往来,佯装清澈愚蠢的笑着问他:“您呢?想要我叫你什么?还你陛下?还是唤你圣上?还是……还是……”   乐嫣娇嗔道:“还是人前,唤您阿昼?”   对于乐嫣攀扯出这个皇帝母亲都不叫他的乳名,皇帝登时一阵难堪。   “不,乳名都是小时候起的,朕都快三十了,如今还唤难免有些稚气,你可以唤朕的字……”   “不,我不喜欢。谁家的乳名不是小时候起的,我不在乎。你也不要怕羞,我以后人前人后,都唤你阿昼……”   乐嫣说着说着,忽觉天旋地转,惊慌声还未脱口,便被他环过膝下,卷着她的身子丢去了床榻里。   甚至急促的连她的鞋袜都没脱下。   随之,高大昂藏的身影忽然覆上来,热气喷洒在她的脸上,下一刻炽热的吻落下来,强势啃咬那张饱满殷红的唇瓣。   他吻的力道一下比一下用力,恨不能将她的唇瓣芳舌整个卷吞进去。   口津四处流淌蔓延。   昏暗中,乐嫣没忍住发出一声嘤咛。   却察觉衣下一股违和。   “唔……等等……”   她察觉到了什么,将他使劲儿往身外推搡。   奈何他十分急躁,将她紧紧贴在榻上,根本听不见她的阻拦。   一阵阵酥麻麻之感叫乐嫣眸中怔忪涣散,那双极好看的眼眸中蓄起泪意一片。   直到,粗,粝指,腹不同以往的温润一片,叫他察觉出不对。   皇帝缓缓垂眸,见手中一片粉红。   龙颜登时又青又白,赤黑一片。 第81章   内室中幽暗深沉。   帷幔层层以霞光织金锦为底, 上绣着百子千孙图。   乐嫣返回内室里,远远便瞧见皇帝倚靠在床塌边,松垮的襕袍以玉钩束着。   许是百无聊赖, 他手中团弄着她方才拆下放在枕边的明珠金坠。   小巧的耳坠在他掌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有什么好瞧的, 他却看的出神。   直到乐嫣走的近了, 他听闻动静, 眸光这才移开朝着她看去。   大徵的习俗惯例,成婚的后一月里, 新婚夫妇身上总是要佩朱披紫。   皇后往后室中换过了一身纱茜红半枝莲软罗寝衣, 腰身处拿着络带浅浅系着。   她乌发半垂, 雪白的面孔,纤尘不染。眼角眉梢带着妖冶媚色, 正掖着长长的袖朝他行来。   乐嫣走近才瞧清他手中竟把玩着自己方才拆下的耳坠。   那耳坠是她这日大婚时尚服局送来的耳坠, 镶嵌着金丝玛瑙, 以颗颗饱满的玛瑙为底坠,下坠着拇指大的明珠, 只怕是寓意非凡。   也就他如此猴急, 连拆也顾不得拆下, 只恨不能连她的耳垂一同含着吸吮啃咬了去。   乐嫣几步匆匆上前从皇帝手中抢了回来, 埋怨道:“你又玩它们作甚?”   一个又字,叫他想起方才的糊涂窘迫来。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眸光虚落,极少朝她看去, 却又忍不住, 看了一眼又一眼。   “你戴着它很好看。”皇帝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宠溺的味道。   他并不会说花言巧语。   想要夸赞她, 想要朝她诉说爱意的那些话,总是觉得羞涩而不好说出口。   以往他这是总会忍不住凑近她,用着最原始的本能诉说着自己的爱意。   “那时也是你丢了一只耳坠。许多人走来走去都没瞧见,却只叫朕见着了,还令人还给了你。唔……你…你可还记得?”他一面说着,一面与她十指相扣。   他说了这么多,最想说的是想从侧面证明,二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可不是么?老天爷都如此屡次三番将二人相遇,还叫他捡到了她的耳坠。   “上回你的那个耳坠怎么再没见你戴过?你戴着它更是漂亮。”   皇帝想啊,那耳坠如此说来,还是二人的定情信物了。   当真是要给它封个官立座庙供着才是。   乐嫣听闻,自然是面染嗔怪,旋即想起那耳坠,神情微微一僵。   她并不想回答那般煞风景的话,可她这般一僵硬,自然叫皇帝看出些来。   心道莫非那时她转手就将那耳坠子给丢了?   这般一想,皇帝连忙安慰自己,那时她还没喜欢上自己,丢了自己捡回去的东西,也属实正常——   “你说先前红珊瑚的那个耳坠?噢……那耳坠是以往卢恒送给我的,你真喜欢我戴着嘛?”她悻悻然看着他,忽地起了些玩心,说。   皇帝骤然捏紧手指,忘了手下还把玩着乐嫣的手。   武将男子的力道,只是一小下便将她指骨捏的生疼起来。   乐嫣一时间眼泪都生了出来,眼尾通红。   “嘶,你做甚……”   她将自己快要被捏瘪的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连忙左右瞧了瞧。   她有些生气了,气他如此小肚鸡肠,气他如今新婚夜竟朝自己动粗起来。   明明先前是他自己承诺过的,不再计较,不会在意她与卢恒的过往。   可如今这副黑脸又是给谁看的?莫非男人都是如此,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自己嫁给了他,他就不再珍惜,并且嫌弃起自己来?   乐嫣愤怒起来,不再愿意理会他,只差拿着后脑勺对着他。   皇帝亦是有些眉眼,等了半天不见她人再解释一句,只能转过眼看她气哄哄的背影。   他深深蹙着眉,满脸的寒霜,许久才几乎发号施令一般:“你是不是故意气朕?马上给朕找出来。”   他要命尚宫局的拿去将耳坠砸碎熔了、埋了!   乐嫣本有火气,可见到这般动怒的他,一时间更是害怕,语气自然就有些怂下来。   她没什么骨气的嘟囔:“我早就扔了,你还给我那日,我就扔了……”   听她这般说,皇帝面色才好转了些。   想到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的将视线移向殿顶,眸光不再敢看她。   “为何现在才说?”   乐嫣咬着唇,“我本来想说,是你无缘无故朝着我发疯……”   “朕何时朝着你发疯?”皇帝俨然不记得了。   乐嫣将自己的手从袖中伸出来给他瞧,就瞧见他一脸无措起来,从中梭巡着那根玉白手指。   她那双娇嫩的手指,果真是经不起男人一时大力,如今隐隐带上点点红肿。   皇帝瞧见,紧紧抿唇,他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他的手臂紧实修长,从背后将她拢的没有一丝缝隙。   乐嫣没什么长久生气的能耐,没一会儿就转身过去,回搂着他。   她将自己尖尖的下颌托在他肩头上,两臂软软搭在他颈间。   两人如今这副重度沉溺于情爱,离不开彼此总恨不能时时贴着彼此的模样,若是叫旁人看来,只怕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只有当事人知晓,有多奇妙。   只有贴着彼此,就像是拥抱住了全世界。   她往他胸怀里待着许久,才软着嗓子问他:“太后如今去了别宫总归是不好,我是不是该去请她回宫来的……”   她心中怨恨太后伤了她父亲,却也自觉有些愧对太后。   当年太后对自己颇为照顾,转头自己却睡了她唯一的儿子。   还叫她儿子一门心思为了自己与她作对……   皇帝却只说:“你无需考量这事儿,太后自己要去的,想回来自己随时回来便是。”   乐嫣有自己的顾虑:“可当朝圣母在宫外久居,如何都不是长远之计。总不能一辈子要这般处着……”   皇帝被她这副可爱迷糊的模样忍俊不禁,他侧头过来尽力宽慰她,点了点她的鼻尖:“太后无论是住别宫还是宫中都无需你忧虑,你只要安安心心在宫里待着便好。”   他说着说着,渐渐又有些离不开视线了。   细白脖颈之下水红抹胸。胸下玲珑丰腴的曲线,杨柳一般的腰肢。   暗室之中,仍白的发光。   他狼狈地将眸子转向别处,丢下她自己跨步去了床上,闭上眼倒头就睡。   可她却不能理解的,正说到太后之事呢,他怎么又忽地不理睬自己?   乐嫣转身又随着他追上了床上,拱去了他的胸怀里。   他的身子于她而言十分宽厚,她回抱着他的腰身,尽管他的腰身抱起来并不舒服,可她仍是努力的贴近他。   “陛下,您再陪我说说话吧,今夜还早,我想再听听宫里的事儿……”   皇帝闭着眸子,喉结上下耸动,闻着枕边甜腻的香味。   他忽地睁开满是欲念的眼,攥住她的腕子,在她微怔的眸光中,强迫一般叫她覆上自己。   她的掌心微凉,软和,他隔着软缎小衣摩挲着曼妙喧软,引得她抽气起来。   熔岩肆意灼,烧在她手中。   这夜难免煎熬,直到天明,浅浅麝香落去了她纤长的指缝里。   汗珠一滴滴从他额角滑落,有了落在被褥之上,有的落在一片白融融香而软的新雪堆里。   鲛室之内,一夜柳泣银珠,桃吐丹露。   ……   翌日清晨,已经过了皇帝往日起身的时辰。   众宫人听着殿中唤水,连忙手持鎏金铜盆,棉巾,香豆之物,鱼贯而入伺候帝后二人盥洗更衣。   却见皇后眼下乌黑,冷着面容坐在铜镜前揽镜自顾,指连眉笔都虚握不住。   皇帝几度欲上前触碰皇后的手,要亲自替她描画,却都被皇后恼羞无情的瞪上一眼。   一众宫人瞧着,顿时大气不敢喘,连连往外殿退去。   无人瞧见,宫室之中众人走后,皇帝一遍遍抚摸着皇后委屈的脊背,沉声朝她道:“是朕孟浪。”   ……   时隔二十日。   大徵帝后大婚的消息,随着国书一同传至南应皇宫。   南应虽建立不过十几载,皇宫却在短短十几年间,陆续修建出一副丝毫不亚于前朝宫廷的宏伟壮丽。   霞光穿透薄云,照耀在彩绘飞檐,琉璃瓦顶,映出一层潋滟流光。   明德殿——   日光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国君美姿仪,从容弘雅,高而徐引。   面容瞧不出年岁留下的痕迹。   国君勤政,正端坐在龙案前,垂眸看着前朝呈递来的文策。 第82章   明德殿中, 君臣议事密谈。   几位重臣滔滔不绝,义愤填膺。   “北胡如今是何意?前两年若非我朝替他拖着大徵,他们早叫大徵铁骑踏平了去!先前应下的待他收拢国业必定要与我朝共同讨伐大徵, 如今竟又背着我们送去了一个质子入了大徵皇宫?莫非是两头都想讨好不成?!”   “陛下还需早做另一番准备, 北胡离着我们相隔太远, 若是他有什么异动, 与徵朝有密谋, 我们亦是鞭长莫及!”   另几道苍老的声音在一旁劝说,劝说骂骂咧咧的众人稍安勿躁。   “大徵这些年国土越来越大, 多少本被北胡掠去的土地又被大徵抢了去?他莫不是糊涂到与虎谋皮?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那何时才能叫都督忧虑?大徵皇帝这回如此打我朝脸面, 将我们两位公主下嫁给了宗室子弟!这便算了,他自己反倒是转头立下了一个二嫁之身的妇人!当真是不要颜面!”   饶是手底下众人喧闹不堪, 龙椅上的国君也只是垂眸看着手中密折, 神情巍然不动。   殿门紧闭, 喧闹之声依旧传了出去。   殿外伺候的一群内侍宫娥们早已习以为常。   一个个耳观鼻鼻观心。   “又为了公主的事儿?”几位内侍交头接耳。   在他们看来国事太过复杂,远没有什么可支起耳朵偷听的。叫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的, 无非是事关后宫之主, 皇后膝下唯一爱女的事儿。   自两位公主和亲大徵皇帝, 而却被转头许配给大徵两位没有实权的皇族宗室子弟, 这消息传回朝廷,朝中诸臣便一团乱麻。   一个个叫嚣着说什么大徵瞧不起人, 叫嚣着说大徵羞辱国君颜面。   想来如何不是呢?   本来是他们国君的诚意,送了膝下才长成的两位公主去和亲。   这两位女儿中, 还有一个是皇后所出正儿八经的嫡出公主!   皇后为了此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便是国君难不成就舍得女儿和亲千里之外?   可为人君者,总归不能意气用事, 到头来国君仍是同意了前朝叫他爱女和亲的决定。   有宫人忍不住私声嘀咕起来:“我早就说过,栖霞公主骄纵的紧,能被大徵皇帝看去才怪……”   “嘘!噤声,这话若是被皇后听了去,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够活?”   当真是说皇后皇后到,众人话音方落,远远便见宫廊下一群内侍官停落软轿。   轿中一女子缓步而出。   皇后发梳牡丹髻,头簪鎏金凤簪,穿戴绛紫团花宫装,端的是一副仪态万千的凤仪之姿。   她亲自前来明德殿伴驾,却听闻今日朝中事忙,午朝未散,皇后亦是温和体贴,并不叫人往内殿通禀,只在殿外率着一众宫人等候。   约莫半晌功夫,诸位相公商谈完要紧事,一个个面色不太好,纷纷甩着袖从大殿中退出。   皇后这才端着汤水入内。   ……   黔南天气温暖,终年不见霜雪。   正值五月,春光鼎盛,阳光明媚。   阳光洒入明堂之上,只见一片金银丝绣着暗绣在日光照射下隐隐发光。   国君一袭石青及地纳纱金龙袍,冠顶端镶嵌宝石珠玉,细细的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并未察觉来人,只一如既往垂首看着手中文策,那文策不长,却许久不见他挪开眼。   直到耳边珠翠步摇伶仃声响起,一阵香粉袭来。   国君才回过神来,缓缓合上文策。   皇后见状忙上前,为他捧来一盏热汤,并将他手边早已冷了的茶盏换下去。   她低声斥责周围侍奉的宫人:“你们是如何办事的?陛下的茶水都凉了也不知撤换下去……”   国君抬眸,道:“不该怪他们,是朕嫌喧哗,不准他们跟前伺候。”   南应国君有着一张令世人惊艳的好皮囊。   莫说是他年轻的时候,一张俊美面容惹得后宫一众妃嫔为争夺他,尔虞我诈,血雨腥风。   便是如今这些年,明明是不再年轻的年纪,那张脸仍是叫无数贵女,宫娥芳心暗许,前扑后继。   哪怕是夫妻间相处这么些年,皇后如今见到他这般半敛着眸子神情淡淡的与自己说话,便又是止不住情绪起伏。   二人当算的上一句少年夫妻。   皇后年轻时候随着他吃过许多苦头。   想当年,她的父兄护送着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国君一路南渡,死伤多少战士,才平安护送他来到黔南重续国祚。   后来前朝各世家想要架空他,黔南多位首领意图分割国土,周道渊的皇位一直摇摇欲坠。   如今这些年,才算是苦尽甘来。   皇后父兄于周道渊有再造之恩,周道渊亦是知恩图报,将后位给了自己。   却又在朝廷的力荐之下一同纳了四位贵妃。   皆是朝廷肱骨,归降的黔南首领之女。   黔南臣民原先亦是归属大应的子民。却因地处南蛮之地,远离中原那些年的战争,倒是未受末帝暴政胡人入侵的诸多影响。   并未对当年的妖妃余孽恨之入骨。   周道渊自来了黔南,这些年勤勤恳恳,可堪为一代明君。   几番改革变法,在南应渐渐有了许多号召力,又有许多远渡随他而来的臣子世家追随。   国君礼遇皇后,除了那四位贵妃,这些年再未纳妃生子,后宫中妃嫔皇子皇女之事,一应都是由皇后操劳。   国君可谓是给了皇后独一份尊重。   皇后亦无愧于他,这些年来对待后宫妃嫔皇子体贴入微,少有责备。   连后宫那些非她所出的皇子皇女都视若己出。是前朝后宫更是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   皇后保养得宜的手为他奉上一盏热汤,柔声劝道:“政务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陛下劳累了一日,也该休息一下。”   周道渊信从的自皇后手中接过汤,浅尝了口,旋即淡淡道:“劳烦你有心了。”   皇后忍不住面色微红,“你我是夫妻,说这些做什么……”   见此时气氛尚好,她又忍不住朝着国君说:“陛下,栖霞那般的脾性臣妾早就说过不能送去和亲。如今徵皇看不上亦是情理之中,何须再叫她留在大徵那处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那个什么世子听闻家中没什么实权,只怕帮衬不上我朝,如此何须还要委屈了栖霞?还不如叫她回朝来……”   “自打她离了臣妾,臣妾总是日日寝食难安,陛下,您以往不也是最疼爱她的么?她这一路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您便发到旨意,接她回来吧!”   皆是句句慈母之言,说到后头,素来端庄的皇后,都忍不住以帕掩面,满面哀伤。   玉鼎前香烟袅袅。   周道渊骨节分明的指抚上眉心,他一双眉眼凝着那些香云,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和亲之事非儿戏。栖霞胡闹你也要学她不成。”   南应国君为人风雅温和,可皇后面对语气发沉的周道渊,却是心间发怵。   她知晓这个男人的狠厉。   可终归是她女儿,她强忍着心惊还欲再劝,国君却已是挥挥手。   许是被她劝动,周道渊挥挥手,叹道:“若是她丈夫去的早,守寡了再说。”   语罢,他眼中出神,竟又是频频出神了去。   皇后唤了他两声,周道渊充耳未闻。   二人夫妻将近二十载,皇后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她盯着那张堪称俊美绝伦的面容,好半晌才沉着面色退出殿外。   ……   ……   另一边,大徵——   帝后大婚几日间,乐嫣未曾搬往后宫,日日都居住在显阳宫宫室之中,与皇帝同吃同睡。   除了大婚翌日几位尚宫前来道贺以外,她并未见得其他人。   太后不想与瞧不上眼的儿媳妇相对,不想喝乐嫣的茶,是以特意选了帝后大婚前几日举宫去了别宫。   这般刻意之举,自然有联合前朝给皇帝施压不给乐嫣颜面的深意,可却是真叫乐嫣松了一口气。   当年郑夫人难缠的前景仍是历历在目,如今新婚,她竟没有公婆需日日请安问候。   她如今有了空闲。   皇帝说好的大婚之后三日休朝,可第三日时便又有紧急朝政,他天没亮就匆匆往宣政殿去了。   乐嫣这几日身子本就不舒坦,晚上又闹得晚,等她起床时早已过了时辰。   等到巳时时分,她才梳整妆容,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得到尚宫局送来的几盘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   一盘颜色各异的赤金更薄花样式的耳坠,一盘皆是水晶珍珠耳坠,还有紫玉芙蓉、蝴蝶流苏样式各异的耳坠。   这般阵仗只叫珍娘唬了一跳,她诧异的问乐嫣:“怎的宫里是只有耳饰了不成?如何全给娘娘送来的是耳坠?”   尚服局女官见此,连忙表示不是尚宫局的意思。   “这是陛下亲口吩咐,叫奴婢等娘娘醒来,就给娘娘送过来。”   估摸着也只有乐嫣知晓内情,她忽地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银铃一般,一时间竟如何也停不下来。   惹得一群宫人一副云里雾里。   乐嫣只好替皇帝挽尊,总不能叫所有人都知晓她们的君主是个多么会装模做样,小肚鸡肠的人!   她命人将首饰都收下。   许是乐嫣一时笑得太过,好不容易消停的小腹竟又隐隐作痛。经血不畅,总是堵着出不来,有时候一动作过猛,一出来就是一股股的,疼的她眼泪都落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伸手揉了揉肚子,春澜一瞧便知晓她这是肚子疼,给她端来红糖水,又寻了暖炉过来,叫她去榻上靠着,捂着肚子。   “这都几日了?若是肚子不舒服就寻太医来抓一剂药吃吃。哎也当真是不赶巧,算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知晓还是正巧撞上了新婚的时候!”为了这事儿,珍娘简直操心不已。   不过这几日瞧着她家娘子与陛下间恩爱有加的模样,想来陛下并不在意此事。   乐嫣缓缓脱了鞋履,去塌上懒懒靠着身子,摇头道:“若是才大婚就落得一个要吃药,传出去只怕还以为我得了大病,要不就以为陛下如何了……”   珍娘被乐嫣这言语无忌吓得眼皮子直颤,连忙打断:“呸呸呸!可不能说这等话。谁敢往外传?都不要脑袋了不成?这两日我瞧着你与陛下间如胶似漆,还以为你这回不疼……”   乐嫣只笑说:“有些疼,但哪好意思说出来?否则他只怕要闹得满宫室的人都知晓了,到头来他拍拍屁股往前朝去了,没脸的还不是我?”   “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还不是陛下爱重您!”   只有放在心尖上的娘子,才会因为她的蹙眉她的一点点疼痛,就寝食难安。   珍娘抚了抚乐嫣的鬓角,宽慰她:“这回结束了,下一回若是顺顺当当怀上就能免了苦楚了。生产过的妇人都不会有这些困扰。”   乐嫣已经不知多少次听到这些明里暗里催促的话。   她有些生气起来,红着脸闷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心中自是有数的。”   几人后殿中正说着,便听见廊外有宫人通传,说是兴庆宫的婕妤来给皇后请安。   乐嫣一怔,旋即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有些别扭的下床,任由珍娘给她脚上套鞋子,满脑子想着的,是她该如何面对这位婕妤?   皇帝说她恐怕是南应的人,可乐嫣总觉得这话只怕是他为了哄骗自己,胡乱扯的。   皇帝与她说,宫中南应的探子只怕不少,要留着沈婕妤一个个找出来。   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如今她还是婕妤,她还住在这宫廷中,乐嫣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给她几分薄面的。   乐嫣想罢,命人将沈婕妤请到正殿里喝茶。   显阳宫主殿中燃着一缕缕沉香。   沈婕妤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瞧着显阳宫中处处摆设,秀眉深锁。   算起来,她做了这么些年婕妤,竟还是头一回入显阳宫。   以往每回,在宫外,就被拦住了。   想到那些苦涩之处,沈婕妤心头一阵阵的发闷。   她甚至想过栖霞公主能入主中宫,那般的贵女身份本就高贵,她虽恼恨却无可奈何。   可当得知后位落在乐嫣身上,沈婕妤一连小半月间都难以置信。   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以为是宫人听错了……   凭什么?   她凭什么?   沈婕妤看着从殿外盈盈走来的女子,将面上不忿的神色压下。   “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想来亦是好笑,去岁的这个时候,乐嫣哪回见了她,不该恭恭敬敬朝着自己请安?   如今竟是反了过来。 第83章   陶炉上烧起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乐嫣慢慢往茶壶中加入揉碎了的茶饼。   将水壶热水灌入其中,等浅茶色氤氲出来,她亲自给沈婕妤沏了一杯茶。   她心中却想起, 自己暂居宫中的旧事。   沈婕妤与献嘉公主谈笑间说过, 日后有空定要彼此间多为走动往春熙宫中喝茶。   后自己搬出宫, 一切自是不了了之。   此事乐嫣自知做的不太公道, 沈婕妤心中对自己生怨, 亦是理所当然。   二人久违的闲言长语,婕妤好在并未对她有什么怨怼之言。   只是言语中屡次劝说她与太后间说合之事。   “妾为妃三载, 在宫中常年伺候于太后身旁, 也算是知悉太后脾性。娘娘为人再慈善不过, 而今不过是一时间想不通堵着口气罢了。娘娘与太后间乃是婆媳,至亲之人, 想来日后太后心中必会接受娘娘的……”   沈婕妤这番话语一出, 乐嫣身后跟随伺候发女官婢女们一个两个都面色难看。   这话初来听着好听, 字句诚恳,可仔细听来却又隐隐朝着当今皇后暗示自己是宫闱之中资历老的嫔妃, 又伺候太后身边多年有功之深意。   乐嫣听完只是含蓄一笑。   她一双眉眼, 状如桃花, 妩媚含情。含笑间水光盈盈, 看向沈婕妤时不声不响,竟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话。   皇后抬袖, 重新往空了的茶盏中沏茶,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洁的釉面, 垂眼道:“太后乃陛下生母, 国之圣母,万万不该往外宫久住。此事又都是因我而起, 于情于理我亦是愧疚难当。待陛下前往探望,我必是要随着陛下一同过去。”   这话显然是拿着皇帝做幌子,将话头直接推去了皇帝处,叫她若是想问太后何时归宫,便该朝着皇帝去问才是。   可在沈婕妤看来,乐嫣这是摆谱起来——朝着她摆起皇帝对她的恩宠。   想自己入宫四载得见圣颜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有两次都是因着乐嫣的缘故。   而这位新皇后,竟是一开口便是随着陛下一同……   天子万金之躯,竟能随便陪同?   这般难堪的对比,叫沈婕妤隐隐面色发僵。   她眸光控制不住的打量起上首女子,见其一身丹霞色宫装,头梳垂云髻,两髻瑞珠金玉步摇璀璨夺目,那张描画的精致的眉眼,往下是饱满的唇瓣,玉盏一般的下巴。   唇上湿津津的一片,那本是饮过茶水后口脂被晕开的痕迹,靡乱惑人。   可沈婕妤却无端的猜忌,那是昨夜她侍奉君主,承皇恩的寸证。   想她以往遇见天子,总觉得心头慌乱。只觉当今是如此英明神武,霸业国祚常怀于心,甚至连后宫妃嫔之处都抽不出身来看顾。他看不上自己,怪也只怪自己没有本事……   可如今想来,当真确实是自己没有本事。   难以想象皇帝那般肃穆持重之人,是如何与另一位娘子如胶似漆,恩爱有加的。   他是如何……如何喜爱一个人的。   哪怕他喜爱的那位娘子如此不堪,二嫁之身,他竟也一点不在乎。不声不响的将她捧上世间女子垂涎欲滴的宝座。   原来陛下并不是不重儿女情长,只不过不是朝着自己罢了……   沈婕妤想来亦觉得胸中一片翻江倒海,她却只得违心赞出溢美之词:“是娘娘思虑得到,这事儿原也不是妾该提的,必是以孝为先的。”   而后不消片刻,婕妤娘子便欲告退而去,乐嫣放下手中杯盏,望了望身边女官。   得了皇后吩咐,当即便有女官出列,朝着婕妤娘子默然行礼,道:“请婕妤娘子稍候,听闻尚宫局四司中有宝印文书尚且安置在兴庆宫……”   沈婕妤像是才回忆起来,连连道:“若非提醒,险些叫我忘了要紧事。妾今日来,一来是给娘娘请安,二来是为了宫务一事……太后出宫前将六宫宫务移交妾手中,往年六宫自有尚宫局坐镇,妾亦只是逢年过节大事上代为掌管,如今竟是一恍间忘了,还望娘娘恕罪……”   先提出太后与皇后间不睦,又缓缓道来自己侍奉太后多年的功劳,太后允她同理内宫诸务的事儿。无非是想叫乐嫣及身后一众女官心中胆怯。觉得若是才入宫没几日就要夺权是小,不敬太后才是难看。   沈婕妤这一招以退为进,等日后太后返宫只怕又是另一番造化。   一来皇后不得太后喜欢,可谓是备受厌恶,二来皇后父族微小,无甚助力,身份本就颇受争议,自己后位本就在旁人看来摇摇欲坠——今日乐嫣若是今日为求颜面在婕妤三言两语之下退了一步,往后六宫诸多内监女官心中只会觉得皇后懦弱无能,比不得掌管宫中多年的婕妤娘子,更只怕旁人心间觉得,她当不起皇后之职——   此例一出,日后收拢人心只怕艰难,更怕自己宫中之人也生轻视的异心。   若是等太后返宫,乐嫣想拿回内宫诸务只怕难以甩掉沈婕妤,如何也要落得与她一个共治宫务。   “婕妤有心了。”   乐嫣寡淡一笑,端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后位多年空置,若非婕妤代为掌管只怕宫中亦是一团乱麻。自我得授金宝本该即日执掌内宫,如今倒是有劳婕妤亲自过来一趟。本宫遣内监、女官十二人与婕妤娘子同回兴庆宫,移交宫务便是。”   二人这番一来一去,却是几句间便将后宫权力分属重新拟定。   沈婕妤眼中掠过重重阴云,出言笑道:“是了,妾也正有此打算,只是依规矩,妾想着本该等娘娘迁宫之后,册立属官之职,有了官署之所,移交一切宫务才不至于慌乱……”   乐嫣似乎有些惊疑,她将手中杯盏放下,凝眉问她:“依着规矩?依着哪朝的规矩?”   她眸光落在沈婕妤姣好的面容之上,缓缓道:“本朝太祖皇后再世之时春熙宫连属官都未配齐。先帝元后逝去,便未曾立后,宫务皆落在几宫同理,依你所言莫非依着规矩,昔年太后宫殿未设台署,连宫务也不该插手?”   乐嫣话未说完,沈婕妤自觉不妙,伏身跪拜,口称:“是妾僭越,妾有罪!”   事到如今她忽地意识到,眼前这人还是那人,却又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以往的乐嫣在她看来是个柔情绰态,过于天真行事草率的女子。   如今不过半载,乐嫣怎生变得如此厉害?   乐嫣却也只是点到就收,对她留足了情面,唤她起身。   “什么罪不罪过,不过是一时不通宫规罢了,你侍奉太后多年,便是有罪也足够这一回相抵的了。”   语罢她便朝着身后掌事姑姑道:“婕妤侍奉太后有功,赏金。”   皇后的赏金,自不是那等金元宝等俗物。   掌事姑姑随着皇后话音落下,便举着一方乌案行至沈婕妤面前落定。   只见上面摆着红雕漆盒一方,内盛金钱四枚,元宝一分,金如意一对。   众人瞧着往日与人为善,笑意盈盈的婕妤娘子,只今日一回与皇后正面相交便难掩情绪,如满月的脸上笑意僵硬,唇角更生出几分阴郁的意味。   若她还是昔日侍奉在行宫的掖廷宫娥,如何都能逆来顺受。可如今她做了整整三载万人之上的婕妤娘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掌事姑姑见沈婕妤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婕妤娘子,皇后赏赐,你当跪地谢恩。”   沈婕妤低眸敛色,暗咬贝齿,再是不情愿也只能笑着接下,跪谢皇后赏赐。   她接过赏赐,也没了继续留在殿中自取其辱的意思,便借口时辰不早了,朝着乐嫣告退。   乐嫣微微颔首,亦不继续留她。   沈婕妤出了宫殿,便再不掩面容阴沉,将方才珍重捧在手中的赏赐丢去身侧宫人手上。   身侧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接过恭恭敬敬将皇后赏赐重新捧着。   心中惊呼这位婕妤娘子往日八面玲珑,如今还是在显阳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就敢这般轻视皇后赏赐?   沈婕妤见伺候自己的宫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头恼恨更盛。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殿外一截玄底金线袍角。   她眼皮重重一颤,抬眸便见殿侧廊下,天子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不知他立在窗外,听了有多久,有没有见到方才她的举止——   沈婕妤顿时面上一片赤白,惊惶起来。   皇帝寻常时候总是挂着一张喜怒不浮于色的脸,没人能瞧不出他的喜怒来。   她连忙收拢好面上神情,压着心惊胆颤上前请安,却见尚宝德已经匆忙上前来,肥胖的身子犹如一堵土墙,堵在了她眼前。   “婕妤娘子,这边请。”   ……   沈婕妤走后,殿内重新恢复了岑寂,乐嫣耳根子才清净起来。   她本欲歇息一下,却听殿外传入尚宝德的声音,还有乌泱泱的跪地叩拜之声。   想来也知是皇帝回来了。   这是显阳宫,许多双眼睛瞧着。人前的乐嫣十分讲究规矩,她当即端正了姿态,敛着衣袖迎出去。   “陛下何时回来的?”   皇帝牵她往殿内坐下。   “来了有好一会了。”   乐嫣扬眸看他,“有一会儿了为何如今才来?”   他道:“朕是怕有旁人在,朕踏进去不太好……”   “有何不好?”她有些不解。   皇帝抚着额笑了笑,“担忧你心里不舒服。”   乐嫣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嘴硬:“怎么会呢?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这些事情早就心中有了准备,再说你也解释过的……”   皇帝只用那双深眸凝视着她,叫乐嫣一时间有种被他看破不说破的感觉。   她面红耳赤,轻捂着唇替自己挽留颜面一般:“是有一些罢了,我先前与你说过的,可没有瞒着你,我心眼确实有些小……”   皇帝实在没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通红的小脸。   “心眼小又不是坏事。”   “你有什么心事什么不欢喜的事都要说出来。娘子们的心思朕未必能猜透,朕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你要告诉朕。”   乐嫣听闻,忍不住抬眸看了看他,伸手覆上摩挲在自己脸颊的那只大掌。   她用那双剔透的眼眸与他对视半晌,轻哼了一声:“……忽地说这些,你莫不是觉得我今日处理的不对不成?”   皇帝却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拉着她的袖,与她道:“朕陪你去显阳宫外四处瞧瞧?散散步?”   乐嫣想了想,点点头。   入宫三日,她竟还没走过显阳宫。   她自幼长在这处京城,禁庭,可对这处该隶属于外宫的宫殿仍旧是陌生的。   显阳宫并不只是一座宫殿,是包含主殿以及左右前后十几处宫殿的统称。   显阳宫中轴布局,左右前后共有八处宫门,宫殿处处壮丽巍峨,殿阁宏伟,宫室绮丽。   以帝王寝具之殿主殿显阳殿为划分,显阳宫第一大殿为宣政殿,宣政殿规模之大穷极壮丽冠绝古今,亦是百官议政,尚书朝堂之所。   而主殿显阳殿是为皇帝寝居之所,内廷主殿,往主殿之后绵延百座,千余间宫舍,才是民间相传的‘内庭’,亦是后宫嫔妃之所。   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朱红宫窗在阳光投射下,洒下遍地光影。   甚至在阳光下走动的久了,竟伸出几分炎热之感。   乐嫣被皇帝牵着袖,走在显阳宫的白玉回廊甬道之上。   二人跨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一扇扇门,不知不觉来到了宣政门下。   她一步步穿过宣政门。   她走的有些累了,抓着他的臂弯,仰头直瞪瞪瞧着门前气势恢宏的宣政殿。   只叹一句世间无常。   这处宫殿群经历过无数代君王,年幼的乐嫣曾经随着母亲出入宫闱也只能隔着内廷,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远远看着远处外宫诸殿。   她敬仰,敬佩着从宣政门出入的宰相公卿。   谁曾想,这座曾经属于她曾祖、外祖的宫殿,后面有朝一日她以皇后之身住了进来。   她堂哉皇哉,踩踏上了这片土地。   皇帝温柔的凝视着她皙白的面容,以指腹擦了擦起她微湿润的额发。   温和耐心的教导着她。   “驭下,确实需恩威并行。可皇后手握印绶,对犯错的下臣赏赐,那对有功之臣,当如何?人的贪心,都是一点点被喂大的。甚至今日,你不该叫她踏入显阳宫。”   乐嫣不由得眉头皱紧,叹息道:“如此看来,我今日岂非错的离谱?”   “唔……也不全然。”   他还是很给她留颜面,冲着她氤氲着期盼的眼眸,想了半天,道:“至少,你……”   “至少什么?”   “至少,你清楚自己的不足。”   乐嫣:“……” 第84章   前朝时, 坤宁宫因失火烧毁宫檐,大徵建朝后宫妃嫔人数远不及前朝,连同坤宁宫之内诸多宫殿便一直被荒置下来。   如今圣上立后, 多处宫舍才开始重新修建。   坤宁宫在原本地基基础上重新修筑,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座北面南, 面阔连廊九间, 进深三间。   木雕鎏金朱红槅扇门, 双棂花槅扇窗,室内东侧两间为暖阁, 如今做为皇后居住的寝室。   华堂处处墙壁以芳香的花椒子涂料, 彩绘装饰, 多遍干透之后,满殿生香。以黄金凿成莲花纹样, 贴饰香殿地面, 水晶玉璧为灯烛, 珍珠为帘幕,琉璃为帐。   帝后大婚后一月。   皇后才从帝王寝宫迁入坤宁宫, 随着皇后迁宫, 诸多内宫事务, 后署也渐渐完善充实。   日后这些内监, 女官,会履行各自职责, 与六司共同辅佐皇后统治宫闱。   宫中众人原先皆是一片观望之姿,都在观望这往后二十余载的宫廷女君究竟是何人。   是以长春宫太后婕妤为首的揽权十余载的皇帝之母, 还是才入皇宫没有母族支持, 地位不稳的皇帝之妻。   一月有余间,先是随着婕妤娘子入显阳宫拜见被收回尚宫局印章, 而此后一月不见太后出面,反倒是皇后得宠于君王,治下亦缓缓上手,掌权一月间滴水不漏,未出分毫差错。   一个个前朝后宫老狐狸们心中纷纷动摇,原本还在观望之中,如今倒是各个站不住脚,迫不及待往坤宁宫处献起殷勤来。   果然如皇帝先前所言,先前那些反对皇后的势力,刺耳之言,朝中压也压不住斥责乐嫣的折子也渐渐趋于平静。   只不过平稳还未两日,别宫居住的太后在一个午后,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回了宫。   ……   七月初,浮云飘渺,日照鎏金。   眨眼间便又到了盛夏暑闷之时。   绿槐高柳中有新蝉藏动,树梢枝头时而栖鸟长鸣,哗啦啦振羽翅而去。   暮色斜照着坤宁殿,窗外霞光朗照。   内室之中,帐曼轻晃,暖香浮动。   女子繁杂薄透的裙裾堆积盘踞在塌下,羊脂般细腻光滑的肌肤渗透出晶莹汗珠。鬓发透,湿。   男子手背护着她的发顶,每一次低头亲吻,都吻的很用力。   本始于午后夫妻小憩时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吻的深了,浑身潮,湿不堪,也睡不好午觉了。   屋檐外太阳炽热,转眼又落了雨水。   恍惚间皇帝仿佛来到了极乐仙境。   粉色莲花一层层舒展,阳光炙热起来,炽烤着娇嫩的蕊。   鲜嫩的花瓣受不得暴雨摧残,霏霏雨露忽地又落下,淅淅沥沥反反复复。   渐渐的,空气中渐渐升起咸腥潮湿的气味。   小娘子衣衫半敞,裙摆偏飞,浑身软汗埋在他脖颈里,连说话声都断断续续。   “歇息好了就快些去吧,方才尚宝德还着急来寻您。您是一个好天子,不该成日沉溺女色……”她自以为的劝告,落在他耳里却是一塌糊涂的软着嗓子冲他撒娇,挽留自己。   乐嫣很快也察觉到他的眸光,直勾勾的仍不断打量自己衣衫之下。   哪怕方才事后被她遮遮掩掩,只能看到一小半,也足够男人频频落去眸光。   乐嫣不由娇笑了起来。   她确实不明白,这处有什么好玩的。   陛下往日多沉稳高广之人啊,这事儿上,总急的似个要抢着吃的孩子。   “还没摸够不成?”她那卷翘的睫羽随着眼波颤了颤。   皇帝连忙正色摇头,以沾满汗水的鼻梁刮了刮她的脸颊,惹来她一阵嫌笑。   乐嫣宛若妖精一般,诱缠着穿过他粗粝的掌心,重新将它覆上其上,唇瓣贴着他的耳畔:“喜欢就摸摸吧,摸完了就该去处理政事了。其余的事情,晚上再说……”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皇后,会如此想尽方法规劝皇帝不要沉溺美色,不要成日走歪门邪道。   皇帝睁开眼睛,眼角微微发红,怀中人艳若桃花,一双眸子湿漉漉的。   几乎掌握不住令人心如擂鼓的细,嫩。   浑身紧绷,奈何政务要紧。   做了天下之主,当真也只是瞧着风光。   近来因北胡一事边关又生动荡,他每日早朝过后紧接着午朝,若是政事多了处理不完,便连用膳也顾不得。   今日亦是如此。   二人才是大婚,堂堂天子竟沦落到趁着用膳之际与娘子共赴巫山。   再匆匆回宣政殿中处理朝政。   皇帝走后,乐嫣整理好妆容,独自倚靠着软榻。   她瞧着窗外榴花耀眼,不免兴致寥寥。   正欲差人问问近来宫务,却听殿外有内监过来禀报。   “娘娘,今日午时奴婢见长春宫中几位小黄门出了宫,朝着各处府邸去了。还有人瞧见还有小黄门往淮阳侯府去了……”   语罢,他小心翼翼看了眼皇后的神色。   见皇后眼眸微敛,面上有些疲惫却不见惊惶,这才安心了有些。   他选择投靠皇后一派,日后一应荣辱都与皇后相关。自是不想见到那等心神不定的主子娘娘。   乐嫣听闻,面上也不见喜怒,只命宫人给这小黄门一份厚重的赏赐。   待人走出坤宁宫后,她才微微拧起眉头来。   太后回宫已有几日,初回宫那日乐嫣甚至没有得见太后的面,反倒是太后免了她日日请安。   这几日乐嫣除了听闻沈婕妤日日往太后宫中去伺候,便再听不见旁的消息。   如今听到这等事——难免心神起伏。   太后又想作甚?   上回是扣押了自己的父亲,想给自己扣上一个私生女的帽子叫自己无缘后位,如今呢?寻淮阳侯府的人作甚?   她若是记得不错,卢恒不是已经被升官去了南边儿?   坤宁宫掌事姑姑在宫中待了二十几载,想必同长春宫中也时常打交道,总能摸得透太后的一些心思。因此一听便上前与乐嫣耳语:“娘娘,太后喜好看戏好热闹,总说宫中处处荒凉没什么人影,每月总有几日惯请相熟女眷往后宫中走动,这回只怕也是如此……淮阳侯是您与陛下大婚之时离京赴任的,可淮阳侯府中还有他的母亲姊妹,太后许是存了宣召老夫人入宫的心思——娘娘,您该早些有应对之词才是。”   试想明日太后若要当着诸多夫人的面请皇后过去,皇后寻什么借口不入席?   本就是满朝都在看太后皇后这对天下至尊婆媳不和的关头。皇后但凡做的一点不对,只怕都要被扣上一顶大不孝的帽子!   可若是去了,席间又遇前夫母妹,那等场面该如何窘意才是?   乐嫣不是圣人,更不是皇帝那般御极多载,处事不惊之人。   乍一听闻太后如此打算,心中难免生出些惊惶难耐。   珍娘不敢骂太后,只敢嘀咕:“太后这般为了叫我家娘子颜面无光?岂非也是在打自己家儿子的颜面?”   太后当真是为了扯落自己面子,连天子、皇家颜面都不顾及了不成?   这谁也猜不准。   毕竟从上回太后关押乐驸马的事情看来,这位太后许是安生久了,做许多事全然不计后果。   换而言之,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走一个小的,如今又来了一个老的……太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怕不是沈婕妤蛊惑的才是!就说她没安什么好心。姓郑的那老虔婆跟她养的,一个两个哪是个什么好东西?只怕给机会不知要如何诋毁娘娘名誉!”   乐嫣见自己婢女们着急起来,仓皇的心竟是缓缓安定下来。   她一时间思绪万千,回忆起在永川府的两年,与郑夫人及郑玉珠相处的点点滴滴。   乐嫣不动声色的想着,若是为了一个郑夫人便避之不见,只怕叫太后一群人以为踩到了她的痛处才是。   日后,这等烦心事只怕三五不时便要被长春宫的人提出来恶心自己一下。   自己要将把柄递给旁人?   纵有千种过往,如今她已是皇后。是她们所有人的女君。   怕?   该怕的也该是她郑夫人才是。 第85章   未几日, 夏光人燥,金光浮跃。   宫娥们穿过层层宫廊,往长春宫中捧入一盆盆冰鉴。   殿中本该人声鼎沸, 今日却尤显寂寥。   直到太后入殿, 左右一瞧, 竟见偌大殿中来人只有往昔不足一半。   还多是一些太后娘家女眷。   陈太后皱紧了眉头, 偏首看了眼小黄门。   小黄门见太后面染薄怒, 连忙跪下:“奴婢三日前依着太后的吩咐挨家挨户都上门传旨了……”   另有一女官匆匆从殿外进来,附耳太后身侧, 道:“秦、宋两家国公府的夫人娘子们说染了风寒, 担忧入宫染给了宫中, 适才没入宫,恭亲王妃说义宁县主不舒服, 她过去照看, 两人皆是未来……”   太后闻言神情很是不悦, 一双幽绿的眸光依次划过殿中珠围翠绕的女眷,只叫众人一个个垂下头去, 心惊胆战。   众人心中暗道, 早知她们也该学那两处国公府的女眷们了。何苦掺和在这对天下至尊婆媳间, 受苦受难?   帮着哪边只怕都不好……   太后面容泛冷, 朝宝塌之上坐定,侧首问身侧的容寿:“淮阳侯府女眷, 可来了?”   容寿上回因为太后胡作非为的缘由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今日他有意劝说,嘴皮都劝破了, 可劝说不动, 只得躬身去殿下传淮阳侯府女眷上前。   “禀太后,淮阳侯太夫人到了。”   不一会儿, 只见长春宫大总管引着两位埋首垂胸,面容萧瑟的女眷去了太后手边。   听不见上首太后与淮阳侯府女眷的话,众人只能瞧见两人竟十分得太后颜面。   众人心如明镜,只装作万事不知,与周围人窃窃私语。   “瞧瞧,这两位怎么也来了?”   “是啊,怎么还有脸面来?要是我呀,别说是太后,便是天王老子过来请,我也不来……”   “可不是?瞧着那两位,夫人倒是举止得礼,身后的那位娘子,瞧瞧吓得小脸煞白……”   “可不能这般说,淮阳侯前不久还升了官,年纪轻轻正三品,放眼前朝能寻出几个来?也是后生可畏了。”   “什么后生可畏?当真以为我们不晓得?不过是遮丑才外放到了京外去了,南蛮之地,再大的官儿算得了什么?且我丈夫才同我说过,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调回京的。”   倏的,殿外有小黄门朗声唤:“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烛火高照,亮如白昼。   诸人神色一凝,纷纷停下手中杯盏,自案边出列,乌泱泱一大群人朝着殿外入内的身影,俯首叩拜。   年轻的皇后一身天丝锦织作的绛紫逐花华服,累珠叠纱裙,髻云高拥,鬟凤低垂。眸光流转间,滟滟有流霞映波之姿。   卢锦薇偷偷抬眸,见到这般前呼后拥华贵雍容的乐嫣,许是皇后妆容太过艳丽,竟叫卢锦薇怔忪许久。   在皇后似有所感眸光移过来时,狼狈地将自己面容掩盖了下去,随着人群一头跪拜下去。   乐嫣眼神浅浅划过她们,朝着上首太后福身行礼。   皇后一入殿,便有长春宫的宫人端来高案,凤椅,琉璃盏金樽,恭请她入座。   乐嫣眸光从郑夫人那张刻板僵硬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去了卢锦薇身上。   她描绘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摩挲着袖口,甚至在太后未曾开口为三人‘引见’之时,主动开口笑问:“这是郑夫人?卢娘子?”   郑夫人本来一听皇后来了,面容僵硬,清瘦的身子都忍不住颤了颤,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她强压起震惊,知晓这是皇后与太后博弈的风口浪尖,自己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皇后只怕也不敢为难自己。   谁知才这般安慰自己,皇后转头竟然开口提到自己。   “许久未见,你二人如今可好?”   人都是这般,若是乐嫣是以往那副温吞模样,佯装瞧不见她那般不声不响,郑夫人只怕还能镇定许多。   可皇后竟是丝毫无惧,主动开口。   郑夫人此生从未如今日这般惊恐难安……只怕这世上也绝不会有旁人同她这番遭遇了。   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前儿媳转头做了皇后,听闻还备受圣宠……   自乐嫣入殿后,郑夫人甚至不敢看一眼她的面容。   这段时日,她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这般自欺欺人。觉得只要瞧不见乐嫣的如意,就能证明她一定只是人前活得风光,人后只怕还不知如何苦楚无处可说。   郑夫人不止一次,一遍遍咒骂着,一遍遍朝着佛前许愿,许愿皇后生不出太子。   告诉自己皇后不过是以色侍主,等她色衰爱驰,迟早被废罢了!   可一切的镇定,几乎随着皇后这一句问话,烟消云散。   “皇后问夫人话。”   迟迟未见回话,乐嫣身后女官上前再问。   郑夫人藏在广袖下的手忍不住颤抖,倚靠着同她一般狼狈不堪女儿才勉强站稳脚跟。   她听闻此话,惊骇的腿脚一软,便拉着卢锦薇一同跪下。   还是乐嫣轻轻扬手,阻止她再度叩拜。   便再是尊贵的身份,动不动就叫官家女眷前来叩拜,难免落人口舌。   乐嫣温声细语,一如以往那般的腔调,含着笑:“夫人娘子方才已叩过了,这回……便免礼吧。”   卢锦薇与郑夫人二人一听,却一个比一个低着头,卢锦薇只言片语也不敢回话。   只郑夫人瞧着自己鞋面,恭恭敬敬答曰:“回皇后的话,妾一切安好。”   皇后听此,似是欣慰,抚着酒盏,浅浅一笑。   席间诸女心有余悸瞧着这一幕,刹那间满殿悄无声息。   太后见这对母女竟如此上不得台面,充不了半点用,不由得厌烦一般挥了挥袖,命二人下去候着。   二女顿时犹如得了大赦,连仪态宫规都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脚步匆匆,往殿下席面而去。   等皇后款款入席,宫宴才正式开始。   太后笑意僵持着,饮了一杯酒水,稍顷了顷身,命歌舞开始。   宴上歌舞奏起,女郎身姿曼妙,腰肢柔软,一曲终了只叫众人忘了先前烦恼,纷纷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歌舞之后,稍顷便见一面容粉白着彩衣戏服的女子步如履祥云之上,款款登台。   水袖挥舞间,箜篌之声缓缓萦绕。   半遮面儿弄绛纱,暗飞桃红泛赤霞。落絮飞花辱了君清雅。   随着女子歌喉一丝一缕婉转悠扬,唱的叫人如痴如醉。   诸女都在叫好。   只乐嫣却双眸渐渐幽深起来。   无他。   这出太后命人随便唱的戏,如此恰巧是后人赞扬前朝忠贞烈女,国破家亡,丈夫落水失踪,宁可殉国殉夫也不愿再嫁的气节。   诸女多是悲春伤秋之人,席间又有许多年岁稍大的女眷经历过前朝末年之浩劫,自然更能感同身受那细中女子气节。   反观皇后……多有感同身受之辈,不由黯然落泪。   有心思活泛的,皆是想起这出戏微妙之处的。   一个个就着戏腔空隙偷偷去打量上首皇后面色。   却见年轻的皇后虚握酒杯,神色安然淡漠,眼梢自生风情,却丝毫瞧不见羞愧神色。   后位该是女辈至尊,本应由品德优胜之娘子担当方能服众。   这位皇后,何德何能?   众人只敢腹诽,上首太后却已借戏垂训起来。   “哀家见此,倒是不由想起患难时曾经见过一妇人,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娘子,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奈何一朝国破家亡与丈夫分离,竟是沦落到当街卖草鞋划破面容,也要守着丈夫——”   乐嫣却是辩也不辩,只是静静听着太后的话。   太后又问她:“皇后觉得此戏如何?”   乐嫣答曰:“妾听此戏亦是心绪难平,想必那娘子的丈夫若非一代英豪,也必当与那娘子一般情比金坚。”   太后静默片刻,忽而笑着,并不与皇后扯什么情不情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那女子的丈夫也未必是什么世人以为的良人,更非什么英豪,只奈何那女子品性极佳罢了。”   这话只差人前将皇后为人庸俗不堪,不能同甘共苦之语扣去她头上。   乐嫣听着,却道:“品性极佳却不等同于痴傻愚钝,妾却以为,那女子既是忠君忠情之人必是性情之辈。为国守节方是大义,为夫守节,必她的丈夫担的起她这份心意。”   太后听了一阵气闷。   “皇后莫非是觉得前朝这位甄氏烈女的事迹还有假不成?”   “妾不敢。妾亦只是感慨。听闻自这位甄氏烈女的戏曲广为流传屡禁不止,南边已有妇人以学她气节为荣,夫死后被娘家婆家联手活生生逼迫那娘子守寡,甚至逼迫她上吊自尽。妾以为,这出陈年旧戏不管是真是假,闹出人命来,如何就不该再唱了。”   “说戏你却扯起旁的,莫不是皇后觉得这女子殉夫的气节还有错不成?”   诸人却见皇后展颜一笑。   乐嫣说起自己的真心话:“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活法,妾不是她,未曾经历过她的经历,如何能评判她的人生过错?只是妾觉得,落水并不等同于死亡,如此就受不了自尽了去有些过于感情用事,若是她的丈夫又活了,该如何是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女有一点伤痛父母该千倍万倍痛之。父母尚在,见子女为情而亡该如何痛苦?殉情前应当清楚的一件事,若是你们死了你们的丈夫愿殉吗?还是……”   皇后这番未尽之言,却叫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诸女都是聪慧之人,何曾不明白皇后的言外之意?   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只怕转头落下几滴眼泪就另娶妻生子去了!拿着自己的嫁妆,养着旁的女子与孩子,自己的孩子日后还要管旁的女子叫母亲……   诸女面上又红又白,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几个方才还哭泣的厉害的娘子一个个红着眸光对望一眼,皆是都哭不下去了。   纷纷拿着帕子偷偷抹着眼泪,觉得自己方才当真是丢人现眼的紧,人前因一出戏失仪。   连陈太后都跟着心口一堵。   万千借机训斥她的话,全被一句话轻飘飘堵了回去。   陈太后气闷之下,接下来的歌舞都不想再看,再不想看见乐嫣那张脸。   太后以手抵额,早早散了宴席,命众女退下。   待人都走后,陈太后神情恹恹,瞧着远处宫娥簇拥着渐渐影退的身影,不由苦笑一声。   “以往瞧不出,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 第86章   从长春宫乘撵回到坤宁宫, 乐嫣一路间与宫外女眷擦肩而过,受诸女问安,她神情不见有丝毫疲惫。   只等入了坤宁宫, 叫人都退下时, 乐嫣面上的强颜欢笑慢慢散去, 人一下子疲软下来。   她掀开层层帘幔, 如今只想往榻上倚去, 好好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打帘入内, 却见塌间直棂窗旁早有了一个人影。   皇帝曲膝侧坐, 倚着凭几, 在等待她的空隙翻阅山川图记,翻阅的出神, 竟未曾察觉她的到来。   阳光透过朱红宫窗, 落在他直挺的鼻骨上, 往他纤密睫羽上渡上熠熠流光。   乐嫣微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不知缘故的她忽地升起玩心, 趁他翻页时聚精会神, 双手从他背后, 灵快地掩去他眼皮上。   却见掌下之人竟缓缓扬起下颌来, 他修长的脖颈上,那处凸起上下滑了滑。   皇帝轻嗯一声, 像是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配合着问她。   “你是何人?”   乐嫣原本还玩心大起, 一听他这毫无演技哄着小孩儿一般的话, 登时像一只河豚泄了气。   她便将自己的掌心往回缩。   却被他早有预料一般地擒住细腕,托着她腰肢的手缓缓收紧, 将她收进自己怀里。   他的眸总泛着深幽莫测,偏偏见到她时那些阴翳云雾总能一点点散去。   他见到她时,眸光湿湿的,直勾勾的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情感,总不见往昔那个威严莫测的圣人模样。   竟有些——可爱……   是的,可爱。   乐嫣仰头看着他,面颊在他气息之下不禁红扑扑的。   “往太后宫里去了?”他问她。   乐嫣解释说:“太后派人来请,我闲来无事便过去了。”   她并不愿意朝他表现出自己的胆怯和无能来。   以往的她无所畏惧,可如今总归不一样,喜爱一个人时,总想将自己最好的最坚硬的一面给他好好瞧瞧。   尤其是对着这般的一个伟岸的丈夫。   他体贴稳重,将自己的许多事情能想到的都提前处理干净,他顶住了几乎所有的压力,而自己如今不过是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罢了。   若是还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就像是对着一个巨人,乐嫣总会觉得自己过于矮小不堪。   乐嫣轻轻呼了一口气,慢慢将脸蛋依靠在皇帝的肩头。   “我想着也没什么,今日我可是处理的妥当的,只可惜陛下今日不在,没有瞧见我今日的样子……那些女眷们今日瞧我的眼神,与往日不一样——”   她语气中难掩饰的泛出了小女儿般的娇羞与洋洋自得。   可企图炫耀的话语,却也渐渐止在唇瓣间。   只因皇帝一声不吭的强硬掰开她的掌心,垂眸便瞧见那双粉白的掌心之中,落着几颗通红的指甲印。   一颗颗小巧的,弯弯的,像是月牙儿。   她这人便是这般。   有一些担惊受怕,面上或许不显,可就喜欢偷偷掐着自己的手心。   皇帝不声不响,只是沉默着看着她。一点点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将那些痕迹揉开一般。   乐嫣心中慌乱的紧,眼眸都无处可落。最终落在被他随手放在桌边的那本游记上。   她惶然地将手心抽出来,将那本游记卷过来,指着最上边的一页,指着画上的那只巨鱼。   “陛下竟也喜欢看这种书?我小时候就不喜欢看了,都是假的罢了……”   皇帝心中微微叹息,知晓她心思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揉了揉她的额发。   “未必是荒谬,有真有假。”   乐嫣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等大鱼,若是真有比船还大的鱼,那怎么还有渔民敢乘船网鱼?只怕一个个都吓得离水边远远的,还有谁敢去水边钓鱼……”   “你怎知没有?”   “就是没有,比船还大的鱼,该多大的湖才能生长出这般大鱼?”   皇帝挑了挑眉:“你见过的湖都有多大的湖?朕十几岁时随着十几个手下往东渡过,见过一望无垠的海,与帝都这处的那些湖泊可不一样。谁也不知里面有多深,老渔民们都说,里头什么怪鱼都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   乐嫣听了倍感震惊,却也强硬道:“我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我亦去过许多地方。小时候随着母亲去封地,那里处处皆是层峦叠嶂,碧波荡漾。以至于我后几年瞧被世人夸赞的美景也觉得不过了了罢了。后来我去了永川,那处更是不一般,许多湖泊,溪流,那处的人多好风雅,讲门楣,喜着旧时衣裳,连口音强调都与官话相差甚远。总之都是别具一格的风景。那时我便想着,每隔百里风景便如此截然不同,若是隔着千里万里,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她抿唇:“我怎会想不到?我早就有想到的……倒是您,您都去过哪里?”   皇帝见此,忍俊不禁:“万里没有去过,千里朕倒是去过不少。北至北境,南往黔南,朕少年时游历过胡羯之地。北境万里广袤土壤,天与低相交连,黔南山峰无数,遍处密林毒瘴。朕十六七岁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去买一艘大船畅游东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船手都召齐了,却在出海前被父亲属下寻到,拿着绳子将朕绑了回来。”   乐嫣听了十分惊奇,迷茫的像是一个小孩儿,想也不想二人年纪的差距,就抬眸质问起他:“你那时竟没想过要带我出去么……”   皇帝摸了摸鼻子,赶紧不再提这一桩事,他谦虚说起自己没见过诸多东西,没去过许多地方。   乐嫣听罢止不住娇嗔,夸赞他说:“你这都叫没见过那我当真是井底之蛙了!不仅仅是我,只怕满朝十之八九的人,都是井底之蛙……”   “哎,许我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许多没见过的东西都是假的。”乐嫣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   “你才多大?多的是时候四处瞧瞧。”   他像是给她画着馅饼,又像是诚恳的,同妻子承诺一般。   “待朕踏平四海重振盛世,待所有逆臣都处置干净,朕会带你去四处巡游。鸾鸾想去何处王驾便驶去何处。”   乐嫣托着腮看着他,总觉得一切都好遥远好遥远。   甚至她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的雄心壮志。   她竟一直以为,他如今最操心的是还没有后嗣,没有太子!是那些前朝的逆臣一个个层出不穷,甚至连这处深宫,只怕都四处蛰伏。   原来……他考虑的竟是这些东西。   便是乐嫣并不懂朝政,也知晓朝廷这些年连年征战早就要休养生息,等到能重新起兵,再做完那些他的壮志,需要多少年呢?   五年?   十年?   还是更远?   踏平四海?还是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她当真能见到么?她当真想要见到吗?   乐嫣心头闷闷的,她想劝他不要再生战争,劝他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做一个仁慈爱民的皇帝,让百姓没有动乱安居乐业。   可她亦是知晓的,今时今日不主动出击,失了时机日后挨打的就是大徵了。   战争永远都是这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总是好过于年复一年的永无止息……   直到殿外尚宝德通禀之声隔着门窗传近来,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抚了抚她的脸颊,唤她先去后殿用膳,自己很快就回来陪她一同。   他转身往殿外走去。   却见暗卫首领跪在龙尾道一旁,任凭能晒脱人皮的烈阳曝晒于自己身后,他也不敢移动半分。   皇帝见此,心中已是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暗卫首领一见天子前来,便将头埋的更低。   “臣回来复命,韶州途中出了差错,十二名暗卫追去暗杀,密林间早有人埋伏在此劫走了淮阳侯,人数众多臣等不敌!”   皇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垂袖问他:“可看清来人招式?”   首领面容煞白,表情凝重:“密林中太过黑暗,那些人恐怕是有备埋伏而来,皆以黑巾覆面,只能窥见一个个皆是以一敌十之辈。臣等一连诛杀数十人,本欲留一人性命,怎知都是死士……臣等辜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   被劫走了人,暗卫还被杀的只剩下两个,如今竟只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皇帝伸手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神色阴郁道:“去沿路追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搜出来,一应人等,就地格杀。”   他头一阵阵抽痛,不由惊疑,暗中之人劫走卢恒想做什么?   只怕是冲着皇后来的。 第87章   七月流火, 雨水渐渐都落得少了,大地苍热一片。   自北境而来的消息悄然而至。   胡人王庭经过短暂的休整,频频往与大徵交界处驻兵, 而朝中亦是数度调兵, 数万兵马悄无声息驻进北地。   此事规模不小, 自不能避免人多口杂, 一时间四处充斥着一片悲哀气氛, 莫说是朝中知情之人,但凡是有些眼力见的黎民百姓见此都要暗自嘀咕两声。   连街头巷尾都有小儿接连传唱:‘南边祸事平, 北边祸事生。’   朝中关联着后宫, 朝中多事之秋, 也渐渐叫后宫生出波澜。   北胡与大徵间隐隐欲战,牵扯到的便是才送入大徵宫廷没几个月的王子步度根——   ……   皇后之弟时常入宫陪伴皇后, 整宫中未有与嗣王年岁相近的玩伴, 倒只有一个北胡王子年岁与春生相近。   纵大徵宫人有意避着嗣王与步度根玩耍, 可小孩间本就有种吸引特质,春生入宫没两回, 就偷偷与步度根撞到了一处去。   乐嫣原先并不知有这一遭, 只是觉得春生这些时日愈发早出晚归, 直到一日晌午, 春生过来坤宁宫中陪她用膳,却浑身湿透衣袖上都是淤泥。   一瞧便知, 不知是滚去了哪方池子里。   几个宫人瞧见这一幕,连忙问道:“小王爷这是跑去了何处?惹得一身的泥巴!快些去换身衣裳才是!”   春生被宫人拖着, 正要往侧殿去换身衣裳, 就听闻自己身边跟随的宫娥跪下朝乐嫣开口:“娘娘!都是怀德殿里住着的那个胡人将嗣王推下了莲花池!您要替嗣王做主啊!”   如今宫中谁不知晓,这位嗣王十分得皇帝皇后宠爱。   天子年逾三十, 膝下尚且没有一子半女,虽说是小舅子,却心里当成儿子一般疼爱。早早为其朝中延请名师,武学甚至得天子亲自教导。   当真是这皇亲国戚中第一人了。   宫人们唯恐皇后迁怒,是以一个个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倒了出来。   乐嫣闻言,柳眉微挑,那双茶色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春生:“宫人说的可是真的?”   春生许久才支支吾吾:“……我与他打架也把他推下莲花池了,他比我还狼狈。姐姐我不要紧的……”   与春生朝夕相处久了,乐嫣自然清楚他的秉性,因此只是问他:“你与他为何打架?”   见乐嫣语气算不得好,春生也不敢隐瞒,只嗫嚅说:“是我先动的手,他骂姐姐……”   乐嫣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不仅不生气,反倒笑着问他:“他骂我什么?”   素来听话懂事的春生却抿着唇,如何问也不再说。   ……   三伏夏日,日照流金。   乐嫣站在怀德殿庭阶前许久也不见宫人出来相迎。   她抬手止住想要朝内通禀的珍娘,自己步履轻盈迈脚便踏进去。   甫一踏入殿内,更感气闷。炎热的犹如火炉。   殿中乌泱泱许多宫人。   一群宫人围着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的身影污言秽语。   “怎么淹不死你!”   “你那父王都不顾你死活,陛下留你一命赏你这个小杂种一口饭吃,你们就该感恩戴德!听说你还敢同嗣王打架?”   “瞧他那模样,竟还敢拿眼睛瞪着我!再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你们当心些,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若是传出去……”也有婢女心有畏惧,话一开口却被旁人打断。   “怕什么?谁会管他?原本他还能被太后教养的好命,是他自己闹腾掉了!再说了,都说要跟北胡真打仗了,等那个时候这孽种也是要绑去吊死的下场——”   怀德殿中最为闷热,正是三伏夏日里,却连一处冰盆都瞧不见。   整个殿中都透着一股阴郁的闷热,汗臭味。   乐嫣面色越来越差。   她竟不知,这群往日里老实本分的宫人,私下里对着一个孩童竟是如此丑恶德行。   穿过人群,她隐约瞧见那个孩童瘦瘦弱弱的身子被一婢女死死护在怀里。   那北胡婢女看起来并不聪明,又许是太过在乎怀里的孩子。其实若是放开怀中的王子,几个宫人未必敢对着王子拳打脚踢。可她这般殷切护着他,反倒纵容的那些刁奴更为胆大包天。   一个个不敢打王子,拳脚都朝着婢女揍过来。   步度根年岁虽小,春日刚入宫时还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儿,几月间却被迫成长了许多。见到自己的女婢被打,狼崽子一般凶狠的眼神,强势挣脱出婢女的怀中,一口就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内监的手腕。   “嘶——”一声抽痛声。   阴暗深宫,最容易激发人骨子里的恶意。   被小孩子隔了衣袖咬了一口,并未见血,可那怀德殿的内官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反手重重拍开步度根,朝着身边人叫嚷着:“打死这个婢女!让她管不好孽种,竟敢同小国舅打架!陛下娘娘要是发怒,咱们只怕都要跟着遭殃!打死她!”   “我看你们谁敢!”步度根疯狂吼叫:“你们敢!我必杀了你们!”   “哎呦喂!小狗崽子还敢威胁我们……”   一群人揶揄笑着,却忽地听见身后一道冷冷女声。   “住手!”   怀德殿中一众宫人被这一声呵斥惊得一颤。   一个个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纤纤身影。   梳垂云髻,卷草纹臂缠金松松垂在袖外,衣裳首饰并不隆重,却因那张妖冶动人的脸,却叫人不敢有丝毫轻视。   当朝皇后步履端庄,盈盈往前几步,凝望着他们。   “宫里将怀德殿设为皇子寝殿,将你们挑选出来为怀德殿宫人,是信任你等能侍奉好远道而来的皇子殿下。可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一怔,旋即朝着皇后纷纷跪下,磕头请罪。   “娘娘!此事绝非您看到的这般!”   “娘娘,这狗崽子不服管教!咬人凶狠的紧!您切莫被他骗了!”   那人一经骂出口,自己也着实是愣了一下,想来往日里这般谩骂早成了习惯,竟然对着皇后也脱口而出。   乐嫣眸光幽幽往殿内梭巡一圈,见殿内陈设陈旧,桌案上几个碟子摆放着空空如也的瓜果,甚至连满殿都寻不到一处冰鉴,便也可知这群恶奴是将怀德殿糊弄到什么程度。   她踱步四顾,莲步盈盈,每一次落足都叫满殿宫人随着心颤。   乐嫣面容冷寂,不动声色打量起满眼屈辱的小孩儿,与浑身伤痕却将他死死护住的婢女。   直到身后脚步匆匆,坤宁宫中内官闻声赶来,乐嫣这才唇角轻撬,与一众内官吩咐:“将怀德殿所有侍从撤换掉。”   乐嫣话音未落,手袖却被珍娘牵住。   “娘娘,这是北胡后代,到底非我族类。您为了他如此严惩宫人,难免叫宫人心生不忿……”   乐嫣微微一怔,不曾想这句话会从珍娘口中说出来。   珍娘喜爱孩子,心思柔软善良,如何会劝阻自己帮助一个孩子?   不过很快乐嫣便也明白过来,珍娘仇视外族,且只怕也是为了自己好。如今这等关头,若是朝廷真与北胡动刀枪,到时候这位质子便该是人人喊打,为了一个注定日后艰难的孩子,赌上人心,终究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可乐嫣几乎是未曾犹豫,便接着道:“严查怀德殿中所有宫人,中饱私囊之辈杖三十,以下犯上之辈庭杖五十,发配掖庭!另——请个太医来。”   满殿跪地磕头声,乐嫣却视若无睹,只挥袖令人将这群犯婢拉去殿外行刑。   随着殿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棍棒声,乐嫣察觉到一道视线一动不动凝望着自己。   她缓缓蹲下身来,与蹲坐在地上,偷偷打量自己的步度根视线齐平。   她扬起下颚,冷着脸质问他:“听说是你骂我妖后?说我红颜祸水霍乱朝纲?”   步度根脸上一片赤红,他匆忙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身后一同随他自北胡而来的婢女约莫是听不懂大徵官话,只以为乐嫣是恶人,连忙伸手将步度根往自己身后藏着,同时以恶狠狠的眸光紧盯着乐嫣。   步度根却不乐意再躲在女子身后,他钻出婢女的怀抱,朝着婢女道了几句匈奴话。   显然不是什么坏话。   听了王子的话,那婢女缓缓收下了方才还敌视的凶狠眼光,竟不断朝着乐嫣下跪起来。   “步度根,快谢过皇后娘娘!她是在帮你惩治恶奴!”北胡婢女连忙去拉步度根的衣袖。   却又被他甩开。   “为何要谢她?她是那狗皇帝的老婆!若非是那狗皇帝,我才不用来这种地方受气……”   这句话中步度根说的快了,孩子的语言能力极强,尤其是步度根的生母本就为汉女,他本就会一些零零落落的汉话。   是以入徵朝才几月,步度根官话就已经说的有模有样,如今一急,几句匈奴语中夹杂着汉话脱口而出。   乐嫣好巧不巧,都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词,狗皇帝。   骂自己就算了,这小孩儿竟敢骂陛下?   乐嫣自是护短。   她登时凝起眉头便回骂他:“你这小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你以为你在骂何人?你在骂当朝天子!”   步度根显然是个十分桀骜叛逆的孩子,见乐嫣气愤,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洋洋自得,他咧开嘴:“我就是骂他!若非他,我才不会来这里!才不要你假惺惺来帮我!你与他们那些恶人都是一伙的!”   乐嫣被倒打一耙,怒极反笑:“你入大徵来可并非我们要求,是你父亲亲自决定送你来的!与陛下有何干系?要怪也只能怪你父亲拿你的命不当命!”   岂料小孩儿一听,登时红着眼睛骂骂咧咧:“你与他一起的,自帮着他说话!不准你乱言!”   他父皇对他可好了。这汉女懂什么?这汉女是皇帝的妻子,自然帮着他说话!   乐嫣毫不留情戳穿这个孩子的自欺欺人:“他若是真对你好,就不会将你送过来。西域王为得羌羯支持,将你才满三岁的十六弟、十八弟送去各个部落,转头就半点不留情面攻打羌羯……”   两国交战,质子如何下场,她不信北胡皇帝会不明白。   步度根到底年纪小,被乐嫣几句话说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对我们都是这般,我父王才不是不喜欢我!”   “哪有那么多借口,喜爱子女的父亲舍得将子女送离身边?不过是有更重要的东西罢了。”乐嫣叹息一声,幽幽道。   步度根一听,顿时嚎啕大哭,哭的眼泪鼻涕雨蹦一般。   乐嫣登时也没了继续惹这个孩子的心思,只连连唤他别哭,与胡女两个耗费口舌,却如何都止不住他的哭声。   乐嫣着实被吵的头疼,正欲起身离得远一些,却忽地一只掌轻轻落在她肩头。   乐嫣愣愣的回眸看去,只见皇帝不知何时领着换过一身衣裳的春生赶了过来。   他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扣了扣,似是安抚。   “你方才唤朕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脚边依旧嚎啕大哭的小孩儿,“嗯?”   皇帝一来,直接叫步度根哭声哽咽在嗓子里。   小小年纪的孩子本就没什么骨气,更何况面对于他看来又凶又狠,身子魁梧比山还高的皇帝。   竟也能露出一脸吾命休矣的可怜神情,这回他知晓怕了,抹着眼泪往婢女怀里钻。   新仇旧恨一起来,春生已经犹如一枚炮弹朝着步度根冲了上去。   “你又敢骂我姐夫?你若是今日不道歉,我日后入宫一次揍你一次!”   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儿仿佛都格外皮实,一拳一脚实实打到了肉上,听着闷响,乐嫣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   她欲阻止,皇帝却说:“小孩间打闹罢了。”   她握着皇帝伸过来的掌,缓缓起身。   蹲的久了,站起来她止不住眼前一片晕蒙。   她道:“陛下不是在宣政殿么,怎么来了?”   皇帝看着她,眸中隐匿着焦灼:“听闻你寻太医——”   乐嫣一听,明白是他误会了,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我身子好的很。”   听闻她这般说,他几不可见舒了一口气。   乐嫣忍不住抬眸偷偷看向皇帝,他的面容肃穆,岑寂,看不出分毫愠怒之色。   “那小孩儿方才那般骂你,你不生气?”   皇帝听闻,忍不住手掌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   “朕在你心里是有多计较?才会同一个小孩生气?”   她那般维护自己的言语,便是如今拿黄连喂他,自己只怕也尝不出半点苦来——   他沉声道: “朕六七岁时,脾气远远不如他。”   “不过,嘴那么欠,也确实该收拾。”   乐嫣惘惘地看着他,望着他天光下深邃力挺的眉眼,忽的明白过来。   天子,该是怎样的天子……才是社稷之福。 第88章   龙朔七年, 初秋。   宣政殿中。   内柱上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迦南香木雕刻的宫灯缓缓燃着。   金堂玉楣之中一派庄严肃穆。   京师收到一封战报,却叫朝中大乱。   “报!”   “十六日夜, 胡人于河谷滩进袭!丰州失守!”   朝中众人知晓大徵与北胡早晚有一战, 却不知这一战如此之快。   且始料未及, 胡人躲开朝廷北境兵马多处布防, 避开数十万兵马驻扎的灵州云州二处, 如此悄无声息打的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一夜间丰州失守!   这是何等概念?   丰州之后,便是胜州、朔州。   之后, 便是……绥州!   丰州至绥都, 快马加鞭也需七八日光景。   如今丰州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诸臣思及此, 不由得面色惨白。   一夕之间,仿佛见到前朝末年那等胡羌南下, 尸山遍野骸骨如林, 人间炼狱之景。   惊骇过后, 又是心中起疑。   北胡西域王登位不过半年,自己治下内忧未平, 为何竟如此急不可耐攻打大徵?   诸臣自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各有猜议。   众说纷纭, 却也渐渐将矛头对准一致。   “陛下, 丰州之外密林奇峰地势为阻,数百年来本朝抵御外族皆是靠着这一道天然地势屏障, 如何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叫胡人悄无声息掠过?臣以为,军中恐有叛徒!”   皇帝早年在北境之中守过边关, 几州府府兵、京师调来调去也都是一些熟悉人马。   这些年多少前朝奸细, 皇帝尤知晓边境图之重要,甚至连当朝四品以上将领, 只怕也得不到一张完整布防图。   若真是有人通敌,怕只怕是大将。可皇帝与那些人出生入死,自是知晓那些人的秉性。   皇帝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着阶下众臣,他还没昏庸到因一战失守就贸然怀疑朝中大将的地步。   皇帝久久未曾言语,却也眉头为皱,连连册封将军,授假节,往诸府派出鱼符调兵。一应部署如火如荼。   小半月间,一道道诏书自禁中颁下,如箭一般朝四处州府发出。   粮草,军医,甲胄,刀刃,每日京中都有无数兵马离去,又有无数封边关信件送入。   一时间,四处风声鹤唳。   ……   晓星渐散,天光浮动。   清晨第一缕熹光照入宫楼金碧堂皇的彩绘之上。   宫婢们行色匆匆,端着鎏金铜盆迈入皇后寝室。   坤宁宫自从落成,皇后搬入这两月间,龙撵几乎日日驶来。   皇后之盛宠,可见一斑。   可自前些时日天子搬去了宣政殿中安寝,忙起来时便是皇后一整日也不得见皇帝。   莫说是朝中那些忧国忧民的卿相,便是后宫这些连字都不识的宫人,也知晓边境失守之事的火烧眉毛。   皇后近来苦夏,旁人也不敢打搅。   春澜与守意二人一如往昔,将格窗微微掀起,容殿外丝丝凉风刮走这满宫室气闷。   入了秋,本该渐渐升起凉意,可今年气候奇怪,一日热过一日。   甚至京都,小半个月间,都不见落一场雨水。   上苍久无雨,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   听闻南边已经有好些地方起了旱灾,灾情一日盛过一日。   乐嫣这几日间思虑过重,晨起时解散着乌发,往坐塌之上闭目养神许久,直到被宫娥匆匆赶来的回禀声打断思绪。   “娘娘!怀德殿的小殿下昨夜喘鸣一直停不下,险些闭气过去。奴婢连夜去太医署请了太医过去瞧,折腾半夜才扎针将人缓了下来,可太医检查过后道是怀德宫中的熏香被人掺杂了普陀草粉,那粉末,有喘鸣之人闻不得……”   自上回皇后偶然经过怀德殿撞见刁奴欺主,怒中将所有犯事的婢子宫人杖责过后,重新派去怀德殿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颇有些战战兢兢,再不见往日那等犯上欺主行为。   乐嫣心善,此事之后隔三差五便要差人往怀德殿中去一遭以皇后的名义探望王子。   她原以为自己这番相帮,步度根在大徵宫廷之中,日也该松快一些。   不成想这才安分几日,随着朝中事的波及,竟有人不声不响企图要了步度根的命……   乐嫣闻言,眼中渐渐燃起愠怒。   她仇视胡人,那是祖辈自她幼时便耳提面命之言,那是她成长的那些年,知晓过的胡人残杀汉人的过往。   她连胡羌的孩童只怕也提不起好感——可步度根终归是不一样。   她见过他,与他说过话,那个孩子甚至前几日还在她殿中小心翼翼跟在春生身后,将宫室中新做的桂花糕吃的一干二净。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步度根的母亲亦是汉人,乐嫣总能从他柔和清澈的眉眼间,见到更多汉人的模样。   乐嫣似乎有些明白,北胡君主为何会送他来朝。   许就是因为他身上那一半汉人血脉——那是他不负责任的父亲给他留的一条生路吧——   “你们几个去将怀德殿中的王子抬过坤宁宫来,就在东侧殿收拾两间屋舍。日后王子与坤宁宫的众人同吃同住。”乐嫣道。   她倒要看看,谁敢在这处坤宁宫中动手脚。   宫人们得了皇后吩咐,自然不敢耽搁,匆匆往怀德殿中接人去。   而那下毒之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一路查下去,很快就掩藏不住。   乐嫣发了话去严查,宫正司之人听闻是皇后吩咐,连忙从数月前的六司文本开始查起,自领香点香,经过谁人的手,一个个拎出来盘问。   晌午时,乐嫣才从偏殿亲自瞧了眼安睡的步度根一眼,才抬脚出来,便见诸多禁卫反手缚着一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内监,将其押解来自己身前。   皇后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提裙下台阶。   殿外灼热的烈阳,她稍稍抬头,就察觉裸露在天光下的面颊被阳光照的灼热。   她抬袖,缓缓擦了擦鬓角浮汗。欲质问,岂料那宦官知晓自己的毒计功亏一篑,竟有些疯癫一般,汗水流过他老态毕现的脸孔,他的眼中尽是恶毒。   “你这妖后!胡人杀尽我们多少兄弟手足!丰州都没了,你还去偏帮这等天杀的孽种?!当真是蠢妇!毒妇!这个小孽种不得好死!你亦是!”   “妖后误国!妖后误国!”   那宦官竟不知从何处突生的力气,一面叫嚷,一面竟是挣脱周边数人朝着乐嫣撞来,像是宁死前的最后一搏。   护在乐嫣身后的一众女官连忙拦在乐嫣身前,宦官身后禁卫亦不是吃素的,见歹人朝着皇后而去,几人间一拥而上,无数刀戟毫不留情朝着他身躯落下。   转瞬间,一声声闷响,殿前通铺的白玉阶上滚滚涌出殷红血渍,顺着砖缝的莲花花纹一点点泛开,渗入。   那残烂不堪的身体竟还颤抖几下,很快便没了生息。   安静了,再无声响。   乐嫣看着那滩血渍,面色可见的一点点泛白,闻着空气中随着热浪滚滚而来的血腥味,她踉跄跌倒在地。   胸口急喘,冷静许久的泪水蓄上眼眶。   彼时也只有珍娘反应最快,明明自己也被这一幕吓得手足无措,几欲晕死过去,却仍是母性占了上风,将乐嫣牢牢护在怀里。轻抚着她单薄的被脊,哄着她:“娘子不怕,闭上眼睛……闭上眼睛……”   “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尸身收下!收下去!”   宫女女官们往日都是有条不紊,今日想必亦是头一回见得如此情景,一个个皆是尖叫着哭嚎着四处散开。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照顾皇后。   乐嫣脑中因那人的话空白一片,就这般无措的呆坐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惘然整理着自己的锦绣堆叠的衣裙,恢复好仪态,才缓缓撑着珍娘朝殿内走去。   一步步,迈入殿内。   汗水湿透重衣,她像是抓住最后一只救命稻草,喃喃地气问珍娘:“我错了吗?我错了不成……”   珍娘不知如何劝解她,见她这般痛苦,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抚摸着乐嫣的鬓发,哀痛道:“您年纪小,没经历过那些事儿如何能怪您?只那孩子不算无辜,二十多年前他父辈造的孽罢了,娘娘听奴婢一句劝,别插手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免得得人怨恨……”   乐嫣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她躺去被褥里,将自己团团围住,竟在闷热中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再度醒来,睁开眼便瞧间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   乐嫣眨眨眼,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只宽大手掌托着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里。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睡眼朦胧的面容,红扑扑的两腮。   她才多大?不过才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罢了。不戴珠翠时,眼眉间皆是掩盖不住的稚嫩彷徨。   葳蕤的烛火拢在他眉间,他有些后悔,过早带她入了这场风波。   皇帝手掌穿过她乌云一般的发丝,“不声不响睡了一整个下午。”   “朕喊你都喊不醒。” 第89章   寝殿帷幔之间成了一处极窄的空间。   乐嫣脸颊搭在他的胸上, 她听着他的心跳平稳缓慢,金银线满绣的团龙纹刮的她面颊生疼。   皇帝来时,自然已经听人禀报过今日之事, 他踏入坤宁宫中, 甚至可以看见殿门前还未清扫干净的血渍。   这于他而言, 犹如吃穿一般, 是自小便经历的再正常不过之事。可于她而言, 只怕是天崩地裂。   “人与牲畜其实都是一般模样,见得多了就好了。”帝王笨拙的安慰着她。   乐嫣微微挣开他的怀抱, 恍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望着那张深邃威严的双眸, 她想啊, 大徵的天子能使百官畏服,虚弱的朝廷在他统治下将兴。   他一直以来深受百姓爱戴, 朝臣敬佩。   他唯一出格行径便是力排众议娶了自己吧。   娶了自己这般一个令天下人不解、嘲笑, 令百官阻止的皇后。   娶了自己这般一位, 无能又懦弱的皇后。   唯一自以为能拿得出手的善良,只怕落在许多人眼中, 又是另一场笑话……   “不……不是, 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无能, 真的, 时常我觉得担不起这个位置……不能帮您什么忙,似乎只能拖你后腿。”   甚至, 他昼夜忙于朝政,却因为她的无能, 百忙之中抽空跑来安慰自己。   乐嫣不住摇头, 说的语无伦次,甚至边说边忍不住红了眼眶。   窗外风声萧簌, 夜风裹挟着白日里残留的温热,从缝隙中吹进屋内。   “你才多大的人,能拖什么后腿?鸾鸾许是这段时日听多了旁人胡言乱语罢了,北境征伐一事,可没外处传的那般遭。”   “朝中早有意与北胡一战,夺回当年被他们趁乱掠去的云州。如今棘手的只是有人恐与北胡勾结叛变,才叫胡人得了些朝中消息……朕这些日子会忙一些,朝中将领总有些青黄不接,许多事或许需要朕亲自去。但朕承诺给你,此战不会久远,一年半载,很快就结束了,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乐嫣听他说这般多的话,竟险些忘了惹自己方才哭哭啼啼啜泣自己无能的事儿了。   她水光盈盈的眼眸看着他,有些担忧的问他:“陛下不会又要去亲征吧?”   虽然皇帝有过这个想法,却也只是一时罢了。   如今不像初登基时凡事需要他亲历亲为,便说若是他离京,若是南应故态复萌,帝王离京,一南一北,朝中决策一事该如何?   再说……他如今可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拿自己命不当命的皇帝。   他有了妻子,他有了软肋。   皇帝忍不住看向她,他的妻子着实拥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丝绸一般的乌发,沿着方枕飞瀑倾落,层层叠得铺满了半张床。一身软罗茜红寝衣,沿着她玲珑曲线散在床榻之上,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堪一握的腰肢。   脸庞纵使在昏暗的帷幔间,仍是光盈盈,皎洁的如羊脂玉。一颗颗泪珠挂在脸上,更显凄迷。   他指腹将她腮上的泪水拂去,“不用,朕不去,最多只往附近州府阅兵。祖父当年一己之力采用府兵,立国时尚且瞧不出端倪,如今满朝上百府每回一起战出调府兵,不说许多太守拥兵自重,各怀鬼胎,便是来回往返调令便是头一桩麻烦事。等此次安定,当真要变法再拖不得。”   人无完人,更没有一种制度能长久。他与她叹息起来,竟也与她开天辟地头一回说着朝中事。   乐嫣听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她只能乖巧的抹着眼泪,含着鼻腔劝说他:“您放心处理政事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方才我不过是一时难过,想的多了罢了……”   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皇帝如何舍得离开她?   他倾身覆在她身上,往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啄了两口,微咸的泪水被他吻进唇齿间,水津津的。   他却也想起要紧事儿,来与她道:“战乱一起后宫势必也生波澜,你在坤宁宫中待着,无论去何处有禁卫层层把守必是安全不过。可你切记,这宫中的探子,南应,北胡,只怕都有。可也无需过于忧虑,这本就是常态。六局一司按在朕手里,进出连根头发丝也混不来,南应探子宫务司抓出来几个,不过如今暂且先压着不发。至于那北胡小儿,鸾鸾做的对,两国交战,如何也不该叫他折损在一群阉奴手里。只是还是不要放在你宫里,叫尚宝德在显阳宫给他寻一处殿住着便是。”   乐嫣点点头。   她问皇帝:“兴庆宫……当真是沈娘子那边的人不成?”   她自从与沈婕妤夺权过后,也没再起什么争执,她也早免了沈婕妤朝她请安。   毕竟若真是南应探子,她是不想活了,才成日将人往自己宫中放。   除了那日她朝自己请安,之后了了两次相见,都在太后那处。   对于这位婕妤娘子,乐嫣一直不知如何评判她。她说坏当真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至于她有没有坏心,乐嫣也说不准。   她未必没有作恶的心,只是自己早就一直提防于她。坤宁宫上下虽不得太后欢喜,可却是中宫之尊,独得圣宠,远不是沈娘子能碰的起的罢了。   皇帝眸色深了深,并不与她说那些太过隐秘之事,与含糊与她道:“大差不差,南应的探子,最叫人头疼。”   毕竟,当年也是他们夺了南应的国土,如今的大徵宫廷也建在前朝皇宫之上,前朝覆灭那年,后宫中足足三万宫人,后来纵使放出去许多,如今留在宫廷之中的宫人也多的是与前朝有关联之人。   他正说着,又听她嗓音像是拧了几道弯一般。   “说好了不提往昔的事儿,我不该问该相信你的,可都说你当年醉酒宠幸了沈娘子,与你说的根本不一样,传的像模像样……”   皇帝唇线一紧,很快被他转圜过去:“不过是人云亦云,有一回熏香中遭人动了手脚,她又勾引于朕。”   皇帝说这话时,偷偷看了眼乐嫣一下子冷下来的面容,那双妩媚的眼眸简直冒出寒冰,他连忙补上一句:“可朕又是何人?如何会给她半点机会?”   乐嫣却不好糊弄,她冷哼一声,嫌弃地将他环抱着自己腰肢的手臂推开。   皇帝小心翼翼问她:“你生气了?”   乐嫣冷着脸,皮笑肉不笑:“没有,我怎会生气呢!你是天子,多的是女人想要勾引你!”   皇帝干巴巴说:“你不是说过相信朕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乐嫣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相信他的话了。   先前说相信他,那是没听过宫里这么些传闻,如今就不能怀疑他了么?   她咬着唇,几乎像是咬着他,手指忍不住去揪着他的手臂,“那你与她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以前觉得自己能接受,毕竟自己还成过婚呢,可如今听着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色传闻,她就气的胸闷,她就想哭!   皇帝手臂生疼也不敢抽出来,他什么敢作敢当都没了,心虚否认:“她在殿外就被人发现了……”   乐嫣却不傻,她狠狠瞪着他:“你没见过她!?太后给她封位?你就又骗我吧!”   她边说着,情绪又忽然间失控,哇哇大哭起来。   说的好像她信过他很多次,他背叛了她一样。   皇帝心中郁闷,手臂生疼,可瞧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通红的模样,哪里敢说什么。   心道,只怕是今日受了惊吓,才这般心绪起伏。   他想唤太医为她好好诊诊脉,方才她睡着了太医也只能稀里糊涂瞧了瞧,总有些不准的。   该给这河豚小姑娘熬一碗安神汤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才是。   可偏偏这人发够了火气,往被窝里一拱,不一会儿竟又是破涕为笑,朝着他大献殷勤起来。   “陛下,我没有怪您的意思,我很难过又很生气罢了……我自然是相信您的……”   “您的手叫我瞧瞧,是不是我方才一不小心捏了一下?”   她慢慢凑过来,身上甜腻腻的熏香充斥在整个帷幔间,大片雪白靠近来。   像是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扬起脖子吻着他的喉结,又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被她方才掐出来的几颗月牙痕。   