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白切黑夫君以后   作者: 鹿燃   简介:   本文文案:   秦葶由南至北逃荒而来,为了埋葬路上病死的祖母,她将自己卖了。一路辗转被带到无名村落,等着她的是一个破败屋舍和一个看起来混的比她还惨的傻子。   傻子每天被追打捉弄,任人可欺,看着可怜。不过在她眼中,他虽然疯傻,但不是恶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夏天带着他去河里抓鱼,冬天带着他去套麻雀,傻子也是每天乐呵呵的跟在她身后。   心思单纯的姑娘整日想的是如何让两个人填饱肚子,根本不知身边这个人,实则是多年前宫变中靠着装疯卖傻才活下来的废太子。十二年磋磨隐忍,使得本性早已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阴寒嗜血,多疑残虐。   一朝动荡,傻子突然不知所踪,再见时,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新帝何呈奕,与将要同他大婚的贵女并肩立于城楼之巅。而为了见他一面千辛万苦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秦葶却混在百姓当中同旁人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三跪九叩。   秦葶此时才知,原来一个人竟然真的可以忍辱含垢十二年,瞒骗过所有,对她更是处处防备与利用。   她心灰意冷从地上爬起来默然离开。   *   何呈奕少时能从宫变里活下来,靠的就是扮痴演憨,他那夺位而上的兄长为了报父皇偏爱之仇,将何呈奕贬为庶人还不止,更是随意在流民堆里买了个女子丢给他为妻。   起初他没打算留秦葶的性命,他眼中的秦葶是仇人用来侮辱他的工具,一个蝼蚁,一个无能孤女,即便他曾被人踩踏入泥,也仍然配不得他。   可后来,当秦葶真的离开了,他方察觉身上除了仇恨与愤恚之外的另一种情绪——心痛。   然,他死活不愿意承认,就算千方百计的将她禁锢在眼前,也仍一意孤行的认为那是施舍与怜悯。   双C 古早 狗血 强取豪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葶何呈奕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男主装成傻子   立意:做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在逆境中也不能放弃自己   作品简评:秦葶原本是个逃荒的孤女,被奸人卖给为了活命而装成傻子的废太子何呈奕为妻,二人在无名小村落相依为命,何呈奕看似真心,其实对身边每个人都极为堤防。后来他东山再起,弃秦葶而去,秦葶才知他的私心和利用,心灰意冷独身离去。不见秦葶,何呈奕方明她在自己心里不可缺不可失。几经辗转,二人从离心到贴近,最终携手走过一生。本文文笔流畅,情节跌宕饱满,主角性格鲜明,感情描写及心理描写细腻到位,剧情环环相扣,读起来有酸有甜,是一本值得品读的佳作。 第一章 阿剩   正值午时,乡间阡陌开遍不知名的野花,偶有细风吹过,似推着秦葶的背往家的方向走,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绕着秦葶飞转了两圈儿,而后落入路旁尚未展开的花苞之上。放眼望去,乡间悠景美的似画里的一般,今日秦葶心情不错,弯身在路旁摘了一朵颜色娇艳的花别在耳上,随后又摘了两朵搁在小臂上挎着的篮子中,指尖儿触到篮中还带着热气的粽子,她唇角微微勾起,回家的步子迈的更大了。   秦葶的家在村尾,门口有颗老槐树,那便是她和阿剩的家,还未走近,便听有孩童杂闹之声传来,她眉目一皱,拎着篮子小跑了几步,果然见了自家围墙上高七低八的趴了几个孩童,正顽皮的朝着院墙里砸泥巴砸的正欢。   “你们干什么呢!”她高声一吼,吓的墙上的孩童立马作鸟兽散,秦葶怒目盯着这几个个子甚还不到她胸口的浑球,嘴里紧跟着骂了几句乡话。   这几个小子立即跑的老远,秦葶这才气冲冲的推门进院,因手劲用的大了些,晨起别在门栓上的几颗艾蒿滑落下来,她竟没觉。   一进院,她便瞧见她的阿剩满脸满身泥巴的蹲墙角里冲着她笑,见他这副模样,秦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眉头拧成一个结,无奈用鼻息沉叹一声,而后将篮子搁在一旁,自屋外棚中取木盆自水缸中打了些清水,巾子还没来得及拿,便见又有两个顽皮的趴上墙高声嚷着:“傻子媳妇要给傻子洗澡喽!”   “傻子媳妇要给傻子洗澡喽!”   本来将要压下的火气一下子又窜到脑顶,秦葶将水瓢朝水缸里一丢,转身飞速拎了墙角立着的扫把奔出门去,那几个小子一见情况不妙,撒欢便跑了,秦葶出门时,人影儿都不见了,只隐隐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这些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一个个的皮惯了,时常来逗弄阿剩,不是朝他丢石子儿便是朝他丢泥巴。   确定那几个浑球不会再回来时,秦葶才悻悻收了扫把,扭身回了院子,从墙根下拉起阿剩的手走到水盆旁,动作干净麻利的给他擦了脸,阿剩老老实实蹲在那里任她摆弄。脸上的泥土洗净,阿剩的脸恢复往日清爽的模样出来,他似也很开心,冲着秦葶傻呵呵的笑。他这一笑,对面的人也忍不住笑了,语气更是嗔怪中夹杂着无可奈何,“你还笑ᴶˢᴳᴮᴮ,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几个皮蛋子再来找你,你就躲到屋里去,非要让他们拿泥巴砸你,脸是洗干净了,衣裳都脏了,这可是今天早上才换的。”   也不知阿剩听不听得懂,只顾着同她傻笑,秦葶该知应当又是对牛弹琴,于是手探上他衣裳的系带,顺手一解,“脱下来吧,我再给你洗洗。”   这人倒是听话,随着她便将外衫脱下,只着里面洗的颜色发白的里衣。他与秦葶一样,身上仅有这么一身能穿的衣裳,换下来就要洗,若是不干连门都出不了。   目光扫过一旁搁置的篮子,她又起身去提,从里头抓了一个粽子还有两个煮鸡蛋塞到阿剩手里,阿剩一见这两眼眼睛都放着光彩,一边双手接过,一边笑着说:“粽子!”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节,要吃粽子和鸡蛋。”说着,她蹲下身来,从阿剩手里拿了个鸡蛋出来,两颗鸡蛋放碰头一顶,她手里的裂了痕,便就势扒了皮又放到他嘴里,“我走了一上午,你定是饿了吧。”   那鸡蛋阿剩咬了一大口,蛋清杂着蛋黄香塞了满口,他笑的温和而满足,随后还不忘将手里另一颗鸡蛋送到秦葶面前,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吃,秦葶,你也吃!”   面对他突然送过来的鸡蛋,秦葶身子朝后挺了挺,而后摇头:“你吃吧,今日我给张大户家帮忙,又是过节,已经在他家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带回来的。”   话落,她拍拍手边篮子,“这里还有三个粽子,也是张大户家给的,晚上咱们就不用开灶做饭了。”   这话单纯的阿剩信以为真,谁人不知那张大户家抠的要命,每次帮工的钱都要一拖再拖,这次若不是他家后厨的婶子看不过去偷偷给了秦葶这些,只怕是她连一个蛋也别想从张大户家拿出来。   将脏衣裳摁到盆中,上头的泥沙入水便化开,才稍搓了两下,只听“嘶拉”一声,衣料撕裂之声传来,秦葶取出衣裳拿在手里一看,肩头处破了一条缝隙,她将衣裳举在脸前,眼睛透过那条破缝朝外看,正好看到阿剩坐在小竹凳上大口大口咬着粽子,吃的香甜。自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抛开旁的不讲,他若不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很难瞧出来他脑子有问题,冷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梁,一双似清潭般的双眸,坐在那里便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只可惜,他是傻的,甚至说不清自己姓甚名谁,村子里的孩童都唤他傻子,村子的大人们则称他为阿剩。   秦葶是两年前来到此处的,乡里闹灾活不了人,她随着奶奶出来讨生活,奶奶年岁大了,病死在路上,那时的秦葶身无分文,甚至无法给奶奶安葬,此时便有人给了她足够安葬老人家的银钱,她明白,拿了钱就要跟人家走,本以为前路会有什么望不到的凄楚等着她,不想却是被那人带到了这个村子,大槐树下的一户人家。   那人指着秦葶对当时坐在破败院墙下傻乐的阿剩说:“往后这个人便是你的妻子,与你作伴。”   那人扯着公鸭嗓神色诡异语调阴阳的说完便走了,秦葶到现在都记着那人衣着华贵,怎么也和满身脏乱的阿剩扯不上关系。   不过这结果,远比她原本料想的好多了,阿剩脑子不好,多数时候坐在那里傻愣着发呆,既不扰人又不闹,见了她时常是笑着的,秦葶亦是从前先的警觉变成了如今的习惯,两个人相处了两年之久,秦葶早就将阿剩当成了家人。   发愣的工夫,谁想阿剩突然转过头来,见秦葶正以怪异的动作瞧他,他竟露出纯朗一笑,唇边还沾着糯米粒。   洗过的衣衫透着水气,被秦葶挂在院中长绳上,随着细风一晃一晃,阳光正照在上面,估摸着不久便能干了。   夕阳西下时,天边的云朵都被染成了霞色,似一匹华彩的锦缎挂在云端,时悠时扬。   “阿剩,春夏秋冬你最喜欢哪季?”她捧着脸,望着绳上的衣衫问竹凳上的人。   阿剩听后眉眼弯弯嘿嘿一笑,想也不想的回答:“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野菜。”   随之一顿,侧头反问:“秦葶呢?”   “我也喜欢夏天,”此时夕阳正照在她的脸上,给她脸上蒙上一层欢喜色,“夏天不光有野菜,还能去河里摘莲蓬,莲蓬摘没了又能下河去挖莲藕,更重要的是,洗过的衣裳干的也快。”   只闻她轻笑一声,而后手掌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晾在绳上的衣衫,而后露出满意的神色,“刚好干了,晚上给你补一补,明日好穿着去铁匠铺。”   铁匠铺开在村口,铺主心好,活忙的时候,会叫阿剩去帮几天工,他会做的不多,但这却是阿剩唯一的收入,每次拿回来的工钱秦葶都给他收着,不曾胡乱花过一枚铜板。   “秦葶!”——墙外传来一声唤,似有意压着声音,而后便听见门声响动,一个小姑娘探头探脑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小双。”一见小姑娘秦葶便笑了,一手抱着衣裳一手朝她招呼着,“快进来!”   小双自门缝中挤进院中,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个小布包小心塞进了秦葶的怀中,“今日端午,我从我婶婶那里拿了两个鸡蛋出来,快收好,改明儿煮了吃。”   一见是鸡蛋,还是从小双婶婶那里拿的,秦葶哪里敢收,小双境况比自己强不到哪去,一直都跟着叔叔过活,婶婶又是个泼辣的火爆脾气,对她算不上苛待,也好不到哪去,若丢了两个鸡蛋这事儿被她婶婶发现了,又不知要骂几日的街,“这个我不要,你快拿回去,别让你婶婶发现了骂你。”   “无事,她一早就出去了,家里的母鸡今日下的多,她才发现不了呢,”小双摆摆手,目光瞟了正坐在那里发愣的阿剩一眼,随后拍了秦葶的手背说道,“你将东西收好,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葶点头,随之将衣裳和鸡蛋都交给了阿剩,而后叮嘱道:“阿剩,你先拿着衣裳进屋,一会儿我回来给你缝补上。”   阿剩像先前那样只笑着点头,而后略显笨拙的搂了衣裳提了布袋转头进了屋。   他抬脚迈入屋里,只身将门外夕光遮了大半,听到身后两个小姑娘出门的声音,他脸上笑意退散的无踪无影,素日里示人的纯朗眸子立马蒙上了一层阴色。 第二章 殿下   小双神神秘秘的将秦葶拉到老槐树下,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怎么想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将秦葶问的一怔,“什么?”   “你今日又去张大户家帮工了是吧?”   秦葶点头,“是去了,你怎么知道的?”   “是丁宽哥告诉我的,今日我去赶集,正遇上他,他说他在张大户家见了你,才想喊住你就见你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小双一顿,“他还托我告诉你,张大户家最近缺人手,你若是去了,在那里他也能照应你。”   虽说张大户家名声不算好,可好歹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阔户,在大户人家帮工,月钱也能挣的多些,这消息秦葶一早便知,但她有顾虑,便没作声。   小双一见她这样子,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儿,自打两年前秦葶来到这村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便总有话聊,如今小双一眼看穿她的心事,“你就打算这辈子都耗在这傻子身上?一辈子就跟他这么过了?”   一片沉默自二人之间拉开,小双便知,她又猜对了,“秦葶,到底你是脑子不好还是阿剩脑子不好啊,你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真就打算这辈子搭给他?”   “当初是我收了人家的银子,葬了我奶奶,我这才来给阿剩当媳妇的,若是我就这么走了,阿剩他自己没法子活的。”   秦葶的话气的小双直拍大腿,“说是让你给阿剩做媳妇,可有什么三媒六聘?可有婚书纳采?就口头说了一下,便成了夫妻了?你也陪了他两年,也算对的起他了。”   “再说你没来之前,他独自在这村子里生活了十来年了,不也没饿死!”   “小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和阿剩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刚来时,秦葶也同小双一样的想法,既没这又没那,她走了又何妨,当年家乡闹灾时,她和奶奶投奔亲戚无果,这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后遇变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托人打听,老家的旧宅还有两块薄田早就被无良亲戚占为己有,人性凉薄,她早就看的清楚,而阿剩在她眼中和那些人不一样,他虽然傻,虽然一无所有,但是他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与他相处,总要比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强上许多,“总之,我丢不下阿剩,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我ᴶˢᴳᴮᴮ也不会丢下他独自跑去张大户家做工。”   两个人相识这么久,早就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小双也清楚秦葶的性子就是如此,“你真是王八吃秤砣,我也懒得管你,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丁宽哥可一直待你不错。”   “小双——”   “你个死丫头跑哪去了你——”   身后传来小双婶子强有力的呼喊声,小双婶婶嗓门子大的从村头能传到村尾。   原本还有几分愤愤的小双在听到婶子嘶声力竭的呼喊之后脸色骤变,“我婶子!”   “你快回去吧,省得她又骂你!”未等秦葶把话说话,只见小双一溜烟儿似的从自己眼前疾奔而过。   直到见不到小双的身影之后秦葶才推了门进院,此时的阿剩将头从屋里探出来,一见秦葶便是笑的一脸明朗,仿似之前他阴冷的目光仅是昙花一现,秦葶从不曾察觉过。   在屋里寻了针线,趁着天未黑还能瞧的见,秦葶便坐在院子里将他的衣裳缝补好,阿剩一如往常老老实实坐在她身旁不远,看着她摆弄针线也不说话。   “这衣裳穿的也够久了,稍不留意一扯便坏,你再穿一夏,待上了秋,我去隔壁县城里给你扯一块布做身新衣裳。”秦葶摸了摸手底下衣裳的纹路,松松散散,补丁摞补丁,脑子已经在盘算,这里离京城不算远,也就一日的脚程,但秦葶从未去过,亦从未在那里买过东西,因为听人说京城里的东西都贵的要命,倒远不如去隔壁县买来划算。   两个人勉强能填饱肚子,若是买衣制鞋,便要攒上好久的银钱,这两年来两个人也稍存了点儿,不过秦葶一枚铜板都舍不得花,除非迫不得已。   对于她说的这些,阿剩目光看起来有些目讷,他只扯了扯秦葶打着补丁的袖口说道:“我不要,给你自己买吧。”   话音简短,但是两年的相处让秦葶很容易便能听懂他的话中的意思,她停下针线,笑着拍了拍自己袖口,“我的衣裳好歹还能再撑两年呢,你的可不行,往后你去铁匠铺做工,总不能没衣裳穿,像什么样子,待挺过这个夏天,上秋再买,又能穿许久。”   一提铁匠铺,阿剩的眸子闪过一抹复杂情绪。   他唇角勾起了一个极难察觉的弧度,这种粗布麻衣还要让他穿多久?再穿个十年八年吗?   不会了,不会很久了了。   他如是想。   因从小便节约惯了,即便是夜里,秦葶也能不燃烛便不燃,两个人借着月色吃完了剩下的粽子,坐在院子里消食,背后是漆黑不见光亮的屋舍,眼前是破败却干净的院子,一抬眼便能见着星月光辉,温柔的照在她的脸上。   虽然秦葶什么都没说,但是今日小双与她讲的话一直压在她心上,她侧头看了正呆呆望天的阿剩,突然问道:“阿剩,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那头傻笑起来,然后告诉她两个字,“粽子。”   果然,秦葶一下子就笑了,听到她的笑声,阿剩才摆上一脸懵懂扭过头来看她,便问:“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可多了,”秦葶笑笑,拿着指尖儿在眼前比划,“我想要两间瓦房,一头耕牛,一头拉石磨的黑驴,再来一笼鸡,鸡每日下两个蛋,咱们两个就能一人一个。”   这些话听在眼前男人的耳朵里,他竟一时分不出两个人究竟谁是傻子,她说的这些算是什么东西?   秦葶心心念念的东西,他从未放进过眼中,即便他被人从云端推下跌入泥中,他也从不曾折过一身傲骨,十二年,自他出宫那日算起到今日已经十二年整,这十二年来他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每一日都如履薄冰的活着,他志可不在耕牛黑驴这些,他要待身上鳞甲重加于身,一跃飞升,重回属于他的九天之上。   他将内心的鄙夷神色藏的极好,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这十二年,他将隐藏情绪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正当秦葶对着没影的鸡蛋无限憧憬之际,阿剩适时的打了个哈欠,果然,秦葶一见,便拍了他的肩头,“时候不早了,去睡吧,明早还要去铁匠铺做工呢。”   他乖乖点头,起身回了屋。   二人摸黑洗了脸洗了脚便上了炕,今日忙了一整日,秦葶周身疲倦,躺下便有了困意,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因只有一间屋舍,二人只能睡在一张炕上,中间只隔了个炕桌,两年间二人都是这么睡的,秦葶素来沾枕就着,一觉安眠到天明。   与香眠的秦葶不同,阿剩素来心思重,就连在梦里都不敢深眠,每日夜里都要醒来两三次,见无异状,才会重新睡着。   月光透过窗棱铺进来,从这个角度看去,似给秦葶周身蒙上了一层胧纱,浅听有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一整日的弦终于得以暂松,他自喉咙暗挤出了一声轻叹。   翌日晨起,他有意赖在炕上不起,足等她拉扯了几次才从炕上爬起,秦葶将干净缝补过的衣裳帮他套在身上,又将昨日小双给她的鸡蛋煮了,塞给阿剩路上吃。   铁匠铺不远,就在村口,上头挂了一个蓝色的幌子便是了,整条村子的人都认识阿剩,路上偶有人调侃他几句,他也只是傻傻的笑笑,佯装听不懂。   时辰还早,铁匠铺的工人们已开始在炉上敲敲打打,这家铁匠铺手艺好,十里八乡的生意都做,素来红火。   伙计见阿剩来,亦像旁人一样唤了他一声,而后将他带到了屋里。   屋里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可挪开一人多高的碗架,便是一处暗门,推开暗门,里头别有洞天,清木框的画屏,紫檀拔步床于其后,房内桌案、书架、一应俱全,不仅如此,八仙桌上还摆了一桌子佳肴,饭菜的香气盈盈传来。   在外时,阿剩傻呵呵的笑着,两条手臂端在一起,整个人看上去傻里傻气,可一旦踏入这房间,便像周身解了什么封印一般,脱胎换骨。他将腰身挺直,方才的傻气如数尽散,眸色深暗,如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脸上再寻不到半分笑意,遥远一望,漫身透着诡异的阴鸷之感。   听到声响,自画屏后绕出一抹男子身影,冷长清脚步停于阿剩眼前,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一礼,而后平声唤道:“殿下。” 第三章 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他离宫十二载,冷长清亦从当时青年长到盛年,人中蓄了一层胡子,打理的很干净。   十二年前,何呈奕只到他胸口处,如今已经长的比他要高大许多,纵是满身补丁粗布,也掩不住周身的矜贵之气。   有些人,注定非池鱼,总有一日会化龙而去,在冷长清眼中,何呈奕便是如此。   何呈奕更是讨厌阿剩这个名字,出了这道门,他便是阿剩,也只能是阿剩,在这道门中,他才能做回自己。   冷长清对他来说,是生命中不可获缺之人,当年他是舅舅的部下,为报舅舅知遇知恩,就在何呈奕的母族几乎覆灭之际,给了他无尽的帮扶,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何呈奕。   在何呈奕眼中,冷长清于他而言亦师亦父。   就连这间铁匠铺,亦是他被贬为庶人流到这村子来之后冷长清偷偷命人设的障眼法,每月他都会以公务之便偷偷来此几回,教习他一应。   何呈奕天人之资,学得了妙法,忍得了羞辱,正待某日时机成熟一跃而起,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殿下这几日过的可还舒心?”冷长清上下打量他一番,瞧他周身无异状,这才心下稍安。   “一切如常。”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下意识的轻扶了腹部两下。   见他脸色似不太好,冷长清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昨日吃了两个粽子,有些胀气。”   “殿下不能吃糯米,自小吃了肠胃便会不舒服。”   “偶尔吃吃也无妨。”他淡声应下,随之坐下来,无端想起昨日秦葶将那粽子欢天喜地的捧到他面前的模样,吃了也便吃了。   “既然肠胃不舒服,殿下便喝先喝些鸡汤吧。”冷长清净了手,绕到桌前亲自为他盛了一碗送到面前。   每每来此,皆是如此,因素日里何呈奕吃不好睡不好,只能等来铁匠铺时才能补一补。若非如此,在没遇到秦葶之前,他早就整日饿的七荤八素了。   面前的鸡汤一口未动,便听冷长清便又问道:“那女子,殿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自秦葶来这两年间,冷长清很是关注秦葶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女子又似先前那个,被人派过来有意接近,是为了试探何呈奕的底细。   毕竟当年宫变,为了活命,还是太子的何呈奕只能装傻,而新帝何成灼夺权,皇位来的不光彩,又怕群臣反对说他妄伤手足,因此他才特留了何呈奕一命,贬ᴶˢᴳᴮᴮ为庶人还不止,他还要非要看着昔日深受父皇爱重的太子自云端被折了翅膀踩踏入泥之景,丢到这离京城不远却鸟不拉屎之处,他就是要看着何呈奕苟延残喘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完这一生。   “没有异常。”何呈奕往口中送了一口鸡汤,汤味浓郁软滑,隐隐透着老参之气,咸淡适中,要比秦葶做的野菜饼好吃许多。   虽然听他这般说,可宦海沉浮多年,冷长清仍不敢对秦葶掉以轻心,“虽说先前给殿下娶亲之事是因为朝中有老臣上柬之故,可这女子毕竟来历不明,当真是他们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也不一定。”   “嗯,我心中有数。”他又往口中送了一口鸡汤,稍抬眼皮,便瞧见前面一碟子清酱的牛肉,规整讲究的摆于瓷盘中,他隐隐记得,秦葶曾与他说过,最喜欢吃酱牛肉。可于农家来说,这酱牛肉是稀罕物,她长这么大,也只吃过三回而已。   饭毕,冷长清会如以往每次将朝中局势一应讲说给何呈奕听,二人坐在一起分析局势。   待到夕阳西下之时,铁匠铺便到了歇工之时,何呈奕便又出了门去,临走时会有人塞给他几枚铜钱,假装是今日的工钱。   出了这道门,他周身的清冷阴鸷之气尽数消去,又换成素日里的一副憨傻模样,揣着钱往家走去,每每此时,秦葶定早就在家做好了饭食等着他回来。   果真,还未行至家门口,便遥看院中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听到推门声响,秦葶自灶间探出半个身子,袖口挽着,腰前还系了条洗的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围裙,她见了归来之人便露出一笑,紧接着道:“阿剩你回来啦,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今日去铁匠铺,冷长清情不得让他将半个月的吃食都塞进肚子里,怎么会饿,即便如此,他仍是眉眼弯弯,笑的憨傻,发出“嘿嘿”两声笑,大声应着:“好!”   五月里,野菜遍地,成了秦葶最快乐的时候,她一有工夫便出去挖野菜,然后和了些面粉放些盐巴做成野菜饼,要么就是将野菜烫了一拌,再做些面条,亦是一顿饭。   她来的这两年,何呈奕吃遍了漫山的野菜。   进门第一件事,他便是将身上揣着的铜钱掏出来双手捧到秦葶面前,她手还湿着,见了他拿回来的钱,手便在围裙上胡乱蹭上两下这才接过,仔细数过两遍,最后才把钱收到柴垛中藏着的一只瓦罐中。   借着天色未暗,两个人蹲在房檐下吃着野菜饼,这东西对何呈奕来说每每都难以下咽,虽他现在沦落至此,却也一直被冷长清暗中养着,少时又是在宫中养尊处优,可如今却得日日吃这些,还要装出一副大口朵颐之态。   秦葶自是没瞧出身旁人脑子在想些什么,她塞了满口的吃食,腮帮子鼓鼓的,抬眼傻呵呵的笑道:“再过几日,我带你去河边抓鱼,我得先削个木叉子,咱们俩吃剩下的,就晒成鱼干,留着冬天再吃,还能抓了去集上卖些钱.......”   她自小在乡间长大,摸鱼的事自是难不倒她。秦葶这厢有些兴奋的盘算未来,好似已经瞧见夏日炎炎里于水面跃动的鱼儿。   可身边的人却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今日冷长清与他说的事,尽收脑海。   新帝无德,只顾享乐,在位十二年,四处灾荒不断,边境时有胡人侵扰,又有叛军四起。也正因朝野动荡,才让何成灼无暇顾及何呈奕。   这些年冷长清又在暗处联络何呈奕舅舅的旧部,只待时机成熟送他重回皇城之中。细算时日,怕是根本用不上三五个月他便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憎恨又厌恶的村子,杀光所有羞辱过他的人。   至于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介时她若肯说实话,肯告诉自己究竟是不是何成灼的人派她来的,自己或许可以留她一命,若她不肯......   “阿剩,你这衣服哪又刮了道口子?”——她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断了何呈奕的思绪,她刹是可惜的拧了眉头,“定是今日在铁匠铺干活的时候弄的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干活的时候要将外衫脱了,这样怎么能挺到秋日嘛!”   秦葶仍在为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衣衫而烦恼,却没留意此时何呈奕探究的神色,他定睛的望着秦葶的一举一动。冷长清曾对他讲过,朝中仍记挂他的老臣与何成灼进柬,说他虽是废太子,却也是先帝之子,当善待才是,何成灼不知是出于对老臣的忌惮,不想落下话柄,还是想再羞辱他一回,便不知从哪买来了个乡下来的孤女胡乱塞给他为妻。   对此冷长清一直认为秦葶是个眼线,可以何呈奕对他那同父异母的兄长的了解,他若是真的忌惮老臣,哪里会将朝廷弄的这般乌烟瘴气,不过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想着送这样一个身份的女子来羞辱她罢了。   对于何呈奕而言,他的猜测更倾向于后者,加之秦葶在他眼皮子里下生活了两年之久,若真的是眼线,又怎能装的这般像,一丁点儿破绽都没有。   夜里秦葶将衣衫破口又给他缝补好,随即便借着月色捧着存钱的瓦罐将里头的铜钱倒出来仔细数了一遍。   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月光,何呈奕隔着炕桌的缝隙瞧看着她,纤长的睫毛于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指尖儿将每枚铜钱都摸上一遍,嘴里还会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只够铺个罐底的铜钱便能让她心满意足,何呈奕暗笑她没见过世面,对此鄙夷的同时又觉着有些好笑,若来日真的让她见了金山银山,只怕是要倒在里头出不来。   突然想要逗逗她,何呈奕顶着憨憨的语气同她道:“秦葶,你拿这些去买酱牛肉吃吧!”   “吃什么酱牛肉,不过了?”秦葶眼都不抬的将铜钱一枚一枚的码整齐,宝贝似的握在手里,此时才似意识到什么,冲炕桌那头的人笑笑,连语气也温柔了起来,“你竟然记得我爱吃酱牛肉?我只跟你说过一次,你都记住了?”   那头无声,紧接着便听她又道:“阿剩,他们都说你傻,其实我觉着你一点儿都不傻,至少我说的话,你倒是听的紧。这些钱,若是吃酱牛肉,只怕吃上一顿都不够,咱们存起来,置办些鸡鸭,往后存的再多些,咱们也买片田来种,到时候年年都会有余粮,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就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的光亮就似天上的星光一般时而闪闪,即便在何呈奕听来这些是傻话,可他还是万分配合的兴奋拍了几下手,嘴里一遍一遍欢应道:“好,太好了!” 第四章 村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今日依旧是秦葶沾了枕头便着,而何呈奕亦是一如既往在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之后才敢松懈下来,他借着月华光辉瞧着她时起时伏的身形,眼神清明且凉薄,哪里还有白日里暖笑若阳的影子。   老师的话又回荡在他的耳畔,成功路上少不了要血流成河,来日回宫之路定要血花开遍,昔日那把钝刀早就被他磨的光亮,待时而动。随着时日一天天临近,何呈奕原本以为自己会无比期待与兴奋,可而今他才恍觉,竟除了这两样之外,还突生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就比如正隔桌而睡的这个女人,在这破屋烂院陪了他整整两年的女人,该杀还是该留?若按冷长清的意思定杀不留,毕竟何呈奕所有的屈辱都被她看在眼里,扰了来日帝王之尊之人,哪里能留得性命?   来时他杀的不光是何成灼,还有一切看过他这般生活过的人,羞辱他的人,秦葶自在其中。   这么多年,为了活下来,唯有何呈奕知晓自己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前两年,何成灼盯他盯的紧,还派了一个女人来做他的邻居探他的底细,起初那女子装的倒是良善,谁知她太过笨拙,在他面前先露了马脚,他便毫不留情将人推入井中,有冷长清善后,这件事做的滴水不漏,直到秦葶的出现。   初见她时,秦葶眼中的惊恐与不安遮都遮不住,除此之外身上还泛着一股傻气,有了前人,何呈奕更是对她越发警惕,直到后来他发现,秦葶每日想的好像就是如何让两个人填饱肚子,如何存下些银钱。亦是因为有了她,何呈奕才知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可以吃的东西,就算白雪茫茫的冬日里,她也能弄根绳子弄个竹筐套些麻雀烤了给两个人打牙祭......   正当他思绪在暗夜中乱飞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翻身的声音,紧接着秦葶含糊的说起了梦话,“阿剩......阿剩......我这里有最大个儿的藕,快来帮我一起拔......ᴶˢᴳᴮᴮ”   “......”   随即见她再次翻动身子,而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何呈奕细不可闻的轻笑一声,就连在梦中她竟惦记的也是吃食。   ***   次日他醒来时,炕那头的人早就不见了影,何呈奕自炕上起身,恍然想起天未亮时,秦葶在他耳畔说了句她今日要去和小双上山去采榆钱,回来做榆钱饼吃。他下了炕正路过灶台,有隐隐热气传来,他将锅盖掀开,里面温躺着几个昨日剩下的野菜饼。   胃口全无,重新将锅盖扣上,随后去院中打水洗脸。   这时节的榆钱最好,村子附近榆树上的早就被人摘完了,秦葶和小双只能翻山越岭的爬到这里,好在采了不少,足够吃上两顿的,可哪知就那么寸,两个人下山时路过一条半深不浅的小溪洗手时,秦葶不慎踩了裙角,整个人扑进溪水中,水不深,却几乎将衣衫尽数打湿。五月的天,林间细风微微吹来,冷的秦葶漫身发抖。   拧干身上的水渍,她穿着湿沓沓的衣裳往家走,虽然冷的受不了,但见篮子提的满满的榆钱,心里还是欢喜的,就在路过山下时,正遇卖布头儿的游街商贩自田头路过,秦葶觉着布头儿不错,一咬牙,挑了一块乌蓝色的买下。   小双瞧着她挑的那颜色,想也不想地说道:“又是给你家那傻子买的吧,我说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他一个傻子,有的穿就不错了,做了新衣裳也是浪费。”   “他那身自我来时就穿着,一扯一个洞,傻子怎么了,我家阿剩乖的很,往后不许在我面前叫他傻子。”秦葶将拇指和食指扣在一起,朝小双肩膀弹了一下,以作惩戒。   “哟哟哟,还心疼起来了,你该不会真拿他当夫君了吧,”小双脸上表情夸张,“你刚来时我倒觉着你是个机灵的,怎么跟阿剩待了两年,脑子都不太灵光了,我可得离你们远点儿,免的哪日再将我传染了。”   小双的个性秦葶最是了解,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这么说,实则她有需要的时候,她总是义无反顾的第一个跑来帮忙。   两个人一路嘻笑打闹走在田埂之上,两个花儿一样年纪的姑娘,笑出最淳朴朗气的样子,似一幅美卷。   在等待秦葶归来的时候,何呈奕吃了两个野菜饼,而后坐在门口揣着手瞧着孩童丢沙包玩,太阳暖阳阳的晒在他身上,原本深邃有神的一双眼眯起,傻呵呵的半张着嘴笑着。迎着日光,光亮洒的他满眸都是,刚好不刚将与生俱来的阴色盖住。   沙包朝他飞过来,正好落在他脚下,随后前方便有孩童朝他招呼道:“傻子傻子,将那个丢过来!”   他迟迟钝钝的低了头,而后略显笨拙的将沙包拾起,朝空中抛出愚蠢的弧度,谁知这胡乱一抛不打紧,正好丢在迎面走来一人身上,将那人砸的“哎呦”一声。   众人看去,被阿剩砸的不是旁人,正是村里有名的混不吝——刘二。   刘二这厮整日不学好,打爹骂娘,年岁不大就跑出去和城里的地痞流氓瞎混,偶尔回村身后还跟了几个狐朋狗友,只要他一回来,定会闹的鸡犬不宁,别人家的鸡鸭抓来说杀便杀,猪说宰便宰,村民都知道他是个地痞无赖,又都敢怒不敢言,。   在地上滚了一上午的沙包沾了不少沙土,扣在刘二身前就是一道印子,他低头一看,面色不爽,张嘴瞪着眼便是一句,“妈的,谁扔老子!”   村里孩童怕事,忙躲到一旁,人群中忙有人指了何呈奕说道:“他丢的!是他!”   刘二一瞧便乐了,“是阿剩啊!”   若换做旁人,不过是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谁会计较,可他不是常人,且他知道,阿剩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他需得想法子逗弄逗弄。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颗核桃丢在何呈奕脚边,随后他也跟着蹲了下来,笑的猖狂,“傻子,你那小媳妇呢?”   傻子两个字,正在暗处敲打着何呈奕的神经,恨不得将刘二的头拧下来,可他面上装的极好,仍然傻笑着装听不懂。   “老子问你话呢,你小媳妇呢!”随着声调高扬,刘二又从地上将两个核桃捡起来砸在何呈奕的脸上。一股钝痛之感自面上传来,他脸上立即起了两块红印。   比举引来身后狐朋狗友的笑声,刘二人来疯,更起劲儿了,破口笑骂道:“你他妈的是真傻!”   随后起身,正站在何呈奕面前,两条腿岔的与肩同宽,随即拍了自己大腿指了指说道:“来,阿剩,从这里钻过去,钻完了我给你核桃吃!”   此起彼伏的嬉笑声阵阵传到何呈奕的耳朵里,他眯着眼,看向眼前的两条腿,暗自咬了后糟牙。   “钻啊,快钻!”那不知死活的刘二仍笑弄着逗他,连素日也会捉弄他的孩童都看不过去,可刘二的狐朋狗友仍在起哄。   不知是谁来到何呈奕的身侧给了他一脚,使得他侧歪倒一旁。   “让你钻听到了没有!”   “阿剩!”——正僵持中,不远处传来秦葶一声唤。   听到她的声音,何呈奕眼皮一跳,速度极快的扫了刘二一眼,果不其然,刘二此时的目光聚在秦葶身上。   小双一见是刘二,本想拦住她,但没拦住,秦葶已经跑到家门口,她拉着何呈奕的胳膊,语气中带着对刘二的愠怒说道:“站起来。”   何呈奕此时很想怪她一句,这时为何回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本不该是他应该在意的事,他如是想。   秦葶正给他拍着身上的沙土,只听刘二在身后声调高扬,“哟,这不是秦葶吗,好久不见了!”   这是个什么货色秦葶自然知道,但她不想理,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拉着何呈奕便往门里走,恰又被刘二快步上前拦在门前。   见了秦葶,刘二便露出满面的猥/琐笑意来,“走什么啊,好不容易见面了,陪咱们兄弟们乐呵乐呵,你家这傻子不钻,那就你来钻!”   两个人势单力薄,秦葶自知斗不过他这样的地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忍了心中的气硬撑着往里走,哪知那刘二最不是东西,见秦葶不理他,便觉着被人拂了面子,一把将秦葶扯过朝后一推,将她推了个趔趄,原本拎在手里的榆钱洒了一地,那块乌蓝色的布头亦从篮子里被甩了出来,刘二的脚踩在上头,来到秦葶面前,指着秦葶说道:“秦葶,老子是不是给你脸了?”   他说这话另有原由,先前秦葶在村子里就被他堵过几回,不过那时好在有旁人帮忙,他没得逞,后来他便去了城中不常回来,日子这才消停下来。   哪知今日她偏偏又碰上了。   从前在乡里,秦葶知道这样的地痞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硬碰硬更不行,待到要拼到你死我活之际,那便只能玩命,否则这种人的下限永远没个完。   秦葶一句话都不说,站稳脚跟,将那布头从地上拾起拍了拍尘土,眼珠余光暗观四处,寻找可以趁手的东西,暗自打算着,若他真硬来,就跟他拼了。   刘二见秦葶似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把便扯过她的胳膊便要将人拖走,秦葶拼命挣扎指甲在他脸上划上两道,刘二更气了,上来便要扯秦葶的衣裳。   刘二的无耻和秦葶的挣扎都尽收何呈奕眼底,他被扯破的长袖遮住的一只手暗自捏了拳,面上仍同平日的傻子无异。   小双在一旁手足无措,急的跳脚,瞧着那傻子是指不上,她也顾不得许多,朝前奔去,试图将刘二拉开,可瘦小的小双都不够刘二一手抡的,稍用劲儿一甩便将她甩出去好远。   村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东一言西一语,可见是刘二,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忙。   “刘二,有日子不见,出息了啊!”——一声高语穿透人群,粗犷且有力。   刘二听着声音便觉有些耳熟,眼朝人群中看去,脸上立即变了颜色。 第五章 惦记傻子的媳妇   “刘二,你出息了啊!”那人缓缓自人群中走出来,村民自觉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出来。   一见来人,秦葶心下稍松,也便停止了挣扎。   “丁宽哥!”小双亦像是见了救星,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这村里唯一能治住刘二的就是丁宽,忙指着刘二告状道,“他欺负秦葶,他还要把秦葶给拖走!”   小双嘴里的丁宽哥长的高大壮实,黑亮的肤色给他脸上凭添了一股子凶气,刘二比他矮了整整一头,以仰望的姿态看着他,眼神发怵,“丁......丁宽哥.....”   就算是刘二这样的流氓,也要称丁宽一声哥,若说刘二是从前在村子里混的,那丁宽就可以称为他们的师祖,不过丁宽与刘二一流不同,他虽也常在外打架,但从不闹事,亦不祸害乡邻,从前村子里闹过ᴶˢᴳᴮᴮ匪,丁宽徒手便宰了两个,闹到官府去还受了褒奖,因此被张大户家看中,当了护院头子。   像刘二这种货色,只要一拳就能打的他眼冒金星,从前他自己也是见识过的。   何况如今他是张大户家的人,更是刘二一流惹不起的。   仅扫了一眼刘二扯在秦葶身上的手,刘二便吓的慌忙撤了手,丁宽熊掌似的大手一下一下重重拍在刘二的脸上,不似扇巴掌却很是响亮,“从前你欺负秦葶的时候我是怎么同你说的,脑子让狗给吃了是吗?”   对于秦葶,那刘二一早便动过心思,那时丁宽在村子里看的紧,有他在,刘二还真不敢怎么样,哪知今日好巧不巧又碰上。   “我、我、我跟秦葶闹着玩呢!”刘二皮笑肉不笑。   “闹着玩?”丁宽一把掐住刘二的小细脖子,朝身前带来,远瞧着竟似拎着一只小鸡雏,“你再闹一个给我瞧瞧!”   见打马虎眼不成,刘二忙哭咧咧的求饶,“丁宽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秦葶了!”   “大声点儿,我听不见!”丁宽的手劲儿又加了一分,疼的刘二在他手底下叫出声来。   “我再也不敢欺负秦葶了!再也不敢了!”   这模样丁宽见了还算满意,大手一甩将他甩的老远,“滚一边儿去!”   刘二一行得令,不敢多逗留,似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的跑个没影儿。   见刘二跑了,乡邻们这才破口大骂出声,都在讲那刘二的不是,还少不了的对丁宽恭维似的几声夸赞。   此时刘二才收起一张冷脸,转头看向秦葶时眼带笑意,连语气也温和了下来,“秦葶,他刚才没伤着你吧?”   “没有,谢谢丁宽哥。”秦葶弯身从地上捡起刚才因厮打而落地的布头儿,上面还印着刘二的大鞋印子。   “走吧走吧进屋说吧!”小双推着秦葶进院儿,还不忘拉着丁宽一起。   好歹方才是丁宽给她们解了围,秦葶不说声谢又觉着过意不去,于是说道:“丁宽哥,来家里喝口水吧!”   一听是她说话,原本有些迟疑的丁宽脸上才露出笑意来,也便不犹豫的随着她一同进院。   任谁都知道秦葶和那阿剩是村子里最穷的一家,无田无地,甚至连只鸡也没有,破败的屋舍和院落却被秦葶拾掇的很干净。从前秦葶没来时,那傻子整日身上脏兮兮的,自打有了秦葶,衣衫虽破,但他每日都是干净整洁的。   就连丁宽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也有羡慕这傻子的时候。   家中无茶,秦葶只能去灶前烧些热水给他喝,丁宽忙道:“秦葶,没那么多讲究的,随便弄些水就成。”   小双见状,忙拦了秦葶的路,一手扯着何呈奕进屋,一边说道:“你们说说话,我去烧水便是了。”   秦葶自是明白小双是什么心思,虽然觉着有些尴尬,可今日毕竟又是丁宽帮忙,总是躲着也说不过去,便从院角搬出她自己做的小竹桌和小竹凳摆于院中,请丁宽坐下。   见何呈奕身子歪倚在门框上,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小双忙将人推进了屋里,“看什么呢,过来帮我烧水!”   丁宽的目光自何呈奕身上扫过,很快便又重新落到秦葶的脸上,继而是她怀里正抱着的布头儿上,他下巴稍抬,“这是给他买的?”   “是啊。”秦葶点点头,自然明白他所指为谁。   “你怎么只顾着他,当多顾着自己才是。”   秦葶笑笑不说话,丁宽眼中飘中一抹羡慕神色,又道:“别看他是个傻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人,能碰上你这样的姑娘,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阿剩就是脑子慢些,但是他不是坏人,很听我的话。”即便是此时,秦葶也不忘替他争辩。   丁宽笑的意味深长,他抬手拍了拍后颈,而后又道:“前几日我让小双给你带的话,你可知道了?”   “知道了,”秦葶点头,随即笑笑,“还未来得及同你道谢,张大户家工钱的确不少,但是若我去了,便没人照顾阿剩了,我思来想去,便不去了。”   二人在院子里的谈话灶间的小双听的一清二楚,她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用手肘推了身侧捡柴的人,瞧着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儿就为秦葶不值,“你看看你,除了拖累她你还有什么用处,你不知多少人都巴望着能去张大户家做工呢,虽然张大户做人不怎么样,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也比现在过的日子好,可为得你,她才不去的!”   经她手肘一推,手里的散柴又落地两根,何呈奕默然拾起,空洞的眼神里瞧不出半分情绪,只是他清楚,院中这个叫丁宽的男人对秦葶别有用心,不止一日。   丁宽脸色算不上好,于是又道:“往后刘二那厮若再敢欺负你,你便提我,想来他就不敢了。”   话是这么说,可越是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秦葶便越不想欠他人情,秦葶嘴上却也只是应下,“好。”   见她连同自己讲话都似蹦豆子一般一颗一颗往外倒,自觉无趣,他双手撑着膝盖自地上站起,“时候不早了,水我就先不喝了,我先回家去。”   秦葶也紧跟着站起身来,“喝口水再走吧!”   料是再傻的人也听得出秦葶说的是客套话,丁宽识相,朝她摆摆手,扬长而去,“罢了,下回吧!”   说着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破门响动,小双从灶台跑出来,正好见着丁宽离开的背影,“你怎么就让他这么走了?帮你这么大个忙,连水也不让人喝一口!”   “下次再说吧。”秦葶心下也烦,今日又欠丁宽一个人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还才更合适一些。   小双显然还想说什么,却听她婶子一声高喝又响起——“小双,你个死丫头又跑哪去了!”   才想说的话立即咽了回去,抓了抓头发急道:“我不多留了,灶上还烧着水,我先走了!”   话才说罢,便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惹的秦葶一阵笑。   那块乌蓝色的布头儿正搁在炕沿上,秦葶拉过何呈奕的手来到炕前,将那块布头抖落开,在他身上比量着,“不错,这颜色倒也过的去,这几天我便给你裁制一身新衣。”   庄户人家挑布料,看重的是耐脏扛穿,旁的都不重要。   此时何呈奕才发现,她似身上的衣裙都透着潮气,便道:“秦葶你衣服湿了!”   闹腾了这一场,衣裳都干的差不多了,秦葶笑笑,“我回来时掉到小溪里了,这会儿都快熥干了。”   到了这时辰,她也不急着换下,反正也没有换洗的衣裳。   ***   丁宽算是村子里有出息的,他家里也早就盖上了大屋,左邻右舍数他家的的房舍新,他进院时,他爹正坐在院子里吃面,他娘正在灶前下面,一见儿子回来,丁母倒是喜出望外,反而是丁父脸色不太好。   “我儿回来了,饿了吧,快吃面!”丁母笑言。   丁宽应了一句,便扯了椅子坐了下来,丁父咬了一口蒜,随后便阴阳怪气道:“刚才就听人说你回来了,怎么这会儿才进家门,是让谁绊住脚了?”   他听得出他爹这话是何意,于是倒了一大碗水大口喝下去实话实说道:“刚碰见刘二闹事,教训了他两句。”   “哼,”丁父将筷子放下,“才这么会儿工夫就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旁人可讲,你是为了那傻子媳妇出头,两个人眉来眼去的。”   “爹,你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眉来眼去的,没那回事!”丁宽将水碗往桌上一拍。   “你当我不知道,自打两年前那傻子媳妇来村你就惦记上了,我告诉你,离她远点儿,你若真跟她勾搭在一起,村子里的人要怎么说你,我这老脸可跟你丢不起!”   丁父越说越气,丁宽更是气,一拍桌子大骂道:“哪个杀千刀的乱嚼舌根,秦葶根本不是那种人!”   秦葶有没有那心思他能不知道吗,若是有也不至于让他恼到今日。   眼见着爷儿俩瞪起眼珠子又要吵,丁母忙盛了一碗面条过来放在丁宽面前在二人中间缓和,“外头人那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黑的都能让他们传成白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骂他干什么!”话峰一转,又朝丁宽这头说道,“也不怪你爹生气,外头的人传的不好听,有那嘴碎的说你连傻子媳妇都勾搭,你爹听了不快意,娘知道你是个好心,那刘二不是个东西,你也是帮她把手,旁的心思就收了吧。”   “什么傻子媳妇傻子媳妇的,秦葶只是名义上同他是夫妻罢了,两个人一没办酒,二没婚书,我倒瞧着,十里八乡的姑娘,没一个赶得上秦葶的!”   “我的傻儿子,他们院里就一间屋,屋里就一张炕,两个人没办酒没婚书可是睡在一个屋里,做没做夫妻咱们外人哪里知ᴶˢᴳᴮᴮ道,若是那秦葶哪日转了性真赖上你,我可不想听人说,我儿子娶了傻子娶过的女人!”   丁宽越听越恼火,起身便要走,丁母忙将他拦下,“饭还没吃呢,你要去哪啊!娘只不过是说上两句,快坐下吃饭。”   若是平常,以他的脾气定要扭头便走,可今日回家还有旁的事,他便缓下了步子,重新坐了下来,“娘,一会儿吃完了饭给我拿些银子。”   “要钱做什么?”丁母忙问。   “有个朋友急用银子,同我借些。”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第六章 这是葶苈,我的名字   白日掉进了溪水里,又闹了那么一场,夜里秦葶便烧了起来,她撑着胳膊自炕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地灌了几口凉水,却也没压住身上的火气,觉得身上好像四处在冒火。   在她下地的时候何呈奕便醒了,但他不动声色的躺在那里装睡,倒是好奇秦葶要做什么,直到听到水瓢落地的声音,加上一声闷响,何呈奕这才从床榻上起身,提着素日里傻憨的语气唤了一句:“秦葶你在哪呢?”   那头没有回应。   他又在炕上静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到旁的声音之后,这才下了炕,才走到水缸边,脚下便踢到了什么,蹲身下去,正是秦葶倒在地上。   “秦葶,秦葶!”他略显笨拙的摇晃地上的人,才一触到她的腕子,便觉的滚烫的厉害。   一想白里里她穿着湿衣裳又和刘二闹了那么一场,两厢齐下这便病了。   将人从地上抱起回到炕上,手又探上她的额头脸颊,无一处不发着高热。秦葶素日里身体不错,一有个头疼脑热便会喝上些姜水睡上一觉就好了,今日事多,显然是来不及,大晚上的他又不知去哪里弄姜,只干巴巴的坐在她身边。   就算在此时,何呈奕仍是警惕的,冷长清的话一直在他耳畔回转,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他自是不能轻举妄动。   夜色中的秦葶紧皱着眉,时而咳嗽两声,倒是一副病容,何呈奕知道她不是装的,装也装不得这么像。   时则秦葶此时已经烧的整个人迷糊了,梦见小时候,梦见和奶奶在乡间一同走,梦见奶奶对自己笑。除此之外,她还梦见阿剩不傻了,牵着她的手在山间跑,梦里的她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梦与现实交杂间,秦葶便开始说胡话,闭着眼嘴里叨叨着什么,何呈奕勉强才听清,只听她道:“阿剩,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   何呈奕将手再次探上她的额头,又摸了她耳下,好似比方才更烫了,明知她说的是胡话,却仍以试探的心态问道:“为什么?”   是的,他不懂,他就是不懂,若秦葶若不是何成灼那头派来的,何苦留在这里陪着他吃了两年的苦,丁宽那壮汉可是惦记了她两年,可她好似从未动过心思。   任何呈奕如何想亦想不通这世间怎会有人肯如此对待一无所有的他,即便是他的手足,留着他的命都是为了羞辱和堵旁人的嘴,这个无亲无缘的秦葶又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问的那一句话秦葶似在梦中好像听到了,她闭着眼无意识的回道:“阿剩......我害怕......自小只有奶奶待我好.......”   “奶奶现在不在了......”   “我没有家了....”   “我只有你了......”   秦葶从来不知她的阿剩是如何猜测她的,可她晓得自己从年少到如今究竟是如何过的,现在的这个家虽破败,但好歹是可以遮风挡雨之所,她不必再飘了,她真的太害怕孤独了,那种一个人无根无所,今日不知明日的感觉让她惶恐。   身侧的人沉默无言,她又扯着烧的干哑的嗓子说道:“阿剩,你要一直陪着我啊......”   不知为何,就在她讲这句话的时候何呈奕的心颤了一下,下一刻,他竟垂下眼皮遮盖了他眼中一半的冷然,即轻又重的应了一句,“好,我陪着你。”   话落,那头才安然,似又沉沉睡去。   每隔一会儿他便会摸一下秦葶的额头,可丝毫不见好,何呈奕内心挣扎了几次后终于同自己妥协,轻脚下炕,自砖缝中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这小布包里藏着的是冷长清给他的一些药丸,他从前独自在这里生活,生病自是少不了,若病了不吃药只怕也挺不到今日。取了一颗重回炕头,将这药丸塞进秦葶的口中,又给她灌了一些水进去,随后便若无其事的躺回自己的位置。   次日天不亮时,他醒来见着秦葶满头的汗珠子便知是烧退了,脸色也由异常的红转为莹白,心下稍安,这才穿了衣裳出门去。   秦葶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上穿的衣裳还有盖的被子皆被汗湿透,不过比起昨夜来,这会儿身子轻快,已经不难受了。   她坐起身来,见着炕桌那头没人,回想自己夜里跑到水缸那里喝水,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忙扯着嗓子喊人,“阿剩!阿剩!”   一连喊了几声都不见人,秦葶算了日子才恍然,“今日应该是他去铁匠铺的日子吧。”   干巴巴的愣了会神儿,仍是放心不下,在她眼中阿剩毕竟脑子不够使,知不知道今日该去铁匠铺都未必,思来想去,她决心去铁匠铺看看。   铁匠铺暗室中各色早点摆了满桌,就连一块糕饼上面的点花都颇为讲究,比起秦葶做的其貌不扬的野菜饼不吃卖相好上多少,味道强上几倍,何呈奕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松软,无端想起秦葶昨夜的病容,细嚼了几口却怎么都咽不下。   冷长清瞧出他分心,适时开口道:“这吃食殿下吃着可还可口?”   一句话便将何呈奕的思绪重新拉回,他下巴微扬,“不错。”   “昨日的事,已经有人报于微臣了,要不要臣将那不知死活的刘二......”剩下的话冷长清未喧之于口,而是以掌为刀,在颈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其意不言而喻。   “将军有刀不斩草蛇,暂且留他几日,日后再杀也不迟。”他说这话根本就不是推辞,刘二那种人,定是要死的。   “是,”冷长清应下,随即又道,“还有一事,臣要禀告殿下,先不久臣同您说过,魏相长孙女入宫为妃不久便不明不白的死了,有人传言是被何成灼的宠妃所害,可这件事魏家始终得不到个公道,甚至没个像样的说法,自何成灼登基以来,本就多受打压的魏氏一族对此更是不满。臣与魏相之子交情颇深,魏家早就有弃暗投明之意。”   “这是好事。”何呈奕面色沉静,将手中糕饼放下,“魏相是三朝老臣,当初何成灼起宫变之际,魏相对他颇有微词,何成灼对他不满也属应当,只是这何成灼过于愚蠢,魏相虽上了年纪,可魏相之子正当壮年,手里还有些兵权,他不该得罪的。”   “这正是症结所在,何成灼打压魏氏,已经开始渐削魏家兵权,这也是为何魏家会下定决心要转投您,这么多年,我与您的旧部里应外合,您在此处慢慢织网,终等到今日了。”   “只不过......”冷长清话说一半便有些犯难,“只不过魏家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何呈奕问。   “魏家之意,若扶持您上位,需要立魏家小女魏锦心为后。”冷长清一顿,“不过臣以为,这并算不得什么,魏家如今在朝中进退两难,他若要反,定要先向您讨颗定心丸,以保自家后路,臣觉得这交易倒是划算,魏家在朝中有威信,有魏家帮扶,一切可事半功倍。”   听了这个条件,何呈奕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就在敲了第三下的时候忽而冷笑一声,“不就是个后位,这有何难。”   何呈奕眼中,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在他这里是不可交换的。   冷长清便知他话中之意,便是允了,他这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下,便听暗门那头有人轻叩两声。   他忙起身走向暗门处,小声询问:“何事?”   门外人说道:“大人,那个叫秦葶的来了,说要找殿下。”   “知道了。”冷长清转身回到桌前,“是秦葶来了。”   这倒让何呈奕很是意外,怎么今日偏就突然找到这里来了。   为防节外生枝,何呈奕从这间暗室中出去,当伙计将秦葶引入铁匠铺的杂间时,她正瞧着她的阿剩蹲在地上理杂物,脸上蹭了几道灰,身上也多多少少染了污渍。   一见他在此,秦葶一直放不下的心终于似一块石头落地,阿剩抬眼瞧他,反应有些迟钝,随后一双眼亮晶日的,站起来便唤道:“秦葶ᴶˢᴳᴮᴮ!”   “我不放心你,便来看看,见你在这里干活我便放心了,”随即,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野菜饼,还透着热气,她取出一个递到何呈奕的面前,“早晨没吃东西便走了,哪有力气干活,把这个吃了!”   何呈奕抬手便要接,秦葶先一步发现他的脏手,拿着野菜饼的手忙躲开,随后送到他嘴边,“手太脏了,我喂你吧!”   他乖巧听话的咬了两大口,看起来真的像是饿坏了一般,腮帮子鼓鼓的,似忙着存食的松鼠一般。   瞧着他这吃相秦葶便笑了,还不忘叮嘱,“慢点吃,别噎着!”   二人有吃有笑,这场面远远瞧着倒是温馨,皆落于暗门缝隙处的一双眼中,冷长清上下打量着这个叫秦葶的姑娘,若有所思。   两个野菜饼下肚,秦葶将巾布收好,“吃完了便好好干吧,今日我去赶集,待我回来在外面等你,咱们一起回家!”   “好。”无论秦葶说什么,何呈奕都一口应下,绝无二话。   因为何呈奕在铁匠铺做工的缘故,秦葶对这里每个人都十分客气,一方面是感激他们肯收下阿剩做工,一方面也是盼着他们能对阿剩照拂一些。   待秦葶走后,何呈奕便迅速摘下面具,撤下周身一股傻气,扭身入了暗室。   刚狼吞虎咽的塞下两个野菜饼,何呈奕觉得吃食都顶到了嗓子眼儿,用了一杯温茶才勉强压下,野菜的滋味不断散在胸腔里。   瞧出他面有难色,冷长清在身后神色复杂地说道:“真是难为殿下了,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多少了。”   “是啊,没有多少了。”何呈奕稍抬眼皮,暗室中的烛光照在他淡蓝的眼白之上,有光闪闪,却又有一抹晦暗。   果不其然,今日下工,秦葶当真就在铁匠铺不远处等他,他一见了人影便摆出一副欢喜的恣态,两手端着朝她跑去,而后两个人笑着并肩往家的方向走。   此时夕阳推着两个人的背行走,二人行在田埂间,秦葶突然侧头瞧着他,何呈奕的鼻梁生的高挺,肤色又泛着一股冷白,在秦葶眼中,倒颇有些富家子的气质,不由又让她想起昨夜病时做的那个梦来,梦里的阿剩神色清明,完全就是个正常人,看她时的眼神深情又温柔,莫名让秦葶心口发紧。   何呈奕突然扭过头来对上她的眼,这样的对视让秦葶一下子破了功,忍不住笑了,她突然自说自话起来:“是啊,若是那样的你,哪里会轮得到我啊,只怕是村里有多少小娘子要嫁你这俊俏的小郎君呢!”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别说傻子听不懂,就连何呈奕这个正常人亦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目光朝路旁一瞥,秦葶忽又停下步子,拉起何呈奕的手,指着路旁一堆开着小黄花的乱草问:“阿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何呈奕摇头,“不知道。”   秦葶大步走过去,弯身折了一棵拿在他的面前晃晃,“这叫葶苈子,是一味中药,随处可见,奶奶告诉我,我出生时,她便在院子里见到一株葶苈子,所以给我取名叫秦葶,她希望我能像葶苈子一样,在哪里都能活,又对人有益。”   “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给人做工时出了事,后来不久,我娘也没了,是奶奶一个人将我带大,”她说这番话时头压的很低,虽看不到她的眼,却能瞧见她微红的鼻头,是在强忍泪,每每提起她的奶奶她就是如此,“阿剩,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是我想,你也是个可怜人,大约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我觉得你良善,你比那些人都要好。所以我乐意同你在一块儿。”   秦葶再次拉起何呈奕的手,将他掌心摊开,把那株还开着花的葶苈子放在他的掌心,“记着,这是与我名字有关的草药哦!”   “嗯,我记住了。”眼前人回答的很是真诚恳切,这两年来,他竟是头一次晓得她的名字是哪个葶。   秦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一双眼亮晶且清澈的望着何呈奕,何呈奕却只盯着自己的手掌,不敢去对她热烈真挚的目光。   那句良善,他不敢当。   却又那么一瞬间,有个念头在他心头激起,待他事成,无论秦葶是否是何成灼派来的,他都可以不计较,他乐意给她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七章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乡下的夜色总是美的动人,天上繁星似若银河布满天际,月亮一弯钩,似误入水流。秦葶与何呈奕并肩坐在屋外,秦葶的头歪在何呈奕的肩上,隐隐透着一股子花香气。   她洗头时都是用自己制的野花汁子,香气不浓郁,透着一股子淡然,他难得惬意的将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她的发顶,享受着这难得的晏宁之时。   “啊,对了。”她似忽然想到什么,腾一下坐直身子,自怀中掏出了个物件抵在何呈奕的脸前,“阿剩,这个好看吗?”   她询问时带着兴奋的语气。   借着月色何呈奕看清,这是一支珠花,俗气的桃粉色被月光挂掉了一层色,显得略旧,差劲的做工与他少年时见过的根本没得比,若他没记错,就连宫女都不会戴这种成色的东西。   未等他说话,秦葶已经将这支珠花插到了发间,本就墨黑似的发戴了这珠花,有一种突兀的喜感。   “好不好看?”她眼巴巴的望着何呈奕又问了一遍。   “好看。”何呈奕摆出招牌傻笑,表情真诚似真。   “这个花了两文钱,我还挑了许久呢,”指尖儿轻抚上头的花样,因为何呈奕的肯定她眼见着更欢愉了,“不过这可不是拿你赚回来的钱买的,是我学着编了几日的竹筐拿到集市上卖,挣了几个钱。竹筐这东西真的不好编,加上我手艺不好,只能比旁人卖的便宜才勉强卖得出去。”   说到此,何呈奕才想起,前两日她忙忙叨叨的弄了不少竹条回来,再垂眸看着她的指尖儿,上面也隐隐透着几道口子。   她正是这样一个人,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赚银子,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乐意去试试。   “知道今日我为什么买了一支珠花吗?”她摇了何呈奕的胳膊问道。   何呈奕自是不知,懵然摇了摇头。   只听她微浅一笑,“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十七了。”   她来的那年才刚刚及笄,一晃两载,十七岁的少女,亭亭玉立。   何呈奕不讲话,心里却似被人掀起了一层褶皱不得平整,自打他认识秦葶以来,她身上就没有过一件首饰一件花样,如今过个生辰,挑挑捡捡买了支最便宜的珠花,甚至没吃上一碗寿面。   “秦葶,听人说生辰是要许愿的,只要生辰这日许的愿都能实现的!”何呈奕说道。   本以为她笑眯眯的又会说耕牛瓦房黑驴之类,倒不想,这回她又想起梦境里的事,反而改了口,“若是天上的神仙能听到我说的话,那便让我的阿剩永远陪着我吧。”   “一辈子陪着我。”她又抱起何呈奕的胳膊,头枕在上头,一双似秋水般的眸子微微闭上,闻着不知名的花香,听着忽远忽近的虫鸣。   头一次,何呈奕竟觉着“一辈子”这三个字这般动听,他喉结微动,仅从嗓间挤出一个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回道:“好。”   这句,秦葶没听到。   ***   翌日当何呈奕醒来的时候,秦葶早已在灶间将早饭准备好,与平常无异,又是两个野菜饼。   见他醒了,秦葶不忘拿出一件尚差几针针线的外衫出来在他眼前晃晃,“阿剩你瞧,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待上了秋便能穿了,你喜欢不喜欢?”   她自幼在乡间长大,从未有人教过她女红,针线惨不忍睹,简单的一件衣衫针角里出外进,可这却是她用尽了全力做的衣衫。   何呈奕很是配合的笑笑,与她一般见了这衣裳雀跃欢腾。   这乌蓝色的料子,是从前宫里从来都见不着的,也唯有秦葶这样的人才拿它当宝贝。   “还差几脚针线,等今日你从铁匠铺做活回来我也就做完了。”她将衣裳叠好放在炕沿上,而后从锅中取了那两个热气腾腾的野菜饼出来,“今日你起的晚了,还是拿着路上吃吧,别去迟了惹的掌柜不高兴。”   “好。”何呈奕乖乖点头,不必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吃这野菜饼再好不过,待到了外面一把子丢掉便是。   就在何呈奕准备出门之际,秦葶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叫住他:“阿剩!”   何呈奕脚步顿住,扭过身来,傻憨的语气问她:“怎么了?”   实则秦葶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阿剩近在眼前,她却总似看不清似的,亦有一种错觉,仿若只要他今日出了这个门,他便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与慌乱,她不由自主朝他大步行去,替ᴶˢᴳᴮᴮ他理了衣衫,“做完工早些回来。”   他自是点头应下:“哎。”   人走了好久,秦葶仍望着破门久久回不过来神,今日她也觉着心绪莫名,在家里待不住,干脆提了柴刀打算上山去弄些竹子回来,自打昨日上集卖了那几个破筐,她似又寻到了新的财路,她想着时常在家做些,总有一天能做的好。   这一忙便到了晌午,林子里热的待不住人,她便背着一担竹子往家的方向走,还未走出两步,便遥遥见着小双自太阳底下奔过来。   “出什么事了?”见小双匆忙的模样,秦葶心头一紧,将背上的竹子暂且搁下,朝她迎过去。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跑来,满头大汗,脸色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身后道:“秦葶、不、不好了,你家的傻子、被铁匠铺的人带走了!”   “啊?”小双说的每个字她都听的清楚,可连在一起,她便听不懂了,“什么叫被铁匠铺的人带走了?”   好歹小双顺了口气,“就是我刚才,刚才从铁匠铺路过,远远瞧着铁匠铺的门口聚了一群生人,穿衣打扮很奇怪,似官兵又不太像,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藏在草堆后面,我瞧着阿剩被他们围着,离的太远我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好像是说什么京城之类的......”   “最奇怪的是,你家那傻子看起来也和平日不大一样,身子挺的笔直,那些人倒像是很怕他似的,在门口说了没几句他们就一起朝东边走了,我本来想跟着他们的,但是又实在害怕,就没跟多远......”   听到此,秦葶心里已经慌的不成样子,轻捏了小双的手腕,丢下手里的柴刀提步便跑,“我去瞧瞧!”   “我跟你一起!”小双紧忙跟上。   果不其然,到了铁匠铺早已人去屋空,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正值晌午,四处田间亦无人劳作,唯有树上的鸣蝉长叫个不停,还有铺子上挂的幌子兜起风声响在她耳畔。   小双的脚步停在秦葶身边,探着头又往屋舍中瞧瞧,“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秦葶的眼珠子左右转的飞快,“我回家瞧瞧。”   说不准阿剩回家了呢!   抱着满心的期待推开家门时,亦是空空如也,站在门口便能一眼望到底的屋舍没有一处可藏人,阿剩自然也不在。   端午过后便是盛夏天气,她自铁匠铺奔来时明明出了一身汗,可这会儿即便是站在太阳底下也会觉着周身发寒。   “在不在?”小双跃入门中,一见秦葶垂下的肩膀便知又是空欢喜。   大喘了一口气,小双才安慰道:“你别担心了,若是个姑娘家,让人带走了还怕被卖了,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是个傻子,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话虽如此没错,可秦葶也不知为何会这般不安,这种感觉自早起便一直围绕着她,现在是越发的严重了。   小双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儿,随后又小声嘟囔道:“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我瞧着今日阿剩的样子,根本不像个傻子,那些带走他的人衣着不凡,该不会......”   对于她的欲言又止,秦葶猛的回过头来,“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阿剩是哪个大户人家流落在外的的公子吧?我听说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又到处都在打仗,该不会阿剩被他们强抓了壮丁?”   听到后半句,秦葶头皮都跟着紧起来了,若说方才小双说的前半句她觉着是天方夜谭,可后半句可直就是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最近京城内外乱的狠,她亦是听人说了不少,若他们真带走阿剩,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么一个用途。   “不成.....不成......”秦葶猛摇头,“阿剩脑子不灵光的,若是他真的被抓了壮丁,只有死路一条,我得去找他!”   说着便要往外奔,好在小双及时将她拉住,“哎哎,你先别急,我也只是乱猜的,若真抓壮丁也不可能满村只抓他一个傻子不是,那刘二李三之流也逃不过啊,再说你现在就算是去找他也没地方可寻,不如就先在家等着,说不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秦葶少有这般慌乱没有主意的时候,若不是有小双在,她定要像只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听了小双的劝,她才勉强宽慰自己,“对,说不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就在秦葶六神无主之际,她眼中的阿剩,村民眼中的傻子何呈奕,早已乘上回京的马车与这生活了十二年的乡间背道而驰。   行进的队伍似一道蜿蜒而去的长龙,气势逼人,与这乡间田野格格不入。   夏风卷起马车窗上的藤花玉丝帘一角,何呈奕的侧脸在马车里若隐若现。一样的五官,不变的轮廓,身上破烂的不成样子的粗布麻衣早就换成了一身沉云黛的织金锦袍,脊背笔挺,只是坐在那里,便似浓云盖山顶,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他目光侧过,正好透过玉丝帘的缝隙看到一片片郊野绿田,一十二载,终待今日化龙飞升,终要离开这该死的村庄,终要将一切耻辱都脱离开来。   至于秦葶,现在天下未定,暂且顾不上她,况且自己也不可能为着她停下脚步。   回头让冷长清先将她带到旁处便是。   作者有话说: 第八章 阿剩不见了   素来夜里不舍得燃灯的人今日破天荒的点了灯,灯火莹莹照亮空荡荡的屋舍,火苗跳跃,将秦葶不安的脸上照的忽明忽暗。   从前几日晌午时阿剩便没了音讯,其间秦葶能找的地放到处都找了,还在铁匠铺蹲守了两天,可仍是一个人影不见。   甚至除了小双,无人再过阿剩最后一面。   她双目发直,呆愣的坐在炕沿上,手边是还差些针脚的衣衫,她着实想不通铁匠铺的人要将他带到哪里,她当真是怕了应了小双的那句话,真就是抓了壮丁。   “秦葶!秦葶!”——院中传来小双的叫喊声,强压着嗓子唤她。   秦葶才要掉下来的眼泪被她擦了去,忙起身奔向院外,小双与秦葶的家仅一墙之隔,此间家里人都睡了,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趴在墙头瞧瞧。   “阿剩今日还没回来?”小双瞧着她孤零零的模样便知。   果然,秦葶摇了摇头。   “你别担心,说不准明一早就回来了,肉文BG文,男男文都在Q群⑤2④9令8以九2如果明天早上还不回来,我就再陪你去找,定能找到他的,”小双一顿,“不过你真的要做好准备,晚上我叔叔回来时,说外头现在不太平,特别是京里,乱成一团,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说不准,阿剩真的被拉去了。”   这正是秦葶心里最怕的,阿剩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脑子转的慢,旁人打他他都不知道躲的。   小双见她脸色变了,后悔说了这些,于是又转言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一个傻子,人家一见就知没什么用处的,说不定过两天就将他赶回来了!”   “那样是最好,那样是最好......”这句话,秦葶一遍一遍在心里和嘴边重复着,只图宽慰。   回房后吹熄了灯,秦葶缩在炕角,怀中紧紧抱着给阿剩做的衣衫,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葶便听到院中有些异响,本来昏昏欲睡的秦葶一下子清明起来,坐直身子朝窗外看去,影影绰绰看到个人影,秦葶心口一惊,下意识唤道:“谁?是阿剩吗?”   笑意才展,立马又觉着不对,这人似翻了院墙进来的,阿剩从来不会翻院墙,似这一思,便让秦葶周身皮肉发紧,起了一层冷汗,她捏紧了怀中的衣裳,手胡乱摸索,家中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唯一一把柴刀还被她立在院角。   身子朝后仰去,正撞在炕桌一角,上头的烛台朝她手边倒了下来,她顺手拿住,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些飘忽,她听得出来,根本不是阿剩的。   “你是谁?别进来,再走一步我就喊人了!”她自炕角起身,迅速跑到角落里去,背抵着冷墙,手里举着烛台。   那人似根本不怕她的警告,只见房门一晃,有个人影便入了门来,秦葶紧跟着尖叫一声:“来人啊!救命啊!有贼!”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声音都带着颤。   “你喊什么!”那人一出声秦葶便听出来了,是刘二。   这个泼皮,果真言而无信,就算那日挨了几个巴掌仍是贼心不死。   “刘二你滚出去!”秦葶依旧尖叫。   “秦葶,上次因为你老子丢了人了,今日一并向你讨还回来!”   刘二从前偷鸡摸狗,身手灵活,轻轻一跃便上了炕。   “你忘了丁宽跟你说的话了?”   不提丁宽还好,一提丁宽刘二更气了,挽起袖子奸笑道:“过了今夜,老子便入城去了,随他丁宽怎么找人,再说你都成个残花败柳了,你看那丁ᴶˢᴳᴮᴮ宽还要你不要!”   说罢,他整个人便朝秦葶扑了过来,秦葶手中的烛台一阵猛挥,随后跳下炕去便要跑,那刘二身手太快,一下子将她扯了回来。   秦葶吓破了胆,拿着手里的烛台扎在刘二身上,刘二吃痛,手上力道更甚,一巴掌朝秦葶甩过来,甩的她眼冒金星,唇角沁了血色。   秦葶死死扒着门框叫喊,又被刘二捂住嘴巴往门里拖,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疼,门框上的木刺不知有多少入了皮肉,隐隐闻到了一股丝丝拉拉的血腥气。   许是寂夜中的撕打太过突兀,村子里的狗听到声音便此起彼伏的叫喊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正熟睡的村民听到狗叫觉着不对,尤其是离的最近的小双一家。   自梦中醒来的小双奔到院中听到墙院那头似有异响,忙趴了梯子一探究竟,院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却隐隐听到秦葶在喊救命,小双立即精神了,高声尖叫的喊人。   正要从墙下跳下来时,只见秦葶家院中的破门板被人踢开,而后冲进来一个壮硕的身影,随后只听着屋里刘二的惨叫声,还有一阵混乱的拳脚声。   待小双提了灯赶过来时,见着几乎被打残的刘二,还有满手血迹的丁宽,加上缩在灶台边的秦葶,一脸苍白,几乎魂飞魄散。   “秦葶你怎么样了?”小双跑过去将秦葶抱住,只觉着她抖若筛糠,连上下牙齿都在打战。   小双立即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借着灯火光亮瞧着秦葶虽然被吓的不轻,可衣衫还算整齐,便知没吃亏,她扭过身来对着倒地的刘二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大夜里闯民宅,你作死了你!”   丁宽气喘的急,恨恨的上去又是一脚,正踢在刘二命根处,就听本就近乎昏死的刘二又是一声惨叫。   此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便都来了,见着人是丁宽打的,不免胆子也大了起来,还有热心的跑去报了乡官,这一闹腾,天快亮时半死不活的刘二才被官府的人带走。   刘二虽然走了,可秦葶家门前看热闹的人久久不散,有人在猜这刘二到底得没得手,有人说这家的傻子被人抓了壮丁怕是得死在外头了,小双抱着秦葶躲在屋里,门口的丁宽实在是听不下去,将那些人都轰走了。   那些人都走了,小双婶婶却来了,手里还端了一碗稀粥,她绕过院中门神似的丁宽入了房门中,瞧见小双坐在炕上搂着秦葶。   小双一见婶子就像是老鼠见了猫,怀里还有个人,起身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干巴巴的瞅着她。   婶子甚至都没瞧她一眼,将粥碗重重搁到炕边,“秦葶啊,你傻的婶子我都看不下去了,那一个傻子走也就走了,哪里值得你这样?依我看,他走了正好,你也趁这时机找个好人嫁了算了。”   小双婶子素日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今日能跑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也是着实忍不下。   说到后半句,婶子目光朝院中飘扫了一下接着又道:“刘二那厮能半夜闯门也不意外,这事儿他干的出来,别看他让人带走了,那种泼皮到了官府也是不肯认的,弄一出滚刀肉的阵势来,保不齐也就关他几日又放了,过几日再跑来找你麻烦可怎么好?”   小双的婶婶素日里是个泼辣的,可是这几句秦葶听的出,也是为她好。   秦葶的头埋在小双怀里不说话,婶子接着说道:“今日若不是丁宽及时赶来,只怕你也难了,丁宽比你家那傻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这小娘子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还是头一次,小双觉着婶婶的话很有道理,她轻轻拍着秦葶的背,小声嘀咕道:“秦葶,往后你若真的跟了丁宽哥,村子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而且丁宽哥很能干,你们两个的日子一定能过红火的。”   小双倒没有刻意要保媒拉线之意,只是不忍心看着秦葶孤单一人过着苦日子,毕竟在小双眼界里,跟着丁宽已经是秦葶最好的选择了。   屋里的人只闷头不发话,外头的人竖了耳朵心里有些恼,头也未回,只高声道:“婶子,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照顾她!”   丁宽中语气中有些气意,这任谁都听得出来。   待人走后,小双婶子这才唉了口气,“罢了,瞧着你现在这样,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进,也是,前脚傻子没了,你后脚就跟了旁人,总也有些说不过去,经了今天这一场,村里不安好心的光棍也能消停两日。你看你这破屋烂舍的,连条看家狗都没有,小双,一会儿去把咱家大黑牵来在秦葶院子里守几天,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把狗什么时候给我还回来。”   未等人回话,婶子便自行出了门去,留着小双目瞪口呆,待见不着婶子人影,小双才敢大声说话,“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婶子平时抠的要命,我多吃两粒米都要骂我的,今日不仅给你拿了粥,还要把大黑借给你!”   秦葶抬袖擦了擦眼泪,这会儿眼睛哭肿的不成样子,却因为小双婶子的话心里暖暖的,抽着鼻子说道:“你婶子只是脾气急躁了些,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第九章 杀身之祸   时日一晃,距何呈奕离开已有不少时日,那人去楼空的铁匠铺日夜无人,屋里的东西被人搬的差不多了,门前的杂草也在盛夏时节里飞速生长着。秦葶每日都会来看看,也报了官,可近一个月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知道阿剩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可她仍是要来,在门口一坐便是一上午。   天下易主,何呈奕终借着昔日舅舅的旧部还有魏家势力东山再起,而对于此,远在京城外的秦葶一无所知。   这种事情素来不是平头百姓所关心的,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只要没有战乱,只要日子好过,那他便是好皇帝,随便他姓张姓李。   日头从东照到头顶,正洒在秦葶所坐的门槛上,有些烫人。她站起身,眼神无意飘到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一物上,颜色有些熟悉,伸手拨开高至小腿的杂草,里面正正好好躺着一个小布包,暗土色的,落在地上便能与大地融为一体的颜色,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正是秦葶亲手缝的。   从前这布包都是给阿剩装野菜饼用的,见了阿剩用过的旧物,秦葶心头一颤,将它从地上拾起,这阵子这布包也算是饱经风霜,上面泥水盖了一层,将它从地上捡起时,原本的坑印里围了一堆一堆的蚂蚁。   将布包打开,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儿传来,虽然里头的东西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灰绿色的毛裹了周身,可秦葶仍认得出那是最后一次见阿剩时给他塞的两个野菜饼。   这一瞬,秦葶眼圈儿一下子便红了,她很快便又联想到阿剩身上,想着,若他当真是被抓了壮丁,那岂不是饿着肚子被人带走的?   越是这般想便越是心疼,她想象不到一个那般笨拙傻憨的人现在正独自面对着什么,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正砸在手上的布包上,丝毫未觉在背后不远处的山头上,正静站了几人,朝她这个方向凝望来。   冷长清骑马自京城一路疾奔而来,停在旧时山头,身后跟着两个长侍,他冷眼瞧着山下村口那仍挂着幌子的铁匠铺,还有铁匠铺下的那一抹人影若有所思。   外面情境早已天翻地覆,可这村落似仍安宁无声,一切未变。   身侧长侍略有犹豫的望着他,而后终忍不住问出口:“大人,您当真要逆了陛下之意?”   “那女子知道的太多,又是一介村妇,让她入京,只怕会给陛下声誉抹黑,便让她永远留在这吧。”   他将后半句话咬的很死,长侍已经明了该如何去做。   ***   秦葶正午时自外回来,推开自家门时见院中有人,吓了一个激灵,看清是丁宽,心才稍沉了沉,丁宽亦抬眼对上她的,不禁手上插竹条的动作也慢了些,“刚才来找你,见你不在,院门未锁,我就进来了,瞧着院子里摆了这么多竹条,一时手痒,便帮你编了几个筐。”   自打阿剩失踪后,秦葶整日浑浑噩噩的,有时候忙上一整天也未必弄好一个框,眼下瞧着院子编好的几个竹筐齐整整的摆在那,反而是秦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一头扎进屋里,倒了一碗水递给丁宽,“多谢丁宽哥了,本想着回来编的。”   自她手中接过水,瞧着她略肿的眼皮,丁宽没未多说什么,而是仰头将水喝了个干净才说道:“又去铁匠铺了?”   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空碗,又满了一碗,却未答话。   丁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身子坐的端直,表情也一下子变的严肃起来,“秦葶,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你若是不嫌弃,我娶ᴶˢᴳᴮᴮ你,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跟过那傻子。”   他话音一落,秦葶头皮都跟着发炸,躲来躲去,还是没躲开,“丁宽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我还是想等阿剩回来,说不定他哪天就.....”   “你还以为他能回来?这阵子找也找了官也报了,可有音信?”丁宽似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讲,自竹凳上猛的站起身,高大的身板在秦葶面前罩上一道阴影,“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吗?我就连那傻子都比不上吗?”   面对着这种压迫感,秦葶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丁宽更气了,鼻子里出了一声哼气,而后顶着日头气乎乎的出了门去,甩的大门重力响了一声。   丁宽回到自家院子时,丁母正往院中泼水,险些泼到了丁宽身上,瞧着他躲也不躲,又一脸怨气,丁母便知他在何处碰了壁。   “又去秦葶那了吧?”她问。   丁宽也不说话,径直走到水缸前用瓢舀了满满的水大口大口灌下去,这阵势,倒似一头牛。   “要我说,你就别在她身上费心思了,你这几天总往那跑,帮她忙这忙那,她要是有那心思,早就答应了,这几天村子里的人见了便总问我,我都不敢出门了,那傻子媳妇有什么好,就模样俊些......”   “娘你别说了行不行?”眼下他正在气头上,听着唠叨越听越烦。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丁母越说越气,“这阵子你连工钱都不往家里拿了,反而还拿出去不少,是不是你拿工钱去贴补那个傻子媳妇了?”   “没有的事,你别乱说!”丁宽将水瓢重力一丢,水花溅了他满脸,故而因心虚恼羞成怒,“真是烦死了,回来便整日的唠叨,我出去了,晚上不回来了!”   说罢,便气冲冲的走了,留下丁母在后面怎么喊也不停留。   秦葶将捡回来的布包洗洗干净,晾在院里,一整个下午也没吃过什么东西,饿的她前胸贴后背,摸着黑上了炕,倒头便睡,这阵子到了晚上小双家的大黑狗便牵来留在院子里,能让她安心不少。   后半夜时,村里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冷长清带着两个长随潜入村中,很快便摸到秦葶家门口,破土墙一翻便入,两个长侍入了院中手脚虽然麻利,却还是惊动了大黑,大黑一见有人,便汪汪大叫起来,本在门外等候的冷长清亦是一怔,先前倒不知养了狗。   听到狗叫声,秦葶猛的从睡梦中惊醒,一边穿衣一边朝窗外探看,只见两个人影正在院中,大黑正扑过去冲着他们撕咬。   有了上次刘二的事,秦葶长了记性,她知道若是现在出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于是便迅速下了炕,躲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大黑这么个叫法,一定能惊动人。   两个长侍一人与大黑周旋,一人奔入屋中打算速战速决,秦葶眼见着一个黑影入了房,手中挥着长刀劈头盖脸的朝炕上砍去,之所以她知道是长刀,是因为月光正照在那刀身上,闪的寒光晃了她的眼。   果不其然,村子里其他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扰的不停,小双跑到院中搭了梯子,一见秦葶院中有人,便嘶声力竭地朝着屋里喊:“婶婶,有偷狗贼啊,有偷狗贼!”   果不其然,这招奏效,一听说有偷狗贼,各家都敲锣打鼓的奔出来,小双的婶子更是直接拎了两柄菜刀冲出了门。   此时屋里的长侍身形一转,正看到墙角蹲着的人,秦葶一声惊叫,趁乱跑了出去。   本在院外候的冷长清见势不妙,先一步离开。   他虽为了杀人而来,却不能动无辜百姓,若是动了,只怕事情又要闹大。   村子里鸡飞狗跳,两个长侍来前被交待过自是不敢随意杀人,见秦葶跑了,他们也只好先撤。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秦葶什么都顾不得,没有方向的一路狂奔,她什么都不晓得,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人带着长刀来杀她,不晓得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她除了跑只能跑,将一切都远远的甩在身后。   穿过一片田埂便是山脚,借着月色秦葶摸黑上了山,这山路她和小双几乎日日都来,所以走起来不算费力,爬到半山腰处,她已经筋疲力尽,扶着一棵大树回望,周遭漆黑一片,除了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再无旁它,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冷汗将衣衫湿的透透的,贴在身上,秦葶听到自己的心跳的飞快,她闭着嘴喘气,不敢妄自发出半点多余声响,生怕那些人又追到这里来,若是追过来,她唯有死路一条。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秦葶独自一人抱着腿靠在树下,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林中,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好似黑暗处不一定会突然钻出什么似的,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便怕了起来,人也好,鬼也好,她都怕。   她将脸埋进膝盖,一遍一遍的在心里宽慰着自己,“是梦,一定是梦,这一切都是梦!”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这半夜过的,似一辈子那么长。秦葶睁开眼,观望了四周,倒是熟,再往前走不远便是先前的那条小溪,顺着小溪往山下走,路要好走许多。   她撑着膝盖起身,这样在树下窝了一夜,整个身子又酸又紧,才走到小溪旁,便听着说话声,秦葶心一惊,脚步一顿,身子隐到一旁大树下细听动静。说话声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熟悉,离的近了她才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心头一紧,朝前叫了一声:“小双!”   小双寻声望去,瞧着树下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又惊又喜,朝她奔来,此时秦葶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丁宽。   “秦葶你没事吧!”小双不放心的上下打量她,除了脸脏了些,好似没伤到哪里。   “我没事,我在山里待了一夜,我怕那些人回来,又不敢回去。”   “方才我来时特意去你家看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昨天那些人都被赶跑了,我叔说他今日会去报官,”小双一顿,“我一猜你就是躲到山上来了,我刚正好碰见丁宽哥,他不放心你,同我一起来找。”   有了昨日一事,两个人再见面便觉有些尴尬,丁宽忙道:“我从外面回来,正好碰见小双,听说了你的事。”   再瞧丁宽脸上,眼底乌黑一脸的晦气,好似一夜没睡似的。   “话说回来,那些是什么人啊?”小双昨夜灵光一闪,才说是偷狗贼,可她又觉着不像。   秦葶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该不会是那杀千刀的刘二?刘二被丁宽哥打的半死不活的,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记恨你,跑来寻仇?”   秦葶摇头,想着昨夜里的大刀,难不成那刘二竟这般胆量,恨的非要杀了她不可?   “我瞧着你那家是不能住了,像犯邪似的,不如你换个地方住吧,或者出去避避风头。”   小双说的话很有道理,秦葶自也明白,可话说的简单,她除了这里,又哪里有旁处可躲可避。   丁宽瞧着秦葶的神色,用力眨了一夜未合过的眼皮欲言又止。昨日心情不好跑去赌坊博了几手,正赶上时运低,又搭了几两银子进去,天亮回来在村口碰上小双才知道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丁宽哥,你本事大,认识的人又多,你能不能帮秦葶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小双猛的想起身后的丁宽,“你之前说张大户家不是缺人吗,秦葶现在一个人现在去那里不是正好!”   若是先前,丁宽的确有此意,可是因为秦葶一次一次的拒绝他,他便改了主意,“张大户家人手早就招够了,去不成了,既然想要找个地方先落脚那倒也简单,我知道京城有个酒楼正缺人手,你去不去?” 第十章 上京城   本来秦葶便无处可去,先前又听小双说京城最近事多,怕是阿剩被抓了壮丁,到此她的心便活了,想也不想的点头,“若是能出去做工,那是最好了。”   说不定可以一边找人,一边挣些银钱养活自己,京城繁华之景她一早就想去瞧瞧了。   果真,没了那傻子,她便没有顾虑了,丁宽心里冷笑着,可面上表现的极其自然,与平常无异,“既然这样,赶早不赶晚,你回家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出发。”   “丁宽哥,京城酒楼里的活好不好干?你看要不你把我也带去?”小双的心更活,一早就想出去挣银子,苦于没有门路。   “那可是京城,哪有那么多缺人的地方,先让秦葶去吧,等过阵子她站稳了脚你再去不是更好。”   言听至此,小双倒也觉着有些道理,忙一把扯过秦葶笑道:“那咱们可说好了,等你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你就给我捎个信回来,我也去京城找你!”   “好。”秦葶满心的ᴶˢᴳᴮᴮ欢喜应下,两个姐妹嘻笑成一团,丝毫未觉一旁丁宽复杂的情绪,连看着秦葶的目光也阴狠了几分。   说是收拾,可秦葶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家里唯二值得带的东西一样是那件阿剩没上过身的乌蓝色短打衣衫,另一样就是藏在乱柴垛里的旧瓦罐。瓦罐带着碍事,只得将里头的铜板尽数倒出来收好,这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小双给她塞了两个饼子留着路上吃,此时天光大亮,丁宽不知从哪里借了辆牛车带着秦葶一路上京,这里离京城倒是不远,若这时起程,天黑便能到了。   牛车缓缓行在京驿道上,一路风景陌生却又让秦葶的心里充满无限期待,秦葶自小从乡下来,连馆子都没下过两回,更别说是酒楼,还是京城里的,她紧搂了包袱在身前,转了个身,小声问道:“丁宽哥,京里的酒楼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大?听说京城都有宵禁,到了晚上就不让人进城了,是真的吗?”   一连几问,丁宽头也没回,只面无表情回道:“京里的酒楼.......大的很,每天都有很多客人,可能会很累。”   这秦葶倒是一点都不怕,她一穷二白的,最不怕的就是使力气换钱,“没关系,累一点也没关系的。”   “至于宵禁,”丁宽一顿,“临近七夕前后,京城里不设宵禁。”   “七夕......”秦葶小声嘀咕一句,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久了,过端午时阿剩还在,眨眼的工夫,都到了七夕了。   秦葶的说话声渐小下去,也不知哪个字哪句话触了丁宽心里的结,他将牛车拉停,随后转身朝着秦葶问道:“秦葶,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嫁不嫁我?”   方才秦葶在沉寂在寻不到阿剩的悲情当中,倒不想丁宽又突然跑来问的这般直白,日头下的丁宽一张被照的发亮的脸近在眼前,因常年在外劳作,他高壮黝黑,以秦葶现在的处境来说,她跟着丁宽是最好的出路,可以过上她一直盼着的安稳的日子。   可人有时候偏偏就很奇怪,她一直盼的东西正向她招手的时候,反而是她自己又不情愿了。   她心里很清楚,她不喜欢丁宽,就算他再好她也不喜欢,既是她不喜的东西,她顺不着。   秦葶眨眨眼,并未说话,可这神情与每一次拒绝丁宽时的别出无二,丁宽一眼明了,两条厚唇挤在一起恨恨的抿了一下,挂了脸。   “好,我知道了,”他再次转过身去牵牛,而后头也不回的朝前行走,咬牙切齿的说了句,“去京城吧!”   于此时,秦葶是无比内疚的,她无助的将怀中的包裹紧了一紧,大热的天也搂在怀中,因为包袱里是做给阿剩的衣衫,他不在,这衣衫就成了她的依靠似的。   她心头暗想,丁宽待她属实不错,帮过她很多次,就连这次上京亦是,待酒楼的活计一稳定下来,拿了工钱,就给他备份厚礼,能还多少便还多少吧。   ***   夏风穿过湖中荷叶吹进望星楼中,望星楼居高望远,遮阳的玉珠帘随风而动,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似珠玉唱歌,脆响却不恼人。   玉珠串被风带的摇摇晃晃,偶有浅景晃了何呈奕的眼,他自宽长的桌案前抬起眼皮朝窗外看去,这个角度正好可看到满湖的荷花。   他站起身来,绕过桌案前的冰鉴,带了一身的凉气站到窗前,望星楼足有两层高,他负手而立窗边,眼前尽是连水无穷碧的荷绿色,还有翘起头的莲蓬。   时日一晃,都这个时节了,自打他回宫逼宫那日到如今,竟已是荷叶满湖的光景。   不到两个月的时光,他为了重新夺回他的东西,杀了很多人,手上沾了数不尽的鲜血,既顺利又不顺,顺利是因为他本就是一国储君,且那何成灼不成气候,夺得了却守不住,不顺是因为,有些许不干净的流言在外,他何呈奕早就不配做一国之君王。   宫人踏着小碎步入了门中,将一碟子新剥的莲子搁在桌上,公鸭嗓一开说道:“皇上,这是新下的莲子,最是下火,您请慢用。”   他于楼下湖面波光粼闪中轻扭过头来,目光恰正落在那一碟子莲子上。莲子剥的很细,莲身光嫩,十分讲究的摆于玉碟之中,他缓步走过去,捏起一颗放在口中,脆苦。   记得从前秦葶也十分喜欢这东西,夏日里便带着他下河去摘莲蓬,十几枝捆在一起扛着回家,吃的时候也没这么讲究,随便剥了便往嘴里里一扔。她不是早盼着这时节了,若是她来时看到这满湖的莲蓬眼都要泛绿光。   他从鼻腔中无意发出一声轻笑,一旁的宫人以为是这莲子有何不妥,吓的忙跪到了地上。   何呈奕余光看到宫人的动作立即敛了笑意,眼中方才的那些温意如数散去,这些日子以来,他不知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有人在私下里议他性格阴鸷嚣狂,是个动不动就杀人的暴君。   暴君又如何?他走到今日,早就过了怕被人非议的年纪。   一十二载,自十二岁被人似狗一般丢出宫去的那一天算起,整整过了一十二载,这些远在京中的权贵又怎知他这些年来是如何苟且偷生的走过来的?   如今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重回高点,就是为了给天下人看,即便他何呈奕被人折断了脊骨,仍能堂堂正正的回来。   他不发一言,仅冷着脸便能让宫人吓的出了一身的冷汗,正不知如何处之时,门外有人报,说是冷长清求见。   听闻冷长清回来,何呈奕眼皮一跳,随即抬手示意宫人出去,吓破了胆的宫人这才如释重负,自地上轻快起身,退了出去。   冷长清随即问礼,“臣见过陛下。”   何呈奕不发一言,只等着他的下文。   他深知何呈奕在等什么,于是道:“臣无用,没能找到秦葶。”   冷长清仅抬一眼,瞧见对面的人身子站的松驰却又笔直,一双深邃的大眼似蓄着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亦没有情绪。   “没能找到是什么意思?”何呈奕语气平和,似无异状,但眼前人晓得,这也代表不了什么,因为他自小便是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内里的情绪总能敛的极好。   “臣去时,家中早已人去屋空,听村中人讲,秦葶在陛下离开的第二日便不知所踪。”这番话冷长清是硬着头皮讲出来的,何呈奕让他去接秦葶入京,可他没有照办,而是私下决定杀了秦葶,以绝后患。在他眼中,秦葶这种人是不配入宫的。   闻言,何呈奕双唇微抿,他想不通秦葶能跑去哪里,又为何要走,适时冷长清又添了一把柴接着道:“依臣见,秦葶此人背景绝不简单,若不是心虚,她怎能一去无踪。”   言外之意,秦葶当初出现在他身边的目的并不单纯,因为她本身就是何成灼身边的人给买给他用来羞辱的。   真是这样吗?   于此何呈奕并非没有过怀疑,可是他更倾向于秦葶并非是眼线。   她不过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孤女罢了。   “既然人已经找不到了,便随她去便是了,好歹她伴在陛下身边两年,且留她一命也就是了,”冷长清巴不得这件事快过去,于是又道,“更何况陛下婚期临近,着实不该为这种小事烦恼,臣再命人去寻便是。”   “也罢。”何呈奕未与冷长清在这件事上多作争辩,而是随手捏起一颗莲子在手边把玩。   何呈奕生性多疑,他反而觉着眼下冷长清的话未必是真,既然冷长清不想说实话,他不问便是,若想知道秦葶的去向,他可以自己去查。   冷长清不晓得他的这句‘也罢’是何意,自他面上亦瞧不出答案,于是话峰一转,又接着道:“今夜华灯初上,陛下与魏家千金会在景星楼之上广施恩泽与民同乐,一应都已准备妥当。”   何呈奕未应声,而是眼皮垂下,随手又将那颗莲子丢进玉碟中。   “还有一事,臣想启陛下明示。”冷长清又道。   “尽管讲便是。”何呈奕道。   “村中的那些刁民,过去对陛下也算不上善待,如今您既已经回来了,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何呈奕想过不止一次,当时他装疯卖傻,村里的孩童没少来找他的麻烦,个别村民也时常揶揄他,做为一国之君,让整个村子就此灰飞烟灭如同踩死一窝蝼蚁那般简单,可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沉默片刻他才道:“暂且让他们多活一阵子,现在朕还不屑杀几个村民。”   简单的一番说辞却让冷长清听出了话外音,他不杀那些人,不是为了秦葶,还能是为了谁,想到这层,不免心头落下些隐忧来,“陛下所言及是。” 第十一章 被人卖了   入夜时,丁宽带着秦葶入了京城之中,此ᴶˢᴳᴮᴮ时城中灯火阑珊,华灯似两条长河,由南串亮至北,将城中一瓦一木照的亮若白昼.秦葶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华光之景,城中百姓来来往往,喧嚣热闹,长街两道数不清的摊位错落有秩,有卖果食花样的,有卖磨喝乐的,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   秦葶抱着包袱一边行走一边瞧,和丁宽拉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恨不得长上八双眼。   丁宽似怕她丢了,每走几步便顿足稍等下她。   偶有喷火龙的杂耍艺人将四周喷的通亮,吓的秦葶一愣一愣的。   “时辰不早了,我先带你过去,免的让人等烦了。”丁宽似无心观景,颇不耐烦地催促道。   听了他催,秦葶这才敛了笑意提了步子跟上他,可一双眼还是忍不住的朝左右瞟去。   京城,当真好啊!   穿过永宁街便是长乐坊,这里楼宇造的更是别致,楼台围水而起,有拱桥四通八达,桥上挂着各式灯笼,上头的美人图婀娜多姿。丁宽朝她招了招手,随后带着她踏过一条小桥,将人带到一处楼舍中。   绕过正门,自偏门而入,与丁宽熟识的人早在偏门处接应,先是上下打量了秦葶一番,神色略显诡异,这才问向丁宽:“就是她?”   丁宽在前应话,灯下亦瞧不出他的神情,只听他说道:“对,就是她。”   “不错,不错。”那人咂咂嘴,笑起来的样子让秦葶很不舒服,心起一时打起了退堂鼓。   见她停在原地不动,丁宽便扯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门中来,“快进来吧,一会儿掌柜的会亲自见你,与你说工钱的事儿。”   一提工钱,秦葶心上不适之感稍浅了些,心想着反正来都来了,先瞧瞧再说,万一不成大不了再找别的活计。   丁宽将她带到二楼一间房中,随后便道:“你在这里坐着等会儿,我去叫掌柜的来。”   秦葶老实点头,“好。”   “先万别乱跑。”丁宽适时追了一句,紧接着便出了门去,还将门环拉死。   瞧着门前有人影移开,秦葶这才坐下来环视四周,房间不大,屋子里倒是很香,是秦葶从未闻过的那种香,有些呛人。   此时身后突然有破空之声响起,随之整个夜空照的通亮,秦葶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扭过身看去,正值一朵烟花在外面绽开,似流星一般。   余下的光辉在秦葶眼中似星光闪动,秦葶有些兴奋的反应过来,这许就是烟花了。   她忙不跌的跑到窗前,此时又是一朵由下飞上来,好似正闪在她头顶一般,将整个夜空照的如梦似幻。   一朵绽完,秦葶朝下望去,只见应是眼下湖心亭的位置放的,周遭桥头有许多人围看,烟花绽起时会将围着楼宇的湖水也照的似星河一般,难分天水。   兴奋之际,秦葶正桥见楼下有几对男女搂抱在一起,或是迎来或是送往,她心下起了疑问,怎的京城民风这般开放,男女在一处这般搂抱都不避讳的吗?   她素来见识少,可小双却是个碎嘴子,从前小双与她叔叔进过几次京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小双便曾对她讲过,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做‘青楼’是专门‘卖姑娘’的地方。   不知怎的,明明秦葶是初次来此,脑子里此刻却蹦出来这个说词。   再一瞧桥上桥下来往男女,来来往往皆是由此楼宇或消或出,她不免心下生疑,可再一想,是丁宽带她来的,他总不至于做这种勾当吧。   扭头见人还未归来,秦葶一颗心总难安下,便悄悄跑到门前去听动静,才想开门才觉门已经被自外锁上了,她脸色一白,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刻就在楼下的一间屋舍中,丁宽摊开掌心,十两碎银正好落入,让他一把攥住,随后掂了一掂。   龟奴给老鸨点了水烟袋,她猛吸了两口,隔着眼前的烟雾冲着丁宽笑出声来,“这丫头是你从哪弄的?”   “不是说了吗,是我自家妹子。”丁宽将银子收好,想着一会儿再去赌坊碰碰运气。   “得了吧,”显然老鸨不信,“方才我隔的远,可也看的清,就你这五大三粗的长相,能有那么水灵的妹子?”   见被她识破,丁宽也不多作解释,只是笑笑。   “这姑娘不会有什么病吧,你一个还没讨老婆的光棍怎么不自己留下当媳妇?”   提到此,丁宽冷笑一声,“我是想让她当老子媳妇来着,可是她不识好歹。”   老鸨笑意更甚,“我就说吗,就算你欠了一屁股赌债,怎么也舍得卖这么水灵的妹子啊!”   正说着话,只见窗前跃下一道人影,紧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巨响,有水花正溅在窗前,湿了半扇窗。   老鸨不紧不慌的站起身来,身形摇曳走向窗前,瞧着前不远湖里的人轻笑一声,“倒是聪明,知道跳湖,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这间青楼正立于湖心,四周湖水环绕,有八通桥通往岸边,从前也有不少不乐意来的姑娘跳湖逃跑,老鸨见怪不怪,楼里养的打手龟奴都熟识水性,将人自湖里捞上来再简单不过。   湖心暗黑,虽不知跳湖的是不是秦葶,可以防节外生枝,丁宽捂了心口的银钱袋子快步离开。   他穿过楼内阴暗的长廊,偶有一两盏灯火将他阴沉着的脸色照的越发似鬼魅。   在他心里,他不止一次给过秦葶机会,可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是秦葶她不知好歹,不给她些颜色瞧瞧,真当他自小在外混大的丁宽没些手段。   这女子既然用不上,那便不用了,反正是个孤女,卖了也就卖了。   秦葶虽识水性,可近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没游出多远便游不动了,身后是青楼的人撑着船朝这边快速驶来,嘴里好似还叫骂着什么,反正不是好话,这让她更加确认这些人不是良善之辈。   她拼了命的朝前划水,可着实体力不支,此时有条小船自桥下随波而行,缓缓朝她行来,越来越近,继而正好挡了秦葶的路。   正当秦葶心灰意冷以为被人前后夹击之际,只瞧眼前的小船乌篷之上的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搭起,随之里面有一男子朝微探出身来。   男子眉目清秀,倒没有猥琐之气,下一刻,他朝秦葶伸出手来。   秦葶划浮在水面上,自是不敢搭手,一双受惊的鹿眼直勾勾的望着他。   男子见她不为所动,下巴微扬,说道:“怎么,莫非你想被他们抓回去?”   话外音,他跟身后那一群不是一伙的。   听着身后叫骂声越来越近,秦葶心一横,搭上了他的手,由他拉上船去,借着船上帘胧的烛光,她看清男子青色衣袖上的逐鹿花纹。   小船摇晃两下,在她坐稳之后才停摆,秦葶面色苍白。   七月的湖水微冷,加上她内心惊惧,这会儿周身发颤,上下不停打战。   青楼的船越驶越近,秦葶下意识的朝后缩了缩,不晓得这人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再将她交出去,她得做好随时再跳湖的准备。   随着那些人越发行进,秦葶的心跳几乎撑破单薄的衣衫,她急的都快哭了出来。   “你谁啊,别挡路,将人交过来!”船上的龟奴指着那青衫男子说道。   那男子也不急,轻笑一声,声线慵懒,“你这双狗眼该剜了去。”   待他说完这话,那龟奴才细瞧对面男子,原本凶神似的一张脸刹时阴阳转变,“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赵公子,失敬,失敬!”   “这姑娘是我们这里新来的,不懂规矩,扰了赵公子,我们掌柜的让我们将她带回去,免了脏了您的船。”   那男子浅扫了一眼吓的早不成人形的秦葶,一脸会意,笑说道:“我看不懂规矩的是你们吧,这姑娘是自愿去你们那的,还是被人骗进去的?”   “看您这话说的,”龟奴陪笑打哈哈,“是她兄长,家里养不起,便将她卖了,还立了字据。”   料是秦葶再傻也想明白这里的弯绕,定不必说,是丁宽那厮将她卖了不错,她无暇破骂那不是人的丁宽,只高声分辨道:“胡说,我哪里有什么兄长,丁宽说带我来京城里的酒楼找活计,不是青楼!”   “反正你哥已经收了我们的银子,你就得跟我们走!”面对秦葶,那龟奴是一百个凶狠。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朝中可有律法,姑娘入青楼除非自愿,若不然你们掌柜的可是要吃官司的。”赵公子瞧出秦葶的不情愿,他常在这一片游走,什么事儿没见过。   龟奴知道这赵公子是个不好惹的,好歹也是官家人,今日这事儿撞在他身上,若他想插手,那谁也无法,可龟奴依旧说道:“您看,赵公子,这人都在这呢,如果我带不回去,我同我们掌柜也没法子交待。”   “跟你们掌柜说,这姑娘我收了,明日让她去衙门领板子。”   “可是......”   “今ᴶˢᴳᴮᴮ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不知道?天子出巡,你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勾当,你们到底长了几个脑袋?”赵公子面色未变,可语气已经带了愠意。   那些人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赵公子将竹帘放下,朝着船头哨公打了个响指,哨公会意,撑着船驶离此处,留下那条船上的龟奴几人面面相觑。   直到小船靠了岸,那赵公子才道:“到了,你走吧。” 第十二章 他不是傻子,他是皇帝   “你走吧。”   秦葶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瞪着圆圆的杏眼疑惑了一下,仅歪头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懵懂的小猫。   也正是这一幕,让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料是在这京城,应是寻不到第二个看起来这么傻的。那赵公子抬手随意指了岸边,“走吧,我留着你没用,该回哪儿回哪儿。”   本来这段时日以来,秦葶觉着自己倒霉透顶,阿剩丢了不说,被刘二欺负,又被人追杀,这回又被人卖了......眼前这个赵公子,是她这些天见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她牙关紧咬,想说感谢的话却倍感词穷,愣是头脑发热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好在对面的人也不想难为她,只示意她快些离开。   秦葶哪里还敢不知好歹,朝他重重点了头以表感激,而后身形麻利的钻出了这条乌篷船。   才一上岸,身上湿哒哒的水渍便流了一地,在她脚下晕开活像张地图。   不敢在这里多待,衣裳都来不及拧便跑了。   京城不比村里,四通八达,今日又临近七夕未设宵禁,哪哪都是人,唯独漫身湿透的秦葶看起来像个异类。   她立在墙角将身上衣衫拧的不再滴水,脑子里想的是该去哪里对付一晚。   村里肯定是回不去了,倒不如在京城寻个活计,好歹先活下来。   七月的夏风穿透她潮湿的衣衫,夏日里的好处便是这了,在身上熥上一会儿衣裳兴许也便能干个七八,此时肚子却不应景的叫起来,小双给带的那两个饼子早就在来的路上吃完了,伸手摸了仍绑在身上的钱袋,她浅松一口气。   再抬眼的工夫,眼前的人流突然密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的朝一个方向跑,秦葶不知发生了何事,伸长了脖子朝他们奔往的方向看去,只听有路人说道:“快些走,前面天子惠泽,不光能目睹圣颜,还能有钱捡呢!”   目睹圣颜这件事倒是在秦葶这里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听说有钱可捡,秦葶眼睛便泛了光,若当真有钱捡,那买上两个饼,这一夜就算是捱过去了。   她将同样湿哒哒的包袱重新绑在背上,里面就一件衣衫,就算是方才跳湖时也没舍得弃了,这会儿便更不能丢。   稍适,秦葶带着对金钱的渴望,一头扎进人堆里,似春来急着奔游的鱼苗,随着人流快速涌动。   停到一处人头密集的广场,身上湿着,没人乐意挨她太近,因此她挤了个还算不错的位置,仰面望着眼前高大的城楼,秦葶不识字,只听人讲这是景星门,一会儿圣上会带着将与他大婚的未来皇后站在这城楼之上朝百姓扬洒新铸的铜钱。   就似秦葶所想,百姓心中无所谓谁做皇帝,江山握在谁手里,只要能过上安平日子他便是好君王,竖在这里的工夫也听周边的人咬了不少耳朵,褒贬不一,不过此刻秦葶倒是觉着,若他真的洒铜钱的话,那他在她这便是好皇帝。   不多时,城楼之上重鼓声起,气氛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城楼之巅亦凭白多出许多禁军,秦葶仰头望着上方,眼都不眨。   只瞧灯火如昼间,有两道身影由南缓缓而来,似乡间时看过的皮影戏,那皮影穿过层层禁军身形的缝隙,又似谪仙踏云而来,正落峰顶。   头顶烟火适时绽开,似一盏巨大的明灯将天地照了通亮,也正是这一瞬,秦葶似眼花又不似,仿若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眉眼。   不知谁带了头,朝楼顶之巅的人跪拜下来,身边百姓纷纷叩拜,显的秦葶总比旁人慢了一拍。因瞪眼太久,眼珠干涩,她和着夏风眨巴两下,有些泪意之后眼中的干涩才退下,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生硬的学着旁人,膝盖跪在砖石上,身子却挺的笔直,再抬眼瞧看城楼之上的人。   禁军各卫两旁,没了方才的烟火光照秦葶借着夜色仅能看到两个居中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威严一清丽。   想来那便是天子临此,他一侧的则是旁人口中将要成为皇后的贵女。   身旁的声浪起伏不停,高呼万岁,又是一朵烟花绽于其上,这次不偏不倚,将天子之颜照的一清二楚,尽收秦葶眼底。   那人高高在上,身形笔挺,着一身玄色织锦袍,周身金色龙绣在灯火照耀中闪着华光,头顶金冠若明玉山河,将整个人衫的熠熠生辉。   冷白的面容若玉似霜,浓眉似剑悬于深邃如渊的一双龙眸之上,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这......   这不是她的阿剩还能是谁?   秦葶脑海中似那烟花绽开之响,炸裂却不绚烂。   她不愚笨,很多事情一想便通透,从阿剩丢了,到现在他又出现在这里,虽不清楚前因后果,但秦葶仍不觉着是自己眼花,因为世上根本不会有长得这般相似的两副面孔。   他现如今站在这里,不傻不憨,龙璋风姿,那么遥远,仍能感受到他周身包裹的那股帝王盛气。   目珠稍移,再瞧他身旁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只瞧身段便觉高贵,她似一朵华贵的牡丹,立于他的身旁,只让秦葶想到一个词——般配。   秦葶脑子里很乱很乱,不时有嗡声乱响,她真的想不通,那个靠在她身边的傻子,怎么便突然变成了当今的天子?莫不是她东拼西凑听来的传言为真?他当真是百姓口中传言被贬为庶人的废太子?   周遭的熙攘让她终将头垂下,两手手掌撑地,砖石的冰凉在她掌心蔓延开来,她同无数人一样,此刻匍匐在他的脚下,曾经她的阿剩脚下,高呼万岁。   不知为何,她会将前阵子闯入家中要取她性命的黑衣人与城楼之上的人联系到一处,她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似一下子都明了。   这个念头一起,周身汗毛直立,她分不清贴在她身上的潮湿是冷汗还是水渍。   紧接着便有铜钱落地的声音,似天人降花,声响清脆又好听,入了秦葶的耳,竟似仙乐一般。众人纷纷起身去接,上天垂怜,有两枚铜钱正好砸在她的手背上,秦葶不敢抬头便知,是经他与他未来皇后之手洒下来的。她于拥闹之中反手抓起那两枚铜钱,仍旧愣跪在那里,周身为动唯她是静。   盯了手中的两枚铜钱许久,后才在沸腾的人群中站起身来,她独立于沸闹的百姓间显的格格不入,静看了手中正躺着的铜板,继而抓紧,不敢再抬头望上一眼,逆着人群退了出去。   城楼之上,宫人跪地高举托盘于天子身前,何呈奕骨节分明的手指展开,抓握一把新钱,随之朝空中抛洒出去,自他这个角度望下去,仅能瞧见底下百姓黑压压一片。   身侧的女子不发一言,亦似他一般朝外洒出钱去。   相比城下沸腾之音,此处静默无人相语,唯有身上珠佩碰撞的冷冰声响。   何呈奕未看身侧女子一眼,那女子亦然。   反而是他取了一枚铜钱捏在手中把玩起来,仍记从前,这可是秦葶最喜欢的东西,每日都要捧着那只黑土色的瓦罐将里面的铜钱数上两回才肯睡觉。   又是一朵烟花绽开,照的他脸色通亮,亦是这一声响,将他一下子从旧时思绪中拉回神来。   那般贪财的秦葶,只想要黑驴耕牛的秦葶,他始终不认为是冷长清口中所讲那般。   今夜热闹,是所有人的欢喜,唯独秦葶似一条落水狗无来处亦无归处,又似个游魂,晃荡在这不属于她的繁华人世。   行至一处馄饨摊前,汤底飘香勾的她驻足,她轻抿了唇,寻了一处空桌坐下,随之将方才得来的两枚铜钱拍在桌案上。   从前在家时上顿野菜饼下顿野菜饼,如今托了他的福,也来上一碗馄饨,亦算是他的关照了。   她如是想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来。   天气热,吃这热汤水的人少,倒是上的很快,眼前有氤氲的热气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旁桌坐了几个男子,正好聊到关于新帝的事,秦葶才拿起汤匙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将汤匙放在碗里轻轻搅动。   只听他们有人说道:“你们可听说了吗,这位新帝可是位厉害角色,他是曾经的废太子。”   虽然议论之人有意压低了声线,可秦葶还是听的一清二楚,今日,自打她入了京城,好似每处都有人在讲说这位新帝如何如何,只是当ᴶˢᴳᴮᴮ时她没有全听进去。   如今再听一回,颇有些异样的滋味。   “废太子?废太子不是早些年就被贬为庶民了吗,怎么一下子又回来了?”   “那便不知了,总之是有些手段的。”   “整整十二年啊,忍了整整十二年,可谓是卧薪尝胆......”   “先帝那般折辱他,哪知如今变了天......”   短短几句话在秦葶的脑子里连成串。   小双从前与她讲过,阿剩在自己来之前便独自在村中活了十年,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脑子不好。   小双那日还说,阿剩被人带走时,看起来便不像个傻子了,诸多巧合凑在一块儿,那便不是巧合了,而是一早便存有的谋划。   桩桩件件串在一起,现如今再回想,实则过去的两年间,某时某刻秦葶也觉着他不像傻子,不过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憶想。   而今再回望,原来她秦葶才是最蠢的那个,她满心惦念当成不可缺之人的阿剩,甚至一直戴着面具待她,从未真切实意的告知过她哪怕一个字,也可以说,他所有的谋划里,是没有将自己加进去的。   一想到前不久生辰时她坐在阿剩身边许的那个愿便又自嘲的笑了起来,当着他的面说那些傻话的时候,他内心是或多或少有些感动呢,还是在心里暗自鄙夷她秦葶痴心妄想?   那般金枝玉叶的人,哪里是她这种身份可以肖想的?   他无声无息的便离开了,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从村头的傻子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与旁的女子成亲。   .......那她,到底算什么呢?   算是他的耻辱吧。   一定是这样的。   若不然,她究竟遭人恨到何种程度能让几个持刀的人夜里闯入门中非要她性命不可?   两年间,秦葶知道的的确太多了,她见过村中孩童如何欺负他,见过旁人如何笑骂他侮辱他,他做为庶人时所有的难堪都收在她的眼底。秦葶就似一只见不得光的瓦罐,承载了他那么多不堪的过去,唯有她死了,那些污点才能一同死了。   就在这一瞬,秦葶心中曾经所有畅想与希望尽数破灭,大梦一场终觉,自己就像个笑话一般。   今日她一只脚踏入过地狱,自青楼里跳湖逃生的那刻,撑着给她勇气的是阿剩,现如今再瞧着自己这般狼狈,那种既酸涩又委屈的感觉似那湖水将她淹没。两行热泪自眼中滑下,刚好不好滴在碗中,前处又放了烟花,秦葶在这场吵闹中咬着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第十三章 秦葶呢   “哟,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馄饨摊的老板发现秦葶的异样询问道。   秦葶哭的整张脸近乎拧成麻花,脊背亦随着抽泣一起一伏,抬起袖子猛擦了脸摇头道:“你这馄饨、太好吃了......”   显然老板不信,瞧她哭的可怜,无奈摇了摇头,暗想着今日七夕,街上大多是结伴而行的红男绿女,这姑娘单崩儿一个跑来吃馄饨,许是因得情郎将她弃了也说不定。   这种事儿,见怪不怪。   老板扭身回到灶火前,自锅中又盛了一碗浓汤送到她的桌边儿,语重心长劝道:“世上的事啊,不如意居多,哭痛快了也就罢了,明日天一亮,再想想,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事儿。”   “这碗汤送你喝的,不要钱。”   散着浓香气的馄饨汤在秦葶面前扑开一层水雾,将她的脸蒸的热乎乎的。   说不幸,今日又是大幸,遇见了那位赵公子伸出援手,再遇这位素昧平生的老板慷慨赠汤。   好似倒霉事儿都历尽之后,便该行运了吧。   她这般想。   一阵细风吹来,吹的不远处的护城河内的荷叶摇头摆动,碰撞在一起发出轻轻声响,秦葶于热气前抬眼,透过朦胧之意正瞧见那繁盛之势。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着就连京中的荷花涨的都要比乡间的看起来金贵,想是它们结出的莲藕也要比乡间的粗壮上许多。她便又想起方才在城楼之下,她似一个蝼蚁一般仰望着城楼之上的那一对璧人,如乡间杂草类比倾国牡丹。   从前她从不知自己身边的人是皇帝,不过阴差阳错落入尘泥成了她所以为的傻阿剩,所以她觉着配的起他,至少两个人也是旗鼓相当,可如今再瞧,身上无一处不透着寒酸,终是那条龙飞入云端之后,恨不得将她立即斩杀,既今日侥幸活下来,那么她这根杂草,就该隐到她本该去的地方。   不过也好,先前总是惦记着阿剩的安危,如今再也不必了,她亦知京城不是她这种人该留的地方。先前想留在此处一方面是为了活着,一方面也是为了找阿剩,如今用不上了,她这根野草,到哪里都能活,唯独京城不适合她。   这馄饨早就不知是几年前吃的了,好似奶奶还在世时她吃过一次,后家乡遭难便再没吃过了,肉沫入口,当真香的她泪流满面。   连老板送她的那碗汤她都一滴不剩的吞入腹中,辞谢了老板之后抱着自己的破包袱寻着出城的方向离了此地。   城中烟火绽的极美,她一边不紧不慢的行着,一边抬眼看那一朵接一朵的烟火,想来此生再也不会像今日一样见识得这样多。   越走眼睛便越湿,最后不争气的又落下泪来,有人生来住殿宇,有人生来在草房,她从来未求过荣华富贵,只想有个家,有个可以不用再漂泊的地方,仅此而已。   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心愿对她来说都这么难,她一直惦念的人急着杀她,所有人都来欺负她,这种孤独无助的滋味似一条毒蛇一点一点啃噬她的心。   就算秦葶再坚强,亦忍不得接二连三的这般重创,她终再多一步都不肯走了,也走不动了,就地蹲下咬着牙大声哭泣。   这一路上,刘二闯入她的门她没想过死,丁宽将她卖了她亦没想过,可是一想到阿剩容不得她,她便真的崩溃了,不想活了。   护城河就在她的身侧,只要她身子一歪,纵身一跃便能一了百了,一路行来,再多的委屈再大的苦她都咬碎了吞下,因为是关于未来的一抹希望撑着她,可如今,那条稀薄的希望与念想也没了,她真的被打垮了。   自诩脸皮比城墙还厚,坚韧如葶苈的人也坚持不住了。   此时此刻,她单薄瘦弱的身躯缩在一个无人留意的角落里,当真像极了那株有关她名字的草药——葶苈。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心里的委屈都发散出来,秦葶重新自膝盖上抬起头来,红肿的眼和鼻尖儿衬的她越发楚楚可怜。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活动了因蹲的太久而酸麻的小腿,神色亦比方才清明了许多。   抬眼,一切如旧,什么都没有变过,仍然是人声鼎沸的街市,依旧是繁华似锦的京城。   她抬袖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一步一步的朝前行去。   身上的那点零碎钱住客栈根本就住不起,自然秦葶也舍不得,只能寻了一处无人的桥洞硬捱了一夜。   天亮时,她迷迷糊糊睁眼,头一次看到明光之下的京城,她自桥洞中钻出来站在长街正中,街上清冷又宽阔,这个时辰还未有行人。   长街两旁商铺林立,随处可见高楼,一竹一木都颇为讲究,在她眼中,自是处处透着异相,与她没一点相符。   回想昨夜那城楼之下,如同一场梦突然惊醒,唯有河中正静默的荷叶与她面面相觑,似在与她讲说,入目之景,皆为真切。   她的确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对从前的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京中虽然热闹,可天下未平,除了京城此处繁华冢之外,城外则荒凉许多,所有的灯火只铺就在城内,城外各处皆是暗乌的一片,三五成堆的流民住在官府分发的帐中。   这些百姓或是因灾荒或是因战乱而流离失所,一路绰落的逃到京城来,但正值朝中正位易主,各城各门看管的严,生怕引起动乱,阻了流民入城之口,所以他们只能在城外暂住,官府每日会有振灾粥饭供应。   除了自己年少便离的故土,再就是与阿剩一起住过的村落,如今天下奇大,秦葶却似一只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往何处落脚。   自城中出来,她一路南行,听闻那里日子还算太平,想着过了七夕不久后天气便要转凉,那时日子便难捱了,现在需得抓紧一切时间寻个落脚之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秦葶放心不下,那便是小双。   这次错信了丁宽,险些被他带入火坑,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有余悸,如今秦葶自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小双不知情,兴许还拿他当成好人呢,想着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炸锅的祸害她得想法子通知小双才行,免得哪日那厮又动了歪心思,将小双也卖ᴶˢᴳᴮᴮ了。   秦葶今日也觉着自己运气不错,在城外流民扎堆之处混了碗粥垫垫肚子,知道她是自京城里出来的,偶有人好奇打听她怎么不留在京城反而往城外扎,她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城外鱼龙混杂,秦葶瞧着一个看着像读书人的公子,给了他两枚钱儿求着他帮着写了封书信,这公子也是个热心人,逃难之际,本就是一纸难求,却还是想法子帮秦葶寻了半页纸张,纸脏了些,略发黄。   就在这块心病也去了之后,秦葶才提步朝南,明明觉得自己走了好远,可回望时,依稀可见那海市蜃楼般的皇城。   隔了不过两日,就在小双才收到自打降生以来的头一封书信之际,未来得及拆开她便被一群闯入家中的人带走,被带离家中时一家人被来人别在腰上的长刀吓的不轻。   小双亦是生平头一次坐上马车,一路颠簸不止,一路上也无人理她,她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问,只觉着这些人都凶神恶煞的。   直到她被人带入了宫中,彼时她还尚且不知脚下着地之处正是皇宫,她只以为是到了仙境,傻的连眼都忘了眨。   一路被人提着难分东西南北,感觉应是走了许久,来到一处巍峨宽宏的大殿之中,被人似犯人一般押着跪下。   此时小双整个人都是懵的,翻遍整个脑子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位贵人。   明明天气还热着,可殿内似是阴冷,她头也不敢抬,两手手掌展于砖石之上,身上瑟瑟发抖,余光瞥着一左一右,愣是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不多时,殿门终复而打开,由身后传来脚步声,随之一双登云履自她眼前行过。小双自小在乡间长大,乡下的路难行又泥泞,她可从未见过这般讲究干净的鞋面儿,连边儿都不染一尘。   那人似高座于台,传出来的声音都带着微动的回音,于这空旷的殿中传开,听起来忽远忽近。   “抬起头来。”这声线落入小双的耳朵里,既陌生又相熟,似在何处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   此时小双又惊又怕,脑筋并不清楚。   一旁宫人瞧了座上之人脸色,又将他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陛下让你抬起头来。”   一听“陛下”二字,小双脸色惨白,合着这里是现搭的戏台子?   她颤颤巍巍抬起头来,仅一眼,吓的近乎屁滚尿流。   眼前的人居坐正央,一身玄色衣袍,上有金线行云似的纹络,隐在暗处却流于华贵,那人周身一股凌厉之气,面色霜白,一双乌瞳连眼尾都隐隐泛着黑意。   “阿、阿剩......”震惊之余,小双半张着嘴,明明这声是自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如此响亮清晰。   何呈奕讨厌这个名字,就在这两个字流于耳畔之际,显然他眸色也跟着黯然了一下。   “放肆,休得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宫人沉声呵斥,虽不知旧情,只知小双此时言语并不得体。   小双这才后知后觉,收拢了她平生所有知晓的言辞朝他重重拜下来,何呈奕脸上飘过明显的不耐烦,却仍能不紧不慢地沉声问道:“秦葶呢?” 第十四章 他来了   待出了村秦葶才感叹自己是个井底之蛙,世间之大,绝非她在村子里时看到的那一方天,那一片田。   为了安全起见,她行的是官道,路上常见流民,多则十几,少则三五,但大都是奔着京城的方向,唯有她是向背而行。   这一路上也少不了官府搭建的粥棚,赈济流民的粥里会掺些沙子,以防有人跑来占便宜与灾民抢吃食,行这两日,秦葶身上一个子儿都没少,却也没太饿着,尽管掺了沙子的粥有些牙碜,难以下咽却可糊口。   走走停停,也没少听旁人说如今天下的大事小情,先帝当初用不光彩的手段抢了皇位,在位时非但没有励精图治,反而生活奢靡广纳后宫,线将士们在拼命护国打仗,军饷迟迟不到位,可那位皇帝却仍在强征百姓土地四处建行宫。   如今四处战乱,北有胡人威胁,南有节度使蠢蠢欲动,内有灾民无数,他有今日也不奇怪。   秦葶也是今时才知,她的阿剩当初回宫时当上那个皇帝,是顶着怎么样的压力,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实则秦葶心里明镜似的,他再也不是阿剩了,可一想到那个人,她却不知该以何代称更加妥当,毕竟她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终于出了京城地界,秦葶寻了一处粥棚落脚,天气早晚有些凉,她干脆将做给阿剩的那件衣裳套进衣衫里,外搭着自己的衣衫,这样能少些磨损,能省则省。   身上那些铜钱则包了几层绑在身上,这样既丢不了亦让人偷不去。   如今已经出了京城地界,秦葶更是搓磨的整个人不成样子,灰头土脸的,混在流民堆里,倒也分不出来。   排着长队混上了一碗粥,她捧着热乎乎的粥坐到人少处,待里面的沙子石粒稍沉了沉便轻吹着喝下一口米汤。   一口还未咽下,便听着身后一声声混乱响起,有一伙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官兵朝粥棚的官兵拔刀而相,速度之快,还不及让人反应,看顾粥棚的几人便皆倒在血泊之中。   围地而坐的流民吓的惊叫连连,惶恐的从地上爬起来便去逃命。   不知谁匆忙跑过秦葶身边,将她手上的粥碗打翻在地,一碗米汤沁入土地中,几粒米还浮在土上。   秦葶爬起来就要跑,可那伙官兵似有备而来,举着染血的刀将他们这几十人拦到一处。   他们就像是没主的羊群,任人赶之,偶有拼命逃跑的,被人追回来便是一刀。   不多时,血流成河,粥棚一片狼藉,有血腥气自空气中蔓延开来,秦葶方才仅喝了一口米汤,饥肠辘辘,再闻这血腥气,引的腹胃中一阵翻腾。她缩在人群之中,瞧着他们似也穿着军服,却不晓得为什么他们要杀人。   若说人在走霉运时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秦葶本以为自己先前过的那么苦,待离了京城便能过的安稳些,谁知老天不开眼,才出了京城地界,便又遇上这样的事。   那群杀人的官兵提着刀将他们这些人围住,似狼一样围观他们的猎物,朝廷连年四处征战,青壮年差不多都被抓了壮丁,举家迁逃的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被人持刀一吓,便再不敢胡乱动了。   其中有人举着刀,逼着年长的老人站出人群,众人不知是何用意,待他们都站出来,那些官兵手起刀落,将那些老人一个个的皆砍杀。   又是一阵尖叫连连,秦葶与周边的姑娘们一样,吓的面无血色,只听耳畔哭喊声连天,秦葶瞧着满地的尸体,虽与他们素不相识,却也心痛的想要流泪。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这些官兵眼中似乎人命就是随手可以拿捏的东西,踏过横倒满地的尸身,便将他们剩下的一众都带走,放眼望去,还活着的,皆是些年轻姑娘。   起初秦葶还不知为何他们明明是官兵却要杀无辜百姓,走了一路听到了绰落一些,这些人原是反叛军,被人追赶了一路逃到这里,要绕过此处与大军汇合之际,正巧遇到他们这些人。   而他们这些人,就是要被带到那些叛军的军营的。   将他们眼中没什么价值的老人杀掉,剩下年轻姑娘......秦葶已经想到了后果,怕是比留在京城的青楼还要可怖。   一路上秦葶不敢轻举妄动,且等着天黑,瞧瞧有没有什么机会能逃走。   天色随着他们的一路颠簸终于暗下去,也不知行了多久,行到何处。   这些叛军似是深恐追兵,身在荒野,四周黑的不见人脸也不见却也不敢生火,只有领头的护着一只火折子带着人慢慢前行。   眼下秦葶除了白日那口米汤旁的便再没吃过,饿的前胸贴后背再多一步都行不动了。   叛军们似也撑不住了,一声令下,命这些人就地歇息,还大放厥词谁若敢跑便就地斩杀。   目睹了白日的一场杀戮,这些人自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借着夜色,谁也瞧不清谁,秦葶朝他们翻了个重重的白眼,便原地坐下,明面上要歇口气,脑子里想的是稍缓一下之后该怎么逃跑。   这夜色便是最好的掩藏,她从前常在山间往来,这种事当难不倒她。   想着那些人是细听了没旁的动静,便大着胆子生起火来,一是要做些饭食,二是以防她们逃跑。   中间火堆燃起,将四周照的通亮,火亮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无半点光彩,皆是面对前路不知的绝望。   稍适歇息,便有人不安分起来,一叛军自地上站起,绕过两个人朝一个小姑娘行去,一把她将从地上扯起,拖着入了一旁的村林,小姑娘吓的惊叫起来,那人恐吓ᴶˢᴳᴮᴮ了两句便再也不敢出声,只能听到隐隐传来的呜咽之声。   其余姑娘见状便都缩了脖子,吓的恨不得团成一个团,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出声后下一个便是自己。   有一便有二,见有人起了头,剩下的叛军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一双双眼睛似虎狼一般盯着他们眼底的姑娘们,似是在相比较,哪个更美貌一些,更干净一些。   正当众人吓的半死之际,领头之人自火堆中取出一只正燃着的木棍朝树林中丢去,起身骂道:“妈的,当这是在军营?后面还有追兵,不警惕着还玩女人!”   一声怒呵,原本蠢蠢欲动之人皆重新坐下不敢妄动,树林里的人还未尽好事便提了裤子出来,面对领军敢怒不敢言,硬陪着笑说道:“头儿,兄弟们都逃了一整日了,这不趁着这会儿松快松快,反正这些姑娘也是要入军营的,早晚不都一样吗!”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要是一个个的都像你这样,万一一会儿追兵追上来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领头怒而坐下,“等回了军营,你们想怎么样老子不管,但是现在首要,就是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活着回去!”   那人咂咂嘴,万分可惜的将方才那小姑娘重新丢回人堆之中,小姑娘连羞带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秦葶心里好歹松了口气,这便说明,在到了叛军军营之前,她与这些姑娘们至少还是安全的。   一夜未敢合眼,却也没有机会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去,这些人夜里轮流守值,看的严紧。   直到天快亮时,这些人才熄了火,轰赶着催促他们上路。   从地上爬起没有多久,便听着有破空一声,紧接着一支羽箭穿透一名乱军的脖子,其余人警惕起来,拔刀相向。   秦葶眼前一亮,想着莫非是这些人的克星,朝廷的追兵?   一回头,见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官兵朝他们这边冲过来,本来这些叛军还想抵挡,可一见来人势头汹涌,他们以少敌多自是没有胜算,也顾不得许多,拔腿便跑。   没跑出多远叛军便被追来的官兵团团围住,双方对峙之间,于天光之前秦葶瞧见一队骑兵不急不缓的朝这边行来,最前方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形挺拔从容,似在观赏风景一般,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让秦葶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与众人围抱在一处,头埋的低低的,只见前方刀光剑影之间,那些叛军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成了一具具尸体,与昨日他们杀的百姓一般无二。   这两日见够了血腥场面,秦葶觉着这些人死有余辜,瞧着这些人死于乱刀之下,心头甚至有些快意。   “你们是何人?”将叛军杀尽后,有官兵上前来盘问。   秦葶不敢抬头,生怕马上那人认出自己。   见着这些人杀了叛军,有姑娘便知晓是朝廷的人,也就放心大胆的说道:“我们是外乡来的流民,遇上了这些叛军!”   官兵回身朝马背上的人禀报了什么,再回来时便告知她们可以走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姑娘们又惊喜又惶恐,秦葶仍旧将头压的极低,退后半步,躲在旁人的身后,而后随着她们一道离开。   “秦葶。”——有人自背后生冷的唤她的名字,语气无波。   秦葶眼皮一跳,一口气提在心口,不敢呼亦不敢吸,这声线她很熟悉,从前听了两年之久,何以认不出?   她硬着头皮佯装没有听到,继续混在人群中朝前行走。   “你若再敢多走一步,定让你生不如死!”——又是一声呼,声音不大却刺了秦葶的耳。   她不由顿住脚步,却仍没有勇气回头。 第十五章 要么同我走,要么死在这儿,你选一个   她终是再没勇气朝前走半步。   她清楚,她被人寻到了。   那个一直想要杀她的人,或视她为耻辱的人,终于寻到她了。   秦葶脚步止住后,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之中转过身来,对上马背上那一双阴鸷不见光底的双眸。   从前那样一双清澈充着良善的眸子,如今似一片幽深的寒潭,隐隐透着杀气,似要将人吞没一般。   有那么一个恍神,秦葶觉着,马上这个人她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许是她的阿剩早就死了......   风吹过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干裂的唇纹上透出血色,配上苍白又脏黑的脸庞,如同冬日里雪地上绽开的一朵梅花。   朝阳东升,光影正打在她的身上,削瘦的身躯与高头大马上的那人成了分明的对比。   她杵在原地,一动不敢乱动,那人骑在马背上慢慢朝她行过来,好似正走入光线之中,随着他越来越近,刚好站在光里,逆着光,秦葶再就看不清他的神情。   再瞧见时,他夺过亲兵手中染血的长剑,直指在秦葶面前。   方才明明她看到自己了,却仍埋着头要离开,她宁愿随着流民飘荡亦不乐意同自己相认。   何呈奕很生气。   “你要去哪儿?”面前的人高高在上,以睥睨天下的姿态,瞳孔中瞧不出任何情绪,秦葶只能仰视他。   是啊,她能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命如草芥,他若想杀,自己哪里躲的了?   或这便是命,自小的颠沛流离,如今的居无定所,这便是她的命,她认了。   轻咽喉头,秦葶将心头的恐惧与心酸一并嚼碎了咽下,人若是怕到极至,也便不怕了。   她重新仰起脸也不答话,尽力扬着脖子,盼着一会儿他若是下手,可以痛快一些。   见她不答,何呈奕似没了耐心,将长剑举近了半寸,那长剑闪着寒光,似那夜闯入她家中的那些黑衣人手持的没什么两样,“哑巴了?”   “没想去哪。”她哽着喉咙低声回道。   “你这条命还想要不想?”何呈奕于马上眯着眼问她。   阵阵血腥气直冲秦葶的鼻尖儿,这两日这味道好似一直在周身发散,挥之不去,胃中又是一阵翻涌,暗自咬了牙,眼中现出一道生机。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还能有选择吗?   “朕只说一次,”他一顿,“要么同朕一起走,要么像这些人一样死在这里,你选一个。”   丢出去的话未有回音,秦葶不确信的眨巴了两下眼睛,此刻她才看清,马上那人,眼中已然燃起了一丝愠怒,似在愤恨她的犹豫。   的确,秦葶猜的没错,何呈奕就是生气了,他明明已经给了她生的机会,她竟然不感激涕零的选择同他一道离开,反而杵在这里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犹豫?   她秦葶凭什么犹豫?   秦葶还未傻到有路不走非下黄泉,她惜命又怕死,她想活着。   “我......”她微张了干裂的不成样子的嘴唇,从喉咙里生硬的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想死。”   是的,她不想同他走,却也不想死。   那卡在生死之间的长剑终于放下,而后被何呈奕反手丢下,正插中秦葶脚边的土地,入土三分之音响在她耳畔,难以想象,这剑若是穿透她的喉咙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她垂下眼,颤着肩望着脚边的剑,双目发直。   马上的人再也没了耐心,驾马朝前,弯身展臂将人自地上捞起来,秦葶只觉着腰后一紧,随之双脚悬空,似一只小鸡被人拎起来挂在马背上,背朝天面朝地,眼前是何呈奕不染尘土的玄黑镂钦靴。   随着身形摇晃,身子底下的马蹄响起,她似一件货品一般被人带走。   这姿势并不舒适,腹内被颠簸的似疼又不似,她曲臂抓握住马鞍试图在马背上挺起身子,却被人用力一掌拍在屁/股上,以示警告。   “不想死就别乱动。”耳畔是他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他常把生死挂在嘴边,秦葶相信他并非是吓唬自己,他是来真的,他是会杀人的皇帝,并非从前坐在槐树下每日等着她回家的阿剩。   明明是一样的脸,可秦葶却觉着这人陌生,他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或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过她现在才知晓罢了。   秦葶这般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半路上胃中不适吐了一回酸水,正吐在他的鞋靴上,瞧着他额上青筋暴起,秦葶已是吓个半死,好在他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丢下马去。   而后不久她便被带上了另一匹马背,这回是顺顺当当的坐在马鞍之上,由人牵着一路前行。   这是长这么大她第一次骑马,明明瞧着旁人在马背上坐的稳稳当当,可她总觉着腚下打滑,随着马儿四平八稳的行走,她便似要随时滑落似的,无奈只得身子朝前伏去,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抱着马脖。   牵马之人一直用眼角扫量着她,秦葶也佯装瞧不见。   好不容易落了脚,秦葶被人带到一处府邸。   笨拙的下了马,随军一路归来,正站于无数打量的目光中央,她ᴶˢᴳᴮᴮ吓的不敢抬头,两手绞着自己破烂的袖口。   在流民堆里混迹多日,她早就面目全非,身上的衣衫似从泥潭里滚过一般,发髻亦乱成了一团鸡窝,若是夏日,怕是上面会盘上一圈苍蝇也说不定。   府邸前朱红的大门敞开,何呈奕大步上阶,还不忘回头瞧了秦葶一眼。   秦葶低着头,自是瞧不见,最后还是一路上给她牵马之人小声提醒她才方知要跟上。   她小步朝前,亦随着他迈上了石阶,踏入门槛拐过照壁的一瞬间,秦葶一双杏似的眼撑的圆大,震惊充斥整双瞳仁,她生平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院子,院中亭台在造型各异的松影间若隐若现,抄手游廊上浮雕祥兽,假山奇石数之不尽,连铺路的鹅卵石看起来都颇为讲究。   秦葶忍不住紧了紧自己的袖口,一双手无处安放,一双受惊小鹿似的眼透着怯意。   前头那人闲庭信步,身旁簇拥一众人等,秦葶透过前方人头间的缝隙瞧着他,就在此时,他突然停下步子扭过身来,一双深幽的眼正好与她的视线撞上。   秦葶一怔,忙闪躲开来,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带她去梳洗。”何呈奕朝身边人吩咐下后便大步离开,留下秦葶独自一人孤零零的面对剩下的人。   众人不晓得这女子什么身份,但瞧着陛下这般待她,且也不敢怠慢,于是便一路引着她来到一处雅致院落。   穿过一道临水的复廊,经过一道木桥时,秦葶瞧见水面倒影上狼狈的自己,在这山水画似的园中那么的格格不入,似名家之手绘出的丹青偏就失准甩出了她这么一滴墨点。   由人引着迈入洞门,精致错落的雅院无一不透着贵气,来到一处房门前,引路人还算客气的同她说道:“姑娘请入房中稍歇片刻,小人这便去寻两个奴婢来侍候姑娘梳洗更衣。”   引路人言行得体,趁的秦葶似个呆瓜,她不懂该如何回礼,只用力点点头,含糊着道谢。   不多时,两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轻步而来,她们见了秦葶的第一眼眼中透的错愕被秦葶如数收入眼底,她便觉有些窘迫,特别是在同龄人面前。   好在这两个姑娘似见过世面的,她们朝着秦葶一笑,而后软言温语说道:“姑娘随我来吧。”   推门进房,房间干净秀雅,陈设一应近乎让秦葶眼花缭乱。   从前在家时,她家唯一一样罐子便是被她藏在柴垛里的那只,丑陋粗糙,却被她当成宝贝似的,而此处,散发着浅轻幽香的檀木架落上列着各色瓷器物盏,任是随意哪一样她都叫不上名字。   女侍熟练打开衣柜的门,搬了几身衣裙出来摆在桌上同秦葶道:“姑娘一会儿要沐浴,这里都是干净的衣裙,姑娘要挑哪套穿?”   秦葶的目光从落地檀木架上移到桌前,衣裙整齐交叠在一处,虽还未展开瞧看式样,且只瞧那料子色泽便已经让秦葶目眩神摇。   “请问两位姑娘,”秦葶没把心思放在挑衣服上,反而是话峰一转斟酌了片刻终开口问道,“这儿是哪里?”   近前的一位女侍似瞧出了她的怯意和羞窘,面色温然地同她回道:“这里是宴槿苑,是皇家卸园,平日用来接待皇亲或是异邦礼客,偶有王公大臣也会在此议事歇脚,宫外像这样的府邸还有有很多。”   “原来如此,多谢。”秦葶好歹知道了落所何处,一颗心仍高悬不下。   “温汤已经备好,请姑娘来沐浴吧。”另一位女侍走上前来,同她说道。   秦葶点点头,心下还正奇怪,怎的烧热水这样快的吗?   随着女侍入了内室,绕过绣着松鹤延年的屏风推门而入,再拐过一处折角小门随即停下脚步掀了面前的玉珠帘,给秦葶让出路来并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进。”   透过剩下一半未撩起的珠帘缝隙,秦葶瞧见里面还有一扇屏风,有氤氲的水气自里面散出来,扑了满脸的潮湿。   她抬步走进去,绕过屏风便见了一汪大池,池中蓄了热水,一端有铜制兽首嵌入壁沿,张着獠牙,热汤自其口中顺喷而下,一拳粗的水柱砸在水面上,清泉似的声响荡开,将池中飘浮着的花瓣都摧到了一处。   这样一汪大池,足可装下她两个人。 第十六章 朕未想杀你   秦葶站在池畔手足无措,还是女侍好心提醒她方知如何做,这二位女侍要侍候她沐浴,秦葶何时受过这种礼遇,加上自外奔波了这么多日,身上脏的不成样子,自是不敢也不好意思应承,好言劝着她们出去了。   池中水温正好,她小心翼翼坐于池中,水刚好没了她的肩,女侍的身影于屏风后展动,随后声音慢幽传来,“姑娘,你换下来的脏衣裳奴婢帮你丢了可好。”   “别!”下意识的一挺腰,她微侧了身,二人隔着屏风对话,“那衣裳就放那吧,不必劳烦了......”   尾音渐小,她可没奢靡到随意丢件衣裳的程度。况且前路未知,她的东西一样也不能丢。   隔着屏风秦葶瞧不到女侍的神情,只是将自己往水底又压了一压,想着她们是在后面笑话自己还是嫌弃都无所谓了,假装不晓得便是。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挑了一身素净的衣裙穿上,一只脚才踏入房门中,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   一见她入门,方才那好说话的女侍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不由连眼都蒙上了一层亮色,只见秦葶似出水芙蓉一般,身上散着水气,脸色被温雾蒸的嫩白,似早春开于枝头的桃花。   “姑娘饿了吧,已经给您将饭食准备好了,您请入座。”女侍曲臂,将她引带着入了室中一方八仙桌前。   放眼望去满桌的佳肴似琳琅珠玉般整齐讲究的码在瓷碟中。   早就饿的肠腹打结的人见着这一桌,忍不住暗自咽了口水。   小心翼翼地坐下,秦葶却不敢轻易动筷,直到女侍取了一只白净的瓷碟帮她布菜。   女侍动作温静利落,一招一式如若挥毫,让秦葶看的越发傻眼。   “姑娘请用,”女侍双手递了银筷于前,“姑娘若是想要哪个菜,指一下便好。”   “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吗?”她双手接过银筷,以指尖儿用力捏着,从前便听闻张大户家用的便是素银筷,倒是不想有一日自己也能用这物件吃上一回。   “当然。”   “我自己来吧。”到底还是没见过世面,更受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好在这半日的相处,女侍大约晓得了她的性情,先入生地,自是拘谨,于是笑言道:“那姑娘请慢用,奴婢们就在门口侍候,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唤我们便是。”   “好,好。”秦葶用力点头,这样自是最好,吃饭洗澡都让人盯着,倒是拘着一般。   待她二人走后,秦葶便再也矜持不起,眼珠子供不上嘴使,夹着碟中的饭菜朝口中塞了起来。   从前吃惯了野菜饼,如今第一次尝到这么多美味饭食,随意挑起来哪样都好吃。   当何呈奕入门时,正瞧见秦葶狼吞虎咽的一幕,他脚步顿于内室的珠帘,隔着珠帘间隙望着里头的人。   秦葶还未听到脚步声,只顿觉乌云压顶一般的暗波罩头,她抬起眼前,瞧见珠帘那头的一道暗影直立于前,她正松鼠似的塞了满口,见他的一息忘了咀嚼,一双圆大的眼中亦压黑了一片,映出何呈奕的身影。   秦葶瞳孔一点一点缩紧,带了惧色。   他入门时,有意阻了女侍见礼,于是悄然无声的出现在房内,让秦葶半点儿准备也没有。   他望过来的目光没有情绪,此时他换下了先前见过的那身玄色衣袍,身着一身鸦青色锦织长袍,看起来厚重且端正,那料子在透过来的日光下隐隐闪着华光,针脚细密,线形流畅无一处碍眼的褶皱。   口中食物来不及细嚼被她一股脑的咽下,打着旋儿似的硬生生挤在肚子里,噎的她眉眼紧皱。她自椅上麻利站起,直立于桌边。   何呈奕掀了帘子入门,端步走向窗边宽榻坐下,秦葶的身形亦随着他的方向而变动。   秦葶眼皮垂着,视线落于他的鞋靴上,明显换了一双新的,脚不染泥,比秦葶曾穿过的任何一双鞋子都要干净。   何呈奕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几月不见,下巴比先前的还要尖上许多,连眼中似也比从前少了灵动,多了木讷,他不是未曾想过二人重逢时的画面,只是没料过她会似现在这般愣杵在这里像一根柱子。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同朕说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从前秦葶所在之处就如同一方井,自底下望上去春夏秋冬皆是不会变的一片天,她知道如何挖野菜,知道如何补衣裳,却唯独不知若有一日见了皇上该如何做。   刹时回想起七夕前夜在景ᴶˢᴳᴮᴮ星门下那时,她灵光一闪,朝着何呈奕跪了下去,身形伏下,双手手掌撑地,高呼万岁。   何呈奕的视线随着她的头顶上下,在他的记忆当中,秦葶该是不会这些的,二人见面,她或是会高兴的傻笑,或是不知分寸的叫他阿剩,绝不会这般生硬又怯意的朝他跪拜,“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他不喜欢秦葶这副样子,与外头那群婢子无甚区别。   秦葶不抬眼,老实回话,声音与她眼前的砖石碰在一处,略显闷沉,“七夕前夜,我......”   意识到这样说不妥,忙改口道:“民女在景星门下,周围那些百姓都是这样拜您的。”   这声民女让入了何呈奕的耳,让他很不舒服。   景星门,七夕前夜,一下子让何呈奕想到了什么,“那天你也在景星门?”   他只从小双的口中知晓秦葶同那丁宽来了京城,宫人搜身之时还从她身上发现了那封秦葶托人转给小双的信,亦晓得丁宽对她做了什么,却唯独不知她来过景星门。   “是,民女也在。”她始终保持伏地的姿势,不敢抬眼。   “你既见了朕,为何反而不声不响的离京?你想去哪?”凭他的本事,找到一个区区秦葶不在话下,她知道这几日她过的是何样的颠沛狼狈,如今知晓她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却仍然没有想过要回头,他十分不解。   秦葶不是一直想要过安稳日子吗?为何唾手可得之际她却跑了?宁可混在流民堆里喝掺沙石的粥亦不想法子入宫来?   两个人的对话尴尬又陌生,秦葶酸鼻子回想前不久,她还靠在阿剩的肩膀上说着对未来的期许,此刻她在他面前却连哭一声都不敢。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沉默又自二人之间拉扯开来。   “你站起身来。”他终是对秦葶这般姿态忍无可忍,压低了声线说道。   秦葶不敢不从,乖乖从地上爬起身来站直,脸色由红转白,因方才跪地,身后散开的长发有一半滑到了身前,遮了一半的肩膀,整个人看起来瘦弱更甚。   “看着朕。”他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她掀起眼皮,眼中明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惧色。   正是这一抹惧色,让何呈奕心头升起无名之火,自榻上起身,又似一团积雷的黑云压到秦葶面前,使得秦葶心虚的眨了眨眼,不觉步子朝后退了半步。   “你在怕什么?”他问。   他比秦葶整整高了大半个头,秦葶的发顶只到他鼻尖儿处。   一股凌厉的气势压的秦葶几乎抬不起头,她只好复而将眼皮垂下,摇头。   此刻似怎么回答都不对,干脆就闭口不言,那天黑衣人手上的长刀她仍记得模样,这条命再贱,她亦想留着。   “朕在问你话,”他的耐心似是快用尽了,抬手捏起秦葶的下颚迫使她的视线对上自己的目珠,“说!”   仍是那张俊美的脸,从前那双深邃清澈的眼如今似能吞人的黑渊,若是从前她的阿剩万万不会这般对她的,再一想到七夕前夜,他身旁的那位贵女,秦葶心中委屈与酸痛一起绞着,在她明了自己不配时便没想过朝前探步,她知进退,未敢奢求或妄想,却还是落入这一番田地。   他手底的脸颊微动,秦葶唇角张开,未语泪先流,“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更是半个字也不会往外说,求陛下放我一条生路......”   温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正落在何呈奕的虎口上,这样的秦葶让他讨厌。   将人放开,他似想到了什么,仰着脸,鸟瞰秦葶,“朕未想杀你。”   “不过你若是不听话,朕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你一条性命。”   此言她信,传言说他自回朝后便杀了很多人,且先前他在马上下令杀那些叛军时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好似就在看旁人屠猪宰羊一般。   被这么一吓,再没眼泪敢流出来,她只轻抿了唇角,连抽泣声也强咽了回去。   “既然来了,朕便送你一个见面礼,你应当会喜欢。”看着秦葶还算乖觉,他的语气一下子缓和下来。   秦葶随着他出门,一路行至园外后山一处空场,此地常日用来蹴鞠或是马球,行至高台,秦葶目光远望,整个园子比她想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何呈奕的脚步停下,转而回身朝跟在后面的秦葶招了招手,她快步跟上前来停在他身侧半臂的距离。   顺着他的目光朝高台下看去,只见左右方各五匹马面朝不同方位,马身上绑了绳子,长绳及地最后都归拢到一个方向,绳子的另一端则系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十匹马间围了两个人。 第十七章 没出息   丁宽和刘二各自手脚被绑着,身子平躺摆成大字形,面朝天背贴地,口被堵的严严实实,面容因恐怖而扭曲,呜咽着却叫喊不出,形似蠕虫。   一个血腥的词在秦葶脑海中盘旋——五马分尸。   就在她明了的那刹,双腿软的近乎站不住,身子微微前倾,手掌撑在高台上才不至于让自己瘫倒。   她恨刘二,刘二曾不止一次调戏她,后还闯入她的家中试图对她用强,她也恨丁宽,因为丁宽将她卖到青楼中,若不是她运气好,只怕她现在还不知在何处,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让这两个人死,至少没想过用这么惨的方式。   这并非懦弱,而是良善。   何呈奕目光投在她惨白着的一张脸上,对于台下风景,他觉得甚是满意,“这见面礼你可喜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飘过的漫不经心都映在秦葶的眼中,她一时分不清面前人这是何意,是真的想杀这两个人还是想要给自己一个警告,一个下马威,适时提醒自己,随时也可能像他们一样被人摊开绑在那里,只待一声令下,四分五裂。   “怕了?”何呈颇有玩味的瞧着她。   在意识到到秦葶苦着一张脸,见了这些并非同他一样开怀时,他颇有不解,他好心帮他抓了仇人回来,这不值得高兴吗?   非常人不能与之共情,秦葶当然不清楚何呈奕心里现在都想些什么。   唯一明白的是,她现在什么都算不得,更不该开口求情,可她实在是怕这般场面,于是便道:“陛下若是恨他们,一刀下去给个痛快便好.....”   这不光是为这二人求的,也是为来日的自己求的。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眼见着何呈奕唇角勾起的笑意一点点消弥。   痛快?   他为什么要给这种人痛快。   刘二丁宽在何呈奕眼中就是个杂碎,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两个人活,但这些本不值得他亲自动手,原本想的是待回宫之后命人砍了便是,可自打从小双口中听了关于他走后的种种,便不想这么简单的放过这两个人。   一刀下去,这在何呈奕手中是最简单的死法,他却偏不。   她眼中流出的不置信与怖色让何呈奕很是厌烦,她似看怪物一般望着自己,明明两个人离的这般相近,却又如同隔了千万座大山,将他们两个彼此隔开,再也不是一个地界的人。   “怎么,你不喜欢?”   她越是怕,便越要让她看个清楚。   何呈奕将人一把拉到身前,秦葶只瞧见他的宽袍广袖在眼前一甩,手腕上一吃劲,紧接着被他两手架在肩上,迫使她站在最前。   