皇帝像是她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见她朝自己喜笑颜开,登时才起的一点点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面上染上了薄红,喘着粗气,表情更有些痛苦。   仓促间脱了衣袍,剥开她的一层层被褥,将她的娇嗔尽数吃进腹里去。   他颠着她,意乱情迷。   “鸾鸾,给朕生个太子。”   “朕想做父亲了,想做你孩子的父亲。”   她粉白的脚抵着床褥,坐在他身上,极其艰难的长长嗯了声,满身细汗。   彼时二人并不知,惊喜与悲切,都到来的那般快。   那般快,叫人措手不及。 第90章   一连数月, 蝉喘雷干。   土地滴水未落,黎民百姓哀嚎一片。   北地频起战事,中原多是灾情, 如此情景难免黎民百姓人心惶惶。   不知从何处悄然传出, 竟一时间在各地传的沸沸扬扬, 道这一切只因皇帝逆天而为, 迎娶了妖后所至。   更有甚者, 四处叫嚣着什么“荧惑守心,天谴将至。”   此类种种, 无端荒谬之言, 倒是一副空前盛况。   何其无端荒谬之言, 甚至未曾传入深宫,唯恐污了皇后耳朵。   当今年盛力强, 身强力健, 竟也能扯出什么荧惑守心?   龙威在一日, 又怎是区区几句谣言能撼动的?   一切最终稳中有序进行,朝中组织人马南下赈灾, 北境日复一日军情来报。   一晃好几日, 竟快到了重阳节。   禁中每年重阳这日都要大设宫宴, 帝后亲赐酒水茱萸。   大徵风俗人情之中, 重阳这日占据一席之地。   正是一年金秋之际,菊花盛开, 子民总喜好饮菊花酒、放纸鸢,佩戴茱萸。   只是这年因战事与各处的旱情, 宫中自然不好大张旗鼓设宴。   便是连往日极好饮酒作乐招女眷入宫的太后, 也安安分分削减了宫中一应用度。   可这节日无论大办还是小办,总少不了。   皇后为天下女眷之首, 如今这等百姓臣民人心惶惶的时节,总不能更是一副凄惨模样。   重阳前几日,乐嫣便命女官早早备上菊花酒,集节宫娥女眷闲暇时采摘茱萸,将茱萸晒干放在佩戴或是香袋中。   等重阳那日,饮些菊花酒,随身佩戴茱萸,祈祷一份平安。   采摘茱萸算不得仔细的活儿,乐嫣却也从中取乐,挽起袖子小半个时辰便摘了好些,等晒干了亲手缝制香袋。   皇帝前两日御驾往关中去,乐嫣便趁着重阳宫宴这日替着他朝着几位宗室年长亲王王妃慰问一番。   众人朝着这位年轻的皇后,以往的晚辈,自然是尴尬,却也万不敢轻视她。   倒也算是一派和谐。   到了恭亲王妃这儿,王妃一副人逢喜事,面容红润的紧。却也一见到乐嫣,便私下朝着乐嫣抱怨:“如今真是叫我等操心那个孽障,眼看就要说生了,丈夫却又离了身边,昨日去瞧她她还一副心事重重,只怕心里熬的慌。”   这事儿乐嫣属实无奈,奈何高都统护卫皇帝从不离身,她总不能一句话将人召回来?   想来京城之中,恭亲王府的县主,自是有许多太医稳婆照看。   乐嫣只得笑说:“告诉她别急,晚生几日说不准就能等来高都统。”   恭亲王妃一听,当即忍不住心中哀叹一声,暗道这个皇后果真是没生过孩子的,瞧瞧这话说的,什么叫晚生几日?   生孩子这事儿还能憋着的?   还不是说来就来了?来了还能憋得住?   她心中着急,只得赔着笑应是。   乐嫣也惦记着义宁的身子,便叫女官去太医署寻了位擅妇儿调理的太医送去高都统府上,又命人将自己殿里库房开了,取了人参送过去。   惹得恭亲王妃动情不已,连连拜谢皇后赏赐。   乐嫣连忙伸手扶她,却是心中感慨。   觉得义宁当真是个有福的娘子。   快二十岁的娘子了,还成日待在母亲身边,凡是都有母亲操心着,照顾着。   哪儿像自己呢,一路跌跌撞撞的,野草一般。   是个有福气的娘子,也只盼着她这回好好的,安安顺顺生下孩子。   “等那孩子落生了,臣妾第一个入宫来给娘娘道喜。”恭王妃笑着道。   乐嫣听了亦是眉眼染笑,“好,都好,到时候我亦是重重有赏。”   ……   当夜,乐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如何,往日倒是容易入睡,这夜中总感觉一股股心悸难安。   初秋的天并不寒冷,她却只觉浑身冷汗不断升起,手心都是湿漉漉的,许久才微微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几时,乐嫣忽地像生出梦魇一般,睡梦中拧着眉头,额间豆大的汗珠雨点一般冒了出来。   她猛地从锦绣推叠的床榻间惊醒,恍觉心惊肉跳。   耳房间守夜的春澜听闻动静,不一会儿就端着烛火走过来。   却见娘子发鬓散乱,浑身汗水倚着枕头无力的模样,她连忙上前放下烛台,去给乐嫣披上外衣。   “娘子,可是梦魇了?”   乐嫣哑着嗓子,摇摇头,极其难受的闭上眼睛。   并不愿叫旁人知晓自己做的那些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只适得其反,只好捂着胸口,朝春澜吩咐道:“去将上回的安神方子再熬煮一剂送来。”   坤宁宫内俨然是一方小朝堂,尚食局同尚药局都有人轮流守值,也是为了以防外一,贵人深夜饿了病了。   春澜应喏,不一会儿就去偏殿寻了太医。   “娘娘噩梦惊醒,又是盗汗的厉害,医正您再开一剂上回的安神方子叫娘娘早些煎服吧。”   太医闻言也不敢耽搁,轻抚胡须,正要吩咐侍人取出药方子,忽而一顿,想起几日前皇后的脉象来。   娘娘前几日受过惊,涩脉不利,中有郁结血虚,可隐隐又有些形同滚珠……   这般叫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与几位太医互相把过没一个敢说出来。   若是诊错了,叫皇帝白高兴一场,他们只怕太医也做到头了。   一个个老奸巨猾的都闭口不言,只能过几日脉象显了些再定。   而如今,怎可胡乱用药?   陈太医当即含糊道:“此时只怕不好乱用药,明日清晨,臣再与几位医正为娘娘请脉。”   春澜一听,也不好说什么。   她自然知晓宫中这群太医一个个规矩重,恐怕耽了干系,总恨不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因此也只好退下。   返回殿中去与娘子禀报时,万幸已经见娘子侧躺着合眸安详睡下。   不过这夜终究是个难眠之夜,乐嫣才安睡没一会儿,隐约便听见宫廊下马蹄阵阵。   深夜内宫纵马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乐嫣猛地从床榻上睁开眼睛,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她掀了床幔匆匆走出去,追问婢女:“可是陛下回宫了?”   坤宁宫与前头的显阳宫一堵宫墙之隔,许多事都瞒不过彼此。   宫人听了乐嫣的话,匆匆出了坤宁宫往前头显阳宫而去,未久便重新回了殿。   “回禀娘娘,不是陛下,是宫人送急信入宫,陛下只怕要晚两日才回。”   乐嫣走至窗外,隔着鲜红的宫墙,似乎能窥探墙的另一面。   她不声不响看了窗外明月高悬的苍穹,忽地怒斥一声:“你撒谎!不是陛下,谁敢深夜宫中纵马?”   女婢伺候乐嫣小半载,一直以为这位主子是一位软性的娘子,总以和善待人,今日竟是被乐嫣这般疾言厉色吓得抖如筛糠。   忍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去了冷硬的玉砖之上。   “娘娘恕罪!”   乐嫣冷冷瞥了她一眼,自己亲自动手为自己披上外袍。   那眼神仿佛再说,你的命留在你自己手里。   小宫娥年岁本就不大,被乐嫣这番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模样吓得眼泪直流,想也不想便道:“奴婢没骗娘娘,显阳宫有许多人,点了重重烛火,可总管没准奴婢进去。只朝奴婢说让奴婢回来禀报您,是急政陈条送进来……”   乐嫣微微抿唇,压着自己的心悸:“伺候本宫梳洗。”   ……   显阳宫中。   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守着殿门,却见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天还未亮,皇后便衣着齐整,款款而至。   尚宝德忙的满身的汗,一瞧见这位小祖宗亲自来了,简直惊骇欲死。   他连忙命人拦住皇后,自己矮圆的身子一路小跑着跑下玉阶,拦至乐嫣面前。   “娘娘……娘娘如何来了?”   乐嫣不理会他,只绕过他沿着玉阶而上。   尚宝德连忙上前堵住:“娘娘暧,今夜当真是事忙,您先回坤宁宫,明日一早……”   他在极力隐忍着,强迫自己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袖出卖了他。   叫伺候皇帝许多载的太监总管露出一副神情,乐嫣见此,不由遥遥朝着显阳宫冗长的台阶看过去。   两侧台阶之上站满了卫士,远比往日瞧见的多,一个个威严以待。   乐嫣唇齿间止不住颤抖,她忽地提着裙跑了上去,脚下几欲生风,连小腹都跟着隐隐的疼。   玉阶上无数卫士持戟而立,见到皇后亲闯,纷纷阻拦。   “皇后不得宣召,不可擅自闯殿!”   可皇后这个往日温和的娘子,这夜仿佛铁了心一般,颇有些无所顾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任凭台阶之上刀枪林立,她甚至连眼皮也未眨。   刀枪离她面孔不过分毫距离,卫士们连忙将刀锋压下。   一群以一敌百的卫士,竟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步步闯了上来。   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知皇后深得帝王宠爱,他们总不能将人斩杀了去——   乐嫣行至殿前,白玉阶之上,一眼便见到一旁尚未来得及撤下的御撵。   上面团团黄金龙纹晕上大片深褐血渍。   她瞧着瞧着,忽地呼吸急促,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放我进去。”她声音发颤,道。   众卫士僵持难决之际,皇后忽地上前几步,重重抬手捶打殿门。   “我知晓你在里面,你休想骗我,你是不是受了伤……”   里面悄无声息,乐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她含着哭腔道:“那好,你不给我进去,我便就在这外边坐着,就在外边等着你……”   语罢,皇后竟真的朝着门槛上坐了下去,颇有一副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一片岑寂声中,殿内忽地传来天子的声音。   一如既往低沉。   隔着门窗,并听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放她进来。” 第91章   帝王寝宫, 梁柱涂金,理石铺地,珠帘悬地。   随着殿门缓缓开合, 风起帘动。   扑面而来的, 是莲花盘龙纹香炉燃烧带起的祥云飘渺, 满殿卷挟着浓烈香气。   殿外时, 里面静悄悄的岑寂。而如今她缓缓迈入殿内, 方知内中情景。   偌大宫殿之中,只点燃着零星几盏灯火。   侍从、甲卫、医官, 竟在珠帘之前乌泱泱跪坐一片。   昏暗中, 她强撑着一口气, 屏息一步步迈上前,迈过一片跪地的宫人, 伸手缓缓掀开孔雀石珠帘。   她进入时许是晚了一步, 太医已经躬着身子将医箱匆匆收拢起来。   她只能瞧见巾架上鎏金铜盆中鲜红的几欲凝结的血渍, 和堆叠起来如小山一般的纱布。   宫人们神色仓皇难安,见皇后眼波转过来, 一个个仓促间收拾起来。   乐嫣不知以何等心情, 朝着内殿走过去。   皇帝坐在围蹋之上, 一袭襟口半敞的金龙纹袍, 许是新换上的,并未沾染过半点血渍。   烛火映照间, 他五官半明半昧,眼眸深而幽绿, 如同平静的大海。   甚至受了伤的人竟还安慰她:“朕无事。”   乐嫣心中难过的几欲哭出来。   离的近了, 才能闻到他身上带着静静的龙涎气息,并非如今殿内熏着的浓烈的香熏。   熟悉的香味往她鼻间飘荡, 同时她也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   乐嫣抿了抿唇,并不太信他,毕竟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些血渍做不了假。   “陛下究竟伤了何处?总该叫我瞧瞧……”   总不能伤口还要朝着妻子藏着掖着不成?   “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他知晓她不看过,必然是无法安心,便招手将她叫过去。   他将自己腰肩才包扎好的纱布展开给她瞧,他衣襟之下的身躯,拥有着上等紧实的肌理。   皇帝似乎并无顾及的朝她战士自己伤口,饶是如此,腰腹之上狰狞的伤口,也使乐嫣面色惨白。   “此次朕遇刺,只怕朝野动荡,民生沸腾。”   皇帝凝望起她苍白的面容,并不出声安慰她。他的面容并无半点温情,甚至有些冷漠的意味。   如今北境交战,大徵皇帝没有后嗣,若是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只怕更叫朝野动荡难平,更使如今局势不稳。   乐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怔怔的看着榻上端坐的那张病中仍难掩俊朗的面容。   “朕若是有丝毫风险,想必天下大乱,届时……”   乐嫣不明白,为何他会说这般的话。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是只是被箭擦伤了么……   明明如今的他身体瞧不出丝毫虚弱,还能有何风险?   皇帝却只安慰她道:“朕只是说说罢了,为君者,总该为了最坏下场做打算。”   乐嫣被他这般一说,到底没忍住,一时间低声啜泣出来。   她竟有些不敢靠近他的身子,只敢挨着塌前席地而坐,抵着他的膝。   她当真是没受过什么大的波折,一时间光只是听他这般说,她便忍不住的想哭。   皇帝许是想要伸掌触摸一下她,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可最终没有动手。   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乐嫣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陛下只管歇息,安心调养身子,若是朝臣不见您,我会替您出面告诉朝中诸臣,说陛下染了风寒,若是有要事尽管递奏疏来便是。”   皇帝却道:“朕遇刺一事必瞒不过天下耳目。今明二日,朝会朕会亲自去。”   乐嫣听着听着,也只得缓缓点头。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需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担子。   她不敢劝阻,也知晓不能劝阻。   否则受难的该是全天下子民。   “您连夜赶回来,如今还能睡一个时辰,先休息一下吧……”   皇帝却朝她笑道:“朕还不困,只是有些饿了。”   乐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犹如得了大赦。   人能吃得下东西,必然身子是康健的。   纵使如今身体流了许多血,可只要能吃能喝,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乐嫣脸上忧愁都去了许多,她缓缓搀着地毯站起来。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膳食很快呈上来。”   她走的有几分快了,仿佛这般就能叫他早一些吃到热食,仿佛这般他的身子就能好的快一些。   皇帝眸光微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又看那道纤细的背影一眼,便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宫廊下半边天空透着浅浅鸭壳青。   乐嫣端着汤羹重回殿中时,却听尚宝德道,皇帝已经往前朝去了。   “陛下走前吩咐,见娘娘面色不好,叫娘娘先往坤宁宫歇息。等陛下下朝了,奴婢去请娘娘来。”   乐嫣捧着汤羹,惘惘地在殿门下立了好一会儿,她遥望着远处的宣政门。   “可他还没用膳……”   尚宝德连忙道:“不碍事,已经吩咐内监往宣政殿中送去了。”   仔细算来,昨夜她不眠不休折腾了一整夜。   方才还不觉,等到人走了,忽地难以自抑的疲乏起来。   她只得吩咐尚宝德:“等陛下下朝了,记得马上寻我。”   尚宝德应下。   ……   回了坤宁宫,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一场觉,乐嫣睡得浑浑噩噩,她猛然惊醒,一看窗边昏暗的暮色,心都凉了半截。   “都如此时辰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呢?陛下可是下朝了?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殿中诸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还是珍娘上前道:“一整日都没见陛下的人来,反倒是整个禁中戒严,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连我们坤宁宫派去打探的人都不放进去……”   乐嫣想起来,昨夜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竟是没有缘由的对她冷淡异常。   甚至二人连一丝触碰都没有。   二人间曾经的浓情蜜意,昨夜相处的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无端的起了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连忙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   她后悔自己今日想的太多,觉得显阳宫时常有外臣出入,自己不好居住,怕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添一条罪状。   可她的丈夫受了伤,他还要面对朝臣,她如何能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她要搬去那里,至少在皇帝彻底痊愈前,都要守着那里。   可坤宁宫众人没等来显阳宫的人请皇后过去,却等来天子一道宛如雷霆乍惊的旨意。   “今令后另出居万寿宫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返京——” 第92章   坤宁宫被围的水泄不透。   诸宫人人心惶惶, 想要四处探问却被一群群禁卫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乐嫣坐在自己殿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宫人朝着自己哭诉:“娘娘!不好了,陛下率人软禁了坤宁宫, 命坤宁殿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禁卫要抓坤宁宫一干人等下去审问……”   “您救救我们啊……”   话音未落, 殿外廊下便有一声又一声的哭诉声传来。   阵仗颇大, 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皇后身侧诸多禁卫还有些畏惧, 还无人敢上前, 其余人等便是连皇后乳母都被禁卫扯着肩头往殿下押。   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宫内女官,如今一个个在如此情景面前, 惊惶失措, 纷纷朝着乐嫣哀哭不已。   她们不知往何处去,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啊……”   乐嫣沉浸在惊惶苦涩之中, 她隐了隐眼中泪意跑出殿外伸臂拦着:“这些都是我宫殿中的婢女!坤宁宫诸宫人若是真犯了过错, 诸位将军也该说个明白!若当真是她们犯下过错, 本宫绝无一句阻拦之言!可如今陛下只是迁宫旨意,我仍是皇后, 你等如今这般叫我颜面存于何地?”   许是许多男子骨性里的自傲, 禁卫不愿与一介失了宠的娘子唇枪舌战。   奉命押人的禁卫只是瞥皇后一眼。   他们皆是早有听闻, 平民百姓中如今多有传妖后得罪了上苍才使得上苍降罪。   仔细想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朝中,自从圣上力排众议立乐氏为后, 一连先后出了多少事儿?   北边战起,南边又遇百年难遇的旱灾, 据说数以万计百姓颗粒无收。   原本他们听到荧惑守心此等荒谬大不敬之言, 从不往心中去,如今想来, 可不是正如此言?!   荧惑守心,帝王将崩。   “陛下吩咐臣等明日一早护送娘娘离宫,还请皇后谨遵圣命!”   乐嫣听着听着,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昨日半夜还见到的人,一夕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犯了什么过错?!   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不成?   乐嫣有心探问,可如今这一刻直到被围宫她才明白,她自以为的一切,不过靠的都是帝王宠爱罢了。   她父族母亲无人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春生更是才那般小……   没有人能帮助自己,甚至自己的人脉都在这处坤宁宫之中,若是自己一旦失了帝王宠爱,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乐嫣朗声高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陛下!究竟如何忽地要治我的罪,也该陛下亲口说!尔等放开我!”   “还望皇后切莫违抗圣旨!”   再无人会容忍一介即将被废的皇后威胁之言。   乐嫣的哀求得来的却一直都是禁卫冰冷冷的一句。   ……   万寿宫并非内宫之所,而是远离京城尘世烦扰的一处道家观所,往年都是被废弃妃嫔、犯了重大罪过的妃嫔出家赎罪之所。   去了那处的娘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一个娘子能重返宫廷。   若是离得近了,凭着乐皇后美貌复宠于天子只怕不难。可万寿宫与京城隔着近千里,陛下又是那般一句无诏不得返京,几乎堵死了皇后所有退路。   试问一个没有子嗣,失去圣宠,又见不得圣面的娘子,还有有什么法子叫皇帝回心转意?   只怕未几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封废后诏书罢了。   深宫中住的久了,人的良心,善意一点点被磨平,几乎这封迁宫诏书一出,坤宁宫的宫人们多数便对乐嫣不复以往恭敬。   曾经皇后深受帝王宠爱,她们便甘愿为奴为婢成日讨好,如今一个个只怕恨不能离坤宁宫几丈远,重新投主,恨不能与坤宁宫划清界限。   乐嫣整整一日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起先只觉得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信,想要亲自往显阳宫去问他。   可每回鞋履才踏出殿阶,便被禁卫重重叠叠拦在身前。   甚至,之后连殿门栏窗都四面紧阖。   不准坤宁宫之人再踏出一步。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前她是一点点也不信,总觉得这道圣旨是假的。   她觉得,皇帝不会待自己这般薄情——   他总舍不得见到自己哭,见自己绝食。   甚至这一日她为了能见他一面,滴水未沾,甚至昨日还晕厥过去,可坤宁宫也只是进了一个女医。   只是应付一般随意来看过她,便抬脚离开了。   才不过片刻功夫,乐嫣尝遍人间冷暖。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回好?   乐嫣想啊,才几个月,自己就这般色衰爱驰了?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   他的欢喜,他的承诺,果真都是假的不成——   乐嫣悲痛难掩,掩着袖哀哭一场,嗓音沙哑眼睛肿的宛如核桃仁一般,几度哭的不能自已,撕心裂肺。   她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   她惘惘间问自己乳母:“珍娘,你说是为何?他为何这般对我?可是朝臣又逼迫他不成?”   珍娘抱着她与她一同哭,亦是红了眼眶:“果真这世上良人少,多的尽数是负心汉。为了一个负心汉罢了,我的儿你别哭,别哭……便是去了那什么万寿宫,咱们也照样有日子过!何须为了一个薄情的男人落泪,他要咱们走,咱们走便是!”   如今到头来,荣华散去,真正留在乐嫣身侧的还是这群自幼一同长大的婢女们。   守意与春澜一左一右护着乐嫣,安慰乐嫣:“您别怕,天南地北,总有我们在你身边,去了何处都不怕!”   乐嫣听着听着,也不知是哪句话安慰到了自己,她竟渐渐安静下来。   她抬眸望着窗外,已经夜色沉沉,禁庭深处的苍穹,透着幽蓝色磷光。   竟像是一个深不可测,暗中窥视的巨兽。   ……   一日的功夫,眨眼而过。   照旧是绿瓦朱墙,层台累榭,堆金砌玉。   皇帝临着窗下矮塌上靠着,肩头披着一件鸦青大氅,正执笔批着折。   当今生的俊朗,这日一副病容,面上透着清白,案前端坐着竟有些清冷孤寂的意味。   终归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太后忍不住着急问他:“皇帝气色怎的这般难看?太医不是说不要紧?若是不舒服就该静养,不该还成日前朝去。”   语罢,太后言语中又难免有些欣慰之色:“听闻你下令封了坤宁宫将那乐氏赶出宫去?瞻儿你这一年来糊涂,如今可算是脑子清醒一回,知晓要将那个狐媚子废弃!这还差不多,免得你那些叔伯们一个两个借着天象之事借口那狐媚子身世四处做文章……”   皇帝面容有些古怪,他将自己手边陈条示意尚宝德递去太后面前。   “月前传回的暗报,襄王早几年前便开始以广修陵墓之名暗自广纳谋士,私铸兵刃。”   有谋逆意图之臣,总能找到各种借口。   太后不疑有它,接过来一看,自是一番又惊又怒:“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就知道他这些年贼心不死!陛下岂能容他继续下去?”   太后说的兴起,横眉冷对的模样,却听闻宫廊下禁卫都统躬身上前,朝着皇帝耳畔不知耳语了两句什么。   皇帝听罢转眸凝望着窗外,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隔着重重宫墙与花海,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好像什么都知晓。   一口气卸下来,嗓间痒意涌出,绵延不绝,再难压下去。   他忽地以帕掩唇闷咳几声。   在太后惊慌失措的眸光中,皇帝眸光岑寂将染血的巾帕丢去火盆里。   他挥挥手斥退要上前替他把脉的太医,叮嘱太后:“儿子没有子嗣,届时只怕要天下大乱——” 第93章 修过   尚大监从显阳殿中奔走出来, 大呼着令疾医纷纷入内。   顷刻,殿中乱作一团。   便是连太后也顾不得圣母仪态,立身一旁亲自盯着, 却被皇帝腰腹间发黑溃烂的伤口吓得几欲晕厥过去。   “圣上伤势究竟如何?尔等竟欲欺瞒哀家不成?”   太医们塌边跪成一团, 皆面露愁苦之色, 一个个互相对望赴死一般道:“陛下盖因身子强健, 初中毒时不显一连两日强撑龙体回宫。如今…如今用朱砂等药压着也压不下了, 太后,如今圣主吐血昏迷, 只怕毒入肺腑……”   太后听罢眼前阵阵发黑, 只觉天旋地转。   “陛下乃天子!龙体有一丝差错尔等都要举族陪葬!满天之下难不成还寻不到解毒之药不成?需要什么药材普天之下莫非寻不得!宫中没有去张贴皇榜便是!”   太医们却皆是心下叹息。   昔日北胡新王死于刺杀, 如今大徵皇帝又出巡途中遇刺,刺客皆为死士, 落网刺客皆早早服过毒药, 约莫只查出乃北境外邦之人, 至于这毒是何种毒他们暂时都尚未摸清楚,又是外邦之毒, 对症解药哪里好寻?   再者, 就算寻来……陛下这症状, 只怕早就伤入肺腑了。   太后一时间六神无主, 悲痛惊惧之余,又忍不住一遍遍想着, 皇帝方才说的话。   远的不提,便说儿子昏迷, 明日朝政当如何?朝中如今连日因战事灾情乱成如此人心惶惶, 正是百姓纷乱,朝中轩波之时。   帝王无嗣, 若是君主这关头再出差错……   诸王势必野心一个个都藏不住!   她往日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才觉方寸大乱,跌坐在塌前,面如白纸。   不知不觉烈阳西移,苍宇日光漫天。   太后听廊外喧哗,出殿多看了几眼那绿衣宫娥,勉力辨认出那张脸——   芙蓉面柳弯眉,骄阳下美艳的如此令人咬牙切齿的面孔,不是皇后又能是何人?   往昔的皇后凤仪万千,这日可真是狼狈,蜷曲细发贴在额角面颊,一身皱巴的宫娥衣裳,显得狼狈而又可怜。   “你又来作甚!”太后一瞧见厌烦之人,当即眉头竖起。   “本来哀家便提前与你好说歹说劝你不要嫁入宫,是你自己舍不得尊容,舍不得皇后之位!如今你瞧瞧,自打你如此身份入宫朝中近日来发生来的多少的事儿?想来钦天监算的不错黎民百姓说的不错!祸国之物罢了!你想留在这禁中,哀家不答应,绝不答应,你给哀家走!走的远远的,能留你一命已是陛下恩赐了……”   乐嫣撞见太后心中忐忑,可如今到了如此地步她并不觉得恐惧,听着太后这番污蔑之言,血液中丝丝点点激□□薄而出。   她冷声道:“玉轴少了一道金印,怎知是真是假?本宫今日若非亲眼面圣,陛下这诏在本宫眼中,便是耳等矫诏!”   她朝着阻拦自己的宫人高声道,亦是毫不服输的满面怒容,拂袖入殿。   一切都与前日她强行闯入显阳宫场景重合。   可那日她还是一人之下深受天子宠爱的皇后,无人敢拦她,更无人敢伤她才叫自己一路闯入了殿内。   可这日,却是另一番景象。   乐嫣才往前迈开两步,便察觉面上一阵白光划过,雪白面容一指之间,被一柄泛着蓝光的尖刃挡住。   高彦昭昔日因着妻子的关系与皇后间十分和睦,多有庇护皇后,可今日看她的眼神冷冽,宛如蝼蚁一般,甚至带着隐隐的不屑。   “娘娘可知闯殿乃是死罪?再入一步,休怪卑职手中这刀无情。”高都统眉眼未抬。   乐嫣堪堪停住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殿,眸中映着显阳宫的金碧辉煌,只觉一切刺眼。   她那张脸着实勾人,如今又是这般楚楚可怜泪眼朦胧的模样,换成任一男子只怕都甘愿化作绕指柔。   可太后如今却是恨毒了这张脸。   若不是知晓儿子心中还有她,送乐嫣走只怕是为她提前安排后路,太后只怕恨不能亲手手刃了这等妖物。   “还愣着做什么!将这废后拉下去!立即送走!立即送走送的远远的!”   “本宫要入殿,亲眼见过陛下诏令,必自愿出宫。”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冲殿内呼起帝王的名讳。   “殷瞻!”   “殷瞻!”   她悲伤时又哭又骂,只觉遇到负心人,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   如今冷静下来,才觉处处透着怪异。   他为何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见?   方才一路跑来,汗湿的宫裙贴在身上,她这一日一夜,当真算历经千辛。   躲躲藏藏换上宫人的衣裳,在婢女掩护下离开护送自己的禁卫,一路奔波只为能来显阳宫见他一面。   甚至来时从台阶上跌倒,膝盖和手心都被蹭破了,隔着重重衣裙,有殷红血渍从膝伤渗出来。   可她并不觉得苦。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好,她也不是不知晓前朝那些臣子有多恨自己,又是天灾,又是战乱,黎民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如今有多听信那些荒谬天象,自古漂亮的女子遇上天灾人乱总要被安上一个祸水之名……   可他该说啊,说清楚,只要他有苦衷,他是迫不得已……他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他说出来便好。   她不会责怪他。一定不会。   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一切都有他的分寸,他的安排。   她爱一个人,便自然会信任他。   可为何她久久的努力得不到一丝答复,见不到他的人影,一切的恐慌宛如化成实质。   这叫她怎能不上心,绝望?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信我的……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我身后,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如今你做到了哪一点?”   “你如今是不愿意见我,便是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不成?”   “你若是今日不见我,我必不会离去。”   “你当时说过,若是你负了我,便叫我自行另嫁,如今可还算数?既要恩断义绝,你何故送我入道?便该给我拟一道废后诏书,我还年轻,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的发丝蜷曲贴在脸颊,显得狼狈,可怜。可说出口的话却显得如此无耻无德。   太后听闻,面颊抽动胸口起伏难平,高彦昭亦是满是愤慨,不想再听这皇后说出什么叫皇帝恼怒之言,这等丈夫还没死就想着另嫁的无耻之言,便要押她下殿。   ……   嗓间猩甜,眼前金花旋转,耳畔皆是太医跪地请罪之声。   他听着身前磕头,请罪,啜泣,哀嚎,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皇帝闭眼许久睁开才能看到一点光亮,他微微偏过头去,透过层层宫墙,人墙,晦暗眸光落在窗扉方向。   尚宝德跪于龙塌前,强忍悲痛,“陛下,娘娘来了殿外许久,嚷着要面圣……”   与送皇后出宫甚至到了有些一意孤行的皇帝,闻言似有些怔忪:“不是…令禁卫送走她了?”   尚宝德着实不愿二人因此事断送了情分。   他虽知晓陛下用情之深,此举亦是为了成全皇后,什么出家修道只怕是幌子,总胜过在这宫中守寡,日后受新帝猜忌的好。更遑论娘娘还是那般一个名声,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前朝那些人还不是捡着软柿子捏,知晓新后方才入宫为后,立身难稳,简直是什么屎盆子都要扣去她身上。   以往有皇帝护着,宫外传言总流不入宫里。若是以后陛下去了,娘娘如此年轻,又连个皇嗣都无……可该如何是好?   “禁卫护送娘娘出了宫,娘娘也不知如何偷跑回宫的,您好歹瞧瞧吧,连膝上都是伤,奴婢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再瞧瞧吧,再瞧瞧许便改了心意。   若是不瞧上一眼,许是再瞧不见了。   他到底有私心,盼着皇帝能有心爱的娘子陪着,总能少些遗憾。   ……   禁庭置于一片璀璨金辉之中。   流淌的日华透过雕花窗格,倒映着窗外婆娑树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缓缓打开。   隔着十来道台阶与殿门,乐嫣仰眸,见到从殿内踏出的尚大监身影。   尚宝德躬着身,行至乐嫣身前,“娘娘,请吧。”   殿外的太后一听,当即冷眉,骂尚宝德狼子野心。她猜也能猜到,如今宫中里里外外被围的水泄不通,连颗苍蝇都放不进来,若非尚宝德手里的人留情,哪里能叫皇后一路闯到显阳殿的?   这老东西!一门心思欺瞒主上!   “陛下诏令莫非你等没有听见?这等坤宁宫的废妃陛下亲自命押去外宫的,你还想将人放入了显阳宫作甚!还不快将人押下去!”   她儿子她总归是清楚一些的,谁知如今的绝情是真是假?万一被这狐狸精一番哭诉,又要转了心意!   如今将她留在身边,岂非给了那些诸侯王借口带兵入京?!   “此乃陛下亲令。”尚大监不动如钟,缓缓一句,叫太后堵回去了所有话。   ……   殿前空荡荡的,风声呼呼。   绕过香烟缭绕,绣柱雕楹,乐嫣脚步虚浮地跟随在尚宝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殿内踏去。   纱罗坠地,风吹起纱幔,如坠云山幻海。   内室中静悄悄的,乐嫣缓缓朝塌边走去。   翠绿花笼裙拂过殿内金丝毯衣,一步步越来越暗,离的近了,更近了,她才看清榻上人影。   烛光笼罩在他面上,乌发垂散倚在床围,双眸紧闭,面如金纸。   他的手边,摆放着是堆积如山的奏章。   只那一瞬,她的眼眶中蓄起的泪水将视线浸的模糊。   水雾氤氲之中,她瞧见那人朝她缓缓伸出手。   乐嫣矮下身去,将染泪的面颊伏去那双宽广的掌心。   她栗栗颤抖着肩头,泪珠如雨落:“你何苦瞒我至此……” 第94章 修过   几日前的殷瞻, 许是从未想过有一日落到如此境地。   彼时的他,贵为天子,天命所归。   大徵在他手中收复失地, 屡战屡胜。将领、士兵雄心猛起。他有雄心壮志, 甚至于朝臣, 太后常言的无嗣之事, 他听闻只觉不过是一场笑言。   当时的他, 觉得死亡离自己太过遥远。   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 想起自己先前的雄心壮志, 恍如隔世。   深处权力的泥沼, 看似万人之上,一招不慎便要遭泥沼吞噬。   他是天子,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他遣走她, 是为保全她, 可她无论丢的再远,拼了命的也要跑回来, 跑回泥沼中来。   若是几日前, 他定是欢喜的, 可如今, 他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她。   “你的伤,去叫太医处理。”   乐嫣险些被他抛弃了去, 他上回也是这般哄骗自己,将自己哄骗的离开了他。   她如今如何愿意再信他?   她几乎含恨的哭着, 脏兮兮的袖子卷着他的手臂, 仿佛一松手,就又要被人强行押走了。   “我不走, 你休想再骗我。”   “殷瞻……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几乎泣不成声,哭泣又惶恐,甚至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甚至不敢再触碰他,仿佛他是一个玉雕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了。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儿,去吓唬他:“我方才没有骗你…你别死啊,你若是去了,我定然不会守着你的……我才不要修道……”   皇帝却笑,笑的肺腑抽疼,“若是朕……你记着…自己拿了诏书,远远走了便是。”   他眉头紧蹙着,额间皆是冷汗,病成这般却还为她安排起身后事。   乐嫣几乎是哀求他,“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若真是去了,我去哪儿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就当是我求您了,母亲丢下我了,您也要丢下我不要了吗……”   “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老天要这般惩罚我?”   乐嫣几乎有些神神颠颠地,一会儿拿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一会儿又凑去他的面上,一点点亲起他来,轻轻抱着他哭泣。   她贴着他冰凉的面颊,“您冷吗?您是不是冷?我这样贴着你,你就不冷了……”   他垂落的睫羽间微颤,鼻尖皆是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见她狼狈可怜的模样,终是心软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   “你别哭,你将奏折抱过来,念给朕听。”   皇帝却不知,这一次的退让,叫她留在宫中,终究酿成大错。   ……   自北境起兵,国内旱灾,民心不稳,局势一丝一毫的动荡都不容小觑。时局顺势纷乱,难以容整,北境日日又军情急报,南边亦不曾安息。   安定二十余载的中原,随时又有可能拉开战争帷幕。   奈何接连几日,帝王辍朝。   宣政殿中诸臣苦盼许久,却依旧不见帝王,反倒是日日不离皇帝身侧的尚大监。   “陛下有令,朝中政务文书由尚书台送往显阳宫中,由陛下亲批。今明二日,暂且休朝。”   朝中诸臣一听此言,顿时议论纷纷。   日前帝御驾沧州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知晓。   帝驾随行卫士禁卫几批前往,斩杀刺者怕是足足有百人。   朝中有过短暂的纷乱,可皇帝一连两日正常上朝,甚至一连安排北地调兵,任用数十位将领,授符节令。   关于皇帝遇刺重伤的传言被压下,朝臣自然以为陛下只是轻伤。   怎得时隔几日,病情反倒还严重了?一连三日都无法临朝?   诸臣心中慌乱,纷纷追问道:“尚大监,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所有人侧耳倾听。   尚宝德掩着阴翳的眸光,勉力笑道:“陛下龙体安康,诸位大人勿忧。”   “那陛下何时临朝?如今朝中事情可是多,每日都有军报……”朝中重臣皆是如此追问,武将们更是急的吹胡子瞪眼。   尚宝德只得硬着头皮:“陛下需静养,待三五日后太医令瞧过能走动了,便自会临朝。”   ……   金龙盘柱,天花沥粉贴金,风吹起銮铃阵阵。   皇后端坐在光洁绚丽的一地浮金毯衣上,怔怔瞧着置于膝前的几封急奏未得批复,连日心力憔悴不由使她面露疲惫。   她心中压着太多事,欲与亲信之臣诉说一番,可如今尚宝德火烧眉头,又哪里有宽慰皇后的心。   “娘娘,今日李大将军要硬闯,若非太后撞见将他斥退,只怕是不好……若是几日后再得不到安稳,朝中该如何说?”   这几日她最害怕太阳西沉。   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用药依旧拿不定主意,每每只能服用烈药朱砂之物压制,眼看他时常一整日都醒不过来,她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慌席卷了她。每每见到落日,这黑暗前的最后光明,她的心里,时常都是绝望的。   如今紧要关头,太后这位以往与她不相对付之人,竟给了她许多襄助。   乐嫣缓了缓心神,道:“南府灾情三司公文昨日传回,如今便将陛下口谕下传下去,一切依着往年旧例,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其余诸事公文暂压着,待陛下醒来,我读给陛下容他决断,另令所有禁军加强绥都城防。”   皇帝一日不能临朝,各种非议便纷涌而至。   那些朝中的肱骨之臣,往日瞧着忠君忧民,可说到底他们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他们是忠,更多的是大徵,更多的是能给他们食俸,让他们家族绵延昌盛,千秋万代的君。   若是知晓皇帝病情不容乐观,帝王无嗣,谁能不另生企图?不生旁的想法?想着要另拥新君?   那些藩王,外戚,朝廷肱骨,只怕早就会暗中勾结,蜂拥而上。   皇帝在时,犹如定海神针,无人敢侵犯一步,可若知晓皇帝病重,如此巨大利益在前,谁能守得住本心……   若是真的入了皇城,代为处理国政,只怕下一个就是封禁这显阳宫吧!   皇帝心腹之臣众多,军队中更是一呼万应,可如今关头兵力驻守北境鞭长莫及,朝中局势繁杂,真正能信任的却只有这些真正隶属于帝王的亲卫。   好在禁军内外军两万人牢牢控制皇都,这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屏障。   只要朝廷不乱,任何来人便是乱臣贼子。   她并不懂这些,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就像是无数刀枪在她身后抵着,她若是做错一丝一毫,头顶的铡刀便要落下。   她被逼着推到台前,被逼着做出决断。   正说着,便见宫廊外喧哗一片。   “何事?”   未久,禁卫们仓促入殿来报。   “报!襄王封地有动静!月前襄王封地大军集结,如今已行至兖州!瞧着行程,只怕是朝京都而来!”   高彦昭听闻,简直气急败坏,几欲拔刀而起:“襄王果真早生反心。当真是个老狐狸,这么些年封地上安安稳稳待着不见半点动静!如今一听圣体有恙,便忍不住了!”   乐嫣闻言,只道:“襄王封地远在同州,路程遥远,陛下告病辍朝这才几日?怎会几日间便来了天子脚下?”   高彦昭神情一顿,“莫非襄王早得消息?”   如今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乐嫣与几人商议过后,缓缓将皇帝金印取出,盖往一封早早写下的诏书。   “藩王无令不得入京,速速传旨去予襄王,他再进一步,视做乱党!”   若非危急存亡之机,藩王如此行径,早该是坐实了谋逆之名,早该诛杀了去。   可如今皇帝遇难,一切都多了许多名不正言不顺,成了未知之数。   如今之计,自是妥当为上策。   此时的乐嫣并不知,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早已悄然而至。   ……   帝王旨意传至兖州时,襄王部下正在饮酒。   襄王约莫四十余岁,身量魁梧,并不似他常年对外所言那般,身体多疾。   如今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之姿,部下来宣读圣人指令之时,他正与军中谋士畅饮,几壶酒水下肚,不由面上赤红,连声道:“若是本王那堂弟在,只怕早就令禁卫前来平叛,怎会是一副如此委屈求全的诏书!哈哈哈哈,一切果真如军师所料!军师与本王同筹谋,必当势如破竹!”   