在何呈奕的身前,秦葶显得越发单薄瘦小。   他一声令下,绑着刘二的五匹马便有宫人骑上,而后用力一抽马腿朝各自方向奔去,转瞬便见地上分散的血红一片,秦葶因极度的恐惧闭了眼尖叫起来,那声音冲破头顶,直窜云霄,一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双肩紧紧缩,两只手肘也挤到一处,再也不敢睁眼。   她挣扎着,逃避着,双腿不听使唤,若不是有何呈奕自身后架着,定要瘫倒下去。   刘二人没了踪影,只剩下空地上的残肢在马绳上摇摆,随着马蹄的足迹,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身前的人慢慢滑下,何呈奕一手穿过她腋下,一手搂住她的腰肢将人重新架了起来,他前胸贴上秦葶的后背,身形前探,下巴刚好杵在秦葶的肩窝上。   身前人身上好闻的淡然香气冲入他的鼻腔,仍旧是从前的那抹熟悉的芳草味,即便是这身新衫以香膏染熏,亦遮盖不住她原本的体香。   秦葶周身抖个不停,连牙关都在打战,耳轮轻动间,无意蹭在身后人冰凉的脸颊上。   “睁开眼。”身后人以命令的口吻在她耳畔低语,口中呼出的热气正好扑在秦葶的耳垂上,吹的她鬓角的碎发微动。   越是这样说,秦葶的眼闭的便越紧,她实在无法面对那血淋淋的惨景,即便这些日子以来,她见的血腥已经太多,可那些人都是经着手起刀落,死于刹那之间,ᴶˢᴳᴮᴮ无一人是以这般惨烈之态奔赴黄泉。   刘二丁宽该死没错,却罪不至此。   “你舍不得看他死吗?”他又问,声音低沉的似来自阴间的鬼魅。   那刘二暂且不讲,且说那丁宽,暗自惦记了秦葶多久,何呈奕心知肚明,即便是从前,秦葶也从未同他讲过,她对丁宽到底有没有那心思,若是没有当年装傻充愣的自己,她会与那厮在一起不会。   “那你要不要一起陪他?”怀中的人早就抖的不成样子,何呈奕唇角勾起一抹阴笑,期待她的答案。   这会儿秦葶已经吓的唇无血色,看台下的血气漫天而飞,随着早秋的风卷入她的鼻底,胃里又是一阵翻涌,似打着旋朝喉咙冲出来,紧接着胸腔又是一股热浪袭来,胃里的酸水和着方才的吃食一同吐出来。   只听‘哗’的一声,一股难闻的腐气直窜鼻腔,让何呈奕不禁皱了眉。   他将人抱着带离污秽之地,而后恨铁不成钢地低骂了句:“没出息。”   许是一路颠簸过于劳累,加上方才的血腥场面,再有他阴气森森的连恐带吓,在吐了这一场之后,秦葶便似魂魄被人抽了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到底还是没见着丁宽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她于混沌的梦醒之间,知晓从前的那个纯良的阿剩当真一点影子也不见,她想不通,一个人为何会变得这样快。   或是秦葶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阿剩不过是何呈奕的伪装,他的本性便是这个阴鸷的帝王,能于乡间受人折辱骗过所有人,换回今日的大杀四方,他非常人。   将人自高台上抱下,一路回了容留她的小院,何呈奕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这阵子清瘦了太多,抱着她行来一路上四平八稳,甚至大气也不曾喘过。   将人丢回到床榻上,秦葶仍旧半死不活的,一想到方才她吐成那样,何呈奕万分嫌弃的重甩了衣袖,却还是唤人来请郎中前来照看。   回到外室坐下,正见女侍手里捧着一团污物自屏外走去,他见着怀中的物什颜色有些眼熟,便将人招呼过来,“手里拿的是什么?”   女侍老实答道:“是那位姑娘换下来的衣物,她不让丢,奴婢便想着去浆洗干净。”   女侍早已经看出这姑娘对眼前这位皇上来说非同一般,以防生出事端,接着又从衣物里翻出一样物件呈上,“还有这包银钱,亦是那位姑娘的。”   自不必问,何呈奕当然知道那包银钱,那可是秦葶所有的家当,从前当宝贝一样整日都要数上两三回,既出门,何有不带之理。   他目光自银袋重新移到女侍手中衣物上去,恰正看到一抹乌蓝色,“将那个拿出来。”   女侍听命,将中手那件乌蓝色的短打衣衫展于何呈奕眼前。   这衣衫他认得,是秦葶当初亲手给他做的那件,甚至都未来得及穿试过。   何呈奕自鼻中挤出一抹轻笑。   这女侍不知是否自己眼花,竟能见着这般阴鸷的帝王露出异样清透的笑意来。   紧接着便听他吩咐道:“这衣裳拿下去浆洗吧。” 第十八章 朕要留着她   秦葶昏睡时,园子里的郎中前来把了脉,说无大碍,只是惊惧过度。   在房内待了一会儿,也不见秦葶有醒来的迹象,却等来了冷长清。   移步园外,正值夕阳沉落时,何呈奕负手而立于回廊尽头细亭内,霞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他霜白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今日的夕阳好似要比寻常的美些,连他这样对世间一切都淡然冷漠之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随着冷长清受召而来,何呈奕终将目光从光晕中移出,淡淡的扫在了来人的面上。   “秦葶回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道。   冷长清算得上是个明正的读书人,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更不善于伪装自己,连杀秦葶都能做的那般蠢败,可见此人也非阴狠之人,不过是迫于无奈,用了那样一手。   自打听闻何呈奕带着一队人马出皇城时他便已经猜到了七八,脸上不自然的闪过一瞬莫名的情绪,而后略带生硬地回道:“这样也好。”   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更加确信了何呈奕之前的猜想,他将目光收回,手指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秦葶并非何成灼的人,朕想留着她。”   这话也在冷长清的意料之中,自打何呈奕回京后让他去亲自接秦葶回来,他便知道眼前的皇帝对那个村中孤女的心思,怕是不止那么简单。   于冷长清心中,秦葶那种出身,连在宫里做个宫女的资格都没有,又怎配留在陛下身边,于是他大着胆子提醒道:“陛下,您与魏相孙女大婚在即,此事若是传出去,怕是魏家要多心,毕竟秦葶出身过于低微......”   “朕没想那么多,”何呈奕冷声打断道,“也没想过带她回宫,由你安排,将她送往建玺行宫。”   好似这样安排,便能骗得过旁人又骗得了自己,他在心里劝着自己是不想念秦葶的,让她带回来,只是为了报她过去两年真心实意善待之恩。   毕竟,这世上,似她这般傻的人过于少有,就算秦葶知晓自己的过往,可杀了也实属可惜。   仅此而以,他如是想。   临了,他还不忘叮嘱,“冷卿,记着,朕要秦葶活着,就算有一日朕要她死,也必是要由朕亲手杀她。”   话已提点至此,冷长清哪里还敢动旁的心思,况且建玺行宫是本朝历代帝王夏日避暑之所,如今夏时已过,秋日临近,若真的将秦葶放在那处,想来再见面就需明年。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到那时何呈奕早就不记得她了也说不定。   区区一个秦葶,打发到那里去做个宫女便是,能得今日结果,已算的上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是。”思由至此,冷长清心下稍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何呈奕根本没想将秦葶的事藏着掖着,消息似一股清水,蛇线流形传入京中魏府之中。   魏府后园。   魏锦心正安然伏于案边聚精会神的抄录佛经,一笔一划都四平八稳分外用心,朱砂中和鲜血,干了的墨迹隐隐透着暗红。   借着她顿笔的间隙,丫鬟玉娇上前来奉茶,还不忘关切,“姑娘都抄了一日了,歇会儿吧。”   接过丫鬟手中递过来的温茶细呷一口,玉瓷的杯沿染了淡粉的口脂。   玉娇紧接着又道:“姑娘,今日外头传了消息进来,说陛下在城外带回一个女子。”   事情传到魏锦心这里,她似充耳不闻,仍神色淡然的饮着茶。   “姑娘当真是好性子,眼见着姑娘与陛下便要大婚了,又凭白冒出来一个女子.....”   听着玉娇口中颇有抱怨之意,魏锦心忙打断她,“玉娇,我看是我惯的你越发没规矩了,皇上的事岂是你可在背后生议的。”   “可是.....”   “不必可是,”她将茶杯重重放在案角,“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往后入了宫中再胡乱说话,只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皇上带哪个女子,带多少女子都不是咱们能议论的,我更不想生事,祖父和爹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难不成皇上的事我也要管?”   她目光垂下,落在手上抄录的经卷上,纤白的指尖儿轻轻抚过上面每一个字,眼色又黯然许多,“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我动心思的事了,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显然,魏锦心口中的“他”指的并非何呈奕。   ......   夕阳彻底沉落时,风打窗帜,秦葶于睡梦中听到飒飒之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她才恍然醒来。   房里暗色许多,只燃了一柄烛火,暖色的光晕隔着灯罩照出一片朦胧温柔,却让秦葶在此陌生之地感到一丝凄凉之意。   她躺在榻上头微微朝外,隔着帘胧的纱帘瞧见室内空无一人,何呈奕早已不知去向,她犹豫片刻,自床榻上撑着胳膊坐起身来。   正值门声响动,秦葶警觉的缩起肩膀,只瞧见外室月洞门缓缓入了一个纤细的人影,连脚步也轻着,再细瞧,是白日曾要帮她布菜的那名女侍。   女侍见她醒着,先是微微一笑,而后才道:“姑娘醒了。”   明明她的声音很轻柔,许是因为秦葶的半只魂魄仍游离在天外未随她的脑子一同醒来,此时听着她的话音却觉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的尤为突兀。   秦葶木讷的点点头。   白日里见着陛下将人抱回来,女侍自是清楚此人不一般,便更加不敢怠慢,于是贴心道:“姑娘饿了吧,奴婢已经命厨房去准备饭食了。”   说到饭,她便觉着真的饿了,本就没吃多少,全都吐了出去,这会儿肠子打结,一拍肚皮两个响儿。   “他呢?”突然意识到这样问似有不妥,于是改口道,“我是说,皇上呢?”ᴶˢᴳᴮᴮ   “皇上回宫去了。”女侍上前,将秦葶自床榻上扶起来。   “回宫去了.......”秦葶一顿,“那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女侍摇摇头,“不曾留下,白日送您回来之后不久便回宫了。”   旁人以为秦葶在想自己与皇上的未来,实则她想的是未来自己这条命。   见他未有话留下,她反而拿不准了。   白日那一场,难道不是想杀鸡儆猴吗?   经历了这么多场,秦葶虽饿,却也没什么胃口,再不似先前那般饕餮下咽,尤其是看到桌上留了一道鸭血之后,那鲜红的颜色总能让她想起于高台之上瞧着刘二四分五裂的场景。   晚饭只草草吃了两口便又爬上床榻睡觉去了。   好在,这入睡的能力还同从前一般无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时,入梦便是最好的去处。   窗外的风扰的她独居异乡惊心动魄,只好扯了锦被将头也一齐盖住。   今夜京城里的风大的很,穿过长廊卷着落叶呼啸,宫人推门入殿时,狂风从殿前宽门的缝隙中流入,正好翻了何呈奕桌案上的一页书目。   殿中明亮的烛火也随之闪动两下,将何呈奕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陛下,织锦局的人过来了,说为您与魏小姐大婚所制的吉服已经备妥,请您过目。”   随身太监齐林行至桌案前弓身说道。   何呈奕翻动手下书页,眼也不抬,淡声道:“这种事何需要来问朕,织锦局是干什么吃的。”   齐林被噎的一愣,未敢轻易回话。   可见他对大婚之事并未上心,反而话峰一转问道:“宴槿苑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回陛下,”齐林忙道,“方才宴槿苑那边的人前来回话,说那位姑娘晚上用了些饭食,但用的不多,而后不久便睡下了,前去诊脉的郎中亦说身子无大碍。”   “她倒是在哪里都能睡的着。”何呈奕唇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出来,而后脸色一沉,又似有些不爽,“心大的很。”   目光自书页上移开,随后吩咐道:“将她带到宫里来,朕要见她。”   “这......”齐林瞧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宫里早就下钥了,若是......”   齐林话未说完,便见何呈奕一道警告的的目光传来。   这凌厉一瞥让齐林周身一凛,头垂下去,未再敢多言一句,且听他如何吩咐只管照做便是。   宫里人来宴槿苑拎人时,秦葶于睡梦中游的正香,听闻入宫,女侍麻利的为她换了一身衣裙,甚至还上了一点妆。   她头一次坐上马车,自宫外的别苑一路行至禁宫长道之上。   马车轱辘轮转,驶过净不染尘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马车内外倒是华丽,座榻松软,可不知为何,秦葶坐上去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憋闷,隐隐有反胃之意。   当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她自嘲般的笑笑。   直到下了马车,凉风吹在脸上,之前那些不适感才渐渐消去。   带她一路而来的宫人还算客气,引着她折了两圈儿,来到一处殿前,自角门而入,落于偏殿。   宫人允她稍适等候,而后自行离去,再回来时便小声知会她跟上。   行过一处光线幽暗的长廊,东行一拐,便是一片灯火通明,光线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随着宫人小步前行,而后只听宫人说道:“陛下,人已经带来了。”   来见何呈奕,她早就想到了。   何呈奕示意其余人退下,秦葶便用余光瞧着殿内众人皆轻步离开,本就空旷的殿中这回只剩下他们两个。   “秦葶,过来。”何呈奕将手上物什放于桌案前,朝下面的人招了招手。   秦葶提着胆子走上前去,还未近身,便被他长臂一展,扯着腕子拽到了身前。 第十九章 还害羞了?   身形骤然朝前,秦葶险些一个趔趄,堪堪站稳。   二人距离相近,这个角度秦葶刚好看到何呈奕的头顶,他身上的香气幽幽飘入秦葶的鼻腔,她自小买不起香,自然也不识香,词穷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香气,只晓得好闻的紧。   他燥热的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度,秦葶觉着烫人。   眼前是秦葶纤细的似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腰肢,何呈奕抬眼,二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却在看到秦葶微皱的眉头时他低沉一句,“你这什么表情?”   他以为眼前人见了他不高兴。   的确不高兴。   不敢妄动,只得暗自劝着自己缓和起来,尽力展了眉,却仍旧一言不发。   此下看去,即便这殿内四处可见的暖色烛火仍难给他冷白如霜的脸色添上一点温度。   秦葶终于晓得为何从前见他不笑时便隐隐觉着有些奇怪。   一个人演什么演的再好也会露出破绽,从前他少有不笑时,身上那股莫名的气势便有些压藏不住,每每让人恍神,因此秦葶从前才会妄想,他若不是个傻子该有多好。   这回梦想成真,他当真不是个傻子,非但不是,还是个杀人如麻,立于山峦之巅的人。   若非二人从前有那样一段过往,想是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可能触到他的脚边,他亦容不得她这种人,可正是那样一段命运,将秦葶与这人扯到一起。   秦葶的命,就游走于去与留之间,稍有不慎,她觉得她便能成为刘二或是丁宽。   何呈奕自然不知道她现时脑子里都在胡乱想些什么,目光自她脸上重新移到她的腰上,双手轻轻一掐,相对的两只手几乎可以碰到一起,“是瘦了许多。”   即便是从前二人日夜相处时,何呈奕也没这般亲密的触碰过她,他的两只大手盖于腰上,就似一道枷锁,将人禁的透不过气。   明显感到手里的人提了一口气,何呈奕假装不知,手顺势一带,将她带到自己一侧大腿上坐下,这般顺意自然,亮无半点生硬,似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腿上轻似无物,他单手捏着秦葶的腰侧,有一下没一下的掐上一把。   他手劲算不上大,却让秦葶浑身上下不自在,两个人头一次这般相近,秦葶的脸色自耳根一路粉至锁骨。   经烛火一照,像极了天边的霞色。   瞧着她粉若桃花的脸颊,何呈奕目光流转,含了隐隐笑意,带了调侃之意说道:“怎的,还害羞了?从前两年间,你我日日在一处,也没见你害羞过。”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秦葶想要辩驳,却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借口。   “因为从前你以为朕是傻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她暗自腹诽道。   眼前那人又细细的打量了秦葶一番,终忍不住又道:“为何朕总觉着你不一样了?”   见惜字如金,他手上用劲,在她腰间重捏了一把,秦葶吃痛,终浅启珠唇,“许是因为,换了衣衫的缘故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是,”何呈奕抬手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你怕朕。”   “说说看,你为何怕?”他一顿,“是你觉着,朕会杀你?”   “不会吗?”她问。   “你若乖乖的,自然不会,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他长舒一口气,似要给她吃颗定心丸,“但你若敢忤逆朕......”   “就会把我杀掉是吗?”秦葶原本一双鹿似的亮晶晶的眼,此刻浮露死寂之色,瞳孔里映着何呈奕冰冷的轮廓,“明明相识了许久,但我真的好像一下子就不认得你了。”   “秦葶,你最好忘了从前,绝口不提。”他手指的力道加重,捏的秦葶脸蛋生疼,那是一段极为不光彩的过去,与那段过往有关的人,不是已经入土 ,便是已经在迎接刀光剑影的路上,若说这些人中有个特例,那便是秦葶。   是他自认为大发慈悲恩赦下的人命,她当感恩戴德才是。   “既你说不认识,现在认也不晚,朕姓何,名呈奕,取自呈明光盛、奕世载德,你要牢牢记下。”   他将捏着秦葶脸的手指放下,她脸上有明显的两个指印,隔开她脸上的一抹云霞。   她不识字,何呈奕说的这么些她每个字都听得见,可连在一处便听不懂了,甚至不知他是哪个呈哪个奕。   他这般说来,也是想要换种方式警告秦葶,世间再无从前那个阿剩,唯有眼前的帝王何呈奕。   见怀里的人懵懂的点点头,一脸顺从,何呈奕的眼中这才露出星点明快之意,伸手轻拍她的大腿两下,下巴微抬,道:“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正前方的黄花梨木的高人架上搭了身展袖衣袍,朱红的颜色被烛火蒙上了一层柔光,宽长的展袖平稳搭在架缘,阔摆有致叠于架脚却不沾地。   这件衣袍上以金线绣着鸣凤如意,宝珠翠玉镶嵌其上,隐隐泛着华光。   以秦葶的眼光来看,已是奢侈至ᴶˢᴳᴮᴮ极,量是她挖上半辈子野菜,抓上半辈子鱼,也绝无可能买得起这上头一颗珠子。   许是因为见了何呈奕心思一直紧绷着,竟此时才知殿内竟挂着这么一件华裳。   “过去看看。”何呈奕手掌轻拍了她的后腰。   秦葶麻利起身,倒不是贪图那身衣裳,只要能有个何适的理由脱离他的掌控总是好的。   来到衣架前,秦葶细观了这件衣袍,倒是比远见着还要精致,一针一线皆不是凡品,她当真好奇,该是何样的绣娘,何样精巧绵软的手才能绣出这般花样针脚。   近精怯己,她下意识的捻了自己的指尖儿,虽算不上太过粗糙,却也称不上细腻,甚至指甲边缘还长着倒刺。不禁暗想,若是这样一双手抚上精细的缎子,只怕是要将绸缎刮的拔丝。   此时一道暗影一半投在秦葶的肩侧,一半投在那衣袍之上,何呈奕抬起一只手自背后按上秦葶的后脖梗。   明明力道不重,可却让人错觉的以为他在胁迫。   “穿上试试。”他道。   “啊?”秦葶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让你穿上。”   虽弄不清他的意图,可秦葶觉着这是一件顶好的事,这样的衣衫多看一眼都是偏得,更何况穿上。   他将人朝前一送,秦葶距离那红袍不过咫尺。   方才因为过于紧张,出了满手的冷汗,她动那衣袍前将手心儿在自己衣衫上蹭了两下,而后才小心翼翼的捏着衣围的边缘将其取下。   何呈奕瞧着她仔细又笨拙的将衣袍小心套在身上,玉带都不知往何处去系,他有意隐了自己眼底泛起的笑意,别过眼不去瞧看她。   自己舞弄了半晌,好歹算是将衣衫套上,最后不伦不类的站在何呈奕的面前。   在他的印象里,秦葶从未穿过如此明艳的颜色,她唯一的那身衣裙早就洗的泛了白,连何呈奕都想不起本色,见惯了她一成不变,如今突然亮堂起来,竟是也给她清然的容貌添加了几分潋滟之意。   珠翠在衣摆碰撞间发出动听的声响,她倒想不出,究竟何人才穿得上这般繁复华丽的衣袍。   “这是织锦局今日才送来的,是皇后与朕大婚时所穿吉服。”他仅上下打量一眼,随口说道。   闻言秦葶瞳孔一点一点撑大,倒不想竟是这。   自觉不妥,她匆忙解去腰间系带。   “这颜色......”瞧着秦葶手忙脚乱间,他突然使坏般的想要逗她一逗,“你看像不像那日刘二死时,流在地上的血?” 第二十章 朕都会考虑给你   他若不提还好,一提秦葶饭前强咽下的念头这阵子又被勾起。   只觉头脑“嗡”地一声,随后迅速将外袍解下。   无意中扫到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这才晓得这是他在有意唬人,秦葶怒从心起,很想骂他一句有完没完。   她别过眼去不再说话,生生隐了自己的愠怒,可不想真的成为刘二丁宽那般。   将衣袍脱下,好生重新挂回梨木架上,仔细拉平了上头的褶皱,心里倒是升起一抹愧疚出来。   从前便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过,新娘的嫁衣不能让旁人穿试,不吉利。   怪她目光短浅见识少,根本不晓得这是嫁衣,从前也见人娶亲,但没有一件红衣是这般。   “过来。”见她在木架前实在磨蹭太久,何呈奕重新坐回桌案前,扬声招她过来。   秦葶转过身来,规矩站好。   “秦葶,朕现在问你,你想要什么?只要合理,朕都会考虑给你。”这句话是这两天以来,秦葶从他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人话。   从前的相守相伴,如今全部化作烟云散。   她打量着何呈奕的脸色,既知方才那句是玩笑,便猜测他这会儿心情该当不错。   二人视线对上,秦葶大着胆子又问:“是真的吗?”   他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似已在想,以秦葶这般眼界与格局,想破天又能是什么。   见他又笑了,秦葶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如那日在景星门前一般无二。轻提了一口气说道:“我什么都不要,求陛下让我出宫吧!”   自打知道那个人是皇帝之后,秦葶什么都没奢望过,什么念头便都由自己断干净了,如今入宫也好,在别苑也好,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她融不进去,不仅融不进去,还随时有可能有丢命的风险。   顺从或是忤逆,皆是他一家之言。说你是黑,你就是黑的。   过去两年间,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坊间对这位神秘而归的帝王有诸多猜测,却鲜有人知晓他消失的这段年月里,究竟以何种可笑又低微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在秦葶的眼中,一件不落。   这对于何呈奕来说,是耻辱,他这样心性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秦葶。   再者,她属于山野,而非这般华丽的宫阙。   她受不了四处投来或是探究或是鄙夷的目光,受不了路过旁处时旁人见她一眼便扭身过去的窃窃私语,既想背人又不背她,既不想让她听到偏又故意让她听到。   别苑里唯二对她说话客气的女侍还是因为何呈奕的缘故。   何呈奕目珠一晃,才刚刚泛起的那点笑意立即消逝的无影无踪。   本以为,秦葶会说金银珠宝或是绫罗绸缎,再不济也是那可笑的黑驴耕牛,可她没有,非但没有,还净会说一些惹人起怒的话。   她当真,不再将他当成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了吗?   那个曾在月下抱着他的胳膊说要让自己一辈子陪着她的愿望,这么快就抛之于脑后了吗?   “秦葶,”何呈奕一下子正色起来,以冰凉的口吻唤出她的名字,“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孤女,若不是他坠入沉泥,她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孤女。   自己丢出去的东西,她只有千恩万谢接着的份,如何能讨价还价,她怎么敢?   “还是你觉得朕让你来京中走一遭,是为了看个热闹?”他一顿,“我知道你蠢,但没想到你会蠢到这般田地。”   “滚出去,滚的远远的,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最好别再让朕看到你这一张脸。”   这些话落在秦葶的耳朵里好似在警告,秦葶,别给脸不要脸。   她眼珠子轮转两圈儿,而后自地上爬起来,原本压在小腿下的裙起身的时候被踩到,使得她身形微晃,好在最后站稳了。   灰溜溜的出了殿,却一时也叫不准这是让她出宫还是不让。   随着秦葶身影的不见,何呈奕的眸色成了死一般的灰寂,今日一场,属实是让他没有想过的结局。   本以为给她一次可以留下的机会,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求着离开。   明明已经对她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这人竟是这般不识好歹。   哪怕是让她离开,她也没有半分犹豫,哭求一声也没有。   想到此,何呈奕便觉心口憋闷的厉害,当他意识到自己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之后,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阴森森的宽慰了自己一句:“她也配!”   秦葶出了殿后被宫人又带回了宴槿苑,却在天不亮时,又被人塞上了马车,颠簸了整整一日,在月落西沉之际,到了一处陌生地。   马车行过偏门一路朝南,最后在一处偏角停下,带她来的宫人毫不客气的催她下马车。   秦葶紧了紧随身的包袱脚落平地,这一日的颠簸当真要命,身上的骨头都像是要散了架。   “请问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态度温柔问着前方马厩里正在给马匹套马鞍的宫人。   太监们都是自小入宫服侍的,怕是都不曾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被人这样唤一声,虽觉这称呼古怪,却也受用,再细瞧问话这人,初来乍到略带些傻气,一双小鹿似圆圆的眼睛长相可人更是讨喜。   “这里是建玺行宫,怎么,带你来的人没告诉你吗?”宫人回问道。   秦葶有些尴尬的摇摇头,一路上也没人同他说过两句话,但是被带到此,便已经明了,何呈奕是根本没打算放她走,不仅不让她走,而且宴槿苑也不让她待了。   这便是昨晚他所说的滚的远远的,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因此天不亮就被人带出来赶路,马不停蹄的塞到这里来。   “磨蹭什么呢,快点过来!”带她来此的公鸭嗓子瞧她没跟上,折返回来不耐烦的催促。   凭白弄了个这样的差事,从宫里折腾了一整日,便觉晦气。   秦葶抱着包袱只好跟上,这行宫里不知比那别苑要大上多少倍,一路跟着绕过来便觉晕头转向。   中间带她来的宫人也见了几个人,说一些秦葶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言辞之间她听见这宫人的抱怨。   行至一处,这宫人瞧着四下无人,态度一下子好了起来,连声音也不觉压低,“这行宫啊,不比宫里,平日都由各司总管主事,新来的人,若是想被排个轻松的活ᴶˢᴳᴮᴮ计,最好的去处便是花房、织锦局、或是墨画司。”   他上下打量秦葶,“你想去哪儿啊?”   “这是自己想去哪儿便去哪吗?”——秦葶暗自合计,但未这般直白的问出口。   但确莫名对织锦局有些憧憬。   “若是可以的话,能去织锦局吗?”她好气问道。   “当然能了,我与织锦局的管事有些交情,若你想去,不还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是能如此,那真的谢谢你了!”闻言秦葶笑的越发灿然,满目真诚的道谢。   见她只是口头说的痛快,宫人有些侧目,见她有些不开窍,便又低咳嗽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尖儿,“这一路行来,我也是辛苦。”   秦葶仍旧不为所动,两眼直勾勾的望着他,甚至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要银子打点的意图都顶到脸上了,秦葶仍似没事人似的,宫人便知她着实没救了,本来这趟差当的就不痛快,哪知碰上这么个不长眼的。   虽知道她从宴槿苑来,衣着也不似普通宫女,但上头总管吩咐的是给打发个差事,一想既已到了这个田地,也没什么翻身的可能,自然也不怕得罪。   “罢了,随我来吧。”那宫人脸色变的更加乌沉,也不乐意再多同她废话,将脸拉的老长,已经在心里开始骂街:“呸,不使银子还想进织锦局,你个棒槌!” 第二十一章 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随着指引一路随着前行,顺着方才的小路行来,入了一处看上去并算不得体面的大门,推门进去,似久未整修过的屋舍看上去有些陈旧,不过即使这样,也比从前秦葶在村子住的屋舍要好上许多,因此她并未在意。   送她来的宫人让她就地等候,随之他入室与人交接。   这院子不小,满地支起的竹竿晾晒着许多衣物,天眼见着便要黑了,有一行人自门外归来,见秦葶愣杵在院中,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归来的十几人看起来皆是与她看岁差不多的年轻女子,身着统一的淡色束身长裙,与秦葶在宴槿苑见过的那些女侍相比,略显质朴。   接过她们一路行走投过来的目光,而后又眼见着这些人入了厢房之中,秦葶将肩上的包袱又提了一提,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友好,看她的目光又与宴槿苑的那些不大相似。   “好了,我已经与这里的管事交接过了,你就留这儿吧,”带她来的宫人自房中阔步走出来,“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秦葶自小住在村里,不太懂宫里的人□□故,但她眼不瞎,她已经猜出这里八成不是织锦局,也恍惚有些意识到,为何这宫人对她前后态度变化这般大。   她沉默不言,只微微颔首。   那宫人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有意讽刺一句,“在应杂司好生学着点吧,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命在宫里活下去的。”   这句贬低她如何听不出,却也不念旁的,眼观鼻鼻观心,佯装听不懂。   原来此地是应杂司,顾名思义,干杂活的地方,行宫里最不入流的一处,什么脏活累活皆得由这里的人去做。   应杂司的管事公公带着她入了厢房中,方才那些自外归来的宫女此下都在这房里歇脚。   原本有说有笑,吵杂逗乱的声音在管事一入房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今天有个新来的,”他随手一指床铺一角,“你便住那儿吧!”   说罢便甩着衣袖大步离开,众人目光皆落在秦葶身上。   她们毫不避讳的观察她,打量她,探究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恶意的挑衅。   若是胆子小些的,只怕是要在她们凌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先露怯,而后招架不住,灰溜溜的窝到角落去。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秦葶或会如此,可如今,连何呈奕那样的人,那样的手段都见识过,这些反而觉着没什么了。   自门口行至铺角这段不长的路程,她走的不卑不亢,竟难得有些感激何呈奕。   有人见没能唬得住她,便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有一女子自长椅上站起,将手上的瓜子一丢,冷着一张脸朝秦葶走去。   其余众人见怪不怪,反而一副要看好戏的架势,目光在两人身上反复流转。   才将包袱放下,便觉着气氛有些诡异,秦葶直起腰转过身去,正对上迎面过来的那人。   来者不善。   女子四方脸,目光凌厉,面上看起来便不好相与,她用食指与中指拎起秦葶的裙带又扔下,“你是哪里来的?”   众所周知,能到应杂司的,都是宫里不受待见,或是家中有人犯了重罪而被牵连至此。   来路说来复杂,更不能提何呈奕,秦葶避而不言,反而问道:“你有事吗?”   女子一见这般新鲜,脸色变了又奕,“你在和谁说话?”   一旁有人扯了她的衣袖轻言道:“淑婉,你看她衣着不凡,倒不像是做宫女的。”   那叫淑婉的方脸女子轻笑一声,面露不屑,“都到这份上了,凡不凡的有什么用。”方才那一言小话,倒不似好意提醒,反而似有意给她通个气,新来的这个人身上衣裙倒是不错。   在应杂司,常年素衣,这般鲜亮的料子也成了好东西。   “既你已经到了应杂司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懂吧?”淑婉一顿,趾高气扬,“我是你们这些人中最早来这里的,这屋子外面归掌事管,可这屋子里就是我张淑婉说了算,新来的都要给我些孝敬,这就是规矩。”   言外之意,又是银子。   正因为不使银子,秦葶才被发落到这里,这所谓的规矩,秦葶今日算是学明白了。   可是身上的那些银钱是她过去两年一枚一枚攒下的,她哪里舍得。   本来这阵子过的就一肚子气,无论到了哪好似都要刮她一层皮,当真有些受够了。   “我没有钱。”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钱就拿你身上这身衣裳来抵,也是一样的。”身旁有人递话道。   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帮那张淑婉要衣裳。   秦葶低头瞧看了自己这一身,还是在宴槿苑时女侍帮她挑的,既已来到这里,想来再也穿不上这衣裳了,再者她宁可给衣裳,也不想花银子。   “好吧,你既然想要,给你便是了。”见她还算痛快,有人忙抱了一身应杂司的素衣过来递给她。   秦葶将衣裙换下,着了那身素衣。   衣裙到手,张淑婉细看了看,而后抬眼又试探,“你是哪里的官家小姐,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宴槿苑接待的人,不是王孙公子便是高门臣家,那里存的衣料自是普通人平日里见不着的,秦葶只用眼角扫了她手中的衣裙,苦笑不说话。   白天奔波一整日,到了晚上秦葶早早便睡下了,这里的被褥都潮湿的厉害,让人不得安眠,秦葶在角落里和衣而卧。   应杂司果真同张淑婉说的一样,这间住着十几个宫女的厢房便由她说了算,除了秦葶大多都众星捧月似的哄着她,以此盼得能落得轻松一些的活计,其中有几个与张淑婉走的特别近的,便可整日落的轻闲,狗仗人势般的指使旁人。   而做为最新来的秦葶则被安排来做这做那。   实则这些洗洗涮涮的活对秦葶来说还算扛的住,自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里整日整日的忙,饭点便吃,夜里倒头便睡,过的也算充实,至少她觉得远离了何呈奕,好歹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等何呈奕真的想不起来的她那一天,她才算真的解脱了。   自井中提了一桶水上来,猛的倒入身前的木盆中,手上一松辘轳轮转,绑着麻绳的木桶便又落入井中,桶身拍水面,发出一声闷响。   身后一个小姑娘不声不响的来到秦葶身边,轻扯了她的衣袖,而后见四周无人,朝她手心里塞了样东西。   秦葶侧眼一瞧,是她这两日来到这里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谷雨。   她笑起来的模样,总让秦葶想起来小双,这两个人,就连性子也差不多的,只不过小双的嘴要碎上许多。   摊开手掌低头一瞧,是一枚三角麦芽糖。   谷雨见状忙捂了她的掌心低声催道:“别看了,快吃。”   她动动嘴巴,显然嘴里已然含了一颗,“今日有糖纷发下来,那几位将糖都搂起来私吞了,落了两颗正让我偷偷给截了。”   自不必说,那几位除了张淑婉一行,还能有谁。   秦葶笑笑,将糖塞到口中,只听谷雨还在那里小声骂,“她们自己搂那么多糖吃,也不怕齁着。”   这语气像极了小双。   “你们两个,快过来,前院儿有人来了!”——不远处一个小太监隔着凭栏唤她们。 第二十二章 她人呢   两个人匆忙来到前院时,院中早已排兵布阵似的站满了人,这应杂司稍有些头脸的太监宫女都站在前排。   秦葶和谷雨有事不愿上前,再加上来的迟ᴶˢᴳᴮᴮ,便寻了个角落齐齐站好。   此时口中的麦芽糖融化殆尽,隐隐回甘落在舌齿间。   应杂司的掌事太监正面对人,伸着脖子点人头,见数不差时,便快步出了大门,迎了一个高瘦的太监入门,其人走在最前,身后随拥浩荡,打眼上去,倒颇有排场。   那人才一踏入门槛,便见应杂司的人皆默契行礼问安。   “见过姜总管。”   谷雨怕秦葶反应不过来,悄悄在下面扯了她的衣袖一齐福身,秦葶有样学样。   “姜总管,应杂司所有的人都在这了。”应杂司掌事殷勤道。   姜总管一身古蓝色长袍,外罩一身天青色华纱罩衫,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面向众人,目珠在各个人头上反复流转。   “花房有缺,今日姜总管大发恩德,要从咱们应杂司里挑人,补个三五日的空缺,若是干的好,姜总管有赏,若是干的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应杂司掌事高声说道。   秦葶垂着头未抬眼,双眼茫然的盯着日头打下来的影子,身侧谷雨万分不屑的嗤笑一声,好在外面杂声大,将这声盖了过去。   秦葶初来乍到,对此一应皆不了解,但是她听说花房里的,也算是好活计,娇养花草,总要比这里的杂活好干的多。   她自觉素来这种事儿落不到她的头上,再之张淑婉一流在前排翘首以盼,连麦芽糖都要自己围起来的货色,自是不会轻易将这机会让给旁人。   姜总管在前似没料定主意,应杂司掌事便瞄着他的脸色提醒道:“姜总管,这前头这几个宫女,都是素日里干活伶俐的。”   他所指位置,正是张淑婉那一流所立之处。   有此一言,张淑婉几人亦很配合的抬起脸来,等待甄选。   可姜总管的目光仅在她们脸上一扫而过,而后踱着步子朝后排行去。   每过一排便细细瞧过,但都没有让他看的中的人。   直到他行至最后一排,目光顿在秦葶的发顶,头微垂着站在人群最后,仅露出小半张侧脸,肤色白底,因光照面,透着隐隐的粉,模样倒是精致。   “最后边那个,你将头抬起来!”姜总管扬声道。   秦葶瞧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陆续传来,她悄然抬眼,只见前面的人皆转过头来朝她这厢望过来。   方才见着侧脸便觉清秀,这回抬眸看到了整张脸,便更觉着立于人群中十分打眼。   “应杂司何时来了新人。”姜总管双眼一眯,笑着说道。   应杂司掌事忙回话,“她是前不久才来的,算起来不超五日。”   “嗯,我说瞧着眼生,”姜总管一抬下巴,“就她了。”   “秦葶,你出来!”掌事不作废话忙招呼她道。   秦葶在众人目光中穿过人群走了出来。   姜总管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遍,露出些赞可的笑意,“花房的活计可不同旁处,模样好看些,这花房里的花见了,开的也艳些。”   此人是极为以貌取人的,在他手底上干活的宫人,每一个都是他亲自挑的,无论太监宫女。   将人挑走,便带着秦葶一同去了。   待人走后,应杂司里的人就地解散,有人觉着秦葶走了运,愤愤不平在院子里小声骂街,谁都知道,只要出了应杂司便不必在这里受累了,每个月的月钱也要翻上一倍,干上三五日若是总管看着顺眼便能跟掌事要了去一直留在花房。   “她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姜总管瞎了眼了。”   “可不是,要挑也得是咱们淑婉,她算个什么东西。”   “若不是她来了,这缺定是淑婉的。”   “......”   人多嘴杂,有人气不过秦葶走运,有人还不忘从中挑动,给张淑婉火上浇油。   谷雨站在角落里,一头为秦葶开心,一头朝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料翻了白眼。   就在谷雨扭身进屋时,张淑婉在别人反复的挑唆下气的一脚踢翻了墙角的酱缸。   自打入了行宫以来,秦葶每日只在应杂司忙前忙后,根本没机会出来,此次出门,一路上见过的风景极美,栽种的银杏树遇秋风浅见黄。   花房不同应杂司,楼舍要新上许多,看的出就连凭栏上的漆也是才刷过不久的,入了宽敞的院子便见着几处琉璃罩盖房,半清透的琉璃整片罩下,日光照在上头泛着五彩的透光。   入了琉璃罩房,这里相比外面有些闷,馥郁茗香扑面而来,充斥着盈润的暖,一些喜阳的花草放置在阳光充盈处,一些喜阴的则摆在角落享着散光。   诸多名贵花卉错落眼下,布成一片又一片的花海。   罩房里的宫人或小心修剪着花枝,或是细细施肥,宁静又安然。   众人见着花房总管前来,皆停下手上活计,等着训话。   姜总管停在一处空档,四下打量,见这群人的活干的还算工整,稍显满意,仍不忘开口训道:“陛下再过不久就要大婚,宫里所需装点的花草量大且精,光是宫里花房,自是忙不过来,所以咱们行宫里的也不能拖了宫里的后腿,你们将手底下养的这些都给我供好了,若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众人闻训乖觉应下。   大婚二字在秦葶心口上掀了一下,不免想起她当年初见何呈奕那天,两个人什么都没有便做了名义上的夫妻。现如今想,那算得了什么呢,没有婚书,没有嫁衣,自然也算不得成亲。   就算是这样,何呈奕都容不得她,若当初真有婚媒,她便真成了何呈奕洗不掉的污点,早就将她挫骨扬灰了也说不定。   “你在这好生学着,勤快点儿,若是干的好,就不必回应杂司了,你懂吧?”姜总管侧身,小声同秦葶提醒道。   “是,多谢总管提点。”入行宫这两日,秦葶也学会了些礼数,不再像初来时旁人说什么她都要反应片刻。   圣上婚期将至,宫人从不久前便开始布置一应,何呈奕初登大宝,不仅要忙于政务,还要理清何成灼先前留下的烂摊子,每日忙的抬眼见不着日升,闭眼瞧不见日落。大婚之事皆由旁人去办,他从不过问,就好似没这回事一般。   齐林自偏殿接过宫人送来的莲心茶,轻步送到案前,小声道:“陛下,您稍歇歇喝口茶吧。”   经提醒,何呈奕才从堆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轻叹一声而后将朱笔搁下,轻捏了捏酸疼的山根眼角,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齐林道。   因久未开口,何呈奕嗓音有些喑哑,他身子朝后靠去,朝齐林招了招手。   齐林应声,将莲心茶奉上。   何呈奕轻吹了浮在茶汤上面的莲心,浅饮一口,眼皮也不抬,似漫不经心地问:“她人呢。”   齐林是冷长清挑上来的人,本就不是自小侍候何呈奕的,新君入宫不久,他的脾性齐林仍在摸索当中,若非机敏,怕是侍候不了这位主,听他没头没尾的问起,齐林也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指代为谁。   “那日将秦姑娘送出宫去,经冷大人之命,差人将她送往建玺行宫了。”   这回齐林心下便有些生疑,人走了这么多天一个字也没提,怎的偏又今日反性,想起来了?   “在行宫当的什么差?”他又问。   说到此,齐林的心便越发虚了,前两日来回复的人说是送到了应杂司,他当时倒不觉,合着平日被丢去那里的人也不见少,况且还是这种被皇上亲自发话送出去的人,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便没过问。   现在听他问起,才隐隐觉出后怕来。   可话又不得不回,于是身形又弯了一分,便道:“应杂司。”   座上那人要往口中送茶汤的手旋即顿住,骤然抬眸,身形不动,一双深渊似的眸子朝齐林这边投出寒刀似的光。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章 唯他所有   这一道刀似的目光投来,刹时让齐林头皮发麻,生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   这位阴鸷的帝王鲜有动怒的时候,即便是下达杀人的命令亦如闲话家常,更多时是面无表情,仅从他神情,难以猜透他心中所想。   这般犀利的眼神着实少有,迄今为止齐林仅见过两次,且都是因为那个叫秦葶的女子。   “她在那里待的如何?”何呈奕自往唇边送了一口茶,这才问道。   这样的事齐林哪里知道,可天子既问,他哪敢不答,若直接说不知,只怕要治他个罪名。稍斟酌片刻,他这才道:“回陛下,听那头传话来说,暂且无事。”   以免露出破绽,于是又忙道:“应杂司的活较重,秦姑娘身子看起来娇小,倒不如奴婢传话下去,让行宫里的人给她安排个旁的去处吧。”   “不必了,先让她留在那儿。”   起初,何呈奕听到应杂司这地方心头不悦,行宫那么多可去之地,偏就打发她去了那处,他虽久不在宫闱,但少时也有不少闲言碎语落到ᴶˢᴳᴮᴮ他的耳中。   应杂司这地方风气不好,进去便是无安宁日,常年劳作,自比不得旁处。宫里人皆知里头不安宁,却也没人去整治,且随着去了。   如今秦葶落到那里,何呈奕一想到秦葶那惧怕又一门心思想要逃离的样子,他便改变主意了,他得想法子磨磨秦葶身上的傻气和反骨,须得让她真正的吃点苦头方知自己该何去何从,而后心甘情愿的回到他的身边。   何呈奕心知肚明,秦葶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良善,纵使旁人对她千般不好,只要给她送一点善意她便能将从前的一切全都忘却不计,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何呈奕在过去的两年间感到那么星点踏实。   就算如今他不再是阿剩,他要丢弃一切不光彩的过往,这点踏实他也是要独独摘出来扣留下,唯他所有。   酉初的夕阳穿过琉璃罩房便成了七彩色,于室内化作一道隐隐的彩虹,正打在秦葶的手背上,她的手停于一片绿油油的阔叶之上,正瞧打在自己虎口处的斑斓。   花房的活计她果真喜爱,自今日来了,便同花房的匠人们学着如何剪枝,她试着剪了两盆,匠人还夸她颇有天份,这让秦葶喜不自胜。   待过了三刻归整时,花房里的匠人便陆续退出去,只剩下秦葶独自整理手底下剪下的花叶,适时一道人影入房,姜总管第一眼,便瞧见了秦葶所在,此时秦葶正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打理花枝。   眼前人身形纤瘦轻盈,溜肩薄腰,长发挽了一个灵蛇髻,刚好露出纤长的后颈,圆润饱满的后脑有几根碎发落下,随着她身形微动而摇曳。还算厚重的耳垂仅用细柴棍穿插耳洞,华光近乎照穿她的肌肤,吹弹可破的肌肤边缘似罩了一层血玉似通透的颜色。   姜总管目珠微眯,唇角不觉展了笑轻步朝前行去。   因过于专心,秦葶根本不知身后悄眯的来了个人。   近到身前,秦葶仍无所觉,姜总管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一番,而后身子前探,低声道了句:“今日学的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将人吓个半死,秦葶原地小跳,险些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花盆,好在扶的及时,才不至于落在地上。   惊魂未定,她朝后一步,待反应过来之后才迟钝的微微福身下去,不难见,连声音里都带着颤,“见过姜总管。”   方才她的一个晃身,身上淡淡的香气尤其好闻,比这花房里的花芬亦不逊色,这让姜总管更加欣喜,似吃了什么甜头一般。   “哎,秦葶,不必同我这么见外。”他步子朝前,便要伸手去扶。   眼见着他手朝这边伸来,秦葶先一步起身,让他捞了个空。   见她一脸惶恐的模样,倒不似宫里旁的经年久战的宫女,一见便是新来不久,略显青涩。   “你怕什么啊,我有那么可怕吗?”姜总管站直身子,温声中带着几分挑逗之意。   他在行宫里,执掌花房一应,可谓是个闲差,在各司总管当中地位亦不低,且出门采办名株花草又有油水可捞,行宫里想要搭上他这一条线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宫女。   虽他是个阉人,却也喜爱美色,特别是秦葶这般初来乍到年纪又小,用他的话来说,干净着呢,这也是为何那日在应杂司一眼便相中秦葶的缘故。   “不是怕您,是我自己胆子小。”她垂着眼回道,心跳仍难以平复。   “这些都是你剪的?”姜总管指了眼前花架上几盆理过的花枝问道。   秦葶点头回道:“回总管,都是我今日剪理的。”   “嗯,不错,不错,我瞧着,你倒是适合留在花房干活。”   这话秦葶听着不大对劲,却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抿着唇不回话。   好在他并未在此事上多言,反而道:“行了,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过来。”   “是。”秦葶应下,抬腿便要走。   却在行至门口时又被他叫住,“秦葶啊,待过了这三五日,你能不能留在花房,可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说话间摇头晃脑,似意有所指,音容笑貌让人觉着很不舒适,可秦葶仍旧硬着头皮应下。   这姜总管所指的本事,秦葶不晓得为何物,但她觉着,她是没本事那一伙的,所以她没打算乱动心思,去留全凭运气。   自花房回应杂司的距离不算近,待回到应杂司时,天色已经擦黑,秦葶忙了一整日,早已是饥肠辘辘。   此时正值饭时,秦葶直接洗了手来到饭间,尚未踏足门口便听到里面杂七杂八的说话声,又在她入门的瞬间便止。   十几双眼皆灯一样照在她身上,尤其是居于正位的张淑婉,对她虎视眈眈。   这一日她不在,张淑婉身边的人已经将事挑了个遍,本就惹了一肚子火,又遇秦葶自花房归来,张淑婉的脸色立即变了颜色。   秦葶佯装瞧不见,扭身跑去饭桶前打饭,才走到根前,便瞧见桶内空空如也,除了些许粘在桶壁的碎米,一勺都盛不上来。   “哟,不是去了花房吗,怎么花房都不管你饭的,还让咱们应杂司最漂亮的姑娘饿着肚子回来。”   不知是谁阴阳了一句,分外刺耳,惹的不怀好意的人嗤笑起来。   有不想多事的见状已经趁机扒拉两口离了桌,退出房去,唯有张淑婉一行坐的稳当。   秦葶见饭吃不成了,也不想在此多留,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人伸手拦住,“别走啊,快跟咱们说说,花房好不好啊?”   明晃晃的没事找事,秦葶也不搭言,只愣站在那里不说话,亦无表情。   “你今日去了花房,应杂司的活便落下了,你现在只是去花房帮忙,还算不上那里的人,所以这里的活你还要补回来,”张淑婉自椅上站起,可笑的是,她穿的还是自秦葶那里要去的那身衣衫,最近这些日子,闲时她便常穿着,“后院有你该洗的东西,去洗干净了去,若不然别说是饭,就连觉你都别想睡。”   在花房忙的这一整日,倒是真忘了应杂司的乌烟瘴气,可一回来,便又是如此,秦葶自知无法,若是同这些人对脸贴面,倒真不如去后院洗衣裳来的清净,于是她二话不说踏出门去,直奔后院。   后院井边摆着两个大木盆,里面需要桨衣的衣物叠的似两个小山包一样高,比平日的量要多出来许多,秦葶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张淑婉气她去了花房蓄意报复。   无奈叹了一口气,打了两桶水上来,才将衣服沁入盆中,便听着身后有小碎步匆匆跑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方才掌事差我去旁处送东西了,我回来就听她们说你在这儿!”   说话间,谷雨已经跑到了身前。   秦葶抬眼笑笑,还未停下手下的活计,“怪不得方才没见着你。”   “饿了吧,我听说你没吃东西。”谷雨蹲下问道。   秦葶仍是笑笑不说话,从前也是能省则省一顿,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倒不觉着有什么。   一见她这模样,谷雨便一副了然的神情,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朝秦葶递过去,“今日厨房烙了饼,我就怕你回来没的吃,就悄悄给你留了一个,快吃吧。”   纸包递到秦葶面前,她一下子便怔住了,眼圈顿时红了,继而蓄了泪。   “愣着干嘛,接着啊!”谷雨又朝前递了递。   秦葶接过油纸包的瞬间,有两滴泪正好落在纸上,发出啪嗒啪嗒声响。   “哭了?”谷雨瞪大了眼珠子瞧她,“你哭什么啊!”   秦葶抬着袖子擦了泪,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油纸包,“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那便是小双,小双也是时常这样给她带东西吃,有时还从她婶婶那里偷鸡蛋来。   她过的日子算不得太平,甚至可以说坎坷连连,前有狼后有虎,荆棘错乱之中给她温暖的却是这样两个相似的姑娘。   见人触情,也许是委屈太久了,她终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谷雨见状,拉着她坐到石阶上,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憋了半天才问道:“我一直没问过你,来行宫之前,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哪家的姑娘都称不上,来历说来复杂,再加上事关何呈奕,秦葶自是不敢说,只摇头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   夜风卷下的落叶又在树根下铺了一层,随风扫地,发出阵阵窸窣之音,空旷的大殿内,宫人屏息宁神,立于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了这喜静的君王。   何呈奕长身挺立,一袭玄色衣袍站于窗前,仰脸望着漫天繁星,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手中的碗盏之上,瞳孔微缩,似忽然想到什么,指尖儿顿在碗沿,随而高声唤道:“来人,宣天文台太史令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四章 乖乖从了我   仅仅隔了一日,冷长清下了朝ᴶˢᴳᴮᴮ没出宫去,而是连同几位朝臣被何呈奕留在东隅殿议事,其中一位便是天文台的太史令。   今日于朝堂之上,太史令便当众说起天象之事,观星不吉,有星宿冲撞紫微帝星。   星象之事不得小觑,可冷长清知晓何呈奕素来不信这些,却也一时闹不准为何今日会将众人召来专议此事。   “既天象不吉,依众卿之见,可有良策?”何呈奕居坐高位,长声问起,声音响彻殿中。   术有精专,众人不懂天象,不敢乱出主意,齐齐望向太史令,太史令则开口道:“回陛下,此事倒也不难,只需挪迁,免了星宿冲撞即可。”   “挪迁?”何呈奕问道,“依你之见,如何挪迁?”   “比如您寝宫坐北朝南,此厢正迎星宿,在冲月之时稍为不妥,只肖换个寝宫暂住即可。”太史令一顿,紧接着道,“依微臣见,本月最利紫微是为东南,而建玺行宫所处之处正是。”   听到此,一旁的冷长清便明了七八,何呈奕是为何意。   太史令此言一出,何呈奕偏然否决,“不妥,行宫一行事务繁琐,若只为避星宿,倒不至于此。”   话音落,众人七嘴八舌便劝解起来,无非说的都是天子龙体不能有所差池,星宿冲撞之说不容小觑,最后连国本之说都扯了出来,冷长清这回彻底明白,他演了这一场是为何。   他是想要一个众人皆知且又十分合理的借口去建玺行宫,既骗得了旁人,又骗得了他自己。   想到这层,冷长清腹笑一声,却只字不言,瞧着眼前太史令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当真是奉君之命说瞎话也不脸红。   ......   花房活计轻松,在罩房里一待便是一整日,与花草为伍,日子过的也快些,姜总管闲暇无事便往这里跑,偶尔同秦葶说上几句话,秦葶再蠢笨也瞧的出这姜总管对她没安什么好心,言辞话间常带着几许利诱之意。   经了丁宽那一场,秦葶便默知,这世上的男子,怕是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子好,要么图些钱,要么便图色,秦葶没钱,姜总管更不缺钱,那么图的便是她这个人。   她私心料想着,待到这里的活忙完了,那姜总管见她是个不开窍的,也便放弃了,再重新将她丢回应杂司,那些人一见她回去了,自然气也就消了,一切便又能如常。   才刚过了辰时,秦葶便出了应杂司的门,路过前院时,有人见着她的身影远去,便互相交头接耳了一番。   才到了花房,门都来不及入,便有宫人同她道:“秦葶,姜总管正找你呢,让你去后园找他。”   虽有腹议,但也问不出什么,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无法也只得照做。   后园有一间正屋是为姜总管起居之所,先前秦葶只是听说,今日是头一回来。   入门之后,正见姜总管于桌前饮茶,他一见秦葶,眼珠子都跟着亮了起来,不仅如此,还让房内其他人退下。   房内几人低头不语,默契退下,走时甚至还关了房门,听到门声响动,秦葶眼皮一跳,视线微微后斜,心里有些打鼓。   瞧出她有些怯意,姜总管立即宽慰,“别慌,今儿让你过来,是想跟你说说话。”   他慢悠悠将茶盏搁于桌上,这才又问道:“这几日在花房里待的如何?这花房比起那应杂司又如何?”   “回总管的话,花房的活,是要比应杂司的轻松些。”她实话实说回道。   “那,”姜总管眉行稍提,“那你想不想留在这儿?”   知会对面这人已经开始下套,秦葶不乐意往里钻,于是道:“我干粗活干惯了,这花房里的花草都是娇养惯了的,只怕照拂不好,不敢和花房的匠人们相比。”   言下之意,她不想留。   张淑婉之流虽然刻薄,但好歹是姑娘家,不能拿她如何,素日里顶多就是说些难听话,占些小来小去的便宜,可此处不同,就算太监不是男人,可他的心是。   方才饮茶时有一片茶叶落入口齿间,听了这番话,姜总管脸明显掉了下来,不阴不阳的嚼着齿尖茶叶,觉出眼前这人并非真的笨,而是有意拒他。   “秦葶啊,在宫里日子不好过,这行宫亦是,偌大的行宫,里出外进不少司处,每司每处都有人管束,就好比这花房,在这行宫里,旁人没人插手得了这花房的事,”他一顿,说的更直白些,“行宫里,若是光凭自己,只有让人踩死的份儿,你的事我也清楚点,应杂司那一帮可不是好对付的,你也得想法子给自己找个靠山不是?”   话外之音,他便是这个靠山。   秦葶烦透了这些,仍旧不发一言,那头姜总管以为她在斟酌考量,于是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自椅上站起身来走向秦葶。   围着她行了一圈儿,娇小的身姿可是怎么看怎么爱,“啧啧啧,瞧你这水灵的,就是同应杂司那群歪瓜裂枣不一样。“   他行至秦葶身后,抬起手来便要上前去摸她的脸颊。   这冒犯的举动将人吓个半死,秦葶逃窜到一旁,目光警惕的瞧着他。   见她反应这般激烈,姜总管恼羞成怒,房内无旁人,他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哟,还给我来这套,我实话告诉你,在这花房里,就是我说了算,我要什么,你就得给我什么,识相的,就乖乖从了我,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知他是个太监,但从前秦葶听小双说过许多民间杂事,据说太监整起人来亦是手段非人,秦葶如何能不怕。   随着他的逼近,秦葶一点一点后退,门被他堵着,她想跑也跑不出去,余光瞥见高架上一只花瓶,顾不得许多,顺手抄起手握细颈倒举在身前。   这行宫里的宫女,他得手的数不胜数,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由眼睛更亮了些,他瞪圆了眼珠子露出一脸狰狞出来,指着自己的脑袋朝秦葶招手道:“来来,你往这砸,用力砸,你砸的越狠,一会儿我折腾你便越起劲儿!”   眼前这似人似豺的表情让人作呕,秦葶撑着一口气,明明吓的双腿发软也不肯放弃。   姜总管似料定她不敢砸,于是便似豺狼似的朝她扑过来,秦葶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管不顾的闭上眼长抡一臂,只听闷响一声,花瓶肚重重砸在姜总管的脑袋上,发出闷响一声。   显然,姜总管被这一下砸的有些懵,他后退两步,眼前一花,随后头上剧烈的疼痛袭来,手抚脑侧,头上顿时肿起巴掌大的包,气的大叫,疯了一样的唤人进来。   门外立即冲入三五宫人,姜总管一手捂着头,一手颤抖指着秦葶咬牙切齿地道:“抓住她,抓住她!”   因高声急切而破了音。   肚身染了血色的花瓶应声而落,秦葶被两个太监架住。   姜总管啐了一口,破声骂道:“你这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连我都敢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把她给我绑到内室去,手脚都给我捆好了!”   秦葶死命的挣扎着,但丝毫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被这两个人架起来,双脚腾空。   还未来得及将人拖到内室,便听门外又有人来禀报,说是应杂司有人有要事告发秦葶。   本来不想管顾,可一听事关秦葶,姜总管恰自来了兴致,手一抬,止了那两个宫人。   姜总管命人请来行宫医官,将头上伤口包扎好,而后整了仪容才出了门去,见院中来者是张淑婉几人。   “见过姜总管。”张淑婉在院中等了半晌,气火正盛,见姜总管自门里出来,先是福身。   “你们有何事跑来此?”姜总管强忍着头皮上传来的痛楚,咬着牙问。   “回总管的话,前些天来到您这儿的秦葶犯了宫规,我等特来揭发。”张淑婉气势逼人,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   “她是应杂司的人,你们该去找你们掌事,何需找到我这里来!”虽姜总管有意要管这件事,可面上也要当着众人的面推脱一番。   接下来张淑婉的话正是中了他的下怀,“回姜总管,虽说她还是应杂司的人,但是这两日是在花房,理应先问过您才是。”   “既如此,她犯是什么宫规,你说来听听。”   张淑婉自身后人手上取过一只旧色包袱,散开随意丢在地上,两身衣裳随之而落,一件是秦葶从前的那身旧衣裙,另一件则是那件乌蓝色的短打。   “回姜总管的话,秦葶身为宫女,不守宫规,与侍卫私通,还私藏男人衣物!”   ......   建玺行宫自两日前便收到加急文书,整齐一应,等候圣驾,圣驾自准备到启程,人群浩荡,百官跟随,自是要准备不少时日,正当行宫众人以为圣驾会于几日后才到之时,何呈奕已不动声色提前带着近卫一行入了建玺行宫之中。   这回齐林算是学聪明了,不等何呈奕问话,他ᴶˢᴳᴮᴮ便先遣了人去应杂司,准备找那个叫秦葶的姑娘来。   作者有话说:   预收《公子悔(重生》   【京城小辣椒VS内心闷SAO大理寺卿先婚后爱的故事】   池松涧游学两年归来,方知家里给他订下一门亲,侍郎家的大小姐奚清然。   扒拉脑子里的记忆才想起她是哪个。   印象中这女子刁蛮任性,人称京城第一小辣椒,仗着家世不俗,京中高门都得给她几分薄面。   这样的姑娘池松涧最是看不上眼。   小辣椒得知未婚夫回京,急着瞧看她的未婚夫可是俊朗依旧,毕竟当初也是图他那副好皮囊才求了皇后姑姑下旨赐婚。   谁知正撞见未婚夫私会寡妇,二人温言软语细说旧情,奚清然以为那是池松涧爱而不得的故人。一怒之下,奚清然掀了桌子砸了碗,转身便去退了这门亲。   此举正中池松涧下怀,谁知老天偏让他这个时候记起前世。   前世他竟抱着奚清然说着没羞没臊的情话,还有奚清然为了救他而丢了性命时,他似被人剜心抽髓的滋味。   打死他也想不通,他上辈子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小辣椒呢?   退亲后二人形同陌路,一日宴上,奚清然被奸人算计酒中下毒,面红耳赤逃无可逃之际,救下她的,竟是前未婚夫。   再见这张面容,池松涧心口泛疼。   光线幽暗的马车里,池松涧脸上的薄汗同她的融合在一处,他掌心包着奚清然微颤的指尖儿沉声哄道:“别怕,我在。”   文案改过,梗没变动。   两世双c ,男主重生,男主除了女主没喜欢过别人,私会寡妇另有隐情。   架空有私设和金手指。   女主颜控,生活富足,开始就是奔着男主脸去的。   女主不憋屈,有仇当场报的那种人。   v前随榜,v后日六起步。   两世双C,男主除了女主没有别的心上人,私会寡妇另有隐情。   男主重生,有私设,有金手指。   女主颜控,开始就是奔着男主一张脸去的,得不到的不甘大于喜欢。   没什么虐女主情节,俩人先婚后爱。 第二十五章 情郎   那乌蓝的颜色平日里看不起眼, 可在此时此地却分外扎眼,且一见便是男人所穿样式,这回任谁都觉着她无法分辨。   “将人带上来!”   随着姜总管应声, 秦葶这回自屋里被人架到了门口,众人见她竟是自姜总管屋里出来的,再一瞧姜总管脸上的伤, 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秦葶,这可是你的东西?”姜总管有意拉长了腔调指着地上那一摊问道。   秦葶一见是自己的包袱,顿时心头起了火,心下顿觉明了,圆瞪着大眼质问前来的张淑婉一行, “你们凭什么私自翻我东西!”   虽是一句怒言,却也证实了这些的确是她所有无错。   “你的东西, 若不是我们见你行为古怪, 还不知你私藏了男人的东西,宫里的公公们穿衣可没这样式,瞧着倒像是侍卫所有,你自己不老实, 跟侍卫私通, 如今东窗事发,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张淑婉指着秦葶高声说道。   仅凭一件男式短衫便能编造出这么许多, 分明了是想借此机会将秦葶在众人面前直接摁死, 再不得翻身。   从前秦葶也仅觉着她们刻薄,倒没想到竟暗藏了这么阴毒的心思。   “胡说八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侍卫, 这件衣裳是我自宫外带来的, 是我自己的!”   此时此地,无论她如何辩白皆是徒劳,这里的人若是有意想治她什么罪,仅凭这一件衣衫便足矣。   “你自己的?试问哪个清白女子会私自留存男子衣物,还是这般贴身的内衫,只怕你早和那个野男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淑婉薄唇尖齿,句句刻薄。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姜总管阴阳怪气说起,Q群5②4⑨零8一92每日更新,肉文清水文本就惹了一肚子气,入宫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在这丫头身上吃了亏,本以为这丫头是什么倔强性子,此下看来,原是早有情郎。   心里立即起了火,说不上是酸还是怒,或是因得不到才有的不甘心。   他转过身来,用仅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秦葶,原来你是为你的情郎守贞呢,别不识抬举,在这行宫里,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现在闹成这样,唯一能救你的只有我,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我是不跟?”   他离的太近,口气扑在秦葶脸上,让人反胃,秦葶用力别过眼去,一个憎恨又不甘的白眼已经说明一切。   “好,好好,”姜总管冷笑起来,身子挺直,随之声调高扬,“来啊,应杂司的宫女秦葶触犯宫规,与侍卫私通,拉下去当众乱棍打死!”   正如姜总管所言,他若是想治谁的罪,甚至不用任何证据,随意便能了结一个宫人的性命。   众目睽睽之下,秦葶被拖到院中,面朝地背朝天被架在长椅上,有太监举了厚重的长板在一旁等候,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行刑。   姜总管则命人拉了椅子正居阶前,冷眼瞧看如同在砧板等人鱼肉的秦葶。   张淑婉等人更是站于阶侧最前,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她们倒要看看,这年轻如玉容貌姣好的姑娘,一会该是如何血淋淋的死在这里,死在她们眼前。   折腾了这么一场,秦葶发髻凌乱,额前有碎发散落,她面无血色,唇色霜白,无力被人按在长椅上,自她的视线看去,能看到院中错落站着的人脚,还有她眼前“铁证如山”的乌蓝色衣袍。   那件属于阿剩的衣衫。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直心念要拿给阿剩的衣衫,最后无人可送。她舍不得丢弃并非全然因为节俭,更是潜意识里不舍得丢她过去两年间与阿剩所留存的美好。   即便在她心里,阿剩早就死于端午后七夕前,可那两年有他所陪的安宁,是她如何也放不下的,更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欢快时光。   那件衣衫,就如同她与早已不见踪影的阿剩最后一物相连,而今却成了她的催命符,且给她留了这样一个不清白的罪名。   往后若有人提及她,提及这个被打死的宫女,紧随她的便是与人私通。   如果从前,有人告诉她,她往后的人生会是这般历经磨难,那她宁可死了,死在何呈奕派人来杀她的那个夜里,至少那时,她心里还有个人可牵挂,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心灰意冷。   两行泪水不争气的落下,滴滴砸在她面前的砖石上,绽开两朵花,她于绝望中闭了双眼。   院中不知何时飞来两只乌鸦,恰巧落在秋叶无几的树干上,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姜总管尚未及下令,便见一小宫女匆匆自门外进来,在他面前耳语两句,只瞧见高高在上的姜总管脸色一变,随而顾不得院中这一摊,忙起身去相迎。   还未行至前院,便瞧着齐林带着一行人阔步入此。   “齐大人,今日吹了什么风,怎么您亲自过来了?”姜总管笑脸相迎,齐林是皇上身边的人,是为宫中太监之首,素日私下他们皆以大人为称。   既他来了,便说明皇上也跟着来了。   齐林随君来到行宫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应杂司找人,谁知风声传到他耳朵里,得知应杂司和花房闹起来了,生怕出了大事儿,他便紧赶着前来瞧瞧,好在,来得及。   瞧了院中这么大阵仗,齐林轻笑一声,“哟,这是怎么了,乱糟糟杵这么多人?”   “回齐大人,有个不检点的宫女犯了事儿,正要当众受刑,小人也是为了给这些人来个警示,以防哪些不长眼的,步了这宫女的后尘。”   齐林目光一扫长椅上那人,自未多言,而是行至近前,有意高声问道:“听说应杂司的人都在这儿,我记着应杂司有个叫秦葶的,她人呢?”   听到齐林直呼秦葶姓名,众人目露浮光,脑子灵光的已然查觉此事有些蹊跷,齐齐望向椅上秦葶,却无一人敢多嘴。   “秦......”姜总管更是懵了,“您找秦葶做什么?”   “你是什么狗东西,我找人还得告诉你前因后果?”   一见齐林生怒姜总管吓的忙自行掌嘴,前后态度差别之大,让人不免发笑,“小人失言,小人失言!”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长椅侧的太监将人扶起来。   秦葶自椅上被人扶起,重新站直身子,先前入宫时,她与齐林仅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倒一时没认出来。   “这怎么回事儿?”齐林目光仅在秦葶面上扫过一下,而后指着前头问道,“闹了半天,你们是要给她用刑?”   姜总管自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瞧着齐林这架势,怕是与秦葶相识,倒不想,弄来弄去倒惹了不该惹的人。   “不是.......不是,齐大人,是这样的......”   “罢了,我也没工夫听你们废话,”齐林打断姜总管的解释,而后扬声道,ᴶˢᴳᴮᴮ“来人啊,将在场的人都给我抓起来,特别是这个姓姜的,等候发落!”   奔这来的一路上,齐林便听了许多,这些人险些给他惹了大麻烦,他如何能不动怒。   说话间行到秦葶面前,态度语气都温和许多,与方才对旁人的成了鲜明对比,“秦姑娘,让您受委屈了,还请随我来吧。”   此言一出,让众人侧目,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张淑婉等人脸上笑意散的无影无踪,转而换上驱不散的惶恐。连皇上身边的掌事太监都对秦葶这般客气,那她......究竟是何来头?   仍在惊恐中的人尚未完全回过神来,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她略显木讷的点了点头,随之抬袖试了泪,跟上齐林的步伐,离开前还不忘自地上捡起那散落的旧包袱。   ......   一路上齐林对她好生安抚,秦葶实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知道是齐林救下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何呈奕已经到此。   齐林将她一路带到何呈奕于行宫的大殿之内,此时何呈奕与伴行的朝臣正在殿中议事,他说话声音悠悠传来,隔着门棱亦能听得清楚,见不便入殿打扰,齐只能让她先在幽廊中等候。   秦葶乖巧点头,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身子轻轻靠在廊柱之上,此处幽廊光线昏暗,一头通着前殿,一头行到尽头便通着寝殿,倒与宫中装潢瞧看起来差别不大。   自早起来没吃多少东西,大半日水米未进又经了那么一场,现在她虚的小腿直转筋,眼见四下无人,她背倚廊柱抱着怀里的包袱滑落下来,坐在角落里。   里头说话声不绝,都是秦葶听不懂的政事,她晦暗几近绝望的目光落在包袱一角,正投在那乌蓝色的衣料上,指尖儿轻抚,搂在自己怀中又紧了紧。   而今,好似唯有这东西成了她的依靠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中的议事稍止,何呈奕命他们各自归去,齐林见朝臣走的差不多了,这才适时上前将今日之事讲原原本本的讲述一遍。   何呈奕手掌覆于折上,面无表情的听着齐林所言,良久才启唇问道:“她人呢?”   “回陛下,人已经在幽廊处等候了。”   闻言,他的目光这才缓缓别过,投在与幽廊仅有一层之隔的通窗之上,外面的光熹经过层层窗棱筛过,几近孱弱,就当齐林以为他会不管不顾之际,眼前的人骤然离案,只见一抹玄色身影自他眼前大步而过。   齐林自里将隔门打开,何呈奕自殿中移出半个身子,光影照在他的脸上,照不散那一半的阴鸷,他眼底浮黑,面无表情凝望前方,自他视线瞧过去,不超五步的距离,一团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头正歪在廊柱上睡的正香。   绣着金龙纹样的步云靴踏在幽廊的毡毯上,行处无声,他每走一处,便遮了窗格上的一条光线,待他行过,明光复现,直到他停在秦葶的身前,自在廊柱上投上一道修长的墨影。   睡着的人丝毫无觉,人似一滩烂泥堆在角处,灵蛇髻散乱又蓬松,脸上有几处污渍,额前的碎发滑在眼角,袖口翻上来一截,刚好不好让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一道淤痕,似腾蛇一般盘在她手背与小臂之上,尾部没入袖中。   显然,这是新伤。   他有些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怎的离了他的秦葶,每每都能过的这般惨。   他有意自喉间挤出一声轻咳以作提醒,可那人睡的实在太熟,一点反应都没有。   顿了片刻,他伸腿,用靴边尚有一搭没一搭的撞在她臀骨外侧上。   几次三番,秦葶终于睁了眼,起初还有些迷糊,随后在看清了眼前那一片玄黑色泛着华光的衣袍之后,立即清醒了过来。   她目光寸寸上移,直到对上那人此刻鸟瞰似的视线,脑子里分明有个声音告诉她,要请安,要跪拜,需这样得那样,可她偏生没有,非但没有,反而将眸光垂下,只盯着眼前的包袱。   见她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何呈奕终耐着性子蹲下,似前两次那样,顺手捏起她的脸颊左右扭动端详。   “你这德性,比带你回别苑时强不了多少。”他将人放开,旋即站起身来,自秦葶身边路过。   “过来。”秦葶头顶响起他既干脆又冷漠的声音。   是命令,是不容拒绝。   秦葶无奈,自地上爬起,随着他的步子一路朝前,拐过这条幽廊便是他的寝殿,于门前他顿了足,头微微侧过,才见一个人影磨磨蹭蹭的朝这边行来。   何呈奕耐心有限,见她久跟不上,待还有一臂距离的时候,他长臂一展,手掌掐在秦葶的后颈上,用力朝里一带。   掌下的人顿觉脖颈一凉,而后被一股力道悠到前面,继而被人甩到寝殿中。   凌乱的脚步打乱了寝殿中原本的宁静,宫人自殿中向门口望去,只见一狼狈的宫女跌跌撞撞进入殿内。   “都出去。”何呈奕吩咐下去,众人便不敢再妄看一眼,提着轻步痛快出了殿中。   秦葶紧紧抱着包袱站在寝殿中间,看起来似个鹌鹑,闻着殿中的暖香,非但没让她舒缓下来,神经反而一点一点紧绷起来。   身后的人朝她这边行过来,在路过她身边时,伸手扯了她的腕子,向榻边行去。   他掀袍坐下,一条腿曲起高高踩在脚踏上,一条腿伸平就停在秦葶的脚边,坐姿松驰却不失威严,掌心捏着秦葶冰凉的手指,终开口道:“出去这么多天,可有长劲了?”   的确有长劲了,她恨死了这该死的一切,恨死了世上所有落在她身上的不公。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憎恨这人世间。   她不想活了,负气一般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出来,只顾紧紧搂住身前的包袱。   这一举动让何呈奕不怒反笑,“果真出息了。”   “在宫里也并非都是荣华富贵,秦葶,”他抬眼,“我想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这话听着耳熟,就像是那该死的姜总管所言一样。   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君便有什么臣。   他期待秦葶接下来告诉他,说她想通了,她想好好的留在他身边过日子,与他要荣华,要身份。然后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来,想她时,她便出现,不想见时,她便神隐。   可与之相反,行宫也好,别苑也罢,她都受够了,她的神经早就在崩溃的边缘,行这一路,她便觉着没意思,宫里花草在好,不及她于乡间采摘时的欢愉,宫里的人每个都光鲜亮丽,却与她这个平民百姓搭不上边儿,这般想来,胆子反而大了许多。   “你把我杀了吧,”她面无表情说道,“你若不肯放我出宫,那便把我杀了吧,怎么杀都好,五马分尸也好,抽筋剥皮也好,这样........”   话说一半,她突然笑出声来,“这样我就能去找我的阿剩了......”   她笑容诡异,让人侧目,似得了疯症一般。   “你在说什么疯话?”何呈奕目不转睛望着她问,“朕不是说过,不允你再提这个名字,你找死吗?”   “是,我就是找死,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里的一切,我受够了所有的人。”她似当真脑筋有些不清楚了,这一刻她只想跑,跑的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何呈奕的地方去,说罢,她不顾一切扭身便跑。   可还没跑出两步,便又被他拎了回来,这次他手上的力道加重,扯着她的衣衫重重一甩将人丢到床榻之上。   身轻如燕,哪堪这力道的一甩,她的头重重磕在锦被之上,发髻彻底松散下来,即便如此,她仍舍不得丢开手里的包袱,似同她长到了一起。   紧接着便瞧何呈奕扑了上来,秦葶眼前一黑,即一道墨影罩下,身前骤然一空,那包袱被人自怀中抽出去丢开,她还要爬起来跑,还未起身便又被人摁下,何呈奕仅用一条腿便压的她半身不得动弹,两只瘦细的腕子被他单手举过头顶,扣在一起。   他腾出一只手来掐住秦葶的脖子,上身压下,玉冠上的琉璃带垂在秦葶眼前。   “你既想死,那朕就成全你!”   他手上力道加重了一分,秦葶的脸色由白转红,起初她还挣扎两下,紧接着便似想通了什么,也就不挣扎了,喉咙破开,紧接着嚎啕大哭起,眼泪如柱,不断从眼角流出,滑入鬓发,沁入脑下的锦被之中,将颜色晕的深了些。   “我错做了什么,我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的确,她压抑的太久了,自她被刘二闯门那天,到现在,几乎遇上的所有人都在欺负她,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啊!   认识她这么久,印象中,这是秦葶头一次哭的这般惨,不管不顾的嚎啕,似杀猪一般。   从前,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以ᴶˢᴳᴮᴮ后便好了”可是她过了无数个以后,似也没太好起来。   好歹那时的她还有阿剩可依,可如今,她什么都没了。   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力道渐渐松下来,何呈奕默默无声曲起食指,以指背拭了秦葶单侧眼角的泪痕,但最后他才发现,他止不住。   “蠢货,”他似万分没有同理心的冷笑一声,“你才见了几个恶人,至于这样?”   “既然自己承受不住,为何又偏偏不肯听话?你到底哪里来的胆子敢与朕对着干?”   言外之意,秦葶只需服个软,说句软话,便可皆大欢喜,偏却又不。   何呈奕根本想不通秦葶的执拗究竟从何而来。   “谁让你派人去杀我......”这便是她的气结之处,“明明一早就厌恶我,却装出一副依赖我的样子,骗了我那么久!”   “既然视我为污点,为何现在又不肯杀了我,偏偏要处处折磨我!”   闭着眼哭的累了,嚎的乏了,她甚至十分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合欠。   说来说去,还是冷长清做出的那件事让她误会了。   后来何呈奕在见到小双时,自她的口中听到过刺杀一事,他虽未追究过此事,不代表不他不知是何人所为,况且本就不想为了秦葶与冷长清之间产生任何龃龉。   自然也不屑同她解释。   见即便如此都自她口中撬不出一句他想听的话,何呈奕突然对她来了别样的兴致。   倒是很想看看,外软内坚的秦葶究竟能坚持到几何,他偏要等着,等着这个自不量力的东西跪在他面前彻底服软的那天。   就像从前那样,在月下搂着他的胳膊说着温言软语。   他将人放开,身形后退,重新直立站于床榻之外,榻上的人一动也不动,闭着眼一抽一噎。何呈奕目光所及之处,是方才被他丢开的包袱,那件被秦葶当成宝贝似的衣衫掉落在榻沿上,在他看来丑陋无比,却又忽想到齐林传话时所言,旁人以此指认秦葶与旁的男子有染,说她留的东西是情郎的。   不知为何,‘情郎’二字,竟让他心头生了些异样之感。   “你最好睡死过去,免的醒了有你的麻烦。”他下巴微仰,唯有目光朝下,秦葶并未瞧见他略带戏谑的神色。   不多时,便又听到殿门大响之音,秦葶闭着眼猜测,应是何呈奕出去了。   哭了一场,秦葶的确是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应杂司潮湿的床铺上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反正事已至此,先睡饱再说。   她闭着眼,任由自己在这张宽大的龙床上睡了过去。   待何呈奕半个时辰再归来时,秦葶已经睡的熟了,细听竟还有微微的鼾声,此时外头下起了小雨,蒙蒙天色,正当秋时,殿中阴冷,秦葶冷的缩成了一团,只有半个脑袋塞在层叠的锦被当中。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六章 爬上龙床是何罪   凭白殿内睡了这么个人, 宫人们入殿也不是,视而不见更不是。   好在,何呈奕似是并示将此事放于心上, 只命人燃了碳盆端到房中。   他静立于榻边待了一会儿,瞧着秦葶的睡颜一如从前。   这人只要睡着了便轻易不会醒的,觉大。   无奈他只得轻声坐于榻边, 将她的绣鞋脱掉,又将悬于榻沿的腿挪到榻上,扯了锦被给她盖上。   当真是沉于梦中不知愁,秦葶舒适的翻了个身。   细雨如丝,一直到了酉时仍下个不停,秦葶在暖意如春的被窝里心满意足, 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睁开眼,帐内已有柔软的一层烛光投来, 眼前的帐子是玉锦织翠的料子, 上面金线暗嵌的玉珠,经烛光一照,通透万分。   她睡饱了,脑子也清醒了, 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回想先前, 终于想起自己这是在哪里,只见她“腾”地一声直愣愣地坐起身来, 先前那般不想活的孤勇全都飘到梦里去了。   “醒了?”听到帐内动静, 一道人影隔着帐纱而起,何呈奕便知是这是睡醒了。   秦葶轻轻掀了帐纱, 透过两指宽的缝隙朝外瞧, 何呈奕此时正倚在窗下的罗汉榻上听雨看书, 修长的手指轻翻过一张书页,肘边檀木案上的倒流香似山涧溪流,绵绵朝下。   仅看一眼,便心脏狂跳起来,现如今睡饱了,脑子也清楚了,再没了之前同何呈奕说不想活了的勇气,睡前他是如何掐自己脖子,一副要杀了自己的表情,她现在还记得清楚。   在帐内鼓足了勇气,她才敢下床来,麻利穿好鞋子,而后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一站一坐,谁也不先开口,愣是在无声中对峙良久。   “睡的可好?”稍许,何呈奕手指又翻过一页,先开了口。   秦葶如何听不出他这般阴阳根本不是关切,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裙,小声回道:“屋里又暖和又香,自然睡的好。”   流于书上的目光一下子顿住,睁开眼皮瞧她,从头至脚,“你穿着这样一身,爬上朕的龙床,你觉得朕会治你个什么罪?”   自打他入宫那天起,他便恢复本来面目与心性,自然是受不了有人胆敢染脏了他的床榻,秦葶细瞧了自己衣裙,今天被人架来拖去,身上弄的到处是灰尘,的确脏了些。   话一出口,他顿觉这话似暧昧了些。   “来人!”他扬声唤道。   此时便见着有两名宫女匆匆自殿外入室,秦葶见了人下意认的提了一口气,因为白日里,那姜总管要报复她的时候也是先叫人,然后再将她拖出去。   “带她下去梳洗干净,再用些吃食。”何呈奕一边吩咐着一边垂下眼皮继续翻书。   原来不是治罪,秦葶还算识趣,多一句废话都不敢,随着两名宫女出了门去。   一个应杂司不知名宫女在皇上的寝殿睡了一觉,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便在底下传开了,有人说这便是来日的贵人。御前行走的哪个不是人精,自是不比应杂司良莠不齐的那些,就算眼下秦葶一副不得体的模样,她们也不敢怠慢。   两个宫女热情体贴的带她去沐浴,因之前在宴槿苑经历过一次,所以秦葶这次便不再似上回老牛进城般一副手脚无处安放。   沐浴后宫人取来衣裙让她挑选,她反而要了一身宫娥衣裙穿在身上。像先前那般华丽的衣裙她是再也不敢穿了。   虽说着了一身宫娥衣衫,可御前的人穿着到底是同应杂司的素服不同,料子细上很多,纹样也新鲜。   一切妥当,齐林又命人于偏殿内给她准备了一桌酒菜,没了初次的惶恐,秦葶也不管不顾,索性坐下来便开吃,其中有一道菜她甚是满意,——酱牛肉,让她吃掉了半碟。   酒足饭饱后,齐林又入殿来。   秦葶一想到今日是他将自己从姜总管手底下救下来的,便心生感激,齐林入门时,她乖巧自椅上站起,福身见礼,“齐大人。”   一句“齐大人”叫的齐林略显惶恐,这是私底下那些人为了恭维他才用的尊称,若传到外人耳朵里那还得了,再者也知道眼前这女子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他倒是不敢得罪,“秦姑娘抬举了,我不过是陛下身边的随侍,哪里敢让您称一声大人,我来是想问一下,姑娘可吃好了?”   说的虽是客套话,语气听起来不卑不亢的同时又让人很舒服。   秦葶点头回道:“我吃饱了。”   “陛下先前吩咐,说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去看些东西。”   “看什么?”现在只要是与何呈奕有关的事,她都隐隐觉着瘆人。   “姑娘到了便知道了,请随我来吧。”   齐林是何呈奕身边的人,秦葶见是由他亲自带着,自是觉着此事并不一般,更是不敢废话,且他怎么说便怎么算。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秦葶随在齐林身后,最前有小太监提灯引路,行了不知多久,来到一处荒凉宫角,即便是在夜里,也明显能让人感受到那种说不出的凄冷之意。   行过一道狭窄的宫道,在宫角尽头,引路的小太监推开眼前破败的大门,紧接着便听里面传来凌乱的哀嚎之声,似鬼哭,又似狼叫,声声不息,此起彼伏,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头皮都跟着发紧。   齐林跨入大门,还不忘招呼秦葶跟上。   方才还好,可现在,秦葶怎么都不敢再往前多走半步,警惕地问:“这是哪里啊?”   既到了地点,齐林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这里是行宫里的刑房,专管制那些犯了错的宫人的。”   破败的旧漆门敞开着,里面是一处宽的看不到边际的院子,院中石雕的灯柱中有烛火照亮,三三两两在这暗夜中竟似鬼火一般。   这回秦葶算是想明白了,先前何呈奕便问过她,可知道要治什么罪,这回又让齐林将他带到这里来,原是念着旧情,先让她吃饱了喝足了,而后再发落到此处。   “秦姑娘,快跟上吧。”齐ᴶˢᴳᴮᴮ林冲她笑笑,提醒道。   现在就连齐林,在她这里也变成了笑面虎一般。   她很想大声告诉齐林,她不想进,但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经历的已经太多,何况是这行宫里,一砖一瓦皆是何呈奕的,逃不脱,逃不掉,只能在他掌心里一点一点的腐烂。   暗自吞了口水,而后僵着身子随着齐林一同入门。   院中的屋子里传来阵阵尖叫或是求饶声,隔着门板,秦葶想不到里面的人正在遭受何种酷刑。   齐林于一处暗房前停下,招呼小太监去与房间里的人打声招呼,随之小太监出来小声同齐林说了什么,而后齐林并未如秦葶所想的那样将她送入门中,反而是带着她来到窗下,轻轻自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里面的人惨叫声破窗而出比方才清晰百倍,吓的秦葶一个激灵。   “秦姑娘,请看。”里面的景象齐林先是过目一遍,后他面不改色的招呼秦葶上前。   秦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两条手臂僵直的摆在身侧,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   “秦姑娘,”齐林又催促一声,“陛下说,需得你亲自过目。”   无奈,她只得上前,提了一口气来到窗边,恰值里面的人又是一声惨叫袭来,秦葶只朝窗前探了半张脸,在看清里面的场面时,眼珠子一点一点撑大。   即便姜总管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面容扭曲,她仍认得出他那张猥/琐的脸,他似个血葫芦一般被人绑在椅子上,随着他身前人影移动,他又是一声惨叫。   这样的惨叫,她只在刘二与丁宽被五马分尸时听过类似。   这般血腥,刺的她目珠生疼,她亦低呼一声赶紧跑开,跑到院中石灯处紧紧抱着灯住不肯撒手。   胸口贴在柱子上,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犹如打鼓。   齐林见状,又命人将窗子合上,随后朝她行过来,秦葶瞧见地上有道人影,吓的她忙挪了位置,警惕的瞧着齐林。   一见她这神情,齐林便明白她是误会了,忙同她解释道:“秦姑娘莫怕,陛下就是让你过来瞧瞧,这姓姜的,不规矩,从前在这宫里横行霸道欺上瞒下不说,今日还敢冒犯贵人,这样的人,是得给个教训。”   齐林口中的那个贵人秦葶尚未反应过来所指为她,一门心思想着,何呈奕是不是也要这般对她。   齐林见她吓成这样无所缓和,总不能再告诉她现在那姓姜的在里面受的是拔甲之刑,对她来说,无异于是添柴加火。   稍斟酌片刻,也是为了缓她紧张,齐林又道:“后院儿受刑的是应杂司几个宫女,听说对你也多有冒犯,要不要也去看看?”   “不必了......”秦葶想到,许是他口中那几个宫女多半是张淑婉她们,她着实没强大到可以从容的面对血淋淋的场面的程度。   先前何呈奕的确是有言在先,要让秦葶将这几个人的下场看个遍,但瞧着她这模样,就差没钻地底下去了,一时不忍,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交待了太监几句,小太监应声跑开。   屋子里的嚎声不绝,想是那姜总管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惹了秦葶。   实则他每惨叫一声,秦葶的头皮便跟着收紧一成,她咧着嘴,恨不得让自己立即化成眼前的石柱,谁也发现不了找寻不到。   不多时,被支走的小太监归来,经齐林指点,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了秦葶面前。   借着石灯的光亮,秦葶瞧见脚下躺着一摊黑乎乎的东西,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传入鼻腔,这味道让她立即又警觉起来,是血的味道!   “这是从那个叫张淑婉的宫女住处搜出来的,听说是从你那里抢来的,”齐林一顿,说起张淑婉时,连语气都一下子变的鄙夷,“这样的衣料,只能是出入宴槿院的贵人才可上身,她这样卑贱之人也敢染指,那便是找死!”   地上的物件早就面目全非,被血沁染的辨不出本来颜色,但经人一提,秦葶便已知晓是何物,正是张淑婉那日从她手里要走的那身衣裙,闲时她便穿着。   这些人都欺负过她,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好下场,甚至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秦葶想不通何呈奕究竟是何意,但是有一句话即时浮在她的脑海里,正是他曾说过的那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那时冰凉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她还记得,也正是这句话时刻警醒着她,她什么都不算,或在他眼中,他与张淑婉一流无甚差别,因为,她也是不配穿那身衣料的人。   眼下她万分庆幸,当宫娥再次捧来衣裙凭她挑选时她选了现在身上的这套宫人所穿。   “把这脏东西拿下去吧。”齐林见时候差不多,忙又道,“既该看的已经看过了,秦姑娘可以回去了。”   “回去?”秦葶如梦初醒,眼神略显呆滞,“回哪儿?”   “自然是回陛下的寝殿。”   “他......”想问的话仍没问出口,将后半句强咽了回去,憋在心里,实则她想知道的是,他叫人带自己来此,就是为了看一场‘热闹’吗?   ......   即便走出那刑房好远,秦葶似还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惨叫声,杂着风声一同吹到她的耳朵里,她紧捂着耳朵快走两步。   “秦姑娘,往后呢,你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便是,宫里规矩多,需得慢慢学着。”齐林在前边走边说,这会儿似个长辈一般语重心长。   有些话秦葶犹豫了一路也不知该不该问,但又着实担心应杂司里的谷雨,瞧着齐林似个脾气好的,便旁敲侧击道:“齐公公,经这一场,是将应杂司的所有人都抓起来了吗?”   “只是抓了今日在场闹事的那些,还有些平日里爱生事的,也是借此机会清理一批人,给另一些蠢蠢欲动不安份的一个警示。”   秦葶点点头,想着谷雨今日不在场,平日又不爱生事,今天的事应当牵连不到她身上。   “秦姑娘是不是有事?”偏就那齐林生了一双慧眼,见她欲言又止便问起。   “没有。”再三斟酌,秦葶仍是未敢多言,她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告诉旁人谷雨与她走的近,若是再牵连到她,岂不是谷雨的无妄之灾。   就如同小双一样,秦葶到如今也不敢在何呈奕面前提小双的名字,毕竟从前小双也没少揶揄何呈奕,给他气受,假若他没想追究小双,经她一提便想起,那便是她的错了。   .....   秦葶被带回何呈奕的寝殿时,何呈奕仍在窗前罗汉榻上看书,秦葶不识字,但能瞧着他手里的这本和之前的皮不一样。   她两只手不安的绞在身前,一言不发站在室中。   良久,何呈奕才缓缓扭过脸来,仅以眼角打量她一番,见着她着一身宫娥衣裙时眉头一紧,而后淡声说道:“该看的都看完了?”   “看完了。”   “瞧你穿的这身衣裳。”   提到衣裳,秦葶心口一紧。   何呈奕薄唇微抿,扯出一毫无奈来,将书搁置一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第二十七章 你以为朕会碰你?   见他招手, 秦葶不算情愿地走过去,行至近前,他伸过手来, 如上次一般拉起她的腕子,稍稍往怀里一带,坐到了大腿上。   这次的力道, 要比上次轻很多。   他一手揽着秦葶的腰侧,一手把玩她袖口上的花样,宫女的衣衫皆是由行宫中手艺下乘的绣娘所制,纹样看起来并不精致,用的丝线相较也更为粗糙。   何呈奕浓长的睫毛被烛光在高挺的鼻梁上打下一道阴影,刀削似的唇峰棱角分明。   “你为何偏就留着那身衣衫?”他抬眼看着怀里的人, 烛火同样给她的容色叠上了一层柔光,刚好过渡了她这些日子过于清瘦显尖的下巴。   一双柳叶眉不描自成形, 圆大的杏目微垂着, 眼角眉梢间略带愁意。   “嗯?”他自喉间挤出一声蛊惑似的声音,见她不答,掐着她腰侧的手力道加深,重捏一下, “说话。”   他想听的是, 关于那些宫女口中有关‘情郎’的那些,虽是花边, 也可以说是莫须有, 但他就是想听。   可偏却秦葶说了实话,“那衣裳是省了许久的钱, 咬着牙才买了一块布头儿做的, 还新着呢, 舍不得丢。”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何呈奕满意,他觉着以秦葶的性情不至于此,“就这样?”   可得来的仍是她的点头肯定,“就这样。”   他不喜阿剩这个名字,不喜让人提他的过去,秦葶自然不敢提。   再者,在她心里,阿剩是阿剩,何呈奕是何呈奕,他们早就分割成了两个人。   过去能将自己一切情绪掩的极好的人,就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眸色一沉,原本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尽数消散,“这衣裳既是你自己选的,那便穿着吧。”   “你可知,御前行走的宫女都是什么样的吗?”ᴶˢᴳᴮᴮ   “什么样?”秦葶听得出他话中深意,这是让自己做个普通的宫女。   从应杂司变成御前,换汤不换药,他仍是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他就是要一直这样拘着,看着,唯一的希望,便是等有一天他觉着没意思了,或是杀,或是放。   “细心、稳重,最重要的,”他一顿,抬手捏着秦葶的耳垂,郑重道,“不能让朕生气。”   这般暧昧的动作不禁让秦葶想,他宫里宫女不少,是否他对每一个都是这般。   “我记下了。”秦葶面上乖巧应下。   “你方才去了晦气之地,先下去沐浴更衣,今天晚上由你来给朕值夜。”何呈奕一拍她腰侧,秦葶立即自他大腿上站起。   “值夜?”她不明。   “去找外头的人问,自会有人教你。”说罢,他自行起身,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   他这一离去,直到近亥时才回寝殿之中。   秦葶自旁的宫女口中得知,何呈奕平日不近女色,身边行走的多是公公,更从未让宫女值过夜,就算是公公,也只允在外间放个蒲团。   深夜时,有宫女殷勤为秦葶抱来一只崭新的蒲团,放在外殿门侧挨在角落。秦葶便抱着一角素毯坐下,这时她与何呈奕仅有一门之隔,秋夜风冷,透过外殿门间缝隙丝丝穿入,将烛台上的红烛吹的时静时晃,她抱紧自己的膝盖,将素毯仔细掖了掖。   直到毯中好不容易有了丝热气,秦葶才将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秦葶,你进来。”门里的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就算到了这个时辰也不知消停,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又生生让他搅了。   掀开素毯推门进去,一股热气扑面,内殿燃的是上好的松香碳,烧起来隐隐有松香之气,她在外间时裹的严严实实,而里面的何呈奕仅着了一身松散的寝衣,平时束起的发此时散在背上,与白日一样的姿势慵懒倚在窗下罗汉榻上看书,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展平,冷霜似的脸色加上这月白的轻衫,看起来似如谪仙。   “你在哪里值夜?”人入门中,他连眼皮也不肯抬一下。   秦葶指了外间,“我在外面。”   “拿着你的东西进来,往后你值夜不必在外殿。”   秦葶眨眨眼,不晓得他是何意,更不知今天又抽了什么疯,也不敢多问,只按他说的做,自外殿取了蒲团来。   自她进内殿后,何呈奕便没再理过她,干净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看的很是入神,秦葶一颗摇摇晃晃的心才稍安下来,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发愣。   宫女先前提点过她,陛下不入眠则守值的宫人也不能睡,方才在外面他瞧不见还好,入了内殿她便不敢再闭目养神了,且安静坐在那里,直勾勾盯着碳炉中的碳块一点一点烧成火红发亮的颜色。   殿内静的针落可闻,除了碳火跳跃之音再就是何呈奕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暖意袭来,一静一暖双重夹击下,秦葶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头靠在墙边,睡了过去。   未过多时,何呈奕抬眼,见秦葶已然歪在角落里睡的熟了,细不可闻的轻笑一声,将手上的书反手扣在紫檀案几上,起身朝床榻行去。   他躺在拔步床上,帐帘垂下,中间仅留了一条极窄的缝隙,眼皮微动,自这角度朝外看去,刚好能看到秦葶那颗圆圆的脑袋。   他慵懒眨动两下眼皮,随后翻过身去,面朝里背朝外,不再去瞧她。   窗外的风声忽近忽远,殿内安静的似唯有他一人,闭眼良久都全无睡意,他又烦躁的翻身过来,伸手将帐帘的空隙掀的更大些,那头的人睡的正香,一脸安然。   无奈何呈奕起身,翻身下榻,大步平稳走到秦葶身前,烛火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秦葶身上,她全然未知。   “倒真是在哪里都睡的着。”何呈奕唇齿微动,自喉间挤出这句话。   而后弯身下去,轻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毯子,一条手臂环上她的腰背,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膝下将人抱起。   睡梦中的人忽感身上悬空,脚底失重,似腾云驾雾一般,她惊慌睁开双目,入眼的是何呈奕月白色的寝衣,入鼻的是他上淡然的碧竹香。她仰起脸来便见着何呈奕干净的下巴还有凸起的喉结。   骤然被惊醒的一双圆目眼中布着血丝,下意识的在他怀中往外翻动,却被他抱的更紧。   没有看她,只低沉一句,“再乱动朕就把你扔出去。”   他的一声震慑果真有用,秦葶便不敢动了,甚至气也不再大喘,就这样由他抱着上了拔步床上。   将人往床上一丢,随后他手脚麻利的脱了秦葶的鞋子丢出老远,最后翻身上榻,指着榻里说道:“进去。”   秦葶脑中的弦根根发紧,头皮缘绷住,朝床榻里缩了一缩,下意识的抬手捂住自己胸口。   瞧见她带着怯意和恐惧的眼神,何呈奕眉收目紧,“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她嘴硬道。   何呈奕似嘲一般轻笑一声,而后曲起一条腿,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你以为朕会碰你?”   他这样不屑与嘲弄的语气神情让秦葶心里很不舒服,只得垂下眼睑,以沉默应对。   “从前你与朕同床而眠,朕可对你动过心思?”他问。   关于从前种种唯有他能提,而旁人却不能。   过去同炕共眠的那两年,二人中间隔一只破旧的炕桌,睡觉时连手都不曾碰过一下,彼时的何呈奕满心满眼都是对这个女人的提防,自然不会做任何越矩之事,况且他自认为他在这方面把持过人,秦葶这样身份的人,更是不可触他真身。   如此说来,倒让秦葶觉着也是,现如今何呈奕丝亮不掩对自己的厌恶与轻视,过去为了保命,他对自己所有的依赖都是装出来的,他能装能骗,如今高高在上,又怎会自降身份来动她呢。   思由至此,秦葶才将自己的手缓慢放下,然后摇摇头,撑着胳膊朝榻沿爬去,“奴婢还是下去睡吧......”   才一手掀开纱帐,便又被他一把扯了回来,刚好后背贴在他的胸前,肩膀被他另一只手按住。   “别不识好歹,朕是看你在下面冻的可怜。”他身子前探,说话时唇角无意碰到了秦葶的耳朵。   秦葶脖子一缩,“不必了,下面不冷的......”   他一手扒着她的肩,一只手抓举着她的腕子连恐带吓,“睡觉。”   还想争辩的话吐到唇边又生生被咽了回去,她不敢再多嘴,在何呈奕寒刀似的目光中老老实实的挪到了榻里。   见状,何呈奕这才一甩长袖仰身躺下,缓缓闭上双目。   帐外的烛泪顺着烛身流淌下来,滴在烛台之上,固成一片,秦葶靠在榻里,抱着胳膊躺下,连眼前的锦被也不敢盖。   原本的困意在折腾了这一圈儿之后消散到云外,她侧着身子抠起手指头,思绪飘远。   若是还在村里,这时节她应该去山上去采野果子了,山里有漫山遍野的山楂树,到了秋日成熟时离老远便能见得着,一串密连着一串挂在树上,随便就能摘上一筐,吃不完的可以切成片晒成干便能留存好久,除此之外还能将其放在锅里放些麦芽糖熬煮,晾凉了吃起来酸甜可口。   想到这秦葶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抿了抿唇,身子又朝里拱了拱,手臂抱着头睡了过去。   何呈奕耳力极好,虽与榻里的人隔了足有两臂的距离,却已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便知人这是又睡过去了。   自回宫来他不曾对人说起过,夜里他时常难以入眠,就算睡着了也会在夜里无端醒来数次,这曾让他困扰不已,直到今日秦葶在此,他心里才又多了一些安稳与踏实。   他想,这习惯当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得戒掉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八章 解衣裳   长夜漫漫, 何呈奕忽而来到一处生地,四处白茫,眼前手边皆是拂不散的烟雾, 将他周身包裹住。他一点一点朝前行着,眼前一坐大殿赫然而立,他一仰头, 便能瞧见殿上四处悬挂的白绫和殿前跪着一排接一排披麻戴孝之人。   这些人的呜咽哭泣之音飘渺传来,时近时远,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他踏入殿前石阶,一步一顿,天色暗似罗浮,诡异阴森。   缓缓行至殿中, 他瞧见十二年前的自己,脸庞稚嫩的少年被他的母亲跪于地上环抱着。   他这才知, 他又入梦了。   这是梦又不是, 是他潜意识里的记忆,不能忘,不敢忘,既苍白又血腥的一段。   身前的女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绝色容颜泪痕早已布了满脸。   “呈奕, 你要活着,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活着, 记着, 只要能活下来,你便还有翻身的可能!   ”彼时还是皇后的梁氏望着自己的儿子满目不舍, 双手紧ᴶˢᴳᴮᴮ紧捏在少年何呈奕的肩上, 因指尖过于用力而泛着白, 眉梢微提,“永远别忘了今日,母后去了!”   少年何呈奕哭的撕心裂肺,紧紧抓着皇后梁氏的衣衫不肯放手,且听殿外传来许多人异口同声的唤:“恭送皇后娘娘!”   “恭送皇后娘娘!”   “恭送皇后娘娘!”   “......”   这些人声浪起伏,既非请安,亦非叩拜,而是给何呈奕的母亲梁皇后送来催命符,亲手将她推往黄泉路。   “母后!”——少年何呈奕高呼一声,却只能看着他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而他根本无力回天。   梦中的一声尖叫,让何呈奕猛然睁眼,他于睡梦中惊醒,心跳狂突四肢也跟着抽动一下,此时殿内的烛火已经燃尽,唯有月光穿过纱帐照了进来,他环顾殿中,方觉时光早过,他已不在少年时。   一侧头,亦见月光打在那抹熟悉的背影之上,一个恍惚,何呈奕还以为回到了从前的村子里。   说来奇怪,那颗因过去血腥仇恨而有些扭曲的心脏就在见到安宁躺在那里的秦葶时,一下子舒缓了许多,就连他急促的呼吸也跟着平落。   恰时,秦葶翻了个身,面朝他,整个身躯又狂妄的摆成大字形。借着月色光华他才看清,秦葶睡着时并未宽衣,仍和衣而卧。   何呈奕有些看不过眼,坐起身子手臂朝她探去,解了她腰间的系带,她仍一动未动,睡的如同死狗一般。   他细致而轻盈的将她的裙带解开,就在试图将她的手臂从衣袖里拎出来时,她闭着眼扭动两下,胸口起伏处刚好贴在何呈奕的掌心,掌上顿觉一片绵软,一种异样之感从他的背脊直冲脑皮,明显感觉自己的双手僵了一下。   更要命的是这不知死活的秦葶不知在做梦吃什么珍馐佳肴,唇畔微动,嘴里发出若有似无的嘤嘤之语,声音不大,在这静瑟的夜里却格外要命。   从前他的确未动过那种心思,他疲于演戏,疲于在明枪暗箭下保命,更加在心里认定自己是不会也不可能对这样一个低贱的孤女动心。   实则他现在也是这般认为的,还留着她,不过是因为习惯而已,说的慈悲些,也是因为见她可怜,尽管他从未觉得自己良善。   他到死都不会对秦葶有任何男女之情。   思及此,何呈奕有些恼,甚至一时搞不清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他没好气的将抓在手里的衣衫一丢,负气躺下。   一觉好眠,秦葶再次睁眼时天光大亮,她惊觉起身,发现床榻之上除了她之外已经没了旁人,何呈奕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匆忙穿鞋下地,却在榻边瞧见自己的下裙还有腰带,再低头一见,身前松散,外衫不知何时解了,里衣仍是完好,她眼珠子飞转几下,怎么也想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一想何呈奕那样讨厌他,自是不会动她。   “难不成这衣裳是我自己解的?”   她抓抓后脑,一点印象也无,觉着身上似也没有什么异样,想来应是自己昨夜睡着了便觉着热,顺手便将衣衫解了也说不定。   即便是这样仍是难以说服她自己,秦葶一边迟疑的穿衣裳,一边思忖其余旁的可能性。   洒扫宫女入殿时,正见着秦葶站在床榻边系衣衫的隐带,宫女险些惊掉下巴。   秦葶与之对视,捉见她复杂的目光,显然,这小宫女想歪了。   “奴婢.....我......奴婢......”小宫女一时凌乱,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只是入殿来打扫的。   此下秦葶当真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更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原本该在外殿值夜的人莫名其妙睡了龙榻,醒来衣衫不整......   她苦笑一下,备感无力。   “奴婢不知你在这儿,我这就出去!”小宫女已然将秦葶当成了昨天夜里被皇上宠幸的贵人,生怕得罪了,转头便出了殿去,秦葶明明想叫住她,却见着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跑开了。   无奈叹气。   这里的人对她都客气的不得了,谁人不知圣上从不近女色,从未开过留存宫女侍寝的先例,虽名义上她还是宫女,可一应的活计没人敢让她干,相比之前的应杂司,这里可谓是天上云端。旁人不知内情,可秦葶却知道,每每受到礼遇她倍觉心虚和惶恐。   房间里待不住,便四处走走,看看找些什么事能打发时间。   何呈奕下了朝之后才回到他于行宫中处理政务的辉安殿,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人,园中众人遥遥一见便驻在原处曲膝伏身垂目见礼,这些日子以来秦葶也学会了宫里不少规矩,同众人无差。   离得老远时何呈奕便一眼见着那颗圆头,像模似样的杵在那里,他大步朝前,行过秦葶身边时仅以眼角快速扫了她一眼。   面无表情。   皇上所过之处宫人便可起身,秦葶余光看何呈奕走过,便也直起了身子,才想离开,又被人叫住。   “你回来!”——何呈奕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众人回首,目光皆落在秦葶身上,秦葶意会,这是在唤她。   她转过身去,果然见何呈奕驻足停下。   行至何呈奕面前,秦葶开口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何呈奕的目光停在她的唇上,而后才问:“你在园子里乱转什么?”   “无事可做,就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做的。”她老实回道,发觉何呈奕似总喜欢找她的麻烦。   见状,何呈奕竟觉有些无语,后有些忍无可忍的抬起手,曲起食指指腹将她下巴用力一抬,紧接着用拇指蹭去她残留在唇畔的一颗芝麻粒,语气颇为嫌弃地说道:“你这种人,如何配得在御前行走。”   这话说的也是实情,连秦葶自己都觉的占理,她立即起了一套官话说道:“奴婢也是这般认为,奴婢自惭形秽,不敢在御前,不如皇上将奴婢发落到旁处去吧。”   “出息了,自惭形秽是谁教你的?”他一顿,“那便说说,你想去哪儿?”   想出宫的话自然不敢再提,只折了中抬眼道:“若是可以的话,奴婢想去织锦局。”   实际上秦葶真正想去的地方是花房,在那干活短短数日,她觉着无比惬意轻松,草木不言,却能抚忧,又不用接触太多人,的确是个好地方,只可惜先前有姜总管一事,她总觉着心里犯膈应。   “织锦局?”何呈奕眼前一亮,似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你这手艺入织锦局能做什么?缝补?绣花?”   秦葶的手艺他是见过的,针角从来就没缝整齐过,就连那身她颇为满意的乌蓝色衣袍亦是一只袖粗另一只稍细,他仅试过一次,穿在身上何其拧巴。   听到他的嘲讽,秦葶不再说话,早就该知道是这下场。   “朕给你寻个好去处,你既整日闲着没事,自明日起便去花房里当差吧。”他道。   闻言秦葶眼前一亮,心里高兴又不敢笑,生怕他见正中自己下怀而收回成命,还未高兴太久,便听他又道:“白日去花房当差,晚上来朕的寝殿值夜。”   后半句又将秦葶心里才生出的欢喜打散,她敢怒不敢言。   若能去花房,也算逃得一日算一日,她也只能这样想。   “随朕过来。”不容她多思,何呈奕转身而去,秦葶只能紧随其后。   何呈奕步入殿中,原本身后随行的宫人皆默契止步于殿外,秦葶以为自己也该如此,亦学着他们立于一侧。   来到桌案前,何呈奕一转身,竟觉身后空空如也,目光所极之处没有秦葶的影子,他眉心一疼,朝门外唤道:“秦葶!”   对面长相颇为机灵的小太监给秦葶使了个眼色,秦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出了差错,匆忙入殿。   “你这样的脑子,真该让太医们过来给你瞧瞧。”从前还算机灵的人,总是能想到填饱肚子法子的人,一入了行宫中便成了个憨子,没一处妥帖,没一处入得了他的眼。   可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了这么久。   对于他口中的难听话,秦葶早就见怪不怪,入宫这么久,她脸皮与从前相比倒是厚了不少,管他说什么,不痛不痒,听听也就罢了。   “朕要看折子,你在一旁伺候着,若是再出差错,朕就将你的脑袋拧下来。”他冷目扫了秦葶的面颊,随之掀袍坐于金椅之上,翻动起堆成山的奏折来。   秦葶偷偷撩起眼皮重重的剜了他一眼,用她从前在小双那学来的难听话在腹内数落了何呈奕一遍。   一个白眼才落下,齐林便轻步自殿外踏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里端着托盘,其上盖着一层软纱,秦葶觉着那轻纱颜色甚妙,忍不住多瞧两眼。   “皇上,织锦局那边给魏小姐所制的首饰已经完工,请您过目。”齐林说道。   “朕不是说了,有关大婚的物什你们看着办ᴶˢᴳᴮᴮ就好,不必问朕。”何呈奕眼也不抬地说道。   “回皇上,这并非是您与魏小姐大婚时所用首饰,而是给魏小姐的生辰礼。” 第二十九章 发簪   提到生辰一事何呈奕才想起, 先前冷长清提醒过,魏相孙女魏锦心生辰之日需要备份厚礼以示看重,他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随口命宫里人去备下。   今日送到了眼前,他看顾一下也无妨,于是这才抬眼问道:“是什么?”   “回陛下, 是宫里匠人用婆叶国进贡的白玉制的一支碧玉和合簪,外加一副透珠脂玉耳珰。”林齐回道。   何呈奕的目光这才落在小太监高举的托盘之上,齐林极有眼力,将上面蒙盖的轻纱掀开,何呈奕仅草草一过目,便知这套手饰的确用心。   他点点头, “放这儿吧。”   齐林虽不知是何意,却也没有多嘴, 只命人放置于桌案上便是。   那套首饰放在何呈奕的手边, 秦葶歪着头看过去,玉石珠宝一类她没见过几回,自也不会分辨,可这套首饰颜色清透, 一见便不是凡品, 秦葶在心里暗自猜想,这一套若拿出去卖, 怎么也能值上两头牛。   齐林退下后, 殿只又只剩下两个人,秦葶东张西望, 何呈奕专心批折子, 时不时抬眼瞧瞧她。   “这茶凉了, 你出去重新泡一盏。”见她待的无聊,何呈奕给她找些事做。   她乖巧应下,随之端起茶盏便出了殿去,何呈奕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而后落在手边这一套首饰上。   通体雪白的发簪安静的躺在锦绒铺就的底撑当中,似一位不染尘事的仙女所幻化,精雕细磨,弧度似弯月,每一寸都雕制的恰到好处。   与之相较,何呈奕眼前又浮现出先前秦葶生辰时买的那支簪子来,庸俗的粉色,廉价的样式,她插在发间欢喜了好久,还炫耀一般的问他好看与否。   那东西是秦葶的第一样首饰,她甚至连个像样的耳珰都没有,素来仅以细柴棒所代替,时而季节交替,她的耳洞便会红肿起来,隔壁小双劝她买个银棒养耳,她却总不舍得。   秦葶无论出身还是吃穿用度,与魏氏女都无法相较。   他与魏氏女不相熟,迄今为止也只见过两次,允她的后位是当初起事时魏家起兵相助所交换,何呈奕比谁都清醒,这天下所有的东西都要以物交换,可唯独秦葶不是。   她若对一个人好,便只是因为想对那个人好罢了。   正如何呈奕所言,他于这人世间,再没发现第二个比她还蠢的人。   正当他心思纷飞时,秦葶端着才换好的热茶入了殿中,规矩放置在他的手边,她目不斜视,何呈奕却抬眼,目光触及她的耳朵,耳垂正中一如从前插了一支柴棍,然而她万分珍爱的那只发簪也早不见了踪影。   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于奏折上说道:“窗下有一盆石榴花,你去修剪吧,修的好了有赏。”   闻言秦葶眼角朝殿那头的窗下望去,那盆她先前就盯上的石榴花叶子虽茂盛却略显错乱,尚有残叶来不及清理,这活自然是秦葶爱做的,于是通快应下,出去寻了剪刀,剪起花枝来。   何呈奕想将她放置在那里不去理她,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脑子不听使唤,他明明端坐于金椅上,却忍不住频频抬眸去瞧她。   从背影上来瞧,秦葶做的很认真,这般专注他也只在从前她数瓦罐里铜板时见过,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喜欢。   将手中的朱笔暂且搁下,他自案前站起身来,抄起手边的那支发簪行朝秦葶行去,行至近前,她因过于专注而未发觉身后慢慢靠近的人影。   何呈奕右手食指与拇指圈在一起,朝前伸去自后面弹了她的耳垂,力道不重却让秦葶吓了一跳。   她忙捂着耳朵警惕的转过身来,二人离的相近,秦葶惊着眼问了句:“做什么?”   还以为他在自己耳上做了什么手脚,秦葶频频摸几下耳朵。   何呈奕抬手将那支发簪插到她的发髻上,“这东西做工太差,送不得人,赏你了,连同朕桌上那对耳珰一起。”   秦葶将手自耳上移到发上,将方才他插上的那支发簪拿在手上,这支发簪远见便觉清透漂亮,细看更是一绝,白玉身毫无杂质,光线下通透无比,入手生温。   “这么好的东西......”后半句她说的含糊,“说赏便赏了?”   再一想,齐林来送东西时说着大婚一应,想那魏家小姐便是何呈奕的未婚妻,虽这东西在不识货的秦葶眼里说不好价值几何,但这么美的东西何呈奕仍觉着不满意,由此可见他对他的那位未婚妻的珍视程度,当真是常人不能相比的。   方才还不觉,一旦想到这一层,秦葶的心里微微泛着酸涩,不过也只是残存的那轻浅一点而已,因为她在知道前面那人是皇帝的时候,便已经劝着自己与其割离,再经过这么长久的搓磨,想来再过不久,便可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存。   他是个坏东西,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   既然是白给,秦葶也乐得收下,从容的重新插到自己的发上,垂眸看地上投下的影子,那灵蛇髻一侧多了一道簪影,看起来倒是别致。   心思倒底还是单纯,她美滋滋的晃晃脑袋,眼见的欢喜。   见她一笑,何呈奕的眼波中也流过一丝笑意来,虽浅,但却不难见。   还未走出两步,便听殿外有人通报:“陛下,冷长清冷大人在殿外求见。”   “宣。”何呈奕立即敛了颜色,大步重回案前。   当冷长清入殿时,何呈奕已重新稳坐金椅之上,冷长清入门第一眼见着立于窗前的秦葶时,一副既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复杂神情,步调稍顿。   在秦葶这,一直都是她在明冷长清在暗,她从未见过其真颜,即便如今相见亦不相识,她如常见礼。   冷长清面无表情路过她身侧,来到何程奕面前,“见过陛下。”   “平身,”何呈奕道,“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此次行宫之行,冷长清是随行朝臣之一,因他深得陛下重用与信任,所以住的不远,来去皆方便,不过撞见秦葶在此,还是头一回。   “臣听闻魏家小姐生辰将至,特此前来同陛下商议此事。”   “魏家女过生辰,倒不想冷卿这般重视。”何呈奕轻笑说道,面上意味不明。   “看起来似是小事,不过臣觉着倒没这么简单,陛下与魏家小姐成婚在即,这是她出嫁前最后一个生辰,为显对魏家的重视,陛下看,要不要您亲自前往魏府,给魏家添些颜面?”   冷长清曾受何呈奕母家大恩,他忠心日月可鉴,在朝上堂下,事无巨细都是为了何呈奕着想。   这个提议何呈奕却不以为然,“添些颜面?”   他身子朝椅后靠去,“朕给魏家的颜面还不够多吗?许了魏锦心一个皇后之位,魏家还想要如何?”   话落,他目光不觉飘向窗前站着的秦葶飘去,仅仅一眼便又迅速收回,几乎不留痕迹,“当初起兵之际,魏家的确出力不少,事后朕更不曾亏待魏家子孙,况且当初魏家肯与朕一路,并非出于自愿,更多是被何成灼不断打压的无奈之举,而今魏氏女过个生辰都要劳朕兴师动众,只怕魏家要恃宠而骄。”   若是换成旁人与何呈奕提此议,总会让何呈奕怀疑是魏家放出风声来,只怕要被拖出去打板子,可换成冷长清,他便没有计较。   话毕,冷长清便知此事不通,他略思忖片刻又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虑不周。”   “无妨,朕知道你的心思。”何呈奕目珠微动,眸光又别向秦葶那头,只不过这一回,却被冷长清看个一清二楚。   为了缓和气氛,亦是想打个岔将何呈奕的心思从那女子身上敛回来,冷长清又道:“既魏小姐生辰之日陛下不打算前往,送的贺礼还是要精挑细选一番,不知陛下手底下的人,可将此事安排妥当了?若是没有,不如便由臣来安排。”   “倒是呈上来一份,只是朕觉着不太妥当,将它送人了,冷卿去办此事吧,朕信得过你的眼光。”   先前她们谈的事秦葶听不大懂,却在说到生辰礼时让她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稍顿住,此事关她,她有些心虚。   说完政事,冷长清便退出殿来,却在路过秦葶身边时颇为怨念的瞪了她一眼,这让秦葶很是莫名其妙。   待他出了殿门,冷长清的随侍便迎了上来,上下一观,瞧着主子脸上泛着菜色,便贴心问起:“大人看起来不太高兴,可是为政事所恼?”   此随侍跟了冷长清许多年,亦是当初随着他去刺杀秦葶的黑衣刺客之一,如今一见秦葶便能想起当初做下的这件蠢事,没将她一刀杀了着实可惜,自打何呈奕想尽法子赶到这行宫来,他便知何ᴶˢᴳᴮᴮ呈奕对那个孤女的心思不一般,而今堂而皇之的将其留在身边,只怕日后......   “红颜祸水。”冷长清低骂一句,如今在他眼中,秦葶便是这样的货色。   ......   无论世间何种好物,宫里应有尽有,就拿秦葶手底下这盆石榴花来说,明明不该是其盛开的季节,却能由匠人们的手在琉璃罩房中培出,绽的这般火红娇艳。   由她的手剪掉最后一朵碍眼的花枝,她将铜剪搁到一旁整理杂叶。   她这边发出的细小动静都能轻易扰了身后的人,两个人离的老远,何呈奕总忍不住抬眸瞧她。   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言他与魏锦心的婚事,他从未放关切过,只是此时,他突然很想知道,关于他要娶旁人这件事上,秦葶是如何想的。   何呈奕起身大步朝她走过去,秦葶才直起身便觉得腰上一紧,而后有一只指腹微冷的手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扭过身来。 第三十章 酸   四目相对, 秦葶于何呈奕一双墨黑色的眸孔中瞧见自己的身影。   他手上加了一份力,自后揽着她的腰朝前送了一分,二人身形相近, 几乎贴在一起。   许是昨夜同榻而眠让他心生杂乱,今日一整日他都觉着自己的心难以入静,总似长了草, 简单来说,他就想给秦葶找些麻烦。   怀里的人不知何呈奕又发了什么疯,因为每次他要发疯之前,都会这样先掐一番。   “朕要大婚了。”对视良久,他自喉间挤出这个句话。   “奴婢知道。”脸颊在他手上,脸蛋上的肉被挤在一起, 连张嘴都显得费力些。   “曾几何时,朕与你在旁人眼里也算夫妻, 不是吗?”   此事对秦葶来说近在眼前又似猴年马月, 但她想,即便有过,与她有牵扯的人也是阿剩,并非是何呈奕。   她仅是凡尘中一粒沙, 哪里敢碰瓷这般贵人。   生怕说错了什么惹他不悦, 又怕他记恨从前的事将她杀之后快,秦葶在他手底下拼了命似的摇头, “陛下, 那个不作数的,根本不作数的。”   “不作数吗?”他的脸又凑近一分, “是你不想作数, 还是不敢?”   他脑中有些凌乱的想, 若是此刻,秦葶在他面前流眼泪,说分开的这段时间很想念他,说想留在他身边,那他便可以网开一面将她带在身边,只要她不僭越,想要的都可以给。   因此他逼迫或是诱导,不过是想要自她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言辞罢了。   只是这次,秦葶又让他失望了,秦葶的眼中不光没有泪,甚至连从前对阿剩的关心也寻不到了。   如若一只受惊的小兽,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   “从前的事陛下也是迫不得已,奴婢自是不敢也不想,奴婢深知自己的身份,还请陛下放心。”   秦葶在何呈奕眼底忙着辨别,丝毫不敢沾染从前。   她越是这样,何呈奕便是越气。   好似,秦葶从来不知他想要什么。   他恨秦葶的不开窍,恨秦葶的蠢笨,于是决定更进一步,他干脆直言道:“随朕入宫。”   听到入宫两个字,秦葶脑子“嗡”地一声,自是不愿,不光不愿,她恨不得离的他越远越好。   即便不情愿也不能表现太过,她谨慎说道:“陛下不是允了奴婢去花房吗?”   这便是很巧妙的拒绝。   何呈奕听的出来,而后他愤恨的将秦葶放开,又闹起脾气,“出去,今天晚上不必你值夜,最好别让朕见着你这张脸。”   如今何呈奕的天似六月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似艳阳高照,这会儿又白日飞雪,让人料想不通,秦葶福身下去,利落离开。   徒留何呈奕在殿中怄气怄个半死。   ......   晨光微熹,天气晴好,昨晚不必值夜,秦葶睡的踏实又安稳,一早独站院中树下,看着近枯的树上最后一片树叶摇摇晃晃的落下她才脚步轻快的离开,朝花房的方向行去。   何呈奕赏她的那套首饰她好生的存放起来,一怕扎眼,二是怕弄丢弄坏。   齐林知晓秦葶白日要去花房当差,提前遣了人与现今的花房总管打了招呼,秦葶到时,新任总管很是热情。   总管不知御前的内况,她与何呈奕那些扯不清的关系也仅限于何呈奕身边的宫人口耳相传,先前花房闹的那一场救下她的是齐林,如今又是齐林亲自放话,总管便以为她与齐林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毕竟这宫中,太监与宫女私下对食也不是新鲜事,但齐林不一样,他是皇上身边的人,除了宫里的主子,任哪个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这突如其来的殷勤让秦葶一点都不敢受用,她谢过总管的好意,便自行去了琉璃罩房。   尚未入门,迎头自罩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太监,见了秦葶眼前一亮,顿在原地,以相熟的口吻道:“是你啊。”   闻声抬眼,眼前的小太监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白净,打眼看着倒是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不记得我了,”他笑起来,眼角微弯,露出一口净齿,“那日你初入行宫,还向我问路来着。”   那也是前不久的事,秦葶将此事自恍惚的记忆里捞了出来,终想起此人是谁。   那天她被人带到此处,彼时她并不知是行宫,便向一个面善的宫人询问,至此秦葶才恍然,“原来是你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记得你在马厩里套马鞍。”   见她记起,小太监笑意更深了些,“没错,正是那日,我一直都是看顾马厩的,前阵子花房出了事,许多宫人都被调离,算我走运被调到此处,你也是?”   “我也是。”提起这茬,秦葶笑容有些发苦。   “秦葶!”——罩房里探出来一颗头,谷雨既惊又喜的唤着她的名字,“真的是你啊!”   她几乎跳出门槛,朝秦葶拥过来。   “谷雨!”秦葶忙迎上去,两个人笑作一团,拉着手欢跳若雀。   “方才我在屋里听着就像你,没想到真的你是!”谷雨见总管不在,便将秦葶拉的稍隐蔽些,“先前花房出事,张淑婉那几个人趁你不在乱翻你的包袱,从你那里寻到一件男人所穿的衣衫,就嚷着去告发你,我想拦着,但是她们将我绑起来,我想去给你报信都来不及!”   “你瞧瞧,那几个天杀的,把我绑的可紧,胳膊上的印子现在还没消下去呢!”说着,谷雨便风风火火的撸起衣袖,两条瘦细的手臂上各自两条深浅不一的淤痕。   尽管过了这么多天痕迹都未消下去,可见当时绑的有多狠,秦葶轻抚着谷雨的腕子有些内疚,谷雨为她吃了亏,但是她却连同齐林打听一句都不敢。   谷雨的急性子与小双有得一拼,秦葶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她又神神秘秘的凑到秦葶耳畔小声询问:“我听说,你和皇上......”   语气极轻,后半句并未脱口,但从她的眼神中,秦葶瞧出了她内心描绘的暧昧。   “你听谁说的?”据秦葶所知,除了御前的人误会之外,好似旁处还没人敢这么讲,她的消息竟这般灵通?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谷雨一顿,“当真是有这回事吗?”   “怎么可能,”秦葶轻甩谷雨衣袖,笑的无奈,“我和皇上是有些牵扯,但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现在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宫女罢了,如今白日里我能在花房里当差。看样子,你也是被调到这里来了?”   “是,”谷雨猛点头,“这样真好,咱们俩又能在一块儿了,以后再也不用回应杂司了。”   秦葶点头应着,这的确是目前唯一值得她高兴的事了。   ......   自那日何呈奕与秦葶不欢而散后,秦葶便再也没入他的殿中,何呈奕更是像将她忘了一样,偶尔在殿前园后见着,秦葶也是远远的福身下去,何呈奕对她视而不见。   她白日去花房当差,晚上回到此处,日子过的风平浪静,秦葶全当侥幸似的过得一日且算一日。   深秋日尽便是初冬,天气显见着冷了起来,连行宫里的宫人们亦换上了冬衣。每到这时节,花房里的人便忙了起来,除却素日里必要的活计之外,还要给行宫里的树木于霜降前做好防寒,行宫里的珍木奇草随处可见,防护之事必不可缺。   给树植做防寒的一应离不开稻草素秆之流,另外还要加些草木灰才算齐活,首日需要的便是行宫里的松涧苑,三人为一组,秦葶自然是与谷雨一起,除她二人还多加了一个小杨。   小杨便是那日与秦葶相认的小太监,这些日子以来,三个人干活常在一处,也算熟识了。   活才干到一半,谷雨嚷嚷着肚子疼,跑去茅房,树下便仅剩下秦葶与小杨两个人,小杨干活勤快,对两个姑娘颇为照顾,她见秦葶独自抱着一捆素秆过来,忙上去迎,自她怀里将整捆接过,ᴶˢᴳᴮᴮ放到树下。   这些活计对秦葶来说倒不是难事,虽说现在已是冬日里,可一忙起来便不觉着冷了,秦葶抬袖擦了额头上的细汗,没留意将袖上的一片干叶挂到了发髻上。   小杨将草木灰放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便笑了,直起身子朝她走过去,伸手将那片叶子摘了下来还不忘在秦葶眼前晃晃。   两个人相视一笑。   见谷雨还未回来,秦葶便坐在素秆堆上歇息,小杨掀开一旁木桶的盖子,盛了一碗清水未碰过,先递给秦葶。   口正渴着,秦葶双手接过,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见她喝的急,小杨还不忘劝,“慢些喝,水有些凉。”   其间秦葶缓了一口气,将口中的水慢慢咽下,而后痛快的叹了口气。   这些天她自觉过的无比惬意,她甚至奢侈的想,若是何呈奕一直想不起她,就此让她留在行宫里,那也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想什么呢?”小杨看她眼睛发直,又朝她碗中添了少半瓢水。   “我在想,相对而言,花房当真是个好去处。”秦葶的确是这般想的。   ......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坐在素秆上聊天,秦葶丝毫未觉就在前方离此不远的玉华阁三层,有一双鹰似的眸子在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   今日何呈奕在此处与两位朝臣用午膳,他于海宴八仙桌前无意朝窗外一瞥,恰巧看到方才那一幕。   秦葶,那个现在每每见他时都满目怯意漫身惶恐的秦葶,此时此刻正与一个太监坐在树下有说有笑,好不惬意。   这几日自己有意冷着她,可她倒好,竟似没心肝一般,还能同旁人笑的这般开怀。   何呈奕牙根儿有些痒。   他于宴上站起身来,在两位大臣懵然的目光中慢慢行至窗边,阴寒的眸里正酿着一场风暴。   作者有话说:   周五夹子,周五晚上23点更新。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赵林宗   秦葶出了园子取了一趟草木灰的工夫, 再回来小杨便不见了,她四处找寻也没见着人影,却瞧见谷雨自外头回来。   “你找什么呢?”她扬声问。   “小杨哪去了。”秦葶左顾右盼, “刚还在这呢,好半天没见着他人了。”   谷雨也朝各处探探头,亦未见人, 便道,“许是上茅房了吧。”   虽想也是,秦葶将草木灰搁下,接着同谷雨忙起来。   齐林到此时,秦葶正捧着碗喝水,二人视线对上, 见了何呈奕身边的人,秦葶本能的心肝一颤。   “齐公公。”她道。   “秦姑娘, 陛下现在在前面的玉华阁中, 让姑娘你过去一趟。”   实则在齐林朝这边来时,秦葶便已经想到了,本以为何呈奕真的将她忘了,看来是她妄想。   轻抿嘴唇, 将空碗放置一旁, 随着齐林离开。   离的玉华阁越近,秦葶心里便越发不安, 她心里算了无数种可能, 应是她在此劳作,恰正被那人看到。   随齐林一路行至玉华阁三层, 午时与陛下一同用膳的大臣早已不见, 仅留何呈奕一人独立窗前, 他负手而立,目光远眺,不知在观何种风景。   将人送到,齐林随手一招,阁内宫娥尽数退去。   良久,何呈奕才朝这头侧过脸来,永远都是那副霜白似死人的脸色,似笑非笑勾起的唇角,眼中寒光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阴冷又疏离。   此时阳光甚好,照在他肩头,仍难以给他添上半分柔色。   每每见了他这般神情,总能让秦葶毛骨悚然。   “过来。”他抬袖朝秦葶招了招手,似邀她看什么趣事一般。   磨磨蹭蹭走过去,何呈奕双手捏住她的肩,将人往身前一带,沉声在她耳畔道:“看前面那颗树上,有好东西。”   秦葶抬眸,而后眼皮撑大,玉华阁下的一颗秋叶落尽的树上,一个人双臂被绳子高高捆起,吊在树上,暗色的宫衫已被血色沁的面目全非,不知是死是活。   见状,秦葶瞳孔一点一点缩紧,脸色因惊恐而变的惨白,很艰难的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小杨......”   “好看吗?”何呈奕颇为玩味的瞧着她那变了颜色的侧脸问道。   他整个人朝她贴过来,秦葶已然清晰的闻到他身上的松香气,他近一分,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便加厚一层。   身前的人良久都没讲话,但却能清晰的感到她身上的寒战。   秦葶不知道自己这回又做错了什么,亦或是小杨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一个花房老实干活的小太监,他与何呈奕相隔甚远,虽同在行宫,但或可一辈子都扯不上任何关系,但此刻秦葶着实不懂,他会何会被何呈奕吊在树上。   “不好看。”秦葶的声音带着颤,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定是自己身上出了差错,若非如此,他不会用这般手段。   这些日子的太平就似偷来的,安宁的让她以为是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好友每日在一起,明明一切都在变的好起来,明明她已经开始可以接受现在的生活,可何呈奕又回来了。   她似一只风筝,当她以为她飞的远些时,何呈奕只肖稍稍拉扯他手上的绳子,她便再也飘不起来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秦葶如梦初醒咬着牙问,她微微侧过身来,抬眼主动对上何呈奕的目光,“直说吧。”   眼下秦葶就在崩溃的边缘,何呈奕垂眸,分明瞧见她眼圈儿红了。   “你担心那个太监?”何呈奕见不得她这副面容与语气,既委屈又憎恨,似在为旁人报不平。   他明明嫉妒的要死,但就是不肯承认,只能以折磨旁人为乐。   曾几何时,秦葶不顾一切护着的人,还是他。   今时今日却因她对一个太监笑过,而气郁结胸。   秦葶不答,身子彻底转过来,一双充满怨念的双目怒瞪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从前全心全意在只在乎他的秦葶,想要那个对他笑,对他掏心掏肺的秦葶,而不是现在这个会在旁人身前展颜的女人。   他既舍不下自己的身段,又瞧不起她的身份,却又贪图她一颗完整的心。   “朕要你,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   顺从却又不能惧怕,爱他又不能僭越。   厌恶又放不下,因为秦葶是在他一无所有之际,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何呈奕乌黑的目珠里唯映着秦葶的轮廓,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秦葶的下巴上,以拇指腹轻轻摩挲她柔软的唇,“朕说的够清楚了吗?过些日子朕会带你回宫,你每日需要做的,便是规规矩矩守着朕,别生出任何旁的心思。”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些日子的太平,不过是她的错觉,实则自己一直在何呈奕的掌心之中,正如他所言,只要他稍稍一收,自己便可尸骨无存。   “秦葶,你当好生学着,该如何在朕的身边活下来。”这个角度看去,秦葶一脸无辜又悲戚,眼圈儿潮湿微红,给惨白的脸上添了一抹俏色。   “你当真是个疯子......”她小声念道,似眼前这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的行为以及念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让秦葶觉得出其不意。   若是常日里以有人敢同何呈奕这般说话,只怕十个头都不够砍的,可这话自秦葶口中讲出,他不怒反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似寒冬腊月的冰河,看一眼便觉着心寒。   秦葶自知无用,嘴唇轻动两下,而后紧闭不再同他讲话,可看着她朱色的唇,他终是没忍得下,探过身,朝她吻去。   就在何呈奕的唇触到那一片柔软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齐齐一滞,不过很快何呈奕便恢复如常,闭上双眼,手自她下巴移到她的手脑朝前送着。   他越吻越深,秦葶似被闪电劈中,一股酸麻之意自脚底直冲头顶百汇,漫身僵硬,动弹不得。   眼前是何呈奕泛红的眼尾,浓长的睫毛在闭上双眼时像扇面的弧度,唇齿纠缠,秦葶甚至不懂回应,在他脸前似个稻草人。   冗长而深重的吻过后,何呈奕将人放开,一手抚在她的后脑之上,一手轻轻蹭去秦葶唇上的吻痕。   晨起秦葶涂了一层淡淡的口脂,那浅薄的颜色现下都染在何呈奕的唇畔,隐隐现现淡然的桃粉色,与他微红的眼尾相呼应。   此刻秦葶的脸色由红转白,目光闪烁,脑子里的弯仍没有转过来,双目直勾勾的愣在原处一动不动,越发弄不懂他了。   “这几日行宫里有宴会,你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能去,朕若是回寝殿时见不到你,想想你该怎么办。”他这才将人放开,目光却不离她的双眸,“至于他......”   “来人!”何呈奕唤道,有宫人应声而入。   何呈奕目光稍侧,正值日光晒入窗子,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深邃的一双眼微微眯起,“将那小太监放了,送回花房去ᴶˢᴳᴮᴮ。”   他本来也不觉着那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将秦葶勾搭到手,更不屑与一太监相提并论,疯症发过了,心情大好,人放了又能如何。   这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今日这样明日那样已是家常便饭,宫人见怪不怪,得令便出了玉华阁。   听了这些,秦葶的心才稍稍放下。   至此她终于弄清,或小杨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与自己走的近而遭受了无妄之灾。   与何呈奕这样的人纠缠上,当真让人无言以对。   斗不过,逃不掉。   入宫的事他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是认真的,容不得秦葶乐意与否,秦葶知道,何呈奕不过是拿自己当个玩意儿,当个宠物。   一入宫门深似海,若真的踏足那金色的牢笼子,她此生都要过这样的日子,再无逃生可能,而后待哪日何呈奕逗她逗够了,便随手一丢,那时的她还有什么呢?   徒留一条卑微的性命,只能一个人在宫里孤独的老去,待成了一具尸体后被一张草席随意卷了再丢到乱葬冈.......   戏文上不都是这样唱的吗。   “回去吧,花房也不适合你。”何呈奕轻轻捏一下秦葶的耳垂,经了方才那一场,他连语气都缓和许多。   ......   秦葶根杯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玉华阁的,到了楼下时余光瞧见有宫人将树上的小杨放了下来,小杨痛苦的咳嗽几下,一下比一下重,那声音不忍耳闻,先前在楼上仅草草看他一眼便忘不掉他身上的血肉模糊,她不敢去想,以何呈奕的心性和手段到底对小杨做了些什么。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郁结于心久久不散,她知道上面的人现下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敢停留,生怕再惹无辜之人受累,近而逃似的离了此地。   一口气离了玉华阁好远,步子才渐渐漫下来,偌大的园子所行之处绿黄残存,偶有宫人行色匆忙,好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唯独自己似一缕游魂无家可归。   此心安处是吾乡,可秦葶的一颗心始终游离在这行宫里,无人给过她安宁。   一想到何呈奕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她,秦葶红着眼走的跌跌撞撞。   她不想回何呈奕的寝殿,又无处可去,只好就近坐在临水的亭子里发愣。   湖面上的风扑脸而来,湖心一片光波粼照,日头一点一点向西移去,秦葶坐的累了,于绝望中闭上眼,头靠在亭柱上。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隐隐似有脚步声传来。   “若是就这样睡着,醒了怕是脸就要歪了。”——一男声自背后传来,声线听起来有些耳熟。   秦葶睁开眼,站起身来回过身去,见着一年轻男子正踏上亭上石阶朝这边走来。   行宫里的除了公公宫女其余便就是贵人了,秦葶不知该如何称呼,仅微微福身下去,算是请安。   男人行的近了些,目不转睛望着她,秦葶看他的目光也不闪避,觉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   男子身形修长,着一身紫竹锦的厚袍,上有暗绣碧竹的图案,眼带笑意,看起来温厚随和,很是面善。   他唇角挑起一抹笑,正是这抹笑,让秦葶脑仁一松,眼珠子瞪圆了些,惊喜道:“你是......赵公子?”   被丁宽卖到青楼一事历历在目,虽离上次分别隔了有些日子,加上那天夜里船上灯火昏暗,秦葶没太看清救下她性命的赵公子五官样貌,但声音入耳却不会忘,加上他清逸的身形,秦葶大胆猜试。   原本还有些迟疑,可见他笑的瞬间便知赵公子没记错。   眼前这个人正是她初次来京时被卖入青楼不得已跳湖时搭救她的那个恩人。   她甚至不晓得他叫什么,只牢牢记住旁人称他为“赵公子”。   “你记性不错。”赵公子笑意温软调侃道,“方才在湖对面我瞧着你也有些眼熟,正想着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宫女敢在这里偷懒,便过来瞧瞧。”   “怎么,你如今反而又被卖到行宫里了?”   不光秦葶记性还好,显然这个赵公子对她亦没有忘却。   说到此,秦葶苦笑一声,又拿出了之前搪塞谷雨的那番说辞,“说来话长了,不是什么光彩事,不提也罢。”   见她面露难色,赵公子一下子起了兴趣,“怎么,在行宫里当差都算不得光彩事了?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怕是脖子上的脑袋就要保不住了。”   听得出他是在说笑,秦葶亦知他不是恶人,也不紧张。自打上次一别,秦葶便心里总惦记着这位恩人,想着若是有机会报答自是最好,她本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倒不想今日能在行宫里见着。   见赵公子衣着不凡,又在行宫里行走,秦葶对他的身份已然有了几份猜测,便直言道:“赵公子您入宫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不错,刚在玉华阁面见圣上,”他长舒一口气,“还没问你,在何处当差?”   “奴婢,”秦葶一顿,有些难以启齿,“奴婢在御前。”   前一日还在花房,往后就要在御前了。   “御前?”听到这回答赵公子显然有些惊讶,“算起来你应当才入行宫不久便能去御前当差了?据我所知,御前行走的人可都是精挑细选轻易不会变动的。”   这话一时让秦葶不知该如何接,总之关于何呈奕的事,她是半个字不敢提,也不想提。   “啧,”赵公子一眼不眨的盯着秦葶,越想便越觉着不对,他双臂环于身前,歪着头略思忖,“前些天京中隐隐有些流言,说陛下自宫外带回个女子留在身边,该不会那女子......是你吧......”   被他一语说中,秦葶眼底浮露一抹惶恐,怎么就偏这赵公子精明过人,一猜便中!   见秦葶垂着眼不说话,赵公子便更加确信心中所猜测,既有了答案索性也不为难她,“逗你玩的,不用当真。”   “不过话说回来,御前的差事可不好当吧,不光要谨慎还要机灵,你既能居此位,想来还是有些本事的。”   “赵公子过誉了,”见他自行在此话题上岔过去,秦葶暗松一口气,随后抬眼,“我一直记着您的大恩,正不知何时能再见您,今日在这里见到当真是万幸。可我身无长物,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如果赵公子不嫌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我一定全力以赴!”   她表情认真的过分,一双圆目清澈见底,赤诚可见,半个字也不掺假,惹得赵公子又朗笑两声:“举手之劳罢了,你一个姑娘家,我能求到你什么事,倒是你好像又遇上什么难事儿似的,在这发什么愣?”   “你我也算有缘,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见他热情如此,秦葶心口滑过一股暖流,眼前的赵公子在秦葶眼中是个热心肠,某人与他天壤之别。   只可惜即便他有心也无力,因为需面对的是疯子一般的何呈奕。   现如今与自己沾上的人好似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秦葶不想再连累旁人,于是摇摇头,“多谢赵公子,有些事谁都帮不了我。”   失意之色笼罩她的头顶,说的惨戚戚,赵公子轻叹一口气,接着宽慰道:“实则有些事你也应该想开些,不如意事常八/九,人生哪有常顺之时,既来之则安之,若是忍的了便忍,若是忍不了就甩手不做,只要心不死,法子总会有的。”   “宫里可是个学本事的地方,别白来一趟。”他话说的云里雾里,加上他飘逸的身姿,似个神人,“我还有事,先行回去,往后想来咱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对了,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葶,”秦葶立即回道,随后又问,“奴婢不知可否问赵公子名讳?”   她是怕,若往后说起,自己连恩人的名字都不上来。   赵公子轻浅一笑,似若春风,“我叫赵林宗,你可记住了。”   说罢,他潇洒转身而去,大步出了亭中。   “赵林宗。”秦葶一字一句认真念着这个名字。   虽觉着他方才说的话很是奇怪,但亦点醒了秦葶,‘忍的了便忍,若是忍不了就甩手不做’......   她可以甩手不做吗?   她如何才能甩手不做?   思忖中,一个她从未敢想过的念头在脑仁中浅浅浮现,虽在她看来是个离谱的念头,却让她觉着心一下子活了,甚至有些兴奋。   秦葶这厢思绪乱飞,丝毫未见赵林宗那早已不见的人影拐过回廊,透过回廊的镂空花窗盯着水中凉亭中人的一举一动。   方才那眸子里那抹唬人的温笑在无人处退散的干干净净,转而脸色一沉,阴哼一声,“秦葶......”   ......   夕阳一点一点西移,散光打在何呈奕的书案上,玉华阁前脚送走了前来议事的赵林宗,后脚便迎来冷长清,冷长清行色匆匆,似有要事。   何ᴶˢᴳᴮᴮ呈奕先于他一步免了冷长清的跪拜之礼,“这个时辰过来,又有何事?”   “回陛下,今日京兆府传来一件荒唐事,是关于赵林宗的。”   冷长清接着道:“赵林宗前几日穿梭于各个花街柳巷喝花酒,许是喝的多了,烧了人家屋子,闹出事来,也不肯赔银子,青楼的人无奈便找到京兆府去告状,京兆尹碍于赵林宗身份特殊,不敢插手,这件事便传到了臣这里,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有些棘手。”   “赵林宗来京城不久,便闹出很多事来,又是烟花地的常客,若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官场名声。”   闻言,何呈奕轻笑一声,反问:“冷卿觉得此事如何?”   “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何呈奕面上的笑意散去,突然正色道:“有些事,眼见也未必是真,你忘了赵林宗是如何来到京城的?”   赵林宗本是蜀州刺史赵镜之独子,后因赵镜之在蜀州养私兵被人告发,为打消朝廷疑虑,赵镜之将独子送往京城做为人质,何呈奕便给了他一个闲职,赵林宗虽来京城不久,在京城却以最快的速度打下花名,常与欢场索事有所牵扯,官场上近乎人人皆晓的程度。   世人皆以为他是蜀州来的浪荡公子,处处留情,可偏何呈奕不这么认为。   “他是赵镜之的独子,赵镜之在蜀州一方可颇有威望,他又怎会让自己儿子这般肆意妄为,”何呈奕目珠一顿,字咬的极重,“除非赵林宗是有意为之。”   “陛下之意,他是故意装出这副浪荡样子来?”冷长清此人古板又迂腐,总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在,以他的脑子着实想不通为何会有人故意坏自己名声。   还是这种风流成性的名声。   “在何成灼掌权之际,赵镜之便在蜀地蠢蠢欲动,蜀地所居得天独厚,自前朝起便是个动乱之地,仗着自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占地称王的人也不在少数。当初朕回宫与何成灼对峙之时,赵镜之态度暧昧,他虽最后顺从于朕,但不代表当时朕与何成灼相争之时他不曾有过观望或是借势而起之心,不经朝廷允许,擅养私兵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不远万里将独子送上京城为质,不过就是为了打消朕的疑虑,赵林宗在京城荒唐混日更是,”对于装傻充愣这件事,何呈奕可再擅长不过,他曾一装便是十二年,现如今赵林宗在他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且看他还能闹出些什么事来,转告京兆尹,赵林宗在外欠的银子都补上,他在京城想做什么便让他做什么,只要他出不了京城,赵镜之便不敢轻举妄动。”   临了何呈奕又补上一句,“赵镜之与赵林宗的头朕是要取,但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二章 有预谋的相识   自那日起, 何呈奕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将秦葶丢到一旁不闻不问。   行宫内外皆在传,陛下因为婚事临近忙的不可开交, 秦葶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何呈奕这几天并未见过她,每日也没人管束,她似宫里唯一的一个闲人, 不愁吃穿,却不得踏实。   许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秦葶现在整日忧心忡忡,从前倒头便睡的本事也渐渐退化,而今夜里躺在床上不翻动到后半夜便难以入眠。   就算睡着了也很快醒过来,明明她没做错什么, 却似一个随时有可能被通缉的犯人一般,心里发虚发慌。   黑暗中往往能有一束光透进来, 那日赵林宗与她的一番开导, 此时便成了秦葶眼前的一棵救命稻草。   若是入了宫,她便再没有翻身余地,她不要。   总得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努力一次。   若不然又怎会甘心?   这个念头在黑漆的夜里越发强烈,秦葶猛的自床榻上坐起。   今晚月光不错, 朦胧透过窗,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隐隐能看清屋内陈设。   这里并非是何呈奕的寝殿,而是齐林给她安排的住所。   秦葶盘腿而坐, 将棉被围在身上, 脑子里的念头一起,似翻江倒海一般将那点难得的困意卷入看不见的海底。   从前在花房时听人说, 花房里的总管每个月可以带着人出宫去采买, 可她现在不是花房里的人, 总管更不可能带她出行宫去,“一定还有什么法子的.......”   入了行宫这么久,秦葶隐隐也听旁人议论,行宫不似宫中,管的相对要宽松些,皇上在时还好些,若是皇上不在,那行宫里的人便没那么多规矩,若是想要从行宫里寻一线生机的话,自然是等何呈奕回宫才是最妙的时机,可待下次回宫,他便要带着自己一起,这条路也行不通。   思来想去,好像哪条都不行,她又万分挫败的重重摔躺在床榻之上,有些气急败坏的扑腾几下,最后在十分难以消磨的夜色中轻浅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秦葶洗漱过后出了门去,经过昨夜她已经想通了,她得在入宫前,在这行宫里寻条活路才是。最坏的结果她已经想好了,反正现在她是孤家寡人,自也不怕连累谁,她也连累不到谁,若是逃跑被何呈奕发现了,那大不了就死路一条,若真的侥幸逃脱,那便是赚翻了。   少时,秦葶一直以为不被人抓去蹲大牢就是自由,现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心不自由,才是蹲大牢。   而今她在这行宫里是个闲人,无论她去哪里御前的人也没人非议,在行宫里胡乱转转,旁的宫人也不认识她,更不晓得她是被谁支使来办差的。   她似没事人一般来到花房不远处,想着能不能在外面碰上谷雨,好歹谷雨在行宫里当差这么久了,有些事向她打听稳妥的多。   一近了花房近前,秦葶便心虚的不敢再往里探入,她怕碰见小杨,亦怕自己再给小杨带来什么麻烦。   在附近转了不知多久,连一个来往的宫人也没瞧见,正愁着该怎么找一个传话的人,秦葶焦虑的直拍手。   行走间又觉着身后隐隐传来异动声响,她停住脚步,确定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后,回过头去细听动静,好似是在前方不远处假山里传来的,细细碎碎不真切又不连贯,心下有些疑惑,她好奇走上前去,将到近前时,便瞧见一个人影快速自假山后窜出来。   “秦葶!”谷雨突然出现,一阵风似的站到秦葶面前。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了个激灵,却在看清来人是谷雨后松了一口气,忙迎过去。   “这些日子你还好吧?”谷雨上下打量她,面上尽是关切。   秦葶点头,“我还好......”   下意思的想问小杨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瞧着她脸色不太对,便转而问道:“你怎么从那边出来了?”   “我掉了东西在后面,刚才四处找找,假山附近路不好走,麻烦些,”谷雨目光闪躲,忙又岔开话题道,“你怎么跑这来了?有什么事?”谷雨将她拉至一旁,两人在背风的石阶上坐下,这素来行人稀少,暂算安全。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这个时辰不在花房去哪了?”   谷雨抓了抓后脑,抬手将耳后的碎发朝发髻里塞了寒,这一抬手的工夫,身前衣襟处稍有歪斜,锁骨处隐隐露出一片红痕,她全然不知地笑道:“我去玉华阁送花了,这几日陛下不是要在行宫里设宴吗,宴上需用的花草自是名贵的,总管差我送些才开的去应事摆放。”   “这几日行宫里人来人往,忙都忙死了。”   宴会一事秦葶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以往宫里都要举办冬日宴,不过从前都是在宫里,今年因为陛下起居都在行宫,便转成在行宫设宴。   秦葶点点头,“那倒是,宴上一定更忙。”   “你这阵子都在做什么啊?”谷雨又问道。   “没什么,”秦葶想向谷雨打听事,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下口,斟酌片刻又问,“既宫宴上来的人多,想来宫里也会乱糟糟的吧,会不会有宫人走丢啊,或是被关在行宫外面回不来?”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啊,”谷雨方才初见时肖红的脸色此刻一点一点平复下来,恢复本来颜色,“你当行宫是菜市场呢,人虽多,可各地各处看的严着呢,各个宫门都有守卫,每个出宫门的都要一块牌子,就算被各司各处主管差出宫去办事,那也是要看令牌的。”   “令牌?”秦葶目珠左右微动,提起这事,倒真的让她恍惚想起什么,先前见到齐林差人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好似也见过他自身上掏出什么递给那人,起初没理会,现在一想,说不定就是那东西。   谷雨点头:“当然了,宫里除了那些有脸面的掌事,大多都是只认牌子不认人的,重要场合更是需要,万一有人冒充,那岂不是乱了套。想要出宫的人啊,也不是随随便便就ᴶˢᴳᴮᴮ能出去的,从前在花房你不是也见识过,能和总管一同出去的哪个不是跟他关系密切的?”   “就拿御前的齐林齐总管来说吧,就算是他手底下的人要出宫办事,也得拿他的牌子。”   “这倒也是。”秦葶点点头,心里活泛了许多,满脑子想的都是齐林的那块牌子,换句话说,若是能拿到齐林手上的牌子,出宫的事不就很简单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看的紧些,否则让人偷拿了不就坏了事?”秦葶素来不是个灵巧人,心眼踏实,连个作恶的念头都不敢有,这般笨拙的套话换作旁人总会要怀疑她的目的,可好在谷雨似没往旁处想。   “你当宫里是哪?各总管的住处哪里是寻常人得进的,连宫里的侍卫都不能随便入的,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定是宫人做的无疑问,无论是行宫还是禁庭,哪个宫人皆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的,谁会偷拿那个,除非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嫌活的长了。”   谷雨说说笑笑间,倒正解了秦葶心上的疑惑,秦葶点点头,“这倒也是。”   “反正你也来了,不如随我进花房里坐坐吧。”谷雨拉着她的手便要走。   秦葶随着起身,却摇头拒绝,她连小杨的事都不敢同旁人打听,哪里还有脸进花房,见四下无人,谷雨又不是外人,她这才小心问道:“对了,小杨如何了?”   “小杨,”谷雨一顿,“小杨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伤,听人说是干活的时候犯了些错,让上面的人教训了一顿。其实这种事儿也不奇怪,像咱们这样的人,被打或是被罚不还是家常便饭吗,不过也算还好,他等伤养好了,还能接着留在花房里干活。”   到底那日何呈奕命人对小杨用了何种刑罚,秦葶连想都不敢想,但愿小杨扛过这一场无妄之灾之后往后再无风浪。   “我得回去了,你出来这么久,我也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万一一会儿总管说你就不好了。”秦葶垂下眸子,轻轻拍了拍谷雨因北风而吹的有些发皱的手背,上面干燥的纹络清晰可见,“往后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后半句,连她自己都清楚是个搪塞之语,自我宽慰的漂亮话罢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若万一侥幸逃脱,也再不可能回来了,弄不好,此次与谷雨便是最后一次见面。   “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她再次抬起眼前,鼻头有些发酸。   “嗯,我知道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谷雨目光闪动着拍了拍秦葶的肩,“天气冷,快回去吧。”   “好。”秦葶点头,依依不舍的与谷雨道别。   再泥泞的道路上,也能开出漂亮的花,从前在乡间小双是一个,如今在行宫,谷雨算一个。   秦葶步伐轻快,离的花房越来越远,如今冬越发见深,湖面上隐隐结了冰茬儿,有干枯的荷叶以死亡的姿态浮在水面上,远望着,冬日里一片萧条。   不知为何,秦葶却似看到了自己的重生之日。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回望花房方向,目珠迟意,似又忽然想到什么。   方才她心怀鬼胎,心虚又紧张的同谷雨套话,全然未觉当时两人自相遇到说话时的不合理。   这会儿走出老远,加上吹了冷风心情平复下来,似连跟着脑子也清醒许多。   后知后觉,前思后想好一会儿才确意的捕捉到方才谷雨的奇怪之处。   明明见她的第一眼,谷雨脸上是遮盖不住的慌张并非惊喜,谷雨见了她第一句话不是好奇她这些天去了哪里,而是问她不好。   在花房的那段时日,她与谷雨小杨三个人整日在一起,小杨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谷雨与小双那般相似的聒噪性子怎么会忍住不讲,还非到她问时才讲?   一切连在一起,给秦葶的感觉便是前因后果谷雨都清楚,也默认秦葶清楚一般。   这个念头一起,便让秦葶漫身上下都觉得着不舒服,她用力晃晃头,因自己这笨拙的敏感与猜忌感觉到羞愧难当。   这应是何呈奕做的事,而并非她。   见着秦葶的身影越走越远,谷雨远眺的目光才收回,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反而露出一脸惆怅。   假山里的人朝她打了个响指,将谷雨自复杂又混乱的情绪中收回来,她目光侧过,朝假山后走去。   假山里的人此刻正理着自己的衣衫,削瘦又潇洒的身段微挺,漫不经心靠在岩壁上。   “怎么了?我瞧着你好像不太高兴?”随着说话声,假山里的那张俊俏干净的面容亦一点一点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慢慢显出来。   “没有不高兴,赵公子,你误会了。”实则谷雨和秦葶是一样的人,撒谎的事,做不来。   赵林宗不言,身子微微前探,脸凑近了瞧她,“你该不会是真的拿她当成好朋友了吧?”   “倒也称不上,只是觉着,她人不坏。”谷雨瞧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一时心动。   闻言赵林宗一笑,抬手轻捏了谷雨的脸蛋,看似亲昵,“嗯,是人不坏,但也不聪明,甚至称得上是有点儿蠢。”   一语双关,谷雨被这亲密的举动扰的心神不宁,倒没细想,赵林宗此言单指是秦葶,还是连她也一起算上了。   “赵公子,你怎么知道秦葶会来找我问令牌的事呢?”   今日谷雨本来好生的在花房当差,听说赵林宗这两日一直被留在宫里没出去,倒不想一早起便见着他来找自己。两个人先是说了会儿话,后他便忍不住抱着谷雨在假山里翻腾起来,正在兴时,瞧见秦葶跑来此处,以防生事,谷雨才慌慌张张跳出去同她说话。   “我当然知道。”赵林宗将自己的脸重新隐在阴影里,抬手整理自己的衣冠,眼中笑意冷却,不达眼底。   “秦葶要令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显然,在赵林宗这里看来,谷雨的话有些多了,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因在阴暗处,谷雨并未察觉。   他的头面再次自阴影里探出来时,脸上又是那抹温和的笑,能蛊人似的,他伸手将谷雨拉至近前,轻轻在她唇畔印上一吻,指尖儿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极具挑/逗意味,“小东西,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生怕有些事牵连到你,你不知道反而是好事,你若是真的因为我的事而吃了亏,我疼都要疼死了。”   “等我将手里的事办完,便接你一同回蜀地,”话落,赵林宗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玉锣子拿在谷雨面前晃晃,“前两日在宫外见着,一眼便觉着适合你,刻意买回来送你的,好生戴着。”   他十分温柔体贴的拉起谷雨的手,将那只镯子戴到她的手上,举着她的手背轻吻一下,“睹物思人,别忘了想我。”   此时的谷雨,满脑子皆是桃花,目不转睛望着手上的镯子,再加上眼前这张英俊的脸,笑的似花一样灿烂。   秦葶晃晃悠悠自外头回到住所时,走的身上已经发热,推门进房,才将门合上,便觉肩膀一紧,随之一把被人自捞过,而后跌入一个温凉的怀抱之中。   一股熟悉的气息自身后传至鼻下,紧接着是何呈奕的声音自脑上传来,“一早上就没见着你人,乱跑什么?”   惊吓的次数太多,秦葶早已见怪不怪,听到他声音的刹那,颇有些认命的意味歪在他身前。 第三十三章 惊心   “就是出去走走。”顺便打听些闲事。   “你倒是清闲。”显然, 何呈奕今日心情不错,虽仍是阴阳怪气,可程度上较比之前轻了许多。   他将人自怀中放开, 而后扯着她的腕子朝内室床榻走去,秦葶身子朝后倾去,在身前形成了一个弧度, 警惕的放缓步子,颇有些不情愿。   感到手底下的人朝后坠去,何呈奕手上力道加重,将她整个人抡到身前,而后推倒在床榻边沿,随之他坐在秦葶的身边, 见秦葶要起身,将她肩膀按住, “别动。”   紧接着何呈奕的身子歪倒下去, 头枕在秦葶的腿上,腿前骤然一重,何呈奕的头就在眼前。   何呈奕闭着眼,双手交抱在自己身前, 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略有松散。   见他瞧不见的角度, 秦葶也学着他素日那副讨人厌的表情,仅用眼角睨着他。   到底是秦葶长相面善, 此刻她若是照着镜子, 就会发现自己做这刻薄的神情是何种的不伦不类。   也正是此时二人距离相近她才发觉,何呈奕眼底浮着青黑色, 隐略带着一夜未睡的憔悴。   宫中偶有碎言, 说何呈奕国事繁忙, 那不知死活的先帝留的烂摊子实在太多,何呈奕正一点一点的整治。   或是他不是个好人,但于国事上,兴许算得上是一位英君。   曾几何时,秦葶希望他能将那么些英明,甩在她身上一点点就好,就足ᴶˢᴳᴮᴮ够她在这人世间苟延残喘的活着了。   可这人油盐不进,执拗的厉害,喜怒无常。   “等进了宫,朕会让他们将一个人带来给你瞧瞧。”何呈奕闭着眼,对秦葶在心里的骂声丝毫未觉。   “谁啊?”秦葶想不到,现如今还有谁是她值得一见的,听着何呈奕似语气尚可,她又大着胆子问,“是小双吗?”   一提小双,很明显何呈奕眼睫微动,“你不提她,朕倒是忘了,她那条命还留着呢,得宰了才是。”   “哎别!”心下一急,秦葶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何呈奕的肩膀,此刻脑子转的飞快,他言外之意,就是现在小双的命还在。   何呈奕这人心性不定,秦葶这么久没敢打探小双的事就是怕这般如此,也怪自己嘴快,见他有了些好脸色便有些忘形。   被她这重力一捏,何呈奕掀开眼皮,眼中的疲色掩藏不住,眼中红丝显然易见,被他的大眼珠子瞪的有些心虚,秦葶自知失态,忙将手缩回,“别动她......”   快速说完这句,她复而将唇抿上,隐隐能瞧出些委屈。   盯了她半晌,盯到人头皮发麻,何呈奕才悠悠长叹一口气,“你对她倒是不错,她对你,也还算过得去,可你忘了一件事,她当初待朕不好。”   说的倒也是实情,小双那人嘴坏,常傻子长傻子短的叫那时的何呈奕,闲时也没少给他气受。   他不仅要忍着旁人,更多的是还要忍着小双。   “她那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嘴坏心软。”   “可那时你也不知道朕的真实身份,你待朕还算可以,你图的又是什么?”他将头朝上又枕了枕,离的秦葶又近了些,看的更真切些。   “不是每个人对旁人好都是有心思的,小双待我就是这样。”关于她于何呈奕的过去,她不想提及太多,因为不知哪处便会触动他的怒点。   两年前初见当时的阿剩,她也警惕,但是后来她便认命了。   家乡里的那点薄田屋舍都被家里的刻薄亲戚分了个遍,再回去贫无立锥之地,那便不是家,她似一朵蒲公英,彼时的她自认是命运让她带到阿剩身边。   那抹她一直想要的安稳见过了便不舍得了。   那时的秦葶还单纯的以为,阿剩是个傻子又如何,又不会像刻薄亲戚那样待她,若真说起她图什么,那便是图这个吧。   何呈奕又没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复而将眼睛闭上,面无表情又道:“你若是跟小双那样的人在一起,只怕要学坏,朕还是得宰了她。”   何呈奕对小双的厌恶早就不是一日两日。   从前在村里不止一次,她似个苍蝇般在自己耳边骂街聒噪他都有想拿起锤子猛砸她头的冲动,也算那小双命大,他自忍住了。   “你别动她!”秦葶经不起钓,一听此事,便又急了,“我往后不跟她在一块儿便是了,以后也见不着了。”   她肯诚请求,换来的仍是何呈奕的沉默。   到最后,秦葶也不知他是不杀还是杀。   良久,久到秦葶以为他枕在自己大腿上睡着的时候,何呈奕猛然睁开眼,自她身前坐起,一惊一乍的将秦葶吓的脖子一缩。   “这几日宫里事多,宫里来往官员不少,你别乱跑,好生待着。”   他自顾整理衣袖,又加了一句,“宫里的规矩要比行宫里的还要多,趁这时间,多问问齐林,在宫里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免的入宫以后让人笑掉大牙,朕的脸也没处搁。”   “你不会动她的吧?”   她哪里顾得上规矩不规矩,因她压根儿没打算入宫。很显然,她指的是小双。   何呈奕自榻沿站起身来,丢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看她自己造化。”   至此,秦葶不敢再问,眼巴巴的望着她。   才要离开,便见何呈奕身形一转,又折返回来,他盯着秦葶的发顶,又望了她的耳朵,“朕赏你的首饰怎么又不戴?”   秦葶下意识抬手摸了自己耳垂上穿的那只耳棍,“怕丢了。”   闻言,何呈奕轻笑一声,手拍上她的肩,“记着,入宫时便戴着。”   说这句话时,显见着他眉目一挑,秦葶隐隐觉着他这话似有深意,又懒得去猜。   待何呈奕走后,秦葶才坐在榻上默默回想他方才的话。   去找齐林问......   泛空的眼角一下子有了光亮,心道:“这可是你让我去找齐林的。”   ......   窗外的枯枝上有一群麻雀叫个不停,时而飞来飞去,秦葶出门时正见一群身子小又胖的东西树上跳跃,她忍不住在站在门口迎着光眯着眼多看了一会儿。   一到了冬日里,乡间的麻雀便见不得这么多,都要被人套光了,也就此时在宫里没人吃这东西,它们才活的这般欢畅,似也不怕人。   “我要是你们,长对翅膀就好了。”她轻笑笑,这才自树下走过。   树上鸟雀感知人来,有些胆小的便惊的飞走了。   先前在花房里,就连姜总管那样的人都有一间体面的独居,更何况是皇上面前有头有脸的齐林,齐林的居所就在何呈奕寝殿的后院,自一间角门进去,那便是了。   先前秦葶也仅是从这里路过,入院中还是头一回。   近日行宫有宴,齐林这里来往宫人不绝,唯有秦葶似闲庭信步。   在院中独自徘徊一会儿,便瞧着齐林院中的厢房里宫人里出外进,报帐的报帐,请示的请示。   待屋里的人忙完了,里头的齐林好似松了口气,端了杯热茶轻润两口,抬眼的工夫,见着秦葶在门前的院子里打转。   “秦姑娘?”离的老远,齐林将她叫住。   到底是做不了坏事的,先前在外徘徊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会儿正打了退堂鼓,被人叫住反而显的心虚,偏有些不情愿了。   她磨磨蹭蹭入了房中,见着齐林屋里东西摆的倒满,有些无处下脚。   “秦姑娘莫见怪,这些日子他们出去采买的东西多,还未归拢,加上宴后便要回京,倒显得乱了一些,需晚些时辰都将帐归好,才能入库。”齐林对她说话向来客气。   一口一个秦姑娘,倒叫的秦葶有些不好意思。   “你来这是有什么事?”他又问。   “可能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今日陛下同我说,过几日就要入宫了,说宫里规矩多,让我过来问问你,学着点儿。”适当时候,她将何呈奕搬出来。   一双目珠不显的在这间屋里流转,轻轻扫过一遍,最后落在齐林身前的桌案上。   屋内虽乱,可桌上摆放一应工整,纸笔墨砚归拢整齐,倒是有一方小小的红木锦盒,落了秦葶的眼,想着腰牌那么重要的东西,应当也不会摆在明面儿上吧。   齐林这才恍然,听闻陛下果然要待秦葶入宫,心下已有几分了然,看来当初真小看了这个秦葶,眼下对她客气,也是理所应当的,指不定哪日,真就飞上了枝头。   “不敢当,这可不敢当,待入了宫中,有专门的教养宫女,会教姑娘的现在这些日子,姑娘且在行宫里玩玩,各处转转,若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便是,”齐林越说越来劲,“对了,近日我常派人出宫去采买,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差人给你带进行宫里来。”   他这么一说,秦葶恨不得告诉他,下次出门采买带让自己得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齐林是个人精,根本不可能自他手底下将自己放出去。   跟他说,无异于打草惊蛇。   “我没有什么好带的,多谢齐公公了。”他既这样说,秦葶也没什么好借口留在这里,更不可能有机会翻找牌子,此刻她有些后悔过来,那种东西,哪里是她想见就能随便见着的。   可是若想出宫,也仅有那东西才行。   一时可将她给愁坏了。   “姑娘可还有旁的事?”齐林瞧着她脸色不对,便多嘴一问。   “没有,”秦葶摇头,“就是我屋里什么都不做闲的难受,不如齐公公给我安排点差事吧。”   “秦姑娘说笑了,先前可是皇上亲自发话不用您干活,我哪敢还给您安排。”   一见此事亦行不通,也只好作罢,秦葶笑着点点头,“既是这样,我就先不打扰齐公公了,你先忙吧。”   她逃也似的自屋里出来。   离了小院却也没走远,入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没时间也没耐心再等下去。只得吹着冷风一直蹲在角落里观察这小院里的一举一动。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齐林带着一行人自院中出来,他行至最前,随手将钥匙丢给近身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秦葶也见过几回,也算说得上话。   好歹也不算是空手而回,秦葶悄悄自暗处隐了,心里越发有了盘算。   ......   冬日宫宴原比秦葶料想的要盛大许多,还未到酉时,行宫长道上便停满了ᴶˢᴳᴮᴮ马车,远远瞧望上去,自成一条水龙,整齐又蜿蜒。   宫里各处燃的灯火照比往常多了十倍不止,来往宫人各个匆忙,此下行宫中最热闹的一处,便是摘星殿,何呈奕端的金椅于大殿正中居主位,前来赴宴的文武百官各居殿下左右。   远远便听着殿中笙鼓乐音飘扬传来,全然不似平常的死气沉沉。   东侧偏殿内,秦葶似个柱子一样直立于殿侧一角,不多时,便瞧见有太监自内殿抱着换下的衣物出来,紧接着便是一身盛衣的何呈奕。   他从不喜欢穿出挑鲜亮的颜色,衣袍多以暗色居多,就连今日亦是。   见他出来,秦葶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直到他那双绣着金龙图案的鞋靴落入眼睑,秦葶才不得不又抬起头来。   何呈奕这阵子情绪看起来平稳许多,看着秦葶时的目光偶尔会含着笑意。   这与这阵子秦葶十分安分守己也有关系,不吵不闹,踏踏实实等着进宫,不曾见过旁人,也未与旁人有什么牵扯,这颇让他满意。   “时辰到了,走吧。”他自秦葶身边路过,原是想带着秦葶一同去宴上。   “陛下,我不想去。”她有些局促的掰着自己手指头,小声说道。   何呈奕侧目,瞧着她这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眉目一紧,“怎么?”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见过这么多的贵人,我有些怕,”她一顿,“再加上我不太懂规矩,生怕出丑,这次就先不去了吧。”   难得她想的周到,何呈奕觉着她害怕见人倒是多一些,他两只眼珠子审视一般从头盯到脚,盯的秦葶心里发虚,好在最后他并未察觉出不对,亦或是他觉得秦葶闹不出什么大事,便道:“也罢,你自己玩去吧,宴时一过,来朕寝殿中,朕有事要同你讲。”   “好。”她乖乖点头,难得露出些笑意来。   这笑让何呈奕甚是满意。   直到他离了殿,秦葶才敢大喘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缓了口气。   她素来不是扯谎的人,却在这段时日里睁着眼说了无数的瞎话,林林总总加算在一起,比过去十七年里说的都要多。   待确定何呈奕不会再回来之后,秦葶匆忙出了门去,这个时辰宫里上下都在忙宫宴的事,相对妥贴一些的宫人都被调了过去。   齐林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小太监,亦留守在摘星殿的侧殿之中。   见四下无人,秦葶鼓起勇气向他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小太监回过头来,一见是秦葶,亦笑道,随着齐林先前那样唤她:“秦姑娘。”   秦葶抿嘴笑笑,“齐公公现在在殿上走不开,方才让我过来跟你讨他院中的钥匙,让我回去取东西。”   “啊?”小太监并不傻,这般没道理的话听的一愣,就算是要回去取东西,也当是他去,何需用得着秦葶。   见他这反应,秦葶脑子嗡的一声,心想坏了坏了,连忙找补道:“是让我去他院中取东西,他也安排你一份差事来着,他让你去织锦司要些拿的出手的料子回来,一会儿皇上可能要赏人。”   “啊?”又是一声惊叹,这小太监听的云里雾里。   怎么听怎么觉着离谱。   实则秦葶亦是硬着头皮强编出来她认为还算圆满的瞎话出来,倒不想但凡是长点脑子的便能觉出此事蹊跷。   “罢了,”事以至此,秦葶已经想要放弃这条路了,她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我去织锦司便是,你回去取东西吧。”   任谁都知道,织锦司在行宫里最南角,离此地略远些,而齐林的院子不过几步之遥,小太监也知秦葶身份特殊,正因特殊才不敢得罪,虽心有疑虑却也没敢计较,“别别,天黑路又远,哪里能让姑娘去织锦司搬东西,这力气活儿自然是要我做的。”   话落,小太监自里怀中掏出钥匙,递到秦葶手上。   秦燕伸手接过,小太监全然没有留意秦葶略有些抖意的掌心,还不忘叮嘱道:“姑娘一会儿用完了记着还我。”   “好。”做贼心虚,见着这般轻而易举就骗来的钥匙,秦葶羞愧的不敢抬眼。   直到听到小太监出了门去,秦葶才收敛好情绪夺门而出。   她脚步匆匆,吹来的北风正好扑在她的面上,细嫩的脸蛋被这风刮的生疼,心里越急,便越慌乱,掌心紧紧攥着钥匙攥的皮肉阵阵刺痛。   她推了未锁的院门,摸着黑来到那天白日里在见过齐林的那间厢房,房门果然落了锁。   秦葶颤抖着将钥匙取出,手被冻的不太听使唤,加上颤的厉害,愣是插了几次锁眼儿都没进去。   最后掉到地上,发出一阵惊心的响。   明明声音不大,可她偏就觉着刺耳动魄。   院内无灯,钥匙不大,这么一掉就很难见着,她只好蹲下,两只手掌胡乱在地面上摸索   ,指尖儿触到一丝冰凉,她暗松了一口气,自地上将其拾起。   这回她缓了心,以哈气在手指上吹了吹,再次将钥匙捅进锁眼儿。   手底下一声清脆之音传来,锁被打开了,秦葶小心将门锁及细链挂在门环上,而后将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由此钻入门中。   月光自外透进来,正好打在齐林屋里的桌案上。   她想着先谷雨同她讲过,像是这种牌子,素日里出入宫都要有所记录才能给人,前些日子采买早就结束,又是这个时辰,自是不会将其带在身上,一定是在这间院子里。   既做了这件事,秦葶便是没想着给自己留退路,去往织锦司的一个来回时间说短不长,只要小太监一回到摘星殿中,便能拆穿秦葶的谎言。   可为了那一抹希望,她甘愿做了这件险事。   事成便是险,事败便是傻。   总得一试。   秦葶咬着牙,突着心,在这桌案的抽屉里来回翻动起来,抽屉里的东西不算多,都是些册子一类,一连着翻了三个,也不见腰牌的影,实则她根本没见过那所谓的出宫牌子,也不知是大是小,是铜是铁。   抽屉中没有,她便将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笔洗一侧正摆着一方锦盒,看着颇为不起眼。   她第一反应倒不觉着这里能放置什么停牌之类,可还是伸手将其够到了眼前。 第三十四章 逃出行宫   精致的小盒子拿在手里单捧便能握住, 将其打开,里面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牌子,其上正中单独刻了个字, 右侧还有一行小楷,秦葶不识,更不知是不是这东西, 反正在这房里再也找寻不到旁的,以防时间拖拉小太监发现被骗,她只好稍归拢了方才被她翻找的抽屉,而后拿着手里的东西出了门去,将门重新锁好,手上的钥匙反而一时不知该留在哪里。   思来想去, 蹲身下去还是又将钥匙搁在门前石阶上才算完。   出了这小院,又是一股冷风扑在她脸上, 迎着风身上打了个激灵, 因为过于紧张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凉风一吹,寒入骨髓。   她复而将院门带好,而后顶着寒风隐入小路中去。   行这一路, 每每见到三两当值的宫人, 秦葶便心惊肉跳,待人自身边走过她方觉不是东窗事发来抓她的, 宫人自她身边从容行过, 唯有她自怀鬼胎吓个半死。   行宫共有四门,其中东门是各位王公大臣前来赴宴所行之路, 唯有自东门出入才算合理。   一路小跑着来到东门, 身形迅速隐入廊柱后, 果见人来人往的门前有侍卫把守,每个自此门出的人皆要亮出腰牌,东门侍卫才肯放行。   秦葶此刻心跳的自比殿中的鼓声还要亮,想着若不是有衣衫隔着,应能撑破自己胸口的一层皮跌的满地跑。   才自廊柱后探出的头又鬼鬼祟祟缩了回去,后背贴在柱子上做倚靠,自怀中掏出那枚被捂了一路的牌子。   “该是这个吧......应该是吧.......”只恨自己大字不识,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做难。   时间滴滴流过,她生怕自己再犹豫便当真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于是用力闭眼,定了心神,紧捏着手里的东西,看似端方的绕出廊柱。   两只腿转着筋行至东门前,两名侍卫一见了她果然横在她身前挡了去路,上下打量她一身宫女装束又是独行一人,语气冷硬问道:“哪个司当差的?这时辰出去做什么?可有腰牌?”   一连三问,秦葶既不想说是御前,又不想胡乱编排,头脑懵住,只知将手里的牌子递了出去。   最前的侍卫自秦葶掌中将腰牌接过,借着灯火光亮打眼一瞧,先前的怒目有所缓和,抬眼的工夫又将腰牌还送到秦葶面前,“原来是御前的人啊,这么晚了齐公公还安排你出宫啊。”   反转不过是在刹那间,分秒间便让秦葶于自想的生死前反复横跳。   方才他接过腰牌的瞬间秦葶的目光便落在他手里的长刀之上,心就快跳到嗓子眼儿,整个人都是麻的ᴶˢᴳᴮᴮ,却在见到这侍卫轻浅的笑意之后,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了半晌,冷不防又送到冰河里。   她抬手接回腰牌,紧紧握着,冷汗早就透湿了衣衫,愣是紧张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侍卫见她不答话,面无表情,却想着怎的御前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平日出去就摆个臭脸,今日又是,可偏偏正是御前的人得罪不起,只好让出路来,将她放行。   眼前宽大的身形一下子侧移,秦葶瞧见东门出口近在眼前,仍有些不确信的探出步子,两侧人仍无反应,她暗自提了气,大步自东门迈出。   顺利穿过这道门,秦葶惊喜的有些不敢相信,在心里暗自打气越是这个时候便越不能露出破绽。   自东门而出,折转过来便是行宫长道,放眼望去,本就不算宽敞的长道之上停放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尾。   路上亦有来往之人,顺着墙根行走,却在折角处被人唤住:“秦葶。”   声音不算太大,秦葶一怔,驻足侧目,自折角的阴影里慢悠悠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二人对视,赵林宗朝她笑笑。   此时见到赵林宗,秦葶心情很是复杂,他曾救过自己,秦葶很感激,见了自然高兴,可又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赵林宗朝她问起这时辰未何出宫,她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   与东门侍卫不同,赵林宗是朝廷的人,虽不知他官职为何,那也是朝中之人,哪里会像只认牌子不认人的守门侍卫一般。   “这个时辰,你要去哪儿啊?”赵林宗素来语气和缓,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这更衬的眼下心急如焚的秦葶似在火上跳跃的鸭子一般。   “公公差我出去办差。”她实在想不通能用什么完美的借口能骗过眼前的人。   “这个时辰,差你一个人出去?”显然,赵林宗不信,他眼底浮起的一片了然与探究的神色让秦葶近要崩溃。   前路在即,甚至伸手便可触到,可就差这仅仅一步,就要翻盘了吗?   她不甘心。   眼见着时辰无多,她便微福身下去道:“赵公子,我有些急,先行一步。”   “慢着,”赵林宗眼底的笑一下子散去,变成正色,一眼不眨的盯着她道,“凭你自己,怕是出不去,你当行宫的侍卫是吃素的?你自东门出来,那才是第一个关卡,长道后还有一个等着你呢,他们可比这里的盘问的更细。”   “况且你这个时辰出门,他们会先去向你的主事公公核实一番,这才会放行。”   这倒真是秦葶始料未及的,她且以为,出了这层门便是最大的关卡,竟想不到。   “怎么,差你出去的公公连这也没告诉你吗?”赵林宗眉目稍抬,一副了然之姿,又似话有深意。   秦葶一早知道瞒不过他,羞愧难当,脸上泛着热,将头垂下。   只听赵林宗轻笑一声,“同我来,我送你出去。”   闻言秦葶心头一闪,以为他又在说笑,抬起眼来,赵林宗早就大步绕开,没行出两步,正瞧秦葶一双眼直勾勾的露着讶色望着他,于是他又笑着催促道:“过来啊。”   此时秦葶方知他不是在开玩笑。   随着赵林宗行至一辆马车前,秦葶入了马车中,而后赵林宗弯身而入,与同行小厮交待了两句,小厮将马车自长排中赶出,调头,朝长道后的最后一道门行去。   马车悠而行起,秦葶身形微晃,下意识抓紧马车壁橼。   光线晕暗的马车里,长道两侧石灯里的烛光透进来,时明时暗。   赵林宗望了她一眼,自是瞧出她那遮盖不住的紧张,试问道:“看来那日同你讲的话你当真听进去了,不过你胆子也大,若遇上旁的人,你便一头栽了,拉你去御前,怕是要治罪。”   一提御前二字,秦葶头皮一紧。   赵林宗这番话明明没有点破,却已然让秦葶明了,他什么都知晓。   侧过头去,正对上那一双温笑的眼睛,因赵林宗曾在她陷入绝境时救过她的命,秦葶虽不知他底细,却觉得他又同时在朝中做官,那便不是恶人。   马车缓缓行至长道最后一道宫门,果真又被守门侍卫给拦下,秦葶硬着头皮缩在马车里,一动也不敢动,更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道宫门侍卫盘查极其严格,东问西问。   最后车里的赵林宗弯身出去,掀开马车一角毡帘对外面的侍卫道:“是我,我落了一样东西在府中,需得取来。”   侍卫见是赵林宗,展颜便笑了,面上虽缓和,可语气不乏犹疑,“怎么还劳烦赵大人亲自去取,差个人不就行了。”   “送给陛下的东西,哪能经得下人之手。”   他将何呈奕搬出来,果然见得众人不敢再多嘴,最后抬手恭敬放行。   赵林宗冷笑一声,甩手放了帘子,复而坐回马车里。   马车木轮又起,自此门出,行出去好远。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赵林宗抬手掀开马车窗帘一角,眼珠子观望四周,四下安静,街上无一行人,便转过头来同秦葶道:“已经出来了。”   “出来了?”秦葶眼珠子瞪的圆大,亦学着方才赵林宗的样子将帘子掀开,果见着窗外两行街道,铺面林立拉着门板,已是打烊模样。   街上虽无行人,但秦葶知道,这不再是行宫里。   此刻一股热血涌入脑顶,使得她眼眶温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非要出宫,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不过我也只能帮到你这了,往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才行。”赵林宗望着她的后脑说道。   秦葶忙抬手扯了袖子擦了将要流出来的泪。   “多谢赵公子,你又帮了我一次。”不难听出,秦葶的声线已经开始有些哽咽。   赵林宗眼眸微动,笑意更深了些,便又道:“话说起来,你是怎么出第一道宫门的?”   秦葶胸口轻抽两下,稍平稳情绪,将一直藏在袖口里的腰牌取出展于赵林宗眼前,“是这个,我偷拿了齐林齐公公的腰牌。”   此刻实则秦葶十分羞愧,行宫里,齐林待她不错,且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偷东西。   从前即便日子再苦再难捱她也没动过这么可耻的念头。   却在如今真的伸了手。   赵林宗的目光在秦葶手上扫过,这腰牌除非入了内庭之人无人拿得到,就连王公大臣也不行,宫人在外都有家有业,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根本不可能不要自己的性命再搭上家人的性命去偷拿这个东西,唯独秦葶是个意外。   他再次抬眼看向秦葶,“既你已经出来了,这个东西若还留着,只怕是个祸害,你若信的过我,就将它交与我,我想个法子还回去,若实再还不回去,我且将它销毁了,一了百了。”   “可以吗?”秦葶抬眼,本来就是逼不得已偷了东西,若能还回去她自是乐意。   赵林宗点头,“当然可以,总比你拿着要强些。”   听到此,秦葶毫不犹豫的将手上腰牌递到赵林宗的手上,同时亦感觉似一块石头暂落了地。   拿到那还染着秦葶手心湿汗的腰牌,赵林宗的唇角细不可见的挑起星点弧度,将其收好,而后掀开马车毡帘同赶车的小厮小声说了什么,再回来时,手里握了两锭银子。   “我瞧着你这次出来似也没带什么,长路漫漫难行,这些你拿着路上花用。”赵林宗将银子递到秦葶面前,银锭子正好触在秦葶的手背。   银锭子上的凉意盖在她手背上,秦葶下意识的一缩,摇头拒道:“这个我不能收,赵公子帮我的已经太多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你我相识一场,往后说不定就没机会再见了,帮人帮到底,你且拿着,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赵林宗心道,眼前这个姑娘哪里晓得,她究竟帮了他多大一个忙,哪里是这么随便的两锭银子便能买来的。   秦葶望着那两锭银子出神,却仍没有要接的意思。   “你若再不要,我就将你送回行宫去。”明知赵林宗说的是玩笑,秦葶也不觉苦笑一声。   知道他是真心想给,着实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秦葶抿着唇只从他手中取了一锭,而后在自己面前晃晃,“这个就足够了。”   好歹见她收了,赵林宗这才道:“也罢,就这样吧,那你就在这里下车,我还要回行宫去。”   “好。”秦葶点头,将银子收好,弯身便要出了马车。   “往后山高水长,你自求多福吧。”临了,赵林宗在她背后扔了这么句话。   秦葶点点头,心口酸喜之情难咽,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你。”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秦葶就在跃下马车的那一刻起,便觉着连呼吸的气味儿都不一样了。   在马车窗前再次与赵林宗道谢,最后看着马车调头前往行宫方向越走越远,直到再也不见。   此刻街上空无一人,秦葶四顾望去,不算光亮,可她眼泛星光,随眼可见之地ᴶˢᴳᴮᴮ皆是光明。   马车轱辘轮转,赵林宗独自一人端坐在车里,手里捏着那枚腰牌,退下素日示人的温笑,转而笑的张扬又得意。   赶车小厮是他自蜀州带来的心腹,见赵林宗目的已达,便隔着马车的毡帘不解问道:“公子既然心愿已成,为何还要回行宫去?”   “急什么,那人和何成灼那个草包不同,疑心甚重,现在我抽身尚不是时候。”赵林宗口中的那人,明显指代何呈奕。   “若那女子被抓回去将公子您供出来又该如何?”   “她不会的,”赵林宗笃定说道。   他既敢这般肯定,自是有他的道理,送她两锭银子都只肯拿一锭的人,又怎会在被抓时供出对自己有恩之人。   当初在青楼门前救下她的是自己,如今助她逃脱亦是自己,万一不慎被抓,她也只能死咬着牙关承认是自己跑的,绝不会对旁人透露半个字。   思由至此,赵林宗不免又颇为不屑的轻笑一声,他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腰牌,而后不缓不急的将其收好,“女人啊,就是好骗,稍给些甜头,便信以为真。”   这个叫秦葶的是如此,行宫里的那个谷雨更是如此。   ......   冬日宴热闹非凡,朝中有头有脸的大臣几乎皆到场,其中也包括如今地位如日中天的魏家。   魏相三朝老臣,其子手握兵权镇守一方,再过不久其孙女魏锦心又要入宫为后,可谓光耀满门。   一时朝中不少人想要巴结,京中贵女见了魏锦心更是前仆后继。   若是换了旁人有魏锦心这样的家世地位,怕是要开门迎来客往,承着旁人的恭维,可偏偏魏锦心每每遇人登门拜访,她都闭门不见。   久而久之京中便有风声,说魏锦心眼高于顶,不知何人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关于在外头的名声,魏锦心全然不在意,年纪轻轻便活成了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今日冬日宴,她随祖父前来赴宴,众人难免将目光落于这位准后身上。   她从容自若入席,静默一处,眼不见,耳亦不闻,与这热闹似格格不入,即便圣上于殿前当中,她亦不曾多瞧一眼。   反而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玉娇,自入了殿中眼珠子便没消停过,她站在魏锦心身旁侍候,却也没见着圣上身边或是宴上席间有哪个女子受他青睐,圣上身边的宫女虽个个样貌端正,却也没瞧出哪个特别出彩。   席上更是,差不多京中贵女她都跟着自家主子见过,放眼望去也没瞧着那个眼生。   魏锦心与玉娇吩咐一句,并没有得到回音,显然她没听到。于是魏锦心抬眼看去,果然见得玉娇正在东张西望,魏锦心手举帕子挡于口鼻处轻咳两声,这才唤得玉娇回神。   “小姐要取什么吗?”玉娇见她轻咳,忙弯身下来问道。   “宴上不得失仪,稳重着些。”魏锦心适当提醒道,因她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边,她不想生事。   玉娇轻笑着吐了吐舌头,自知自家小姐是个好性子,于是多嘴小声道:“小姐,我正猜着,到底外头传言皇上自宫外带回来的是哪个女子,会不会在这里。”   “那只是个传言,再说,若真是皇上带回来的,又怎会让她轻易抛头露面,”关于此事,魏锦心并不在意,又道,“出门在外应当谨慎才是,切莫生事。”   “是。”玉娇有些不情不愿的将声音拉长,而后直起身来,根本不听劝,仍旧眼珠子不得闲。   这声调多少带些情绪,有些事魏锦心也知劝不过她,玉娇是家生奴,自小随着自己长大,加上他的父亲一直跟在自己父亲身边随军,魏锦心带她更是照比旁人温厚些,二人素日在家也没那么多规矩,有些事便也由着她去了。   齐林身边的小太监带了几个人往织锦司跑了一趟,弄的织锦司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可瞧着他是齐林身边的人,也便没生疑,加上行宫不比宫里处处都要手信,索性将小太监取的东西都一应记录详细清点,又由他签字画押,这才算完。   待他们几人一路扛着东西放回偏殿,小太监便跑到宴上去寻齐林。   见着齐林出来取物的工夫,小太监才敢凑上去,“齐公公,织锦司的东西我都取回来了,赏人的东西小人不太会挑,还是织锦司的掌事帮的忙。”   见着小太监风风火火的过来,说了一通胡言乱语,齐林更是听得云里雾里,“说什么呢?”   “不是陛下说让去织锦司挑些赏人的东西回来吗?”小太监道,“还是您让秦葶姑娘过来传的话!”   闻言齐林更懵了,“我何时让秦葶去给你传话?”   “就是不久前,她亲自过来说的,还向我讨了你屋里的钥匙,说你让她去小院取东西,遣我去织锦司!”小太监一脸无辜,指着偏殿方向说道。   “放屁!”齐林一听便急了,怒甩身前拂尘,“我何时让秦葶去给你传话,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东西?秦葶呢?”   被这一通骂,小太监又羞又怕,猛摇头,“方才一路自偏殿过来也没见着。”   按常理讲,秦葶若真去小院取了东西早便该回了。   齐林自觉此事有所蹊跷,先是扭身朝宴上瞧去,何呈奕此时仍面不改色的坐于席前与众朝臣推杯饮酒。   他自顾转过身来,抬手招呼了几人小声吩咐下来,“你们几个四处找找,看看秦葶在哪。”   众人四散,同时齐林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忙又对身前小太监道:“你现在去小院瞧瞧,她在那里不在。”   “是!”   小太监得令,才要跑开,齐林便觉不妥,又将人叫住,“慢着,我同你一齐去。”   他安排了个妥当的人回宴席上侍候,便带着小太监一齐朝小院奔去,推开院门朝厢房行去,一脚才踏到石阶上,便觉脚踩异物,拉着提灯的小太监手臂凑近一瞧,正是眼前房门的钥匙。   心生不妙,弯身将其拾起,快速将门打开。   小太监终于机敏一回,将房内烛火燃上,不大的房间立即亮堂起来。   房中一如离开时干净,屋内也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齐林绕着桌案行了一圈儿,随意翻动抽屉,册子一应俱在。可就在他目光扫到桌案上的那只红漆锦盒之际,眼皮一跳。   他抬手将盒子拿在手里,心口一惊,这盒子显然照比以往轻了许多,他将盒子打开,果然,里面那枚铜制腰牌不见踪影。   齐林眼珠子瞪似牛眼大,万分失态的一把扯过一旁小太监的衣襟,“你先前说,是秦葶自你手中拿走的钥匙?”   “是!”被这么用力一扯,小太监的肚皮正好磕撞在桌案沿边,虽一时吃痛却也不敢喊,只用手掌用力撑着桌面用力点头。   “她有没有说拿钥匙过来干什么?”齐林又问。   “没,”小太监摇头,“只说是你让她取东西!”   此厢足矣让齐林恨的咬牙切齿,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所以你便给她了?”   “小人不敢不给,她是皇上的人,既说要,我便给了......”现在这小太监肠子都悔青了,虽说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自己闯了什么了不得了大祸。   齐林将人用力丢开,眼珠子左右挪动的飞快,沉喘两口气,若真是她来过,若真是她拿了腰牌,那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出宫。   想到这一层,齐林好歹抓住了些重点,忙招呼他眼前这个废物说道:“快,命人去四个宫门问问,可有人拿着我的御前腰牌出过宫门!快去!”   小太监此刻吓的已经顾不上整理衣襟,听他如何吩咐便如何是,以盼着是虚惊一场,再次也是将功补过,一溜烟儿的便跑了。   不多时,小太监传回来的话让齐林似听到了人头落地之音,又见派出去的人归来时无一个人知道秦葶所踪,心便又凉了半截。   他心情沉重的似坠了十个秤砣,迈上宴上席前的台阶,一如迈上断头台。   此时何呈奕稳坐席前,正往口中送了一盅酒,满饮而尽,入席许久,亦没少喝,可他仍面不改色,甚至脸色越喝越显白。   齐林鼓了一口气,弯身上前耳语一番,只见何呈奕原本垂下的眼皮一点一点抬起,空无杂色的眸子看似平静,可捏着空瓷盅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齐林目光触及,才晓得此刻何呈奕身体里里面正蓄着何种风暴。   何呈奕此刻目视前方,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皆成了不能在他眼前聚焦的目外画,殿下正中的舞乐亦成了背耳之音他尽数听不到。   暗自咬着牙侧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问向齐林,“秦葶不见了是何意?”   仅此一眼,吓的齐林不敢与之对视,身形照比先前弯的更低,隐隐能瞧见肩上的抖意。 第三十五章 气笑了   席上, 何呈奕眼眸默然片刻,骤ᴶˢᴳᴮᴮ然起身,尽管看起来仍是端持贵重, 可离席之时宽袖扫落席桌上的空盏,空盏落地,跌于毡上, 打了两个圈儿。   他长身离席,一身玄影大步下阶,似一阵风在齐林身前刮过,齐林忙跟上。   陛下于宴上骤然离席,引得众人聚目,众人目光看看空空如也的金椅, 而后面面相觑。   他大步流星似的穿过回廊,似一条黑龙穿过山谷, 每行一步衣袂翻飞, 月色遮人,瞧看不清他面上颜色。   寝殿门自里打开,发出一声沉闷重响,何呈奕大步迈入门中, 在宽阔的殿中四处找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明明走前他告诉过秦葶要在此等着, 等他回来。   殿中四处找了个遍,齐林惶恐的跟着来回行走, 里出外进,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此时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秦葶突然出现, 希望今晚的事情只是个乌龙。   然,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皆没有秦葶的影子。   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   将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不难看出,何呈奕眼中死命压着火气,他素来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可是现在,他稍显绷持不住。   最后脚步停于殿中,静立片刻,目光盯在殿外投进的一束月光上寸寸上移,目空无物般的沉声问:“秦葶呢?”   是啊,秦葶呢?   不过是简单三个字,里面却似黑云兜了雷雨,只要稍有一道闪电劈开,便那是滂沱降地。   “奴婢有罪,是奴婢疏忽......”齐林不知如何作答,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双膝脆地匍匐认罪。   此事虽与他无关,却也是因他而起。   任是谁也料想不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秦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跑到旁人那里骗钥匙。   见着齐林跪下,殿中的旁人亦跪了下来,何呈亦长身立于那道月光光束之中,月光一条正打在他的脸上,将原本的黑眸照的通亮,染上了一层琥珀色。   他深抿着唇一言不发,脸颊两侧的牙骨因内里咬的用力而露出棱角。   齐林知他有再大的怒也不是会发散出来的人,可只见身影,便知火山已近。   “你方才是说,她是拿着你的腰牌走的?”再启唇齿,他的声线有些喑哑。   齐林被问的发虚,却半字不敢撒谎,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是,秦葶姑娘与奴婢手下的小太监说是奴婢让她回小院取东西。”   原本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腰牌,除非哪个作死的去偷,若不然随手丢在行宫里都没有敢捡。   秦葶便作了大死。   闻言,何呈奕也不知脑子里为何钝痛一下,似有人在他发顶盖了一只钟鼎,再外头拿着铁锤猛敲一下。   他承认,竟然有些招架不得。   用力闭上眼,而后缓缓睁开,   脑海里仅存的一丝神智让他有些慌乱的阵脚勉强稳定下来,缓压了胸前一口闷气道:“她是何时不见的?”   眼下何呈奕问的每一个问题都让齐林心惊肉跳,齐林斟酌着道:“回陛下,据小太监说,秦葶问他要钥匙,大概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了。”   他收紧着回话,实则时辰要比这要稍久一些。   闻言何呈奕再次咬了后槽牙,双目深沉微眯,“传令下去,将各处出城的关卡立即封住,若遇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细细盘查,拿着她的画影图形张贴各处。”   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如寒刀,穿入耳膜,齐林一一应下。   齐林自地上狼狈爬起,给众人使了眼色皆一齐退出去。   原本就宽空的殿内此下唯剩何呈奕一人。   他分明的感觉到有一股气流直冲脑海,惹的他身上热血沸腾,这一瞬,让他又动了杀人的念头。   齐林那厢慌慌张张尚未走远,便听身后一声巨响传来,好似什么东西碎裂之音,他们几人齐齐顿足回头,屏息凝神望着身后大殿方向,愣是没一个敢大喘口气。   有人不知事情原委,大着胆子小声问齐林道:“公公,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齐林目珠微晃,颤着嗓子沉叹一口气,满目愁色,“别问了,关心关心自己吧,咱们几个能不能活到明日,还是未知呢。”   人若怒到极处便容易逆反,好比此刻,他被气笑了,这笑也仅仅是皮肉带动,眼中却似漫着血色,他望着脚边一片凌乱的花瓶碎片,极用力的自齿间挤出几个字:“秦葶,倒真是我小瞧你了。”   ......   宴上殿下不声不响的离席好久,有人时不时的朝那头观望,纷纷好奇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连魏锦心身后的玉娇亦把持不住,弯身下去附在她耳畔道:“小姐,皇上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魏锦心目不偏移,仅顾着眼前这一摊,“我怎么知道,皇上去哪儿还用告诉我吗?”   “你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是皇上喝多了?”   “我为什么要去看,宫里难道没有旁人吗?”   闻言,玉娇撇嘴,“你与陛下都要大婚了,夫妻二人互相照看那不是应该的吗,更显得你二人恩爱。”   听得恩爱二字,魏锦心苦笑一声,“若真有情,藏在哪里都会溢出来,何必去显。”   见她喝了几杯温酒之后又见伤心,玉娇便知她仍是忘不了过去,索性又劝道:“小姐,旁的道理我不懂,可是有一件事我知道,河水不能倒流,你的婚事已经是悔不得的,你再不甘愿也不能显露出来,京里人多嘴杂,不知旁人该怎么编排你呢。”   “再说了,嫁给皇上有什么不好,他大权在握,人又年轻,虽说以前混的不太光彩......”   “你不要命了?”魏锦心打断她的话,因扭头太过突然,发上的步摇晃动的厉害,她以目光警告身侧的人,“这是在哪里?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若让旁人听了去,别说我保不住你,就连我祖父亦保不住你。”   一时得意忘形,错失了言,吓的玉娇忙捂上嘴,吓的脸红。   瞧出她有惧意,魏锦心不落忍,语气又缓和下来,“以后你随我入宫,凡是要谨言慎行,才能不吃亏。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不指望了,别再同我提以前了,我经不得。”   这话越说越酸楚,她眼圈微红,却不能在此落泪,亦可说,连痛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她稍稍抬眼,将眼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后举起一杯温酒送入喉中。   她素来不擅长饮酒,一杯下肚,刺的她喉咙腹内火辣辣的,但却觉得尤其痛快,待辣的心没了知觉,那心也便不会再痛了吧。   少顷,自外进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她先是在角落处张望了一下,而后在见到魏锦心时轻步过去。   来到席间,她附身下去轻声道:“魏小姐,方才有个侍卫说拾到了您掉的东西,让奴婢进来还到您手上。”   这会儿酒意上头,魏锦心迷迷糊糊别过眼来,恰值那小宫女将一只碧色的玉坠子捧到她面前。   仅此一眼,让魏锦心的酒意散了大半,眼中刹那闪过几种情绪,吃惊、惶恐、慌乱、欣喜......   她忙将玉坠子拿起捏在手里,这是她的东西没错,只不过不是她今日掉的,而是早些年便送给旁人的,“你方才说,是谁拾到了?”   “回魏小姐,是一个侍卫。”   “他在哪里将这个东西给你的?”她又问。   “就在殿外不远的花坛小路那里,奴婢没看清他的长相,他只拦了奴婢的路,说是方才你掉的,因为不方便入殿,所以不得还。”   “我知道了,谢谢你,下去吧,这的确是我的东西。”魏锦心将手上玉坠子紧紧握在掌心,摊开时才敢垂下眼皮瞧看一下。   再合上拳头时,整只手颤个不停。   她端坐席上,目光四扫,见众人都在自乐处之,似没有人留意到她这里有什么特别,心下稍安,目光又投上对面祖父席上,此刻他亦正同旁边的大人喝酒。   魏锦心这才浅松一口气,而后坐了没有多久,她招来身侧玉珠小声说道:“我头有些疼,出去吹吹风散散酒气,你留在这儿,免的一会祖父看我不见了人影担心。”   “我陪你去吧。”方才小宫女来此时,玉娇刚好离开取东西,并不知小宫女给了魏锦心东西,还以为她是当真要出去醒酒。   “不用了,我一会儿便回。”不容玉娇作答,魏锦心自席间起身,不知是酒意太重还是被吓的,她竟觉着脚步有些虚浮。   自出大殿,她按着先前小宫女所指之路行去,殿后安静,此刻夜深,加上天气冷,更是没有什么人在外面流连。   她逆光而行,来到花坛小路,清冷的月光打在她孤独的身上,照在地上一条纤细的影子。   她停在小路中/央四面环顾,见无异样,她便提步朝小路深处行去,此处灯火不亮,她步子迈的小心翼翼。   前脚踏过一处花洞门,尚未站稳,便觉眼前口鼻被人捂住,而后拖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她虽惊恐却也ᴶˢᴳᴮᴮ早有预感。   随之两道叠在一起的身影朝身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迅速隐去。   魏锦心感觉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墙角,背抵角落,眼前人高大,足可遮了眼前月亮的影,即便眼前他穿着侍卫冰冷的甲胄,但仅凭一呼一吸间魏锦心便认出他是谁。   两道泪水自眼中滑落,刚好滴在那人被北风吹皱的手背上,温热又烫人。   二人心心相印,那人也知这泪便是说明,她认出了自己,缓缓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放下,低哑着嗓音小声唤了一句:“心儿......” 第三十六章 心上人   一声心儿, 叫的魏锦心整颗心碎裂的不成样子,小声呜咽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眼前人心若似绞, 将人抱至冰凉的怀抱中。   隔着冰冷的甲胄,魏锦心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熟悉的味道,感觉到身前的人将她搂的越来越紧, 她多想时间就停留在此,她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了。   不过这也仅仅是短暂的念头罢了,她还是有理智在的。   “我一见到宫女递还给我的玉坠子便知道是你。”   那玉坠子是自小魏锦心戴在身上的,后来二人定情时,她便将此物赠给了她的心上人。   不过这也仅仅是短暂的念头罢了,她还是有理智在的。   自他肩头睁开眼, 浮起头,脚步朝外挪了一些, 借着月色光华看清他的模样。   熟悉的眉眼依旧, 不过比起从前的意气风发,多了些许苍凉。   那个她自小就与之心心相印的少年,如今俨然变了模样,与她一样, 眼底是抹不掉的悲凉。   “录源......真的是你......”她软棉的指尖微泛着酒气, 轻轻抚触上许录源的眉眼,二人于月光下重缝, 美景似一幅画。   “心儿, 你还好吗?你祖父有没有为难你?”眼前的许录源眼眶湿热,再见爱人, 亦忍不住眼泛泪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提到祖父, 不免又让她想起自己的家世和身不由己,她摇头轻笑,那笑中带着几抹讥讽,“他们生怕我磕了碰了便做不成皇后了,哪里会为难我。”   “只怕,我爹在边陲会为难你吧。”   魏锦心的父亲一直镇守边陲,京中唯有魏相与魏锦心祖孙二人,而许录源出身低微,自小便投于魏大将军麾下,后被魏大将军赏识,在他手底下做了一个游击将军。   在此之前,魏大将军对他也算看中,直到最后发现他与女儿魏锦心两情相悦。十分在意家世的魏府对此事倒也不是全然反对,可正值彼时何成灼在朝常之上咄咄逼人,加上何呈奕起势,魏家便以魏锦心为名头,转投何呈奕。   毕竟相比一国之君和保住满门荣耀来讲,一个卑微的游击将军又算得了什么。   诏令在前,青梅竹马的二人就这么被生生拆散,许录源亦被魏大将军以军令扣留在边陲,不得归京。   魏锦心自知自己的人生再无逆转可能,她自己留在京城,心就如同死了一般,整日闭门不出,任人不见,人人都说她清高,她清冷,她目中无人,又有几人晓得,她唯一的挂念,便是远在天边的爱人——许录源。   她将鲜血滴入朱砂中,抄录的每一篇佛经,亦是向神佛祈求他的平安。   “不对,爹不是说不让你离开边陲吗,你是怎么回来的,”她再一上下打量这身行宫侍卫的装束,“还有,你是如何入得行宫的?”   冷静下来,瞧看眼前,魏锦心便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   许录源目光闪躲,但他与魏锦心之间素来干净透明没有秘密,因此他也不想扯谎骗她,于是实言道:“魏大将军,容不得我......”   闻言,魏锦心的目珠撑大,却不插言,等着他的下文。   “你也知道,我们与边境敌军时有小纷争,双方带十几人火并也是常有的事。一日魏大将军突然下令,命我带人去清剿一小挫敌军,可入了山谷之后,非但没有发现敌军,反而是我们自己人将山谷里一条狭窄的出路封死,在山上用碎石块袭击我们,我带出来的兄弟个个死不瞑目,虽然我侥幸死里逃生,我清楚的很,是魏大将军,是你爹想要我的命。”即便魏大将军如此待他,许录源仍旧不愿对他直呼其名。   相较于心头的恨,更多的是心头的伤。   “不可能,我爹怎么会......就算你是他麾下之人,可你同样也是朝廷的人,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实则魏锦心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知肚明,可她打心眼儿里想不通,“你我二人的事被发现之后,你便离了京,咱们再没见过面,时间过了这么久,为何他突然又对你起了杀心?”   “我虽也是朝廷的人,但首先是他手底下的人,清剿敌军死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再正常不过,谁又真的会不远万里跑去边陲查明真相呢,”许录源一顿,终于讲出实情,“让你爹起杀心的,是从前你我互通的书信,我不舍得烧了,藏在帐中,被他的耳目发现。想来他认定你我余情未了,觉着我日后对他来讲一定是个祸害才会如此。”   “我自边陲逃出来,再没回去过。”   “我爹的心太狠了,将你我拆散还不算,明明已经分开了,却还要置人于死地。”想到自己那为了满门荣耀将自己送去给何呈奕当皇后的爹和祖父,他们甚至忘了魏家长女当初入宫做了先帝何成灼的妃子,最后不还是死的不明不白!想到长姐,魏锦心便觉着心寒透底,“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清楚,以她爹的心情,许录源就算是侥幸逃回京,那头便如何编排都是,无论给安个什么罪名,他都辩无可辩。   “我这次潜入京中,一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第二个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去处。我从前与蜀州刺史之子赵林宗手下一名小将是同乡,他一直也有意拉拢我去蜀州,如今我走投无路,思来想去,也唯有前去蜀州才能保住性命,毕竟蜀地与朝廷关系微妙,那处山高皇帝远,亦是你爹伸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在此之前,我需得纳个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魏锦心问。   “只要我能将赵林宗护出京城归往蜀州,有此一举,我到了蜀州才能立得住脚。”   一提赵林宗,魏锦心倒吸一口凉气,压低着嗓子沉吼一声,“你疯了,你可知蜀州和朝廷的关系?别看眼下风平浪静,实则是双方谨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谁人不知这太平只是暂时的。”   “且不说太平与否,只说那狼子野心的赵镜之,他为了保全自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亲手送上京城来做人质,你投奔这种人,那岂不是与虎谋皮?”   “心儿,”她说的这些许录清又如何不知,他低叹一口气,万般无奈,“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仅此一句,便似一斩快刀,将两个人想要说的话砍的干干净净,一道沉默自二人之间拉开。   是啊,没有退路了。   魏锦心也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一点,天下之大,只要在他爹的掌控下,许录源便很难保住性命。   她,要他活着。   魏锦心无力垂下肩膀,无边绝望在她周身蔓延,“你既入得了行宫,想来是有人帮你吧,赵林宗?”   跟魏锦心眼中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许录源觉得很羞愧,低着头轻点。   见不得他这副样子,魏锦心只觉得心疼,她拉起许录源的手,“无论你去哪,我都只想让你好好的活着,我之所以苟活到今日,也只是因为你还活着。”   “我知道。”许录源破涕为笑,如何不懂她的心思,“我一切未定,让你同我走的话我不敢讲,儿心,无论你嫁给谁我都不在意,我迟早有一天会将你抢回来,在京中好生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尽管他说的这般令人期待,可魏锦心清楚,此去蜀州便再无回头路,往后若蜀地起事,他便同赵镜之一样成了乱臣贼子,自古乱臣结果只有两个,胜则平步青云,败则尸骨无存。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她独立月光下,捂着脸哭的泣不成声。   许录源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一吻轻落于她的发顶,下巴贴在她的额前,轻声哄道:“别哭了,啊,不哭了.....”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她脸埋在他的怀中,沉闷的说话声清晰传到许录源的耳边。   许录源未说话,却犹如盟誓一般重重点头。   ......   宴席上欢声笑语仍旧不断,可殿正中的何呈奕自离席便再没露过面。   表面行宫里现在一片歌舞升平,实则何呈奕的寝殿内早已经是黑云压顶,随时可能爆发。   寝殿大门敞开着,他不顾冷风自外灌进来,居坐殿中,活似一尊雕像一动不ᴶˢᴳᴮᴮ动。   偶有宫人自殿前路过时,他才会抬起眼皮瞧一下,见着不是秦葶归来,深冷的目光复而垂下。   自差人下去找寻,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可那厮仍旧音讯全无,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僵直的身子终于动了动,两腿分立而坐,身子前倾,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双肘各自杵在大腿近膝处。   在这里隐隐还听得到殿上的歌舞之音,好似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很开心。   起初得知秦葶不见了,他自是怒极,想着若秦葶回来拿把刀剑砍了她才是,可当那股火气消下去,他再想到秦葶,便再不是之前的咬牙切齿。   他有个强烈的念头,只要她肯回来就好。   一夜时光悄然而逝,到后半夜时,行宫中的冬宴才散去,何呈奕全然无半点睡意,派出去的宫人没寻到人,便不敢回来复命,就连何呈奕心中的那点微妙的希期,亦越发渺茫。   他面上无动,实则心里情绪如同翻江倒海,一会想杀了秦葶,一会又想留着她。   他内心的决定从未如此混乱反复过。   自椅上站起,他迎着北风大步朝外,步行至先前齐林给秦葶安排的住所。   推开厢房的门,房间不大,收拾的倒是干净,陈设简单,一应俱全。   她平日素面朝天,一双柳叶眉不描自成形态,只是偶尔会为了给脸上添些颜色涂些淡色的口脂,因此妆台上也仅安静躺着一瓶口脂。   床铺整洁无褶皱,他大步朝前坐上去,从前在乡下时,两个人的被子都是补丁叠补丁,可是被里被面都是干净整洁无一点异味儿。   她爱干净,就算是过的再不好。   他们住的院子里没有水井,打水这样的力气活便只由他来干,那时秦葶还会夸他做的好,不过彼时她是以看一个傻子的目光。   傻子,连能打水都是好的。   目光稍移,朝床里看去,刚好瞥见床头叠放整齐的衣衫。   先前她来时穿的那身旧衣已经不在了,唯剩下当初做给他的那件乌蓝色短打。   不知为何,何呈奕就在看见这件衣衫的时候,心骤然一紧。   先前她不是不舍得丢吗?   先前不是去哪里都带着吗?   现如今怎么就落在这里了?   他伸手一把将短打拿在手里,随后重重朝地上一掷。   这力道,一如先前他因气怒而砸碎的花瓶别无二出。   这身衣不知触了他哪处,他就是心口发紧气的要死,若这件衣衫现在是个活人,只怕他要拿刀砍碎了也说不定。   何呈奕自床榻上站起,面庞不动,唯垂下眼愤恨的望着脚下这件衣衫,咬牙切齿,“秦葶,你欲将过去割舍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你可曾想过朕答应不答应。”   明明方才还在考虑,她若回来,他可以考虑留她性命,但是这个念头现在全然抹去了。   她若是回来,他会让秦葶知道,她或是出了意外死在外头,也好过再落到他手里。   北风又起,齐林快步自回廊穿跑而过,路上遇见的宫人见他急成这般,忙给他让出路来。   正当何呈奕自己在屋子里生气时,齐林大步入门,连气也来不及稳,“陛下......”   他一入门,何呈奕的目光立即自地上的衣衫上挪到齐林脸上,未等齐林说后半句,他便先扬声说道:“人找回来了?”   看似刻薄的神情,隐隐透着一股子傲骄。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将秦葶就地斩杀   他这一问, 让齐林一怔,很快便意识到他指代为谁。   不提秦葶还好,一提他便心惊, 他忙摇头,“陛下,秦葶姑娘还未找到, 是另外一件要事。”   “方才行宫外面有人来传,说是赵林宗自行宫宴散之后,又跑到花街去喝花酒,不知那间青楼怎么就失火了,赵林宗在青楼里,没逃出来。”   原本见齐林入门, 何呈奕以为是秦葶回来了,稍显释然的眉尖在听到不光秦葶没找回来, 而且赵林宗还出了事后又紧皱在一起。   “赵林宗死了?”何呈奕语气无温, 问道。   齐林老实作答,“方才京兆尹派人过来回话,说是出事时京兆尹正亲自带着人前往火场救火,可火势太大, 整个青楼都几乎烧了个精光, 跑的出来的都算命大,跑不出来的, 都成了焦炭, 现场在一俱焦尸上发现了一只玉扳指,经人辨认, 正是赵林宗的。”   这事件听起来仅是一场火灾, 可却远没那么简单。   “去宣冷长清。”他长袖一甩, 夺门而出,朝寝殿行去。   将要出门时,脚步却顿住,他微微侧头,仅以眼角睨着躺在地上的那件乌蓝色短衫一眼,随即阔步离去。   不多时,冷长清入殿而来。   君人二人仅对视一眼,便已知是为何事。   “赵林宗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何呈奕仍多嘴问了一句。   “回陛下,京兆尹那头方才传来消息,臣才要入宫,正巧半路遇到齐公公,知道陛下正急着见臣,便急着来了。”冷长清道。   “这件事你怎么看?”此时天空中已露出鱼肚白,何呈奕身上的酒气散了七八,负手而立窗前,望着外头枝头跳跃的一群麻雀,眼底浮出一夜未眠的憔悴。   冷长清来时路上已经想过,他一问便开口答道:“当初赵林宗是以人质的身份被赵镜之送到京城,以他一人,换得朝廷信任,也正是因为有他在,这才使得两处暂得太平。若是赵林宗陨命一事传到蜀州赵镜之耳朵里,就算是意外,他也会认为是朝廷有意为之。”   闻言,何呈奕冷笑一声,冷长清见他如此反应,不知是为何意。   只听他又道:“你当真以为赵林宗这么轻易便能死了?朕倒以为,这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见何呈奕淡定如厮,冷长清微侧目,倒未敢想过这一层,“陛下的意思是......”   “除非赵林宗的尸身完好无损面容可辨的摆在朕的面前,否则任是谁说他死了,朕都不信。当初朕是怎么同你说的,他有意做出一副风流之态,京中随便一个女子便同他有染,你还当真以为他是个草包?”   “做做样子罢了,若朕是他,也会如此。”论掩人耳目,赵林宗在何呈奕这里,远排不上号。   也正因为何呈奕早有那段奇特的经历,才会让他想事辨人更加清明,“若朕没猜错,他想逃回蜀州的心,无一日放下过。”   在他看来,赵林宗玩的就是小把戏。   对此冷长清更加不明,“可是,就算他瞒过了所有人,他没有通关的户籍文书,他又如何能出的了关直通蜀州呢?”   至此,实则何呈奕也不晓得,“先使诈让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而后总有法子的。”   “冷卿,传令下去,通往蜀州的各个关卡严密盘查,京中火灾烧死了赵林宗一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没有通关的户籍文书,他相信赵林宗根本逃不回蜀州去。   “是,火灾一事陛下不必担心,臣先前便已经吩咐下去,他们也照办了,”冷长清又道,“此去蜀州,道阻且长,再加上水路,快马加鞭也需近一个月,料想他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话落,他抬眼望着何呈奕的背影,又道:“臣方才遇上齐公公,自他口中得知,秦葶不见了。”   不提还好,一提秦葶,何呈奕的神经立即紧绷了起来,火气蹭蹭直冒。   连看窗外麻雀的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   见他不语,冷长清便大着胆子接着说道:“有些话臣其实一直不敢讲,本朝历代,也没有平民女子能入后宫的先例,若当真说起来,秦葶一介草民,连入宫做宫婢的资格都没有。陛下若真的想将她留在身边,让将要为后的魏氏女如何处之。”   “既现在人跑了,也别找了,随她自生自灭,皇上大婚在即,昨日冬宴已经结束,皇上也该启程回宫与魏氏女大婚了。”   站了许久,何呈奕终于又换了个姿势,他将双臂环于身前,眼眸微微闭上,“冷卿,朕从未想过让她入后宫,甚至想着,让她留在行宫也就罢了。”   “可是她跑了,她骗了朕身边的人,这说明什么,”他骤然回身,“这说明她不将朕放在眼里,甚至可以说,她骑在朕的头上拉屎,这样的人,朕如何能忍。”   显然,冷长清这不懂风花雪月之人会错了意,他根本不了解有些人在这方面上的口是心非,还以为何呈奕终于想通了,竟有些兴奋的一拍手掌,“如此甚至好,不如臣也派些人去找她,待将人找到,就地斩杀。”   说到兴处,冷长清还以手为刀,在身前狠狠的摆了个斩切的动作。   看着他晃动的手,何呈奕眼皮发紧,随后摆手道:“不妥,这样的人,得由朕来亲自动手。”   先前赵林宗玩乐的青楼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火势之大惹人侧目,当夜火光漫天,隔几条街都能看见,天快亮ᴶˢᴳᴮᴮ时仍有浓烟徐徐上升,就连见多识广的京兆尹在见了那些焦尸后都忍不住叹声连连。   此时在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赵林宗站在窗前望着东方的鱼肚白,还有街另一端升起的浓烟,把玩着手里的腰牌,笑的正得意。   当初他上京时,何呈奕便将他的户籍文书一类可以通关的东西都收了回去,京中自是无人敢给他办,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困在京城寸步难行。   而今有了这块内庭腰牌,路遇关卡,他只需亮出此物,说他是宫里出来办差的,又何处不能往。   ......   后院的鸡鸣叫三声,将秦葶于睡梦中吵醒,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后揉揉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在行宫里的这段时日,许久都不曾听到鸡打鸣的声音,此下冷不防听见,倒似从前在乡下一般。   她头一歪过,正好看到窗外泛着白光。   隐隐闻到了一丝雪气,她穿鞋下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隙,果然见着楼下街上房檐白茫茫一片。   今冬的第一场雪,下的很是厚重,昨天便瞧天阴着,倒不想醒来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一丝凉气自窗缝中穿透进来,冻的秦葶吸了鼻子,忙又将窗子合上。   她流连于此处已经多日,城内外每日都有人盘查,各个关口都贴着她的画影图形,她甚至不敢往前去凑,生怕近了城门便被发现。   好在那画影也不是照着她本人画的,仅是凭着见着她的宫人口述描画,到底还有几分失真。   自从行宫逃出来无处落脚,便狠了心住进了客栈,可一日度过一日,她仍被困在城中打转。   时有人会来客栈盘查,她只得一个客栈一个客栈的躲。   这倒也好,可住客栈太贵,那银钱花的她肉疼,先前赵林宗给她时她还不好意思要,假若这只银锭子也没拿的话,以这城里的物价,只怕她现在得去街上要饭了。   早饭只喝了一碗粥,她将从前宫女的衣衫套在里头防寒,外头仍套着她来时穿的那件旧衫,踩着路面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去城门附近碰碰运气。   她在城门处转了两圈儿不敢靠的太前,隐隐听人说想要出关需要拿户籍文书。   官府的户籍文书她哪里有,小时是随着奶奶逃难一路过来的,后入了村子,村子本就不讲究那些,她连官府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开,加上听说去官府办文书也要银钱,那她当真不舍得。   眼下一想,当真恨自己当初的目光短浅。   “姑娘。”身后有人轻拍了她一下。   秦葶扭过身去,见着是一个中年男子,她警惕向后退了两步。   “姑娘别怕,我啊是走货的行头,”他抬手一指身后,指着街头一间铺面前停着的几头黑驴道,“那就是我的铺面,我是来往的货商,常年城里城外的走货。”   旁的或是秦葶不晓得,可这秦葶知道,小双的叔叔便是走货的脚力,跟着货行商队天南海北的走。   “哦,”秦葶点头,“你有什么事?”   “我瞧着你啊,在这转了两天了,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听他问起,秦葶也无话可答,只是尴尬的笑笑,若有似无的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想出城,没有户籍文书?”   被他一语中地,秦葶抬眼倒不知如何作答。   见她不答,他又道:“实际上啊,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户籍文书这个东西虽说是官府的,可是有些乡下来的,不懂那些,加上现在流民这么多,也可能各个都带在身上。”   “这样,你若是想出城呢,可以跟着我们商队走,我们商队时常出入,和这里的守卫都相熟,他们盘查的就没那么严。”   “真的吗?”闻言,秦葶眼珠子一亮。   “当然是真的,”男子笑道,话间又有些犹豫,“不过啊,我们也不能凭白的带你出去是不是,我们也要收点糊口钱。”   “多少钱?”   男子伸出一个手掌,“五两银子。”   “五两?”秦葶眼珠子比方才瞪的还要大,当初赵林宗给她的银子也不过十两,这几日住客栈花的已经不少钱了,满身上下也不过剩下这五两,随即摇头,“你看我像有五两银子的人吗,太贵了,我不去。”   “那好吧,你自求多福吧。”男子也不勉强,随即扭身而去,大步走回货行。   秦葶眼见着他入了货行就再没出来,心底起了盘算,再回望向城门关卡,前头立了木栅栏,对每个来往行人皆进行盘查,她估莫着再有一日,她现在住的这个客栈也要有人过来搜,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趁着有机会便走了。   正犹豫着,只见方才那男子又从货行里出来,秦葶一咬牙,快步上去跟上他的步子,在离近身的时候将人叫住,“大叔!”   作者有话说:   冷长清日常:吃饭,睡觉,杀秦葶。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秦葶找到了   一应声, 那男子停下脚步,一侧头,秦葶近在眼前。   “大叔, 我兜里没那么多银子,我只有二两。”秦葶多少留了个心眼,若是五两都给, 她也舍不得。   “二两?”那男子嫌弃的一挑眉,“二两太少了,你再加些,这样,三两,我看你一个小姑娘怪可怜的, 就收你三两。”   “我只有二两了。”她挣扎道。   “三两,一口价, 我这商队瞧见没, 套上东西马上就要出城了。”他又伸出三个手指在秦葶面前晃晃。   秦葶见他身后,果真有小伙计在那里给驴背上货。   这下秦葶便有些心急,左右盘算着,若这回走不了, 下回再有这样的机会还不晓得什么时候, 与其留在客栈里浪费钱财,还不如就跟他们出城。   三两银子, 自己若是自己在家里花, 要花很久很久,如今一下子都出去了, 她心痛的像有人在心口处扎了根针。   她自怀中摸出碎银子抓在手里, 抬眼道:“你需得给我立个字据, 我若是出不去城,这银子你得还我。”   “那是自然,”他朝秦葶伸出手来,秦葶有些不情愿的将银子递给他,他转身将要入身后店门,还不忘朝秦葶招手,“随我来吧,我在店里给你写字据。”   入了店门中,店内仅有一个伙计,其余人等在门外忙着搬货,一见她来,柜里的小伙计也仅往这边扫了一眼便扭身去忙旁的。   男子自柜前将纸墨取过,才搁到秦葶面前,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哟,你瞧我这险些忘了,你在这店里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同守门的官兵打声招呼,告诉他多加一个人,万一一会儿他们换班漏了你就麻烦了。”   “那先将字据写了吧,也不急于这一时。”秦葶将纸笔又推到他面前。   “小姑娘,这店都是我的,我是这里的掌柜,你怕什么!我去去就回,再晚啊就来不及了,马上就到他们换班的时辰了。”他声音响亮,况且他说他是店里掌柜的时候她见一旁的小伙计也没什么反应。   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开个店就为了骗她三两银子,估且信了,“那好,我在这等着,你快去快回。”   “好。”他说的倒是痛快,从容不迫出了门去。   秦葶则站在柜前等,柜里的小伙计就在柜中收拾。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秦葶在屋里待不住了,她走到门口左右探头,仍不见那位掌柜的身影,一时心下发焦。   “人怎么还不回来啊。”小声嘟囔道。   她抿了唇回到屋里,在屋前来回踱步,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又来到柜前问道:“小哥,劳烦问下,你们掌柜怎么还不回来啊?”   柜前的小哥头也不抬,亦不同她搭茬。   “小哥?”她身子前探又唤了一声,他仍是一理不理,只顾忙自己的。   秦葶便觉无趣,站到一旁,想着再等会儿,说不准一会儿便回来了。   正心焦的抠着手指尖儿,自门外大步迈进来个五十来岁的白胖男子,与秦葶打了个照面儿,“姑娘来们店里买些什么啊?”   “我不是买东西的,我在等这家店的掌柜。”她如实道。   眼前的老头听了眉目一提,“这家店的掌柜?你找我?”   “不是,是另外一个掌柜,”秦葶忙摆手,她急着描绘起方才那人的长相来,“那人是个方脸,年纪差不多四十多岁,个子那么高......”   她正伸手比量,话才听到一半儿,眼前的老头一下子恍然,咧着嘴苦着脸说道:“哎呀,小姑娘啊,你说的那个人不是什么掌柜,那是个骗子,是我们这片儿有名的地痞流氓,你是被他骗了银子吧?”   “啊?骗子?”听到骗子二字,秦葶脑子“嗡”地一声,“怎么会是骗子,是他将我领到这里来的,他还在柜前说这店是他的。”   “这个伙计也在场啊,他亲耳听到的!”秦葶指着柜中小哥说道。   “什么亲耳听到啊,”老掌柜嘴咧的更大了,指着里头ᴶˢᴳᴮᴮ的小哥道,“他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他什么他都听不到,是店里干杂活的!”   闻言,秦葶一口怒气堵在心口,气的脑子都快要炸开,她用鼻子用力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对,你们是一伙的,你说他是这里出了名的地痞,但是他大摇大摆的带我进你的店,门口那些搬货的也是你店里的伙计吧,他们难道不认识这个人?就算不认识,外人入店,他们也不闻不问?”   “就算他又聋又哑听不见又不会说,可是那骗子带我进门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看见的,既不认识,一个生人入店,他就背过身去忙旁的?”秦葶又指着柜里的那个伙计说道。   对此,老掌柜也是一脸的无奈,他轻摆摆手,“小姑娘你消消气,别说这几个人,就是我也惹不起他啊!那人啊叫董阿石,衙门里的主薄是他二姐夫,就凭着这么点儿关系,这整条街上愣是没人敢惹,别说他进我的店,就算是进了这街上任意一家店,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啊!”   “这种事儿他干了不止一次,我店里的伙计就算是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们也不敢说半个字啊,都是用力气吃饭的,也得养家糊口,像那样的无赖谁能招惹得起啊!”   眼下秦葶怒喘了口粗气,气的头昏脑胀,一想到她那白花花的三两碎银,倒似比当初的刘二死的还惨!   又气又委屈,秦葶鼻尖儿一酸,生生落下泪来。   三两银子啊!   那可是三两!   她从前在乡下攒了两年,也没攒够一两,而那地痞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从自己手里骗了三两!   “我要去报官!”她抬手拭泪,脑子里乱成一团,满脑子想的就是报官。   先前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的生活就是那一亩三分地,每日见的也就是村里那么几个人,生活贫穷且简单。   过往的十七年里,她甚至单纯的以为人世间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黑白都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看便知。   哪知入了城,每个人身上随便抖落下来的心眼子都够她足足吃上一年的亏!   在掌柜眼中,似她这样被骗的人不在少数,虽同情却也帮不上忙,“报什么官呐,若是报官有用,我们也不至于让他这么祸祸,你手里又没凭没据,这人早跑没影了,这银子啊你就当是丢了,往后再不会上这样的当了!”   “你们不是地痞,但你们是帮凶,”秦葶擦干脸上的泪,眼还红着,她仰着脸,生平还是头一次这般同陌生人讲话这般不客气,“你们视而不见的每一个人都是!”   对此点评,掌柜确实无言以对,“没法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先帝无德,百姓日子艰难。外有战乱内有流民,连本该为民作主的父母官都对这些视而不见,更何况我们平头百姓!”   “谁家没个老小,谁出头谁便倒霉,就算是扶难济世的侠客若见了这世道,只怕也要摇头叹气,”老掌柜一番肺腑之言,左手背搭于右掌心重力一拍,“而今的皇上倒是勤勉,一登基便给百姓免了一部分苛捐杂税,可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改变的。”   老掌柜的一席话,果真就让秦葶冷静了下来。   今日骗子虽可恨,但也是她太容易轻信旁人,从前在丁宽那里吃过一次亏还这般不涨记性。   她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面对出城一事乱了阵脚。   只一门心思的想要逃离。   多说无益,银子真就打了水漂,根本回不来,所谓的报官也只能是嘴上痛快,她这样的身份,哪里还敢往官府跑。   只能打掉了牙活血吞。   抬袖彻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红着眼出了门去。   她这般出门,方才门外搬货的小伙计才纷纷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秦葶也说不清此刻是憎恨怨念更多一些,或是无地自容更多一些。   隔着衣衫摸着里面仅剩下的二两碎银,除去客栈的店钱,也顶不了几日了。   若是夏日里还好,好歹能寻个桥洞混上几天,可如今是冬日里,留宿在外,只怕要冻死。   行至街角,她背着人,自怀中掏出一只耳珰来。   这只耳珰是先前在行宫里何呈奕赏下的,她一直舍不得戴,偷跑出行宫那日那支发簪与耳珰根本就没打算带走。可先前存下的那一小袋铜板早就被张淑婉她们在翻东西的时候瓜分个精光,她除了一身旧衣身无长物,无奈也只得拿了这一只耳珰。   如今出门在外,若没有银子自是寸步难行,反正这东西迟早也是要卖了买牛的,不如眼下就卖了应急。   一路向人打听着到了街尾的一家当铺,她有些局促的进去,这个时辰里头没有旁的人,小伙计在柜前低头记帐,听到脚步声一抬眼,上下打量了秦葶一身寒酸的装束,冷着脸问:“要当什么啊?”   自怀中将那只耳珰取出,摆在掌心以指腹轻触其身,虽秦葶不识货,却也知这是极美极好的东西,今生有幸一见,也属难得。   将其放在柜前铺着红色绒布的托盘中,说道:“当这个。”   小伙计一打眼,瞧着她这一身本也没觉着他能拿出什么,将那拖盘取回身前,仅此一眼,便惊了。   可做当铺这行当的,个个都是高明的戏子,惊也仅是在心里暗叹,若让客人看出来,那便不好压价了。   “你等着,我让我们掌柜的看看。”小伙计面不改色侧身将拖盘递给掌柜。   掌柜接过拖盘的同时亦接收了小伙计递过来的眼神。   当铺掌柜做这行已有三十多年,什么东西一打眼儿便知价值几何,手底下这只耳珰,他一见便知是泊来品。   这般好的玉色,他也仅在年轻时随着师傅去王府鉴物时曾见过一回,也仅那一次,便足可过目不忘。   这般外头进贡之物,专供皇族,除非王公贵族,哪里是平头百姓能得见的。   掌柜上下打量着秦葶的衣着,一身洗的颜色发白的旧衣,满身上下没一样首饰,却能得到这般好物,还是一只,着实蹊跷。   是她偷来的捡来的暂且不说,单只说这物件,宫里的东西他哪里敢收,是要掉脑袋的。   掌柜见她独行一人,将那耳珰好生攥在手里,用力一拍柜台,招呼小伙计指着秦葶道:“小二,将她给捆了送到官府去!”   ......   午时的日光正好投在后园中的雪地上,映出一片亮晶晶的雪粒子,园中几株红枚含苞待放,几丝雪包裹住花苞,红白相交的颜色格外惹眼。   寝殿内的香鼎中正有袅袅香雾如绸带般自镂空铜案中飘出,缓缓消散,清幽香气漫在空气里,隐隐带着寒梅香。   何呈奕独身站于窗前,望着窗外的雪光出神,风将梅枝上的雪粒子扫下来,有几粒正落在他的锦披之上,墨狐皮的毛领染了几处白,转而化成了极小的水珠子挂在上面。   九日了,整整九日了,自秦葶离开那日算起,已过了这么些天,可四处也不见人影。   何呈奕的耐心正一点一点消磨贻尽,整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每日一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宰了她!   殿外传来齐林轻盈的脚步声,他似得了什么喜事一般匆匆入殿,进门时口中还带了哈气,“陛下,秦葶找到了!”   听到这句,何呈奕猛然扭身,素来严肃的帝王此刻面容竟显得有些扭曲,一双剑眉眉头收紧,平日里时刻等的都是这个消息,却在真等到这天有些晃然,“你再说一遍!”   这次人回来了,齐林也便不怕了,他满目欢喜色,声调忍不住又抬高了一些,“回陛下,秦葶找到了,此刻人已经送往南殿!”   “人是活的是死的?”何呈奕脸上反而看不到一点喜色,反而咬牙切齿问道。   让人一时也抓不准是盼着生还是盼着死。   齐林回道:“回陛下,人好好的,不缺胳膊也不少腿。”   闻言至此,何呈奕眉目一松,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他抬手亲自解下身前的斗篷,抬手丢给一旁的太监,露出里面绣着金龙暗纹的玄青色长袍来。   “齐林,去将朕的剑取来!”何呈奕铁青着脸,隐隐已经能瞧见额上浮显的青筋出来。   “陛下......”看他似来真的,齐林方才的喜色也退了下去,想要开口劝说一番。   可就在看到何呈奕那越来越差的脸色之后,立即禁了声,兀自取了宝剑回来。   双手奉于何呈奕面前,见他单手接过,而后大步出门,朝此时秦葶所在的南殿行去。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你想护着的人是谁   一道玄青色的身影手持长剑, 似一阵风,吹于长道之上,卷了满身的寒气, 一双沉目阴鸷无情,似要去出征的修罗,剑过之处, 无一人可活命。   树上素来不怕人的的雀鸟亦感受到危险的气势,纷纷展翅飞ᴶˢᴳᴮᴮ去,闹得半空中一片扑腾之音。   路上可见的宫人远远便见着何呈奕一铁青着一张脸,众人避之,退居好远。   一路快步行至南殿,门口守卫的宫人一见来人忙跪拜下去。   有人悄悄抬眼望着他手里的长剑, 在何呈奕看不到的角落互相交替眼神,似是在说, 殿里的人, 怕是这回要活不成了。   有宫人将南殿的殿门打开,冷风随着何呈奕的身形一齐灌入,齐林等人不敢跟上,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殿门在何呈奕的吩咐下复而关严。   方才就在何呈奕出门之前, 曾吩咐人去请冷长清入行宫来, 齐林亦不知是何意,且遣了人去请。   殿门发出沉重声响, 秦葶似一只受惊的小兽自椅上站起, 双目警惕的望着门口方向。   先前,秦葶素来对鬼神之说将信将疑, 可经了这么多事, 她觉着自己犯小人。   且不是一般的犯小人。   去个当铺都能被人当成贼抓了送到官府去, 官府一见她,转头便又将她送回了行宫。   她先前的谋划如今都成了消散的灰,兜兜转转一场,竹篮打水,甚至连城都没出去。   在逃跑之前,秦葶便想过若被抓回来的后果会是什么,以何呈奕的心性,还能是什么。但孤注一掷,她还是选择了逃。   殿门打开时,有一束光打在地上,一道长长的身影入了门中,不见人身,但且只瞧那轮廓便足可使人心惊肉跳。   随着那道长长的人影一点一点的逼近,连同脚步声一起,秦葶吓的头皮发麻,整个人不觉朝后退去。   直到退无可退,她身子撞上墙角的一只高脚木架,上头的花盆受晃不稳,自上跌落,正砸在秦葶脚边,碎瓷片飞过她的脚踝处,她亦未觉。   隔着前方的如意屏风,她清楚的看见一道玄青色人影,目珠随着那道人影移动,何呈奕自屏风后现身。   似地狱来索人性命的鬼魅,面无表情却满目充着盖不住的杀意。   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他立在那里,便似个修罗,那股杀气,足以让人吓破了胆。   秦葶似隐隐闻到不知何处有血腥味飘来。   目光微移,秦葶看到他左手持的长剑,剑柄处的串珠流苏一摇一晃。   透过这把长剑,秦葶甚至已经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凄惨模样。   何呈奕会将她拖出去喂狗吧......一定会的......   眼前人眼底的惊惧何呈奕皆看在眼里,微一打量,她穿的仍是那身旧衣,一如初见时,只不过颜色更加发白些。   她走时带着这身旧衣,却将那乌蓝色短打留下,这对何呈奕来说,是侮辱,是丢弃。   唯有他可以丢弃这世上任何人,可她秦葶没这个资格。   他勾起一抹阴笑的唇角,提步朝她走过去,她不在的这几天,何呈奕反复想过多种折磨秦葶的方法,但怎么都觉着不够解恨。   他行至秦葶身前,此时秦葶已经全无退路,后背贴在冰冷的墙上,身子微微侧过,根本不敢正视一眼。   二人气息相近,距离不过两掌,何呈奕冰凉的声线在她头顶想起,带着她推不开的压迫,“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般语气,多少带着些挑衅与轻蔑。   秦葶不语,仍低着头,只是他离的越近,身上的鸡皮疙瘩起的赵凶。   “你还知道回来?”这句,便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怨念。   这么多天,他郁结于胸,除了政事就是想的如何将她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真的一见了她人,那股子怨念又无限放大,他想他应该拔出手里的剑,先斩掉她一双手,然后再斩掉一双脚......   亦或许,有比用剑更好的法子......   何呈奕将手里的长剑重力搁置一旁,抬手一把抓住秦葶的脖梗,只听秦葶吓的尖叫一声,而后又被他似拎小鸡一般朝前拎去。   脖梗上传来痛楚,他手掌的力道非同一般的大,一路被他带到内室罗汉榻前,感觉身后人重力将她一甩,秦葶整个人朝前扑去,膝盖刚好撞在罗汉榻下的脚踏之上,一股比方才还要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半身趴在榻上,双膝跪于脚踏之上,想要起身,可这股痛劲儿尚未过去,使得她动弹不得。   那人随之坐到她手肘榻边,又一把扯着她背后衣襟将她拖到身前。   在何呈奕的手里,秦葶毫无架之力。   何呈奕背后就是窗子,有光束自窗中透进,被他的身子遮盖了大半,残余都落在秦葶的脸上,将她自心底升起的恐惧皆亮在何呈奕的前眼。   何呈奕一手扯着她的衣襟,一手重力捏着她的下颚,在她耳侧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跑,嗯?”   见秦葶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说,何呈奕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嗓音嘶哑近乎低吼,“说!”   连日来的颠簸不安,加上在行宫内外受的所有委屈与不公都一同挤在了秦葶的胸腔里,压的她难受,她终还是没忍住,两行热泪滚落下来,皆滴落在何呈奕掐着她的手背上,“我就是是不想待在这里,我就是想要回家!”   “回家?”何呈奕眼中红丝满布,不顾她滑落在自己手背上的热泪,捏着她下颚的手前手晃晃,使得她原本就松散的发髻又松了一分,有两缕碎发从耳侧滑落,“你的家在哪里?你哪里还有家?”   心安处便是家,可这行宫里,不阴不阳的何呈奕身边,就不是。   “秦葶,你当真是出息了,竟也学会偷骗了,”何呈奕脸上露出一分阴笑来,“从前你不是常说,你最瞧不起偷骗之人,如今你也成了这样的人,这样无耻的人!”   先前在乡下,两个人到了夜里也会闲话家常,彼时她以为自己听不太懂,更多时候是她自说自话,言辞间会对小偷小摸之人万分鄙夷。   这句话就像是往秦葶的心口重击了一下,她的确是最看不起偷骗之人,如今她也确实做了这样的人。   “凭你自己,就算你出得了行宫第一道门,也绝不可能出第二道,那天夜里,所有守卫宫门之人皆被严刑拷打,除了第一道门的侍卫,其余所有人皆说不曾见过有一个宫女出去,你又是怎么出去的?”他一顿,“说,帮你的那个人是谁?”   何呈奕一早便料定有人帮她蒙混过关,否则即便是有内庭腰牌亦过不得第二道宫禁。   听着他的语气,若是将帮她的那个人给找出来之后,其结果会更加惨烈。   秦葶当然不会说。   赵林宗帮过她两次,一次救她于火炕,一次帮她出行宫。   她虽对赵林宗的一应不了解,在她这,他就是恩人,就是好人,她自不会将他出卖了。   “没有人帮我,”说到此处,秦葶似又有了些勇气,“是我自己混出去的。”   “哦?”显然,何呈奕根本不会也不可能相信她说的话,“你到了说说如何混出去的?”   何呈奕将秦葶的脸掰过,迫使二人的目光对上。   秦葶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秦葶,你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别妄想骗朕。”   “我没有骗你,就是我自己混出去的,是我骗了人,是我偷了腰牌,是我自己跑的,和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明方才在见到何呈奕时吓的半死的人,在他追问帮她的那人时似身体里又蓄了无限能量,无论他如何吓,都不肯说一句实话。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   何呈奕的怒意已经燃到了头顶,似有一团火烧着他的周身,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她再敢说一句假话,他想他便能徒手撕了秦葶!   沉下一口气,他将秦葶扯的离自己又近了一分,一字一句问:“秦葶,你想好了再说话,朕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想保护的那个人,帮你出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分明不信,秦葶也知道根本不可能骗过他。   此刻她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说多错多,加上,她也再没有勇气同他诡辩。   心下一横,牙关紧咬,愣是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说。   何呈奕知道,以秦葶的心情,若想让她说实话怕是不可能了,他的那点耐心也终于耗尽,他冷笑一声,“好,你不说是吧。”   “来人!将小双带上来!”他坐直身子,将抓着秦葶的手放开,扬声朝殿外唤道。   须臾,殿门复而打开,有个人自殿外飞进来一般,正好跌倒在秦葶前方不远处。与其说是像飞,倒不如是被人丢进来的。   紧接着又进来两名提刀侍卫,最后才是冷长清。   殿门又被紧紧关上,殿中稍比方才,光线稍暗。   小双这一下被扔的不轻,她从地上爬起,惶恐的看着四周,却在看着同她一样狼狈的秦葶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秦葶!”   “小双!”秦葶第一反应便是迎上前去,却被何呈奕一把扯着后衣襟又给拎了回来。   何呈奕仅朝着ᴶˢᴳᴮᴮ小双身后的侍卫使了一个眼神,侍卫会意,一人将小双押在地上,十指展开,一人自腰间拔出长刀,比量在小双的面前。   “小双!”秦葶又是惊呼一声。   那厢小双见着眼前的寒刀,哭的更加撕心裂肺,“秦葶,救我!救我啊!”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不乐意承认的嫉妒   “别, 别,别伤害小双,我求你, 我求你!”秦葶见着小双吓的脸色惨白,亦带了哭腔,扯着何呈奕的衣袍下摆恳求道。   “都是我的错, 跟旁人没关系,我不跑了,我真的不跑了!”她猛的摇头,哭的凄惨。   何呈奕背着光,一双冷目无情的望着她,眼角眉梢没有一丝动容。   随之他稍稍俯身下去, “说,帮你逃走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能说, 我真的不能说......”一边是她最好的朋友小双, 一边是救过她的恩人赵林宗,对她来说,太难选了。   何呈奕仍一眼不眨的盯着她,满目的阴色, 从前秦葶所认识的那个良善的阿剩星点儿影子也不见。   “不说也好, 朕会命人将这个女人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的砍下来,”仅听他描述, 秦葶似便已经看到了那副血淋淋的场面, “光手还不够,朕还会命人去砍断她的双脚。你若还不肯说, 朕再生挖她一只眼, 然后将她放在你的房里, 你们日日相对。”   “这个女人不是曾经给过你许多帮助吗?流氓闯入你家中的时候,是她来帮你,有刺客夜里去杀你的时候,还是她帮你,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好朋友的?”   一阵威逼,秦葶早已在崩溃的边缘,她哭的已经近乎没了力气,方才何呈亦所说的话,她知道不是在吓她,这人早对小双的厌恶不是一日两日,杀了她并没有什么稀奇。   就在方才何呈奕提到刺客之时,立在一旁的冷长清眼神飘忽,有些心虚不自然的摸了下鼻尖儿,目及趴在地上的小双,心情复杂。   见秦葶仍是不作声,何呈奕冷笑一声将她放开,而后朝侍卫道:“动手!”   闻言,小双吓的又是嚎叫一声,身子用力挣扎,可被人按在地上毫无挣扎的余地,只能拼命的哭喊。   提刀侍卫得令,长刀举起,照着小双的手便要砍下去。   “不要,我说,我说!”秦葶的一声尖叫几呼划破殿内的空气,而后她头脑发晕,就在此刻,就在她决定先救下小双的此刻,同时也听到心脏碎裂之音。   侍卫的长刀悬于空中停下,秦葶扭过身来,一抽一噎地同何呈奕道:“我说,你将小双放了,不要伤她!”   何呈奕的目珠里没有半分神彩,只稍稍一抬手,那头侍卫会意,将刀暂时收置。   不过,也只是暂时。   小双那头早就被吓个半死,魂都吓掉了半个,就在秦葶开口的瞬间,她又哭了起来,一直小声重复,“秦葶救我,秦葶救我......”   瞧着有些似吓傻了。   见侍卫收刀,秦葶才扭过头来,绝望闭上眼,内心挣扎一过,她终开口道:“是赵林宗,赵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无论何呈奕还是一侧冷长清,皆是一怔。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是他。   一想到素日里赵林宗的作风,加之冷长清说过,京城里随便哪个女子都与赵林宗有染.......   他脸色一绿。   秦葶竟也与她有瓜葛,亦或是说,也有可能是他塘中的一尾鱼,这竟是何呈亦怎么也没料到的。   他用力咬了一下后槽牙,隐隐能看到他额上的青筋。   “赵公子?”这称呼让他越发糟心,他不阴不阳的轻笑一声,“好一个赵公子,你们二人素不相识,他又怎么会帮你逃出宫去?”   自他回京与秦葶分别的那段时日里的空白,他早已经与小双问过其间发生的所有事,倒不晓得这赵林宗何时见缝插针似的出现在她视线里。   除非......   一想到赵林宗的作派,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浮现。   除非他让秦葶拿什么做为交换,否则他又怎么会多生事端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呢。   这个念头一起,他原本搭在膝上的手攥紧了拳,心头郁结更甚。   秦葶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人身体空来的紧绷还有眼中又叠加一层的恨意,她只能实话实说道:“并非素不相识,在我入行宫之前,便认识了。”   “是我初次到京城时,被丁宽卖入青楼,遇到赵公子,是他将我救下。后来在行宫偶然碰见,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做官的,姓甚名谁。”   “我逃出行宫那晚,我拿了腰牌过了第一道宫门,我就知道另一道我自己过不去,正好这时候碰到赵公子入宫赴宴,是我骗了他,我骗他是公公让我出门办差,他这才带我出宫门的......”   先前都是真的,唯有后一段是假的,她想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样或许既能保住小双又能保住赵林宗。   她这时甚至还在想,赵林宗好歹在朝中做官,无非是顺路捎了一个小宫女,至少他身份在那里摆着,何呈奕也不会做的太过。   毕竟他不是自己。   不像自己这般卑微。   何呈奕强压着火气,又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秦葶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真的就这些......”   何呈奕双目微眯,隐隐觉着哪里不对,静默片刻,他又问道:“你偷出去的腰牌呢?”   “给了赵公子,他说我拿着无用,他帮我还回来......”   料是连赵林宗也没想到,原本可以称为了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败在了这里。   他原本笃定秦葶不会将他说出去,但却不晓得,何呈奕会用另外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相要挟。   听到此,何呈奕眼皮一撑,侧头望向冷长清,君臣二人一对视便已了然。   “给了赵林宗!”何呈奕的目光再次落到秦葶脸上,他双目微眯,结合先前那并不算合理的火灾,还有赵林宗太过突然的死亡,加上这枚腰牌,一切皆迎刃而解。   何呈奕起身,大步下了脚踏,自殿门出去,冷长清随紧其后,却在踏出门口的时候回望一眼,望着屋里这两个让他过于讨厌的女人,朝侍卫吩咐道:“先将她们两个关在殿中,没我命令不得开门。”   “是。”两名侍卫齐齐应下。   冷长清追过来时,何呈奕已然走出好远,独行若风。   “朕就说,赵林宗怎会死的这般轻易。”他顶着北风说道。   冷长清加快步子勉强跟上他的脚步,“此人诡计多端,定是想要拿着内宫腰牌一路通关,直奔蜀州!”   此时何呈奕的脑子飞速运转,再回殿前书房时,卷带了一股寒气,“自他假死,不过是几日的工夫,这些天城中设关卡,想是他为了谨慎起见,也不敢行的太快。此去到蜀州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近一个月,他肉体凡胎自不可能不眠不休。”   略加思忖他接着道:“派人出去追,同时还要派人八百里加急直奔蜀州,每到一城,都要通告那里的府衙仅凭内庭腰牌亦不可通城。违令者斩!”   “是,”冷长清应下,“这样一来,赵林宗走走停停,而我们的飞骑长侍每到一处官驿便可更换一人一马,如此日夜接力,必定能赶于赵林宗前面。”   何呈奕又言:“人虽未到,可他逃离京城的暗信或很快就能送到赵镜之手上,不过一日见不到赵林宗,赵镜之便不敢轻举妄动,再派王家傲率领领一万人马以剿灭乱军之名,前去离蜀州相近的沙城驻守,以防赵镜之起事。”   见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想的这般周全,冷长清当真觉着欣慰,那王家傲算朝中一员良将,是朝廷征战乱军的主力,派他前去,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自是最合适不过。   “是,臣这就下去安排。”冷长清接令,目光左右微动,直起身子又道,“此事因秦葶而起,也算是她惹了个大祸,不如就此将她杀了。”   冷长清一言,又将何呈奕的思绪拉到秦葶身上,何呈奕目珠稍顿,而后言道:“现在杀她还不是时候,待朕将该问的都问过,再杀不迟。”   “那那个叫小双的呢?”   “那个小双虽也不是什么好物,可朕留着她还有用,你将人带回去,一切如旧。”   闻言,冷长清心下明了,这是俩人哪个也死不了,“是。”   ......   南殿的门关的死死的,自厚重的殿门外,隐隐能听到里面两个姑娘哭的凄惨。   殿中两个姑娘跪坐在地上抱在一起,相互发泄着这阵子以来遇到的所有委屈。   待哭的累了,哭的痛快了,哭的连嗓子都哑了,两个人齐齐坐在墙角,头肩挨着一抽一抽的说着话。   小双用好不容易保下的双手紧紧怀着秦葶的胳膊委屈道:“秦葶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被那个偷狗贼关ᴶˢᴳᴮᴮ在他府里的一间小房间里,整日的不能出门,也没人理我......”   “偷狗贼?”秦葶抬手擦了脸上的残泪,“谁是偷狗贼?”   “就是刚才阿剩,”一着急,又口无遮拦的说出何呈奕旧时名,她吓的忙改了口,“就是刚才皇上要砍我手时,站在那两个侍卫身旁的那个人!”   意指冷长清。   “他,他是冷长清冷大人,你为什么叫他偷狗贼?”   “就是你当初在村子里时,有几个人跑去杀你,后来我听见动静爬到梯子上往你院子里瞧,除了屋里的人,还有一个在外面把风的,”她坐直身子,声音又大了些,“我跑出门去救你,当时我提着灯,往他身前一晃,他一见有人来便跑了,但是就那一下,我便将他眉眼身形看清了几分,绝对是他,不会认错的!”   “那天晚上,我想着若是喊有人杀人,怕是无人敢出来管,只能大喊有偷狗贼,前屋后院谁家没被偷狗贼偷过,他们都赶出来抓偷狗的,这才将他们吓跑了。”   冷长清偷狗贼一名,也由此在小双这里落下了。   “原来如此,因为我的事,真是让你受委屈了。”秦葶往小双身上又靠了靠。   “委屈倒算不上,但是我真的没想到,那位竟然是皇帝,”小双一撇嘴,每日都在为自己从前给他气受而后悔,“自打他让我入宫问关于你的事,而后就将我放在偷狗贼的家里,吃穿倒是比从前都好,就是见不着你,我每日都担心。”   两个姑娘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似乎能将一切不安与阴霾都驱散一般,不觉心情也都跟着放松了下来,“我也记挂着你,你知道吗,我在行宫这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谷雨,跟我也很是要好,每次见着她,我都想到你。”   “你交了新朋友了?”闻言,小双身子挺的笔直,两只眼珠子瞪大了瞧她。   秦葶点头,“是啊。”   “那你跟我要好,还是跟她更要好?”小双又是一副质问的神态语气。   秦葶笑起来,鼻尖儿眼圈还带着方才哭过的红意,“自然是跟你最要好,我与她相好,一个是因为她人不错,更重要的是她有几分像你。”   “这还差不多。”说罢,小双满意的笑了,两个人的头又贴在一处。   这场面就似从前在村里别出无二。   尚未展颜多久,南殿的门又复而打开,自外步入两个宫人,见着墙角的二人,上去面无表情的将小双拉开。   见此架势,二人自要挣扎着不肯走,可到底两个人也不是太监的对手,秦葶眼巴巴看着小双被人架走。   “你们干什么啊,你们带她去哪里啊!”秦葶忙从地上爬起来抓握住小双的手,小双怕极了,一直不断的唤她的名字。   直到出了门,秦葶被人拦下,眼见着小双被人带着越走越远,还能听到小双唤她的名字。   她急的在原地直跺脚,想着该不会是何呈奕见她将该说的都说了就要将小双杀掉。   ......   日光西移,于傍晚时天又阴沉起来,云层压的很低,空气中漫着潮湿的气息,似过不久,便又有雨雪降临。   自小双在南殿被带走后,秦葶一直窝在二人先前齐坐的墙角处,内室的地上还躺着那只被打碎的花盆,绿叶萎靡,将活不久。   秦葶的脚踝处被碎瓷片划过,上面有血渍透过白袜已经干涸,颜色已然成了暗红,伤口上的疼痛这才慢慢显出,但秦葶不想去管。   殿内未燃灯,她独坐此处,将自己抱成一个团,望着窗外风吹的树影出神。   她不知接下来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只隐隐觉着,她似闯了很大的祸事,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牵连其中。   自责,愧疚。   甚至想,或许她本来就不该逃,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正对面前的殿门被打开,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中/央,闻声,秦葶将埋在膝盖前的脸抬起,哭了一下午,她眼睛肿的似的烂桃。   殿内黑暗,自何呈奕身后有宫人入门,将殿内烛火燃上,而后退出殿,将门重新合上。   殿中唯有她与何呈奕二人。   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冷不防遇见烛光,即便再柔和,亦刺的她哭肿的双目有些疼。   门前的人迈着步子缓缓朝她行来。   不禁又让秦葶想起他那副要索命的架势。   秦葶怕他,疯了一样的怕他,可身后便是墙,她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何呈奕停在她的面前。   眼前一黑,他骤然蹲下,秦葶目光发虚,稍稍下移,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还有衣襟处的祥云花纹。   这里的气氛死一般的寂静。   隐隐还能听得见窗外的风声,连风都似在为她哭。   她紧张的脚趾隔着鞋子扣地。   终于,还是何呈奕忍不住,他快速朝秦葶伸过手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秦葶的脸庞被迫抬起,二人视线又对在一处,刚好能看到何呈奕紧咬的牙关,那抹恨意似一把刀,足可将人刀的遍体鳞伤。   秦葶的双手本能的抓握住眼前的人的腕子,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臂,却仍暖不了她。   掐在那修长脖颈上的手指一点点朝深用力,显见着烛光下的那一张脸涨的越发红了。   此刻,只要他稍稍用力,抓着这脖颈往一侧歪去,便能听到骨节断裂之音,那时手底下的人很快就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想到她的出逃,一想到她与赵林宗的相识,一想到在他看来那声万分亲密的‘赵公子’,他心底的恨意便化成了一只恶鬼,不断的在他耳畔催促吵嚷,“杀了她,杀了她......”   生死不过一线,只要他稍稍往前踏过一步,秦葶就会立即陨命,带着他过去两年间的所有为了活下来而不得不忍爱的丑陋和不堪一起消失。   手底下的人似乎也明白此次在劫难逃,握在他手臂上的两只手缓缓放下,全无挣扎之意。   看向他的目光凄凉而绝望,连肩膀也沉下来,整个身子朝下坠去。   然,最后那一抹力道何呈奕还是没使出来,手上力道渐松一格,仍然掐着她的脖子,但却已显见着她憋红的脸色一点一点恢复正常。   “你可知那赵林宗是什么人?”他问,“你将内庭的腰牌给了他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在我被卖到青楼的时候,我跳入湖中,是他救了我......”   她唇齿轻启,说了一段何呈奕根本不知的经历。   通过写给小双的那封信,他只知秦葶曾被卖入青楼,却因信上残页篇幅有限,从未写过她是如何自那逃出来又遇上赵林宗的。   比如她跳入湖中。   “所以你觉得赵林宗是好人?”他有意忽略秦葶跳湖的那一段,他就是不想听,“你以为赵林宗与他爹仅仅是待势而起的佞臣吗?你真以为赵林宗帮你是出于好心吗?”   分明不仅如此,他又将剩下的话生生咽回去,每当想到赵镜之,便又会想到他的母后,他的母后在他面前被人拖走时候绝望哭泣。   哭泣声声回荡耳畔,似有人在拿刀一片接着一片切他的心,他恨不得将赵镜之一家赶尽杀绝!   “我不知道谁是好人,我也不知道谁是恶人,”秦葶自喉间挤出一声叹,“我只知道,今日的我,除了去偷去骗,我还出卖了曾救我一命的人......”   “赵林宗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肯护他至此?”何呈奕的脸又凑近一分,若不是今日他搬出小双相威逼,以秦葶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供出赵林宗。   他除了气,更多的是嫉妒。   发疯一样,却不乐意承认的嫉妒。   红肿的眼睛里又蓄了泪,秦葶哑着嗓子颇有些不管不顾的说道:“我跳进湖里的时候,我怕极了,深绿色的水到了晚上就成了黑的,冷的刺骨,青楼里的人划着小船追我,我拼命的往前游,拼命的往前游......“   泪终忍不住落下,皆是心酸的味道,“我当时想的是,我不能死,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因为......我还没见到我的阿剩,我的阿剩脑子不好用,独留他一人,他会被欺负,他会饿肚子.......”   话未说尽,秦葶突然轻笑一声,学着他那副高傲的模样仅以眼角回看他,“现在看,其实一切都不值得......”   又似一刀,生生插于何呈奕的心上。   让他有些恼羞成怒,他将人自地上拎起,随后将她摁在墙上,“秦葶,你是什么东西?你找死?”   “朕说过不止一次,不许再提那个名字,你忘了?”   “你杀了我吧,我真的受够了,”秦葶后背被这一下撞的生疼,“这京城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受够了,我也不管赵林宗是什么人,至少当初他救下我的时候,是没有目的的,仅ᴶˢᴳᴮᴮ凭这一点,他就比你要好。”   “倘若当初在船上的是你,你见了我也不会救我,这就是你,自私、凉薄、忘恩负义。”   找死的话句句扎耳,每一个字都是她有意在刺何呈奕的心,他恨秦葶,秦葶也恨他,因为正是他让秦葶做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果真,何呈奕根本听不得这些,一股冲天的怒火直顶他的天灵盖,他扯着秦葶的衣襟将她拉到内室中去。秦葶被他扯的身子前倾,脚下踏过那堆洒在地上的花土,发出一声松软的响声。   秦葶被他毫不客气的丢到榻上,毫无还手之力。   他已经被方才那一席话气的疯了,他要杀了秦葶,要生生扯碎她!   “朕自私、凉薄、忘恩负义......”他气的站在床榻前大口喘着气,“你与朕的仇人沆瀣一气,亲手偷了内庭的腰牌放虎归山!”   更要命的,她说赵林宗要强过他。   此刻何呈奕近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对秦葶怒目而视,将手自身侧抬起,单手解下腰间的系带。   秦葶撑着胳膊在榻上直起腰身,亲眼见着他腰间的玉带落地,瞳孔不由缩紧,惊问一句:“你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雨疾风骤   “你要干什么!”   他黑着一张脸, 不答。   一只膝盖撑在榻沿,整个人朝秦葶压来。   秦葶顾不得脚踝上的伤,自榻上起身便跑, 仅被他一只手轻松的捞回来,一把摁倒于榻上。   手臂被他高举于头顶,烛影被晃的忽暗一下, 眨眼间,何呈奕便到了她的眼前。   他身上迫人的气势加上松香气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秦葶的腕子被他的一双大手禁锢的不得动弹,双脚只能腾空的扑腾,跟本伤不到他半分。   “你走开,何呈奕!”   这是第一次,秦葶直唤他的名字。   “他比我好是吗?”他骑跨于前, 一只手禁住她两只纤窄的腕子,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颚, “他给了你什么?”   “嗯?”   “朕自私凉薄是吗?”   明知跑不了, 她也要拼命挣扎。   两人这般闹起,秦葶的发彻底散落开,身前衣襟亦跟着凌乱起来,挣扎间何呈奕看到她雪白的脖颈上是方才被自己掐出的红痕。   秦葶面目狰狞, 感觉他的手指就在自己脸颊上, 她歪过头去咬他的手指,还未咬到, 便觉眼前一道阴影, 是何呈奕的唇覆盖上来。   他撕咬一般吻住秦葶的唇舌,以齿反复磨捻秦葶两片朱唇, 似要将她整个人吞食了一般。   而后秦葶又感到身前一重, 是他整个人都倒压过来, 秦葶明明在挣扎,却毫无用处。   眼前人看似瘦削,实则力道是两个她也完全抵不过的。   秦葶的所有呼喊都被他如数吞入腹中,那些呼喊未出于口,便皆成了呜咽。   隔着衣料,秦葶感到有一把刀抵在她身前,面对他的吞噬,她反口便咬,而后一股血气自二人唇齿间蔓延开来,何呈奕吃痛,眉目一紧,终于停了下来。   他用手肘撑起上身,这一下被秦葶咬的不轻,每天更新 Q群午2④久0吧192,可看最新完结肉文下唇已经透了血色,再瞧秦葶唇角亦是殷红,苍白的脸色配上血色,略显妖艳。   她此时正大口大口喘着气,心口处亦跟着剧烈起伏。   何呈奕抬指抹了自己唇上的血迹,而后又用手背蹭下她唇上的,眼神不似平日的清明,反而蒙上了一层迷色,不怀好意的一笑之后,随后又吻上秦葶的唇。   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上秦葶的腰侧,摸索寻着她腰间的系带,腰前不过一只活结,他指尖只稍稍用力便松了下来。   系带绕了秦葶的细腰两圈,他伸手一抬,将其扯的松散凌乱。   这身外衫本就是经年的旧衣,从前哪怕只稍刮一下,便能刮出好长一道口子,而今只肖他随手撕扯,便能听到料子碎坏之音。   外衫凌乱的不成样子,露出里面的宫人素衣来,这衣衫她出宫时舍不得丢,便套在旧衫里面防寒。何呈奕在看到她这不伦不类的搭配便拧了眉。   他暂且放开禁着秦葶的手,在她身前直起身来,将自己外袍褪下丢置一旁,秦葶借此机会自他身前爬起便要往榻下扑,双手才摸到榻下的脚踏便又被人扯住,何呈奕单手摁住她的背,一手拎着她的脚踝又给拎了回来。   刚好不好,秦葶的后脑摔在软枕上,再想爬起时何呈奕又似一只凶残的烈豹扑到了眼前。   又是衣料碎裂之音,秦葶暴于空气中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呈奕双手捏着她的肩,将她固于自己身前,再次将她的唇紧紧覆住,不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此刻的他如饕餮一般,唇畔稍移,以齿咬住秦葶的耳垂,秦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的缩了肩膀。   秦葶仍不肯放弃的试图要推开他,不仅推不开,反而被他抱的更紧,只听他在耳畔似以气声极其蛊人的说了句什么。   她因脑子过于混乱而没有听清。   ......   今晚夜色乌暗,放眼望去瞧不见一颗星斗,已经有雪粒子自积云中缓缓飘落。   紧接着乌黑的夜幕之中似有一道流星冲破天际,如若完好的一块锦缎被炙火灼烤过的匕首刺破。   秦葶倒吸一口凉气,鼻腔一酸,下巴本能稍仰,一声尖叫尚未唤出,又被他吞住。   无望的闭上眼,似只身浮于大海之中,眼前仅有一块浮木,脚底的浪潮开始有规律的推着她于海面沉浮。   帘钩尾上系的水青色流苏无风自动,似于半空中舞蹈的美人,左右晃动,片刻不得安宁。   背底是她那身已经破败的粗布衣衫,磨的她脊骨生疼,心头上的委屈和渐渐袭来的盈异之感绞在一起,让她越发觉着无地自容。   眼角的泪水穿过耳尖处的鬓发与汗水混在一起,在剧烈的动荡中落在何呈奕的手背上,他一睁眼,刚好看到她眼角的泪痕。   以指腹轻轻抹去,力道温柔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素来冰凉的眼底铺上了一层难有的温色,这是自他退去‘阿剩’那层皮后,第一次对秦葶这般温柔。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此时秦葶仍是又羞又气,歪过头去一口咬在他拇指根处,用了她现在仅剩下的所有气力。   这回何呈奕未将手收回,而是于上静静垂眸看着她咬。   他额上的细汗布了一层,正好有两滴落在她的额上,待秦葶的唇齿自他手上离开,他看着上面的一圈儿深重的齿痕轻笑一声,“咬够了?”   秦葶闭着眼不说话,脑子被晃的更晕了。   她本以为这就是极限,倒不想眼前这人睚眦必报,紧接着又是一阵狂风骤雨袭来......   外头起初下的是雪粒子,到了后半夜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落,院中檐上皆铺了厚重的一层,无风时雪花轻盈,似仙人偶入凡尘。   彼时殿里的地动山摇终在此刻停歇,内室的红烛燃的仅剩一指长,烛台上堆了厚重的一层烛蜡。   秦葶侧着身子面朝榻里闭着眼于半睡半醒之间游走,长发散落脑后枕上,额前有两缕沁了汗,正贴在额角,雪色的肌肤清晰可见的红痕,若那日他于冬雪中所见含苞的红梅。   榻上褶皱的不成样子,一只软枕落在脚踏上,何呈奕伸手将锦被自脚底扯过,盖在秦葶身上,有这一下,秦葶羽睫轻颤两下。   眼皮沉的睁不开,四肢也如灌了铅。   她就只想这么睡去,睡到地老天荒,即便一睡不醒她也甘愿。   身后的人眼下与秦葶则完全是两种境况,脸上半分惫也无,反而隐隐现着一股如沐春风的快意。他侧身卧着,一手撑着头,一手难得温和平静的抚着她落在枕间的长发。   秦葶的长发从未刻意养护过,虽浓密却略显干燥,摸上去手感有些生涩。   本以为她睡着了,未曾想她忍不住的轻咳一声,何呈亦才觉她仍醒着,至少没睡沉。   指尖绕着她的长发沉声道:“明日回宫。”   他一顿,语气中又带了几分嘲讽,“宫里禁卫森严,就算是你凭空生了一对翅膀也飞不出去。”   言下之意,让她死了那条心。   若说过去的阿剩单纯的似一张白纸,那如今的何呈奕在她眼中就是阴险狡诈,不光如此,甚至可以称得上卑鄙。   他能轻易拿捏旁人的弱点,自己这样的人,除非良心让狗吃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小双呢?”这近一整夜将她折腾的不轻,开口嗓音有些哑色,“你把小双怎么样了?”   “她不是个好东西,不过现在朕暂时还不想杀她,”何呈奕伸手捏了秦葶的耳垂,将她耳眼中的那支细棍□□扔掉,“可你若是再逃,朕定会将她大卸八块。”   “秦葶,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好生珍惜。”   “这次你与赵林宗的事,朕可以不计较,朕也再不想自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你记好。”一提到赵林宗,他脸色显ᴶˢᴳᴮᴮ见的不好。   一声暗叹自秦葶心口散发出来,背着身紧紧抿住唇角。   此时此刻无人知道她的恐慌。   她不敢去面对那四面高大围墙围起的一片天地,她怕极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   次日一早,秦葶是被碳盆中的一声碳爆花声惊醒的。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有一道光束自帐帘的缝隙中透进来,正好打在她盖的锦被之上。   眨眨眼皮,才想起来这床榻不是她昨夜睡的南殿,而是何呈奕的寝殿。   昨夜她将睡未睡时,被人抱着去沐浴,再回来时,他嫌房中过于凌乱,于是自行穿戴好衣袍,干脆用一床锦被将她就地裹了一路扛回自己的寝殿。   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身子沉的似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脚踝上的伤口已上了药包好,隐隐有丝蛰疼。   此时帘外有一道人影盖过来,修长的手指穿过帘帐的缝隙,撩起一片。   他站于脚踏之上,仅以眼角扫量榻内之人,眼底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在朕的殿中睡的太久了,还不起?”   这语气轻快的,仿似昨天做恶的人根本不是他。   不过秦葶本能的剜了她一眼,这人难得没有黑脸。   自榻上起身穿好衣衫,仍是宫人的素衣,昨天那身被扯的不成样子,宫人又给她拿了身新的。   回宫好似何呈奕突然决定的一般,秦葶原本以为还能在行宫多留几日。   虽行宫离皇城并不远,可雪地难行,仍耽误了不少时辰。   行军浩荡,出行宫门时约在辰时,可入皇城之后天色已经黑透。   城内有此次未随行的大臣前来接驾,魏相也于行宫冬日宴后提前回京,这种盛大的场合,自是也少不了不日将成为皇后的魏锦心。   何呈奕于月色中端坐于銮车内,听着自宽阔的宫道两旁传来的阵阵拜贺之音,目光落在一侧窝坐着早就睡着的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就当被狗咬了   不知是不是昨夜太过累极, 自打出行起,她就这般窝在车里睡了一路。   何呈奕有些气不过,探身去, 伸手拍在她的脸颊上,“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他冰冷的指尖划过秦葶的脸颊,秦葶将眼皮睁开, 方觉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   銮车稳停于宫道之上,何呈奕弯身出去,长袖正好甩在秦葶脸上,一股凉气带到秦葶面前,初睡乍醒,她打了个寒战。   上次入宫还是去行宫之前, 匆匆一眼看不真切,此时回来, 恰正是夜里, 内庭前后更是看不清楚,但隐隐给秦葶的感觉非同一般,冷寂,威严。   随着何呈奕一路回到寝殿, 留于宫中的宫女有些人未见过秦葶, 眼见着陌生姑娘随皇上入殿,也免不得偷偷瞧看上几眼。   由宫人退去他身上的毛披, 何呈奕大步上了窗底的方榻从容坐下, 双手伸上前去触脚前碳盆中升腾的热气。   “你过来。”他面无表情朝着秦葶说道。   虽未叫名,但是殿中所有人皆知他唤的是秦葶, 秦葶不情不愿的行过去, 因了昨夜一事, 她走路姿势尚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每走一步,都要骂一句何呈奕。   站得的距碳盆近了些,一股暖意酥骨扑面,她暗藏在袖口里冰冷的指尖微动两下。   “这里不比行宫,往后你规矩一些,”眼前人带着几分警示的口吻说道,而后扯着她的腕子将人拉的近了一些,声线也不免压的更低沉,“如果不规矩,朕收拾你的法子有很多。”   不止昨夜那一种。   在旁处的宫人来看,二人距离相近,素日里少言平静的帝王眼下正同一个小宫女说着悄悄话,   任谁看来,都觉着这小宫女似要平步青云了。   毕竟不是哪个人都有运气于皇后之前先得圣宠。   秦葶自是强忍了心里的怒气,将他手中将腕子抽离出来站直,现如今就算是她想跑也再没机会了。   “今晚秦葶留下值夜,你们都下去吧。”何呈奕轻捻了指尖儿,上面还有秦葶手臂上的温度。   就在他吩咐这句时,秦葶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那抹可恨的得意之色。   她甚至很想问问,何呈奕到底是不是人。   宫人轻步出门,殿中仅剩下两人,连齐林亦退避三舍。   “看你这眼神,对朕有所不满?”他稍抬起眼,轻笑一声,“怎的,你值不了夜还是未值过夜?”   “我不想值夜。”换句话说,是不想看到何呈奕。   “世上你不想的事太多了,哪能都如你的意。”不知为何,今日何呈奕每每说话时眼中都似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了,朕听说,行宫里有个小宫女跟你关系不错,你若是觉着在宫里谁都不识,那朕便命人将她自行宫调来,也算与你作伴。”   自不必猜,秦葶知道何呈奕说的一定是谷雨,若谷雨能来自是最好。   一提到谷雨,她又不免想到小双,“那小双呢,小双被关在冷大人家里,一直没回去过,她叔叔婶婶定要急死了,你放她回去吧,她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的。”   “冷大人家里难道不比村中要好的多吗?旁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小双朕自有安排。”他自榻上站起,抬手捏了秦葶的耳垂,“朕去沐浴更衣。”   话落,扬长而去。   约过了一个时辰,秦葶已在殿中准备好值夜一应,何呈奕这才不急不慢的回来。   自秦葶身边路过,自案前抄起一起书便坐下。   这场面,倒是让秦葶想起初次给他值夜那天。   内室安静暖和,两个人谁也不作声,偶尔传来秦葶手执铜勾挑碳的声响,还有他翻动书页之音。   亥时一过,何呈奕将手上的书搁置在一旁,再抬眼,坐在墙角的人又歪在那里睡着了。   这人到了冬日里畏寒又嗜睡,似一条本该冬眠的草花蛇。   就这么坐于榻上直勾勾的盯了她一会儿,这人全然未觉,他沉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下。   冬日里穿着未免厚重,她睡熟了窝在那里,加上房内碳盆燃的重,使得秦葶鼻尖儿微微出汗,连脸蛋上亦涂了一层红晕,倒显得分外娇憨。   这个角度,头歪着,正好能看到她脖颈处还有昨夜被他掐过的手印,他伸手去触她的脖颈,查看伤情,才放上去,人便醒了,一见是他在眼前,显见着吓了一个激灵。   “你干什么?”昨夜的事,秦葶知道他或是出于气,或是出于恨,但并非出于爱,身为一国之君,手掌大权,秦葶躲不掉,亦没法。   她可以暗劝着自己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疼过便忘了。   但一睁眼又见着何呈奕在眼前,本能的恐惧又让她现了原形。   秦葶眼底流出的怖色是他一直都不喜欢的,原本何呈奕眼底的那点温意,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消的无踪无影。   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来,又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说道:“还没哪个宫女能在朕的内殿值夜,出去。”   秦葶仰脸望着他,随后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将自己那一摊收拢,痛痛快快的绕开他身则,朝外殿行去。   无半分拖泥带水。   甚至给何呈奕的感觉是她早就在心里暗盼了许久。   视线随着她的背影一路移出去,直至不见,如同将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半分回应,他更气了。   在内室中烤了许久的火,身上热气腾腾的,乍一出来见了凉风,倒觉着稍有些舒意,秦葶将蒲团放好,寻了个角落坐下,用毯子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的,准备再次睡去。   里头的人就一直静立于殿中站了许久,再没有听到外殿半点声响。   今日雨雪稍停,天气眼见着便比昨日冷下许多,正值后夜,风渐起拍窗棱。   房内何呈奕仅着一身单薄经逸的寝衣仍觉着热,可出了这间内殿,外间只怕没这么好过。   秦葶的那张脸在他脑子里浮现时,他立即心烦的转身朝榻边行去,纵身躺下,闭目养神。   殿内偶尔会有碳火爆声,再就是窗外的风声。   不知是否错觉,好似风越来越大。   此下何呈奕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又让他记起上回秦葶初次为他值夜,亦是这样的风声。   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筋,他自榻上起身,连衣裳也不披,大步朝外殿行去,一推开门,便有凉风灌入,内殿与外殿的温度,差别巨大。   秦葶尚未睡熟,再次被这门声所扰醒,她自毯中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来坐在那里望着他。   瞧她缩在这里仅一团,何呈奕心下发恼。   宁可在这里挨冻,愣是不肯同他说一句好话。   他阴阳怪气的轻笑一声,而后道:“跟朕进来。”   不知他又要折腾什么,秦葶不情愿的起身,随着他入殿,只见他大步坐回榻前,而后又道:“杵在那里做什么?上来。”   秦葶眼皮一窒,多一步都不肯走。   见她不动,何呈奕便猜到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于是站起身来,行到她身边,扯着腕子将她抓到榻ᴶˢᴳᴮᴮ前。   秦葶被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吓的尖叫一声,何呈奕的步子立即顿住,“弄的朕像要吃人一样。”   “你今晚睡在这,朕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御书房。”   话落,他果真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听到殿门声响,秦葶方知他是真的离了此处,她这才放肆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歪在榻边。   宫里虽看起来一切如旧,可当何呈奕到了书房时齐林便匆忙赶来,本以为这个时辰他应在殿中早就睡下了,倒不想却来了此处。   “明日一早宣冷长清入宫。”何呈奕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齐林微弯身回道:“回陛下,怕是明日冷大人来不了,先前有宫人来报,冷大人旧疾犯了,一直照顾他病情的太医出宫去为他诊治,这个时辰还没回来。”   “旧疾又犯了?”何呈奕拧眉,而后顿了片刻才道,“明天一早再多派些太医过去瞧瞧。”   提到此疾,何呈奕语气无奈。   夜幕漆黑,北风渐停,本该寂静的冬日人间,此刻却数冷府尤其吵闹。   小双自打被带回京,一直被他们关在偏院的一间小厢房里,素日吃喝不短却又不得自由。   是夜,她睡的正香,却于梦中被一声怪异叫声吵醒,而后便听着前园后院乱七八糟的人声吵嚷不绝。   小双起床气本就大,唧唧歪歪自床上翻腾起来,细听外头仍是乱哄哄的,时不时传来几声鬼哭似的嚎叫。   她披了衣衫穿鞋下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隙,那鬼叫似的声音又是一下。   “这谁啊,大半夜的在狗叫什么啊?”自言自语的将窗子开的更大了些,只见这厢房前院正有几人提着灯笼拿着簸箕往桶中装雪,装完一桶便拎着跑开,而后又有人自院外跑进来接着装。   “大哥,这是怎么了啊?”小双扯着嗓子问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厮。   那小厮就装没听到,没理会她。   此刻又是一声嚎叫,小双侧头望去,终于寻了这鬼叫声来源,好似自前院的阁楼处传的,夜里寂静,这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离着老远都能听见。   眼见着又有人自她窗前过,这次小双伸了手,将人拦住:“小哥,你心眼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跑到这院子来弄雪?”   被小双扯住袖子的小厮停下脚步,倒是脾气好,非但没有恼她,反而道:“你这园子之前没人打理,雪干净,这雪是给我们大人治病的,大人旧疾犯了。”   “合着方才那不人不响的动静是偷狗贼弄出来的?”——小双暗自心想道。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像一只小猫   一听有关于冷长清的旧疾, 小双立即又起了八卦之心,将人拉住便不肯放手,“小哥小哥, 什么旧疾啊,怎么喊的这么惨啊?”   “也说不清,”若是换作旁人, 怕是没人会乐意搭理小双,可这小厮也是个嘴快的,小声道,“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犯,入了冬就更频繁了,身上成片成片的起疹子, 又疼又痒,挠起来还流脓水, 看样子应该是挺遭罪的, 你且听这吓人的叫声就知道了。“   “那你们用雪干什么啊?”   “是宫中太医开的方子,说是用无根之水煮了擦洗伤口,可这大冬日的哪来的无根之水啊,只能来这里取雪, 你这片平日没人打扫, 干净着呢。”   “哦。”小双这才点点头,将人放开。   小厮说完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听着倒不大像那冷长清。   自打小双先前被丢到冷长清这里,他就同自己说了三句话, 还都不怎么好听, 独带着读书人的刻薄。   一阵冷风吹来, 冻的她身上一抖,紧忙将窗子合上,一路小跑着回了床榻,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折腾这一会儿本来困意就消了大半,前院楼阁里时不时的一声嚎,再加上门外有人反反复复的折腾个不停,全然不顾屋子里还躺了个人。   她又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而后起身穿好衣衫,将房门打开,“哎,那老头儿!”   前面忙着往木桶里倒雪的管家回过身来,瞪了她一眼,“回屋去,别以为没人看着你了你就乱跑,这府里可不是你们村儿!”   什么主子什么仆,这管家老头对她说话向来没客气过,所以小双也不客气。   “老头儿我问你,你们家冷大人是不是夏时节身上的疹子几乎不起,就算起了也不严重捱的过去,冬日里呢就越发频繁,每每一发疹,又痛又痒,一抓就破,破了便化脓,吃几日药勉强压的住,但过不久又会犯!”   管家老头直起身,上下打量她,“小丫头知道的倒不少。”   “起时,那疹子是不是还会冒白尖儿?”她又问道。   “这病你见过?”管家老头微有侧目。   “何止是见过,兴许我还治得了呢,”小双双臂抱于身前,倚在门框上轻飘飘说道。   “吹牛吧你,”老头隔空指了她一下,“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凭你个丫头片子治的好?”   小双一撇嘴轻笑一声,“宫里的太医有什么了不起啊,你难道没听过土方治歪病吗?以前我们村子里的土郎中不知道多厉害呢,专治乱七八糟的病,若真比试起来,宫里的太医兴许还比不上呢!”   管家老头懒得理她,全当是在吹牛,盛满一桶雪之后,匆忙离开了。   隔了不过一个时辰,小双刚睡下,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她唧唧歪歪自床上坐起,自身后抄起枕头朝门口砸去,“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前传来老管家的声音,“小姑娘,你快出来,有急事啊!”   无奈再次穿衣下地,此时天空已经露了鱼肚白,打开门,只见老管家焦急道:“小姑娘啊,你先前是不是说你治得了我们家大人的病?”   眼见着这老管家的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猜想着前头指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儿,才会跑过来找她。   小双挠了挠耳朵,“你不是说我吹牛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丫头,现在不是闹的时候,你若真有法子,就过去看看我家大人,这次好像发起病来比以往都严重些,我也没法子了,才来求你!”   “我看你也真的是没法子,若不然怎么会来找我啊!”小双嘴快的,不肯饶人半分,这一点像极了她的婶婶,“走吧老头儿,前头带路,我去瞧瞧。”   管家一见她应了,忙应下,随之引着她出了园子。   二人顶着冷风一路来到前院三层的楼阁,于最上间见了满屋子的人,还有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痛苦呻/吟的冷长清。   才一进门,便见两位太医在一起交换心得,“方才安神药已经灌下去了,安神药中加了一些五麻散,能稍减些痛楚。”   “也是暂时的,待药劲儿过了,又得疼起来。”   “......”   见着连太医都是这般说辞,小双终于知道这管家老头儿为何一开始对她的话不屑一顾,但转头又来拍她的门板。   这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   “丫头,过来瞧瞧,你认不认得这病。”管家老头站于床榻前,朝她招招手。   小双大步行过去,稍一挺身,见着此刻冷长清身上被自己抓的惨不忍睹的样子,下意识捂了口鼻朝后退去。   “怎么样,看清了没有?”管家老头一双老眼浑浊,带着星点期盼。   小双不敢确定,再次朝前探头细细瞧了,此时这人身上红肿的厉害,身上连片连片的疹子,有化脓的血水沁出,脸上微肿,尤其眼皮。   这似曾相识的症状,让她点了点头。   一见她点头,管家老头一对绿豆大的眼睁的圆了些,“你认得?”   “认得,”小双双手掌心在身侧胡乱蹭蹭,指着冷长清身上道,“这在我们乡下,叫‘发鬼疹’,犯起来整个人都不人不鬼的。”   “那你可知道怎么治?”   “我想一想啊,”小双退离的床榻远了些,一双眼睛朝上翻着,一只手抓了抓自己的发顶,细细回忆,“需得拿.......”   瞧着她记的费劲,老管家忙自桌上取来纸笔,等着记方子。   里面的两个太医不知这一老一在瞎胡闹些什么,却对小双方才所说的话生疑。   其中一人身形微胖的听了小双的话颇为不服,冷声道:“我们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东西,一个小姑娘懂什么!”   听了此言,老管家执笔蘸墨的手微顿住。   “此言差矣,”稍瘦些的太医还算客气,虽言辞不似另一位那般直白,言辞间也隐隐透着对小双的不信任,“敢问这问姑娘,师从哪位名医?”   “我没学过医。”小双直言说道。   “既没学过医,怎么敢跑来给冷大人治病,你可知冷大人是什么人?”稍胖些的指尖儿点于桌案上,字字句句敲打老管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瞧看的,老管家,你怕是老糊涂了!”   未等老管家解释,ᴶˢᴳᴮᴮ小双又道:“我是没学过,可我见过,早年间我舅舅就得过这个病,是我们村子里的土郎中给治好的,而且都没花几个钱。”   “土郎中。”胖太医轻蔑笑笑,压根儿不信。   “既你说,是土郎中治好的,那你且说说方子。”瘦太医又道。   “老头儿,我说了,你可记好了啊,”小双拧着眉头翻动着脑海里的记忆掰着手指头说道,“来些拉拉秧,再放些车前草,加些晒干的螳螂粉末煮成水,把人放进去泡,水凉了再加热的。第一次泡,怎么也得泡五个时辰以上,”她一顿,“再弄些苍耳,加些黄酒和.....和.....那叫什么来着.....”   一时想不起,她犹豫一瞬,随之眼前一亮,“哦,再加些牛蒡根煎汤内服,就行了。”   待她说完,室内一片寂静,随之两位太医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是那个胖的,中气十足,笑声直达棚顶。   这所谓的方子一出,别说是房里其他人,就连老管家也觉着她是在胡闹,什么拉拉秧,什么螳螂粉,没一样珍贵的药材,讲出来就似在闹着玩儿。   “这也叫方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胖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通红。   小双不晓得这两个人在笑些什么,她侧过头去,见着老管家手底的纸唯有一滴墨点在上,一个字儿也没记,便知连他也不信,于是耸肩一抬手,“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信不信由你们了。”   “老管家,这方子若是给冷大人用了,待明日出了事,只怕是你也要提着脑袋进宫去向皇上请罪了。”那胖太医摇头说着风凉话。   别说旁人,就连这老管家亦觉着此事不可信,摇头叹了一口气,正当此时,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厮上前说道:“两位大人,恕小人直言,这方子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但都来自山间,也都不是毒物,我自乡下来,小时候村子里有些土方郎中,用的东西虽然古怪,但确实也能医病。小人是想着,既然大人这般痛楚,倒不如放手一试。”   小双侧目一瞧,这正是先前于窗前同他说话的小厮。   那两个太医对此事并不言语,因为他们觉着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老管家在找来小双之时,就是报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可惜被这两个太医一搅,反倒拿不定主意,正犹豫,那小厮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反正都是这般痛楚,倒不如放手一试。   他于这家里许多年,冷长清待他不薄,他自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帮他一试。   “也罢,丫头啊,你将方才的那些再说一遍,我好生记下。”   ......   两个太医下的五麻散份量不轻,冷长清过了几个时辰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泡在宽大的木桶里,周身被怪异的黑水浸泡,古怪的味道直冲鼻腔,但此次不同的是,他再醒来时身上的痛楚已经减轻了许多,虽还有异感,却可忍受。   听到响动,老管家自门外进来,见着冷长清醒了,惊喜一拍大腿,“大人,您脸上的浮肿竟然消了许多!你感觉如何?”   冷长清被这病痛折磨的有些虚弱,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好,好多了。”   “想不到这丫头还真的有点本事啊!”老管家一见,欢喜的不行,忙朝外招呼道,“快来人,将熬好的汁子端进来!”   因这土方子过于奇怪,泡水也就罢了,入口的一直没敢喂给冷长清,这下见他有所好转,也便再没什么顾忌。   老管家亲自自小厮手里接过苍耳一应熬煮的水道:“大人,将这个喝了吧。”   见是药,冷长清双手接过,眼也不眨的喝下,可这味道太难喝,难喝的让人作呕,他苦着脸问道:“这是什么?”   “是厢房里关着的那个丫头,给的方子,起初我还不信,这一看大人你见好,可见当真管用!”   “厢房里的?”冷长清一怔,“那个叫小双的?”   “正是她!”   ......   当前院儿来人请小双过去时,小双正在厢房里蒙头补眠,素日里都没人肯理她,难得今日用了请字。   不得不说,小双有些受宠若惊。   到了前院三层楼阁,一眼便见着半死不活的冷长清,相比昨日那副凄惨模样,今日他看起来好歹有个人样,至少能坐得起来。   因为刚自那药桶里泡过,身上只着一身月白色松软的长衫,看上去仍很虚弱,不过一见了小双,他便由老管家扶着自榻上站起。   二话未说,便双手交叠于前,恭恭敬敬的朝小双行了一礼,“听闻昨夜是小双姑娘救我性命,我冷长清感激不尽。”   此病虽然先是发疹,可若久病不医,随着年纪的增长只会越来越严重,最后还可危及性命,说是救他性命,也不为过。   他从未这般好言好语的同小双说过话,一下子来这么一出,反倒让小双不知该如何处之。   老管家见冷长清体力有些不支,忙又扶着他坐下。   “大人,这方子虽然古怪,但没想到真能缓解你的病症,不管怎么说,你能好歹舒服些,便是最好了,这小丫头看着不起眼,倒真有些本事。”老管家笑道。   “小事罢了,只是恰巧我见过这病,旁的我就不会了,”小双随意摆手道,“你这病证说轻也不算轻了,比我舅舅当年的要看起来严重些,你好歹这些药用上半年,才能除根。”   这病是胎里带,一直也没想过除根,今日得良方,就算是遇见贵人,冷长清又站起身来,重谢一回。   “哎,算了,我一个平头小民,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的人物拜谢啊,”小双张着手,朝后退了两步,“大人,你若是真想谢我,就让我回家吧,我被带出来这么久都没个音信,怕是我叔叔和婶婶都急死了。”   “我保证,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小双举起三指指天,以作起誓。   若是从前,冷长清才不会理会她说什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算是对自己有恩,于是道:“小双姑娘,不是我不肯放你,面是陛下,没他首肯,我亦做不了这个主,”冷长清斟酌一下又言,“不如这样,我修一封书信,派人送到你家里去,同他们报个平安即是。”   原本也没对此事报什么希望,她这个脑袋现在还算不得是她自己的,谁知道哪天就被人杀了,若是能带个口信送往家里也是好事,总比干等着让叔叔婶婶急疯了要强上许多。   ......   风雪渐停时,整日的大晴天,虽是阳光普照,但出门时站在雪地里,一张嘴脸前便是一大片的白雾。   外头雪光映的华宵殿内明亮异常,偶能听到宫人在外廊处扫雪之音。   殿中唯有秦葶一人,这阵子何呈奕似乎变的很忙,细算起来,已经几日未曾见过,他只要一忙起来便将秦葶抛到了脑后,唯有闲时才会来找秦葶的茬儿。   宫里御前的人做事亦有分寸,见着她虽空顶了个宫女的名头,可连齐林都不敢给她安排旁的活计,也就更加不敢寻她的麻烦。   她的境况又如在行宫时那般,闲人一个。   今日破天荒,何呈奕吩咐秦葶午时来华宵殿里替他整理书案,美名其曰她不识字,桌上的朝议之物不识得,能省去许多麻烦。   素日的相处中秦葶也觉出此人疑心甚重,可以说周围的人除了冷长清之外再无能近他三尺之人,但没想到竟连这层也会计较。   华宵殿是他的书房,平日处理政务或是面见朝臣皆在此处,既是秦葶亲得圣命,书房中的其余人亦见势避下,去外殿候着。   桌案上除了书,便是摞的高高的奏折,除了有些凌乱之外,还算干净,她小心摆放整齐,用细细的绒布擦拭桌案。   手底下连给何呈奕擦灰的绒布料子都要比她现在身上穿的这身要好。   日头这个时辰正好将她的身影打在桌案上,光影中她瞧见随着她身影一摇一晃的耳珰影。   自打先前何呈奕扯掉她的耳棍,过后又命人给她送来几套首饰,说是他在宫里见不得那般寒酸的东西,若是再敢带耳棍,就将她耳朵割掉。   待桌上收拾的差不多,她直起身来,抬手将鬓角处散落的碎发掖到耳后,指尖儿打到左耳的耳珰上,耳坠前后一摆,耳勾自耳洞中滑开,她只听见有细物落地之音,抬手摸上自己耳朵,发现耳珰掉了一只,一时却不知落到了何处。   围着桌案前后翻找一圈,就是不见它的影子,就连金椅上下都找了个遍,仍无所获。   最后目光一及桌案底下的角落里,它好死不死的躺在那里。   倒没想到能甩出那么远,秦葶理裙蹲下,钻进宽大的桌案底,伸手将那耳珰拾起。   东西才拿到手,便听着外殿有宫人ᴶˢᴳᴮᴮ请安之音,随之错落纷杂的脚步声传来,何呈奕大步入殿,身后身着几位朝臣,正因政事吵的不可开交。   一行人纷乱而至,朝这边行来,秦葶急着自桌案底钻出去,哪知越急越乱,今日盘的灵蛇髻,发髻正勾在桌底凹起的缝隙处,她这一动,扯的她头皮生疼。   抬手摸着自己发髻,乱发缠在一处,如何理都理不清,她急的直冒汗。外殿脚步声和吵架声越来越近,眼见着人都堵到了门口,若是此时出去,只怕是自己从桌案下钻出来的现形要被抓住,以何呈奕的针别儿心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这般乌龙,只怕又要找她算帐。   入宫前他可是说过,这是皇宫,不比行宫。   急中生智,干脆整个人又朝桌案里缩了缩,宽大的桌案容下她这小小的身躯,自远处看,毫无破绽。   何呈奕身后的这几个人,自下朝后就一直争辩到现在,起初还能好言好语你来我往,眼现已经是各自冒火,只怕再互相嚷上几句便要动起手来。   皆是朝中老臣,吵的又都是政事,各持起见,何呈奕素来不会因为此事而降罪于谁,且听着他们吵,待吵够了,他再出手。   一路行回华宵殿,一入内殿,见里头空无一人,桌案倒是理干净了,可没见着秦葶的影儿,这人便又不知跑哪去了。   何呈奕眉一缩,暂时也无暇管她。   大步绕过桌案,行至金椅提袍端方坐下,双腿叉开,双手各自搭在腿上,望着眼前的两位老臣争的面红耳赤,丝毫未觉自己鞋靴下踩着一片裙角。   桌下的人眼前一黑,眼前光线骤然暗下,入眼的是他衣袍上的花纹。   扯着自己发髻的手一松,连呼吸都窒住,她朝身后挪了挪身子,脖颈随之一动,发髻松散,下来,披在背上,此情此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能尽力将身子往后缩,以免被何呈奕察觉。   眼下何呈奕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前,丝毫未留意脚下有一道光影慢慢移动。   直到齐林端着参茶入殿。   “给这几位大人也上些茶。”何呈奕吩咐道。   文人吵架,不露半点脏字,却能极尽讽刺之能事,两位大人吵起来各自交底,谁也不肯相让,何呈奕听的想笑,看劲一般端起手边茶盏轻抿一口。   垂眼的功夫,撇见自己脚下踩住的裙角,眉头一紧,不动声色的歪头朝下看去。   本以为是哪个不要命又不规矩的宫女,他才要唤人将其拖出来,再往里瞧时,却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脸。   二人对视之际,秦葶吓的脸色惨白,显见着眼皮一撑,而何呈奕却舒展了眉目,不急不缓的将茶盏搁置一旁,身子慢慢朝后仰去,倚在金椅背上,颇为玩味的瞧着她。   秦葶眼前飘过一丝绝望,将头垂下,眼睁睁的瞧着他靴底下的裙角,可他偏却踩着不肯松开。   今日在朝上,被这几人闹的头大,国事诸多,何呈奕也确实不轻松,一连几日都是忙完了国事直接睡在华宵殿里,倒好几日不曾见过秦葶。   小别几日,今日一见,倒让他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就似在暗处突然有人凿开一道天光。   是他连自己都未留意到的欢喜。   她这模样,倒活脱的像一只小猫。   身子前倾,手伸到桌案底下,朝里面的人发顶抚去。   作者有话说:   第 44 章 第四十三章 咬   秦葶的发顶传来他掌心的温度。   这般被人抚摸起来, 让她想起从前在小双家里摸那条大黑狗,好似也是这般手法。   心下一恼,她头抬起, 躲开他的手掌。   虽如此,那人仍不肯罢手,作恶似的捏了她的脸颊。   桌案底下空间狭窄, 她如何都躲不开此人手掌可伸的范围。   殿内两个人争的脸红脖子粗,而何呈奕则全然无视,手一直在桌案底下不老实,似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两个人在旁人瞧不见的桌底舞动起来,秦葶跪坐在地上,双手并用与之对抗, 也可以说是撕打,但她当真是小瞧何呈奕了, 就算是给她安上四双手, 怕是也不敌他这一只。   最后她彻底恼了,双手抓住他的手掌,上去就是一口。   这一口倒不比那夜咬的轻,那晚的齿痕甚至现在尚未完全消退, 只怕是又要再添新伤。   这冷不防的一口, 何呈奕倒吸一口凉气,动静不大, 却足以让两位吵的忘乎天地为何物的大人顷刻间安静下来。   齐齐看向何呈奕方向。   只瞧此刻他宁着眉, 面容紧绷,二人对视一眼, 方觉方才那一番吵闹于御前太过放肆于失礼, 齐齐跪下认错请罪。   御座上的人不说话, 而是眸光朝下,若有所思。   两位老臣跪拜于下,悄悄互相递了个眼神,略有些惶恐与后怕。   他们不知,此时就在他们面前的桌案里,正有人咬着天子的手不肯放。   手上的痛楚传来,何呈奕是肉体凡胎,自也难忍,却不能如此在大臣面前失仪,也只能忍。   恰时齐林带着小太监端茶进来,何呈奕抬眼,“你们两个平身,坐下歇歇,喝杯茶润润喉,吵了一路了,也该口渴了。”   他面上无波,倒看似无状。   两位大人站起身来,方才的吵架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儿,乖觉各自坐下,由小太监上茶。   这一路吵过来,口干舌燥,二人在圣架前也不敢失仪,品茶时仍温和有态。   秦葶重咬他这一口才算是为方才的撕打扳回一局,倒是头一次见何呈奕在她面前吃瘪,心里略有得意,可到底唇齿力道有限,秦葶咬累了,才将他的手松开。   骤然一松,何呈奕疼的心口一跳,垂眸瞧着自己手背上的又一圈齿痕。   新旧交替,倒是万分般配。   他于案下轻甩了两下手,无意瞥见秦葶有些得意的神情,他不怒,反而冷笑一声。   声音不算大,却足矣让那两位才坐下的大人心情,齐齐将茶盏搁置下,站起身来。   这般惊鸟之态,一时让何呈奕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道:“你们先去殿外候着,方才的事朕要先思虑一下。”   “是。”这二人应声,出了门去。   齐林出去时,将内殿的门暂时合上,以防外头冷风吹进来。   内殿此时又仅剩下秦葶与何呈奕两个人,他身子朝椅背软垫靠去,脸端不动,又是以那种高然姿态望着桌底下的人,“咬够了?”   没咬够,但是却后悔了。   方才被他挫磨的一时心急,才反口咬上。   “出来。”见人身子往里缩,何呈奕身子又朝后靠了一些。   时面的人躲的更紧了,仿似只要她不出来,他便没法子。   “秦葶,现在殿外还有人在,你是要朕亲自动手?”他头微歪,手指轻轻敲于金椅扶手上,似最后的警告。   无奈,她只能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何呈奕的目光随着她由至而上,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怯意,一个疲意,他眼中布满血丝,不知是多久没有好生睡上一觉了。   椅子上的人慢慢站起身来,秦葶警惕的目光由下至上,他身形高大,一旦挡在眼前,就是遮光的程度,心虚的人脚步旁撤,再一次在他压人的气势下败下阵来。   明明不是对手,还总是自不量力。   他单手捏上秦葶的肩,秦葶脸色一变,才想说话,唇上便被他的拇指摁住。   眼前的人低垂着眸子脸靠近她的,只听他沉声道:“外面还有人在,若是出声,以免让旁人想入非非。”   这句话惹的秦葶面红耳赤,不由想起那天的事来,他亦是这般低沉的在她耳畔咬耳朵,只不过要比方才那句露骨的多。   见秦葶果真是经不住吓的,他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而后绕到她身后来,单手环着她的腰往内室拖去。   细腰不堪一握,秦葶再次被他轻而易举的丢到床榻之上。   仿似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爬起身要跑,又被人一把摁回床榻之上,骑跨于上,将她胳膊高举于顶,他一只手禁住一根,而后俯身下来,距离相近,几乎鼻尖儿贴着鼻尖儿。   何呈奕身上独有的那股子淡香气又冲入她的鼻腔。   初次的痛楚与何呈奕的凶狠完全不在她预料之内,每每想起都觉着后怕。   “怕了?”他沉声,仅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见着秦葶眼底的惧色一目了然,他知道她在怕什么,“方才咬朕的劲头和胆子哪去了?”   无错不认,是秦葶与之抗衡的最后一丝倔强与坚持,却又不敢正面硬刚太过,只婉转嘴硬道:“是你先欺负我的!”   “那你说说,朕不是让人叫你来收拾桌案?你跑到桌子底下干什么去了?”   “东西掉了去捡,谁知道你们进来了,我总不能当着大人的面出去!”   “振振有词。”很是难得,他笑了,不过嘴里的话仍是不好听,“世上敢咬朕的人,你是头一个,你说,该如何处置你?”   “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凌迟?杖毙?ᴶˢᴳᴮᴮ”他一顿,眼中浮出一些素日在外难见的旖色,“用刑?”   秦葶无言以对,也可以说是吓的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这几种她哪个都不想要。   他将脸压的又低了一分,鼻尖儿蹭在她的耳侧,几乎用气声问道:“你可好了?”   这一句问的秦葶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儿,随即脸红的更透了些。   那天她被折腾的有些惨,痛了好几天。   “没、没有.......”回话时嗓子里都带着颤。   何呈奕一下子又笑了,抬起脸来望着她的眼,“就这点本事也敢挑衅朕,秦葶,你出息了。”   “你该庆幸今日朕忙的紧,没空理你,否则你脖子上的人头就要落地,”他将人放开,手掌撑在秦葶身体两侧站起身来,“殿外还有人候着,你衣发凌乱出去多有不便,会坏了朕的名声,且在内室好好待着,不得走出半步。”   “否则朕拧掉你的脑袋。”他边整理衣冠,边放下狠话。   秦葶自床榻上坐直身子,趁他不备,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儿。   他这一走便不知是几个时辰,秦葶瞧着外头的天色由白转黑,在内室中默默打转,隔着门板听着何呈奕与外面的几位大人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凭着门前的一条小缝隙,这角度秦葶正好能看到何呈奕的侧脸。   他果真,与从前那个整日只会傻笑,吃了东西手便随便往破衣烂衫上蹭的傻子再没半分相似。   甚至秦葶根本都不晓得他是如何蛰伏这么多年却不让旁人知晓的。   他流于那村子十二年整,而她只陪了他两年,即便是在那短暂的两年时间里却也是不好熬的,对于此人的心机,秦葶越发觉着看不透,如深渊一般看不透。   当真与此人作伴,那就是与虎谋皮,他面上看似对人端方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实则此人心理极度扭曲,凶狠又残暴。   他可以笑着欣赏旁人被生生撕碎连眼都不眨一下,谁若是得罪了他,他或表面无异,实则心里已经安排好了对方的死法。   不过是早或晚而已。   这样的人,她只觉越平静越可怕。   实则直到现在,秦葶也拿不准何呈奕为何还要留着她,踩于浮木上等死的日子,当真难过。   她目光移到旁处,行至窗前,将窗子小推了一条缝隙,自这里望出去的天,也不过那一小条而已。   “我若是还能出去,就好了。”若还有下次,她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何呈奕轻易寻到!   ......   南有蜀州不安分,北有胡人联合反叛军在边境造势,西边还算太平,暂由魏大将军镇守。   当初他舅舅的兵力于何呈灼夺权之际被瓦解,虽现在重新集结起来,可用良将屈指可数。   何成灼在位时大兴土木,占用耕地民舍大修别苑行宫寺庙,以至国库亏空。   若想坐稳这个位置,何呈奕首先一样,便是要稳。   今日北方上报,反叛军借胡人势力不断扩大势力侵扰边境百姓,仅以半月时日便占据一城。朝中主战主和各占一半,有大臣之意,此战双方损兵折将严重,虽暂丢一城,叛军也需养精蓄锐,不会太急着朝中原扩大,加之这些年小战不断,国库不充,倒不如借此稍适整顿,待时机一过,再去夺城。   主战派便觉着此战一败,已经是大增了叛军士气,再加上有胡人推波助澜,只怕叛军胃口会越来越大,不利我朝。   今日何呈奕眼见着他们吵了一天,他只在一旁观望,实则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主和,他此生都不会主和。   过去被何成灼压的太久,实则他早就连灵魂都注入了好战一脉。   少时他的父皇常夸他稳重、心思缜密,可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被那说长不短的十二人,搓磨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宁可看着尸山血海,他也要赢。   “眼看着就要到年关,可边境百姓却流离失所,朕所不能忍,”他自在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案上,“朕自登基以来,为鼓励百姓农耕,免除两年赋税,使得国库虚有。如今为平战乱,前线将士们的钱粮更是不能少得分毫。”   “传朕令,从今起,每城仅留寺庙两座,其余拆除,佛像用于铸造铜钱,以此缓解国库空虚。”   何呈奕的父皇在位时,偏爱佛法,朝廷出钱兴建许多寺庙,最多一城有五六座之多,其中金身佛像不计其数,且他又曾设下皇命,僧人不必缴收人头税,由此出家的僧人数量照比前朝巨增。   众臣倒万没想到,皇上会在此处打主意,此意一出,便又有人站出来反对,说佛法向善,若大肆拆除,只怕人心不定。   对此,何呈奕亦是轻笑置之,“百姓若不得安居,一切都是空谈,朕从来不信神佛,于本朝,朕就是百姓的神佛。”   圣旨一下,吵了整整一日的战事终于暂时平息。   众臣皆散,何呈奕独坐殿中,抬手轻捏了酸痛的山根,平息战乱,这也仅是第一步而已。   静坐片刻,他自椅上起身,缓步行至内室门前。   屋里没有动静,亦没掌灯。   他推门进去,本是漆黑一片的房中有殿内的烛光透入,稍见亮光。   朝床榻行去,那人早就在床上睡着,头朝里,脚朝外,连鞋子都未脱。   边境战乱,他已经不知熬了几个夜,身子疲惫不堪时,就在见到那一张熟悉的睡颜时,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这昏暗的光火下,气氛竟隐隐与村中他们的那间破屋舍有几分神似。   他贪恋这种安定之感的同时又有意将它们忽略。   因为秦葶是与那个阿剩纠缠在一起的人,他想要将过去封死,却又无法将秦葶干干净净的从过去剥离出来。   与其说他无法面对秦葶,倒不如说,他是无法面对过去的那些耻辱与不光彩。   毕竟当初,他亦同眼前的秦葶一样,卑微、低贱、似尘中一粒埃。   隐隐叹了一口气,他不再去想那些,伸过手去探秦葶的鞋子,才脱掉一只,床榻上的人就立即惊醒,腿脚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随后撑着胳膊起身。   从前只要睡着便可一夜到天亮的人,只要睡着了让人抱走都不知道的人,如今同一只惊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一惊一乍。   何呈奕的手上还拎着秦葶的一只鞋,他一松手,鞋子落地。   秦葶来不及揉眼,光着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弯身去够那一只鞋。   还未伸手够到,便被他伸臂拉过,一把拉到自己身前,似前几次那样坐在他的腿上。   散着的发发出淡然的桂花香气,有两缕扫过他的下巴,弄的微痒。   一手搂着秦葶的腰侧,一手在身前捏着她的手臂,他抬着满布血丝的眼同她道:“还有两日,朕便要大婚了。”   秦葶不作声,因梦中乍醒,不喜言语,也只是默默点头。   见她不作声,何呈奕将人就手放倒在榻上,而后俯身压过,单手掐着她的下颚问道:“你就不好奇,那皇后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 45 章 第四十四章 总归会有法子的   秦葶在他眼前摇摇头, “不好奇,我曾见过一次。”   “在哪儿?”他问。   “在景星门,你与她一起洒钱的时候, 远远瞧着,看身段儿,应当是个美人。”   一提景星门, 何呈奕眼色一暗,不以为然轻笑一声,“有多美?”   秦葶眨了两下眼慢慢回忆,身段纤细,虽离的远,但是那种气质一瞧便知是名家女的端丽, 即便离的遥远,却好似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子香气一般。   这便是秦葶对所有贵家女的想象。   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是遮盖不住的。   与之相比, 会自惭形秽,即便穿上同她一样的衣衫,戴上与她一样的首饰,也远不会及她那般落落从容的气质。   “大概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做皇后的。”她说道。   与过去那十二年一样, 这也是他不乐意触及的一段, 十分厌烦。   