语罢,襄王又似笑非笑一句:“不过,这皇后日后生死……”   卢恒温声朝着襄王道:“不过一女子耳,生死不论。我志在辅佐明君,如今四处起战旱情,朝中四处黎民百姓早因传言对皇后颇有微词。待当年旧事放出,时机正是恰到好处,灾情、战争,帝后必当人心大失。届时,便是王高举清君侧之旗入京,名正言顺维护天子之时。”   他语罢苍白的面颊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王可顺应民心祭天这等祸乱朝纲的妖后。没准焚烧祭天之后,这天当真就能下雨了。”   襄王听闻此言,方才心中还有些狐疑之情,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抚掌而笑:“想来你也不会阻止,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委身权贵的女人罢了。届时本王赏赐千万个比她还好看的女人给你!”   “姬妾,需觅些美艳娇俏的,妻子就该寻些忠贞的!”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同月。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同年九月产女。   此瞒天过海之计倒是顺遂,却是边关尸骨不可见,因她一念之差放走的人,日后对朝廷,对百姓带来多大灾难。   可天谴只降临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反倒是她生的那个女儿啊,顺顺当当做了他们的皇后。   登时,百姓之中的愤恨顿时犹如火苗入了荒林,熊熊大火升腾而起。   更有甚者,皇宫重重守卫闯不去,便聚众围堵住了官道冲着禁卫嚎哭怒骂。   “皇后还在宫里!你们去将皇后带出来!她母亲当年与前朝太子勾搭成奸!害了我大徵百万将士!她该以死赎罪才是!”   “苍天长长眼吧!这等孽种,这种生来就该下阿鼻刀地狱的罪人!怪不得老天爷也要将下天谴!报应到了大徵身上!报应到了我们身上!”   更有人抬着一个眼瞎耳聋头发花白的老妪出来,那老妪趴在地上,浑浊的一双眼瞧不见事物,竟还能流出浑浊老泪。   她一双泛白的眼,死死朝着禁廷之处,又是捶地又是捶胸,“我六个儿子,为了南征五个丢了性命!大儿子三儿子死于毒瘴,二儿子尸骨无存!剩下两个一个被一箭穿心,另一个为斥候,被南人捉住,活活剥皮抽筋!如今,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动情之处,叫许多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愤怒叫嚣着:“将皇后捉住!将她绑到通天柱上!放火祭天,想来老天爷看到,定然就会降雨,定然会收回天谴!定然能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加入而来,各种污秽之言充斥四处,登时场面乱作一团。   禁卫再是以一敌百之辈,寡不敌众面对这等犹如蝗虫过境的百姓,自然是没办法下手,更不该下手。   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心中悲愤。   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的臣民,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谁又能忍的下这口气?   几位禁军平定了宫外乱民之事,满心疲惫的回宫守值,便忍不住私语道:“这几日每每想来我这心中便是愤慨难平!我等忠良之后,祖辈便随太祖征伐天下,本该报效朝廷身先士卒,如今却冒着天下不齿护着这等人……你也听说那些旧事了?皇后……皇后她的身上背负了我们多少同胞的尸骨?想来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亦有能看的分明的人:“暧,莫要说了莫要说了,也不能全怪她,你也不是不知,如今只怕是人云亦云,有人借着这些歌谣兴风作浪败乱朝廷罢了!如今这等关头,我们可不能被带偏了!再说……出身也不能选择,皇后这些时日也可怜……”   “可怜什么!好吃好喝供着,顿顿二十几道菜呢!有那死了五个儿子的老妇可怜不成?只是我更恨那善化长公主,那般人竟还受大徵百姓供奉数十载!当真是猪狗不如败坏门楣的东西!”   禁卫几个并未避讳有宫娥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   春澜实在再受不了外边一声声刺耳之言,狠狠将门帘摔下。   她实在忍不住朝着守意抱怨起来:“这般委屈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何时?娘娘日日忧国忧民,身子日渐消瘦,这群人如今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守意看着窗外的花海,看的出神,闻言慢吞吞道:“说的本也是实情罢了。”   春澜一惊,心中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意不想与春澜争辩这等旁人心知肚明的话,却被春澜扯住袖子,一副要与她争辩到地的架势。   守意也是生气,一把撤扯回自己的袖子,冷讥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如今乍一听闻娘子身世,终归有些意难平罢了,哎……说了你定然也不爱听。我也是俗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俗人罢了,哪里有你春澜忠主!”   守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一开了个头便如何也止不住话语,“想想这些人,若是事不关己是,谁会没事儿做成日跟着瞎起哄?听闻许多孩子爹战死娘改嫁,他们便是吃百家饭如同猪狗一般长大,你是自小伺候在长公主身边的,听闻以往是符家旧人,长公主待你最是和善了,连银钱都比我们高许久,只怕是没经历过我们那般的日子……就说是珍娘,你道她为何那日出宫过后便一病不起?昨儿个我还听见她梦中隐约哭泣!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她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里难过罢了,她家还是兴州军户,如今能放下心里那道坎么……我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甚至还有听说,有人传陛下中的是南应的毒,这下毒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你闭嘴!枉娘子这些年如此待你,在永川时你犯了多少错事郑夫人卢娘子几番要寻你麻烦都是娘子护着你!如今你也要跟着旁的人落井下石不成?!娘子与陛下夫妻伉俪情深,如何容得你这张嘴胡言乱语?你滚,你给我滚!再叫我听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二人正吵着,却见纱帘吹起,本该在显阳宫中侍奉皇帝的娘子不知何时悄然坐在临窗软凳上。   那双往日潋滟无双惑人心魂的眼眸,如今满是灰白一片。   乐嫣许久没饮过水,只觉干涸的唇瓣一点点裂开,血腥蔓延在唇舌之间。   连地毯上的横纹都在眼前打起了圈。   她想抬手说些什么,却一招不慎,踩空眼前的脚踏,矮身滚了下去。   好在殿中四处都铺着厚实地衣,便是摔倒了并未摔出伤来。   饶是如此,她膝盖手心上未好的伤口,又被刮的火辣辣的疼痛。   她伸出手想要瞧瞧伤口,却是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甚至耳畔嗡嗡作响,听不见身后众人的话。   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   ……   她的耳畔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三度南征,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还有这些年无休无止的动乱,前朝因周道渊南渡,前扑后继企图复辟的势力。   受难的何止数万之众……   乐嫣狠狠咬着自己的唇。   心里悲叹道,阿娘啊阿娘,这一切当真是真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你当真为了一个男人,为了如此一个男人,抛弃了所有人?背叛了所有人?   不可能啊……   母亲明明死前都紧攥着她的手,叫我忠君……   “娘子!娘子……您千万听信守意的胡话!她懂什么?她不过是人云亦云,脑子糊涂了……”春澜捧着乐嫣的手,被乐嫣的神情吓得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劝说。   守意亦是吓得面色惨白,不由得抽打起自己的脸,“娘子我错了!娘子我错了……”   “你滚,娘子才不想再看见你!”春澜狠狠的推开守意,独自守在乐嫣面前。   乐嫣像是抓到了救赎,她攥住春澜的手腕,听不到回音,只得喃喃自语:“我母亲一直告诉我为人要忠贞!要忠君,要终于外祖,忠于舅舅,要衷于大徵啊——她怎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你们要信我,要信我啊……” 第95章 修过   皇后轻轻靠在塌边。   一身茶青长衫, 朝着塌边沉沉睡着,单薄的背脊仿佛一片羽毛一般,脆弱。   她梦中眉头紧紧蹙着, 时不时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吟。   这一觉,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昏昏沉沉。   甚至梦见了逝去多年的母亲。   梦中不知如何一番撕心裂肺, 她一遍遍的哭泣, 质问她。   却只能见到母亲朝自己无声无息落着泪, 一遍遍重复着当年的那一句。   “鸾鸾,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对不起你……”   一转眼, 又是尸横遍野, 无数她辨认不清的尸体。   “毒妇!罪妇!”   “将她绑在通天柱上!将她焚烧祭天!”   “烧了她, 老天爷自然就会下雨!说不定,战事也能平了!”   那些尸体被马蹄、兵车践踏碾碎, 几乎辨认不出生前面孔。一具具自淤泥中爬起来, 扭转着身子, 冲她爬来。   乐嫣自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湿透。她眼中有滚滚泪水落下, 透过她的指缝, 落在男人的寝衣之上。   而后她便再也睡不着, 一夜守在他床榻边, 轻轻摩挲起他渐渐生长出的胡须,柔软的指尖在他面颊上抚过。   皇帝数日不醒, 唯恐此消息传出,显阳殿中只几个心腹之臣侍疾, 皇后常侍奉汤药于塌侧。   如今深夜一听见内殿声响, 唯恐离得远了听漏了贵人吩咐,尚宝德取来灯烛恭候在外。   隔着帷幕见皇后消瘦的面容, 他低声相劝:“娘娘好几日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过这般,陛下这边有许多太医和奴婢守着,您先往侧殿中歇息歇息……”   乐嫣揉了揉酸涩的眼,摇摇头,便闭着眼睛撑着额头,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想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扶着塌边,许久面上才恢复了几丝血色。   尚宝德被乐嫣苍白的面容吓坏了,唯恐这皇后又出什么差错。   “娘娘,要不还是请太医瞧瞧……”   乐嫣道:“深更半夜,别再惊扰旁人了,我这身子我知晓的。”   尚宝德见此也不好再劝,没一会儿便送了肉糜羹来外殿。   “娘娘晚膳时只吃了两口,如今深夜好歹再吃些汤羹,几口也好。”   她听着,也察觉腹中饥饿,便接过来肉糜羹。   谁料瞧见里头油花花的飘着一层米脂,便连连摆袖,以手掩鼻。   “瞧着胃中泛恶心,快拿走吧,我不饿。”   她见殿外明月高悬,洒落遍地碎银,悄悄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宫廊间踱步,游走。   宫人们只得远远跟在皇后身后,不打搅她散心。   这些时日,乐嫣听着一个个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高举清君侧的旗帜,意图率兵入皇城。叫嚣着要诛杀自己,平息天怒。   她犹记得当年母亲在世时,一个个对自己慈善有加王舅,王婶。   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日一般。   可今日,又是这群人翻起自己那不堪的身世,甚至辱骂自己的母亲,企图逼死自己。   她觉得恐惧,可并非恐惧一死……   她很难过,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一切都便了。   她想宣召父亲,可如今朝廷动荡,她甚至连宣召乐蛟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晓,亦不敢知晓,不敢面对乐蛟……   乐嫣仰头瞧着月色,静悄悄的禁庭似是另一方世界,外边的嘈杂喧嚣传不进来,她的喜怒哀乐,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在意。   以往她并不觉得这里可怕又冷漠,只是如今才恍然身处那个最真实的宫廷,因为……给她喜乐,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倒下了。   乐嫣鼻头一酸,唇齿俱是苦涩起来。   宫中岑寂,满殿的灯火昏暗,在这透彻素华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乐嫣缓缓抬眸,却见一个小孩儿赤着脚坐在宫廊上,也不知偷看了自己多久。   如此深夜,他甚至没有穿鞋,想来便知是从含象殿中摆脱了他那个胡人侍女,偷偷溜出来的。   “娘娘再哭?”步度根眼眸中泛着迷蒙,仰头看着她。   乐嫣还未说话,又听他问:“你弟弟呢?为何好些时日都没见他?”   乐嫣抿唇,笑道:“这些时日宫中事情乱,索性便不准他来……”   “噢——”步度根长长哦了一声,忽地扬起唇没心没肺的笑。   “那你哭是不是因为宫中乱?因为皇帝他快要死了吧!”   乐嫣闻言,面色大变。   她看着步度根,她还是头一次如此讨厌这个小孩儿,冷声道:“谁乱传的话?胡言乱语!你若是在妄议天子,当心本宫拿你治罪!”   “陛下可不会死。”   步度根第一次被她如此严厉的呵斥,他有些傻眼,许久才闷闷道:“你骗人吧,我每日都在树上蹲着,以往每天都能瞧见他的身影,如今可是好些时日了,连人影都没见。”   “那就是你们的太医是废物,连个人都治不好,哪里像是我们那里,赤丹朱什么病都能治好……”   乐嫣冷笑一句:“那你上回得了喘鸣,怎么不见你家赤丹朱给你治好了?”   语罢,她理了理裙便自顾自回寝宫,“好好待在你的含象殿内,如今可没人能顾得上你,再乱跑出来,当心又跟上回一般!”   小孩儿被皇后这话气的脸皮通红,紧紧抿着唇生闷气,许久才想起来什么,赤着脚追去皇后身后。   “娘娘娘娘!”   他大人有大量,也不计较皇后方才凶了自己,反倒急匆匆道:“你等等……”   “你跟我来,赤丹珠她说有好东西要给你。”   ……   一连数日,宫中重重戒严,出入只看令牌。   整个禁庭宛如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墙。   便是长春宫亦是里三层外三层,连太后也无法传消息往宫外去。   深夜中,太后依旧难以安寝。   往日风韵犹存的太后,不过几日间便两鬓生出华发。   她端坐宝塌之上,神思难安,一会儿问起朝臣风向,一会儿问起显阳宫中的皇帝。   得到的自然是一个比一个不堪的坏消息。   屡有朝中重臣直言,请皇后赴死以平息民怒。   太后听着面容寡淡,不辨喜怒。   待听到襄王打着诛杀妖后的旗帜率兵入京,太后愤怒起来。   “听闻那些人叫嚣着什么献章太子嫡长子?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当年若非先帝功劳,只怕如今大徵的江山只拳头一丁点儿大!莫要以为我不清楚他的心思,诛杀那狐狸精是假,图谋皇位才是真!我儿便是去了,这江山也轮不到他!”   眼看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后从最初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彻骨,到如今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陈氏打算一番。   她们陈家这等外戚,与皇帝荣辱与共,如今若是圣主驾崩,襄王登基,只怕第一个遭到清算的便是陈家……   儿子无嗣,若依惯例必当从宗室子弟中选一个幼者立为新帝,而后,论理便是皇后辅佐幼帝临朝监国。   奈何后族不显,如今又是如此声名,自然无朝臣敢铤而走险拥立皇后势力。   反倒是陈氏一族,根深蒂固,又出陈伯宗这等大将。 第96章 修好了   翌日, 显阳宫。   一群身着玄甲的士兵狂奔入殿,朝着禁卫都统禀报。   “报!宣政门下,孙相李大将军朝显阳宫而来!”   “放肆!他们一介臣子焉敢强闯圣上宫殿!将人尽数拦于殿外!!”高彦昭一听, 当即破口大骂。   他连续数日守卫禁中, 甚至未曾歇息, 如今听闻这些消息, 不见丝毫迟疑, 紧握佩剑便领着数十禁卫跨步往宣政门去。   远远便见以孙相为首的朝臣身着公卿长袍,手持象笏往显阳宫而来。   “老臣闻天子有难, 欲以己身代天子受过, 以平天怒民怨。二来, 是为参拜皇后而来,老臣请见皇后。”   高彦昭面容沉重起来。   孙相乃是朝中重臣, 三朝元老, 满朝文臣中有半数都是孙相门生。   这般功劳的臣子, 又是皇帝帝师,本该是坚贞无二的保皇党, 他不信这位相爷看不清如今局势!   本就局势纷乱, 他不来力挽狂澜, 还来作甚!以自己老臣之身来请见皇后?究竟又是闹得一出什么明堂?   见皇后作甚?只怕是来逼迫皇后的罢!   “相爷想来是糊涂, 这显阳宫没有天子亲自传召如何入得?您欲见皇后,往坤宁宫处递折子, 后署自会传递上去。”   孙相置若罔闻,表情凝重, 抬头看了看天, 见依旧烈阳当空。   “天子危难,百姓水深火热, 正乃朝廷危急存亡之际!老臣欲以己身代天子受天谴,以平天怒民怨。”   语罢,他决然褪去公卿袍,解下相国帽,朝宫阶前俯身跪下。   一头华发烈阳中更显花白,在这峥嵘巍峨的显扬宫前,犹如蜉蝣撼树,叫人瞧之动容。   孙相七十有三,这般年纪在满朝中只怕寻不出第二人来,便放眼整个大徵,能活至七十上头的老者又有几人?   他是良相,更是帝师,不知是多少臣子心中不可诋毁的神明。   如今却在这般的年纪,为扶大厦之将倾。   毅然随着孙相这一袭动作,叫在场诸臣神情动容,更是纷纷随他跪下,有样学样。   宫人们多有动容,忍不住便劝:“相爷乃首相,如今朝中大小皆是由您主事,您万万不可伤及自身才是!”   “是啊,便真该平民怨天怒,也不该是您!那位可还在这坤宁宫之中啊!”   “如今天象如此,要是也该是皇后自尽,平息天怒才是!”   “如今朝廷危难之际,臣等请皇后出死断亡,以效国恩!”   殿外好大一番阵仗,无数振振有词之声,殿内贵人想听不见也难。   更遑论婢女们早早通风报信,哭到皇后身前。   春澜、守意、珍娘,乐嫣望着一个个往日亲密无间的婢女,乳母,在她面前低泣,恳请她离宫。   “娘娘!你快走吧!那些大人如今不想着如何对外,反倒是请旨逼迫于您!”   “他们究竟有没有良心?皇后什么过错都未曾犯过,便为了这些旁人的污蔑之词,要逼死她不成?”   “陛下若是有知,定不会容得他们如此犯上作乱!”   乐嫣睫羽微垂,良久才抬起眼。   她朝宫人吩咐道:“将那卷诏书取来给本宫。”   宫娥不敢耽搁,很快便捧来一卷空白诏书。   乐嫣不声不响凝望片刻,忽觉人生唏嘘,她抽过诏书往内室中走去。   片刻后出室,转身回到殿内,叫来诸位宫人,吩咐道:“若是日后陛下……宫中乱了,你们几个随我嫁入宫中的便重新回乐府去。公主府只怕已经住不得,你去我父亲府上,他是个良善人,自会给你们安排退路。”   “还有我母亲,此番她的墓地只怕也不知被糟践的如何模样。我宫中有她的牌位,你等若是日后得空,抽空便去给她烧些钱……”乐嫣说着说着,又是叹息。   “罢了罢了,无需这些,她那般的人,去了地下只怕也有许多长辈疼宠着,总不缺银钱过活的。”   ……   皇后头梳高髻,着鲜红织金凤纹朱衣,裙摆逶迤于地,自宫室中缓下台阶。   她的面容骄阳下若芍药一般妖冶,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唇瓣,眼波流转间,叫人不敢与之直视。   她垂眸,看过一个个跪在宫阶之上,褪去官袍官帽的臣子,竟是忽地发笑起来。   “尔等是想如何?直说便是,是想本宫怎样为国捐躯?是想将我尸身交给襄王,以求襄王退兵?以求天下和平?”   一众臣子被皇后这番毫不留情的戳穿自己心思,一个个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反倒是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   他虽也十分恼恨皇后,恼恨她的出身,却也知时局如此非她的错。   她有何错?   出身如何能选择……   皇后不过是个与他妻子一般大的娘子罢了。   “娘娘乃一国之后!你们怎能生出如此心思?”   却有朝臣立即反讽,“我等亦是为国临危受命,襄王举兵本就是为清君侧除妖后而来,如今在百姓中占尽人心。若非娘娘!朝廷何至于如此?草木尚知情义,乌鸟亦知反哺,娘娘既是为国后,理应明事理,将个人生死抛去!”   乐嫣不语,她捏着袖中玉轴直问自她到来便不言不语的孙相。   “相爷欲见本宫,本宫恰也想问问相爷,如今朝势混乱当真是因我一介女子之身搅乱的?若我赴死,这天下就能太平?”   孙相未曾想过皇后会如此直言发问,他眉头微皱,道:“天下乱,非因皇后而起,可与皇后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如今朝中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如今之际,合该稳定民心,消除内忧……”   高彦昭在一旁听闻,只觉无数怒火拱起。   “京畿戍兵四万,北军更是临近,凭襄王这等无名之师,便真是要战,我们还真能怕了他不成!孙相,你是老糊涂了不成?还是想借机报私仇不成?”   乐嫣微微一怔,不想事到如今竟还有臣子愿意替自己发言,她不由得观摩这位青年将军。   续而抿唇,微微笑起。   看来,她这一路走来,还不算太差劲,至少有人愿意帮自己言语一句。   许多事情是非对错,已经不是计较能计较的来的。   “本宫自知身怀罪孽,如今惹得朝廷因我动荡难安,如今本宫自请废后,保全朝廷。”   乐嫣这番毫无留恋的模样,倒是叫缓缓来迟一步的太后面容大变。   “你…你……”她被皇后这番模样惊的说不上来话。   一时间,太后所有为出口的说辞都显得可笑而滑稽。   皇后再未说话,她微微偏首,径直往殿中踏去。   车轮辘辘,时值正秋。   一夜夜间风霜凌冽,寒风侵肌。   路间马蹄匆匆,随着雾蒙蒙的云层好似荒烟一般。   禁卫们循着一处荒僻镇上停靠歇息。   一连数日,马车终是停下,沿着镇上歇息一夜。   只是这夜,却也是彻夜惊魂。   往日平和的乡野百姓,千百年来也没受过战争波及,今夜却恍若人间炼狱。   衡州城的百姓尚在睡梦中,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幽暗光线之中,四处有染着火的箭羽穿破凌空,呼啸而来。   在幽蓝黑夜中划出一道道火光。   乐嫣在一片喧嚣声中回过神来,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便撞见高彦昭那张染血的脸孔。   高彦昭肩上负伤,血迹不断蔓延而上,大团蔓延至胸腰鲜红一片。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匆匆带着乐嫣往屋外一路奔走。   “皇后行踪只怕早被百姓报给襄王,如今那逆贼部下包围而来,皇后快上车!从后山走!”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严肃的他,耳畔皆是刀戟相鸣的瓮然低啸。   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而后,便是禁卫们护着皇后所在的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奔波逃命。   一路皆是四处驱散不掉的血腥气,不断有人驱马靠近,两方刀刃相击。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护送废后离宫的禁卫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都统!大事不好!往山下的几条路皆是被围住了!”   乐嫣羽睫微微一颤,她早有预料,见此便悲笑一声:“都统,送行到此处我已心怀感激,无需再送……”   高彦昭不愿听这等悲伤的话,只道:“您放心!卑职便是豁出性命也必会护送娘娘去安全之处!”   变故一场接着一场,没人会给乐嫣留下片刻喘息、成长的时间。   她深呼吸一声,道:“都统勿需如此,我只是一介废后,当不得你们如此对待……”   “襄王乃是我王舅,我母亲与他交情颇深,你放心,我知晓他脾性。他只是寻一个入京契机罢了。”   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皇后放心,休整片刻,我等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百余人,足够寻一处布防薄弱的山道冲下去!”   “您若是落入敌营,我日后如何……如何与陛下解释?”   高彦昭说的面红耳赤,几乎要被皇后这番胡言乱语气的拂袖离去。   这一切都与皇后那日与他私说的话背道而驰。   仔细想来,皇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了她南逃并不顺利?   她早便知晓自己必定会落入襄王手中?   不……或许她压根就不打算活下去。   她出宫,并非是被臣子逼迫,而是抱着必死的心不成?   “切莫要如此,襄王未必想要取我性命。且我更是同襄王世子一同长大,我必是性命无虞的。反倒是你们,本该护卫陛下,不该再为我罔送性命。”   若襄王想要名正言顺的做皇帝,他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的麾下必不敢乱来。   既喜好名声,对着这群天子亲卫,朝中忠良之后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乐嫣极少如此仔细观摩这位将军的眉眼,他年岁并不大,却生的面容刚毅,挺峻。   听闻他十四岁就入了禁军,后被调给当今身边,他本该是护卫天子,精忠报国的忠义之臣,却因自己沦落到这一路被百姓喊打喊杀的地步。   “你的孩子出世了吧?瞧我前些时日忙的,竟是忘了问一声,是男是女?”   高彦昭不成想,如此时刻皇后竟与他说起家常来,说起孩子的事情,他严肃的面容难免多出几分笑容。   “是个郎子,八斤重,疼了她一整夜,可惜我也不能去守着。”   乐嫣笑说:“男孩儿好啊,男孩儿好,回去好好教养他,日后定能做个能文能武的大将军。”   ……   战争是残酷的。   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丝暂歇的余地。   乐嫣从未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战争。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乐嫣亲眼看着一个个将领在她身侧倒下。   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血珠洒在她面上,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策马飞驰而入的敌军手持铁器弯刀,狼牙铁锤,嘴中发出凶狠如虎啸般的叫唤。   他们则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本就是一群残兵,还要护着女眷狼狈逃窜。   几乎须臾之间,便乱作一片。   四处依稀能听闻,山下纷纷叫嚣着献出妖后,缴械不杀。   乐嫣摘下兜帽,迎着身后山道间一阵阵狂风,面容被吹的麻木。   她微微闭闭眼,迈开步子,脚下飞沙走石飞速旋转,一片片鲜红耀的人眼花。   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   ……   这位以美貌冠绝前朝后宫的皇后,而今连日风餐露宿,往日娇艳的面容如今布满泥尘,袖管垂下瘦荡荡的几乎随风飘荡的身子骨,难以瞧出几分昔日风姿。   皇后面对如此多的敌军,并不见惊慌失措,反倒是极为平静的笑问:“襄王何在?王世子呢?如此阵仗逼迫本宫亲自前来,如今本宫来了,却连人都不敢露面不成?”   她这一番诘问,足叫押她的士兵气急败坏,“你一介废后,国之罪人,轮得到王爷亲自捉拿?”   押她的士兵将她推到马上,带往山下。   寻了一处农家院子暂且看押皇后。   连日赶路,乐嫣胃中早就空空如也,如今时不时胃中一阵阵泛起酸来,灼烧的她的嗓子眼跟着疼起来。   又渴又饿,偏偏那些人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她,连水都送不来一壶。她口渴的受不了,只能四处寻找,好在找到桌上半壶水。   她早没了以往的娇气,也不管什么干不干净,抱着水壶咕嘟咕嘟连饮好些口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那水也不知放了多久,有没有毒,人渴极了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只有等喝饱了,一股股忧愁才重新笼上心头。   她看着被自己喝的干干净净的水壶,忍不住想啊,若是自己当初听信他的话,早些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一遭?   不、不,远离皇城,那些人只怕更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自己此时已经早就身首异处,被剥皮抽筋了……   谁能想到呢,想到十几日大徵便是如此天翻地覆。   北境南境同时受袭,内忧又是屡屡皆是。沿路所见,流民百万,所有人都叫嚣着乱世起了,孩童痛哭,老妪争相奔走。   所有人都想当天子,所有有企图的逆臣贼子都拿自己当入京的幌子。   那好啊,那自己便大动静的出京,这些逆臣贼子们还有什么法子来如今勤王?   乐嫣不是什么聪明的娘子,她少时更不爱读书,后来想要临时抱佛脚,想要成为一个有文学素养,能替君分忧的皇后,已经是晚了。   如今,她便只能以自己笨拙的无能的方式,甚至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许是明日就被焚烧祭天了呢?   乐嫣想着想着,说不怕是假的,可如今自己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真的死到临头了,她反倒镇定下来。   饿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得再也睡不着,便一遍遍想起他来。   这一关便是整整一日,又或许远远不知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乐嫣惊慌失措猛地看向门外方向。   那处重兵把守,自己反闩的门闩于外边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眼看门外传来不善地询问声,得不到她的回答,紧接而来的便是越来越重的敲门声。   叩叩叩——   乐嫣抿着唇,思虑过后还是只能壮着胆子干脆上前将门闩取下。   咯吖一声——年久失修的屋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点点从内打开。   被看守许久,每日只有饮水和简单饭菜送进来,她甚至没有外出过一步,甚至已不知外边是什么时辰。   开门后方知,屋外的天阴沉的厉害。   暗影一点点侵入她的视野,有一人站在烛光中,半张脸掩在黑暗里。   他身量清瘦而又挺拔,面容姣好,却叫乐嫣只肖一眼,便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一连往后退数步。   那人,便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她触到他阴冷压抑的眸光,含着讽刺的阴冷嗓音传入耳膜。   “呵,见到我,当真是这般害怕?”   阴飕飕的嗓音,虽是含笑,却藏着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的怨毒。   乐嫣唇线紧抿,袖中微微攥紧,不动神色地防备起来。   卢恒的脚步极其闲雅,仿佛这处并非镇中随意一处屋舍,而是什么高堂明殿之上。   乌靴一步步迈入门槛,停在桌前,在一片岑静中,那道蛇一般的眼神反复吞噬着她。   见到她如此的模样,眼眶红肿,衣衫灰素,不过巴掌大的脸上,灰沉沉的皆是泥尘。   她的额角不知何时刮伤了一块,干涸的血渍凝在那张娇小的面上,如何看如何刺眼。   嗬,当真是狼狈。   卢恒眸中却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一遍遍打量着她。   再这般岑静的氛围中忽地,他忽地开口道:“此次,襄王欲将你赏赐给我。”   乐嫣一听,只觉受到奇耻大辱。   却听又是卢恒转言道:“可惜,不过一女子耳。如今黎民百姓对你恨之入骨,该拿你祭天,平息民怨才是。”   她心中凌冽一片,饶是如何也想不到被俘之后第一个要面对的竟是卢恒,听他这番字句恶毒之言,乐嫣不由苦笑,叹自己时运不济——   襄王未必会杀她,这人只怕才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   算起来,二人本来还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呢,怎么不声不响就走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   乐嫣想啊,究竟是从哪里出了差错?   纵使二人间早成了相看两厌的仇敌,可乐嫣仍是忍不住骂他,希望骂醒他,望他不要继续助纣为虐,与虎谋皮。   “本就是南境北境起战之时,卢恒你可知你如今再做什么?你这是在助他谋逆!届时内忧外患,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你莫不是忘了你曾经的理想抱负?你说要为民请命,你说过你想要做一个公正无私的国相……”   卢恒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肩头都在颤抖。   “我曾想做为国忧民的臣子,怎奈圣上逼我如此罢了。他自己为帝不端,登基后连连征伐,叫百姓苦不堪言,又如何是一位好天子?襄王本就是太祖长子嫡孙,名正言顺罢了。带到襄王登基,内忧自然平定,我自可实现我的抱负。”   他这般狡诈之言乐嫣听闻只觉作呕。   她与卢恒夫妻三载,着实太明白这人的心思,总能为自己寻到道理罢了,全天下只要不如他的意,便都是错!   可什么叫皇帝逼迫他?   分明是他自己混账在先!   “你听不懂我便再与你说一次。我与你义绝与皇帝无关,我当年喜欢你时情真意切,我分开亦是累了倦了罢了。你且听着,一切的一切都与旁人无关!怪只怪你优柔寡断,首鼠两端!怪你心思深重次次弃我于不顾!如今你怎可指责旁人!”   卢恒猛地捏住她玉盏一般的下颌,将她面容高高抬起,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气息在她面颊上游荡。   “我鼠尾两端,旁人难道不是如此?便是连天子,坐拥江山之人身处我这般,不也是转头弃你不顾。乐嫣,被废的滋味可好受?被万民刁难被臣子逼迫的滋味如何?我与他,本质上有何区别?”   乐嫣挣脱不开,便干脆不挣扎,一副甘愿赴死的模样。   她一副心甘情愿赴死的架势,更叫卢恒面容阴冷。   “皇帝早就自身难保,如今所有人都弃你不顾,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往年温和清冷的眉眼,如今压抑的皆是疯癫。手上使劲儿几乎将她下颌捏碎。   “鸾鸾,你求我啊……”   乐嫣双眸冷笑着,狠狠朝他面上呸了一口。   “我便是宁愿被烧死,也不愿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你以为你是何人?当真以为襄王凭着这几万兵马,便能登上帝位?朝中光是京畿戍兵便有六万,那可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兵,你们这些封地上搜刮来的兵,只怕是都没见过血吧!”   屋外士兵听屋内动静大起,似乎隐隐伴随着重物落地之声,立即敲门询问。   却只听军师冷声厉呵他们滚出去。   几人倏地明白过来,连忙退守屋外,替军师望风。   却又忍不住嘀咕:“军师好大的胆子,那可是皇后,怎敢如此……”   “他如今正得王爷看重,如日中天,此事不是我们的事,只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别管便是。”   几人正说着,却见屋外廊下一个黑黝黝的身影跑过来。   那人手持一柄沾满了血的长刀,未曾言语便直接劈开木门,猛蹬裂了口子的门框,蹬出缺口几刀下去劈断门闩。   “混账东西!”   “快点放开她!” 第97章   殷家的儿郎, 体格高伟,力气更是大。   卢恒抬臂扛下来人气势汹汹的迎面一拳,只觉一阵闷疼。   只听一声声闷响, 拳拳入肉。   两个男人顷刻间扭打一团。   乐嫣惊骇中回过神来, 连忙举起桌上烛台, 想着趁机朝卢恒头上砸下去。   “住手!”   屋外叛军见乐嫣要动手砸人, 一个个跑进来,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合力劝阻这场混战,许久才将两人拉开。   卢恒被人扶起, 唇角染血, 却是不慌不忙拿出手帕按了按伤口, 仍是一副风流蕴藉模样。   他看着宛如愚蠢狼狗只会蛮力的世子,微微蹙起眉头, 掩下心中阴翳。   “世子不随着王爷在兖州集兵入京, 倒是有闲心来衡州城。”   若着殷六当真是个聪明的, 便该知晓如今什么大祸临头的消息也不能退守兖州一步。   否则待几日过后皇后被废于衡州伏诛的消息举朝皆知,他们还要以何等借口入京勤王?莫不是要坐实了逆臣贼子的名头?   蠢!当真是蠢不可及!   世子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本世子行踪莫非还要与你汇报?你且等着, 便是父王护着你, 我这回也不会放过你!”   世子落下狠话, 无视拦在中间的卢恒,疾步走去乐嫣面前。   “鸾鸾, 你无事吧?”   乐嫣有些狼狈的垂头,连日风餐露宿, 又饥又渴, 且她这些时日所经历的一切一切,她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好来。   她垂下头, 消瘦的下巴尖尖的。   嗯了一声。   若是以往,二人相见总要诉一番衷肠。可如今横在二人间的东西太多太多,襄王造反,入京勤王,几乎是联合世人来逼死自己,世子究竟又是不是无辜?   还是他也早掺与其中?   乐嫣想着想着,一时间竟有些害怕他了,怕他是个表里不一的阴险之人。   她不敢放肆,不敢说笑,更不敢赌什么。   毕竟,连夫妻都经不过许多事,更何况还只是年少时的情感呢?   那是他父亲,莫不是她还敢奢求他如今背离他的父亲,帮助自己不成?   这番无声的控诉,怀疑,叫世子爷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紧握。   卢恒两手交叠在胸前,目睹着二人间这番狐疑猜忌的笑剧,忍不住微微讥笑起来。   “听闻废后在衡州出现,如今各府动荡,想要捉拿乐氏之人不知凡几,臣恐出差错立刻就绕道前来了。反倒是世子若没记错日前才与兖州军队对阵?如今世子跑来此处可禀了王爷?”   “本世子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教。你滚出去!”   “臣恐不能从命,王爷有令,此地军务不容旁人插手,该走的也只怕是世子爷了。”   卢恒说话时眼神宛如蛇信子一般一动不动凝望着藏在世子身后的乐嫣,一句接一句堵死她心中的希冀。   显然,同如今疯魔一般的卢恒,乐嫣宁愿意留在世子身侧。   至少,这位如今看似还顾着些情分,还有理智。   乐嫣缓缓抓上世子的袖口,双唇轻颤朝他求救:“六哥救我…我与卢恒有深仇旧恨,他恨毒了我,你千万不要将我留在他手里……”   世子冷冷瞥向卢恒,知晓此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不顾众人阻止将乐嫣带出。   “别怕,你这些时日同我同吃同住,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辱你。”   若是往常,孤男寡女还不知该被人如何诋毁,可如今乐嫣却是喜极而泣。   她回过神来又难免觉得好笑,明明当初已经生出那般决然的赴死之心。如今死到临头了,反倒还多有不舍。   她亦步亦趋跟在世子身后,唯恐跟丢了他一般,又许久忍不住问他:“若襄王不留我性命,六哥……六哥会杀了我吗?”   “你不信我?”世子爷一听她这般诘问,冷声反问她。   乐嫣许久不吭声。   襄王世子狠狠一抓头发,有些气急败坏:“你是怨恨我父夺皇叔皇位,逼迫与你?他是他我是我!”   “你不明白如今朝政,北胡南应早有勾结,两国同时起兵,若是叫一个小儿登位,必是叫陈氏外戚干政,太后哪里会是个好的?这些年只会与她身侧那个白脸太监淫乐!那般才该是民不聊生!届时只怕这皇位也改了姓了。父王他是担忧殷氏江山不保,太祖先帝苦苦建国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罢了。同是太祖子孙,父王战功赫赫,又正值壮年,叫他登位总好过旁人。”   乐嫣鲜少听到世子说这等句句高深的话,竟有几分怔松。   她望着他的面孔,想起上次与他告别的时候。   是去岁夏日里。   她与义宁去送行,那个身着绛紫骑袍,腰束躞蹀玉带意气风发的郎君。   他在马背上冲她们遥遥招手,笑得好不欢畅。   如今他好似变了许多,气质猛然间沉稳许多……   这便是太祖子孙,当真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便是幼年时看着直率憨傻,胡乱的养大,这些年也是莽撞的紧,可该懂的也分毫不少。   少年信誓旦旦,朝乐嫣承诺。“你放心,我父王种种举措亦是无奈,只是想稳定民心罢了。若是他当真想诛杀你,我也必不会叫他得逞。”   乐嫣沉默许久,含着泪缓缓点头。   ……   ……   士兵们仓促收拾起来的屋舍,自然处处透着寒碜邋遢。   破了好些洞漏风的窗扉,硬邦邦稻草铺砌起来的床铺,木桌上一摸一把灰,乐嫣活了十九年也没睡过这等地方。   可如今能保住命便已经是老天保佑了,焉能嫌弃起旁的来?   她一去便独自占了床榻,世子自小被她抢东西抢成了习惯,早就懒得与她计较,只一甩衣袖去了外室临窗炕上。   二人小时候时常同宿春熙宫中。   再小一点儿时,更是穿着肚兜躺在一张席上睡觉。时隔多年都长大了,想起当年的许多丑事来,也不觉得如今有多难堪了。   乐嫣一松下心神,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痛,腰疼,腿肚子疼,肩膀疼。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揉腰,一会儿捶腿。   一会儿又捂着肚子哀嚎着肚子疼。   世子爷的疲惫也没好到哪儿去,却还闭着眼睛嘲笑她。   过了会儿察觉里头动静不对,他跑进去一瞧,只见乐嫣整个人捂着肚子缩成一团,额角浮出一层冷汗。   世子上前,摸了摸乐嫣冰凉的额。   “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唤个军医来给你瞧瞧。” 第98章   叛军临时起军, 又一路仓促,如何有什么随军军医。   叛军守将跑遍整个临时驻扎的营地,都问不来一个郎中。   卢恒坐在马背上, 身后跟着好几个守将, 瞧着架势是打算随着属下外出。   见他跑来, 便问道:“何事?”   守将将方才世子的吩咐一五一十到来。   “世子爷吩咐, 给那位请个军医过去, 可我们这处是急行军,哪里有什么军医随行, 只几个会包扎些伤口……”   卢恒闻言, 冷冷的眸光俯视远处亮起灯火的院落。   身后将领见卢恒久久未动, 忍不住催促。   “军师,王爷急令, 召军师过兖州, 耽搁不得……”   皇后被贬为庶人负罪离宫的消息传出, 对襄王来说自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能一路势如破竹,兵不血刃甚至得到无数百姓欢拥来到天子脚下, 无非是在百姓心中占了一个正义之师的名头。   如今却叫他一时间踟蹰难定。   进, 他还能再以什么名头入上京?退?如何退?   退回封地?   失了先机便等同于将皇位拱手让给旁人, 日后也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可若如今再带头攻入, 便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逆臣贼子。   最怕是到时候自己前头破了皇城,又叫其余几个姓殷的后头捡了便宜。   几方藩王势力自襄王出兵后本就一个个跃跃欲试, 如今却见襄王军围困兖州两日不见动静,都跟着闹不准了。   “王爷那处, 你替我去信便是。”   几位叛军眼看卢恒落下这一句话便翻身下马朝着废后所在的屋舍走去。   ……   黑沉沉的夜色, 连星光也几不可见。   镇中百姓的住宅多是些三两座屋围起的一座座院墙。   院中灯火葳蕤,寂静深夜中, 忽地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乐嫣从床榻上转了转眼睛,她只觉腹中像是有一只虫,来回牵扯着自己的小腹。   