不仅没得到他心底想要的答案,且还听了不想听的, 他觉着无趣, 又觉着秦葶憨傻,将人放开, 翻身在她身旁躺下。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这几天不要让朕看到你。”他闭上干涩的眼, 硬声说道。   他这样不阴不阳,秦葶早就习惯了,他时常摆脸色,只要不开心就摆。   秦葶也不想多费脑筋去想他为何生气,且他如何说便如何做。   穿好自己的鞋子,才要出门,便听他又说道:“年关后是杜太妃寿宴,到时朕会带你出宫一趟。”   一听出宫,秦葶连眼都直了。   不过还没开心多久,便很快他又说道:“你身为随驾宫女,要规矩些,别动什么歪脑筋,除非你想让小双死。”   一提小双,秦葶那才亮起的眸子又暗下来,可比现在的天色。   何呈奕拿准了她的心软与不忍,这便是一道无形的锁,将她牢牢的锁在原处。   可秦葶记着有一句话叫ᴶˢᴳᴮ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会有法子的,总会有的!   ……   朗日无风,整个京城被铺上一片银装,入冬以来,接连两场大雪,瑞雪兆丰年,百姓津津乐道。   除却京中太平,其余各处大小纷乱不断,街上饭馆酒肆偶有人谈论起当今天下形势,滔滔不绝。   不过两日的工夫,便是当今天子大婚之日,众人皆说魏氏女高门贵重,身份配得皇后之位。   于她之后,也有许多高门,打算着将自家女儿送入宫去,充盈后宫。   近乎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在观望去盘算,唯有魏锦心这将要大婚之人心不在焉,仍旧每日不断的手抄经文,指尖儿上的口子就没愈合过。   园中洒扫小厮将园子里的雪堆到墙角,扫把之音一下一下扫划过青砖石地,自廊下行来一个人影,玉娇端了新择的果子前往魏锦心的闺房,却在半路被人拦住。   “玉娇姐姐。”一个名为小琴的扫洒小婢拎着扫把凑上前来,挡在玉娇身前。   玉娇脚步一顿,见有人拦路,下意识厌烦的一皱眉,却又见是她,又舒缓了几分。   “是小琴啊,怎么了?”魏锦心素来看重玉娇几分,所以在她心中,她与府里这些下是不一路的,整个府中她能看得上的倒没几个,眼前这小琴素来乖觉,勉能入得了她的眼。   小琴观望四周,见无旁人,才小声道:“玉娇姐姐,我在宫里的那个表亲,前几日出宫探亲,听他说,皇上自行宫里带回个宫女。”   御前的人向来嘴严,能从里面探得消息,也是难得。   玉娇知道小琴的表亲又不是御前的人,对此,她将信将疑,“你那表亲如何得知?再说,皇上自行宫带回了宫女有什么好奇?”   “他也是有一次跟着他的管事公公去找齐公公,无意听到的,”此时,小琴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话也说的更加谨慎,“听说皇上好似还宠幸了那个宫女。”   “乱说!”玉娇厉声打断,“皇上和咱们小姐就要大婚了,如何能宠幸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你当皇上什么都不挑的吗,是个女子就行?”   被她这么一说,小琴觉着今日倒不应该与她来说这件事,后悔的吐了舌,忙找补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是皇上要宠幸宫女,也不能是自行宫来的,怎么着,也得像玉娇姐姐这样的才行。”   玉娇眼下有些恼,听到这句,她一下子又缓了神,目光变得柔和些,落在小琴身上,似等着她往下说。   “往后玉娇姐姐若是随了咱们小姐入宫,按照规矩,小姐是可以向皇上推荐玉娇姐姐,多少能得个位份,不比那些宫女好多了,”小琴见这话似玉娇似很受用,于是又来劲,“玉娇姐姐不似我们,是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的,你的父亲又深受魏大将军重用,别说行宫里,就算是京城里,比上上玉娇姐姐的家世的,也不算多。”   这小琴嘴上似涂了蜜,有的没的都说,将玉娇捧的高高的,洋洋得意。   让她觉着,好似这京中,她的身份当真就能超过许多世家女一般。   面容一展,却也不能现得太过,于是轻咳一声,收敛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有什么身份,也是父亲在军中卖命所得,再加上小姐待我亲厚。”   “对了,你方才说那宫女,你家那表亲可曾见过?”   先前便有过流言,说是皇上自宫外带回一个女子,上回冬日宴她找了几圈儿也没见,便以为此事是子虚乌有,如今又提,甚至成了宠幸,不禁让她有些担忧。   小琴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此事倒不像是假的。”   玉娇颇有忧虑,眼睑垂下,略思片刻,抬眼又道:“这种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其实宠幸几个宫女也不奇怪,待小姐入了宫,后宫自有章法。小琴啊,平日在府里,我就觉着你机灵,做事又勤快。这次入宫,随行的婢女中,我会与跟小姐举荐你,入了宫便是有了前程,小姐到时随便给你一指婚,便比府里这些随便嫁给小厮的婢女强上不知多少。”   “多谢玉娇姐姐抬举,往后玉娇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听得这话,小琴自是喜笑颜开,欢喜的不行。   玉娇轻笑,心满意足的端着果子朝魏锦心闺房行去,小琴在身后亲昵道:“玉娇姐姐慢走!”   前面人对此很是受用,面上浅挂着几分满足的笑一路行去。   直至人影彻底不见,小琴的脸色才冷了下来,见着玉娇方才那扭捏做作的劲儿,暗自骂道:“呸,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家生奴,平日耀武扬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当了将军呢,不过就是个随军的仆从。就你那德行也想着跟着小姐入宫当主子了?”   玉娇正在春风得意时,哪里知道表面对她恭维之人心里会如何骂她,推门入了房中,一股暖意扑来,魏家势大,可谓是京中门第之最,魏锦心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这般娇养,反而没将她养的跋扈娇作,反而谦虚谨慎。   但与之相反,她手底下的玉娇,仗着魏锦心脾气好,不计小节,倒事事都要同旁人挑嘴。   入门时,见着蹲在地上用铜钩挑碳的小婢女刚好将一块碎碳挑到地上,她习惯性的斜了一眼,低声呵斥道:“笨的要死,滚出去。”   小婢女不敢作声,被她一骂,灰溜溜的出了房中。   被她这一声呵,连魏锦心执笔抄经的手也跟着顿了下,她于桌案前抬眼,心下略有不悦,但仍是柔声说道:“别总是吵吵嚷嚷的,她做错了,下次让仔细着便是。”   对此玉娇不以为意,“小姐,你是不知道她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挨上几句骂不长记性的。”   又是这翻说辞,魏锦心也懒得说她,只问:“最近京中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自打于行宫与许录源分别,她几乎日夜都不得安宁,生怕许录源跟着赵林宗被人抓住。   此事能与言者无二三,自是不敢同旁人透漏半个字,只能旁敲侧击的打听。   “有,”一提此,玉娇将果碟搁下,离得稍近了些,“我听说,皇上宠幸了一个小宫女。”   就在玉娇方才说有的时候,那一脸神秘又了不得的样子,让魏锦心心口一提,还以为许录源的事东窗事发,而后又听是关于皇上的,她又立即暗舒了一口长气,心于谷底峰顶,不过刹那之间、   与许录源的事相比,何呈奕又算得了什么,“这算什么特别。”   “小姐,你怎么如此不在意?皇上于大婚前宠幸了一个宫女,这事若是传出去,您的脸面往哪里搁,咱们魏家的脸又往哪里搁!”   “玉娇,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的事儿咱们插手不得,寻常人也有妻有妾,更何况一国之君。我尚未与皇上大婚便想着法子与一个宫女过不去,若此事传出,只怕我会落得个善妒的名声,那时对我便好了?还是对咱们魏家有所助益?”   “你随我入宫之后也要安分些,不要觉着皇上立我为后是什么好事,你也不想想,这是拿什么换的。”   潜意她未说尽,前朝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屡见不鲜,身为大家之女,与富贵荣华并驾齐驱的永远都不是一劳永逸。就该如履薄冰的活着,否则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又被训了一通,玉娇心里自是不服,轻咬着唇,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小姐说的极是。”   作者有话说:   第 46 章 第四十五章 婚   皇上大婚, 与秦葶所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从前村中嫁娶,都是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 绕着村路热热闹闹行上一圈儿,花轿周围围跟着一群讨糖吃的孩童,一边拍手一边笑嚷, 甚是热闹。   爆竹一条接一条的放,自村头便能听到。   无论哪家嫁娶,村中人皆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秦葶自是出不起钱,一早便去人家里帮忙。洗菜烧火擦桌上菜,忙了一通下来便可以留下来吃席, 每每拉着阿剩一起,这便算是偶尔一次的改善。   那时秦葶最盼的也是谁家可以嫁娶, 她宁愿去帮忙, 哪怕累一些也没关系。   想到从前的场景,虽苦却也有乐时,想到那场面,秦葶不觉唇角扬起, 满目空望, 宫中似没有半分热闹气息,喜色也不多见, 反而变得沉重且威严。   像今日这般盛大的场面, 一般的宫女都不得出来行走,只怕坏事, 秦葶被勒令不得乱跑, 被齐林留在华宵殿中。   晌午时, 小双难得随着冷长清入了宫中,冷长清给小双开了一个后门,让齐林允她去见秦葶,二人谁都未曾想过能这么快就见面。   正值华宵殿无人,秦葶需在此留守,她将小双带到偏殿,两个人坐在角落里聊天。   秦葶知她是又被冷长清带回府中,ᴶˢᴳᴮᴮ可这次与先前不同,瞧着小双身上的料子似乎比先前穿的要好些,便好奇问:“冷大人没有为难你吧?”   “那个偷狗贼,”小双一拍大腿,“他还为难我,若不是我他不知还要受多少罪,现在我可是他的座上宾,虽然还是不能回家,可是在他府里,我已经能随意走动了。”   先前关于冷长清的病情传到了宫里,秦葶也听说了一些,但没想到竟有这般机缘,是冷长清的运气,换句话说,也是小双的运气,何呈奕十分信任冷长清,若来日何呈奕想要动小双,许是冷长清念在小双治了他的怪疾之后也能力保下她。   “你现在留在冷大人那里,我倒是不担心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冷大人对我一直有敌意,还带着人去杀我,但就事论事,抛开此事不谈,他算是有情有义。”秦葶说道。   “有情有义?”对此评价,小双微侧目,“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有情有义的?”   “齐公公曾经是冷大人手底下的人,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些他从前的事。他年轻时科举场上得罪了一个富家子,那富家子与主考官相识,将他的卷子毁了。后他回乡之际,听说未婚妻病逝,双重打击之下心灰意冷,跑去山里寻短见时,正遇上自外带兵回来的一位武将,将他救下开导。”秦葶一顿,“此人便是皇上的舅舅。”   “那大人见他是个不可多人的人才,从此便将他留下,我还听说,自他未婚妻死后他便一直独身一人,至今也未曾娶亲。”   “啊,若是这样讲,他还当真是个情种啊!”小双眼珠子乱转,怪不得入府这么久,只见冷大人,不曾见过冷夫人。   秦葶点头,“他再有万般不好,仅此一点,确实超过许多男人了,那女子是他的青梅竹马,许是旧人难忘,他不想将就,宁可独身一人也不娶旁人。”   “看不出来啊,偷狗贼竟然这般深情。”   “要么人常说,难得有情郎。”秦葶苦笑一下,轻叹,“这种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是往后我能碰上一个,我一定好好的跟他在一起。”   说到此,两个小姑娘皆沉默了。   一个是为着冷长清唏嘘,一个是为着自己未来惆怅。   ......   新帝即位,百废待兴,何呈奕大婚之事办的算不得隆重,只祭祖、祭天,进行一些必不可少的仪式,便算礼成,美名其曰为了前线征战的将士,一切从简。   一对新人,在礼成之时,面上没有半分欢意,似两个硬生绑在一处的人,不得不完成今日之事。   朝霞殿是后宫之首,从此后便成了魏锦心的寝宫。   夜色黯然,虽未有风雪却天气阴沉了整日,一如这两个人的心情。   空荡的殿中,两个人并肩端坐于新床榻边,各自沉重的脸色,连身上的吉服与满堂的喜色亦衬不起。   魏锦心已经很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可她知道,或是她随时都有可能绷不住,不确定自己何时会崩溃下来。   玉娇今日打扮的甚是俊俏,脸上涂了胭脂,若说这桩婚事,怕是只有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她见时辰差不多,于是便上前一步跪下,恭谨道:“陛下,娘娘,是时候歇息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魏锦心一颗本就紧着的心又提了起来,藏在红袖下的一双手,早就被指甲掐破皮肉。   何呈奕不言,自榻上站起,未看身侧女子一眼,反而说道:“时辰不早了,近日边境不宁,朕甚为优心,先回政殿,皇后早些歇息。”   此言一出,榻上的魏锦心与跪地的玉娇同时抬眼。   直到何呈奕走出好远,魏锦心才后知后觉自榻上起身,跪伏下去,“恭送陛下!”   玉娇见状傻了眼,伸手想要去拦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何呈奕大摇大摆的出了殿中。   无人知,魏锦心现在是何种的如释重负。   果然,何呈奕对她没有半分心思,让她为后,果真是因为魏家之势,仅此而已。   此刻她的欢喜皆被她藏在眼中。   她垂着头,在旁人眼中,大婚之夜新郎弃之而去,这便是奇耻大辱,可唯她不这般觉得,甚至有些感激与庆幸。   “小姐,您怎么能让皇上就这么走了呢?”玉娇急的直拍大腿。   魏锦心虚脱一般自地上站起,转过身来面对床榻,“玉娇,你先出去吧,在外不要多嘴,更不要抱怨,过些日子我祖父若是进宫来,你也不要提及此事。”   “可是......”   “出去!”魏锦心不听她言,直声打断。   玉娇面色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脸色极其难看的大步出了殿中。   听到殿门声响,魏锦心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到榻上,自红袖口中将手伸出,手掌摊开,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疼的她落下泪来,“录源,我本以为我守不住了.......”   “录源......我害怕......”   ......   何呈奕自朝霞殿出来,此景出乎齐林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自不敢多问一句,便随着何呈奕一路前行。   这方向,是去往华宵殿的,而华宵殿里,有秦葶在。   行这一路,何呈奕便在想,今日他大婚,独让人将秦葶留在那里,她心情会是怎样的?   会难过?会悲春伤秋?还是会掉眼泪?   倘若她在自己面前落泪,他可以考虑给她一个位份,只要她说一句软话,说他大婚她不开心,他可以在今日允她提过去一次。   阿剩也好,那破屋烂舍也好,只要是关于两个人的一切,怎样都好。   今日多饮几杯,也正是因得这几杯,淡淡的酒气散于身前,似能让他一直觉着不忍回顾的过去看起来没那么不堪。   自朝霞殿行往华宵殿的路不算远,他于夜中快步行至,自正殿入,一路行至偏殿角门停下。   齐林才要前去推门,便听着偏殿里传来两位姑娘的声音。   其中一个,不是小双,按规矩,小双这时辰不能留在宫里,早回去了。   何呈奕目光则落在齐林脸上,齐林立即会意,小声道:“回陛下,是行宫里新来了一个小宫女,与秦葶是旧识。”   何呈奕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他立于门口轻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齐林回身一甩手中拂尘,众随行宫人随着他无声退下。   “秦葶,你从前穿过嫁衣吗?”谷雨好奇问道。   谷雨是昨夜才从行宫入宫的,齐林的说法是,是沾了秦葶光。   下午小双随着冷长清回府,齐林见秦葶独自一人在偏殿,便好心将人带来,让两个人说说话,同时也教些规矩。   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似白日她与小双说着话。   说起嫁衣,她倒是当真穿过一次,初入宫那日,当今皇后的,她曾试过,可这她哪里敢说,只摇头,“没有。”   “那你可有喜欢的小郎君?”一提喜欢的人,谷雨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秦葶苦笑一声,随后又摇头,十分干脆地说道:“不曾有过。”   “啊?这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显然,谷雨不信。   门外的何呈奕此时铁青着脸,在她讲出这句的时候,眼色一下子暗下来,咬了后槽牙。   “真的没有,宫里都是公公,哪有小郎君。”秦葶低着头,两只手在身前互抠指甲。   她喜欢的小郎君,小傻子早就死了,不光死的干干净净,连皮都被人扒了,如今披着那层人皮的,也不是他。   “现在遇不到,说不定往后就能遇到了。”谷雨眼中含笑,对未来有所期。   瞧着她这副样子,秦葶不好再说什么。   旁人还有机会,可她还不晓得还会不会有,但她并未多言,而是十分配合地点头说道:“对,往后会遇到的。”   这些一字不落的入了门外人的耳。   几分酒意在前,眼下都剩下了怒。   明明他给过她机会了,明明已经给了她最大的纵容,可这人偏就不识好歹,还想着旁的小郎君。   她在期待什么?   这秦葶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一甩长袖大步出门去,比来时走的还要急,行走如风,回到正殿,将齐林吓了一跳,小声唤了句:“陛下。”   何呈奕展袍回到金椅上坐下,双目前视,却指着偏殿方向道:“将秦葶弄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给她安排旁的差事,朕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种闲人!”   齐林懂了,这是又生气了。   只好应下,“是。”   作者有话说:   第 47 章 第四十六章 午膳   齐林回到偏殿见到秦葶时, 她和谷雨两个已经歪在一起睡着了。   瞧她这般没心肺的样,齐林一时倒咬不准,这皇上到底喜欢她什么。   站在二人不远处轻咳一声, 两人随即惊醒,一见是齐林在前,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   “齐公公。”秦葶唤了一声。   仅扫了站在她一侧的谷雨一眼, 而后同秦葶道:“随我出来一下。”   自出了偏殿门口ᴶˢᴳᴮᴮ,齐林这才说道:“秦葶,明天一早你便去御膳房当差吧。”   “御膳房?”秦葶有些莫名。   “我多嘴问一句,方才你可是又惹陛下不悦了?”   “没有啊,今日一整日我都守在这偏殿,没出去过, 也没见过陛下。”   “那就奇怪了。”齐林越发想不通,按理说方才应是见过面的, 否则怎么能生那么大火气。   既然连面都没见着, 难不成是同自己生气?   不管怎么说,齐林算是弄清了,这边说着将人给弄到看不见的地方去,过个十天半月再想起来, 还得找。   折腾来折腾去, 也不能真将秦葶弄去不像样的地方当差,放在御膳房, 好歹也能露个面儿。   有了上回应杂司那事儿, 齐林已经将这位圣上品的明明白白。   素日里瞧看着倒是个正常人,也不怎就在秦葶身上犯邪。   “齐公公, 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 是陛下方才吩咐的, 我也不太清楚,”齐林一顿,斟酌片刻道,“秦葶啊,有些时候,服软,说几句好听的话,也不是那么难,宫里人人都是如此。”   “我这么说,你能懂吧?”   这话有深意,秦葶听懂了,夜里突然又闹起来,无非是那人又不知谁惹了她,跑到她身上撒气。   她倒是无所谓,只要不在他面前,去哪里都好。   ......   夜半,冷长清受诏入宫,这不是第一次,可在新婚夜,便觉不妥。   他有这一招,本就在冷长清预料之内,只是没想到,竟然他在朝霞殿连一夜都待不住。   深夜,卷着风雪入了华宵殿中,远远便瞧着何呈奕黑着一张脸,这哪有半分新婚之喜色,反而照比平常还不如。   “臣冷长清见过陛下!”冷长清见礼。   随之何呈奕示意宫人给他搬来宽椅,他坐于一侧。   “听说前阵子你旧疾犯了,念你身子不好,一直没诏你入宫,今日朕大婚,白日也没来得及问,”上下打量椅上之人,似与寻常无异,“你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好多了,臣偶得一良方,用了见效甚快,听闻只要一直用上一年半载,即可除根。”   一提此事,对冷长清来说倒是喜事一桩。   “如此甚好,朕听人说了,是小双的方子,”一提到小双,又不免想起秦葶,冷笑一声,“想不到她还有些用处。”   “是,说起来,也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将她放入我府中,只怕也不能这般歪打正着。”   “是你福大命大,跟她有何关系。”又是一阵阴阳。   瞧的出,今日他情绪不大对。   冷长清稍顿片刻,又道:“这个时辰叫臣过来,不知陛下是为何事?”   “朕觉着朝中老臣,有一股不大好的风气,普遍都是有事则避,正事时,能拿主意的数落不出几个,就好比先前主战主和一事,仅有三两人站出,还吵的不可开交,多数都是随声附和。”   “的确如此,其实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当初何成灼在位时,做了不少荒唐事,每每皆有大臣上书,群臣反对,可何成灼那般心性,哪里肯听,将反对之人该罚的罚,该贬的贬,久而久之,朝上便无人再敢轻易发声了。”   “这点朕已经想到了,”何呈奕端正身子,“所以朕打算在当初何成灼贬黜之臣当中,提拔几个可用的,在你看来,可有谁可担重任?”   略一思忖,冷长清则道:“说到此,臣还真有一人选,徐慎。”   “南州徐氏几代忠良,虽到徐慎这代稍显落寞,但此人刚正不阿,做事也是极其认真,当初他在京城为官时,其子徐琰行留在南州做官,他却没有靠自己在京中的关系将其子调入京中,自此可见,此人不是倚仗权势便投机取巧之人。”   “南州徐氏,”何呈奕轻喃两声,“朕有些印象,徐氏名声是不错,且先留意着,若徐氏当真可用,再调回京也不迟。”   “是。”冷长清应下。   说完了正事,冷长清抬眸观望着何呈奕的脸色,虽知有些话不当讲,可他仍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恕臣多嘴,今日是您大婚,新婚之夜您不在朝霞殿,此事若传出去,只怕魏家会多心。”   何呈奕才将茶盏拿在手中,里面的茶汤尚未及喝上一口,“宫闱之事,尤其是朕与皇后之事若是能传到宫外去,只能说明,有人该死。”   言外之意,他不怕有人传。   更不在乎魏家。   因为魏家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了。   原本皇后之位就是一场交易。   魏家也是心知肚明,更何况那位皇后。   “皇上所言极是,只是,现在天下未稳,也不好太拂了魏家面子,有些事还要过得去些。”   “朕心里有数,”何呈奕吹开茶盏中的浮叶,轻饮一口,“明日午时,朕会去朝霞殿陪皇后用午膳。”   听闻这般,冷长清才稍稍放心下来。   “话说起来,”何呈奕一顿,也是有意打断这个话题,不想谈论有关魏锦心的事,他抬眼道,“冷卿,你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娶位夫人了。”   倒没想到话题一下子引到自己身上,提及此事,倒让冷长清显得有些局促,“臣一个人惯了,此事就暂时不想了。”   虽不乐意提及他的伤心事,可何呈奕仍是忍不住好奇,“你钟爱的那女子当真就那么好,让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宁可一直不娶?”   冷长清垂眸摇头,脸上的笑,是无奈,是苦意,“感情的事,说不通的,臣只是觉着,她不在了,便不想再娶别人,宁愿这辈子只守着她。”   “迂腐。”这便是何呈奕给冷长清的评价。   冷长清所言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这世上,他最不能理解的,便是为一个女子要死要活,守一辈子。   女人这东西,满街都是,环肥燕瘦,或明艳或清丽,就算一个不在,挑个相似七八分的也总不是难事。   ......   何呈奕要来用午膳的事传到朝霞殿中,上下无一不惊喜,唯独魏锦心笑不起来。   她本以为,何呈奕就会这么一直晾着她,哪怕晾到她老她死都乐意,谁知第二日便来了。   玉娇在铜镜前为她梳妆,不光将魏锦心打扮的十分艳丽,就连她自己也添了几分俏色。   “这口脂太红了,换个颜色。”魏锦心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算满意。   “娘娘肤白,涂这颜色正好。”玉娇说道,“今日皇上过来,您妆容太素怎么能行。”   “他过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用膳罢了。”   “何止用膳,”玉娇笑意更甚,“午膳过后,您还得将皇上留下来歇息才是,昨夜奴婢去打听了一下,昨夜皇上忙政事去了,还将冷长清冷大人诏入宫中。”   这番话惹的魏锦心侧目,她歪身过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瞧看着她,“皇上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玉娇,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命了不成?”   “奴婢这可是为了您好,免得让旁的人钻了空子。”   魏锦心用力沉叹一口气,将头上一支过于华丽的发簪拔下丢在一旁,“现在我这里是你做主了,让你随我入宫也当真是亏待你了,早知如此,我该当让你嫁去高门大户去做当家主母才是!”   见魏锦心语气不善,还是头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同她讲话,玉娇这才知晓害怕,忙跪下来,认错,“奴婢该死。”   “不要再去打听皇上的事,更不要从中插手我的事,宫里不比府里。管住自己的嘴,守好自己的心,免得灾祸秧身。”   “是,奴婢记下了。”   “时辰不早了,去外面候着吧,皇上应该快到了。”   ......   仅为了何呈奕来这一场,朝霞殿上上下下准备齐全又妥当,自一早便命御膳房做了许多佳肴,其中两人是自府中带来的厨子,就是为了让圣上尝尝宫外的口味。   帝后见面,气氛略有尴尬,两个人皆将不熟写在脸上,一个不爱理,一个不爱迎。   生硬的寒暄两句,二人齐齐入席。   不多时,御膳房传菜入殿中,十几人井然有序端蝶而至,何呈奕目光随便一扫,在这群宫人之中,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只见秦葶似个无处不在的游魂,正将一宽碟轻手轻脚摆在桌上,而后悄然退下。   何呈奕这才明白,让齐林给她安排了个旁的差事,这是给安排到了御膳房不说,还有意让她露了个面。   齐林待她倒真是照顾。   天知道秦葶这会儿多别扭,多不自在,她头垂着,一眼都不敢抬,仍能感受到那抹似箭的目光朝她投来。   魏锦心只顾垂着眼一言不发,反而是那身后站着的玉娇目光始终不离眼前那位年轻的帝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落在一个小宫女身上,连玉娇也忍不住对她多瞧看两眼,虽低着头,但却瞧着似有几分姿色。   玉娇眸色微转,多了点心思。   见菜上齐,魏锦心才道:“ᴶˢᴳᴮᴮ今日都是一些特色菜,是臣妾自府里带来的厨子和御膳房的宫人一起做的,皇上尝尝如何。”   话落,齐林朝后一招手,命小太监上前试菜。   小太监才行上去,便听何呈奕指着秦葶所在方向道:“那边那个,过来试菜。”   皇上临时指派谁上前试菜也不是新鲜事,因此每每用膳前才会让许多宫人先候在一侧听命,由陛下或是管事差遣。   秦葶无奈,走上前去,隐隐觉着不对,感觉他是不是又要找茬儿。   身侧小太监取了一只干净的银碟,与一双银筷,于席桌里的一只玉盘中小夹了一筷子搁上,而后送到秦葶面前,秦葶接过,另取一双很筷将饭食递入口中,细嚼轻咽,见无异状,又将银蝶交于小太监另取旁菜。   下一道是生拌玉虾,小太监取了一只虾仁,而后蘸了碟边佐料搁于银碟,再次递到秦葶面前。   秦葶双手接过,见着这菜式很是别致,方才小太监也不知蘸的是什么佐料,绿黄的颜色看起来倒是清透,像之前一样将菜食送入口中,一入口,她便傻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道顺着鼻腔直冲脑顶,既凉又刺,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似整个面颊被摁在冰水之中,呛的她眼酸鼻酸,咳嗽两声。   下意识的想要捂住口鼻,却失手将手中银筷打落在地。   这般于御前失仪不是小事,众人一见,目光齐齐聚然,第一反应便是这饭食里或有人下毒,不免恐慌。   见状,何呈奕身子朝前,抬手拍于席案之上,手边酒盏被碰翻在地,满盏的果酒皆洒于脚下袍边。   他目光锁在秦葶脸上,也唯有此刻,他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紧张,浓眉紧锁,欲言又止。   “这是怎么了?”一直漫不经心的的魏锦心第一时间自席上站起。   那股子冲脑之劲儿缓缓而过,秦葶方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蠢事一件,忙跪下来,“奴婢失仪,这菜太辣了......”   瞧着银碟中的残色,魏锦心这才稍缓心情,以防何呈奕多心,这才道:“这道菜是生拌玉虾,是得蘸着黄芥吃的,许是这小宫女从未吃过黄芥,初次用,的确是呛人。”   这出奇不意的一下的确是将秦葶呛个不轻,那递菜的小太监也是厉害,一只虾仁愣是蘸了许多。   何呈奕端坐席前,见着秦葶似是无状,心下稍缓,“都下去吧。”   秦葶这才自地上起身,退至一旁。   殿前这般失仪,很意外,何呈奕竟没有惩罚。   眼下玉娇生疑,上下打量远处的秦葶。   魏锦心亦打着圆场,“这菜是边陲那边的口味,我们这边一般吃不惯,黄芥更是少用,皇上口味若是清淡的话,臣妾便命人将这菜撤下去吧。”   “无妨,搁着吧。”他淡声道。   两个不熟的人草草用了一顿午膳,一个担心他会留下,一个被方才那一场惹的心乱,帝后在一起用的第一顿,没滋没味儿的草草结束。   饭后,何呈奕又以政事太忙为借口离去,并未留下歇息,这让魏锦心又松一口气。   待何呈奕走后,玉娇唤来随行入宫的小琴于角落里吩咐道:“去查查今日午时试菜的宫女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说: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小室故事多   小琴的表亲, 在宫里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当差,这么多年,上头有总管压着, 一直不得出头,这回魏氏女进宫为后,自己的表妹又是随行侍女, 隐隐觉着,若能靠上皇后这棵大树才能翻身,于是那头吩咐下来的事,知是乐得帮忙。   秦葶来御膳房是走的齐林的后门,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稍一打听便能知晓, 且秦葶原本是行宫出来的,这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齐林特意嘱咐过, 也没什么人敢乱传罢了。   可话一到了玉娇耳朵里,正所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经那小琴添油加醋一番, 这味道就变了。   原本皇上宠幸宫女的事玉娇将信将疑, 可眼下便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她分明见着皇上看那宫女的眼神不同寻常, 根本不是拿她当成个普通宫女。   “玉娇姐, 那宫女叫秦葶,应该是皇上当初自宫外带回来的, 这件事可得告诉娘娘。”   一想到魏锦心先前对她的那番训斥, 玉娇则换了打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咱们娘娘对这种事儿可不上心,午时皇上她可是连留也没留,更何况一个宫女。”   玉娇是不服气的,若是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便先前是个平头女子,就算有几分姿色,可那么低微的身份,如何同她比得。   先于旁人得圣宠,玉娇这般自小心高气傲之人,自是不能受得。   她眼珠子灵转两圈儿,而后招来小琴,小琴附耳过去,随着玉娇同她小声说话,眼珠子越睁越大。   ......   经了午膳时那一场,齐林在何呈奕面前愣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对于秦葶,他的确是存了些私心,明明皇上说将她安到旁处只是说的气话,可偏却他将人安排在眼前晃,左右想着,没隔两日反正自己会找人,倒不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也让他瞧瞧,自己没亏待他的人。   何呈奕于华宵殿中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午时正当到日落西山,暂将朱笔搁下,身子朝后仰去。   齐林适时命人奉上参茶,小声道:“皇上,该用晚膳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用膳,何呈奕又想起白日时的秦葶来,他目光稍抬,背倚在软垫上,“齐林,你胆子越发大了。”   仅一句,齐林吓的毛骨悚然,心虚的直跪地上,发出‘扑通’一声响。   “朕不是说让你将她送到朕看不到地方去?”   话虽如此,可齐林腹诽,“即便送到天边去,不也是过两日还得找个由头弄回来。”   “回陛下,原本是送到御膳房去做杂活的,谁知御膳房那边儿给安排了这个活计,许是瞧着她长的规整。”   一提规整,便听何呈奕于座上浅笑一声,齐林大着胆子抬眼,瞧看他也不似发火的模样,揣测许是这件事他并未真的计较。   果然,那头身子稍前一挺,将手里的折子丢回桌上,“罢了,朕有些饿了,传膳吧。”   “是。”齐林起身,退出殿去。   虽他话中未提秦葶,但齐林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暗自又做了个决定。   晚膳是于华宵殿中用的,不出意外,前来送菜的又有秦葶一个。   这回试菜未用得上她,她同旁人一样静立一侧。   自入门,何呈奕没有看她一眼,就好似这人他完全不识。   秦葶只盼着他快些吃完,她便好能快些离此。   一顿饭吃的波澜不惊,难得他没找茬儿,众人见他起身,由齐林吩咐着撤盘,而后秦葶站于队伍最后,随着御膳房的宫人徐徐退出。   直到她出了门去,那头亦没什么风声。   唯有此刻,才让秦葶觉着,好似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   自正殿退下,需得绕出一道幽长的内殿长廊,众人脚步轻缓,不敢在此政殿内胡乱发出一点多余声响,就连步调都是一致的。   秦葶只顾垂眼跟行,丝毫未觉行过的镂空纱门那端,有一道玄青色身影亦随着她脚步后慢行,远远瞧着,竟像是她投在镂门上的一道影。   眼见就要走出这幽廊之际,秦葶只见眼前一道影罩下,随之有人一手捂着她的口鼻,一展长臂揽了她的身,半拖半抱的带着她入了幽廊边上的小室当中。   本来手里拿着装玉筷枕的小匣亦掉落在地,匣盖摔开,里面的玉筷枕亦跌出好远,摔于墙壁上,碎成两半。   秦葶的背被人低在墙上,口又被捂着,一声惊叫都未唤出,眼前的黑影身上熟悉的味道传来,偌大的宫里,除了何呈奕这个疯子之外,谁人又敢这般放肆。   原本以为不声不响的回了膳房就算平安过去,原来,方才的平静都是假的。   料定秦葶不敢出声,他将手自她口鼻处放下来,而后整个人俯身下去,眼前一道温热罩下,他张着大口恨不得将秦葶吞食的架势。   在她唇上猛然嘶咬。   角落里的人退无可退,几乎整个娇细的身躯都被他牢牢堵在墙角处,连挪都挪不得一下。   幽廊里的人听到那一声响纷纷回过头来,除了地上那只摔裂的匣子还有角落处那坏掉的筷枕之外,秦葶的人影不知所踪,明明方才还在的人,眼下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领头的宫女自前排到尾,问秦葶人哪去了,他们皆一无所知。   “秦葶,秦葶?”领头宫女小声唤寻,得不到半点回音。   实则现在她与秦葶不过一墙之隔,秦葶听到外面有人唤她,她的头偏过去,却被人一把捏着下巴又移了回来,紧接着,便又是一阵让人窒息般的啃咬。   试图将身前的人推开,手才触到何呈奕的肩头,便被他拿捏着禁ᴶˢᴳᴮᴮ锢住,似要惩罚她的不老实,在她唇上用力一咬。   秦葶不吃力,痛的她低吭一声。   那宫女在外似听到异响,于是来到小室门前,见门未关严,却又不敢贸然乱闯,便小声问道:“秦葶,你在里面吗?”   何呈奕眉目一紧,便觉心烦,余光看到窗台上的烛台,伸手拿过随手往门前一丢,低声骂道:“滚!”   仅一句,让门外宫女肩膀一缩,脸色一白,忙退避开来,蹲身捡了地上的匣子和碎掉的玉筷枕,摆手示意众人快些离开此地。   众人见她脸色难看,小声询问。   她除非想死,否则半个字也不敢往外说。   那人嘶咬好一阵,终才将唇自秦葶唇间移开,滚热的气息一深一浅的扑在秦葶脸上,一手捏着她的肩,一手捏着她下颚,眼底寒意满布,“你当真以为你是御膳房的宫女了是吗?”   他的话素来没头没尾,秦葶不知他发的哪门子疯,料定主意不理他。   若是秦葶当真同他吵上两句,或是他的火气发散的还能更快一些,可是他最恨的便是秦葶这般一声不吭的态度。   软钉子才最磨人。   “秦葶,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   又是一句云里雾里,秦葶不知哪处得罪了这人,明明她这几天什么都没做过,自他大婚那日起,她就没在他眼前露过面。   不免猜测,难道是因得今日午膳?   她在他与皇后的面前失仪,碍了他们两个的眼?   除此之外,秦葶实在是再想不到旁的。   他说着,一手探自秦葶的背,稍一用力,将人扣到自己身前,紧紧贴着,一手像先前一样捏着她的下颚左右晃动,“你倒是与朕说说,你惦记哪个小郎君?”   “京中有才有貌又有家世的小郎多了,你相中哪个,朕可以给你做个媒!”   闹了半天,原是因为这个。   许是前日她与谷雨在殿里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有病!   秦葶暗骂。   “嗯?”他手上又稍加了些力道,“说话!”   “只是闲话家常,哪里来的小郎君。”憋了半晌,秦葶终于回了这么句。   “你有这个心思?”他眼睛微眯,又近了一分。   “没有。”   “你那心仪的郎君是谁?赵林宗?还是那个叫小杨的小太监?”   见他越说越离谱,秦葶当真懒得理这个疯子,脸一偏,只道:“陛下,我该回去了。”   “你回哪去?”   “御膳房......”   话音未落,何呈奕扯着秦葶的胳膊一把按在窗下的小几上。   还未回身,便听着身后有窸窸窣窣声音传来,一侧目,见他的玉带正落在自己手边。   秦葶一慌,想要回身却被身后人摁住。   紧接着感觉背上一阵温热扑来,紧接着他轻咬住秦葶的耳朵。   耳畔一股异感传来,秦葶本能的缩了脖子,抬手想要将身后的人推开,他似早有预感,抬起手掌将她的手背压在掌下,而后以指尖摩挲她的指缝。   一股压力袭来,秦葶朝一侧歪着脖子,咧着嘴五官扭曲着自齿间挤出几个字,“你疯了,你走开!”   “一会儿你可以叫的大声些,”他在秦葶的耳畔坏笑一声,微一低言,哑音带着沙哑,“这窗外都是侍卫。”   秦葶的脸顿红透,似刚煮出来的蟹子一般,徒劳挣扎。   她未瞧外身后的人是如何得意又得逞般的笑。   强忍缠磨许久,便觉一下闷痛,虽痛感不比前次,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上身趴在小几上,脸前是自己的手背,她将唇齿轻轻抵上,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仅能听到何呈奕身上的玉坠镶珠有序发出碰撞声响,时缓时急。   秦葶也不知她经了多久,便觉身后一空,还以为他终于结束,谁成想那人伸开臂膀环住她的腰身,自背后将她抱起,行至屏风后的一张软垫上。   这小室平日置放杂物,比如何呈奕榻前座下换下来的软垫一类,秦葶的头正好枕在一处高处,才想起身又被人摁住。   他似一只豹子,熟练的撕哺着眼前的猎物。   秦葶一双软唇被他堵住,推也推不开。   紧接着又是一阵接连一阵动荡袭来,秦葶别过脸,似缺氧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隔着何呈奕肩上松散的衣料,她隐隐能看到前面不远处,屏风上的绣案因冲撞变成了重影。   前后左右。   秦葶今日觉着自己是热锅上的一张煎饼,被人反复煎摊,上料洒葱。   之前不觉,今日她才看清,原来只要何呈奕发一阵颤抖,此事才算结束。   可对于秦葶来讲,这过于漫长。   这小室内的烛台被他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秦葶只能摸着黑整理衣衫,这样也好,她不用看何呈奕那张厌烦的脸。   虽未看他,但她知现在何呈奕正站于她不远处系玉带。   秦葶穿着妥当,拢好自己头发,希望再回去时,不会让人看出一丁点儿的破绽。   她要脸!   折腾这么久,秦葶双腿有些发软,摸着黑就要出门去。   何呈奕见她一吭不声就要走,借着月光伸手拎着她的衣领便将人又拎了回来。   一手挡在她后腰处,一手捏着她的下颚,“去哪儿?”   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回御膳房宫人住所。”   “不想留在这儿?”发散过后,他先前别别扭扭的火气好似消了大半。   他的脸隐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秦葶瞧不出他的表情如何,也不想费心去猜,带着对他的一丝怨念摇头,“不想。”   话才说完,他便又压下来,这次没有啃食,没有嘶咬,而是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不知为何,一阵厌恶自胸腔蔓延,她别过脸,用手背蹭着自己的唇,在秦葶眼中,现在何呈奕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   明明晚上要同皇后一起,却仍对她做这样的事情,想想便觉着恶心。   这般嫌弃的动作如数收在何呈奕眼底,他面色一沉,抓着她的手腕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喜欢,”秦葶直言道,“宫里的女人那么多,况且您现在也成婚了,理当多关心皇后才是。”   说的委婉,实则嫌弃。   好似他脏了一般。   “你以为......”话到唇边,他突然觉着没必要同她这种人解释,眼眸中的光亮一沉,似潜入河底的星光,一点不见,而后将人放开,“你走吧。”   见他手上力道松了,秦葶忙逃似的离开,行至偏殿门前,她借着廊中的烛光理了衣衫,又整了发髻,确保无错,这才推门出去。   折腾一场,身上暖汗未消,脸色潮红亦未退去。门口侍卫见有人出来,齐齐朝这头看来。   明知离的这么远,不可能听到什么声响,奈何自己心虚,低着头快步走开。   冷风一吹,透过衣衫,吹入身上张开的每一颗毛孔,秦葶忍不住颤抖一下,而后抱着胳膊步子加快了些。   夜色深重,宫内路上的灯火又不算太亮,脚下又有冰疙瘩,秦葶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她一门心思的只想赶快回去,然后泡个热水澡,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就似今日的事未曾发生过,先前的事也不曾有过一般。   秦葶尚未归去,御膳房宫人所居院处便等来了旁人,小琴带着两个太监说奉皇后之命要找秦葶。   这里的掌事宫女玲珑剔透,知经了先前华宵殿那一趟,自是猜个八/九不离十,又见是皇后来寻人,自是不敢说秦葶去处,只打马虎眼,说让秦葶去别宫送东西了。   皇后宫里的人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小琴便拿掌事宫女问话,“你不是说让秦葶去别宫送东西了吗,这都多久了,怎么人还没回来?”   小琴虽初来乍到,却是皇后身边的人,御膳房掌事宫女自是不敢得罪,但更不敢胡乱散播皇上的事,左右为难之际,只能胡乱编排道:“许是别宫里的又差她去办旁的事了,姑娘别急,我已经差人去寻了,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硬着头皮编瞎话,只盼着秦葶快些回来。   若说从前在府里,小琴也是叫不上名来的,如今随着自家小姐一同入宫,旁人左一声姑娘右一声姑娘,叫的她十分受用,便却也有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之感,连说话底气也足了些。   “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一个大活人,生生的这么半天寻不见,若是在咱们魏府,你们这样的活该拖出去让人乱棍打死!”   话说的这般难听,掌事宫女自是生气,但皇后哪里得罪的起,她也暂且忍了。   好在此时,远远瞧见一个人影自这边过来,掌事宫女借着檐下灯火细看一眼,面露笑意,“秦葶!”   小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一个纤细女子朝这边来,果真是白日见过的那个宫女。   见门口聚着几人,秦葶还未上阶,掌事宫女便上前问道:“秦葶,这么长时间你跑到哪去了,让人等了半天。”   去哪,发生了什么,她就算敢说,她们可敢听?   秦葶不答,反问道:“掌事姐姐,怎么ᴶˢᴳᴮᴮ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小琴姑娘来了,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你回去问话。”   掌事宫女说的轻松,可秦葶却听着一点儿也不轻松。   她与皇后无得交集,有何话可问?   兴许又是与何呈奕有关,或是因得今日在他们面前出了丑,皇后要对她加以惩戒。   最差的结果,便是皇后听了旁人传出的关于她与何呈奕的流言,要寻她兴师问罪。   毕竟哪个做妻子的,能忍得自己的丈夫同别的女子扯上关系。   且还是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人既然回来了,就跟我们走吧。”小琴下了台阶,语气不善。   明知推脱不开,秦葶只能一言不发,随之前行。   行出去没多久,秦葶便觉不对,自御膳房去朝霞殿也不是这条路,她迟疑片刻,才道:“这好像不是去朝霞殿的路。”   “嗯,的确不是,”小琴在最前面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来,“前边儿就是御花园了。”   她眼神一示,那两个太监将秦葶架住,而后将她口中塞了一块厚帕,将嘴堵的严严实实的。   几人架着她朝御花园行去,行至一处井边才行下。   秦葶见着那口井便好像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拼命的摇头。   小琴双手环臂于身前,上下打量秦葶,笑道:“倒是个美人胚子,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勾引皇上了?也不瞧你配不配。”   “你今日在御前拿腔作怪的给谁看呢?也不照照镜子瞧看自己,什么东西!”   “你们两个就将她丢到井里,做的干净点儿!”   这两个小太监一个是小琴的表亲,一个是小琴表亲的好兄弟,只等着做了这一场便能去皇后身边侍候,自此平步青云。   秦葶身子朝下坠去,拼了命的摇头,眼见着就被拖到了井边,此时便听有人在不远处轻咳一声。   几人稍愣,齐侧头看去,只瞧见方才明明空无一人的假山后似变法术一般凭空出来许多人。   有侍卫手里提着灯,灯上清清楚楚写着‘御’字。   何呈奕双手背在身后,似闲庭散步一般迈着缓步前来。   他目光先是落在被人架住的秦葶身上,而后又落在小琴身上,仅这一眼,吓的小琴似掉了魂,惨白着脸忙跪下。   那两个小太监亦是。   “这个时辰了,御花园好生热闹。”何呈奕语气平静,似看戏一般,“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细长眼下的两只眼珠子左右乱转,小琴见那两个太监无人敢搭腔,抱着侥幸的心态,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奴婢,是想跟秦葶说说话。”   何呈奕倒没想到皇后身边竟有这么蠢的人,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说说话?”又是轻咳一声,“当朕是聋子吗?”   “皇上饶命!”见辨无可辨,三人只能重重叩头。   “你们是皇后的人,朕自要给皇后些面子的。”何呈奕话说的轻巧,让人一时难分怒喜,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此事这般轻易就能过去。   可秦葶知道,每每当他露出这份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夹带着阴阳怪气的诡异,那便是要杀人了。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心比天高   朝霞殿中香鼎云雾缠绕, 内燃安神香,香气扑散,能渐消了魏锦心内心的烦躁之感。   自与何呈奕这门亲定下之后, 她夜夜难眠,每日需得燃此香夜里才能睡得着。   日复一日,她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深宫凌乱, 处处透着冷清。   她心寒似雪,放眼一望,不知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煎熬。   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明明不过二十的年纪,脸上却是布着愁云惨雾,就好像, 怆惶之间,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这厢坐的安稳, 倒是那玉娇, 一脸心事,左右行之不住,时不时头探到窗前朝外望望。   这般坐立不安,终惹起魏锦心的注意。   手执檀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身前的一缕长发, 看着玉娇所在方向问道:“你在瞧什么呢?”   “没什么, ”玉娇笑意有些不自然,“我看看窗子关严了没, 若不然夜里睡着透风, 凉。”   “我要睡下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魏锦心漫不经心道。   未等玉娇应下, 便听殿外有宫女禀报:“皇后娘娘, 皇上身边的齐公公来了。”   一听是齐林, 殿中的主仆二人齐齐抬眸,面上各有千秋。   一个是担心齐林这个时辰过来是不是事先通禀何呈奕要来过夜,另一个是担心是否东窗事发。   “让他进来吧。”魏锦心将手里的梳子轻轻搁于妆台,而后挪过身来坐下,面朝门前。   齐林入门,身后还跟了四个小太监,四手搬着一只黑漆木箱子,重重搁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这是什么?”魏锦心打眼儿一瞧那木箱子,外沿粗糙,似也不是用来装什么值钱物件的。   齐林先是给皇后请安,而后恭谨道:“回皇后娘娘,皇上说,这是送您的礼物,务必要当着您的面儿打开来看看。”   一提礼,玉娇倒是好奇,不免朝前探头。   齐林让开一步,将视野最好之处让给殿内的主仆二人,而后朝身后人一挥手,后人会意,弯身将木箱盖子打开。   这一敞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传来,以最快的速度弥漫了大半间殿。   原本探头的玉娇在看到箱中惨状之后,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去,似要喊破自己的喉咙厉声尖叫,捂着胸口连连后腿,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撞在小几上,打翻了上面的安神汤。   好歹魏锦心是高门女子,自小持的是端重仪势。虽不比玉娇这般失态,却也好不到哪去,唯一的优势便是坐在椅上,好歹给了些稳重的助力。   只瞧那箱中人,几乎已经辨认不出人形,远远瞧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似年节时屠夫案板上的猪羊,皮肉翻烂,所见之处皆是血色。   这画面给人的冲击实在太大,殿内的安神香与血气混搅在一起,形成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味道,惹的魏锦心干呕起来。   见效果已到,齐林再次挥手,后面的小太监才又将盖子扣上,又是一声重响,惊的魏锦心猛眨两下眼睛。   她似此刻才回过神来,脸上带了愠意,语气不觉也生硬起来,“齐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回皇后娘娘,这是您宫里的小琴,她胆大包天,胆敢假传您的旨意给御膳房的宫女动用私刑,谋害旁人性命,皇上已经替您处理了她。”   对于此事,显然魏锦心一无所知,眼前闪动懵然,有种有理无处去说的无力感,沉静片刻才道:“这是何时的事,本宫根本不知情。”   齐林又道:“就是方才不久的事,而且还是被皇上当场抓了个现形,这人,当场便下令给打死了,一棍一棍敲在身上......”   齐林说的仔细,目光还不忘瞥向早已吓的不成人形的玉娇,显然话里有话,“御前侍卫下手稳准又狠,一棍接一棍的敲下去,人还没死,骨头碎的不成形,都能听见清脆的响儿,这小琴咽气前还喊着冤,皮开肉绽......”   “够了!”实在是听不得他说戏文一般的绘声绘色,魏锦心更是不忍也不敢去想那画面,只道,“小琴是本宫自府里带来的,她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假传旨意去害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本宫要面见皇上说个清楚。”   若是仅小琴死了算是结局,那也算是侥幸,可若魏锦心非要追个水落石出,那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玉娇。   她自然害怕,忙要起身劝解,只听齐林又道:“回皇后娘娘,小人来之前,皇上对此也吩咐过了。皇上说真相他已查明,不必皇后娘娘再去,此次是看在您的面子上,给了小琴一个痛快,还请娘娘看管好您身边的人。若再有下次,定当不饶。”   齐林再次看向玉娇,是何意,不言而喻。   “皇上还说,这东西就留给您了,由您自行处置,”齐林一弯身,“小人告退。”   一行人走的干净,屋里只留下主仆二人还有这口装着小琴尸体的大黑箱子,看起来尤其瘆人,魏锦心不忍再看,眼别到旁处,既这还算是给个痛快,那若要再用刑又该是何样。   果真让人脊背寒凉。   脑子稍稍冷静下来,将齐林方才那番话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她本也是通透之人,将这些都串在一起便明白了,膳房宫女......小琴......加上他方才那般古怪的眼神......   魏锦心目珠稍移,挪到此刻脸一点血色也无的玉娇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直觉告诉她,此事和玉娇脱不了干系。   “小姐,我,我也不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同我撒谎吗?”魏锦心抬手指着那只黑漆箱子道,“小琴的性子我知道,她不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见瞒不过,玉娇ᴶˢᴳᴮᴮ只能哭着朝她跪爬过来,带着哭腔道:“小姐,奴婢就是气不过,就是看不惯那个宫女凌驾在您的头上!”   见她果真承认了,还用了这般冠冕堂皇理由,魏锦心一阵心寒,“膳房宫女何时凌驾在我头上?你到底是想为了我出气,还是你见不得一个宫女先得圣宠?”   一时语塞,玉娇本是伶牙俐齿,可方才那番惊吓着实让她心难以平静下来。   “入宫时我同你都说过什么难道你忘了?”见她如今能做出这么狠的事来,魏锦心可谓是失望透顶,“念着你陪着我一同长大,我本想着将你带入宫里,过两年给你指个好人家,总比留在府里胡乱嫁了好,到那时你自宫中出去,你未来的婆家也能高看你一眼。”   “如今看来,你的心可不止于此,你以为皇上的女人是这么好当的?”   “今日的事,你以为皇上真的查不出真相吗,若不是小琴帮你做了替死鬼,你现在还哪有命在。冒我之名借人之手谋人性命,你心思当真玲珑,也真狠毒。”   “小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玉娇哭的更厉害了,爬过来跪在魏锦心的脚下,手攥着她的衣角,苦声哀求,“我本想着让小琴带着人去将那个叫秦葶的丢到井里,次日旁人寻到也可以说是失足落井,我真的只是气不过,外面传的太难听,有损您的名声......”   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玉娇的为人魏锦心怎能不知晓,到了这时,她仍狡辩至此,便知她当真无药可救。   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的哭相,魏锦心几近失望说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小琴这条命是因为你而枉死的,只要你良心过得去就好,若再有下次,我真的就保不住你了,就算侥幸逃的脱,我也会将你送回府里去。”   “奴婢知罪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玉娇哭的凄惨,这当中几分真几分假,魏锦心已经不想去深究,“你自求多福吧。”   ......   今日的风尤其大,将人吹的五迷三道。   秦葶一点都不喜欢冬日,满目的荒凉与萧条总为她孤零之感又增一分。   自御花园回来,秦葶的两只脸蛋被风吹的又热又红。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都不知一路上是怎么被何呈奕带回他的寝殿。   甚至今日,她根本都还理不清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何会有人要将她丢到井里。   殿中碳火烧的正旺,可秦葶就是觉着冷。   她脚步停于碳盆边上,看着箱笼里上升的火苗,脑中似一片浆糊。   “怎么,又吓傻了?”何呈奕端坐于窗下榻上,盯着她那一对看起来颇有喜感的红脸蛋问。   的确是吓傻了。   不仅她险些死掉,而且又见着三个人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血一路蔓延,甚至都流到了她的脚边。   这种事见多了,秦葶早就麻木了,她不觉着旁人可怜,只觉着自己更可怜。   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要杀她呢?   就算她如履薄冰的活着,就算她停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她这条命。   “今日是朕救了你,你就不想同朕说些什么吗?”何呈奕似对此事颇感骄傲,今日两个人在小室完事之后,秦葶虽自行离开,但其实何呈奕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他只是很好奇,这一路上她会做什么,谁想反而看了一场好戏,救下她一条性命。   对此,他竟觉着有些庆幸。   眼下的心情秦葶无法言说,但听到他说的那句话觉着十分可笑,他在期待什么?   “陛下是想让奴婢感激涕零的跪在您的脚下,一遍一遍嗑头谢恩吗?”   脑子不清的时候,好似脾气胆子都随之见涨。   “陛下难道忘了?奴婢现在所有的劫难,都是陛下您给带来的。”   她歪着头红着眼,眼里没有半分感激,唯有怨念。   “你在讲什么昏话?想死?”果真,这人是经不得半分刺激的,变脸如翻书。   但秦葶已经顾不得什么了,眼前忽有一圈儿接着一圈儿的水泡晕开,她在失去意识前,看到高坐那人猛然自榻上站起,面目慌张朝她大步走来。   作者有话说: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病中胡话   秦葶红着脸在何呈奕面前两眼一翻, 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将她自地上抱起,回到内室榻上,抬手摸着她异红的脸颊再一路探上她的额头, 滚烫的厉害。   命齐林去寻太医,太医一见一个宫女装束的人正仰躺在皇上的龙榻上,心下一愣。   但还是面目自然的把了脉。   稍过, 太医自内室退出,跪于殿中案后之人面前复命。   “她怎样了?”何呈奕眼皮垂着,仅从脸上,似也瞧不出对里面的人关心与否,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里面的姑娘是寒症, 应是先出了汗,后受了凉, 再加上急火攻心, 内外夹攻之下,人便倒下了,臣开了副方子,只要喝上两副, 待烧热退了便好了。”   出汗他懂, 今日二人在小室中是何样的大汗淋漓,连压在背下的小衣都汗透的不成样子, 加上她热汗未消便匆匆忙忙的离开, 猛一见风至此,这倒情有可原。   一想到此事根本, 倒真的与他有些干系, 眼底促狭一闪而过。   再想急火攻心之事, 想着今日打死那几个人时,秦葶吓的整个人眼发直,自是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朕知道了,去开方吧。”何呈奕放下手中折子,大步朝内室行去。   齐林则引着太医一路出去。   榻上的此刻正仰面躺着,脸上的红这会儿已经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唇色和灰土似墙皮的脸色。   他慢慢行至榻边,一道黑长的影子罩下,随而缓坐。   “入了宫这么久仍是没什么长劲,秦葶,你当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于病中,他也不知这人听到了或是没有。   他到现在也全然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见着几个死人就能吓成这副德行。   “朕当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活这么大的。”   何呈奕从不相信这世间白数胜过黑,至少于他年少至今,他所见的一切都被黑暗所铺满,倘若他的性子似秦葶一般,只怕是早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一块。   忍不住伸手将被角替她好生掖了一下后又起身回到桌案前,还有堆成山的折子等着他。   可不知为何,尽管里头的人病着,但一想到她在此处,二人相隔不远,便能给他一份浅见的满足与心安之感。   如若深湖中的一片浮木暂靠了岸。   他不乐意承认这种感觉,但却依赖这种感觉。   齐林安排好一切再归来时,身子还未站稳,便听何呈奕又吩咐道:“不是自行宫调来了一个宫女吗,让她来照顾秦葶。”   随之又加了一句,“秦葶这样的人,也不配让御前的人侍候她。”   齐林脸上飘过一抹了然之意,安稳应下。   似又想到旁的事,他又抬眼问:“东西都给皇后送过去了?”   “是。”   “她怎么讲?”   “回陛下,皇后娘娘看起来似对此事不知情,据奴婢所知,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原是她自府里带来的陪嫁,有些不安分。”   “好生盯着。”   “是。”   ......   一连两碗汤药灌下去,人也不见醒,高热不退,一夜过去,好似比先前更厉害些。   每隔半个时辰何呈奕便去内室远远的瞧看一眼,不近前亦不说话。   其间还给她服了从前他在村里生活时冷长清给他带在身上保命的黑色药丸,哪知秦葶这次油盐不进,任是何种仙丹妙药皆不见起色。   滚汤的药汁子在白瓷碗中颜色鲜明,谷雨坐在一边,汤匙小盛一口轻轻吹了,温度适中再送到秦葶的口边。   烧的人唇上起皮,时而说两句胡话,连眼皮都不睁一下。   厚重的棉被盖了三层,人愣是一点汗也不出。   听到身后有声响,谷雨回头,一见又是何呈奕站在门前,她忙将药碗放下,跪地请安。   当真是自行宫来的,不比御前行走的伶俐平稳,做事总要毛躁些。   “她怎么样了?”久未开口,贸然一张嘴,喉咙有些哑。秦葶一夜未醒,他亦批折子批到天亮,一夜未眠。   “回皇上,秦葶药是吃下去了,但是没见好转,头烫的厉害,手心脚心却不出汗。”   “先出去。”   “是。”谷雨自地上爬起,头也不抬出了内室。   缓行而过,他轻坐于床榻边上,这会儿外头天光大亮,明晃照出他脸上一夜未眠的憔悴。   抬手探上床榻上人的额头,果真烫人,似比昨天还要烫些。   再将手探入被中,寻到她的手心,亦是冰凉,没有一丝汗意,脚心亦如此。   不免心下生忧。   秦葶自小在乡间长大,不是娇养的性子,嘴壮,身子也强健,印象中她病的这么厉害,还是头一次。   先前发烧那回,也是第一天服了药,夜里发汗ᴶˢᴳᴮᴮ,第二日一早便好了,哪里比得了这回。   再一联想到太医那句急火攻心,便觉好笑。   “你到底有什么火,还攻了心。”他忍不住阴阳一句。   说话声明明不大,却似将人吵着了一般,仰躺的人单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微转两下,然后慢慢掀开一条缝隙。   似睁又未睁,看着疲累的很。   “醒了?”何呈奕眉心微动,语气中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星点欢喜。   秦葶不作声。   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轻转两下,而后干白的唇微启,用沙哑的声音很艰难的自口中挤出两个字:“阿剩......”   仅这两个字,让他才挑起的眉心又重压下去,“活拧了?”   他问。   “阿剩......”又是一声,好似全然不将眼前的人放在眼里。   此时何呈奕方觉,秦葶似是神智不大清楚。   应是病的太厉害,说着胡话。   念及人病着,他未发作,反而很是难得的接起话来,“脑子还好用吗?”   “阿剩,”再来一声,声音不大,却似一击接一击的重锤敲在何呈奕的脑仁上,而后她自锦被中探出手,抓住何呈奕搭在膝上的手,有力无力的攥住他两根手指,双闭上眼,“你没事啊......”   “朕能有什么事。”   “他们都说,你被人抓了壮丁,我要吓死了......”   “抓壮丁?”   “你没事就好了,咱们一起回家吧,夏天一过,河里的藕就长大了,我带你一起去挖......”   咱们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   家。   属于他们两个的家,那间破院子,那间冬日漏风夏日漏雨的破房子,是秦葶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她于病中忘了他是谁,也忘了现在早就不是在村子里,而是在皇城中。   一阵默然,他不再接话。   “阿剩......别离开我......”又是一句,而后又昏睡过去。   ‘别离开我’仅这一句,她不晓得有多触动人心。   若是这句话是对何呈奕说的,他想他会很高兴,会允她。   但,这是对阿剩说的。   在她心里,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无论自己用何种手段,终是赶不上那个傻子,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傻子。   那明明是他演出来的,分裂出来的,却能让一个健全的秦葶不忘至今。   就算那个傻子什么都没有,就算那个傻子低微到尘埃,若当真是两个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去选他!   不知是哪里来的气,他在疯狂的嫉妒一个傻子。   他将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甩开,而后站起身来出了殿。   “齐林,齐林!”他唤道。   齐林应声而入,“陛下,出什么事了?”   看着半死不活的秦葶,他很焦急,但他仍不能忘了身为帝王该有的威严与庄重,稍缓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般手足无措,而后道:“将小双叫到宫里来。”   “是。”齐林应下,而后退出。   ......   不得不说,自打将冷长清的病歪打正着治好之后,小双这些日子活的赛神仙。不让她回家是奉皇上之命,可于冷长清而言她算是恩人,冷长清不再将她拘于一间小厢房,整个府里随她走动。   吃的好睡的好,小双都有些不想走了。   哪知今日,一道口谕宣她入宫,又没提何事,又没说让冷长清带着她,不免有些心慌。   走之前她先去求了冷长清,冷长清原本也不想管她,但瞧着她被这道口谕吓成这样,毕竟对自己有恩,有些过意不去,便好心带着她一同入宫,恰巧也有些事要与皇上商量。   一路行至何呈奕的寝殿,只放了小双进去,暂让冷长清先去华宵殿候着。   每次见了何呈奕,小双的腿肚子都转筋,见了准没好事,于过去的事小双后悔莫及,每每见此,都是将头压的低低的,半个字也不敢乱说。   “听说你先前治了冷大人的病,朕还没来得及赏你。”案前的人沉着声,明明声音也不大,却底气十足,似震的整个殿中都听得到。   “回、回陛下,是冷大人福大命大,民女只是凑巧。”小双可不敢跟他邀功。   “哦?”他轻笑,倒听着不是好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跟在冷大人身边,倒是长劲不少。”   一时听不出他是夸是损,小双便再不敢答了,只将头压的更低。   “朕今日想起来一件事,从前在乡下,有个治高热的土法子,想着你应是记着。”   一提土法子,小双倒一时没想起是哪个,她身子稍直了些,一双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懵了。   当真是懒得看她这张脸,何呈奕沉一口气,“秦葶病了,不知道能活不能,你去里头看看。”   一提这,小双更懵了,惊中带讶,下意识的张口,“啊?”了一声。   殿前失仪,齐林怒呵一声:“放肆!”   小双立即又在地上跪缩成一团。   “去看看。”他又道。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名位   虽方才在外面听说秦葶病了, 倒没想着这么严重,身子滚烫,且手脚不发汗。   她弯身下去, 轻轻拍着秦葶的脸颊小声唤道:“秦葶,你醒醒,我是小双啊。”   见此, 一旁端药的谷雨目光一闪,随后小声道:“原来你就是小双啊?”   这时才发现屋里还站了个人,小双抬眼,上下打量,“我是小双,你认得我?”   “我和秦葶是在行宫里认识的, 那时便听她总提起你,今日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谷雨友善一笑, “听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是,我们两个在宫外便相识了,这么说,你就是谷雨?”   “是。”   小双上下打量, 不得不说, 这谷雨倒是长的颇为清秀,面相上看去, 和自己一点子也不像, 不过听说她与秦葶交好,不免也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她病了多久了?”小双问道。   “一天多了, 药喝下去没什么用, 太医来了, 给用了几针,也不见好,”谷雨声音压低了些,“太医说,这是心火,汤药喝下去,怕是且要几日才能见效。”   “人若这么烧下去,可不就完了,哪能挺得几日啊。”小双咬唇,卷起袖子,“我有个法子,我试试。”   “见过陛下。”谷雨面朝外,第一时间瞧见何呈奕入了门,忙跪下请见。   瞧着小双一副气焰很盛将要大展拳脚的样子,一听是何呈奕来了,忙又仓皇跪下。   “如何了?”何呈奕目光淡淡自小双发顶扫过。   实则小双的确有个土方子,何呈奕也曾见过,记得也是有一回秦葶病的很厉害,与这次相差无几,还是小双的婶婶跑来弄的,当时只将他赶出门去,留下三个女人在屋里,出来时小双婶婶一身酒气。   然,这话何呈奕是不会说的,他不想说关于过去能扯上他的一切。   “回陛下,若是心火的话,需得弄些酒来,点着了弄成火酒,前胸后背脚心擦洗便好,这法子一般的郎中都会。”小双老实回道。   一般郎中都会,宫里的太医自也会,何呈奕如何不能知,若是如她所言,前胸后背都要用以火酒擦拭,难道还要经太医之手不成?   “这点小事,何需劳烦太医,由你去便是,”何呈奕还不忘加句,“治不好小心你的人头。”   此话一落,小双便觉后脖颈冷嗖嗖的。   ......   冷长清在华宵殿等了半晌,终见着何呈奕露面。   一打眼便瞧着何呈奕脸色不好,于是问道:“陛下眼底有些青色,可是夜里没休息好?”   的确没休息好,寝殿内躺着的人说了一整夜的胡话,他便在案前批了一整夜的折子。   “冷卿今日入宫是为何事?”何呈奕不答反问。   今日不是他非要入宫,着实也是为了那小双讨个人情,但又碍于颜面不敢同何呈奕直说,于是扯了点闲事,“今年两场雪接连而下,市井流传瑞雪兆丰年一说,皆说来年会有个好收成,人心渐稳。”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百姓尤其信这些,接连两场大雪,的确对何呈奕的名声有加持作用,但他亦不太关心这些。   冷长清素日里也不是太过关注这些事的人,这些外在的传言也并非什么新鲜事,若入宫只为此,倒显得单薄了些,何呈奕自他话中,多少品出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冷卿就是为了此事进宫?”   见被他轻易拆穿,冷长清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稍沉一气,便道:“方才在殿外等候时,见到了张太医自您寝殿方向过来,臣原本以为是您身子不舒服,后才知,不是陛下。”   言外之意知晓了是旁人。   “皇上既然喜欢秦葶,大可给她一个位份,可就这么贸然放到寝殿中,以她的身份,怕是不妥。”   冷长清身为局外人,已经知道,何呈奕将人自行宫带回来,便是从未打算过放手,不过是一直在等一个合理的借口和台阶罢了。   听此,何呈奕心里倒是没多少波动ᴶˢᴳᴮᴮ,更没有因这席话有了正中下怀之感,“哦?冷卿不是一直反对她入宫,怎么今日又改了口。”   “陛下,您若真打算让她入宫,便随意给个位份便是,一个宫女住在您的寝殿,只怕不妥,您多少也要顾及皇后的颜面,毕竟魏大将军,还在边陲镇守一方。”   在冷长清心里,他仍是看不起秦葶的,可明知何呈奕放不下,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生怕事情闹到不好收场。   “此事再议。”位份是何呈奕不想给,他宁愿将秦葶就这么困在身边,日日得见,也不想随意给她安个名头。   何呈奕不想在此事上浪费唇舌,便岔开话题道:“前些日子朕让你去留意朝中可还有可用人才,此事办的如何了?”   在朝事上,冷长清素来严谨,他本想着细细搜罗一份名单,再细细观察,如今听他问起,只能先捡手里有的回:“回陛下,除了南州徐氏,倒还有一人,此人是驻沙城将军王家傲举荐,名为任桓征,是他手底下的副将,二人几次出生入死,此人有胆识,有魄力,颇受王将军赏识。”   “此人朕没有印象。”   “此人虽不比南州徐氏出自大家,他是自无名小卒起身,靠的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成了王将军的副将,在陛下当年离宫之前便在京中小有名号,只不过当时京中良将颇多,倒显得他并没有那么突出。”   “既如此,哪日将他招入宫里,朕要亲自见见,”何呈奕沉声,“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平乱才是首要。”   话未说尽,便听殿外有宫人禀报,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虽成亲不过两日,可魏锦心的性子何呈奕也瞧出来了,是个闷葫芦,至少也是同他一样,对这门亲事可有可无,更重要的是,每每二人相处,她便带着一份拘谨和藏不住的恐惧。   今日主动上门,还是头一次,真是新鲜。   不免让人猜测,是不是为得前日的事,想要跑来辩白。   帝后相见,冷长清便觉在此不妥,于是先行回避。   魏锦心前来,仍是一身素色装扮,她本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大家之门养的她气质比美貌更胜一筹。   “臣妾见过陛下。”魏锦心见礼。   何呈奕坐于金椅后,高叠如山的折子遮了他肩膀一侧的金云图案,他眉目稍抬,“平身。”   “皇后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事?”   她头微侧,身后宫人呈上一盏银盅,“天干物燥,臣妾亲手炖了银耳雪梨汤送来给陛下润喉。”   “皇后有心了,放下吧。”   二人一言一语,十分规整客套。   一个开场的试探还算顺利,猜想何呈奕应是没因为先前的事对她太过不满,听得魏锦心心下稍安,接着又道:“臣妾还有一事,听说,先前有个宫女,为得一场误会,受了很大的委屈,臣妾初入后宫,便出了这样的事,生怕闹的人心惶惶,便试想着,该如何弥补才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她来别有用心,何呈奕干脆将手中物什搁下,听着她该如何接着往下说,“不过一个宫女而已,何劳皇后如此兴师动众。”   “虽说此事说大不大,可好歹也有人命牵连其中,臣妾着实过意不去,特命人带了一些滋补安神的药材送到御膳房去,后听说那宫女不在那了,后来才知,是皇上将她带了回来。”   何呈奕指尖儿轻抿,听到此处,还以为皇后借此来兴师问罪,以为魏锦心终于坐不住了,颇有玩味的轻笑一声,“朕是将人带回来了,皇后消息还算灵通。”   “既如此,臣妾便也安心,想着,若皇上真喜欢她,不如就将她纳入后宫中,如今皇上政务繁忙,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之人照顾才是。”   “有劳皇后费心了,后宫的事,便由皇后安排吧。”听上去语气倒是客套。   可是不知为何魏锦心总觉着他阴阳怪气。   她着实不懂此人心性,无论好坏,都难让人辨认得出。   总之,她不想离此人太近,只想着,若他真喜欢谁,她可以将那女子捧着供着,只要他不要过来寻自己便好。   最好的结果,便是让她这辈子只带着皇后的名头保着身后家族一辈子平安。   除此,别无他求。   二人第一次交手,明面上是为了一个宫女,实则是皇后的一次交诚。   待皇后走后,何呈奕才自金椅上站起,他慢慢踱步行至窗前,外面天气干冷,唯有树上不的雀鸟叫个不停。   果真,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的。   有人想要自保,有人想要荣华权势,众生相下,那点至纯就显得尤其难得。   这也是为何,何呈奕舍不下秦葶。   他想留住秦葶眼中的那一抹赤诚,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待他好。   沉下一口气,拖着有些疲乏的身子回到寝殿,才一入殿,一股酒气散开来。   正值谷雨与小双拎着东西出来,一见何呈奕,又齐齐跪下。   目光略过她们二人,直直望向内室当中,他问:“如何了?”   “回、回皇上,民女已经用火酒给秦葶前身后背搓洗一遍,过会儿她应当便能发汗了,只要汗一发出来,就没事了。”小双缩着脖子回道。   “出去吧。”何呈奕顶着房中的酒气大步迈入门中去。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交互了眼神,小双干巴巴的摆了口型,未敢出声,“秦葶在里面,才擦用火酒擦了身,衣裳还没穿呢!”   谷雨挤眉弄点的暗掐了她一下,带着她赶快自此处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发汗   离得年关越近, 天气便越发冷了,魏锦心于华宵殿中稍站片刻,虽里面用的是上好的碳火烧的暖意如春, 可在何呈奕面前免不得拘谨,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一出门迎风,细弱的魏锦心倒打了个寒战。   廊下一人似等候许久, 见她出来,一路小跑着递上绒毛金枕的披风过来,十分殷勤的给魏锦心穿戴好。   因了先前的事,魏锦心还在生玉娇的气,这两日也没给她好脸色,就连今日来面圣, 带的也是旁人,本将她留在宫里晾着, 倒不想她自己来了。   玉娇将披风前的系带好生给她系好, 而后侧身来搀扶着魏锦心,似瞧不见魏锦心见她时冷着的一张脸,小声道:“路上滑,娘娘仔细着脚底下。”   见她一副刻意讨好的样子, 到底也是十几年的主仆情份, 魏锦心心软,到底是不忍心, 边由她搀扶朝前慢慢行着, 边说道:“你怎么过来了。”   “奴婢瞧着外面风大,怕她们做事粗心, 没给您带个披风, 放心不下, 便给您送过来了,不知您何时能从殿内出来,又不敢打扰,便面外面候着。”   顺眼扫过她冻的通红的手指,魏锦心下这更不忍了,想着经了先前的事,她也该有个教训,半是试探半是宽心说道:“我打算过些日子挑些新人入宫,皇上正值年轻,宫里事多,你也多帮我留心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一听入人,玉娇脸便不是颜色,“娘娘是要替皇上充盈后宫。”   “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哪里成,再说,本该就是我与皇上大婚之后便入新人,这也没什么新奇的。”   “挑上来的人,定都是高门贵女,不妥当的,不会送入宫里来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让玉娇死了这条心。   虽经了前日的事,玉娇怕归怕,但仍是不服气。   入宫前几乎所有人人都说,她这次随着小姐入宫是会得提拔的。   她在府里,虽说主家对她不错,可毕竟是低人一等的家奴,若她真能入得后宫,举家皆会高人一等,便再也不是家奴之身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何这般好事,魏锦心偏就不肯提拔她。   彼之砒/霜,此之蜜糖的道理她如何不懂。   自己不得圣心,却要拦着她的前程,还一副为了她好的嘴脸。   “奴婢知道了,奴婢会尽心尽力帮娘娘看顾好朝霞殿。”   “心里有数就好。”魏锦心道。   ......   寝殿内碳火燃的旺,比华宵殿此时还要暖和几分,何呈奕一身凉意入室,稍在铜笼畔站了脚,燃去一身凉意才往榻前走。   秦葶依然是半死不活的状态躺在榻上。   他慢慢坐于床榻边,伸手探了额头,好似有了微微的汗意,却不明显。   轻轻掀开被角,手指寻到她的掌心,有些潮湿,不知是方才小双给她擦过残留的火酒,还是轻浅的汗意。   将被角重新给她掖好,何呈奕便倚在榻边,静静坐着,背靠于榻前,闭目养神。   许是梦中感知身旁有个庞然大物,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缓睁了眼。   仅此一声,将本就觉轻的人惊醒,何呈奕睁开沉重的眼皮,里面血丝比方才又多了一些。   他低头垂眼,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他沉声开口:“醒了?”   又是两声轻咳,她未回话,这回睁眼,显然目光比先前清明了许多。ᴶˢᴳᴮᴮ   不知是一碗一碗灌下的汤药起了作用,还是小双的土法子入了体,好歹人是醒过来了,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颜色。   “陛下,药熬好了。”外有宫人隔着珠帘说道。   “送进来吧。”他说道。   小宫女入了门亦不敢抬眼,谁能想到,素来不近人的皇上此刻能将一个小宫女安在自己榻上,且自己还亲自在一旁守着。   “放在这,出去吧。”他示意手边小几。   宫人不敢多言,放下便轻步出去,顺手还将门关了个严实。   “既然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他身子微微挺起,说话时仍没有表情。   秦葶睡了一天一夜,她险些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恍了好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又是一阵咳意袭来,身子沉重的厉害。   眼前那人有些不耐烦的低叹一声,而后将手臂朝她枕后探去,将人自榻前扶起。   这般一搂扶,方觉手边空也,榻上的人当是轻纱未挂。   他眉目一紧,目光正巧扫到床脚边,秦葶的衣物皆挂在角落里。   先前听那小双说过,将她前身后背皆以火酒擦洗,许正是那时才退了衣衫,还未来得及换上,亦或是为了发汗,不便着衫。   起来的瞬间,背后一空,秦葶如何能不知,她嗓子疼的厉害,挣扎着想要躺回去,谁知那人全然不顾,手上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搂到身前,她的头正枕在何呈奕的肩上。   “别动,将药喝了。”平日一只手便能禁住的秦葶,更何况是在病中。   他一手揽住秦葶的肩,一手端起小几上的汤药来,汤药虽才送来,但是放到将温,这时喝着最好。   白瓷碗中浓色的汤汁散出让人作呕的味道,漫在秦葶面前,她忍不住拧了眉。   秦葶是素来不喜吃药的,自从前便是这样,一方面是舍不得花钱,一方面也是真的受不了它的滋味。   “若是不喝药,你怕这次活不过去。”说话仍是不好听,这时还不忘了吓。   这般一坐起,原本盖于肩上的锦被便开始往下滑落,正好搭在锁骨处,何呈奕有意用白瓷碗挡着自己的视线,将碗沿又往秦葶口边送了送,“快喝。”   不等她拒,药汁子已经沾在唇上,她只能被一口一口灌着,半口气也不喘。   这一碗,倒是比平日喝的都要快。   碗底见空,何呈奕这才将人放下。   复给她盖被时,指尖儿不慎扫上秦葶的锁骨,眼见着秦葶的眉头一紧。   何呈奕将目光别过去,只瞧着手边的空碗道:“既喝了药便再睡一会儿。”   秦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余光瞧见自己的衣衫搭在架上,恼的厉害却无力回应。   好处是,她现在觉着要比先前要好多了。   先前病的厉害,她半梦半醒之前觉着似光着脚走在灼热的沙漠里,周边放眼一望皆是被日头烤灼的沙,干的冒烟,到处也找不到水,渴的她喉咙发疼。   这会儿汤药入口,秦葶的倦意再次袭来,眼皮不听使唤的垂下。   丝毫不知,此刻挺直了腰身背对着她坐于床榻边沿在想些什么。   那人一条腿弯起踩于脚踏上,一条腿伸直伸出去好远,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儿轻轻抿着,这是方才抱着秦葶的那只手,上头似还有她身上滚烫的温热。   灼人,亦灼心。   他的确是倦了,一夜未眠,两殿折腾。   起身将外袍退的只剩中衣,而后不管不顾的仰身躺下。   身侧锦褥一沉,秦葶再次睁眼,见旁边躺了个人,她心里一紧。   似有感,何呈奕半眯着眼转头望过去,二人的视线再次撞上,他眼中带着了然之意坏笑一声,“看什么看?”   秦葶喉咙不舒服,更懒得同他说话,干脆闭了眼不回话。   只是身上未有片纱,她有些慌。   好在那人没再有下一步,两个人就静静躺在榻上,齐齐昏睡过去。   秦葶那头传来隐隐的酒气,配着房里燃着的助眠香,反而让何呈奕的困意消了大半。   本来他料想的完美,待此稍眯片刻,再回华宵殿去.......   可一闭上眼,便是手指尖儿上触动的那一角柔嫩。   忘魂,扰人。   闹的他心神不宁。   他闭着眼,以为自己睡了,实则身旁人轻浅的呼吸声,他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艰难入眠一个时辰,睁开眼侧过头去,因秦葶病中,房内的碳烧的要比寻常更旺一些,秦葶的鼻尖儿处终沁了汗珠。   他侧过身去抬手拭她额头,久未见过的冰凉。   此刻,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发了汗,整个人的头脑便清醒了,秦葶睁开眼,感觉身上松快了许多。   手指染过她额角的汗珠,仍难让何呈奕满意,“怎的这么半天才出这些。”   被屋里碳火灼的何呈奕早便出了一身闷汗,他干脆将秦葶整个人翻过去,背对着他,隔着两条锦被,他贴前去将人自背后抱住,长臂足可将秦葶整个人包住。   这会儿秦葶差不多已经彻底清醒了,两条锦被压在身上几乎密不透风,压的她喘不过气,有汗自额角耳后滑落下来,加上他的一只胳膊,只觉着热的快要窒息。   她身上稍动,想着将脚自被里伸出来 ,散散汗,顺便将床脚底下的衣衫勾来,才微动两下,身后那人便手上用力,将人禁的又紧了些,警告似的口吻道:“别动!”   秦葶身形在被中顿住,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才道:“太热了,你离我远些好吗?”   “多出汗病才好的快。”何呈奕闭着眼,脸埋进秦葶脑后的长发里。   “我已经出汗了,你往后一些。”大病初好,她嗓音有些哑,偶尔伴着两声咳。   “出了?”他于背后睁眼,这角度,正好能看到秦葶修长的后脖颈,还有上头的汗珠子,布了一层,似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   仍睁着眼说瞎话道:“没出,接着躺。”   锦被里此刻似个大蒸笼,秦葶觉着自己就快熟了。   额前脖后的汗珠子汇成一条小溪,一路下滑。   “皇上,您先起开些好吗?”她又不知死活的在前面扭动两下。   何呈奕撑着胳膊起身,将人又自手底下翻过来,而后两只手掌各撑在秦葶肩膀一左一右,他居高临下地问道:“这汗出的不够透......”   作者有话说: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海鲜   何呈奕起身间, 勾带了秦葶身上的锦被,稍稍下移,随之又将她锁骨显在外面。   上面隐隐可见汗珠光泽。   见他眼底蒙上一层旖色, 秦葶但知不妙,整个人往锦被中缩了缩。   奈何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何呈奕的身形一俯, 整个人沉压下来。   唇被他轻轻扣住,辗转缠磨,与头两次皆不同,这回他唇尖儿上的力道很轻很轻,似在探找,询问。   秦葶少经人事, 不懂也不想回应,只干巴巴的躺在那里, 明知躲不掉, 只是头两次的痛楚让她现在仍记忆深刻,怕的紧,肩膀不由瑟缩起来。   隔着两条锦被,何呈奕仍能感受到她人的紧张, 很是难得, 他手轻轻抓上秦葶的脖颈,而后试探着捏上她的耳垂。   耳洞上早没了她用以代珰的耳棍, 捏上去柔软又厚实。   一步近过一步的侵袭, 秦葶的后脑几乎沁入软枕之中。   两条锦被过于碍事,他长手扯去一条。   虽仍然闷的厉害, 但在去了其中一条锦被之后, 却有一股松快之感。   秦葶推着他的肩, 试图将人推开,同前两次一样皆没有半分用处,且她现在身上半分力道也无,就算推搡在他看来也是对他的一种回应。   将人手腕扣住,而后秦葶听到他的唇齿游于自己唇畔脸颊的声响。   软糯。   此刻何成呈的脸正埋于秦葶的颈间,她身上未散的酒气冲入鼻腔中,惹的他似也跟着醉了一场。   “捂了这么久,仍是不出汗,这样病怎么能好?”他含糊着说道。   唇畔传来的气音扑到秦葶耳中,她心下一急,又咳嗽了两声。   何呈奕在这瞬间又似一下子静止了一般,待她这阵咳意平复过去,他才自秦葶肩头抬起脸来。   且看他被这屋里的碳火烤灼的满额的汗,便知这人又在睁眼说瞎话。   他将头压的很低很低,低到两个人几乎快到贴到鼻尖儿,两条胳膊在两侧却绷的笔直,肩骨突起,似要吃人的兽。   见秦葶不再咳嗽了,他才抬起一只手,轻轻抹了她额角的汗渍,而后起身。   秦葶见着眼前骤然一空,还以为他改主意了,正在庆幸之中,谁想下一刻,脚下盖的锦被被掀起,微一侧头,便能看到自己曲起的膝盖骨。   ......   自小何呈奕便不喜欢吃海物,他口味清淡,嫌弃虾蟹一类的海腥气。   唯这次,他竟觉着还不错,且他有预感,或是吃一次,便会养成习惯。   海鲜里,数得海/虹味道长相尤其怪异,浅尝一下,竟也不如他料想那般不能下口。   只是尤其苦了秦葶,有如天崩地裂之感。   于ᴶˢᴳᴮᴮ她过去十七年当中浅薄的认知里,丝毫没想过还能如此。   如何能这般?   怎么的能这般?   他......疯了不成?   一股怪异之感如万马奔腾将她瞬间踏平。   冰天雪地里,淡粉色的梅花含苞待放,被一股股热风吹拂,朵瓣便能随风而舞,时放时收,秦葶阻不了风挠,如同阻不了花何时开放,就似连长在她自己枝丫上的一朵淡粉亦不受她控把握不得。   一股急喘自胸腔起,她捂着口鼻轻咳两声,上身侧过,手伸出锦被,才胡乱的挥动一下,随之又被他单只手按下。   他稍一用力,秦葶似脱水的鱼,嘴张着,急要吸气,不由自主自鼻腔中发出一声舒响。   秦葶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眉头紧皱,原本已经恢复本来颜色的面容再次涂上一层绯红。   她觉着自己此刻很可耻。   何呈奕见火候已到便直起身,双膝跪于榻上,眼下卧蚕微微隆起,似在浅笑又不似,以拇指蹭去唇边的水渍,他再次俯身过来。   又是单手捏着秦葶的耳垂,沉声,“嗯?”   仅一个字,但秦葶好似听懂了。   她烦闷的将眼睛闭上,用力扯着锦被,试图将自己的脸蒙上,或者说,想要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再也不想见到他。   他扯住将要盖住她脸的锦被,拉下,随而以脸颊贴着她的,轻言了句什么,秦葶仅听了一耳朵,便觉比初次听到的更要无耻些。   她捏着拳头便往他身上砸。   奈何这人皮糙肉厚,她那些力道,微不足道。   这次,似头两回的那股子痛意没有再来,反而取而代之之感,让秦葶有意忽略。   饱满的趾尖却忍不住蜷扣朝下,似莹润珍珠。   她咬着牙不去想,别开自己注意力去想旁的,想天空中的飞鸟,想河里游的鱼,假设此刻的人不是她。   然,就如同她与何呈奕那根本不可对抗的力道,亦逃不脱他一次接一次的晋袭。   山涧流水有溪鸣之音,溪河蜿蜒,一脉流淌于锦帐下画出一道接着一道似山脉的地图。   秦葶终不是何呈奕的对手,凭由他捏扁搓圆,吞食朵颐。   ......   一场毕,何呈奕将似泥一滩的人自枕上抱起,秦葶正似自水下捞起一般,长发温湿,散贴在前额角和背脊之上。   秦葶闭口,以鼻急速且用力的喘气,她似在水中浮游了太久太久,终于上岸,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眼前是何呈奕的心口,上面水色光亮,两个人似才被大雨浇过。   身上骨头似散了架,隐隐似又能听到何呈奕那厌人的轻笑声,似嘲又似得意。   他不知从哪里够到了一件月牙白色的软袍,围在秦葶的身上,而后自着一身,抱着她前往殿后清沐池。   绕过屏风,秦葶瞧见氤氲的水气升腾满室,宽大的池角头尾皆嵌了金龙入海,有热水自宽张的龙口里吐出,水注砸于水面上,远瞧着似瀑布落地。   这水声有些扰人。   将围人的白袍去了,将她置入水中。   水恰没入秦葶的锁骨处,背后的长发一入了水便海藻一般漂浮起来。   身上每一颗毛孔都已经张开,病了近两日,一沾热水,倒是备觉舒适。   好似一入水,她便比方才清明了许多,她于池中小站片刻,而后缓缓朝后退去,还未退两步,便撞上一堵人墙。   那人自背后捏上她的肩警告,“别乱动。”   而后他自身后绕到前去,“秦葶,从前不觉,怎么自你入宫,倒变得娇气起来了?”   “动不动就吓破了胆,你这样,可如何在这深宫里活下来?”何呈奕头微低,视线正落在她锁骨下方处。   这里的水很清澈,不过是因为有那两只龙头吐水,砸起的浪花能做勉强的遮掩罢了。   被他瞧看的很是烦躁,秦葶有意往水下蹲了一蹲,使得水没过她的脖子。   远远瞧着,她仅有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见此,他亦将身形往水下压了一压,而后脸凑在她耳畔小声问:“喜欢吗?”   稍眨两下眼睛,秦葶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当真又气又急,且倍感后悔又无地自容。   她紧憋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到了水下去,睁眼时才想到,方才二人可是面对面,有不该瞧的,又迅速自水底站起。这一下起的太急,她呛的不轻,胡乱抹了一把脸,扭过身去趴在池岸上,咳嗽起来。   一抹笑自身后人唇角勾起,他笑的倒是快意。   前走两步,自水下两手轻掐着她的腰侧,没有安慰,没有讽刺,就这么静静看着。   好不容易平了这一阵袭来的咳嗽,秦葶十分委屈的骂道:“何呈奕,我恨你,真的恨!”   “嗯,朕知道。”他身子又贴过来,下巴杵在秦葶的肩颈处,以无所谓的口吻道:“秦葶,若是你有本事,杀了朕。你若杀不了,迟早有一天,你会向朕投降。”   他的语气笃定而自负,一如他的为人。   向他投降,向他服软,将她对阿剩的依赖与信任还有爱,都彻底转接到他的身上。   至此,那个傻子,那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傻子,便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此时秦葶在心里说的不可能,他根本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也不会信。   ......   最后还是何呈奕将人自清沐池中抱回寝殿的。   湿透的长发由宫女擦了八分干,回来的一路便搭在何呈奕的肩上,似一抹长长的绸缎。   将人好生放于榻上,这会儿榻上早就被人整理干净。   于此秦葶是庆幸的,她不想看到那满铺的狼藉,会让她想起先前疯狂又失态的一切。   香薰过的锦褥有一股子桂花的香气。   室内又换了一盆新碳,身上的病气与汗意换得干爽,加上被折腾的疲惫不堪,秦葶头一沾枕眼皮便开始发沉。   感到身后发沉,是何呈奕上了榻,见秦葶躺的很是往里,仅贴着角,他长臂一展,将人至里面捞过来,自背后抱着她。   秦葶身上自带的香气,似有一种魔力,总能让他想起从前在村里时的夏夜及月光,偶然他不会厌烦的时刻。   “你倒颇有颜面,”他闭着眼,声音传至秦葶耳朵,“今日皇后亲自来给你送药,以示安抚,明日你该去谢恩才是。”   明是谢恩,实则他有自己的想法。   皇后今日提了给秦葶位份的事,此事,他颇想看看秦葶的态度。   去谢恩就代表与皇后的正面交峰,无论上回的事是不是皇后所命,她都怕。   按理说,皇后才是正妻,她算得什么?   既便与身后的人曾在村子里空有个名头,那又算得什么?   与她有夫妻之名的人是阿剩,可并非身后这个。   为得他,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与挫磨。   从前与阿剩在一起,想的只是一日三餐四季轮转,满是希望的未来,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走过的未来。   那时她还贪心的想着若是阿剩不是傻子该有多好。   如今美梦成真,阿剩变得高不可攀后,又亲手将她推到深渊里。   只想都觉着头疼。   暗自盼着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一次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名册   这是自入宫以来秦葶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病去若抽丝,闭上眼,沉目至天明。   睁开眼, 便觉时辰还好,因为何呈奕还躺在身侧,若是正常时, 他这个时辰早该去上朝。   似是有感,在秦葶眼前之际何呈奕亦同时睁眼,二人视线相对。秦葶忙又闭上假寐。   经了昨夜一场,他似突然发觉某种有趣的东西,攀附过来,身形在上。   辰时初醒, 好似某种意念更要强烈一些,以刀尖抵着秦葶, 而后抬手探了她的额头, 冰凉。   他轻笑一声,“果是昨日汗出的透了,病便好了。”   秦葶闭着眼,想要避开, 奈何不成。   于早起一睁眼时, 便又历了一劫。   与之前两次的些许生疏或莽撞不同,何呈奕似一下子开窍许多, 如反复翻花绳般找寻到许多花样儿, 皆在秦葶的认知之外。   平息了一夜的雪肤,又盖上了层红梅似的印花, 于是秦葶便有些后悔, 即便是醒着也不该睁眼, 且等着他走去上朝才算太平。   那人吃饱餍足后自她身前起,竟还看似好心的告诉她不必起的太早。   而后一甩长袖大摇大摆了离殿上朝去了。   秦葶侧头瞧看身侧凌乱的褥痕,上头的褶皱处处描着方才打斗过的痕迹,隐隐还透着何呈奕身上的气息,她心烦的闭上眼。   前两日还面带惫色之人于今日肉眼可见的风光异采,身形矫健脚步轻盈,面容清透。   齐林见何呈奕心情似若不错,便想着当起差来也能顺利不少,暗自庆幸。   何呈奕觉着,一切都在慢慢朝他所料想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终有一日,秦葶会彻底将阿剩那个傻子忘了,全心全意的贴到他身边来。   急病初好,秦葶仍念着何呈奕于昨夜睡前说的话,让她去皇后那ᴶˢᴳᴮᴮ里谢恩,秦葶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此事她亦知躲不得。   她现在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宫女,实则以她的出身,宫女都当不得,劳一国之母亲自送药,无论于名还是于实,都是给了她天大的颜面,就算是看看在何呈奕的面上。   她不想让旁人觉着她恃宠而骄,尽管何呈奕那也不是什么宠。   从前在戏文里她也听过,后宫争宠或是陷害的手段,她不想树敌,让人自背地里恨的咬牙切齿。   这一趟,硬着头皮也得去。   如常穿着一身宫女装束,自何呈奕的寝殿缓步而来,终到朝霞殿。   如今秦葶在朝霞殿可谓名声远扬,她一入宫门,自报家门,且见着连宫门里洒扫的宫女皆齐齐投目朝她看来。   打量,探究,似在猜想,这个宫女究竟有什么特别。   出来迎她的是玉娇,玉娇高站于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秦葶,不落一眼的上下打量,初次见是前些日子的午膳时,还未好好瞧看,今日倒是盯了个仔细。   感觉到头顶一股仇视的目光袭来,想着连宫女都是如此,那里面的皇后又该当如何?   “你来求见皇后娘娘是有何事?”玉娇高声问道。   “奴婢是来谢恩的。”话只说了一半,因觉着后半句不好,若将皇后娘娘亲自给她送药的事当着众人面说出来,或是让嘴碎的胡乱传了,变了味道,最后倒霉事还是要落在她自己头上也说不定。   吃的亏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好歹现在的秦葶做事之前,会考虑的更加周全一些。   此地不是乡下村头,有什么便说什么,有话也要存留三分,那三分便是自己来日的退路。   “进来吧。”玉娇翻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转身带路。   轻步入了殿中,玉娇立于桌案一旁,桌案上正坐着的正是魏锦心,此刻她正一如往常,执笔抄写经文,没有一日落下。   见有人入殿,她稍一抬眼,便暂将朱笔搁下。   秦葶福身见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魏锦心道。   与玉娇相比,魏锦心当真是随和许多,此下秦葶也不知那日险将她丢到井里的事当真是旁人胆大还是皇后授意,对她仍持着戒心。   那日午膳浅见过一次,魏锦心对秦葶印象不深,今日仔细打量了她的五官,长相周正,肤色白皙,光线打在上面,越显通透,一双大眼眼角微垂,看着可怜无辜。   何呈奕喜欢,看重,也难怪。   “本宫前日听说你病了,说起来,此事也是因本宫宫里的人莽撞而起,让你受委屈了。”   皇后面前,哪里轮得到一个宫女听这话,她说这些,不过是看重何呈奕的面子,就连那日送药也是,她不想让何呈奕怀疑她,用以牵连族人。   “奴婢不敢,其实是奴婢前日便有些着凉,凑巧而已。”斟酌片刻,秦葶小心回话。   实则入殿这么半会儿,秦葶不知是这位皇后太能装假还是如何,她隐隐觉着她不似恶人,抬眼轻扫,早前在景星门见到她第一眼是冷艳,如今倒多了几分宽和的神态。   人是美人,无论家世还是样貌气质,都担得起皇后一位。   “今日既然你来了,本宫也有事要同你说,”魏锦心一顿,“而今日前朝一切都平稳进前,是个好兆头,前朝无事,后宫也要安平才是,自本宫与皇上大婚以来,便觉后宫冷清,这几日本宫也正在安排甄选一些高门贵女入宫一事。”   “想着既皇上很看重你,不如也借此机会,给你个位份。”   此话一出,一旁的玉娇先别过眼来,眼底波澜起,愤愤不平。   若换在旁人身上,这或是天大的恩典,于天上一只巨大的馅饼正砸在头上,不吃都不成,可身在其中之人方知其中苦楚。   她想逃离何呈奕还来不及,哪里能再给自己添一份枷锁。   秦葶不想成为何呈奕的女人,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有朝一日,她是要乘风而去的。   她不会一辈子都困在这金色笼子里。   “娘娘恕罪,此事奴婢不敢高攀。”秦葶果断道。   魏锦心以为她是客套,玉娇则以为她是在得了便宜卖乖。   “没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皇上喜欢你,这比什么都重要。”   秦葶哪里能理解得了此时魏锦心的心情,她巴不得将何呈奕喜欢的人,推到他的面前,似绳索一样绊着他缠着他,这样的女人越多越好,缠的越紧,他便永远不会想到她。   “回娘娘,不是奴婢推辞与装假,而是皇上其实并不喜欢奴婢,奴婢何德何能,哪里敢与京中贵女相提并论,还请娘娘另择旁人。”   见秦葶说的真诚,倒不似假意推脱,这反而让魏锦心看不懂了。   若说何呈奕不喜欢她,魏锦心是不信的,就算是不喜欢,或也未拿她当作普通宫女。   两个女人彼此皆不知对方‘各怀鬼胎’都想让对方离的何呈奕近些,好自己躲的远远的。   一时间,何呈奕好似一条臭鱼,没人真的想要靠前。   “也罢,”魏锦心不喜强人所难,“此事再议,若皇上想要封你,总会亲自下旨的,你既是皇上身边得力的宫女,当好生照顾皇上才是。”   最好像个狐狸精一般,将他日缠夜缠,缠的他哪里都去不了。   “是。”秦葶应下。   扯了几句闲话,秦葶自朝霞殿离开,脚步还未行的多远,殿内的玉娇便忍不住抱怨起来,朝着秦葶离开的方向翻了一眼,“当真是会欲拒还迎,在娘娘您面前这般,在皇上面前,还不一定如何讨好。”   听着玉娇似还有不平之意,便知她应是还未死心,略有心烦手执朱笔,“本宫倒瞧着她聪明,知道皇上身边不好待。   知这时辰何呈奕应在华宵殿中处理政事,魏锦心理完了手中的册子便马不停蹄的急着面圣。   若是可以,她巴不得册子上的这些女子今晚便能入宫,甚至马上送到何呈奕的榻上。   本想着先前皇后所提之事还要有几日才能办妥,倒不想隔日她便送了册子来。   殿中除了冷长清,还有几位朝臣,魏锦心想着不能耽误朝政,便经齐林之手将名册呈上,何呈奕打眼一扫,从头至尾都没有见到秦葶的名字,面无表情将册子往桌案上一放,猜想着皇后该不会这般愚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让秦葶去她宫里谢恩能不知是何意?   暂让殿中其他朝臣退去,仅留了冷长清。   冷长清算是何呈奕的内臣,这入宫名册,自然也看得。   何呈奕将名册朝桌案一丢,冷声道:“你瞧瞧。”   冷长清上前一步捧起名册,从头至尾看了个仔细,且做了一番点评,“皇后娘娘当真是心细如发,京中门第尚可的世家适龄女子,差不多皆在册内。”   言外之意,挑得太多了些。   在何呈奕眼中,挑这么多又有何用,还不是入宫干放着,他本想借着皇后的手给秦葶一个位份。   毕竟秦葶那种身份,尚不值得他出手,若是传到外面,说他亲封了一个宫女在后宫,怕是惹起不必要的流言。   毕竟她同旁人相比,也没什么特别。   “这些事朕没空理,冷卿帮朕挑些,其中有可用之人,便留下。”语气中有些烦躁   这点冷长清懂,若留下哪家的女子,便是要重用世家,宫里留个人,一为安定,二为牵制。   后宫从不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朝政上的权衡利弊。   “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何呈奕道。   “是。”冷长清走时捎带着那本名册。   待人走个干净,何呈奕招来齐林,辰起的好心情一扫而光,“秦葶跑哪去了?让她过来见朕!”   作者有话说: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他不能让秦葶知道他在意   秦葶被诏到华宵殿时, 齐林正站在殿前迎她,悄然给使了眼色,秦葶便知, 这是里头的人心情又不好。   殿前太监端了一盏热茶,齐林示意转交给秦葶送进去。   双手接过,迈殿而入。   何呈奕素来不喜身边围着太多人, 多数时他不在华宵殿见大臣时,便只留殿中一两个人侍候。   见得秦葶出来,他又将人屏退。   默不作声将热茶奉上,而后静立一旁,何呈奕似没看到她,埋头批折子, 有意将人晾到一旁良久。   “你今日可去见过皇后?”手上朱笔不停,单而问起。   “回皇上, 才从朝霞殿回来不久, 已经向皇后娘娘谢过恩了。”她老实道。   “皇后都与你说什么了?”他又问。   说要封她个位份,但是这种话她不想提,于是道:“也没说旁的,就说要给皇上选些入宫的人。”   “哦?”他将笔暂且搁下, “她连这个都与你说?”   秦葶点头, “娘娘应也只是随口一讲。”   见她提及此事,面上似也没有波澜, 他目光回转, 重新投于折上,“皇后的安排, 是挑些女子年前便入宫, 那时, 后宫里便热闹了。”ᴶˢᴳᴮᴮ   于此事上,秦葶与皇后的心境出奇的一致,巴不得后宫里随处是人,那时起何呈奕前朝后宫分不开身,有几个漂亮的缠着他,许是日子久了,他便觉着自己厌烦,随意甩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也是就是了。   往好了想,或是他看在过去的份上好心放她出宫,就算不能,也能悄然的去一个地方哪怕劳作一生,也比在他身旁守着要平静的多。   秦葶十分认可的点点头,唇角似还勾起了一个期待的弧度。   “朕瞧着你倒是很高兴?”何呈奕将手边折子重重合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奴婢是替皇上高兴,”秦葶哪知他的小心思,且挑着漂亮话说便是,“常听人说佳丽三千,若是美人日日在眼前,看的人心境也会是不一样的。”   闻言,他的目光有些灼人,冷眼看去却是不喜不怒。   秦葶素来不敢与他对视,心虚的垂下眸光,仅望着自己的鞋尖儿,想着今日说话她已经很是顺着他的心意了,可以算得上是这么久以来头一回同他说软话。   他还想怎样。   “你过来。”何呈奕稍一抬手,宽袍广袖在身前甩了一个弧度。   秦葶朝前迈步,被他伸手勾着腰带稍一带便带到了近前,身形不稳,摇晃着正跌到他怀里。   在他大腿上秦葶本能的缩了肩,本就细窄的肩膀扣在一起更显瘦削。   “你想在这宫里混到什么时候?”何呈奕的手捏上秦葶的腰侧,另一只手拉起她的手指在掌心捏玩。   不明他话中深意,侧过眼去瞧他。   “朕在问你话,你想在这宫里混到何时?就没想过自己的以后?”   笑话,以后?她自然是想过,只是想了他肯放吗?   见她仍不开窍,他便更进一步,“难道一辈子在朕的身边做宫女?”   似从他话中听出了些门道,秦葶有些小兴奋,却不敢显露,便问:“皇上肯给我旁的选择?”   “看你表现。”他身形又往前凑了些,本想着将她打发到皇后那里去,皇后好歹出身名门,不至于那么蠢笨,但位份的事她没将秦葶算进去,再一回想先前的那封名册,想来也是出自名门贵女的那点傲气,不乐意将一个宫女弄到后宫里去,与她们平起平坐。   加上秦葶并不是玲珑剔透的人,许是去了也没敢同皇后要什么。   但是他可以稍加提示,只要她肯开口要,他便给。   瞧看眼前人眼中漫上旖色,秦葶本能的朝后避开,却被他一下子固的又紧。   原本不懂看表现是何意,可是这会儿好似也懂了。   假若,秦葶只是在心头一个假设,若是真能拿什么东西换得自由,那她乐意一试,但是这些话她不敢说。   秦葶要起身,便又被他摁下,随之便见他喉结微近,而后唇便压了过来,不过是几次的经验,他于此事上进步飞快,似有神通。   一手扣着泰葶的手脑,一手顺着她袖口伸探。   感知座下似平地起丘,秦葶暗道不妙,身上挣扎,那人却硬扯着她坐,甚至他长腿还跟着晃动两下。   后长指攥着秦葶的掌心,硬是牵引着她的手朝下坠去。   知晓何呈奕的意图,秦葶头朝后仰,手死命的往外拉扯,说什么也不肯顺了他的意。   反复拉扯,何呈奕觉着这样很有意思,放开她的唇,将人扣在自己怀中,而后轻笑声阵阵带着热气一齐扑在秦葶的脸畔。   怀里的人表面乖顺,实则倔强,愣是不肯,他眼尾连着笑,喉结上下浅动,自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听话。”   是命令,又似劝哄。   挣扎间手腕被他拉的生疼,腕口磨出了一圈红痕,却仍是不肯。   “陛下,沈靖沈大人在殿外求见。”——殿外传来齐林那天籁般的声音,仿若天外来喜。   何呈奕手劲稍顿,眼尾仍挂着笑,语气却装出很正式的音调朝门口扬声道:“让他稍候。”   而后又转过头来小声对着秦葶咬耳朵,“还不快些,别让朕的大臣等急了。”   “你到底要不要脸啊?”秦葶终忍不住骂道。   他长手一拍秦葶的脊背,而后上移稍加了些力道掐在秦葶的手颈上:“放肆,敢同朕这么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你就是拧断我的脖子我也不会!”见眼前人似也只是在吓她,秦葶胆子又大了些。   一想到那么丑,她下不去手。   “现在殿外有人候着,朕暂且容下你,待人走了,你该想想如何留住你的脑袋。”他将人放开,眼尾蒙上的红意未散。   力道一松,秦葶连忙跑开退至一旁,何呈奕亦轻理衣袖,好在前方有宽案遮挡,倒不至于让旁人瞧出什么来。   那位突然前来的沈大人眼下成了秦葶认为的救命稻草,入殿时,秦葶抬眼见了,那老大人看起来也是面目和善。   好人自会有好报,她心想如是。   ......   午后阴了大半日的天终于落下雪片子,无风仅有雪。   小双站在廊下望天,远远瞧着松影里有两只鹿来回穿梭,听闻这是皇上赏下的,冷长清将它们当爹一样养在园子里。   松雪,鹿影,小双没念过书的脑子对着这般美景也吟不出诗,只能拍着手叫好。   过了会儿那两只鹿便跑的没影,小双便觉无趣,顺着廊下一路行到前院儿来。   冷长清书房中的窗子没关严,有几片雪花散在窗台上,六瓣形也仅停了一瞬又化成水珠。   她脚步顿住顺着窗缝往里瞧,只见冷长清这会儿趴在桌案上似睡着了。身旁也没个人。   推门进去,在里面轻轻合上窗,而后轻步来到桌案前。   冷长清此人素日里东奔西跑忙的厉害,对何呈奕吩咐下来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完成的认真仔细,自打从秦葶那里听说了关于冷长清的一切,小双倒是对这人改观了许多,知恩图报终其一生,本来也没几人能真的能够做到。   步子稍稍往前挪动两下,离的他又近了些,此刻冷长清头枕手臂,面朝她,睡的正香。   稍抬起手来挡在面前,正遮盖住他的下半张脸,若不看他人中下巴蓄的一圈胡须,倒真是一副读书人的清质模样,且看起来年纪也没那么大。   按实说,冷长清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尚不满三十五,可行事做派衣着皆十分老重,初次见,小双以为他要四十好几。   再一想关于他那早死的未婚妻,小双倒更是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让一个这般迂腐的书生爱了这么多年。   定也是贤惠温柔又知书达礼。   睡梦中似感屋里来了人,冷长清自桌案上抬起头,微眯了眼才看清来人。   “是小双啊。”他道。   自打小双的方子给到他身上,那病偶尔起疹亦不严重,只等过些日子除根,眼下小双就是他府里的座上宾,他替何呈奕好生养着。   正愣想着出神,倒没想他一下子醒了,莫名有些心虚,她忙道:“你怎么大冬日里开着窗子睡觉。”   又伸指指了外头,“我们村儿的三叔从前就是冬日里开着窗睡着了,醒过来口歪眼斜的。”   小双这般口无遮拦的说尽白话,略带粗俗,冷长清也已经习惯了,且不去计较,稍活动下被枕的有些发麻的手臂笑道:“宫里近来事多,我倒无瑕歇息,方在在这里忙的累了,便小歇一会儿,哪知睡着了,风将窗子吹开都不知。”   “那你这里有什么可帮忙的?我闲着无聊,又不能出府,不如帮你擦擦灰之类的吧。”小双说道。   冷长清忙摆手,“不必了,书房中有洒扫小厮,由他们来就可以了。”   “哦。”小双便觉无趣的点点头,而后又没话找话道,“冷大人,你最近入宫了吗?可有见到秦葶,她在宫里,我很放心不下。”   “我常进宫,只是也见不着她,”冷长清一顿,心想着秦葶虽过的不算太好,却也不至于丢命,“不过你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那皇上有没有说,我何时能回家啊?”   冷长清轻笑着摇了摇头,却仍宽慰道:“不过你放心吧,年下时,若得皇上允肯,我便将你带入宫中,到时你们两个便能见面了。”   “真的吗?”小双笑起来,倒也看着可爱。   她心想,若是回不成家,能跟秦葶在一起过年,也是好的。   ......   左不过也才两日的工夫,冷长清将皇后理出来的那本册子又精减了一些,册上得以入宫的女子皆挑的是家世可提拔之人。   于先朝时那些与何成灼走的近的,或是谄媚或是依附顺从之人皆独剔出去,前朝时那些人仗着何成灼吃了太多红利,这些人在其被废之后皆若一盆脏水被何呈奕泼弃出门外,一些被远调离京,一些被抄家流放,情节稍轻些的也是降职,此生再不受重用。   反而之前那些寒门或是被何成灼打压的没落门户,稍见起色。   仅从这份入宫名单上便可见端倪。   帐暖ᴶˢᴳᴮᴮ若春,雪夜风冷,那份名册被人随意丢在案几上。   风打门窗,游丝一缕入罗室。   拔步床外的银勾下栓着的明黄色流苏跳跃摆动,欢快似舞狮。   碳灼生香,混着香炉中的倒流香,燃在空气中散出阵阵流水香,清澈明神。   何呈奕的玉冠簪不知怎的落在黄花梨木的细架之下,山间林雾似的绸纱另一端隐隐现出他卖力的身形。   手肘腰侧两端各别着如玉暖白的折起的藕节,汗落其上,清晰明快的水流之音似在山中有序流淌。   秦葶蒙着自己的眼,指间缝隙下是她早就闷红的脸颊。   重咬贝齿,咬的牙根声声作响,也愣是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音。   这点倔强,她还是有的。   霜白的雪地,看不到除白外的任何一点杂质,粉梅两朵凌霜各自开,其中一朵下,显见着有朱砂点儿,就好似何呈奕批折子的朱笔随意甩出的一个点儿,何呈奕的目光总能被其吸引。   如饕餮般吞食时也总喜将其一并咬住,这回亦是。   突如其来,秦葶倒吸一口凉气。   ......   四季轮回,每季皆有不同花卉次第开放,比如春有迎春,夏有蔷薇,秋有众菊,冬有寒梅。   霜雪中的红梅遇钻风则绽,风收便缩,一来一回,如春江水暖鸭先知,身临其境的何呈奕最能先能知。   有些东西嘴硬可欺人,但感知与本能不会。   秦葶明明没有落泪,却呜咽起来,声声入了何呈奕的耳,他唇动笑意更甚,带着得逞。   抬起脸来,双手掌朝上,稍拖起秦葶的肩骨,刚好眉心的汗珠子落在秦葶捂着眼的手背上。   他很想看看秦葶此刻的表情,于是腾出一只手,将她指尖儿从她脸上拿下来,摆下去。   ......   秦葶没见过海,听人说,海广阔,一望无边,云白照在海里也便成了淡蓝色的,刹是好看。   不仅如此,海中还有各种海货,住在海边的人,有赶不尽的海,吃不完的鱼虾,据说自沙地里随处挖下一铲,便能见着数不清的海物。   这般条件,让自小生存艰难匮乏的秦葶迷之向往。   她仅于县城的集市上见过人家卖的干虾海带或是扇贝一类,晒干了长相抽巴,却实比河物难看了许多,然,她从没见过竹节蛏,也没想过竟能这么丑,抓上去还似从火里滚过一般的烫人。   当真比蛇类还难以下眼。   想撒手,何呈奕不允,他的掌心包着秦葶的手指,松不开。   ......   自何呈奕从华宵殿回来,整整两个时辰,一场毕,似清雨打湿天地,秦葶手背上皆是光闪闪的水意。   他自旁处扯了锦被准确丢在秦葶身上,而后光着脚踩上脚榻。   随手扯了一身长袍搭在身上,仍是他钟爱的月白色。   取了温帕转身回来,稍帮秦葶适作清扫,而后又去擦手,最后才随手丢在地上。   额上汗渍未消,他长腿一迈坐上窗下细榻,而后自案几上拿起那本先前被他随意丢在那里的册子翻动起来。   人名草草一过,哪个都没记住。   他着重看的,是那些女子身后所记的家世,比如父兄之名,所担职位,这些皆由冷长清一一列出。   目光及下,‘任桓征’三个字入了他的眼,仍记得前不久冷长清还提起过这个人,是个副将,无功无爵的百姓起身。   再朝前看,此次入宫的是他的妹妹——任妙彤。   这上面仍是没有秦葶的名字。   过了这么多天,秦葶亦是一个字都没提。   何呈奕将手中册子合上,随手一丢,又丢回案几上,目光侧过,透过纱帐的缝隙瞧看里头半死不活躺的着人,他又再次起身,大步走回去。   伸手掀了帘子,长身正好挡住秦葶的视线,她本是身子微侧躺着,一瞧眼前,便觉的实在是太丑了,烦闷的闭上眼,随后翻身。   明显何呈奕是有意的。   他弯身展臂将人自里面捞起,秦葶被迫坐于榻沿。   何呈奕且算是个人,自架上取了衣袍披在秦葶身上。   黑色的衣袍,宽大细绵,上面还带着何呈奕身上的松香气,金线散着光点,华丽庄重,将小小的秦葶这般包在里面,仅露了个脑袋出来。   “年关前便会有新人入宫,环肥燕瘦,各色女子,皆是世家女。”他道。   秦葶脑子发胀,被丑的心情不好,也无心理会他话中有什么深意,只点点头。   瞧不出她的情绪,何呈奕算不得甘心,“那时你便不能这般自在了。”   一提事关自己,秦葶的眼色才稍有光亮,她别过眼来,对上他的视线,不作声,却似在询问为何。   只听何呈奕又道:“你是朕宫里值夜的宫女,到时朕去哪宫留宿,你便得去哪宫值夜。”   雀羽似的眼睫上下眨动两下,似才反应过来,微一锁眉,当真不是个好差事。   “你可高兴?”他接着试探道。   “当然不高兴。”这回秦葶连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回道。   此刻何呈奕显见的眼眸一窒,眼底浮光,却又故作不明地问:“为何不高兴?”   “值夜要坐在一张圆窄的蒲团之上,坐着睡一夜,换成谁谁能高兴。”她噘起嘴,唧唧歪歪嘟囔道。   “就为这?”眼底才浮起的那点光瞬即又暗下去。   秦葶点头,借势提了条件,“要不然,皇上开恩,让我值夜时好歹有个小榻。”   “秦葶!”他甩袖低吼一声,气的脸都绿了。   她不在意是否值夜,不在意后宫有哪些女人,不在意他往后会留在哪个女子的宫里过夜,不在意过夜时他都会同旁的女人做什么,她只在意那张小榻!   那张小榻!   “怎么了?”秦葶不知他哪里又来的无名火,别过眼不去瞧,“不就是一张榻吗,不给就算了。”   她站起身来,想着身上汗透,该去洗个澡才是。   谁知才起身下了脚踏,连绣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被人推带着堵到角落里。   后背隔着何呈奕的一件宽袍仍能感到墙上透进来的凉气。   何呈奕的双手各自捏在她的肩上。   居高临下望着她。   眼中火气燃烧。   他这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火气没个来由,秦葶也算是见怪不怪。   “罢了,蒲团就蒲团,我能将就的。”   过于懵懂无知,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在往眼前人跳跃的神经上插刀子。   “你就这么.......”   他深渊似的眼眸微眯,显见的呢的咬牙切齿。   你就这么不在乎我。   不在乎我同旁的女人做什么。   更不会在乎会不会同旁人做与你一样的事。   然,他没有说出来。   他不能让秦葶知道他在意。   他怎么会在意秦葶呢,该是秦葶在见到他去别宫时黯然神伤才对。   眼下,秦葶当真后悔说那小榻的事,得过且过般的再次浇油,“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了。”   这油浇的恰到好处,紧接着她便觉双脚离地,被何呈奕环抱起来,脊背仍低在墙角......   ......   离的年关越近,喜气越浓,市井上已然四处张贴红纸门神一应,已有抢先的铺面摊子着手卖年货野味。   街上行人来往拥堵,面容喜气。   一辆马车华丽繁重,由西至东缓缓驶来,因路上人多,前有军士骑着高头大马开路,尽管如此,行的亦照比常日要慢些。   马车外椽左右各挂着两只银灯,上面深刻篆写着一个“任”字。   马车走走停停,车外人声喧嚣,车内光线稍暗,侍女秋梨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瞧着外头人头攒动,烦躁的骂一句:“一个个都不长眼睛,瞧着有马车行来还不躲的远远的,在这里碍事。”   听到侍女心急的抱怨,马车正中的人倒显得心平气和的多,一双纤手交叠于身前,饱满的指甲上以浅粉色凤仙汁为蔻,右手中指根处带了红宝石嵌指环,更显手背莹白。   “秋梨,左右今日也要入宫,不急得这一时。”声线柔软似。   行过这一条街,一路宽阔,速度便快了许多,终在霞光散披之际入了皇城根底。   耳听马车外似安静了许多,便知此处该是皇城下的禁地。   纤指掀开马车帘一角,腕上的金锣稍稍滑下,马车里的人目光朝前,刚好看到夕阳下巍峨的皇宫。   尤记得初次来还是许多年前。   望着越挪越近的城墙,她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在心里暗道:“何呈奕,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任妙彤   夕阳的光晕照于被霜雪覆盖的宫墙高檐, 宽长的宫道彼端直达内庭,任妙彤一步一步朝前踏行,身板儿挺的笔直, 目光前视,不往旁处瞧看一眼。   身后秋梨忙跟过来,瞧着自家小姐侧颜松意很是欢喜的样子, “小姐,得偿所愿,您可高兴?”   主仆二人走在最前,身后是拿随身行李的宫人,离的有一段距离,任妙彤这才抿唇一笑, 小声道:“自然是高兴的,只要能见他, 我便高兴。”   “小姐等了这ᴶˢᴳᴮᴮ一天等了这么多年, 就为着皇上拒了那么多门亲,若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加倍爱护小姐的。”   “与我一起入宫的世家女子那么多,人外有人, 我的家世样貌或都不是最出彩的, 皇上又凭什么对我多加青睐。”   “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 ”秋梨别过眼, 确认身后没人才接着道,“您入宫可是封了才人的。”   任妙彤摇头轻叹一息, “我兄长在王家傲王将军手底下做副将, 王将军又向冷大人举荐, 说到底,这个才人,还是看在我兄长的份上。”   “这也正是说明,皇上要重用咱家大人,这也是好事啊。”秋梨净拾好听的话来讲。   “重用不重用的,那是天命,亦是圣意,哪里能强求的来,”任妙彤似有些多愁善感,“我只盼着,能每日见着他就好,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新进宫的世家女册封礼由皇后亲持,何呈奕以国事繁忙之由甚至没有露面。   众人等着借此机会面见圣颜,想看看这位消失了十二年突然出现的年轻帝王究竟是何模样,却终落空。   实则这些天何呈奕除了上朝便是在华宵殿议政事,他甚至都没空去找秦葶的麻烦,更多时候秦葶是在偏殿候着,干巴巴的混上整日。   拆除多余寺庙与铸熔金佛一事皆落定下来,换成钱粮支援前线将士,一时士气大振,将见势而起的反叛军打的节节败退。   可拼了命才夺去的城池他们变不肯轻易放手,守城之战则打的极其惨烈,加之就近年关,更是不能懈怠。   借此新人入宫,何呈奕亦以节省银钱支援兵将之名省了后宫女子许多赏赐。   后宫入人,这位帝王反而不曾踏入后宫半步,就连皇后的人影都见不着。   众人见皇后都是这般待遇,也便暂且舒心下来,盼着战事稍缓之时,得以再见圣颜。   新入宫的这些世家女子当中,数得任妙彤的名声最好,新人见礼,她对宫人的赏赐最多,人又最随和,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   按家世来说,她算不得最好的,所居燕栖阁离何呈奕的寝殿也算不得近,她时常坐在靠窗的位置朝东方遥望,那便是何呈奕所在之处。   秋梨端着一盏新茶进门,轻轻放置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瞧见任妙彤手里拿着书也不看,一脸失魂落魄的朝窗外巴望,于是有意分了她的心神道:“小姐,您看书看了一天了,也累了,歇歇吧。”   周妙彤这才别过眼来,呆呆的望着手里许久未翻过的书页神伤道:“又过去了一天,竟又过去了一天,时间过的真是快。”   知她在心伤什么,秋梨开解道:“小姐别伤心,奴婢今日去旁处使了些银子,打听了几句,皇上这阵子忙的分不开身,哪个宫里也没去,哪个人也没见。”   这倒当真是能安慰人的话,周妙彤将书暂搁一旁,端起手边茶盏,却也不急着喝,“秋梨,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吗?”   秋梨是她的心腹,自要捡着好听的话哄她,“时间过了这么久,一时间皇上不记得也属正常,可若是见了面,保不齐就记起来了。”   “小姐你长的这般秀丽,皇上一见定会喜欢。”   “但愿吧,只要他不讨厌我就好。”这番话让她十分心满意足,可毕竟人见不着,她心里就是不得开怀。   忠仆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为解她的心结,于是出了主意,“小姐,既然皇上不来,不如你就去见啊!”   才要入口的茶盏顿在唇畔,任妙彤展目而视,“去见?”   “对啊,您既入了宫便是皇上的女人,去见皇上又有何不妥?”   “这样不好吧,”她轻轻将茶盏搁下,眼珠左右缓慢转动两下,“以什么名头去呢?”   “就算再忙,也要吃东西的啊,小姐干脆给皇上送些吃的,奴婢可听说,这些日子有别宫的已经去送了,可都被皇上的人拦在殿外没送成。”   “既他不见,那我若去,也一定不会见的。”   “去试试吧,万一真就见着了呢?”秋梨笑道,“万一皇上也正等着您呢?”   此事若不提也罢,一提任妙彤的心思便活了,白软的指尖儿轻抿在一起,有些踌躇之态,思量再三,似终还下了决心,“既如此,那便去试试。”   ......   华宵殿。   与众臣商议完国事已经近了未时,众人退下,殿内一下子空荡了起来,除却三三两两的洒扫宫女。   何呈奕将手边一切事务放下,浅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朝金椅背上靠去,稍松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寻着殿中,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的秦葶。   她独自站在那里修剪花枝,安静的似不在这尘世间一般。   今日自醒来他便去上朝,下朝之后便一直在华宵殿里忙到现在,一整日二人一句话也没说。   他才想开口唤秦葶过来,便瞧见齐林自外殿入门,他弯身上前说道:“陛下,妙才人在殿外求见,说是给您送点心。”   何呈奕眸光一沉,“妙才人,哪个妙才人?”   “任桓征任副将令之妹,任妙彤,皇后娘娘封了她妙才人。”   一提任桓征,座上之人这才有了些印象,但他不想见,下意识的想要齐林将人打发了,转念一想,她的兄长此次是平定反叛军先锋其中之一,且改了主意,“让她进来吧。”   齐林应下,不多时,引着人入了殿。   任妙彤一身丁紫色罗衣,自殿外款行而至,入了殿中,初见圣上,跪礼问安,殿内其余宫女放下手中活计,福身见礼。   “臣妾任妙彤见过皇上。”入殿时她微垂着头,不敢正视,只浅浅瞧见一道玄色身影坐于殿中。   背后的光影投在身上,在身前印出一道影,她只垂眸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殿中安静,似水波无声,浅眼瞧上去,任妙彤平静安然,实则此刻无人晓得,她内心是何种激荡,她想抬眼去看看正坐殿中那人,然,不得他令,她便不敢。   终于,何呈奕扬声道:“平身。”   不过两个字,似一股暖流流入她的心口,沉声入耳,独特磁性的嗓音,似将她的心也一同吊起。   她自地上站起身来,一举一动都分外优雅。   殿内的洒扫宫人又各自忙应起来,秦葶亦别过头来接着修剪花枝。   待站稳,她这才缓缓抬眸,光明正大又顺理成章的看向前面的人。   何呈奕端坐殿上,半身笔挺,肩宽脖长,苍俊的脸庞,浓眉眼阔,比她原本料想的还要俊朗太多。   心动若春桃跳枝一般,不由看的有些痴,这一瞬间,她有一种与旧识重逢的喜悦,这一天,她当真等了许多年。   “妙才人来此何事?”何呈奕瞧看不出她现在心里想的什么,只走形式的一问。   “臣妾听闻皇上近来政务繁忙,亲手制了些点心来。”她一示意,身侧秋梨将青碟奉上。   由齐林接过呈上,何呈奕未看一眼,便道:“有心了。”   何呈奕话音落,这倒让任妙彤显得无处接话,她只是想在这殿中再多留片刻,再多瞧他一眼,许是也能认出她来,于是道:“圣上要不要尝尝,合不合适您的口味?”   何呈奕哪有旁的心思,此刻目光正好扫到秦葶那厢,她似笨手修剪月季花枝时被刺了一下,此刻正用唇轻轻抿住被刺疼的指尖儿。   一时晃神,根本没听到任妙彤在说什么,更没见到任妙彤此时那期待的眼神。   话说出去没有回音,任妙彤的眼中失色显然,顺着他的目光视线微微侧过。   “朕不喜吃甜食,你的心意朕知晓了,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何呈奕直言道。   显见着任妙彤眼上似有些挂不住,可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她再死皮赖脸的杵在这里,只怕让自己显得有些难堪。   于是微微福身,随之退出殿中。   自出了华宵殿,回到自己的燕栖阁,秋梨见她脸上隐隐透着不悦,想着是方才皇上没吃她的点心,她心里不快意,于是小声宽慰道:“小姐,您别不开心。”   “不开心?”反而是任妙彤转过脸来,一双眼似又复了往日神彩,“我没有不开心,我开心的紧,旁人见他都见不到,唯有我见到了,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是今日我见着他了,我就开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退去了当初为太子殿下时的青涩,更显成熟与威严。”   任妙彤更爱他了。   “也是,来日方长,今日您好歹见着了皇上,说不定皇上尝了那些点心,便能察觉您的心意,今晚就招您侍寝也说不定。”   秋梨说的好听,惹的任妙彤更加开怀,却不禁红了脸,“别在这里胡说了,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哪里顾得上我。”   “对了秋梨,”她将人拉至身边,“今日你在华宵殿中,可见了他殿中干活的那几个宫女?”   秋梨转转ᴶˢᴳᴮᴮ眼珠点头道:“记得,奴婢一进去便刻意瞧了。”   “瞧着长得都很一般,勉强算周正吧,御前的人,是要照比旁处的宫女周正些的。”   “可有一个,好似生的很俊俏。”她指的是入殿时,躲在角落里剪花枝的秦葶。   “小姐多心了,再俊俏也是宫女罢了。”   话是这般说,可显见着任妙彤放心不下,转而道:“你去将我那两个檀木匣子取来!”   她仅一提,秋梨便知她说的是哪个,自内室取了来,放在桌前。   任妙彤亲自将盖子打开,只见两只檀木箱子里各躺厚厚的一叠殿平的画像,她自最上取出来两张拿在手里细细盘看,随后又搁回去,“将这些取出去烧了吧。”   “啊?烧了?”秋梨不懂,望着里头的厚厚一层,原先她当宝贝似的一张张画,“小姐,这可都是你用心思一张一张画出来的,怎么烧了?”   “这原本就是我凭着年少时他的长相猜描着画的他长大的模样,现在看来,倒哪一张都画的不像,”她轻抿唇,“烧了吧,我再画新的便是了。”   “说的也是,真人都见着了,小姐这一手妙笔丹青,定会画的更加传神。”说罢,秋梨伸手将两只匣子里的画像都取出,朝外行去。   任妙彤望着两只空空的匣子有些出神,纤指轻轻抚着盒沿,低声念念,“何呈奕,你会喜欢我的,是吧。”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显然,任妙彤想的有些多,送去的点心,何呈奕甚至没有看清是何花样,且随意让齐林拿下去吃了,好不容易得闲,他大步回了寝殿。   夜里还要批折子,他得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回殿后,他大摇大摆的牵着秦葶的手走入内殿中去。   本以为他这般好的精力,抽个空就能做些旁的,倒不想他只是将秦葶摁在榻上,随后连外袍都没有脱,仅是自背后抱着他,而后闭了眼。   习惯一般的将自己的脸埋在秦葶的后脖颈处,吮着她身上的淡然香气入眠。   很快,身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似是累的极了,闭目便着。   这一点倒是同从前没心没肺的秦葶很是相似。   也算是造化弄人,现如今的秦葶已经做不到沾枕就眠,常常夜里心烦的惊醒。   那人将她抱的紧,入了梦中。   可秦葶想的却是旁的事。   当真要给何呈奕暖一辈子榻值一辈子夜吗?   显然不成。   现如今小双治得了冷长清的病,冷长清这般受何呈奕的看重,且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若有旁的,他或保得住小双也不是奢望。   小双现在是她唯一的顾虑,只要她性命无忧,她便总有法子能寻到机会的。   “在想什么?”何呈奕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何时醒的。   秦葶一怔,硬着头皮道:“没想什么。”   “嗯?”显然他不信,因为他发现秦葶一个小习惯,只要她在那里抠手指,便是有心事,方才他一睁眼,透过她的肩颈,又正好看到她在那里抠手指头。   顺势抬臂将她手指攥在手里,又想起先前她笨手被扎的样子,指心用力,揉了一揉,“是不是失望了?”   “什么?”秦葶不明。   他坏笑着下巴朝前蹭了一蹭,“朕没对你做旁的。”   秦葶很快会意,自朝身后翻了个白眼儿。   且听他又道:“别急,待朕今日忙完,便给你好好用用刑。”   ......   年关近,后宫事务皆由皇后主持,何呈奕半分也不曾插手。   自辰时起,便命宫人给各宫新晋之人送了年应物什,因前线将士仍在打仗,所以一切从俭,却又不能过于寒酸。   秋梨带着人将皇后差人送来的东西一一收库入帐,而后回到正屋之中,瞧见自家小姐伏在案边描画。   床铺还未来得及收拾,秋梨走上前去,瞧见榻上搁着的是任妙彤换下来的上绣丁香图案的小衣,她伸手将其拾起打算拿下去洗,才拿到手里便觉底下还有一件,是男子样式的寝衣,上亦绣丁香图案。   秋梨轻眨两下眼,这么多年,自家小姐哪件寝衣皆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做一件,便会再给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做一件,本都好生生的收着,昨夜却拿出来了,显然是抚伴而眠。   将衣裳好生收好,又理好床铺,这才又走到桌案前。   自昨日见了本人,任妙彤便似着了魔,得空便在桌案前画画。   她于丹青之上颇有天份,许多东西都能画的栩栩如生,而今只短短见了何呈奕一面,那五官轮廓便印在自己脑海里,凭空生画。   不过才一日的工夫,一幅人像便已经完了七八成,连秋梨这个不懂画的,浅浅一见便觉传神。   不入宫便有念,这一入宫便更是念。   自那小衣便能看出,她家小姐日盼夜盼的就是她那心上人能疼她一回,爱她一次。   想到此处,有些话秋梨偏却有些不敢讲了。   犹豫良久,还是说道:“小姐,您先别画了,歇歇吧,仔细伤了眼。”   那人似没听到,只专心描摹,沉浸其中。   无奈,秋梨只好说道:“小姐,奴婢这两天使了些银子,打听了些关于皇上的事,或是星点儿,未必是真的。”   一听事关何呈奕,任妙彤的笔终于顿住,而后缓缓抬起眼皮,瞧着秋梨的神色,她预感,或是接下来听到的未必是好事。   “什么?”她问。   “奴婢打听到,皇上似对一个宫女不一般,这宫女还是他在宫外带回来的,闹的人尽皆知,只是少有人敢传罢了,打探到这些,还是奴婢花了大价钱听到的。”   “宫女啊?”任妙彤突然失了魂似的垂下肩,手上染着青红色的笔顺势滑落在地,溅起几许颜色,“不会吧。”   “怎么会是宫女呢。”她双目发直,连眼珠转动都带着钝意,“何呈奕是何人,当年天人之姿的太子殿下,似不染凡尘的一块美玉,怎会对一个宫女动心,不会的,你一定是听错了。”   任妙彤嘴上是这么说,可神色越发不正常,指尖儿正用力抠着自己的衣袖,一下更比一下狠。   “不会,他不会喜欢旁人的,不会.......”   两眼直勾勾的,似随时都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眼瞧着自家小姐要犯病,秋梨忙从妆台前小抽屉里取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来,自里取了两粒朱色药丸送到任妙彤的嘴里,又急着给她灌了些温水,好不容易将药送下,拍着她的背顺了两下,抚着她来榻上躺好,不多时,人便睡过去了。   浅睡一柱香的工夫,人总算是醒了过来。   再睁眼,双目清明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钝意发直愣的目光。   任妙彤头有些疼,自榻上坐起身来,手指轻抚着自己太阳穴,又恢复自己往日优雅姿态。   见人醒了,秋梨忙跑过来,送些温水,“小姐你醒了啊,来,喝些水。”   “我是不是又......”接下来的话,她未说尽,恍惚能记起自己先前都做了什么。   “没有,您只是说困了,奴婢便扶您小睡了一会儿。”   接过秋梨递来的水,轻饮两口,目光投到桌案上未画完的画上,心里一阵疼,这回彻底想起来了,“他昨夜没来。”   她的确心里报了几分期待,期待何呈奕想起她,而后她便能在月下将这么多年的心事说与他听,告诉自己有多想念。   “皇上公务繁忙,一直在华宵殿处理政事。”   “华宵殿......”她将十分破碎的记忆重新拾起,一双眼含了泪,“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他身边的宫女了?”   “一定是的,有个宫女模样很可人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这般说着,便生生落下泪来。   “小姐您别急,只是传言,皇上怎会喜欢一个宫女呢.......”秋梨抚着她的背宽慰道。   “秋梨,给我想个法子,我想见见那个宫女。”于心思过于敏感的人来讲,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她胡思乱想,而且,任妙彤也不仅仅是心思敏感这么简单。   “好好,小姐别急,奴婢这就去想法子。”   ......   年下里,圣上有旨不让办的过于奢侈,皇后亦是庄持,每处都算计的紧。底下宫人有不少都怨声载道,往年年节里赏赐要比今年的多上一半。   任妙彤此时便似个及时雨一般,自掏腰包来到华宵殿侧的雨花台,与齐林搭上线,说是要借年节赏赐御前的人。   这等好事齐林自是不会拒绝,且留了几个当值的,剩下的都带到了雨花台去。   他素日对秦葶照拂,自也不会缺了她。   此次前来的不过十余人,秦葶混在队伍中间,随着旁人一字排开,规矩站好。   别说是秦葶,就连御前的老人也从未见过这般赏赐的,素来都是上头统/一赏些银钱,她们隔空谢个恩。   任妙彤站于正中,瞧着宫女太监一应入门,一个ᴶˢᴳᴮᴮ一个瞧看过去,直到见到秦葶那张脸,脚步便停下。   任妙彤一眼便认出,她便是那日在华宵殿中角落里的那个宫女,曾吸引过何呈亦目光的那人!   “你......”任妙彤沉声言,“抬起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守岁   为何偏就让她抬起脸来, 秦葶不明所以,却还得照做。   一双清澈的眼眸似山涧溪,不带半点杂质, 亮黑的目珠似有星光。   瞧的出眼前的姑娘未施粉黛,却独有一股清透的气质。   何呈奕若动心也不奇怪。   此刻任妙彤更信那个传言。   关于那个宫女的传言。   她不甘心,与何呈奕十二年未见, 怎的就让旁人捷足先登了呢?   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是如何的日思夜想,怎的他便能有了旁人,还是一个低贱卑微的宫女!   眼前人情中神绪复杂,将秦葶看的心里发毛,不知是否哪里做的不妥, 怎就偏却被人单拎起来。   心下一阵惶恐。   好在没有僵持太久,任妙彤也还算有些理智, 步子朝后退去, 吩咐道:“既人已来齐了,那便赏吧。”   秋梨带着人举了托盘过来,从左至右每人发了一小荷包银两,那小荷包小巧精致, 颇为讲究, 为了今次,可见任妙彤是下了血本。   秋梨一边替她主子发银子一边卖好道:“今年, 是我们妙才人头一年在宫里头过年, 突然离家有些不适,也顾着让大伙儿同乐, 往后咱们也相互有个照应。”   说这话, 大家便以为是妙才人想要与他们这些御前的人打好关系, 尤其是齐林,兴许往后在皇上面前也能替她美言几句。   这也不奇怪。   宫里新进的女子们,这样的倒也不在少数,但从这沉甸甸的荷包看起来还是妙才人出手更阔绰一些。   秋梨走到秦葶面前,脚步顿住,同方才她主子一般。   她自身侧宫人手举的托盘中拿起一只荷包放在手中,却不急着递出去,反而是借此也上下打量了秦葶一番。   秦葶便觉奇怪,她的目光更是奇怪,隐隐让秦葶想起来一个人,那便是在行宫里被人打的不成似人形的张淑婉。   因曾遇过这种人,所以今次再逢便小心了些,看来这银钱是不大好收的。   方才那任妙彤倒是没瞧着对她有所记恨,可秋梨眼底倒看不出友善。   若被宫里的宫嫔给记恨了,往日只怕是又有她的麻烦,秦葶如是想。   “这个给你,且拿好了。”秋梨说道,似话有深意。   自她手中接过荷包,的确沉甸甸的,但这银子她拿着不踏实,倒没那般喜悦。   一圈儿过,银子发完,秋梨带着人站到一侧。   齐林手中拖的荷包稍大,他将东西收好,而后道:“奴婢们谢过妙才人的赏赐。”   话落,便带着宫人们齐齐福身谢恩。   头才低下,礼还未成,便瞧见雨花阁外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是先前被秦葶骗过钥匙的那个,直到现在秦葶见了他仍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且将头压的更低些。   “小人见过妙才人,”他先是问礼,而后才向齐林道,“公公,此刻皇上正打外头路过,瞧见这里人头攒动,特命小人过来瞧瞧。”   宫人受赏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将人独叫到旁处来领赏赐却是独一份儿,恰又被皇上瞧见,齐林面上多少有些紧张。   可任妙彤一听皇上来了,目光便忍不住朝外飘去,先一步行去见礼去了。   雨花阁外便是何呈奕的步辇,他高坐其上,于青松白雪的景色间似谪仙人一般。   一见是任妙彤出来,何呈奕不免轻皱了眉,“这是在做什么?”   他问。   任妙彤抬眼,回道:“回皇上,臣妾想着御前的人照顾皇上有功,自要犒赏一番的。因此臣妾自作主张,将他们叫到雨花阁来赏些银钱。”   本意也不是如此,不过是想见见那个与何呈奕有牵扯的宫女,只是若在华宵殿未免太过放肆,只好将人叫来雨花阁。   这些小伎俩何呈奕于年少还是太子时便在宫里见过,无非是一些后宫妃嫔想要拉拢皇上身边的人,借此万事可得先机。   只是他没想到,旁人也便罢了,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任妙彤竟然也有这手。   “妙才人有心了,可赏完了?”他面无表情又问。   “回皇上,已经赏过了。”她老实回道。   “既如此,妙才人便回去吧,”何呈奕显然对她此举并不满意,还不忘加讽一句,“既才入宫,有时间该多去皇后那里坐坐才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有些规矩总会教你。”   今日对任妙彤来说,着实得不偿失。   是她太过于莽撞了些。   “是。”她眼眸垂下,有些伤色。   齐林见圣驾又起,忙招呼着人都跟上。   果然,在队伍中,何呈奕瞧见了秦葶的一颗圆头。   那队伍随着步辇之伐一同归去,没走出多远,何呈奕便仅用眼角扫着辇下的人道:“齐林,朕发现你现在的胆子越发大了,敢随随便便带着朕的人出去。”   听的出,他指代的不是旁人,而是秦葶。   他不是怪齐林带着御前的人跑这里来领赏赐,而是怪他带着秦葶来到旁的宫嫔面前。   当然齐林本意是好的,却不想惹得何呈奕不满,也不敢狡辩,只道:“奴婢有罪。”   好在何呈奕没有过多怪罪,亦没同他计较,只将目光淡然自他脸上扫过,而后又正视前方。   宫里有座藏书楼,得闲时何呈奕便来转转,步辇一路抬行至楼前停下。   他自辇上下来,大步上阶,殿门为他大肆敞开,他还未朝里踏步,便转过身来,目光直朝向后,寻着那一颗圆头。   秦葶有意往后躲了躲,奈何齐林在一侧拿着拂尘木柄轻捅了她手肘一下。   傻也装不得,只能出列。   何呈奕的目光这才自她头顶收回,而后大步迈入藏书楼中。   这是秦葶头回来这里,也是头回明白了何为旁人说的‘书香气’。   果真,是香的。   此楼共有三层,每层皆设高大通顶的檀木书架,架上齐整整的摆着册子,外封精致,每本书册上面都有字,秦葶放眼一望,就没个她认识的。   只觉着这里木架上阵阵幽香,尤其好闻。   随着何呈奕踏上二楼,行走于楼梯间时,何呈奕朝身后瞥了一眼,正巧瞧见秦葶手里攥着的那只荷包,冷言道:“这种东西你拿它做甚?”   秦葶低眼瞧了自己手心已经握出汗的荷包说道:“这里是妙才人赏的银子。”   这个‘赏’字,让何呈奕这一刹心里很不舒服。   他可以赏秦葶任何东西,但旁人不能。换句话说,这世上,唯有他可对秦葶用这个字眼儿。   “扔了。”他冷声道。   秦葶脚步在楼梯处顿住,手上的可是白来的银子,她哪里舍得。   “朕让你将它扔了。”他重复一遍。   “为什么要扔,哪有扔银子的。”秦葶不满地嘟囔道。   “朕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随意赏你的哪件首饰不比你手里这东西值钱?”   秦葶不知他又生哪门子气,但这银子她不想丢,他给的首饰是值钱,但出了这座皇城,连当都当不成,在她这便算做是无。   若有朝一日真的想跑,还得是真金白银来的实惠。   “我不扔,”她将荷包塞进衣衽里,只是这荷包造型过于饱满,一塞入衣衽便鼓出一角,远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我收好不就好了。”   “狗肉上不得席,当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见此,他竟有些无奈,“朕警告你一次,旁人赏你的东西你不能收,再收朕就砍了你的手!”   懒得理他,秦葶也不回应,且随他说什么。   听人讲宫中的藏书楼里珍留着各朝名家名作,或是山珍草记,丰达典籍,皆是孤品,一应俱全,仅单一本便价值几何。   这般贵重的东西,秦葶可是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弄坏了,她十双手可不够何呈奕砍的。   且远远观着饱饱眼福即便是了。   何呈奕在前翻动书页,听着身后倒是安静,扭身瞧见秦葶站在窗前望天。   他将目光收回,难得温声道:“除夕宫宴,朕可给你个恩典,让那个小双入宫与你一起守岁。”   原本神游在外的秦葶听到此事倍感意外,她不确信的扭过身来,试问道:“真的?”   “君无戏言,你没听过?”   见此,秦葶心里倒是欢愉许多。何呈奕别过眼去瞧看她,见她正苍蝇挫手般抿着唇悄然在后傻笑,何呈奕紧随着亦勾了唇角。   心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傻气。”   ......   燕栖阁。   白瓷的杯盏不慎被任妙彤打翻在地,飞溅起的碎瓷片正好刮在她的手背上,一道不算长的口子,里面沁出血色来。   她手随意搭在身前,秋梨跪在她脚边给她上药,任妙彤似不觉着疼,双目放空,有眼泪掉下来,却不是为着手上的伤口,而是为着何呈奕。   自打从雨花阁回来,她ᴶˢᴳᴮᴮ便一直哭到现在,并未有过嚎啕,只是默默流泪。   “我不过是想赏些东西,不过是想见见那个宫女,他凭什么那么说我......”   “我又没将她如何,他为什么要我去皇后那里学规矩......”   “秋梨,你说怎偏却那么巧,他能那个时辰去了雨花阁?他是不是怕我为难那个宫女,所以跑过去救她?”   “燕栖阁,燕栖阁......燕栖,厌弃.......”她深喘一口气,“他厌弃我,所以将我丢到这燕栖阁来......是不是......”   自回来除了哭便是这般自言自语个不行,越说越偏执,越说越离谱,生怕她钻了牛角尖儿又犯病,秋梨忙安慰道:“小姐,你看你想哪去了,皇上只是恰巧路过,他哪里能想得了那么多,再说了,那不过是个传言,谁也没亲眼见着他对那个宫女如何不是?”   “再说咱们这燕栖阁,也不是皇上安排之所,是皇后安排的,皇后与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会特意挤兑咱们,只是巧合罢了。”   任妙彤默默摇头,又甩出两颗泪珠子,“他不喜欢我,他不记得我,他也没召我去侍寝......他不会召我了......”   “皇上日理万机,是忙的,且过了这些日子便好了。”   “那个宫女是叫秦葶是吧,是这个名字吧。”   “是。”秋梨道。   “秦葶......秦葶.......我记下了,我记下了。”任妙彤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而后双目又开始发直光。   秋梨暗道不妙,起身又跑去取药,哄着她喝下,这才算完。   ......   十日光景说短也长,连日来的晴朗似要将春先行带入到宫中。   秦葶眼巴巴的数着日子盼到除夕,因为何呈奕答应过她,到了除夕,小双便能入宫同她一起守岁。   现如今秦葶已然没了家,小双亦是有家不得回,于这世上,小双才是她最后一个牵挂。   且再过不久,何呈奕就会带她出宫去杜太妃府上参加寿宴,她虽不知皇公贵族寿宴是何场面,可她得去见识见识,那时若有机会,说不定可以寻一条出路也说不定。   主意一旦打定,便很难再更改,特别是秦葶现在这般心境,所以她盼着日子快些,再快些,近在眼前便好。   在何呈奕眼中,这阵子秦葶很是乖觉,顶嘴的时候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尽管仍不会说些好听的哄他,或是向他服软,但他总觉着那样的日子不再会远。   白日何呈奕忙于朝政,夜里便着魔似的将所有精力都搁在秦葶身上,且现在于榻间秦葶亦配合了许多,虽仍然扭捏,却一切也都在朝他想象的那般顺延。   以为秦葶的那点子倔强与棱角在渐渐被他磨平,竟有些欣慰,对秦葶的管制也宽松下来。   甚至想着,待过了年后,寻个由头给她一个份位这便是了。   直到了申时除夕宴开前小双才由冷长清带着入了宫里。   二人许久未见,手拉着手说了好久的话。   齐林对她二人颇为照顾,将雨花阁的一间暖阁借给她们用,秦葶得寸进尺的同齐林求了谷雨一同。在齐林眼中秦葶便是来日的贵人,且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就将谷雨给放了,不必当值,随她两个一同玩去了。   皇城内外爆竹声声,此消彼响,钟鼓之声悠远传来,夹在一起好不热闹。三个姑娘偏安一隅,躲在暖室中围炉夜话,炉上煮的酒是小双自冷府里拿过来的,案几上摆的小吃是秦葶准备的。   几杯温酒下肚,三个姑娘脸上都各自布了红晕。   秦葶捧着脸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头次喝酒,竟觉着还不错。   这是她自入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到处都热闹,混着混着,竟然也过了年关。   去年这时,她还坐在那间破败的屋舍中和她的阿剩围着灶台烤栗子,贴饼子,难得存了两条干鱼,在年夜里便围着灶台吃了。   仍记得那时,她一边挑着鱼刺一边同阿剩畅想未来的日子,明年一定能吃得上一顿饺子,哪想到了那时她想的明年,也就是如今,再没那破败的灶台,贴饼子咸鱼,转而成了山珍海味,在这般华丽的皇城之中。   一切都变了。   她想,那个时候的何呈奕一定在心里暗笑她是个傻子。   谁会同她一辈子留在那破屋里过那般猪狗不如的日子。   如今想来,的确是猪狗不如了,她也是现在才明白,皇宫里的猪吃的泔水都要比她从前吃的要好的多。   想到此,她捂着脸自嘲笑起来。   酒壮熊人胆,多饮了几杯,小双也跟着猖狂起来,她坐在秦葶身旁小声道:“秦葶,我好像是疯了。”   “怎么个疯法?”   “我好像......有些喜欢偷狗贼了......”小双咬着牙道。   一提偷狗贼秦葶还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想起这个是冷长清的称号,先是笑笑,而后是震惊,侧过头来瞧她,“怎么会是冷大人?”   小双点头,“就是他,我心里烦着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知道,应该是很久了,自打你同我说他因为未婚妻病故便一直未娶的事开始,我对他便改观了。”   一阵沉默,秦葶倒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她首先想的自是以小双为最先,“那冷大人他知道吗?”   “他整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满脑子想的都是皇上。”小双摇头,既怕他知道,又怪他不知道。   “冷大人......”秦葶一下子酒醒了几分,犹豫道,“冷大人不年轻了。”   “可他也不算老啊,过了这个年,我就十九岁了,他也才不过大我十几岁而已,”说到此,小双苦笑一下,摆摆手,“我当真是疯了,偷狗贼是什么人,偷狗贼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在京城里横着走的那种,我是什么啊.....”   她拍着自己心口一下接着一下,有些自恨的意味,“我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若不是因着沾了你的光,这辈子都没机会入皇城住高门,更别提认识他。但凡我是个官家女儿,我肯定要开口告诉他的,可我现在说了,只是自不量力,会让他瞧不起。”   “说不定还笑话我水鸭子想吃天鹅肉。”   听完这番话,秦葶沉默了,窝在小榻上抱起自己的膝盖小声道:“本来就不是一个地界的人,硬往一块儿扯是有些难。”   小双难,她也一样难,何呈奕动不动就要拧断她的脖子,从未拿当她过一个人看待,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秦葶头朝小双肩上歪去,“但是我希望他能护的住你。”   “秦葶,你说他若是真的知道了会怎么办?会不会笑我异想天开?”   这种事秦葶哪里说的好,她不敢拆穿,只敢摇头说不知。   ......   这是自何呈奕回宫之后的头一个除夕,尤记得年少时,他见着他的父皇与母后高坐正位,受着众人新年祝酒贺词,他的兄弟姐妹皆在,皇亲亦多。   朝廷动荡何成灼掌权的那些年,将手足几乎杀尽,放眼一望,席下已无几人。   后宫入了许多妃嫔,倒也勉强充了人头。   席中歌舞惹人眼花,何呈奕闹中取静,独坐高台饮酒,魏锦心亦是,两个人于借酒消愁之上倒是难得有一回默契。   殿外有爆竹声响传来,何呈奕往唇畔送酒的手顿住,许是因为有了几分酒意,过往之中他不乐意在脑中轻启的记忆顺势而来,每片记忆皆有秦葶的影子。   过往十二年,那屈辱的十二年,秦葶只占了两年,但也正是那两年,他的生活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单纯的近乎傻,她将好的都留给他,却因他的疑心,一直同这人隔着一堵墙。   回宫之前,本想着将这人一同抛至乡野间,连他过去的屈辱一起,哪知,是他单纯了,他舍不下秦葶,疯狂的想要占有,一辈子禁锢,一辈子让她依赖自己,匍匐在自己脚下。   送饮一杯,而后抬眼,望下席间,那抹纤影不在,他四处也寻不见。   恍然记起,今日除夕,允了她去和小双之流守岁。   今日喝的的确有些多,但自他脸上却瞧不出上头,反而是越喝脸色越发霜白,仅有眼尾溅上的一抹红,才露了他的醉意。   “皇后留此,朕先回去了。”他身子微侧,同魏锦心吩咐道。   见他要走,魏锦心面露松色,忙又说了两句体面话:“皇上今日饮的有些多,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里有臣妾,还请皇上放心。”   何呈奕没再搭言,自席上起身,大步出殿。   齐林取了白狐披风忙给他搭在身上。   一出殿外,一股凉风扑面,吹的他的脑子似一下子清醒不少,松吐一口气,眼前白雾四散,仰脸看星河,明日应又是晴天。   “秦葶呢。”他忽问道。   “回皇上,奴婢将她安排在雨花ᴶˢᴳᴮᴮ阁的一间暖室里去了。”齐林似早有备,回道。   话音落,何呈奕二话不说自殿前台阶下来,行往雨花阁方向。   行至暖室前,齐林将门打开,一入门便傻了眼,只闻漫屋的酒气,三个姑娘醉倒在榻上,小双抱着秦葶睡的正香。   齐林抬眼瞧了何呈奕神色,何呈奕只瞧了一眼便面无表情朝暖室内行去。   小炉中还生着碳,上面还烤着一些吃食,隐隐有栗子香气散出来,他鞋靴自栗子皮上踏过来到小榻前。   弯身下去,一脸嫌弃的将小双扒拉到一旁,而后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披风盖在秦葶身上,最后弯身将人自榻上拦腰抱起。   齐林见着他这一套下来人都傻眼了,试问他入宫侍候何呈奕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被他这般对待过。   这可还是素日那个凉薄喜怒不形与色的帝王?   抱着秦葶出了暖室的门,随后便又吩咐下去,“朕自行回寝宫,让他们不必跟着了。”   还不忘又加一句,“去让冷长清过来,将小双带回去。”   一提小双,又是满脸的嫌弃。   想着若不是为着秦葶,只怕小双人头早就不知何处去了。   “是。”齐林应下,而后给在外的侍卫摆了摆手。   何呈奕就这般抱着醉倒的秦葶朝寝殿行去。   凉风袭来,何呈奕酒意消了大半,今夜的确没少喝,他面上无色,可眼中亦布了血丝。   皇城外有烟花绽开,他脚步忽而停住,低头看着怀里睡的正香的人,一簇烟火光亮打来,将她的容颜照的时明时暗,似也蒙上了一层七彩之色。   风卷着树上的残雪,有雪粒子飘过来,他一袭长身,抱着于怀里安睡的人走的四平八稳。   应当真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晚他尤其想念秦葶。   只要抱在怀里,能见着,便觉安然。   一路回到寝殿当中,丝毫不曾觉身后不远处有道人影隐在暗处,指甲用力抠在廊柱之上。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太妃府里二三事   因除夕守岁, 殿内每处角落烛火皆需燃着,见何呈奕自外归来,见礼后便皆退出殿去。   将人好生放在榻上, 秦葶便醒了。   “我想喝水。”秦葶躺在榻上,抬手扯了何呈奕的袖角,虽说是睁了眼, 可眼神算不得清明,仍是深醉之色。   “我想喝水。”她又说了一回。   何呈奕此刻正弯着身,侧头回望殿外,空无一人,他眉角微拧,轻轻拍了秦葶的脸颊, 小声道:“让朕给你倒水?”   那人不作声,昏昏欲睡, 轻抿了干渴的唇角。   本不该理会她, 或是命旁人来做,这次他没拒绝,料想片刻,还是起身朝桌几上行去。   应是宫人新换的茶汤, 长指轻触杯盏, 里面还温着,他就势拿过, 端到榻边坐下, 将人自榻上捞起来。   这会儿秦葶连喘气都是一股子浓郁的酒气,味道有些呛人, 她歪歪扭扭的坐在榻上, 接过茶一饮而尽, 何呈奕不免冷声道:“这是喝了多少?”   秦葶这会儿神智不清,喝了酒便整个个朝前歪倒,正好趴在何呈奕的肩上,手臂搭着他的肩头,头亦窝在他的肩里。   何呈奕才将空杯放置案几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歪,弄的身形一驻。   怀里的人往她肩窝里又蹭了蹭,紧接着抬臂环着他的脖子,小声念着:“阿剩......”   又是这两个字。   让何呈奕深恶痛绝的两个字,他眉心一收,一把捏起怀里人的脸颊晃晃,警告问道:“皮又紧了是吗?”   眼前的人深醉难醒,此时根本不知东南西北,睁了睁眼,只晓得眼前这人是她的阿剩。   轻笑出声,紧跟着又叫了一声:“阿剩。”   何呈奕才又要发作,只听秦葶轻笑一声,而后脑袋前探,将唇吻在他的唇上。   略显笨拙与生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眼前人身子一僵,眼睫也随之微颤,感受到唇上那一抹柔软,带着醉人的酒意。   目珠稍显清明,他将人推开,而后捏着她的肩膀问道:“你这是对谁?”   实则秦葶也不知她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瞧见了眼前的人很欢喜,一遍一遍唤着“阿剩”。   自欢心到失落,不过一瞬间的事。   秦葶想的仍是那个傻子,即便她喝的醉了亦是。   他很气,很想将人自这殿中丢出去,然就在秦葶再一次扑上来的时候,他竟也没下得去手,反而是顺手环住她的腰,秦葶坐起身来,双膝跪伏在他的腿上,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肩颈,用力朝下重重吻去。   闭着眼,身形左摇右晃,若不是由他抱着,怕早就要摔的东倒西歪。   何呈奕心里的火很快再次被点燃。   报复似的手臂一弯,将人自空中抛了个弧度一般放倒在榻上,随之再次欺压而上。   过程中她仍时不时的叫着阿剩这个名字,每唤一次,何呈奕的力道便加重一分,也唯有这次,秦葶先前的所有矜持与僵硬全都不在,声声呐于何呈奕的耳畔,似为他添柴加火。   “这次先饶了你,”他轻咬着牙,脸埋在秦葶的颈窝,再次使了一份深力,听到了秦葶重喘一口气才满意道,“若再有下次,你这条命便不必要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   今年虽雪下的不错,却也显见着是个暖冬,照比常日霜雪化的快些。   宫道上的宫人在洒扫前夜留下的残红,亦着了年时新衣,照比往里宫墙里的死气沉沉,还是要热闹许多。   除夕夜一过便是新年,左不过隔了两日,便赶上杜太妃寿辰。   一晃十余年,他与杜太妃已经许久不曾见过。   实则杜太妃与何呈奕的母亲,已身故的太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后二人一同入宫,一人为后一人为妃,两相作伴。   自有记忆起,杜太妃便对何呈奕极好,甚至可以说当成自己所生。   她先育有一子,是为何呈奕的兄长,后成家时杜太妃便求了个恩典,随着儿子出宫去住了。   哪知后来那位兄长死于急病,杜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   后生宫变,何成灼夺位后将手足差不多都杀了个干净,若是那位兄长还活着,只怕也免不了他的毒手。   先走一步反而保全了他的身后与杜太妃的富贵。   年前何呈奕便命人准备了给杜太妃的贺寿礼,杜太妃与先太后一样爱红,他便挑了一株外头进贡的明血色珊瑚,有光洒上去,红色惊艳又正。   寝殿今日又燃了倒流香,半人多高的瓷缸里养了几尾金鱼,时不时的吐出几个水泡,水面上的一叶莲似也感知新年,于初一那日开了花苞,倒也看着喜人。   秦葶在身前给何呈奕系腰前的玉带,可是她干不了这细致活儿,有一颗珠子怎么都扣不好。   何呈奕便一直站在面前一眼不眨的盯着她,不动手,反而还吓她:“若是耽误了朕去见太妃的吉时,你怕是要掉脑袋。”   当然,他也只是吓吓而已,哪里能真要了秦葶的脑袋。   可秦葶是经不住吓的,越是系不上便越急,越急手指尖儿便越又不管用。   鼻尖儿眼见着已经透了点细小的汗珠子出来。   见这玉带扣角成了她的一道难关,何呈奕抬袖将她的手扒到一旁,自己在前稍鼓动两下便系好了。   “笨的要死,”他一甩长袖,下巴仰起,“给朕整理衣冠。”   懒得理他,秦葶一言不发帮何呈奕整理衣衽,轻扯了上头的褶皱处,却在翻动衣角的时候,又看到了颈处那道深刻的齿痕。   他说那是除夕那夜秦葶咬的,但秦葶一点印象也无,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雨花阁回来的。   可那暧昧之处,加上那深重几日都退不下去的痕迹,秦葶一见倒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若真是她醉酒后咬的,怎能一点记忆也不晓,且他还留着她的脑袋。   即便他这般说,秦葶亦是将信将疑,暗自想着,指不定是留宿在哪个宫妃处,被人咬成那样却怪在自己头上。   良辰吉时,何呈奕与皇后魏锦心各自的马车由宫道驶出,由一队长长的禁卫护送,缓缓行往晋王府。   何呈奕上位之后,便将昔日兄长杜太妃之子追封为晋王,其留下一女亦封为郡主,如今也快到了及笄的年纪。   太妃寿辰,新帝前来贺寿,这是给了晋王府和太妃天大的颜面,杜太妃早早便迎在王府门前恭候。   当初何呈奕回宫时,她尚在病中,不便见圣颜,如今还能再见,杜太妃心里更是惦念。   阔别十二年,当初被赶出宫的废太子而今长大成人,成了一国之君,杜太妃见了老泪纵横,未语泪先流。   步入正堂之中,何呈奕端居主位,皇后与太妃各居一侧,可今日太妃是寿星,何呈奕便请她亦位居身侧,以示敬重。   一家子给何呈奕轮番见礼,何呈奕亦是挨个赏下去。   秦葶做为随驾宫女,老老实实在一侧听命,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今日的何呈奕在ᴶˢᴳᴮᴮ长辈面前好似换了一个人,身上的那些凉薄也随之温润了许多。   特别是与杜太妃闲话家常时,倒像是个正常人一般。   从前秦葶没见过何呈奕的家人,杜太妃算是头一个。   “皇上长大了,身子健硕,眉清目秀,老身看着,甚是欣慰。”许是想起她去世过早的手帕交先太后,连儿子长大成人都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又伤心落下泪来。   先太后之死便似被沉封起来的秘密,少有人知,却无人敢提,就连杜太妃亦是。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太妃应当高兴才是,何需落泪,看着太妃身子安好,朕亦安心,待若菲及笄,朕定给她指个好郡马。”若菲是晋王留下的独女,长相七分像了他当年兄长。   “旁的老身都不担心,都不惦记,倒是皇上你,过了这个年,你便到了二十五了,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杜太妃取帕子擦了泪,而后笑眼看向一侧坐着的魏锦心。   这般暗示,倒当真让魏锦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巴不得皇上同旁人去开枝散叶,不要来寻她,爱怎么开就怎么开。   魏锦心尴尬笑笑,不发一言。   “听说年前皇上后宫入了不少新人,她们侍候的可还周到?”杜太妃又问。   一提此话,魏锦心便觉更加尴尬,眼眸垂着,生怕一会儿太妃又问起她来。   何呈奕倒是面不改色,只道:“还好,只不过,有个别人,不太老实。”   他说此话时,目光朝秦葶所在方向稍瞥一眼。   “不太老实?”杜太妃哪里知道何呈奕话中深意,更不知他口中不太老实的那人是谁,还当了真,“后宫里还有不太老实的女人?这听着倒是新鲜。”   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在何呈奕眼底滑过,紧接着便听他又道:“小事而已。”   原本秦葶还未想到何呈奕指代为谁,但是在魏锦心频频投来的目光中有了猜量,而后恍然,想是他话中有话,说的是自己?   何呈奕与老太妃在正堂中聊了一个时辰,秦葶便在身侧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外头有人来通报,说是京城里的荣家戏班已经到了,也正好到了开宴之时,二人聊天这才作罢。   杜老太妃是个戏迷,每到过寿时定要请最好的戏班子前来府中演上几场,何呈奕回京后,便命人将太妃所居府里的后山稍扩,挪了一块地专建了一处戏堂,以作听戏所用。   宴前秦葶喝的水有些多,这会儿天冷有些站不住,便悄悄挪到齐林身侧小声道:“齐公公,我想出恭。”   “去吧。”齐林眨眼点头允下。   秦葶贴着边儿自戏堂中溜了出去,顺着府里人的指引寻到了茅房,小解一番后本想顺着原路返回,哪知初次来府,加上夜色渐深,她一时转了向,不知该往哪条路上走。   且凭着记忆往回行走便是。   这府里小路甚多,特别是天黑时竟像是迷宫一般,放眼一望好似哪个回廊都长的差不多,路上又再没见着人,她越走越觉着不对。   方才似还能听到戏堂那头传来的声响,这会儿走到此处,便完全听不到了。   走走停停到了一处复廊下,隐隐听着前头似有人声,秦葶暗喜,遇见人便可问路了,没走几步,身子才贴到复廊墙根上,便听镂空的花窗那头有喑喑哭声,似极力压抑的一般。   “你为何就是不走呢?你为何要回来呢?”女声似从嗓子眼儿中硬挤出来的一般,带着克制的哭腔。   秦葶觉着这声线有些耳熟,但一想在王府里听人家墙根儿似不太妥,才想着悄然离开,便听又有一声男音响起:“心儿,你当真要在宫里与何呈奕过一辈子吗?”   ‘心儿’‘何呈奕’简单两个名字,让秦葶这边似炸了毛一般,她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眼珠子瞪的溜圆,下意识的捂住自己口鼻,轻轻蹲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她与皇后   她整个人缩在小小的角落里, 复廊那头有两个人,她不晓得是谁,但唯有一点可确定, 其中一个是皇后。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京城了,怎的今日跑到这里来了?”魏锦心满目泪痕,是见到心上人的喜, 还有担忧不安的怕。   对面许录源眼下着一身戏班子里的常服,与魏锦心隐在角落里,由此可见,他是如何千方百计的混入晋王府。   此人照比先前在行宫一见又显得狼狈一些,知晓今日杜太妃寿宴魏锦心会来,他又不得不再一次铤而走险, “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一直没走出太远, 京城里外关卡紧防严密, 只凭一块内庭腰牌已然行不通。”   这倒完全不在魏锦心料想,她不关心赵林宗能否回到蜀地,她只关心许录源,轻抹了脸上泪, 稍适冷静, “你这阵子到底是如何挺过来的?”   “录源,听我的, 离开赵林宗, 跑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还有大好前程!”   “我的大好前程就是你, 也只有你!”许录源抓握住魏锦心的腕子, “我本以为, 待我去了蜀州打下一片天下,再将你从京城,从何呈奕的手里将你夺回来,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一想到你在宫里,在他的身边,我都要疯了!”   “锦心,同我走。”他恳求道。   这条路魏锦心何时没想过,但是她不能,她摇头,“我是魏家女,我的命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是身后的整个家族,我若同你走了,你知道我将是何罪?我魏氏族人,皆会受到祸及......”   “此事我知道,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话落,他身子朝前探去,贴在魏锦心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碎语。   眼前人的眸珠正因这几句而越睁越大。   秦葶在复廊后虽未听见许录源小声说了什么,但却清晰的听到魏锦心道:“你疯了?此事不成。”   随后,她解下自己一对耳珰,还有手上所戴玉镯塞到许录源的手里,“这些你拿着,这不是宫里的,是我自己的,你拿去卖钱也不会有人发现,你快走,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同赵林宗在一起。”   她的东西许录源哪里肯拿,他挺直了身子,“心儿,我早就说了,我没有退路了,赵林宗和蜀州是我唯一的选择。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可去,但我不甘心。”   “三月你祖父的寿宴,我在魏府等你。”他抬手摸了魏锦心的脸颊以作道别,而后很快消失在复廊之中,就好似从未来过。   魏锦心就呆愣在原处,不敢再唤一声,失魂落魄而又慌乱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若打鼓。   角落里的秦葶心更是乱,此人她不晓得是谁,话中还提起赵林宗,不是说赵林宗死于一场大火?   旁人的祸事她不知道何日来,但她知道,她现在或是将要大祸临头,一旦皇后知道她听了不该听的,将又会如何对待她?   她屏息凝神,盼着皇后快些离开,而后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此处离开,那便安全了。   哪知自小路上突然冒出来两个晋王府的小厮,瞧着复廊后蹲着一个人,忙提着灯朝这边行来,还一边喊着:“那边那个,在那干什么呢?”   仅此一句,便似一道晴天霹雳,重重击在秦葶和魏锦心二人的脑顶。   两个心虚之人同时在心头颤了一下。   魏锦心以为说的是自己,想着自己现下是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好怕的,才挺起身子要出去,便见着那两个人似没看到她,直奔复廊下,将一个身影从角落里给拎了出来。   好似一记重锤击在了魏锦心的脑顶,将她凿壁的五胆俱碎。   怕什么来什么,秦葶本意是想缩在这里等安全了再走,没成想先被晋王府的小厮发现。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拎出来的,甚至不敢回头望一眼,因为她知道,此刻站在复廊镂窗后的正是魏锦心。   一条复廊,两处惶恐。   小厮举着灯笼照她,一见穿的宫女装束,态度立即变的缓和许多,“是宫里的人啊,你自己在这蹲着做甚?”   “我迷了路,脚又扭了一下,我......”此刻她恨不得后脑勺长一双眼,看看镂窗那头的情况,但她不敢。   此时出现的这两个坏事的小厮,等同于将她的命赤交在皇后手上。   她再傻再蠢再不懂规矩,也能从方才皇后与旁的男子的对话中了解一个大概,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烫手的山芋,灭口的把柄。   “你说这,大晚上的,我们还以为进了贼人,初来晋王府是会晕头转向的,随我们来吧。”这两人倒是热情,丝毫不晓得秦葶此刻七上八下的心境,更不知皇后那头的崩溃。   留在这里不是办法,只能随着他们一同离开此地。   隔着窗棱,魏锦心清楚看到秦葶的身影。   顿时觉着天都要塌了。   晋王府的小厮将秦葶送回戏堂中,秦葶溜着边儿回来,重新站到何呈奕身侧ᴶˢᴳᴮᴮ,似感身后人回来,何呈奕侧目抬眼自她脸上扫过,似在询问方才跑去哪儿了。   秦葶佯装没看到,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若无其事之态。   不多时,皇后亦自外归来,面色平静,坐到何呈奕的身旁,就好似先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自小魏锦心端着自持,就算是遇着再大的事也不得失了容姿。   现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她慌头乱脚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归来路上已经想了几百种对应之策,首先她不确定秦葶听到了多少,天黑风大,说不定秦葶不知是她在那里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多嘴告发,无凭无据的事,魏锦心也尚有狡辩的余地。   面色从容,实则内心慌乱,眼朝前似在观戏,实则耳朵伸长,一直在听着那头的一举一动。   三场戏毕,何呈奕该回宫。   晋王府上下恭送圣驾回宫。   来时秦葶是混着人堆里来的,走时何呈奕将她塞回了自己身边,随着车辇一同回宫。   车驾缓缓驶离晋王府,见秦葶一路上似瘟着不讲话,他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轻弹了她的耳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秦葶恍神之际稍一抬眼,而后又忙低下头去,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手指绞在一起,“就是今日头一次来晋王府,园子里的景可真好看。”   “先看在戏堂看戏时,你跑出去那么久是去做什么了?”他又问。   到底秦葶还是个老实姑娘,即便过了这么久仍是没学会撒谎,她已经是拿出她最大的本事睁眼说瞎话了,“去出恭了,出来时天太黑,看不清路,便走丢了,好在遇上了小厮,带着我回了戏堂。”   一听他便笑了,秦葶不识路他是知道的,初次来晋王府走丢,也属她的风格。   便没多想。   今日听戏听的他头疼,便在马车里闭上眼假寐,秦葶这才暗松一口气。   无人晓得她现在心里的纠结,先前听到的那些,该同何呈奕开口与否。   若是说了,他会信吗?他都不拿自己当人,哪里又会信她的话,且她从皇后与那男子对话听来看,多半是皇后的情郎......   此事若一旦捅出,那就是天大的篓子,以何呈奕这样的心性,皇后给他戴了绿帽子,他说不定会将知晓此事的所有人都杀个干净。   自己一定也是逃不脱的......   可皇后那边会不会对她动杀心......   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这么复杂的情况之中,一个何呈奕便已经让她招架不能,如今再加一个皇后,她心烦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用力抓了抓头发。   一路平安入内宫,秦葶低着头默默跟在何呈奕身边,将入寝殿时,他长手一伸,将脚步缓慢的秦葶捞至身前,而后双手捏着她的肩一同入了殿。   掌事宫女一见他回来,先是见礼,而后才道:“陛下,方才您不在时,妙才人送来了寝衣两套。”   “寝衣?”他微顿住脚步,有人给他送寝衣,当真是新鲜。   掌事宫女将寝衣呈上,摆在何呈奕的面前。   只听他略带不屑的轻笑一声,仅用十指与中指轻挑了寝衣一角,软滑的料子,青落的颜色,衣衽左右各绣丁香。   他内心嫌弃此物女气,更嫌妙才人的不知好歹。   寝衣一应,是乃房中贴身穿着之物,一个未侍寝的女子送这物件,未免显得轻浮。   再一想她自入宫以来做的桩桩件件,司马昭之心。   本想让人原路退回,却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只道:“料子不错,针脚细密整齐,绣案也栩栩如生,不似某些人,女工差的似鸡吃米,做的衣衫也能一只袖粗一只袖细。”   就连此时也不忘逗弄挖苦秦葶一下。   秦葶的心思原本就不在这上头,直到他说某些人女工差,方觉是在讽刺自己。   浅浅眨巴一个两下眼,暗骂道:“怪不得连皇后都要给你戴绿帽子,有人送你寝衣还不好生珍惜。”   当然,何呈奕不晓得现在她在想些什么,将那寝衣搁下再没多看一眼,反而招了秦葶近到身前,“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此下她很笃定的摇头。   “从晋王府回来朕就瞧着你的脸色不对劲。”   “我肚子疼。”   “什么?”   “我肚子疼,好像是......那个来了......”这对于秦葶来说倒是个新鲜事,她自初次来癸水起,便时日没准过,有时半年四个月才能来上一次,一年也左不过三五次,且说来就来,来时便稍见痛楚。   从前在村里时曾遇一次她冬夜里受凉肚子疼的哭起来过。   一路上瞧着她神情不对,还以为是多了什么心思,原是为着这个。   “来人。”何呈奕扬声唤道。   掌事宫女应声而入。   “去请王太医过来,还有.......”他指尖轻点那放寝衣的桌案,“将这些给妙才人退回去。”   他不喜欢旁的女子给他送寝衣,总觉着穿上了便是暧昧。   这般打情骂俏的东西,再如何也轮不到她来送。   “你还在这里愣着做甚?还不快回榻上躺着?”他自椅上站起身来,而后轻捏了秦葶的脸道,“正好借此机会让太医给你好生调理一番。”   若调理不好,如何能似杜太妃说的那般开枝散叶。   皇上亲命妇科圣手王太医漏夜前来给一个宫女看脉,且这宫女还四平八稳的躺在龙榻之上,其中内情不问自懂,面对这来日贵人王太医自是不敢怠慢。   稍给开了些温补的药材,谷雨又被差来照顾秦葶,给她弄了个汤婆放在小肚上焐着,稍缓痛楚。   王太医自内室出来时,何呈奕正在座上翻书。   “陛下,臣已经给秦姑娘诊过脉了。”王太医道。   何呈奕未抬眼,只慢悠悠道:“如何?”   “秦姑娘有些不调之症,稍带体寒,所以每每来癸水都会稍痛一些,但症状不严重,只需慢慢调理个一年半载也便好了。”   “嗯,朕知道了,下去吧。”待人走后,他才将书页合上。   夜里渐深,他先去沐浴,而后才缓步回到榻前。   此时龙榻里的人面朝里,睡的安稳,长发松散在枕上,均匀的呼级随着身形一起一伏。   虽然在宫里的日子神情紧绷又焦虑,但是好歹吃的好睡的暖,这次来潮也不过是稍有不适,倒远比从前好的多。   何呈奕就这样着了一身松垮的寝衣站在榻前凝望了良久。   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响起杜太妃的那句“开枝散叶”。   少时他还是太子时,觉得长大成婚生子皆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后来变动一起,他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活下来,如何东山再起,旁的念头便再没有了。   而今一切又都回来了,他亦大婚娶妻,但好似生子一事上,他再也没想过。   若说他真的想要一个孩子,而这个为他生孩子的人,他竟只希望是秦葶。   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他甚至不知这个念想是从何而起。   秦葶算什么?   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孤女,若非他被贬为庶人,秦葶连他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   历来宫妃皆是世家女,比如自己的母亲先太后,那也是世族大家出身。   子凭母贵,何呈奕一出生便被人众星捧月似的供着,他更没想过,若是他的孩子是经由一个身份平庸的百姓所生,又该当如何。   “朕大概是疯了。”他轻喃道,仅能以此借口来宽慰自己。   的确应当是疯了,他疯狂的想要征服秦葶,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眷恋她这个人,恨不得夜夜缠磨到天亮。   起初他以为是人事初尝而新鲜,可后来,那么多的女子入宫,他连踏足旁殿的心思都没有,连看一眼旁人的念头都没存,只要秦葶稍一靠近,他就想疯狂的占有,一次又一次。   纵身躺下,里面的人应是当真睡的熟了,何呈奕侧过身来,身子朝前,往秦葶的背脊处贴了一贴。   殿中碳火燃的旺,秦葶身上散出淡淡的暖香气。   她于睡梦中不知情的扭动了一下身子,而后背朝着温暖的地方贴去。   何呈奕将她搂的更紧,闻着她身上淡然的香气,亦安然的闭上眼。   平民女子,好似,也没那么不堪......   ......   夜沉下去,秋梨才自小厨房端了才熬好的安神汤,远远见着自家小姐房内有火光传来,她一路小跑过去,推门进来一股烟呛的她睁不开眼,搁下手里的汤,她朝内室行去,瞧见此时任妙彤正坐在地上朝碳盆里仍东西。   看起来是才送去皇上寝殿的寝衣料子。   软丝见火便烧的厉害,火苗子窜得老高,任妙彤就坐在碳盆前也不晓得躲。   秋梨怕她伤了,瞧着屋里到处挂的都是画,又怕走水,急生一智将手里的汤水泼洒过去,又端来门前盆架上的清水泼去,碳盆里的火苗刹时熄灭。   屋里烟气呛人,将门窗都打开,冷风一灌进来,ᴶˢᴳᴮᴮ这才稍稍见好。   “小姐,您这是烧什么呢?”秋梨将人扶起,坐在榻上,“您烧这些做什么啊?”   “秋梨姐姐,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有燕栖阁的宫人见着有烟气,忙跑过来一探究竟。   这房里素日是不让人进的,满屋子里挂的皆是皇上的画像,任妙彤几乎一日便能画上一张,这也正是为何,方才见有火势要起时秋梨第一反应不是先喊人。   她故作镇定的扬声朝外唤去,“没事,你们都去歇着吧,才人在屋里烧些废纸而已。”   见无事,院中众人退开来。   冬日寒风里烟气散的快,秋梨见外头无人,这才又拍着任妙彤的肩细声安抚,“小姐,虽然皇上将寝衣给退回来了,但皇上不也没说什么,许是他不喜欢这个花色,您再绣些旁的,待来日他召您去侍寝,您再带过去亲手交与他,不是更好。”   “他不会召我去侍寝的.......”任妙彤眼中含了泪,“前几日我瞧见他抱那个宫女了,他抱着他回寝殿......”   除夕夜的事秋梨也远远的瞧着了,她如何能不得知,怕自家小姐又犯病,于是又扯谎道:“说不定是您眼花了,不是那宫女。”   “那还能是谁啊?皇后?”任妙彤目光平移过来,直直盯着秋梨,指着这房内各处挂的皇上画像,“我做错了什么,入宫这么久,他连看我也不看一眼,我每日只能望着他的画像,画他各种样子,我送去的寝衣他也不要,.......”   “他不喜欢我,他连句话也不肯同我说,我哪里有机会告诉他过去的一切呢?”   “总有机会的,小姐,我去给您拿药,您吃了药先睡一会儿,明日再做寝衣,奴婢再给您送去。”   “我不吃药,”她突然站起来,指着秋梨的鼻尖儿说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吃药?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病?”   “秋梨,我没病,我一直都没有,我只是想他,我只是想见他,可他为什么不明白!”   “没病,小姐您身子好好的,只是有些弱症,需得吃些温补的药,您把身子养好了,免得哪日皇上召见您,您去不成。”秋梨劝道。   “对,对,我得把身子养好了,”任妙彤喜怒无常,又忽而坐下,“我得养好了,养好了才能去争,才能去拼.......”   今日何呈奕将任妙彤熬了几夜做出来的寝衣原封不动的给退了回来,任妙彤一见便哭了好久。如今她满脑子都是何呈奕,秋梨自是不敢让她再受刺激,只能顺着她说道:“小姐,您宽宽心,不过是一个宫女,皇上也就两天新鲜罢了。”   此话似周妙彤很是认同,“对,对,不过就是个宫女,什么都没有的宫女,不过她太碍事了,太碍事了,秋梨,我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让她彻底在眼前消失,只要皇上厌弃了她,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秋梨,你给我想个法子,给我想个法子......”至此,她再一次摇着秋梨的手哭求道。   “好好,好秋梨给你想,给你想,”说着,她自身上掏出瓷瓶,如常自里取出两粒朱色药丸,哄着塞到任妙彤手中,“小姐,这个你吃了,吃了秋梨就给你想法子,保证你永远都再见不到那个宫女了。”   任妙彤张嘴,将那药吞入口中,一口气咽了下去。   秋梨又扶着她来到榻前躺下,轻声哄道:“小姐,快睡一会儿,待你醒了,秋梨就能给你想到好法子了。”   这瓶里的安神药,身小量大,药效更猛,吃了便犯困,是专为了任妙彤的病所制,往日只要十天半月吃上一回,如今眼见着就离不开了。   秋梨不免心下生忧。   原本,任妙彤也是个正常人的,整日闭门不出,后父母双双亡故,她跟着兄长过活,整日除了画画便是绣花,多以丁香为主。   那时十几岁的少女怀春,心心念念的只想着一个人,若是后来没有那场意外,如今的任妙彤应当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如愿入宫,伴在心上人身边。   从前,她便时常在家里念叨,若是有朝一日寻到了年少时遇到的太子,哪怕不能成为他的妻,只要远远见着便心满意足了。   如今好不容易成为了他的后妃,本想着说不定病也会自此好起来,哪晓得却越来越严重。   秋梨不免伤心落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能这样了呢......”   房里的烟气散的差不多了,她自起身将门窗都关好,房里的凌乱也轻手轻巧的收拾一番,自碳盆中拎起那身烧的只剩个袖的寝衣注目良久,而后又侧目望向已然入梦的任妙彤,微一咬牙,“小姐,你好好睡,不该存在的人,奴婢会帮你将她除了。”   作者有话说: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立春   夜色浓重, 寒鸦栖惊。   突如其来的两声鸣叫,使得魏锦心于榻上惊醒,伴随着惊呼一声, 出的动静不小。   今晚值夜的玉娇自外殿进门来,手护着烛台火苗款步行至,借着火亮瞧看魏锦心愣坐于榻上, 便细声关切问道:“小姐,怎么了?”   在外她唤魏锦心娘娘,无人时便还似在府里时一般唤她小姐。   魏锦心浅眨了两下眼睛,双目有些发直,似久久回不过来神,良久才别过脸来问玉娇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才过丑时, 您今天是怎么了,自打从晋王府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好不容易才睡下, 这会儿就醒了。”玉娇抬手探上她的额头,一阵湿冷,冷汗都贴在了额上,“小姐做噩梦了?”   “皇上那边, 可有什么消息?”   “皇上那头倒有一件新鲜事, ”一提此事玉娇便来气,只是没想好如何同魏锦心说, 现既她问了, 便也就不瞒着了,加上本身玉娇也不是个瞒事儿的性子, “奴婢晚间去御医司给您取补药, 无意见了医官正在记档, 看到档上记着才下夜不久时皇上召了王太医去他宫里。这王太医是主妇科的,您说,皇上这是召他去照看谁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宫里有个身份特殊的宫女,现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秦葶。”这个名字现在对于魏锦心来说十分敏感。   “既皇上这么喜欢她在意她,何不封个才人之类,用得着日日留在宫里仅做个宫女。”   玉娇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抱怨起来。   若是平常,魏锦心定要骂她两句,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没那个心思。   “除了这个再没旁的?”她又问。   玉娇很努力的想了想,随即摇头,“旁的再没了,皇上那边一切如旧。”   “知道了,你回去睡吧,本宫没事。”话落,魏锦心又躺下。   玉娇见她似睡不踏实,便将手中烛台留下,而后退了出去。   屋内静谧,魏锦心心里的一口气却如何都喘不坦然。   时间拖的越久,她反而越是拿不准了。   秦葶明明该是听见了的,为何何呈奕那头没有丝毫动作?   还是秦葶根本没有听到,或是没有看清,再往深处想,许是这些事根本没同何呈奕说?   千万种可能自她脑海里飘过。   但是她觉着最无可能的便是最后一种。   先前自家宫里的小琴险些要了她的性命,细算起来,二人也不算全无交集,甚至还有过节,她怎么会就让此事无声无息的这般行过呢?   着实想不通。   接连几日,一切都看似太平,可魏锦心却觉着度日如年,时不时的让人去打探消息,得来的,皆是一切如旧。   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魏锦心决定亲自前去。她寻了个由头来到何呈奕的殿前,皇后很少凑近过来,而今也是新鲜。   才一入殿,正巧撞见秦葶捧着一盆花自里头出来,秦葶一见,随而福身去见礼。   魏锦心只轻稍点头,而后迎直入殿。   何呈奕难得松意一会儿,正坐在案前看书并非批折子。   “臣妾见过皇上,”魏锦心福身,而后示意身后宫人将一本册子呈上,“这是这个月宫里的花销,臣妾已经将帐目皆看过了,请皇上过眼,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何呈奕抬眼,也仅是大意扫了那帐目,粗略一过,“皇后出身魏氏,这些东西自不在话下,朕信得过你,往后这些都不必让朕看了,权由你处理便是。”   “是。”简短两句对话,倒也瞧不出何呈奕神情有何不妥。   今日她本意就是来一探他情的,即便看着他风静无波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祖父曾说过,新帝何呈奕并非何成灼那般只知杀戮享乐的草包,他要比何成灼厉害的多。   若非年当圣祖重病,奸政当道联合外敌将何呈奕手握兵权的舅舅骗离京去,打的溃散,哪轮得到何成灼上位。   加之何呈奕本就能忍常之不能,演几场戏,又算得了什么。   果真,见她还留在这里,何呈奕便再次抬眼ᴶˢᴳᴮᴮ问道:“皇后还有事?”   魏锦心此次前来也是留有后手,见他问便从容应答,“今日臣妾过来,的确还有旁事。”   “先前在晋王府,听到杜太妃的教诲,一时让臣妾过意不去,臣妾一无长处,二无本事,不能讨得皇上欢心。如今皇上正在盛年,也确实该开枝散叶才是,宫里孩子一多,便热闹了,臣妾想着,那个叫秦葶的姑娘,当是个很仔细的人。”魏锦心显见着提到秦葶时,何呈奕的唇角似勾了若有似无的笑意,于是大着胆子接着道,“上次后宫妃嫔册礼,她倒也没赶上,不过待过些日子,正赶立春,皇上也给他个份位吧。”   原本何呈奕还真想着此事,但是有了昨夜一遭,他反而不急了。   秦葶的位份如何给,何时给,他自有算计,不想经手他人,于是道:“她的事,暂放一放。”   “对了,昨日去给杜太妃贺寿时,朕到想起一件事。”他话未一次性说完,身子自桌案前稍挺,顺手将面前的书页合上,轻置一旁。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和动作,反而让魏锦心生出一身冷汗。   魏锦心心头打鼓,想着该来的总要来了吗?   脑子随着嗡的一声,随而便听何呈奕接着道:“朕记得三月中,是魏相寿辰,算起来,魏相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   “是,祖父过了今年,整七十。”一身冷汗尚未退却,她镇静应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是喜事,得当好生操办才是。朕已经命人去备了厚礼,待到魏相生辰时,皇后也随朕一同前去贺寿。”   不容说,这便是给魏家天大的颜面了。   帝后同行贺寿,可见天子对魏家重视程度。   若是旁人,易会恃宠而骄,可魏锦心不会,她知道,现如今自己的父亲正镇守一方,往后或是还有乱事需要父亲去平定。   何呈奕是攻心之人,明面上是看重魏氏,实则是安定父亲之心。   “多谢皇上抬爱之情,只是祖父一生清俭惯了,先前也有话放出,不会大办,且一家人随意吃个饭就算好了,如今前线将士们为国征战在外,他更会做好表率。”   提到生辰,魏锦心心下更是发虚。   她巴不得办不成,这样,许录源便不会来。   “魏相三朝老臣,劳苦功高,区区一个寿宴又能如何。就这么定了,皇后也回宫去准备贺礼吧,今年是你出嫁头年,到时魏相见了你,定然很高兴。”   他似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事可议。   甚至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旁的痕迹。   来这一趟,反而让魏锦心更加迷惑了。   难道秦葶当真没有同他说吗?   自殿中退出,四处张望,却也再没见秦葶身影。   年节刚过,尚未立春,可春时似已经提前到了。   自宫道长街一路行走,且听檐上的积雪化落成水滴子,串成串的顺檐角而下,若不是这晴天朗日,怕以为是春雨先行。   魏锦心是个静心之人,素来喜听雨赏雪,可如今却被这声扰得心烦。   玉娇远远的见着魏锦心自回来,她迎上前去,将搀扶着魏锦心的宫人挤到一侧去,转手换了她搀扶,“娘娘一早去哪了,让奴婢好找。”   “本宫去皇上那里送帐册了。”   “娘娘怎么不叫着奴婢,旁人侍候娘娘,奴婢可放心不下。”   魏锦心没应话,只是目不旁瞧的直奔殿内。   才一落座,一杯暖秦奉上。   细细打量着,魏锦心的脸色似不太好,玉娇便轻声关切道:“娘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奴婢去请个太医过来?”   “不必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先下去吧。”这会儿她心里烦的厉害,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闻言,玉娇脸色也显见着有些失落不好看,却也只能招呼着宫里人一同出去,复将殿门关上。   行在阳光里,可玉娇的脸是黑的。   她不是瞎子亦不是傻子,如何瞧不出自打入宫以来,魏锦心待她已不似在从前府里。   从前在府里时,两个人也是可以交心的,可自打先前出了小琴那档子事儿,魏锦心便很少与她说话了,更多时候宁可唤旁的宫人来侍候她。   再这么下去,保不齐来日她会不会被魏锦心彻底厌弃,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玉娇暗自心道。   ......   随着天气连日晴暖,宫里的雪都化的差不多,宫道上到处湿漉漉的,似下过雨一般,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潮气,颇有些春暖的意味。   细算时日也快要立春了。   秦葶的小日子一过,便打算跑到花房里挑上两盆花回来,听闻花房里的长寿长了花苞,她得前去瞧瞧。   傍晚时至华宵殿出来没走多久,路过雨花阁时便听有人唤她,驻足回身,正瞧着任妙彤身边的贴身女使秋梨朝她快步走来。   很难得,脸上带着笑。   “秦葶姑娘。”她道。   一声姑娘,倒让秦葶觉着有些担不起,且初次见面这秋梨也不曾这般友好。秦葶人随和,还是面露浅笑同回了一声,“秋梨姑娘。”   “本想着去寻你,没想正好在这里碰上。”   “秋梨姑娘找我有事?”   “可不是有事吗,”秋梨提了手里的食盒晃晃,“我亲手制了些梅子酒,还有几方小点心,都是我们家乡口味,想让你尝尝。”   无功不受禄,秦葶虽未读过书,但是这点还是懂的,“多谢你了,这东西我可不能白要。”   “得要,得要的,”秋梨亲昵的拉起秦葶的手,指了眼前雨花阁,“咱们进来说话。”   雨花阁是一座空楼,里头房间众多,先皇在时,顶层是为观景用,后来便闲置了,偶有人来打扫。因离华宵殿相近,有闲人也不敢在此处逗留,生怕惹麻烦。   行至一楼暖室,秋梨才将食盒放下,取出里面一壶香酒,两只空杯,还有两碟细点整齐摆好,而后拉着秦葶坐下,“秦葶姑娘,你快坐。”   话落,她便起壶抚盖斟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送到秦葶面前,“秦葶姑娘,我与妙才人初来乍到,我或有许多失礼的地方曾冒犯过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今日特带些东西过来,向秦葶姑娘赔罪。”   “哪里的话,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哪有冒犯不冒犯一说,那日妙才人还赏了我们银子,还没来得及谢恩呢。”常在宫里走,漂亮话也随旁人学了许多,秦葶如今也可以信手拈来。   “听说你是在御前很得脸的人,”话未说完,秋梨自身上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自手底慢慢移到秦葶面前,“我家妙才人,胆子小,心思又不多,往后有什么,还请姑娘在皇上面前为我家才人多美言几句。”   “这是......”秦葶见着她递过来的花里胡哨的两张纸,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   “这一百两的银票你且拿着,当是我家才人见你投缘,送你的。”   银票这东西,秦葶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当真开了眼了,抬手便是一百两,若换得藕,她得挖上四十年。   “这是做什么,妙才人太客气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   “哪里话,御前的人,我就瞧着你面善,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不晓得秦葶姑娘肯不肯赏这个脸。”秋梨香银票又往秦葶前面推了一推,话说的冠冕堂皇。   这银钱秦葶当真不敢收,于是又推了回去。银票轻飘飘的,秦葶手劲儿一快,落在地上,“这些就不用了,交朋友我自是乐意的,妙才人看起来知书达理,想来身边的人也是不错的,能与秋梨姑娘交朋友是我秦葶的荣幸,还希望秋梨姑娘不嫌弃才是。”   先前齐林在外收礼时也是这般说的,秦葶亲耳听到,到不想这么快就能用上,漂亮话倒真是管用。   秋梨将那两张银票自地上捡起,暗想着是不是秦葶觉着少,可送出去自也没往回收的道理,且就在那里放着,顺而举起杯来,同秦葶道:“秦葶姑娘是御前的人,是我高攀了才是。”   秦葶亦有样学样举起酒杯,与她轻碰一下,只听秋梨又道:“这酒味道香醇,配着这点心吃最是不错,你快尝尝。”   似模样像的凑在鼻尖儿一闻,一股梅子香气配着酒意直冲鼻腔,味道当真不错。   她似也没多想,举着杯子一口饮下,满口的梅子香。   见她喝下,秋梨眼中笑意更浓,亦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雨花阁的小室内有杯盏落地之音隔着门板传来。   ......   到底不是春日,夜色来的很快,华宵殿里已经燃了烛火。   齐林黑着脸匆匆自外碎步奔来,停在何呈奕面前。   何呈奕只瞧他一眼,便知有事,手上朱笔未停,便问道:“何事?”   齐林几欲开口,可话到嘴边实难开口,于是轻步上来桌案边,仅用他与何呈奕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线道:“陛下,雨花阁的暖室内,似有侍卫和宫女在.......”   “声音弄的不ᴶˢᴳᴮᴮ小,在外头都听得见.......”   这种事儿在宫里也不奇怪,先皇在时,宫里也曾有过此事,男女在一起看对眼了,倒也说不出对错,何呈奕也是一笑置之,“这种事儿你处理不了吗?何需过来问朕。”   “是......皇上所言及是,只是......”齐林咬了牙,硬着头皮,似报了必死的决心道,“听说里头的宫女,是......”   “是秦葶......”   这个名字一出,何呈奕笔尖儿于折上顿住,朱砂一点正滴于折上,他缓缓别过眼,宽长的眼尾此刻挂着寒意,犹如一把刀朝齐林切看过来,“你说什么?”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吃的亏补脑干   近春的夜里, 雨化成水,流淌满处,雨花阁外的砖石尽数被打湿, 似下了一场透雨一般,水渍上倒出扭曲的灯笼影。   何呈奕负手而立,就站于雨花阁外, 隔着两层门板,听到了自暖室内传来的声音。   男声急喘用力,女声似娇莺恰啼。   声声绕在何呈奕的耳畔。   不久前的除夕夜里,秦葶便是在这暖室里醉的不成样子,被他亲自抱着回到寝殿。   即便是宿碎与他疯狂的夜里,秦葶也不曾这般放肆欢意。   夜色笼于他的脸上, 看不清神色,但负手在背后的一双手, 捏成了拳。   里面的人每唤一声, 就好似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痛的他透不过气来一般。   他无法想象门板那头此刻是何等狼藉,甚至也不敢推开那道门,他怕, 他怕在此情此景之下见到秦葶。   生平头一次, 他竟对着一块门板有了怯意。   明明他有立即便要冲进去杀人的冲动,但脚下的步子却似定在原处, 迈动不开。   更不知晓, 一会他入了门中,见了秦葶, 他又会如何。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 他会将那个对秦葶做出这种龌龊事的男子以尖刀凌迟, 亲手一块一块削下他的肉,让他活着的时候亲眼见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掏出来喂狗!   声音都闷在暖室里,却又在这般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与响亮。   何呈亦站于最前,齐林紧随其后,再接身后还有禁军护卫几人,面面相觑。   齐林更是紧闭了眼,恨不得连耳朵都不长,在心里暗骂秦葶糊涂,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最终,前面那人再也听不下,缓缓抬起一只胳膊来,手掌朝上。   禁军头领会意,将手中提的长刀双手奉上。   下一瞬就瞧着那位阴郁的帝王单手提刀,一步一步近了雨花阁的门。   众人皆不知一会儿会经历何种血腥之场,更没留意,此刻一个身影,自南边抄手游廊下缓缓行来。   见着雨花阁前停了许多人,灯火缭乱,秦葶停下步子伸手取下本在唇里叼着的烤馍,单手将怀里的细长瓦制花盆搂的更紧了些。   远远瞧着齐林在那头,何呈奕已入了雨花阁的大门,秦葶眼珠子一转,暗自庆幸自己先前的决定。   虽不晓得现在里头发生了何事,但隐隐觉着,和傍晚时秋梨寻她有关。   不急不缓的走上前去,齐林正在那厢急的似苍蝇搓手,独家完结文,肉文都在Q群524九〇8①九2只瞧着地上的水色倒映中,有一道影子靠到他身侧来,下意识的别过头去,正瞧见秦葶一手拿着烤馍,一手捧着不知从哪里取来的花盆抱在怀里往前探头似的看热闹。   这一瞬间,齐林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一刹,他上下打量,确认自己没看错,惊喜的一拍大腿:“我的那个秦葶啊,真的是你啊!”   这一下近呼失声的高呼,惹的众人纷纷聚过目光来,在场所有人,见过秦葶的,皆目露诧异,既秦葶在这里,那屋里那个是谁?   顾不得许多,齐林忙上前去,方才那一声唤,显然何呈奕也听到了,他单手提刀,缓缓侧过头来,就在见到秦葶在殿前一角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望向他时,心房刹时似被什么所击,而后便觉一股暖流袭来,包住他的全身,原本的怒不可遏亦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刻房里的人是谁,那女人是谁那男人是谁皆不重要,重要的是,秦葶好端端的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种又惊又喜又庆幸的滋味他形容不出来,却是初次感觉到。   来时沉重的脚步此刻似卸下千斤重,稍抬脚一迈便跨出门槛,他自望向秦葶的眼,目珠下移,又看着她手里的花盆,明明心里万千滋味齐齐袭来,面上却仍能保持平静地问:“你去哪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葶此刻竟听着何呈奕的声线带着颤。   “回皇上,奴婢去花房挑了盆花来。”她老实回道。   花房里而今的长寿花开的不错,她细细挑了一盆淡粉色的,想着拿回来养,正遇花房小宫女在后院烤吃的,还拉着她一起,便耽误到了这会儿,临走时还带了一块烤馍回来。   沉默了片刻,里面暖室里两个人的声音不小反大,似全然不晓得此刻外面是何种场面,秦葶目光寻到声音来源处,尴尬的眨了眨眼。   何呈奕将她这神情捕捉在眼底,无论里头是谁,眼下都不重要,这种事情太过污秽,这时他没想旁的,只是不想染了秦葶的耳。   “齐林。”他一声低唤,随手将长刀递给一旁禁卫。   齐林应声而过。   何呈奕又道:“查清楚里头的人,还有与此事所有有关之人。”   冲动过后,何呈奕的脑子很快便冷静下来,不光是有人给秦葶造谣那么简单。   话落,他自秦葶身边行过,朝往华宵殿的方向,走出两步见秦葶没跟上来,回望,她还看热闹般的往门里探眼,何呈奕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往回行了几步,单手抓住她的后脖颈将人给拎到身边来,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肩推在身前,一同往华宵殿的方向行去。   行走间身前的长寿花瓣在秦葶身前左右摇晃,秦葶垂头小心护着。   肩上的温热穿过夹袄传来,是何呈奕手掌的温度。   一路被他带着回了华宵殿中,秦葶将花好生摆放在合适的地方,又抬手理了花枝,动作一气呵成。   她背着身在这里忙着,何呈奕便一直站在身后看着她。   他形容不出此刻是何种心境,却失了神,在心里自问,若方才在那暖室里的人当真是秦葶,他会如何?   会杀了她?   真的会吗?   理好手里的花苞,秦葶这才转过身来,万没想到何呈奕此刻正站在她的身后,反倒将她吓了一怔。   此刻何呈奕仿似也一下子回过神来,扭身大步走向金椅,宽步坐下,而后朝秦葶招手,“你过来。”   朝前行去,秦葶今日心里有事,还是头一次主动向何呈奕发问:“雨花阁那里,出什么事了?”   似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那一抹喜悦之中,不自主的牵过秦葶的手,指尖儿轻揉着她的,竟也是头一次心平气和的耐心同她解释,“有宫女和侍卫不规矩,在雨花阁里做不该做的事。”   从前若是未经过,秦葶当然想不到是何种不规矩,可既由何呈奕开导过,便明了。   “是谁?”她又问,心底升起一份疑云。   “是谁都不重要。”何呈奕暗想,重要的不是你就好。   此刻万事不明,的确说什么秦葶都觉着没有意义,想问的那些话都暂放在了肚子里,直到一个时辰后齐林回来复命。   他将一份述书呈上,何呈奕一见,脸色即沉。   秦葶似今日也对此事格外上心,也缓缓凑过来,伸头望着何呈奕手上的那份述书,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识得。   将述书拍于桌案上,而后何呈奕一脸厌烦的吩咐下去,“让妙才人亲自过来领人。”   一提妙才人,秦葶不免又想到秋梨,再一想秋梨的那杯酒水,串在一起秦葶好似一下子什么都晓得了,脊背发寒。   不由又问起:“今日暖室里的人,是谁?”   见她今日尤其关心此事,不免心下生疑,秦葶平日可不是个多事的人,这回倒是难得,“妙才人身边的秋梨,怎么,你同她很熟?”   “她做了什么?”   见她还在打听,何呈奕也不免多瞧了她两眼,仍道:“和一个侍卫交好,在暖阁里情不自禁。”   一提此事,何呈奕倒笑的十分无奈。   这种事他素来不愿管,但今日不同,那侍卫必死无疑,可秋梨是任妙彤身边的人,他兄长正在外打仗,也且先由着她去,一个丫鬟而已,让她带回宫里自行处置便是。   “秋梨会死吗?”   她今日说话简直古怪,何呈奕一眼不眨的望着她,以为她那份恻隐之心又流出来,“若是朕宫里的,她必死无疑,但她是任妙彤宫里的,是杀是留,全随她去。”   此言既出,秦葶腿似一下子便软了,身形摇晃几乎吓哭了。   瞧出她似不大对劲,何呈奕便问:“你又怎么了?”   “若不是今日我留了个心眼,在暖阁里的人,就该是我了......”   听得出ᴶˢᴳᴮᴮ她喉咙里的哽咽,眼前人眸光深邃,脸一下又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今日傍晚,秋梨拿着酒和点心来寻我,说要与我交朋友,还要给我送银票......”   实则,就在秋梨来寻她的时候,秦葶心里开始不舒服了。   她不觉得这宫里如今现在知道了她与何呈奕的瓜葛之后,还会真心同她交好,无非都是带着目的性和功利性的。   看重的更不可能是她,而是何呈奕,这样的所谓交好,秦葶哪里稀罕。   妙才人主仆对她的敌意她自初次见便以感受到,秦葶不过是缺少见识,但她不傻。   然,直到秋梨为秦葶倒酒时,她的疑心才彻底起了,本以为她们不过是要借着她的手知道些何呈奕的消息,看来,不仅如此。   秋梨自作聪明,在倒第一杯时手指轻捏起壶盖,在倒第二杯时便将壶盖放下。   许是秦葶命不该绝,那一瞬她福至于心,忽记起她逃出行宫流连在街头巷尾时,有茶楼的说书先生讲五花八门的事。其中有一点便是,有许多作恶之人给人下毒,会在壶嘴或壶盖上作文章,仅浅听了一耳朵,她便记下了。   因此秋梨那有些古怪的倒酒方式才引得她留了心眼。   就在她不慎将那银票推落在地之际,秋梨弯身去捡,秦葶更是借机将那两杯酒水对调。   一杯酒水下肚,她毫发无损,秋梨却倒在桌案上失了意识,手里的杯子摔落在地。秦葶怕有事说不清楚,亦晓得事非之地不能久留,谁知道这主仆二人会拿她如何,便自一楼的窗子翻了出去。本想着回华宵殿,转念一想,华宵殿似也没个能为她做主的人,干脆就按原本打算的去了花房。   转了一圈儿回来,雨花阁果真生了事。   这是秦葶生平以来心眼儿最多的一次。   吃了那么多的亏,总要长些脑子才行。   这里不是乡间,不是村里,而是随时有可能丢掉性命的皇宫。   可怕的也并不止何呈奕一个人。   这些都是她在行宫里便学到的,除了小双之外,所有人接近她的目的,或都不是单纯的。   齐林将雨花阁里两个人拿住,秋梨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为了保住性命,她也只得咬住是和这侍卫两情相悦。   哪里敢说她有意迫害秦葶之事。   原本何呈奕见了述书也以为只是皮面上的这些烂事,倒不想,原来任妙彤的目的是秦葶。   一想到有人想以这般下流的手段将秦葶踩在脚底,就是为了让他来瞧看这世上最不堪的一面,何呈奕心头杀意又起。   蛇打七寸没错,一旦打不死,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便是疾风暴雷。   “齐林!齐林!”何呈奕自案前拍案而起,那张述书飘然落地。   殿外齐林匆忙跑来,以为又发生了何事。   “任妙彤呢?”他问。   “回陛下,方才妙才人将人带回去了。”   “再将任妙彤和秋梨给朕带到这来,有些话,朕要亲自问问她!”   他有这么大的火气,是连秦葶都没料想到的,就在他拍案的那一刻,秦葶下意识的躲出去好远。   “你先出去候着。”他似此刻才想起秦葶的存在,忙着将她支出去。   一会儿他也不知道会对任妙彤做出些什么,不过一定是惨烈又血腥的场面,他甚至已经开始不乐意让秦葶见到那些。   秦葶软着脚来到幽廊,上回她被何呈奕拖到小室里,也是这道幽廊。   隔着幽廊的纱门,她瞧见齐林将两道身影带入殿中。   一前一后,是任妙彤还有秋梨。   之所以秦葶宁可忍着先前与何呈奕的那段记忆也要留在这幽廊,是因为她真的很想知道,任妙彤主仆为何憎恨她至此,非要用这般手段?   秋梨衣衫还算整齐,发髻却能瞧出先前的凌乱。   那酒里药量她用了最大,确保壶盖上的药一旦沾酒便能释放,倒没想,害人害己。   她记得与那侍卫经的一切却难以控制,直到任妙彤来领人时她仍在恍惚之中。   那侍卫也是被人下了药,听到门中摔杯,便被任妙彤宫里的人塞了进来,那时天色已晚,两相碰撞,一发不可收拾。   任妙彤只知秋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不知此刻何呈奕已将真相探了七八。   她仍在他面前保持姿态与优雅,以最好的一面示与何呈奕。   何呈奕将那团成一团的述书准确无识丢到任妙彤脚下,冷眸深沉问道:“妙才人可曾看过这东西了?”   弯身自脚下亲拾起他丢过来的那一团纸,细细展开,一字不落的读记于心,而后面不改色抬眼道:“臣妾宫里的人坏了规矩,是臣妾教导无方,自会带回去严家管束,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哦?”这是何呈奕头一次在任妙彤面前笑,却是一股子他最擅长的阴阳怪气,“就这么简单?”   被他这般问去,周妙彤便有些心虚了,好在她今日提早吃了药,这会儿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皇上要罚,便罚臣妾吧,”她一双水色光眸缓缓抬起,望向何呈奕,“就算是皇上罚臣妾,臣妾也毫无怨言。”   只要是他给的,哪怕是刀子是毒她也照吞无异。   “求皇上饶命,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丢了才人的脸,奴婢只求一死,求皇上不要怪罪才人!”即便秋梨万般不好,却唯有忠仆此称无异,她猛的抬起头来,朝前爬了几步,而后头重重磕在地上,一遍遍乞求。   在此时的何呈奕眼中,秋梨是个脏东西,心比身更脏,他万分厌弃的拧了眉,而后阴声道:“来人,将这个人拖到远处打死。”   “不!不!”一声尖叫,是任妙彤失了态般扑抱到了秋梨身边尖叫,“不要,不要!”   “没事的才人,奴婢本就该死,奴婢在宫里做出了这么丢人的事,不配再侍候才人,是奴婢与他情不自禁,是奴婢的错!”就算到了此时,秋梨亦想将所有错都包在自己身上,一遍一遍的强调,似话中有深意。   想此事就在她身上结束。   任妙彤仍可做她的才人,仍能留在宫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拿朕当三岁孩童?”何呈奕身子微挺,沉压一口气,“将这个脏东西拖出去打死喂狗。”   两个侍卫得令,轻而易举的便将抱在一起的主仆二人分开。   任妙彤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秋梨被人拖走,秋梨在被拖走的最后一刻还声声叫着任妙彤。   当真是主仆情深。   任妙彤想奔出去救她,却被齐林唤人拦住,又被带了回来。   秋梨的尖叫声似还绕在任妙彤的耳畔,这一瞬间,无论是何药亦控不得她,她歇斯底里的抱着头哭喊起来。   很快,何呈奕便发现了端倪,这任妙彤一举一动,颇为怪异。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任妙彤突然指着案上何呈奕大叫,“我到底哪里不如她,哪里不如?”   两行泪不受控制的自脸上滑落,她一双眼珠子瞪的圆大,用力一下一下的拍着自己心口道:“何呈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有多爱你,我找了你多少年?”   座上何呈奕被她这一番闹,反而一头雾水,且也不问,亦不让人将她带走,只坐在那里静静的看她表演,瞧着她究竟还能演出什么花儿来。   “十二年前......宫宴之上,兄长初得王家傲将军赏识,带着兄长来宫中赴宴,兄长疼我,带我来见世面,可那些公主贵女,皆瞧不起我.......”   此刻任妙彤目光放空,似又回到十二年前。   “她们说我穿的寒酸,笑我兄长是平头起身,笑我的衣裙花色早就是京城不时兴的......我的裙角被花枝勾缠住,她们都在笑,没人来帮我........”   稍闭上眼,又是两行热泪,可年少时的何呈奕却一下子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彼时的任妙彤,孤零零的面对众贵女的嘲笑,那身衣裙被身后的丁香花枝缠住,她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她越是拉扯,那群贵女便笑的越厉害,她深感羞窘与恐慌,真的怕极了......可就在此刻,一道白鹤似的身影自远处来,每行一处,旁人都自动避让,恭谨行礼。   那人极聪慧,仅瞧看一眼,便知情境,那群人见他过来,自是露怯,便不敢再笑了。   而后让任妙彤没想到的是,那如鹤一般的少年亲自弯身过来,将那花枝折断,解开了与她罗裙的缠绕。   众人见状,皆识趣纷纷散去,而那少年,亦没多说一句,从容离开。   似一位天降仙人,只是稍助她一下,便匆忙离开。   身后丁香花枝上的香气袭来,染的她衣裙上皆是。   而后她才知,那日的少年,是太子殿下——何呈奕。   至此情根深重。   她满心满眼,皆是那如玉之人。   就算后来宫变,她听说何呈奕被ᴶˢᴳᴮᴮ贬为庶人,那一瞬她甚至想,既他成了庶人,那便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似乎,自己终有资格伸手触碰他了......   哪知,王将军得罪了新帝,被贬离京,她的兄长自也要同行,于此,她再不知何呈奕的去向。   若不是那日她不慎跌入湖中吓破了胆,醒来便有些神智不清,想来,现在她能以更好的状态来见她的心上人,更不会在她心上人面前这般失态。   于此事上,何呈奕早已没了印象,更不晓得自己何时做过这等助人之事,还被人如痴如狂的喜欢这么多年。   若换作旁人,或是会动容,亦可说,若是何呈奕能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不曾经历过那十二年间的搓磨,他或是会对眼前的这个人加以呵护,然,他早不是当年的那个人,甚至可称得上是脱胎换骨。   当初那个清朗如玉的少年,早就被人给杀的彻底。   再听这种事,只觉着荒唐。   任妙彤不过是爱他当年的伸手解围,亦可说是在他太子身份的加持下便对他抱以幻想。   这种不干净的心思,他从来都不当成是宝。   现如今唯能让他珍视却又不敢正视的,也不过是那个平民,那个宫女,那个村姑,那个在他一无所有时仍可毫无保留的爱他护他的秦葶。   实则听到这些的时候,连纱窗外的秦葶都不免有些动容,到底是少女心思,柔软又良善,哪知下一刻,便听到何呈奕在座上又发出的一声冷笑。   作者有话说: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说你爱朕   这一声冷笑, 带着不屑与凉薄。   “喜欢朕?”这似什么好玩的笑话一般,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喜欢朕什么?”   倒是一句很简单的问, 却让殿台之下的人一阵哑然。   这丝毫不出何呈奕之料,身形微微后仰,似点评戏文一般的松驰, “你喜欢朕当年的太子身份,喜欢朕当年为你解围时的的样子,到了如今,亦喜欢朕这身龙袍。”   “你这廉价的喜欢,你觉得朕会稀罕?”面上似带着笑,可眼中带着目空一切的凉意。   这目光将他与世间万物皆拉的又长又远, 好似永远那么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伸手皆触不到。   这一瞬, 好似任妙彤一下子清醒了, 比许多年前都清醒。   何呈奕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不稀罕,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你根本不知道。”任妙彤愣坐在地上,双目微垂, 失魂一般, 只喃喃重复。   “那是你自己的事,莫要试图加在朕的头上, ”他自金椅上站起身来, 脸色如正,看向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怜惜, 就连怜悯也做不到, “朕不是何成灼, 见不得有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朕看在你兄长任桓征在外杀敌的份上先不杀你,以免乱得军心,你且在你的燕栖阁里好生思过。”今日不杀,不代表来日不杀,这素来是何呈奕的处事之风。   有时候,活着远要比死了痛苦的多。   “来人,将妙才人带回宫里去,好生看顾。”他自金台上下来,正从任妙彤身旁路过,衣袂带风,没有半分流连。   “皇上当真......不想听这十二年间,我都是如何渡过的吗?”擦身而过时,任妙彤万分平静的说道。   何呈奕脚步顿住,微微侧目以眼角瞧她。   “日思夜想,靠着那点稀薄的记忆过日子,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说给你听的。”目珠中似有光华闪动,带着对他最后的一份期翼。   何呈奕目光无情回正,仅留下一句:“朕不想听。”   “是为了那个宫女吗?”她又问,“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宫女?她为你做过什么?她可曾像我一样在乎你?”   曾经秦葶为他做过什么,他觉着不必同旁人讲述,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事。   显然,任妙彤仍不甘心,“你以为宫里想要杀她的,只有我吗?你让一个宫女凌驾在旁人头上,谁又能服气?”   这次,她没犯疯病,比每一次都清醒,不过是心被人掏空了似的,连疼都感知不到了。   闻言,何呈奕的脚步就此顿住,目光朝前,眼底似没有情绪,然,风暴来临前不必有任何征兆,不晓得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他抬手一把掐住任妙彤的脖子,手上只需稍稍用力,眨眼间只听‘咔’地一声响,任妙彤的表情便永远凝于惊谔的神情。   这是她离何呈奕最近的一次,亦是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却是以终结自己的生命。   手底的人瘫软下来,似一块破布,跌落在何呈奕的脚下,再没了声音。   齐林见怪不怪,命人取了温帕子过来递到何呈奕的面前,他伸手接过,仔细擦了自己的指缝,而后随意丢到任妙彤的身上。   “本来还想留你两日,你自己找死。”这话他说的万分厌弃,“传令下去,妙才人身子不适,留在宫里静养。”   齐林自是听出了话外之意,将人好生处理了,但不能流露太多风声在外。   自殿中拐出来,正巧路过幽廊,倒没想亲眼见了方才一场的秦葶这会儿腿软,迟钝的没来得及跑开,便被他堵了个正着。   他目光稍稍往门纱中瞧,这个角度,影影乎乎也能勉强看个真切。   再一看秦葶那张惨白的脸,这是吓的不轻。   “都过了这么久,仍是一点长劲也没有。”何呈奕轻笑,下意识抬手便要去揽她肩膀。   秦葶亦是本能的身子往一侧稍闪。   这一下,使得他在瞧见秦葶那一瞬的笑意如数消散。   上前一步,重力将秦葶搂到身前,质问道:“你怕什么?”   方才那只扭断任妙彤脖子的手现在正捏着她的肩,秦葶也是今日才知,他真的会杀人,真的能轻易便能扭断旁人的脖子。   不觉咽了口水,已经数不清先前他有多少次将手掐在自己脖子上。   ......   是夜。   檐外的雪化了整整一日,夜里也未尽,似夜雨一场,扰人不静。   秦葶一直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可一闭上眼,便能想起任妙彤死在何呈奕手中的画面。   秋梨在她身上用那么恶毒的手段,若不是有任妙彤的会意,她似也不敢轻易动手,所以秦葶并不觉着这主仆二人可怜,甚至可以说是死有余辜。反之,倒当真觉着自己可怜透了。   亦觉着何呈奕可怕。   似个没有心没有情的怪物。   刨除自己,仅说他与任妙彤之间,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爱他,如何在意他,在何呈奕的眼中,那些甚至不值一提。   就算任妙彤不正常,可那十二年的偏执眷恋,却无法换得他一丝一毫的怜爱。   任妙彤可恨,难道何呈奕不可怕吗?   正当她闭着眼一通纠结之时,一条手臂自背后将她环住,秦葶的心脏狂跳起来。   “睡不着?”何呈奕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他闭着眼问。   秦葶躺在榻上点点头:“外面似下雨一般,声音大,吵的睡不着。”   “你说谎,”他突然睁眼,而后撑着胳膊起身,将人扳过,二人面对面,“你素来不愁眠,这点声音,怎么会扰的你睡不着,除非你有心事。”   “没有。”她尴笑两声。   “你在害怕?”秦葶的这点小心思,还暂时避不过何呈奕的眼。   见她不答,何呈奕指尖儿轻抚她的唇畔,“任妙彤说,她喜欢朕很多年,此事你如何看?”   “她不该喜欢你,她是平民出身,本就比不得那些书香门第,是她自不量力,更不该在宫里,你的底皮子底下做害人的事。”   连任妙彤喜欢何呈奕都是这般下场,她身后还有兄长,而自己连任妙彤的家世都没有,苟延残喘似的活到现在,当真算得命大。   她与任妙彤不同,却也相似。   任妙彤让他厌恶,自己同样如此。   “你是这样想的?”他轻言道,眸色微眯,划过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那你可想好往后该如何对朕?”   “皇上想让我如何,我便如何。”此刻她哪里还敢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任妙彤是如何死的,她看的清清楚楚。   这话听起来,让何呈奕觉着十分没劲,很是难得,他想与秦葶真正的谈谈心,于是又问:“你猜,若今日雨花阁里的那女子是你,朕会如何?”   秦葶摇头,暗想着,必死无疑罢了,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似也无意在这话题上纠缠,突然低下头来,轻轻咬住秦葶的耳朵,耳边传来他的气音,沉重且轻慢,“秦葶,你可爱朕?”   爱?   笑话。   任妙彤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她还敢提爱?   她不答。   何呈奕又报复似的咬她耳朵一下,贪婪着吸着她身上淡然的香气,单手握上一只跳兔,轻轻在指尖掐捏,呼吸显跟着越发湍急,“秦葶,说你爱朕......”   她缩着身子不敢搭言。   “说你爱朕!”仍是他的闷声ᴶˢᴳᴮᴮ传来,带着命令的口吻。   秦葶于身下,仍是咬着牙半个字也不肯说。   当然,她的倔强,换来的便又是何呈奕于榻上一次又一次的惩罚。   秦葶想着,无论如何,她都得离开。   若再迟一步,她的下场,怕也和任妙彤别无两样。   ......   宫里有宫女和侍卫不守礼被处死一事,仅隔一日便闹的人尽皆知。   有心之人收敛,无心之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魏锦心这两日慌的连经文都抄不下去,每动两笔,便要问问女使皇上那头可有什么消息。   得来的皆是一片安然。   越是平静,她便越是惴恐。   何呈奕出手稳准狠,必不会让旁人瞧出,这正是她最担忧所在。   一滴朱砂不偏不倚滴在抄经的金箔纸上,这张算是废弃了,她有些急躁的将金箔纸揉搓成一团丢在一旁,只得重新铺纸重新抄写,取新纸时,又打翻了一旁的茶盏,茶水溢于桌面,满是茶香,上面还隐隐散着热气。   此刻顿觉着心情差到极至,再好的性子也终按捺不住,一挥手将桌案上的多余物件尽数扫落在地。   脚下狼藉一片。   玉娇闻声匆忙入殿,瞧着眼下一应,忙走上前去,“娘娘这是怎么了?”   眼下魏锦心烦的厉害,也无心思理她,只从椅上起身,回到窗前坐下。   瞧出她心情不好,玉娇忙宽慰道:“没事没事,奴婢给您收拾便好,娘娘别烦。”   她才要出去唤人进来,便瞧见有宫女进来禀报,“皇后娘娘,皇上身边的秦葶来了,说是给您送东西。”   闻言,一脸烦闷的魏锦心拧着眉将目珠平移过来,她似仅听到“秦葶”二字一般。   步摇微晃,她垂眸看着地上的光影,心下不禁也起了疑虑。   不过该来的总归是跑不掉,稍一思忖她便问道:“是她自己来的?”   “是,只有她自己。”宫人应道。   “让她进来。”   宫女应声而出,反而是玉娇默默又黑了脸,“皇上还真是疼她,什么都让她来送。”   魏锦心尚未来得及责骂玉娇,便瞧着宫人引着秦葶入了殿中来。   手中捧了两本经文。   “奴婢秦葶,见过皇后娘娘。”   此次相见,二人心境不一,魏锦心强压了自己的心慌,允她平身。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交易   秦葶直起身来, 将手里两本经卷捧上,“娘娘,皇上前几日去了藏书楼看到两本经书, 觉着不错,特让奴婢给您送来。”   实则何呈奕才没那个心思,是秦葶起了个头, 随意寻了个合适的借口要来此。   将经卷交与宫人,她抬起眼来直直看向魏锦心。   二人目光交汇,倒颇有默契,各怀心事。   魏锦心直觉,秦葶若非无事,也不会特意来此走一趟。   “你们都先下去吧, 本宫有些话想要问秦葶。”秦葶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反而魏锦心先一步解了她的急。   殿内宫人应声痛快退下, 唯有玉娇仍杵在那里。   “玉娇, 你也先出去。”魏锦心瞄了她一眼,开口催促道。   玉娇显然一怔,不情不愿的挪退出去,在经过秦葶身边时, 还重重留了个白眼儿, 秦葶也全当未见。   她是黑着脸出来的,试想先前, 自家小姐有何事瞒过她, 如今入了宫,竟是连自己也遣出来了, 当真是不愿拿自己再当心腹。   秦葶四下望去, 不忘回身, 确认人都走干净了,这才放心大胆开口道:“娘娘,奴婢今日来,不光是为了送经卷。”   她道。   这不是新鲜事,魏锦心早就猜到了。   轻微颔首,不插言,只等着她的下文。   魏锦心的面容很是平和,一双温玉似的眼中波光淡然,面相看起来并非是奸诈之人,且她整日抄经诵佛,秦葶相信,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且过了这么多天,她一点动静也无,秦葶大胆猜想,魏锦心本来就没想着要她的命。   一咬牙,开门见山地道:“其实在杜太妃寿辰那日,奴婢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虽不知那男子是谁,但也猜的到,他很喜欢皇后娘娘,很想带娘娘远走高飞。”   话音落,魏锦心本在袖下端摆的指尖儿紧紧攥起,对此她不否认,想着既秦葶敢来,便是想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以此为筹码,来同她提条件。   魏锦心暗自劝着自己不得先乱了阵脚,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且沉了一口气道:“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见连她亦如此,秦葶便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理由,她到底也不是常做此事的人,亦不想对此相要挟什么,只道:“这件事,奴婢没有同皇上透漏半个字,我可以将它烂在肚子里,只是奴婢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   “请皇后娘娘帮奴婢出宫去,远走高飞。”   有那么一瞬,魏锦心以为自己听岔了。   甚至她已经做好了等待秦葶狮子大开口的同她要金山银山要荣华要位份,要一切这宫里的女人想要却又得不到的东西,毕竟她攥住了自己的命门。   万没想到,魏锦心能想到的那些她竟一样也没要,要的仅是这样一个在任何人眼中都无比荒唐的要求。   就这?   只有这?   “你说什么?”   既已开过一次口,便不再先前那般犯难,秦葶又干脆利落的重复道:“奴婢想要出宫,远走高飞。”   “你不是......”一时间,魏锦心脑子有些转不过,“你为何要出宫?”   “娘娘您不是也不想留在这宫里吗?”秦葶垂眸,复而抬眼,“我也一样,这不是我的家,我待不下。”   这句话,倒是给魏锦心一种知己之意,只是秦葶会一个字都没有同何呈奕讲,这让她很是意外,“虽然不晓得你们两个之前有什么瓜葛,但是以皇上的作风,怕是不会这般偏爱一个平民女子,虽然他不曾给过你位份,但本宫瞧的出来,他很在意你。”   “娘娘怎么也以为那是偏爱呢,”秦葶抿嘴,唇畔展出一抹苦笑,“我与皇上的确有些过往,但是详细内情我也不敢说。绝对与情爱无关。”   任妙彤爱了他十二年,爱的几乎疯魔,甚至只求他看上一眼,但那颗心却被他嗤之以鼻的踏在脚下,捻碎成粉。自己不过与他相伴两年,见过他最不堪的模样,他这般凉薄狠心之人,又如何会对自己有情有爱。   她不信。   “你当真想离开?”思忖片刻,魏锦心又问。   “是,”秦葶咬字郑重,丝毫不带犹豫,“现在奴婢有个朋友还在皇上的手上,我只是怕牵连她。求娘娘帮奴婢想个好出路,既跑得了,又不牵累旁人。”   这对于魏锦心来讲,的确是个诱惑,本以为秦葶是何呈奕的人,会将此事皆告知何呈奕,没想峰回路转,她非但没讲,且还想一走了之。   若秦葶当真走了,那么便再无人知晓她与许录源见面一事,至此便可安稳了。   当真称得上是天降之喜。   “你就不怕本宫杀你灭口?你怎么有胆量跑到这里来同我提条件?”   “娘娘若想要我性命,想是那日在晋王府就能做到,可是你没有,所以我想赌一次。”   的确,即便到现在,魏锦心亦没有对秦葶动过杀心,她不过一直在自己的殿内慌乱阵脚罢了。   自由,原来不光是她渴求的,亦是旁人同样渴求的。   若能助她,便是两全其美的一桩事。   魏锦心动了心。   “出宫不难,只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且让人寻不到,又不牵连你关心的人才是难处,”魏锦心原本僵持的肩膀渐渐松散下来,显见着没有起初的紧绷之感,“给本宫几天时间,容本宫细细想想,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但前提是,那夜在晋王府的事,你一个字都不得往外透露。”   “好。”秦葶郑重点头,见她应下,似眼眸中又有了光亮。   连日来的惴惴不安转瞬暂安稳,一颗绑着千斤石头的心也可缓松口气,“你先回去吧,过三日你再来此。”   “好。”   约一盏茶的时间,秦葶才自殿内出来,玉娇则悄然从侧殿出来。   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觉着娘娘不再信任她,似想要提拔宫里旁的人,恰值秦葶今日过来,两个人悄眯在殿内说事,她忍不住绕去偏殿听了一耳朵,未大听清,却听出秦葶似是抓了皇后什么把柄。   她眼珠子随动两圈儿,正看到有宫女端着安神药自亭下向这边行来。   玉娇抬手将人截住,“这个是给娘娘的吧,给我。”   宫人顺手递给她,知她不是个善茬儿,也不敢应声,且送了药便离开了。   玉娇端着安神药入殿时,魏锦心仍望着香炉升起的袅袅香雾出神。   她特意弄了些动静出来,而后才步入殿里,“小姐,安神药好了,您喝下后便小睡一会儿吧。”   仅扫了那汤药一碗,魏锦心没应声。   玉娇见状,又道:“这两日小姐睡的都不好,可是有ᴶˢᴳᴮᴮ心事?”   “那个秦葶,方才来做什么了?”   “没什么,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端过小几上的汤药,魏锦心小饮一口,先前总觉着这药苦,今日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反而不觉着苦了。   到底玉娇觉着脸上挂不住,加上这几日心里也不舒坦,于是小声嘟囔道:“小姐如今真当玉娇是外人了,有什么事也不肯同玉娇说,让玉娇帮您分忧。”   “到底是玉娇蠢笨,不得小姐的心。”   听她抱怨,魏锦心皱眉吞下一口汤汁子。   确实,自打前两次的事之后,的确不乐意再宠惯着玉娇,加上这阵子心烦,觉着她的事也无人可解忧,不说也罢。   却被她当成是疏离了。   “此事与你无关,你听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魏锦心一顿,“眼见着就开春了,待三月回去给祖父贺完大寿,本宫便去皇上那里给你求一份恩典......”   话还未讲完,玉娇的眸色便亮了起来。   只听魏锦心又道:“入宫这些日子以来,本宫瞧着太医司有位年轻大人倒还不错,虽家世门第算不得上成,却也是京里世传的清白人家,与你年纪又相仿,尚未娶亲,你若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比在这宫里要强上许多,自由许多。”   “到时本宫再给你备份丰厚的嫁妆,念及你是本宫的人,他也不会更不敢亏待你。”   说了半天,倒不是她心里的那份期待,竟是哄着她嫁人,还是太医,玉娇的眼色又沉淀下来,有前次之事,她也不好现时反驳,只默不作声。   “前日妙才人身边的贴身宫女没了,那宫女听说也是她自府里带来的,说是与侍卫私通,”魏锦心将药碗搁下,取了一旁蜜饯压了口中苦涩,“妙才人才入宫几日,不过就是年前的事,侍卫哪里是那么容易入得后宫的,且还能与宫女勾搭上做出这样的事,是两个人的命都不想要了吗?依本宫瞧看,此事可没那么简单。”   她抬眼,瞧着玉娇脸上那一抹不甘之意,再次提醒道:“此事太过蹊跷,宫里死人是常有的事,别做自不量力的事,有些话虽然难听,可你若听进去了,便可保命。”   “奴婢记下了。”   谁又晓得玉娇一身反骨。   心比天高,哪又忍得命比纸薄,难不成在魏锦心眼中,自己便只能配得一个小小太医?   “娘娘,您先歇息吧,奴婢将空碗拿下去。”她自案上取了空碗,悄声退出门去。   午后的阳光大妙,正迎头打在脸上,玉娇迎头瞧看日头,刺的她睁不开眼。   “你越是瞧不起我,我便越要做出个样子来给你瞧瞧,”她暗自心道,缓缓回头望向殿内,一脸不忿,“这后宫,你待得,我亦待得。”   “待我做出点事情来,你便能瞧看出到底谁是你的左膀右臂。”   作者有话说: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调理的怎么样了   自朝霞殿中归来的一路, 秦葶觉着心里说不出的踏实,就好似与皇后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绑在一起,她总会有法子帮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   今日过的格外安宁, 何呈奕一直在华宵殿中,难得到了深夜也没回寝殿。   过了子时,何呈奕是被人架着回来的, 才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才近一步,熏的人头疼。   几个小太监将他好生放倒在床榻上,又换衣袍又取温帕子,忙的井然有序, 秦葶站于一侧,不知发生了何事。   齐林便朝她招了招手, “秦葶, 皇上这几日不痛快,你小心着点儿。”   他好心提醒道。   这话说的越发好笑,好似何呈奕哪日痛快过似的,不免小声多问一嘴, “他怎么了?”   齐林一抿唇,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轻摇头, 本没打算告诉她, “旁的就别问了,总之小心着点, 别出什么乱子就好。”   “好, 我记下了。”秦葶点头。   关于何呈奕的事, 秦葶已然无心去想,这种动辄掉脑袋丢命的日子,反正她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眼下心心念念的便是何日离开这鬼地方。   小太监们手脚麻利,将何呈奕的衣袍换下,又给他擦洗好,整个人摆于床榻之后,而后默然退出。   内室中又仅剩下她与何呈奕两个人。   也不知这人灌了多少酒,才回来不久,满室皆是酒气,熏的秦葶都快醉了,行至窗前,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隙,脸凑上去透了口气,而后又将香炉中撒了些静安香,燃了除酒气,这才堪堪压下。   人醉成这样,秦葶可不想与他同榻,于是沿着床榻将锦被扯出来一床,拿到窗下罗汉榻上,想着就此睡上一夜便算是了。   哪知这人素日安静话少,可喝多时嘴里囫囵着讲个没完,三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着,音量不大却格外扰人。   秦葶才躺下,又不得不坐起身来,穿鞋下地行至榻边,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哪知才到了榻边,那人便似有感,嘴巴闭的严紧,而后翻了个身,睡过去了。   ......   长夜未眠,此刻还未睡下的不光是秦葶,还有宫外的冷长清。   冷府里的后花园霜雪花的无影无踪,早已没了冬日时的松间鹿影,唯有若隐若现光火下的水渍,还有一抹清冷的月光。   自斟自饮,坐于亭下石桌上,一杯接一杯饮着,远远听着若有似无的叹声。   于朦胧醉意中丝毫未觉身后有人影越行越近,待听到脚步声时,人已经走到了近前,他余光看到有人影闪动,侧过头去,竟是小双。   “是你啊,这么晚还不睡。”他看清来人,轻笑一声回过头,再饮一杯。   小双抿着嘴,略带犹豫的将手里的披风盖在冷长清的肩背上。   在这里吹冷风吹的有些麻木的人肩上一盖披风,便觉着立即有暖意袭来,他轻言道谢:“多谢你啊,小双。”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是有心事吗?”小双也不走,就势坐了下来。   “我能有什么心事,”这酒喝的他有些上头,他轻拍额角,指尖儿传来的冰凉能让他稍稍清醒一些,“我只是担心陛下。”   一听又是事关宫里那位,小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冷长清冷大人,好似整日就惦记两件事,一件是朝政,另外就是何呈奕相关。   “那位是九五至尊的皇上,无论想要什么只需勾勾手指便能得到,哪里用得着你担心,你何不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事?”   若是往常,有人敢在背后这般非议皇上,冷长清定要生怒挂脸,可今时不同往日,小双说出这番话,他便一笑置之也算罢。   见他又往口中送了一杯,小双也忍不住伸手取过酒壶,四下无空杯,她便拿了一只装着果脯的小碗,将里头的东西倒到另一只碟子里,而后满上小半碗,也一口灌下去。   这一口呛的她不轻,倒不想着这酒竟是这般烈性的,她拍着心口直咳嗽,眼红鼻子红。   冷长清更是被她吓的不轻,伸过后为她轻拍背脊,“你这是做什么?”   口中的辛辣苦味仍没消去,小双吃了一片果脯才勉强压下,吸着唇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喝便想喝,想着我将它们都喝了,你就不用喝了。”   闻言冷长清笑笑,反而不知该如何去说她。   “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担心陛下做什么?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吗?”她直起身子,“是不是秦葶有事了?”   冷长清的手自她背脊上拿下,端正坐好后才摇摇头,“秦葶应当暂时不会有事,只是近日着实不是好日子,待过了这个月,想来便好了。”   “到底什么事啊?”看他一脸神秘,小双不依不舍地问。   “罢了,时辰也不早了,这酒我也不喝了,回去歇息吧。”冷长清自是不肯说,他自桌案前起身,朝小双招招手。   小双顺势站起,随着他下步凉亭。   冷长清在前,她在后,此刻园中安静,唯有清冷的月光和二人的脚步声。   自背面看,冷长清远要比正面年轻的多,小双小步快跟上去,抬手比着自己的身高,相量之下,应是正好能到他的耳朵。   “对了。”前面的人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毫无预兆的扭过身来,小双来不及撒住步子,更没来得及放下比量的手,他一回身,小双正以那般怪异的动作停在那。   以奇怪的目光上下一打量,“你这是干什么?不会是要在背后偷袭我?”   难得,冷长清也会说笑话了。   小双有些尴尬的笑笑,将手拿下来,轻轻摸了摸鼻尖儿笑笑,“没有,我就是看看我到底长了多高了。”   “你都多大了,还能长个子不成?”冷长清又笑笑。   “我十九了。”小双立即回道。   “看不出来,还以为你才刚及笄,”他眉眼温和,自里头透出清透的笑意来,而后双手背在身后,望天感叹,“ᴶˢᴳᴮᴮ年轻还真是好。”   这个角度,小双抬眼望着他的下巴,不禁好奇,“你十九岁时,是什么模样?”   这倒是将人问的愣住了,冷长清望天的目光显然一窒,似当真认真的思索了一番,而后半是回忆半是猜想道:“我十九岁时.....太遥远了,已经过去许久了。”   十九岁时,冷长清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穷书生,寒窗苦读,满心抱负。   现在若真的回忆起来,他似还能听到当年所居破屋烂舍时,院栏里养的鸡鸭啼嚷之声,还有畜栏中偶尔会传来的牛粪味儿。   那便是伴随着他年少时最深刻的记忆。   “若是让你回到十九岁时,你还乐意吗?”小双自秦葶口中听过关于冷长清的过往,他并非世家子,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点一点爬上这个位置的。   所以小双在心里,对他是钦佩的。   她更很想知道,关于他的过去,可否还有让他留恋的东西。   “若是还能回去......”他轻眨双眸,而后眼底流露的那股遗憾当真就捂不住了,他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心思,直言道,“若能回去,自然是最好,我也真的想回去看看。”   看看他的心上人。   那个在他心里的女人,她病逝太早,甚至未等到他衣锦还乡,这是冷长清一辈子的遗憾。   他突然眨眼,而后目光投在眼前的小双脸上,心里暗道:“她死的那年,也是十九岁......”   这般突如其来的注目让小双的心跳了一下,而后静止,好似先前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冷长清的一双眼,眼尾下垂,目珠清亮,眼仁黑且大,看人时有一股独特的专注。   他容貌清秀,有一种读书人独有的儒雅,若非是他非要蓄的那一圈儿老气横秋的胡子,且说他三十多岁都不会有人相信。   应是喝了那一大口酒这会儿的小双有些上头,有些神志不清,被那东西壮了熊胆,或是她被鬼上身疯了,她上前一大步,踮起脚尖猛的扑过去对着冷长清的脸颊便亲了一下。   那声音响亮,在夜深人静时尤其响亮。   冷长清只觉着身前有一道人影扑过来,而后脸颊处粘了一处软糯,似蜻蜓点水一般飞快,又又似朝他砸了一块巨石。   下一瞬,两个人齐齐愣住,竟连呼吸都顿住了。   冷长清眼里的情绪万分复杂,不过刹那间似更替了四季那么长远。   小双更是傻了,甚至不晓得方才的是不是出自她的本意,轻抿了唇,而后缓缓朝后退了两步,再也没脸在此地待下去,扭着身跑开了,哪里黑往哪里跑。   徒留冷长清在冷风中伫立,胸口五味杂沓而至。   .......   暗夜风凉,空气中处处透着早春的潮气,到了后半夜,月色被浓云遮住,许是不久便会有雨雪降落,除了灯影下,处处透着一股子阴暗。   雨花阁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两道人影隐在漆黑的角落中,若不是有人声,很难被人察觉。   玉娇吹熄了手里的灯笼,借着旁处灯火打过来的一点点烛影,自身上摸出一个一掌可握的纸包,塞到对面那人手里。   对面之人有些犹豫,未抬手去接。   玉娇见她迟疑,便急声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拿着。”   在她的催促下,里面那人才缓缓接过,指尖儿用力捏了那纸包小声道:“玉娇姐,这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此事你知我知,只有成没有败。”   沉默片刻,那姑娘稍朝外挪动半步,烛影正好打在她的侧脸上,肤白圆脸,是御前掌事宫女手底下的人,静月。   显然对于玉娇的胆量来讲,她有些怯意,那纸包怎么也不肯收回到自己衣襟里,“要不还是算了吧,她好歹是皇上的人,我瞧着皇上待她不错,若真有个闪失,怕是咱们的命都要没了。你倒是有皇后娘娘保着,可我......”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与你相亲相爱的那个侍卫哥哥可当真是白死了,你眼看着就能出宫嫁人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的情哥哥不明不白的被人打死了,你就不伤心,你就不难过?”   “皇后娘娘都与我说了,你那侍卫哥哥可不是与妙才人身边的宫女私通,他是被人害了,死的那叫一个惨,血流了满地,尸身随便被丢出去,连个破草席都没有。若就此也就罢了,却落得个和宫女私通的名声,死了也不得安宁。”   不提还好,一提这,那静月心就同翻了肉一般的跟着痛。   着实不忍再听下去,静月似一下子来了斗志,“可是.......皇上待她当真重视,别瞧着表面上她是个宫女,实则日日都睡在龙榻上,皇上若不喜欢她,哪里会这样,我只是担心东窗事发.......”   “所以这次,咱们得将她一击毙命,不能让她再逃开,”静月若不说日日在龙榻上玉娇还没这么生气,此下听了,便更加了不得,“这次的计划,可保万无一失,旁人是伤不得她,可若经皇上的手呢?”   “玉娇姐姐,你同她是有私仇吗?”   “私仇谈不上,我是为了我们家皇后娘娘出头,入宫这么久了,我们娘娘身为正宫一直被冷落,还不是因为皇上被秦葶那个娇精缠住了,一个卑贱女子,哪里来的资格与我们娘娘争宠。”这话玉娇也且骗着编着说了一半,她不恨秦葶吗?如何能不恨。   她自入宫前,魏相便在她这里埋了话,说让她好生照顾娘娘,待来日也会让娘娘给她在宫里谋个位份,到时不光她脸上有光,连他那随军的父亲也会跟着一同提拔。   哪知入了宫,前有秦葶拦着,后有皇后挡着,她哪里来得出头之日,更是连皇上的边儿都摸不到。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却就是那么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赶在了她的前头,抢了她本该有的。她如何能不恨。   眼下她在皇后面前也不得脸,听着前日说话的意思,似要将她随意打发了嫁出去。   看似为她好,实则也是急着将她赶出去。   玉娇现在缺个机会,缺个向皇后表忠心的机会,她要向她证明,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唯有她帮得了她!   见这静月犹犹豫豫就是下不定决心,玉娇又一把夺回她手里的纸包,来了招激将,“罢了,瞧你这样子,也得坏事,你既不敢为你的情哥哥报仇也就算了,你就一辈子在这宫里窝囊活着吧。”   “唉,”她慢悠悠叹了口气,“你那情哥哥死的真惨,留下你也是一点指望没有,虽他不是秦葶亲手害死的,可却是因秦葶而死,若没有这个始作俑者,哪里会生这么多事。”   静月不如眼前这人马蜂窝一般的心眼儿,经不起这一激将,见她收手,忙扯了她的腕子道:“玉娇姐姐,我不是窝囊,我只是怕,此事万一不成,那不是咱们都得搭进去吗?”   “我又没让你杀人,没让你放火,只是让你给她下药,待她将药吃了,你把东西一丢,谁能知道是你做的,剩下的都由我来,就算东窗事发,搭进去的也是我,哪来的你!”   显然,静月就快被她说服了,她捏着玉娇的腕子手劲儿又加了一分,“玉娇姐姐,这事儿当真不会出纰漏,万一皇上不去,可怎么办?”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在肚子里,禁宫那边我已经花了大价钱打听清楚了,明日可不是一般日子,皇上一定会去,皇上不会耽误朝政,且又不乐意让旁人多见,一定是在夜里。皇上要脸,又怕里头的人乱说话,将人整日绑在柱子上除了每日送顿饭食,且不让多余人出现在那儿,连侍卫都没有。”   “秦葶乡野出身,也不是个有规矩的,乱闯乱跑跑到禁地也不奇怪,”玉娇轻咬了牙,眼中恨意呼之欲出,“蛇打七寸,以往都是旁人倒霉,我如今倒要看看,她若触上皇上的死穴,皇上还能留得她?”   这番话听的静月都出了一层冷汗,不禁点头认同:“若真是那样,别说是秦葶了,怕是天王老子也活不成。”   “玉娇姐姐,你一直跟着皇后娘娘,魏氏这般高门,是皇上最信任的,我多嘴问一句,皇上当年被贬为庶人时,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先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要命了,这也敢打听?”话未落地,便被玉娇冷声斥责,“不是该你打听的就管好自己的嘴,除非你嫌命长。”   “是是,是我多嘴,那我不问了。”   “将这东西收好,咱们明日晚上再见。”玉娇将那小纸包再次塞到静月的手中。   这次,静月没再犹豫,将东西收的好好的。   ......   翌日,天色阴暗,并未透出阳光,反而天边浓重的乌云压的更低了一些,似若随时都可罩下一场兜头大雨。   近立春日,已过三九,再下便是雨,很难再见雪ᴶˢᴳᴮᴮ影。   何呈奕许久没睡的这么沉,也许久没喝过这么多的酒。   一睁眼,下意识的朝床榻那头摸去,空空如也,不见秦葶。   他自床榻上坐起,许是坐的猛了,也许是昨夜的酒未全散,便觉头疼的厉害,他伸手拇指于中指各捏处两侧太阳穴轻按两下,稍缓片刻,这才掀了罗帷。   秦葶未走远,正在前方桌案前以香料熏衣裳。   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的方向,头上又盘了灵蛇髻,头稍歪着,露出一段长白的脖颈。   溜肩细腰,动作不大,远远瞧着似一幅水墨画。   从前在村里,多半时候他装成傻子在屋檐下坐着,偶尔瞧看秦葶在院子里忙这忙那,那时便觉着她身段好看,虽是一身破衣烂衫,也掩藏不住。   他自榻上起身,着一身月长白的长衫轻步而至,长衫垂落,显得他身形越发清瘦苍高。   秦葶心思重,这会儿手里干着活,脑子里想的却是旁的,丝毫未觉身后来了人。   直到那人自背后双手将她环住,她显见着吓了一个激灵,一股做了亏心事的心虚之感。   何呈奕习惯性的将下巴杵在秦葶的颈窝间,昨夜未散的酒气隐隐还能闻得见。   不知自何时起,他开始贪恋秦葶身上的桂花香气。   就连这么安静的抱着她也是好的。   “皇上起来了......”秦葶被他禁锢着,动也不敢乱动。   直到听到他唇畔传来一声闷闷的应声,“朕睡了多久?”   “昨夜子时一直到现在。”秦葶老实道。   何呈奕仍闭着眼,脸贴着她的,这般踏实感让他有片刻的犹豫,想着要不要同她讲,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可话到嘴边,仍是说不出,于是便暂且搁置了,反而伸手探上秦葶的肚皮处,还略往下。   秦葶以为他一早起来便想旁的,不想下一句便听他道:“太医给你调理的如何了?”   很快秦葶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老实道:“才喝了方子没多久,还不知道呢。”   实则秦葶不盼着自己的身子那么快被调理好,因为若是调理好便证明每个月来癸水都是稳定的,那样便容易有身孕,她还不想。   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她还要逃出宫去,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她更不想怀着何呈奕的孩子,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似她一般被旁人瞧不起,连他的爹都瞧不起。   她更不曾同人说起,实则每次的药,她都悄然倒掉了。   若是真有一日会有自己的孩子,秦葶希望那孩子在一个有爱的环境下出生,他有旁的孩童拥有的一切,或不必太过富有,却一定得父爱母疼。   秦葶自认为她的前半生过的太过痛苦,她不想她的孩子仍是这般。   “嗯。”何呈奕缓缓睁开眼,自是不晓得秦葶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今日难得他很温柔,尤其是对待秦葶。   缓缓直起身,将人放开,而后朝后退了两步,手臂展开,“过来为朕更衣。”   闻声,秦葶也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计,为他取来干净衣袍。   入宫这么久,秦葶已经学会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替他更衣,原本让她一度苦恼的玉带也渐渐熟悉起来。   这两日的秦葶格外的乖巧,倒真让何呈奕有些不习惯。   秦葶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在何呈奕的眼皮子底下,他高高在上盯着她的发顶轻笑一声,而后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为他穿衣的手指一顿,秦葶明显一慌,而后快步绕到他身后去理衣衫,故作镇定的回道:“没有。”   “没有就好。”今日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整个人似打不起精神,“今日朕有事,会很晚回来,你自己先睡。”   “好。”秦葶点点头应下,未多说旁他。   作者有话说: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何呈奕走后, 整个殿中又寂静下来,唯有秦葶自己在殿中来回徘徊。   她抠着手指细算着日子,当是明日去皇后处。   即使先前与皇后摊牌, 她心里也没底皇后到底能不能帮到她,只盼着她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既保全了小双又能让自己离了此处。   宫里的天望出去都是有尽头的, 还有数不尽的危机,单一个任妙彤就这般恨她,不晓得下一个会是谁。   何呈奕不在时,她唯一的乐趣便是去花房,花房的宫人们见了她都已经相熟,也司空见惯, 各色花样随着她去修理。   这一忙,便过了整一日, 再回殿时已是傍晚。   一入她常待的侧殿, 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是宫人又来送药了。   本来太医开的方子她是想自己去煎的,但是何呈奕下了令,宫里的活计一应她不能做, 所以这些事也就经了旁人的手。   今日送药来的是静月, 静月在宫里很少说话,与秦葶也不算太熟, 但秦葶觉着她应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姑娘, 各处都得体。   原本来送药的也不是她,但她若有心, 从中截胡也并非难事。且每日给秦葶送药的人都不同, 看起来也没什么奇怪。   “秦葶姑娘, 齐公公让我把药给你送过来。”见秦葶归来,她忙指了小几上的药碗,“这会儿温度正好,也不烫人,你快喝了吧。”   这药自打送来,秦葶就没完整的喝上两回,趁人不备能倒便倒,一来她嫌这药苦,二来她怕万一调好了身子便容易受孕。   今日亦是想这般敷衍过去,“好,多谢,我这就喝。”   假模假式的上前去,却也不端碗,静月就站在那里眼都不眨的看着她催促,“秦葶姑娘快喝下吧,我将空碗拿去洗了。”   “好。”秦葶端起碗来小抿了一口,苦的她拧了眉,再抬眼那厢还望着她,秦葶只笑笑,又将碗搁下,“还是有些烫嘴,我放凉一些再喝。”   “那姑娘先歇着,方才齐公公让我在这里稍适打扫,不会吵到姑娘吧?”   “不会,你忙你的。”秦葶又笑笑,想怕是今日这碗汤药是躲不过了。   屋里多了个人,她也不好再往旁处倒药,且硬着头皮又喝下两口,这味道说不出的难闻,实难下咽。   恰值静月此时被人叫出去,秦葶忙走到屏风后的马桶边将药倒了,而后又迅速将空碗摆在桌上。   当静月再次回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瞄上了桌上的空碗,“姑娘都喝完了?”   秦葶假模假式的擦拭唇畔点头,“实再太难喝了,我便一口气都喝掉了,长痛不如短痛。”   也才就喝下两口便难受的头皮都跟着发紧,更何况这一整碗。   “那我就先把碗拿下去。”静月望着碗底的点点残汁心里暗自窃喜。   ......   皇宫的正西边原本是冷宫,关着罪妃一干人等,如今里头的人死的差不多,便成了空宫,亦成了何呈奕手底下的禁地。   此地别说是晚上,就算是白日也鲜有人在此出没,就算不得已路过也是匆忙来去,绝不会多逗留片刻。   许是罩了百年来的怨气,此地连夏日里也让人觉着阴森可怖,晚上更是连个巡夜的侍卫也没有。   有人传言,自禁宫处,一到了夜里便会传来隐隐的呜咽惨鸣之音,许是百年来积累的怨魂不散,到了夜里便出来夜行。   此地更是成了整个皇宫里没有夜灯之所,自观星台上往下瞧看,偌大的西宫似一片深渊,隐在黑夜之中。   过了亥时天便下起雨来,丝丝蒙蒙润物无声,一小太监行在前头,手里仅提着一盏灯笼,前行引路,细雨打进灯罩之中,将烛火打的时明时灭。   何呈奕就跟在身后,由齐林为他撑伞,长臂垂在身侧,左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每行一步,剑柄上的明黄剑穗便跟着一摇一晃。   前面小太监又聋又哑,常年独自留守在这西宫里,许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长寂生活,即便是走着夜路亦面色淡然。   相比不常来此的齐林,仍是无法适应此地,单手撑伞将何呈奕护的不错,自己的肩头已被细雨打的透湿,仅凭着前头小太监的那一抹光亮勉强看清前路,不过是巴掌大点的灯豆,更衬的四处萧森阴凄。   经过一道细窄的长道,何呈奕抬手止了齐林的步子,齐林会意,停靠在一旁,不再近前。   何呈奕便单由那小太监引着入了一方破败的宫院,宫门上的漆已经脱落的不成样子,看不出本来颜色,院中石砖自土地里翻落出来,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院墙处有杂草丛生,经过一场冬日,皆萎靡在角落之中。   西宫正殿前的大门更是破败不堪,门窗漏风扫雨,时不时发来晃响之音。   小太监朝前推门进去,熟练的行至后窗下的破桌旁,寻到了烛台,而后以灯烛为引,燃了桌案上的白烛。   本一片漆黑的殿中缓缓透出些暖光来,将这殿中的黑暗一点一点吞散。   烛台旁一旁,也紧跟着显出一个人形轮廓出来。   一架十字形的木桩被嵌入墙中,木桩上以ᴶˢᴳᴮᴮ锁链绑吊了一个人,衣衫褴褛黄皮寡瘦,身上长好又被割开以此往复的伤口处有隐隐异味传来,不知是生是死。   小太监不必人吩咐,在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后便退出殿门去,仅留何呈奕与木桩之上的那个人。   殿内有了光亮,本头朝下垂的那人缓缓睁眼,而后显得有些费力的抬起头来,撩起浮肿的眼皮在瞧看清眼前人影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许多。   干咧的唇畔稍要开口便裂了口子,自里面沁出隐隐血色,染的黑黄的牙缝间都亦沾了血红。   “何呈奕!”他干哑着嗓子,似费了很大力才唤出这个名字。   自十二年前与他分别至今,算上今日二人也不过见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何呈奕举大军回宫逼宫那日,另一次便是这回。   何呈奕一眼不眨,亦没有表情,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看着当年折断他的脊骨将他踩入泥尘的兄长——何成灼。   上下打量他,如今长得玉树风姿,长身挺立,与少时俊朗轮廓相差不大,更显成熟与硬朗,一种压制不住的霸气与矜贵相辅相成,又比旁人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冷然。   有些人,就算被人踏入沉泥,就算被贬入青灰身上盖满尘垢,也会破掀而起,扶摇直上。   任何东西都束不住他。   何呈奕,那个他最恨的弟弟何呈奕便是如此。   再一细瞧,他手上还握着一柄长剑,只听何成灼冷笑一声,而后道:“何呈奕,你终于忍不住要来杀我了吗?”   “杀你?”何呈奕眼底阴笑浮起,“朕为何要杀你,朕不光不会杀你,还会留着你,留着你苟活在这世上,每日于悔恨与不甘中浸泡,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哈哈哈,你以为我怕死?”何成灼咬着牙,强忍了身上的痛意,装作一副轻意模样,“我何成灼于这世上什么都经历过,今日结果又算得了什么?”   “你命人日日在我身上划伤口又能如何?我不还是活下来了,你将我囚于这人鬼不来的禁宫又能如何?只要我一日活着,你便一日忘不了当初是如何在我脚下狼狈求生的样子!”   “今日是你胜,可你别忘了,我何成灼也不是没赢过!”   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用光今世所有的得意来试图激怒何呈奕。   不过他太过小看何呈奕,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风花雪月而不晓人间疾苦的少年太子。   无论眼前人说什么,他也只是阴笑置之。   “如今你做了这皇帝又能如何?你敢把你从前的事讲给哪个人听?想不起来了吗?那我便帮你好生回忆回忆。”   “当年你为了活下来,跪在我的脚下装疯卖傻,我将一块糕饼放于鞋尖儿,你从远处爬着过来捡起来吃了,哈哈哈哈哈哈........这可是自小便被父皇寄予重望的太子殿下,被众人高捧于天的太子殿下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几声,却实再体力不支,加上身上满处的伤口巨痛,何成灼忍不住咳嗽起来。   当年的事,可不仅是这一件,可皆是何呈奕不愿去回想的,他面上保持平静,可握着长剑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浮露青筋。   “你们都瞧不起我,连父皇亦是,”间咳几声,那何成灼又缓缓抬眼,齿间血色越发明显,“我的生母出身份微,是个宫女,父皇一夜醉酒这才有了我。众皇子之中,最不受待见就是我,可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让你们瞧瞧,最后当上皇帝的,是我!”   “你将它夺了又如何,何呈奕,你还要谢谢我,若不是我上位之后将咱们那些兄弟杀了个干净,你以为你这皇位也能做得安稳吗?”   “果真是贱妇所生,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都尤显下作。”何呈奕下巴微仰,用以睥睨天下的姿态望着他,深知何成灼自小最在意的便是他的出身。   少时便因为他生母的出身多受羞辱。   “你以为,旁人瞧不起的仅仅是你生母的身份吗?其实是因为你那母亲为了上位不惜用着卑劣无耻的手段爬上父皇的龙床罢了。”   “你母亲做人下贱,你更是。”   “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哂笑,尤可见,何成灼在强撑,他母亲的身份的确是他不能触的软角,“她出身低微,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是要比旁人多使些手段,这又有什么错!胜者为王,你要知道这个道理!”   “何呈奕,你自命不凡,当初我从流民堆里挑了个孤女赐给你为妻你不也得接着?她的出身甚至连我的生母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她做人,却远不如你的生母下贱。”杀人必先诛心,何呈奕冷然说道。   他晓得,何成灼最听不得的,就是旁人鄙夷他的生母。   “你今日来找我,就是要同我说这些吗?”何成灼嘶哑的嗓音似一块破布般在喉咙里撕扯,可他偏却不肯服输,他就是要想方设法的激怒何呈奕,让他杀了自己,给个干净痛快。   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何成灼又道:“哦,对了,细算起来,已经快到春日了,你的母亲先皇后,就是在这季节里死的.......”   “若没记错,这几天该到了她的忌日吧.......”   “你还记得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你没看到吧,那我告诉你,是我命人拿着琴弦给她活活勒死的,她死的时候,脸是青紫的,眼珠子瞪的比夜明珠还要大,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让你活下去,你母亲泉下有知,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跪在我脚下活下来的,应该也很欣慰吧........”   这次何成灼当真功成,与他一样,何呈奕的母亲,亦是旁人不可触及之事。   凡事皆可保持沉静的人终于忍不住爆发,将手中长剑拔出,剑身朝前一划,只听何成灼惨叫一声,而后却见脸上又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何呈奕一又眼深怒而视,胸口气伏不平,用力咬着后槽牙。   今日的确是先皇后的忌日,他这两日心里不痛快。   “你想死?朕偏不让你死,朕要留着你,一刀一刀的来折磨你,也让你那下贱的母亲看看,她亲手养大的儿子是何种模样在朕手里苟活!”   话落,又是一刀,何成灼那头又是惨叫一声。   “你做了十二年皇帝又如何?你以为旁人便能瞧得起你?你永远是个贱种!”每骂一句,便是一刀。   “何呈奕,有本事你便杀了我!”接连二三的惨吼声自何成灼的齿缝里挤出。   烛台下放着一碗盐巴,何呈奕举着染血的剑尖儿自那碗中挑起一些,再次穿入何成灼的伤口之中。   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楚袭来,正所谓伤口上撒盐,殿内充着何成灼不似人的惨叫之音。   这十二年的屈辱,还有何呈奕母亲的惨死,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他隐忍至今,就是为得这一天。   紧接着又是一声破空之音伴随着何成灼的惨号,剑身自他肩胛骨处穿过,不致命,却生不如死。   何成灼终忍受不得,惨音戛然而止,晕了过去。   何呈奕心口的怨气仍未散尽,铁青着脸,扬手又是一剑,血色散的何成灼脚下随处可见,他的长剑自何成灼身体里拔/出之时剑身打翻了烛台,烛光晃动间,正将窗外的一道人影照出轮廓,那一瞬间他看个清楚,那轮廓是个女身。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烛台身落正燃了殿柱上挂的旧纱,一触即燃,火光窜得老高,何呈奕手执长剑朝破窗划去,年久失修的破窗散落的不成样子,借着身侧的火光,他看清窗外此时淋得漫身湿尽,缩着肩膀站在那里一脸惨白的秦葶。   不晓得她在那里站了多久,额前的碎发被雨水冲流贴在脸颊上,连睫毛上也挂了水珠,不断自眼睑上滑落下来,流到下巴,形成一道水柱。   自他回宫起,那些曾知道他当年跪在何成灼脚下装傻求生的人已经被他杀了个干净,他不知道秦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里的火气还未消去,他被何成灼的一番话气的理智全无,这才会疯了一般砍伤何成灼,眼前似凭空而降的一个人,应是将他那些不体面的过往听了个干净,他如何能忍。   踹门而出,长剑还在他手里握着,剑身还流着冉冉血迹,一路行来,连成一道长线,身后是高窜的火光,何呈奕一身玄色单手持剑,配上这暗黑的禁宫,他看起来便似地府里来的鬼魅。   他眼底的凄厉朔气凛凛,缓步迈下石阶,似要将眼前的人一刀劈开。   雨水打湿秦葶的视线,她眯着眼缓步后退,头皮发炸,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攀上她的心尖儿。   她从来没这么怕过。   就算当初冷长清派人来杀她她也不曾这么怕过。   她不知为何,下午不过就是小睡了一觉,醒来ᴶˢᴳᴮᴮ便来到此地,出了西间的破门,正撞在有人在这里说话,不明为何偏就来到这里。   何呈奕的身影越来越近,秦葶当知若比从前,他或每次说要她的性命都是留了余地,而这次,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秦葶听到了不该听的,听到了他不想让任何活口知晓的秘密。   那段此生受到最大的侮辱......   他受不了......   此下,秦葶连唇都是颤的,人怕到极至,原来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身后无眼,脚步后退时,不慎踩了翻起的破砖,她身形趔趄,整个人朝后仰倒过去跌在水坑里衣裙染泥,手掌覆盖在泥沙之上,恐怖盖过的身上的疼痛,她想再爬起却太难了,只本能的一点一点朝身后蹭去。   身后火光越燃越大,照的眼前的人脸上惊色一览无余。   何呈奕此刻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   “她什么都听到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该杀了她!”   此刻的何呈奕腥红的一张脸,何成灼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刷掉,溅在身上的那些因衣袍颜色过深也难以鉴别,但那股子血腥气却是一时半刻刷不掉的。   眼见他离的越来越近,好似那长剑就在她眼前。   然,退无可退,身后是破败的宫墙还有杂乱的干草,秦葶当真是无路可退了。   殿内火光照的何呈奕的身影正打在秦葶的衣裙上,何呈奕面无表情,冷着脸将手中长剑举起直指秦葶面前。   这次秦葶真的认命了。   早便想过会有这一天了,真是可惜,可惜她终于寻到机会能跑了,却死在了天亮前夜。   她尽力沉下肩,闭上眼,等着何呈奕那一剑刺穿她的喉咙或是砍掉她的脑袋。   此生的确困苦,唯一可惜的,便是这辈子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若有来世......   还是不要有来世了。   人间疾苦,她吃够了。   只需一剑,眼前这个女人便可从这个世上消失,只需一剑便可......   可何呈奕杀旁人时,皆可眼都不眨一下,偏却到此便犹豫了。   无论如何他都下不去手。   这个女人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   这般姿色天下可寻到无数个!杀了她又有何可惜!   一狠心,何呈奕高举起长剑,用力朝前贯去,只听一声闷响划破夜空,天地皆静,唯有身后殿内的火烧之音,还有耳畔的雨声。   他长臂垂在身侧,冷眼自此处离开,迈过那道破败的宫门,一转眼便不见人影。   方才那闷声秦葶也分明听到了,身上预想的痛楚却没有至来,她浅将眸子睁开了一条缝隙,身前光亮,早没了何呈奕的身影,头微微侧过,却见着她耳边的宫墙上那柄长剑插/入败墙三分,剑身摇晃,映出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剑柄上的的流苏亦跟着摇摆不停。   ......   朝霞殿。   魏锦心的眼皮整整跳了一日,扰得她心神不宁,手底下经文抄错了几次,心不静,经文频频出错,她亦抄不下去,干脆放弃今日的。   殿内如常燃了安神香,她坐于窗榻下,且将窗子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闻香听雨。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照比平常还要心烦意乱。   玉娇入殿时,魏锦心手底正压着书页坐在那里愣神。   玉娇轻抿唇,确保自己身上无异,这才轻步走过去,举起铜钩翻弄了里面的香碳。   听到屋里动静,魏锦心这才回过神来,一别眼正瞧见玉娇。   稍稳了心神她才问:“你去哪儿了?”   “奴婢哪也没去,您前日不是说想喝青玉烩鲤吗,奴婢去了小厨房,盯着鱼汤火候。”   “本宫是说你昨日夜里去哪儿了?”   玉娇心虚,眼珠微一转动,又故作自然地说道:“哪也没去啊,照看您睡下,奴婢便去睡了。”   “是吗?”魏锦心眉目稍抬,显然不信,“本宫妆台下抽屉里的福宁散哪去了?”   未等玉娇回话,魏锦心便接着道:“那福宁散,是本宫出嫁前自宫外带来的,专治失眠之症,每次只肖一点便可安眠,若是用的多了错了量,便很难醒来。”   “前日奴婢为您收拾妆台,不慎将那小罐子打碎,怕您骂,就一直没敢同您说,想着您这阵子一直虽着安神药,暂时也用不上那个,一来二去便忘了。”   玉娇陪笑道:“是奴婢手笨,过阵子不是要回府给老太爷贺寿吗,奴婢想着,再回去时让府里的郎中再给开些。”   “哦?玉娇,你如今倒真的不同一般,连本宫的主意,你都能拿了!”魏锦心也难得阴阳起来。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人心   她知魏锦心是最好性的, 先前在府里也没发过几次脾气,这次语调不大对,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是奴婢不对, 奴婢这就同您请罪,下次回府,一定将药再同郎中要些。”   越是这般欺上的语气魏锦心便越是生气, 重力一拍桌案,她挺直身子,指着碳盆边上的玉娇道:“跪下!”   一声厉喝,果真将玉娇给吼愣住了,她将铜勾搁置碳盆里,而后跪了下来。   “本宫且问你, 你昨天夜里到底去哪了?”魏锦心身子微侧,仅以眼角睨她。   即便如此, 玉娇仍是半个字也不肯说, 以为这次只紧闭着嘴便又能蒙混过关。   “不肯说是吧,你以为本宫拿你没法子是吧?”   对于玉娇,魏锦心可谓是失望至极。   “你当本宫整日在朝霞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的事就一无所知是吧。禁宫走水的消息都传到了这里,皇上关殿而闭, 不肯见任何人, 御前的人自陛下回来便打死了三个,眼下正是各个鹤唳风声, 无一人可敢靠前, 你倒好精神好心情,还能为本宫做鱼汤。”   “先前是小琴, 这次又是谁?该不会是被打死的那三个其中一个?”   若不说还好, 一说起, 玉娇便有些慌了,一双目珠在眼皮下左右转的飞快。   “小姐,是奴婢的错,奴婢那日偷听了你和秦葶说话,虽然听不太清,但奴婢知道小姐您有把柄落到秦葶手上,奴婢就是想为您除了她......”   “自打出了小琴的事,奴婢也知小姐待我不再似从前,是为着生我的气,我只是......我只是想稍作些补偿,为小姐您分忧而已,真的只是这样!”   “说的好听,”如今魏锦心已然不信她所说的这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惹事闯祸,当真是为了本宫还是你气不过秦葶?何需都要加算在本宫的头上!你以为你是魏家的人皇上就不会动你吗?”   “当真愚蠢。”   “打死的那三个人里,其中有一个就是与你相通的静月,和小琴上次的死法一般无二,这么快皇上就找到小琴头上,你以为皇上寻不到你?”   这回玉娇彻底傻了眼,“娘娘,奴婢.......”   实不愿再听她狡辩,魏锦心忙抬手止了她,一脸嫌恶说道:“话不必多说,本宫也不想再听那些,你与本宫自小一同长大,虽名上为主仆,但本宫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从前在府里,你跋扈张扬,本宫都可视而不见,倒不想反而纵成你这样。”   “若再不罚你,你岂不是要拿着我魏氏一族陪葬!”   这回玉娇彻底不得防,她又似以往那般哭的朝魏锦心爬过来哭诉:“小姐,小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只是为你气不过,我不想让那秦葶抓住你任何把柄,她会害了咱们魏府,她........”   “够了!”魏锦心再也不能忍她这般嘴脸,自窗榻上站起身来,走出好远,“害我魏氏的怕是你,而非她。”   “来人!”她怒朝殿外唤道。   似早已准备好的小太监几人应声而入。   魏锦心闭上眼不再去看玉娇,下了她生平头一次的狠心,不忍也不愿再看身后之人,且只朝众人摆摆手,便随之去了。   几人捂住玉娇口鼻,尽量不让她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便将人给拖了下去。   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魏锦心才缓缓睁眼,望着方才玉娇所跪之处,现下已是空空如也。   方才下狠心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若非迫不得已,她绝不会这样做。   丢了魂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定了许久的心神才似反应过来。   直到有太监再次回来复命,魏锦心才痛苦的流下泪来。   自她有记忆起,玉娇就一直陪着她,小时也是个赤诚直率之人,谁知偏却就成了现在这般万劫不复的模样。   惋惜无奈,却又痛恨,折磨的魏锦心不得安宁。   独自在殿中静坐了一夜,于次日天才亮时,亲自带着玉娇的尸身前去华宵殿请罪。   何呈奕于华宵殿宿了一夜,并没有回寝宫,归来时亦没有说过有关于秦葶半个字。   齐林一早便见着皇后跪在殿门前请罪,何呈奕弃之不闻。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让放皇后进来。   殿外下了一夜的雨,砖ᴶˢᴳᴮᴮ地未干,皇后方才跪在殿外,罗裙湿了大半,一入殿,见了何呈奕第一眼便又跪下去。   他森寒的脸上瞧不出对下面人的半分关切,似也早料到她会来此,于是便轻飘飘问道:“这么早皇后怎么过来了?”   “回陛下,臣妾管教不严,使得手底下的人做了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有罪。”   未声开口,何呈奕歪在椅上,手指一下一下的轻敲着桌面,他一夜未眠,眼底泛着隐隐的黑色,“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拿朕当何成灼?”   不明所以,魏锦心抬眼。   “以为朕会被一些小手段小伎俩所骗,”他轻笑出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的人做的很小心,用的药未经过太医之手,秦葶吃的药不多,但也不是无处可查,那个与你宫里人有所互通的宫女药虽下了,但放药的纸包却未来得及处理,且她一挨打,就什么都招了。”   果真不出魏锦心所料,他是什么都知道的,一直按兵不动,想来就是要看自己会如何处理此事。   一想到此,魏锦心便觉着冷汗涔出。   “是臣妾的错,玉娇是臣妾贴身侍婢,与静月有几分交情,因得先前妙才人的事静月对秦葶有些憎恨,玉娇一时糊涂,也是为臣妾出头,这才出手做了错事。”事到如今,为了保住魏家,也为了保住许录源,只能将所有事都推到两个死人身上。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魏锦心自打入宫以来便没有争宠之心,何呈奕如何不晓,只是魏家现在他还用得到,就算是魏锦心做了什么,他也不能立即处置。   紧听魏锦心又道:“臣妾以经替皇上将玉娇处置了,这样的人实不适合待在宫里让她借臣妾之势兴风作浪,她的尸身此刻正在殿外。   “脏东西就别留在宫里了,”何呈奕道,“有劳皇后了,皇后先回宫去歇着吧。”   虽话是关切,但眼底没有温度,唇上亦没有笑意。   “是,臣妾告退。”   自地上起身,魏锦心一脸忧心出了殿中。   有宫女过来小声问道:“娘娘,您看这如何处理。”   指的是玉娇的尸身。   “交给皇上宫里的人处理,不要经咱们的手。”她小声说道。   此下虽是勉强看似过了关,魏锦心却越发觉着后怕,可以说,何呈奕越是平静,她便越觉着怕。   玉娇经人之手将秦葶迷晕弄到禁宫去,这说明什么,无论此事如何往外推,玉娇始终是魏家的人,何呈奕最忌讳的就是过去的事,玉娇却晓得用皇上的过去杀人。   他不发作,正是因为魏家现在在朝中还有用处,难保祖父当初提出让魏氏女为后的一事没有惹恼何呈奕。   这样心性的人,如何能不憎恨旁人以物相要挟。   一旦哪天他站的稳,难保会砍除魏家这棵大树。   树大招风,在能遮盖太多光芒时,就会被人砍去枝节。   不死也伤。   一个后位,旁人见是魏氏荣耀,殊不知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才下了石阶,便听到齐林在身后唤道:“皇后娘娘。”   魏锦心扭过身去,“齐公公,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皇上让奴婢出来送送皇后娘娘。”   “有劳齐公公,”没走出两步,魏锦心试探着又道,“秦葶呢?”   “秦葶一直在皇上寝宫的偏殿。”   “此事虽是我宫人参与,但也确实害惨了她,皇上没有怪罪她吧?”   齐林只是笑笑,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说没怪罪,自打昨夜回来,便再没叫过这个人,且放在一旁冷着她。   若说怪罪了,若换成是旁人入了禁宫,不管是以何种理由,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可这事说小也不小,这次连齐林也拿不准过后何呈奕会如何处置她。   “玉娇虽然死了,但本宫还想去安抚她,齐公公给本宫带路吧。”   “这,这过于兴师动众,怕是不妥吧,还望娘娘三思。”   话是这般说,可魏锦心也不是傻子,她浅笑一下,若皇上没有此意,何需让齐林来相送,这是借着齐林的话说与听,“齐公公,眼下谁人不知秦葶是皇上的心尖子?若换作旁人,可还有命从禁宫里完整无缺的回来?”   “秦葶自入宫以来,的确也受了不少委屈,次次都与本宫脱不了干系,虽不是本宫本意,也难辞其咎,看看她又能何妨?”   “皇后娘娘所言及是。”齐林见她是真心,也便不再推诿,引着她齐齐朝何呈奕寝殿方向行去。   秦葶自昨夜失魂落魄的回来就一直在偏殿候着,手掌中的划伤已经包好,蹭了很大一片红伤,这会儿还隐隐透着疼。   自回来一夜未敢合眼,天亮时才挺不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殿门一开,吓的她一个激灵便起身,双目直盯着殿门,门打开,自缝隙中透过一束光,入门的不是她以为的何呈奕,竟是皇后。   一颗提起来的心刹时定了不少。   若一切都能按正常来走,今日便是先前她曾与皇后约定过的,第三日。   昨日在禁宫时,秦葶当真没想过还有再见皇后的机会。   此时此刻她出现在这里,让秦葶有种悄然隔世之感。   然,她不确定,皇后是否在经过了禁宫一场之后,仍会乐意完成她们之间的交易......   作者有话说: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朕是不是应该杀了她   “秦葶, 皇后娘娘来看你了。”齐林适时出现,打断了秦葶的恍怔。   此时似秦葶才缓过神来,朝魏锦心福身行礼。   见齐林在此, 魏锦心也不好说些旁的,只挑了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道:“听说昨日禁宫那里走水,没伤到你吧?”   目光朝下, 正看到秦葶手上包的纱,于是又道:“这手伤了?”   “回皇后娘娘,不碍事的。”秦葶将自己的手朝身后藏了藏。   齐林见状,似此处也不好再待,便先行退下。   何呈奕的耳目一走,好似这房里的气息也跟着稍松泛下来。   缓侧头, 看到周身无人,魏锦心这才低声同秦葶道:“若说昨日的事本宫先前毫不知情, 你可相信?”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便有人算计她, 若说秦葶没有一丝怀疑也不大可能,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将魏锦心想的这样坏。   因为魏锦心若想杀她,也有旁的机会, 不会用这般, 况且还搭上御前的人。   秦葶默然未语,只是轻浅点了点头。   “你还是想走?”她又问。   秦葶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郑重点头, 不带一丝犹豫。   “虽然本宫不知道你与皇上的过往,但本宫瞧的出来, 他很在意你, 比在意任何人都在意你, ”魏锦心一顿,“若非如此,你在昨日出现在禁宫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命了。”   昨夜何呈奕如何不想杀她,那入墙三分的长剑便是最好的证明,只肖稍偏一脸,便能穿透她的脖颈。   就算是现在,秦葶也拿不准他会不会下一刻便马上冲进来,或是一剑刺死自己,或是徒手拧断她的脖子。   从前留着她,是因为她不知旁的事,而今不同了,她到底还是听了不该听的。   “娘娘,我还是想离开。”秦葶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很清醒,她只要一日留在这里,她的命就一日攥在何呈奕的手里,不容她做主。   她恨透了这担心受怕的日子,衣食无忧,却也是活受罪。   同被人关进牢里没什么区别。   这个宫里,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却又不得不为着何呈奕来巴着她,供着她。   一旦她某日真被丢弃,就算侥幸留一条性命,也会有不知多少人赶着上来踩死她。   在旁人眼中,她的确是得意太久了。   “好,”虽人不同,但想离开此处的心境差的也不多,魏锦心知道自己走不了,但仍佩服秦葶这身勇气,“若是换成寻常人,只怕要迷在这里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但是你不同。咱们之前的那个交易,还作数。”   话落,她上前一步,轻招了秦葶过来。   二人耳语一番,秦葶的眼珠子显见着越睁越大,“娘娘此事保靠?”   “事到如今没有旁的法子,若是顺利,你便可以一走了之且不会让他起疑。”魏锦心适时扯住秦葶的腕子,“不过秦葶,你也不能忘了我们之间的承诺,那件事你放在肚子里,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秦葶重重点头:“这是当然,此事到我这里便是了结,我不会同任何人讲半个字,就算我不慎被抓也不会讲。”   “只是还有一事想请皇后娘娘帮忙,我的一个朋友叫小双,现在在冷长清冷大人府上留居,若有来日,皇上想要她性命,求您也要帮着美言几句。”   都这个时候了,她不光担心自己,还担心她的朋友,换作旁人,又有几人可以做到,魏锦心打心眼儿里佩服这样的人。   她虽是一介平民出身,但品行不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位门第女子差。   “虽然陛下的心情难测,但是本宫想,若ᴶˢᴳᴮᴮ是保下你的那位朋友,怕也不是难事,加上前阵子本宫听闻是她治好了冷大人的顽疾,想来冷大人也会尽力去保她,这点你可以放心。”   听此言,秦葶的心就似加了双重保靠。   前有冷大人,后有皇后娘娘,想来小双这条命便可平安无虞。   ......   齐林将皇后送回宫去,转而回到华宵殿复命。   今日的何呈奕着实有些怪异,懒散的坐在金椅上,沉着一张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齐林声线平稳,细声轻扰。   金椅上的人缓缓抬眼,唇微启,“说。”   “皇后娘娘只在偏殿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说是去安抚秦葶。”   “齐林。”他沉下眼又唤了一声。   见他似有话要说,齐林仰着脸等着何呈奕的下文。   何呈奕上下齿轻轻叩磨在一起,似拿不定主意,良久才道:“朕是不是应该杀了她。”   齐林眼皮一撑,玲珑剔透的御前掌事只听前音便知后句,只稍一点,便知这个何呈奕口中的“她”除了秦葶还能有谁。   换句话说,何呈奕杀人哪有犹豫的时候,就算是今日不下手,也待来日,从来不问不停不顿。   秦葶活与不活,杀与不杀哪里是他能参与的,他这般问,又不是让自己拿主意。   齐林当然道:“陛下,您一夜未睡,还是先小眯半刻吧,国事繁忙,您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   “她此刻在哪儿?”何呈奕丝毫不理会他的囫囵话。   “秦葶一直在偏殿,自昨夜回来就没离开过,”齐林轻抿唇角,又将秦葶说的可怜了一些,“昨天夜里,她淋个湿透回来,若不是旁人提醒,她连衣衫都不敢换,手掌擦破了一层皮,奴婢想着她手掌既破成那样,也当不了差,暂且让她在偏殿歇着养伤了。”   不提昨夜或还能好些,一提何呈奕便觉着脑仁疼的厉害。   “何成灼呢,死了没有?”他有意忽略过秦葶的事暂不去想,转而问起旁他。   “回皇上,人还在,就是一条腿被昨夜的大火烧伤。”齐林又加了句,“伤的不轻。”   “嗯,”何呈奕对此倒是很满意,“别让他死了。”   “是。”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齐林闻声言是,后忙挥了手,招呼殿中其余人退出殿中。   人都走干净了,宽殿中又立即寂静下来,针落可闻。   何呈奕自金椅上起身,缓行至内室纵身躺下,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映出昨夜秦葶那张在雨中惶恐的脸。   她是真的怕。   怕的要死。   有那么一瞬间,何呈奕是想杀掉她的,只要杀掉她便一了百了。   世上便再没人知道他曾装疯卖傻跪在何呈奕面前求生的事了。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最想忘掉的一段记忆,就算如今他大权在握,可仍不能强大到将那段记忆自脑海中剔除出去。   那段记似鬼魅,日夜缠着他,可以毫无预兆的随时出现,就算是在他沉睡的夜里亦可随时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他担忧,他无措,他怕......秦葶知道.......   为何会怕秦葶知道呢?   许是他那无处安放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他觉着自己生来金贵,他瞧不起秦葶的出身,觉着那一介平民女子配不得自己,曾几何时,她也是被何成灼弄来为了羞辱自己的工具,可他却接受了这个女子在身边。   那般不堪的一面被他藏的很好很完美,几乎就要看不出痕迹,却偶然被她撞见。   秦葶此刻会如何想呢?   会不会在想,原来他何呈奕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个想方设法苟活下来的凡人罢了。   还是以那样卑微可笑的样子。   说的再直白些。   他是怕自己被人轻看,轻视,最怕的是那个人还是秦葶。   头疼的越发厉害了。   明明一夜未眠,明明他很想好好睡一觉清清脑子,可更惨的是他根本睡不着。   干脆坐起身来,稍缓片刻,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出了华宵殿,往寝宫方向走去。   当他回了寝宫偏殿时,先一步命所有人禁声,因此无人提醒秦葶皇上来了。   她于偏殿的窗前安静坐着,正试图小心的取下包手的纱布换药。   昨夜摔的那一下倒不算重,可是手上伤的倒不轻,正如齐林所言,掉了一层皮。   远远瞧着那血红的颜色倒也可怖。   药上的不太妥当,旧纱布取下时连了皮肉,秦葶强忍着痛楚一边轻吹着一边小心往下揭纱布,乌色的药粉和血色交/溶在一处,形成了更恶心的颜色。   只瞧她又取过一旁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小心洒在伤口上。   许是手上的伤口疼的她分了神,许是她捏着瓷瓶的手太滑,才晃动两下,那小瓷瓶便从她手里跌落,笨圆的瓶身一路滚向门口,何呈奕的脚边。   顺着那双登云履秦葶的目光寸寸上移,正对上何呈奕那一张阴阳不明情绪未清的脸。   他双目深邃,宽大的双眼皮褶皱深重,眼尾泛着阴色,薄唇轻抿,隐隐有咬牙切齿之态。   秦葶整个人吓的傻住。   想着自己今日果真一语成谶,他还是来了。   秦葶自桌案前起身,一时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习惯性的以手掌覆于桌面,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忙收回手,背在身后。   潜意识里的恐惧袭来,本能的朝后退去,可身后退无可退,脚跟别在桌脚处。   何呈奕一双眼始终不离秦葶的脸,提步朝室内行去,直至走到她面前。   这张脸,好似也没什么特别,那张嘴,甚至连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   就连这个人,也总是在他的底线上反复挪动。   可偏却就让何呈奕将她的性命留到现在。   何呈奕总以为自己疯了,每每秦葶在他眼前作死的时候,他也会在心里暗劝自己,再留两日,明日再杀。   然,日复一日,指向她的刀剑,反而难再提起。   即便就在昨日秦葶听到了不该她听的一切。   他视线忽然朝下,伸手扯起秦葶受伤的手撑拿捏在她指上,而后毫无预兆的掐入秦葶的后颈,按着她坐在小榻上。   作者有话说: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给朕生个孩子   被他这一招式吓的一愣一愣的人半晌说不出话。   眨眼间那人便坐到了一侧, 垂着眼眸只盯着秦葶掌心上的伤口。   “来人。”他盯了半晌,这才朝外唤声道。   有宫人应声而入。   “去取止伤药来。”他吩咐下去。   宫人会意出了门去,不多时, 拎了药箱一应入门。   这里都是备留给何呈奕用的,皆是太医用了上好的药材配置下的。   招呼闲人退下,何呈奕亲自自药箱里取出盛药的小瓷瓶出来, 用细软白棉取了些药粉,轻轻涂在秦葶的伤口处。   药粉杀的伤口疼,可秦葶轻咬着唇,愣是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昨夜的话,你听到了多少?”他轻吞口水,似斟酌半晌, 终问出这一句。   这是自昨夜起,他见的秦葶第一面, 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原本只是疼惜伤口, 这会儿听她问起,注意力便从伤口处移开,都集中在了他方才的问话上,这样一来, 反而不觉着疼了。   她抿着嘴才想答, 便听他又紧着追了一句,“你不会撒谎, 最好也别撒谎, 除非你骗得过朕,不然朕会拧断你的脖子。”   方才要说的话便又通通吞咽了回去, 轻抿红唇, 秦葶才说道:“从那屋里灯亮起来的那刻......我瞧见有个小太监从那房间里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喊住他,便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果然,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听到了。   眉心一跳,何呈奕手指微顿,最后沉着一口气将手里的软棉一丢,又取来干净纱布绕她手掌两圈包好。   在秦葶眼中,他越是沉静便越是可怕,心里不晓得在算计什么。   吓的秦葶忙表态道:“我发誓,我会将昨天听到的全都忘了,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发誓有什么用,朕从来不信那些,”伤口包好了,可何呈奕仍捏着她的手指未放,“这世上能守得住秘密的只有死人。”   死人两个字自他口里讲出来,冰冷阴寒,不知为何,秦葶顿时感到脖子一窒,明明这人就坐在眼前,没有掐住她的脖子,却仍让她觉着一股窒息之感。   “我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吗?”关于昨夜的事,秦葶有些想不通,他身为皇帝,掌天下之权,随便杀个人难道还怕旁人知道?还是他生母的死因?再就是那殿里的人是他那个做了十二年皇帝的兄长?   显然,这些都不是,他不想让人知的是,当年他如何不体面的在何成灼面前活下来。   也是昨日秦葶才晓得,他为何会落到那个村子,成了他名义上的夫君。   他是恨自己的,她那低贱卑微的身份多么像他仇人的母亲,她是被何呈奕的仇人买回来为了折辱他的。   至此秦葶也终于明了,为什么何呈奕会这么讨厌她。   试想两个人ᴶˢᴳᴮᴮ在一起的两年间,她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让两个人填饱肚子,将日子过好,而何呈奕或是时常都会在背后阴森森的看着她,又有无数次冲动的想拧断她的脖子。   这实在是太可怖,每每想起便让人脊背生寒的程度。   听她这样问,何呈奕只稍侧目瞧着她,“你说呢?”   这时的秦葶或根本不晓,何呈奕是提了多大的勇气迈入这道门,看似平静的坐在这里与她说话。他心内很想问,经了昨夜,她到底如何看待他。   两厢虽曾短暂的处在一处,本质上却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葶没有巧言令色妙口生莲的本事,也不想跪在何呈奕的面前摇尾乞怜。   她甚至不懂何呈奕内心别扭的点在何处,她唯有遵从本心讲出她的心里话,“爹娘死的早,我奶奶眼睛不好,许多农活做不了,我年纪又太小,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填不饱肚子。”   讲到自己的旧事,秦葶似也随着记忆的拉扯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还记得八岁那年的除夕奶奶病倒了,我用家里仅剩的东西给她熬了一碗菜糊,然后自己坐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爆竹声,从院子外面传来别家的饭菜香,我的肚子饿的直叫,我便在墙角捏了块雪团来吃,我把它们捏成饺子形状,一口一口咬下去。”   说这番话时,秦葶眼圈温热微红,唇角却是挑笑着的,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起来,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一般。   “肚子是空的,又吃了寒凉的东西,半夜里我肚子就疼的受不了,那时候我就想,若是长大了,我有本事赚钱,一定每天都喝热乎乎的糊糊........”   在彼时的秦葶眼中,热热的糊糊便是最好的东西了,儿时单纯又有些蠢的心思现在一想起来便觉着有些好笑。   也算是另一种苦中作乐。   “年好不容易过完了,可我还是吃不饱,不过好在,奶奶身体好起来了,我便随着村子里的孩童去赶集。不丁点儿的娃娃手里不过三两个过年时大人给的铜板,他们手里都有,可偏却我没有.......”说到此处,她似笑了一声,可很快眼泪便流了下来,正滴落在她身前的衣襟上,“他们走到卖糖人的小摊上,每个人买了一个糖人,我当时羡慕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买完,我们一起要回家时我发现地上不知是谁掉了一块儿,我趁他们没留意,将那块糖捡起来揣在身上,一路兴高采烈的回了家,同奶奶说我有了一块糖。奶奶问我怎么来的,我照实说了,奶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正为捡到那块糖高兴,根本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哭......”   这些少时的记忆其实一直都留存在秦葶的脑海里,尽管她从未对人提及,也并不代表她忘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今日会突然说起,还是对何呈奕。   泪一滴接一滴的绽在衣服上,何呈奕听了良久沉默。   他已经许久不为谁的伤心事动容了。   那颗凉薄的心早就磨练的万箭不侵。   本想将这些事当成笑话一般耳听便过,却下意识的多嘴问了句:“这些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语气温柔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秦葶未抬眼,只笑着摇摇头,“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面对彼时的“傻子”,只怕说了也听不懂。   “人在走投无路时,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可以做,命都要没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自己不当回事,旁人笑话又如何,笑就让他们笑去吧,倒霉事儿真落到他们自己头上,说不定更下作。”   很难想象秦葶是个没有读过书认过字的姑娘。   说的每个字眼儿都往何呈奕的心口钻。   他一直想要的答案,一直解不开的结,好似就快被她这三言两语说通了。   原来可以这么简单的吗?   怎么可以这么简单?   “我想过了,我可能真的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在我眼里,这也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想杀我,也根本用不着找什么借口。”   何呈奕心口的节拧巴好似一下子松散下来,他开始正视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他自认为从未看重的女人。   下一刻何呈奕突然对着秦葶笑了,“从前朕常说你蠢,但现在才觉着,你非但不蠢,反而懂得如何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逃生。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分明一个求饶的字眼儿都没有,却能让朕有点不想杀你了。”   “若留着你,或是还有点乐子,”他的手突然捏上秦葶的肩,身形微微前探,唇附在秦葶耳畔,“记着你说的话,昨夜听到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往外传,你若传了,知道朕会如何对你吗?”   “知道。”秦葶垂下眼轻轻点头,面上平静如水,却没有半点庆幸之意。   ......   夜色安沉,一切不平似已全然过去。   阴鸷了整一日的何呈奕自去见了秦葶一面后,竟奇迹般的平和下来。   倒不似齐林原所料想的那般大开杀戒。   在一旁围观了许久,齐林始终搞不懂为何秦葶能这般安然的从何呈奕手底下活下来,当她出现在禁宫的一刻,连齐林都以为她这次要玩完了,谁知两个人在偏殿说上几句话,便又好起来。   当真奇妙。   这便越发确认了,这是个贵人无疑。   既是贵人也不好总冷着,齐林便擅自作主,待到夜里时,又让秦葶跑去寝殿值夜。   初踏殿中,秦葶一抬眼便瞧见何呈奕歪坐在窗榻下看书,仍是那身月牙白松散的寝衣,仍是她不认识的书。   见她入门,何呈奕将手上书扣在桌上,而后朝她招招手。   秦葶小步走过去,被他拉着坐下。才背对着他坐下,便觉着背后他人贴过来,他身上才沐浴过后的清新香,闻起来很舒缓。   他眸色盯在秦葶伤了的手掌之上,见纱布又是新的,便问:“换过药了?”   “换过了。”她点头。   而后身子一空,他整个人又朝榻下歪去,身子侧躺着,手背撑着头,捏起她的衣袖一角在手里把玩起来。   何呈奕似乎一下子心情变得不错,他细瞧了身前人的侧脸,是个清秀漂亮的姑娘,很难想到,在遇见自己之前,她究竟是如何在那般困窘的环境下活下来的。   秦葶小他七岁,虽十二岁后宫中大变,可十二岁之前的事他也记得清楚,锦衣玉食,香墨众奴。   几乎这宫里所有的人都捧着他。   他就是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   怪不得从前的秦葶那么有本事,好像总能凭空变出吃的,树上的小鸟雀,河里的游鱼,地里的野菜,春日里的槐花......   都是从前难过来苦过来的。   唯有此刻,他想,或许苍天给人最大的慈悲便是对前路的未知,若是降生的一刻开始便能知晓后路的坎坷,只怕再没勇气朝前再踏出半步。   他愁闷许久的事,被秦葶三言两语便解开心结。   当真是越发不舍得放开她了。   这几日忙着未开荤,如今闲下心来,见人在眼前便又想了旁的事。   但他倒也不急,伸手一把将人揽到身前,而后他平躺下来,就这么将秦葶的身子固定在他身前,一手捏着她的后颈一手捏玩着的她的耳垂浅浅闭上眼睛。   此刻好似天地皆静,何呈奕安然闭上眼,秦葶的脸贴在何呈奕的身前,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还是不能习惯两个人这般紧密的贴在一起。   这本该是她未来的郎君才能这般抱她。   “这两日有没有好好喝药?”他闭着突然问道。   秦葶有些心虚,眨巴两下眼,轻应一声,“嗯。”   话是反的,她哪日都没好好喝药。   手底下是秦葶瑟缩的肩膀,秦葶胆子小的要命,何呈奕忍不住想,这般小的胆子,若是往后有了孩子,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这般小胆。   再往深想下,秦葶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会是一张鹅蛋脸,一双圆大的眼。   这个念头一起,何呈奕猛地睁开眼,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孩子将会是什么模样,可现在他却已经开始猜测他与秦葶的孩子出世会是什么样子。   猛的拎起秦葶的肩,秦葶不吃力,整个身子朝上冲去,方才还躺在他的身前,这会儿二人一上一下贴了脸。   何呈奕一双大眼一眼不眨的盯着秦葶,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秦葶不禁暗自想是不是偷偷倒药的事被他发现了?   人果然是不能撒谎的,一点风欠草动都会心虚的不行。   这头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转而见他翻身一压,二人对调,秦葶被他翻动着带下,躺在了榻上,眼前仍是他的脸,好似离得更近了些。   伤手被秦葶高高抬起,何呈奕灼热的呼吸再一次漫在她的脸上。   “秦葶,”自齿逢中挤出她的名字ᴶˢᴳᴮᴮ,而后手轻轻掐住她的下颚,喉结上下一动,他表情有些凝意,并非商量,“说你爱朕。”   这是他第二次要求秦葶。与先前同样,只要她肯说,哪怕只说一个字,他便可给她想要的一切,荣华,地位。   只要她说一个字。   原本直视何呈奕的那一双明眸视线别向旁处。   也是与上次一样,她一个字也不肯说。   可那又如何,秦葶这个人,她要定了,心迟早也是他的。   终忍不住将唇覆盖上去。   今日的秦葶像个太阳,明明是那么软弱的一个人,却能将他周身的阴霾打散。   他从未这般想要依赖一个人。   他虽如今飞升高位,但灵魂仍在涯底,何呈奕感知,唯一能救得了他的只有秦葶。   “秦葶,给朕生个孩子......”他低头咬着秦葶的耳垂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这般出逃   “给朕生个孩子。”他道。   一连两句, 秦葶哪句话都未回应,似个死人躺在榻上,随他左右。   当真是笑话, 秦葶如是想。她怎么会为何呈奕生孩子,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这样的人,哪日发起疯来胡乱杀人, 小小的生命哪里经得住他去折腾。   在父母无爱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孩子,即便能长大,又是何种悲惨?   秦葶少时是穷,但她的记忆里爹娘感情及好,对她也是万分疼爱。   若不是他们过早离去,自己也会像平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安稳长大, 与娘亲学女工,和同村的女孩儿去赶集, 可以买自己喜欢的首饰胭脂, 然后说一门亲事,小郎君待她好,一家和乐。   她和她的小郎君生儿育女,一世安稳就这样过去。   这么简单的东西, 与她同村的小女孩儿应该都有的生活, 偏却她就没有,她入了这富贵牢笼, 吃的好穿的也不差, 但是没有人真正的疼惜她。   爱?   何呈奕凭什么说爱?   他既自私又冷血,能骗则骗能演则演, 自己别无旁心的照顾他两年都不曾得到他半分真心, 他又凭什么想拿自己的?   做梦一样。   不想答也不想理, 干脆闭了眼咬着牙不说话。   上面的人好似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倒也不急,只将唇盖过来,生生撬开她的唇角。   肆意索取。   被他堵的透不过气,秦葶别过脸大口大口的呼吸,转而又被他捧过脸啃咬住。   ......   秦葶个子算不得高,也从未想过会长这么高。   何呈奕抱举着她,秦葶的视线亦跟着挪到高处,一垂眼底便是何呈奕的发顶。   虽室内燃了碳,可这时节背脊贴在墙上仍是寒凉。   她是不会骑马的,迄今为止也就两回,先前被何呈奕带回京是头一次,眼下便是第二次,马上颠簸一阵,每颠一下她的脚趾便跟着紧缩一下,一会似荡在海底,一会儿又似踩在云端。   何呈奕仰脸,唇贴过去轻咬她的下巴,他完全可以通过秦葶捏在他肩上的手指力道轻重感知她的状态。   长路漫漫不过也就才奔了不到半个时辰,秦葶便似万里迢迢赶路而来,已经累的筋疲力尽,整个人塌在何呈奕的肩头。   松散的长发一半披散在背上,一半滑到了肩头,似绸缎一般垂坠下来,发梢时不时的划过何呈奕的手臂。   耳畔传来他熟悉的一声轻笑,而后何呈奕抱着她转了一个圈儿,最后在桌前停下,扯了搭在架前的衣衫丢到桌上垫住,再将秦葶放上,摆的四平八稳。   ......   近三月的天气里,初春来到,乍暖还寒。   雪光耀眼,红梅惹人,素来不做洒扫的何呈奕破天慌的推起雪车,两条细暖的车椽各搭在左右肩上,用力朝前推去,刚劲有力却又不是蛮力,反之是张驰有度。   这自然又超过了秦葶的认知之外,睁眼便能看到雕着吉兽的屋梁在她眼前上下晃动,无一刻安定。   捂着眼咬着牙咽下所有呼之欲出的嘤噫之音。   忽略自发顶飘出来的讷叹之意。   秦葶似倔强的很,长途跋涉了近三个时辰也不肯吭响一声。   然她这般努力的瞒着,却也逃不出何呈奕的眼,她舒意与否,他心知肚明。   秦葶不知是如何回到榻上的,打斗有多激烈,她便有多疲惫,这才是最好的安神药,她实再睁不开眼,头枕在软枕上,背对着何呈奕昏昏欲眠。   那人习惯性的贴靠过来,单手捏着秦葶的肩,指尖儿在上头画圈圈。   “过几日是魏相生辰,随朕出门去魏府。”他在背后说道。   听到魏府二字,秦葶的眼睁开一条缝隙,默然不作声,紧随着又闭上。   且听他又道:“朕想出去转转,待那日去魏府稍坐后,带着你一起。”   秦葶假装睡着,并未应声。   这些,她不稀罕。   ......   阳春三月,人间复苏,暖铺天地,浅绿才出。   墙角的干草层下见了一层嫩绿而出,树上隐隐能瞧见黄芽的影。   于魏相生辰之前,出了一桩喜事,由王家傲将军带领的将士们将边境闹事的反叛军杀的节节败退,一路南下杀的敌军直逼长河几乎退无可退,按此军情来看,只需三个月,便能将反叛军尽数剿灭。   这些反叛军本也是反对何成灼在位时的削压,后朝廷天灾人祸不断,有许多流民或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前去投奔,其队伍迅速壮大,在何成灼在位时占了几城,且一路向北扩大。   可在何呈奕上位之后,将丢失的城池一座一座夺了回来,攘外安内颇见成效。   有此一战,何呈奕心下安稳。   只要先将边境那些扰人的苍蝇都除掉,便能安心应对蜀州。   对何呈奕来说,目前唯一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也仅有蜀州。   魏府本身门第高站,这回又出了个皇后,可谓无限风光,多少人平日里都没机会亲近魏府,如今终可借着魏相寿辰稍贴个边儿。   一早魏府门前便门庭若市,前来贺寿之人络绎不绝。   有人说魏相是福星,才要过寿便值前方战事大胜。   这样的说辞一一传来,魏相倒颇受用,却也不谦虚一二。   何呈奕是天黑时才带着魏锦心去的魏府,黑时府中灯火阑珊,还未入府便听着鼓乐之声喧嚣传来。   场面倒是比先前老太妃过寿要盛大的多。   甚至可以说是盖过了老太妃。   自进了府,魏锦心便不大自在,这过于奢侈的场面让她不免心惊。   想着自己祖父老了老了,怎么的还讲究起这些来。   何呈奕面上不说,却是个极易多心之人,连魏锦心都感知不对的事,他又怎会无动于衷。   每往府前多行一步,她的心便跟着揪起一分。   不过眼下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她目光稍抬,看向屋顶方向,现在虽暂看起来无不妥当之处,她却仍觉着心惊肉跳。   何呈奕能魏府给魏相贺寿,便是给了天大的颜面,为魏府增了许多光耀,不少人的心里已经完全贴靠魏府,想着来日皇后诞下皇子,其子凭母贵,定然也会立为储君,到那时,魏家的前途才是真正不可限量。   何呈奕为上座,承受来此百官贺拜。   自打入了殿门中,魏锦心的脸色便不好,却也硬装出一副镇静与欢喜的样子出来。   先前留在府里的婢女被她重新招了过来,小心问探最近府里可曾出过什么古怪,得到的答案皆是一切如常。   无论是给谁贺寿,无非就是饮酒吃席围看歌舞,这些都是魏锦心自小司空见惯,眼见着各处人马借此互相攀扯关系便觉着乏味头疼。   好不容易忍过三巡,魏锦心定心似的饮一杯放下,而后目光隔着何呈奕的侧脸朝一旁秦葶那里看去。   她目光微晃一下,秦葶那头便立即会意,亦跟着微微颔首一下,魏锦心这才别过脸来,稍站起身,小声同何呈奕道:“陛下,臣妾衣袍上洒了些酒水,先去后院更衣。”   “去吧。”何呈奕并未看他一眼,只是随口一应。   而后皇后扭身离去。   见着魏锦心的位置空了,秦葶不觉轻抿了唇,倒吸一口凉气,心也跟着打鼓。   待魏锦心走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斗胆低声同何呈奕道:“我想去茅房......”   细声入了何呈奕的耳,他目珠别过,盯着她细瞧了一会儿,偏要逗她,“忍着,不许去。”   秦葶便当了真傻了眼,以为他真的不让自己去。   眼皮一窒,唇畔微张,脑子里一白。   显见着傻秦葶当真了,何呈奕有些忍俊不禁,念及席下还有百官在场,只轻咳了一声拢了脸上的笑意,而后才又说道:“别再像上次那样在晋王府走丢了让人送回来就成。”   “去吧。”   他又道。   就在得到这两个字的回应时,秦葶原本紧着的头皮一下子松快下来,而后应付似的点了点头,后退居出去。   自后门绕出,堂内一片热闹随着她步伐走远而渐渐暗声下去。   此处幽静,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ᴶˢᴳᴮᴮ还有满脑腔魏锦心先前同她所讲。   自堂上后门绕出,左转,行至一处小花园再穿过一个月洞门......   魏锦心便在那里等她!   按她所言一步也不敢踏错,秦葶借着小径上的石灯亮看到了花园后的月洞门。   快步过去,才一踏过,便被人一扯腕子拉到一侧。   一股淡然香气徐徐传来,是魏锦心没错。   “过来。”她应是在此处等了秦葶许久,终见来人将她扯的往里一些,而后顺着秦葶来时方向细细观望,确定身后没有旁人跟着这才拉起她行往旁处,“快随我来。”   这府邸是魏锦心自小长大之处,别说天黑看不清路,就算是闭着眼她也能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秦葶且被她拉着一路朝前,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转了几个角,终在一处阁楼停住,再次确定四下无人,秦葶拉着她上了阁楼。   细窄的楼梯只容一人身过,魏锦心在前,秦葶紧随在后。   待上了二楼,魏锦心才停住,借着上头微烛光亮细喘了一口气,朝着高山流水屏案的屏风后低唤一句,“出来吧。”   秦葶站在她背后,显然这不是对自己说的,倒没想此处除了她们还有第三个人,秦葶吓的朝后退了半步。   只瞧自屏风后绕出一抹高瘦身影,借着微光,秦葶看着那张男人脸是完全陌生的,诡异的一身黑衣穿在身上,乍一瞧这一身装束倒不像什么好人。   “她是谁?”许录源上下打量秦葶。   “她是秦葶。”魏锦心道。   一提这个名字,许录源稍一抬眉,颇有些‘久仰其名’的意味,紧接着嗤之以鼻的沉呵一声,“她就是何呈奕的心尖子?”   这消息不知是从哪里谣传出去的,乍一听倒是让秦葶觉着有些扯。   什么心尖子。   他哪里来的心尖子。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魏锦心上前一步,“录源,你快些离开此地,带着她一起,你只需要带她出城便好,旁的就不用你再管了。”   “什么叫我离开此地,你让我带她走,你呢?”   “我姓魏,有些事我做不得。”魏锦心细咬牙关。此刻她不敢去看心上人的眼睛。   先前他冒死潜入晋王府,就是要让自己随他走。   自己何尝不想。   但权衡之间,她不敢拿魏氏数十条人命去赌。   这答案好似许录源一早便知,听后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怒意不消,反而静默良久,而后轻笑一声,“我就知道。”   “你舍不下,我不怪你,反正今日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若事成一切都好,若不成,为了你我也拼过命,不盼旁的了。”   说罢,他提着手里的剑就要往外走,却被魏锦心一把拦住,魏锦心展臂挡在他的身前,“你不必去了,想来你的人此刻都没进得来魏府。”   “什么?”许录源眉头一拧,“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提前派人将魏府上下都包抄好了,水泄不通,各处可藏匿黑衣人的屋檐上我也放了眼线,你先前的那个计划行不通的。”   “心儿!”许录源嗔怪又无可奈何的低吼一声,“你为什么那么护着他!”   “我不是护着他,我是不想让你去送死,你以为何呈奕是什么人,凭几个刺客就杀得了他?他出宫一趟不止带了明面上的禁卫军你知不知道!”   由此二人对话,秦葶终于明白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什么哑迷。   看来皇后的这位情郎为了带走魏锦心便决定要刺杀何呈奕。   听着很荒唐,但确实勇气可嘉。   为了自己心上人去杀一国之君,有几人能做到?   “心儿,只要一试,说不定我可以杀了他!只要他死了便一切都好了,你不必再为难,我们两个可以远走高飞!”   许录源双手捏住魏锦心的肩,就连摇晃也舍不得用多大力,那种硬压着心里的怒火也不舍得忍心朝心上人发脾气的样子,倒让人看着很是动容。   此刻秦葶再对比何呈奕,哪次不是恨不得直接掐断自己的脖子。   俗语有言‘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魏锦心摇头,“录源,不要为了我冒险,我说过,我只想让你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活着,你若出事,一切便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她平静纵身,朝后退过两步,将秦葶推到许录源面前,“求你,带这个姑娘出去,离开京城。”   许录源拧着眉上下打量秦葶一眼,与何呈奕有关的一切他都讨厌,“他是何呈奕的人,我为何要带她走?”   “还她一份自由吧,也是可怜人。”魏锦心与秦葶风马牛不相及,性子家世长相没有一处相似。   可偏却有一点倒让魏锦心瞧出了二人的星点相似之处。   那便是一门心思的都想逃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追自己自由。   秦葶孤家寡人,这一点比她强些。   想走便走了,可她不能。   她想帮秦葶,不仅仅是为了封她的口,也有一些同情与恻隐在内。   自己走不得,能多放个人也是好的。   “何呈奕的人就该杀之后快。”话说间便要拔剑。   忙又被魏锦心摁住,“录源我的话你都不肯听了吗?”   “趁着现在时间还早,你快些带他离开,她是我交付与你的,你不能让我在她面前失信。”   以魏锦心的本事,或也能让秦葶消失的无景踪,但她想给许录源一个牵扯,确保他也会一同离开,别去做那种刺杀皇帝的傻事才行。   “你就是不肯同我走?”许录源又问一遍。   魏锦心垂下眸子再一次摇头。   这三人正于纠结当中,无人留意,自背后楼梯处缓行而至一个身影,脚步极轻,细不可闻。   就在魏锦心还想开口说话时,只觉颈后一阵酸疼,而后便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随着她毫无预兆倒地,一个身影出现在秦葶眼前。   想是连许录源也没想到。   “赵公子?”秦葶瞧看眼前人,正是赵林宗,也正是他方才以掌为刀打了魏锦心个措手不及。   让秦葶更为费解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先前装死,而后又拿了腰牌离京?   怎的又出现在这里。   顾不得许多,秦葶忙蹲身下去查看魏锦心,许录源亦蹲身下去,将魏锦心抱起,手指轻探上她的人中,还有呼吸,应当只是晕了过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录源抬眼喝问。   许录源对这人的出现似也并不意外,可见两个人是一条绳上的。   反而赵林宗不急着答,负手而立,停站在秦葶面前,“好久不见了,秦葶,别来无恙。”   先前赵林宗被她视为恩人,后知他有目的接近自己,两厢相抵,倒也说不出是仇是恩。   秦葶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都过了这么久,你竟然还没离开京城。”   “是我低估了何呈奕,想不到一招诈死倒没骗过他,也对,他演了这么多年戏,又怎么会让我轻易骗过呢。”赵林宗讪笑起来。   “方才我在楼下听说你也要离开皇宫是吗?”赵林宗一顿,“怎么想起来要走了,何呈奕待你不好?”   秦葶默然无声,只别过眼看向不省人事的魏锦心。   那赵林宗自说自话道:“也罢,好人做到底,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你随我走便是了,你也可以随我回蜀州,我蜀州地大物博,倒也不比京城差,你去了那里应该也会喜欢。”   这样的人,秦葶已是再也不敢相信的。   若何呈奕是猛虎,那此人便是豺狼,能将你骨头吃的一根都不剩,还反过来要你感激他的那种人。   阴险又狡诈。   不过他好似也不在意秦葶同意不同意,且又对许录源道:“你还愣着做什么?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来带着你的心上人一起走,二来将她留在这儿。”   “别怪我下手重,我也是为了帮你,你想带她走又下不去手,在这反复拉扯,到最后谁也走不成。”   许录源不想以这样的手段带走魏锦心,却也不忍心真的就此搁下她奔往蜀州。   赵林宗这手出奇不意虽算不得光彩,却也为他下了决定。   于是他二话不说将魏锦心自地上抱起,这便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只要魏锦心,谁也拦不得。   这结果赵林宗很是满意,轻笑一下转而看向秦葶,朝她伸出手来,“走吧秦葶,我带你离开这儿。”   秦葶往后退过几步,指着魏锦心道:“你们最好将她放下,她与我不同,她是皇后,若是一会儿我们还不回去,便会有人来找。方才皇后娘娘也说了,现在魏府上下皆是精兵包抄,谁也出不去。”   她是要走的,可不是同赵林宗一起。   “也对,你说的颇有些道理。”赵林宗扬洒点头,而后自腰间取出一柄短刀,快速抬手抵到秦葶的肩上,脸上仍挂着笑道:“所以咱们得快些离开这儿,你若是不想活着走,我就带你的人头离开,也算圆满了你的心愿。”   烛光一晃这短刀,隐隐散ᴶˢᴳᴮᴮ着寒光。   赵林宗是真的疯子。   秦葶吞咽了口水,稍定了心神,也只能随提步朝前。   若说常人或是在这魏府有去无回,可许录源起步就在魏府,又与魏锦心相好多年,他深知魏家暗道在何处。   就在这阁楼底下,推开暗格,走一道长深长的冗道便是生路。   