时而无知觉,时而疼起来,疼起来时浑身冒起冷汗。   听闻脚步声,她原以为是郎中赶了来,扭头却见竟又是卢恒。   乐嫣当即心头一紧。   她咬着后槽牙,小声对襄王世子道,“你叫他出去。”   卢恒却是听见了她这句低语,语气微沉,眉峰微蹙:“如今这处乡野,可是再寻不到什么疾医。”   连世子爷听了都忍不住附和卢恒:“鸾鸾,你能别与自己身子过不去?叫他瞧瞧罢了。”   寻常人家识文断字的机会都极为珍贵,更遑论是名著医书?   真正藏书多留存在世家手中,世子知晓纵使寻来乡野疾医,只怕还不如卢恒粗通。   至于乐嫣担忧的卢恒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毒死她?   算了吧,男人总归是了解男人的。   卢恒这等阴险无情之徒,若是对乐嫣没有余情,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特意绕道来见她?   可这话世子爷当然不会同乐嫣说。   他巴不得乐嫣平等的恨着除他外的所有男人。   乐嫣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需要他瞧。”   “你莫要胡闹下去,方才不是还说疼的厉害?”   行军打仗多有水土不服之症,症状先前便只是腹泻,可许多身强体壮的糙兵都因为这等不起眼的小病痛丢了性命。   卢恒面色不变,钳制住她的腕。   乐嫣几番也挣扎不开,索性放弃挣扎。   她忍不住心想若是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算是好了,索性也就不再日日夜夜痛苦煎熬,苦身焦思。   就像太后那日说的那般。   宸妃误了大应,她阿娘婚前与人私通私自放跑了周道渊。   如今满朝文武心中都恨毒了她,都来逼她去死。   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个叫朝廷社稷动荡难安的千古罪人认罪伏诛。   也许她死了就真的天下太平了!   她这般罪孽的血脉,也算是罪有应得。   只是她不甘心啊……   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   卢恒微凉的指腹宛如蛇一般,紧紧贴着乐嫣手腕内侧的肌肤。   目光却逐渐阴冷下来。   漆黑的眼瞳若乌云翻滚,夹杂着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怎么了?什么毛病这么严重?”世子爷被卢恒这般面容也吓了一跳,忍不住便追问。   卢恒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仍是那般阴冷。   “没什么,连路奔波染了些寒凉之症,开几幅药吃了便好。”   乐嫣听他这等阴阳怪气的声音心中着实厌烦,甩了甩手腕,这回倒是能抽回自己的手。   她抿唇说:“既只是些小毛病,那你别开了。”   卢恒见状并未多言,只转身离开。   天亮时,世子爷被人唤出去说话。   依稀听着是哪处哪处又打起来了,还有京中的事儿。   乐嫣连忙支起耳朵,正欲离近一些继续偷听下去,却见世子爷将人喊走不知去了何处说话。   这是在避着她呢。   她忧心忡忡,唯恐京城传来了什么叫她不能接受的消息,却也只能在小小的一方室内干着急踱步。   睡了一小觉,仍没觉有什么好转,躺着时不觉得疼,一坐起来小腹间的抽疼只叫她直不起身子。   她有些怔松,捂着小腹重新坐回榻上,萎靡不振的凝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眉头不由得蹙起。   “醒了?”门外忽地传来男子一声清冷的嗓音。   竟又是卢恒。   卢恒甚至这回连门都不敲,只手中端着一碗乌漆漆的汤药跨入门槛。   乐嫣见又是他,颇有些无力,他手中的那盏汤药更是叫她心惊胆颤。   她慢慢坐去塌边,倚着围手,佯装镇定的模样:“我不是说了么,已经无碍了,用不着吃药……”   卢恒只恍若没听见,将药碗递给她。   乐嫣看了眼那碗能映出她面容的漆黑汤汁,并没有接过,只是抿唇道:“你放下便是,等凉了我就喝。”   “趁热喝,冷了只更苦涩。”他淡淡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这般口吻,当真像是二人才新婚那年,她生病发烧时他便是这般端着汤药坐在她床榻边。   可那时候她会朝着他撒娇,如今的她,却只会朝着另外一个男人。   卢恒仍是很平常的模样,见她一动不动,甚至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忽地与她说起来,“陛下月前遇刺,当是南应主谋。你说,南应那等地方连瘴气都如此难缠,阴毒还少得了?这场耗费数百暗人刺杀,当真有解药?再好的身躯又能撑几日?”   乐嫣听着,咬紧牙关,质问他:“你怎知晓这些的?莫不是你从中作梗!”   “嗬——便是我真有心,在这等事情上总是鞭长莫及。”   他说完,嘴角微微一抿,慢慢撕开二人间虚伪的面具。   “你瞧,你莫不是要你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不成?”   乐嫣一怔,眼中慢慢染上了泪意。   她的怀疑,竟是得到了卢恒的亲口承认。   “你一直都是聪明的姑娘,应当知晓若是强留下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届时无人能护住你。”   谁还能留她一命?   便是襄王世子,只怕也不答应。   乐嫣两手微微按着小腹,听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多想大哭。   哭自己时运不济,哭老天爷竟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自己。   为何这般倒霉的事叫自己摊上了?   她明明已经决定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替他争取几日时间,京中多安定一日,说不准他就醒过来了呢?又告诉自己如今不只是她一个人了,她的肚子里还有着另外一个生命。   她与他苦盼许久的孩子……   她与他辛苦了许多日夜,才有了的孩子。   从最初时二人三五不时便要寻太医来仔细问脉,每回月事晚上两日就要忧心忡忡。到后面乐嫣有些懒散了,才诊脉诊的少了。   后来…后来事情太多、太杂,她都忘了这回事儿……   乐嫣止不住的想,陛下若是知晓自己要当父亲了,必定是欢喜极了吧。   他曾经与她说过的,他们在一起的年月还很长很长,还有好多好多年,无需急于一时。漫长的几十载他们总会生几个孩子的,可能是三四个,可能是五六个,只要是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可如今呢?   如今与他说的一点都不一样,若是…若是他真的就这般撑不过去了,岂非连自己有孩子了都不知晓?   乐嫣忍不住捂着唇,压抑的低声抽泣。   陛下,后嗣……后嗣如今在我的肚子里啊。   你别死好不好。 第99章   “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是恨我母亲当年逼迫你与我成婚, 恨后来你卢氏一门声誉尽毁?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来不是我,也不是我母亲!难不成不该怪你的母亲隐瞒你婚约一事?若非她想要攀上我母亲,又如何会有后面这些事?你家多年欺瞒我与我母亲, 我甚至都不曾记恨报复, 若非那是你寺庙中故意坏我名声, 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你不是要我求你么?那, 便当是我求你……”   她一面说着, 一面紧紧盯着那盏被他放在案几上的汤药,唇齿间无可自抑的颤抖, “求你…便当是放过我一回, 我朝你起誓, 无论去何处我都会隐姓埋名,没有人知晓我的过往, 这个孩子更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世。我不会碍到你, 你日后自可恢复你的贵戚权门……”   她披头散发, 双眸红肿,纵使沦落到如此境地, 仍难言国色天香。   只单单是蹙着眉头坐在那里, 光华灼灼就叫人移不开视线。   乐嫣的身世在皇帝遇刺关头传唱百府, 千夫所指, 损伤的并不只她一人的威仪,反倒是连带着皇室名声都声名狼藉。   这一切自然都是襄王的推波助澜, 寻出当年知情者,翻出当年无人知晓的陈年旧情。   当年的事, 谁又能追寻一二?当事者一个早就与世长辞, 另一个更是数载背井离乡,还不是如何都是由他们说的算。   卢恒眼睁睁看着这些时日, 长公主、符家从原本的名将遗骨,先帝义女,到如今落得一个宗庙遭毁,坟墓遭挖,无论活人死人,都受千人万人唾弃。   眼睁睁看着她原本该是金枝玉叶,这些时日吃尽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的欺辱委屈。   他筹谋这一切,一切的发展与他预料的丝毫不差,唯一出了偏差的,便是她有了身孕。   当真是可笑,她与他成婚三载也不见有消息,如今却有了旁人的孽种。   卢恒心中燃起无数愤怒,悲凉,惊慌,一股股朝他袭来。   疼痛几乎化身实质,贯入了他的身体,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抬眸,平静的面容终究在看到她手指抚腹时一点点龟裂。   他如何会留下这个孽种?   叫她日后见到这个孽种,日日想起他的父亲?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卢恒双手微微发颤,额角慢慢浮出青筋,声音近似低吼:“你喜爱他,当真是喜爱?还是被权势迷了眼叫你辈分不分!他如今不也弃了你,甚至连累你至如此境地,你为何还如此愚蠢的喜爱着他?!”   乐嫣微微抬起眸。   他当真以为自己不知这一切都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是仁君,他待自己的心远不是他们几句话能诋毁的了的……   自己是如何喜爱他,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   陛下有千万种的法子肃清余孽?他不过是不想再造杀孽徐徐图之罢了!反倒是这些人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高官显爵的美梦,何曾在乎过黎民百姓的生死?   他们一个两个如今关头不想着如何对抗外敌,反倒故意撺掇人心内争不断。   在这般下去,早晚要叫那些胡人趁虚而下,早晚要断送大徵历代先祖拿着血肉拼下来的基业江山!   这段时日,死在他们刀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她发觉,她早已不认识卢恒了。   当年那个少年郎她渐渐回忆不起来了,他何时变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苦涩的药抵制她唇齿间,她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她肆力挣扎,那碗汤药还没灌入她嗓中,便被泼洒了大半。   乐嫣想啊,她的人生,该是如何的绝望。   若是她当真有骨气,早就不该独活了,早在朝臣联手逼迫她以死平息民怒的那刻,抹了脖子去。   可如今,她如何也不能死啊……   乐嫣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对皇帝有任何余情未了,不敢再逆着他的意,她像是屈服了一般沉默而又冷静下来。   “便当是我求你,你不要再做叫我恨你的事,否则我定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既然弃了我,我又怎会在乎他?他后宫中…那婕妤娘子才是他宠爱了许多年的娘子,除了婕妤娘子,还有许多其它的娘子,我又算是什么?一个二嫁之身在后宫中受多了排挤,太后也朝我横眉冷对……我其实早就发觉,他还不如你。我如何还会喜欢他?不过,千不好万不好,孩子总归是我自己的,它若是没了我当真也不想活了。”   身旁的烛火随着暗风摇晃,天渐渐亮起。   他顿下回望她皎洁娇娆的脸,见她满眼伤怀,潮湿的睫毛不断颤抖,一副警惕惶惶的神情。   她像是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小兽,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偏偏红唇中吐出哄骗人的鬼话。   卢恒何尝不知她的心思,何尝不知她在哄骗自己。   可她这般软化的语气,又好像给了他希望。   一线希望。   他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明知是假的,明治是一个陷阱,仍跌跌撞撞的朝她走了进去,朝她的陷阱里跌进去。   “你说的对。”   卢恒缓缓放下手中只剩一层底的汤碗,他低声道:“大不了,日后我将他视如己出罢了。”   沿途颠簸,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   龙朔七年,实乃多事之秋。   旱灾、战火、天子遇刺诸王摩拳擦掌朝京城而来,如今又是南应趁火打劫趁机发兵。   以往每一件都是大事,如今一次全来了,桩桩件件重重撞击着黎民百姓、诸侯世家本就动荡难安的心。   秋日,这个早该霜风凄紧,红衰翠减的时节,大徵仍处于一片火深水热动荡难安中。   多屡势力借机入京,朝中以承恩公为首的外戚党羽频繁动作,想方设法往宫中送信与太后暗自商议储君人选。   而藩王那边早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那一声撞钟声,顷刻间这片平安了十几载的皇城只怕又要成为追逐之场。   显然,如今已是站队的最后时机,再晚许是家族就要付之一炬。   臣子们中总有忍不住投诚各处的。   亦想方设法往城外各处势力传送消息,早早站队。   明眼人都知,如今形势混乱,叫一个被诸多势力架空的小儿皇帝上位必是江山难保。   倒还不如投诚手握实权正当年岁的藩王。   襄王一连几日收到京中密信,仍旧狐疑有诈,按兵不动。   直到第三日,亲兵脸红筋涨的跑进营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王!信兵来报,昨夜宫车晏驾。”   宫车晏驾——   襄王闻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面上泛起红光,眼中却尤是疑信参半。   底下众臣闻言却是忍耐不住,一个个朗声高呼:“圣上驾崩!!大王还请快做决断!我们必是第一批知晓消息的,机不可失!”   属下亦是纷纷附和,“北境驻兵乃是天子为秦王时的亲兵,军中多簇拥者,若是届时北境驻兵回援我等必是不敌!曹参将说得对,机不可失!望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襄王纹丝不动,只沉着脸责问手下:“军师何在?”   果真是个祸国妖孽不假,一个两个,如今紧要关头都寻不见人影。   好在世子与卢恒昨夜连夜赶回营地,未来得及歇息便被匆匆召来主营。   卢恒迎了上来,与一群劝他攻入京之人倒是不同说辞。   “诸臣虎视眈眈,王爷若是无法名正言顺登上大宝,等北境兵马回援,必无退路。”   襄王亦是年轻时征伐沙场的猛将,如何不知自己如今凶险?自带兵出封地,他便早无一丝退路。   如今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军师可有妙计?”   卢恒拱手道:“自封城起已有数日,京中多有势力左右朝局,太后党羽必早有筹谋立了储君。大王城外只略知一二,为恐有诈不如暂且先与陈氏一族合谋,先拥储君为新君,而后定天下。”   之后,再慢慢削弱陈家实力,将陈伯宗兵权缓缓收回。   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底下人一听,当即大为阻止:“如此好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瞧军师所言莫非是要将这给机遇拱手让人?叫大王日后屈居外戚妇人之下?”   “军师未免太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夺位,可不是什么过家家!晚了一步,就永失时机了!”   襄王沉吟片刻,心中到底不忿。   想他殷氏血脉,太祖之孙,却沦落到要同一妇人,外戚争江山不成?   他沉着脸,思虑良久终究一咬牙掷下进军令。   成了便是万人之上,不成,只怕要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夜色浓稠,宛如漆墨。   大雨倾盆。   先前是轰隆雷声不断,而后便听着屋瓦颤抖。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更宛若救星,浸湿了数地干涸寸草不生的土壤。   无视黎民不顾湿漉漉的大地,淌去雨水之中。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老天终于下雨了!”   随着滂沱雨水落下,隐匿着铮铮铁蹄的声响。   寂寥二十载的绥都,兵戈悄然而至。 第100章   苍穹黑暗, 大雨滂沱掩盖住了血腥气息,辽阔苍穹划过一只只羽箭,羽箭穿破长空。   黑夜中整个皇城尽数皆是肃杀之声。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 禁卫顾不得浑身雨水, 慌张入殿。   “禀报!襄王闻天子染疾, 欲入宫拜见天子!”   一群臣子闻言面容煞白, 太后暗咬银牙, “他拥兵出藩已是谋逆之举,如今还想如何?藩王未得见传召, 莫非还想硬闯不成?京营万万不可放这等逆臣入京!”   可她话音未落, 便又有禁卫来报:“报!襄王携部下入京!称太后与国丈欺瞒世人, 隐瞒皇帝死讯,欲篡改遗诏立临朝称政!”   此话一出, 宣政殿内几位臣子惊恐万状, 眸光忍不住打量起这几日独揽朝政的太后及身后陈氏族人, 一个个窃窃私语。   太后面色难看,咬牙:“皇诏在哀家手中, 真假岂容一介叛贼放肆?北衙军何在?逆臣贼子既敢独身入城, 还不能诛杀他不成!”   又有人道:“不可, 万万不可!兖州驻扎的那群叛军有任何消息传出, 只怕会蜂拥而上——”   朝臣中多有试探太后之意:“禁中南北衙军八千,如何也不会怕几个襄王私兵, 不若太后便将襄王宣召入宫,瞧瞧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是!”   帝都驻兵重重。   护卫禁中内外的禁军有两万之众。   南衙宿卫京城, 北衙禁卫守卫宫禁。   论理确实无需忧心一个只带千余私兵入京的藩王。   奈何……   太后暗将众人劝说置之不理。   北衙禁军那些人只认帝王亲印, 反倒是京营那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一般,瞧着今日一声不吭竟就放了襄王入城, 想来一个个不过是眼看朝中失主多日,瞧不上她这等孤儿寡母,想要另投主了。   她怎会白白送给襄王这番机会?   陈家乃外戚,在陈家没坐稳前,这等藩王一个个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留。   太后冷下眸光,连忙派亲弟领内军往南城围堵。   她暗中吩咐:“务必要将人拦在禁外!将他就地绞杀!绝计不可放入宫来,否则他那等性子,若是……若是!你我都等着死吧!”   承恩公一听,当即不敢耽搁,匆匆捧着金印往宫外调兵去。   ……   这天大雨落得反常,一夕之间要将半年未曾落下的雨水尽数下了去。   不过几个时辰,闷热散去,天气骤凉。   往日安静富饶的绥都城中,四处穿梭着阴冷萧瑟的风,雨水中混着腥臭的泥。   承恩公领内军守株待兔,吩咐数百弓箭手埋伏往各处城门,势必要叫这等逆贼有去无回。   终于在寅时十分,深夜中得见一队玄甲骑兵,一言不发便下令放箭。   “传太后旨意!取叛贼项上人头者!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雷雨声中,众将喝声滚滚。   箭羽阵阵落下,叛军似早有预料,纷纷竖起遁甲,排兵布阵,等待箭羽停歇,前进攻门。   叛将放声冷笑:“太后矫诏!欲以奶娃娃代之!大王乃太祖之孙,不忍看殷氏江山落往贼妇之手!大王有令!诛杀贼妇,莫陈侯者,凭人头赏万金!”   此话一出,叛军呼声如雷动,一众随行者约三千训练有素的铁骑精兵,又有京营参将早暗降襄王者,早早往城内运输铁甲武器等,如今里应外合攻向神策门。   只须臾功夫,神策门便陷入重重箭羽之中。   北衙禁军、内军与纷沓而至的叛军短兵相接,漫天箭羽,转眼死伤无数。   血液渗透了白玉阶,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落下,掩盖住了腥臭浓烈的气味。   滂沱雨夜,时不时喊杀之声,传透内外。   箭如蝗羽,洒下漫天银光。   众人皆是杀红了眼。   刀枪剑戟喝声如江翻海沸,不知何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神策门破——   “冲啊!”   “杀进去!”   “贼妇矫诏!企图以陈氏代之!”   ……   神策往内,便是那座独属于君主至高无上的大雄宝殿。   雨水滂沱之下,夜幕漆黑深不可测,举目远望,禁庭依旧巍峨雄壮。   神霄绛阙,宝顶鎏金,金砖铺地,明珠点缀。   禁中宫人多有躲避不及,一个个瞧见叛军如此迅速率领部下满身血污而来,吓得抖若筛糠,哀嚎哭泣,求饶之声不断。   更有甚者,纷纷携藏私物企图往宫外奔逃。   寅时三刻,经彻夜动乱,内宫已乱做一团。   北衙禁军首领武卫将军领破雨而来。   剑尖直指襄王:“奉陛下圣谕,逆臣携兵刃闯宫,立诛杀之!”   手持刀戟的禁军早等着这一句话,一拥而入。   殿中刀枪剑影,血光遍地,不一会儿空气中飘满了血腥味,兵器交接声,刺入血肉的无力挣扎,交织在一处。   襄王面上染血,眼中皆是滚滚激意,呼:“奉天子圣谕?本王得密诏,宫车晏驾!太后瞒天子死讯不报,欲与承恩公矫诏立三岁幼童登位!承恩公已被本王麾下斩杀!人头再此!诸位爱卿莫不是真想叫一个傀儡称帝?莫不是真想叫一三岁小儿登基?日后,过活与妇人之手?”   他话音落下,身后属将便丢出人头。   那人头披头散发,往地砖上咕嘟咕嘟连滚十几个滚头,才缓缓停下。   只见那头颅不知浸水多久,惨白青紫一片,一双眼还圆圆蹬着,死不瞑目的模样。   仔细一瞧,不是太后亲弟承恩公还是哪个?   宫娥与小黄门早早不知躲去了何处。   偌大宫中,漫长宫道,竟黑黝黝一片,不闻人声。   一片岑寂中,襄王乌靴染血,一步步迈入宣政殿。   宣政往后,是延绵不绝的内宫。   妇人,果真无能。   竟叫他如此轻易便攻破神策门。   神策门失守,宫车宴驾,国舅殒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局,禁卫多有心生惶恐者,士气接连大挫。   眼看禁卫中多有不敌节节败退者,又多有有心投诚者,殷显于皇位触手可及。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若他父王没有战死,如何也轮不到先帝登位!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晚了这么些年……终归老天有眼!   襄王话音未落,忽闻外边是杀声震天。   殿外一轮又一轮铺天盖地的箭羽。   他错愕,回头望去。   殿外涌入层出不穷的甲卫,数以千计。   熊熊火台燃起,照亮四处,刹那间,宫殿中亮如白昼。   禁军前遮后拥,有的手持染血刀戟立于雨中,有的手持银枪立于宫廊,顺着火光之处看去,迎接他的是巍峨楼台之上,一双久违的深沉的眼。   襄王面上激越渐渐散去,血液彻凉。   身后乱军臣子随着他看去,纷纷膝头一软。   如同侵染一般,一干乱军臣子,方才还义正言辞,覆军杀将之徒,一个个面若金纸,身子瘫成一团。   不可自抑地朝着高台之上巍峨如山的身影双膝落地。   “万岁……” 第101章   惊变只在瞬息之间。   幽幽的, 绝望惊骇地响声,绵延不绝响彻在殿中。   雷雨滂沱,惊雷滚滚, 寸步之外甚至瞧不见人影, 宫阙四处, 甲胄碰撞之声, 厮杀之声不断灌入耳。   叛军众人如何也想不明白, 禁中怎会忽地出现如此多兵马——   “万岁,万岁还活着……”   “假的…什么晏驾, 那宫中传来的消息是假的!”   “大王!我等只怕中计了!”   什么帝王毒发驾崩, 什么京营数位参将暗中投诚……   只怕一切的一切, 都是假的!   ……   雷雨渐歇,日光隐隐浮露出来。   太后于宫殿之中枯等整整一夜, 静待那逆贼伏诛的好消息。   可一整夜间听着殿外雷雨轰鸣, 厮杀之声, 她隐觉不妙,几度命身侧宫人往宣政殿前探问消息。   宫人们一群群出去, 整夜过去, 却不见一个回禀。   “容寿?容寿何在?”太后心中惶恐, 连忙去问, 却也不见人回答。   这夜宫中鸦飞雀乱,乱的不成样子。   听外边短兵相接, 长春宫殿门忽被大力撞开。   殿外一对甲兵浑身染水,一路持剑闯入殿。   “请太后移驾宣政殿。”   太后闻言止不住心中惊恐, 她如今尚不知宫外如何, 只听殿外彻夜不绝于耳的肃杀之声,这等宫中甲兵如何能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自是挣扎不肯前往。   “你等放肆!我乃天子之母!”   可这些甲兵却并未对她心慈手软, 只道是:“正是奉陛下口谕。”   陛下?   彻夜宫变,如今谁又知是哪个陛下?   长春宫人早被今夜逼宫一事吓得面无血色,如今见太后几乎被人强押着往宣政殿而去,各个只敢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   正是东方欲晓之时,彻夜的雨水渐渐停下,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宫廊之上。   却见宫道四处甲卫重重。   迎面尸山血海,血流成川,禁卫们彻夜未休,一批批将碎尸残体抬下,仍是收拾不及。   过甬道,登陛阶,迎面是巍峨高大宝顶鎏金的宫室。   殿内灯火昏暗,门窗紧闭,给这方阴暗深室中都染上了潮湿泥泞。   愈往内,血腥味愈重。   往日光华夺目的柔锦地衣早已变了颜色。   凤头履踩踏其上,渗出汩汩血浆来。   至高无上的位置,男人间的斗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可也从未见过这般的……一路尸山若海,尸骸如林,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她熟悉的煞白面孔,太后瘫软的若非禁卫搀扶,几乎立不直身子来。   迈入宫室,仍是一望无垠的酮体,宫室四处压着人处刑,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太后去时,正撞见禁军合力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具无头尸身,又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寻找出承恩公头颅,与他身体接连上。   她猛地一怔,待瞧清人脸,喉间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直颤,珠簪乱飞。   这才叫她猛然瞧见禁卫层层护卫之后,矮塌上的身影。   皇帝这日的样子叫所有人都胆寒发竖。   面孔苍白清瘦,额发间冷汗凝结。往日那双波澜不惊的深眸,如今骇目惊心盛满血丝。   显阳宫数日戒严,连她这个母亲都不得见,心中早已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算,如今猛然得见皇帝好端端坐于榻间,自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本该是母子相逢的时候,太后却瞥见皇帝案上的明黄诏书,登时面色青白交错。   自知实情早已瞒不住,太后索性先发制人,哀哭道:“陛下身子可是大好了?当真是不枉哀家这些时日日夜朝着佛祖菩萨祈祷……只是你这又是如何?你的这些护卫是不是没有王法了?”   皇帝久病才愈,不言不语。   “哀家未曾想过要改动诏书,只是如今朝中不稳,多少人想要逼着我们孤儿寡母?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我只能靠着你舅舅,纵有千万般不是,他也是你亲舅舅啊,你这般,对得起何人……”   这等谎言如今谁又能信?   皇帝中毒不治之时以防万一立了一道隐诏,将皇位传给先帝最小的儿子,自己最小的弟弟新兴王。想着他年近及冠,生性仁慈,纵不能很快成长起来,也总不会落下一个受人挟持外戚干政的下场。   不成想倒是叫太后暗中改了诏书,胆大包天与陈氏合谋,欲烧毁诏书,私自扶持一三岁小儿登基。   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只可惜这这日,皇帝却也并未与她翻这些旧账。   他眉上覆着寒霜,毫无征兆的抽出腰上佩剑。   殿中众人只觉银光一闪,面上冷风呼啸而过。   那把削铁如泥的天子剑,剑尖狠狠抵着太后颈前。   殿中所有人吓得面无血色,纷纷连滚带爬上前。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   亲信一个个接连跪下,如今更顾不得尊卑,舍命去拦住皇帝的剑。   满殿禁卫跪成一地,朝着皇帝劝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盛怒之下的皇帝,形容憔悴,面色阴郁的像是千万年雪峰。   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斥问太后:“你当朕不知你做了什么?”   “你联合臣子逼她离宫,皇后若有丝毫差错,你罪当万死!”   堂堂圣母,万人之上,陈太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沦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儿子拿着剑相逼责问。   她只觉蒙受奇耻大辱,只觉日后纵使还活着,传出去只怕也没颜面见人了!   被自己亲儿子拿着剑抵着脖子,想拿着她给他心爱的娘子抵命?!   她跌坐回地面上,痛心疾首捂着胸口哀哭,“先帝啊!你睁开眼瞧瞧!瞧瞧你这个好儿子,如今是要为了一个冤孽弑母了?他要逼死我啊……”   周围禁卫一个个几乎要抱着皇帝的袖,拦着皇帝劝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啊。”   见数人死命拦在自己身前,太后也没了方才的肝胆欲裂,只捂着冰凉的脖颈冷笑:“那时京城百姓一个个被几句谣言撺掇着就恨不能攻入皇城来,那时有何法子?若非着实无法,朝臣如何会逼迫她!”   皇帝只觉头疼欲裂,疼的几乎欲死。   他以剑挥退宫人,甚至提剑便砍,颇有些疯癫的不管不顾只要杀太后的模样。   “你既这般想念先帝,朕送你去见便是!”   太后见他这副疯魔之态毫无作假,仿佛下一刻真的要当中一剑结束了自己,脖颈前的冰凉更吓得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双手直颤,以往盼着乐嫣能知晓些轻重,若是遭到欺辱,能自尽以保清白才是。   可如今却当真是害怕了——害怕乐氏若是有一个好歹,这畜牲只怕真会一剑结果了自己。   “若她不愿意离宫,谁还真能逼迫她?她若是有骨气的早该自尽了去,可她偏偏贪生,哀家也未曾说什么,放她离宫去了……逼她的是百姓,是那些逆臣贼子,哀家又有何法子?你这般稀罕她,索性便将全天下人杀了去!”   太后心知肚明皇帝今日发疯的原由,皇后离了宫中自是生死不定。   他只怕才得了什么坏消息,才会失态至此。   这段时日京中层层戒严,便是连宫外消息也传不进来,谁知如何乐氏如何了?   她也不想去打听这等丑事,毕竟再是废后,也曾经是皇后,若是还活着,更是名声不好……   皇帝听她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她的一切痛苦,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攫住,一阵阵刺痛。   从骨髓里生出来无休无止的绝望,胸口中宛若溃烂了一块,叫他几乎无力跌倒于地。   祖父、父亲,恩师。   自幼对他口耳相传的教诲,他力疾从公,入军数载屡经生死亦无半点怨言。   他很小很小时,便知晓自己肩头的使命。   可这日,他只觉彻骨荒凉。   这些年夙夜匪懈,励精图治,皆成了笑话。   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这些人……   他以命相护的天下臣民,竟连他的娘子都容不下……   殿中穿梭着阴凉腥臭的风,皇帝手中宝剑跌落在地上。   紧接着,一声钝响,高大的身影砸向地面。   周身无数禁卫一拥而上。   “圣上!快传太医……”   皇帝周边很快便聚来许多许多的人。   内侍,护卫,太医。   一个个胆颤心惊,上前替皇帝问脉。   北胡女子送来的那颗香珠果真是旷古未闻的药珠,这才给了太医院寻解药的时机。   皇帝本就龙精虎猛正值年岁,这回伤了肺腑,可满宫太医瞧治慢慢调养恢复如初不难。   “陛下身上余毒才清,万事要以静心调养为上。这是气血攻心,思虑过重,日后切莫再惹得陛下动怒,伤情……”   尚宝德听着太医诊断更觉愁苦。   心中盼着早日将皇后平平安安接回宫中……   他叹息一声叫一众太医退下。   却见太医中有一人抱着药箱迟迟不肯离去,望着龙塌上人影,一副欲言又止神色。   “呦,医正您是还有什么吩咐?”   事关皇帝龙体,尚宝德自然不敢糊弄,连忙追问。   医正似是做了极长一段时间的心里挣扎,这才苍白着一张脸才与尚宝德道:“我罪该万死……我有一事容禀陛下……”   尚宝德被他这番若丧考妣的神情吓得后背发凉,结结巴巴问道:“何、何事?”   莫不是陛下身子又出了什么大事?   可怜见的,今年流年不利,满朝都靠着陛下担着,陛下可千万不能倒下了……   “事关娘娘……娘娘前些时日苦夏,中旬癸水断断续续,有约莫十一二日,后几日臣与几位太医诊脉,一致觉得脉象如盘走珠。本想过几日等脉象流利了再确诊……却…却怎知……” 第102章   脉象如盘走珠, 来回游走,是为喜脉。   却怎知,后几日又出了那等凶险之事。   朝臣请愿, 废后离宫而去, 听闻又遭襄王叛军挟持。   谁知……   说句大逆不道之言, 谁知如今是死是活?   此事太医院中沉寂许久, 说与不说反复掂量, 直到这几日,眼见皇帝苏醒, 此事才终究不敢瞒下去……   鎏金双龙戏珠铜香炉前香烟氤氲, 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沉香。   尚宝德嘴中反复默念着几个词, 像是没明白过来,许久猛地一震。   他望着几位太医, 面色煞白, 倒吸凉气:“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为何如今才言明!咱家只怕也要被你连累死!”   几位太医皆是讷讷不敢言, 只道是:“先前是脉象不定,后满宫中又为陛下中毒一事, 这才耽搁下来……”   宫中每回为皇后请脉的脉案都被坤宁宫女官保留, 纵使他们想隐瞒也只怕瞒不过。   思来想去, 自己如实道来反倒还能保留清正之名。   尚宝德自是不好糊弄之辈, 当即怒道:“莫以为咱家是个蠢的不知晓你们的心思!若陛下……你等是不是一个两个打算将这事儿瞒进肚子里去?日后带去棺材里?啊?!”   朗阔大殿中争闹太过,一夕间众人甚至忘了压抑声响, 直到屏风后宫人仓白着一张脸入外。   宫人身子颤了颤,与众人道:“陛下传诸位过去。”   众人一听, 积攒许久的力气一下子犹如潮水般褪尽, 你杵杵我,我杵杵你, 最终由着那罪魁祸首领头入内。   风雨早已停歇,日光隔着格窗漫入殿内。   溶溶日光被分隔成细细光影笼在天子肩头。   他静静坐在榻上,俊朗的面孔微微低着,藏在阳光照不透的黑暗之中。   ……   苍穹彻夜惊雷,雨水过后,素月彻明。   黑夜中嗅觉变得极为敏锐。   天幕间浑浊一片,时不时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京畿打起来了。   叛军部队久久得不来消息,依着先前作战部署,兖州城外所有围京人马开始不惜代价的攻城。   而此时,军师却一言不发调动数千人马回赶。   身侧追上的守将拦住他:“军师!主营正在朝京中进击,你如今要往何处去?!”   卢恒有些恍惚仰眸,看着远处黑云之中的城门,道:“京中是何消息我等皆是不知,若是有万一,另外几处兵力合围我们而来又该如何?不如趁南府兵力出动匮乏之际率几分兵马回去,若是能劝动其它州府最好,若不能也可趁机踏平兵力虚空的后部,为日后大王后退争取一战之机。”   守将一听,当即对着这位军师自愧不如。   如此心智怪不得才入大王阵营几月功夫,便得大王深信不疑。   他们一群人只想着等大王口令,冲入宫中早日辅佐大王登基,一个个都满腔热血,只盼着攻入绥都,却将如此重要之事忘了——   兖州快马加鞭前往衡州,不眠不休也需一日一夜。   驻扎衡州城的千余部队似是已经得到兖州战事不稳,主帅危难的急报,部下一个个面色阴沉。   卢恒来不及询问众人情况,便去问自己留守在此处的亲信乐嫣的消息。   被卢恒留守此处的,说来还是乐嫣亦认识之人。   是一直追随卢恒的长随之一。   他心中对着皇后恼恨无比。却也还惦记着卢恒吩咐他的事情,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都由他盯着。   因此一见卢恒发问,便连忙道:“卑职一直不错眼盯着后头营帐。只是这几日她不肯吃东西,好不容易替她寻来羊肉汤,她不仅不吃,反倒都给洒了……”   说这句话时,亲信当真是咬牙切齿,心中恨极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军营中众人连点肉汤都难以寻到,得了主子吩咐,为她寻来上好的羊肉熬制肉羹汤,她还全洒了!   卢恒倒是早早料到乐嫣脾性,对于她这些行径并不见气愤,反倒问起近几日营中动向。   亲信道:“对了,主子,营中那些暂住的南人不安分,纷纷问我们,主子答应过将两位公主救出,为何如今还不见两位公主踪迹?”   卢恒紧拧眉头:“先前那日我便提醒过他们,若想平安出城便该早日设法将公主送出来,先前舍不得名利,如今时机已失,反倒来质问起我来?”   他冷着脸道,并不想与这些南人有过多纠结:“叫他们回去。”   “念在同为卢氏的份上,我一路襄助他们良多,如今再无相帮,各为自己罢了!”   这便是绝了这些人后路。   南应趁朝中内乱,与北胡勾结趁机突袭大徵边境。   如今将这般将人赶出,叛军能放得了他们,其他人马能放得了他们?   可卢恒如今也不再管这些。   乱世渐起,能保住自己性命便已是不易,他如何都不宜再与南人有牵扯。   卢恒语罢,抬步赶往后营。   如今是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   京城戒严多日,襄王情况只恐怕不妙。   若是此举攻京不成,亦能搅乱这时局,大徵平稳多时,如今四面受危,必是人人自危时局混乱。   若襄王战败,世子意气用事终难成气候……   时局越乱,越有他的路。   卢恒往前营中重新部署兵力,满怀心事的回到后营中,见床榻中一人墨发散开,发尾微湿,背朝着他躺在营帐一侧,似是睡得深沉。   他微微松下紧拧一日的眉心。   瞥见另一侧案几上摆满瓜果蜜饯,粥饭等物,显然如亲信所言,她是一口未动。   卢恒微冷下脸,何曾不知她在怕什么?   饿吧。再饿两日,看看她还能不能忍住不吃。   打定主意不管她,可真看着她虚弱的身影,仍是忍不住道:“今夜我们就会启程,沿途颠簸,可再也没有能入口的食物,你若是不吃一些接下来一路便饿着。”   他语气不好,她仍是不回他一下。   女子当真是绝情。   恩爱时甜言蜜语,温言相对,只恨不得朝他掏心掏肺。转眼便恨得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对她恨也恨过,恨这个绝情,这个背叛自己的娘子,可他终究敌不过她心狠,如何也没办法忘掉她。   许她是自己第一个喜爱过的女子吧。   十几岁时的感情终究不一样。   他其实也是记得她与自己间的点点滴滴。   犹记得读书游学时在汝南遇见了她,当时他对她并未有其它所想。   那时还年少,哪里知晓什么七情六欲,只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当成妹妹一般处着。   他也有一个脾气娇蛮的妹妹,如何哄她总是手到擒拿。   她责怪他隐瞒她,觉得娶她只是为了前程。   其实,仔细想来,他都分不清那些情愫了。   当年同窗学友笑他颜色好,迷惑的长公主独女对自己神魂颠倒,恭贺他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不用再隐姓埋名生活在穷乡僻壤。   他最初只觉又羞又恼。   只觉得自己一腔苦学的才学,通通成了无用的东西,觉得尊严受辱。   可如今想来,各种情绪之后,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暗自欣喜在里面。   卢恒盯着那道孱弱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忽觉不对。   伸手将她肩头扭转过来,阴暗营帐中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面上血色褪尽,朝营帐外呼:“来人!快来人!”   营帐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随从冒着雨匆忙入内,却见军师一脸前所未见的惊慌失措。   甚至撑在地上,梭巡着床柜。   如此狼狈,如此儿戏。   卢恒扭头,双眸猩红:“去搜营!”   底下一听,便知又是那废后惹出的事儿来了。   要他说就是军师太过好脾气,女人不就怕打么,狠狠教训几顿,只怕早就乖了。   哪里像是军师这般好脾气?要将那个废后当菩萨供着?   “军师放心,营地内外守的严实,必定放不出去!”   士兵们只能这般安慰,几人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走出营外吩咐手下四处搜查,务必要连一寸土地都别放过。   卢恒已经阴着脸奔走出来。   “方才南应的人呢?”他问。   士兵一脸摸不着头脑:“不是您下令赶他们走么?”   卢恒脑子嗡然作响。   “速速去拦住!”   ……   乐嫣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脑子如今混沌的紧,甚至有些晕乎乎的却还能活动,她认识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熟人。   她放下心来,一路牵着他的手袖,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牵着走。   “陛下叫你来接我吗?”   他笑:“是啊,公主当真聪慧。”   而后,他为她换上粗布麻衣,做男儿装扮,给她盘上男儿的发髻。   往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抹上黄泥,他斯文的笑着,嗓音清朗。   “先委屈公主一路,大徵如今彻底乱了,再待不得。国君迎您回朝。”   他将她藏在马车夹层里,一路颠簸。   她被服了药,一路昏昏沉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并不知这一路的凶险。   身后前扑后继涌入的叛军铁骑如同狰狞猛兽,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   血珠洒遍车窗,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车轮辘辘声中,渐渐的,叛军自顾不暇。   她也被带着,混迹在商人车队中一路南下。   这一路总是昏昏沉沉,醒的少睡得多。   曲曲折折,尘土翻卷。千山万水,总瞧不到头。   越往南越热,商队中人早就褪下了衣物,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   直到某一个秋波荡漾的暖日,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天空中凝结着淡淡云烟,雾霭山峦呈现淡淡青紫色。   瞧不到头千牛卫领着仪仗香车停在官道边,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据说,王城迎来了一位最为美丽羸弱的公主。 第103章   当日, 暮霭沉沉,云霞漫天。   国君亲往边境军中检练,营中驻扎有数万精兵, 层层重重, 内营数百领将密谋军政, 企图趁此时中原大乱之机夺回领土。   直到傍晚, 有内侍匆忙入营帐来禀, 朝着国君耳畔低语。   军营中众人不免侧耳倾听,显然国君并未曾有与他们商议的打算, 听罢只是淡淡颔首令人退下, 继续商讨南军北伐之事。   南应盛产奇花异草, 皇宫中曲池折廊相隔三尺立着一鎏金鹤灯香炉,烛火摇曳间, 水殿生香。   直到深夜, 国君回宫, 依旧是处理政务,许久才像是想起这桩事, 移驾朝阳殿。   ……   此事被内侍官报了消息传至南应皇后耳朵里, 南应皇后面容略柔和了些。   宫人往南应皇后面上抹上香粉, 闻言不由轻声笑道:“不过是国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您何必为此苦恼多日?国君心怀愧疚罢了,那本就不是生长在跟前的儿女, 愧疚又能愧疚上几日?您有太子和公主,还有与国君相伴二十载的情分……”   皇后闭着眼, 唇角轻启, 声音刻板而又飘乎:“我的女儿流落北地,生死未卜, 她倒是被平安送回。”   宫人眉眼未抬,只安慰皇后道:“公主身侧护卫众多,想必如今必是返朝程中罢了。”   皇后知晓如今两朝形势,两朝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女眷会沦落到如何境地?   想她千娇百宠的女儿,如今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她心中煎熬,却要强忍着恶心,与宫人道:“明日你叫太子去朝阳宫中,代替本宫望过,到底是国君的女儿。”   宫人闻言道:“娘娘何须如此?