狭窄逼仄的冗道里,许录源抱着魏锦心走在后头,赵林宗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用匕首抵着秦葶的喉咙朝前行去。   许录源着实不明,为何出逃还要带着秦葶,便问:“赵少主,你为何非要带着她?他可是何呈奕的人,倒不如一刀杀了来的痛快。”   “杀了她?”赵林宗一双桃花笑眼看向秦葶,用与生俱来的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哪里能杀她,她是何呈奕的心头肉,说不定关键时刻可保命。”   作者有话说: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不是意外是人为   一条横穿南北的长河宽阔望不到边, 水面或平或浮。朝阳似从水底一点一点浮起,映在河面上,河水似染了色。   河风卷着春日独有的潮气扑在面上, 湿冷却不似深冬那般割脸。   一条三层高的春渡商船自京城出发,目的行往何处秦葶也不知。   她行至船尾,在三楼扶着船身的围栏坐下, 听着春水波涛之音,远望着城方向。   虽然离开了,但跟着赵林宗这样的人,前路未卜,生死不明。   她倒是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身后有踏板之音传来,下一刻魏锦心便坐到了她身边来, 伸手递给了她一张油饼和一只盛水的竹筒。   “多谢皇后娘娘。”秦葶双手接过,习惯性的以宫中礼仪道谢。   只听魏锦心轻笑一声, “只怕我以后都再也不是皇后了, 你也不必这样唤我,咱们都是平头百姓,你叫我锦心就好。”   昨夜直到上了这条商船魏锦心才醒过来,连秦葶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 倒没想她竟平稳的过了一夜, 甚至连重话都未对旁人多说一句。   不晓得她为何会这样说,秦葶便将竹筒放置一边问道:“你这样被带出来不生气吗?现在你家里知道你不见了一定急疯了。”   “还有你为什么说你以后都不是皇后了, 你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一连几问, 魏锦心扭过身去,见四下无人, 这才轻叹一口气道:“生气又有什么用, 他们还会将我送回去吗?就算我回去了, 一国之母被旁人带走一夜,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可谁又能证明,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光是外头的流言就能将我杀死。”   “其实我的心一直介于走与不走之间,皇宫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何呈奕也不是我爱的人,可我现在是魏家独女,被祖父和父亲送上皇后之位,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现在既已经出来了,除非我真的彻底消失不见再也不回去,那魏氏女的皇后空名便一直在,也没有辱没家门,说到底,实际上那个空名,在我族人眼中,或是比我本人要重要的多。”   这到了秦葶的认知盲区,魏锦心同她讲的,她听不太懂,抿唇一下,又道:“可是听说,若你生下皇子,那你的孩子便能成为太子,你这样一走,往后......”   秦葶于内宫朝廷之事一窍不通,左听一耳右听一耳,便当了真。   “你当真以为我生下的皇子就能成为太子?换句话说,何呈奕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你懂吗?”   秦葶摇头,一脸懵然。   “他当初答应魏氏出一个皇后,可是他从未说过魏氏子孙会出储君。”自小魏锦心博览群书,以史为镜,她自然知道帝王的心思哪里是旁人那么好左右拿捏的,魏氏有兵权,一旦魏氏再出个皇子,只怕会千方百计的扶这个孩子上位,到那时,何呈奕又该何去何往。以他的心性,哪里会允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成婚他离开殿前的一夜开始,魏锦心便已经看清楚了。   她心里有旁人,自也不想淌这趟浑水,若无子,魏氏可保,若有了,只怕魏氏只会死的更快。   她瞄了秦葶一眼又笑笑,“我这一走,只怕更是应了皇上的心,只是你也跟着不见了,想他是会发疯也说不定。”   “他发疯与否都是他的事,我只是担心小双......”自早起便没吃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油饼还是热的。   “你好像很恨他?”   “谈不上有多恨,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油饼的香气散了满口,秦葶咽下,苦笑一撇,“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哪里都可怕。   “人心易变,”魏锦心仰脸回忆接着说道,“少时宫宴上,我也见过他几次,小时的他虽也清冷,但也不是现在这样。时隔多年再次重逢,见他的第一眼,倒真的将我吓了一跳。虽脸上还能瞧出是少时的轮廓,但活脱的就似变了一个人。多受挫难者,容易心性大变,可他变成这样,也真是难得。”   跑都跑了,秦葶也当真不想再提他,于是又侧过头来问道:“这船接下来回去哪儿?不是说赵公子没有文书内庭的腰牌又用不了,坐上这船就不怕有人来查吗?”   “这是春渡的商船,冬日河上结冰,八百里河道冰封行不了,只能等到来年春日再行,通往各处行商运。水路盘查本来就不似陆路那般严格,商船上都是走南闯北的货商,人多且杂,若是当真一个一个严查下来只怕这船半年六个月都走不了。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人与商船执掌相熟,稍用些银子混出去也不是难事。”   “赵林宗好歹也是出身大家,总不会连这点交情都没有。”   这也是为何赵林宗冬日里一直在京城徘徊,就算出不去也不急,他早就为自己留了后手。   “这样一说,我们这一行是要去蜀州了是吗?”秦葶问道。   “是。”魏锦心点头,“眼下除了蜀州也无处可去,录源他已经定了心去蜀州。不过你别担心,待下了船我就想法子放你走,蜀州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若赵林宗平安到了蜀州,只怕免不了和朝廷一战。”   闻言,秦葶的饼险些顺着手指滑落下去跌落河中。   “锦心。”身后又传来踏板之音,二人齐齐回头看去,来者是许录源。   “天气还凉,怎么跑到这里坐着了。”许录源无视了一旁坐着的秦葶,将手上棉袍披到魏锦心的肩上。   “和秦葶说说话。”魏锦心说道。   许录源也就势坐到魏锦心身旁,顺势拉过她被风吹的有些凉红的手攥在手心里暖着。   一切都万分自然,好似两个人是一对成亲多年的夫妻,说话时眼中仅有彼此。   秦葶这才知,为何被人打晕了带出府来魏锦心会不生气,手段不好,但她确实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了。   “录源,待商船停靠下一站,你将秦葶放了好不好?”魏锦心身子微侧同他商量。   一提秦葶,许录源的脸色显见沉了下来,他恨的是何呈奕,自然也对他的人没什么好感。   显然,他不想管这闲事,于是道:“她是赵少主要带着的人,我做不了主。”   魏锦心最恨的就是他这般称乎赵林宗,不屑冷眼一番,“什么少主,你真拿他当回事了?”   “录源,赵林宗并非明主,他爹也是,既我已经出来了,你同我一起走,咱们两个去哪都好,天下那么大,我就不信除了蜀州便再没咱们两个的容身之所。”   许录源轻捏了魏锦心温凉的掌心,好似全然忘了还有秦葶这个人在一旁,“锦心,我让你同我一起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吃苦的,若是让你同我一起颠沛流离,我宁可让你留在皇宫里,好歹你还有锦衣玉食。可既出来了,我便得为咱们日后打算,蜀州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当许夫人!”   一口饼咽下,秦葶觉着自己好似不适何待在此处,她悄然起身,拎了竹筒离开。   才要回自己所住的船舱,便在门口见到了赵林宗,他懒散的倚在门框上好似等了秦葶良久。   实难无视这个人的存在,既被他救过命也被他利用过,秦葶对这个人的感觉很复杂,她只能微微点头道:“赵公子。”   “想着来找你说说话,一早便不见你人影,”他头微微侧过,瞧看她来时方向轻笑一声,“是去看风景了?”   秦葶未答,只点点头。   “我实在是想不通,何呈奕那么在乎你,怎么你就非要离开呢?”   “他不是也一样在意你,你不也是千方百计的离开了。”秦葶难得怼人一次,还是对着赵林宗。   对面的人非但没生气,反而被她逗笑了,“你的性子我喜欢,若不是你跟过何呈奕,我当真有心思收了你。”   于秦葶来看,此话相当于侮辱。   何呈奕也罢,赵林宗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赵林宗还要比何呈ᴶˢᴳᴮᴮ奕卑鄙几分。   她苦笑一下,转而入了船舱,门关好,坐在窗前看着外头不平的水面。   试想,现在京城一定也非常精彩吧。   ......   然,京城当中,动乱的唯有魏府。   自昨夜发现皇后失踪之后魏相便下令封锁消息,任何人都不得外传。   来此贺寿的众人只以为是皇后醉酒提前回宫,哪知是人不知去向。   皇后丢了,魏相比谁都着急,事关魏家名声,他自然不会声张。   华宵殿内何呈奕一夜未眠,倒不是为着魏锦心,而是因为一同不见的还有秦葶。   秦葶自席上离开后,便似人间蒸发,一去无踪。   他觉得秦葶是跑了,吃了熊心豹子胆借着出宫之际一去无影。   冷长清卷着风受诏入宫,同样他也在魏府忙了一夜不曾合眼,不过是去参加寿宴,谁又能想到竟能出这样荒唐的事。   一只脚踏入殿中便见着有一只玉盏自前飞了出来,正碎落在他脚下,发出一声碎响。   见着这只玉盏冷长清便觉不妙,何呈奕何时这般失态过。   砸东西本不是他的作风。   越过脚下碎片,四平八稳的来到案前行礼问安,“见过皇上。”   金椅上的人似丢了魂魄,阴沉着抬起脸,一双浓眉压眼,强压着心口的怒意问:“人找到了?”   视线犹豫不定,冷长清硬了头皮道:“魏府上下还在找,暂时没寻到皇后娘娘和秦葶的踪迹。”   那人面色未改,却显见着脸颊两侧牙骨微动,暗自咬牙,“大活人能在层层包围之下的魏府丢了,想来她是不管不顾了。”   “将小双就地斩杀,不,”他一顿,从而又改了主意,“五马分尸!”   若提旁的还好,一提小双冷长清心口一跳,忙直起身来上前一步说道:“陛下息怒,依臣看此事颇为蹊跷,前日您去魏府,为了您的安全府内外皆设了禁军,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得过,若只是秦葶不见了还好说,连皇后都跟着一齐消失,这不是太古怪了吗?可见此事也未必是秦葶有意为之,说不定还有旁的原因。”   “旁的原因。”何呈奕沉着眼,此事他虽气的昏头,却也不至于全盘乱了阵脚,皇后若是失踪才是情有可原,可若是秦葶丢了,那必是有意为之。   他不说不问,却不代表她那一颗想离开的心死寂过。   秦葶的性子他太了解。   “好生追查,在各关卡贴上秦葶的画影图形,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过。”   作者有话说: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她又跑了   不知为何何呈奕会如此笃定秦葶这次的失踪是有意为之, 甚至他都没有提皇后半个字,仿若皇后丢了也就丢了,回或不回都无关紧要。   可他不在意, 冷长清不能就此旁观,反而觉着眼下秦葶倒不是最重要的,于是又道:“陛下, 皇后娘娘不见踪影,依臣见此事也不能张扬,或有损皇家声誉。依臣见,是否有人想借皇后失踪一事大作文章,或是挑拨您与魏氏的关系?”   区区一个傀儡皇后,不过是魏氏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与他做的交换, 现如今只怕最不想让她回来的也有魏氏。   “魏氏无男丁,唯有二女, 长女死在何成灼的后宫, 魏锦心做了朕的皇后,名头给了,魏氏还想要什么。”   “若做文章,损的也是魏家声誉, 一个皇后凭空消失, 就算回来也难堵幽幽众口,流言各处, 自是什么难听话都传的出来。魏锦心的皇后之名到那时就难以保住, 魏家更是怕朕借此机会废除魏氏女,到那时, 远不如魏家现在的结果要好。”   何呈奕自案前站起, 长身挺立, “就算有人借此挑拨,魏大将军也不是没有脑子,他借势而起,身后无人,有了今朝又哪来明日,那不是为旁人做嫁衣。就算他肯,老谋深算的魏相怕也不肯。”   何呈奕虽干做一夜,也不全然是在这里乱发脾气,该想的他早就想个透彻。   魏锦心失踪,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甚至可以称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   他心里的大石唯有一那一个人。   那个不知死活到了如今满脑子都想着离开的人。   冷长清左手背搭在右手掌内重力一拍,“此事过于蹊跷,若不寻到人只怕也会有麻烦,依臣见,只怕连秦葶也不是有意走的,或是被人掳走也说不定。”   “许不是出自她本意!”   以往冷长清比任何人都想杀了秦葶,觉着秦葶是何呈奕身边的祸根,能死最好。可如今不同了,她是小双的一个节,她若死了,小双的命也未必能留下。   他......想保住小双。   “冷卿,你派人下去明查暗访,水陆也好陆陆也罢,彻底查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就不信秦葶能插着翅膀飞了。   “是。”冷长清应下,见他没再提小双,暗出了一口气。   自离了宫,快马回了府上一口气未停直奔小双所居院子。   自打那夜两个人便一直没见着面,小双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敲门也不开。   也可以说她躲了自己很久。   他见着那关的严严实实的房门,走上前去轻急叩门,“小双,开门。”   读书人,就连叩门都是轻声轻气的,不急不躁。   本在房里吃果子的人一听门外传来冷长清的声音忙将东西丢到一旁窜上床去,扯起被子将自己头蒙上。   自打那夜她亲了冷长清一口便觉着没脸见人了,这么多天都将自己房门关着谁也不见,送饭的女侍也只是将饭食从窗子递进来。   现在一听到冷长清的声音她都觉着不想活了。   里面没有回应,却听着有声响,冷长清便知人在里头,他耐着性子又敲了两下门,“小双,你将门打开,我有事要找你。”   里面的人似鸵鸟埋头,愣是一个字也不讲。   无奈,冷长清只能道:“小双,秦葶出事了。”   隔着锦被听到他唤秦葶的名字,小双将信将疑把头探出来,隔着门板只听那人又重复道:“小双,我没骗你,秦葶真的出事了。”   一听此,小双便藏不住了,她麻利下床跑到门口,咬着牙绷着神经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且只露了一只眼睛看着他,“你为了哄我开门骗我的吧?”   “没有哄你,秦葶真的出事了,昨夜皇上带着她去相府贺寿,她离开席上便再没回来,人已经找了一天了,毫无音讯。”   “啊?”里面的人显然傻了眼,急急将房门开大,“她去哪儿了?”   冷长清摇头,“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过来问你,我来此就是想问问,秦葶之前与你见面可与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小双焦急抓抓发顶努力回忆,“上次见面还是除夕守岁,我们两个没说什么特别的,看着她很正常......”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你想说什么?”冷长清正色问道。   “你方才说她是在魏府丢的,她该不会是被魏相杀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冷长清还当了真。   “你想啊,秦葶在宫里,皇上整天把她弄到身边,这不是给皇后脸子看吗,瞧啊,宠幸个宫女恶心死你,这换成谁谁不恨啊,皇后就告了她爹,她爹气不过趁着秦葶去就把她给杀了......”   看着小双一点一点扭曲起来的表情,冷长清颇感无奈,前面两句说的好似还有些道理,可后面越说越不像话,连皇后都一同丢了,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事儿。   “好了好了,”见小双还想说什么,冷长清也觉着没什么可听的价值,于是双手手掌朝下示意她停住,“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既秦葶先前没同你讲什么,那我再去旁处查查,你好生待着吧。”   “我能跟你一起去找吗?”小双咬牙,明明见了这张脸很喜欢,却也不得不劝着自己冷静,“我实在是担心秦葶,我怕她出事。”   “我现在也不知该去哪里找,等有了消息再带你一同去。”   小双垂下眼,分明不敢直视他,“那好,那我先在这里等着,若是有她的消息,你一定告诉我。”   冷长清点头,踌躇片刻才又小声道:“那天晚上的事......”   不提还好,他一提,小双的手指在暗处捏紧了门框,硬着头皮抬眼,若说真的没有一点期待那是在骗自己。   “我喝的有些醉,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讲透了,这便是拒绝。   小双傻了眼,很快便反应过来,自眉眼间挤出一抹万分别扭的笑意出来,眼下没镜子,但她自己都知这笑应是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忙着给自己寻了个还算体面的台阶下,“哪天啊?我早就忘了,沾酒就迷的一个人,本来我记性也不好,喝了点酒要了命了......”   “那就好,好好待着,有消息我会来告诉你。”他又道一遍。   小双点头,强颜ᴶˢᴳᴮᴮ欢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好,那我先关门了。”   话落,她一点一点将门合上,门缝消失的瞬间,小双的唇角便垂了下来,嘴一鳖的同时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背倚门后,任由自己的眼泪似珠子一般落下,抠着自己手指暗道:“小双啊小双,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   “他这把年纪不成亲不是因为没人要,而是因为他不要旁人......”   “没成亲你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你就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人家是堂堂权臣,你做人家丫鬟的资格都没有。”   终是没忍住抽泣一声,明明努力的擦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蹭的最后连袖角都湿透了。   先前她尚不能理解秦葶说的话,为何何呈奕将她带到宫里吃香喝辣她仍不满意,实则不是不满意旁人,更是不满意自己。   正是这种巨大的差距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秦葶迈不过去,她也迈不过去。   门外的人其实一直没走,也听到了她的那声抽泣,那声抽泣似一条线,围着他的心脏一圈儿一圈儿缠绕。   让冷长清心里不是个滋味,那感觉他说不清道不明,甚至他也不清楚为何在她门口留连不离。   ......   夜色渐深,何呈奕已经两日都没睡了。   他笃信秦葶是跑了,并非是意外。   即便魏府上下都翻了个底朝天,即便那日守门的禁军哪一个都没放秦葶出去。   他自华宵殿里披着夜色归入寝殿。   入门抬手一挥,示意所有人退出去,两日未眠,他脚步有些沉,回了内室中,里面正燃着碳。   春日里唯有夜色寒凉却也不及冬日,碳火少了几块,便足可温室。   绕过碳盆行至床榻边坐下,习惯性的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条腿伸直,肘撑在膝盖上垂眸静思,这寝殿里似有淡然的香气,像极了秦葶身上的那股子味道。   这两日他的思路一直往秦葶逃跑上面去想,就是在他潜意识里,他宁可认为是秦葶跑了,也不愿意听到她遭受任何意外,只要她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他都可能把她追回来。   秦葶一定也是逃了。   必是逃了。   此刻何呈奕似是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到床榻边的小几,这不大的柜子里放的都是秦葶的东西,先前赏赐她的那些首饰一应都被她存在这里。   无聊拉开抽屉打开瞧瞧,里面一方方锦合摆放的很是整齐,连一方上好的绣帕都叠放的利索摆在角落。   这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喜欢到不舍得戴用,偶尔夜里他坐在一旁看书,时而目光瞥到她身上便瞧见她蹲在这里摆弄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摸上两下又好生放回去。起先何呈奕还说她两句,后来也懒得管,戴与不戴且由她去,反正有好的他照常赏下便是了。   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里面的锦盒却隐隐又觉着哪里不对,这里的东西好似少了什么。   可到底少了什么他一时又讲不出。   沉目静静回忆片刻,而后眼珠子又亮闪起来,他将视线重新投到那方抽屉里,伸手又在里面摸索几回,确认再无其他之后才又如释重负的轻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的阴色又浮上一层,转眼笑意便怒意。   他舌尖儿抚过牙床,气的深呼一口气,而后重重将那小屉合上。   这里头的首饰都在,唯独缺了那只荷包——当初任妙彤给秦葶的那只。   里头是些赏银,当初他还让秦葶扔了,到头来她也没舍得,还好好的存放在这抽屉里,秦葶整日住在这间寝殿,除了衣物旁的便都放在这里,缺什么有什么他自是过眼不忘。   原本笃信之余还有些犹豫的人眼下仅凭那一只荷包便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想。   秦葶就是有意跑的!   她又跑了!   上次逃离此处为得一只耳珰露了马脚,她自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身无长物在宫外自是难过,这些银子她必然是会拿上。   独坐榻上越想越气,何呈奕一甩手自榻上猛然站起大步冲向门外,“来人!诏冷长清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障眼法   时过三日, 魏锦心和秦葶仍毫无音讯。   魏府表面风光,旁人仍在为没过几日的寿宴津津乐道。   毫不知魏相才经大喜又遇大悲。   亦可说,在他心里也算不得大悲, 但的确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窗前一株蓬莱松过了冬日仍是苍翠,弯曲的身干似用笔画出一般,园子里养的红顶鹤时而落在上面, 推开窗便能看见着这松鹤延年的景,谁人见了不恭维一句吉兆。   廊外魏府管家提着袍角匆匆步上石阶,卷着满身的凉风入室,他是魏相的心腹,跟了魏相足有二十年。   一入了门,他还未出声, 便招呼房内所有人退出去。   魏相未回头便知是他来了,见此明了是有了新消息, 于是也不开口, 仅等着他道来。   管家稍一弯身,“相爷,娘娘有消息了。”   他上前一步,将一物放在掌心, 朝魏相眼皮子底下探过去。   魏相一打眼, 见着是一只耳坠。   这耳坠青玉所制,上嵌海珠, 是两年前魏锦心生辰时他命人打造的生辰礼, 他何不识得。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魏相不惊不跳,沉声问道。   “是在后园的宁心阁, 平日鲜有人去, 今日小厮上去打扫在屏风架脚下寻到的。”   “宁心阁。”魏相拧眉喃声一道。   很快便联想到宁心阁的暗道, 当初建那道暗道就是为了以防不测,建了二十年从未用上,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若真的是在魏府不见,也只可能是自那暗道出去的。   可她身为堂堂皇后,又怎会选在此时在魏府出走呢。   且这行事作风,也不像魏锦心。   他对自己孙女的心性很是清楚。   魏相脑子转的飞快,条条状状理在眼前,他便又问:“之前边境来过一封急书,说是许录源叛逃,可有此事?”   “正有此事,”管家闻声便默契的懂了他所言,“大将军来的那封书信还是小人给您读的,大将军信中说,他本意是想弄死那个叫许录源的,倒不想被他逃了,大将军派人追寻许久未果,不得已才修书与您。”   前初魏相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想着那许录源不过是魏家手底下长大的,说好听点是小将,说难听些就是家奴,离了魏家便不成气候,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可是一出此事,未免又会联想到他的身上。   且魏锦心的耳坠出现在宁心阁。   他与魏锦心两个人自小也可称一起长大,两个人呼之欲出的感情他都看在眼中。   之所以为了杀他,也是因为发现了他存留着当初与魏锦心互通的书信,以防他有不仁之心,给魏家惹来祸端便想杀之而后快。   “魏相之意,娘娘是被许录源带走的?那个丢了的宫女又如何讲?总不能许录源带走了娘娘又带走那宫女?”   “老夫以为扶着她当上了皇后她便能收收心,哪知这个不成器的偏却走了这条路。”前后一想其中关窍,魏相将一切都理了清楚,既许录源将她带走,也本是她乐意的,若非如此,二人如何能默契的在魏府相见,显然先前便有通联,“但凡她有她姐姐一半的心性,也不至于这样。”   正如魏锦心所讲,但凡是魏家还有旁的女儿,根本就不会选她入宫。   “相爷,既如此那小人就带着人一路追出去,多分几路人马,总会将人找回来的。”   “呵,”魏相冷笑一声,浑浊的双眼微眯,里面透着精算的锋芒,“这等货色找回来又有何用,还不是给我魏府脸上抹黑,我倒盼着她死在外面。她若一回来,皇上说不定会借此发作,将她后位废除也说不定。”   “皇上应该不会吧,他当初上位咱们魏家可也是使了一份力的。”   “你懂什么,今日不会不代表明日不会,皇上不是何成灼那个草包,”魏相眉目深拧,负手转身,“吾儿镇守边关,看似太平,实则也是皇上留了一手,他现在在朝中重新重用那些当初被何成灼贬黜之人,就是在一点一点培植自己的势力。待来日站得稳了,翅膀硬了,难保不会动我魏氏。”   “娘娘若是此去不返,或我魏氏还能留个空号,若她回来,只需随便给她造谣两句,那便无人再能保得了她,更是给我魏氏一道奇耻大辱。”   “那您的意思?”   深思片刻,魏相又道:“找一具尸体沉在塘中,想法子让人辨认不出样貌,就说皇后娘娘不慎落水,以此了结。”   这法子一出,连管家也不禁唏嘘,以他的眼光来看,此事不至于此,好歹也是从小看着魏锦心长大的,当是不忍,“相爷,这样一来可就没有退路了啊!”   “难不成让老夫呈告皇上ᴶˢᴳᴮᴮ是她与情郎私在我魏府暗道私奔吗?”魏相终忍不住雷霆之怒,低吼声,“那时别说魏府,只怕是老夫的脑袋都不保了!”   “说来说去,还是娘娘她糊涂啊......”管家着实不忍心,可眼下除此之外,便再没旁的好法子也只能应下,“老奴这就去办。”   “可是那宫女呢,该如何交待?”   本来一个宫女,丢了倒也好办,可上头三番两次的前来打听,派来的还是冷长清,这倒不免让魏相生疑,这宫女到底什么来头。   略思片刻,“既是宫女,且当她是为了救落水的娘娘却淹死了算罢。”   在魏相眼中,这便是唯一的法子了。   “是。”管家应下,“老奴这就去办。”   ......   在魏相后园的池底浮上来两俱女尸的事很快便传入宫里。   听说魏府上下一片哀号,皆可怜才过完寿辰的魏相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两具女尸泡浮的不成样子,停在宫里的暗堂之中,且说面容被湖底的鱼虾啃咬的不成样子,辨认不出本来模样。   何呈奕甚至都没去看上一眼。   但这障眼法却骗过了除却何呈奕之外的每一个人,连冷长清都以为皇后是失足跌落,秦葶相救不成。   他来到华宵殿时,何呈奕仍埋头在批折子,一言不发,良久才将头抬起,见了冷长清倒不感意外,只淡声道:“你来了。”   瞧着他神情也看不出难过与否。   不禁想着,难不成还不知道消息?   大约也不大可能,不禁细想,早听人言,大悲之后有些人看似平静,实则很快就会崩溃爆发出来,想来何呈奕当也是如此。   秦葶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他当难受才是。   冷长清应声,眉间颇有愁意的望着他。   “可去看过皇后了?”何呈奕将手上朱笔放置一旁问道。   这话说的有些吓人,瞧他平静诡异,生怕说错哪句话惹了他,只道:“回陛下,已经去看过了。”   “嗯,”他点头,“皇后的丧仪一应便由你来办吧,对了,还要好生安抚魏相和魏大将军才是。魏大将军只生两女,皆死于非命,想来最难受的就是他了。”   “是。”冷长清点头应下。   “秦葶那头仍没消息吗?”他又问。   这一问便是将冷长清问懵了,还以为他魔障了,一阵哑然过后才道:“陛下,秦葶已经随后后一同去了,此时人正在暗堂里。”   “她救皇后也算义举,丧事也应给办的风光一些才是。”   话音才落,何呈奕一下子笑出声来,手掌拍在堆成山的折子上,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冷卿,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糊涂?”   “暗堂里躺着的那个不是秦葶,”他一顿,面色如常,“是魏相那个老匹夫使的障眼法罢了,随便弄两具尸体跑来交差而已。”   “啊.......这......”本来冷长清以为何呈奕是疯了,可细瞧又不像,讯息量过于庞大,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偌大的相府,就算是皇后落水,怎么可能会有护院一应无人察觉,况且那日朕还在府上,护院一应当是比平日多两倍不止,又怎么会落得个秦葶下水相救无果一同身亡的结果!”   “还有一点,朕之所以不认为那是秦葶,正是因为她水性极好。”何呈奕自椅上起身,慢步下阶来到窗前,“从前在村子里过活的时候,夏日里秦葶带着朕去抓鱼,朕不知多少次坐在岸边看着她钻进河里又游上来。”   游上来之后朝他扬起两掌水,皆打湿了他的衣裳。   见着她这般闹,明明他内心里烦的要死,也不得不装成个傻子坐在岸边拍手叫好。   笑的大声又灿然。   发出‘嘿嘿’‘嘿嘿嘿’的傻笑几声,嘴里还要加上两句‘秦葶你可真厉害’。   想到此头有些疼,闭上眼便全是从前的画面,现在想起,他都不知道从前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如此,”冷长清没往旁处想,更想像不出从前何呈奕坐在岸边的画面,低叹一句才又道,“这魏相怎么做得出这样糊涂的事?”   “糊涂?”何呈奕摇头,“那个老匹夫才不糊涂,借此时机息事宁人,魏锦心永远是朕的皇后,若闹出些乱子,便不一定了。”   “皇后身后一应好生办,办的风光些,至于秦葶......”   何呈奕骤然抬眼,单手举在身前轻捻两下,而后转言道:“派两个身手好的精兵,夜里想法子去魏相府上各处探探,朕总觉着事有蹊跷,人总不能插翅飞了吧。”   “是。”   “还有,朕记得,立春过后,长河冰层开化,各处商船也开始行运了吧。”   “派人严查水路。”   “是。”   作者有话说: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长亭县   除了自老家一路逃荒, 秦葶便再没出过远门,这次离京城还是头一次。   商船驶了三日,已经到了长亭地界。   春雪才化, 长河中水位上升,再遇春风,浪涛一股接着一股, 魏锦心这个旱鸭子有些耐受不住,吐了一整日。   秦葶是被她的呕声吵醒的,一睁眼回身便瞧着魏锦心整个人挂在窗前,吐的腹胃里几乎没了东西只能干呕。   翻身下地,秦葶取了温水给她,魏锦心接水时连手都是颤的, 脸色又青又白,不是个好颜色。   “今日风浪大, 船便不稳, 待这阵风过去便好了。”秦葶也觉着脚下虚浮,摇晃的厉害,虽感也有些头晕,倒不似魏锦心那般严重。   喝了两口温水压下, 魏锦心当真连一个字也不乐意往外说。   接过空碗, 秦葶顺势朝窗外看去,只见长河上不知从哪里飘过来许多浮木, 四分五裂的一块接着一块。   “那是什么?”秦葶伸指朝外指去。   顺着秦葶手指的方向, 魏锦心朝外看去,也见了些般异景, 第一反应便是, “该不是咱们的船坏了?”   被她这么胡乱一猜, 秦葶也觉着害怕,将手中空碗放下朝外行去。   “等等我!”魏锦心抚着窗棱站起身来,脚软的几乎走不了路,秦葶只能回身扶着她一点一点朝船舱外行去。   来到船头,一吹了河风,魏锦心的脑子清醒了许多,船头站了许多人,许录源站于最前,回头瞧见魏锦心一脸菜色,忙快步走来自秦葶手中接过她,轻轻拥在怀中,温声道:“不舒服吗?”   “今日有些晕船,难受的紧。”   秦葶靠到一旁,给二人让了位置。   “再忍上三四天,过了长亭地界,便是定波,咱们在定波下船,便可行陆路直奔蜀州。”   魏锦心点头,可一想还要再忍三四天,便觉着绝望的要死,强撑了一口气朝前稍一仰下巴,“前面是怎么了,方才我在船舱里见到许多漂浮的木板,是船有问题了吗?”   那许录源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船头那边有人朝河中叫喊着:“有人,有人!”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飘过来的一块木板上果真趴了个人,也不知是生是死。   自这个角度看去,秦葶只隐隐瞧见一颗人头时浮时起。   船老大也是个热心人,他带着一名船工上了一条小船,又让人将小船降下去,船尾绑了绳索,划着前去救人。   自那么高的船上落下去,秦葶只瞧上一眼都觉着恐怖,小船于宽河高船的对比下成了一叶扁舟似的。   就在两个人抓到那块搭着人的破木板时,众人似都松了一口气,将那水中的人拉上小船,还能见着他胳膊在动,人还活着。   牵着绳索将小船拉回,众人围上前去,秦葶也搭了个边角。   那人也不知在水里飘了多久,整个人透着股水肿般的苍白,身上哆嗦个不停。   不过才接春日,河冰融化,河水自是寒凉刺骨,真不晓得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别......别往前去......有.......水匪。”那人嘴唇冻的青紫,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有水匪?”船老大离的最近,听的也最清楚,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将众人吓了一惊。   那人重力点头,“我们的商船,自河底被凿穿,人都被杀了......快调头......”   话还未说话,人便晕了过去,船老大用力摇晃也不见着醒,轻探了鼻息见还有气,忙招呼着人将他抬到船舱里去。   这样一来,水陆自是走不成了,船老大与赵林宗有些交情,便拉着他到一旁说话。   “公子,您方才也听着了,河里的东西您也见着了,水陆怕是不成了,咱们得在最近的码头靠岸。”   赵林宗身形懒散的倚在栏杆上,背后的河风将他衣袍吹的翻飞,他手上把玩着玉扳指不作声,一副心不在焉的作派。   一瞧此,船老大又道:“公子,水匪这群平日都是靠着劫商船吃饭的,厚冰封河,他们手空了一季,自是如狼似虎,加上这两年光景不好,这些人就跟不要命似的。ᴶˢᴳᴮᴮ我上有老下有小,手底下又有那么多船工等着吃饭,我不能带着他们一起冒这个险。”   “您看,要不咱们稍等两天,且等这阵风过去了咱们再上路。”   沉默良久,赵林宗终于抬起他那一双蛊惑人的桃花眼,眼前微眯,眼底卧蚕饱满隆起,轻飘飘的道了句:“好。”   船老大得令,面上也终于露了松意,转身下去安排靠岸事宜去了。   待般老大一走,赵林宗面上的笑意尽数散去。   这个时候停岸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船上还好说,陆上各处皆是关卡,说不定到处盘查,到那时他便会变得很被动。   可前头若真有水匪只怕也难路过。   虽不愿也只能铤而走险。   “老子的运竟背到这种程度?”连赵林宗这般心性也不禁感慨一句。   有人欢喜自是有人愁。   到了长亭码头,商船靠岸,吐的七荤八素的魏锦心脚踏地面才稍稍好起来。   一直由许录源护着,秦葶便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赵林宗大步从船板上下来,赶在秦葶身侧,“这是长亭县,地处繁华,不如我带你去玩玩如何?”   自打第一次见,赵林宗便游走于青楼附近,瞧他做派也知这是个浪荡公子,秦葶连看他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目视前方,冰冷的说了句:“多谢,不必了。”   “待回了蜀州,我便赏你一座大宅如何?”从前他倒没细看秦葶的模样,这两日整天碰面,反而觉着秦葶连素面都这般好看,何呈奕动心也难怪。   “赵公子,”秦葶终忍不住,扭头过来同他道,“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行踪。什么银钱珠宝我都不要,你且将我放了吧,好吗?”   正脸比侧脸看起来还要动人几分,一双杏眼清澈见底,眉梢带着淡淡的愁绪,连赵林宗也忍不住定睛多看了两眼,“谁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你这个人就挺值钱的。”   “可惜啊......真是可惜......”他目光朝前,下巴微仰,而后凑到秦葶面前小声道,“可惜你曾做过何呈奕的女人,我不大喜欢残花败柳。”   这四个字似一柄尖刺,扎在秦葶的心口上,她不由攥紧裙侧,脸色泛白。   从前受过的委屈不少,可被人这般羞辱还是头一次。   气冲头顶,甚至都忘了思考为何她跟了何呈奕的事他能这般清楚。   一路无言。   几人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暂时落脚。   一到了客栈赵林宗人便不见了,除了许录源与魏锦心,其余六七个皆是赵林宗身边的精卫。   他们将秦葶看得严实,就算赵林宗不在,她想跑也跑不出去。   与许录源魏锦心在一楼饭堂围坐一桌,三个人各点了点肉面与几道小菜。   魏锦心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早起肚的肚子里没东西,这会儿肚子空空如也,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   牛肉面一上,许录源先将自己碗中的牛肉都夹到了魏锦心碗中,而后才大口大口的吃起面来。   三人饭上无言,魏锦心一抬手,连话都不必讲,许录源就似她肚子里的蛔虫般将热茶端到她的面前。   这般默契很是难得。   “秦葶,”魏锦心稍吃了一些,好歹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抬起脸来扫了旁桌那几双眼睛,这才同对面秦葶说话,“秦葶,看来你在路上是走不了了,得同我们一起去蜀州。”   说话间,秦葶瞧见她唇畔有颗芝麻粒,才想着提醒便瞧见许录源先一步抬手将其蹭掉。   听她这么说,秦葶苦笑一声,实则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是只怕赵林宗没安好心。   还未等她说话,便听许录源小声道:“心儿,这两日你好生歇息,旁的不要管。”   秦葶听得出,这是他在暗示魏锦心,秦葶默不作声,只低头吃饭。   客栈小二适时拎了汤水过来,又在三人面前一一将空杯摆好,红汤汁子泛着酸气飘到秦葶鼻腔里。   许录源莫名,“我们没点这个。”   小二热情道:“客官,这是咱们小店送的,咱们小店开在长河边,平日接待最多的就是南来北往的商船,这里面也有不少晕船的,我们掌柜就给来客都送一壶酸梅汤,提提心气。”   “你们掌柜想的真是周道,多谢了。”许录源笑道,拿了第一杯酸梅汤先送到魏锦心面前。   小二则拿了第二杯推到秦葶面前:“姑娘,请。”   “多谢。”秦葶接过道谢。   小二送完汤,转身回了柜上,和柜前掌柜交换了眼神,掌柜会意,目光又落在秦葶身上。   无人察觉。   ......   何呈奕现在手边留的人皆是精兵良将,若说夜探相府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倒也不是难事。   午后便有人呈上一幅工画图,上面画的是魏府的结构图,那宁心阁用红纱一笔着重标注,最下方是宁心阁的暗道。   且不看旁的,只看这暗道何呈奕便将此事想了个透彻。   他就说,人不可能插翅飞了,除非有鬼。   果不其然,这鬼在暗道。   在他前脚拿到这幅工画图时,后脚便自宫外呈上一封密报。   是以蜡封的竹管,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何呈奕亲自启了封蜡,,自竹管中取了纸管展开,细墨简短几字他看的飞快,随之轻笑一声。   而后以食指与中指夹起那张纸,稍抬起来对下面冷长清道:“冷卿,你瞧瞧这是什么。”   冷长清上前接过,双手展开,入眼的头几个字是‘长亭县’。   作者有话说: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马车里的人   赵林宗此人贼的厉害, 虽与几人同处落脚,却不同住一间客栈。   秦葶与魏锦心同住一处,缓了整个下午, 她稍养了精神,脸色终于恢复如常。   秦葶站在窗前望天也不说话,魏锦心觉着没意思, 便朝她走过来,扯了她的袖子坐下。   “你在想什么?”魏锦心忍不住问。   “我在想京城现在会乱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人很快就能追到这里来。”   也是在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如何摆脱赵林宗。   何呈奕曾讲过赵林宗此人唯利是图,与他爹一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而行, 不会在利用不上的东西身上浪费时间。   到时秦葶只怕万一路下去,见再没可利用价值便会被杀掉。   那样岂不是更冤。   “许是我在京城人的眼中已经死了。”魏锦心浅笑笑, 她太了解祖父为人。   往口中送了茶汤, 这里送客的皆是散茶,也仅做解渴之用,若真的品起来,还有股子陈霉味儿, 甚至比不上她从前在府里下人喝的。但她却觉着甘甜, 许是因为与许录源在一起的缘故。   “秦葶,我当真不知道你是有何勇气敢从皇上的手里逃出来的, 我本以为不爱宫里生活的只有我一个, 倒不想你也是如此。”   秦葶轻抿唇角,“心不自由, 那里便是牢笼, 不过你比我强多了, 许公子待你很好,我看的出来。”   夕阳透过窗角照在魏锦心的一只眸子上,将她眼底晃成了琉璃色,配上她眼中失而复得的光亮,她眼底浮起甜意,“我和录源自小一同长大,是青梅竹马。他教我骑马射箭,我教他写字画画。”   “他是待我很好,照顾的无微不至,自小家里所有人都将心思放在姐姐身上,录源是最关心我的人,他一门心思的想要建功立业,想在我父亲面前争脸,就是有一天能娶到我。”   “他上阵杀敌时拼尽全力,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受到我父亲的赏识。我想,若不是因为我要入宫,父亲也是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到头来造化弄人,录源拼了那么多年的命,换回来的那点功绩,到头来全都化为灰烬,他不得不前往蜀州从头开始。”   “你会觉得苦吗?”秦葶问道。   “跟录源在一起就不觉得苦,他以后也一定不会让我吃苦。”她万分自信回道。   瞧着魏锦心满脸的幸福之意,秦葶也不觉被感染,转念一想自己,又觉着很可笑。   自己陪了一个男人整整两年,可谓是掏心掏肺的对他好,换来的结果却是这般。   何呈奕每一步都在算计,就连自己也是。   从前的时光当真是白付。   实际上秦葶是很羡慕魏锦心的,因为有一个男人肯为她拼命,肯为着她打算未来,可自己呢?从头到尾也没被人好好爱过。   赵林宗的一句‘残花败柳’好似一记闷棍敲醒了她。   她曾失给过何呈奕,她到底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垂眼抠着自己的手指,白日里只顾着和赵林宗生气了,倒没细想过他话中的不对劲。   很久之前她也不过见过赵林宗两次,头一次她还没有入宫,第二次她是以宫女的身份。   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跟过何呈奕的?   越想越觉着不通,他一个外臣,又如何得知何呈奕的花事?   再朝前细想,她偷腰牌逃出宫的那日,怎的赵林宗会那般巧合的在宫门ᴶˢᴳᴮᴮ口等他。   当真是巧合吗?   可是转一想,谁又能知道当时的一举一动?   时隔不算近,秦葶已经有些迷糊了。   于长亭县整整停了三日,堆在长亭码头的商船越来越多,皆是惧怕前头的水匪不敢前行。   听说这波水匪本事的很,水性极好,附近官府派出人去围剿皆无果。   有明眼人见了便知,哪里是无果,只是官船随便过去走个过场便是。   实则朝中这种拿官俸不干人事的府衙并不少见,都是何成灼在位时养的风气,朝中不管,底下的人肆意妄为,且等着商船交些剿匪的银钱,若不然便在此一直堵着。   待堵的人多了,各船的船老大便前来商量给官府送银的事。   一来二去时间便耽搁下了。   这头没等到商船通,便先等来了官府的搜查。   各关卡各州府一直都没放弃对赵林宗的追捕,这也是为何赵林宗自到了长亭便没再露面。   眼见着商船不开,他也不能再等下去,又隔了一日便命人带上客栈几人出了长亭。   春日里不光商船走货,也有许多行脚的商行活泛起来。   一行人便化妆成商队,随意做了做样子一路朝南。   且到了下个关口再想法子出关。   过了长亭便是玉河州,一行人与其他商队混在一处,住进了一处停脚的驿馆。   官道一路这种接待脚商的驿馆不在少数,房子建的宽大,房间又多。   暂歇一夜,到了次日天还未大亮,赵林宗便派人前来敲门催着上路。   赵林宗是急着过了玉河州再行水路,这样比较安全。   秦葶这两日赶路累的厉害,几乎一沾枕就着,天不亮就被叫起来,闭着眼穿衣,嘴里也忍不住小骂上两句。   才出了驿馆,秦葶站在门口等着赵林宗手底下的人套马出来,且看着别的商队的人已经牵了马出来站在驿馆前,看起来似准备的倒比他们还要早些。   待赵林宗晃悠悠的自门里出来,其他商队的人皆驻了步子,原地看着赵林宗一行。   赵林宗很是警惕,察觉不对,下一刻便瞧着旁的商队的人自马鞍处抽/出长刀一字排开,将赵林宗一行团团围住。   知来者不善,赵林宗的精卫亦拔/刀而至,围在赵林宗身旁,许录源则将魏锦心护在身后。秦葶孤零一人原地站着,一动也不敢乱动。   出门在外,祸事避免不了,赵林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瞧他不慌不忙的站到前面来,语气平常与前人道:“数位英雄是哪条道上的?可是求财?”   前有许多匪类装成行脚的货商也不少见,只是这群人有些奇怪,一路走来也看似正常,倒没什么匪气。   围成一圈儿的人皆不动声色,连个答话的都没有,正奇怪间,却瞧着官路两旁传来动荡纷乱的脚步声,左右看去黑鸦一片。   好似神兵天降,让人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看来那十几人不过是前菜,后面围过来的才是大头。   许录源低呼一声:“是官兵!”   众人暗道不妙,“公子,怎么办?”   这情景就是连赵林宗也没料想到的。   一双桃花眼终于没了素日里的浮笑之意,而是穿过层层人头看到不远处一辆马车徐徐朝这边驶来。   他就是想不通,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怎的却又惊动了官兵?   且这些人好似早就发现了他的行踪似的,若不然这么多天都这么沉得住气装成同行的商队与他们同行。   抓了一辈子鹰,倒没想着到头来被鹰啄了眼。   赵林宗背脊一阵恶寒。   可慌乱不知措并非他的风格,他只静待原处,且先看着来人是谁再作打算。   众人给那辆马车让出路来,由他停在正中。   马车帘自里头撩开,让秦葶万没想到的是,露出的是齐林的那张脸。   秦葶一个激灵。   在场人亦是。   齐林是何呈奕的近侍,他既在此,那马车里那个......   秦葶不由朝后退了几步,想掩在人群中。   齐林站稳之后,自马车里又下来一人,那人长衫青暗,一脸斯文,不是冷长清还有谁。   “大胆赵林宗,竟敢诈死欺君,你躲躲藏藏出京一路南下,意欲何为!”下了车的第一句话便是对着赵林宗破口大骂。   “我当是谁,原来是冷大人,”赵林宗不急也不恼,反而一脸镇定的轻笑起来,任是谁也瞧不出他此刻慌乱与否,“能劳动冷大人来此一趟,当真是赵某的光彩。”   “只不过抓我区区几人,倒也用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   “你自作聪明,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冷长清也懒得同这般无赖之人多费口舌,只稍一抬手,“来人,将赵林宗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话落,众人齐上,与赵林宗的精卫打成一片。   赵林宗手下的人个个是高手,都是当初他不得已上京时自蜀地偷偷带出来的,自他诈死之后,那些隐于市井之人才接应露面,一路护着他,以作保命之用,说是以一敌十也毫不夸张。   普通的官兵根本不是对手,那些人且能抵挡厮杀好一阵。   几人出去迎战,其余人便要护着赵林宗逃离此地,   秦葶想要趁机悄悄溜走,却一把被赵林宗的人扯住一同带离此处。   秦葶于刀光剑影之中悄然回望那辆看似不起眼的马车。   她有预感,那个人或就在马车里。   许录源一手持刀,一手将魏锦心护在怀中,可到底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冷长清分明是有备而来,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逃脱。   无论前后皆有人包抄上来,一时间就似热锅下饺子,无路可逃。   就别说官兵以少敌多,赵林宗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经不起官兵的车轮战。   很快便有人倒在官兵的刀下。   再回望,身后死伤无数,短时间内战况激烈,满处血迹。   相比没见过此种世面而被吓的尖叫的魏锦心,秦葶倒是淡然许多,望着满地的血色只咬硬咬着牙。   她亲眼见着赵林宗的精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此种包围之下根本逃不掉。   冷长清一声令下,厮杀终停。   几人看起来势单力薄被围在中间。   作者有话说: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他的心尖子   “大胆赵林宗, 还不快束手就擒!”冷长清离得老远高喝道。   若他当真这么轻易的肯认输,那他便不是蜀州来的公子赵林宗。   他既当初敢做为质子上京,便没什么怕的。   既有当初, 亦想到会有来日。   他不急不忙,看似闲步,既被包围, 亦负手而立站于人群之中,颇有些王者气度。   他大步上前,手下两人在一左一右护着,身上数不清的伤口皮开肉绽,一股血腥气直冲他脑皮,高举在前的长刀已经砍的卷刃, 这些精卫,皆是精疲力竭。   若想护他出去, 只怕是难于登天。   “既你已经来了, 为何又躲在马车里不肯露面?”他突然扬头高声喝了这么一句。   没有尊称,没有跪拜,似与常人喧话。   这般大不敬,可谓是已经撕了脸皮。   “放肆!”冷长清单手指他, 衣袖也跟着一甩。   而后只听破空两声, 几支飞箭不知从何处发来,秦葶只觉着一直用力扯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力道一松, 随之仅剩下的几名精卫皆门声倒地, 箭法精准,每一支都直穿心脏。   这回, 赵林宗终成了孤家寡人。   赵林宗见一路跟随他的精卫就这般无一活口的死在他面前, 没有半分悲悯之情, 不怒反笑,而后飞速将秦葶扯到身前,掏出身上随带的短刀抵在秦葶的喉咙前。   刀尖寒凉,只稍他稍稍朝前一送,便能轻易穿透秦葶的脖子。   原来,这便是在他眼中秦葶的用处。   他在赌,赌何呈奕舍不得秦葶这条命。   “何呈奕,你的心尖子在我手里,若能拉着她一起下地狱,我也不算亏。”   他聒噪的声线在秦葶耳畔响起,嚷的她耳内一阵长鸣,脸稍侧过,连秦葶都觉着他在异想天开。   在秦葶心中不知那何呈奕想要杀她多少次。   眼见着赵林宗当真是走投无路魔障了,随意扯起一人便当成是救命稻草。   十足可笑。   可笑至极。   此刻秦葶很想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何呈奕那种人与他是半斤八两,世间无人是他的软肋。   静默片刻,正当所有人与秦葶的想法一样之际,哪知齐林走到马车前掀了毡帘,而后一张冷然霜漠的脸现在众人面前。   他自马车中起身,端方明正,仍是一身玄黑色的衣袍,玉冠明耀,带着睥睨万物的神情。   踏着人梯平稳走下马车,众人让出前路,纷侧护驾。   魏锦心不想他真的来了,在看到他那一张脸时惊的倒吸一口凉气,躲到许录源身后。   何呈奕目光由赵林宗的脸上落到许录源身上,次第又落在仅露出半张脸的魏锦心头上,绕了一圈儿才收回,可视线从不曾瞥在秦葶身上半刻,好似没她这个人一般。   “赵林宗,朕当真不知该如何说ᴶˢᴳᴮᴮ你才是,你手里拿着什么阿猫阿狗就敢威胁朕?”说到此,何呈奕似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朕本以为虎父无犬子,赵之镜好歹算个枭雄,可你却半分你爹的本事都没学到,沦落到如今随便抓个人就想威胁朕。”   “哦?是吗?”赵林宗显然不信,他将秦葶又往身前扯了一寸,而后刀尖在秦葶的脖子上稍加一划,刀锋下出了一道轻浅的血色,这血色让他有些兴奋起来,赵林宗长眉一挑,“今日既然我活不成,由她作陪,黄泉路上我也不孤单。”   秦葶倒未觉着疼,只觉有异物自脖上划过,而后有咸腥之气传来。   怕到极致便也不觉怕了。   哪知人群之中冷长清身后两声女子尖叫传来。   着一身太监装束的小双若不是由冷长清拦着,怕是要直冲过来。   “秦葶!”小双才喊叫一声,便被冷长清扯回身前。   除此一人之外,还有个同样打扮的谷雨。   见小双在此,秦葶便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为何他们会将小双带在身边,是不是要对她不利,更不清楚为何要带谷雨来此。   谷雨吓的整个肩膀缩起,她不敢似小双那般无礼,双手叠拳挡在身前,神情紧张又复杂。   被这一声惊叫扰心的何呈奕备感烦躁,他冷眼扫了一旁冷长清,冷长清将小双抱的死死的藏在身后,不敢让何呈奕看到她。   小双哪管得了那么多,她不敢哭,又怕惹恼了何呈奕,只扯着冷长清的衣襟细声哭求道:“冷大人求你救救秦葶,她不能死啊,她不能死!”   脖子上的血迹顺之而下,染得衣衽成了一条红色的线,何呈奕仍在近前似看笑话一般望着赵林宗。   他负手而立,面容轻意,可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捏紧了拳。   他伸掌轻轻摆动两下,身后禁军会意,暗比划了个手势,有躲在旁处的弓箭手已经做了准备,只待一声令下,确保能一击毙命。   谷雨在身后无人角落,这个角度自也是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只待令下,赵林宗的命就再也保不住了,此刻她心急如焚。   一个是她深爱的男人,一个是她在宫里识得的好友。   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愿亲眼见着丧命。   此刻她的心跳的异常剧烈,牙关紧咬,刹那间做出了无数个选择。   甚至听到了拉弓搭弦之音。   实再没时间再容她犹豫,此刻任谁也没想到,第一个不要命似的奔出来的是谷雨。   “秦葶你快走!”她高喊一声朝前扑过去,赵林宗此刻乱了阵脚,秦葶被谷雨推倒在地。   三人乱成一团,弓箭手不敢轻易放箭生怕伤了秦葶。   何呈奕一见机会来了,脸色一沉,原本那看戏的神情收的无踪,稍一挥手,有官兵朝前冲去,赵林宗一见此计不成,只能放下秦葶,一手拉起谷雨的手呼道:“跟我走!”   随即二人朝后跑开。   他弃了匕首,自尸体上拔/出一柄长刀拿在手里带着谷雨拼杀出一条生路出来。   这一刻外界任何声音谷雨都好似听不到了,只低头望着赵林宗紧紧拉住她的那只手。   她爱的男人,正要带着她离开这里,他没有食言,他真的要带自己回蜀州。   此刻天地皆静,当真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回握住那只染了血色的手,心里暗想,就算是死也要同他死在一起。   见秦葶暂时脱了凶险,冷长清再也抱不住小双,她似疯了一般奔向秦葶,而后跪地一把将她抱住,扯了袖子按住秦葶的伤口一边给她止血一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流血了啊秦葶,你流血了!”   原本于惊吓中还不觉着伤口疼,这会儿被她这般哭丧似的嚎上两句便觉着疼了。   秦葶抬手轻抚自己伤口,血色染上指尖儿。   还不忘安慰,“我没事,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到底赵林宗还是相信何呈奕舍不得秦葶,不敢真的吓狠手。   眼下赵林宗已经无路可逃,慌乱间他夺过一匹马翻身而跃,还不忘拉了谷雨上马背,一路狂奔而去。   哪知没奔出多远,便听到羽箭破空之音接二连三朝那匹马袭去,秦葶回望之际,马背上的谷雨已然被射成了筛子。   感知身后人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吭传来,后自口中喷出的鲜血洒在赵林宗肩头,方才还紧紧环抱他腰间的手臂力道一点一点松落下来,赵林宗这才回望,仅以眼角睨了还在苦苦挣扎的女人,只鄙夷的冷笑一声,而后同奄奄一息的谷雨道:“多谢你的命,女人。”   而后肩膀朝后一撞,谷雨似一件货物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眼前的视线晃动,似于空中抛了一个弧度般,转瞬她便跌到地上,看着赵林宗骑马狂奔,不曾回过头看她一眼。   清醒,不过是刹间的事。   仅那一句多谢,就让谷雨一下子清明过来。   赵林宗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从前的一切甜言蜜语皆是假的,是为了哄骗她做他的眼线,就连方才谷雨以为的会带她离开,就连那拼了命的撕杀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   带她上马也不过是为了替他挡箭。   到头来仅换过他一句鄙夷的笑。   他在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笨......   五脏六腑似都被利箭穿透,不疼,只是冷,只是冷而已......   地上的飞尘落在她的脸上,与血色混在一处,一股难闻的沙土气。   她强撑着一口气,就在她被万箭穿心之际,来看她最后一眼的,竟是秦葶和小双。   谷雨已经讲不出话了,她觉着自己的眼皮很沉很沉,她什么都听不到,只看着秦葶的口型似一遍一遍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谷雨......   谷雨。   她干张着嘴巴,血泡在混满她的唇齿间,用力微动几下,她觉着秦葶一定是听到了。   她说:“他说带我回蜀州的话,原来都是假的呀......”   “谷雨......你醒醒......”   眼前的人再也不动了,只有出气没有吸。   一切好似都慢慢静止下来,唯有血水不断从她口鼻中流出。   无数羽箭将她穿透,自背而入的箭尖血肉模糊静立身前。   秦葶眼底蓄着泪,却还倔强的伸出颤抖的指尖儿去探她的鼻息。   最后也只能绝望握拳。   小双果断伸手将谷雨那死不瞑目的眼皮合上,而后拉着秦葶起身,“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个死法也是活该。”   不晓得小双为何会这样讲,秦葶目光茫然看向她。   隔得老远,何呈奕穿过层层人头目光终落在秦葶身上,恰时禁军统领朝前一步,“陛下,前方仍有埋伏,赵林宗他跑不了。”   “许录源和......”魏锦心的名字统领实难脱口,只含糊过去,“许录源已经被拿下,还请陛下发落。”   何呈奕只微眨眼皮以作应声,而后道:“将人带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一次求他   许录源是被人押着来到何呈奕面前的。   众人押他跪下, 他执拗挣扎着不肯,最后被人一棍子敲在腿骨上,无奈跪下, 却硬撑着一条腿,仅跪单膝。   魏锦心惨白着一张脸,万念俱灰, 但好歹她是皇后,无人敢动,且只随着她朝前行来。   却是扑通跪在何呈奕脚下。   何呈奕似没心思理这二人,且让他们跑远处先跪着,一抬眼便瞧见小双扶着秦葶朝这边行来。   行至何呈奕眼皮子底下,他上前一步, 伸手轻触了秦葶脸颊,将她脸畔稍推旁侧, 那条口子暂被小双扯破了袖条系了一圈儿, 血看起来暂时止住了。   就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小双显得先吓了个激灵,还以为他要抬手打人。   指尖染了秦葶脖子上的血色,何呈奕轻捻指尖儿, 随后道:“带她去上药。”   秦葶似行尸走肉一般被小双搀扶着带离此地, 朝往马车方向行去。   不多时,统领又带着几人押回来一人, 是那穷途末路的赵林宗。   他以为他逃得了, 不过是将何呈奕想的太简单。   这么久何呈奕按兵不动,就是想逼他现身, 春行商船, 对于赵林宗而言是个逃脱的最好机会, 他能想到,何呈奕又如何不晓。   昔日光风倜傥的赵公子,如今似个落水狗被人押着,不得不跪在何呈奕面前俯首。   他那与生俱来的荡气此下丝毫不见,丝毫不遮掩的满目仇意怒瞪眼前人。   与之相反,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容稍仰,目光垂下望着他,似凝视着一只可怜又可笑的走兽。   “你以为你跑得了吗?”何呈奕一侧唇角轻轻勾起,惟带嘲讽之意。   那赵林宗再不能心平气和的与之拉扯,脸上有血珠子顺着伤口而下,刚好流入他的唇角,损折的脸上倒是平添了几分英俊,“何呈奕,到底我心计还略失一招,敌不过你,我认栽。”   “何止如此,”何呈奕微舒一气,“利用女人的事,朕从来不做,你以为ᴶˢᴳᴮᴮ你在行宫里安上几个眼线便能神不知鬼不觉?你用的伎俩都是朕当初玩剩下的。”   “何呈奕,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装疯卖傻上了位,你当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是吗?谁知道不耻笑你!”   赵林宗终失了自己仅存的风度,只能一骂为快。   统领一见此人出言不逊,抬手示意官兵将人死死押住,后面几人会意,将赵林宗的头直接摁入春雪和尘的湿泥当中。   他闷声骂了几句,挣扎着侧过头来,大喘几口急气,嘴里仍不干不净。   何呈奕上前两步,脚底踩在他的头上,阴寒冷笑,“看来你这条命的确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只是可惜了赵镜之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不是千方百计的想回蜀州吗,好,朕成全你,这就命人砍下你的头送往蜀州,让你和你爹父子团聚。”   “你爹见了这份厚礼一定喜欢。”   眼下赵林宗的脸比何呈奕的鞋底还要脏,他嫌恶的收回脚,“来人,取下赵林宗的人头,即刻发往蜀州。”   如今叛乱反军剿灭的差不多干净,剩下的零零散散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这场战役打的精彩又增士气,收缴的财物让他与蜀州对决的胜算又多了一筹。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容忍赵氏父子拿他当成白痴一样戏耍。   快刀重手,赵林宗还未来得及再多骂上两句便人头落地。   圆滚滚的那颗头跌滚了两圈儿,竟转到了何呈奕脚下。   他连眼都不眨一下顺势踢开,还不忘骂了句:“脏东西。”   这些都被马车里的人看了一清二楚。   小双没见过杀人,吓的直往秦葶肩后躲,自那不大的毡缝望出去,在秦葶心里,何呈奕一举一动都似地狱里来的修罗。   暗憎,可怖。   没有人心,不晓得怕,不晓得后退。   做事果决干脆,从不拖泥带水。   一块心病去除,他又将目光放到远处,朝前行过几步,将那许录源自上打量到下。   魏锦心不是跪地求饶的性子,既现在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她便知再无退路。   “你就是许录源?”难得,何呈奕没有计较许录源此刻对他的怒视,于那将死前的赵林宗别出无二。   “你要杀便杀,既已知道,何必多问!”他是憎恨何呈奕的,若不是因为他的关系,自己又怎会与心爱的女子分开。   话一出口,惊了四座,包括一旁魏锦心。   就算是她此刻心此,也不想看到许录源火上浇油。   何呈奕心性不同寻常,想杀一个人有一百种借口,除了惨,还有更惨。   她不想看着许录源像赵林宗一般的死法。   “朕听说,你是白丁出身,后跟了魏大将军,行军打仗骁勇善战,曾经颇受魏大将军赏识。”何呈奕心平气和地说道,只瞥向魏锦心一眼便似已经看穿前因后果。   魏锦心之所以在宫里不争不抢,甚至都不在意他到底爱不爱自己,正是因为她心里有旁人。   那便是许录源。   若不是爱的惨了,也不会同他一起沦落到这般田地。   爱这东西,有时候似把杀人的刀,却比刀更锋利,若爱错了人,便是心毁人亡。   显然,魏锦心走了这条不归路。   本以为她也算是玲珑剔透之人,倒不想也这般犯糊涂。   “你当初能从众多人中脱颖而出又被魏大将军亲封为将,应是有些本事的。朕是个爱才之人,你且留下好生历练吧。”何呈奕微一抬手,命众人将他放开。   此言一出,惊呆众人。   这任是谁都没想到的结局。   何呈奕竟不杀他!   连许录源自己也没想到。   魏锦心更是惊的瞪圆了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皇后,是时候随朕回京了。”他面无表情的对魏锦心落下一句话,而后转身便朝马车的方向行去。   也仅因是这一句话,好似一根刺又扎在了许录源身上,他从方才的震惊当中醒悟过来。   原来他还是要失去心爱的女子,原来还是要与她远隔一堵高墙,这于他看来,就是何呈奕对他的羞辱。   若要拿锦心换一条生路,还不如让他去死!   反转思量不过在刹那之间,目光流离处正瞥到身后官兵腰间所佩长刀,伸手可及。   他似疯了一般快速将那长刀拔/出,刀尖生寒,猛的冲着何呈奕劈去。   伴随着众人一声惊呼,还有许录源同时发出的嚎叫声,何呈奕不急不缓,甚至头也不回一下。   唇角微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好似料到他早有这一招,亦可说是他有意说出方才那句话,正是为了探他心意,激他一回。   谁成想,果真这般不识抬举,空有一身蛮力,甚至不长半分脑子。   何呈奕手底下的人个个精敏,见许录源这般忙提刀挡在何呈奕的身后,几人上去将许录源围住。   他在战场上骁勇,但不代表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仍可以少胜多。   有皮开肉绽的声音传来,随着魏锦心一声声哭叫,许录源终是不敌,却宁可拼杀到最后也不肯丢掉手中的武器。   何呈奕这才转过身来,看戏一般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等何时看够了,可那许录源仍在盲目反抗,他觉着颇没意思,便朝一侧伸出手掌。   统领见状双手奉上弓箭。   何呈奕长臂拉弓箭搭箭,长身挺立微前,甚至不必过多犹豫与校准,只听一声弦弹,那支羽箭正中靶心,直直穿透许录源的心脏。   此刻便像万物皆静止了一般。   许录源涨红着脸单膝跪下,长刀入泥三分以做支撑,久撑亦不肯倒下。   魏锦心尖叫一声朝他扑跪过去,膝盖皆陷入泥土中,见着他身前穿过的那支箭哭着喊着一遍遍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接受这条生路。   为什么偏却做这般愚蠢的事。   为什么?   心口那阵绞痛许录源亦形容不出来,他低头不可置信的望着箭身,再抬眼瞧见为他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   这一刻突然释然的笑出声。   嘴唇稍动两下,最后想说的话亦没有说出口,最后实难撑住,重重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此刻魏锦心觉着自己的脑子都要炸了,箭在他身,也在自己心。   她心口疼的连哭喊都没了声音,只能死命的摇着许录源的胳膊。   昔日高贵的魏氏女,如今不顾一切礼教仪命,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又是一支长箭上弓,这次何呈奕的目标是魏锦心。   见此,马车里有一道人影似小猫一般窜跳出来,因为来的太急,跃下马车时险些栽倒。   不管不顾的狂奔过来,步子几乎还未站稳便扑跪到了何呈奕的脚下。   她手紧紧攥着何呈奕的衣摆,摇头哀求道:“不要,求你,不要,不要杀她,不要杀她,不是她的错,真的不怪她!”   这是秦葶第一次跪在何呈奕的面前求饶,第一次这般声泪俱下的恳求,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旁人,为了他昔日的皇后。   仅瞧看了她一眼,拉弦的力道却未停下,几乎将弓拉满。   “不要,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不要杀她!”秦葶除了这几个字,旁的什么可以同他交换的资本都没有。   显得苍白又无力。   只要此刻何呈奕松开手,弓弦上的箭便能立即飞出去要了魏锦心的命。   无论有何理由,她也不能活,可秦葶却为她开了个例外。   被脚下的人哭嚷的头疼心疼,那支箭终没发得出去,转而松了力道收回,顺手丢给身旁统领。   无奈,他轻抿唇角,弯身将人自地上捞了起来拉扯到他的面前。   伤口此刻包好了,可是这满身的泥土显得很是狼狈。   何呈奕忍不住伸出拇指一边蹭了挂在她脸上的泥沙,一边嫌弃似的低声道:“脏死了。”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成全   很难, 他语气中没有嘲讽和责备,甚至带着两分宠溺的嫌弃。   秦葶还来不及缓上一口气,且听身后有惊异之声传来, 闻声扭过身去,正撞见魏锦心自许录源心口上拔起那支羽箭直直穿入自己心口处。   任是谁也没想到她会以这般方式了结自己。随她的心上人一同归去。   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又是那般果断, 不曾犹豫过半分。   鲜血顺着魏锦心的衣襟流淌,她颤抖着手将那支羽箭又往深处按去,果真,伤到极至便不会觉着疼。   似能听到自己的那颗心脏在一点一点停止跳动。   轻抚着爱人慢慢失了血色的脸。   无数光影一般的片段自她脑海里浮过。   年少相识,相知相爱.......   当真是一段好时光。   只可惜太过短缺,缺得她一旦想起便觉心疼。   生为魏氏女, 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爱的不能爱, 想过的人生不能过。   她不过是个冠姓的傀儡而已。   事到如今, 那么爱她的男人为了她丢却了性命,她又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苟活?   魏锦心倒于许录源的身上,与之紧紧的贴靠在一起, 用尽这人世间最后一分气力ᴶˢᴳᴮᴮ轻声同他讲:“录源, 地府太黑,我怕, 你等等我......”   秦葶眼睁睁的看着魏锦心艰难吐出最后一口气, 背脊再没起伏,而后她低呼一声要冲将上前, 却一把被何呈奕拉回。   以他的手力秦葶的身板, 他甚至不肖用多大力气。   下一刻秦葶跌跌撞撞落入何呈奕的怀抱之中, 他一手用力固着秦葶的腰背,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将她整张脸按在自己身前。   起先秦葶还挣扎两下,可后来她知道在他身前毫无用处,只能怆惶无力的抓着他的衣襟哭泣。   她很难过,替魏锦心难过。   明明她已经逃出来了呀,明明她已经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有眼无珠,为这种男人丢了性命,亏她还是魏氏女,他祖父的精明当真是一点都没学到。”耳旁是何呈奕低沉的声线,字字句句落进秦葶的耳中。   讲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着他好似会将很多事先与利弊衡量。   脑子永远冷净清醒,知道什么该丢什么该弃,却少了一份人情味儿。   “她既选了他,定有她的理由,是苦是甜也只有她自己清楚。”秦葶咬咬牙,以同样低沉的声线回应何呈奕,“既然她同许录源一起走,那便说明她是心甘情愿的。”   若有那么一个人,疼她,爱她,护她,她或也会做出和魏锦心一样的选择。   在秦葶眼中,魏锦心的这种选择,何呈奕这种人永远都体会不到。   他的那颗心,皆被权利与杀戮占满。   不可能再容得下其他。   身前的人突然沉默,而后不言。   待他手上力道稍松下,捏着失魂落魄的秦葶的肩膀走向马车,抱她上车之际,一抬眼便瞧见小双畏畏缩缩的坐在脚落里。   何呈奕脸色一沉,低道一句:“出去。”   小双头也不敢抬,贴着边蹭着出了马车。   不知冷长清亦何时守在马车外,见小双探头,好似早有准备一般张开双臂将她自马车上抱下,远远瞧着,似小双被冷长清夹着离开此地,奔向后面的马车。   两个人逃跑似的背景看起来有些滑稽。   上了马车,小双一下一下的拍着心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显然这是小双初次见这般场面,不似冷长清这般淡然,脸色眼见着都白了。   本来就害怕何呈奕,再经这一场,她更怕了。   瞧她满身泥沙,手上也脏,冷长清取了水壶,将帕子晕湿递给小双,“擦洗一下吧。”   小双脑子里什么都没过,皆是方才的那些画面,随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猛一擦手,疼的她怪叫一声。   手背不知何时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伤了?”冷长清的视线亦留在她手上的那道口子上。   好在车里备有止伤药一应,他自箱中摸索出来一一摆放好,而后掌心朝上朝小双伸去,“手给我。”   瞧见他伸来的手,小双才反应过来似的,方才一路被他半拖半抱着上了马车,回想起,连耳根都红了。   不知她在迟钝些什么,冷长清干脆将她手拉过,而后再用清水稍冲一下伤口,这才细细给她上药。   冷长清掌心的温度传到小双冰凉的手上,显见着她面颊也跟着一路红到耳根处,一颗心脏似跳兔般蹦起来也没个规律。   “方才你不怕吗?”他亲眼见了,秦葶在混乱之中被人推倒时,小双是如何不要命的奔上前去护住她。   明知何呈奕不喜欢她,也在拼了命的求自己去救秦葶。   “哪能不怕,死了那么多人,比我们村三十年死的人都多。”显然她会错了意,以为冷长清问的是旁的。   “我是说,方才你去帮秦葶的时候,你不怕吗?”他手上力道轻柔,生怕弄疼了,说话的空隙还不忘朝她手背上轻吹两下,一是为了止她的疼,二是为了吹净上头散浮的药粉。   这般温柔的模样直击小双的心房,她有些受不了,明知人家心里再装不下旁人,也不敢妄想,生怕自己越陷越深,于是别过眼,目视前方不再瞧看冷长清的一举一动。   讪笑起来:“应该是怕的,但是一着急便什么都忘了。”   冷长清这时才抬起眼来,正巧望着她红透的耳轮,以为是冻的,“看起来你和秦葶当真很要好,你能为了她去拼,她亦拼尽全力的去保你,很是难得。”   “你们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潜移默化中,连冷长清对秦葶的印象都改观了许多。   亦不知从何时起。   许是自小双口中听了她们二人的事情之后吧。   试想前不久还对她要打要杀的。   药上好,他手上力道渐松下来,小双借机抽回自己的手,轻握手腕细细扭转。   手上还有他残留的温度,好像连那闻起来气味儿古怪的药都染了他手上的香墨气一般。   “秦葶会怎么样?皇上会杀她吗?”她侧头问,一脸忧心。   冷长清不言,只是摇头笑笑。   ......   何呈奕的马车要比后面那辆宽敞许多,秦葶此刻坐在明亮处,眼前尽覆何呈奕玄衣上的祥云纹案。   他一手拖着秦葶的后脑,一手轻捏着温帕给她擦拭脖颈处的血迹,雪白的脖颈配上这涸红的血色总是惹人注目。   他手指捏帕游按之处,细致而温和。   自打回来,他没有同秦葶多说一句话,多问一个字。   轻浅的呼吸扑在秦葶的耳畔,马车外是众人错落的脚步声,是那些人在善后。   待一应处理干净就会上路。   透过车窗的缝隙,这角度秦葶看不到魏锦心,明知她这时似不大应该讲话,却还是硬着胆子同他道:“你会将她如何?”   何呈奕手上一顿,自是知她所问为谁。   不禁轻笑一声,“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在想旁人?”   “她一个死人,又能如何?”   这般凉薄无情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秦葶为魏锦心便觉不值,轻咬牙低喃一句:“她是你的发妻,是你的皇后。”   发妻二字似一道强光,自秦葶的嘴里讲出来,刺的他眼疼心疼。   发妻?   当真是发妻吗?   他很想问问秦葶,既魏锦心是他的发妻,那你秦葶又是谁。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下,前一句他未答,只应后句,“皇后已经在魏府溺水身亡,宫里的丧仪都已办妥。”   听到这句,秦葶眼皮一撑,细细思量片刻,此刻才终于明白,先前魏锦心同她在客栈里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见着怀里的人再次发愣,何呈奕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处境,一边将手上帕子抖开翻了一处干净面,一边低声道:“这次朕只当是你被人劫走的,可以不计较。”   “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来的?”管他计较不计较,她着实想不通。   自然何呈奕不会告诉她他在各处客栈都设有眼线,他不光是一个明座上的帝王,更喜暗处如蛛丝般布满暗桩。   “朕手眼通天,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朕。”他眼底的得意飘浮起来,半似开玩笑地道。   也是在告诉秦葶,无论你跑到哪里,都不可能逃过他的掌心。   “求你,将他们葬在一起行吗?”秦葶红着眼别过脸,目光稍抬望着眼前的何呈奕。   在正过身时,鼻尖儿正蹭在他的下巴处。   距离相近,何呈奕看清她眼中的红丝与伤情,还有脸上被春风吹皱的泪痕。   这是秦葶第二次求他,又是为了旁人。   “你什么时候和魏锦心这般要好了?”他垂着眸子问。   秦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   倒也算不上要好,只是可怜那一对的感情罢了。   秦葶是个性情温善之人,极易触动。她仍然记得那日在客栈中当魏锦心与她讲起少年事时那副幸福模样,连眼睛里都带着光。   她或也只是希望有人可能成全那两个人的感情罢了。   只浅摇头,轻轻抿唇,一个字也没回。   二人沉默良久,就当她以为何呈奕不会再给她一个答复时,谁知他的声线竟又从脑顶响起,“既皇后已经溺水身故,外头那个便不是她,且将她留在这里吧。”   惊喜抬眼,秦葶便知他这是答应了。   第一次,何呈奕第一次愿意去成全一个人。   见她发愣,何呈奕唇角轻勾一下,而后将手中帕子一丢,伸手便去解她腰间的系带。   一声抽响,腰前一松,显见着秦葶眼皮一撑,腰背下意识的缩动一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在八点左右。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转机   亲眼瞧着自己腰身上的系带被他丢在地上, 秦葶暗提一口气。   这般反应惹的何呈奕眼角微眯,手上动作停下,抬眼瞧她, “在想什么?”   秦葶红着脸眨巴两下眼睛,杏似的目珠闪着水意。   何呈奕视线投在她脖子上的伤,而后才缓声道:“你该不是想穿着这身脏衣裳坐在朕的马车里吧。”   显然, 秦葶想歪了。   垂眼瞧看自己的身上,连衣袖上都有沾染的ᴶˢᴳᴮᴮ春泥,这会已经干涸在身上,一抖动便往下掉落泥沙。   她尴尬的咬唇,耳根亦随之红了起来。   她还以为......   又听他得意的轻笑一声,而后双手攀上她的肩, 将她外衫退下,直接顺着马车窗子丢了出去, 连带着他自己也换了干净衣袍和鞋靴。   方才鞋底踏在赵林宗的脸上, 那鞋底还染着他的血,何呈奕嫌脏。   干净衣衫换上,整个人也不似方才那般灰头土脸。   何呈奕命人先行离开此处,旁的且留着人在此地收敛。   其中一样, 便是将许录源和魏锦心在此处寻个山头埋了。   这一圈儿折腾下来, 自天光不亮已然到了午后,秦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   地处玉河州地界, 无人晓是天子驾临, 只由冷长清出面,且以他名由当地官府出了一套宅院暂供歇脚。   只待明日一早自长亭走水路归京。   玉河州从未有四品以上官员停驻, 冷长清大名在外, 来的这般突然, 使得地方官员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应对得体。   秦葶随着何呈奕入了府邸正园,用过饭食后秦葶洗去一身泥土,又成了干干净净一个人。   方才坐下,自镜中查看自己的伤口,好在皮肤易合,这会已经不流血了,正准备上药,却在镜中瞧着何呈奕入门而来。   他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这会儿同样换了一身新袍,鞋边不染尘泥。   有意别过眼去不瞧他,谁知他却不能对秦葶视而不见,大步朝她行过来。   伸手夺过她攥在手里的棉球,而后扯了椅子坐下,一把将秦葶拉到身前来坐于他腿上。   在外流离了几日,显见着人又轻了许多,脸色也不比平常好看。   八分干的长发还带着潮气散落在背后,隐隐透着新香,有两丝碎发飘散在前,何呈奕以指尖抚开,别在她的耳后,后又捏着秦葶的脸颊偏向一侧,重新沾了些药粉涂在她那道不算大的伤口上。   沐浴时才经水气蒸过的伤口有些轻软,稍一触动便绽开,这会儿药吃进伤口里,疼的秦葶一下接一下的吸着凉气。   下意识的身子往外别,却被他又搂了回来。   “别动。”他低声道。   几分威吓的味道,秦葶果真就老老实实不敢再动。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软白的纱布绕了秦葶脖子两圈儿这才算好。   秦葶见伤口包好便要起身,谁知又被何呈奕的大手按住,动弹不得。   他手探上秦葶的后脑一把将她头转过来,迫使秦葶的视线对上他的,她只瞧见眼前人的喉结微动,而后自己便被他的手掌推送着盖到他的唇上。   轻转慢吞。   觉着气息很快急躁起来,又似从前一样平地起丘,本以为躲不过,就快要认命时,谁知他按住自己后脑的手力道一松,后双手捏在秦葶的肩上,只这样静静的瞧看着她。   眼中明明有了旖色,却将秦葶放开,只轻拍她腰侧,“去睡吧。”   这一路上秦葶的眼都红着,沐浴过后更加严重,想是几日舟车劳顿没休息好。   秦葶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他果然没有下一刻的动作之后,大着胆子站起身来,眼睛却不小心瞥到那突兀山丘处,惊的一下,连忙跑开了。   若不是因为她脖子上的伤口,他想他不会顾忌那么多的。   人一旦吃到荤腥,便很难戒掉。   秦葶于何呈奕,便是那一味很难戒掉的。   若真动荡起来,只怕那雪白的纱亦会透出血色。   他在心里解释,只是不想在榻上看到血腥,仅此罢了。   这一觉果真长眠,秦葶自睡下后到了晚上亦没醒来。   何呈奕在旁处批了随带的奏折,夜里回房时已过了子时。   床榻上的人呼吸均匀,睡的正香。   他轻手轻脚退衣上榻,第一件事便是侧身自背后将人抱住。   面朝里背朝外,秦葶一直习惯这样入睡,他亦是喜欢在背后抱着她。   温软入怀,果真让何呈奕觉着一股松意袭来。   闻着她身上熟悉淡然的香气,很快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但好似又安定不下来......   有些念头在心里来势汹汹。   好在最后被他压下,果真是格外漫长的一夜。   ......   因怕朝中多事,何呈奕不愿在外多耽搁,只住了一夜,次日晨起便启程,带着冷长清一行带了一队禁军直奔长亭。   前两日还是在这里走了陆路,倒不想辗转两日便又回来,这次是归途。   租下整条商船,看起来与平常百姓无异,谁又能知晓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商船上承载的是当今的帝王。   这归路让人十分不痛快。   秦葶上船的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许多。   心若不自由,那便是牢笼。   何呈奕就要将她带回那座金笼之中。   上了船之后,她久久不往前迈步,只侧头看了外面的太阳,还有无边的水浪。   每一步走的都不是很情愿。   此刻何呈奕换了一身常服,远瞧着似哪家的公子,满身的清贵之气,贺蓝的长衫衬得他犹如一棵长松。   轮廓于光线下被打照的光风无限。   这般容貌不必多猜便知少年风流。   也难怪当初任妙彤对他一眼万年,再也难忘。   换了这身常服,他亦恰到好处的将满身的狠厉之气与帝王阴鸷气藏的严实。   好似何呈奕想变成什么模样就变成什么模样。   只要他想。   比如曾经的傻子阿剩,比如今日隐在商船中的富家公子。   难得见着他这般温和的样子,秦葶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跪下求他,求他放自己走。   一双鹰一样的眸子在见到秦葶犹豫的瞬间似就看穿了她内心所想,他伸手拉了秦葶的手攥在掌中,牵引着她一路朝前。   入了三层船舱,他将人甩到身前,又按在墙上,二话不说便吻了下来,又是一阵霸道不容拒绝的啃吻,而后才分开。   何呈奕额头抵着秦葶的,使得二人鼻尖儿又凑在一处,他唇间的热气扑面袭来,喑声道,“秦葶,你别妄想,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朕的身边。”   果真如他所言,手眼通天。   什么都躲不过。   秦葶绝望的闭上眼,不再去瞧他。   何呈奕却认为这是妥协。   ......   自上了船,秦葶一直开着窗望向窗外,按这个速度,再有三五日便到京城地界了,她宁可坐在窗前吹风也不肯回头看何呈奕一眼。   只要她人在便好,何呈奕也不去管她。   难得清闲两日,他且倚在一旁看书观景。   夜里繁星现身,铺满天际,一道银河由头至尾,将整个水面打的亮灿灿,似京城里的万家灯火,繁丽却不世俗。   小时候秦葶总觉着银河里住着神仙,每每看到清晰的银河她便会闭了眼暗自朝天祈愿。   不过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她已经许久不信银河里的神仙了,因为好似从未帮她实现过一次愿望。   许是这次心情太过沉抑,也许是她真的感觉走投无路,她再一次仰脸朝天,闭上眼,虔诚朝银河里祈祷。   内容仅有两个字——自由。   愿许过了,才睁开眼便自嘲的轻笑一声,笑自己竟还信这些。   正当此时,船舱外有人敲门,语气中却有些急躁之意。   自不必想,除了冷长清也不会有旁人。   果真,随着何呈奕的一声:“进来。”   冷长清便拉门而入。   身为文臣,又是何呈奕手底下的重臣,他自是行事随时保持稳重,但这回好似果真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使得他回话时连声音都带着颤。   “陛下,现有人来报,说有一行匪人将商船底凿了窟窿,看起来应是水匪。咱们带的人不多,且多数不识水性,还请陛下先上小船离开此地。”   “方才臣已经放了火信出去,想来支援的船只很快便能到了。”   这回连两耳不闻事的秦葶也猛然扭身过来。   水匪二字自她脑子里一过,便知厉害。   先前的那艘商船整船人只活了一个人......   她手轻轻捏起拳头,看向何呈奕。   哪知那人只是眉头轻皱一下,不急也不慌,只问:“来者有多少人?”   “不少于三十,这群人水性极好,趁着夜色潜入河中,船下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窟窿,咱们的人在船上也只能干着急,下又下不得水,不过暂且还拖得住。”冷长清还不忘再催一下,“快走吧陛下。”   何呈奕将手上书页朝一侧一丢,“既是水匪,自不会让人轻易自船上逃脱。”   稍思片刻,他起身又道:“且先亮明你的身份,看看那伙人会不会退怯。”   “是。”冷长清忙退出船舱去,只听门外有步子疾速踏在船板上的声音,显然冷长清是跑着去的。   对比冷长清的慌乱,何呈奕便似没事人一般,他身子微侧,目光投在一脸紧张的秦葶身上,而后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秦葶起身朝前走去,手被他拉起,见秦葶指尖儿微凉,何呈奕笑问:“怕了?”   “你不怕吗?”秦葶反问。   “怕有用吗?”他一顿,“在这里ᴶˢᴳᴮᴮ好生坐着,朕出去看看。”   而后松开她的手,大步朝外行去。   作者有话说: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落水   瞧见何呈奕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外, 秦葶趴在窗上朝下看去,这个角度望下去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隐隐听到下面有吵乱之声传来。   她有些待不住, 便也随之出了门去,查看情况。   小双吓的跌跌撞撞的跑来,两个人正走了个迎头。   许是先前冷长清的模样将她吓着了, 她紧赶慢赶跑来寻秦葶。   “秦葶,听说有水匪是真的吗?”小双自舅舅口中听过水匪的所作所为,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个顶个的凶残。   水性又好,入水化蛟一般。   他们会悄然无声的潜到商船底来,将底凿开几个洞, 待水慢慢将船底淹没,船身下沉, 他们便可借此机会杀人越货。   速度之快, 手段之狠,都是常人所不能及。   且没见过真的,只听走南闯北的舅舅一番形容都足可让人吓破了胆,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真的能碰上。   “别急, 先看情况再说。”若是先前, 秦葶也是个小胆子,还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可如今, 死在她眼前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血腥见的多了, 也麻木了。   虽说对于未知的恐惧也会胆寒, 却能比小双淡然的多。   小双哪里能不急, 她抱了秦葶的胳膊在前用力摇着,“秦葶你说那些水匪会不会杀人啊?”   “就算是不杀人,只怕从这船上掉下去,淹也淹死了。”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秦葶竟然觉着船身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下降。   此处早没了何呈奕的身影,她下至二楼,这才能看清水面上有水鬼似的人头在环着船身游荡,而船上乔装的官兵也只能举着刀恐吓,却不敢下水。   这种情境之下真若动手必然吃亏,那群水匪最擅长的便是水下作战。   眼下四周漆黑,前不着岸后不着边,仅有的光火还是船上的灯火。   带着小双重新回到三层,小双这会儿吓的满身发抖,秦葶只能抱着她的肩膀安慰,“没事,好歹是皇上在这船上,冷大人已经报了信,想来很快长亭的官府便有人前来支援。   “方才我听皇上说,要冷大人亮明身份,这些水匪说不定一见是朝廷大员在此便不敢了。”   “会吗?他们会吗?”   做了亡命之徒,敢在此处闹事,还有什么不敢的,又还有什么顾忌的。   可为了暂时宽慰小双,也只得肯定道:“会的,一定会。”   船底此刻似不止是一个洞,好似环境越发嘈杂,各处手忙脚乱,还能听到官兵的破骂之声。   却全无用处。   环望四周,仍是暗黑一片,无人来援。   何呈奕迈着平稳的步调归来,却瞧见在船舱外抱在一起的两个姑娘。   “在这里做什么,进去。”他命令道。   透过栏杆,秦葶瞧着越来越清晰的动乱好似扰的船上的人们越发不宁,可到了何呈奕这里,仿佛置身事外,与他毫无关系。   冷长清迈着步子朝他快步走来,最先扫了一眼小双,而后才道:“陛下,那些人仍在船底凿洞,臣亮明身份,那些人仍无所动。”   “眼下船身下沉,想来不过半个时辰,那些匪人便可上船,皇上,您先乘小船走,臣等带着人断后,应当可以护您平安离此。”   逃,从来不是何呈奕的作风,“你想到的,那些人早就想到了,你看看这船身四周围着那群匪人的小船,哪里还有空隙容人逃脱,既他们一会儿上船,那便同他们拼杀便是。取朕的长剑来。”   不到最后一刻,何呈奕从来不会认输。   他宁可殊死一搏也不会灰溜溜的逃命。   这么多年,他逃够了。   冷长清也只好照做。   “秦葶,进去。”他再说一次。   一会是杀戮也好,是拼死也罢,他想留秦葶在最后一刻。   秦葶强撑着将小双扶起,二人齐入了船舱。   好似关上舱门,外面的声音才稍小一些。   亦不知过了有多久,秦葶一推开窗,便能清晰的看到水面,好似很快便能与她视线平齐一般。   这代表着,一层已经开始注水,随着一层入水,船身也开始跟着倾斜,船舱内桌上摆的杯子一经倾斜便滑落在地,一摔几瓣。   先前的吵骂声,此刻也变成了撕斗之音,秦葶安顿好小双,独行出了门去,自三层的栏杆上朝下观望,那些人赤脚上船,拿着刀见人就砍,与官兵缠斗在一起。   当真数不清那些水匪到底有多少人,只瞧着不断有人上船上来,明明水面上不过是些小船,此刻却似无底深渊一般。   官兵们被丢下水,还未及扑腾几下便被水底的人拖拽下去,在水底被人乱刀胡捅,毫无招架之力。   此刻何呈奕正手持长剑站于三层船头望着这一切,他面色凝重,身后仅有几人护卫。   这回连秦葶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命丧于此。   不知谁于夜色当中嘶吼一声:“有官船来了!”   众人目光聚在一处,齐齐朝南面边去,不知何时一艘船朝这边驶来,上面灯火明亮,敲疾锣之音徐徐传来。   官船来了,就说明这一船的人都有救了。   众人好似看到了曙光。   可那些水匪仍不甘心就此作罢,好不容易在夜色中劫了一条商船,又怎么肯空手而归,于是只能速战速决。   就在眼见着希望靠近之际,因船底漏洞不一,眼见着船身歪斜,偏侧过去,此下只会加快了入水的速度。   显见着船身倾斜到一侧,秦葶手疾眼快抓住了围栏才堪堪站稳。   船身下降越来越快,几乎快要将二层一面淹没。   常言道水火无情,就算是再强大人的,在此时的宽阔无边的长河中也似一只小小的蝼蚁,只肖眨眼的工夫便可消失不见。   官船明明近在眼前,却看着又是这般缓慢,众人心急如焚,船身再歪一分,有水波自二层灌到三层来,翻起的一道巨浪拍在秦葶身上,若不是她抓的牢,只怕这一道浪便能将她冲下船。   尚来不及喘口气,只瞧船身下翻,继而又起起一股巨浪打在她身上,只觉着好似整个人于浪前调转了方向,闭着眼又死命抓住船身围栏,虽暂保住性命,却整个人都悬空在船身外。   冰冷刺骨的水花拍在她身上,秦葶重重喘着气,脚底下便是长河水面,漆黑一片。双腿悬空,胳膊使不上力,她只能拼了命的攥住那一只栏杆往上攀去。   何呈奕站于三层船头,此刻船身歪过,他单手抓了栏杆,站稳不成问题,只是心中偶有感,本能想往背后船舱中看去,哪知见船舱的门打开着,瞧不见秦葶的身影,心感不妙,目光急迫在四处寻找那抹身影。   却偶然在栏杆外瞥见那一只用劲朝上的胳膊,还有一颗圆头。   秦葶不知何时掉落在船身外。   何呈奕只觉着脑子‘嗡’地一声响,旁的什么也顾不得,拔腿便朝她跑去。   谁知船身再次下沉,他脚下打滑,人险些摔出去。   秦葶喘了口气,这个角度她除了眼前的木围板什么都看不到,亦看不到朝她奔来的何呈奕。   手上酸痛,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长河,在夜色中变成了一只张着无边海口的猛兽,只要人掉进去就会被吞没。   抬头仍是安静无声的满目星河。   那么近又那么远。   不知是哪条脑筋一闪,突然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飞出来。   她傻傻的想,是不是银河中的神仙今日终于听到了她的祈愿所以才以这种方式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脚下或不是深渊,而是生路。   这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觉着荒诞可怕。   只听前方传来何呈奕撕心裂肺的喊她的名字,却看不见他的脸。   也正是因为这一声响,使得她觉着方才的念头不是荒诞,果真是个机会。   她实再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用力抓住那围栏,身子在一点一点朝下坠去。   此刻她似听到了脚步踏在木板上的声音,在一步步朝她奔来。   秦葶闭了眼,咬着牙,用极短的时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想赌一把。   赌她不会死。   置之死地,而后涅槃,去一个无人知晓之处,重新开始。   “生死由命!”她睁开眼咬着牙暗同自己说道。   抬眼见着自己搭在围拦上的最后三根手指,终用力最后一丝力气,在指尖儿完全脱离了那处之后,身子急急朝下坠去。   就在她将要落下水面那刻,秦葶终看见疾奔而来的何呈奕,双臂撑在栏杆上,满目惧恐,一双大眼瞪的深红,撕心裂肺的唤着她的名字。   秦葶竖着入水,一股从未尝试过的刺骨寒凉自脚底蔓延到她身上每一处毛孔,好似瞬间就能将她凝结成冰。   无数的水泡在她眼前升腾,入水的瞬间,耳朵里除了一股接一股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   在水中睁开眼,她瞧见一半浮在水面一半浮在水面下的尸体,还有血ᴶˢᴳᴮᴮ液不断从尸体中散冲出来......   “秦葶!”何呈奕从未如此失态的长啸,可就在他看到秦葶坠落的那一瞬间,好似一下子现了原型。   额头青筋暴起,连带着脖子上的横筋一起。   若不是有官兵死死护拦住,他便立即跳下水去,被人自身后拉下时,一条退已经跨迈出去。   就算秦葶水性再好,他也不觉着能在这般黑暗冰冷的河中生还下来。   “放开朕,放开!”他暴怒而起,似疯了一般,朝前冲去,却又被几人抱了回来。   他随手扯了离他最近的官兵的衣襟用力摇晃,“下去救人,若救不回她,朕要让你们一起陪葬!”   作者有话说: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生死   天空的夜色被一抹鱼肚白渐渐明化, 吞噬。   太阳自水面升起,先是露头,而后现身。   明光洒在河面上, 照出一片零散的光亮。   有光线透过云层,刺过水面,昨夜那艘商船早就沉入长河底不见了踪影, 唯有浮尸体七零八落的浮在水面上。   有些来不及打捞便没了踪影。   昨夜前来支援的官船停于长河正中,于最高处站着何呈奕,他此刻负身而立,一眼不眨的望着河面,目珠流转间,将水上的每一具浮尸都看过。   皆是男身, 没有女子。   经过一夜的冲洗,长河的水似将所有罪恶掩下, 唯有尸体才能证明, 昨夜的一切拼杀都不是假的。   秦葶落水后再无踪影也不是假的。   长亭的官员皆跪在何呈奕的背后,只敢私底下相互交流眼神,大气不敢出一口,在管辖地界出了这种事, 惊了圣驾, 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冷长清黑着一张脸走近,众人跪在脚下, 也只能瞧见他的鞋靴, 在何呈奕身侧停驻下。   “陛下。”   他仅唤一声,没有接着往下再说。   原本还抱了一线希望的何呈奕仅从冷长清的语气便可得知他带回来的结果。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他早该想到的。   不过是心口憋了一团气, 带着丝丝侥幸罢了。   即便如此, 他还要问:“人呢?”   昨夜那几声嘶吼几乎叫破了喉咙,又滴水未进一夜无眠,再开口,嗓音带着浓重的哑意。   身侧的人未答,一不忍心,二是不敢。   他不敢说自己命人下去打捞一夜的结果。   自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水去,又是春寒之时,加之夜色深重......只怕有十个会水的秦葶也活不了一个。   “她水性极好。”何呈奕上下牙齿碰在一处,自齿缝中挤出这句话,似在为自己打气一般。   是啊,她水性极好,从前一跃入河,独家完结文H文小说漫画广播剧,都在 Q群⑤2四9令8一⑨②能憋好久的气,似入水蛟龙一般。   然,他有意忽略过昨夜的凶险。   这条长河贯穿南北,平静时水面下更是暗生湍流,漩涡无数。   这也根本不是村里那条河,一眼望过去,八百里长堤看不到尽头。   他凭什么认为秦葶能活?   “陛下,能找的地方,臣已经派人去找了......”何呈奕一夜未眠,冷长清亦是,眼底的疲倦怆然显露无疑。   从前冷长清觉着秦葶是何呈奕的负担,他不想让其活着。   可如今若是秦葶真的死了,他也会难过,因为小双会难过。   言下之意,秦葶果真在这河中,再无生还的可能。   何呈奕目珠微动,透黑色的瞳孔一点一点撑大开来,他自背后捏紧双拳,指关节亦随之咯吱作响。   他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若葶苈子般坚韧的秦葶怎么会死的这么轻易。   微闭双目缓而睁开,眼中的红丝没有消下去半分反而渐深。   “再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动用多少人,去各处找,上游下游皆去!”   眼前有黑点不断放大袭来,而后他便觉着有些晕头转向,身形微晃,好在旁人及时扶住,眼前的黑点才消失不见,眼前又恢复一片清明。   见他安然,冷长清这才疲着身子退下,自河中每捞起一具尸体他都要亲自上前查看是不是秦葶。   他既盼着这里有秦葶,又希望没有。   若真的不见,似能还给人一分遐想。   可望着这宽阔无际的水面,连冷长清亦知无望。   此时何呈奕面似平静,实则心底早就暗潮汹涌,他心里若是怒极亦不会轻易爆发出来,只会平静的杀人。   冷长清站在一层忧心忡忡回望船顶,只怕方才跪在何呈奕身后的那几名官员,一个也活不了。   ......   午后阳光正好,照的水面有了几分暖意,手臂粗的木棒一下一下颇有节奏的敲在堆在平石面上的麻衣上,发出“噗噗”的水声,衣衫上的水渍汇成一条条小溪顺着平石滑下,再流入河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近河洗衣。衣裳锤打的差不多,老妇一双干枯的手又将衣衫自平石上拿起,放入河水中涮动两下,老妇喘口气的工夫,一抬眼便见着河心处有一物自上游随着水流缓而朝这边飘来。   年过花甲,眼神不太灵光,隐隐瞧着似一块浮木上趴了个人,衣裳也来不及拧,暂且搁置盆中,而后她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朝身后大石头上正闭目养神抽烟袋锅子的老头子走去。   “老头子,你看看那边飘过来个啥?”老妇拍着丈夫的肩,一边还眯着眼朝那头看去。   老头睁开眼,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打眼便瞧着有东西在水面上似船又不似,他立即站起身来瞪大了眼仔细瞧看,“好像是个人!”   “我也瞧着是个人!”二人说着话,齐齐朝岸边奔去。   这条河流是长河无数支分支水流中的一支,站在这头便能瞧见河对岸的光景。   夫妇二人来到河岸边上,齐齐下了水,好在岸边的水不算太深,将能没过膝盖,二人接龙似的手拉着手,老头伸手一拉,在那块浮木飘来时及时扯住,借着水流稍一用力,将浮木拉到岸边。   “是活人还是死人啊?”老妇见状吓的不敢上前。   老头子上去轻捏了浮木上那人的手臂,硬凉的厉害,本以为是个死人,再一探上她的鼻息,惊喜笑道:“还活着呢,还有气儿!”   ......   接连三日留脚在长亭,那日打斗,水匪与官兵的尸体除了丢失不见的,打劳起大半,却始终不见人影。   顺着河流上下寻去,更是一无所获。   冬日一开化,河里的鱼虾饿的饥瘦,只怕有尸体入水,也早被啃食的不成样子。   加之这么凉的水,除非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水匪一类,否则常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乍一入冰河怕早就冻的不能动弹。   常留在此不是个法子,还有许多朝事等着何呈奕回宫去处理。   他于阴暗中且抽了几分理智出来,在第三日打捞毫无结果之际终不甘回了京,却留下几个可信之人,仍留在此处安排打捞。   他就是不甘心,也不愿相信秦葶自这个世上消失。   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京城,他一直很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内心,自外人看来好似一切如常,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处理国事。   无人晓得宫里丢了个宫女,他们都以为秦葶随着皇后魏锦心一齐死在了魏府。   终,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何呈奕终于爆发了。   齐林轻步入殿,瞧看一眼案前紧皱眉目批折之人,小声道:“陛下,长亭那头来消息了。”   “让他进来。”他于案上头也不抬,专心批着手里的折子。   “陛下,长亭那头方才派人来说人找到了。”前来通禀的是华宵殿的传书令,他知秦葶的身份,一边报信,一边悄然打量何呈奕的神情。   朱笔顿于折上,尚未及下笔,便有一只朱砂点滴落在上,他抬眼看着底下的人,唇色略显发白。   这么多天他总算起来也不过睡了十几个时辰,眼底的乌色愈发浓重,目珠周围布满血丝,眼尾泛起红意。   轻动了干涸的唇角,他阴着嗓子道:“此刻人呢。”   传书令面上有些为难,目光投在齐林面上,略有求助的意味。   这题太过难解,齐林也不敢犯险,只将眼别到旁处,假装看不见。   见齐林也不肯出手相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此刻人停放在暗宫。”   暗宫。   又是那里。   先前“魏锦心”的尸体便停放在那里。   自前朝起,宫中有妃嫔死亡,便会将灵堂设在那处。   又是一滴朱砂点落在折上,两处叠在一起,沁透纸张。   刺的何呈奕眼仁生疼。   他将朱笔重重搁下,挺直坐在那里静默良久,后毫无预兆的挥臂将案上一应皆挥落在地。   砚台落地一分为二,墨汁子溅的各处都是。   重重的零落声响将殿内宫人皆吓了一跳。   何呈奕这般发火,还是头一次。   “朕去看看。”没见着人,他仍旧不肯不愿相信那是秦葶。   可尸体过了这么多天都泡发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齐林见状忙扑跪到何呈奕身前,“陛下,见不得啊!”   倒是没想此刻有人还敢拦他。   本ᴶˢᴳᴮᴮ就直冲脑顶的火意这会更是呼之欲出,几乎腥红了眼,他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将齐林踢出老远,“滚!”   他终忍不住破口大骂,“谁敢拦着朕,朕便诛他九族!”   眼底似能喷火,大步流星扬袖而去。   半步未顿来到暗宫。   近此处,唯有黑白入了眼帘。   大殿正中正脚朝外头朝内摆了一俱尸体,上头以纯白麻布覆盖。   殿内燃着香,烧了纸钱,一股呛人的气味直窜鼻腔。   见是他过来,殿内负现料理后事的宫人们皆默声跪拜下来。   暗宫堂中很忌讳出声。   自打上位起,何呈奕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血色,千奇百怪的各类死法,唯独鲜见溺水者。   他早听闻在水里泡了许多天的人再捞上来是何种模样,且听形容便觉着犯恶心,他罚人杀人也不用这种法子。   白布盖于其上,底下浅见着一个人形轮廓。   一想到或是他与秦葶只隔着这么一块白布,心似被人攥住,紧紧的拧了几圈儿,前胸后背明明没有一处伤口,却疼的他胸口几乎窒息。   水性极好的秦葶不会死,绝不会!   上前探步,伸出手指轻拉那蒙身的白布一角,一团长发入了他的眼。   他无法形容那张脸,早就面目全非,青白诡异的颜色,看起来尤其可怖。   心脏仿似骤然停下,可心里那股子拧劲儿般的疼却无限放大。   作者有话说: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心疼   血气上涌, 直冲脑顶。   先前还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就躺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   目珠稍移,挪到她的耳上, 因泡水而略带肿胀的耳垂完好无损。   何呈奕轻眨眼皮,定睛又瞧那耳垂,眉目一收, 连心也定了,眼底先前的悲怆之意转而又变成了寒凉,“这尸身是谁送来的?”   他沉问道。   见何呈奕问话,暗宫管事便抬眼道:“回陛下,是一早起长亭那边送来的。”   “叫冷长清来。”他将白布放下,转而再没瞧那尸体一眼, 大步行至殿门外,身上的呛人的烧纸香仍在。   不多时, 冷长清得令入宫, 到了华宵殿时,何呈奕正负手而立窗前,望着窗上的那盆石榴花出神。   当初由秦葶之手修剪了这花枝,如今又发了新芽, 看起来嫩色不少。   “陛下。”冷长清已经为秦葶的事操忙了几日, 即便回了京城也没歇息好,这会儿匆忙入宫, 显得有些憔悴。   “那尸身是你的人打捞上来的吗?”他指代暗宫里躺着的那具。   “回陛下, 不是,是长亭知府送来的, 说是在河道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   “那又如何认定是秦葶?”何呈奕转过身来。   之所以他且看了一眼那面目全非的东西便敢断定, 是因为秦葶有耳洞, 而那女尸恰恰没有。   秦葶生死暂且不说,他不能允许有人混水摸鱼为了交差随便塞给他一具尸体说那便是秦葶!   那是有人在找死!   寻人寻了这么多天,任谁都知是凶多吉少,且那日有人前来交差,一验下是女尸,冷长清也没想太多,只想着让人先入土为安便是,哪里晓得何呈奕突然来了这番疑惑。   “回陛下,臣已经找仵作验过,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高,还是死亡时间,都与秦葶相符合........”接下来的话连冷长清也不忍心,“那人便是秦葶。”   “你难道不晓得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作假的吗?”何呈奕低声质问道。   见他来真的,冷长清便想着何呈奕是不是因着过于伤心而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倒没往真假处多想。   “那人不是秦葶,找人去处理了。”他蓦然扭身,面向窗前,依旧是冷长清入殿时的姿势。   还未等冷长清应下,只听他紧跟着又吩咐道:“传朕令下去,长亭知府及县令任由水匪在官行码头肆意横行,官匪勾结,祸害百姓,即日斩首。男丁十四岁以下皆充军发配,十四以上成年男子皆处死,妻女没入官奴,教坊,永世不得脱籍!”   “再将那些在押的匪类尽数处死,派人下去将那些剩下的水匪清剿干净,不得留一人,否则与长亭官员同罪!”   此事在冷长清的意料之中,他早知何呈奕会对此事有所惩处。   那日于长亭他留了三日,长亭地方官心惊了三日,本以为随着圣上回京,再弄具尸体糊弄过去,此事便皆可平息。   可是他们过于小看何呈奕。   他不仅下手狠,而且记仇。   回来这几日,早就派人将长亭一应查个清楚。   若说长亭那些官员这般处理一点都不为过。   官匪勾结也确有其事,任由水匪在官家码头附近打劫商船,收了商户银钱前去做做样子剿匪,水匪打劫下来的银钱再挪出一部分送去官府。   长亭官员在其中两头通吃。   有百姓状告便强行压下,可谓在长亭手眼通天。   若不是遭了这一回,何呈奕当真不晓得有人敢胆在他的脚下这般肆意妄为。   就算是现在,这些人还敢拿一具假尸体来糊弄他。   就算有一百条理由,长亭的那几个官员都活不成了。   “此事臣也有错,臣没有细细查看.......”到现在冷长清也不晓得那尸体是真是假,他内心更倾向于是何呈奕的异想。   先认错下来,而后话峰一转,劝慰道:“长河贯穿南北,每年死在那里的人也不在少数,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有许多小漩涡,就算是水性极好之人,若是不慎碰见漩涡也.......”   言外之意,秦葶就算尸体没寻到,也必然活不成。   这点何呈奕如何不晓。   这么多天他总在有意忽略这件事,甚至不去想那些生死,在他眼里,只要一天没见着秦葶的尸体,便总会留有余地。   说不定哪日,宫外再有人拿着她的画影图形来报,说她人找到了.......   “你先下去吧,冷卿。”他背对着冷长清稍摆摆手。   这角度,冷长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着声音似比从前黯然了许多。   冷长清自殿中退下,随着殿门一响,华宵殿中又只剩下何呈奕一个人。   此刻有光柱直透过窗子缝隙打在他的脸上,他垂眸低望着眼底的这盆石榴花,曾几何时,他于案上批折子,处理国事,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秦葶站在这里,也是这般对着它。她安静时美的似一幅画。   那种感觉很美,很妙,且只瞧她纤瘦的背影似便能让何呈奕一颗烦乱的心平复下来似的。   慢身回望,如今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随着心口一点点紧缩起来,那种压缩般袭来的痛楚让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抬手抚住自己心口,毫无半分作用,反而是越来越疼。   若是形容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人拿着一把刀子,先插/入他的心口正中,然后一点一点拧着刀柄旋转,将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挖的连一点好肉都没有。   明明身上没有一处伤口,却觉着满身各处血流不止。   这些天明明他看起来十分淡然,好似在所有人眼中那样,不过是死了个宫女,可无人时,便总能臆想身前有把刀,似时时刻刻都在将他凌迟。   想到深处,他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不慎打落窗前的花盆,那盆才涨新枝的石榴花被他失手打翻在地,花盆破碎之音传入他耳,震碎了他的心。   失魂落魄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他好似此刻才后知后觉,秦葶,真的死了。   死在他的眼前。   就在他的眼前掉入无尽深渊,再也没有出来过。   “秦......秦葶.......”他干涸的唇角低喃她的名字,一手撑着窗台,眼眸盯着脚下的花枝,无人见过何呈奕回宫之后这般失态的模样,似重病一场的人,急于寻个支撑跄跄前行。   从前秦葶不见时,何呈奕勉强能清醒,而后不急不缓的抓人。   就好似一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自认为秦葶身上似绑着一根风筝线,无关她跑去哪里,只要他随手一扯手中的线,秦葶便会马上飘回到他手边上。   可这次,他生平头一次感到无助,无为,无力。   终有了他掌握不住的东西,终有了他也会没底的事。   可这代价有些过于沉重,是秦葶的性命。   “齐林!齐林!”他似突然想到什么,猛的抬起头来朝殿外唤去。   齐林迅速应声而入,一入门却吓的傻了,何呈奕腥红着一双眼站于窗前,脚下是打翻的花土 ,才想着要去收拾,便听何呈奕喘了一口粗气吩咐道:“去告诉冷长清,长亭的那些官员以及家眷不必流放砍头了。”   齐林一一记下,本以为此事有缓,而后又听他说道:“诛长亭知府及县令九族!一个活口不留!那些水匪,凌迟!”   “凡是与长亭知府有所牵连官员,革职查办!不光长亭,凡是有水匪出没之处,皆清除干净,违令者——斩!”   这还是何呈奕上位之ᴶˢᴳᴮᴮ后头一次办哪位官员办的这么重,先定一罪,转眼加重也是头一次。   齐林不敢多嘴,一一记牢,打算一会儿去告诉冷长清冷大人。   “将这株石榴重新栽好,放到朕的寝殿去。”再提这石榴,何呈奕那暴怒的样子便又立即平息下来。   不为旁的,只为着它曾沾染了秦葶的气息罢了。   本以为加了那些人的罪何呈奕心里便会好受些,却也没多大效果,他慢慢踱步回到金椅上坐下,唇色苍白,手依旧捂着心口。   能疼成这样,也让何呈奕始料未及。   ......   于长梦中仍能听到水声不散。   秦葶好似一尾鱼,一直漫无目的游在水底,周身围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水底暗黑,她根本找不到出口。   突然有一张鬼脸似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吓的在水中惊叫一声,只瞧见眼前无数的水泡升腾,而后她便醒了。   心悸之感久久不散,呼吸急促,她甚至不晓得此刻是在地府还是在人间。   “醒了吧?”   “可是醒了?”   那对老夫妇听见动静小心在炕边查看,老头子还往炕洞里加了一块柴。   这天气其实已经用不着烧炕了,但自打前两日从水里将人救回来,便一直给她烧着。   听到说话声,秦葶眨眨眼,头微微侧过,入的第一眼便是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者。   见她果然睁了眼,那老妇一拍大腿,忙拍了拍自家老头子,“老头子快来瞧,人醒了!”   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老人朝前稍探头,暂将烟袋锅搁到一旁,轻声问:“姑娘,你可是醒了?”   身子很沉重,沉的似灌了铅,久晕初醒,秦葶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才一张口,嗓子就似被人塞了块破抹木,干哑的厉害。   伴随着轻咳两声,她才本问道:“这是哪儿?我可还活着?”   一见人还能说话,夫妻二人露了笑意,老妇忙回道:“还活着呢,你都睡了两日了,我们从水岸边儿把你救回来的!”   “姑娘你可真是命大,我们都以为你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新生   何止是他们以为秦葶活不成了, 就连秦葶自己也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跌入水中。   其实下水的那一瞬间她是有些后悔的。   初春冰才融化,那刺骨的寒凉似刀似刺,她觉着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碎了一般很快便没了知觉。   许是那一抹求生的念头使得她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河中抓到了一块浮木, 而后那块船身上掉下的浮木便就着夜色带着她一路漂流。   当真命不该绝。   “姑娘啊,可能坐起来?”老妇又问道。   秦葶稍动了动胳膊,发现一动起来, 便还使得上力,被子里暖烘烘的,与那冰河一样的寒凉成分明对比,简直是极乐之界一般。   见她胳膊能动,老妇便上前将她自炕上扶起,将荞麦皮的枕头竖起来倚在秦葶背后, 这才道:“老头子,你快去给姑娘盛碗粥, 这才醒最好是吃流食。”   老头应着便往门外走, 不多时,老头没回来,端回粥的是一个年轻妇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   “我是我儿媳, 桂娘。”老妇介绍说道。   秦葶嗓子哑的厉害, 强扯着喉咙唤了一声‘桂娘姐’。   将粥放在桌上,桂娘这才道:“才熬好的粥太烫, 稍凉一些再喝。”   清粥的香气飘到秦葶鼻子里, 倒惹得她肚子叫了两声。   “胳膊腿可还能动?”桂娘坐到炕沿隔着棉被轻掐着她的腿问道。   秦葶不知她为何这般问,可还是稍动了动, 这一动起来便轻快了许多, 不似先前那般铅重。   “能动便好, 你是不知道,我爹娘两个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子都僵了,天气这么凉不知你在水里泡了多久,这身子要冻坏的。我娘便叫我将生姜捣烂了给你覆在关节上,再用姜水擦洗身子,这样往后便落不下病根儿了,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能受凉。”   怪不得,醒来之后秦葶总闻着身上有股子隐隐的姜辛气,原是如此。   “多谢大娘,多谢姐姐,谢谢你们救我性命。”秦葶努力坐直身子点头道谢,很少被人这般用心对待,秦葶心里一阵暖气,想来是又遇见了好人。   桂娘忙摆手,“不用谢,举手之劳,我爹和我娘信了一辈子佛,哪里会见死不救呢,不过话说回来......”   她上下打量秦葶,看起来年岁不大,瞧着也不像是寻短见的主儿,便问道:“你怎么会落到水里呢?”   再回想那日船上的一片混乱,仍让秦葶心有余悸,四周刀剑厮杀声不断,天水相接之处漆黑一片.......   实不愿再回想,她抬眼扯了个谎,“我本是要上京城去,但没想坐的商船遇到了水匪,他们将船毁了,我掉到水里,就一路飘过来了.......”   “又是水匪,这帮天杀的......”桂娘一拍大腿,咬着牙道,“我和我们当家的以前也做些小生意,时而会将货从远处订回来,由商船经运,这群在水上讨生活的,不一定劫哪段儿,我们好几次也吃了他们的亏!”   “辛苦去码头等上整日,也不见货船回来!”   “真是造孽啊!”老妇一听,浑浊着老眼直直叹息,吃斋念佛的人最听不得这些杀戮事。   众人苦这群水匪良久,却又无奈,官匪勾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众人敢怒不敢言,有的人家就算丢上几次货,却也不能放了吃饭的营生,唯一能做的便是盼着自己运气好些,走货时别遇上那些人。   “对了,这是你来时穿的衣裳。”老妇自炕角拿过秦葶的衣裳,已经浆洗干净,叠放整齐,最上面是一只眼熟的荷包,里面正是任妙彤赏她的银子,“这里的银钱我们都没动,你数数对不对?”   “大娘,不用数了,你们都是好人,救了我的命,又怎么会贪我的银子。”说罢,秦葶拾过荷苞,将里面的两锭银子取出一只,双手奉到老妇面前,“大娘,这是我的谢礼,我知道远远不够,但是我现在也只能拿这么多,往后.......”   话没说完,腹内又是一股水气上涌,呛的她狠狠咳嗽了起来。   瞧着她呛咳红起的脸色,老妇娘上前去拍了她的背,另一只手将秦葶手上的银子推开,“什么谢礼不谢礼的,咱们庄户人家不讲这些,你孤身一人在外,用钱的地方多了,自己留着用吧。”   话落,桂娘将那银子夺过,好生生的塞回秦葶的荷包当中,重新搁到她叠放好的衣衫上,“可不是吗,显得我们救你是为了钱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姑娘,你既说那船毁了,那船上可还有你的家人?”   她想着,总不会是姑娘一个人上京,定有陪同的,“我们可能用什么法子联系到你的家人?”   商船虽毁了,可当时官船分明已到,秦葶私想着,小双他们应是平安回京了,却也只摇头,“失散了。”   那婆媳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想着人大概也是凶多吉少,毕竟落到水匪手上的,有几个能活命的。   “没关系,姑娘,你就在这好好养着,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把身子养好再说。”   老人见她怪可怜的,也只能安慰。   话是这么说,可秦葶可不是个爱麻烦人的性子,被人救下已是万幸,给银子他们又不肯要,哪里敢死皮赖脸的留在这儿,她也不答,只问道:“大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咱们这是百金村,还是长亭地界。”   长亭走水路,只需三天就能到京城。   还是不够远。   指不定那手眼通天的何呈奕何时能找过来,那疯子什么都做的出来,万一拖累了这家,就是她洗不清的罪孽。   沉默片刻,秦葶突然想起一个地方,便又问:“大娘,桂娘姐,你们可知道从这里去南州有多远?”   “南州啊,自这里一路朝南行,若是只靠脚力的话,怎么也得走上大半个月,”桂娘一顿,“怎么,你要去南州?”   记得当初第一次来京,灰溜溜的混在流民堆里时便听人提起过南州是个好地方,临海,冬短夏长,还颇为富庶。   秦葶没出过远门,一直想看看海,也没有了所谓的家,自是想寻一处好地方落脚,最重要的是,那里离京城很远。   现在保不齐何呈奕都以为她死了,若是如此应也不会再寻她。   “我在南州还有亲戚,想着京城去不上了,先去投奔亲戚。”不能如实相告,也只能以这般说辞。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自己去南州路途遥远,倒有的苦吃呢。”桂娘已经开始替她担心这长路漫漫了。   殊不知,秦葶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   宫中巡夜的侍卫铜锣敲过三声,离得老远便听得见,这一敲,将站倚在门柱上打盹的齐林扰醒了。   一个激灵精神起来,第一眼瞧看金椅,ᴶˢᴳᴮᴮ只瞧何呈奕手笔未停,一直在那里忙国事。   晚饭后呈上来的三摞推得半人高的折子眼下只剩下一摞,原先这是他三日的阅量,如今几乎不眠不休下了朝便窝在此处,旁的什么都不干。   复而又是三声铜锣响,齐林僵硬着身子头重脚轻凑到桌案前去小声道:“陛下,已经三更了,您该歇息了。”   那头人毫无动静,只瞧手中朱笔停都未曾停过。   “陛下......”知道他这两日不痛快,齐林说话声都放小了几成。   “齐林,给朕加盏灯。”何呈奕毫不顾及齐林的话,将一切都排在外头。   终,还是齐林忍不住,跪下道:“陛下,该歇息了,您不能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啊,别说身子,眼睛也受不了啊!”   何呈奕难道不想歇息吗?   他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又不是不晓得冷热。   可是他怕,他一不敢回寝宫,二不敢入华宵殿的内室,那里面都是秦葶躺过的地方,从前在宫里几乎日日枕伴而眠的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他有些受不了。   他只是瞒骗自己还不习惯,等到习惯了便能一切恢复如常。   明明心里难受的紧,却仍嘴硬道:“你先下去吧,朕没事。”   见他执意不肯,齐林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见管不得,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的中和一下,随后又道:“陛下晚膳用的不多,熬了大夜这会儿也该饿了,奴婢命人去给您做些小食吧。您想吃什么?”   提到此,何呈奕有些强颜欢笑,而后又故作轻松的拍了拍肚皮,“还真别说,朕真的有些饿了。”   “让膳房给朕做些野菜饼吧,许久没吃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齐林心想。   什么野菜饼?   野菜?   这宫里哪来的野菜?   “皇上,您是说野菜饼?”齐林宁可相信自己耳朵方才塞了驴毛,也不相信野菜两个字是从他何呈奕的口中说出来的。   “是,朕就是要吃野菜饼。”若是先前,只怕何呈奕也觉着自己疯了,从前两年间,他上顿野菜饼下顿野菜饼,曾想着离了那处,此生再也不会,也不可能再碰那东西,可今日他就是偏想吃这口。   疯了一样的想念。   “好,奴婢去让他们想想办法。”齐林自地上起身,满目愁意的来到殿外,朝殿外提灯的小太监招招手。   见人过来,齐林才道:“这时节,后山的草该长出来了吧?”   小太监点头,“出芽了,远远瞧着嫩绿一片。”   “那野菜也应该跟着长出来了吧?”   小太监又道:“许是有婆婆丁一类的吧。”   “你现在马上带着几个人去后山挖野菜,挖到什么算什么,送到膳房去让他们给皇上做野菜饼,”齐林重力一拍小太监肩膀,“记着,要快!”   作者有话说: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后知后觉   夜深露重, 各宫苑一片沉静,默待黎明到来,唯有膳房里有声响传来。   何呈奕要吃野菜饼的事儿一传到此地, 便惊动众人,宫里的师傅熟掌各大菜系,任何山珍野味到了他手里就没有做不出花样儿的, 可唯这野菜饼,别说他没吃过,更别提做。   御前的人深更半夜提着灯在后山挖了许多野菜回来,众人研想该如何将这东西制成色香味美的饼.......   既是皇上吃,那定然不能粗糙着吃。   最后还是掌勺的大厨亲自动手。   青绿的野菜先过水焯出嫩翠色,而后剁碎和在面糊中, 加上细碎的鱼肉沫,提了鲜亮, 又放各种调料加以佐味, 最后饼身被炸的金黄,恰到好处,稍一掰开,外焦里嫩, 散着淡淡的咸香。   姜还是老的辣。   忙前忙后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野菜饼呈到何呈奕的面前。   晾了适当的温度,齐林自宽碟中夹出一块, 放到何呈奕面前的玉碟中, “陛下,您要的野菜饼已经做好了。”   且只瞧那颜色, 再闻那鲜香, 便很难与野菜两个字联系到一处。   何呈奕只瞧看一眼, 便立即皱了眉:“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您说想吃的野菜饼。”   接过齐林双手奉上的银筷夹起一块,卖相倒是不错,只轻咬了一口细嚼两下便又丢回盘中:“差的远了。”   “不合您口味?”齐林问道。   何呈奕将银筷重重搁下,低沉一口气,“撤下去吧。”   “是。”瞧他不快意,齐林也不敢惹他不悦,更不敢劝进,只得老老实实撤下去。   那所谓野菜饼的香气仍留在齿颊间久久不散,除了鱼香气便是各种滋味叠在一处,软滑香口,却不似从前那股子味道。   再者说,也唯有秦葶会做那东西。   野菜洗干净,稍剁碎了便和在杂面糊里,仅放些盐巴和匀拍成饼,贴在锅边等熟......   从前见着她做了无数次。   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到如今就变了味儿。   到底人还是不在了。   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却让他与秦葶在一起整整吃了两年。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唯他自己坐于殿中金椅之上,明堂阔窗,一切一切都极好,却唯独不见了秦葶。   背靠金椅,他有些怊怅。   心里那挥不去的凄惘滋味如同积在头顶的黑云滚滚,如何也挥不去戳不破。   他在怀念什么呢?   怀念那个死了的秦葶吗?   “不过就是个孤女罢了。”他喃声道。   “这回,从前的事情便都算了结了。”他心想着。   他本应该就是如此的,不必在意担忧任何一个人。   他当初不过就是可怜秦葶罢了,如今是她自己福薄命短,怪不得旁人......   想到此处,他觉着自己本应开怀,奈何心境却越发沉重,心口似被人生生掐住命门,多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试图强将这种不明快的感觉深压下去,何呈奕自金椅上站起身来,扶着桌案朝殿下行去。   他需要出去透透气,一连不眠不休的忙了几日,他应是太累了。   大步出了殿门,一股春夜的微凉之风扑在他的面前,妄想吹散他心口的那朵沉积,何呈奕愣站殿门外,大喘了几口气,那种感觉却没有半分减缓。   最后何呈奕自己也不知是如何回的寝殿之中,入了内室,灯芯如豆,给整个内室添加了一层晕色。   从前每每自华宵殿忙完政事归来,秦葶都杵在这里,冬日里便拿着铜钩蹲在那里百无聊赖拔弄碳盆里的松碳。   先前忙碌整日,在入门第一眼若得以见她,身上的疲意就可消散大半。   眼下再瞧空空如也的房内,连秦葶的影子也不见。   “齐林。”他失了魂一般坐在榻前。   齐林入门,“陛下有何吩咐?”   “朕之前让你收好的那只箱子呢?拿过来。”他道。   只肖一说齐林便知是哪个,俄顷,齐林自柜中取了一只扁长的箱子亲奉到何呈奕的面前。   “放在这,出去吧。”他指了床榻说道。   箱子被轻声放于榻上,未上锁。   外面门声响动许久,何呈奕才只手摸上那箱子锁环。   将其打开,若大的箱子里面仅存放了一件乌蓝色短衫,这箱子是檀木所制,里面却任由他意放着这般粗陋之物。   这件短衫是当年秦葶省吃俭用给他扯了布亲手制的,后来也是她亲手弃留在行宫里的。   许是从她放弃这件短衫的那日起,便意味着,她也将他抛弃了。   无论是阿剩,还是何呈奕。   她都不要了。   将那衣衫自箱中取出,殿平于榻上,与榻褥相比,那料子显的尤其粗糙黯淡,半分上不得台面。   可曾几何时,那却是秦葶的全部......   何呈奕修长的指节轻轻抚过那件衣衫,随着脑海中回想那日秦葶在她眼前跌落深黑的水面当中的场面,心便开始跟着颤,继而牵连到指尖儿也跟着颤。   他于情感方面素来便十分迟钝,又好似经了这么多天才后知后觉,也正是此刻,秦葶彻底没了音讯他才意识到,秦葶这回是真的死了。   那个曾毫不嫌他,满心满眼待他好的那个傻姑娘真的死了。   只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掌心停按在袖口上,何呈奕半张着嘴喘了两口气,眼尾泛起了泪红之色。   显见着他将头埋的很低,自背面看,他两侧肩骨骨突起,似一条匍匐的恶龙。   再细瞧,背影略带颤意。   有隐声呜咽传来。   “秦葶,你好大的胆子.......”   “朕不许你死.........”   “回来.....”   房里仍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响。   窗明几净,帘胧的月光透过细窗穿到屋里,刚好打在他单薄孤寂的背上。   ......   鸡鸣叫第三声的时候,秦葶自炕上睁开眼。   春日来,天亮早。   随之外头传来鸡鸭吵乱之声,倒一时让睡的恍惚的秦葶还以为回了从前的村落。   每日天一亮便能听到相似的声音。   不过那时家禽的声音都是来自隔壁,她家中家徒四壁连只打鸣的鸡也没有。   穿好衣裳下地,随意洗了ᴶˢᴳᴮᴮ把脸,盘了个简单明快的发型便出了门去。   这几日身子养的差不多了,白日便帮着他们家做些活计。   生火做饭不在话下,秦葶从前在乡间做了许久。   桂娘系上围裙远远就瞧见厨房这边有炊烟升腾,一入了门,果真见着秦葶在此。   “怎么起的这么早啊!”桂娘说道。   秦葶一边拉着风匣子一边笑道:“这几日天天在炕上睡着,没那么多觉了。”   桂娘一边端起盆来淘米,瞧着她熟练的一边往灶里扔柴,一边将风匣子控的极好也不呛人,便笑道:“本以为你是个商户家的千金小姐,想不到也会生火啊?”   “不是什么商户家的小姐,普通人家的女儿罢了。”秦葶笑笑,虽在宫里过了这么些日子,好在生火的手艺还没生疏。   桂娘笑着笑着便抿了唇,“昨日夜里我听我婆婆说了,你明日就要离开这了?”   “是。”   “怎么走的这么急啊,瞧着你身子还没大好,再多留些时日,等天彻底暖下来再走也不迟。”   桂娘是人实心眼儿,既她说想留,便是真心,这点秦葶倒是晓得的,只是她心中有事儿,不愿在长亭境内多留,于是道:“想着先去南州寻亲,毕竟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儿,很多事也要找亲戚商量着来。”   “也是,出了这么档子事.......”桂娘想想先前的水匪就来气,提了便觉晦气,干脆一抬手,将米倒入铁锅中,“这里离南州可不近,若是路上遇上什么难处,就再回来。”   “谢谢桂娘姐,我记下了。”秦葶浅笑,心里舒意,便觉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隔日便是晴天,三月近末的天气,浅草破土而出,树上浅见嫩色。   秦葶来时也不过是一袋银子一身衣裳,走时便也是轻装上阵。   桂娘给她带了两件旧衣,留着路上替换之用,大娘给她装了些水和干粮。   谢别了这一家人,收下一堆嘱咐,秦葶便一路向南,直奔南州方向。   沿河一路秦葶倒听到了不少闲事,其中一样便是朝廷已经下令彻底清剿水匪,有此安排,水路上的商船行人也不必再挑时日提心吊胆的出门,显见着长河水面上的商船行船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   如今天下倒颇有些安定之意,连那些随时会出现打家劫舍的叛军也基本肃清,官道上人来人往,也不似从前那般人心惶惶。   秦葶暗自盘算着,若是这样也最好,想来一路南去,也能平安顺遂许多,不必再似先前那样三步一坑五步一陷。   荷包里的银钱被她一分为二,到底临走时还是给那户人家留了银钱。   救命之恩虽也不是这些小钱便能打发的,但她若不给,良心上便过不去。   现在所有认识秦葶的人都以为她死了。   死在了长河水底。   包括小双。   自长亭归来没了秦葶的消息,她心知凶多吉少加上自责是自己只顾着害怕没看顾好秦葶,一股攻心疾火上来人就病了。   嘴边起的皆是燎泡不说,嗓子哑的一句话说不出来,醒着便哭,睡着便说胡话。   高烧反反复复,退了烧又起,以此往复。   一碗一碗清火的汤药灌下去,好在若干日后人终于清醒过来。   冷长清入门来瞧她,此刻她正倚在床榻边喝药,本来的圆脸现如今几乎瘦成一条。   人看着也是可怜。   “怎么样了?人回来了吗?”她病时,便听身边有人安慰,冷大人在外负责打捞秦葶,这回见了人,她药也顾不得喝,两眼直勾勾的望向冷长清。   作者有话说: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南州   且他先不用答话, 只瞧他那墙灰一样的脸色便知结果。   可冷长清顾及她的病,还是细量一翻,坐在榻边好言好语说道:“你先将药喝了, 我再告诉你。”   小双聪敏机灵,自是懂他话里的意思。   这药喝与不喝对她来说没什么用。   但她还是仰头痛快的将手里汤药一饮而尽,咽下满口的苦涩, 她强忍着泪意道:“这么多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就是说,我想见她一面看她一眼都不可能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滴落下来。   小双伤心欲绝,一边咳嗽一边哭道说道:“她只比我小一岁,从前我俩一起下河,我的脚抽筋了险些淹死, 若不是她在,我就去见水鬼了......”   “那天我不应该怕的, 我应该拦着她, 不应该让她出去......”   小双一双无力的拳猛击床榻,哭的撕心裂肺,好不可怜,我见动容。   从前冷长清总以为小双是个欢脱的性子, 倒不想, 她也是这般重情之人。   若非如此,她不会自责到急火攻心, 一病则倒。   他想上前去安慰, 一双手又无处安放,不知该如何宽慰。   听到杀猪似的哭声, 老管家探头入门, 见状忙轻拍了拍冷长清的肩, 小声道:“大人,她哭便让她好好哭吧,哭出来,心里的火气发散了,病就好了。”   这话十分有道理,冷长清才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静等着她哭完了,才取了温帕子替小双擦脸。   这会儿小双一双眼睛肿的似烂桃,时不时的抽噎两下,倚在床榻边失魂落魄。   “哭过了心里便好受些了吧,”冷长清拉起她一只手轻轻擦拭,“生死有命,人作不得主,不过秦葶若是知道你为她这么伤心,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开心的。”   说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又毫无用处的屁话。   这也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若换作旁人,会遭的小双一顿臭骂。   “秦葶命太苦了,”小双抬起手背擦掉眼前的泪,抽着鼻子道,“父母早亡,背井离乡,又摊上那么个夫君。”   “说是夫君,算得什么屁,秦葶好生照顾了他两年多,当初一拍屁股走人不说,还反过来给她气受......”   听了一半,冷长清才明白小双口里的人指代为谁,心里一惊,忙道:“小双,不得胡言。”   “我没胡言,我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欺负一个姑娘家,秦葶丢命也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他不是想杀我吗,想杀我就来啊!我还真就不怕了!”   “你可以不怕,你的家人呢,要知道在背后非议圣上是诛九族的大罪!”冷长清再次低声警告道。   气头上的人什么胡话都讲,但一提到家人,也是小双的软肋。   自己死就罢了,连累家人她不忍心。   见她这样,冷长清便知是真的伤了心,也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无奈道:“你好好歇息,人死不能复生,我忙完了手里的事再来看你。”   说罢便要起身。   却被小双一把扯住衣袖,“能给她做个牌位吗?你若觉着晦气,放在我房里就好。好歹我给她供些香火,听说没银钱,到了地府里日子也很难过的。”   瞧着小双这般眼含珠泪的模样,冷长清当真不忍。   见他不作声,便以为她不同意,于是又道:“秦葶没有别的家人了,她只有我,求你了......”   “好。”不知怎的,这回连冷长清的眼眶也有了温意,但他怕被人瞧出来,垂着眼眸应下,而后逃似的离开此地。   秦葶是个良善的人,小双也是。   能识得小双,冷长清突然觉着自己很幸运。   他从一个落魄的穷书生,到如今的朝廷要员,多少别有用心攀附之人有意与他结亲,其中有几人又是真心,不过是看中了他身上的权力还有皇上的赏识罢了。   随着年纪增长,冷长清便越发不愿意相信所谓的“真心”,他宁可将自己的情感随着她的未婚妻长眠地下。   可小双的到来,让他不得不承认。   心思有些活了。   他喜欢小双,无关她家世地位,他素来也不看重那些东西。   赤诚良善,就是很多人与小双无法相比的。   原先他将小双当成是负累,可如今冷长清才觉,原来她难过,自己也会跟着她难过。   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一时间让他心生欢喜又愁闷。   .......   转眼四月,春回地暖,皇宫内外焕然一新。   宫里的瑶草琪花似商量好了一般次第开放。   空中隐隐有柳絮始飘,远远瞧着似雪片一般。   何呈奕他每日忙的脚打后脑,片刻不肯停歇,本以为时日一长便能将那个人忘了,而后重新回归正常,就好似那个人从未来过一般。   然,他错了,他心口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见好反见重,长夜漫漫,他无数次于梦回中惊醒,一经醒来,单手长抚,只能摸到手边的一片空荡。   而后凄然坐起,就那么孤身一人坐到天亮。   到底还是他低估了秦葶在他心里的份量。   他爱秦葶,即便何呈奕从来不想也不敢承认。   打心眼儿里他觉着他与秦葶不是一个地界的人,她是个孤女,看到自己不堪的过去,而自己至始至终不乐意回想那段不ᴶˢᴳᴮᴮ光彩的时光,秦葶只要一直在,那段他不敢面对的过去就会似恶鬼般时时朝他扑来。   先前何呈奕总想着,或秦葶不在了,那么一切也都会随着烟消云散,无人知道过去间他是如何与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孤女同一屋檐下生存过两年。   他似活生生的被劈成两半,一半希望秦葶此刻马上站在他的眼前,一半又劝着自己不如就此作罢。   何呈奕生生被拧曲成两个人。   时日过了这么久,何呈奕迟迟不肯诏留在长亭的人回来,不也是心底盼了那么一点光亮吗。   只要她能回得来,哪怕是尸首。   他只要见一面就好,一眼便好。   做人就该有始有终,不是吗。   于华宵殿的金椅上坐着打了个盹,春风将窗子吹开,发出声响,使得何呈奕一下子自梦中醒来。   眼前清明一片,身上却泛起冷意。   ......   南州路途遥远,秦葶一路顺遂,大步行在官道上,因舍不得坐车,一路只靠着脚力行来走走停停,终在端午过后到了南州地界。   此时这里已经是一片山明水秀,繁花盛景。   早起入此地时便向人打听,只需绕过一段山路一路朝南便是南州城,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到了中午时地上还湿湿的,官道上偶有车马行过,将路踩的不平,时有水坑在前方埋伏,一踩一脚泥。   秦葶一面要避着地上的泥坑,一边要随时躲着身后奔来的快马或是牛马车流一类。   来来往往这一路上,总不少于十辆八辆,还有许多商队来来往往,由此可见南州果真富庶之地,商贸发达。   这一路上秦葶便盘算着若到了南州应该寻个什么营生才好,如今她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的人,养活自己应该算不得难事。   且挨家挨户问问哪里能做工,再穷的日子她都过过,更何况是现在。   身后有一队马蹄疾声而来,离得老远便听得见,这一路走来秦葶都有了经验,像这种急着赶路的,马蹄定不会躲闪泥坑,踏上去便能溅出老远。   以防被溅一身,秦葶快步躲的远远的。   待快马过去,秦葶再次提步。   本以为走走便能到南州城,可这一上午过去了,连南州城的影儿都没见,自包袱里掏出水囊猛喝了一口,再抬眼,隐隐见着前头似有一辆马车停靠在不远处。   心想着前面若有人,打听打听还有多久到南州城,若是给些银钱捎个脚也成。   行至马车近前,只有马儿停在那里吃草,赶车的人也没见着,秦葶环顾四望,也没瞧见有人影儿,便试量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回应。   而后她又敲了敲车身,又问一回:“里面有人吗?”   仍旧无人应声。   本想着这马车或是空的,也便不再耽搁,本想就此离开,谁知一阵风吹过,将那马车帘子吹开几分,秦葶瞥见里头有一只人手搭在车椽外。   掌心朝上,手指自然而曲,指甲上还有桃粉色的丹蔻。   那手的颜色略带诡异,有些发青,又有些泛着紫。   秦葶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提着胆子小声又问一句:“有人吗?”   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毫无回应。   许是直觉作祟,秦葶隐隐觉着不对,她大着胆子将马车帘子掀开,却瞧见无比恐怖的一幕,头朝外躺在马车里的是个女子,脸色青紫,一双眼瞪的圆大,看起来没了气息,像个死人。   见了全貌,秦葶几乎被吓傻了,人在极度惊恐之时连叫喊都不能。   下意识的捂了口鼻,先前有无数人命死在她面前,这好歹也算是给她壮了许多胆,情绪一点一点平息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救人。   手指颤抖着伸入马车里,探上那人鼻息,让人绝望的是人中下一点热气都没有,当真是死的透透的了。   正想着该如何处理时,且听身后官道上有一群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来人不少于五六个,身上穿着官差服。   秦葶一见,心便踏实了,这些官差显然是从南州城方向来的,急忙奔过去,二话不说挡在众人面前,“前面有死人!”   “在哪儿?”其中有一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那马车里,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形容道。   官差一听,是年轻姑娘,又是马车,面面相觑,立马变了脸,朝马车行去。   作者有话说: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阴错阳差   为首一人穿着和这几个看起来都不大像, 似个二十多岁年轻的捕头,径直走向马车里,将马车帘子掀开亦看到方才那一幕, 伸手上前探去,果真没了气息。   下意识的自身上掏出画像,再细细对比马车里已经死去的姑娘, 虽面容有些扭曲脸色青黑,但也不难辨出是一个人。   “头儿,这不会是......”身后有小衙役低声指着问,显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留下几个人在这里接应,将这马车和这女尸带回府衙,让大人再辨认一回。”那捕头分工下去, 随即又看向一旁朝这探头的秦葶,指着她道, “你过来。”   语气不算太客气, 但好歹是官差,秦葶倒也没觉着有怯意,老老实实来到跟前。   那捕头再次上下打量秦葶一遍,“先跟我们回衙门一趟, 毕竟这尸身旁除了你没旁人。”   见这探究的眼神和拭探的语气, 显然将秦葶当成了嫌疑人。   秦葶才想辩解,可这几个急性子显然什么也不肯听她讲。   无奈, 也只得随着他们同去,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   好歹算是入了南州城,倒没想着是以这种方式, 一路上她被这几个人围在中间, 生怕她跑了似的, 任谁看了都以为她不是什么好人。   一路来到南州府衙,二话不说先将她丢到牢里,美名其曰是等着审问。   包袱被人收了去,只身一人入了牢中,这里倒也干净,应不是关押犯人之所。   秦葶无奈坐在椅上,望着紧锁的牢门,眼中渐渐适应了黑暗,长叹一口气,将桌上的沉年旧灰吹的四散。   本以为南州是什么人杰地灵之所,倒不想竟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先将人关起来。   早知道她路过那辆马车里就应该视而不见,根本不该管这种闲事。   这下可好,若是那些人肯还她清白还好,若是不肯,再弄她去顶罪,非说她杀了人,那当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越是胡思乱想,便越发站不住坐也不是,秦葶焦虑的在牢中来回踱步。   好在不多时,便有官差过来,将门牢门打开,只听一阵锁链响声,而后便见他朝里面唤道:“出来!”   定了心神,秦葶大步迈出牢门,试问道:“是要放我出去吗?”   “不知道,跟着我走就是了。”那官差说道。   见问不出什么,秦葶只能随着一同行去。   出了这牢再穿过一个院子便是府衙正堂,堂正明光,除了堂前一位年轻官员之外再就是先前带她回来的那个年轻捕头。   “大人,就是她。”年轻捕头指了才来的秦葶说道。   “抬起头来,”那捕头又扬声道,“这是咱们南州府徐大人,大人问话,有什么说什么!”   秦葶这才抬眼,视线正与堂上居坐正中之人对上,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左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清朗文秀,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与慈和,远看上去气质倒到冷长清有几分相似,着一身曲领大袖的朱色官服,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知府,可见一斑。   姓徐的朱服官员亦先上下打量秦葶,这才问道:“你是长亭人氏?”   先前这些人将她带入府衙,先问了姓甚名谁,又问了哪里人氏,秦葶不想说是京城来的,只胡乱编了个长亭县。   “是。”秦葶点点头。   “你是几时发现马车里的女尸的?”他又问。   “约在两个时辰之前,我见前面停着辆马车,本来想过来问路,谁知道没人应声,才想走就看到一只手搭在外面,我觉着不对,就掀开车帘,接下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秦葶吐字清楚,一字一句朝他复述一回。   “你是说,你在发现那具女尸的时候旁边没有旁人?”   秦葶很肯定的摇头,“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她暗自腹诽,若是有真便好了,便能有人帮她作证,也不用一入了南州城的门便被关起来。   堂上之人似瞧出她有些紧张,倒颇好心的宽慰道:“你别怕,方才仵作已经验过尸,那女子是死于哮喘病发,未来得及医治,与你无关。叫你来也只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旁的线索。”   秦葶再次摇头,十分肯笃地说道:“没有,什么人没见到。”   见此,那年轻官员也再无话可问,招呼一旁小差衙道:“先将她带下去,在后衙记份口供,待一应记好再回来。”   秦葶又再次被人带离此地,不过终能证实此事与自己无关,她便不怕了。去时的脚步要比来时轻盈上许多。   人一走堂上便又安静了下来ᴶˢᴳᴮᴮ,年轻捕头便又道:“大人,表小姐出了事,您回去该怎么跟老夫人交待呢?”   “我也在愁这件事,”朱服官员手指轻点桌案,愁眉不展,“珈玉怎就偏生这么巧出了这档子事儿。”   那马车上的女尸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表妹梁珈玉,半月前曾修书一封说会由府里的张伯送她来南州,哪知南州的门还未进,便枉死在路上。   “按理说,梁家在青州曾也是小富之家,来时马车里随身物品首饰银钱一应一样都没,她身子不好又不可能独自一人驾车从青州跑到这里来,说不准是那同行的张伯见人死在马车里,不想管她,又心生歹念,将身上银钱一并搜走,就此离开了。”   捕头说的头头是道,似亲眼见着了一般。   不过这也说的通,当初信中说会是府里的张伯送她过来,那么来龙去脉去问那张伯便是,若他逃了,便是心中有鬼。   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复杂案子,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该如何表妹已经去世的事相告祖母,本来姑姑去世的消息就曾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再来一次,只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住。   “大人,老夫人来了!”自门外迈入一个差役通禀道。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不必想也知,今日本来是表妹到南州的日子,按理说上午就该到了,可到现在亦未归府,老太太担心了,也只能来此。   硬着头皮自案后起身,大步出门相迎,从堂上到衙门口也不算长的路程,却在想到底该如何说的婉转一些。   说话间自府衙正门由女使搀扶着入了一位白发老妇,年纪看起来八十有余,气色还算好,远见着倒一切正常,只是眼前细看不太聚光,浑浊的一双老眼目珠稍有发白。   她的确隐隐也仅能看到轮廓。   见着眼前大步走来的人影,便试问道:“琰行?”   那年轻捕头紧忙扶住老太太另一只胳膊笑道:“老夫人,是我,路金,大人在后面呢!”   “是路金啊。”一闻声响,老夫人便笑了。   路金的祖母与她曾是手帕之交,在她孙子底下又是个得力的人,又常来府里帮忙,老太太倒是很喜欢他。   “祖母,您怎么来了?”朱服官员此刻才迎来,明知故问,探手接替过路金的位置,轻轻将老太太搀扶过来。   一听是孙子说话,这才朝前摸索着,轻握住孙儿的手腕道:“琰行啊,我在府里实在放心不下,按理说你表妹这个时辰应该早就到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呢?”   “记得早上你出门前曾说,会派人去路上迎她,可迎到了?”   若是老太太现在眼神好用,定能看得出她孙儿徐琰行此刻黑沉的脸色。   徐琰行珉唇不语,眉目深皱,试量了几次,这才吞吐道:“祖母,是这样的,珈玉她......”   “珈玉出事了?”老太太也紧着变了脸,停在原地不动,一双浑浊的眸子抬眼望向孙儿的轮廓,尽管根本瞧不清。   本来话就在嘴边,可一瞧见祖母越发紧攥在他腕上的手,便再没勇气吐半个字。   先前姑母去世的消息传到南州这里,祖母便病了大半个月,人险些没过去,那还是十年前,身子硬朗的时候,若是现在再同她讲珈玉没了,只怕再也经不起那一场。   可人就是没了,早晚都要说,关心则乱,一时间徐琰行倒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办。   “你快说啊,是不是咖玉出事了!”老太太声调再次高过一浪,他越是这样吞吐她心里便越急,便越容易胡思乱想,到底是年岁大了,加上春日里到处都是柳絮,老太太的敏症还没好利索,说上两句便犯咳嗽。   “祖母.......您先别急.......”徐琰行仍安慰,却愣是一个字也不敢再往下说。   路金与他颇有些交情,明面上是他的捕头,实际上算是他的蛔虫,二人默契自不必说。   老太太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临到此事上,路金也不好袖手旁观。   瞧着徐琰行上刑场一般的犯难,束手无策之际,还是路金挺身而出,“老夫人,您想多了,表姑娘一点儿事没有,我们已经接到她了,这不是昨个儿才下了场大雨吗,路上不好走,那马车也不争气,坏在路上了,所以就耽误了些时间,想着先接到府衙里换辆马车再回府,这边我就赶着同您报信儿去了,谁成想还没出门呢,您就先来了!”   路金说的有鼻子有眼,似真的一般,徐琰行眼底浮上一抹惊色望着他,路金忙朝他使了眼色。   意思先糊弄过去眼下再说。   闻言,老夫人的情绪果真平复下来,也不咳嗽了,只问:“当真?”   徐琰行素来不擅撒谎,哪里比得过那油头似的路金张嘴便来,可眼下都架到这了,他也只能轻应一声,声音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听见孙儿一应,老夫人才露了笑颜,抬手拍在徐琰行的胳膊上,“这给我吓的,你这孩子说话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珈玉出了什么事儿!”   “珈玉呢,珈玉此刻在哪儿啊?”   此刻徐琰行嘴唇轻抿,不答反而看向一旁路金,眼中似在抱怨“看你从哪里给我变出个活人!”   作者有话说: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珈玉   秦葶于后衙瞧看着桌前差役拿笔蘸墨, 行云流水般的将她方才所说一一记下便成了白纸黑字。   差役将记下的又念了一遍给她听,觉得无什么差错,便让她画押, 此事便同她无关了。   秦葶现在只想快点离开此地,便伸出拇指点了朱砂,重重按在纸上。   “好了, 没什么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差役将纸收好,便说道。   “那我的东西呢?”秦葶问。   来时只带了一只包袱,里头是桂娘姐给她带的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她赖以活命的银子。   差役还未等说话,便听路金自外面匆忙进来, “在这儿呢!”   他将包袱交到秦葶面前,“瞧瞧里面缺了什么没有?”   秦葶接过, 一摸荷包还在, 为了保险起见,当着路金的面儿秦葶清点了银子,当真一点儿不少。   “没缺什么,都在。多谢官爷。”将东西收好, 包袱背在包上便要往外走。   还没等迈出一步, 便被路金扯着包袱给扯了回来,“唉唉唉, 你等等, 还不能走!”   闻言秦葶心口一惊,忙道:“方才不是说了没我的事儿吗, 怎么又不能走?”   若说到抓贼审犯人, 路金倒是一把好手, 可若是求着姑娘帮忙,他倒一时显得无措起来,只似愣头青一般的问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双目疑惑的看向路金,秦葶也不急着答,下一刻路金便想起,之前带她回府衙之时已经盘问过一回了,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你姓秦,长亭人氏,今年十八对吧?”   “是。”秦葶稍点了头。   “是这样,姑娘,我们徐大人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   ......   秦葶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了这么荒唐的忙,想来是那徐琰行亦没想到,随着路金一同出来见老太太的,竟是那个最先发现他表妹梁珈玉尸身的姑娘——秦葶。   二人的脚步声不在同步,显得有些凌乱,秦葶与路金一前一后入了衙门后堂,此刻老夫人正坐在正位上由徐琰行陪着喝茶。   徐琰行见着入门的是秦葶,整个人都傻了,再侧目看向路金,只瞧他鬼头鬼脑的朝他挤眉弄眼。   倒真亏他想的出来。   老太太的眼睛不好,可耳朵却灵的很,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细瞧似有人形轮廓,忙将茶盏搁在桌上,因过于激动,那茶盏显些放空,若不是徐琰行及时弓身扶住,只怕便要掉在地上打碎了。   入了堂中,那路金就闪到一侧,只留着秦葶一人在堂上独当一面,堂内人不算多,除了那位徐大人便是老夫人,外加一个女使。   秦葶自入了门,便愣杵在那里不再朝前,眼看着屋里几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倒开始后悔答应此事。   她目光投向一旁的路金,只瞧着路金悄然在身前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比量一下,而后翻过手背又比量一下。   这些都被座上的徐琰行看在眼里。   “珈玉?”老太太单手扶着桌案一角站起身来,身形有些摇晃,“是珈玉吗?”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秦葶更傻了,她再次看向路金,路金朝她用力挤眼。   秦葶唇畔微张,两手放在身侧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硬着头皮应了一句:“外祖母,是我,珈玉。”   上次见还是多年前,那时候还未及笄,老太太那时候眼神还算好用,只记得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一听她唤外祖母,老太太高兴的红了眼圈儿,颤巍巍便要朝前走,徐琰行忙上前扶住,带着她徐徐朝前。   秦葶也没忍心,便朝前迎了两步,“祖孙”二人手搭在一起。   年老身缩,秦葶算不得高ᴶˢᴳᴮᴮ个子,却仍比老太太高出半个头。   “我的珈玉啊,你受苦了........”老太太干枯似冬日木枝的手轻轻抚在秦葶的面颊上,说话间眼泪便落了下来,“你娘去的早,你那个不成器的爹将半个家当都赌了进去,你若再在那青州待着,说不定他赌红了眼,连你也搭进去。”   “当初你娘非要跟着他,我就该咬死了不答应那门亲,若当初真听了我的,也不至于......”   沉年苦水在遇见了自己的外孙女之后便再也憋压不住。   不难听出,其中有自责更有心疼。   “祖母,珈玉好不容易来了,就别提那些伤心事了。”徐琰行在一旁侧温声提醒道。   “对,对,”老太太抬袖拭泪,“你来了便好了,往后你就留在祖母身边,祖母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听到此,秦葶心里有些动容,虽她与眼前这老夫人并不相识,可说话的语气神态偏却让她想起已故的奶奶。   想来天下老人疼爱子孙的心都是一样的。   若奶奶还在,也是这般疼她。   一想到自己的奶奶,秦葶忍不住代那已经死去的梁珈玉应了一声:“好。”   原先还有些愁闷该如何同自己祖母讲说表妹的死讯,见事态如此,都逼到了眼前,倒一时也不该说那路金出的是好法子还是馊主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天色也不早了,珈玉一路奔波也该累了,就随着祖母先回府吧,待我忙完了手里的事就回府。”   这倒当真让秦葶不晓得该如何去接,四目相对之际,只瞧那徐琰行朝她眨了眼皮,而后略点点头,秦葶会意,只得硬撑着搀扶过老夫人。   “琰行啊,今日实在不行,手里事就先交待下去,珈玉好不容易来了,咱们一家得吃个团圆饭不是?”   “祖母,我今日当真有要事,暂时走不开,你们先回,晚饭不必等我了,待改日再给珈玉接风洗尘便是。”   “这孩子。”老太太笑嗔道,也知道自家孙儿素日里忙的分不开身,没几顿是在家里吃的,也便不勉强他。   待人走干净了,徐琰行才将路金拎过来道:“这就是你出的主意?”   “不好吗大人?”路金指着外面道,“您看方才老夫人多高兴啊,这么大年纪了,若同她老人家实话实说,您觉着能撑得住吗?”   “可这胡乱找个人,若是被拆穿事情难道不更大?”方才一时上头,此时才觉不对,“不成,我也得回去,免得那个叫秦葶的一会儿露了馅。”   说罢抬腿便要走,可路金不慌道:“没事儿,大人放心,方才我在后堂耽搁了那么久,就是同她大概讲了一遍表姑娘家里的境况,我还告诉她,若是老夫人问些什么她答不上来就哭,这一哭大概也不忍心问了。”   “好歹先对付过今日再说。”   徐琰行这会儿一个头两个大,踱步重新坐回椅上,“只怕这次祖母让珈玉来南州没那么简单。”   “先前不是表小姐来信说家里乱成一锅粥,无处投奔这才要来南州的吗?”   “先前珈玉的信一到,祖母便同我说话,言语之间有意要将珈玉许给我,亲上加亲,这样珈玉就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这么多年徐琰行一直忙于事业,倒也没工夫没心思管成亲的事,父亲又在不久前被调回京城,若大的徐府也仅有他与祖母二人。   这些年老太太倒也不急着给他说亲,徐琰行心知肚明,她是在等珈玉长大。   实话说,徐琰行本身倒对这门亲无甚异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正常不过。可谁也没想到珈玉出了这档子事儿,若老太太当真提及此事,他总不能同一个假货成亲。   “这可坏了,”路金一拍大腿,感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儿,“一心只想哄老夫人高兴,倒没想到这层。”   “此事怪不得你,瞧着今日祖母的样子,我也着实不忍心同她告知真相,”徐琰行细呷一口清茶,里头的莲芯再苦也难将他此刻的愁绪压下,有些事一开头便收不了尾,“祖母年岁大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当年姑母病亡对她来说就打击不小,人到暮年,只怕再经一场,人便完了。”   “那那个秦葶怎么办?”路金又问。