不过是个私生孽女,最多差宫人送些礼前去已算是给她颜面了,太子又是何等身份,万万不该如此……”   “你懂什么。”   皇后睁开眼眸,瞧着烛火晃动,瞳仁有一瞬间紧缩。   “邓愈千里迢迢护送她,国君为她折损了多少暗桩?”   ……   穿过重重缠绕着茂密蓊郁花藤的宫廊,越过道道白底绣金茱萸纹帘幕。   外宫墙上绘画着彩色壁画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朝阳殿内壁之上镂雕着玉雕莲花纹花朵,花萼时而洁白,时而玉碎浅氲蓝紫各色,骨瓷一般泛着透明光泽。   水晶珠帘逶迤倾泄而下。   凉风自罅隙中穿梭而来,乐嫣被阵阵寒意惊扰,意识渐渐回笼。   她睁开眼眸,便见朦胧月光映衬下,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黑影。   乐嫣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手腕轻轻颤了颤,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深夜潜入女眷寝宫,这便是你们南应的待客之道?”   乐嫣眉心紧蹙,面容不由得浮现出冷笑,纤细手臂抬起来,猛地掀开纱幔。   千里迢迢将她虏来,如今就是这般折辱的不成?   许是困苦经历的太多,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什么生死。   她冷讽的语言,却在帘幕掀开猛地瞥见眼前男人面容之时,瞳孔缩紧。   那是一个姿容飘逸,修目如描的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皙白肤色,挺鼻如梁,太过出尘的气质,让人觉高不可攀,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岁月都格外宽容了他,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才是,如何会深夜闯入娘子寝室?   甚至,乐嫣直直望着他,竟让她觉得……像是透着一面水镜,看到了熟悉的神态。   她看他时,那人也仔细观量着乐嫣的五官轮廓。   灯火下,他眸底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   忽而,她似乎听见他发出极轻一声叹息。   忽而,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缓缓皱起,爬上了山纹,才有了几分凡人模样。   “你唤什么名字?”他眼中有着淡淡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好似失落。   失落?   他失落什么?   乐嫣心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她掩下双眸,任由那男人问她几句话,至始至终只不发一言。   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也未曾动怒,只道:“一路苦了你了,如今既来了应宫,便好好歇息,白日里可带着宫人四处散散心。”   语罢,他也并无留恋,悄无声息离去。   殿外灯火晃晃,立着好些人影,宫人们闻国君走远,纷纷踏入内殿来。   宫婢手中捧着鎏金铜盆,漆盘之物,上盛鲜花丝帕各色香豆诸类。   见殿内公主清醒过来,一个个皆是欢喜迎上前。   “公主可是醒了?”   “公主可是饿了?”   “您昏睡了大半日,连一口水都未曾饮下,奴婢们准备了蜜酿,还有甜汤……”   乐嫣面容朝着殿门方向,一副受惊模样,宫人们连忙劝慰道:“方才的是国君,公主勿怕。”   “国君来时公主正在昏睡,他便在外室候着,未曾踏入公主内室一步。”   黔南民风奔放,并没有汉人宫廷中的颇多规矩。   大应自从南迁,数年间无可避免的融入了当地风土人情。   迎着一阵阵轻风,乐嫣额角细发被轻轻浮动。   她手脚冰凉的坐回床榻上,听着那人的身份,听着这处竟已是千里之外的南应宫廷,恍惚间像是落入了一场梦。   一场离奇诡异的梦。   她忍不住回忆起来脑海中点点滴滴,快到捕捉到了草蛇灰线。   她忽地紧紧攥着身前宫娥的手腕,微红的眼眶透着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风情,却是冷言叱问她:“不准唤我公主……容寿呢?容寿他在何处!?”   “公主说的是谁?容寿是何人?朝阳宫中,并没有宫人内侍唤容寿的,你们可有人认识的……”   满殿宫娥皆是摇头。   乐嫣尤是不死心,急切地咬牙追问:“送我入宫来的那位大人,穿紫色衣裳生的文弱斯文的那人,他是何人?”   被她质问的宫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仍是怯生生的,见这位公主神情冰冷斥问自己,当即吓得不断连摇头。   “那是宫外来的……奴婢也不知……”   “可要奴婢差人替公主问问?”   乐嫣一下子松开攥住她的手,手心冰凉。   想来,容寿这个身份定然是假的了,就连名字更是假的……   容寿可是长春宫太后身边的宦臣,听说入宫二十来年……   乐嫣尤记得,自己少时入宫,便见容寿伺候跟随在陈太后身后。   谁曾想到?   他竟也会是南应之人?   乐嫣忽地起身往殿中奔走。   不顾身后人的阻止,将一扇扇花窗推开,望着窗外截然不同的风景,果真不同于大徵宫廷各处,忽地忍不住心中悲凉。   错综复杂的局势,叫她一下子心中悲哀无力到了极点。   她哭着哭着,却还知晓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那处依旧平坦,平坦的几乎叫她时常忘记了里面还有一个小生命。   先前她盼着,便是历尽辛苦也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这种想法倒是淡了许多。   如今她身处南应,会有人容得这个孩子么……   若是一出生便面对着寝食难安,朝夕不保,那她当宁愿不将它生下来才是。   罢了罢了,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路颠簸,这个孩子还在不在多说不定……   含着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她朝着宫人问起大徵来,可相隔千里远,便是连南应朝中只怕知晓的都不多,这群宫人又如何能告诉她一句准确的事儿?   她身上连夜的药力仍在,总叫清醒的时候过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来劲儿,又沉沉睡去了一场。   再度清醒之际,时光已悄然来到翌日晌午。   朝阳宫中立着一鼎金漆鹤纹香炉,香烟袅袅,香气盈满乾坤。   晌午将过,殿中便迎来贵客。   太子携属官拜望。   这些时日中原大乱的风波渐渐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应。   牵连的四处都不得太平。   接二连三,朝中亦发生了太多的事。   邓愈自护送乐嫣归朝,如今已恢复了身份,一身公卿衣袍跟随太子身后,远远宫廊下便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一副世家公卿的风骨。   南应太子年岁尚小,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头戴紫金冠,一身绯衣金带,面容尚且稚嫩,却也早早端起威严的架子,倒是像模像样。   太子远远便见有一女郎沿着宫廊边坐着,一身绛紫宫袍云髻高盘,插钗环,佩璎珞,腰身玲珑,面容姣艳国色天香。   见到他却是只装作视而不见,只低头看着池里莲花。   太子茫然一瞬,许是乐嫣颇为冷遇的态度与旁人面见他时不一般,更与太师太傅教导他的不一般。   他迟疑瞪大眼睛朝旁边的邓愈看过去。   邓愈见此,含笑道:“公主乃是太子长姊,太子前朝为储,可这是后宫之中,太子另当以家礼相待。”   太子不似同胞姐姐栖霞那般刁蛮,反倒是被一众太师太傅教养的颇好,听闻此言便规规矩矩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弟弟给长姊请安。”   复又问她:“听闻长姊一路风餐露宿,如今身子可安好?”   乐嫣不想见他。   心中厌恨每一个南应人,她只扭过头去,一双妙眸一动不动凝望着邓愈。   容寿总是斯文儒雅,以往在大徵宫廷时还有几分谦卑模样。如今回了大应,仿若脱胎换骨,便是被乐嫣这般凝望着,也不见他神容有变。   乐嫣精致的唇角慢慢浮现一层假笑,曼声问他:“听闻邓公当年为国捐躯,入徵宫心甘当了二十年内监?”   太子有些懵懂,明白过来之际一下子嘴巴张的老大,抬眸望了望身后父皇为他新选定的老师。   邓愈完美的面容隐隐出现一丝裂缝,却也转瞬即逝。   他笑道:“公主谬赞,入宫侍奉一事不过是臣年轻气盛,不懂事罢了。” 第104章   邓愈心中自嘲, 年少时满心国仇家恨,凡事非黑即白。可后面十几载见的多了才觉自己当年涉世未深,愚不可及。   乐嫣听邓愈毫不避讳的回答, 心中惊奇。若当真是阉人之身又如何能当的太子的老师?   传出去, 岂非令世人贻笑大方?   邓愈似知晓她心中所想, 只掀唇回道:“国君博爱, 弃瑕取用, 立贤无方,实乃微臣之幸。”   听他吹捧奉承南应国君之言, 乐嫣心中麻木。   好一个博爱……   她指节蜷曲压了压眼眶, 像是认了命一般:“枉我那般信任你, 我随着你走…我以为你在宫中那么些年,你我间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谁曾想呢, 呵呵, 当真是我蠢。”   她双眸未曾落泪, 却已是潮红一片怨恨的盯着他,恨不能将他身上盯出洞来。   邓愈轻轻叹了一声, 只道:“公主, 臣对你并无敌意。”   “叛贼战败, 您若继续留在敌营中该是何等下场?”   乐嫣猛地一怔, 面上乍然浮现出喜色,“襄王战败?那陛下呢?陛下可安好?”   这一路的战战兢兢, 担惊受怕,想问却不得问, 更不敢问。   这日间, 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她将那久违的名字从嘴里呼唤出来,只觉得浑身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心乱如麻。   邓愈反问她:“你说哪个陛下?大徵如今可太乱了,听闻各州府都有皇帝……”   他眸光落在乐嫣咬的充血的唇瓣上,叹息道:“不破不立,天下早该大乱,早晚都有这一遭的。娘子原先嫁予淮阳侯倒是不差,淮阳侯城府颇深,便是风云涌动也自有他安身立业之所。你本该随着他安安稳稳不该入京,更不该……便也不会有这般风浪。臣此番亦是为搭救公主。”   大徵建朝没几年他便入了宫,那时乐嫣时常待在老太后春熙宫中,满宫殿都有她的身影。   邓愈也算是看着乐嫣一点点长大的。   于公于私,他对乐嫣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一旁作壁上观的太子听的云里雾里,见乐嫣对南应自始至终一副厌恶的态度,只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终是忍不住冷嘲而起:“长姊明明是得了老师搭救才能平安回朝,栖霞与献嘉两位姊姊如今都还不知如何呢。”   言语中颇有不忿,好似乐嫣是个叫他亲姐姐流落北地的罪魁祸首一般。   乐嫣一听,冷漠道:“此事你当怪你老师,为何不先搭救你的姊姊?反倒来哄骗起我来?当真以为这南应宫廷是我想来的不成?”   她一而再再而三甩脸奚落,叫太子气的直接道:“此处是大应皇宫,长姊姓周,当知晓自己心中所向何处才是!长姊莫非是北朝住的久了连自己血脉姓氏都忘了干净?你纵不与我们兄弟姐妹一同长于大应宫廷,如何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根骨!”   乐嫣一听终是忍不住嗤笑起来:“血脉姓氏?根骨?我是何等血脉?”   她生在大徵长在大徵,身上流淌着一半是符家的血。纵然她不姓乐,可也不该如南应太子说的这副模样。   什么血脉?什么姓氏?   自己从未受过这份血脉的半点恩德,甚至自己的苦难都是来源与此……   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   乐嫣一脸认真:“我生于大徵兴州府,养于太祖高太后膝下。”   她说这话时,由于情绪起伏微微气喘,面上隐有细汗,却是不卑不亢。   “我姓乐,我父乃驸马督卫乐蛟,我倒还不至于乱认父亲。”   “太子这声长姊我担不起。”   太子被她一句接着一句刺下,霍然抬头怒目而视,却不慎抬头瞥见幽暗长廊中一双暗影。   他面色微变,收敛心神朝着不远处廊下行礼。   “父皇…母后……”   乐嫣面色隐变,顺着太子眸光所向惊讶回眸,却见国君与皇后二人一前一后,自缠满藤萝的穹顶曲廊下缓缓迈出。   风绕过水廊宫殿,纱帘轻晃。   宫廊两侧诸多宫人都听见了方才乐嫣种种大不逆之言,颇有些胆颤心惊,朝着国君皇后行礼过后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昨夜仓促一瞥乐嫣对南应国君只有一个粗略轮廓印象,今日天光下瞧见,竟又是止不住心惊。   国君身量颀长,步履闲雅。一身石青直襟袍衫,绣着大片若隐若现莲花纹,洁白通透的玉髓冠顶,细长玛瑙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眸光微敛,瞧不见眸底神色。   皇后瞧着约莫三十余,薄妆桃脸,身段略微丰腴,一双姣好桃花眼,衣饰庄重而华美,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名美人,只是追随在国君身后竟险些叫人遗忘了去。   乐嫣怔松间,南应皇后已是上前虚扶住她的手腕,毫不吝啬的称赞她:“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依我看什么滴血认亲都不需认了,只瞧着这双眉眼顾盼流波,便十成十像了国君。”   她回头,朝着落后一步的丈夫笑说:“是您的女儿万万做不得假。”   乐嫣若无其事的将细腕自皇后手中抽回。   又听皇后好似毫无芥蒂一般,温和问她:“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儿?”   殿外日头正旸,天光从藤曼缝隙中筛落下来,落下满地碎金。   南应国君眉眼沉寂,立身于碎金之中,落在她脸上的眼神透着寂冷和点点温和,片刻后离开,并不见太多父女重逢的喜悦。   乐嫣脑海中茫茫一片,各种悲切痛恨错综复杂的情绪最终败在现实之中。   她朝着南应至高无上的夫妻二人平静地回答:“母亲为我起的小字,唤鸾鸾。父亲为我起的名,单字一个嫣。”   乐嫣这番话,至今仍不肯改口,叫皇后面色微顿。   反倒是国君并不在意这些,只颔首道:“过几日宫中设宴,皇后领着她去,叫朝臣都认识认识。”   这是要为她认祖归宗?   乐嫣心中只觉得讽刺震惊,更加惶恐难安,仿佛被置身于火海之中熬煎。   却也知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全凭国君施舍出的那点愧疚和宠爱。   忤逆他对自己绝无半点好处。   皇后笑道:“国君不喜奢靡,北边又打仗打的厉害,本不该如此隆重设宴的,这是你父亲他垂爱与你。只是这时辰着急,你的朝服金印只怕都来不及,便也只能从简了……”   国君眼中随着皇后的话,浮现起柔和来,他并不太会展现父亲的情感,甚至对她有些惜字如金,只道:“不过是些身外俗物,日后补上便好。”   他许是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很大了,她甚至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生在九月里。   很快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若是做父亲的能出现的早几年,许面对的便是一个对他充满信任和孺慕之情的女儿。   甚至如栖霞那般,任性放肆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乐嫣对这位名义上的生身父亲充满了陌生与敌意。   他们之前横着的是已经抱憾离去的母亲。横着的是他身后众多妻妾儿女,更是仇恨……   横贯着太多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与他,注定做不成父女。 第105章   自那日之后, 朝阳殿中再没见过国君,那位乐嫣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反倒是朝阳殿中时常有宫中各处妃嫔携子带女来踏访。   众人心中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帝女身世多有疑虑,奈何这位公主常紧闭殿门不出, 连这群她名义上庶母们的示好都不曾搭理。   宫中众人冷眼旁观几日, 见国君对这位女儿似是感情淡漠, 未见恩宠, 心中多有不忿者便将这位公主对她们不敬之举传去皇后处, 奈何众人也只得到皇后似是而非笑笑两句话罢了。   直到宫宴到来,诸人翘首以盼, 才算是见到这位流落大徵多年的帝王长女。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   南应宫廷中一众内监、宫娥早早紧张忙碌起来。   宫外一众文武百官与朝廷命妇也早早等候在外。   诸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谈论的不是旁人, 自然是这新认回朝的帝女一事。   这日内宴,诸人心知肚明是国君特意为自己流落民间数女儿认回所设的宴。   南北两朝相隔千里, 如今又是战起之时, 各处官道阻断书信不通往来。更别提她们只是一群妇人罢了, 如何能知晓这位帝王遗落民间的公主过往?   反倒是这段时日多有从后宫中传出这位忽从天降的帝女生性淡漠,不敬尊长的微词。   甚至也有传言, 这位帝女已经快二十岁, 长于大徵, 早先是有过丈夫的。   如今两朝争战, 死伤无数,想来日后亦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们可曾听过这位公主过往?怎的据传是从大徵回来的?邓公亲自迎回来的?”   “呦, 你没听说?我可是听我宫中的妹妹说,这位公主是已经成过婚的妇人了……”   “这倒是奇了, 连我丈夫都朝我嘀咕, 邓公远在北徵宫廷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便是带也该是带栖霞公主回来,那位才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 太子同胞姊姊。且瞧瞧,怪不得这些时日朝中皇后党羽频频发难邓家,想来是极不满意他入了东宫……”   “这些年后族势力颇大,文臣武将多有出自刘氏者,太子身边那几个官总视作自己家族门下囊中之物,如今平白被人分去了,心中能安稳才怪。”   众人窃窃私语间,忽而内宫有钟鼓声大起,一声声明亮庄肃的鸣钟声自宫内传来。   女眷们连忙肃静下来,停止交谈,一个个整理仪容整齐随内侍踏入内宫。   这日宫宴当真是前所未见的热闹。   乐声靡靡而起,如丝雨般缠绵,莺歌燕舞,席间舞姬乌发编盘,体态玲珑,长裙轻薄,□□双脚鱼贯而入。   身着露腰石榴红裙衫,裙摆缀满细密珍珠玛瑙,舞动裙摆翩飞之时,在穹顶落下的璀璨阳光中闪映出各色珠光。   纱帘高卷,宫娥们鱼贯而入,手捧金漆金盘各样山珍海味佳肴琼浆摆满桌案。   众人却忍不住频频抬头朝着宫殿看去,却迟迟不见人来。   直到宫宴行至一半,这位传闻中的公主才姗姗来迟。   一时之间,殿内舞姬乐师停止演奏,女眷们也停了交谈,数百双眼睛不由朝着大殿门前落去。   只见一人自华光璀璨金阙下走来,被诸多宫人簇拥而来。   穿着绛紫宝相花纹服,下缀暗花细丝褶段留仙裙,乌黑发髻上簪了两朵重瓣芙蓉。   秋风无限,离得近了,众人才得见这位公主容貌。   乌云叠鬓,粉面含春,丰肌盛雪,容色绝艳。   举止间丝毫不见寻常女子雀登枝头,初入宫廷的窘迫无措。   后世有人常传,应帝长女,‘远山芙蓉,沉鱼落雁之姿。’   这般相貌举止,礼节不出差错,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才被寻回的公主……   乐嫣对众人赞扬声充耳未闻。朝着皇后行礼过后,缓缓落座。   她抬眸却见命妇间面靥繁复,各色斜红胭脂,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   礼节与大徵相似,穿戴之上细节却与之相差甚远。   繁华、飘逸、奢丽。   皇后猛然间多出一个女儿来,底下多有命妇偷偷打量皇后神容。   却见皇后唇上含笑,心无芥蒂朝着一众命妇笑着:“这孩子自幼待在北地,如今才寻回,该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儿。奈何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国君也实在抽不出空来……”   虽是宫宴,国君却并未前来。   命妇齐聚殿中,满殿珠围翠绕觥筹交错间诸多女眷立即迎合起皇后的话来。   皇后听着,与几位世家夫人问话,又看向乐嫣,见她并未穿宫裙,甚至连步摇金冠也未曾佩戴,诧异问她:“可是那身宫裙不合身?礼冠为何不戴?”   宫裙是乐嫣自入宫那日便由着女官亲自量体裁剪的,如何也不会不合身。   至于那顶通体以绿松玛瑙,珍珠宝石头冠,当真是极尽奢华。   只可惜听闻那顶礼冠乃是宫中特意为栖霞公主及笄礼上所制,这些年来更是只有栖霞公主能佩戴。   乐嫣没有夺旁人东西的喜好,更何况是那位——   她垂着眸,嗓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多谢皇后抬爱,只是栖霞公主的金冠,我不当用。”   众人非是傻子,一听这话不由得目瞪口呆。   皇后眼中闪过愠怒,自己肯赠与栖霞及笄礼上的金冠给她借戴,怎知她却如此不识抬举?   她微微蹙眉,正欲发言,却听殿外嘈杂纷纷。   “娘娘!喜事!”   宫人仓惶跑回来,顾不得众多命妇在场,便朝着皇后报喜:“娘娘,是公主!是公主回来了!栖霞公主回来了!”   皇后一怔,手中酒樽应声落地,面上登时喜不自禁。   宫人话音方落,殿外廊下已经传来女郎沙哑的哭声。   “母后……母后……”   栖霞不顾殿外宫人劝阻,泪水如珠闯入殿中。   望着上首雍容华贵的女子,栖霞痛哭着扑入她的怀里,喃喃哭道:“母后,女儿回来了……”   她本该是众星捧月,是大应最为金尊玉贵的帝姬,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生中还会遇到过如此苦难。   一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几次险些葬身大徵铁骑刀下。   甚至为了躲避追兵,她们一路不敢走官道,只能抄着最偏僻的林间小道,一路追兵不断,只得藏身各处腐败树坑地洞。   饮泥水吃野草充饥,与蛆虫蛇蚁为伍。   身边的婢女护卫几乎死绝,才得以护送自己回了大应。   望着自己生长于此的国土,望着那些臣民百姓,栖霞不由得痛哭流涕。   她早就悔了……   后悔当日为何不肯听母亲的话,为何偏偏要淌这趟本该不属于自己的浑水?   若是她不曾离开父母身边,便不会遭到如此苦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后亦是眼含热泪,轻轻搂着女儿消瘦不堪的肩头。   忽地,栖霞身子一僵,她看到了殿中那张化成灰她也忘不掉的面容——   她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神情渐渐染上愤懑。   一把推开皇后,冲了过去。   宫人们连忙将乐嫣护在身后。   “她如何会在此处?!”   栖霞满是伤痕累累的手指着被人众星捧月的乐嫣,嗓音几乎泣出血来。   她尖声质问:“她怎会在此处?!”   皇后见到憔悴至此的女儿,正是肝肠寸断之际,又听她如此胡言乱语,不由轻声呵斥:“不得无礼,这是你长姊……”   栖霞狠狠掼掌往阻拦自己的婢女,连皇后的劝阻也不放在眼里,只大声道:“她才不是!她才不是我长姊!”   “她是大徵的废后!她是大徵的废后!”   乐嫣眉眼生的好,眉眼妩媚,眼波含情,九成像了南应国君。   若说她不是国君之女,众人自是不信。   可这大徵废后——   殿内诸人闻言面色微变,纷纷朝着宫人身后的那位投去狐疑的眸光。   乐嫣见此没说什么,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两朝如今这般敌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跟大徵扯上关系,只怕跟是不妙……   她思忖对策间,又听殿外有衣裳窸窣声。   国君身后跟着几部尚书,负手从殿外走进来。   场面寂静,并无人通传。   殿中这场闹剧,却随着国君到来悄然而止。   连栖霞方才的疯癫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阿耶……”   国君蹙眉的神情,叫自幼惯会撒娇卖痴的栖霞想也不想便含着哭腔示弱。   “阿耶…女儿回来了。”   “芸娘回来了……芸娘险些就死在北朝刀下,再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哭的泣不成声,好不可怜,满殿中众人跟着动容。   国君行至宝座之前眸光扫视一圈,才从那张宽大龙椅上坐下。   满殿落针可见的肃静声中,国君淡声道:“芸娘回来了?”   皇后快与他做了二十载的夫妻,自然察觉到他神色中的不善,心知若是再叫栖霞折腾下去只怕会惹怒了他。   皇后当即眼神使唤女官将栖霞劝下去。   她又亲自给国君斟酒,道:“这孩子受了好些惊吓,一路又吃尽了苦头,难免有些胡言乱语陛下千万别与她计较。今日是给大公主设的宫宴,别为了这孩子胡言乱语惹了心情……”   “我不走!”   皇后话音未落,栖霞又挣扎起来。   往日她是帝后掌上明珠,走在何处都是众人恭维的焦点,今日好不容易回朝却见到如此一幕?   她低头望着自己裹满淤泥的裙摆,又见如今端坐宝塌之上容光绝艳的乐嫣。   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她毁了!被她夺走了!   如今她竟然还恬不知耻来夺走自己的父母?   为她设宴,为她接风洗尘?竟是要赶自己下去?   凭什么?   凭什么?   自己明明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女儿!   栖霞两手用力搅在一起,指甲都快抠出血来,她强硬挣开宫人,朝着上首的帝后尖声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大徵人要将女儿赶尽杀绝,你们为何不杀了她!不杀了她?!”   国君指尖刮过案面凹凸的纹理,倒仍是一贯淡然的神情,望着栖霞长长笑了一声。   “公主魔怔了,带下去请疾医好生瞧瞧。” 第106章   国君面上波澜不惊, 未见愠怒之色。   底下的人却一个个面容微变,再不敢放任这位公主胡言乱语,宫人们一拥而上, 掩着栖霞公主的口鼻将她合力几乎是拖了下去。   殿中刹时间安静下来。   众人见国君如此袒护之举, 皆是不再敢窃窃私语。   国君越过重重人群, 视线落在殿中凤鸟衔环熏炉之后的乐嫣身上。   乐嫣这才站起来, 朝着国君行礼, 国君却只挥袖:“有话宴后再说。”   饶是她有再多的话语,也知晓此时不是再出风头的时候, 只得按捺住心头忐忑掖着两袖重新坐下。   她想, 国君的性格倒真是沉得住气, 观之风流蕴藉,龙章凤姿。   自己一晃来南应也有十几日了……这些时日他是一句旁的话都没开口。   原先想先等着他开口, 如今倒是自己先等不得了。   她呆呆地坐了有好一会儿, 见国君那高处人来人往, 朝臣往那高处恭维贺词,言语间难免涉及如今战事, 皆是眉心微蹙频频叹息。   想必是北伐局势不好。   国君当真是忙人, 像是走流程一般, 只往宴中来了一遭, 便又有边境军事消息传回,连一口菜也没吃, 领着臣子匆匆去了。   殿内众人都沉浸在这等威严肃穆情绪氛围之中,方才的消息传报, 国君甚至来不得避讳旁人, 众人离得近的皆是听到了一些。   知晓朝中战事不利,又是敌军袭营, 一个个听闻胆颤心惊。   南应本就屡失国土,如今说句难听的话,不过剩黔南这处国土,依着山势瘴气取胜。   对付起平原铁骑自是易守难攻,可终究敌不过狼虎之军,若是真的屏障破了,敌军攻入……想必攻打入帝都,也不过十几日的功夫。   诸人连方才栖霞公主闯入殿中那番言论都忘了,纷纷哀愁难止。   连殿中片刻前的乐声靡靡,都低沉哀怨了几分。   乐嫣瞧着窗外暮光,直到瞧到渐渐暗淡了,苍穹沉浸下来。   偏偏亦是有人不得见她空闲,邓愈领着太子来她席面前。   太子一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却也会学着老成模样,替方才栖霞公主的冒昧之举前来给她赔罪。   “二姐她自小便被母后溺爱,言行无状,多有得罪长姊,弟弟替她给长姊赔罪。”   乐嫣听闻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我是你长姊,她又是你二姊,我倒是记得还有一个献嘉公主,如今人虽没回来,你却是直接将她划去了?”   乐嫣这番话叫太子面色讪讪,支支吾吾许久没想出来话。   她却也不与这么个孩童计较,蹙眉看向邓愈,想必又是他一而再再而三撮合太子往自己跟前来。   “邓公该带着太子给陛下皇后敬酒的,莫不是又来错了地方不成?”   她这嗓音不算低,叫好些贵妇都忍不住频频探望而来。   邓愈却只当作听不见她话外之意,犹豫片刻,道:“臣与太子方才才从明德殿中退出,国君这几日身边时常召集一众青年才俊……”   语罢,他缓缓看乐嫣一眼,“听闻是在为公主则婿——”   乐嫣闻言,一时间面容又青又白,几度变换,最终露出不安神色。   她知晓,必然是瞒不过的……   ……   直到天色暗淡了,宴会尾声喧哗渐散。   一穿着宝蓝内监衣裳的宦官入殿,走至乐嫣席前,朝她道:“公主,国君请您过去。”   秋意尾声,带来了瑟瑟凉意。   明德殿中,太监总管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周道渊并未抬头,只道:“唤她进来。”   乐嫣听到殿中动静,并未等宫人朝外通传便敛裙拾梯而上,一步步缓缓踏入殿中。   风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一片冷寂中,她嗅到殿中焚烧的竟是她自小惯闻的荔枝香。   周道渊立身在窗边,他瞧着舆图眉头紧蹙,并未回眸看她。   甚至没有分神给她,只是道:“坐。”   乐嫣瞧着他纤瘦的背影,只觉得岁月当真是遗落了他,明明也该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却并不见一丝中年男子身上该有的浊气。   她好一会儿才丝履轻动,寻了一处离他不远不近的矮榻坐下。   若是比耐心,想来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比得过周道渊。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问话。   乐嫣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他:“国君应当知晓我前来想问什么……我的身份又岂能瞒得住的?迟早众人都会知晓我的身份。届时,您叫我在南应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的文雅,仔细听更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暗指他不该将她带回宫廷。   国君将手中舆图卷起来放在一旁,眸光终于落往她身上。   他沉吟道:“你是我的女儿,大应的长公主,如今既是回朝自不必提往年旧事。这里亦是你的国土百姓,这里容纳不了你,北朝莫不是能容纳你?”   乐嫣听罢,知晓周道渊这番话必是知晓了她在大徵孤立无援,万人叫骂的境地。   她面容苍白片刻,一时间又悲又愤。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厚颜无耻,自己落得如此境地,连亡故的母亲都要遭受连累,不都与他脱离不了关系?!   乐嫣冷笑道,“敢问国君,欲将我下降何人?”   国君倒是被她问的怔了怔,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曾想乐嫣会这般直白询问自己。   他避而不谈,只仿佛一切都心知肚明一般,道:“邓愈是个聪明人,在大徵数十载报回朝的全是些无甘紧要的密报,朕念在他带你回来的功劳上不仅没有责罚他反倒是对他多有恩赏。如今倒是凡事都说与你听,不过这般也好,你才入大应身单力薄,他这般照看你倒也好。”   他这话竟叫乐嫣听出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来,更叫乐嫣震惊于国君的话来。   她并没被几句话糊弄过去,想起来自己要问的正事儿来,语气颇为不好:“我在大徵不好,在这处便当真能好了?栖霞是什么品行你当真不知?莫不是以为你那个女儿是什么良善的娘子不成?她在大徵时便屡屡与我为恶,如今我落在这处,她焉能饶了我?至于你想将我下降,无非便是知晓我的事情,既知晓我身怀有孕,又有哪个男人带的起这个帽子?你是要将我至于火上烤炙不成!”   她满面郁愤,自是知晓,国君无非是早知晓她有身孕,想要堵悠悠众口罢了。   可他难道不清楚,自己留在南应,他活着自己或许还能得到垂怜照顾,可他去了,自己的危难只多不少么?   皇后、太子、栖霞——   国君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恨他这副样子,总是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总是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的模样。   好似自己的一切情绪都是小孩的无理取闹一般。   叫她空有怨恨,却像是一拳拳捶在了棉花上一般。   他好似在为自己着想,可当真明白自己日后要面临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乐嫣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字一句道:“你总说我是你女儿,可你身为父亲缺位二十载,如今又这般大张旗鼓将我接回南应,你明明知晓太子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将来…将来哪里有我存活之处!我留在南应,只怕日后还不如留在大徵……”   她一句句毫不避讳的讽刺,叫周道渊眯了眯眼睛。   他幽幽道:“你年岁尚轻许多事情看不分明,此事你着实担忧太过。你只要不与太子皇后一脉闹的太僵,皇后乃聪慧之人,太子秉性亦是温良,便是日后也必知晓该如何待你。”   乐嫣显然是不信的。   能养出栖霞那般女儿的母亲,与栖霞一脉同胞的太子,当真只是表面看的那般?   周道渊又道:“如今既是你我父女间挑明事态,我也必当与你说明白。你腹中血脉本来便不该留…你若是执意要将它生下来朕也不会阻止,只望你不是因一时糊涂。”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语气中带上几分怅惘的意味:“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想必很快便能觅得如意郎婿,总有子女承欢膝下。而如今中原动荡,北朝皇嗣于你只犹如催命符。你不该如此不悟……”   这恐是周道渊与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乐嫣表情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许久才涩然一笑。   她望着周道渊,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眸光平静的犹如一池静水。   “哪里是一时糊涂?谁活着不是糊涂的?哪里会想那么多……”   “我非是愚钝,我知晓他还活着,我信他…我信他的真心,我知晓他一定会来找我……”   乐嫣曼曼说道,她眼中有着稚嫩的坚强,在周道渊看来简直是可笑。   周道渊似是嘲笑一般问她:“你与殷家那小儿成婚多久?不过半载。你与卢家的不也是成婚三载才婚离的?我非是偏要做那等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感情最初时都是美好的。随着时日长了许多秉性才暴露,许多深情才在日复一日平淡中磨灭。再说…他对你当真是好?可不见得——”   乐嫣奇怪看他一眼,并不听他话里似是挑拨之言:“您这般说,是自己亲身经历了?”   也是,他的后宫许多娘子,更有好些子女,想必这等情爱之事他当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被晚辈这般探问自己年少时的情事,国君微怔,捧着茶缓缓喝了一口,才道:“儿女情长,朕……不擅长于此。”   乐嫣面上隐隐闪过羞愤,她咬牙道:“那你又如何能来说教我?我的第一段情并非终结于你说的那两点。真正深刻的情感,如何也不会被平淡磨灭掉,这点你没有经历过,我与你说了想必你也不明白!”   国君淡淡一笑,对她小孩气性的发言不置可否。   又听她问自己:“你如今要将我重新嫁人,岂非就像母亲那般不成?我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如今的我经历着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我母亲当年应当是比我更可怜也说不准。毕竟我与我母亲不同,我与丈夫真诚相待,善因总结不下恶果。”   乐嫣话一落出口,忽地明白过来。当初母亲这般着急嫁给父亲,不过几月间就成了婚,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只怕更少不了长辈的授意。   毕竟…若没有长辈,三书六礼如何能如此轻易过去?   老太后……她一定是知情的。   老太后那般聪慧的妇人,事关前朝血脉,便是最疼爱的孙女,她也必不会包庇。   太祖定也是知晓的。   她眼中惘惘的,对这一切竟不知作何感想。   周道渊先前一直没作声,见她忽地攀扯说她的母亲,面上止不住升起愠怒,挥手叫她退下。   乐嫣却仍道:“国君有一句说的极对,若母亲当年没有将我生下来,她那般温柔的娘子想必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婿,一个与她真诚相对的郎君……”   “她会重新有子女,她不会将我生在战乱之中,她不会因为生我时兵荒马乱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也不会多年后因为当年的旧事,遭人辱骂,连累的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闭嘴!”周道渊忽地朝她怒喝起来,眼中浮满血丝。   “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这是周道渊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厌烦的想将她赶走,想要将她软禁起来。   一日间受到两个女儿先后忤逆,想必国君是怒不可遏。   乐嫣看到周道渊完美的表情僵裂开来,心中竟产生一种久违的畅快。   也是啊,这般一个从来不见恼怒的人,竟被自己几句话挑拨起情绪来。   惹得宦官们都过来劝她出去,一个个就差给她跪下了,“公主!言不得言不得!国君是您父亲的!”   可乐嫣仍旧不依不饶,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崩发也只在那一刹:“以往没有您,我不知我父亲的可贵,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来我才知晓我不是他所出……可我父亲这些年却待我视如己出,一次次包容我的臭脾气。而今想想,我这些年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   殿外一道素白月华散入直棂窗,将他乌黑发鬓染上几履斑白。   静夜沉沉,银霞通彻,他看着她,眸光不辨喜怒,额角的筋脉却突起的吓人。   “你与朕说着等话无非是想叫朕恼怒罢了,便是朕真是如你所愿,与你又有何意义?你如今该是成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何在朕对你尚有愧疚之情时拿到所属于你的更多好处——而不是像你这般愚蠢,一次次惹怒朕。”   乐嫣抹了抹眼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她对上国君片刻后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冷冷道:“你能给我什么?你能弥补我什么?我都二十岁了,你的那些宠爱我早就不稀罕了……”   “你倒是不妨说一说,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骗我母亲的?如何抛弃她跑到黔南的!!”   她不信,她的母亲如此昏昧愚拙。   她不信,她的生身父亲,当真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可惜,国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只是冲她摆摆手,眼神冰凉。   “你且下去。”   “怎般也是我亏欠了她。你要恨就恨,与你多说无益。”   乐嫣闭了闭眼,察觉到眼眶湿润,她当真是无能啊,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她们这等感情柔弱之人,面对冷漠无情的人总是吃亏的。   受到的屈辱痛苦完全不对等。   更何况一个人早早就去了,另一个人还坐享江山,妃嫔无数,子女绕膝。   无论再深的刀□□入,叫她一个诉说者肺腑生疼,却仍不能刺伤他分毫。   沉默的对峙中,她只能找寻一点点病态快感罢了。   在垂泪之际,她咬紧牙关反身走了。   周道渊看着她遥遥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偏头瞧着案边燃烧一半的烛台。   烛光耀眼,灼烧着融化了一滴滴清油,顺着烛壁滚落。   落在嵌着仰莲纹的精美鎏金松鹤台托上,昏暗中惊心动魄的美丽。   忽地,烛心闪耀了一下,叫他不由忆起自己犹如这颗华丽灯烛的过往。   ……   他生来体弱,却得于父皇宠爱早早立为太子。   可德宗时朝中为解决世家之患,引得胡人南下,数年间权臣屡起,架空朝廷。他这个太子便是砧上肉,活得战战兢兢。   等更大一些,父亲横死,他还活着,没人舍得杀他,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被虞侯扶持起来当了少帝。   那时他还太小,并没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有的只是每日中吃不饱,冬日棉衣太薄耐不住寒,时常要遭受旁人冷眼。   老师也从不教导他识字。   虞侯家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更是当众将他当作马儿来骑,周遭宫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虞侯被杀,年幼的他被好事者亲自带去宫门前,亲眼看着母亲保受屈辱,身亡命殒。   他像是一个吉祥物一般,几度废立。   最终,绥都落在殷氏手里。   那时他已经大了一些,知晓许多道理。   他知道那是他周家的江山,如今却改姓了殷。   他知晓,那本该是他的龙椅,如今却坐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   那人他认得,小时候他坐在父皇龙椅上,见过他来朝见。   年少时周道渊最仰望的便是这位将军。   他知晓,殷家儿郎们家世代守卫着北境。   可为何,如今坐上皇位的竟然是他们?   后来,周道渊彻底被废弃,可殷家人仍不愿放他自由,将他遣去兴州府,重重监视。   可殷家人也多有良善之辈,教他诗书,教他礼乐。   他认识了与自己同岁的一个姑娘。   她安静的很,鲜少与人说话,寻日里只喜欢埋首写字画画,写的一手好字。   他有不会写的字,便状着胆子去问她。   符瑛性格好,总不会拒绝他。一来二往,后来他落后一大截的学问便都是由着符瑛给他开小灶。   两人间朝夕相处整整九载又八个月。   后来,他历经千辛万苦偷偷回去寻她。   却早早听闻她已经成婚有孕了。   与她的驸马恩爱无双。   那日,他又哭又笑。   笑他的好阿姊,成了婚,做当了娘。   他想啊,那他也就安心了。   他回去,也要成婚了。   烛火忽地暗了下来,将周道渊拉回思绪。   内监连忙为国君重新换上烛火,复又偷偷瞧了瞧国君面容。   国君问他:“你这老头今日是怎么了?有话便直言。”   宦臣一脸难为:“陛下与公主父女间数年没见过,彼此间生疏亦是常事。公主想来是心中有怨气,陛下与自己儿女,何须矛盾相向?”   他摇摇头:“你也听见了,她的脾气当真是大,可有怕朕一句的时候?朕说了几句?她又骂了几句?”   “对朕自始自终连父亲都不肯叫一声,如此敌对,成日却总想着回她那夫婿身边。你说说,朕方才可有骂过她一句?”   老宦臣浑浊的双眼闪过笑意,他伺候国君十几载,倒是不见他如今日这般情绪波动。   倒真像寻常人家那等被女儿气的半死,却只敢偷偷朝着旁人发牢骚的老父亲。   “陛下,公主身怀有孕,思念故土也是常态。如今局势莫测,北胡只怕是敌不过大徵兵马……依着老奴之见,若是大徵皇帝……”   老宦臣状着胆子劝说:“您不若将公主在皇城的消息透露出去,传去大徵,也好早些叫这对有情人……”   暗探消息传来,大徵皇帝前些时日传出的驾崩之言实乃子虚乌有。   待其重稳内斗,指麾可定,北胡与南应两个加起来只怕都够呛。   真等兵戎相见的那日,一切可就晚了。   还不如叫大徵皇帝知晓公主如今好生待在南应宫廷,叫他发兵时也好生掂量着些。   周道渊看了他一眼,心头冷冷一笑。   笑这个身边的老阿公也开始与自己说起假话来,耍花腔。   