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搁下茶盏,徐琰行骤然抬眼,“对了,方才我见你在堂上同她比划,比划什么呢?”   路金一笑,“原本啊,她是不同意的,她总觉着干这事儿就同骗子无异,我好说歹说她才应下,许也是看了老人年岁大,实不忍心。对了,我还答应她,此事一过便给她十两银子,不过瞧她那样,也不是个图钱的。”   徐琰行年少有为,在南州府也不是做了三两日的命官,也算上阅人无数。见了尸体,那秦葶原本可以为了避免麻烦装作视而不见而远远走开,但却没有,也从侧面证明此人或有几分古道热肠。   心下稍安。   待在府衙忙完了事,徐琰行乘着徐家马车疾行而奔,半刻未停回了徐府。   此时天已经黑透,徐府上下前后都上了灯,他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府中常服大步流星来到松园。   此地为老夫人所居。   穿过抄手游廊步入园中,才迈上石阶踏朵便瞧着门声响动,自正门中敞开一条缝隙,房内暖黄的灯光正照打在徐琰行的脸上,伴着这抹暖黄,自门里迈出一个纤瘦的身影。   白日见过,自不陌生。   二人四目相对,秦葶忙转身将门合上。   那抹暖色又被隔在门板那头,眼前檐下阶上唯有随着微风摇晃的灯笼隐隐散出朦胧的光亮。   徐琰行尚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听着门再次打开,里面出来的是老夫人房里的丫头,静春。   “少爷回来了,”静春微微见礼下去,而后接着道,“奴婢正要送表姑娘回房歇息呢。”   初来乍到,自是会给她安排个住处。   徐琰行一招手,“你下去吧,一会儿我送她回去。”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也只有秦葶一个   静春退下, 且此门外仅剩秦葶与徐琰行二人。   老夫人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徐琰行眼神朝一侧飘去,而后提步来到园角松树下, 秦葶亦随之跟上。   他半个身子停在松影里,周身秀清的气质倒与身后不知哪年栽种的古松有几分吻合。   未等他先开口发问,反而是秦葶说道:“方才老夫人已经睡下了, 这回我可以走了吧?”   本就不是贪图那点银子,只当帮忙,且混过去自己也该离开此地才是。   秦葶并不想惹麻烦。   “老夫人之前都问了你什么?”徐琰行不答,反问道。   “就是说了一些家事,我听不大懂也不敢胡乱插言,倒也没问我什么。”许是老太太心疼外孙女, 也不好提过去的伤心事,浅层表面秦葶倒是听明白了, 真正的梁珈玉幼年丧母, 父亲又意志消沉败了家,自己身子又不好,天生有哮喘,哪知在来南州的路上便调零了。   也是可怜人。   “老夫人一直在掉眼泪, 说不上几句话就哭, 后来还是喝了安神汤,才勉强安静下来的, ”秦葶一顿, “言语之间我听的出,她对小女儿的死到如今还耿耿于怀。”   这不奇怪, 徐琰行的姑姑嫁到青州, 就如同挖了老夫人的心肝一般, 他那姑姑可是自小娇养着长大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   若不是太过于溺爱,也不至于当年不舍得她伤心难过,遂了她的愿,去嫁了个行商之人。   自打收到梁珈玉的第一封信开始,老太太便整日盼着她来,谁知盼开盼去竟是一场空欢喜,若这个时候告知她真相,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临上京之时声声叮嘱让他照看好祖母,若是出了事,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父亲。   很多事情徐琰行都可运筹为握,唯独在这件事上,让他进退两难,显得有些焦头烂额。   明知这个时候开口或是很冒昧,但他为了祖母也不得不试,且同秦葶道:“秦姑娘,今日的事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你,你看要不这样,你就暂时留在府上,等我寻个机会同祖母好生说说,让你脱身。我知道路金答应给你十两银子,这样,我出一百两,这银子先给也成,只要你暂时先以我表妹梁珈玉的身份留在府上便好。”   “这不好吧......”那百两银子的确诱人,真金白银的百两银子秦葶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一次,不过这世上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便做不得,“这不是骗人吗,若是被人发现了......”   “珈玉只年少时在徐府上住过几日,我祖母的眼神不好,看不清东西,府里的人也换了不止一批,剩下的老人,我会同他们说好,无人敢在祖母面前乱说话便是。今日若不是你,我也得求旁人,可恰是你在,也只能为难秦姑娘了ᴶˢᴳᴮᴮ。”   “这也算不得是骗,只是瞒了一些真相,免得让一个老人伤心罢了。”徐琰行道。   瞧的出来,他也是满目的愁色,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有此招数。   秦葶抬手抓了抓头发,细细考量,“若是万一被发现了......”   “若是被发现了,我会解决,不用你担心。”他干脆利落说道。   瞧着这徐琰行也是个厚道人,且还是南州的父母官,这么轻松的差事便能得这么多银子,落到谁头上不都要感叹一句天上掉馅饼。   秦葶不是仙女,她也是个俗人,每日也得想着如何填饱肚子。   现在来了南州,也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倒不如先在这混些日子,待往后拿了银子脱身。   只要有了银钱,想去哪里都方便多了。   一边是看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银钱,秦葶还是咬了牙,选择了后者。   “我需要装到什么时候?   一听此话,那便是答应了。   徐琰行面露一抹松快之意,紧索的眉头稍舒,略一思忖随即道:“待我寻个合适的时机,你放心,时日不会太久。”   “好。”秦葶在身前抠着手指头,终点头应下来。   “虽说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可毕竟是两个人,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有些事明日我再交待你。”   “好。”   “你可认字?”他问。   秦葶抬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不识字。”   这倒也在徐琰行的认意料之中,他淡声道:“珈玉识字。”   “那怎么办?”秦葶又问。   徐琰行目珠左右微动,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拼行之感,“且混过一日便是一日,你小心些,别轻易露了破绽。”   ......   端午过后,已经暂露了始夏该有的炎热之感。   一连几场大雨过后,宫中草木繁盛。   蜀州传来消息,那头在得知了赵林宗的死讯之后赵镜之大病一场,却也没任何动作。   那人头当初递还回去,何呈奕也算是给留了个台阶,说是赵林宗试图脱逃,被山匪抓住杀害,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他清楚,赵镜之更清楚。   本以为他赵镜之会怒发冲冠,谁想竟将杀子之恨轻轻咽了下去。   蜀地一片风平浪静。   不过任谁也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现在赵镜之不起,也不过是因为他还没足够的把握能扳倒何呈奕。   既那头按兵不动,何呈奕自也没有主动发兵的理由,两边就一直这样冷着。   但中间的火是燃起来了,只看何时烧得再旺些。   留在长亭的人终于在端午时回京,这便意味着,何呈奕已经放弃了打捞尸体。   可放弃不代表他忘记。   从前秦葶在时,何呈奕偶尔还会抽出空来歇歇,可如今他恨不得整个人都被政事填满,人日渐憔悴。   这头魏锦心一死,皇后之位空档下来,有不少人已经前朝后宫的始忙起来,已经开始有人坐不住,开始觊觎那座后位。   可对此事,何呈奕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一杯酒水下肚,寝宫后窗的池中有风吹来,卷着池上一片清凉送入殿中,月光照的水面一片波光,斑驳的光影铺在窗下,一时难分天水。   今日难得何呈奕偷得浮闲,独坐于寝宫内饮酒。   常人都说,饮酒时脸干喝不红却转白之人心思深,这倒一点不假,何呈奕便是那越喝脸色越白之人,所有该存的红晕都充到了他的眼上,腥红的眼,苍白的脸,加上削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似暗夜中行走的鬼魅。   透着一股诡异的阴森之感。   他漫身染上了酒气,开始用杯盏,最后直接用坛。   齐林见状劝解不了,只能去请冷长清。   冷长清斗胆入殿之时,一股刺鼻的酒气直冲鼻腔,几乎将人熏醉,他素来是不能饮洒的。   瞧着何呈奕脚下的空坛几只,冷长清轻声唤了句:“陛下。”   脸一直别过窗外去看景的人听了这声唤才缓缓回过头来,没有问他几时来的,亦没有问他为何要来,只朝他招了招手道:“冷卿,过来。”   冷长清提步朝前行去。   近了跟前才听他道:“陪朕一起喝。”   不知饮了多少,一开口便是一股浓重的酒气传来。   他这样也是怪异,要知平日何呈奕是很少沾酒的,既便是不得不去宴上,也只是轻饮几杯。   按他的话来讲,酒是乱心神之物,他要随时保持清醒。   可眼下瞧他,他此刻是不想清醒了。   自秦葶死的那日,他好像看起来一切正常,实则冷长清是了解何呈奕的,他越是看起来正常那便越是不正常。   他实在是太善于伪装自己的情感了。   不过有一点着实也让冷长清没有料到的是,何呈奕,那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一心只想要天下的何呈奕,终是对一个无权无势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女子动了真情。   既便他不想承认。   “陛下,您喝的太多了,酒烈伤身。”冷长清道。   对面那人微闭了眼,且道:“当初留在长亭的人可都诏回来了?”   “是。”   “一群废物。”他仍闭着眼,这语气也听不出是否嗔怪,还是仅出于自己心里不痛快的随口一骂。   “冷卿,”此下何呈奕才缓缓张开眼,眼底透着疲惫却清明的很,全无一点醉意。或是说,想要醉一场,对他来说太难了,“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冷长清垂下眼皮左思右想,这前不搭头后不搭边,也实想不出,“臣无能,不晓得。”   “今日是秦葶的生辰。”她的生辰在端午过后不久,何呈奕曾与她度过两次。   第一次是日子过了她才说,第二次便是她下了狠心给自己买了一真丑的下不去眼的珠花,那日她抱着胳膊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她十七了。   可当何呈奕想给她过第三次生辰时,这人却永远葬身水底,连个尸身都没有。   想给她立个衣冠冢甚至都寻不到可埋的东西!   “陛下还是在意秦葶的。”有些感情就算是不肯亲口承认,也会毫无知觉的从各处流露出来。   何呈奕句句未提过爱,但是只要长眼的都瞧的出,他是喜欢秦葶的。   甚至可以说,远远大于喜欢。   是无人可替的那种爱。   对这点,何呈奕第一次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若是以往谁对他讲这样的话,他定会将那人拉下去掌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对他的羞辱。   “魏锦心一死皇后之位便空了,你知道后宫那群女人此刻想的都是什么吗?”   冷长清日日在朝上,他如何不得知。   “她们千方百计的联络自家,想尽办法前朝后宫织网,暗自在旁处一决高下,就是为了那个后位!”何呈奕猛然起身,拎起手边的酒坛往地上一砸,宽袖轻摆,“她们每个人都在算计,能从朕的手上分出多少权力多少荣华。”   “可当初爱朕的.......也只有秦葶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病来如山倒   “只有秦葶一个!”何呈奕单伸出一只食指朝上, 不晓得重复了几次这句话。   自这深宫里,倒远不如从前在村里简单。   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怕他, 却又将他看成是一块可以刮油的猪肉,每个人都千方百计的算计他,以望从他那里得到他想要的。   这种感觉随着他做皇帝越久, 便觉深刻。   “如今朕连秦葶也没了。”借着酒气,他似讲了自己从前不敢示人的话。   若此刻是他清明时,他怎么会说,又怎么敢说。   贪图秦葶的那颗真心,却又放不下身段。   还有比他何呈奕活的更拧巴的人吗?   所谓旁观者清,何呈奕这种心思冷长清何以不知, 他现在也很想上去劝解几句,可是他想要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无论他怎么讲, 怎么劝,都有些说风凉话的意思,还不如不开口。   最后也只能淡淡的扔了一句:“陛下,请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既便是他万般在意的秦葶。   “朕一闭上眼, 就都是她的影子,河水冰凉, 她一定很害怕吧, ”说到此处,他突然抬眼咧起一边嘴角轻笑出声, “她也怕朕, 怕朕杀她, 自从她知道朕是皇帝之后便一直害怕。怕的要命。”   “冷卿,朕待她真的不好吗?”   唇上那抹笑意又逐渐散去,变成了少许伤情,“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要离开朕?”   “只要她肯说句软话,只要她说会待我如同待那个傻子阿剩一样,朕就可以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可为什么她偏偏不肯!”   “为什么!”又是一只酒坛被他疯一般的摔落在地,此刻殿内满处都漫着酒香。   “陛下,您醉了。”酒溅的冷长清衣袍上皆是,一股接一股的酒气冲入他的鼻腔。   也正是在此刻,他突然感觉到何呈奕身上的那股子无助之感。   从前在乡间何呈奕隐忍也好,装样也罢,既到后来遇到任何难题都不曾见他败退认输过。   可ᴶˢᴳᴮᴮ这次,他眼底终于有了挫败之感,为着一个女人,他以为不爱的女人。   “朕那日是不是不该走水路?”何呈奕深吸一口气,再抬眼,不知是不是冷长清的错觉,竟隐隐瞧着何呈奕眼底有水光在闪动。   不过眨眼的工夫又全然不见,仿似自己眼花。   对此冷长清也只好道:“人各有命,是该她的劫数不应在这里也会应在别处。臣已经将她的牌位送到寺庙中,请人日日为秦葶讼经,盼她早入轮回。”   “秦葶活了十数载,这姑娘的确命苦,不过有两年的时间,是由她陪着陛下,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到此,何呈奕再次冷笑出声,长身一侧,一股坐于软榻上,果真,这世上一个人不能完全彻底的窥到另一个人的内心当中去。   就算清明如冷长清。   亦不能解了何呈奕的半分忧。   “下去吧,朕累了。”何呈奕单手肘撑在桌案上,头垂下,单手抚额,从来不会沉下的肩亦有了损落的弧度。   看起来落寞又孤寂,一点儿也不似平日那个朝阳蓬发,寒厉无双之人。   冷长清亦知,单凭劝是劝不了他的,也只能默然退下。   自出了殿,一直守在外头的齐林就似见了救稻草,忙迎上来问道:“冷大人,皇上如何了?”   换来的是冷长清一阵沉默,良久才听他又道:“好生照顾皇上,今日他喝了太多的酒,让膳房做些解酒汤,想来好好睡一觉,明日便没事了。”   闻言,齐林一一应下,忍不住叹气道:“冷大人,您别怪奴婢多嘴,奴婢虽不是个全人,但有些事也瞧的出,皇上一直为着秦葶的死心里不痛快。别看从前人在时总给气受,但也是在意的,甚至连当初的皇后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地位都远不及秦葶......”   这是实话,明眼人都看得出。   不过是里面那个人不肯承认而已。   “往后就别在提这个名字了,”冷长清一顿,“时间长了,总会过去的。”   就如他一样。   他失去过心爱的女子,自明白何呈奕此刻是如何的心如刀割,因此他方才才会觉着无论如何劝解都是徒劳,有些心结,不是外人说个三言两语便能平复的。   若真的想走出来,还得靠他自己。   ......   头一次宿醉一夜,自上位来从不曾耽误过朝事的人,也头一次缺了席。   按着他平日的习惯,早该起了,可今日天光大亮了还不见殿中人唤,齐林便大着胆子入了殿中。   昨夜殿内的酒气直到现在也还没散干净,齐林轻步近了榻前,却见着内室大开的窗。   何呈奕夜里素来不喜人留殿,齐林亦是昨夜命人收拾干净此处之时确定一应都安排妥当才离开的,窗子他亲自合关好的,许是夜里何呈奕喝了酒便觉着不舒服,又去开了窗。   早夏的夜气还有些凉,齐林将窗子合上,轻步来到榻前,隔着明黄的细纱轻唤道:“陛下,该起来上朝了。”   里面隐隐能看着个人影,却不见着应声。   他又唤一句:“陛下?”   何呈奕仍是不作声。   直到齐林唤到第三声时,何呈奕才浅抬眼皮,一睁眼发现身上似绑了千斤重石,每动一下都沉重万分。   “齐林,给朕拿些水。”迷醉一整夜,乍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连几个字都说的很难。   闻声齐林忙取了温茶过来,双手奉上。   何呈奕强撑着身子自榻上坐起身来,相比平日的冷白脸色,此刻有些蜡黄。   他单手接过齐林捧上来的温茶一饮而尽,可心里似着了火,仅凭这一盏,远远不够。   “什么时辰了?”他问。   “回陛下,已经过了卯时了。”齐林抬眼,瞧着他的脸色,“陛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   的确身上不舒服,感觉冷嗖嗖的。   将杯送出去,他又闭着眼重重躺下。不说话,这便是默认了。   身上滚烫,许是昨夜喝了那么多久,又站在窗前吹了许久的冷风,一来二去人就病了。   不过病了也好,迷迷糊糊的也不知今夕何夕,有时候,糊涂比清醒要难得的多。   隔夜的酒气一退,才一闭上眼,便又让何呈奕想起秦葶来。   她一发起高烧便说胡话。   何呈奕听过两次。   且这两次都是让他陪着。   她于梦中与他发了愿,说一辈子陪着他。   那时的何呈奕,在不醒人事的秦葶面前,皆以阿剩的身份将此事应下了。   可到如今,却连让此事实现的可能都没有。   “秦葶,你一人在黄泉路上走的开心吗?”   “你可知,朕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   “当初明明是你说让朕永远陪着你,可当你知道朕是皇帝的时候便不要朕了.......你当真,好狠的心......”   “秦葶,朕很恨你......”   “秦葶,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朕便不计较了......从前的事都不计较了......”   此下何呈奕默想道。   他觉着这些话秦葶应当是都听到了的,一定会的。   而后便失了知觉,沉沉睡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葶于南州盛夏之时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南州地属南方,才一过了端午,天气便开始热的受不了,这里冬短夏长,几乎见不到春的影儿便换上了夏日裙纱。   且听这两声,原本在品茶的徐府老夫人手便顿住,侧耳听了动静,目光投向一旁坐着的秦葶身上,虽只能看着个轮廓。   “怎么了珈玉,今日总见着你打喷嚏,可是着凉了?”   “表姑娘,老夫人同您说话呢。”静春在一旁提醒道。   秦葶手指放在鼻下轻缓了片刻,经静春提醒这才抬眼,倒显得有些迟钝。   到现在她还有些不习惯这个新名字,老夫人每次一唤珈玉,她总觉着是在叫旁人。   “外祖母,我没着凉,今早起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在打喷嚏。”扭过身去拿着帕子捂在鼻下,稍稍缓和了一下。   “是不是闻不了这屋子里的花气啊,”老夫人道,“静春,快让人将屋子里摆的花都挪出去,我听说啊,有些人就是闻不了这些。”   瞧那屋里一盆盆艳丽喜庆的颜色,秦葶倒也是很喜欢,见要命人搬走,她忙道:“没事的外祖母,我今天只是鼻子不舒服,不关这些花草的事。”   “你啊,才来南州,只怕也是有些水土不服,你自小身子就不好,又是胎里带的哮喘,可要好生养着,大意不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葶也只能乖巧点头。   “珈玉啊,你过来。”老太太朝她招手。   秦葶抬步过去,由她牵引着坐到身边来。   “前两天啊,府里的人给我弄了几个新的话本子,咱们啊一起看。”话未说完,老太太拍着秦葶的手又道,“我老太太眼睛不好,你就给我念就是,静春,你快去将那些都拿过来。”   合着原来这便是她说的一起看......   静春应着便自柜中取出三五本,放到秦葶面前,一边笑道:“表姑娘不知道,咱们老夫人平日就爱听话本子,每隔三两日就能听完一本。”   此刻秦葶看着摆在她面前的三五本,上面连写的是什么她都不知道,笑的很尴尬。   “外祖母爱听这些?”秦葶试图说起一些无用的闲话,借以分了老太太的心神。   “原本也是不爱的,可后来眼睛越发不好用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也只能借这些东西打发时间,还真别说,有些话本子听上去还真有意思。府里的这些人啊,就跑到各处给我搜罗,从前你不在,都是静春念给我听,如今你来了,这就交给你了。”   面上是说笑,可秦葶心里打鼓。   梁珈玉是识字的,不似她。   作者有话说: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写字   秦葶与这白纸黑字相看两不识, 手指尖儿藏在袖口里用力抠起,若这一念起,便会露出马脚来。   人当真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即便这件事也算得了好心的哄骗。   若是真被人发现,后果也不堪设想。   见她不动,静春先上去挑了一本, 递秦葶面前,“表姑娘就先念这个吧。”   封页上写了三个字,秦葶一个也不认识,她略显迟钝的抬手接过,一时脑子乱成一锅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之。   “外祖母......”秦葶嘴里唤着, 脑子里飞快转着,试想着以什么借口可以暂时先离了此地, 她缓缓站起身来, “外祖母,我......”   本意是临时想个头疼脑热的法子先混过去,可话还未讲出,便听外头来人说道:“老夫人, 少爷回来了。”   一听此, 老夫人将手边茶盏搁下,也顾不得瞧见瞧不见便扭头往外看去, 心里还犯嘀咕, “平日忙的都不见个人影儿,今个儿倒回来的早。”   透过白纱的窗, 秦葶站在房中隐隐瞧见个清瘦的身影朝这边来, 每朝前走一步, 心里便踏实一分。ᴶˢᴳᴮᴮ   不多时,人入了房中,第一眼瞧见的是站离门口最近的秦葶,还有她手里的话本子。   为官也有几年,此眼下一打眼,瞧她手指紧抠着书沿,一脸的紧张,便晓得是什么事。   “表哥。”秦葶低唤一声,以示暂时这里还没露馅。   他亦淡然点了头,而后便来到老夫人身前,“祖母,孙儿回来了。”   徐琰行自小就是老夫人宠大的,这两年随着他做起官来,公务越发忙,也没时间说上几句话,偶然过来,让老太太乐开了花,“琰行啊,今日回来这么早啊?”   “才了结一桩案子,今日得空,便来看看您,前几日听您念叨茉莉香,孙儿便命人自街上带回来两盆,这会儿交给府里花匠打理,待打理好了便送您房中来。”   “还是你有心,我孙儿自小便是最孝顺的。”老太太此下已是笑的合不拢嘴,忙朝前扯了他说道,“琰行快坐下,方才珈玉正要给我念话本子呢。”   徐琰行与秦葶对视一眼,眼见着秦葶唇角朝下轻然一撇,他便明了。   只听他扭头对老太太道:“那我来的不巧,今日才新得了一幅张明贤的居山图,正要邀请珈玉一同品鉴,既要给您念话本子,那便念吧,孙儿在这里等着。”   张明贤是前朝山水画大师,徐琰行素来钟爱他的画,这是府里人人得知的事。   老太太一门心思的想要亲上加亲,哪里有挡在中间碍事的道理,一听是徐琰行主动邀请,自是不会横垣其中,忙道:“既是这样,这话本子由静春来同我念便是,你快去带着珈玉去赏画吧,你姑姑自小就擅长作画,想来珈玉在此事上也颇有造诣。”   “既如此,那孙儿便只能先带她去了。”徐琰行说的不慌不忙,倒瞧着似真事儿似的。   “珈玉啊,快同你表哥去吧。”老夫人说道。   秦葶上前一步,将手中册子交给静春,而后才道:“那我就先过去了。”   随而见着徐琰行站起身来,给她递了个眼神,二人一同同老太太道别,出了门去。   待人走出去好久,这老太太脸上的笑意都未散去,她眼神不灵光,许多事情还得指靠静春。   静春在她身边侍候了多年,本来也是个伶俐的丫头,瞧着人走远,这才来到老太太身边小声道:“老夫人,少爷和表姑娘已经走远了。”   “你瞧着,两个人走出去时神情是怎样的?”老太太又小声问。   静春似看透了老太太的巴望和心思,亦轻声笑道:奴婢方才瞧着,两个人在屋里相互递眼神呢,像是有什么秘密一样,说话间两个人就并肩走了,远远瞧着,倒颇为般配。”   “自打珈玉来了府里,眼看着琰行回来的也早了。”老太太说道。   “可不是吗,依奴婢看啊,少爷对表姑娘也是不错的。”   “依你瞧着,若这个时候我同琰行说他们二人的婚事,琰行会答应吗?”   静春眼珠子一转,“奴婢看,八成能答应,少年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表姑娘看起来也是个颇规矩的人,当然了,咱们小姐生的,模样人品定错不了。”   每个字每句话当真都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   眼见着人乐的合不拢嘴,欢喜的紧,可到底是年岁大了,没把握的事她可不干,且还得再观望上一阵子再说,“现在珈玉才过来,安定两日,再等上一阵子,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同他们讲。”   ......   一阵微风伴动着花香送入秦葶的面上,吹的她身上的紧张之意渐渐消散下来。   今日也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二人并肩走出去老远,秦葶一个字也未说,直到了假山凉亭处,徐琰行见四下无人,瞧看她风波未平的脸色,这才问:“吓着了?”   秦葶也不装假,点点头,“有点儿。我不识字,哪里读得了话本子。”   “静春可发现了什么?”老太太眼前的丫头一个比一个精明,尤其是那静春,徐琰行不免有些担忧。   细细回想,秦葶转动两下眼珠子,而后摇头,“应该没有吧,还好你来的及时,本来我想借口说自己肚子疼的。”   虽徐琰行没说什么,但自他脸色也瞧的出,身为府里的表小姐,不识字,当真是件大事。   “这样,往后我下了值都会早些来府里,你便来我书房,我教你认字。”   自小家穷,吃饭都是个事儿,更别提念书,加上从小都是在村里过活,别说女孩子了,就连男孩子也没有几个去念书的。   这对秦葶来说从来都是意乎之外的事,如今偶然提起,倒一直让秦葶感到有些奇妙之感。   说意外倒不算意外。   “可是临时抱佛脚总是行不通的,就算我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可能今日学了明日就能念话本子啊!”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管它成不成,能多往脑子里塞点便多塞点,免得用时再如今日一般。”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出此下策。   难得有这个机会,秦葶自是乐意,便一口应承下来,“那好,只是麻烦你了。”   “无妨。”徐琰行面无表情,再次环顾四周,“既眼下我已经同祖母说带去你赏画,你便随我一起来书房吧,做戏做到底,免得一会儿让人瞧见。”   “好。”秦葶一口应下。   徐琰行的书房在洗墨园中,离他的卧房不远。   他家三代文臣,书香门第,自是处处透着幽、雅、静,听说连府里的小厮和婢女都是识文断字的。这不禁让秦葶有些局促。   想着若是只凭她的身份,只怕来当婢女的资格都没有,光不识字这点,就足可将她排在府外。   书房中装点雅致,墙上挂的皆是山水名画,各册书目摆于架上,书架之上不染纤尘,窗上摆着几盆绿植,给干净冰冷的房间凭添了几抹人间尘色。   徐琰行绕过桌案,添水研墨,取毛笔于香墨中轻蘸几下,又拿出一张烙烤干花的纸张铺平,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不多的工夫,他抬起头来,将毛笔搁置一旁,而后朝秦葶招招手,“过来。”   且不说这语气,只瞧这动作,不免让秦葶想起来一个人——何呈奕。   从前他便是常以这两个字招呼她。   一阵恍惚,秦葶眨巴两下眼,似才回过神儿来。   此地是徐府,是徐琰行的书房,不是华宵殿,他也不是何呈奕。   她抬步行过去。   徐琰行将纸递到她面前,单手依次指着上面的字念给她,“梁、珈、玉。”   秦葶很认真的盯着这几个字,恨不得一下子扣到自己脑子里,学着他的样子字正腔圆地道:“梁、珈、玉。我记下了。”   “我记得你叫秦葶是吧。”他将手里的纸放下,另取一张干净的,又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秦葶。   “这是你的名字,秦葶。”   这是秦葶唯一眼熟的字了,先前何呈奕也曾写给她看过,但是她太笨了,怎么描也描不下来,单觉着那个秦字就太难了。   何呈奕偶也教过她,但是她根本不会写,还惹得他好一阵嘲讽,这在秦葶心里就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久而久之便怯了,也不乐意学了。   “就从这两个名字开始吧,”徐琰行根本不晓得此刻秦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且安排道,“我就先教你写梁珈玉三个字,你若是初学,练个一两日应当就熟了。”   取了新纸,他叮嘱秦葶看清,依次又将三个字写下,秦葶努力记着,可脑子里不断着浮起昔日何呈奕的冷嘲热讽,才记下的笔划顷刻间便又忘了。   “来,试试。”三两笔写完,徐琰行将毛笔蘸好墨汁递到秦葶面前。   秦葶第一反应,不是想接,而是不自信的拒绝,“我学不会的,我太笨了。”   只听徐琰行听了面上浮起一抹轻松的笑意,未收回笔,反而为她打气道:“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写字的,好好写。”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这人好似脾气很好,不恼不怒,可秦葶心里仍没有底。   她不自信的自她手中接过笔,笔管上还残留着他手上的温度。   从前何呈奕倒是教过她该如何握笔,留在他身边那么长时间,也只学会了如何握笔。   才下一笔,努力回忆着方才徐琰行所教,心中忐忑又紧张,每写一划便悄悄抬眼去看徐琰行的脸色。   他目光未抬,亦不看她,只是随着她手边每写一划,轻然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何呈奕的心病   秦葶从未写过字, 简单的三个字,她也记不住,忘却笔顺之际, 徐琰行干脆取了新纸摆在旁边,他写一笔,秦葶便跟一笔。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这样一笔一笔的学下来,好似便没那么难了。   直到三个字写完,不难瞧出,秦葶大松一口气,因为紧张的缘故,身上出了一层汗。   瞧着手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再瞧一旁徐琰行手底下的,才明白何为天壤之别, 可即便如此,ᴶˢᴳᴮᴮ 仍让秦葶打心眼儿里萌生出一股自豪之感。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写字,当真写出来了。   那字丑的很,可她心里却有些美。   徐琰行自她手底挪过纸张细细瞧过,秦葶红着脸, 本以为这么难看的字会得到他一番嘲弄, 谁知等了半天,却等来他温和一句:“不错, 还能瞧出是什么字。”   话落, 他将纸张搁下,“好生练习吧, 往后每日我教你五个字, 等时间长了, 加为十个,练上半年六个月,一些简单的书你便能自己看下来了。”   “真的吗?”此刻的秦葶有些兴奋问道。   “读书写字若想入门本身就不难,全看个人用心,你不识字,第一次照比着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新的文房四宝,你且练着就是。”   “若是往后在祖母那里再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便将我拿出来做挡箭牌就是,或是说与我约好了给我送东西,或是说我找你有事。你只要这样讲,祖母一定会将你放出来的。”   对此事,徐琰行很是笃定。   秦葶倒不晓得其中关窍,还只以为是老太太心疼孙子。   “徐大人,多谢你。”明明两个人是合作关系,一个帮忙,一个付银子,可此刻秦葶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同他道一声谢。   只见徐琰行温声一笑,“当我谢你才是。”   ......   寝宫里四处散漫着药香气,经久不散。   寝宫里几位太医里出外进,何呈奕一病就是三日,全无好转迹象。   据太医讲这是心火,内热外寒,里外一攻,最是难消。   何呈奕素来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底,一有今日也并不奇怪。   冷长清日日来宫里探望,每每看上两眼后便在殿外徘徊。   今日照常询问齐林何呈奕的病情,齐林一一说完。   “冷大人,皇上已经病了三日了,反复烧热不退,您快想个法子啊。”齐林焦急道。   先是一声长叹,而后冷长清才道:“心病,这是心病,最难医的便是心病。”   此事他倒有过一回经验,年少时也曾病成这样,他再清楚不过。   “除非让秦葶活过来,站到他的面前,别无此招。”冷长清说道。   “那您的意思是没法子了?”   “只能等着汤药起上七八分的药效,熬过这段时日便好。”冷长清一顿,“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过?”   “倒是不少,都是宫里的才人过来瞧看,可是先前皇上有话,说任何人也不见,奴婢也就没敢往里放人。”   这早就在冷长清的意料之中。   别看何呈奕纳了那么多人,可他后宫从不曾踏足过,连当初去皇后那里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后宫里流言四起,有人说他与魏锦心伉俪情深,有人说有狐狸精将他迷的五迷三道,还有人说他身患隐疾......   此下皇后不在了,自是有人要借势而起,妄想在何呈奕面前混个脸熟,毕竟皇后一位还空着,又有哪个不想上借机上位。   奈何何呈奕不肯给人机会。   按理来讲,他早就该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先皇到此年纪时膝下儿女成群,不似他这般空无一人。   “且先好生看护着,待他把心里的火发散了,想来也便好了。”冷长清以过来人的身份低言一句,似也在同自己讲,“时日长了,总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齐林见,连冷长清都束手无策的事,也只能硬放着。   前脚送走了冷长清,倒不想着后脚便迎来了杜太妃。   杜太妃与皇上感情不一般,是如今何呈奕存留在世上唯一一个亲近的长辈,先前给她老人家贺寿之时便曾下令,杜太妃若想入宫不必应诏,随时可来。   眼见着杜太妃入宫,齐林老远相迎,“您老人家怎么来了,也不派人先说一声,奴婢好去接您。”   杜太妃是个明事理的人,自十几岁入宫,后又随着儿子出宫,浮沉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无论是对哪个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更何况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齐公公公事繁忙,还要照顾皇上,老身自己入宫便是,不劳齐公公。”   “前两日就听说皇上病了,老身放心不下,特斗胆跑来瞧瞧。”虽说先前何呈奕有过旨意,她来去方便,可好歹是个知进退的人,哪里能拿着鸡毛当令箭。   何呈奕那么说是看在他生母的面子上,她又哪里敢倚老卖老,今日前来也着实因为放心不下。   “是啊,皇上自那日起到现在已经病了三日了,高热不退,吃下去的药又吐出来,整日睡着。”   “那可不成,可不能由着皇上这么病下去。”她道,“劳烦公公带老身去瞧瞧。”   “是。”   杜太妃不是旁人,齐林自是不会拒绝,且带着她入了寝殿之中。   杜太妃一把年纪,走到哪里都得由人搀扶着,慢行至殿内床榻边,远远的瞧着何呈奕躺在那里,死灰一样的脸色,连连低叹,“可怜啊,可怜啊。”   “好好的一个孩子,这多半是因为皇后的事伤心吧。”外面谣传何呈奕与魏皇后感情不错,杜太妃当了真。   齐林也只是苦笑不说话。   哪里能告诉她是因为一个秦葶。   杜太妃退出内室,在外坐下,与齐林闲话起家常来,“年少夫妻,成亲还没多久,这人就没了,想来皇上心里定是难过的。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皇上得自己想开点儿才是。”   “后宫里有那么多人,皇上就再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齐林可不敢乱说话,也不答,只含糊道:“太妃您喝茶,这殿中药气大,奴婢命人将窗子给您打开些。”   “茶我就不喝了,看着皇上那样,当真是可怜,自小这孩子就与我亲厚,看他这样我也不忍心,”人老了脑子就是不好,稍被人一带就说了旁的,半天才拐回来,“对了,这怎么除了太医就没再见着旁人?”   “旁人?”齐林一时没明白她指代为谁。   “后宫那么些人,就没一个过来照看皇上的?”   齐林哪里敢说,上午才刚来了两个被他以皇命为由挡在门外,也只轻浅笑笑,而后巧妙答道:“皇上病重,也是怕过了病气给众位娘娘们。”   “这可不成,本来皇上就是为了魏皇后的事,是块心病,既人已经没了,总不能让他一直病着,这身旁若是有个人,说不定让他开开心,这病也就好了。”   这般说着,齐林也只能先口头一一应下。   且当前说来不巧,恰时小太监进门来,小声同齐林道:“齐公公,椒楹殿的刘御侍来了。”   这几日的来人不断,皆想在皇上面前露个脸,每个人都经人精齐林给打发走,却总有人不甘,想着说不定到自己便让见了呢。   毕竟现在后宫无主,人总得有个奔头。   盼着能在皇上面前露脸讨喜,以此光耀门楣。   今日送汤水的,明日抄佛经的,各色花样。   此刻当真不巧,杜太妃在此,才说完后宫的事,若此刻齐林便将人挡下,那不正是打自己的脸,左右为难之际,且听杜太妃先说道:“这话还没说完呢,倒有人来了,也是巧,不如让她进来吧。”   管她是谁,只要是后宫的女人便好。   小太监不敢应声,第一反应是先去瞧看齐林脸色。   “既太妃都这么说了,便将刘御侍请进来吧。”一边是皇上,一边是杜太妃,哪个都得罪不起。   不多时,一面容娟秀女子入了殿中,见殿中有人,齐林便先道:“刘御侍,这是杜太妃。”   虽她不在宫里,但后宫哪个女子都晓得杜太妃,又知皇上待她敬重,当初还亲临了她的寿宴。   若得得了杜太妃的欢心,说不定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的。   “妾身见过杜太妃。”刘御侍忙福身下去见礼。   “起来吧,”杜太妃瞧着眼前女子缓缓起身,面容周正,看起来虽似有意妆扮了一番倒不显妖艳,上了年纪的人,便是最喜欢这号清丽之感,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妃的话,妾身姓刘,名霜琳。”   随后接着又献宝似的又道:“这几日听闻皇上病着,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妾身便以手指刺血,和以朱砂当中,手抄了经文,祈盼皇上龙体早安。”   人老了,便最是信这些东西,看起来杜太妃对此女倒颇为满意,便说道:“你有心了。”   随后又朝齐林道:“齐公公,给皇上吃的药可熬好了?”   “回太妃的话,已经准备好了。”   “既如此,就由刘御侍进去伺候皇上喝药吧。”   话落,眼瞧着刘霜琳的脸上险露出藏不住的喜色。   要可知,这两天多少人前来此处都被挡在了外面,可没一个人能见着皇上,今日得了太妃亲言,也算是行了运。   何呈奕这两天虽病的起不来床榻,却也不是一点清醒的时辰都没有,若正在此刻让他瞧见贸然放人进去,齐林只怕自己的命要保不住。   虽ᴶˢᴳᴮᴮ杜太妃也是一番好意,想着让皇上赶快收心,将心思放在旁的女子身上,可这外情旁人不知,齐林是清楚的。   “太妃,皇上先前有命,说除了太医不让任何人靠近。”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锁心门   此话一出, 显见着杜太妃脸上有些挂不住,虽说齐林是何呈奕身边的人,但她与何呈奕的关系倒也非同一般, 她且低叹了口气说道:“齐公公,你一直在皇上身边,也知道经了这么多事, 为今之计是快些让皇上好起来。眼瞧着皇上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一个子嗣都没有,这像话吗。”   “魏后已去,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不是。”   “今日老身就斗胆做一回主,”杜太妃扬声道,“刘御侍, 你去伺候皇上喝药!”   得令,刘御侍自是乐意, 眼瞧着机会就在眼前, 哪里还顾得过旁的。   一面是皇上,一面是太妃,哪个都得罪不起,眼见着人入了内室, 却又不敢阻拦。   杜太妃瞧出齐林一副热锅上的蚂蚁相, 于是劝道:“齐公公,一会儿皇上若是醒了怪罪下来, 由老身担着, 你不必担忧。”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苦难言。   何呈奕这两日病着, 神思恍惚, 时而感觉游离梦中, 时而又意识清醒,只是他多数时候不乐意醒来,好似只要静静在床上闭上眼,不醒来,就不必面对一切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难得糊涂,竟不想有一日,他刀山火海皆不曾畏怯过的人竟头一次有了逃避的念头。   床榻上的人仰面躺着,面颊上是一股病态,脸色更是略显苍白,可即便是这样的皇上,刘霜琳也不曾见过。   今日这般近距离的瞧他,还是头一次。   这年轻的帝王,她在入宫那日曾远远的瞧见过一次,也仅有那一次而已。   却也那一眼,就让她惦念至今,可是入宫也有些日子了,左等也不见他诏,右等也不见人,后宫里还有许多像她这样默然等待的人。   今日她是最幸运的那个。   说不定,他一睁眼,瞧见是自己在照顾他便会动心了呢。   左右现在魏皇后已经死了。   方才摸着还滚烫的药汁子这会儿被她轻轻吹了几下,勉强可下得了口,她取银勺少盛稍许,轻轻送到何呈奕的口中。   一股清苦意直传到何呈奕的口中,顺着他舌根滑进喉咙,半梦半醒之前,他眉头轻皱了一下。   而后感觉到有人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唇角。   这香气很陌生,是他不喜欢的味道。   他殿中也从不用这气味的香,一股陌生不安感给了他重力一击。   过去十二年间养成的习惯与警觉性使得他脑子里一下子清明了许多,将眼皮睁开一条缝隙。   第一眼只望见个有些模糊的轮廓。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懵的,他第一反应是在脑海里询问自己:“是秦葶回来了吗?”   不过现实很快给了他重力一击,眼前人根本不是秦葶,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显见着瞧看他睁眼,那人眼底浮起一抹惊喜色。   甜腻的嗓音带着几分刻意巴结似的讨好问道:“皇上你醒了?”   榻上的人将眼睛睁的更大了些,一连几日反复不停的高热烧灼的他喉咙哑的厉害,“你是谁?”   “臣妾刘霜琳。”   “你为什么在这儿?”因嗓音哑着,也很难从他语气中听出情绪。   那厢还不晓得很快有一场风暴降临,且未等她再次回话,且听他又急着问:“谁让你进来的?”   “是,太妃让臣妾进来伺候皇上您喝药的,”这会儿刘霜琳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傻,忙岔开话题道,“皇上,喝药吧。”   她又盛了一勺殷勤朝前送去。   何呈奕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虽在病中,手上力道也不小,稍一抬手,将整碗药打翻,正扣在刘霜琳的衣裙上。   盛出来的药汤温度勉强可入口,可碗中的亦没凉透,几近夏日,罗裙单薄,这么一碗扣在身上,也着实烫的不轻。   青花的瓷碗扣在地上,一摔两半,发出一声乱响,在何呈奕的眼皮子底下,刘霜林也不敢看顾自己,硬顶着身上传来的痛楚,跪在何呈奕的榻边。   此时何呈奕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唇色苍白,可眼底似蓄着火,“你是什么东西,敢进朕的寝殿,你想死吗?”   说话间杜太妃和齐林齐齐赶来。   瞧见此刻地上的一片狼藉,齐林最先跪了下来。   为正是他最怕的结果。   “谁让你进来的,说!”既方才她已经说过是太妃,此下正好当着人的面,何呈奕重新问过,且让旁人知道,这世上,无人能忤逆他的意思,打着为他好的名号。   刘霜琳不敢张嘴,只是抬眼看向杜太妃。   齐林亦在那头,望着杜太妃。   “皇上,是老身让她进来的,怪不得旁人,要怪只怪老身好了。”   何呈奕未着片言。   “老身不是倚老卖老,说句放肆的话,老身一直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些事也着实看不过眼,更不忍看着你冷落后宫,到了这个年纪身边还没有个一子半女,”老太妃一顿,“魏皇后走了,可皇家血脉不能断,皇上也要为身后的江山考虑才是。”   “若皇上觉着老身做错了,那老身便跪在你面前请罪!”说话间便要跪拜下来。   齐林忙将人扶住,“老太妃,您这是何必呢。”   念在她曾与自己母亲的交情,加之她确也是一片好心,何呈奕不愿与之计较,于是他只道:“太妃言重了,您是我的长辈,说我两句是应该的。”   “这些日子是朕消沉了,还请老太妃放心,往后便不会如此了。”   “皇上好生养着身子,人啊得往前看,结发夫妻,再是伤心,也要适可而止啊。”   “是,朕记下了。”何呈奕坐直身子,“时候不早了,齐林,送老太妃回府。”   这已经是何呈奕最后的耐心了。   好歹将老太妃送了出去,那刘霜林仍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呈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望着她的发顶,同她道:“将头抬起来。”   此刻刘霜琳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眼含泪意抬起脸,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来给朕喂药?”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齐霜琳一愣,却挑着好听的话讲,“臣妾听闻皇上病了,担忧您的身子,食不下咽,便取自己的血和了朱砂抄了佛经为皇上的祈福,没想在这里遇上老太妃,她见臣妾一心惦念着皇上.......”   用自己的血和了朱砂抄经......   听起来似万般诚心,为了他,都肯取自己血了。   “你担心朕?”他突然轻笑出声,“你凭什么担心朕?你见过朕几次?朕别的模样你可曾见过?”   “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担心朕?若朕不是皇帝,你可还会如此?”   仅凭着一点做作的虚情假意就想骗得他的心,这种人这种事何呈奕见多了,这种花样儿不过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他不屑一顾。   “滚出去,别让朕再见到你,也别再朕面前说什么真心惦念的话,朕听了便觉着恶心。”   “滚!”扯着嗓子又是一声怒吼。   刘霜琳不知他为何发这样的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且顾着性命,自地上爬起,逃也似的爬出了殿外。   齐林与狼狈逃走的刘霜琳走了个顶头碰,见着她的下场,齐林更怕了,硬着头皮入了殿中请罪。   对此好像何呈奕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下令道:“传朕令下去,后宫里的人,若谁再敢来找朕,杀无赦。”   对他来说,那些女人不过是后宫里的摆设,维/稳前朝的工具,他这般吝啬,谁妄想在他身边得到一丝一毫光耀与好处,那是做梦。   ......   清风微和面,花香入室来。   一阵细风吹过,吹的窗前桌案上的纸翻动一页又一页。   秦葶忙取过镇纸将才写好的散页压住,那些可是她今日练习了一日的结果。   她一共学会了五个字:秦葶,梁珈玉。   一道阴影遮住窗前的光线,秦葶抬眼望去,窗外的人正冲着她清和一笑,“都这个时辰了还在练字?”   徐琰行道。   “徐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秦葶一顿,“老夫人这会儿正午睡,我趁着这会儿的工夫练几个字。”   “练的如何了?拿给我看看。”   秦葶有些犹豫,那才学字,那些写起来歪歪扭扭,像蚂蚁搬家,说没章法还有路数,说有路数又不像话。   经不住他催,也只能自那镇纸下将练习的那几张送到徐琰行面前去。   在秦葶眼中这丑的下不去眼的字被徐琰行一张一张仔细看过,随后他自秦葶手中取了笔,挑捡出来几个,在下面依次划了横,后又交还给秦葶,“这几个写的尤其不错,其他的也还好,你起步晚,又才刚学了一日,能写成这样是不错的。”   “真的吗?徐大人,您是不ᴶˢᴳᴮᴮ是哄我玩啊?”虽明知自己的字难看的要命,可一听到这样的夸赞,的确对秦葶来说是个不小的鼓励,增信不少。   “你的称呼得改改,”徐琰行左右看去,见四下无人才又道:“平日在府里别大人大人的叫了,干脆只叫表哥,免得被人听到。”   “好。”秦葶点点头,也不与他争,拿着人家的银钱,且说什么便算是什么。   “对了表哥,”秦葶自抽屉里取出一张簪花的请柬,送到徐琰行的面前,“今日有人送来了这个,我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只是听送来的人说这是请柬。”   徐琰行将其打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传来,一瞧便是女儿家的手艺,略看一眼,说道:“这是杨知州府上杨二姑娘送来的帖子,请你三日后去赏花的。”   “这些世家女,听闻来了新人,自是要先寻个借口先拉到自己圈子里做交际的,你若不想去便不去。”随之他一顿,“不过我建议你可以去露个面再回来,免得她们这次请不到你,下次还会来。我爹现在调任京上,她们消息灵通的很,知道你来了,定是要想方设法与你交好的。”   言外之意,有人见徐家起势,要千方百计巴着徐家。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八点(我删了自己的一个评论,然后今天我被禁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评论区我暂时回复不了)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赏花   秦葶眨巴两下眼, 她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这种事就是不想参与,自己和那些人跟本不属一类, 往里硬凑只会让她不知所措的容易露馅。   “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她们问起我什么,我答不上来可怎么办?”   “杨家二姑娘......”徐琰行轻抿唇角, “那可是个难缠的主,你若一次不去,只怕她下次下下次还会来请,待我寻个机会,带着你一起。”   若是这样,那自是等于给秦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徐琰行从来都没问过秦葶的过去, 关于她的家世背景一无所知,但他心里也会隐隐觉着有些奇怪, 说她不是从大家里出来的, 可待人接物也算妥当,凡事都做的恰到好处,说是他大家里出来的,却又大字不识一个。   听闻是商户之女, 可言谈举止之间似对金银又没什么概念, 一时倒让徐琰行想不透彻。   且到了这个份上,徐琰行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她既不肯说, 自己也不好多问,一心念着, 她若有什么想说之时自会告诉他。   殊不知, 这所谓的规矩礼数, 皆是秦葶留在宫里时候学的。   比上虽不足,可比下是有余的,多少也能应付下来。   此下算起,当初留在何呈奕身边那一遭,也不是全无用处。   只待这边的事一了结,秦葶便能拿着银子去过她原本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有了钱或是可以开家铺子,择一城终老。   至于小郎君什么的,她便不再想了。   ......   从前日日忙于生计,关于赏花此种休身养性之事从未落入过秦葶的脑海里,在乡间,到了春日里,遍地皆是数之不尽的野花,那风景也是养眼。   后到了京城,整日在宫里,且也听说过每到了春日里一些达官显贵或是文人墨客皆有此雅兴,但她从未见识过。   南州地气温暖,春来又早,自正月起,每有名花花放时节,南州一些大家有私家园林的门便会大开,迎来送往,各厢带老扶幼,呼朋唤友带着美酒佳肴缤果一类在园林中各处亭台水榭占居好位,吟诗作对,斗酒唱歌。   有各方艺人或是商贩也可借此机会来此做些小营生。   南州这样的园林不少,各大家也为了彰显自家,皆会纷纷开放。   此次邀请秦葶前去赏花的杨二姑娘府上,便有一桩这样的私家园林。   听闻杨二姑娘是最喜欢呼朋引类之人,她似南州各世家女的一个纽带,每一人她都认识。   如今听闻南州城里来了个梁珈玉,是知府徐琰行的表妹,就仅凭着这一层关系,便却不能让人将她落下。   可秦葶有自知知名,她们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背后的徐家,自己不过是顶了个名的假货,借着徐家的势头罢了。   老太太疼爱“珈玉”,自她带,便三天两头命人给她做新衫,今日秦葶去赴约,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鹅黄。   一来这颜色她喜欢,二来她不乐意太过显眼。   虽在宫里待过一阵子,齐林也教过她许多东西,可冷不防的与这些世家女打交道,心里还是有些颤。   徐家的马车一路来到园子里,才一下马车,便有三五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带头的,看着似个明媚开朗的少女最先朝她迎过来,先是提眼瞧着马车椽上铜灯上明晃写着的两个“徐”字。   而后又问道:“来人可是徐府的表姑娘?”   未等秦葶准备好答话,随着秦葶一同来的徐府女使便先道:“杨二姑娘,这位就是咱们徐府的表姑娘,梁珈玉。这是先前您的花帖。”   女使将之前收到的帖子双手回送,杨二姑娘浅一过眼便笑了,二话不说走上前来,万分亲昵的挎过秦葶的胳膊,“早就听说徐府来了个表姑娘,想不到竟是这般的花容月貌。”   “我是杨知州府上的二妹妹,我叫杨丹漫,你也随着她们唤我二姑娘就是。”   秦葶还是头一次遇着这般不见外又热情的人,倒是被吓了一跳,虽有些不适应,却也浅笑着回应:“二姑娘。”   这句便算是应了,杨丹漫又是一阵欢快的轻笑,“来我带你去见见旁人。”   说着便搀着她往前处引,面前眼花缭乱的站着四五个人,杨丹漫一一与她介绍,秦葶也记不住,这些人看似友好,却让秦葶略显不自在。   具体哪里不自在,她也说不上。   直到入了园子,一路上杨丹漫一直同她说着话,秦葶这才知,她哪里觉着不舒服,就是身边这人太过热情,看似与她熟络,反而让人瞧不清心思。   这里是杨家的园子,自是早就给她们留了最好的观景位置。   此季名花盛开,自这湖心水榭望去,满处皆是绽花之盛景。   园林中到处是游人,未隔不远便三五友人吟诗作对,有人把酒言欢。   秦葶初来乍到,却被杨丹漫安到正位上去,其余几人一派众星捧月的阵势。   “表姑娘才来南州,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杨丹漫坐的离秦葶相近,连说话时也不忘挽着她的手,似与她是相识许久的老友。   “还好,倒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秦葶说道。   “表姑娘这一身衣裙当真好看,也就你这肤白的穿上才能显出这个颜色来。”   “若是旁人穿了,只怕要显得肤黑。”   “这对耳环也格外出彩。”   “......”   在座各位三言两语,将秦葶捧的高高的,从前倒不曾听过有人同她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   也从来没有人要刻意拉她入哪个圈子。   面对这群人,秦葶心里有些发虚,目光忍不住四处流转,盼着能见着熟人,说起熟人,眼下在南州也仅有徐琰行一个,他曾说过今日也会过来,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一想到自己不知要和这几人周旋多久,又担心自己说话哪处不得体,心下略显惶恐。   好在这些人也没打听什么,只是一门心思的朝她献殷勤,尤其是那杨丹漫便道:“表姑娘你往后若是觉着无聊了,就来跟我们一起玩,咱们几个在一块热热闹闹的,也好打发时间。”   “多谢你们的好意,只是怕我没有太多时间,我外祖母眼睛不好,时刻得叫人陪着。”   “是我莽撞了,倒忘了徐老夫人,对了,老夫人最近身子可好?”杨丹漫又问。   “很好,多谢二姑娘关心。”   几人说着有的没的,秦葶早就坐不住了。   “二姑娘,你瞧那是谁?”其中一个给杨丹漫使了眼色。   杨丹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变了颜色,嘴里不屑地冷哼一声:“她怎么来了。”   且只瞧着一身着青绿衣裙的年轻姑娘缓缓朝这边,瞧着眼色,似奔着这头。   随着那姑娘入了这水榭,原本几人对待秦葶的热情全然不见,似每个人都换了一张脸皮,似看笑话一般的瞧着那姑娘。   “这是谁啊,怎么今天有空过来?”杨丹漫换上一副傲慢的语气。   几人随她一样,似狼一般望着那女子。   这气氛异常,秦葶不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女子看起来也是尽力陪着笑脸,尽力让自己保持淡然,而后自身后婢女手中拎过食盒,放在石桌之上,“今日我带了些点心来,想着同二姑娘赔罪。之前那支步摇不知道是二姑娘相中的,若是知道我是万不敢要那支的。”   “这话说的,好像我欺负你似的,让人听了去,还以为我抢别人的东西呢。”杨丹漫皮笑肉不笑。   与她ᴶˢᴳᴮᴮ和秦葶说话,是两个嘴脸。   秦葶此刻已经有些不舒服了,也无心插手她们的是非,她别过眼看向旁处,只盼着徐琰行快些出现,能将她带离此处。   “二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诚心来向你道歉的,我哥哥他现在在牢里,求您高抬贵手......”   那姑娘眼见着眼圈儿就红了。   “你哥哥在牢里与我何干,那是他自己打伤了人,打人做牢是天经地义,你这话让人听去还以为我杨家公报私仇。”   “二姑娘,我哥哥是一时失手,而且事实也不是因为他闹事,是有人当街闹事他看不过眼,这才与人动了手......”   杨丹漫朝她翻了个白眼,“那是他的事,也是衙门的事,衙门怎么说便怎么判,你与我说有何用。”   “可是打伤的是杨府的亲眷,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二姑娘您一句话......”   那女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尾音几乎听不见。   可越是这副样子,便让杨丹漫气焰更盛,她轻笑一声,“瞧你这可怜见的,眼泪说来就来。”   她这般一讲,众人除了秦葶之外,皆窃笑起来。   似能感知她的无助,秦葶也有些心焦。   “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不给你几分面子,好似瞧不起你似的,”说话间,她拔/出自己头上的玉兰白玉发簪直直丢到湖里。   只听一声咚响,那发簪入了湖中消失不见,只留一圈一圈的水花,“你下去,把我那支发簪捡回来,咱们就两清了。”   “你哥哥的事儿,我会在我兄长面前美言几句。”   众人目光此刻皆聚在那姑娘脸上,猜她是真的会跳下去,还是会就此一走了之。   “二姑娘,我不会水。”那姑娘万分窘迫,眼瞧着紧紧攥着自己衣裙,嫩白的脸上羞的通红。   这般做小伏低,看着可怜。   “那没法子了,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杨丹漫轻杵下巴。   秦葶隐隐皱了眉,这分明是往死了逼人,这天气热,女子身上皆是轻衣薄纱,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了水,那岂不是很难堪?   作者有话说: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他眼中的秦葶很特别   本意想着, 此事就佯装看不见便是,可既便此事与秦葶无关,她愣坐在这里也如坐针毡。   许是自己出身不高, 从前也见在杨丹漫这种人身上吃过亏,所以下意识的便站到那姑娘一方。   虽这两个人期间发什么什么不晓得,但言辞之间也听得出, 多半是这杨丹漫得理不饶人,且平日与这女子不和,占了上风便借题发挥。   秦葶不想坐在这,不想同这号人一路,便自石椅上站了起来,“我表兄说今日也会来, 我怕他寻不到我,我先去门口等他一会儿。”   想借机溜走, 哪知杨丹漫忙起身将她拦住, “你放心吧,我早就派了人在前门候着了,哪能让你受累。”   人便又被她摁着坐下。   杨丹漫在二人之间将脸色切换的快速自如,前后似两个人一般。   这一转神的工夫, 那被为难的小姑娘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二姑娘,你方才说的可还算数?”   杨丹漫一笑, “寻着了, 自是算数的。”   那姑娘一咬牙,再不多说一句, 果真就转身一跃跳到了湖中。   只听“噗通”一声响, 原本静幽的湖面砸起一大片水花, 惹得水榭上众人侧目。   “真跳了.....”   “这都跳.....”   “那湖也不浅,哪能寻到那发簪啊?”   “还真有这么蠢的人啊。”   水榭里这几个,都在看热闹说风凉话,却没有一人记得方才那女子所言的那句不会水。   自石椅上站起身来朝湖中看去,那女子没有浮游起来,反而伸着手垂直下坠。   人若不会水,便会这样身不由己的在水中慢慢沉下去,最后溺死,甚至连喊都喊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四周没有一人下去救她,仍看热闹似的围观在旁。   也顾不得许多,秦葶随手扯了原本打算铺在桌面上的毛毡丢在地上,而后脱了鞋子一跃入了湖面。   “表姑娘!”随着杨丹漫的一声唤,秦葶似锦鲤一般一头扎入水底,碧绿的湖水隐隐可见湖草的影子,她于水底睁开眼,正瞧前方的一条人影,此刻已经全然没入水中。   朝前游去,在水里绕了个弯,拖着那姑娘的后腰借着水力带着她一同浮上水面,又自背后圈着她的脖颈朝岸边游去,此刻才瞧着有几人接连跳入水中,朝她们二人这边游来。   心念着这时候两个人的衣裳都温湿透,再经人手只怕对这姑娘名声有损,也就默不作声的自己拉着她,不假手旁人。   “快点,你们快将表姑娘拉上来!”此刻岸边数着杨丹漫忙的紧,有几个婢女模样的人蹲在岸边朝秦葶伸过手,秦葶却没管旁的,先将身边的女子送了上去。   两个落水的人被人团团围住。秦葶还好,她最外层的衣衫虽是一层薄纱,可里面贴身的却是锦棉,入水不贴身,亦不显透,方才那只被她扔在地上的毛毡子此刻便用了用途,她抬手给那姑娘盖在身上。   刚在湖里她也跟着喝了两口脏水,才偏过脸朝一侧吐了两口,随而便觉眼前有一道阴影罩下,随而闻到鼻下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袭来,一件浅青的长袍将她周身围了个严实。   肩上随而覆盖上来一双骨节分明肤色暖白的长手,左右各捏在她的肩侧,顺之抬眼看去,徐琰行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他今日本来是来寻秦葶的,想着二人前日约好今日只让她露个面便走,哪知上午事多,就给耽搁了,这会儿到此园林中,正巧看到方才那一幕,远远见着一抹鹅黄身影跃入湖中,大步赶来时却瞧见秦葶已将人救了上来。   “徐大人,您怎么来了?”见了徐琰行,杨丹漫又惊又喜,却让他撞见自家人这般模样,她顿觉面上有些挂不住。   殷勤的有些刻意了。   “我来是想带珈玉回去。”不难见出,徐琰行算不得待见杨二姑娘,不喜欢的人倒也不至于不理会,也只是无甚表情的淡言淡语便是。   “走,珈玉,我带你回府。”随即温声朝秦葶道,将人自地上扶起来。   “这事儿弄的,表姑娘,不如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吧,这好歹是我家的园子,哪里能让你这般走。”   “不麻烦了,马车就在园外,很快就能到徐府,”徐琰行一顿,“二姑娘还是处理眼下的事比较好,险些在你家园子里出了人命,这事儿若传出去,你兄长的面子也挂不住。”   话只说三分,却是提点了,暗道杨丹漫做事不妥。   听话听音,杨丹漫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也只能受着,徐琰行是南州知府,父亲现在又是被皇上亲调的京官,她哪里敢得罪,“徐大人说的是,我自会亲自将这里处理好。”   见此,徐琰行才面无表情的点头,随而带着秦葶离开。   秦葶身上衣衫湿遍,每行走一处便留下一道水渍,好在天气热,徐琰行又取外袍将她捂的严实,轻拥着她朝园外行去,直到上了徐府的马车。   “表哥,你的衣裳也弄脏了。”才从湖里上来,那湖子里的水草还沾在身上。   徐琰行只笑道:“无妨,你别生病了才是。”   话落,他又道:“园子里那么多人,怎的偏就你跳下去救人?”   虽园子里那么多人,可却碍于杨二姑娘的脸面,没一个人敢下去,还有一部分并未发觉那女子不会水。   “虽那么多人,可没人下去,我若再不去,只怕那姑娘就要没命了,我也顾不得许多。”   一想到她自水里上来时,第一时间给那姑娘周身遮盖住,借此方知,她也算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取了干帕子送到秦葶面前,他只道:“杨二姑娘素来跋扈,她兄长是此地知州,她更喜拉拢世家女,见人下菜,也是一绝。今日那姑娘与她也没什么过节,不过是那杨二借引子欺负人罢了,这也不是少见的事。”   “所以我也不想让你与那杨二走的太近,这种人......”这种人就是徐琰行最瞧不上的那种人,连多一句言辞都懒得形容,只是十分不屑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人从前秦葶在行宫里也见识过,看似古道热肠又怕冷了场子,无论何时何地与谁都说得上话。   这样的人对你好,本就不是为着你本身,而是为了你身后的那份利,待她发觉你没用处时,就会一脚将你踢开。   眼前待你异常好的人,往后也有可能是踩你踩的最狠的人。   秦葶早就不是刚从村子里出来的傻姑娘,吃了几次亏,便也长了记性。对这种人敬而远之,于此事上,倒是和徐琰行的想法一致。   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徐琰行一面望着马车外的风景,一边用余光打量马车里的ᴶˢᴳᴮᴮ姑娘。   他于官场也混了几年,什么样的世家女子都见过,可秦葶这样的还是头一次。   说她胆大却又怯弱,说她冷漠不愿多事却又有根热肠。   复杂又简单。   两种感觉并驾齐驱,倒真让徐琰行捉摸不透。   “对了表哥,今天是不是可以教我新的字了?”她顶着一头湿达达的头发问,发梢上还滴着水珠子,随着马车行驶晃动便甩下来几颗。   “你不用休息的吗?”徐琰行听她问话,这才光明正大的扭过头来打眼瞧她。   秦葶摇摇头,“不打紧,也不用休息,从前我在家时,可常下河摸鱼。”   “摸鱼?你还会摸鱼?”徐琰行只当她是在吹牛说笑。   话一脱口秦葶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也只打讪笑笑。   “回去命人给你煮些姜汤喝下,以免受了凉,一会儿再来我书房,我教你就是。”   “好。”秦葶笑着应下。   ......   过了午时,徐家老夫人才醒,香炉中洒了清槐香,漫散的满屋都是,婢女静春蹲身前去给她穿鞋,一边穿一边笑道:“老夫人,方才奴婢去给少爷送东西,到了那儿,小厮说他没在房里,人在书房呢,奴婢多事便去瞧了一眼,远远见着,表姑娘也在少爷书房里。”   “俩人一个看书,一个写字,奴婢瞧着欢喜,就没敢进去打扰。”   闻言,老太太随即笑了,“当真?”   “奴婢哪敢骗您啊,两个人隔的不远,面对面坐着,那情景,别提多般配了。”静春一笑,接着又道,“老夫人,您没觉着自打表姑娘入府之后,少爷在府里的时间也越发多了起来吗?”   “可不,从前整日在外头忙着,见天的也看不着个人影儿!”老夫人越说越笑。   “表姑娘模样俊俏,处事又恰到好处,不多言不多语的,也不爱同外面的人胡乱来往,这性子说起来倒是和少爷颇为相似。”   “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了,”穿好鞋子,由着静春自榻上将她扶起,披了外衫行到椅子上坐下,“起先我还有些担心,想着万一琰行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如何是好,以咱们徐府的门第家世,给珈玉再寻一门好亲事倒也不难,只是她不在我眼前,我就总是不能安心。”   “老夫人,您这是把对小姐的那份疼爱也都加在表姑娘身上了,当长辈的,都心疼自家女子远嫁,当初小姐就是远嫁,这回表姑娘来了,您自是不舍得了。”静春宽慰道,“不过这下好了,老夫人您要心想事成了。”   静春将手搭在老夫人肩上轻轻拍着,哄的老夫人笑不拢嘴,“若是这样,那是最好了。”   “一会啊,你去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多加几个菜,晚饭时候,我敲打敲打这两个人,探探口风。”   作者有话说: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婚事   远在书房的二人此刻还不知老夫人那头正为他们盘算着婚事。   难得偷得半日闲, 徐琰行坐在桌案边看书,秦葶就在他对面不远处搬了一张桌子练字。   徐琰行吃准了她将留在书房里,老太太那边便不会再来寻她。   此刻书房里仅有两个人, 安静的针落可闻,偶尔传来徐琰行翻书之声,那头秦葶更是安静, 每每徐琰行抬眸瞧她,她便一直低头在那里练字,不曾溜过神。   别过书页他时而偷瞄对面人两眼,此刻秦葶也恰巧抬眼瞧他,好巧不巧,二人对视起来, 秦葶自然一笑,随而又低下头去。   她这一笑, 反而是徐琰行不自在了。   那一双鹿似清灵的双眸一下子击在他的心上, 不得不说,秦葶那一双眼长的确实漂亮,圆圆的,笑起来眼底卧蚕饱满隆起, 明明不带勾人的妖娆, 却总能让人一见难忘。   每个字她写的都尤其认真,自外面归来, 徐琰行又教了她五个字, 秦葶一笔一划写的缓慢而清楚,实则他不知, 秦葶也从来没活的这般自在安宁过。   不必忙于糊口, 不用担心随时有人会来掐着她的脖子要她性命。   她只需哄好老夫人, 闲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享受孤静。   秦葶头一次知道,人原来当真可以享受时光的。   夜来时,屋里渐暗下来,徐琰行亲自为她燃了灯,搁到桌案上,眼前明光一片,暖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秦葶冲他微微一笑,“多谢。”   “写了一下午了,歇歇吧。”徐琰行有意忽略那抹或可乱心神的笑,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投在她练字的纸上,虽仍难看的下不去眼,却进步飞快。   闻言秦葶这才将笔搁下,稍活动了酸疼的手指,“这一写便是一下午,时间当真过的快。”   “少爷,表姑娘,老夫人让你们去前堂用晚饭了。”——门外有小厮前来说道。   徐琰行应了一声。   随而朝秦葶道:“走吧,别让祖母等急了。”   话落,秦葶起身,随着他一行出去。   静香于八仙桌前,远远的便见着两道影有说有笑的朝这边来,便忙又回到老夫人面前给她添水,顺便小声耳语道:“两个人来了,一起来的。”   老夫人眼睛瞧不见,且听形容便是欢喜。   随着两人的脚步声传来,便知是他们两个进了屋,净过手,齐齐落座。   “我听说,珈玉今天跳进湖里去救人了?”老太太朝着秦葶方向问道,夜里视力尤其不好,也只能瞧见个轮廓。   “是,”未等秦葶答话,徐琰行先接过话头道,“今日在杨知州家的园子里赏花,董家姑娘落水,是珈玉将人救起来的。”   “少爷,下午时董家来人登门道谢,老夫人听说你们两个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也不想打扰你们,就去接见了董家人,董家对咱们表姑娘很是感激呢。”   静春在一旁一边为老太太夹菜,一边笑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秦葶抿嘴笑笑。   “小时候你特别怕水,倒想不到,现在倒识了水性了。”老太太说道。   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秦葶“做贼心虚”,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以老太太是话中有话的试探,于是抬眼瞧向徐琰行。   只瞧徐琰行不慌不忙,只道:“孩童怕的东西大多稀奇古怪,待把自己害怕的克服了,便也就不怕了。”   老太太又笑道:“咱们珈玉啊,就是个实打实的好姑娘,本事着呢,今日出手救了董家姑娘的事,说不定明天就传遍了整个南州,到时候说不定有多少世家公子,等着见咱们珈玉一面。”   “外祖母您说笑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秦葶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太太已经开始有意往婚事上引,“赏花的地方那么多人,见着那董家姑娘落水,偏就没一个人出手,还得是咱们珈玉,可见咱们珈玉人品高尚。这样的女子才是最难得,琰行,你说是不是啊?”   “那是自然。”徐琰行接话道。   果不其然,下一句老太太便又道:“我瞧着啊,咱们这整个南州城,也没哪个姑娘赶得上咱们珈玉,琰行,你瞧着,可有哪家公子配得上咱们珈玉?”   那二人在饭桌上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徐琰行且道:“祖母,珈玉才来南州不长时日,你便急着将她嫁出去了?”   “这叫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珈玉的婚事,到时候我得亲自给她挑选,挑个最好的。”   .......   这一顿饭下来,老太太始终围着婚事说事,虽没明面上谈说,但桌上另两人都知道,老太太这是试图给两个人拉线。   秦葶自是不敢随意搭话,徐琰行更是新知肚明,自打老太太许久前给珈玉去信,让她来南州,便是有意将珈玉许给他,只是无人料想,珈玉病在来南州的路上,换来了个秦葶。   一顿吃好,老太太命人将秦葶送回房去,只留下徐琰行在屋里说话。   今日菜多了几样,吃的有些腻,老太太命人给徐琰行上了清茶。   说起来,自打徐琰行当上了南州知府,祖孙二人也许久不曾好好说说话了。   今日也是难得。   “琰行啊,过了这个年,你便二十四了吧?”老太太手握茶盏,轻启盏盖也不急着喝。   “祖母好记性,是二十四了。”徐琰行回道。   “年岁当真不小了,自你母亲去后,又逢你爹被先帝自京中贬回,咱们徐府也着实萧条过一阵子,一来二去,你这婚事就耽误下了。不过好在现在咱们徐府时来运转,你爹又被调回京中为官,看样子颇受当今皇帝器重,你满腹才华,来日也是前途无量啊。”   “祖母年岁大了,咱们徐府里整日也怪冷清的,你若什么时候成了家,祖母生个重孙子重孙女,祖母便开心了。”   这番话自是徐琰行的意料之中,他轻浅笑笑,“祖母,孙儿想着先立业再成家不迟。”   “哎,”老太太不以为然,“总是说先立业再成家,可你现在年纪轻轻就做上了南州知府,这不算立业ᴶˢᴳᴮᴮ?当年与你同窗一起玩的那几个,孩子都能上私塾了,你还这么孤家寡人的。”   “其实也不怪你,咱们这南州城,有家世的女子,模样差些,模样好的,家世又逊色,总没个两全其美的。不过话说回来,珈玉来这也有些日子了,我瞧着,你们两个相处的不错,珈玉这孩子我也喜欢,都是知根知底的,倒不如咱们亲上加亲,你便娶了珈玉,这不正好吗。”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多年前便糊上的一层窗纸,此刻才终被捅破,在场无一人意外,包括徐琰行。   按理说,他与梁珈玉的婚事也是水到渠成,可谁又知,此珈玉非彼珈玉。   “祖母,珈玉才来不久,就提婚事,怕是她会多心,且再等些时日再说吧。”这便是拒绝了。   听他这般讲,老夫人也不好往深了逼,以免适得其反。   此话题就被徐琰行一句话终结。   又在老太太屋里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徐琰行这才出了园子,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他自行提了灯往自己书房方向走。   走过鹅肠小径,两侧是园中栽种的细竹,一抬眼,正好瞧见竹叶间一轮皎洁的圆月。   片刻安然,不知怎的,突让他想起方才祖母的那番话。   不免猜想,若是祖母同秦葶说一样的话,她该当作何反应?   垂眸静思,她知道自己是个假的,定也会千方百计的拒绝吧。   神思一转,他也不知为何,竟怀抱了丝丝侥幸的心态,万一,她答应了呢?   这念头一起,一向自恃冷静的徐琰行感觉自己乱了心神,一拍额头轻笑着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想什么呢。”   ......   圆月在天,照的内庭之中的琼楼遥不可及,冷长清因急事入宫行在长道之上,隐隐瞧见长道上停靠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不禁心中奇问。   见了冷长清的马车,一直守在殿外的齐林远远便相迎过来。   隔着华宵殿的殿门,冷长清在外头就看着里头灯火明亮,不似平常。   “齐公公,我来这一路,看到有不少马车在宫道上,可是有什么人现在正在殿中?”   齐林一脸苦意,“冷大人,此刻华宵殿内是有人,皇上命人不知在何处搜罗了一群术士,此刻正在里面面圣呢。   “术士?”冷长清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招术士入宫做甚?”   “自打秦葶去了,皇上明面上不提,其实心里一直放不下,招这些术士来,不想也知道......”齐林回望身后,却见没人之后,这才小声道,“是信了鬼神之说,想要看看秦葶魂魄在何处。”   “荒唐!”此话一出,冷长清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本身他便不信这些,且从前何呈亦也从不信这些,如今反而弄起神鬼而来,“世人皆说有鬼,可到底谁亲眼见了?前朝有多少帝王都是胡信了这些江湖术士的鬼话,弄的朝纲不宁,天下不净!”   冷长清万没想到,素来冷静头脑清明之人竟也这会这般胡闹起来。   “不行,我得面见圣上!”说罢,冷长清便要往殿内冲,却被齐林硬生生拦下。   “冷大人,您别急,您要见皇上也不是现在,皇上不是心智不明的人,他也有他的苦处,且看看殿里的那些人如何说,若是真有法子,也好了了皇上的心愿不是!”   “齐公公也信这些?”冷长清侧目。   就在二人抱在一起几乎扭打之时,殿门大开。   作者有话说: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若是我想将错就错呢   眼见着一队人自华霄殿内行出来, 衣着非官非道,总不少于十数人等。   太监通禀一声,何呈奕这才诏了冷长清入殿。   冷长清大步而入, 眼瞧着殿内倒与平常无异,殿上正坐之人也是正常。   “臣冷长清见过陛下。”他礼安道。   “这个时辰冷卿过来有何事?”不知是不是错觉,何呈奕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虽气质一如既往的凌厉,却隐隐透着股疲色。   旁的却也顾念不上,冷长清只道:“陛下,方才臣在殿外看到一群人,自里出去,衣着打扮有些怪异, 不知......”   这种事,何呈奕没想瞒他, 那么多大活人入了宫, 想瞒也瞒不住。   且直言道:“朕招了些术士进宫,想来方才在殿外,你也应该听齐林说过。”   “皇上这是为何?”冷长清明知故问。   此刻何呈奕也不含糊,直言道:“朕想找她。”   这个她, 便是秦葶。   可现在连她的名字, 何呈奕也不愿轻易脱之于口,每念一次, 心便会疼, 久而久之他便怕了。   本来冷长清想的是,待时日一长, 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 可自春到夏, 再由夏入秋,一晃眼已是小半年的光景,何呈奕不光不踏足后宫半步,而且现在还招了术士入宫,情况不妙。   他抬眼,细观龙瞳,确认何呈奕眼神清明,不是神智不清,这才斗胆道:“皇上,您这是何必呢!”   “从前您不是说过,您素来不信鬼神,您就是天下万民的神明,可如今怎的也信这些?”   有些事,明明知道不是对的,可走投无路之际,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原本何呈奕也以为他不在意,他也以为自己很快便能忘了。   结果是他过于天真,失去秦葶的这些时日里,他没有一刻真的忘却,时而忙于朝政还好,若闲下来她的脸便总浮在他的眼前。   这种念头是很可怕的,他驱不散又抓不住。秦葶就似一块烙印,死死的烙在他的心口,撕下来便是血淋淋的一片。   这小半年的心事,他不曾同任何人说起,更不允许宫里有人再提秦葶那个名字,连与冷长清议事时亦是回避此事。   秦葶就似不存在过,所有人都以为秦葶彻底在何呈奕,在这宫里消失了,直到这些日子何呈奕开始诏见术士。   是荒唐,却也是无可奈何。   “朕有事,尚未同她问清楚,”他身子倚靠在金椅之上,“她不能就这么死。”   不能这么轻易丢下我,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   秦葶,不是你说过这辈子由我陪你吗?   能说却做不到,此事该罚。   原本以为人脑子是清醒的,此刻冷长清方觉后怕,觉着座上之人隐隐有胡言乱语之势,于是他也只能直言道:“陛下,秦葶已经死了,死在长河之上遇匪那夜。她......回不来了。”   明明是实话,可偏却何呈奕不想听,座上之人脸色一变,先前的疲色全然不见,转而替换成满目的怒火,拍案而起,“死了又如何,上碧落下黄泉,只要朕想找,总能找到她!”   “没有朕的允准,她怎么敢死!”   这人似疯了魔一般。   “陛下......”冷长清词穷,着实不知该如何宽慰。   “朕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那股火气发散过便立即消了下来,他有些无助又有些落魄的坐回椅上。   白日那个英发的年轻帝王于人后时,便成这副半疯半癫的行德行。   “冷卿,朕恨她,”何呈奕微垂着眸子,眼尾有些泛红,他霜白的脸上这一抹飘红,为他凭添了几许诡妖之色,“她竟敢自己死于那条长河之中。过去她能全心全意的待那个傻子阿剩,可到了朕身上,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那颗心不该是朕的吗?”他就是想不通。   “朕过去的确对她有戒心,可后来朕待她不够好吗?她为什么非走不可?”何呈奕倒吸了一口气抬眼,眼底尽是血丝,似叶脉布满眼球,“冷卿,你知道吗,她不爱朕,秦葶她不爱朕!”   “她甚至死了也不肯入朕梦中,朕一次也没有梦到她过!”越讲,似越发触动了他心里哪处伤角,疼的他声调越发高起,随而暴虐的一挥胳膊,案上一应皆被他扫落在里,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她竟是这般吝啬!”   入梦也不肯。   由此他才会气急败坏的病急乱投医,哪怕是从前他最不屑一顾的术士之流,只要有法子让他见一眼秦葶。   一阵沉默,发了一通脾气,好似何呈奕终冷静下来,望着眼前这狼藉的一片,竟觉着自己有些,不,是十分可笑。   他转过身摆摆手,“冷卿,你回去吧,今天朕什么也不想听。”   何呈奕长了闭了眼,头面微仰,有些无助的长叹一口气,喃声道:“朕今日真的累了。”   不管不顾的回了寝殿,沐浴过后向往常一样屏退众人,将自己的外袍随意退落,而后自榻角处取过一抹乌蓝色,穿在自己身上。   当初秦葶给他做的这乌蓝色的短衫料子太次,洗过一次便抽一次水,前先能遮盖手背的袖长洗过几次之后便到了腕处,他一穿上便显得有些滑稽。   仰躺于床榻之上,伸手摸过床榻里面一片空档,早没了秦葶身上的温度,就如同他的心,空落落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何ᴶˢᴳᴮᴮ呈奕是想做回阿剩的。   至少那时候,秦葶还在。   ......   虽说天气早就入秋,可南州的秋也同夏日无差,白日里只要是晴天,那日头便烤的人睁不开眼。   这时候天气热,街上没什么行人,秦葶手里拎着包叠整齐的纸包朝徐府方向行去。   远远听着身后有马车声响,秦葶身子朝里靠靠,想着躲的远远的。   待那马车驶来,与她脚步平齐,只瞧马车窗里一只手掀开窗帘,朝下面唤了一声:“珈玉。”   来的时日一久,而今再听这个名字,秦葶早就不似刚来时那般迟钝,她第一反应扭过头去,正对上车窗里的一双人眼,不由脚步放缓,唤了句:“表哥。”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里面徐琰行道。   秦葶将手里的纸包拎在身前晃晃,“给外祖母买了豆饼,正要回府呢。”   “那正好,我也回府,上来吧。”   说话间,他让车夫勒停了马车。   秦葶上车时,徐琰行不忘出来搭了把手,外面天气太热,一入马车里的阴凉地,秦葶叹松了一口气。   “这么热的天,你跑出来就为了买这个?遣下人去不成?”他盯着一旁的纸包问。   “外祖母这些日子总是吃不下饭,想着她一直爱吃这个,给她买回去,说不定就想吃了呢。”自打立秋以来,老太太不小心在阶上摔了一跤之后便再没下得了床,祸不单行,又感了风寒,身子一直没好,且又吃喝不下,日渐消瘦。   从前村里的老人讲过,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吃不下饭,便没几天可活,这样的例子倒也没少见。可这话秦葶不敢说。   她在徐府这半年,可谓是自小到大最平顺的一段时光,老夫人待她万分疼爱,时常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秦葶也是将自己对奶奶的情感加注在老夫人的身上,她这一病,秦葶心里最是难受。   “你有心了。”徐琰行这阵子一提到祖母的身体也不开怀,“只盼着她老人家能快快好起来。”   ......   半年,秦葶在徐府里住这半年,一百八十余天,熟学近千个字,虽与文人墨客无法相及,但一些简单的书自己也能勉强读下来,遇上不识的字,便留下向徐琰行求教。   她自小没读过书,半路出家又没有底子,能这样便已经足让她心满意足,写的字也从原先的鬼画符成了现在的有板有眼。   在此事上,她十分感激徐琰行,因此也是真心实意的孝敬老夫人,甚至有时候,她会恍惚的忘记自己不是珈玉。   夜凉如水,秦葶独自一人提着灯来到老太太园子,才上了石阶,便正瞧见徐琰行从里面出来。   一见秦葶,他先是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秦葶点头,转头随着他一同离开。   二人借着秦葶手中的一提灯火并肩走在廊下。   “外祖母怎么样了?”她问。   “下午醒了,吃了你买回来的半个豆饼,我一直陪着,同她老人家说了会儿话,这会儿又睡下了。”   两个人的面容皆不得舒展,是为老太太的事而担心。   “对了,我爹在京中来信了。”先前祖母生病的事徐琰行本想瞒着,可是思来想去,还是给远在京城的父亲寄了家书一封。   “徐大人,他要回来看外祖母吗?”秦葶问道。   徐琰行摇摇头,“京中事多,现在又赶上蜀州那头有些不安稳,爹轻易回不来,但是他在信中提起一事......”   徐琰行话音止,脚步也不觉停下。   秦葶不解,抬眼瞧他,“怎么了?”   望着眼前这双小鹿似的眼,徐琰行觉着自己的心好似跳漏了一拍,素来冷静处事的小徐大人此刻话到嘴边却露了怯。   瞧他欲言又止,秦葶也不催促,只等着他往下说下去。   那头似良久才整理好心情,鼓起勇气才道:“爹在信中说,若祖母的病百医不得治,便用些旁的法子......”   “什么法子?”   “冲喜。”徐琰行道,“爹说,不如就此让你我二人成亲,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还好夜色作掩,若非如此,徐琰行不晓得自己的脸会在她面前红成什么样。   张口一个爹说,闭口一个爹说,实则徐琰行心里清楚,他这是借着旁人的口说自己的心事罢了。   “这......”秦葶第一反应是懵,而后反应过来便有些哭笑不得,“可......可我是假的啊.....”   “可真的现在已经不在了,你若乐意,你就可以是真的。”徐琰行突然正色起来,鼓起浑身的勇气同她道。   这件事秦葶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她再迟钝,也听得出徐琰行此刻话中的深意。   这半年来,徐琰行待她很好,无微不至,整个徐府的人待她也好。   渐渐徐琰行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变的不一样了,她也佯装看不见,这些日子,老夫人不止一次提过他们二人的婚事,可是秦葶自己是个什么,她心里清楚,也从来没有打过这方面的主意。   不敢再去望他的眼,只垂着眼摇头,这模样,像极了曾经初入行宫里那个渺小又卑微的秦葶,“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是错的啊......”   手指甲紧紧抠起灯笼柄,几乎要抠掉一层皮。   只听头顶又传来徐琰行的声音,极具蛊惑,“若是我想将错就错呢?”   作者有话说: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我嫁过人   徐琰行从未想过生命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姑娘。   她良善良、懂事、努力。从不给旁人添惹麻烦, 行事周全有礼,万事妥当。   且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会让他移不开眼。   与她独处时, 徐琰行的内心是极为平静的。   这些话,他许久之前就想同她说,只是他于男女之事上也从未有过什么经验可谈, 别看做了这么几年的官,有些事,他还是不敢。   此话一说便再难收回。   秦葶在他心中是美好的,是他不敢轻易亵渎的,可既两个碰到一起,赶到此处, 他终于先开了口,且盼着秦葶的答复。   只是秦葶的心思很难捉摸透, 平日二人相处, 他也看不懂她心里到底对自己是何想法。   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多几句,于是徐琰行趁热打铁问道:“你可愿意?”   他温声询问,却又让秦葶手足无措。   徐琰行此人为何, 这半年间秦葶看得清楚, 为官,他清正明光, 做人, 他温和有礼,抛开一切不谈, 他当是许多姑娘心中的良人, 若是很多年以年, 这样的人,秦葶连碰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现如今却又得以天颜,命运一般的站在他的眼前,听他问自己这话。   若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或是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此后一生的幸福都可嫁接在徐琰行的身上,然,秦葶不是旁人,她也只是秦葶。   到头还不是梁珈玉。   她清楚,只要她肯往前稍走一步,便会与过去彻底摆脱,可以顶着梁珈玉的名过上从前她连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但她良心上过不去,过去的时日,她跟过谁,她是怎么从何呈奕眼皮子底下跑出来的,她自己心里清楚,不能就这么害人。   二人间久久无人应声,徐琰行那一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火热的心一点一点冷却下来,连带着他眼底的光芒。   就在他以为秦葶不会再给他答复的时候,眼前的人终抬眼,借着手提灯笼微弱的光亮,他深深看向秦葶的又眸,不是惊喜,不是娇羞,而是怯意。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良久,秦葶才艰难开口:“表哥,今时此地都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容我好好想想,待明日你下值回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才消下的心似一下子又生了光亮。   她若肯考虑,这不就是说还有希望?   “好,你先回去歇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接着。”徐琰行道。   秦葶点头,转而离着灯离去。   徐琰行就这样在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点一点离开,直她的身影随着手里的灯豆再也不见。   她也不知究竟自己是如何回房的。   燃了一室的暖光烛火,照的她孤单的身影打在墙上。   静坐于椅上,脑海里皆是徐琰行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   徐琰行此人,于何呈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何呈奕阴冷、暴虐、凉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而徐琰行呢,温和、宁静、性子平稳,这么久都没见过他发过一次火。   只要不是傻子,皆知道该如何选,怎么选。   若是放在从前,秦葶也会喜欢徐琰行这样的人,何呈奕那种人她是沾也不敢沾的,可偏却就是造化弄人,她跟过何呈奕。   若此事徐琰行知道了还会接受她吗?   现在的自己,也早就不是村子里来的那个无知无心的小丫头,她识文断字,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见识过很多事,从前吃过的亏都算替她长了本事。   刚ᴶˢᴳᴮᴮ出来的秦葶,哪如现在这般讨喜呢。   若是先前的模样,徐琰行可还会想娶她?   环顾四周,房中陈设皆是她喜欢的,每日一醒不必担心何呈奕会不会突然发疯,会不会一生气便将她打发到宫里旁处,她可以全心全意的照顾老夫人,看书、学写字,不必为生计奔波,这般日子从前她想也不敢想,这镜花水月般的半年也算是偷来的,到此便是最好,她不能再接着往下坑人。   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徐老夫人就是不见好,似仅由一口气吊着,自打那一跤跌下去让年世已高的人元气大伤,众人虽谁也不言,可秦葶知道,老夫人应是时日无多了。   既顶了梁珈玉的名,秦葶便尽心尽孝,照顾老夫人的事亲力亲为,就当这是她欠梁珈玉的,做了这些,她心里便能舒服些。   徐老夫人这一病,徐琰行每日下值便早些,才过傍晚人便回了府,一碗安神汤药下去,徐老夫人前脚还说着话,后脚便睡了过去,秦葶借此机会抽身,来到徐琰行的书房。   此刻他已经换下一身官府,着着府里的常服。   远远便见秦葶过来,心中有数,提前将屋里的书童遣了出去。   “祖母今日如何?”他问,本是想换了衣裳便去探望,且见着秦葶来了,想来又是老人睡下了,若非如此,她不会离开。   “老样子。”秦葶缓声说道。   老样子便是不好,甚至可以说一日差过一日。   秦葶侧目,瞧着院中无人,正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开门见山道:“表哥,昨日说好的,今日我来回你的话。”   “嗯,你说吧,我听着。”今日徐琰行在衙门里心口也打了一天的鼓。   他盼着今日早些过去,又盼着晚些来。   他怕秦葶会拒他,却又忍不住好奇他的答案。   “你我二人的婚事,若是单为了给外祖母冲喜,我义无反顾,”她两根手指在袖下绞在一起,“可若是这婚事也是出自你本意,我便有话要讲。”   徐琰行不答话,只静听她言。   身前绞着的两根手指终放开,而后各放两侧紧攥裙角,紧咬了牙关下定了最后一抹决心,终开口道:“你只知道我叫秦葶,来自长亭,除此之外,你对我一无所知,你还要娶我?”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徐琰行说的淡然,却笃定。   他也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秦葶的,若真细论起,应是她不顾一切的跳入湖中去救人的那天起。   而后她身上的每一个点,都不断的吸引着他。   半年时光论不上爱,但他深知喜欢,想娶她。   此刻徐琰行那灼灼的目光,一点一点撼动着秦葶的内心。   秦葶别过眼,接着道:“若是我告诉你,我嫁过人呢?”   话落,她再抬眼,对上徐琰行的目光,眼看着他眼中的那抹灼光一点一点冷却下来,转而变成不置信的震惊。   过去在那小村庄里,顶了阿剩妻子的名头,后又与何呈奕有了夫妻之实。   说自己嫁过人,已经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留了几分颜面。实则婚书媒人一应什么都没有。   实再避不过徐琰行的那道凝视,反正话已经讲出来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与才入门时的拘紧相较,反而阔落了许多,“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对我一无所知,何必要娶我这样的人。”   眼前有些微湿,那头的人没再讲话,再抬眼,徐琰行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此刻的沉默......皆被秦葶收入眼底。   这不代表徐琰行是个恶人,反而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连赵林宗那种人都讲得出“残花败柳”那种话,更何况清白门第的徐公子。   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知书识礼,干干净净,娶妻当然也会娶门当户对之人。   “徐大人,多谢你的好意,是我不配。”眼前一股温热上来,秦葶强压下鼻酸。   来之前,秦葶是有过动摇的,世上哪个姑娘不想有个好人疼惜呢?   可就在方才,徐琰行的犹豫,便已经让她知道了答案。   她不恨他的犹豫,只恨自己不是真的梁珈玉。   话落,她扭身出了书房的那道门。   直到人走出去好久,徐琰行才缓过神来,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再去寻秦葶的身影,早就寻不到了。   此事从不在他的认知里,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却没有想过这点。   这一下将徐琰行打的不知所措,头脑混乱不已,呆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从前秦葶总以为,这压箱底的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向人提起,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不过今日说出来,反而轻松。   她不想骗任何人。   此一番谈话,秦葶一连几日都没再见过徐琰行,他似一下子又忙了起来,回府时便很晚,再去老太太屋里看望一会儿。   秦葶或知,这是有意躲着她,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但也不觉着怪他,只当是人之常情,且算他知难而退。   那没影没边的婚事,且到此为止,再也不算数。   一直到霜降的前两日,一声若有似无的婴儿啼哭响在秦葶的房间门口,秦葶本以为是园子里来了野猫,哪知下一刻便有人轻声叩门。   声线平和,是徐琰行,他隔着门板轻唤:“珈玉。”   这名字此刻由他嘴里叫出来,既陌生又微妙,迟疑片刻,秦葶还是去开了门。   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只瞧见徐琰行只身踏着月色前来,怀里还抱了个包裹,里头隐隐传来声响。   “怎么了?”她问。   “到屋里去说。”   秦葶给他让出位置,由他进了门。   徐琰行小心将怀中的小包袱放在桌上,招呼秦葶过来瞧看。   秦葶走至近前便傻了眼,只瞧着这哪里是什么小包袱,而是层层棉包里裹着一个小婴孩。   此刻嘴里正嘲外吐着透明的口水,不哭不闹,嘤嘤低哼的奶音。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原来方才隐隐听到的声响,根本不是猫叫。   作者有话说: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徐琰行的心   “今日我下值时, 在衙门侧门出来时正好看到门前放着一只小篮子,里面就是这孩子,上面有她的生辰八字, 显然是被人丢弃不要了的。”   “衙门里都是男人,谁都不会照顾,一时间又不知该往哪里送, 也无处可送,我们那就是衙门,总不能推给旁人,于是我就带着她回来了。”   徐府里多少年都没有孩子,本就人丁不旺,如今这府里主事的除了他也只剩下老太太, 可老太太卧病在床,这种事也不好让她操心, 可自己又从来没照顾过孩子, 无法,只能先带回来给秦葶瞧瞧。   本意也是两个人这几天没见过面,正好当个合适的借口来看看她,将其中的误会解开。   徐琰行认为是有误会的, 即便那日她说了那番话后就离开书房什么都没说。   但再回想当时自己的态度, 也定会惹她误会,以为自己会嫌弃。   桌上的小东西不过才两三个月大, 正是满身奶膘的时候, 看起来圆润可爱,一双大眼睛来回转着, 盯着秦葶看。   这小东西长的讨喜, 秦葶好奇, 扒了小东西的襁褓瞧看一眼,果真是个小姑娘。   这么小就被人丢弃,也是可怜。   秦葶心一下子便软了。   “她还这么小,往后可怎么办?”秦葶问。   “正没主意呢,若有去处,我也不能将她带回府里来。”徐琰行话音一落,那小东西似感知自己可怜一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冷不防的一哭,将两个人吓了一愣,随而手忙脚乱起来。   “怎么哭了呢......”秦葶一双手无处安放,略显笨拙的隔着襁褓轻轻拍着她。   可这么拍也丝毫不顶用,秦葶伸过手去,想将她抱起。   可她没生养过,想抱又不敢下手,徐琰行在一侧看明她意,帮着她把小东西自襁褓中脱出来,放到她的手臂上。   小东西身上穿着棉衫,应不是冷,可这哭声可怜,扰的秦葶一阵慌乱,手臂将她环住之后,感到身上传来一股异样的绵软,这怀里的娃娃又软又香,倒当真是可爱。   围着屋子里走了一圈儿,可她始终没停了啼哭,秦葶灵光一闪,“她是不是饿了?”   从前听村子里的大娘说过,这么大点儿的娃娃不是饿了便是尿了,身上倒是干净的,那定然是饿了。   “饿了,她该吃什么?”徐琰行此刻脑子也开始发笨起来,面对这么小的孩子根本没法子。   “这么小自然是喝奶,府里可有奶娘?”   “府里又没有孩子,哪里会有奶娘。”徐琰行一顿,“是得找个奶娘来,是我疏忽了,来这一路上也没想到,我这就吩咐人去找。”   话落,他大步出了门去,只剩下秦葶自己在屋里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小东西哭的越发厉害,显然是饿的极了,这么点的奶娃娃说饿便饿,谁也没法子。   好在徐琰行办事利索,很快便寻来了奶娘。   徐琰行带ᴶˢᴳᴮᴮ着她入了秦葶的房间,她便朝秦葶伸过手来,“姑娘,这孩子交给我吧。”   秦葶瞧着她眼生,第一眼看向徐琰行。   此时只见徐琰行朝她点头道:“这是府里张嫂的妹妹,先交给她吧。”   闻言秦葶这才松了手,将娃娃交手给她。   说来也神奇,小东西到了她的手里便不哭了,由着她抱下去,秦葶此时才觉着胳膊有些发酸,不禁笑道:“不过那么点儿的东西,抱起来还挺压胳膊的。”   因一直怕弄疼了她,所以胳膊一直用着劲儿端着不敢乱动,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还是她头一次抱。   有些新奇。   这下屋子里就又剩下两个人,秦葶只倚着门框瞧看奶娘离开的方向,不乐意回屋,生怕尴尬。   徐琰行在屋子里待的似乎也不舒服,时不时抬眼瞧看秦葶的背影。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耗着,直到奶娘又将小东西抱回来。   吃饱喝足的小娃娃便不闹了,乖巧的躺在人家的怀里,秦葶是越瞧越欢喜,一双眼睛不由的也被吸引了。   “大人,这孩子吃饱了。”奶娘抱着说道。   “这些日子你暂时留在府里照看这孩子。”徐琰行想着一时半会这孩子也没地方可送,他身为父母官,总要想法子才是。   “是。”奶娘应下,随后又将孩子抱了下去。   “这孩子往后该怎么办?”秦葶转而问道。   方才坐在这里,徐琰行也想过一遍,且道:“给孩子找个好人家便是了。”   话虽这样说下,可时间一晃,转眼到了冬日,南州的冬天不冷,且只需穿着一层夹棉便可过冬。   冬日湿凉,无雪,奶娘带着小东西住在秦葶的院子里,日日得见,此下,秦葶除了照顾老夫人之外,又多了一件事,便是整日照看着这小娃娃,平日多是奶娘带着,她多说也就搭把手,可倒是从奶娘这里学会了不少东西。   徐琰行这日下了值,直奔秦葶园子,才不过两个月的工夫,秦葶现如今抱孩子已经抱的很是熟练,小姑娘也再不用窝在怀里,已经可以偶尔竖抱起来,只是冬日里穿的多,又是一身奶膘,远远瞧着秦葶似在怀中抱了个棕子。   站在窗前,秦葶便瞧见徐琰行朝这边过来,握娃娃的小手朝这边笑招着,指着徐琰行来时方向不知嘴里在说着什么,小东西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他看过来。   这一瞬间,这个画面,一下子打动了徐琰行的心。   这一幕看起来,分明就像妻儿在门口等着归来的他,这念头一起,徐琰行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住。   在他眼中,这个孩子就是个暂住在徐府的无关之人,与秦葶更是无关,秦葶本可以完全交给奶娘去照顾,但是更多时候,她却乐意亲力亲为,那小娃娃似能感知人心,也整日粘着秦葶,少一会儿看不见就会哭。   若不知情的人见了,当真以为这是一对母女。   徐琰行大步行过去,奶娃娃见了他便笑,这一笑,简直让徐琰行的心都跟着化了。   伸手要去抱,却听秦葶小声道:“表哥,先洗手。”   “对,郎中说了,抱孩子前最好先洗手,看我给忘了。”徐琰行一笑,转身去盆架前找水。   奶娘在碳盆前将小娃娃的衣衫给烤干,而后整齐叠起,远远瞧看那三个人,竟像是一家三口似的,其乐融融,不禁笑道:“大人,您是不知道,表小姐这整日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小娃娃,少见了一会儿都不行呢。”   “我瞧着这孩子同她也亲,倒真是有缘。”徐琰行净了手,秦葶这才将孩子交给他,经过几次练手,徐琰行抱孩子的经验也见涨,不再似初次那般僵硬。   糯米团子在怀,秦葶取了帕子凑上去轻擦娃娃流下来的口水,小东西握着小拳头挥动几下,逗的秦葶一阵轻笑。   自这角度望去,正好看到秦葶的侧脸,她专注而慈目,眼中清澈的如同一汪泉。   好似许久不见她这般开心了,徐琰行一时动容,想来,若来日她当真做了母亲,定也是个好娘亲。   不由又想起那天秦葶与他说过的话。   实则二人分开后,他便仔细回去思虑过了,乍听她嫁过人时,他是有些介意的。   他徐琰行说破天去也只是个凡人,不是圣人,若说他不在意,那便是虚伪,可经过这阵子的深思熟虑,当他渐渐冷静下来,他便开始为那日在秦葶面前流露的犹豫而后悔。   他本不该迟疑的......   “珈玉,”这件事徐琰行想了很多天,终忍不住再一次开口,“我有话想同你讲。”   秦葶收好手里的小帕子,抬眸望向徐琰行的眼,见他一脸正色,她脑子里没想旁的,还以为他要说关于小娃娃的事。   毕竟这些日子,他一直说会帮她物色好人家。   想到此,秦葶的脸上的笑也渐渐消下去。   “先将孩子抱下去吧,我同表姑娘有话要说。”徐琰行朝奶娘说道。   奶娘应声,过来伸手将孩子抱在怀中,还未走出房门,便见着静春冲入门中,连大气也来不及喘一口道:“少爷,你在这儿就太好了,老夫人她......”   “老夫人怎么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袭在面上,徐琰行和秦葶心头齐齐一紧,皱了眉目看向静春。   未语泪先流,静春嘴一瘪就落下泪来,“老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话未说完,徐琰行大步出了门口,身后秦葶也紧跟着奔了出去。   两个人在廊下似两条游鱼,眨眼的工夫便跑出去好远,以最快的速度奔到老夫的园子里。   此刻屋里已经站了满登登的人,一见着这两个人过来,齐齐让了路。   屋里仍是那抹浓重的药气,两个人扑到老夫人的眼前,从跌了那跤到现在,老夫人病了也有几个月了,先前也算是圆润的老人,此刻瘦的脱了相。   一双枯手似树皮。   “祖母,你醒醒,我是琰行。”方才来探望她时,明明还能睁上眼看他,哪知他才走便又成了这样。   “外祖母......”秦葶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老夫人的年纪不小,人老了迟早也会有这一天,且郎中几番来医都说无力回天,寿材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心里准备也已经做足,但真到了这天,秦葶当真不忍心。   晚辈在前,弥留之际的老人终将眼睁开,看了看徐琰行,又看了看秦葶。   嘴里一句话都没有,反而是颤抖着伸过手,轻轻拍在徐琰行的手背,而后又挪到秦葶的手背上。   徐琰行和秦葶都明白,她这是带着对外孙女珈玉的那份疼惜,在临终之时将她托付给了徐琰行。   作者有话说: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情敌先见   老人咽气时, 是由徐琰行和秦葶陪着的。   徐琰行默然流泪,可秦葶却握着老夫一点一点凉下去的腕子泣不成声。   许是老人总有相似之处,她不由想起自己奶奶咽气时的模样, 伤心事又来了一回,更何况,老夫人待她非常好。   可她骗了她老人家, 她直到死也不晓得自己的真正外孙女早就不在这人世了。   对此秦葶心中有愧,却一个字也不敢朝人讲。   老夫人的灵堂在府内设起,秦葶做为后世子孙,披麻带孝跪在灵堂前为老夫人守灵。   老太太的灵柩顺着门口的方向摆着,秦葶跪在火盆前往里放着纸钱,瞧着纸钱入了火盆中燃动的火苗, 她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默念“老夫人,原谅我......”   音容憔悴, 我见犹怜。   徐慎徐老大人不在家, 徐琰行是府里唯一的男丁,主持大局迎来送往的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直到老太太去世的第三日,徐慎徐大人才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回来,尽管先前便收到了消息往南州赶, 却仍来不及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徐慎奔了灵堂便哭的泣不成声。   到底也是年岁大了, 加上一路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在灵堂跪上半宿便有些体力不支, 最后还是被小厮扶回正堂之中, 喂了些糖水才缓和过来。   秦葶被徐琰行叫回来时,徐慎老大人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爹, 这是珈玉。”徐琰行道。   徐老大人回府的这段时间也无心思理会旁他, 开始还以为秦葶跪在一旁是府里的丫鬟, 直到徐琰行将她领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秦葶,若按珈玉来讲,应是叫他一声舅舅,秦葶也只好乖觉唤了一声:“舅舅。”   好似这一声唤才让徐慎缓过神儿来,随即应了一声,“哎。”   他本来还对这二人没有为老太太冲喜的事有些耿耿于怀,可一瞧着眼前人这般憔悴,一时间也动了恻隐之心,“我前阵子不在家,这个家多亏了你帮衬着琰行。”   “应该的。”这句话不是秦葶的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所言。   “自收到琰行的家书,我便向皇上告了假,一路回南州奔丧,做为儿子,我不孝,不能尽孝床前,连老ᴶˢᴳᴮᴮ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好在还有你们。”说着,他便又哭了起来。   可他口中的皇帝二字,让秦葶心里一惊。   时隔这么久,再一听这两个字,仍能让她心肝一颤。   尤其是眼前的人,并非与京城与那个人无所关联,父子二人皆是朝廷命官.......   不知为何,这让秦葶很是不安。   “灵前不能没人守着,我先过去。”秦葶在这里待不下去,转而便出了门,再奔灵堂。   徐家乃是南州大家,加上徐慎是京里做官的,此次回乡,奔着他名而来的自是不少,眼见着给老太太上香之人成批成批的来,倒也将秦葶和徐琰行累的不轻。   待老太太的丧事一过,徐慎徐大人便扭头回了京城,早就听闻朝中事多,若不是因为老母去世,只怕皇上不会放他。   这几日府里办丧事,秦葶因忙着守灵,直到脱了丧服才又能回自己的园子。   这阵子徐琰行都没去衙门,直到亲自到城门前送走了徐慎回京这才回府。   秦葶一开门,正巧碰上徐琰行站在门口,作势要叩门。   一打眼,两个人齐齐愣住,秦葶似知道他要来说什么,便让开门路,让他进来,“进来说话吧。”   他一入门,便环顾四周,且见着只有秦葶一人身影,便问:“小娃娃睡了?”   “嗯,让奶娘带下去睡了。”她道,而后转身给徐琰行倒了一杯热茶。   老太太已走,她该做的事便做完了,便可恢复真身,一去不返。   “我爹已经回京了。”他端起热茶,以爹开头,没话找话。   “我知道。”秦葶点点头,也端起热茶只握在掌心暖手。   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秦葶眼见着人瘦了一圈儿,徐琰行也知道,祖母之死,秦葶的伤心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难过。   于是他也不多说废话,只道:“我爹走之前同我说了一件事,说他离京前,皇上曾与他说起过,不久后会诏我入京为官,想来旨意这几天就能到南州了。”   “你......可愿与我同去?”   此话一出,秦葶心猛的颤了一下,许是对何呈奕的恐惧仍在,她脑子嗡的一声响,而后本能的摇头,“不要。”   原本还对此事抱有一丝幻想的徐琰行见她这般反应,便有些失落。   以为秦葶还在怪他,自责不已。   话落,秦葶也觉着自己的语气有些冲,随而平复了心情才又道:“我本来就是冒名顶替,为了安抚老夫人的,现在老夫人已经不在了,我就该走了。”   “走?”徐琰行一急,“你要去哪儿?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能去哪儿?”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往,总会有我容身之地的。”她尴尬笑笑。   “同我去京城不好吗?”   就在徐琰行即将问出愿不愿意同他成亲的时候,见秦葶再次摇头,“我不想去京城,在徐府留的这些日子,你们待我都很好,我感激不尽,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夫人走了,那我也该走了。本来顶着表姑娘的名活着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我不能再占她的东西,那样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   这话说的干净利落,却又不带半分人情味儿,就这样将他们的关系试图抹的干干净净。   不得不说,此刻徐琰行是有些生气的。   “这府里就没有让你留连的东西?祖母前脚一走你就急着离开?”徐琰行眉目深皱,眼底伤色有些浓稠,他还是头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低下头,不敢去对他的目光,秦葶已经没有勇气再接受任何人的心意。   “若我不想让你走呢?”他问。   且听秦葶轻笑一声,而后抬眼,从容又清明,“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绊得住我。”   既出了京城,没了何呈奕,便再没人能强留下她。   她的坚持,她的决心,明明她看起来那么软弱,却让人无法撼动,徐琰行冷吸一口气,“待皇上的旨意一下,我就要动身去往京城,这偌大的宅院便成了空无主人的府邸。”   “既你心意以决,不肯随我入京,又执意要走,我不勉强。”   “可我想求你一件事,”徐琰行仰头将一杯茶汤吞下,且顺了气,而后才道,“我和爹一走,府里空荡,按理说,儿孙要为老人守孝三年,但按我爹的话来讲,爹和我都是不孝子孙,朝廷用人之际,忠效不能两全。我且厚着脸皮求你,暂留徐府,徐府就是你的家。”   “让你以珈玉的名头守上三年,是我自私,不敢奢求,但却希望你只留一年,只需一年就好。”   这时候,让她离了徐府,她无处可去,这是徐琰行的私心,也是为秦葶着想。   或许这个时候,两个人分开,待他再回来,她便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她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秦葶的,秦葶此人重情,若非如此,哪里会发自内心的孝顺老太太,她对老夫人的心不是装的。   这也是徐琰行的缓兵之计。   思忖良久,怀着对老夫人的那些愧念,终还是秦葶点了头。   “一年......就一年.......”她守徐府一年,守着老夫人的灵位一年,就当是还老夫人对她的那份好。   这便是应下了。   ......   待徐慎徐老大人离开七日之后,朝廷的调令便下了来,徐琰行奉命入京,怕误了上京的时辰,走的匆忙。   实则这一天早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当今圣上看重徐氏,且徐琰行在南州做的一直不错,皇上自要将这样的能人调入京中,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   要给小东西找个人家的事徐琰行一直也没办成,时日一久,秦葶便越发舍不得了,且留在身边先养着,并且给取了个名“灼灼”。   徐琰行这样的人一入了京中,且引起不小的骚动,他相貌俊朗,年少有为,出身名门,徐家又深受皇上重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成家。眼见着便要成为京城中的新贵,于京中贵女的圈子中很快便小有名气。   多少想要攀附徐家的门户,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可徐慎是个谨慎的人,自也知道有些人是想要结亲,有些人便没安好心,更不想才一入京便弄的满城风雨,若惹得皇上不高兴,还以为徐氏才来京中便恃宠而骄,自是先给拒了。   何呈奕早就听闻南州徐氏一老一小两位大人,既徐琰行一入了宫,更要试探一番,看看他是当真有本事,还是外面的人为了攀附徐慎而夸大其词。   京城要比南州冷的多,习惯了南州温暖的徐琰行一到了京城有些不适应,冬日穿了厚厚的棉衣。入了宫中,瞧着皇宫里盖雪的盛景,便也觉着新奇。   鞋靴踩在雪地上会发出咯吱的响声,雪片子落在衣袖上竟是几片雪花粘在一起。稍一呼气吐纳间便有白雾在眼前很快便不见。   虽冷,却也是南州难得一见的景致。   不禁想,若是秦葶也跟着入京能来此一见,该当多好。   随着引路宫人来到华宵殿,此处肃静非常,先由宫人通报,而后才得了令让他入殿。   初来乍到,徐琰行先是谢过引路的宫人,而后大步入了殿中。   殿内温暖如春,与殿外是两个温度。   “臣徐琰行拜见圣上!”初见陛下,要行跪礼,一套规矩礼仪行云流水下来,没有半分不妥,亦没有半分怯场。   作者有话说: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相逢   殿明正中, 金椅上的人一身玄色黑袍,上绣金色龙云纹,不怒自威, 金冠束发,冷面若霜。   一双明眸深目似得以窥透世间,深邃不可揣测。   何呈奕见人不急着开口, 且浅显的上下打量了这位小徐大人一番之后,才缓声道:“平身。”   徐琰行应声而起,而后才缓缓抬起眼来,一君一臣四目相对,且见着小徐大人长相倒不似徐慎,要比徐慎清秀的多。   “听说你得了朕的诏令便往京城赶, 家中老人的事可都处理好了?”何呈奕问道。   “回陛下,已经处理好了, 多谢陛下挂念。”   “那就好, 京中事多,朝廷也正是用人之际,”何呈奕身子微微后探,“朕虽远在京城, 却也听过关于你的事迹, 听说自你上任南州府,处理了许多沉年的步案, 平反了许多冤案, 南州百姓得你这样的地方官,是百姓的福气。”   “你这样的人, 朕自是要重用, 京兆府最近有职缺, 你先去那当值,暂且先适应一番。”   还没有谁能从地方调任便能直接进京兆府,何呈奕这般安排,有心之人便已猜到,此阶段是一场考验,若徐琰行得过,那才会委以重任。   “臣徐琰行谢过陛下。”他又行礼下去。   “前日你父亲入宫,朕还与他闲聊了几句,听说你尚未成家?”   “回陛下,臣还未成家。”   难得何呈奕打听起臣子的家事,许是因为看着履历上这徐琰行与他年岁相仿却未成家,不禁起了好奇,“哦?常ᴶˢᴳᴮᴮ听人说南州徐氏颇有盛名,像你这样的名门新秀,当是很炙手可热才对,怎的还未成家?”   徐慎为官清高谨慎,徐琰行亦是随了父亲,在天子面前不敢胡乱应话,何呈奕此时看似在闲话家常,可提到南州徐氏的盛名一说,颇有试探之意,徐琰行不敢妄言,不急不虚回道:“所谓盛名,不过是百姓们给的脸面,父亲在家时便常说,身为父母官,时刻要为百姓做实事,不要沽名钓誉。臣今年二十有五,先前臣的祖母在时,的确有意给臣指一门亲事,是臣的表妹,但还未等成亲,祖母便......”   这回答似让何呈奕还算满意,便却又问:“原是如此,那将要与你成亲的表妹可同你一齐上京了?”   “回陛下,她没有跟着来,她暂留在南州为祖母守孝。”   “倒是真难为你们了。”何呈奕一顿,“罢了,你才来京城想来有许多事需要适应,朕不多留你,先回吧。”   “是,臣告退。”   徐琰行退出华宵殿外,转身,面迎一片雪光。   此时正值中午,头顶的阳光直挺挺的挥洒下来,将雪地照的明光晃眼。   在殿内染上的周身暖意此刻一见了冷风便尽数消散。   不同南州冬日的湿凉,北方干冷,只要多穿些便能抵的住寒风。   步入殿前阶下,小书童良生忙迎上来,在外冻了一会儿,此刻面上干红,嘴巴一张,说起话来唇形有些僵硬,“少爷,这京城的冬天可真是太冷了,不过这雪景可真好看。”   良生傻笑着说道。   徐琰行双止微眯,迎着光线遥看前方也跟着不禁叹道:“的确是美景,可惜珈玉没跟着来,若是她一同来了,定也喜欢。”   “少爷,您昨日写的信,小人今天一早便交出去了,想来不久表姑娘在家就能收到了。”   “嗯。”一想到南州的人,徐琰行便抿嘴轻笑。   “对了少爷,您见着皇上了,皇上长什么样?”   “怎的这么好奇?”徐琰行侧目问。   见四下无人,小书童多嘴起来,“外头传,咱们这位皇上杀人如麻,小人心便想着,会不会长的很是凶狠,戏台上那些人演的那样。”   听到此,徐琰行步子放缓,目珠微挪,确认了四周无人这才低声斥责道:“这里是京城,是皇宫内庭,说话要格外谨慎,不得随意编排。”   见徐琰行脸色一变,小书童也知自己失言,忙为自己的好奇和莽撞认错,“少爷,我知道错了。”   何呈奕的名声毁誉参半,算不得差,也算不得好,若以徐琰行的目光来看,何呈奕有些事的确做的心狠手辣,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手段狠厉,可若真说起来,那些人也算是死有余辜。   若先前不得见,徐琰行对他也好奇,可今日一见,倒觉着他果真有股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可这帝王之气又隐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正是因为这星点阴气,便让何呈奕显得有些诡异。   自京城来的信,一路快马送到南州来时已过了近十日,似是考虑到秦葶识字不多,徐琰行所写的书信里面都言简意赅,秦葶读一遍便能看懂。   信中无非是说他平安到了京城,又与她描写京城此刻的雪景,美不胜收,字理行间颇有遗憾之意,说有机会带她来京城瞧看。   读到此处秦葶也仅仅是轻意一笑。   她自小就是在北方长大的,最厌烦的就是那里的冬日,冬日里连水井都结了冰,洗衣服最是难受。且冬日里的吃食显见着最少,她最怕了。   将信看完存放好,而后取来纸笔给徐琰行回信。   以梁珈玉之名。   她的字不好看,歪扭潦草的写了几次都不满意,尽量挑着自己会写的字写,说说家中情况,说说灼灼的情况,很少谈及自己。   自他走后,这府里变成了秦葶自己主事,府里的人念着她的身份,还以为她会是未来的主母对她很是客气,与徐琰行在时没什么两样。   徐老夫人的灵堂每日她都会亲自打扫,剩下的时间便看着灼灼。   灼灼这个小姑娘长的很快,又很少哭闹,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东西一天天的便大起来。   一直到快七个月时,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着秦葶叫了一声“娘。”   秦葶被这一声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觉着眼眶温热,有些想要落泪。   明明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见在灼灼心里,秦葶到底有多重要。   时光一晃,先前与徐琰行约定的一年之期已到,秦葶原本可以自行离开,但又舍不下灼灼一人,想着先问过徐琰行灼灼的去留问题,一连着几封信寄到京城去,便再没了回信。   秦葶有些焦灼,但想着徐琰行也不是不守约定之人,若无回信定是有事在身。且也就暂留府中日日等着。   自然,徐琰行也不是有意不回信,只是京中事务太忙,且一直被派在外地,也有大几个月不曾回过京城。   公务地点不停变化,今日留明日走,他也无法给南州去信,这一耽搁便又是许久,直到他半年之后又回了京城。   家尚未归便先入宫面圣,正赶上华宵殿内众臣吵的不可开交。   且也不是为着旁的,是永州城应试出了舞弊一案,众秀才围闹而起,皆要讨个说法。   此事在何成灼在位时便屡见不鲜,科场舞弊是家常便饭,许多应生不拼真才实学,攀比着给考官送银子被万人唾骂,后直到何呈奕上位才严打此事,可哪知偏却有那些放肆大胆的官员胆敢挑衅何呈奕。   本来将收受贿赂的官员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也便是了,但朝中又有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文人乃国家中流砥柱,若此时失文人之心,只怕受多非议,应当加以安抚。   可如何安抚才能让这些人彻底相信朝廷的清明力度便又成了难题,众人便天南海北的争辩起来。   每当此时,何呈奕便在殿上一言不发,且听他们先吵,待吵的差不多了,他才肯拍案一声:“好了。”   闻声而止,只需要他开口,殿中便会立即安静下来。   此事如何处之,何呈奕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听他不急不缓的道:“朕亲自去永州一趟,安抚人心,也唯有朕亲自去了,他们才会理解朝廷的良苦用心。”   也不听人言,且全由他自己做主,“好了,此事就此为此,按朕说的来。”   一眼见了一旁站立的徐琰行,随而说道:“此次徐琰行与朕同去,稍作准备,明日便动身。”   “是。”徐琰行应道。才回京,便又要随着何呈奕一起出京奔波,且是永州。   出宫去往永州也不是什么秘行,何呈奕素来谨慎,为了安全起见,他单派一队人马声势浩荡的行往永州,而自己却和徐琰行掩藏起行踪走了另一条路。   行往永州路上,水路最近,可何呈奕却选择了走陆路,他不乐意踏上长河,那是他心里永沉的痛。   一路上他与徐琰行共乘一辆马车,方便议事,待何呈奕看书时,徐琰行才将厚厚一摞书信拿出来一一拆开来看。   他读信时面上隐隐带着笑意,何呈奕偶尔抬眼便能瞧见,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给他写的,可何呈奕还是多嘴一问:“是家书?”   徐琰行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问,随即将信放置而后道:“回皇上,是臣的家书,臣这一离京城半年有余,南州来的书信皆寄到了京城所住的府里,此次回京便一并都命人拿了过来。”   “难为你了。”何呈奕不在此事上多作询问,其实多少他是会有些羡慕的,他的秦葶不识字,无论是从前或是以后,都不会给他写书信。   许琰行自到了京城的确奔波,不过这也对得起何呈奕给他的考验,他所行每处做的都很不错,何呈奕对他印象可以。   ......   南州除了短暂冬日,其他三季气候温暖,花开不败。   长在秦葶身边的小灼灼来时也不足三个月,眼下过了周岁才断奶,已经能独自行走好一会儿。   天气好时,便由奶娘带着她在园子里玩,而秦葶则在房里练字,时不时的透过窗去瞧看她一会儿,小东西长的越发可爱,秦葶每每看的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终在上个月底收到了京城来的回信,信中是徐琰行的寥寥数语,讲了自己这段时间没有回信的原由,又说自己自京城又奔到永州来。   秦葶见他的确忙碌,便也没好再讲什么。   站在窗前望了外头的小东西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笔尖儿蘸的墨汁不知何时落到纸上几乎晕透,秦葶只好避过此处,另起一行。   一笔才下,只瞧着静春自外头进来,一脸惊喜地道:“表姑娘,少爷回来了!”   这冷不防的一嗓子,一时让秦葶没反应过来,“少爷?”   她有些懵然的重复一遍,很快脑子便转了弯,眉目上ᴶˢᴳᴮᴮ挑:“你是说少爷回来了?”   静春重重点头,“此刻人正在前厅呢,是突然回来的,门房小厮见了都吃了一惊,奔了大半个园子喊了好几嗓子!”   这消息的确意外,秦葶以为他尚在永州,永州离南州也不相近。   顾不得旁的,她将笔搁下,而后出了房门,大步朝前院前厅行去。   前厅门前此刻守了几个眼生的人,倒不是府里的,里面隐隐听到似徐琰行说话的声音,秦葶也没多想,眼见着有送茶的婢女往前厅进,她便提着裙也迈入前厅门中。   此刻前厅中徐琰行正侧坐着说话,而一旁正位座上还坐了另一个人,由送茶婢女遮挡她也没瞧到脸面,倒没想到今日徐琰行有客,想着有客时她露面不妥,才想就势退出去,谁知徐琰行刚好抬眼瞧见门口的她,眼底一阵惊喜,扬声将她唤住:“珈玉!”   听到声响,秦葶脚步一顿,也只好转过身去,正值送茶婢女朝外行来,与她错肩而行,前方再无遮挡,秦葶目光先投在徐琰行身上,而后目珠平行侧移,在与座上那来客四目相对的刹那间,瞳仁一点一点撑大。   “珈玉,我正想让人去叫你......”徐琰行的声音在秦葶耳边飘过,她只能听到前面几个字,而后便似耳内失了音,只觉着无论是脑子里还是耳朵里都是一片嗡鸣之音。   心跳隔着她单薄的肌肤跳的如雷鼓,又重又猛,四肢冰凉,所有的血液都在此时冲向头顶。   座上的那个人,那张霜白的脸,那双深邃却阴暗的双眼,这时也正神情复杂的望向她。   情绪多种,有震惊有不置信有错愕......还有......秦葶根本读不懂的东西。   这一定是假的吧,一定是的......   秦葶正恍惚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娘亲!”   仅这一声,秦葶如梦初醒,众人齐齐朝外看去,何呈奕的一双眼,也落在那小东西的身上,此刻那个小人儿正由不知内情的奶娘抱着,朝门内的秦葶张开双手要抱抱。   秦葶眼眶微红,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她微眯了眼,扭着脸上的表情似在告诉奶娘这时候不该带她过来。   喉咙更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何呈奕的脸色阴沉一如继往,止光如箭盯在门前的那两个人身上,薄唇轻抿,明明是南州夏日,却隐隐觉着有积雷将来。   作者有话说: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是你生的又如何   只要不是瞎子, 都能瞧出来秦葶骤然变化的脸色,徐琰行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撤去,瞧她目珠不动, 直直望向他身旁,徐琰行也忍不住侧过头来,看着何呈奕。   此刻的君王端坐厅中主位, 面无表情对上秦葶的目光,单从此面上瞧不出什么蹊跷,因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   可秦葶不同,她的表情好似活人见了鬼,连魂魄都丢了。   这称得上是失礼,徐琰行怕她惹怒座上之人, 于是站起身来小心提醒道:“珈玉,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 府上今日有客。”   他身子微正过来, 暗自给秦葶使了眼色。   秦葶也想走,可脚下似灌了铅。   连眼珠子也灌了铅,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一定是自己被梦魇住了, 眼前这个人不是何呈奕,根本不是。   他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怎会来到南州呢?   怎么偏生就是南州呢?   “珈玉, 珈玉!”瞧出她不大对劲,徐琰行大步上前, 手才要搭在她的手臂之上, 便瞧着眼前的人腿脚一软, 而后毫无征兆的两眼一翻朝地上倒去。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秦葶听到耳畔传来徐琰行焦灼的叫声,还有晃在不远处的那一抹玄黑色人影。   那人影自椅上站起,做势朝前。   终还是她眼前的一片黑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暂时隔绝在了外面。   她似孤身一人在梦中行了许久,她记得明明还是夏日,怎就偏却感到了周身的冷风不断朝她袭来,凉意若秋。   她走在空荡无人的街上,这街她识得,是南州街市,只要顺着这条宽阔的大路一直往前便能找到徐府。   于是她来了,她眼见着徐府原本良漆的大门此刻破败不堪,连门环也丢失不见。   推门进去,院中一片血色,横七竖八的尸体满布院中,血流到她的脚下,蜿蜒成河,染了她的绣花鞋面。   自这里望出去的天都是殷红的颜色,再往前行,徐府厅檐下摇晃着一颗人头,正随着萧瑟的秋风打着转。   她驻足而停,满脚的血印子停在檐下,恰值那颗人头转过正面,她看清了,是徐琰行。   梦中一声尖叫似一根绳索,将她拉回现实中来。   秦葶猛的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面额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搅在一处,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正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垂目望着手背上绽开的水花,轻颤着抬起手,就算此刻她整个人也是恍惚的。头面不转,只目珠稍移,一双眼警惕的最大范围内环顾四周,房内空无一人。   窗外树上有知了鸣嚷个不停,一声叫的比一声还高。   “是梦吧......”秦葶不确信的想。   无论是方才还是不久前,应该都是梦。   这仍是好端端的徐府,何呈奕远在京城没有来。   一定是的。   她翻身下床,腿被吓的几乎软了,好不容易才穿上鞋,试探着走出几步,还在心里暗笑着自己一定是吃错药了,若不然怎么能做那么离奇的梦。   才行至内室门口便听见灼灼咯咯的笑声传来,每每听到这样童真的笑声,似也将秦葶的烦恼都卷飞了卷散了,她不由得隔着门板也勾起唇角来。   将内室的门打开,迎面向外,脚步才踏出一只,便又立即傻了眼。   此刻前方的八仙桌旁,何呈奕正背对着她坐在圆凳上,灼灼则面对着这头坐在桌上,奶娘不知去向。   何呈奕手里拿着一只碧绿色的玉牌逗着灼灼玩,灼灼的小胖手想去抓那玉牌上的流苏,每每要抓到何呈奕便拿开,一抓一躲间,灼灼笑的越发灿烂。   这画面看似和谐,可若是知晓何呈奕的秉性,便知此情此景到底有多阴森可怖。   方才梦中的血色似又蒙上秦葶的眼,出于去灼灼的感情和保护之心,秦葶大步上前来到桌边一把将灼灼抱在怀里。   小姑娘长这么大,一直都是秦葶和奶娘一起带的,抱起孩子来也不似起初那般生疏,反而熟练的像模似样。   一只手臂环拖着灼灼的屁/股,一只手轻抚在灼灼的后脖背之处,将孩子抱离的老远,警惕的朝桌边看着。   其间灼灼还时不时的好奇回头望望,却一次又一次的被秦葶将小脑瓜扳回过去。   好似眼前那人是洪水猛兽,多看一眼都会折寿。   何呈奕并未回身,只一直盯着手中玉牌子上的流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身形稍动,扭身坐了过来,面对抱着孩子跑到角落里的秦葶。   自大家都以为秦葶在长河丧命的那一日起距今已经过了两年之久,可她容貌未改,仍是那一双漂亮的杏目,会怯怯的望着他。   只不过这次,多了几分警惕,似防贼一样防着他。   好似他是什么山野凶兽一般。   这目光似一把刀,经由她手,扎在何呈奕的心口。   从前二人在一起时,何呈奕也曾好奇过,若是有一日秦葶做了母亲会是何种模样。而今他算是见了。   “你在怕什么?”这是再相逢时,他与秦葶说的第一句话。   声调没有情绪,一如他的面色,还有那一双深渊似的眸子。   秦葶一直往后退着,直到肩脊抵到墙上退无可退,似有话说,却又无话。   吞了一口口水之后硬从牙关里颤抖的挤出一句:“这孩子不是我生的......”   她怕,她生怕,怕何呈奕发起疯来滥杀无辜。所以最先将灼灼摘干净,这么小的娃娃,不该也不能受她牵连。   仅此一句何呈奕便知了她的内心。在她眼中,原来自己就是随时随地可以胡乱杀人手段非凡的暴君。   “来人。”他终轻抿唇角,低唤一声。   只瞧见奶娘低头入门。   “将孩子抱下去。”何呈奕吩咐道。   就在奶娘的手抱住灼灼时,秦葶本能的手上使了力,同她别了一下,直到看到奶娘给她挤眉弄眼,秦葶这时似才意识到,或是孩子不在她身边才是安全的。   手上力道这时才松,却也不大放心的望着灼灼,直到她被彻底抱出门去再也瞧不见,秦葶这才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到何呈奕的脸上。   那人不作声,只静坐在对面,将手中玉牌子丢到一旁,而后顺势取过桌上摊放着几页纸张细看起来。   起初秦葶还不知晓他手里拿的都是什么,却在瞄见桌上的信封时才隐隐猜到,那或是她与徐琰行互相往ᴶˢᴳᴮᴮ来的书信。   除了徐琰行随身带着的那些,再就是秦葶收到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徐琰行对秦葶的关切之情。恨不得在京城的大事小情都同她道个一遍,昨日吃了什么菜,今日瞧了什么景读了什么书都一一道来,似闲话家常。   似夫妻二人闲话家常。   再瞧秦葶的,字迹写的算不得工整,不难见很用心,用词简单易懂,写的多是灼灼的事,和府里的事,偶尔会加上一两句提醒徐琰行注意身体的话。   落款处都以“珈玉”二字。   她便是以梁珈玉的身份在徐府生活了两年之久。   这里的每一封何呈奕都细细看过,他说不好自己在见了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有恨有怒,更多的是刀剜心口一般的疼。   见字如面,从一个人的字句中不难辨出一个人的心情和心性,这一封一封书信中不难瞧出秦葶这些日子中的平和宁静。   她记得秦葶从前是不识字的,这些都是谁教会她的,不用想也知道。   这两年间他到底还错过了些什么呢?   他很想问个清楚,却又害怕知晓实情。   “朕万没想到,你便是徐琰行口中那个与他有婚约的表妹。”何呈奕的目光自手底书信上移起,落在秦葶泛白的脸上。   夏风吹起纸张,在他手底发出一声声不规律的啧响。   “是我骗了他们,骗了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还以为我是青州来的梁珈玉。”秦葶心一横,试图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来。   她的心思,她一心想保徐府的心思,何呈奕如何不知。   且在方才她晕过去的时候,何呈奕便已经将前因后果询了个遍。   “那孩子也不是我生的,是徐琰行徐大人在离京之前在府衙门口捡的,我见那孩子可怜便一直养在身边。”   她又急急道。   “就算是你生的又能如何?”何呈奕眼底浮过一抹复杂神色,“朕会在意那些?”   他终将手上的信纸搁回桌上,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秦葶,直到站到她的面前。   这对秦葶来说似梦一般,对何呈奕又怎会不是?   就当他在徐府毫无预兆的见到秦葶的第一眼起,他最先想的是自己眼花,而后以为自己白日做梦,就在听到徐琰行唤她“珈玉”的时候甚至还想这世上怎的竟有这般相似的人。   当梦一点一点和现实重叠,何呈奕才明白,她就是活生生的秦葶,那个众人以为她早就命丧长河的人。   “无论你做谁的妻子,和谁生孩子,朕都不在意。”   反正只要你活着,你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他心暗道。   又是这般相近的距离,又是那股从前日日得以闻见的松香气,秦葶近乎崩溃,她不晓得老天为何又给她开这样的玩笑,明明她走了,离的京城远远的,到头来,又重新落回这个鬼魅的手掌之中。   “陛下,”秦葶身形一滑,在他的面前重重跪了下来,她不知将要面对她的会是什么,但是她只希望不会牵累无辜,她怕梦中的那血淋淋的徐府也照进现实,秦葶将头埋的很低,鼻尖儿一酸肯求道,“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高高在上的人此刻长身挺立,双手各垂在身体两侧,眼睑低垂,鸟瞰她的发顶,轻一咬牙,他问:“秦葶,你究竟在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我喜欢秦葶   她不见的这两年, 梦中无数次重逢眼下成为了现实,连何呈奕这号人都不敢相信的现实,他想, 终是上天给了他一个神迹。   本该惊喜若狂,或是将这人牢牢的禁锢住再也不让她离开半步,然, 见着跪在地上的人,头一次何呈奕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   或是说,她的归来,不过是何呈奕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探手将人自地上拉起来,推着她的背靠在墙边,而后欺身而上, 单手手掌抵在墙上,长袖在秦葶的脸侧展开, 形成一道帘, 何呈奕的气息与她相近,秦葶的后脑用力贴在墙上,再无半分退路。   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子,似星星发出来的碎光, 给亮黑的止珠添了莹润之色。   两年未见, 何呈奕似有满腹的话想要同她讲,却在见了她满脸的怯意之后, 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单手捏着她细窄的肩膀, 仍是同之前一样骨细肉浅。   此刻何呈奕很想告诉秦葶,以为她死了的这两年间, 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可知朕找了你多久。”他目光有些闪动, 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自认是个聪明人, 再不会因任何事迷失了自己的心智,可是这两年间,他一次又一次的派人出去寻秦葶的尸身,明知是无用功却还是做了。   时光被一点一点磨碎,所有人看来,她丢掉的这条命好似给何呈奕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白日里的何呈奕的确也是这般示人的,他看似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朝政之上,不踏后宫半步,实则暗处寻了许多方术士,神鬼之道应求尽求,见不到她的人,就想着见她的魂也好。但一次一次的失望落空,手底不知杀了多少骗子性命,更有一次愚蠢的轻信了一个术士,取了三根说被人作过法的白蜡,于十五的夜里子时一字排开摆在铜镜前便可见生魂。他果真就在镜前干坐了一夜,坐到天光大亮,可那铜镜中也只有自己的脸。   这样的蠢事他私底下不止做过一次。   于现在的眼光瞧,当真觉得自己疯傻的可以。   他也很想问问,秦葶当日落水,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可奈何。   为何明明活下来了,却不肯回头找他。   本可以字字句句问的清楚,但他也真的意识到,知道那些又有什么用,是有意还是无意,现在再追问还有什么意义,她逃了不止一次,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脱离了自己。   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她就是要抛弃自己远走高飞。   从带她回宫的那刻起,秦葶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你可是要嫁给徐琰行?”不觉捏在秦葶肩头的手加了一分力。   秦葶哪里敢说嫁,只死命摇头,一直悬在眼睑下的泪珠子一经摇晃便又滴落下来,在眼底滑出一道水痕。   细肩上的骨节力道稍松,而后缓抬起手,秦葶余光瞥见,下意识的将头朝向一侧躲避,这几乎出自本能的一动,让何呈奕举在半空的手停住。   眼见他手于空中轻轻捏拳,后又松驰下来,只曲起食指快速又笨拙的刮在她落泪的脸颊上,染了满指的湿润。   何呈奕喉结上下微动,薄唇再次轻启,“秦葶,朕问你,你是想以自己的身份活着,还是以梁珈玉的?”   秦葶不明何意,但却知他话中有话,一时不敢贸然作答。   二人陷入沉默。   “徐琰行想娶你。”何呈奕清楚,徐琰行想娶的是秦葶这个人,无关梁珈玉,他一直就想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与其分别的这两年,何呈奕只知大概,不晓细节,他不知秦葶和徐琰行之间究竟有什么,但从一封一封家书看来,那些她给的关心叮嘱,就算字里行间再单薄也是他在秦葶那里不曾得到过的。   他恨,他气,他更讨厌徐琰行。   这句话在秦葶看来就似威胁一般,眼前似又浮了梦中的一片血红,她忙摇头反驳,“不,他不想娶我,他只不过是将我当成梁珈玉而已,仅此而已。”   何呈奕心若针别儿,睚眦必报,如何听不出秦葶这是在为徐氏做掩护寻借口。   此刻在他心里,秦葶正就站在他的对立面,与徐琰行一起。   他承认,他现在嫉妒的就快要发疯。   书信中秦葶除了对徐琰行的关切之情外,虽并无接受他情之意,却也没有明确拒绝,这足让何呈奕发一场疯症,紧咬牙关,他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   眼下的秦葶似一块易碎的瓷片,阴错阳差也好,老天相助也罢,总之再现到他的眼前,若再似从前那样肆意,他竟做不到,亦无从下手。   尽管秦葶一脸诚恳又坦然的在他面前解释,何呈奕却仍觉着有所欠缺,偏就有些不甘心,反而口不应心道:“朕可以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秦葶不明何意,只瞧他撑在她耳畔墙面的手掌放下,最后朝后稍退一步,再没多瞧秦葶一眼,转身阔步出了门去,两袖甩起一阵清风,将叠在桌上的书信都卷散到了地上。   其中有两张正好飘到秦葶的脚下,她蹲下/身去将那两张拾起,再瞧望何呈奕离开的门口,心口隐隐透着不安,再也顾不得许多追了出去,谁知前脚才踏出门口,后脚便有人挡在他的面前,这些人脸生,明显不是府里的,应是何呈奕此次出行所带的近侍。   又是同从前一般无二的窒息之感,她备感无力的回房坐下,将那些信纸都叠放整齐,稍一侧手便看到何呈ᴶˢᴳᴮᴮ奕落在桌上的玉牌。   后悔,现在心里唯一的感受便是后悔,她不应该顾念太多,应该早就离开,却硬生生的拖拉了几个月,倘若今日她没有去前厅,那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不知道何呈奕接下来会怎么对待她,她孤身一人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自那水底活下来的这两年本就是偷来的,一并将还回去就是了,可若是因着她牵累了无辜之人,那才是她秦葶的罪孽。   她不怕死,怕的是有人因她枉死。   夏风吹的池间水一层接一层的褶皱,秦葶无措的坐在房里良久,后终被人带着来到了前厅,不过不是从正门入的,而是偏门,自偏门行进前厅会先步入一道阴凉的暗廊,进去之前她被人叮嘱了不准出声,现在是在何呈奕的眼皮子底下,她自是一一照做。   被人带着来到了暗廊,廊口与前厅仅隔一道屏风,屏风上绣着山水,若隐若现的薄纱将厅廊隔绝开来,秦葶的身形巧妙的与山明水秀重叠在一处,由明光处朝此处望,除非刻意盯瞧,否则很难发现屏风后那抹纤细的身影。   透过屏风上的薄纱,秦葶看到徐琰行正立厅中,看向正座之位,在徐府能让徐琰行这般的,现在也只有何呈奕一人。   “前因后果朕大概都了解一遍,你现在也知秦葶的身份了?”何呈奕的声音低沉传来,没有情绪起伏。   暗处的秦葶却为徐琰行捏了一把汗,要知何呈奕即便想杀一人,也从不会即刻暴怒。   他这般不阴不阳最是危险。   “是。”徐琰行眼睑稍垂,略显失意之色,这一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时间让他难以消化。   他从未对秦葶的身份有任何怀疑,只怕是任凭哪个人都不会想到她竟能与当今圣上扯上关系。   徐琰行心中,悲大于慌。   何呈奕再次上下打量徐琰行一遍,自他入京起,便成了京中女子的心头好,体面的家世,俊朗的容貌,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自身履历更是顺风顺水,明光照人,任谁看过去,不叹他一句‘天之骄子’。   徐琰行年少便有名师来府中教习时,何呈奕才流落到无名村落装疯卖傻,徐琰行以书画骑射做为日常熏陶时,何呈奕在村子里被顽皮的孩童丢泥巴,当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考取了功名风光无限时,何呈奕狼吞虎咽的吃着秦葶做的野菜饼......   相仿的年纪,徐琰行一路璀璨,而他走来的每一步却都是晦暗,以最丑陋的面目展给秦葶看。   即便如今江山万里都握在他的掌中,他将过去所有嘲弄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可这付出的代价也是无法计量的。   别说值与不值,只说徐琰行一路走来伴在周身的光耀,就是他何呈奕本应有却不得不丢下的。   他不是服输的性子,在当下也不得不承认,某些方面,徐琰行的确优胜于他。   胸腔的嫉妒之火再次燃起,他于座上佯装淡然,实则心中计较万分。   他徐琰行凭什么敢光明正大的在信中诉说对秦葶的思念之情!   自胸腔中挤出一口浊气,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在桌角上,似在向人展示自己的无谓。   过去演了十二年的戏,这种事儿何呈奕可最是擅长。   “那,”他有意拉长了音调,“你喜欢的是梁珈玉,还是秦葶?”   此话一脱口,屏风后的人整个头皮都跟着开始发紧。   伴君如伴虎,秦葶伴了他那么久,知道他的前菜为何,又怕那头徐琰行不明其意,胡乱作答。   这个时候,他若是聪明人的话,最先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摘个干净。   “是秦葶。”哪知徐琰行在此事上从未想过遮掩和狡辩。   他目光抬起,不躲不避,直面向座上之人,一片坦然。   家书皆被他拿到手中,里面白纸黑字由不得他胡言乱语,他也不想为了避祸而做任何可耻的事,说可耻的话。   喜欢就是喜欢。   他就是喜欢秦葶!   作者有话说: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你瘦了   他无疑是在刀尖儿上跳跃。   何呈奕神经一跳。   没想到他还真的敢承认, 堂堂正正,毫不拖泥带水。   敲在桌上的指尖儿终于停住,若细看, 还能瞧见何呈奕微颤的手指。   是气的。   稍提了一口气,先稳好自己的心绪,而后何呈奕才开言道:“既你喜欢她, 那好,朕给你一次机会,朕现在便问你,你现在可还要娶她?”   徐琰行轻眨眼皮,没有立即回话。   实际上在他从何呈奕的口中知晓秦葶的身份那刻时便知他们没有可能了。   他于京城这段时间,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闲言碎语, 说是当今的皇上爱过一个女子,情深不寿, 那女子早亡。   有人传言是魏后, 还有人说另有其人,徐琰行亦是更倾向于后者,只是万没想到,真有其人, 还是秦葶。   皇上这两年如何在京城里做一些旁人或不能理解的疯癫他也知晓一些, 可见皇上对这个神秘的女子用情之深,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退一步讲, 徐琰行他喜欢秦葶, 这是不争的事实,既何呈奕已经知晓便没必要再去涂抹, 但若这时他问自己还要不要娶秦葶, 即便他想, 那也不能。   他不能拿整个徐氏的性命开玩笑。   既是徐家子,既便保家族无功,也不能罔顾旁人性命,这是他身为徐氏之一生来便来的使命。   徐琰行很冷静,亦很清明,他懂得如何退居,带着身后的徐氏一齐往后。   这一阵沉默便证明了徐琰行的动摇,何呈奕几乎凝在桌上的指尖又浅动起来,他也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既动摇,那何呈奕便有了胜算,于是又加进一步,扬言道:“徐琰行,你若真心想娶秦葶,她又真心想嫁你,朕便成全你们。”   在秦葶看来,这就是何呈奕给徐琰行下的一个圈套,是在找一个可以杀人的借口。   她心下越发焦灼,生怕徐琰行脑子不清,果真应了下来,那时无论是谁也再保不住徐家,何呈奕就算今日不杀,明日也会杀。   听此,徐琰行微颔面首,唇角浅见着勾起一抹苦意,“臣不敢,臣对秦葶的感情,是在知晓他真正来历之前,而且,秦葶对臣亦没有儿女私情,说破天去,只是对兄长的手足之情。”   “秦葶在徐府这两年,虽顶了表姑娘的身份,但在臣祖母生病之时亦床前尽孝,臣与臣的父亲不能守孝之际,亦是秦葶留在徐府,臣对她......也更是感激。”   二择一,徐琰行选了自己的家族,这的确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往后或会有悔恨吧,他想。   这正在何呈奕意料之中,显然,他对这个选择很是满意,他自椅上站起,慢步踱到徐琰行的身前。   二人一人白衫一人黑袍面对而立,颜色分明。   何呈奕突然沉声,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调说道:“朕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肯娶她。”   “不过朕还是要谢你,这两年间,的确是你让她得了一份安宁。”   从前在我这里不曾有过的。   话落,何呈奕别过眼去,擦过徐琰行的肩侧大步朝厅外行去。   此刻厅中又仅剩下徐琰行一人,他缓而失神的将脸抬气,双目无神的望着前方,外头的光照进来,正将他的身影打在脚下。   机会是曾有过的,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一点何呈奕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朝后退了半步,垂下头沉了肩膀摇头苦笑起来。   为着这个选择秦葶暗松了一口气,她不介意徐琰行这个选择,因为她本身就是不值的。   身形轻转,她若来时那般无声的从此地离开。   走出那段不长的暗廊,迎头相见的是光。   ......   夜色深沉,整个徐府里本该是宁静祥和,却被何呈奕的突然到来,弄的处处透着紧张之气。   这种感觉就似一根绳子,一点一点的拉紧秦葶的脖子,让她连喘气都不得顺畅,一时让她备觉恍惚,分不清此地是南州徐府,还是深宫之中。   灼灼才喝了一碗绿豆细粥,这会儿秦葶将她抱在怀里在地上来回踱步,她的脸埋在小小的人儿肩上,好似这样便能稍有了一点依靠。   灼灼向来很粘着她,胖乎乎的小手也环在秦葶的脖子上,热的出了汗也不愿撒手。   此刻房间的门声响动,秦葶机敏的抱着孩子转过身去,何呈奕一袭黑袍正站在门口,每每见了秦葶都觉着他似个来索命的幽魂。   奶娘也吓的直接坐椅上滑跪下来,请安道:“见过皇上。”   此刻何呈奕的身份在徐府中已经不是秘密。   早知他会来,秦葶忙将灼灼塞到奶娘怀中,小声催道:“带着灼灼去洗个澡,她身上都是汗,今日疯闹了一天肯定累了,哄着她早些睡觉。”   奶娘看了何呈奕的脸色,见他缓眨眼皮一下,这才敢自地上站起,而后双手接抱过ᴶˢᴳᴮᴮ灼灼,远远的绕着何呈奕出了门去。   待人走后,房间的门复又被关上。   秦葶面无表情,实则紧张的直搓手,腿脚此刻也不太利索,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   何呈奕一眼不眨的望着眼前的人,轮廓清晰,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自己在做梦,他的秦葶当真没有死,当真回来了。   他虽不言,是因此刻根本无法言说他内心的欣狂。   一点一点提步走过去,秦葶便有了压迫之感,那感觉就似整个人泡在大海之中,海水淹没了她的胸口,随着一股接一股的海浪打过来,将她挤的连呼吸都很困难。   从前他发火时就会先抬起手来掐住自己脖子,许是心里作祟,竟已经觉着自己脖子上已经有了一只越掐越紧的手掌。   二人距离相近,何呈奕终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了脚步,他将手伸向秦葶,拉起她的。   四指将她手掌握住,拇指在她的手背来回摩挲,掌心泛着冷汗,指尖儿微凉。   他也不言,只垂着眼皮瞧看秦葶的手。   先前在村中秦葶会做许多活计,从不会爱惜自己的手,上面划伤带口也是常有的事,寒冬腊月里自井中打上来的水只稍兑点热水便能洗涮。   她满身上下最丑的就是那一双手。   而今再瞧,皮肉细嫩了许多,先前的粗糙对比之下消去不少,可见这两年她的确没干过重活,在徐府生活的很安逸。   “是他教会了你写字?”何呈奕轻轻捏着她的指尖儿,拼尽全力沉住气问。   尽量不让自己的嫉妒之意看起来那么的丑陋。   “是。”秦葶自牙关里挤出一个字。   “一天教你几个?”   “五个或十个不等......”   这数目在何呈奕的脑子里一过,按最低量算,秦葶现在应当也认几千个字了。   “朕从前也教过你,”他轻笑,“可是你怎么也学不会,学三个忘两个,学四个忘三个。”   秦葶腹诽,从前他的确是教过自己写字,可哪次不是连讽带嘲加上几句笨,一笔写错了便挨上一通骂。若他是教书先生,只怕一个学生也没有。   见她不言,何呈奕抬起眼问道:“会写朕的名字吗?”   秦葶摇头。   唯‘何呈奕’三个字,她没有去学。   “这不算生僻字,为何没学?”他明知故问。   秦葶答的冠冕堂皇,“圣上的名讳,怎敢轻易书写。”   “果真是长见识了,连名讳一词也晓得了。”嘴上虽是笑着,可眼中泛着酸意,“那你会写他的名字吗?”   找茬在即,这种感觉很不好,让秦葶备觉厌烦,反正已经这样了,结果再差还能差到哪去,干脆她扬头道:“皇上想说什么,就直说便是,我知道我有罪过,该我领的罚,我受。”   “朕为什么要罚你?”说话间,他将手伸上秦葶的手颈,不同以往的凶狠,此次力道适中,只瞧他身形微沉,面贴在秦葶脸前,视线与之平齐,“嗯?”   你是我好不容易求回来的,我又怎么会罚你。   我又怎么......舍得。   “朕拿什么罚你?这两年间,何尝不是你在罚朕!”何呈奕语气中带着颤意,放在秦葶脑后的手朝前稍稍一带,两个人贴的更近了。   “你会怎么对待徐家?”秦葶终沉不住气问道。   魏锦心与许录源的事便是前车之鉴,她亲眼见着那两个人是什么下场。   更怕徐琰行以至整个徐家也会是那般下场。   “朕今天与徐琰行在厅堂之中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猜如果是朕,朕会如何选择?”   他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秦葶摇头,也根本不想知道。   “那朕告诉你,只要是朕想要的,哪一样都不可能落下,今日没有,明日也会有,迟早都会是朕的!”   他语气坚定而狂妄,这正是他的本性,毋庸置疑。   “朕是爱才之人,这段时日徐琰行的才能朕都看在眼里,朕一直都在重用南州徐氏,只要他不像许录源那般愚蠢,朕就不会动他,也不会动徐家。”他一顿,“你听懂了吗?”   秦葶眼珠不动,一眼不眨的望着他,不太确信。   “秦葶,在你眼中,难道朕就是丝毫不讲道理的暴君?”他身子直起,手掌下移,挪到秦葶的肩膀上轻轻捏住,“朕的确不喜欢徐琰行,但不得不说,他也得确给朕送了一份厚礼。”   单手下滑,他转过身去牵起秦葶的手朝前行了两步,而后双腿叉开坐在椅上,用力将秦葶拎到身前来,手上稍稍用力将他按放在自己腿上坐下,一手攥住她的手掌一手掐着她的腰侧,这感觉似曾相识,“瘦了。”   他道。   作者有话说: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他演不下去了   二人分别整两年, 从前在宫里是无可奈何,而今又冷不防这般,让秦葶备感心惊肉跳, 下意识想站起,却被他用手牢牢摁住。   “去取纸笔。”他的声音幽幽在秦葶耳畔传来。   说完这句话,秦葶才感觉到按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道松懈下来, 她来不及想何呈奕要纸笔干嘛,且听他所说的照做便是。   才走到桌案前,便觉身后有脚步踏来,而后又是他贴靠过来,在身后掐了秦葶的腰肢,将她挪到桌案正前, “研墨。”   取了稍许清泉水倒入砚台中,而后细细研磨起来, 知道他人就在身后, 秦葶绷着肩膀,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这回见面,他太过平和,平和的近乎诡异, 若是他大发一通脾气, 掐着她的脖子破口大骂上一顿秦葶心里还不至于这样七上八下的。   似在一侧看到了她的目珠流转,他在身后沉了口气提醒道:“专心。”   秦葶一双眼果真就不敢再胡乱转动, 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起来。   研好, 她将手上物什放下,脚步朝一旁侧过, 小声说道:“好了。”   仍旧是从前何呈奕看惯了的鹌鹑样。   何呈奕脚步稍提, 伸手取过一张纸丢在桌上, “写朕的名字。”   “我不会......”其实有一点秦葶骗了他,那三个字她识得,但是没有一次提笔,“何呈奕”三个字任何一个拆开单拿她都避之不及。   “朕教你。”他似强忍着什么一般,朝她招了招手。   秦葶不敢惹他,也只能乖乖拿起笔,磨磨蹭蹭的点了墨汁在上,何呈奕身子便贴了过来,一手捏了她的肩头,一手顺着她胳膊的线条游下抓握住她的手背。   宽大的手掌抓握住秦葶的小手几乎全能包住。   一笔一划,何呈奕带着她的手,将三个字细写纸上。   停笔之后,他的手掌仍未放开,而是定睛望着纸上这几个字沉言道:“本来朕带着徐琰行去到永州办事,办完了事他说想顺路来南州看看,当时朕清楚,H文、付费文漫画广播剧都在QQ裙五②4久081⑨2他是惦记家中那个未婚妻的表妹。朕素来是不爱凑热闹的,可不知为何这回却改了主意,没有直接归京,而是同他一起来了南州。”   “还好来了南州,若不然,不知你要在此地逍遥到几时。”   他已经很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平静了,他不想与秦葶形容在见到她第一眼时是何种天崩地裂之感,又在徐琰行口中得知那个朝思暮想的表妹竟是秦葶时内心是何种的发疯发狂。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屠了徐氏满门,若是在他两年多以前初登大宝之时,定会将徐琰行杀之而后快,但他没有。   为了秦葶,他还是忍下来了。   秦葶给徐琰行的那几封信他都一一瞧过,抬头第一句便是“表兄安好”。   你一言我一语的行文流走皆是一片岁月静好。   当初去永州的路上徐琰行曾不矜不伐同他炫耀,对,现在回忆起来他应当就是在自己面前炫耀,说他那表妹性子文静乖巧,无论是读书还是写字都尤其认真,两个人待在一处时相处舒意,一个看书一个练字......   这画面现在何呈奕甚至都不敢去细想。   之所以在与秦葶重见时这般平和,强忍着没有发脾气,除了怕再次吓着她之外,还有一层,便是他想让眼前的人瞧瞧,他徐琰行能做到的,他也能。   可真的演起来方知真的有些难度。   试一猜想这段时日里两个人到底一同经历过什么,他便想徒手将徐琰行撕碎,然后再将他的碎块一一摆在秦葶面前让她看个清楚。   假装太累,何呈奕太过吃力,他脑海里幻想着秦葶一声声唤着徐琰行表兄的样子,一时怒火攻心,自她手中夺过那根毛笔丢出去,笔管在地上滚落一大圈,墨汁扬出几道黑点子。   “朕很生气,”终于快要绷不住了,“朕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   这跳跃转变太快,秦葶一时难以接受,却好似隐隐能听到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之音,终是来了,这才是她认识的何呈奕,阴寒,嗜杀,阴晴难定,捉摸不透。   