当他是傻子不成?!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假,为南应多谋得一条退路才是真吧。   “阿公,你是瞧着朕长大的……朕年幼时,从绥京到兴州,再一路南逃……也只你肯护着朕,替朕四处拉拢人脉。”   “你说说,朕自打生下来到如今,为大应做的还不够?”   这份责任,还到他,到太子与栖霞献嘉身上,就够了。 第107章   阴风烈烈, 寒风卷起阵阵寒雨。   两国兵戎相见这些时日,大徵几场胜仗,势如破竹。   甚至活生生自黔南国土撕裂一条口子, 吞下了阳川。   看似大徵占了优势其实不尽然。   大徵此次急行军准备仓促, 又遇平城这等易守难攻的咽喉要塞, 久攻不下才只得绕过平城。兵行险招经密林, 穿瘴气, 费尽千辛万苦拿下阳川。   黔南天然地势屏障,四处山林险阻, 铁骑若想深入势必频频受阻, 优势施展不开。   彼时是孤军深入——内乱天灾, 粮草一事上总供应不上,战线一旦拉长, 若是继续耽搁下去, 便是四面楚歌。   奈何不知缘故, 大徵这几日非但不乘胜追击,反倒一连数日卷甲韬戈, 懈怠以对。   竟是率大军围困平城。   消息传至南应军营之中, 数位大将连夜集结, 众位将领犹如活见鬼。   平城地势多险, 城墙高数丈前有重重山脉瘴气,后有土河横断道。   南应国门第一道要塞当属平城, 如此地势可谓是易受难攻,亦是大徵与南应多年争战止步于此处, 只得绕过深山密林, 饱经瘴气困扰,也要绕过平城从阳川几处进攻的原由。   而今, 他们都以为有一场死仗又在阳川脚下打起,大徵援军竟一声不吭死死围住了平城这块难啃的骨头?   水泄不通,连苍蝇都飞不出去,谁也不知里面情况。   众人只得凭着猜测聚讼纷纭。   “大徵援军何时到的?他们的铁骑前两日不是还占领了阳川,日日同我们打么?”   “大徵京师多数调往北境,南府诸多兵力又被叛军之人拖住,一时半会儿的哪儿来的这么些兵调来围困平城?莫不是他们宁愿将北地让给北胡了不成?只怕是将老底都给掏出来了吧。”   “将军,如今我们该如何?可要率军即刻去支援平城?”   南应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南应虽是重续国祚,屡失国土,可这般一个朝廷,却多猛将。   陆氏,宋氏,刘氏,哪一个拉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善兵法,更行险计,精攻地形,若非如此,这些年早被大徵铁骑入关吞并了去。   诸位将军瞧着舆图,一个个都不敢轻易决论。   若是率兵去支援平城,那后方该如何守卫?   且平城关口多为平地,大徵铁骑令人闻风丧胆,南应骑军本就比不得大徵铁骑,若是贸然去支援,岂非要直面上那等虎狼之师?   他们与他打,也绝计不敢在地势开阔之处打。   领头大将陆逊拧紧眉头,总觉得大徵这些时日行军怪异,可仔细想来,大徵此次兵线深入,又逢内乱天灾,国内粮草必定供应不急。   若非如此,如何会行围城这等病急乱投医之举?   这于他们来说,便是时机。   陆逊思索良久,当即打算冒险一回,他道:“平城地势难攻,更遑论城中粮草补给充足。有陆老将军坐镇如何也能撑过两月。”   “率本将军令,立即从三营调六千精兵往阳川,势必要夺回阳川!”   营帐内诸士兵当即奉承起来。   “将军这一招围魏救赵,实属妙计!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阳川如今大徵守卫能有几人?不过只剩数千人罢了!我等还有何惧?!”   “到时候,谁包围谁还说不定。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不是解了平城燃眉之急?   ……   子时将至,一轮明月升起。   望楼之上,灯火明灭。   迎着凛风肆虐,好一会儿,远处山岗出现一队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黑夜中滚滚沙尘隐没不见。   未久,抚远将军等人听闻消息,乌泱泱的一大群迈下墙楼,朝着奔迎而去。   “主帅!”   一袭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甲身影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丢给身后。   皇帝睨了一眼远处密林,垂下眼皮,面容隐隐透着狠戾。   “可有消息?”   围城兵马中多数先前未曾见过这位天子,被天子龙颜震撼,更被天子亲自前来这等危险之地感动,一个个惊惶不已。   还是抚远将军最先回过神来,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回道:“如主帅所料,陆逊果真未有率兵回援平城的意思。昨夜传来密信,陆逊像是想要动旁处兵马,领兵往阳川赶去,许是存着想重新夺回阳川的意思……”   说到此处他都不由心中感慨一句主帅料事如神。   竟将陆逊此人的心思摸的透彻。   都道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可不正是?   陆逊此人往昔作风谨慎,又喜好计谋,打仗极为保守,能守绝不进攻。   麾下士兵一个个学了他的路子,难缠的紧。   这回兵行险招,借围城之举,惹得陆逊以为他们实力大减,将后方深藏不露的精锐部队调出来企图平定阳川。   阳川之后,便是大片腹地。   围城为幌子,大徵铁骑早已占领阳川,以阳川为据点埋入多重精兵,若是此计得逞,必当在腹地绞灭南应精锐之师。   届时沿水路西南而下,便可顺道取下三座城池。   平城地险,可若真成了一座孤岛,又有何用?如何便都容易了。   黔南咽喉攻破,腹地之处,敌不过大徵铁骑三日践踏。   抚远将军声音中都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几乎已经瞧见黔南国土已经落入大徵掌中,瞧见万朝来贺。   可葳蕤烛光中,并不见皇帝有半分欣喜。   皇帝缓缓阖上眸,捏了捏不眠不休隐隐作痛的额角。   又是忍不住催问:“南应城中可有她消息?”   ……   另一厢。   寒意笼起,月梢霜白。   南应的冬日并不似北地里冰天霜地的严寒,依旧处处依红偎翠,绿意盎然。   朝阳宫中每日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宫人皆知,这座珍珠为帘,琉璃为帐的殿中,住着一位鲜少踏出的公主。   到了冬日里,宫人们为她量身裁制新衣,一个个都微微一顿,不敢言语。   乐嫣看了她们一眼,并不甚在意。   她被困于此,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成了一个囚笼。   甚至自从上回过后,连邓愈也得了国君的刮落,见不得她的面。   她失去了一切探听外界的渠道。   说来可笑,以往战战兢兢,这般反倒心情宁静了许多。总紧绷着的心如今慢慢地,一点点松落下来。   她慢慢有时间想起了自己。   入了冬,厚重衣物包裹之下,乐嫣身段仍旧纤细婀娜。   可微微隆起的小腹,久久未至的癸水,总瞒不过身边伺候的人。   纸终是包不住火。   南应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朝阳宫平静没几日,终是在一日中生起波折。   这日,乐嫣闲暇时正在下棋,听闻殿外吵扰,捏着玉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玛瑙串结的银线断裂,玛瑙水晶清脆之声满地四散开来。   栖霞已是扯开珠帘,风风火火地闯入。   只见宝塌之上的女子正捻着棋,微阖的眼皮挑着她看。   那双眼尾翩飞的浅色瞳孔,叫栖霞看着不由得一怔。   乐嫣坐在塌边上,面色从容,态度隐隐有着倨傲,凝眉看她。   栖霞眼中闪过几分疯癫,猛地推开侍人搀扶,冲撞去了乐嫣跟前。   果真见她往日平坦的小腹如今微微隆起。   栖霞唇角缓缓挂上一丝嘲讽的笑:“阿耶将你如珠似宝一般迎接回来,也不瞧瞧究竟迎了什么东西。”   “啧啧啧……你不知经过多少男人……肚子里的如今又是谁的种?”   乐嫣当真是经历的过多了,也被这等羞辱之词惹得面色煞白。   她呼吸几息,并不与她计较,反倒轻笑了起来。   乐嫣不动声色眯起眼睛,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瞧着栖霞,忽而开口道:“我知晓你素来嫉妒我……可也不要如此嫉妒,失了身为公主的德行,我原并不想抢你在意的那些东西,你喜欢的不见得别人也喜欢。你我都是女子,何苦如此为难彼此……”   果真,她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匕首狠狠扎上了栖霞的心口,叫栖霞几欲郁恨过去。   她将宫人们这几日的劝慰都抛在脑后,只觉得心口愠怒而起,忍不住提高声量:“我嫉妒你?就凭你一个私生孽女??!”   “你当真以为我母后我那兄弟给了你几分颜面,你便真是这朝阳宫中的主人你便可与我平起平坐不成?你入皇宫多久了,可不见父皇给你封号,便是连玉碟之上可有你的名字?你且听着,你与你那不要脸的阿娘,竟也敢与我相比?你母亲自甘下贱!如今你也有样学样……”   栖霞愈说愈猖狂,浑然不觉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先是轻缓,续而沉重急促起来,几乎几步间便离得近了。   待她察觉不对,惊骇地反身回去,只瞥见绣着沧海龙纹的一角,她瞳孔微缩间,面上已被狠狠一掌掼下。   “孽女!”   国君这一掌丝毫没留情,栖霞娇嫩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她来不及哭泣哀嚎,霎时唇上失去血色。   “阿耶…不是您看到的那般……是她故意激怒我……”   乐嫣重摆好玉棋,讽笑:“公主当真是好本事,我这半月连这宫殿都没踏出去,如何故意激怒你?你莫不是早早在我这宫中留了眼线?前脚国君离开,你后脚便来羞辱与我?”   随着乐嫣的话,栖霞瞥见国君愈发阴戾的脸,再是被娇养的不知世事,也反应过来她的父亲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您一定不知晓她怀孕了!对……她——”   她捂着面,心中委屈无以复加,泪如雨落:“您只怕不知!她那时还是臣妇之身,就勾引了大徵天子为她频频留宿宫外,两人厮混到一处去,早早有了首尾!你本想送我登上大徵后座,本来大徵天子也对我颇有好感的,谁知晓她与大徵陛下吹了什么枕边风……如今,又是这般,与她母亲一般模样,我何处说错了……”   栖霞哭的委屈,委屈的事情太多太多。   殿内窗阖着,不见丝毫冷冽。   乐嫣只单单穿一身襦裙,单薄的衣料早已掩盖不住将近五个月的身孕。   身着十二幅锻织锦裙摆铺横在玫瑰椅之上,发做垂髻,乌发间饰品简单,白玉珠花点点华光。   这世间,真有人如此得老天爷眷顾。便是有孕,也不折损半分容颜。   栖霞死死盯着乐嫣并未掩饰的隆起小腹,以及她桌面上下至一半的棋,忽地止住话语。   还能有何不明白的?   她的父亲,如此心思缜密之人,乐嫣这副模样莫不是还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为何?为何?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才是他最尊贵的女儿,才是他自小捧在手掌心中呵护的女儿……   明明是自己母后陪着父皇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陪着他从落难的皇子一路走过来的。   可父皇怎么待母后的?   他怎么能这般?宠爱一个私生女,叫自己与母后的颜面往何处去去?   “父皇……”她忽地改了口,“您许久没去母后宫里坐坐了。”   却见国君挪了挪衣袖,一步步重新坐回塌上。   他睨着栖霞:“滚出去,滚回你宫殿中,不准踏出一步。”   这不仅是挨了打,更是被禁足了。   国君身后跟随的内宦这几日已经是轻车熟路,几人上前,劝着栖霞回宫。   乐嫣在一旁看着栖霞又哭又笑被人拖下去的疯癫模样,终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周道渊端着茶盏,微微蹙眉:“怎么?心软了?”   乐嫣赶紧摇摇头,听清楚他的话不由笑了:“心软什么?如何都是她咎由自取。”   若非如今自己身子不便,光凭方才栖霞辱骂母亲的那些话,她都恨不能抽她两巴掌。   乐嫣眸中露出一丝不解:“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属实不明白,皇后将太子教导的诗书礼仪丝毫不落,却将她纵容出如此秉性?”   周道渊听闻面色微沉。   他如何不明白原由?   他对栖霞的喜爱浮于言表,为了朝廷日后取舍,而皇后呢?   皇后万事为太子计量,将所有心血浇筑太子身上。   留给栖霞的,早已是十不足一。   偏偏栖霞半点不觉。   周道渊并不是个会为自己当初决断懊恼后悔的人,想起也只叹息一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兀突地,他忽而问起乐嫣:“上次便想问你,若是这天下你的夫婿同你父亲……”   乐嫣听的微微怔松,面容不由得严肃起来。   周道渊望着女儿与自己相同瞳色的眼眸,故作镇静的模样,忽地牵唇起来。   心中已是知晓了答案。   他并不觉什么失落,只是不由叹一句:“俗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当真是,胳膊肘都喜欢往外拐不成?”   乐嫣笑着反问他:“上回我亦想问问您,若这天下若以您为主……您可会封我做太子?”   这等胡闹的言语叫国君听的一怔,续而半天没说话。   “你若为男儿,为父许是愿意。可你是女子,如何做得了太子?不过…朕总会叫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   他似是想给她承诺,给她对自己这个迟来父亲的信心:“你的封地待遇一应都会比——”   乐嫣抬眸,打断他。   “再多的封地食邑也就像我母亲那般罢了,纵使我为长公主之女,可自从我母亲去世这些年,我仍旧尝遍艰辛。为何?如今仔细思虑起来,只因这副女儿身罢了。”   因她是女子,周家的江山终究与她无缘,因她是女子,母亲的一切封地,母家的一切爵位也与她无缘。   乐嫣忆起过往,忽而有些开怀。   “仔细想来,这世道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平等对待过,又怎么怪我们呢?”   可她夫婿呢?虽也不能,可至少……她儿当主天下。   乐嫣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的过多了,万一叫国君恼怒了,生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心思。   她头皮发麻赶紧停住,糊弄一句:“随口说说罢了,您便只当随便听听……”   周道渊倒像是头一回看清楚乐嫣一般,将她打量好一会儿。   他一双眸中藏着许多沉重的,乐嫣看不懂的东西。   几息过后,国君忽地笑了起来,“当真是朕迂拘了。”   “盼吾儿心口如一,心思圆成。” 第108章   自夏日局势动乱起, 南应与大徵交界一代,以平城为首,西至西荒, 东至湟水, 时常有混战。   另选狭道长驱直入, 攻下阳川一代, 随着徵军驻扎入阳川, 内中清除驱散南应势力,招抚民心, 筑壕桥, 设寨栏, 调入巢车、撞车、巨型弓弩,就地伐树木遭云梯箭矢, 境外时刻堤防南应兵卒旧势卷土重袭。   如此数日, 终逃不过一站。   史书后记, 阳川之役——七天七夜,引军深入, 千人之营为先锋, □□战, 先破其右翼, 而后分散围之。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天昏地暗,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 兽铤亡群。①   声析江河,势崩雷霆, ②铜柱坍塌,女墙炸裂。   ……   城破是什么模样?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苍茫大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   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中原,北境,甚至如今纷飞的战火已经波及到了黔南。   大将军陆逊在阳川一战中遭遇埋伏,六千精兵全军覆没,似乎预兆着黔南半面版图的彻底失守。   黔南本是一片祥和乐土。   数年前前朝覆灭,中原动荡,战火也丝毫未曾波及此处,这里的臣民百姓安居乐业,陶然自得。后来,诸多前朝遗臣带着年少的太子一路奔躲而来。   他们躲过身后追兵,躲过明枪暗箭千里迢迢来到黔南,来到这片往日被他们中原呲之以鼻的南蛮之地。   这群朴素的黔南百姓接纳他们。   世族相帮,是为了日后复僻江山,继续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为了自己的族众子孙能够继续荣光。   可这群黔南百姓何曾懂这些?   他们只知晓自己是大应子民,他们的皇帝被叛军篡夺了江山,被赶了出来,他们要帮皇帝将叛军打回去。   他们要帮周氏皇族重续国祚。   可如今这日,他们往日忠君之念也一点点坍塌在铁骑践踏之下——   徵军铁骑破城而来,面对一阵震耳欲聋的铁蹄声轰隆而来,织着赤龙纹的旌旗苍穹下迎风招展,无数明亮铠甲闪烁着凛冽光泽。   贴地的马蹄落下,大地跟着颤抖,掀起一阵阵烟尘,喊杀声四起。   整个旷野,黑压压的兵卒犹如潮水一般涌来。   “徵军……徵军打入城了!”   “快逃,我们快逃!”   “快逃啊……”   百姓们乱做一团,哭啼着携家带口四处奔逃。   兵荒马乱之中,母亲死死护着孩子,却无力被荒乱的人流冲散。   官道上小孩袄子乌红,头发结着一条条血痂贴在污渍斑驳的面颊。   他小手不断晃着牵扯着地上的尸体。   “阿翁……阿翁……”   “阿翁醒醒……”   众兵卒目睹,敌军铁骑中闯出大将,枪尖轻率地挑起地上小小身影。   孩子许是吃疼,放声大哭。   哭声唤起许多争逃中的百姓都仓促看过来。   陈伯宗在诸将成片的惊骇眸光中,枪尖一转,将小孩抛向一旁副将怀里。   若非副将眼疾手快,那小小的身子只怕要结结实实砸去青石板上   孩子许是受惊许是吃痛,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哇哇哇哇……”   陈伯宗拧着眉头,锐利的鹰眼眼刀一扫,朝麾下吩咐道:“将沿路孩童统一收捡起来,别叫他们占着官道。”   副将见将军不是当真要朝着孩童动手,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声应下。   倏尔,天幕间忽地传来一声声鹰啸,苍穹几只猛禽盘旋落下。   来人捧着密信面带喜意,高声来报:“大人!有回信!”   “密信得报,说是皇后身在南应朝阳宫,只是朝阳宫重重守卫,四下皆是南应国君的人,她们始终寻不到机会。”   这一句,众多将领只觉得眼前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攻下数座城池,占取黔南腹地,仍不叫众人有半点松气。   可如今……众人才觉心中巨石一下子送了下去。   陈伯宗听到此言,登时眼神利如刀刃。   便知是周道渊!   果真又是周道渊!   这南应国君为了复辟,竟宁愿与北胡王廷勾结,赠予胡人足足六处北境舆论图,襄助北胡踏破北境边防线!   又与襄王叛军屡屡书信往来,借谣言风波暗中接走皇后!   一桩桩一件件,早叫他们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   皇后一日不回朝,他们攻城行军便束手束脚。   如今,为了大徵,为了天子,南应宫中便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闯。   陈伯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吩咐围过来的手下:“去信回禀主帅,另联络宫中内应,带上一队轻装打扮,随本将入应宫!”   “将军!万万不可!”   众人闻言皆是惊骇不已,陈伯宗乃是此次前锋主将,怎敢叫他深入敌军皇城冒险?   “属下去便是!”   “是了,将军放心!属下等人去便是!属下务必会将娘娘平安带回来!”   陈伯宗四毫不动摇,盖只因他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若是他不亲自前往,等平城的天子得到消息,会不会因为不放心这群人的本事,自己亲自去了?   会不会命自己等人撤军?   到时候,可才是悔之晚矣。   太多不稳定因素,好在主帅军中多年,虽如今仔细处来有些癫躁,大事上却还能守住稳重,知晓此时乱来不得。   他冷着面朝手下吩咐道:“这几日按兵不动,以三日为期,三日后你等率军攻入南应北城。”   他会带人潜入南应皇城之中,趁乱截回皇后。   ……   数十日战争,腹地几府、几处河道已拿下,如今便是离了自己几日也出不了什么名堂。   将接下来的事情部署完,陈伯宗当即便率手下一路快马加鞭往南应皇城混迹进去。   北地失守,如今四处都是四散奔走的乱民。   南应皇城唯恐有内应趁机混入,早已内外戒严,却面对如此混乱阵仗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好叫陈伯宗拿着早早得来的文书,改头换面混了进去。   ……   以至岁末,寒意渐升。   整个国都都笼罩在一片冬寒之中。   大徵铁骑兵临城下,眼看国都难保。   南应国君心怀慈悲,此番却拒不迁都。   甚至见不得臣民受苦,面对食不果腹的乱民削减宫中一应用度,命人在皇城之外广设下施粥之处。   上行下效,多有皇族贵族学习国君善举,主动用私库出城行施粥善举。   整个皇城之中每日都充斥着压抑怪异的气氛。   乐嫣戴着帷幔,只露一双眼眸,立在皇城之上静静俯瞰台下人群。   整个皇城处处充斥着哭嚷声,哀嚎声。   乐嫣与这些人从不相识,甚至连同胞都算不上——   可她却也无可避免的为他们悲酸难耐,不胜其苦。   这便是战争。   为了国土,为了那个传说中天下共主的尊位,人……命如草芥。   慢慢的,日头落下,皇城却仍旧笼罩再嘈杂之中。   身后蓝衣侍女小声上前催促乐嫣:“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乐嫣轻嗯了一声,沉默着返身踏上宫轿。   这些时日便是国君有意瞒着她,她也隐隐察觉到南应局势的颓废,连前朝后宫中都动荡起来。   许多宫娥内监被遣送出宫,甚至她还听闻朝中近段时日已经商议着要往南继续迁都之事。   据说,大徵兵临城下了。   再不撤离就走不掉了,谁都走不掉了。   乐嫣该高兴的,可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更没资格高兴罢……   她的血脉,她的生身父亲……   还有如今她在南应宫中看似风光实则朝夕不保的生活。   她日复一日看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看着一批又一批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   乐嫣从最先的唾弃,到后来渐渐地习惯麻木,再到如今——她不由轻笑了起来。   时间过的太久了,久到先前的爱恨嗔痴,先前刻骨铭心的誓言,她好像都淡忘了。   太久了,她太久没见过那个人……   她忍不住害怕、狐疑起来。   她时常想啊,他是不是早将自己给忘了?   自己如今真的还能回得去大徵么?   自己同情可怜旁人,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   她何尝不是需要旁人来救……   宫轿绕过一条条寂静宫道,正要踏入宫城,忽地轿身一顿。   只顷刻之间,‘哗啦’一声声刀刃出鞘的利响。   乐嫣惊骇之下掀帘望去,只见方才流民中竟有许多人追了过来。   一道道黑影拨开人群,朝着乐嫣处飞速冲掠而来。   来人速度之快,宫轿四周的宫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被利剑捅向心窝。   乐嫣只觉得浑身冒冷汗,滚烫的血珠洒溅在面上,她连忙重新掩上轿帘,努力控制心头的恐慌。   她想啊,这回又是谁?   她这一路从宫中入了叛军军营,又被掳来这处异国他香,如今呢?   如今又是谁?   是要来除掉她的不成?   还是什么旁的人要将她绑去徵军面前不成?   她像是一根无根的浮萍,被风吹的四处飘散,没有方向……   忽地,轿子被人从外轻叩了一下。   乐嫣手指颤抖,一个沉稳的男声传入她的耳廓。   “娘娘,是我。”   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一怔。   “怒臣无礼,大军即将攻城,届时娘娘留在应宫只怕不妥,请娘娘立即随臣撤离!”   乐嫣眸光紧紧望着他,许久才哑着嗓子问他:“陛下呢?如今在何处?”   “陛下只怕早已抵达皇城之外,只待娘娘出去团聚。”   团聚?   多好听啊……   她该信他么?   乐嫣信了一个又一个,却只得到了一次次背叛。   她甚至再不敢信了…… 第109章   丝丝血腥透过轿帘渗透进来。   四周早已没了叫喊声。   来人脸上沾满血渍, 显得凶神恶煞尤为狰狞。   叫乐嫣忍不住一连后退,面色苍白。   可她手腕却被攥紧,拉出轿外。   陈伯宗只觉乐嫣今日状态不对, 怎生见了他们不仅不见半点欢喜, 反倒还踟蹰不定的模样?   如今却已然顾不来太多。   众人本策划与宫中内应里应外合, 今日趁着傍晚混入宫中明日再行趁机救人。   奈何今日如此恰巧遇见皇族女眷往皇城外布施难民, 四处巡卫多派去安抚难民, 当真是天赐良机。   在宫外行动,如何都比在宫内强。   陈伯宗犹豫片刻, 便打算提前营救。   直至如今可谓都是一路顺利, 可他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皇城四处巡兵重重, 南应皇城驻兵足有一万,若叫旁处兵马知晓消息赶来支援, 他们再多人也没把握突围出去。   陈伯宗道一句多有得罪, 便将乐嫣打横抱起, 塞进一旁早早准备好的马车里。   “走!朝北城门去!”   风声肆虐,呜呜的吹着。   从漏风的车窗缝隙中一点点刮过乐嫣面颊。将她的鬓发吹乱, 面颊染上几分嫣红。   马车行速极快, 朝北城门一路早被派去的人清扫干净, 可谓是畅通无阻。   眼看里北城门愈来愈近, 却终是差了几分。   忽地,身后传来吼叫之声, 纷乱马蹄声四面八方越来愈近。   众人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身后, 果不其然, 仍旧是走漏了消息,南应兵卫追堵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乌泱泱的卫兵, 一道道身影手持刀剑长枪快速袭来,他们面上都涌动着疯狂恨意。   “公主被他们挟持!”   “速速救下公主!”   “其余人等杀无赦!”   数十道身影迎着刀光剑影将乐嫣所在的马车护卫在中央,陈伯宗率领众人面对此等架势毫无惧意,驱马上前,抽刀便与最前涌来之人翻砍冲杀而起。   “我等断后,你们先走!”   陈伯宗一声厉呵,领着数名手下断路,长刀在掌中翻转,登时鲜血飞溅而出,一时间没有一人胆敢闯上前。   “调精兵围堵,务必去追回公主!”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厉令。   陈伯宗回头,只见黑夜中一人款款策马而出。   他约莫三十余岁,一双细长凤眼中闪耀着厉光。   上将军刘守晖一挥衣袖,身后千军万马便犹如得了赦令,不惜放过陈伯宗等人,朝着北城门奔袭而去。   刘守晖方才得到消息,北城门前众多流民动乱,公主被人挟持着往北城门去了。   想来便也知这是一通早有预谋的里应外合。   如今国难当头,何人会如此冒风险接走这位身世离奇的公主?   国君朝外封锁关于这位公主过往身世,可却瞒不过有心人。   他通过宫中的国后姐姐,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比如这位公主还有另一重身份——北朝废后。   再比如,这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公主,似乎传闻身怀有孕。   他往日不敢擅言,毕竟自国君掌权之后待他们刘家早就不复往年亲近,甚至屡有猜忌。   可如今却顾不得了。   这位废后竟惹得如此阵仗前来营救,如此看来以往他与他妹妹都看轻了这位公主。   只要留得公主在皇宫之中,说不准便能牵住大徵千军万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是何等愚蠢才会放了这等人归北朝!?   眼见一批批追兵竟被十几个北朝死侍阻断,刘守晖面上隐隐带着急切,顿时下令众兵,“去调来弓弩手。”   厮杀之声不断,诸兵道:“是!”   这群人人数上不足他们十分之一,然面对他们数百人围堵一路边打一边撤,却也叫他们讨不得好。   尤其是为首那人一把刀耍的好生凌厉,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眼瞧自己麾下不断送命,却靠近不得分毫。   刘守晖气恼之下不惜亲自提刀上阵,却不想方才派回去求援军的麾下苦着脸赶回。   “将军,国君有令,令您立即放人……”   刘守晖一听,面容瞬间僵裂。   陈伯宗见众人迟疑,立马吩咐道:“撤!”   刘守晖眼睁睁瞧见那群人撕破围堵,朝着北城逃去。   如何能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过?   刘守晖心中挣扎几刻,狠狠一抽马背当即道:“来人啊!全给本将追!”   驻扎北城门的便是他麾下,足足千余人,到时候任凭他门如何也能将人夺回来!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一路从内城紧追城外。   百姓们早就自顾无暇,见到寒光闪烁,只尖叫着四处躲闪。   苍穹一片漆黑,风声簌簌。   四周除了马蹄声,似乎都岑寂下来。   忽地,离得近了,北城门外隐隐可闻呼声震天。   那呼声愈来愈近,几乎就要踏破城门。   一道道火箭穿刺而下,火势宛如一条巨龙,瞬时间席卷猛上,卷入整座城门。   城门骤然被撞开,火光中一列黑甲重骑如驱雷鸣,踏破城门直驱而入。   铠衣铮铮,黑夜中重甲骏马犹如野兽,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身量高广,夔龙纹铁罩面,战靴沾满血渍。   对上那双罩面下幽深冰寒的眼洞,刘守晖忍不住升起狐疑。   可不待他做出反应,那身影似是嗅到风声,已是单手策马,冲他面门雷霆奔来。   刘守晖到底是沙场老将,不慌不忙将长刀提到胸前,调整呼吸反扑了过去。   “砰——”   刀枪相交,发出令人颤抖的脆响。   一次劈砍,巨大的力道都叫刘守晖手臂发麻。   战场之上,往往真正决定生死的只那么一两次交锋。   他想要撤退,那人却像是亡命之徒穷追不舍,他只得矮身抬刀,从那人马腹下方偷袭。   岂料那人像是四处生了眼,趁他矮身之际,一转枪头重重将他横扫落马。   刘守晖胸口挨一记重击落马,登时口鼻流血不止。   他摔倒在地上,仰头看着熟悉的身影,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   想起那个数度与他交战的男人。   刘守晖喉间含着血发出一阵怪异嗓声。   “北朝皇帝……”   “是北朝皇帝!”   ……   这一场交战一直持续。   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绵雨,苍穹漆黑一片。   无数次有刀剑声、闷哼声擦着车身而过,而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   一声声厉吼。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胆怯的人,遇到危险时只敢紧闭着眼。   直到那些声响慢慢平缓,结束了,可听着离她马车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并不觉得解脱,甚至仍是抖得厉害。   她蜷缩着身子,无休无止的害怕,不知这一场苦难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忽地,车帘被大力掀开。   无数的血腥味前仆后继的漫涌进来。   他与她隔着铁甲面罩,浑身雨水,鬓发湿透。 第110章 110   风钻入掀起的帘, 迎面裹挟而来的雨水沾在她眼睫上。   凄凄风雨中,她觉得好冷,身体好冷。   她掀眸朝他落去。   那张姣洁秀丽的面上皆是未曾擦拭血渍、泥尘。   她抬眸, 怔怔地看着他那双藏在盔甲之后幽深的眸, 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怔怔看着自己。   这番伶伶仃仃, 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叫他心腔都随之被搅碎了。   他眼中酸涩一股股朝着鼻尖蔓延。   原来喜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便得患得患失, 不堪一击。   “是朕……”   他嗓音沙哑, 眼眶里是干涸的, 可胸腔里却沁满了血。   他小心翼翼伸掌向她,却被她微微避开。   二人近在咫尺, 却只是彼此相望, 有那么一瞬间, 连触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仿佛今日的这场会面,又是一场梦, 只要一触碰到就顷刻烟消云散。   “你…你……”   乐嫣捏着袖口,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她一度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一般。   一如这些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   “你又是再骗我么……”她喃喃。   他后知后觉, 急促将自己面罩拆下。   面罩之下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的冷硬深邃, 他睽睽的眸光不舍得眨动一般,直勾勾凝望着她。   太多太多的曲折, 一场又一场离奇, 叫她纵使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也不敢相信。   她甚至仍是害怕, 挣扎着后退。   她这一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已经不敢相信旁人了……   他只得抬起指腹,伸手捧起她的手。   将她冰凉的指节覆在自己面颊上。   一遍遍,毫无不耐的解释着:“你仔细瞧瞧,捏一捏,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   他一遍遍说着,喉嗓里涌出的声音沙哑苦涩,深幽的眸中竟隐隐浮现水光。   乐嫣真的触碰到了他,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慌不择路扑上他怀里。   “陛下…陛下……”她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汩汩落在他冰凉的胸甲上。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腔里,泣不成声。   数日以来强做的镇定,如今一朝坍塌,她后知后觉的恐慌与绝望才涌上心头。   攻城的这些时日,随着南应一场场战败,直到大徵兵临城下,她的害怕一直被自己悄悄隐藏在胸腔角落里。   她时常心中问自己,真若是有那一日,国君会如何抉择?   他可还会善待自己?   自己不过是他数位孩子中的一个,且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他有太子,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的许多儿女,能分给自己的宠爱能有多少?   周道渊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真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心趁手的人质……   便是他愿意留自己一命,他的臣子会愿意么……   乐嫣自从入了南应皇宫,便知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天日的路。   她甚至已经渐渐丧失了能逃出来的打算。   这些时日,她将自己伪装的成熟稳重,面面俱到,她将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巨人——可再多的伪装,这一刻见到了他,便也开始一点点坍塌殆尽。   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彻底融化了。   她再也不想强撑了。   “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我以为,我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她说的悲哀无比,哭的有气无力。   他手足无措的轻轻安抚她,吻如雨点一般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朝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爱她,甚至爱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意。   他想,他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才会叫妻子吃了如此多的苦楚。   他自少年始便忧国奉公,以天下为己任,后来登基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怀柔天下。   可最终,他的臣子们,他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回报他的。   心怀天下的圣人难做。   他再也不想做了。   早该叫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   黑夜笼罩,雨声不绝。   本该是个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夜,而此时南应皇宫,又是另一番油煎火燎。   自大徵铁骑攻下数座城池,兵临皇城,朝中内外早已人心惶惶。   而今夜北城门口又发生如此令人震悚的一幕,北城门外大徵骑兵忽如其来,前扑后继朝着内城涌入,整座城门处处皆是沸反盈天的厮杀。   地动山摇之间,已被大徵前锋部队撕破一个缺口。   若非皇城军援军及时,北城门只怕此时早已被攻破!   明德殿前,经彻夜北城门动荡,朝臣们皆是浑身胆颤,难以安稳,连衣冠都来不及齐整,便匆匆顶着雨水入宫请见。   “国君!臣等要面见国君!”   “玉城失守,西北二地已被徵军垄控,斥侯又传回报,大徵调大批攻城车不日将至城下!到时候皇城必定楚歌四起!国君!请您即日下令南迁吧!”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仍未曾听闻国君半点消息。   众臣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忍不住嘀咕而起:“听闻北朝皇帝亲自领了骑兵来的,才一千!单枪匹马的,多好的机会……怎的反倒叫他们将人给截了回去!”   “那刘守晖!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擒贼先擒王,他们倒是没把握真能抓住那北朝皇帝,可若是人质留在手里,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的算?   有人思及此处忍不住后悔叹息:“倒是叫我们没能提前察觉,如何能想到北朝皇帝竟待那废后如此……若是知晓她有用,怎么也不会……”   “哎,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当真是悔之晚矣!上将军如今可还都是生死未卜,如今朝中能领兵的将军,还有几个……”   刘守晖方才才被人送回城内,据可靠消息,刘守晖落马伤及肺腑,一路咳血不止。   纵使侥幸得手下救下,可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初可真不好说。   先是两位陆将军,如今再到刘守晖,与大徵才战起几月的功夫?就频频损失这么些大将,他们还该拿什么打?   朝臣们每说一句,面上便阴沉悲戚几分。   彼时朝中传来北朝消息道是徵帝遇刺身亡,顿时朝中群龙无主,一个个藩王相继反叛。   那时他们朝中得到这等好消息,自然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只觉重续国祚,重拾当年家族辉煌都该是早晚之事。   可谁曾想不过两月间,一切都成了笑言。   众人都能预见的风雨欲来,可也非别无退路——   如今,南奔似乎成了唯一法子。   怎奈国君自打一连战败,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众朝臣心急不已,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雷打不动往宫中走几遭逼迫国君尽快做出弃城出逃的决定。   今夜朝臣在明德殿外跪倒一片,又是纷纷请命,老生常谈:“望国君能以大局为重,即刻下诏,南下避难!”   又有人出着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道:“如今为社稷,为万民,一请国君南迁,二还请国君修书劝公主出面,为朝廷请徵皇立即退兵!”   他这一开腔,立刻便有人起声符合:“是啊,怎么说都是国君的公主,如今又得北朝皇帝宠爱……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什么两家话!”   “国君如此算来,都是那徵皇的老丈人——”   殿外厚颜无耻之徒一声赛过一声的嗓音叫嚷,一字不差落入明德殿内。   忽地,紧阖的明德殿门缓缓由内打开。   漆黑的深夜像只吞噬血肉的巨兽,沿着诸臣身后,弥漫入殿。   香音泛泛,烟火缭绕。   殿内金玉帘箔,明月珠壁,一灯一柱皆是奢华无比。   国君信佛,如今军事如此紧急,北城门险些破了,他竟还在内殿中不慌不忙的焚香。   众臣见此暗咬牙根,忍着恼火,纷纷相劝:“国君,还请国君下旨南迁!只算暂且躲避一番,等日后一切平稳,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大殿之中高广空渺,周道渊玉冠华袍,坐在矮塌上。   他瞧不出年岁的面颊上有烛光投射,俊美无匹。   周道渊唇角轻扯,忽地笑问:“裴侍郎方才道,徐徐图之?”   兵部侍郎裴仲卿闻言,立刻拱袖,欲继续劝,却被周道渊挥袖打断。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神容不改,眸光越过一众朝殿外吩咐,“将后宫诸位,皇子公主都召来。”   众臣一怔,耳畔嗡嗡声响起,一个两个竟都不知这位天子如今不提火烧眉头的事,反倒深夜传召后宫来是何意思?   国君两度差人去请,皇后终是在天明之际领着后宫嫔妃仓促赶来。   南应后宫中妃嫔约莫二十余人,往日每宫中贵主出门,皆是众星捧月,珠围翠绕。   只今日一个个都从睡梦中被唤醒,皆是妆容不整,面容哀愁。   众女眷甫一入殿,像是早早得了口信一般,不约而同都朝着国君跪了下来。   金殿之中,妃嫔皇子哭做一团。   纷纷求着国君南迁。   淑妃以袖掩面,才听闻徵军攻城,顿时哀哭难止:“不过是一时失势,臣妾之父统治五羽多年,总会维护陛下统治——大徵如何也不敢打过去!”   五羽乃是黔南诸多部族中一支,亦是最强盛的一支部族。   便是连皇后,往日雍容华贵的面上如今早已尊容失尽。   她将太子牵去国君身前,纵使往日与淑妃并不对付,如今也忍不住顺着淑妃的话哀求:“陛下,淑妃说的不错。你还有太子,您还有好几个儿子……您别忘了您的身后,您身后还有刘氏,还有许多大臣,还望您快做决断。”   皇后边说着,边将太子往国君跟前推。   国君沉默着,眸光移向发鬓微乱,抖抖瑟瑟的太子。   他见此,忍不住微微恍惚。望着这般年幼无助的太子,只觉似曾相识。   太子如今面对的,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太子的惶恐难安了。   周道渊脸上浮起笑意来,他生的当真是俊美,笑起来时风流酝藉,光风霁月。   在皇后与朝臣震惊的眼神中,他招手叫太子上跟前去。   “太子可是受了惊吓?”他与太子对望片刻,温和的问太子,仿若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祥父亲。   太子闻言咬紧牙关,唯恐怕父亲看到了他的胆怯。   他道:“不,儿臣不怕……”   周道渊又问:“若是城破,太子当如何?”   太子听闻此,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皇后的眼色。   却在看到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连忙道:“我……父亲若是不愿南下,儿必追随父亲守在皇城……”   虽是如此说,可他苍白的面容额角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皇后闻言心头大恸,跪下去几乎是哀求周道渊:“我父我兄还有两万军马拱卫朝廷,必能平安护送我们出城!臣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他是臣妾的命,陛下,如何你也要放他出城啊……”   周道渊充耳未闻皇后的诉说,他掌心轻轻覆在太子后脑之上。   “你可还记得父亲教你的第一首诗?”   太子哆哆嗦嗦,却也念着:“君王死社稷??”   周道渊有些欣慰:“你是个敦厚的孩子,可惜生错在了乱世,生错在了周家。”   “不……不要,父皇,我……”太子瞧见周道渊不似作假的神情,便是再单纯的孩子也有些怕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决心。   太子哭道:“母后说,去了南边儿还能当太子,日后便还有江山……父皇,您就听诸位叔伯老师一言吧,如何也是活着好……”   朝臣妃嫔亦是紧接着太子的话,纷纷下跪哀求:“国君,妄国君三思!”   她们都还年轻,若是能活,谁有想要去死呢?   周道渊却是心意已决。   年幼时他以为自己是卧薪尝胆。后来,他也总自叹自己时运不济。   这天下,本就是他周家的,是旁人抢了他的位置。   ……   他幼年时,父亲常将他抱于怀里。有一句这些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根烂了如何也救不好。   以往他不明白,他懊恨过,总觉是旁人夺去了他家的江山。   他又将周氏重续国祚又二十载。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臣子百姓为了这个早就腐朽不堪的江山奉献生命,看着一批又一批本该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臣民为了他,为了世家的争权夺利,失去生命。   以往不察,这些时日,他才如梦初醒。   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意孤行,被旁人挟持着太多太多年。   他甚至耗费了半生光阴,追求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既是由他开始,也该由他结束。 第111章 111   大徵军营临时搭建在才攻下的玉城之中。   自北向东, 计攻平城、踏破玉城,而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功夫。   隔着曲曲折折的蕉岭河,南应腹地甚至连国都都已处处林立大徵铁骑。   大徵此番南下的兵马足足二十六万, 已于这一月间陆续自各州府驻扎而入。   如此多兵马注入, 意味着当今拿下南应的迫切之心。   十二月末。   大军拿下南应腹地, 前锋兵发皇城脚下, 与皇城隔河相望, 数日无人敢掉意轻心。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整夜,四处染上潮湿, 寒冷的气息。   这日天初明, 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   东方拂晓之际,河谷对岸军营之中, 竟见前锋班师回营。   铁骑滚滚涌入间, 众将远远一瞧只觉心中诧异, 队伍之中竟随着一辆青蓬马车。   车声辘辘,风尘声中, 一众将士有目共睹, 主帅将一个裹着男子氅衣的女人抱下了车, 大步往营帐中踏去。   行走间帷帽被风吹起, 众人只惊鸿一瞥帷帽之下那娘子如云缎般的乌发。   雪白狐裘之下,她眉梢映着皎洁柔情, 肤如凝脂,气质脱俗。   军营中众人一个个嘴巴张的老大, 半晌寻不出话来。   “都看够了?看够了就去练兵去!”   陈伯宗昨夜留下来指挥战场, 足足折腾到天亮才暂且退兵。   谁曾想倒是与早行了半夜的殷瞻一同回来了。   主帅也不骑马了,甚至连轿子都行的格外的慢, 一路往外不知传唤过几回,又是命人寻来斗篷,又是命人端来茶水,还要温的。   啧啧,果真是——有了娘子便以往不一样了。   陈伯宗心中暗啧几声,心中却也诚然大松了一口气。   昨夜几处轮番进攻,看似攻打北城门是假,借乱叫南营皇城中措手不及,趁机营救出皇后才是目的。   便是连他也不曾想过主帅会亲自赶过去。   主帅亲临平城,如何如此快得了消息?   平城距皇城足足有百里,又是如何神速赶至?   陈伯宗并不懂天子这等在他看来孤军深入不亚于发疯的行径,他而今想起只觉后背湿透。   可无论如何,到底是将皇后平安接了出来。   日后他们围城攻城也再无后顾之忧。   ……   营帐密不透光,四处升腾着暖意,温暖若春。   随着帐内炭火升起,她睡得愈发香甜,一张面容却苍白的厉害。   她睡觉时,止不住蜷缩起身子,便是他一路抱她下马车,也惊不醒她分毫。   她有多久没这般睡过一个安稳睡了?   皇帝亲自将她抱回帐中,替她脱下沾满尘土的大氅。   他如今,只是一个再体贴不过的丈夫。   会替妻子脱掉外衣,会替她一点点擦干净面颊,手心。   甚至忍不住将她每一根手指头放在掌心,反复摩搓检查起来。   她的身量很小,瘦弱的肩头甚至有些挂不住衣裳,睡梦中也紧蹙的眉。   殷瞻指腹几次轻抚,都未能抚平她的眉。   他掀开锦被,叫她躺去了绒毯之上,看着她安静是睡颜,深眸中掠过笑影。   他的眸光最终落在她的小腹上。   带着点陌生,又虔诚的意味。   许是他眸光的压迫感叫她感知了去,昏睡中的乐嫣睫羽颤了颤,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掩在她小腹上。   皇帝想啊,许是母亲的本能。   又许是她这一路习以为常的姿势。   她太彷徨无措了,辗转多处,受尽了委屈。   犹记得那日,他醒来见不到她,问左右侍人,得来的却都是些支支吾吾的回答。   他已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   从愤恨,到恼怒,慢慢升腾起绝望,再到长久没有她的消息。   他寻不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   他不信,他自然不信,他每一次闭眼,总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   他记得自己昏睡时,她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面上的触感。   她那时在哭,可自己却无法醒来安稳她。   凭着那一场场记忆,才叫他苦苦支撑下来。   可多少次深夜之时,他只觉得血肉一寸寸的绞痛,有人拿着刀刃一寸寸剜着他的肺腑。   钻心的疼。   疼的他也难撑得住,他连睡也睡不着,魂魄像是游离在身体之外,像是从身体中被抽离,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妄。   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也会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之内。   直到重新见到了她,直到切切实实能触碰到她,她还安好,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仍是不敢睡,他就着昏暗的烛光,贪婪的看着她的睡颜。   这世上在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他爱她逾过了自己的生命。   老天爷既是将她重新送回自己身边,他再不敢去奢求旁的了。   就这般就好。   他甚至不想要什么孩子了,什么太子了。   太多的变故,他再也经不起一次了。   就他与她两个人便好,如何都好……   乐嫣只觉得这一觉睡的深沉,她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梦境里。   梦境中走马观花一般出现了许多许多的人。   过往,从前。   爱的人,恨的人,都有。   她甚至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年,好像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扎着双鬟依偎在母亲身边。   母亲依旧是那个年岁,与已经头发银白的老太后说笑,却也总不忘了身边贪玩的她。   时不时就要将眸光扭转过来,确保她还安静待在身旁。   有母亲在的日子,真好。   可似乎,又有什么变了,与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忽地看向她小西瓜一般的小腹,震惊起来。   “一眨眼,鸾鸾竟也要当阿娘了。”   母亲温柔的眉眼,说话起来温温吞吞,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眉眼间皆是说不上的慈爱与欢喜。   反倒是梦中的乐嫣,有些局促急迫的捂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羞愧一般——   羞愧她与丈夫这段违背伦理的关系。   可要添丁的欢喜,总归是能冲淡一切的不如意。   梦中四处仍旧是春熙宫中的模样,老太后穿着一身素袍,听闻她有身,笑得很是慈祥。   她伸手抚摸着乐嫣的肚腹之上,像是每一个要做高祖母的人,欢喜不已。   老太后好似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与乐嫣道:“是个姑娘,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乐嫣听了很是哑然,续而又升起害羞,不知继续说什么话,只得胡口编着:“可是他…他说想要太子的……”   老太后听罢,当即眉头一竖,骂说:“是男是女,岂容他说什么,有本事叫他自己生去!”   乐嫣听着老太后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觉呼吸艰难起来。   最后,她梦见被一只通体滚烫的大蟒蛇紧紧缠绕着,缠绕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乐嫣艰难睁开眼睛,却见床侧的男人紧实的胳膊紧紧圈着她。   乐嫣的惊醒,想来亦是惊醒了身边睡得深沉的人。   皇帝有三四日未曾入睡,原本只是抱着她,瞧着她,可后来也不知何时,竟睡着在了她身上。   他连忙撑着她的枕畔起身,这般一坐起,整个人将她罩了起来。   殷瞻看着身前她憋得通红的脸,连忙问她:“可是做噩梦了?”   乐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惊吓到一般,摇摇头。   皇帝见到她捂着肚子,很是着急,连忙问她:“可是肚子疼?”   她眼中雾蒙蒙的,仰眸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凝视着他,却叫殷瞻手足无措起来。   她望着他,苍白瘦弱的脸颊上浮现着挥不散的忧愁。   她以往迫切的想要回到他身边,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许多叫人烦恼的事情又忍不住浮现出来。   她会忍不住想,他会相信吗?   相信这个孩子……   相信她?   她又该如何解释,解释自己这一路的经历。   只要她一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冒出来。   一滴一滴沿着面颊落下,滴去他的衣衫上。   “为何忽地又哭了?你再等等,军医很快就来……”   他是一个丈夫,如今,更是一个手足无措咋咋呼呼的父亲。   他边说着,边往营帐外去,军营军医多数派去前线,如今营中当真是难以寻得一个来,他着急之下活像是要去亲自捉一个郎中进来。   乐嫣却不肯放他离去。   她害怕极了再离开他,唯恐一离开他便有要长久分离,她攥着他的手。   “你别走……你不准走……”   她拧着眉头,哑身问他:“你怎么一直不问问我?问问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你是不相信么,不相信它是你的孩子不成……”   从她离京的那一刻,从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这一刻,这一切都已经在她意料之中。   她身怀皇嗣,也只有她一人知晓自己忠贞无二,可有旁人信吗?   她腹中孩儿的父亲会信吗?   柔黄的烛光打在她单薄瘦削的侧脸上,显得无助又孤独。   皇帝原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不曾想她竟如此问。   她竟想的如此之多……   仔细想来,她这般患得患失,这般战战兢兢,还不都是因为自己么。   他曾经想要保护好的小姑娘,想要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的小姑娘,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怪自己的无能,怪他先前太过想当然,从未提前替她铺过路,才叫她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殷瞻幽深的瞳仁凝望着她,那道得天独厚的俊美面容于烛光中半明半昧,肃穆而冷硬的棱角,俊美的足矣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才征战杀伐的男人,笑起来犹如春风拂过寒霜,复苏世间万物。   他嗓音沉沉,略粗糙的拇指划过她的唇畔,俯身如同蜻蜓点水亲吻上去。   “你与朕之间,如今还需这些话来问不成?朕自是信你,朕只想叫你亲口告诉朕这个好消息……”   他一时间觉得眼中酸涨,他怎会不喜欢这个孩子?他是胆怯罢了……这等近乡情怯,谁又能了解?   乐嫣额头与他相抵,听了他的话,心中止不住升起暖意。   仿佛一切的严寒都过去了,她甚至觉得甘之如饴。   她慢慢离开他的怀抱,慢慢坐直身子。   “你既知晓自己要当父亲的,为何一点不见欢喜?…你还没摸过它呢……”   她抓过他的大掌,将其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他已经六个月多了,却连名字都没有起,却连父亲都没有见过呢……”   乐嫣说着说着,心酸无比,心中也忍不住唾弃自己。明明是欢天喜地的时候,明明二人历经磨难终于能见面,一家团聚的时候,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可自己却成日忍不住的哭。   可若是能忍得住,谁又会如此窝囊呢?   面对她的期盼,掌下紧隔小衣与众不同的触感,叫他面容更显紧绷僵硬。   甚至,不过几息间,他的掌中竟生出了点点细汗。   许是被欢喜冲坏了头脑,他心腔中跳动的厉害,连脑中也是嗡嗡的,像是喝醉了酒水,像是没有睡醒。   乐嫣何曾知晓呢?   方才在她熟睡的这两个时辰里,眼前看着不怎么搭理孩子的男人已经一眨不眨的不知盯着她的小腹看了多久。   不过总归还有些不同。   她睡下时怀相尚且不明显,依旧是玲珑的身子,纤细的腰肢,若非如今这般只着寝衣,旁人很难瞧出她的身孕来。   可她坐起身来,小腹便直接可见一个隆起的可爱的弧度。   算来,足足有六个多月了。   小西瓜一般的肚子,悄然挺立着。   他的掌慢慢自作主张的从寝衣底下挑开她的小衣贴上去,没了那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更亲自的抚摸着她。好几次,他察觉到里面像是住了一只小鱼,隔着她的肚皮,在他粗糙的掌心底下游来游去。   倒是叫殷瞻下了一大跳。惊慌过后,是一轮轮的柔软的情愫。   这世上最甜蜜之事莫过于心爱的娘子怀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会在她肚子里长大,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它生下来不久,就会管他叫阿耶,管她叫阿娘……   它的眉眼合该生的像她,自己的太过凌厉,年少时因这双异与汉人的眼眸,可是吃了好一番苦头。   她的眉眼才生的好看,是男是女都会好看。   肤色也该像她多一些才好,又白又嫩捏上去软乎乎的……   他一时间想的长远,甚至连掌下还未出世孩儿的模样都想的个八九不离十。   直到见乐嫣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才将他拉回了现实。   乐嫣与他道:“我方才竟梦见了阿娘与老太后……她们仍是那副模样,与我问东问西的,面对她们我却只觉羞愧的慌,不知如何说。好在她们也体谅我,体谅我的不容易,没有骂我什么,她们只骂你呢……”   皇帝闻言觉得好笑的紧,善化长公主便不多提了,老太后素来就是个偏帮的,最是宠爱她不过。   他几乎能从乐嫣只言片语中想到老太后骂他时的模样。   皇帝揉了揉她的发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道:“噢,祖母骂朕什么?”   乐嫣想了想,笑了起来,便将自己那个离奇梦境告知予他。   说到老太后摸着她的肚子,说她肚子里的是一位姑娘时,她边说着便笑个不停,捂着自己的胸口嘟囔:“这梦是真是假?莫不是老太后真的朝我托梦呢?我到现在心里都有些怦怦跳……”   “我说,她父亲盼着她是个太子,若是个娘子,怕是不怎么喜欢呢……”   皇帝听闻,心中一梗。   眼前这个小娘子成日到处告诉每个人,他想要儿子。   当时在徵宫中便四处说了出去,也不知原话是如何说的,反正一传十十传百,满宫之中都知晓他重男轻女。   甚至有朝臣都背地里议论,说他是年纪太大,担忧再不生儿子生不出儿子来。   旁人如何想他,他不过一笑了之。   可自己的孩子呢?   到时候万一真是公主,听懂了她母亲的话,岂非与自己不亲近?   皇帝十分会未雨绸缪,已经开始纠正她道:“谁说朕说喜欢太子了?朕那时还不是顺着你的话随口一说罢了。朕的孩子,是什么朕都喜欢。”   乐嫣不太信他。   她太了解他们了,想要太子,想要的疯了。   不过,她也不会去与之计较。   他说的极对,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别,她都会喜欢的。   这份血缘羁绊,早在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时就已经种下。   乐嫣坐的久了,有些累了,复又躺回床榻上。   皇帝随着她,从身后重新抱住她,小心翼翼圈抱住她的腰腹。   他抚摸她小腹的手掌也不老实,先前像是一本正经的与孩子沟通,而后便慢慢失了味道。   开始煽风点火起来,一路朝上拨开她小衣上的绫罗带子,有些火急火燎的亲吻她。   乐嫣被衔住双唇,一个炙热撕咬般的亲吻不断落去她芳软润泽的丹唇之上。   用力的反复磋磨起来,她被霸住所有的呼吸,被吻得浑浑噩噩。   她甚至被咬的有些疼了。只能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力所能及的勾着身前人的肩颈。   正在此时,营帐外传来禀报声,“主帅,几位将军前来有要事禀报——”   二人间仓促分开,乐嫣忙着整理衣衫,皇帝则是□□,许久才平稳。   他摸了摸她微微汗湿的鬓发,面对她无措的双眸,他轻咳了咳道:“你别怕,朕就在你身边,就在外边,你若是不放心就跟着过去……”   已经造成的伤害,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散的。   但好在,他们还有往后余生,还有冗长的几十载。   他如今也不知继续逗留的时候,如今前边局势紧张不容懈怠,是该与守军商讨良计一鼓作气拿下南应皇城的时候。   对于这场大战,他们早有准备,几十万大军驻守,此战必不容失。   乐嫣是知晓他身上的担子,他是天子,是三军主帅。   如今面也见了,哭也哭过了,她再是害怕也总不能将人绑在身边。   总该放他去处理政务去。   小娘子咬着唇点点头,朝他乖巧颔首道:“你去处理军务去吧,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就可以的。”   皇帝有絮絮念:“天已经亮了,你可不要贪睡,要吃饱了才能睡。还有啊,等睡醒再好好寻几个医官瞧瞧,朕瞧你瘦的厉害,日后医官给你开了什么要你都要吃,不可再胡闹,毕竟你如今是双身子了……”   乐嫣还是头一回发觉自己的丈夫这么能说话一口气叮嘱了她这般长的话。   她终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陛下……”   她望着他:“若是您此战赢了,拿下了南应皇城……您能不能不要继续打仗了?”   这一路,乐嫣见多了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孩童。   她见识到了无数长辈嘴里那个吃人的乱世。   她想起儿时随着母亲哼唱的歌谣。   秦起长城,竟海为官,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骸骨遍野,功不补患。①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②   她怕了。   她怕了这种日子。   出乎意料,皇帝竟是答应她。   “朕还没有昏庸到暴戾的程度。你放心,朕不会伤害南地百姓,投降缴械者不杀,若是南朝宗室投降,朕也会留他们一命。”   他说这句话时,是乾坤在怀,横扫九州威服诸国的雄心壮志。   “鸾鸾,你该知晓,拖得越久伤亡才越惨重。朕会尽快结束这一切,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要尽快给她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一个不像他们少年时候,颠沛流离的日子。   ……   营帐外嘈杂纷纷,士气高涨。   徵军大将已在中军大帐外等候许久。   众将一见主帅出帐,连忙上前,皆俯首叩拜与天子靴前。   陈伯宗呈上手中降文。   “陛下,南应呈来降书。另,据细作传回消息,南应国主自焚于皇宫……” 第112章 团圆   夫周虽南迁, 亦为正统也。①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 譬孟贲之搏僬侥耳。以中原全大之时, 犹不能抗, 况方军兵挠败, 盗贼侵交, 财贿日朘,土疆日蹙……②   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   继南应国君呈上降书, 臣子们只少数随着降国, 其余者自戕的自戕,奔逃的奔逃。   一时之间, 文臣义士宁死不屈的气节倒也叫人震撼。   南应被他们骂了几十载的软骨头, 谁曾想如今临到亡国, 竟还骨头硬了一回?   然,消息隔了一日传至大徵驻军之中, 仍是叫众人惊诧不已。   黔南地势多险关, 再往腹内之处, 纵横各方异族势力。   南应并未到真正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都以为还有一场场恶战, 少则两月,多则数载……未料到来的如此之快。   众将止不住面含喜意。   国君呈上降书, 朝臣争相奔走,各方势力顷刻间化作散沙, 争相败走, 百姓又怎值一提?   有继续主战着纷纷道:“主帅南征,以讨周道渊人头为首任, 而今周道渊自焚于明德殿中,此时皇城内乱,各派必定慌不择路!依臣等之言,绝不可给南应再度南迁之机!灭其国,亡其史,灭其族!”   南应这些年如何也算死有余辜,众将早对其强压心头恨意,恨不能杀之后快。   如何会再次放虎归山?   周道渊死了,可还有周氏其他人等。   “既是上降书,向大徵俯首称臣,便也该换取一城安宁。我朝是正义之师,都是汉人……”亦有人从中相劝,不忍看同族相残。   余下之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只得看向主帅。   只见他端坐案后,腰悬宝剑,未带盔甲,面容英毅,龙躯高广。   可堪一句虎跃龙骧。霸主英豪。   殷瞻于众人殷切眸光中取出令箭交予前锋将军。   命前锋率兵入城后以安抚为上,令行怀柔之策。   众人见此,齐声应下。   殷瞻想着南应国君自焚之事。   有些不敢叫她知晓。   如何,周道渊也是她的父亲。   他本来想过要留他一命。   ……   大军短暂休整过后,拿下南应国都。   一大早朝中四处便发起公告,北朝皇帝亲令不肖一日见便传至黔南四处。   称:勿伤及百姓,军队入城时勿踩踏农田,不准士兵滋扰居民。皇室暂且统一收押,迁往绥京。   保守战争波及的南应子民皆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甚至有人改口称:“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   南应变故之事,皇帝原意自是要瞒着乐嫣。   同为国君,这些年来两人一南一北,纵未曾见面,许多事上却是知己知彼。   他承了周道渊这份护她的情,便也会对南应皇室其余人等网开一面。   既是周道渊降国,日后周氏其余人等迁入大徵,在绥都他眼皮子底下做个富贵闲人便也罢了。   可此事纸终究包不住火,攻下皇城未几日,南应国君于皇宫点火自焚之事终究传到乐嫣耳里。   彼时军营中的厨娘娘子正给乐嫣端来新做的桂花糕。   却见这位贵人托着下颌,摄人心魂的娇容望着窗外晚霞,暗暗失神。   连皇帝何时来到她都不知晓。   她乌云般的鬓角缀着朵如霞光般流光璀璨的玛瑙珠花,雪锦裙摆横铺在塌上,暗浮几株半枝莲。   他伸指弹了一下她的光洁的额,乐嫣吃痛才回过神来。   “呀!”   她捂住脑门,怨怼看着他。   “你是何时来的?不是说今日要外出,叫我先睡的么?”   他可是大忙人,便是南应投降了,他这些时日仍是彻夜轴转。   忙着安排降国事项。商谈黔南政务,安排人马驻扎,原地立为州府,归化臣民……   他们北上回朝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皇帝闷笑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自己是马不停蹄跑回来的。   以往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行军打仗,如何围城入攻,占领皇城之后要封锁各处要塞,冲牛做马数日不眠不休也不觉得累。   可她来了,守在他身后便是不一样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更何况他与她间足足分离了五个月。   如今怎么也看不够。   这几日里,皇帝每日坐在中军大帐之中听着人汇报,心思却早已飞了出去。   飞回了她身边。   他问她今日吃了什么,她只皱着鼻头,软声嘟囔起来,说是这里的吃食难吃,连糕点都做的干巴巴的难以下咽。   “干巴巴的糕点,硬的能砸死人的饼,还有就是些油腻的汤羹,我瞧着便胃中不舒服,她们还都来劝我吃……”   她说这话时,单手托着腮,慵懒斜倚在软榻上,巴掌大一张脸,瘦的叫人心疼。   皇帝往她身边坐下,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这般坐着,她也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楚他。   大手握住她的素白小手,昏君一般的教她:“你想吃什么叫他们去做,做的不合心意便换人做,大徵的御厨也要到了,总能换个合你胃口的。”   乐嫣抬眸凝视着他坚毅的面容,察觉腹中饥饿,便小声点了几道菜:“我想吃酸辣攒丝鸽蛋,白糖奶糕、燕窝八仙汤,肉片翅……”   她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小馋猫一般舔了舔唇。   皇帝见她难得有胃口,自然笑着道好,亲自命人传下去。   他又问她:“肉片翅?这是个什么菜?”   乐嫣一怔,慢吞吞说:“这是我在南应宫里吃过的菜,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她才说完,眼中便忍不住蓄起来两包眼泪。   忍不住失声呜咽起来。   皇帝不知所措的搀着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身子。   几乎就要命人去南应宫中将那御厨抓过来连夜给她做那个什么酸酸甜甜的鸡翅。   乐嫣却哭着朝他道歉说。   “抱歉…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她竟不知,那日竟是她见周道渊的最后一面。   他临走时看起来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呢……   皇帝抚摸着她的后背,忽的明白过来。   “难受就哭出来,切莫闷在心里。”   他当真是不会安慰人的,仍是那两句翻来覆去的话:“去了的人便是去了,这与南应国君而言,亦是解脱……”   “你有朕,有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人。”   是啊……   母亲去世那年,她一连数月每每想起都要以泪洗面,只觉天崩地裂,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可如今也过去了五载。   她慢慢走了出来,甚至……她还有了他,还有了孩子。   她慢慢也有了于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乐嫣待在他怀里抹泪许久,在他以为她睡着了时,忽地听见她闷闷地问:“陛下可知晓他与我母亲间的往事……”   皇帝自然知晓她问的是什么往事,见此并无隐瞒。   “当年祖父最宠爱嫡长子,伯父当年一直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身边多是拥趸之人。先太子走后,他的心腹便转头追随襄王。自父亲被封为太子后,殷显后也安分多了,鲜少掺和朝中事,原以为他这些年早已没了那等心思。”   许多陈年旧事,殷瞻当年年岁也小,如何能知晓?   而今仔细查来,却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襄王与周道渊善化长公主的年岁差不多大,同一处读书习字长大,自幼感情甚笃。   他必然是知晓了二人间那些瞒着旁人,逾越分寸的事。   是以,才有了那一场场算计。   善化只是一深闺娘子,便是有心,又如何能调动府兵?   善化是先帝的养女,殷显是想借此事假意放走周道渊,惹得民怨沸腾,叫先帝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周道渊跑了,善化长公主也有了身孕。可谁又知,这等丑事却被老太后一力承担下来。   太祖与老太后年少夫妻,任何人做出这等恶事只怕逃不过一死,太祖最后再是恼怒也仍是饶恕了他的妻子。   乐嫣听着这些她从不知晓的陈年旧事,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长长释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知晓,我便知晓……”   “我从来都知晓我的阿娘。她那般的人,如何会行叛国之事。必是有人冤枉了她,必是有人害了她……”   她喃喃道。   皇帝叹了一声。   许是旁人的生离死别求而不得,才更能衬托出他二人如今的难能可贵。   他抿唇道:“如今想来谁都知晓你的身世。襄王,太祖,甚至先帝,到头来只朕一个被瞒着。”   乐嫣听闻这等秘辛之事,知晓自己的身世既然一直是所有长辈统一隐藏的,一时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像一只被风浪摧残许久的浮萍,一下子风平浪静。   这与她知晓的不一样。   她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小偷,以卑鄙的血脉偷走了所有人的宠爱,甚至身上背负了许多人的尸骨,她罪该万死……   如今,真相竟不是这般么……长辈们从来都知晓她是周道渊的女儿?   她有些不解,喃喃的问他:“为何?为何不叫你知晓?我的身世总归是不妥。这般瞒着你,你是皇帝,不该叫这等不安放在身边的……”   皇帝听着,牵唇而笑,坚毅的面容慢慢柔和起来。   “许是…朕年少时桀傲不恭,不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他们怕自己会迁怒她罢了。   她自小就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姑娘,长辈们谁不多为她筹谋几分呢?   谁又知晓呢,瞒着瞒着,兜兜转转,竟叫二人发展出了这一层关系。   他情不自禁微微笑着,俯身吻了吻她柔软的鬓发,忍不住唏嘘道:“情爱之事,谁说的准。”   当年的他,又哪里会想到,他未来的妻子,会是那个胆小又好哭的小姑娘?   这般多好啊。   至少先帝与老太后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才是。   他们放心不下的晚辈,如今做了他的娘子。   他必会一辈子珍之爱之。 第113章   王军北上回朝。   一路所见, 硝云横雾,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哀民多艰。   途经汝南, 乐嫣祭奠母亲墓前。   见母亲陵墓如今已经草木旺盛。   穿过石狮华表, 阙堆, 墓前甬道两侧皆是壁画, 壁画颜色鲜艳不改当年。   她想过此番前来将会面对何等场景, 那群人对深宫中的自己尚且如此恼恨,更遑论是母亲安息之所?   却不想处处竟是如此安静祥和……   看守公主墓的守灵人乍见乐嫣与她身侧高大肃穆的男子, 皆是难掩吃惊。   乐嫣朝着守灵人中一位眼熟的老妪一声嬷嬷,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掩面相泣。   “奴婢们便知娘子定会平安归来,得上苍庇佑。”   乐嫣问起这半余载之事, 一众人皆道:“娘子是不知, 起先时各处州府都有逆臣贼子纷纷涌入汝南, 甚至叫嚣着要闯入此地。汝南百姓感念公主在世时的恩德,自发奋勇集结而起, 将那些乱臣贼子赶走, 护卫此地安宁……”   这般时日倒也未曾持续多久。   随着襄王党覆灭, 汝南这地便也渐渐恢复往日和平。   乐嫣闻言, 心绪莫测。   这一路她并非不厌恨这群听风就是雨的百姓,说他们无辜, 可谁又不无辜。   如今她猛一听闻其中关窍,一时间竟有些迷惘。   想来百姓中, 却也不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她喉咙数度翻滚, 最终情绪归为平静,命人摆上祭品香烛, 欲亲自给母亲上一柱香。   众人偷偷看向那跟随在娘子身后至始至终沉默的男人,纷纷硬起头皮劝阻。   “陵墓处阴寒,娘子如今身怀六甲,总该为了皇嗣着想。这等事交给奴婢们办便是……”   祭奠一事如何也不该叫女子沾染了去。   女子之身本就属阴,易撞邪祟,更遑论身怀六甲的妇人?   这可是当朝天子的第一个孩子。   乐嫣闻言唇角抿起,不禁仰脸望着他。   他并不忌讳这等事,只朝她笑起来:“既来了,自该亲自去一趟,朕陪着你。”   男人手掌宽大温厚,乐嫣感受着这不同与冰天霜地中的温度,她垂首,与他一步步穿过甬道迈上石台。   母亲墓台前早已摆上供品香烛,她垂眸敛目,引香跪拜。   只听身侧衣袂簌簌响声,面前天光一暗,男人随着她身旁引香祭拜。   “此番回京往京郊修建陵墓,等日后择吉日将你母亲移葬往京中,你想见便也容易见。”   乐嫣想了想,却是摇头。   “母亲生前常说汝南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她生前是个念旧之人,在这处地下许多年,早该住惯了。”   怎可为了她的一己私欲,动荡到母亲?   皇帝对她的决定自来无有不应,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腮颊上不知何时染上的香灰。   知晓她与她的母亲有许多私话要说,他只落下一声:“朕在外间等你。”   乐嫣曼声应下。   她朝着母亲默默念叨,自己很好。   陛下也很好。   大徵国祚永驻,百姓终将走出长久的阴霾,她相信,这天下会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她们没有经历过的盛世。   乐嫣几番想要开口南应之事,最终沉默下来。   那个叫母亲念念不忘许多年的男人,她不该再提了。   若是母亲泉下当真有知,凡事也无需她多说。   身前香云凝瑞,她闻着淡淡香烛味,呼吸放轻。   乐嫣知晓自己早不再是当初那般沉溺于过去之人。   她柔弱的身躯,脆弱的心性,早在一次次波折中成长起来,坚硬起来。   聚散浮生,着实不该蹉跎时日……   直到香烛最后一丝光亮燃烬,她才仰眸,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不远处立着的那个身影。   他并未走远。   巍峨的身影立于风雪之下,鬓角染上一层雪白。   她眉眼逐渐柔和起来,跪坐的姿势不变,朝他缓缓伸出手去。   那人袖下摸索着慢慢握回她微凉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抵。托着身子不便的她起身,像托着轻絮。   “可还想四处玩玩?”他问。   乐嫣垂首瞧着自己如今一日一番模样的肚子,圆鼓鼓的犹如一口锅一般,她早就没了闲逛的心思。   她说:“不用了,我如今哪儿也不想去了。”   皇帝眸光落在她已经十分圆鼓鼓的小腹上,带着膜拜的神情,语气不由自主放轻了几分。   “好,好。”   “等他生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隆冬时节,万里荒寒,两侧乔木枯枝凝霜,风声簌簌。   连夕阳都因鹅毛白雪染上了一层寂寥霜白。   白雪纷纷,乌舄伴着茱萸纹暗花丝履,满路霜雪落在二人身后。   风雪满头,她裹着他的大氅,并不觉冷。   ……   龙朔七年夏,帝遇刺,南北交困,藩王动乱,史称庚申之乱。   而后七月有余,八年春,帝亲征南应,整顿乾坤,拨乱反治。   南应降国的消息传回绥都,数月前诸臣刺刺不休义正言辞,说着什么国不可一日无主,拉帮结派逼迫皇后,更甚至连皇帝生母太后都掺和其中。   可如今陛下天命佑之,龙体康健,甚至平定南应归来,一时间众望所归,如此千秋伟业,便连圣母太后也因失德,被令交还金印,废去尊位,幽闭外宫。更叫诸臣皆是不敢吭声,讷讷不言。   襄王谋逆失败,南应降国,许多事实真相是真是假又有几人在乎?圣主垂危之时他们叫嚣的厉害,如今随着南地战况不断传回朝,诸臣寂静无声。   如此一日又一日,仍不见天子归朝,反倒是传回小道消息,说是陛下暂居南地行宫修养,政务上急奏一应快马加鞭往南地行宫送去。   诸臣忍不住私下交谈,互通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并非什么修养,而是……而是听闻皇后有孕,胎相不稳,故而留在行宫……”   皇后有孕?   诸臣心中又急又惧,却只对当初迫害皇后离宫一事闭口不提,而今听闻皇后复宠,又身怀龙嗣,自是惊骇不已。   一个个充聋做哑,唯恐惹火上身。   更有人已经转头将罪责朝着叛臣身上引去:“皇后有孕?这可当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是啊,逆臣该是千古罪人,以一己之私闹得朝野动荡,更是将北境三关的舆论图都送去给了北胡!还有何事做不出来?想来那等给皇后扣上的罪名亦是出自他之手!而今想来皇后何其无辜?当初陛下染疾,便是皇后不眠不休照料,后更是以自己平息民怒,于朝于国该是无上恩德,倒是百姓们不识好歹听风就是雨,好在如今老天有眼……”   有人听了忍不住老脸通红,可也只能随着迎合:“是,是了。南应才是降国,娘娘便又传来喜事,当真是祥瑞之兆,天佑我大徵。”   众人说着说着,难免忍不住探听起来。   “娘娘腹中究竟是男是女,有娠几月?如今各处政务,莫不是陛下打算在行宫住上一年半载不成……”   ……   远在南地行宫的当事人并不知他们引起的一场场轩然大波。   乐嫣月份渐重身子疲乏行不的路,便择道入了行宫养胎待产。   皇帝将朝中政务都搬来此处处理,随之而来的是一批批文武大臣,行宫内外盛景空前。   一时间有了一番南都架势。   乐嫣胎相并不稳当。皇帝便也全然无心顾及旁的。   二人头一回做父母,先前行军时身侧寻不得一个精通妇人之症的太医,许多事情都是想当然。   久别重逢,又有了二人骨血结晶,只怕神仙的日子也换不来他们如今的甜蜜。   可随着乐嫣到了孕后期,却也各处不舒服起来。   这是乐嫣第一次怀胎,却吃尽了苦头。   初时遭遇几番磨难,后身陷南应,自是夜夜难安。   普天之下怕再也寻不出如她这般历经坎坷的妇人了。   先前不显,可随着月份渐大,旁的有身孕的妇人常常止不住丰腴起来,而她却是一日瘦过一日。   等怀胎九月时,她的肚腹已经十分大了,站起来时瞧不见足尖,可人却是成日里昏昏沉沉,时常一睡便是半日。   再往后几日,便开始腰酸起来,无法平躺着安睡,时常困极了只得坐在床边小睡一会儿。   绥都太医、甚至民间有些声望的郎中,数日间一个接着一个给皇后诊脉。   面对天子诘问,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有说这一人一个怀相,如皇后这般怀相的也不少见。   又有人猜测是皇后怀胎时忧思过重,又受波折伤损了身子。初时不显,可月份渐大龙嗣又养于体中,精血便有些不济。   如今许多药轻易用不得,都只敢开些以调养为上的方子。   皇后精力不济,宫人们都跟着不眠不休的折腾,首当其冲的当是皇帝。   冬日悄然而过,春风洒遍满地,便是在这般前朝后宫严阵以待之中,二月二十这日,皇后深夜临盆。   满室寂寥,太阳逐渐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折腾一夜的殿内除了时不时宫人们进出换水,没有半丝声响。   眼看殿门打开又阖上,宫婢们抱着染血的铜盆巾帕进出。   皇帝负手廊下反复踱步,屡次沿着缝隙往内看,偏偏除了层层的宫人和帷幔,什么也瞧不见。   他彻夜未眠,更是滴水未沾,寒冷的天气却只着一身昨夜她发动时仓促套上的襕袍。   额角却不断浮着汗。   “陛下,用些茶水吧……”   才从绥京赶过来的尚宝德亦是急得满头大汗,却还知晓端着热茶追在皇帝身后。   期盼圣上走的累了渴了,停下脚步便能喝上一口温茶。   皇帝如今怎会有心思喝茶?   他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正欲擦拭额间汗水,却听殿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皇帝倏然间面色冷硬,便站也站不住了,丢了帕往里走。   众人一见,连忙上前拦着,劝阻道:“陛下三思,里头血气重,陛下当心龙体。”   殷瞻是马背上的皇帝,手下更不知多少亡魂血腥,怎会信什么冲撞这等荒谬之言?   只是推门的手终究放了下来。   乐嫣爱俏,不愿意这般见他。提前许久就要他答应,只准守在外面。   他掌骨抵在冰凉的宫门上,隔着一扇门,静悄悄听着里头的声音。   他又追问身侧人:“不是说快了,一夜过去了,为何还没消息?”   守在门外的太医嘴皮子已经说破了,仍是旧话重提:“娘娘这是头胎,都是难生的,一日两日,便是三日都常有……”   皇帝一听,面色灰败几分,他气息深重,正想吩咐什么,忽地殿内一静,叫众人不约而同的慌神。   旋即,殿内响彻一声嘹亮的婴啼。   殿门缓缓打开,稳婆颤颤巍巍捧出一个明黄襁褓走出来。   偷看皇帝一眼,才道:“恭贺陛下,母子平安。”   尚宝德见到小主子那一刻止不住热泪盈眶。   满宫宫人皆是前来道贺,此起彼伏的贺声中,皇帝怔怔的看了那婴孩一眼,与尚宝德吩咐:“昭告天下,朕得长子。”   外间吹了一宿寒风的皇帝脚步虚浮入殿。   他脚步停在翠色帘幕前,伸手拨开一道缝。   直到见到那帘幕后纤细的人影枕在枕头上,一头乌泱泱的细发搭在肩头。   她雪白的肌肤透出几缕苍白,像是一只瘦弱无依的浮萍野草。   她并未睡得深沉,察觉他的到来,眼皮颤了颤,闭着眼哑声唤他。   “陛下……”   他俯身,拨开帷幔,将她轻轻揽在胸怀里。   殷瞻埋首在她泛着细汗的后颈,声音前所未有的低哑。   “鸾鸾……”   他一如既往,唤她。   许是拥抱她拥抱的太紧,她呼吸渐渐紧促起来。   乐嫣依着他的肩头,似乎察觉到拥抱自己的男人的细微颤抖。   她哑声说:“你害怕?”   殷瞻这日并不掩埋自己的怯懦,他深深的亲吻她的鬓发。   乐嫣听闻自己生了太子,便觉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还算是顺遂。   头一次生下太子,往后总归如何都不用担心了。   往后……   不,没有往后了,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她怕疼,她更怕死。   她舍不得。   当真是舍不得了。   她有些恳求他,说:“我以后就只有他一个孩子。”   皇帝搂着她,想也不想便应下,“好。”   “朕只有她一个太子。”   后记。   帝三度南征,伐黔南,后三年,定北胡,万邦来朝。   龙朔十一年,改年号为天元。   天元三年春,年仅六岁的皇长子立为太子。   帝在位数年励精图治,后襄助帝处理朝政,宫室之中再无嫔妃。   帝后唯有一子,太子性温和,好诗书,饱受朝臣百姓爱戴。   天元十四年,帝禅位于太子。   太子登基即位,是为明德帝。   明德帝在位四十余年,轻赋税,减征兵,一度减轻了多年战争十室九空的困境。   开创了一个空前繁荣的国之盛世。史称明德之治。   …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如今的太子,还只是一个才满月的孩娃娃。   成日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寻常十分好养,除了一离了母亲,便哭闹难止。   乐嫣只得亲历亲为,睡觉时也将他放在床中央。   此时惹得她的丈夫十分头疼,不止一次婉转的提出建议,为这才满月的小孩儿选几个老师,早早上学去。   乐嫣却是不满。   她觉得亏欠这个孩子许多许多。   她时常看着孩子睡觉时安详的睡容,那小孩儿如今除了吃奶,其余的万事不知。   可以后呢?   以后…终归有一日会知晓自己父母做的糊涂事。   乐嫣忍不住一阵心焦,懊恼起来。   身后已经被一双大掌覆上。   烛光明灭不定,皇帝一双幽绿的瞳孔一眨不眨看着她,眸中情愫无声翻涌。   他说:“你还没睡啊,一直看着她做什么。”   乐嫣躲避他没有分寸的吻,望了眼身侧并未被吵醒的小孩儿,又忍不住怨怼起他来。   “我真不知人间多磋磨,她一个多好的孩子,终究是你我的私心,叫她日后难做……”   皇帝哑声一笑,像是一个后父一般,浑不在意哼道:“好事多磨,儿孙自有儿孙福。”   日后女儿如何,便如何罢。   他们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