秦葶这一刹突然认命了,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累过。   “杀了我吧,看来只ᴶˢᴳᴮᴮ有我死了,这人间才会清静,我真的受够了。”沉下肩膀,秦葶扭过身来,不卑不亢看向他的眼睛,“这两年是我偏得,我也算曾得到过我想要的东西,足够了。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我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这般待自己,在何呈奕心里这就是错。   他伸手探到她的后颈,手掌捏住,咬着牙问:“为何你可以对徐琰行和颜悦色,却对朕一个好脸色都没有?嗯?”   “因为我怕你......”眼眶一热,秦葶眼底充了泪,却不乐意流下来,“这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我跑到千里之外的南州来,就是因为这里离你很远很远,远到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早知今日,我应该走的再远一些的。或者直接死在那条河里......”   两年时间,秦葶的性子一点都没变,倔强,不懂如何讨好和取悦,几生几死仍是如此。   眼前的人胸腔一股浊气上升,赤目显见,一手掐着她的后颈一手撑在桌案上,桌案上的那只手已经用了十分力,似乎要把桌沿捏碎。   “你以为死是了结吗?你以为死了一切都能结束吗?”何呈奕一口皓齿几乎咬碎,“秦葶,你可有想过朕这两年是如何过的?每一天是如何熬过来的你知道吗?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又清楚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服个软,不肯向朕说句好听的话,像从前那样.....”   “就像四年前那样......”   “不是你说的,让朕永远陪着你不离开你吗?朕并没有食言,可你呢?”   四年前,现如今再回忆起来便觉着很遥远了。   四年前他还不是皇帝,在秦葶眼中还是阿剩。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意过你,我的阿剩是世上最乖最良善的人,就算他是个傻子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喜欢他!”此刻的秦葶也不晓得自己脑子清醒与否,似要将从前所受的所有委屈都一并骂出,不由连声调也抬高了许多,激动时抬手一把打掉他掐在自己手颈上的手掌,“可你不是他,你叫何呈奕,你是皇上,你有三宫六院,你还有要成亲的未婚妻!”   此刻她一边哭一边说道:“你当初跟你那高贵的未婚妻在城楼上洒铜钱的时候,我从湖里爬出来,像个落水狗一样跪在你们脚下,那时候我就懂了,你不是我的阿剩了,你杀了我的阿剩,也杀了我。”   “我身无长物,初来京中身上只带了给你做的那身衣裳,你见了它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秦葶自嘲轻笑一声,眼中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接二连三的的往下掉:“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你当初在那间破屋里试我给你做的衣裳时,是在嫌弃它连做你的擦脚布都不配呢,还是在笑我是个万里挑一的蠢货啊?”   “你把我带到宫里来,肆意欺负我,践踏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软话,你那么欺负我,我才不要跟你服软......”   一口气将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吐了出来,泪如雨下,怎么都止不住,抬袖抵在自己眼皮上,全然不顾的咧嘴放声嚎啕起来,哭的撕心裂肺。   眼前的人一下子愣住,秦葶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不曾这样过。   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何呈奕都听进了心里,特别是那句她在意过,深得他心。   秦葶哭的凄惨无比,一声接一声的敲在何呈奕的心上,似要将他的整颗心一点点的敲碎。   她一向很惨,却半个字也没有对自己说过。   自他从阿剩变成何呈奕起,秦葶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心里话了。   他总是要求秦葶对他全心,却从未想过自己该如何给予她想要的东西。   其实他的秦葶是个再简单过不的姑娘,她想要的徐琰行给了她,自己却没有。   站在这样软弱却又坚韧的秦葶面前,何呈奕初次感觉到手足无措。   干脆将她挡在眼前的胳膊掰开,她先前还执拗,可耐不住何呈奕的手劲儿大,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两根拇指胡乱蹭去她脸上的泪,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会儿她哭的嗓子都哑了,也好似哭累了,抽抽噎噎的闭着眼不肯看面前之人。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蹭的他满手都是,何呈奕突然欺身下去,张嘴覆住她的唇。   熟悉久别,想念已久的的绵软此刻就在他唇底,他轻轻碾磨以齿嘶啃,尝到她唇上眼泪滑过的腥咸滋味。   秦葶将眼皮挑开一条缝隙,何呈奕的脸近在眼前,才哭过鼻子不通气,这样被他吻住,几乎快要窒息。   带着方才那点子残垣的勇气,她用尽全力一把将人推开后别过脸去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只浅退一步,后立即又上前,弯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从容阔步行至内室,不顾怀里人鲤鱼打挺似的挣扎将人放到床榻上,按住她扑腾的双腿将绣鞋脱下丢的老远,随即抬手再次将人推倒在榻,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秦葶猛的扎动起身,却见面前一道黑影似黑云一般迅速蒙过来,长手各捏左右双肩,将她摁的死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他败她胜   秦葶似是知道他要做什么, 一双手胡乱的在空中挥舞挣扎着,以何呈奕的力道只需要一只手便可她将牢牢固住。   “别动。”他命令道。   到底秦葶还是怕他的,他说别动, 她就果真不敢再动了。   后只见何呈奕在她面前沉了口气,随后在她身侧躺下,用胳膊穿过她后脖颈, 将人整个一搂,抱到自己身前来,秦葶额头碰到他的下巴,一睁眼便能见着他的喉结。   秦葶被他困在自己身前,怀里的人还时不时的抽噎一声。   直到感觉到他好似没有旁意的时候,一直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松懈下来。   房里安静无声, 只能听到秦葶时不时传来的抽噎之声,整个脑子里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委屈事, 安静会儿便又小声哭泣两声, 周而复始。   何呈奕下巴顶着她的发顶,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微闭了眼说道:“朕有些累了。”   自永州来到南州还不曾好好歇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 连他也一直备觉吃力。   不过好在结果是上好的。   他将人环圈在怀里, 感觉到身前的温度,和那股熟悉的香气, 这才能一点一点的说服自己, 秦葶的确还活着。   就在秦葶一抽一噎间,秦葶哭累了, 打了个合欠便沉沉睡去, 何呈奕衣襟被她的泪水浸湿了, 她于梦中还时不时的会轻噎两下。   将人轻轻放开,胸前一股潮闷之意,她哭的太卖力,又是炎炎夏日里,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珠子。   南州的夏夜很难过,特别是对于何呈奕这种年轻力壮之人,他身子稍稍朝后,静静侧躺着看着对面枕在他胳膊上熟睡之人,一股前所未有的塌实之感。   腾出一只手来扯住她的手指头在掌心摆弄她也毫无反应。   这睡相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哭着同自己说的那些,也是何呈奕一直不乐意去面对的,他最怕的就是旁人提起关于二人分开后的那段挫磨。   她连睡着时都皱着眉。   眼看着那两道褶皱,何呈奕忍不住伸手上前去,以拇轻轻将其抚平。   指尖儿顺着她的眉眼,一路游走向下,行过她小巧的鼻尖儿,饱满的唇珠。   稍适停顿,他轻慢起身凑过去,轻轻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似蜻蜓点水,才轻点一下便想离开,倒没想这个时候秦葶便醒了,眼皮底下的目珠微动,睫毛轻颤,美目轻掀开一条缝隙,带着朦胧的困倦望着他。   才哭过不久的人,在炎夏里小睡这一会儿,额头的细汗打湿她胎绒似的一圈儿碎发,脸色若桃粉,清秀暖白,似画里的人。   何呈奕薄唇微抿,原本也没想做什么,他的确是累了,可一撞见她醒来,心里的那股火意便又一点一点燃旺起来。   眼前的人似仍在半睡半醒之前,惺松的眼怎么也睁不开,何呈奕终忍不住抬手轻抚了她的脸颊,拇指碰到她的唇畔时唇形微动,无意识的发出一声沉叹似的声响。   他终是在吞了一口口水之后再次将唇覆盖上去。   两年,整整两年间,他不曾踏过后宫,不曾有过旁人。   秦葶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有些事他开蒙晚,可后与秦葶尝过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后来秦葶不在。可人一旦开过荤腥便会有念头,他有时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自己疏解一番。   这两年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现如今,他就是一头久未饱食的饿狼,任凭自己肆意壮大。   随着气息越发急促,啃噬由蜻蜓点水到饕餮吞食,秦葶终于被他扰的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实则她早就想到了,这一步避免不了的。   何呈奕的一只长臂探到秦葶腰后,ᴶˢᴳᴮᴮ将她整个腰形拖起,一手轻抚了她的耳侧,指尖儿穿入她的长发,最后又掐到她的衣带之上。   方才一阵厮打,秦葶的衣带松懈开来,只需稍稍一带便开了,夏日衣料用的单薄,掀开一层,轮形隐约可见。   秦葶心里还委屈着,伸手要将他推开,谁知越是推,他身形便越是下沉。   以膝盖将她的一抵,秦葶隐隐觉着有股温热袭来。   她头脸侧过,好不容易大喘了一口气,才说了一个:“我”字,下一刻唇便又被他堵上,想说的话被他如数吞咽回肚子里,不再给她片刻的喘息机会。   一头饿了两年的独狼,就是要在今夜打开杀戒!   何呈奕指尖游摆,顺势下移,隔着轻薄的纱料探到一处沟渠,温意染于指腹之上。   他眼尾勾带起笑意,有些得意的贴到秦葶耳畔气声道:“你也是想朕的......”   秦葶无奈翻了个白眼,后有丝丝腥气传来,很快何呈奕便觉出不对来。   他身形顿住,抬起方才那只手打眼一瞧,方才探过那道沟渠的指尖儿处染了腥红之色。   是血。   神色一凛,第一反应是秦葶受伤了,纵然起身一番查看方知这血从何来。   若不是腹内一阵酸疼,秦葶也不会在梦中惊醒,哪知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一句,那头便如狼似虎的奔过来。   秦葶心里又气又窘,可侧目一瞧此刻那人愣坐在床榻之上手足无措的模样竟觉有些痛快。   一股强烈的报复意味传来,让她忍不住抿了唇角,强忍了笑意,方觉,原来这就是自损八百,杀敌一千。   何呈奕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帐篷尚在,隔着单薄的衣料平地起丘,眼见着秦葶自床榻上坐起,而后一言不发下了床,不慌不忙自柜中取了一应再朝屏风后去,百褶罗裙之上有一朵血色若艳梅盛开。   他的气息尚未喘匀,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整个人仰倒而去,胳膊弯起,小臂搭挡在一双眼上,一口接一口的往外吐着浊气。   自屏风后绕出去有一处角门,直通沐房,秦葶要了些热水,稍擦洗了身上,又将干净衣裳换好这才回了内室中去。   刻意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房里那人现在也已经冷静下来,远远瞧着有些半死不活的搭躺在榻上,在何呈奕身上,秦葶还是头一次觉着自己赢了。   听到脚步声,何呈奕终终开眼,方才正在兴头,衣衫凌乱,这会儿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散,他自榻上坐起身来,瞧见秦葶坐在边沿之上,脸色瞧起无什么异常,便知她这回肚子应该不疼。   指尖儿上的血迹早就干了,淡淡的颜色凝在指腹上,不细瞧也瞧看不出。   “既它来了就早些躺下休息,朕去冲个凉。”话落他自榻上站起,一阵风似的离了此地。   沐房中有热水但他没用,只用木盆盛了凉水兜头浇下,一盆接着一盆,直到将其彻底压制下来,南州的夏夜躁热难耐,对此时的何呈奕来讲尤其难熬。   水珠顺着他的发顶滴落下来,垂在眉眼处,抬手重抿几下,稍作调息这才罢休。   再归来时且见秦葶已经侧身躺下了,不过他估计这时辰秦葶也睡不着。   听到脚步声传来,随之感到身后锦褥一阵凹陷,紧接着便是一只手臂探了过来,何呈奕将几乎弓成一只虾形的秦葶捞到身前,前胸贴后背。   “疼吗?”他自背后问。   秦葶摇头,并未作声。   “早些睡。”他又说道。   明明才一会儿的工夫,秦葶又觉着身后有匕首相抵,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是她的癸水救了她一命。   心头隐隐有些小得意。   ......   在秦葶的小院之中能听到后园子里的公鸡啼鸣,秦葶睁眼时何呈奕正以手撑着头侧卧在她身边,不知几时起的,也不知盯了她多久。   这一夜实在难捱,有重得秦葶的欣喜,也有强忍的难意,愣是使得他身上一点困倦之意都没有,生怕这人夜里又跑了似的,干脆就这样干瞪着眼瞧了她一宿。   他只要一熬夜眼底便会有一条乌色,在他霜白冷意的脸上尤其明显。   秦葶撑着胳膊才要起身便又被他一把摁下,紧接着便瞧何呈奕扑身过来,似饿虎扑食。   “我的小日子......”秦葶还以为他这般按耐不住,才要发骂,哪知脖侧传来一股痛楚,疼的她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他这才离探起身,目光盯在她暖白的脖侧,靠近肩头那里一块铜钱大的红晕醒目似花,心满意足的轻笑一声。   更衣洗漱后,秦葶前去将房门敞开,可这一敞她便傻了眼,只瞧着自己的房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院子的人,以徐琰行为首。   听到门声响动,徐琰行抬眼,恰巧目光与秦葶的撞在一处。   他眼底神绪复杂,多数是秦葶看不懂的意味。   从前何呈奕每每晨起,寝殿外也是候着一堆人,彼时宫里的规矩,此刻秦葶倒忘了,冷不防一见,倒显得十分陌生。   何呈奕此刻慢悠悠的出现在秦葶的身后,一只手轻搭在秦葶的腰侧,秦葶会意,忙闪到一旁去。   这细微的动作被徐琰行收在眼底,瞧见何呈奕身影迈出,他很快便垂下眸去。   “徐琰行。”何呈奕站在石阶上,朝他招了招手。   徐琰行面不改色行至跟前,俯首道:“陛下。”   “命人去给朕在南州物色一套宅院,要的急,今日就将此事办妥。”   虽不知何呈奕为何突然要宅院,可既是他吩咐的,且应下便是,徐琰行道:“是。”   话落,何呈奕大步下阶,临行前还不忘回望一眼,门中的秦葶会意,也提着裙角迈出门来,快步随之行去。   就在秦葶与徐琰行擦肩而过的刹那,徐琰行目光别来,分明地瞧见她脖侧的一处红晕。   刺的他双目生疼,牙关紧咬,心口似被什么击中,痛楚万分。   作者有话说: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兄长   既是何呈奕想要南州的宅子, 不容分说,必得是综合考量南州之最。   徐琰行此人办事利落,从何呈奕开口到现在不到半日的工夫, 他便亲选了南州府最顶极的三处园林,还让人画了简图一应拿给何呈奕瞧看,由他亲选。   来时恰见秦葶也在, 不发一言,在桌案前安静练字。   在何呈奕面前即便徐琰行来了她也不敢贸然抬眼,何呈奕心眼小的很,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寻人的麻烦。早起他那做作的一套便是拿着她向徐琰行示威,这般幼稚可笑的举动他都做的出来,更何况是旁的。   只觉得那一举动让自己很是没脸, 就算昨夜两个人没发生什么,可今早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他是从自己房里出来的, 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她且将头压的更低。   只瞧那呈上来的三张简图, 便知徐琰行此次差事办的不错,何呈奕打眼一瞧,便指了一处看着最顺眼的留下,“就它了。”   “将它记到秦葶名下。”   秦葶手中笔触一顿, 这才抬眼, 不明何呈奕此举为何意,好端端的竟给她名下记套园子, 难不成他经了昨夜便想大发慈悲将自己留在南州?他想通了要放手?   一胡乱想到此, 秦葶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那头徐琰行自何呈奕手中接过简图的手一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正常。   细细的将那张简图理好, 余光能瞥到桌案前的人, 脑海里想的皆是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秦葶自他身边而过, 脖上的那抹红梅,加上何呈奕眼底的乌色,足可说明他昨夜几乎未眠......   昨夜何呈奕是在她房里过的夜,他当真不敢,也不愿意往下去想了,这对他来说着实太过残忍。   “对了,这个你拿去,按着上面的东西准备。”何呈奕将手边桌案上的一方锦折朝前递去,同时还不忘叮嘱,“上面一应皆要上乘,越快越好。”   徐琰行双手接过,而后打开那锦折细细看去,没看两行便怔住,“皇上......这......”   聪敏如他,好似一下子便明白何呈奕为何要在南州置办一处宅院,还要的这么急。   正座上之人手指习惯性的敲在桌沿,不听人问,反而说道:“朕记得你说这两年来一直和秦葶兄妹相称。”   “是。”徐琰行眉色暗暗,却又不得不答。   “秦葶势单力薄,出身可怜,你倒也算是给朕解决了一道难题。”   这话先前何呈奕便讲说过,可徐琰行一直不懂他所指的难题是为何。   “听说你母亲前几年就病逝了,徐氏是南州名门,只是人丁单薄,可惜了,”他指尖儿重敲一下,“朕打算将秦葶记到你母亲名下,当做是你徐氏之女,入你徐家族谱。”   何呈奕话音一落,秦葶和徐琰行齐齐愣住。   摆脱了表姑娘的身份,记到已故的徐夫人名下再入族谱,这便说明两个人由表兄妹ᴶˢᴳᴮᴮ变成了亲兄妹,再有其他,便是世俗所不能容。   一直端持的手臂此刻微觉酸意,秦葶稍缓了缓手腕,轻蘸墨汁,继续提笔,全当没听到。   这就是何呈奕的处事风格,最擅切人后路,断人念想。   一出手便是准又狠。   捏住锦折的手指节泛了白,可徐琰行面上却不为所动,何呈奕此举,对徐家来说是荣耀,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徐琰行怔忡行礼,自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强颜欢笑,“臣,叩谢皇恩。”   见事已结,何呈奕自椅上站起,“朕先出去转转,你们兄妹两个好好说说话吧。”   脚步轻快,阔步出了门去,他前脚离开,这房中的一层压抑便好似退了大半。   此刻秦葶再也忍无可忍,将笔丢下直起身来看向徐琰行。   “抱歉。”这句抱歉是秦葶肺腑之言。   徐家现如今如日中天,若不是沾了她不会被何呈奕这般刁难,前路未卜。   且徐家是南州名门,哪里是她这种身份可入得了门的,一想到自身,秦葶便觉卑微不敢沾染。   “你不必说抱歉,是我徐家该谢谢你才是。”徐琰行将手中锦折放到桌案上,“你看看这上面的东西。”   秦葶顺势将其抄起,上头的字她大半都识得,稍一连看便知道这锦折上记的都是何物,与徐琰行初见上面字迹的神色别出无二。   “这是......”秦葶的眉目缓皱起来。   “所以说,你根本不必感到对不起徐氏,反而你是徐氏的恩人。”徐琰行此刻比谁都清楚秦葶在何呈奕心中的地位。   秦葶一旦入了徐家,就好似一张免死金牌挂在徐府,再无人可轻易撼动。   “他要宅子也是为了这个?”秦葶将手中锦折合上,轻轻在身前晃动两下。   徐琰行重点头一下,“恐怕不止这些。”   他苦笑起来,徐氏的平安,到头来还是拿他的这颗心去换的,是他亲手将秦葶推了出去,两个人再无可能,此生再无可能。   此刻徐琰行便忍不住想,若是秦葶说她嫁过人的那刻他没有半分犹豫,那么现在的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   有没有可能,两个人早已经成了亲,有了家。   摇头阵阵苦笑传来,徐琰行再抬眼,目珠泛了红意。   秦葶心神复杂,才将手中的锦折摆放桌上,便瞧着出了门的人又折返回来。   何呈奕入门的第一眼看的是秦葶,“你先出去,朕和徐大人有话要说。”   明明方才出去时候,做出一副大气模样,哪知又生怕秦葶和徐琰行多说几句,绕了一圈儿便又匆忙回来。   秦葶懒得理他,绕过桌案一声也不应便出了门去。   这回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目光挪到桌案上,瞧见方才出门前还在徐琰行手中的锦折此刻在桌上,便知秦葶已经瞧看过了。   他大步朝前,复坐回正位,沉声朝徐琰行道:“你们两个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是。”徐琰行收拢好情绪,生而为臣,有些事身不由己。   “既秦葶入了你徐家,你徐氏一门往后便是她的后盾,日后她于后宫立足,不再是孤身一人。”何呈奕话里有话,徐琰行抬眼,仍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二人目珠交汇到一处,何呈奕那双鹰似尖锐的眸子轻而易举戳破徐琰行此刻心中疑问。   他毫不遮掩地道:“朕既娶了徐氏女,那就该立她为后。”   “倘若旁人问起,只说她随母性。”   话落,让徐琰行尤其错愕的是,这桩桩件件,何呈奕竟都替秦葶想的周全,丝毫不落。   经由他手,他名正言顺将秦葶抬举的高高的,单哪件拿出来都足可堵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这也足可说明,何呈奕没打算动徐家。这一步,是徐琰行从未想到过的。   徐琰行伴君这些时日里,只以为他阴鸷贪血,却也忽略了他果断爽决的一面。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有半分犹豫,坚定且稳。   仅凭这一点,徐琰行便甘拜下风。   “既你做了她的兄长,那么就得拿出一个兄长的样子来,往后要在京中好好护住她,撑着她。”   此刻正位之人目光炯切,对徐琰行是命令,亦是寄盼。   ......   何呈奕挑下的那间宅子坐落于南州城南大街正中,属南州一处最为繁华之所,自此行出,四通八达,早就听闻此园出自前朝园林大师唐逸之手,一直空置无人居住,不知徐琰行是以何手段弄到手里。   马车自徐府驶出,缓缓行过街市,停在此园门前。   这园子在南州大有名气,一直空置,于几日前突然来了一堆人收拾起来,门前还题了匾额,上写“恰葶”二字。   不知主家为谁。   眼看着这两日园中里出外进,附近也有不少好信儿之人跑过来站在门口看热闹。   见正门人太多,马车便绕行了几步到了后门,见此地安静,秦葶这才下了马车。   此次何呈奕没有同行,因他一早便来到园中了。   自角门入,这传说中的名园仅一角展在秦葶面前便足可让她惊叹,园中山水写意,名花各处可见,八角亭台高低建起,偶有鹦鹉花鸟自眼前飞过,不觉让人似闯仙境。   先前觉着京城中的私园景致就够难得一见,谁想此地竟更胜一筹。   “姑娘,随我来吧。”前方引路之人不是徐府中的,是何呈奕此次出行近侍之一。   随着他一路朝前,行的这一路上,秦葶便觉着眼珠子都不够使了。   来到园心主园,前后以一垂花门相隔,推门进去,绕过门前雕着景松鹤影的影壁远远瞧着何呈奕难得着了一身绣明白的长衫站于门前石阶上逗鸟。   此刻他手臂上正停着一只硕大的花色鹦鹉,见秦葶过来,他手臂一抬,那鹦鹉便飞走了。   “过来。”他抬手朝秦葶招道。   才走到他跟前,且见何呈奕二话不说扯过她的腕子将她往房门前带。   秦葶尚来不及瞧看这院中景色,便瞧见何呈奕亲手将房门推开,而后捏着秦葶的双肩,将她带到身前来。   入眼之处,满目喜色。   椒墙闻香,琳琅珠意。   秦葶的正前方摆着一方八仙桌,上以上好的明光红绸铺面,上置珠宝一应错落却有序,众锦之间摆着一件凤冠,这冠秦葶从前见着好似只有成亲的新娘才能戴的式样。   “从前你不是和那个小双抱怨过,你成的那门亲一没婚书二没酒礼,甚至连嫁衣也不曾有,”何呈奕放开捏在她肩上的手,将人朝前轻轻一推送,“反正朕来南州这几日闲着也是闲着,一应补给你便是。”   作者有话说: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那孩子当真不是你生的吗   被他手劲稍稍一送, 秦葶迈到八仙桌前来,桌上的凤冠她只稍抬手便能摸到。   再一抬眼,桌上层叠的锦盒之后是一方梨花木架, 上面搭了一身朱红的嫁衣,金线与上好的喜绸织就,两襟处绣有鸾鸟衔珠, 碎珠镶目,长裙拖尾。   火红一般的颜色,入了秦葶的眼。   与阿剩只口头做了两年的夫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第一次穿嫁衣,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穿了魏锦心的。   前两日她看了那张何呈奕亲备的锦折, 上面一应皆是婚事所需一应,秦葶再笨拙也猜出他要做什么, 又何以同徐琰行说那一番话。   看来何呈奕一早就做了打算。   婚书齐备, 凤冠霞帔,这是要同她成亲。   “怎么?不愿意?”何呈奕大步一迈,自后背贴过来,身形微弯, 下巴轻杵在秦葶的肩窝处, “还是说你想嫁的人是徐琰行?”   一股阴阳怪气之意,还不等秦葶解释, 只听他又在身后轻笑起, “你们两个是万不可能了,现在他是你名正言顺的兄长, 你已经是徐家人。”   他在身后笑的得意又轻快, 秦葶倒觉着他十分幼稚。   “待成完了亲, 就与朕回宫。”话落,他的手又抚到秦葶的腰间,有意朝她耳畔吹了口热气。   秦葶想躲,却被何呈奕搂的更紧。   嫁与不嫁,都是他一意孤行,只要他安排好的事旁人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一想到回宫,秦葶心下便生烦意,她受够了那里提心吊胆的生活,她不应,便是对何呈奕的反对。   何呈奕瞧看的出。   他将人扭到眼前,二人面对面站着,随后他将人拥在怀中,一手按住她的腰背,一手抚在她的后脑,他的面颊贴着秦葶的,声线低沉,“秦葶,朕不是个好人,也从未想要做一个好人,朕要的人和物,哪一样都必须得到,尤其是你,不能丢不能失。”   “你活着一天,就必须锁在朕身边一天,你生时人是朕的,就算死魂也须得是朕的。”他一顿,而后又重言说道,“心也得是。”   “为什么?”秦葶垂眸,着实想不到这个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了她,明明曾经是那样憎恨她,如今却做出这一桩一件的事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旁人。   “因ᴶˢᴳᴮᴮ为你是秦葶。”   只因为她是秦葶,曾经对他最好的人,那颗心既给过他,便不能再给旁人,也不能擅自作主收回去。   “既然来了,你该试一下你的嫁衣才是。”他突然将话题引向旁处,而后伸手便去探她腰间系带。   起先秦葶头脑发闷,还没什么反应,可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没安好心,于是忙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试!”   “为什么?”他唇畔稍移,说话时嘴唇时不时有意蹭在秦葶耳尖儿处。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试。”   两个人的手在身前较着劲儿,可秦葶素来不是他的对手,若真动起硬来,他只需单手就将秦葶拿住。   “你好了吗?”他问,“算起来已经过了四日了.....”   秦葶从前癸水不准量又少,每次来时多说四日便消没了,这几日他日日住在秦葶房中,晚上却也只能干巴巴的躺着,天知这几天有多煎熬。   被他这不要脸的一说,秦葶便羞的脸红,手上却一点力道都不消,用力将他朝后推着,“没好,就是没好,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何呈奕手劲终于停下,似也不在她的玉带间执拗,且问:“回去?回哪儿?”   “自然是回府,灼灼这个时辰该睡醒了。”一提到灼灼,她心下一软,若真的同他回宫,那日后若再想见面,只怕是太难了。   若大的徐府只怕也没人再能养她。   此下秦葶便觉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将孩子留下,应该早早的寻个好人家送去,现在都开始认人了,若这时候分别,对她和对灼灼来讲,都太过于残忍。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孩子?”何呈奕朝后退了半步,轻轻捏起她的下巴,随而轻笑一声,“那孩子当真不是你生的吗?”   “自然不是。”秦葶别过脸,躲开他掐捏自己下巴的手,心想着一年左不过来癸水三五回,若能生上孩子才是奇事。   起初何呈奕怀疑过,甚至还细算过时日,想着他与秦葶分别两年,那孩子刚好一岁半,会不会是自己的,再瞧那孩子的长相,的确是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她,况且那时秦葶落入长河之中,只怕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那样一冻。   这念头便又消了。   他没在此事上计较太久,而后整个人又贴了过来,“这又何难,将她接过来便是。”   “这园子既已打扫好,还回徐府作甚。”   一听说将灼灼接来,秦葶自是愿意,可一想到眼前人心性难定,一会儿阴一会儿阳,谁知会不会将火气都发在小孩子身上,想想还是算了。   “又在想什么?”他抬手捏了秦葶的耳垂,也不知怎的,这人在眼前便总是忍不住这里捏捏那里碰碰,好似手总也闲不下来似的,“是不是在想,朕会不会杀了那个小姑娘?”   秦葶不止一次怀疑,他这双眼是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这巧合次数太多,多到让秦葶甚至在他面前都不敢胡思乱想。   见她不言,便知又是被自己猜中,何呈奕轻笑,“若这孩子是你和徐琰行的,朕自然留不得她,可她不是,又与朕何干。”   “朕还没心眼儿小到要同一个不满两岁的娃娃计较。”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既然放不下她,将她接过来便是,”他一顿,脸色微变,“不过有一样,你得在回宫前将她安顿好。”   何呈奕是要带秦葶回宫,但他没打算带那个来历不明的灼灼。   往后他会和秦葶有自己的孩子,旁人的他不稀罕。   这一点秦葶也早就预想到,他就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况且那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诸多凶险又不是没见识过,她日后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必,再说她那么小个娃娃。   ......   此处园子景色极美,连灼灼那么大点儿的人到了这也是欢快的跳闹起来。   秦葶知道和灼灼在一起的时日无多,便恨不得挤出所有的时间来陪她。   前几日徐府里的绣娘给灼灼做了两身新的衣裙,这会儿穿在身上,美的像只面团。   这园子里四处张贴着喜字,挂了喜红,不日便是秦葶成亲的日子。   一岁半的娃娃,步子走的算不得太利索,拿了个小木铲在阴凉处挖沙子,挖的不亦乐乎。   秦葶和奶娘便在一旁看着。   “阿嫂,我前两日交待给你的事如何了?”秦葶扭头问过一旁站着的奶娘问道。   奶娘知道她问的是何事,自打皇上入府那日,秦葶便张罗着给灼灼找人家,她也尽心办着,便言道:“姑娘放心,已经找好了几户人家,正想着同您说道说道。”   “一户是城南的李家,说起来算是个富户,名下有几套正街的商铺,家里有三个儿子,一心想要的女儿一直要不上。”   “还有一户姓严,那家男主是个秀才,妻子不能生,便想着抱养一个,起先听说是个女娃娃倒也不太意,可是后来听说都一岁半了,心里便有些犹豫了,不过后来又答应了,说要先看看孩子......”   “第三户是城北街头开药铺的,掌柜姓田,是个郎中,也是夫妻多年无子。”   若是按秦葶从前的性子,这三户哪一户单拎出来秦葶都觉着会是个好去处,可现如今许是见识多了,又许是处处想将最好的给灼灼,这三户过耳一听,又好像隐隐有些不满意。   “第一户是商贾,条件听起来不错,可是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会不会待灼灼不如自己亲生?秀才家妻子不能生,但他没想着纳妾,这点倒是许多男子做不到的,可对灼灼的年纪又不算满意,药铺掌柜......”   秦葶这厢还没盘算清楚,丝毫没有留意一旁自己玩沙子的小人儿这会将手里的铲子一丢,起身扭扭几步的工夫扭到一侧的花墙里人便不见了。   待秦葶反应过来时,人早就跑了个没影儿。   南州天气太热,即便是室内放了冰块降温祛暑气也毫不管用,何呈奕坐在置冰的铜盆旁,单手举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京中来了书信几封,又快马加鞭送来了几封折子,皆是宫里急需处理的要事,何呈奕打眼看过,手上的汗便湿透了折页,将上面的墨迹晕的脏乎乎的。   正焦躁间,隐隐听见门口有沙沙之音传来,时断时续,若真形容起来,似小狗爪上的肉垫踏在地上的声响。   起先没在意,直到将翻动折页时余光瞧见门口侧的梨花木架下隐隐探出半个脑瓜来。   一时间一双大眼瞪小眼,镂空的木架旁正是那又小又胖的灼灼。   不过一岁半的人,说话不算太清楚,却指着何呈奕笑着叫了几声,起先他没听清楚,辨认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何呈奕身上的玉牌。   何呈奕腰间的玉牌这会儿正由一根蓝水色的绳结垂在小榻边,那日初见,他曾用这牌子逗过她,倒想不到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一眼便能认出来。   记忆力倒是不错。   环顾这房里无人,不知这小东西是如何进来的,何呈奕的印象中孩子除了吵闹什么都不会,一想便觉着头大,便朝她摆摆手,“出去。”   灼灼以为他在同她玩闹,这样一说,便笑了起来,非但不出去,反而朝他多走了两步。   何呈奕似避瘟一般朝后躲了躲,“出去,朕让你出去。”   “再不出去,朕就要了你的脑袋!”   他弯身变脸,故作凶狠。   可灼灼听不懂,还以为他在同她玩闹,拍着手,小短腿快跑了几步,扑过来一手抓了那只玉牌,一手抱住何呈奕的小腿,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爹!”   作者有话说: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你得给朕生个孩子   这一声爹, 将何呈奕整个人震住了。   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的肉丸子, “胡说八道可是要杀头的。”   管他是如何的凶神恶煞,可小灼灼偏生不怕,他越是这样, 她笑的越欢,“爹!”   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又叫了一声。   “谁教你的?”何呈奕将手边折子和扇子一同放下,“是不是徐琰行教你的?”   何呈奕小人之心,私想着是不是徐琰行想当这孩子的爹。   那一团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小手一直扒着他的膝盖, 想要将那枚玉牌扯下来。   她尤其喜欢上头的流苏。   此时何呈奕才发觉,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小东西似对那枚玉牌有执念, 何呈奕干脆将玉牌解下来给她。   灼灼将玉牌拿在手里, 一直冲着他笑,露出一排小奶牙出来。   这头秦葶一见灼灼不见了人影都要急疯了,这园子里山水不少,光是池子就有三个, 那池子对大人来说不算什么, 可对小灼灼来讲便危险了。   跑出两步,见四周都没有, 目光触到眼前的垂花门。   这里离方才灼ᴶˢᴳᴮᴮ灼玩的地方倒是很近, 可一想着此刻应是何呈奕在里面,灼灼应该不会来。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想走开, 便听到里面似有灼灼的笑声。   秦葶心下一惊, 细听好似真是, 脑里一急,大步朝垂花门里奔去。   何呈奕素来喜静,园子里也没有旁人,秦葶心放不下,焦急的跨进门去,入门时隔着镂空的梨木架,正看到灼灼被何呈奕抱在身前。   此刻秦葶一口气都没喘匀,呆愣愣的来到榻前。   何呈奕仅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晃着手里的玉牌。   那灼灼似不知危险,就由他抱着,何呈奕一晃手中的玉牌,灼灼就跟着咯咯笑。   “灼灼。”秦葶平稳气息唤了一句。   那灼灼此刻才发现秦葶入了门,一见了她更是眉开眼笑。   她上前去将孩子抱在怀中,小声嗔怪道:“怎么自己跑这里来了,娘亲没看到你,吓死了!”   “小孩子爱乱跑,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下次我会看好她。”秦葶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生怕何呈奕生气。   谁知何呈奕伸手将自己的玉牌递到灼灼手上,面上笑意未散,“你知道方才她叫朕什么?”   秦葶不解,看向怀里的小人,此刻正抓着那玉牌上的流苏玩的正欢。   还以为她惹了祸事,便小声问:“灼灼,你说什么了?”   小丸子玩的认真,只笑不答话。   见似问不出什么,何呈奕便伸手拉过她的小手,问:“告诉你娘亲,我是谁?”   灼灼一笑,响亮答道:“爹爹!”   秦葶吓的紧忙捂了灼灼的嘴,“别胡说!”   “怎么胡说了?”何呈奕轻笑一声,“她跟你叫娘亲,自然要管我叫爹爹,没说错。”   “这孩子聪明,记性还好,”话落,他自小榻上站起身来,轻抚着灼灼的发顶,“再叫一声!”   那灼灼似十分听他的话,又随着唤了一声:“爹爹!”   三人在一起的画面,倒是像极了一家三口。   一股怪异之感在秦葶心头蔓延开来,她觉着有些尴尬。   好似强被人拉了线,因为在她心里,她与何呈奕算不得真正夫妻的。   何呈奕的目光再次落到秦葶脸上,实则方才她不在时,何呈奕有意教了灼灼两句,她这才叫的痛快。   “将这孩子送出去,朕有话跟你说。”话落,他又坐回小榻之上,取了折扇自行扇动。   秦葶只好照做,也不想让灼灼在这里。   将孩子交出去之后,秦葶再次回到屋里,她素来怕冷耐热,南州的天气对她来说不算难耐。   此刻铜盆中的两大块冰融化了大半,隐隐有凉气透过来,秦葶站离的远了一些。   “过来。”他朝秦葶招手道。   无奈才一上前,被他扯住腕子,一把拉到身边来,打了弯,手上用力,秦葶背对着坐到他身前。   又是前胸贴后背,秦葶感到了他衣襟上的潮意。   他一条腿在榻上曲支起,一条胳膊将秦葶圈起,明明这会儿天气热的很,却仍要靠的这般相近,“你喜欢那个孩子?”   “是。”秦葶点头。   “给她找好下家了吗?”他又问。   “差不多了。”一提此事,秦葶心口就发堵,一想到再过几日就要和灼灼分开就难受。   就算是养条小猫小狗一年半载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个奶娃娃,虽不是亲生,可自打看到她那眼,秦葶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   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份使然。   “你若是真舍不下,就带她回宫吧。”何呈奕一早便瞧出她舍不得。   闻言,秦葶果然眼皮跟着撑大,随而有些不敢置信的侧过脸来,何呈奕的脸近在眼前。   试想从他脸上寻到一点戏谑,然,他好似不带逗哄之意。   “真的?”终是忍不住问。   他慢眨眼皮后又睁开,“君无戏言。不过,朕有个条件。”   此一句,让秦葶在心里升起的一点好意一下子消了大半,她就知道,何呈奕怎么会是那般好心眼的人呢。   “什么?”这回秦葶问的很痛快。   只瞧何呈奕整个人又贴了过来,将秦葶往自己怀里又送了送,眉目一弯,薄唇贴近她的耳朵,压了声线,仅用气声道:“你得给朕生个孩子。”   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秦葶的脸色浮了淡粉,何呈奕眼见着秦葶一点一点红起的耳轮,一路向下,连至脖颈。   他得逞似的以手指轻拨动她的耳垂,又问道:“你答应不答应?”   生孩子这总事,秦葶从未想过,她自小营养不好,初/潮来时便比同村别的姑娘要晚,后来为了活口随奶奶一路逃慌,记得有一次天降大雨,正值她月事,那日受了凉,之后便开始不准。后奶奶不在了,也没人教她这些,她便觉着这是个麻烦事,再来时便将脚伸进凉水中去,生生憋了几次。那之后便很少来了,一年左不过三五回。   此事事关生子,秦葶还是后来从小双那里知道的,可那时她还想,她和阿剩在一块儿也不可能生孩子,更不可能另嫁旁人,生与不生都无所谓。   她自也不愿胡乱生个孩子出来同自己一起吃苦的。   但一有了灼灼,她每每想起,也是有些后悔的。   何呈奕这次却不晓得她在想什么,才刚想开口,便听秦葶突然来了一句:“我劝你还是不要娶我。”   “为何?”何呈奕以为她又要闹别扭,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我以为你该当知道的,”秦葶一顿,挑着捡着说的委婉,“从前在宫里,你我......”   “我应是不能生的,你应该能想到。”   从前二人几乎夜夜同眠,何呈奕精力旺盛,每日一次算是最少,且事后从未让她喝过避子的汤药。   闻言,他脸色一提,好似没听懂一般,且又绕着说道:“若是能生,你肯生吗?”   “我......”   “你就说你肯与不肯,旁的朕不想听。”他打断秦葶的话。   秦葶别过眼,“你若是想传宗接代,还是去找别人,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若朕只想着传宗接代,现在宫里的孩子要多少有多少,”话赶话说到劲儿上,他撑着胳膊坐的直了些,一只手又习惯性的捏上秦葶的后颈,“朕不管你能不能生,朕只问你愿不愿意生。”   “为朕生。”他对于此事上颇有执念,似钻了牛角尖儿一般,只想要秦葶干脆的一句话。   当然不愿意。   秦葶低头抠着手指头不肯回话。   “说话!”他又催促道,语气加重了些,也显得更急了些。   他就是这样,在秦葶身上凡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个字一个字的硬逼也要逼出来。   “不愿意。”秦葶贝齿轻咬,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来。   终逼问出了答案,却也一下子又变了脸,“为什么?”   “听人说父母相爱生出来的孩子才会聪明漂亮,我这辈子过的就够苦了,还生下来一个干什么,跟我一起吃苦吗?”   前半句足以让何呈奕心生怒意。   言外之意,就是两个人并不相爱。   他脑子一热,干脆又将人推倒在小榻之上,随后贴身过来,看着眼皮子底下的秦葶,他双手各按住她的腕子,双眉紧皱,“你怎么知道朕会再让你吃苦?嗯?”   “还有,”他的气息越发不稳,一声短急过一声,“你怎么知道他的父母亲不相爱?”   至少,那未出世的孩儿,他的父亲是在意他的母亲的,是爱她的。   他恨,他恨秦葶直到现在都不懂他的心思。   报复性的深吻下去,单手掌自她的腕子上移动,摸索着寻到她的指掌,将她手指紧紧扣锁住。   他的汗水顺着鬓角滴滑下来,顺着锁骨流在秦葶脖前的衣襟处,冗长的吻后,他暂停下,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就这样打量着秦葶的眉眼。   此刻两人凌乱的呼吸交叠在一起,秦葶眼见着他额上的汗珠子滴落下来。   “这两年,你可曾想过我?”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这次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   秦葶双目直直看着他,就是不肯答。   一早就猜到她会这样,何呈奕不管不顾的又将唇贴过去,这回没有啃食,反而每一下都尤其轻柔。   他忍耐了好多天,今日当真是不成了。   将人再次放开,他轻轻拍了拍小榻,“这里太小了,不成。”   而后站起身来,将秦葶自小榻上拦腰抱起,朝内室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徐府出嫁   何呈奕是一头嗜血阴暗的独狼。他的生命里, 皆是肃杀与血战,与恬谧平和半点搭不上边。   可有一点却成了例外。   他尤其喜欢秦葶养的一对雪兔。   在这一对暖白可爱的雪兔面前,他这头狼也变得短暂驯良起来。   一别两年, 较从前相比,好似也圆胖了一些。   一双兔眼不是腥红,而是若春来时桃花盛浓时的软粉色。   他两只手掌围包住兔头, 拇指围在兔目上流转,直到感到兔目很快便挺突,他才满意一ᴶˢᴳᴮᴮ笑。   夏日炎炎最是难捱,可此刻的何呈奕可不管不顾那么多,他于榻上坐好,将秦葶固到身前来, 秦葶也只能跪坐下来,亲眼见着何呈奕将整张脸埋于雪地之间。   ......   狼就是食肉动物, 他就是要吃兔子的, 两年不曾开过杀戒,此次当要饕足一番。   秦葶被他扰的心烦意乱,手掌捏成拳头一下又一下的捶打在他的肩头。   他全然不顾,按着她的背脊将人放下, 随后头面上移, 又轻轻吻咬住秦葶的唇角。   大手依旧轻拢兔头。   唇齿间含混着说了一句:“别动。”   秦葶才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又被他一下子堵了回去,   强压制着, 何呈奕显见着额头处青筋暴动起来,细密的汗珠子浮在上头, 仅看着便觉着热,   他的晧齿咬在秦葶的唇上, 许是感知到了秦葶此刻的变化,他喘气的工夫放肆低声言道:“秦葶,叫朕的名字。”   他对此事素来固执,因秦葶一次也未曾唤过他。   他本以为,这回哄着她便可。   秦葶闭了眼,就算是此时也要跟他反着来,这好似她唯一可以反抗的方式一般,她双手指尖儿搭在何呈奕的下颚处,将他的面颊带离的自己更近了一些,当真将唇凑到他耳畔去,用气声咬字清楚的唤了一声:“阿剩。”   便觉身前人脊背一僵,随而连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住,他稍别过脸,鼻尖儿抵着秦葶的,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阿剩,阿剩,阿剩......”秦葶迎难而上。   知他最听不得这个名字,秦葶便偏要气他,就是不能让他万般得意。   随他如何就如何。   “你想死吗?”他面容稍抬高了一些,难得的是,眼中没有愠色,再不似前两年,一听这个名子便发狂发怒的模样。   不仅如此,仿似还夹杂了些戏谑之意,让秦葶暗觉不妙。   他说的死,是哪个死?   瞧着面前的人脸色微变,似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会事,何呈奕眼眸微弯,笑颜四溢,下一刻他手上力道加重两分。   ......   像是何呈奕这种人手不染尘,下厨房这种活计计更是做不得,可偏却就生了一双和面团的巧手,因方才秦葶叫出阿剩那一名字,他报复似的重按两下。   秦葶从前又不是没有见识过疾风骤雨,但此回不同,是久别重缝,加之前些天吊了几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她很清楚。此刻她才悔不该方才由着自己的性子,只图嘴上痛快火上浇油。   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她想解释,但何呈奕半个字也不肯听。   后悔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夏日里,鸣蝉阵阵,一股股热浪透过纱窗灌进屋里,此刻铜盆里的冰块已经融化的一点也瞧不见。   这么热的天气,屋里不该有碳盆,却一直能听到如碳火般的噼啪声浪接连不断,秦葶也被房里的碳火烤灼的两颧泛着朱红。   如热油里滚过一般。   他果然还是报复心极重的。   秦葶就是案板上脱了水去了鳞的鱼肉,随他如何翻来覆去,半分招架之力也无。   从前只听人说这世上有神仙,却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仙字沾上点边儿。   海浪里沉沉浮浮,待鲜花怒盛最甚处,她方知仙为何意何感。   终于,还是第一次,秦葶在何呈奕的面前求了饶。   但他不听,亦不接受,反而抬手往火坑里添了把柴。   这股火几乎窜破屋脊,将秦葶灼的低叫一声,而后一脚踹在何呈奕的身上。   何呈奕身形朝后一撤,且见有水珠子小划了一道弧线溅在他的胳膊上。   他舌头轻轻抵在唇角,又肆意笑了一声,带着满目的得逞。   再次将人捞到了身前来,秦葶就似一块沾了水的绸带,瘫在何呈奕的臂弯里。   她觉得自己有些无地自容,对于方才的举动感到万分羞愧。   双手挡在脸前,将他不怀好意的笑都有意忽略过去。   “你再叫朕阿剩试试。”此刻何呈奕还不忘在她耳边咬耳朵。   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当秦葶再唤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本以为他自己会很生气,但却没有,甚至有一刻他还想着,只要秦葶肯爱他,把他当成是谁又能如何。   他也可以不在意。   哪怕短暂的同那个阿剩融合成一个人,他认了。   秦葶此刻愣是半个字也不敢再说了,想要捂上耳朵,那只手却被何呈奕给拎开,他语气极轻极缓,沾着汗珠子的唇尖儿微动,用着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秦葶听后眼皮一窒,呆愣在他怀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   月里初八,宜嫁娶。   在这之前,秦葶已经许久不曾想过自己还会有嫁人的一天。   从前在村子里,她以为阿剩是个傻子,两个囫囵着过日子且罢,而后随着何呈奕入宫,眼瞧着他与旁的女子大婚,自己不明不白的留在宫里,那时,她也没有想过往后某一天,还会有机会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嫁衣。   她也没想过何呈奕会给自己一场婚礼。   起在他这处,兜转了一圈仍在他这处。   鲜红的颜色围穿在身上,莹红的花钿画于眉间,瞧着铜镜里的自己,自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般浓妆潋艳。   身后喜娘巧心思为她梳着妆,自早起便一直在耳侧说着好听话,显然这喜娘是不知道何呈奕是何人的,一口一个郎君叫着,一口一个娘子唤着。   自早起院外便一片鼎沸之声,从贴着喜字的纱窗上望过去,朦胧间看到许多人影来来回回,声嚷热闹,所有人都在为她一人忙碌。   秦葶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恍惚了,她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待嫁的新娘,正等着心上人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   瞧着眼前何呈奕为她准备的一切,有那么一瞬,她是动容的。   这场婚事似雨后突冒出的一颗巨大竹笋,先前没有丝毫预兆,可一夜之前便响彻全城,几乎街头巷尾人人得知徐氏嫁女。   南州徐氏,百年之家,自是有不少想要攀附之人,且以收到喜帖为荣为耀,更有甚者不请自来。   这桩婚事不过一夜间,成了整个南州城的头等大事。   按规矩,秦葶现在为徐氏女,自是要在徐府出嫁。   吉时到时,静春自外面一路小跑过来,“姑娘,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您准备出门吧。”   今日是徐府上下一等一的喜事,徐家上下都打扮的很是喜庆,连素来不喜粉黛的静春也描了眉眼。   喜娘送上遮面出门的团扇送到秦葶手中,秦葶恍然接过。这遮面的团扇很有份量,上头的珠环碎玉布满,是南州最有名的木香记所出。   仅一扇柄便是檀木所制,隐隐透着香气,和从前在宫里闻过的别出无二。   由喜娘和静春扶着她自椅上站起身来,静春机灵的将身后摆尾的嫁衣理好,这才搀扶着她出了门。   秦葶缓缓行至前厅,此刻厅堂上十分安静,座上仅坐着徐琰行一人。   按规矩,徐琰行是现在在南州徐府唯一的主事之人,他也理当坐得此位。   也该由他,送妹妹出嫁。   见着一抹鲜红的身影自屏风后绕来,徐琰行死水潭一样沉寂的双眸刹时辉亮起来。   秦葶穿着嫁衣的模样,与他脑子里曾幻想过的别出无二,甚至要更美上几分。   只是,她成婚了,那个接亲之人,却与他无关。   徐琰行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双手垂至身侧,叹想世间果真太多无可奈何。   有时或只差一步,只错一步,便再没可以再触再碰。   “秦葶惜别兄长。”二人面对面静站良久,终还是秦葶垂下眸子,先同他道别。   “感激兄长这段时日的疼爱与照拂,秦葶此生不忘。”   一声兄长,叫的徐琰行脾肺俱裂。   也是这一声兄长,将他自沉长的幻想之中拉回现实。   是啊,往后他徐琰行是秦葶的兄长,也只能是兄长。   他尽力扯起笑颜,苦笑着咧起唇角,眸色深沉,字字郑重,“兄长此生,定拼尽全力护你平安无虞。”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秦葶心口蔓延开来,她轻轻点头,冠上的珠翠也随之晃动着发出阵阵轻响,“兄长护我,我亦拼尽全力安护徐氏。”   “姑娘,吉时已到。”静春曾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徐府的事她是知内情的,此刻也只得上前适当提醒。   以免节外生枝。   秦葶是有分寸的人,徐琰行更是。   徐琰行微点头,“快出门吧,别误了吉时。”   且听秦葶轻应一声,而后举起手中团扇遮在脸前,由喜娘扶着转身出了厅堂正门去。   此刻,她不再是曾经的乡野小丫头秦葶,而是人人得羡的徐氏女。   何呈奕想尽一切办法将她捧扶到高位。   只是这此的秦葶以为这便已是他给的全部。   绣鞋踏在石阶之上,目光朝下,团扇上移,秦葶看到一双喜靴出现在阶下她的眼前。   隔ᴶˢᴳᴮᴮ着扇子上朦胧的纱,秦葶看到何呈奕的那张脸,此刻仰脸站在她的面前,一身喜袍加身,若丹珠莹玉。   翩翩郎君,陌上公子。   作者有话说: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百年之好, 生世不离   他指掌朝上,掌心明晰的纹络映在秦葶眼前。   此情此景,曾是秦葶梦中也不曾想过的场面, 而今端明方正的摆现在她的面前。   此刻何呈奕的眼中明光华现,退去了往日帝王阴肃,似在他眼底瞧见了一片晏宁逸色。   长身挺立, 朗目疏眉,似哪家从未经过任何风吹草踏的富贵公子。   二人凑在一处,珠联璧合。   秦葶眨巴两下眼皮,将手搭在何呈奕的掌心,由他紧紧握住。   这次,身后厅堂中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徐琰行似个局外人一般暗自垂首唇角苦涩泛起, 很快便由他生生咽下。   “大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今天是姑娘的大喜日子, 也是咱们徐府的。”书童自小跟在徐琰行身边,主仆心意相通,亦跟在主子身边学了几分通透。   经此一言提醒,徐琰行很快便清醒过来, 覆水难收, 再伤怀只怕给徐氏,给秦葶惹来祸事。   轻轻点头, 复而抬起双眸, 将自己的情绪掩的极好,摆出一副兄长对妹该有的欣慰笑意, 也随之大步出了门去。   此刻徐府门前一派热闹盛景, 看热闹讨糖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在这一片喜气祥和的喧闹鼎沸声中秦葶由何呈奕护着上了迎亲的马车。   而他自己则骑于挂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之上。   前方鞭炮声杂响起来, 鼓乐之声开路,马车缓缓行驶,每行一处,有许多孩童围着马车跑,高兴的唤新娘。   随行的喜娘大把大把的洒糖出去。   迎亲的队伍绕着整个南州城行了一圈儿,一时风光无二。   团扇上的珠串碰在一起,随着马车的节奏一响接着一响,偶有光线自马车外透进来,刚好打在秦葶的侧脸上,卷翘的睫毛在鼻梁处打上一道阴影,她低垂着眼睑望着自己袖口上的花纹出神。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她的臆想。   何呈奕也不是胡闹,当真娶了她,给了她一场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婚礼。   还有那日他在自己耳畔说的那句话,字字句句秦葶都听得清楚。   那时两个人的汗都凝在一处,何呈奕一字一顿,犹如盟誓,他道:“百年之好,生世不离。”   这话不似能从何呈奕的口中讲出来的一般。   他说这句话时,整个人似离了魂魄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秦葶不识得的陌生人。   从白日到黑夜,从前村子里嫁娶新娘时秦葶只当是看个热闹,真轮到自己时,才发觉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能将人累个半死。   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以防妆花更是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就这么硬生生干巴巴的待了整日。   到了晚上开宴,众人都围在园子里,那处新置的园子便成了秦葶与何呈奕的新房。   流水席面,人人称道徐府好生风光。   头上的珠冠压的秦葶头顶发热,本就是在炎炎夏日里,穿得这一层加上一层繁琐的衣饰早就让她心力交瘁。   随行而来的静春瞧她热的满头是汗,于是取了湿凉的帕子给她擦汗,时不时取了小罗扇给她扇动几下。   屋里燃了霜梨香,加了些许薄荷进去,闻起来有些淡淡的清凉。   此时有门声响动,秦葶抬眼,瞧着内室的珠帘外有一道修长的人影朝这边行来。   何呈奕身份特殊,自是没人敢让他在外陪宾客,他且随性安排了人下去应付,便入了新房中来。   虽说是新房,可对二人来讲前几日便用过,还在此处折腾的不轻。   静春见他来,十分有眼力的退了出去。   此时若大的新房内,唯有他二人。   一对红烛燃的正好,给秦葶周身的珠子都蒙上一层光圈,更显得她似画中的仙女一般。   何呈奕也见她少有这般艳丽的时刻。   慢慢行步过来,身子微弯,就这样静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才道:“往后就这样描画。”   不等秦葶说话,却见他伸了手过来放在秦葶头顶两侧,稍一用劲儿,将她头的凤冠取下,一股清凉之感袭来,秦葶被这东西压了一整日,总算得了松快。   将那金冠搁到一旁,再低头瞧看,秦葶额头此刻压了一圈儿红印,冷不防看起来倒是有些逗人。   秦葶干脆也将手里的团扇放下,拿了一天,手指都快压弯了,扇柄上早就被她手心儿的细汗浸湿了。   “坐过来些。”两人中间隔了一条缝隙,何呈奕伸手拍了拍中间空处。   秦葶懒得动,充耳不闻,见她没有反应,何呈奕也只能朝她坐过去,而后伸出手轻捏住她的脸,自己的也凑过去。   他好似很喜欢以这样的距离同秦葶讲话。   “今日这一场,你可喜欢?”他问。   虽心里同他别扭,可不得不说,今日这些,秦葶是喜欢的。她没有直视他的双眼,只轻轻点头。   这对何呈奕来说比眼下任何事都重要,他唇轻点上去,秦葶唇上的口脂染在了他的唇角上。   他本就唇红齿白,这一下显得面色格外鲜亮。   将她的脸颊放开,何呈奕终沉了口气又道:“亲既已成完,明日需得启程回京,出来耽搁了这么些日子,是时候回去了。”   这早就在秦葶的意料之内,她不讲话,何呈奕从来没有问过她想不想回去,反而是回宫是必不可缺。   就似他的话一般,此生只要他活着,秦葶就别想着逃离他的身边。   先前秦葶出逃在外,总觉着提心吊胆,不过现在那种提心的感觉竟渐然消去,既改变不了结果,那也只能来什么接什么。   除却旁的,何呈奕又巧妙的给她套了一层身份,她现在成了徐氏女,就如同徐琰行一样,每一步走的都是为了身后家族。   许是累了,秦葶整个人神色都恹恹的,何呈奕头一次想要去体谅她,而没有故意去折腾她,伸出胳膊将人往怀中一搂,头一歪,枕在她的发顶。   “小双呢?”这是二人重逢这么久,秦葶头一次向他提及小双。   当识字后,秦葶不止一次想要给远在京城的小双写封书信,每每提笔却又不敢,生怕小双已经离了冷府,而收不到信,信若落到旁人手上又生事端。   “死不了。”今日显然何呈奕也累了,先前与魏锦心那有名无实的婚事他觉着烦,婚礼举行了半路他便撤了,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礼节。   今日不同,他从头跟到尾,没有一处环节落下。   当真是要比先前累上许多。   “她还在冷大人府上?”她头稍稍抬起试问道,见他这样说,不由胆子也跟着大了许多。   可何呈奕似不愿在小双身上多费口舌,只闭着眼道:“等回了京城你自己问她。”   一提小双他便总没个好脸,秦葶暗叹,小双能活下来,也当真是命大。   沐浴过后,秦葶身上乏的厉害,躺在榻上很快就闭了眼,都这个时辰了,外头宾客之音仍隐隐听得着。   可秦葶一点儿都不觉着吵闹。   将睡未睡时,秦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后身后有声响,何呈奕躺下后第一件事就是自背后贴过来。   才洗过澡,身上备觉凉爽,这样贴着也不觉着热。   身前有一只红袖伸来。大喜的日子,连两个人薄纱的寝衣也是一样的红色。   何呈奕素来不喜红色,却也强忍着穿了一整日。   “睡了?”脑后传来何呈奕的声音。   秦葶摇摇头,未作声。   他身子又往前贴了贴,脸几乎埋进秦葶的发间,上头隐隐透过来的香气使他心安。   “朕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会疼吗?”   他的唇藏在秦葶的头发里,连说话声音都变得闷闷的。   这句话在秦葶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还以为他问的是那两个人在这房里的事儿。   他的确是很卖力,可的确也不疼。   不仅不疼,甚至还让她很是舒意,但这话她自然是打死也不会同何呈奕说的。   她要脸。   因此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还好。”   不晓得是不是将睡时的错觉,隐隐听到身后人似低叹了一声,后他又道:“老太妃年轻时也经了与你差不多的事,后听说她每到阴天时身上骨节就会隐隐犯疼,都需艾灸。”   此话一出,秦葶惊的睁了眼,心想着怎的老太妃连这种事都往外说?   后很快便又反应过来,两个人怕是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她头面不动,只由目珠朝眼角瞥去,脱口问出:“什么啊?”   许当真是累极,何呈奕也觉着今日说话丢句差字,他将脸自秦葶的长发中抬起,枕到了软枕上,这才道:“朕是说,老太妃年轻时贪玩,跌到过冰湖中去,从那之后便坐了病,受了凉,每到阴天时身上关节便会酸疼。”   此下秦葶轻轻抿唇,暗自在心里觉着有些窘,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胡言乱语丢了颜ᴶˢᴳᴮᴮ面。   “你也会这样吗?”他又问,手还不觉攥住了秦葶的腕子。   一想到先前将她救下的那一家的大娘曾说过,当年曾用姜水给她擦洗过身子,又用姜粉给她贴在关节各处,这样不易落病。   且南州多雨,在南州生活的两年间,也不曾觉着身上有什么不适。   一想到那家救的恩人,不禁盘算着,若回去后还能路过长亭,定要好好重谢才是。   秦葶动了动手腕,“不疼。”   何呈奕素来敏感于常人,方才不过是简单不过的对话,却让何呈奕察觉出不对来,他生怕秦葶瞒他不肯说实话,便又催问:“你方才不是说还好,这会儿又说不疼,到底疼还是不疼?”   “不疼!”一提方才,秦葶便觉着脸没处放。   觉出身前人的异样,何呈奕一惊一乍的撑着手肘在她背后支起半身,朝前贴去,“你方才以为朕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话只说一次   他人一贴过来, 秦葶便有些紧张了,只掩饰性的活动了腕子,摇头道:“没什么。”   明知她说的假话, 可瞧着她今日的确是累了一天,饿了一天,也着实不忍心再折腾她。   复而躺下, 像从前一样自背后抱着她。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可何呈奕却一丝困意都没有,他半睁着眼,直直望着身前的人,外面的宴声好似也随着消停了不少,整个园子陷入安静。   “像做梦一样。”他嗓音压的极低,他素来不信鬼神, 可这次,他却当真是觉着老天可怜他, 又将秦葶好端端的送回到他的身边来。   一句话开头, 他似又好像多了些勇气,他素来不是喜欢说心事的人,将自己那道心门锁的牢牢的,可这次, 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想趁着今日将自己的心肝都扒出来给秦葶看。   手臂将她怀在身前,指尖儿把玩着她袖口的红纱, “之前你说不想生孩子, 但若朕告诉你,他的父亲离不了他的母亲, 你可相信?”   他将下巴又朝前贴了一贴, 若自己身前有个口袋, 他恨不得将秦葶装在身上。   “秦葶,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何呈奕几乎将头埋进秦葶的长发里,第一次卑微的似个犯了错的孩子,“徐琰行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只一点,你别再想方设法离开我了,好吗?”   话说完,他一口接一口的朝外倒着胸腔里的凉气,战战兢兢,可前面的人没有回应。   他等了良久,都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动静。   这才将眼皮睁开,撑着胳膊起身朝前探去,前面的人睡的深沉,早不知梦游几处,唇畔微张,呼吸均匀。   何呈奕此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囊,窘的他指尖儿抓床。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在人面前说这么恶心兮兮的话,已是用了他半生的勇气,到头来空忙一场,咬着牙说出去的话,她愣是半个字也没听到。   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罢了。   干脆重新躺下,将人搂的死死的,好似这样她便不会再逃脱了。   ......   自南州归京,走水路是最好,可既便这样,何呈奕仍弃了水路,虽时日漫长,好歹在月底前回了京。   相比较而言,京城的天气何呈奕要更适应许多。   回京这日正下着细雨,分开支路的那支队伍光明正大的入了城,而何呈奕单走的这一条,唯有冷长清等几个近臣早在城门迎接驾。   前几日便收了密书,知晓皇上要带南州徐氏女入京城,冷长清对此事很是意外,知何呈奕重用南州徐氏,此下又将徐氏女带回京,总觉着哪里怪异。   直到见了随着何呈奕一同入宫的女子,整个惊掉了眼珠子。   谁都不会想到,两年前便死掉的秦葶,摇身一变成了徐氏女,又被何呈奕带回了京中。   何呈奕带女子回京的传言也不止一日,声势浩大。   只是众人没想到,除了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出宫这么些日子,政务堆积无数,何呈奕才一归来一口气也来不及喘便一头扎进华宵殿中,又命人将秦葶送回了寝殿,暂且算是安顿。小灼灼不怕生,见了新地方嚷着便到处跑玩。   精力旺盛。   走了两年,这殿中的陈设一应皆没有变。   连寝殿中那些当值的人都没换过。   窗下榻间的檀木小几上,正中摆着一盆石榴,已经打了花苞,秦葶只瞧着这花盆有些眼熟。   指尖儿轻轻触上去,摸到叶片的脉络。   “这大概就是命吧。”秦葶浅言一声,指尖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在上头。   “秦姑娘,冷大人府上来人了,此刻正在偏殿候着呢!”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响,秦葶回过头去,是久未见过的齐林。   他照比两前年显见着发了福。   齐林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慈祥,同旁人一样,也以为秦葶死在外面了,但再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知,她往后的富贵可能不止于今,也不止于此。   提到冷府,秦葶第一反应便是小双,她疾步随着齐林来到偏殿,一推门,果真见着小双站在原地团团打转。   听到门声响,小双整个个愣在那处,上下打量秦葶两遍,确认是她没错,还未说话,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真是你啊?”两行热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咧着嘴朝秦葶张开双手。   秦葶更是红了眼,大步入门,朝小双扑过去,两个姐妹不顾形象不顾地点,哭成一团,哇哇的哭声响彻整个偏殿。   旧人重逢,齐林眼角也不觉泛了泪,他适时退出,将门带上,将这两个人的声音隔在殿中。   小双咧着嘴,若不是有耳根挡着,怕是要咧到后脑勺去,她将秦葶放开,上下又细看了一眼,而后又将她死死抱住。   两个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啊!”小双手放在秦葶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捶打,“我的秦葶!”   重逢这天,小双哭的比得知秦葶死讯的那日哭的还要惨上几分。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给你来信的。”秦葶紧紧抱住小双,她知道,小双是真的心疼她。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哭累了就坐下再哭,直到哭的一滴眼泪都没了,两个人又各自抽噎了许久,抽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   最后终于稍适平息,两个人才都肿着眼坐在一起说话。   想要说的话太多,却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头才是。   “前两日冷府里便来了信,说皇上这几日便会回宫,听冷长清说,会从南州带个女子回来,我当时心里还生气,你不过才没了两年而已,皇上就带了别的女子回来,但没想到是你。”小双抽噎的不成样子,缓了好大一口气才道,“我正在府里生着气呢,听说皇上让我进宫,我以为他又要找我麻烦,后来入宫后,见到了冷长清,他跟我说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   “你快同我讲讲,之前是怎么回事,你果真是掉入长河?那河水那么深那么冷,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问题太多,秦葶也只能细细同她讲来。   小双身上的衣衫显见着照比从前穿的要好上许多,先前与她一样,皆是粗布麻衣,而今也换上了轻纱罗裙,发髻上也多了首饰,秦葶说完了自己所经,便问起先前她说的:“你之前说,皇上会找你麻烦是什么意思?你这两年过的不好吗?”   “你是不知道,自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之后,皇上就开始折磨旁人,杀了许多人,又叫许多术士方士之类的入宫,旁人有的说他中邪,有的说他要修仙,要么就把我弄到宫里来,天天逼问我关于你的事......”   “那点事翻来覆去的问,每个细节都抠到死,说的不对了就要宰了我,要不是冷长清护着,不知道要死几次了......”   “关于我的事?”秦葶不懂,从前她还有什么事是何呈奕不知道的。   小双点头,“他整日追着我问过去他离开村子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过去那丁宽整日给你干活的事我同他说了,他便发脾气,我说丁宽几次想要娶你的事,他又追着问有没有同意,我说了没有,他又不满意。”   捏着小双的手指,秦葶愧由心来,“难为你了。我知道他的性子,非常人不能忍的。这两年,你都不曾离开过京城吗?”   “没有。”小双猛然摇头,“皇上就是不肯放人.......”   话未说尽,小双拉长了音,“而且,也是我不想走。”   “你和冷大人........”此事秦葶一早便有了猜测,小说曾说过,她是喜欢冷长清的。   “我哪里配得上他啊。”小双苦笑,这两年心里也着实着了不少委屈,虽留在冷府里,衣食不缺,可心尖儿处却是过的颠沛流离。   她能ᴶˢᴳᴮᴮ感觉到冷长清是喜欢她的,在意她的,却好像没那么在意,也舍不得让她走。且就那么不主不仆无名无份的留在府里。   美名其曰是皇上不让放人。   一句抱怨,听得出小双心里的委屈。   当年两个人虽同被困在京城,却又皆融不进京城,也就二人在一处时能说上话,旁人谁都理解不了。   自她走后,京里便只剩下小双一个,她有心里话也没人可讲。   “你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说着,小双便又哭了起来,“你是不知道,我知道你死后还病了一场,还求着冷长清立了个牌位放在我睡觉的屋里,府里的人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后都说我阴气重。”   “我就是想你的时候,和牌位说说话,那些人就都说我被鬼上身了,什么难听话都有。”   明明是件很让人感动的事,可由小双的嘴讲出来就变得好笑起来。   秦葶自是又欣慰又感动又想笑。   她凑过身去搂住小双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突然又不后悔自己回来了,“你待我真好,这世上也只有你肯这么待我。”   “可是你在我身上没得到半分好处,反而是我处处拖累你。”   “咱们两个用不说那些,你什么心思我懂,若你不值得,我也不会这么做。”小双叹气,“没有比你还活着更好的事了。”   “对了,”小双突然想到什么不得了的事,身子一挺,“我听说你还带回来个孩子?那孩子是皇上的?”   “不是,是捡到的,”秦葶咬唇,“不过这件事你知道就好,我不想让灼灼知道她原本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你就当她是我生的吧。”   “外面有风传言,说皇上要立徐氏女为后,该不会是你吧?”   作者有话说:   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吵架   对徐氏女这个身份秦葶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既便小双提起她也猛然怔了一下。   不过后半句更让她诧异,她的头自小双的肩上抬起,身子稍坐正了些才问:“你说的立后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京城都传开了, 说皇上带回的是京兆府徐琰行徐大人的妹妹,要册立为后。”小双一顿,“前两日你还没回来的时候, 京城便已经有了风声了。”   这倒颇让秦葶感到意外,因为何呈奕未曾与她透露过此事,徐琰行也没有。   可这风声必是何呈奕亲自放出去的,以他的性子,他不张口,谁又敢胡乱在京城传他的事。   皇后一位, 秦葶想想都觉着遥远,因魏锦心珠玉在先, 秦葶潜意识里便觉着也唯有魏锦心那样的家世才担得起皇后一位。   就算现在她被何呈奕巧妙的塞入徐氏, 骨子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想都不敢想。   “多半是讹传,我怎么当的了皇后,”她轻抿唇角, “再不济, 皇上也不会让我这种人做皇后的。”   要知道,当初指着她鼻子骂“你当你是什么东西”的, 也是何呈奕本尊。   就连那日在南州的园子里成亲, 他所言也是补给她的一场婚礼,更像是施舍。   “谁敢拿这种事乱传, 除非不想活了。”小双不以为然, 手轻轻一摆, 随后又握上秦葶的,“不管怎么说,你平安我就安心了,回去我非把那牌位给劈了不可。”   小双的脸上还沾着泪痕,秦葶抬手轻轻给她擦拭,“小双,你若是个男子多好,我定要嫁你的。”   “我若是男子,我哪里敢娶你,只怕皇上要砍我的脑袋。”她以手为刀,在自己肩头比量了一下,“秦葶,你既回来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这种关于未来的事,秦葶想都不敢想,她只摇头,“不知道,老死宫中吧。”她半开玩笑道。   实际上,从她在南州见到何呈奕的第一眼起便知她跑不了了。   何呈奕与她,就似有千万种剪不断的联系。   她若想走,除非何呈奕死。   “小双,我好累。”身子前倾,秦葶环抱住小双的身子,缓而闭上了眼。   小双搂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互相轻叹,一切好似都没变过,一切又都变了,两个人都一样,即便隔了两年,仍不知自己未来的路该在哪里。   日落西移,冷长清才从宫里回到府上,今日他知道小双入宫见了秦葶,回府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去寻她。   还未走到院口,便听到梆梆两声巨响。   他以为小双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快步过去一入院便傻了眼,小双正高举着一只斧子朝下劈去,好悬没砍到自己脚上。   冷长清被她这招吓的心头一紧,忙大步过去,自她手中一把握下斧柄,“你这是干什么?”   小双指了地上已经碎了两半的牌子道:“秦葶都回来了,我还弄这个做什么,多不吉利,我将它毁了烧柴。”   说话间推下冷长清的手,扬起来又是一斧子,力道看着吓人,下手却很有分寸,毕竟从前也是没少做农活的,虽两年不曾动过手,可一拾起来,应心得手。   侧面瞧着,她鼻头微胀,连眼睛也是肿的,连带着说话声也略有嘶哑,冷长清便微低了头问:“又和秦葶抱在一起哭鼻子了?”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小双蹲下身去,将斧子立到一旁,随手将地上的碎木牌子搂到一起,“两个人好不容易见了面,自然是高兴的,我们是高兴的哭。”   “秦葶回来了,我比谁都高兴。”   她站起身来拍拍手,转而入了房中,手探入铜盆中洗了洗,冷长清也很自然的随她入室。   知他站在身后,小双眼珠子一转,顺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对了,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说来着。”   “你讲。”   “今日我见了秦葶,她答应为我在皇上面前说情,让我回家。”   话音落,显见着冷长清的脸色略显黯然,面上的微笑之意也变的不太自然,“回家?”   “是啊,”小双点头,“我都出来两年了,起先是皇上不肯放,如今秦葶都回来了,我对皇上来讲也再没什么用处了,总不能留在你府上吃一辈子白饭。”   说着,她转过身去,大步迈向柜子,取了一块裹包布来,像模似样的铺在桌上,一边自衣柜中取了衣裳,一边叠放整齐,还不忘同冷长清道:“秦葶答应我了,她与皇上求情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这次皇上一定能答应的。”   见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冷长清便慌了,“为什么皇上一定答应?”   有意忽略他的神情,小双在心里暗爽,面上却持重无谓的态度,“这你还看不出来,秦葶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地位啊,跑到哪里去都能亲自找回来,秦葶求情若他还不答应......不大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是定能回家了。”   这两年来,冷长清没少给她置办新衣,她在府里不用做活,一只布包根本装不下,扭身又取了一块来,铺在床榻之上。   瞧她似模像样的,好似来真的,冷长清这回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朝前踏了半步,“你当真要走啊?”   小双有意背对着他坐下,若无其事的重重点头,“是啊,我年岁也不小了,我比秦葶还大一岁呢,过了这个年,我就二十一了,你要知道,这个年纪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老姑娘了。”   一听她说嫁人,冷长清更急了,“嫁人?”   “你嫁哪门子人!”语气有些冲,多少带了些质问的意思。   手上动作停下,小双回过头来以奇怪的目光瞧他,“瞧你这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又没犯什么罪过,我家世清白,凭什么不能嫁人!”   “那我,”一个我字还未吐清楚冷长清便又忙着改口,“那这,那你走了.....”   明明嘴里有想说的话,可是到了嘴边,却连一句通顺的话都讲说不出。   是啊,这两年来,他与小双的关系就止步于前,原地打转,明明他心里揣着小双,确硬是不敢迈出来心里那道坎。   他觉着自己喜欢小双是罪过,对不起早亡的未婚妻。   见他吱吱唔唔不说话,小双肚子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她咬了后槽牙,佯装出一副自然的笑脸来,“冷大人,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在你府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往后您要是娶妻生子,可别忘了知会我,虽说我身份低微,可说一声恭喜还是应该的。”   由此冷长清才听得出小双是和他堵气。   可他此刻被小双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话峰一转道:“我从来没觉得你身份低微。”   从前是有的,可是后来便没了。   “哦,那真是多谢了。”小双轻笑,将手里的另一只布包打了结,整理好两个包,放在一处,轻轻往上拍了拍,“真好,过两日就能回家了,秦葶说帮我,就一定能帮我。我叔叔婶婶都两年没见着我了,一定也都想我了。”   “若是皇上不肯放你怎么办?ᴶˢᴳᴮᴮ”冷长清隐忍着叹了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   “不肯放我,那也成,我就入宫去秦葶身边当宫女,待隔个一年半载,秦葶说了,再想法子给我寻个更好的人家。”她摇摇头,“皇上不会不放我的,又与我无怨无仇,该过去的事儿早该过去了。”   她说的十分笃定。   实则秦葶回来时,冷长清便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小双便说了出来。   瞧着她似这么欢天喜地的想着嫁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即便是博览群书的文人,遇到这种乱心的事儿也没了主意,开始口不择言道:“你就那么想嫁人?”   你一言我一语的拉扯,小双早就气的手直哆嗦,她想要的就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可他偏却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两年前说喜欢他的是自己,他不回应,却处处关照,就是游走在喜欢与不喜欢的边缘,任由着她患得患失。   说白了,还是不够喜欢,小双算是看透了。   热脸贴冷屁/股没什么意思,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年华,反正现在秦葶也回来了,她不瞎,瞧的出何呈奕待秦葶不一般,四舍五入往后秦葶就是她的靠山。   “对,我就是想嫁人,待我回去了,就找个真心实意待我好的,只要他在意我,只要他真心喜欢我,什么瞎子瘸子我也认了!”   小双脾气急躁,说起来便都是气话。   冷长清脸色难看的没法瞧。   小双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得半死,索性又往火里添了把柴,“我觉着小徐大人就不错,京城里多少女子都喜欢他,人家还未成亲呢,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现在反正是秦葶的兄长,说不定让秦葶同他说上一说,他还能将我收了。”   “我这出身也不指望什么正位夫人,若能给小徐大人做个妾也成。小徐大人人年轻,长的又好看,年纪轻轻的就任职京兆府,前途无量!”   “不像某些老黄瓜......”   这一双伶牙俐齿将冷长清气个半死。   那句老黄瓜尤其刺痛了他的心。   喘着长气,双拳捏在袖口里,难得也阴阳了一回,冷笑道:“呵,小徐大人,这才几日,就叫上小徐大人了,只怕是他一入京,你就盯上他了吧?”   “小徐大人那样的人,想不让人留意也难,今日在宫里我还见着他了,眉清目秀的。”   冷长清气笑了,点点头,“好,好,既你都这么说了,不成全你便成了我的不是了。明日我便入宫面见圣上,让他赦了你,放你回家。”   话落,他甩袖大步出门而去。   只听身后小双拉长了声调在背后道:“那就多谢冷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看不见你难受   次日里, 冷长清果然入宫来,不过不是为得他与小双的事,而是为着何呈奕要将秦葶立后之事。   这事不新鲜, 满宫里都传遍了。   凡事一旦与权力沾了边,就免不了争斗与算计。   何呈奕给了秦葶一个体面的身份,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可突如其来的徐氏一门,本就让京中一些官臣不满,若徐氏再出一个皇后,往后便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魏氏。   一时朝中纷乱,各派明争暗斗起来。   乌烟瘴气。   自回宫难得闲时,殿中燃着青梅香仍为消暑加了薄荷在里。   何呈奕与冷长清对席而坐, 中间隔一棋盘,何呈奕手执黑子, 朝棋盘中摆放一颗, 黑子落盘,发出轻钝一声响。   “陛下已经做好决定了吗?”冷长清犹豫着不敢落子,瞧看何呈奕脸色。   自然他知道冷长清所指为何,稍仰下巴示意他将白子落下, “你是知道的, 朕打定主意的事便不会犹豫,皇后之位, 只能是秦葶的。”   一早便料到他会如此, 可从前也会多方斟酌,倒不会这般执拗, 不免有些担忧, “可是朝中有许多老臣皆说徐氏女若为后, 只怕难以服众,虽说是书香门第,却也不是如之前魏氏那般大家。”   “他们若想反对,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成是借口,说白了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后位空置时,便三天两头上书请求立后,朕决定立后了,他们又这不成那不成。总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朕不是三头六臂,哪里般般都让他们满意。”何呈奕无谓一笑,又取了一颗黑子出来拿在手上捏玩,“朕的皇后,想立谁便立谁。”   从前立魏锦心,那是权宜使然,他需要借魏家的势,可如今,他晓得明白秦葶在他心中是何种位置之后,皇后便只能是她的,他容不得除了秦葶之外任何女子与他比肩,更何况凌驾于秦葶头上。   眼前的帝王如今在他面前说的这般直白,倒让冷长清有些错愕,仍记得两年前,自己仅在何呈奕面前问了句他是否意秦葶,就惹得他老大不高兴,还将自己训斥了一通。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冷长清不免心中暗自发笑。   这几天正是何呈奕得意时,一抬眼便瞧见冷长清面露苦意,便问:“冷卿有心事?”   的确有,自打昨夜和小双吵了那一场心里便不舒服,气的今日的早饭都没吃,两个人起早碰面,愣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可这种事哪里能同何呈奕讲,也只含糊着咽下,不去提了。   “在南州时秦葶曾问过朕关于那个小双的事,朕当时只应付了她几句,今日一见了你便又想起,朕打算放她回乡去。”何呈奕说道。   话落,冷长清手里的白子落在棋盘上,打散了手底下的布局,他面露惶恐,连忙跪下,“臣失礼。”   何呈奕似发现了什么,轻笑一声,将棋子往棋盘里胡乱一丢,而后道:“不过是一盘棋罢了,起来吧。”   冷长清这才站起身来。   只听何呈奕又笑道:“先前朕的确讨厌那个小双,也不止一次想杀了她,可念及她待秦葶是真心,朕便宽了她,不同她计较,你回去便同她说,放她回去吧。在你府里待了两年多,时日也够长久了。”   只瞧冷长清咬着牙应下:“是。”   ......   湖心的荷叶无穷连天,细荷有尖角露出水面,已经有浅浅将绽之势。   宸琅殿从前修建时便刻意挖了两湖,种下当年的莲藕,今年终于开花。   实则两年以前,就在何呈奕初次想着给秦葶位份时便命人在华宵殿后新建了宫殿,只是当时无人知此处是用来做什么的。   而今秦葶回宫的第三天便入住了进去,此殿取“宸琅”二字,其意不言而明。   何呈奕长步入殿,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他只招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不愿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个时辰秦葶在午睡,一路颠簸回来,她需要好生缓上几日。   轻步入了内殿,秦葶侧身面朝里躺着,夏日里午时过热,她只着了一身透薄的轻衫,隐隐可见肌色。   提袍轻坐榻沿,何呈奕便就这样静坐着瞧着她的睡颜,垂眸一眼不眨盯着她瞧看,他的人生中,终有了片刻的晏宁。   这是秦葶给的。   也唯有她,有这本事能让一头无时无刻都在站斗的独狼有片刻的温意。   这种感觉越发清晰明烈。   只要有秦葶在,他便觉着踏实满足。   秦葶觉大且沉,久睡不醒,他独坐殿中瞧看够了便觉着有些无聊,总是想摆弄她两下,忍不住探过身去,玉冠上的珠子晃动紧跟着发出碰撞声响秦葶便醒了,一睁眼瞧着面前的一张脸,吓了一个激灵。   “你干什么!”秦葶眼还未全睁开,隐隐带了起床气。   一见人醒了,正得他心,“什么时辰了,还睡。”   秦葶揉了揉眼,便听他又问:“灼灼呢?”   “去晋王府上了,杜老太妃前日入宫时,见了灼灼便说喜欢,让奶娘抱过去玩几天。”灼灼素来不认生,好似天养的娃娃,不怕人,老太妃一见就喜欢的不行。   “怪不得。”何呈奕点头一笑,“晋王府一共也就那么两个人,老太妃自来又喜欢孩子,灼灼是个有福气的。她被抱出去玩,你不想她?”   “想自然是想的,可孩子就是孩子,整日带着也累的,她自小就是我和奶娘一起累过来的,她难得出去玩,我倒是觉着轻松,而且奶娘看着她,又是去老太妃那,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瞧她说的这般自然,倒真似个生身母亲一般,随着她自榻上坐起,何呈奕将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待往后你自己生了孩子,想来照拂起来便是手拿把到。”   对此秦葶不作声,只拿开搭在肚子上的薄缎做势要下榻,却被他拦住,这些时日何呈奕也瞧出来了,一提到此事秦葶便有意回避,不应不答不作声。   何呈奕有些受不了了。   那日在南州问的话被她躲了过去,今日他就想打破砂锅,“你是不是还想着离开朕?”   双手各捏住秦葶的腕子,将人扯离的自己又近了些,“抬头,看着朕回ᴶˢᴳᴮᴮ话。”   “我人都回来了,亲也成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那你这几日为什么不高兴?”试问自心,何呈奕这几日回宫之后一直忙于政事,不曾找过她的麻烦。   “没有不高兴。”秦葶摇头,终抬起眼来,“这两天宫里到处都在传立后的事,旁人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他轻笑,“若不然你以为朕为何要让你入徐家。”   “这份礼,你可喜欢?”单手轻抚上秦葶的后背,低声问道,语气有些向秦葶邀功的意味。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东西的,你就算给了我身份,仍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这皇后我不想做,这些我也不想要。”秦葶淡然说道。   “可朕偏要给,你能如何?”他不管不顾地说道,身子离贴的更近了些,单手捏起她的下巴,   “朕想让你陪在朕身边,不能躲不能逃,一心一意的爱朕,只爱朕。”他一顿,“秦葶你记着,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孤女,你是属于朕的。朕在你面前,你谁都不能看。”   他知道现在秦葶一直同他赌气,但他不在意,只要她人在便好。   临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得在意朕。”   像是从前那样,每天会关心他吃不吃的饱,每天要关心他穿的暖不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一点默契都没有,甚至眼神都少有交流。   秦葶抓抓头发,“知道了。”   见他这般敷衍,何呈奕想要发作,却无可奈何,便转了话题道:“今日可练字了?”   “练了一会儿。”   “从前听说你在南州每日练字可勤快,怎的回了京城就懈怠了?是因为不再给你兄长写信了?”   话说三句,准离不开挖苦和刻薄,何呈奕某些方面,要比小女子还要能闹的多。   只要不顺他心意,他便一直过不去,就好比徐琰行的事。   “在南州我教你写的字,可都学会了?”   秦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字,点头道:“学会了。”   “过来,写给朕看看。”他站起身来,牵着秦葶的手下榻。   披了件衣衫,由他牵着手来到桌案边,不情不愿的拿起笔,在何呈的目视下,将他的名字写的还算工整。   他的名字并不难写,只要稍稍用心些便可。   “比上次写的要好。”显见着他脸上稍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抬手搂过秦葶的纤腰,将人往身前一带,凑过脸去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方才冷长清来找朕了,朕已经答应将小双放回,不必再留他府上。”何呈奕将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纸叠起,趁着秦葶看向旁处,将纸别于腰间玉带之中。   自外瞧不出来。   “朕还有事,你好好待着,晚上再来瞧你。”他一顿,手轻捏在秦葶的肩上,“这两日可能会有宫人过来,教你于封后大典上的事宜,好生学着。”   他走后,秦葶肩上好似还有他手掌上传过来的温度。   自南州回来,何呈奕照比从前似变了一个人,待她越来越好,秦葶心有所感,毕竟从前是苦过来的姑娘,旁人稍给些好处便容易不知所措。   可她从前被何呈奕吓怕了,今日猫时,明日狗性,谁也不知他今日端好,明日会不会又翻脸,眼下他的确是给了她顶好的东西,反而是秦葶缩着手不敢接。   她与何呈奕之间,永远都是他牵着线往前走,想怎样便怎样,所弃所有都是他自作主张。   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下,秦葶觉着自己很被动。   他想要有人全心全意爱着他,不离不弃,这种东西也是秦葶一直梦寐以求,他却不懂。   ......   夜风寂寂,吹的树上的叶子沙沙声响不断。   檐下一道长影缓缓行过,脚步经过处,泛起极轻的踏音。   冷长清脚步踌躇,到了小双所居小院门口久久未进,再稍前一步,瞧见窗前一抹灯影。   犹豫再三,冷长清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灰突突的转身离开。   直到第二日小双一早洗漱完,开门将铜盆中的水泼向外面,却在满墙的爬山虎下见着个人影。冷长清就直挺挺的双眼发直站在那里,二人一经对视,小双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有事?”小双直言问。   瞧他满目的哀怨之色,经由她问,冷长清这才提步上前,“有事。”   甩干了铜盆里最后一点水,小扭身回了房,“有事进来说吧。”   “秦葶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自身前掏出一叠纸张放在桌上,朝小双所在方向推了一推。   “这是什么?”小双不识字,只接过看了两眼,也看不懂。   “房契和地契。”冷长清说道,“皇上已经还了你自由,秦葶说,不想让你回村子,那里人多嘴杂,你离乡这么久,总会有人问东问西,就在京城给你置办了一处小宅。”   “还有这个。”话未说尽,他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一物,又是几页纸张送到小双面前,“这是给你叔叔置办的货行,听说他是走货的脚力。”   “这也是秦葶给我的?”小双接过又看了两眼,虽上头半个字也不识得。   冷长清点头,实则货行是他自己用银子置办的,非秦葶之意。   本想告诉她实情,可话到嘴边便觉着心虚,不好也不敢往下再说,且都算在秦葶头上。   果真,小双灿然一笑,将几页纸张摆好放平,“果真是我的好姐妹,任何时候都是护着我的。有秦葶在,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小双长舒一口气,“我叔叔婶婶见我回家,也一定很高兴,既然这样,那冷大人,我就先走了。只是这宅子我也不认识路,能不能劳烦你派个人送我过去,我提前去收拾收拾,再将我叔婶弟弟妹妹他们接过来。”   见她归心似箭,冷长清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这些你不必担心,既是秦葶的意思,我定会帮你都处理好,你们到时候直接去住便好。”   “那就多谢冷大人了。”这两日她一直盼着冷长清能留她,用她想要的方试,说她想听的话。   但是到了现在,他也没有。   又帮收拾又送东西,好似盼着她走一般。   小双到底是心凉了,从前种种不过是一厢情愿,她看清了,也认命了。   “既东西已经带到,那我便先回了,我身上还有事,你有什么事便找老管家,他都会帮你。”   “好。”小双仰起笑脸,笑的没心没肺,“这两年多谢你照顾我了,托秦葶的福,我这样身份的人都能住在京城了,当真是行了八辈子的大运。”   冷长清没再说什么,朝她道别,而后出了房门。   就在这小院中再也瞧看不到他的身影之后,小双那忍了好半天的泪珠子才终于落下来。   时隔两年多,小双才得以与家人团聚。   秦葶做主给小双置办下的宅子在永宁坊的牌楼附近,位置不错,是个两进的小院。   宅院都在小双名下,她婶婶泼辣,却也是明事理的人,知道借了小双的光才能进城住这么好的院子,便将主屋让出来给小双住。   待一家人到齐之后,房子里都置办的新的家具,一家人除了小双都喜喜庆庆的。   这比从前村子里那处农舍院落不知大上多少,干净上多少,弟弟妹妹一入了宅子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挨个屋子里出外进,一会儿便瞧不见人影了。   叔叔迈着大步也到处瞧看,欢喜的直点头。   倒是婶婶嘴碎,嘴里念叨个不停。   “小双啊,这宅子当真是秦葶给置办的?”婶婶才一发话,被叔叔一下打断。   “还秦葶秦葶的,往后就得是皇后娘娘了。”   “现在不还没册封呢吗,叫秦葶也没错啊!”婶婶嘴硬道,“还真别说,秦葶啊还当真有福气,谁能想到还有当皇后的命呢!”   “要说这......”   瞧着婶子越说越没边,小双怕惹事,忙道:“婶婶,入了京城可不比在村子里,往后说话就得小心了。尽量不要提关于秦葶的事,说多了对她不好,对咱家也不好。”   到底是小双是这家的功臣,婶婶现如今最听她的话。   冷眼瞧看夫君正看向旁处,忙又朝小双这边凑过来,小声说道:“小双啊,你这回回来,还走吗?”   小双摇头,“不走了。”   “不走了,也好,你不在这两年,我和你叔最惦记的就是你。你过了年就二十一了,再不找婆家可就耽误了,这回好了,咱们不是在那穷乡僻壤里,来了京城,咱们就放心大胆的给你寻个好婆家,”婶婶一顿,忙又道,“小双,婶婶可没有要赶你出家门的意思,以我看咱们要找,最好也就在这附近找,往后走动来往都方便!”   跟着婶婶这么多年,她是什么心思小双最清楚,嘴上说话没个把门的,脾气急起来直骂人,但人心不坏,况且她说的也没错,自己年纪不小,也该收拾收拾嫁人了。   “你不在这两年,冷大人常派人过来给我们送银子ᴶˢᴳᴮᴮ,来送钱的人一来二去我们也能跟他搭上两句话,他说冷大人在府里拿你当夫人养着,可有这回事儿?”   小双眨眨眼,回想过去,起先是她阴差阳错治了冷长清的病,后来二人的确越走越近,直到后来秦葶不见了,她大病那一场,是冷长清在床边没日没夜的照顾她。   若说他对自己仅是感激之情那她是不信的。   本以为冷长清不过是因为放不下从前心头所爱,小双不逼他,就等着他将心里的人忘个干净,可这一等就是两年。   前路无望,她便不想了。   “婶子别乱说,我名声还要不要了,什么夫人啊,我不过是暂住在他府上,再说了,他比我大十几岁,太老了,我才不要。”   一提冷长清她便生气,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头子儿。   “也对,像是人家那种大官儿,哪是咱们平头老百姓高攀的起的,也罢,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你人回来了我和你叔叔也对你那死去的爹娘有个交待,这一走就是两年多,没个音讯,外人传的那叫一个难听,有人说我们将你卖了,咱们这也不敢胡乱解释,现在好了。”   婶婶又碎念起来,小双心里装着事儿,扭身去了旁处。   叔叔的货行就在永宁坊的长街上,离家不远,人流又多,从前他是跟货行马队行走的脚力,如今他自己开门做生意,每日进帐也比从前多上许多,才开张不几日,便靠着从前认识人脉关系接了几单生意。   小双是个伶俐性子,自打叔叔的货行开了张便一直在这里帮忙,这一忙起来,心里所有的糟心事儿便都暂忘了,包括那个冷长清。   今日起早天便阴沉,到了午后便下起雨来,起初还是蒙蒙细雨,不多时就下的大了起来,雨声盖住了叔叔在柜上扒拉算盘珠子的动静。   雨天货行人来人往便少了许多,这会不忙,小双坐在窗前嗑瓜子,冷不防侧过头去,瞧前街前不远处的石桥之上有人独自站在迷蒙的大雨中。   就那么静静往那里一杵,远瞧着似个石像。   她本来心里还念叨着,这人怎么跟有病似的,下这么大的雨连把伞也不打。   隔了一会儿,小双再瞧,那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双以为该不会是大白天见了鬼,正害怕,却隔着一阵烟雨似瞧清了那人五官。   不是冷长清还能是谁。   一瞧见那张脸,小双心里咯噔一下,忙扭过头来,隔着密集的雨幕,觉着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   那一双眼好似穿过一串接着一串的雨珠子朝她这头打来,小双不敢再回望,挪到另一处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叔叔还抽空抬眼看了她,不知这么点的铺面她在那里忙叨什么。   隔了不知有多久,小双站起身来,朝窗子那里又探过去半个脑袋,一眼瞧见他还站在那里,吓的忙双将头缩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的动静闹的不小,叔叔才在心里算好的数便又忘了,“你在那忙伙什么呢?”   小双充耳不闻,一双眼珠子忍不住朝外瞟。   她也不知冷长清今日闹的哪门子花。   自她搬出冷府,两个人有些日子没见了,就算她离开冷府那天他也没露半个人影儿。   小双已经开始在独自慢慢适应没有他的日子,哪知偏就今日又来这么可怜巴巴的一出。   作者有话说: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他往外推   不知是不是错觉, 外面的雨好似越下越大,声响砸在砖地上,使得铺面里的人五内不安。   小双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劝着自己, 就当没看见,就当不知道。   可若凡事都这般轻易的欺骗自己便好了。   最终还是小双向自己投降,起身来到窗前, 只瞧着冷长清一张死人脸,仍站在桥头一动不动朝这边望着。   外头的雨砸在屋檐上起了烟雾,溅的窗前一片一片的水花。   小双将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丢,七零八落的跌的到处都是。   叔叔手里的帐又被她弄出的动静打散,才抬起来想说两句,便瞧着小双自屋里取了两把伞往外奔去。   无论他在后面怎么喊也不回头。   下着这么大的雨, 外头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两个撑着伞路过, 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傻子。   噼里啪啦的雨珠子若豆子一般在伞上跳跃,才走出来没两步,便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裙。   处处透着泥香。   冷长清就这么眼看着小双朝他走过来,垂在身侧的双手, 在湿透的长袖下轻轻捏了拳。   那一刻, 冷长清头一次感知何为欣喜若狂。   好似又回复到了年少时的心境,瞧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终于走向自己。   将手里竖拿着的一把伞递给冷长清, 语气是刻意的生疏:“下这么大雨你站这干什么, 桥下就是我们家铺子,你站在这还以为我们家铺面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伞给你, 快回家吧。”   递过来的伞他一眼也不瞧。   来时已经打定了主意, 将想要说的话同小双一次性说个干净透彻, 但一走到桥上,瞧着窗下她忙碌的身影,便怂的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只得这么静静的站着,远远望着她。   哪知天公不作美,天降大雨。   “给你啊,愣着做什么?”见他动也不动,于是小双将伞又朝前递了一递。   冷长清仍旧不接。   小双是个急性子,嘴里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冷着脸道:“你不接我可就走了啊。”   话落,她不顾旁的,将伞往地上一丢,扭身便要走。   转身时伞上散过来的珠子正好甩在冷长清的眼睛里,他猛眨两下,心里有些急:“等等!”   闻声,小双只驻足却不回身,只在伞下微微给了他一个侧脸,却是很不耐烦的语气:“干什么?”   此刻天空中积云无雷,冷长清却觉着心中雷鼓声响亮,一颗心几乎跳窜到嗓子眼儿,借着这股子脑热的劲儿,他在长袖口中紧捏了拳,声音低沉且有力,一字一句说道:“小双,嫁给我成不成?”   此刻天水由雨幕相连,水滴子落在水面上发出阵阵扰人声响,小双却似听不到旁的声响,她身子微动,又朝后稍扭挪了一下,回头望着他,不确信地问:“你说什么?”   反正方才已经说了一遍,这回没什么再讲不出口的,于是冷长清便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重复道:“我说,小双你能不能嫁给我!”   这回小双彻底听清了,伞沿上的水珠子也落入了她的眼,跟着呛红了眼眶,却使得眼前人的身形轮廓越发清楚。   这回换成小双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似石像。   话一讲出来,便没再觉有什么难处,冷长清终朝前迈了一步,一人在阶上,一人在阶下,冷长清再加一言:“我想娶你,小双。我冷长清想要娶你。”   就在他讲出这句的时候,小双那飞游天外的脑筋好似一下归了位,鼻头一酸,眼眶温热,有泪水混着雨水齐齐滑落。   这句话她等了许久,久等不来,等到她已经放弃了,久到她已经开始适应再也见不着冷长清的日子,就在她自信满满,觉着很快便能挺过来时,偏却这个挨千刀的就来晃她的心。   似小双的泪又给了他前行的勇气,他再朝前一步,伸手将人自阶下拎了上来,而后钻入她的伞下,将小双紧拥入怀。   此刻冷长清漫身湿透,丝丝凉意沁到她的鼻尖儿,满身的水气。   小双个子娇小,稍一抱便是满怀。   二人距离这般相近,他才用唯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说话声音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吃不下,睡不着,连公事都忙不下去,实再想你,我就来了。”   一想到他比小双大十几岁,他寒窗苦读时小双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   他当真觉得自己一把年纪还说这样的话当真是羞死人了。   明明这些日子小双也是这么过的,但她咬着牙不肯如实告诉他,只委屈的瘪嘴提眉道:“那你那早死的未婚妻呢?你不在意她了?不愧对她了?”   冷长清眸光一窒,而后缓缓回落,将怀里人搂的更紧,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为了那早死的未婚妻守了许多年,二人青梅竹马,她死与人生最美的二八之年。   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成亲,不会再娶旁人,不会再为旁的女子动心,直到遇到了小双。   关于那未婚妻,他爱过,他无法不承认,也不会此刻为了讨好小双而哄骗她什么。   因为那些的确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愿你在我的来日。”他一顿,“你可乐意?”   未等小双答话,他又是先一步自嘲笑道:“我只是怕你会嫌我老。”   “的确是嫌弃的。”小双被这一句话逗笑,不过很快便又板正过脸,“所以我还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嫁你。”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小双听到他沉叹ᴶˢᴳᴮᴮ了一口气,“反正我都这么老了,不介意再等你。”   “你可别忘了,我先前不过是个农家女,祖业贫瘠,往上数十八代就没一个做官的,可你不一样,你是朝廷里的大官,娶了我这样身份的女子,是会被旁人笑话的。”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的,你清楚。”   只见小双抿嘴一笑,将头贴靠在他的身怀前,任凭风雨吹来。   ......   积云散去,风雨聚停,夏日雨后遍处开花,自泥土里返出的香气透往各处。   残在叶上的水珠子一经风响,便坠落在地,似一片碎星河。   天上的积云虽散,可朝中又有暗色袭来。   蜀地一直是何呈奕的一块心病,当初赵林宗身死,赵镜之大病一场,虽蜀州一直按兵不动,可何呈奕清楚,对于杀子之仇,赵镜之不可能无所作为。   就在两相对望紧张之事,一封自沙城来的八百里急奏打破了朝堂上下的暂时安宁。   当初被何呈奕派驻往沙城的王家傲将军死于风疾之症,毫无半分预兆。   此噩耗一经传来,四野不得安生。   对于何呈奕来说,王家傲是何呈奕手底下的一员猛将,曾经是他舅舅的部下,忠君爱国之臣,死的这般突然,不仅让何呈奕措手不及也更让他心痛。   这可谓是这阵子以来最坏的消息。   于公于私皆属噩耗。   沙城与蜀州相近,当初由他在那坐镇一方面是为了抵挡叛军,一方面便是震慑蜀州,而今叛军平息,只怕南面蜀州得此消息会趁机北上。   毕竟对急于报杀子之仇的赵镜之来说,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时。   下了朝,何呈奕并未让冷长清离去,反而留他下棋。   天大的事于何呈奕面上也瞧不出慌乱之意。   由他的话讲,该来的总会来,急慌是最没用的处事方式,还不如冷静下来细想对策。   自打今日冷长清上朝,何呈奕便怎么瞧他怎么别扭,就连一局棋也下不安生。   左看右看他就是别扭,最后才反应过来冷长清今日哪里不对,只瞧何呈奕拧着眉道:“你将胡子剃了?”   早年间冷长清便一直于人中下巴蓄了一层浅薄的胡须,日日打理的很是整洁,多年如一日不曾变过,以至于他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老气横秋。   而今突然一剃了个干净,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许是近日朝堂事多,打眼一瞧,倒是没瞧出来。   只瞧冷长清难得不好意思的一笑,竟露出些许娇羞来,“回陛下,前日便剃了。”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更加配得上小双一些。   “这样倒显得年经许多。”何呈奕轻笑一声。   冷长清一听他这般说,便越发觉着不好意思了。   今日何呈奕便左瞧细看也觉着他不对劲,好似不光因为这胡子,且问道:“冷卿近日来是有什么喜事?”   时常藏不住的笑,就算闭口不言也能轻易的自角眉梢流露出来,让人想忽略也难。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要与小双成亲了。”他直言道。   话一出口,倒让何呈奕惊住,一早就觉着他好似待那个小双有些不一般。竟没想着私底下能发展成这样。   怪不得,先前何呈奕每每说要杀了小双,他连劝也不劝,恨不得跑去提刀替他动了这个手,而后渐渐的便不再提这话了,反而自己偶要说要她性命时,冷长清还千方百计的劝阻。   原来事出有因。   只是没想到冷长清竟说的这样直白。   何呈奕半晌没说话,只捏了两颗黑子在手中把玩,“冷卿可想好了?”   “那个小双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家世地位更是一点没有,你与她在一处,怕是要受诸多非议,毕竟以你朝廷大员的身份,想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能。”   何呈奕小气且记仇,他和小双的梁子从前在村子里便结下了。每日小双便是村子里最为聒噪的那个,离的老远就能听着她扯着嗓子唤秦葶。   整日吵嚷的就如冬日树上的麻雀。   对此,冷长清早就料到何呈奕会这般讲,可听着他语气虽有反对之意却并不决绝,姑且大胆应道:“若是钟情一女子,便眼中只有她,再容不得旁人,此事陛下应当比臣更清楚才是。”   意有所指。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双与秦葶是身份是一样的。   可若当真在意了一个人,便也就不会介意她的家世身份,更不会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自是会想尽一切法子堵了旁人的嘴。   何呈奕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有君例在先,他身为家臣,又怕得了什么。   听到此答,何呈奕突然失声一笑,倒也释然。   他摇头无奈道:“冷卿,你当真是将了朕一军。也罢,随你们去吧,只一点,少让那个小双出现在朕的眼前,一瞧见他朕的脑子就疼的厉害。”   从前小双没少给他气受,每一笔他都记得清楚,只是苦于秦葶护着,他没时机报复。   “臣遵旨。”冷长清心领神会,“不过臣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沙城一事。方才在朝上臣就在想,王将军这一身亡,只怕蜀州那边会动心思。”   沙成为边关要塞,冷长清担忧的,何呈奕一早便想到。   一提此事,君臣二人齐齐正色,   何呈奕便道:“王将军虽死,可任桓征还在,当初他可是王将军一手举荐。”   冷长清的担忧正在此处,“可是陛下,任桓征此人如何先不说,且说他妹妹任妙彤......名上还好端端的养在宫里,实则人早就不在了,此事不传出去还好,一旦传到任桓征耳朵里,只怕会有所影响。”   “朕早就想过此事,所以朕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提拔人才,以盼有朝一人有人能顶得了王将军的空缺。而今眼下之计便是先稳住那头,只要宫里的事与沙城连接不上,一切好说。”   倘若不提,何呈奕几乎快要忘了任妙彤这个人。   因着她兄长的关系,当初才封了她个才人,哪知千条大路她不走,非要黄泉路上闯一回。若非是碰了何呈奕的底线,哪里会结束了她的性命。   人既已死,何呈奕自是不会回想,这么多年,他手上杀的哪一条人命他都不曾后悔过。   “沙城那边要多留心,既王将军已死,将灵柩运回京中,好生安葬。命任桓征先镇守沙城,再调配几名可信之人前往沙城,以确保万无一失。”   “是。”冷长清见先前众人在朝上议论此事,而何呈奕始终不发一言便知他心有主意,果不其然。   “罢了,都这个时辰了,你早些回去吧,朕也有些累了。”一盘棋都没下完,何呈奕将手上棋子丢回棋盘,起身扬长而去。   冷长清知,他是奔着宸琅殿去的。   何呈奕来时,秦葶正坐在窗下剪花叶,她每每得闲时最爱做的就是此事。   宫里的人一瞧见他来了,皆默契的不出声轻步退出去。   仅留秦葶一人在窗下,对身后缓步而来的身影毫不知情。   她背对着门口而坐,何呈奕半点声音也没有,直直贴着她的背坐下。   突感身后有人贴过来,吓的秦葶打了一个激灵,手里的小铜剪险些没拿稳,稍一别眼瞧看是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吓死我了......”   这好似一直都是何呈奕的乐趣所在,他身子稍稍歪下,手肘正杵在窗榻下的软方枕上,一只手自她耳垂后轻轻弹动一下,笑问道:“今日都在忙什么?”   “你不是看着了吗?”铜剪一动,手底下又一片虫蛀的叶子剪落下来。   他指尖儿顺移,挪到她的腰侧来轻捏一把,“朕今日听冷长清说了,他要和小双成亲了。”   对此事秦葶一点也不意外,她提前一天就知道了,只点点头道:“听说了。”   “你早就知道?”他手上力道一顿。   秦葶点头:“早就知道。”   不过是简单的两句对话,偏生让何呈奕有些吃味,“既你早就知道,为何没听你同朕说?”   要知从前,每日他自铁匠铺上工回来,秦葶都要将当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讲说一遍。   三叔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赵婶家的羊生下来便死了......   可现在,很少能从秦葶的口中听到闲事。   更多时候,是他不问她不讲。   他问了才能勉强挤上两句。   当年秦葶好似所有的心思都在手底这将死不死的杂花上,回话也是漫不经心,语气淡然,“因为你早晚会知道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何呈奕哑口无言。   眼中有些暗色,不过很快便被冲散,他另起话头便问:“除了这些,今日上午朕不在时,你都在做什么?”   一提到此,秦葶便有些想要叹气,自打她住到这宸琅殿中,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她是皇后,整日来宫里请安的人不计其数,送走了一个又是一个。   每日起早便会有几位后妃结伴来请安,甚至她还未睡醒人便已经在外殿候着了。   秦葶自ᴶˢᴳᴮᴮ是没见过这种架势,自是不敢也不好意思怠慢。   那些人不仅给她送东西,还左一句好话右一句的恨不得将她恭维到天上去。   接连几日,将她弄的心力交瘁。   这些示好没有让秦葶感到半分快意,反而负担很重,而且有些惶恐。   先前她不过是个宫里的无名小卒,任由旁人责骂,从前在行宫里吃的亏挨的骂她现在还记得清楚,而今处境与先前天差地别,她心知肚明,那些人并非是冲着她,而是冲着何呈奕给的脸面。   明明她现在还未被封后,可那些人便已经开始流水似的踏到这宫里来。   不过她们好像清楚何呈奕的脾气,他在时没人敢来露脸,一旦他不在时,那些后妃便穿插着过来。   说白了目的也只是一个,无非是想借着与她交好的美称,而有机会在何呈奕面前露脸,既入了宫,若不得一回圣宠,大多都是不甘心的。   秦葶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收了人家的东西还不晓得该如何巧妙的拒绝,干脆将手中铜剪一放,而后微侧了身子说道:“往后你少来这吧,若是有空你便多去别宫瞧瞧,后宫里那么多人,若是都冷落了也不太好。”   在秦葶的认知里,既入了后宫那便是何呈奕的妃子,得君心或是获圣宠都是天经地义。   况且她也存了点私心。   尤记得当初她在宫里时惹了许多人眼红,不乏千方百计跑过来算计她的,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她想着将何呈奕分出去,或是最好的路子。   哪知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他方才还晴着的脸色立即阴了下来,似六月的天娃娃的脸,“秦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秦葶一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便有了怯意,“我知道,我也是好意。前两天老太妃来送灼灼的时候,对我说,宫里的孩子还是多一些好,我大概是不成了,也不想耽误你,你开枝散叶总是好事。”   老太妃自也是出于对皇帝的关心才会这般提点秦葶。   她清楚。   秦葶也不乐意因为何呈奕成为众矢之的,坦白了说,是她怕了,她只想自保。   “所以你就想将朕送出去?”他撑着胳膊坐直起身,眉头深皱,轻咬后牙。   这个角度他看不着秦葶面上的表情,只瞧她一点头,耳垂上的东珠便跟着晃动,“你是皇上,你总要有孩子的吧,你后宫里那么多人......”   “朕若是去了别人的宫里,你会高兴吗?”他的心一点一点寒凉下去。   他万没想到,一直到了今日,两个人千帆过尽,他的秦葶,还能大言不惭的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千方百计的将他往别处推去。   原来,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自以为秦葶会一点一点好起来,他本以为......   谨慎感知身后人的情绪似不太对,秦葶下意识觉着脖子有些发紧,身子也不由朝前探了一探。   以防万一,她自坐位上起身,调转身姿面对他站着,“我的意思是说.......”   “朕只问你,若朕去了别人宫里,你可高兴?”他一双眼隐隐泛着青黑。   明明昨夜里两个人还那般紧密相靠,今日她却面不改色的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么寒人心的话来。   目光躲闪,秦葶不敢再去瞧他,手指紧张的在袖子里轻抠起来。   瞧她这副样子,何呈奕便知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自低笑一声复而起身,身子微侧,仅以目光斜量她,“到底,你人是回来了,可你的心思却一直留在旁处。”   “既你想让朕去别处,那朕就如你所愿。”   话落,他一甩袖口,袖沿不慎搭刮在才修剪好的花枝上,许是用力过重,经他一带,那盆花便倒落下来,直直砸在地面上,泥陶的六边花盆最是不经摔,一落地便成了两半,好在秦葶躲的早,若不然只怕要砸在她的脚面上。   这次何呈奕当真不是有意的,他第一眼朝秦葶脚下望过去,见她无恙,这才不置半眼,转身大步离开。   卷带着一股风。   作者有话说:   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冷战   自他走后, 秦葶略有失神。   低头望着地上那捧花凝思良久。   何呈奕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从前他起早便去上朝,而后回华宵殿处理政事,午膳会和秦葶一起用, 用过后就地小睡一会儿再去忙,一直到夜里归来。自打秦葶回宫,这些天数过来都是这么过的。   今日临近亥时, 殿门前仍旧没动静。   秦葶呆愣坐在床榻之上,殿内燃了薄荷香稍加了些栀子,香雾涣散。   宸琅殿中的掌事宫女秋叶将内殿中的烛火稍剪的亮了一些,瞧着秦葶仍在那里坐着,便细声问道:“娘娘,要不要奴婢叫人去华宵殿问问今日皇上几时会来?”   打从秦葶入主此殿, 这里的人都一统口径唤她娘娘。   印象中这个称呼还是魏锦心的。   她仍觉着自己十分受不起。   “不用了,你去睡吧。”秦葶一想他白日走时黑切着脸, 大概今天是不会来了。   “是。”秋叶将剪烛的铜剪收好, 将内殿中的拢月纱帘展下,内殿中又黯了一分。   轻拢长发而后躺下,夜里有些凉风,隔着纱帘钻入内殿中, 烛火随之跳跃两下。   也不知隔了多久, 秦葶倦意一来,眼皮沉重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天晗暗退。   她翻转过身, 瞧着身侧空空如也, 软枕上连躺过的痕迹都没有,便知何呈奕昨夜没有来。   撑着胳膊起身, 秋叶伶俐, 听到动静便掀帘进来, 侍候秦葶梳洗。   多半时候秦葶是不用人的,只让她站到旁处,一应都由自己来。   用早膳时,秋叶打量着秦葶的情绪,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皇上昨夜里一直在华宵殿忙着,想来也是累了,娘娘要不要让咱们厨房做些吃食给皇上送去?”   明面上她说的是给何呈奕送东西以表关心,实则暗语是在同秦葶相告,昨夜何呈奕没有去后宫旁处。   她以为秦葶是为着这件事不开心。   秦葶摇摇头:“不用了吧,御前侍候的人那么多,也饿不着他。”   这话将秋叶一番好意噎的有些尴尬,虽不理解秦葶的作法,却也不得不佩服,既是对圣上这般不上心,却也将要成为后宫之主。   宿夜忙于急政,何呈奕一整夜都留在华宵殿,倦了便歪在椅子上小眯一会儿,醒了接着批折子。   冷长清这两日往宫里跑的勤快,显见着他自与小双相好后照比从前有了人情味儿。   要知他曾经可是任何事都不近人情,出了名的刻板。   朝堂之中他有个绰号“老书生”意为古板且脑子发木。   “陛下,王家傲将军的灵柩已在反京途中,一应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一入门便急急说道。   他办事何呈奕是放心的,也便没再多问。   近乎忙了一夜,何呈奕脸上是掩不住的倦意,他比冷长清年岁要小上许多,可现如今他碰上容光焕发的冷长清,二人相较,到也不分上下。   突发奇想,他于座上突然发问,“你成亲的事宜准备的怎么样了?”   知他不是爱操闲心的人,加之他素来不喜小双,冷长清也不大敢在他面前提,倒不想今日何呈奕竟主动问起。   冷长清也只能老实回答,脸上又是一阵笑意浮起,“回陛下,一切尚在准备当中,以小双的意思,是她离家两年多,想暂时与家人团聚些日子,再举办婚事,臣这边就慢慢准备着,不急。等她何时在家留够了,再提婚事。”   “反正,这门亲是跑不了了。”又是冷长清的自信一笑。   踏实又欣慰。   一下子让何呈奕有些怔住。   未免有些不明,何呈奕好奇道:“常言道好事忌拖,既你二人已经有了成亲的打算,为何还拖延,就不怕中间出什么岔子?”   “不怕。”冷长清半分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下,坚明若山,“小双这人的心思臣清楚,这两年来的相处,臣已知她非臣不可,臣亦是,所以成亲不过是迟早,反正她只嫁这一回,早一日晚一日又能如何。”   “她的心思......”这番话一下子让何呈奕的心口处有了异样的微动,“她的心思你如何得知?”   见他问的有些奇怪,冷长清也没多想,且道:“相处两年之久,小双此人心情为何臣当然知道。”   “两年......”金椅上的人顶着疲倦的眼皮喃喃自语起来。   两年对他来讲当真是个奇怪的节点,从前秦葶被人塞到他身边,两个人活过两年,后分开,又是两年,加在一起近五年时间,可他从未真切的看透过秦葶的心。   或者说从前或曾有过的。   彼时她于阡陌灿阳底会没心没肺同他笑语,会摘一朵与她名字有关的葶苈子放在他掌心。   那一朵朵小黄花聚在一处便成了一把小伞,无香又不金贵。   秦葶那一ᴶˢᴳᴮᴮ颗澄澈的心不是早就掏出来给他了吗?   只不过那时是他嫌腥而已。   “冷卿,你和小双是不是就是两情相悦?”抛却过往,何呈奕抬起眼皮,此刻眼中的懵懂似一个急于求学的孩子。   “臣想,应该是的。”冷长清古板却不笨拙,心下稍一猜测便知许是何呈奕与秦葶有了口角,“臣知她不会嫁旁人,她亦知臣除了她不会再娶,两个人的心在一处,虽现在不能日日得见,却不会有任何猜忌和别扭。”   “若真形容起来,这感觉很踏实,时有清风流面,心觉安稳。”   踏实安稳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何呈奕肺腑。   他方才所形容的那种感觉是自己与秦葶之间不曾有过的,仿似也是此刻他才隐隐得以意会他与秦葶之间到底枟失了何物。   眼底浓浊,手握虚拳轻抵亲额前,“朕有些倦了,若无旁事你先回去吧。”   “是。”见他如此,冷长清有些放心不下。   临行前他巧妙的给齐林递了个眼色,齐林会意,轻步送他出殿。   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背人耳少处,冷长清直言问道:“皇上今日是怎么了?”   就算他不问,齐林也想说来着,见四下无人,他小心压低了声音回道:“冷大人,实不相瞒,昨个儿皇上中午从宸琅殿出来时生了好大的气,昨夜里在华宵殿待了一晚上,醒醒睡睡。”   “宸琅殿......”这冷长清一早便猜到,除了里面那位,还有谁能让他动怒还无处发散。   “我就觉着今日皇上态度有些奇怪,原是如此。”冷长清又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忙,你得好生照看才是。”   “那是自然。”齐林应道。   ......   隔日便又是接连几场细雨,临近夏末,一场浅雨便寒过一场,京城的天气已经显有了早秋凉意。   何呈奕仍旧每日留守在华宵殿中,不出他所料,派到沙城的兵士才到,赵镜之便有了反心。   起先是派一小搓人在沙城附近与朝廷对峙,这场战役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开战。   蜀州地势险要,山高路远,气候适宜,自古便是富庶之乡,易守难攻。自前朝起,便不知有多少精兵良将曾在蜀州的险关之处丧命。   历代帝王对此地都头疼不已,生怕派往那处的将领自立为王,不再出蜀地,便将会成为心腹大患。   当初在赵镜之在何成灼那个草包的掌下,亦是用了手段骗得他的信任,此一去不复返。   彼时何成灼只顾享乐,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心想着他只要偏安一处不生事,且随他去了,也就默认赵镜之于蜀地称王。   但何呈奕不是何成灼,且当年母亲之死,赵镜之也是杀其凶手之一,何呈奕自然不会放过他。   即便仅有一成胜算,何呈奕也会拼死一搏。   但任桓征并非王家傲,何呈奕对他并不信任,可现在也只能先让他驻在沙城,频更将领以免军心涣散。   借此机会多加嘉奖,朝中所有人便以为,他要重用任桓征,实则何呈奕还有旁的打算。   大战在即,何呈奕忙的更加错乱,日夜休眠颠倒,暂将他与秦葶闹别扭的事抛到了脑后。   但偶尔华宵殿中政闲之时,稍有人影晃动他便会万分敏感的抬起头来瞧瞧,看看是不是秦葶来了。   可每每皆是不相干的宫人,闹的他阵阵恍惚。   到底,期待了多日,她也不曾露过面,甚至不曾瞧看过他一回。   忙时还好,闲时便总想着她,每每想要提步去宸琅殿瞧瞧,但一想到先前她赶着自己去旁宫的嘴脸心里便不是滋味,想去的意念再强烈也生生被他忍住了。   将心底的酸涩独自吞咽下,为了分神,只能不停不断的批折子。   但显然这两日他心情不好,宫人在他面前出点小动静都让他心烦不已,搞的人心惶惶,当差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半时也不敢懈怠。   秦葶仍然自己留守宸琅殿过自己安宁的日子,秋叶告诉她,何呈奕下了旨意,命后宫众人无事不得来此地打扰。   此令一出,果真就再无一人敢随意前来。   整日紧绷着的神情也能暂时松快一些。   独守此殿,她很少与人说话,力所能及的事便自己做,轻易不招呼人。   就如她所言,她现在还无法适当新的身份,她觉着她始终是那个平民女子,与这宫里的华丽贵重半分也沾不得边。   秋叶人很聪明,每日都会出去打探华宵殿里的事,将所听所得一一讲给秦葶听。   自秋叶口中秦葶知道了蜀州,也就是赵林宗的老家要与朝廷打仗。她亦知现在何呈奕的心病也唯有蜀州。   偶一想起他离开那日生气的样子,秦葶便会恍惚起来,不免也会想自己那日究竟哪里说的话不够妥当。   “娘娘,皇上身边的齐林齐公公来了。”有小宫女在内殿外通报。   一听是齐林,秦葶眼前一亮。   作者有话说:   第 115 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信封   “让他进来吧。”秦葶一边说着, 一边自小榻上站起身来。   齐林得令入了殿中,见了秦葶先是请安,“见过娘娘。”   齐林更是严谨, 虽未封后,但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跑不得了, 且以娘娘相称。   昔日在宫里齐林还对她直呼其名,如今却也同旁人一样,当真让她十分不适应。   她尴尬的笑笑,“齐公公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是皇上的事,午后皇上在华宵殿小睡一会儿,鼻子便开始流血, 太医过来说是这几日皇上政务繁忙,日夜不停累极, 身子有些吃不消, 需得喝些滋阴润肺的汤饮。奴婢就想着,娘娘这里有一位宫人,先前是御前的人,熬的一手好汤水, 便斗胆过来, 同娘娘借个人。”   “这样,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齐公公想叫谁便叫去吧, 我这里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秦葶眼皮轻眨,丝毫没有流意到齐林言语中的漏洞之处。   他明面上是来同秦葶要人, 实则是变着法儿的给秦葶递话。   指望着秦葶能过去瞧瞧何呈奕。   否则遭殃的是满宫的人。   秦葶也没往旁处多想, 此事一应下, 见齐林还未走,不免忍不住多嘴再多问了一句:“他......严重吗?”   见她终于肯开口问了,齐林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太医说倒是不严重,就是皇上近日来太过疲累。而且心情也不太好。”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既话已说到此,也不能白来一趟,想着先前冷大人给他的提点,加上他清楚秦葶的好性子,便大着胆又多了句嘴,“怒奴婢多言两句,前些日子皇上从您这出去便生了好大的气,奴婢瞧着自打那日起皇上便整日闷闷不乐的。许是有些话奴婢不该说,但奴婢跟了皇上这么久,也瞧看的出,皇上对您,不一般啊。”   “这阵子皇上每日也就只能睡三两个时辰,被蜀州的事闹的心力交瘁......”   秦葶沉默下来,没有再多言。   最后让秋叶允了殿里的人,跟着齐林走了。   待人走了好久,秦葶才后知后觉,今日他哪里是过来要人的,分明是与她相告何呈奕的近况。   秦葶抓了抓发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一盏润肺的汤羹送到何呈奕的面前时,他连瞧也不瞧一眼,手中朱笔忙的飞快,一双沉眉紧锁。   “陛下,这汤是宸琅殿来的。”齐林在一旁轻言道。   一提宸琅殿,何呈奕手上朱笔果真顿了一下,身形不动,目珠稍移,自眼底浮上一抹亮色,“宸琅殿?”   “是秦葶让人送来的?”身子朝后微挺,不难见,他面上隐隐露出了些许傲骄神色。   齐林忙解释道:“回陛下,是宸琅殿的宫人做的,从前他是御前的人,后来被您调去宸琅殿。”   “是秦葶让他做了送来的?”   齐林不免有些心虚,眼见着糊弄不过去,便婉转道:“奴婢有罪,是前去宸琅殿要的人,不过娘娘一听说是您这边要用些汤饮,二话不说便应允了。”   这些话落到何呈奕耳朵里便成了废话。   在这宫里,华宵殿若想调派哪个人,谁又敢有二话。   闹了半天,这汤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暗恨齐林大喘气,何呈奕便觉无趣,也懒得骂他,且不再看那汤盏一眼,又自在折上忙批起来。   只听齐林又道:“今日奴婢去宸琅殿时,娘娘还问起您。”   笔下又是一顿,而后何呈奕假意面无旁事地问:“她说什么?”   “娘娘问您严重吗。”   “还有呢?”他又问。   “就这些......”   此刻何呈奕心中有些杂意,说开心,可她这般吝啬,这么多天不闻不问,好似独自在宫里呆的很逍遥。   说不开心,可她到底还又问了一嘴。   “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何呈奕问道。   齐林仔细回想,去时好似她什么也没干,而且好像看到华宵殿来人了还有些紧张,可这些话他哪里敢乱说,只道:ᴶˢᴳᴮᴮ“应是在练字。”   “知道了,把这东西端下去吧,朕不喝。”他好似更不高兴了。   齐林原本想着自宸琅殿中拿些东西来好歹哄哄他,哪知秦葶不上道,这一碗汤饮又起不到任何作用。   ......   傍晚后细雨终于停了,此刻月上树梢,一轮圆月照明堂。   有芬香的泥土气透过纱窗传进来,殿内不必燃香,却自有芬芳。   这香气清神醒脑,秦葶自榻上起身,穿过正殿来到书房。   桌上摆了许多压花纸,是何呈奕命人给她准备练字的,但她觉着上头的压花很漂亮,总是舍不得用。   秦葶挑挑捡捡取了一张出来,上压不知名细小黄花,颜色清淡,夹于单薄的纸间,那形状像极了葶苈花,将纸张平铺于桌面,取镇纸压齐,轻轻抿唇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提笔,在上面工整书写几笔。   待香墨干后,装入信封之中,未做蜡封。   装整好后唤来秋叶。   亲手将信封递上,“将这个交给华宵殿的齐公公,让他交给皇上。”   秋叶将其双手接过,“是。”   快步来到华宵殿,从前她也是御前的人,重回华宵殿旁人自是一眼认出她。   “秋叶姐姐,您怎么来了?”一小太监名唤金喜,见了秋叶眉开眼笑。   “金喜,齐公公呢?”   “您找齐公公啊,不巧,这会儿皇上在偏殿面见几位大人,齐公公在里面侍候着呢。”   “这当真不巧,那我等他一会儿吧。”秋叶记着秦葶所言,要将东西交给齐林,再由他交给皇上。   见她要等,金喜便问道:“秋叶姐姐可是急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倒应该不是急事,我且等齐公公一会儿吧。”   “那可能有的等了,瞧着几位大人进宫时很急,都两三个时辰了,还在里头没出来。”   秋叶点点头,拿捏着手中的信封,心下焦急。   一面瞧不到人,一面又不知秦葶是否在宫里急等回信。   她本想着齐林会出来,哪知近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始终不见人影,隐隐听着偏殿有争辩之声传来,不知又是哪几位大臣争执起来。   最近宫里宫外都被战事扰的紧,秋叶哪里敢轻易过去打扰,在外面急的直跺脚。   金喜实在看不下去,瞧着她手中的信封便又过来说道:“秋叶姐姐您是要递交什么东西给齐公公吗?若你不嫌弃,您就先回去,把东西给我,待一会儿齐公公出来我再亲手给他。”   金喜是个稳当的人,秋叶倒不是信不过,思来想去,这齐公公也不知何时才会出来,眼下也只能如此,且将手中信封递上,“这个是宸琅殿娘娘要交给陛下的,原本是想让齐公公交上,这会儿他不在,我也得赶回宫去复命,你就将这个代交上去吧。”   “原来是给陛下的,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直接将这个放在皇上书房的桌案之上,然后待皇上一会儿出来了我再禀报一声。”   秋叶点头:“也好,一定要送到皇上跟前。”   “放心吧秋叶姐姐!”金喜拍着胸脯接过信封,而后秋叶又亲眼见着他入了皇上的书房中去,她这才离去。   虽说不是亲手交到齐林手上,可秦葶听着复命是放到了何呈奕的书房也便安心下来,没再多言其他。   偏殿里此刻吵的不可开交,何呈奕头都大了,不过都是为了蜀州的战事,眼瞧着今日也吵不出个结果,可这几位老臣脸红脖子粗,年岁大了最忌动怒吵嚷,何呈奕生怕他们哪个突发急病,且先将他们都赶回家去。   偏殿中挂摆着一幅巨大的蜀州地图,何呈奕负手而立,站在其前端详良久,直到偏殿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回了书房。   手中拎了几本折子,大步回到金椅之上,随手将手中折子一丢,不过三五本散在桌上,将正中那来自宸琅殿的信封压的一点头都露。   兀自坐于桌案之前,手肘撑住桌面手轻轻捏了会儿酸疼的山根。   蜀州之乱比他料想的要严重许多。   赵镜之借着蜀州天然有利的地形边攻边守,使得他很是被动。   有猛兵良将却无处发力之感。   齐林再入殿时,手里带了些宵夜,此刻瞧着何呈奕已经双手环臂歪在椅上睡着了,本想唤他起来,可一想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也便强忍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香倒是香,可坐在椅上睡着醒来后身上酸痛更甚,身子坐正,稍活动了筋骨,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桌案上仍是那几本散落的折子,他自桌上随意抄起一本,目光正扫到折下所压的那只信封。   心有狐疑将其拿起,信封上干干净净,一字未有。   轻捏封心,里面似有东西,他顺口打开,自里面捏起一页折起的纸张。   轻浅的黄花压于纸角,上面的字不多,他却认真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随之眼皮也跟着一点一点撑大。   “齐林,齐林!”他突然高唤了两声,因松眠乍醒,嗓音还有些喑哑。   早就倚在殿内盘龙柱上打盹的人听了这两声唤吓了一个激灵,连眼都未完全睁开便跑来应差,“皇上您醒了!”   “这是哪里送来的?”何呈奕手捏信封手抬起问道。   “回皇上,这是您在偏殿与几位大人议事时,宸琅殿里的秋叶送来的,说是娘娘让她送的,刚才奴婢便想同您说来着,可一进来瞧您睡着了。”   他不敢将责任推到何呈奕身上,紧接着便是一句:“奴婢该死。”   何呈奕没与他计较此事,只将手里的压花信纸重新封于信封之中便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瞧看了一侧铜壶滴漏,齐林应道:“已经过了子时。”   只见何呈奕面上隐隐透着几分欣意,自金椅上站起身来,大步朝外。   “皇上您要去哪儿?”齐林忙跟上。   “去宸琅殿。”他道。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很得意   何呈奕到了宸琅殿时, 秦葶早就睡了。   宸琅殿上下都知何呈奕的性子,他来也不敢通禀,何呈奕便大步入了寝殿之中。   秦葶夜里是不喜有人值夜的, 偌大的殿中也仅有她自己。   他长身伴着灯影独立于殿中,纱窗外虫鸣声阵阵。   轻步走到榻前,似浮游鬼魅一点声音都没有。   榻中人侧身睡的安稳, 全然未觉他的到来。   借着昏黄朦胧的灯影,何呈奕不静立一旁看了她一会儿。   身上一阵疲倦之意传来,他大步出了内殿跑去沐浴,复而归来。   此刻子时已快过去。   只着寝衣轻慢上榻,几乎无声的躺在她的身侧。   明明方才还带着困意,可一旦躺下困意便全然消散了。   他起身熄了内殿中最后一盏烛火, 困光乍暗,殿内一阵暗黑, 伸手不见五指, 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窗外的月光穿透进房,后半夜清风微凉。   何呈奕身子躺平,微侧了头看身旁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葶于梦中恍惚有些尿意, 翻动了两下身子, 慢慢坐起身来想要下床,手才一探, 便碰到何呈奕的胳膊, 她还以为是什么东西,一个激灵便清醒许多, 下意识卷着身上的薄被朝后退去。   “谁!”眠中醒, 她嗓子有些失哑。   “除了朕谁还敢来?”何呈奕静躺在那里, 不慌不乱看着她方才自醒到起身的一举一动。   此刻秦葶早就将给他写信的事忘到了九宵云外去,近半个月不曾见过面,今日一来,竟让她感到有些生疏与意外。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语气中有些抱怨之意,方才那一下将她吓的头皮一紧,还以为殿中来了什么贼人。   “不是你让朕来的?”何呈奕坐起身来,似一道影正将将外头月光遮住。   秦葶摇摇头:“什么啊。”   听到这里,他毫不意外的轻笑一声,探手自软枕下掏出一路捏拿而来的信封,借着月色在秦葶眼前晃晃,“朕早就猜到你会抵赖,所以连证物也一并带来。”   话落,他欺身上前,单手扣住秦葶的后脑,将她送到自己唇边,重吻两下,后放开,唇畔的热气扑在秦葶脸上,“既你已经知道错了,这次朕原谅你,再有下次,朕......”   眼尾勾起一抹放肆的笑,却被室内阴暗掩住,他本意是想习惯性的说“朕就要你的小命。”   但话一到嘴,忽又觉着不妥,于是改口,换了个自认为委婉的说法,“朕就拧断你的脖子。”   ......   见了那封信秦葶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干过什么。   一见他这般得意便觉着后悔。   那信本不该写的。   懒得理他,秦葶绕过他身前,朝下爬去。   哪知被何呈奕一手攥住胳膊拉回,“你干什么去?”   “出恭。”   他这才肯将人放开。   不多时,秦葶归来,自他脚下迈过又躺下。   才一躺下,便觉后面人又立即贴了过来。   何呈奕将脸埋进秦葶的发间,贪婪留恋着她身上的香气,前先那些日子里的阴霾ᴶˢᴳᴮᴮ如数消尽,就好似不曾来过一般。   “这几天都在做什么?”他很认真地问道。   不知道的是身前人早就闭了眼,她的困意说来就来,随即慵懒地回应道:“还和以前一样。”   这几天何呈奕自知他自己的日子不好过。   先前他满心欢喜的来,秦葶却一门心思的将他朝外推。   这件事他独自气闷了好久。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何呈奕的指尖上移,准确无误地抓握住一只雪兔,轻轻摁按起来,秦葶紧闭了眼,羽睫跟着轻颤两下。   “我困了,想要睡觉。”她抬起手来握住何呈奕的腕子。   可他不为所动,反而自身后轻笑出声,热气扑在秦葶的后脖上,一路传到耳畔,“此事你做得了主?”   “惹的朕生了那么多天的气,该当何罪?”说话间,他手上力道加重,一分,愈演愈烈。   秦葶或此刻才明白书里所讲的“引狼入室”,是为何意。   尚没来得及争辩几句,便被何呈奕整张大手翻动过来。   本意见这个时辰了秦葶已经睡下,便想强忍一夜也算过去。   哪知她偏却醒了。   下一刻他将头面埋于秦葶的脖侧,气息沉重,手中游走越发频繁,将要把一对雪兔揉碎。   “这几天有没有想朕?”他问。   声音很是低柔。   秦葶依旧不肯答。   但答与不答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封信在这里足可说明一切。   他可全然当成是她的想念。   这便足矣。   窗外月色明净,明明没有风雨,可秦葶却被狂风骤雨从头至脚淋浇了个透彻。   风雨直到天亮才停,何呈奕起身离开去上朝时,她早就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记得他离开时在耳边嘟囔了几句什么,大意是让她好好睡之类的。   想比秦葶骨头要散架一般的酸疼,何呈奕整个人精神饱满,除了眼底有一夜未眠才露的乌青之外,半点不似一夜未曾好眠过的人。   当何呈奕大步踏出宸琅殿时,齐林第一眼便去打量他的脸色。   只瞧着何呈奕神采飞扬,面上也不再似前些天那般阴阴不得颜色。整个人大步若飞,轻盈飘逸。   齐林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偷笑这两个人便是和好了。   蜀州之地兵事渐起,一日强过一日,双方仍旧僵持不下,赵镜之已经打算拼足了劲儿和何呈奕斗个你死我亡,何呈奕同样。   行军打仗,自是少不得后方军饷供应,以防万一,何呈奕前些日子便已经提前下令,先从相近沙城的平湖州调派军粮过去。   此事由冷长清派人去督办,哪知一到了平湖州却传来消息,平湖州里存放粮食的平仓竟与去年年底呈报上来的数量天差地别,亏空严重,不仅如此,平湖州的官员为了将此事遮掩过去,还不惜往新米中掺杂沙石,一石硬分两石试图浑水摸鱼。   见事态败露之际,试图买通巡吏,一同欺瞒朝廷。   可万没想到,这些人皆是冷长清的亲信,将事实情况一一汇报朝廷,结果不想而知,何呈奕当朝大怒。   在此节点,打仗之际,前方战士在生死边缘卖命,可后方官员却如阴鼠,一点一点掏空米粮,中饱私囊。   何呈奕自是忍不得这些人,一气之下,将平湖州的大小官员皆下令斩杀。   这便是他的处事风格,一为解恨,二为震慑。   日上高头,秦葶才睁了眼,这一身纤细的骨架被何呈奕折腾的不成样子,晨起时开遍红花,就好似被人用了刑。   秋叶听到动静,命人端了洗漱一应为她梳妆。   “娘娘这会儿才起,一定饿了吧,奴婢已经让他们摆好了午膳,娘娘洗过脸便可以去用了,”秋叶一顿,“对了,方才皇上那边过来人了,说今日皇上有要事在身,便不过来同娘娘一齐用膳了,晚上再过来。”   秦葶点头,穿鞋下地,才一起身,两腿软的几乎打晃。   当真是腰酸背痛。   才坐到妆台上,便听身后洒扫宫娥扯着窗下小榻上的锦料绸单意外低叫了一声:“呀,这个是昨日新换的,怎么刮成这个样子。”   透过铜镜秦葶望着身后窗下小榻,一想昨夜不免有些心虚。   昨天晚上何呈奕嫌热,便抱着她去了小榻之上,许是太过激烈,那单薄又易勾丝的绸料不经折腾便成了这般狼藉模样。   她不似何呈奕那般脸皮厚,这会儿脸色挂了微红。   秋叶回头望了一眼,又缓回目光瞧看秦葶脸色,好歹从前也是在御前侍候的人,心下便明,忙道:“既坏了就拿出去,再换新的过来,别在这大呼小叫的,扰了娘娘上妆。”   小宫娥年纪尚小,毕竟不懂那些,只怀抱了锦绸手脚麻利的出了殿去,没隔一会儿又于小榻上铺就了新的。   “宫里新来了几个小丫头,做事总是容易缺分寸,奴婢一会儿下去就好好教习她们,免得往日给娘娘心里添堵。”秋叶忙宽慰道。   “不用了,她们挺好的。”秦葶忙摇头道,到底还是没习惯做主子,不能似旁人一般理所当然。   没过秋叶的手,秦葶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耳环才戴上,便听秋叶来报,“娘娘,刘才人来了。”   “刘才人?”秦葶微侧过身,宫里才人太多,她还反应了好一会儿是哪个刘才人。   秋叶忙又道:“是刘霜琳,刘才人。”   一提全名,秦葶才隐隐对得上号,前阵子进出宸琅殿的人实在太多,她到现在都认不全。   “她有什么事吗?”   “刘才人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好似哭过。”   自妆台前起身,秦葶便道:“让她进来吧。”   “娘娘,您还是先用过午膳再去吧。”秋叶道。   “算了,你不是说她哭过吗,许是找我有什么要紧事,我先看看再说吧。”到底秦葶还是抹不开面儿,又不好意思让人久等,决定先见了再说。   哪知秦葶一在前殿露面,那刘霜琳见了她就立马扑跪过来,“娘娘,皇后娘娘,求您救命!”   她先前已经不知哭了多久,哭的脸都似肿了一圈儿,狼狈不已。   秦葶从前可没见过这般架势,忙弯身要扶她起来,“怎么了,有事起来说,你先别哭。”   “才人先起。”秋叶自是见不得秦葶亲自动手,又怕这刘才人没深没浅的伤了人,于是越过秦葶先去扶她。   刘霜琳这才由秋叶扶着自地上站起,哭的脸上的妆已经花的不成样子,嘴上还不忘求,“娘娘千万得帮妾身一回。”   作者有话说:   第 117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贴近   秦葶示意刘霜琳坐下说话, 又让人端上梅子汤做饮。   哪知那刘霜琳还是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肿着眼同秦葶道:“娘娘, 今晨宫里传了消息,说皇上因为军粮之事要杀平湖州许多官员泄恨,家父也在其中。本来朝廷正在打仗, 后方军粮出问题自是可恨,杀头也是应该,但妾身的父亲着实冤枉,我父亲只是平湖州知事,根本接触不到专管存粮的平仓,却要无辜受此牵连。妾身也实在着急, 但是在皇上那里根本说不上话,所以特厚着脸皮过来求娘娘, 求您帮扶妾身一把, 妾身感激不尽!”   说罢,她便又自椅上滑跪下来,苦苦哀求。   素来宫中出了什么屁大的事都能很快传的风雨满城,这事儿虽是一早发生的, 可就连足不出户的秦葶在她来前便也听说了一耳朵。   瞧她这样, 自是为难,一来不忍, 二来觉着自己帮不上忙, 也根本无法帮。   “秋叶,快扶她起来。”秦葶面露难色。   “刘才人, 我想你是太高看我了, 也求错人了, 这是朝政上的事,我一来不懂二来做不了主,你若真的有冤情,应当直接去找皇上才是。”   “不,妾身没有求错人,您在皇上心中地位无人能及,虽您现在尚未封后,那都是迟早的事,您若帮不得就再没人能帮了,妾身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希望娘娘能替家父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稍求个情,因为我父亲是被牵连的,他并没有错啊!”   瞧她着急,哭的好生可怜,秦葶心生不忍,不过也只是不忍而已,就算是给她长了十颗脑袋,她也不敢轻易跑到何呈奕面前去搅动政事。   刘霜琳这时候来求她,又是这种事,显然是想让她先冲上去送人头。   秦葶是心眼儿实,但她不傻。   且这阵子也小读了几本书,心眼子照比从前也稍长了一些,这事儿不该她管,也不能管。   再一想先前她才入宸琅殿时,后宫的人都结伴过来,似与她亲厚,东西一样一样的往此地送,她接的心虚,过后也让人仔细记下一一回礼过去,一来不沾二来不染,更没欠过什么人情。   加之,同在平湖州为官,自是比平头百姓,比外人更清楚平湖州的情况,就算中饱私囊的事她父亲没参与,并不代表他父亲不知情,身为官员,对这种事情知情不报,那ᴶˢᴳᴮᴮ已经算是罪过了。   秦葶是平头百姓出身,打小也没少听没少见一些地方官吏如何欺压百姓,就连当初她混在流民堆里逃难之际,也不是没瞧见管理粥棚的小吏如何想方设法的算计那点振灾的米粮。   潜意识里,秦葶便站到了百姓这头。   “你心里着急我也知道,但是这事儿我帮不了你,你若是不敢去求皇上,不如就去求冷长清冷大人吧,冷大人性子温和,又是皇上身边的要臣,你同他说总比来同我讲有用的多。”秦葶一顿,“这两日朝中事多,听说冷大人整日留在宫里,这会儿你去找他,兴许能找得到。”   遇事不决,推到冷长清身上,冷长清是明臣,此事轻重,自会分辨。   一见秦葶这里行不通,刘霜琳又摆出一副可怜姿态央求道:“娘娘,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与冷大人又怎么能说的上话呢,若是娘娘不帮妾身,妾身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家人受累而死,我真的生不如死啊娘娘!”   “我真的帮不了你。”秦葶不知该如何委婉的拒绝,只能直白说道,随而她站起身来,“你还是回去吧。”   转而出了殿前去。   只听刘霜琳在后面苦苦哀求,秦葶充耳不闻。   秋叶见刘霜琳不肯走,于是又折返回来,微微朝她福身下去,面色如常说道:“才人还是先请回吧,我们娘娘昨儿一夜没睡好,得回去歇息了。”   刘霜琳依然摇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着她,秋叶姑娘,请您与娘娘好好说说,我真的走投无路了,这宫里,除了娘娘真的没人能帮得上我了。”   秋叶是宫里的老人,从前又是御前行走的人精,刘霜琳这号人她一打眼便瞧出个七八,“才人,方才我们娘娘不是已经给您找了出路了吗,这种事儿您直接去找冷大人便是最合适不过,后宫不得干政,你又何苦来为难我们娘娘。”   “皇上那里您不敢去,就央着我们娘娘去?若皇上那头怪罪下来罚了娘娘,您会去为我们娘娘顶罪吗?”   一番话将刘霜琳的嘴脸硬扒在外,将她那点心思都打翻在地。   就似软刀子,堵的刘霜琳再狡辩不得,也只能悻悻离去。   刘霜琳以为秦葶是个草包,想着说两句软话便让她帮自己出头不成,心虽有暗气,可救父之心却是真的。   自打宸琅殿归来一路上都在抹眼泪。   一旁宫人搀扶着她,也只能不咸不淡的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才人,你何不听她的话,去试着求一下冷大人?”   “冷长清是皇上的心腹,皇上下令,他哪会不从,况且我父亲与他又根本没得交情,他又怎会管呢。”事实不是她不求,而是她知道求了也没用。   走出宸琅殿许久,刘霜琳眼泪也差不多流干了,脸色又哀转阴,暂停下步子,恨恨说道:“父亲行刑在即,我只恨自己没本事,不得圣宠,连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乍又记起之前何呈奕病时她借了老太妃的面子得以近身,谁知被何呈奕劈头盖脸的骂了出来,打那之后几乎成了满皇宫的笑料。   与她不和的那几个人见了总要拿此事揶揄她一番。   “好啊,既不得宠,我也不争了,”刘霜琳抬手抹了把泪,眼神忽而凌厉了起来,“那咱们就谁也别想好了。一起下地狱便是。”   ......   华宵殿中燃了清怜香,香雾自大鼎中飘散出来,有清脑醒神之功效。   这两日前线战事告急,何呈奕整日忙的纷乱,本想借着昨日在秦葶宫中好好睡上一觉,哪知一发不可收拾,他太过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到底在秦葶面前还是没把控得住。   这会儿得闲,何呈奕身形朝后靠去,手边搁置一本闲书,翻开来瞧,先前那信封就被他这般夹在书里,闲时便翻过来瞧上两眼。   将摩挲了无数遍的信封打开,里面躺着单页压花的纸张,‘何呈奕’三个字赫然在上,字迹工整,照目前来看,是秦葶写他名字写的最像样的一次。   更重要的是,这回不是他逼迫的,而是她自愿写的。   简单三个字,足让他将积了近半个月的阴霾全数打散,星点不留。   何呈奕他自己也没想到何时变的这么没出息。   这哪里是秦葶给他认了错,分明是他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先前他总哄着逼着让秦葶唤他的名字,可秦葶就是死咬着牙不肯,但瞧着这回,也似进步,何呈奕隐隐觉着两个人的心在一点一点的贴近。   不免又想起冷长清的话来。   两情相悦。   这个词,陌生,却期待。   正当他拿着压花纸发愣时,齐林跑来回话,讲说午时刘霜琳跑去和秦葶求情一事。   何呈奕一边听着,一边好生将压花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之中夹入书册。   话毕,何呈奕才不急不慢的问了句:“秦葶当真是这么说的?”   齐林应道:“方才秋叶来回话时,是这般说的。”   何呈奕眼底浮起轻浅的笑意,略带欣慰,“有长劲,还不算太傻,没有因着旁人的事跑来贸然求朕。还知道让旁人去找冷长清。”   他自案上起身,提步迈下。   自不必说,又是要去宸琅殿。   秦葶本来以为他晚上才回过来,倒不想才过未时他便来了。   显见着他心情不错。   来时秦葶正伏在案边练字,见何呈奕身影也只是抬眼瞧看,而后低下头接着忙自己的。   行至桌边,见秦仍不理会他,欠心一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前额处轻弹两下。   手下一抖,笔尖儿不稳,秦葶笔下所写的字偏了一划,她可惜的倒吸了一口气。   “朕来了,你就别练了,”他绕过桌前,伸手拉起秦葶的胳膊,“过来。”   秦葶正为这好好的一页可惜,这可是今天她写的最漂亮的一篇,生又被他搅了。   一前一后行至窗下小榻,何呈奕拉着秦葶的手坐下,而后他身子一歪,单腿曲起,脱了靴子脚踩在小榻之上,头枕于秦葶腿上。   轻闭双目,只听何呈奕舒叹一声,唯有秦葶身边,才是让他觉着最踏实安心的。   “你越来越出息了,现在都学会搪塞人了。朕原本以为你不懂如何拒绝。”何呈奕喉结微动,说的都是秦葶听不懂的话。   此刻何呈奕一睁眼,正对上她懵然的目光,于是又加一句道:“那个叫刘霜琳的竟然求到你的头上,当真找死。”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这么快就落到他的耳朵里,一想这里都是从前御前的人,便知何呈奕是日日夜夜都将眼睛放在这里盯着她的。   “消息很灵通呀。”秦葶朝他翻了个白眼儿,语气也阴阳怪气起来,像极了曾经的何呈奕。   她轻而易举的将何呈奕给逗笑了,他的头朝里又稍稍贴靠,捏起她的手指头道:“既然总有人来烦你,待过些日子,朕就把那些人都放出宫去算了。”   留在宫里,他觉着碍眼。   “都入宫的人了,还能在放出去?”秦葶眨巴眨巴眼,“放出去了还能嫁旁人吗?”   一提嫁人,何呈奕眼珠子又立了起来,“秦葶,你是不是整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嫁人?”   作者有话说:   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心里话   “可是你已经嫁给朕了, 旁人你想都别想。”何呈奕紧接着说道。   秦葶不语,目光茫然看向前方。   此刻何呈奕突然闭上眼,轻扯着她的指尖儿说道:“秦葶, 朕这次一定要杀了赵镜之。”   “也一定要平定蜀州。”   “你若是想做的事,迟早都会做到的。”秦葶淡声道,一语双关。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情愿之意, 但何呈奕这回没有计较,反而被他有意忽略过去,“待蜀州之事一平,封后事宜便也都准备好了,不会太久了。”   就如他所想,他所要的东西都近在眼前。   “秦葶, 你知道朕为什么非杀赵镜之不可吗?”他仍旧闭着眼,却头一次与秦葶说起此事。   对此事秦葶晓得七八, 先前于禁宫时偶然听到何成灼说过, 赵镜之与先皇后的死或有关联。   即便知晓,秦葶也不敢说,只摇头,“不知道。”   “赵镜之是朕最后一个仇人。”他复而睁开眼, 提到赵镜之, 眼中又布满森冷之意,“杀了他, 朕的母亲才得以瞑目。”   这是秦葶第一次主动听到何呈奕提到关于他母亲的事。   一提到这般过往, 何呈奕面色上才露出的点点星然又消失不见,转而换了一张脸, 直挺挺的坐起身来, 背对着秦葶。   恨意卷起, 双手捏住拳头,秦葶看不到他的表情,此刻仅能瞧见他微颤的肩。   “十二岁那年,父皇病重,何成灼带着人马逼宫,篡改诏书......”他突然将头压的很低,他不知为何今日会与秦葶说起这些,许是她写给自己的那三个字对他来讲蛊惑太多,多到让他以为,秦葶是与他站ᴶˢᴳᴮᴮ在一起的。   “舅舅的兵马提前被调离京,得到消息时,再往回赶已经来不及,半路遇伏,被杀的溃不成军。彼时宫中唯有朕与母后。何成灼的生母从前为了上位祸乱后宫,谋害其他妃子所生皇嗣,后东窗事发,母后便赐她一条白绫。”   “他出身不光彩,生母死的更不光彩,连宫女太监都明里暗里欺负他,他恨母后,更恨朕。”   “同是皇子,朕受众人相捧,而他却处处受到排挤,所以他上位之时才会千方百计的羞辱朕,他就是要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像狗一般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实则何呈奕已经许多不曾回忆过那些画面了,他躲避,捂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的口鼻,即便如此,那些过往早就烙刻在了他的心上,醒目万分,是疮疤,是痕迹。   “包括你,也是他为了羞辱朕而塞来的。”说到此处,何呈奕一直拧着的眉目稍稍松舒了一下,头微微偏侧过,正好能看到此刻投在地上秦葶端坐着的身影。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件人事。”   秦葶在何呈奕的眼中,便是泥泞中开出的唯一一朵花,芬芳过他那段天井之底的生活。   只是彼时,他并不知。   他现在已经不想将秦葶从过往那段烙印中单独摘出来了。   他对秦葶的要求,日益降低。   收拢好情绪,他又问:“你可知,朕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若秦葶当初没听错,应是何成灼在逼宫那日命人将先皇后活活勒死的。可秦葶学聪明了,知也装成不知,只摇头,一对耳珰随之晃出细微声响。   “是弓弦,”何呈奕在说这番话时明显咬紧了后槽牙,眼底有怒火燃起,似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他捏紧重拳,指甲掐入皮肉,再一次孤身与过去那段噬的记忆做斗,像是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其余的人都被朕杀了个干净,唯剩下一个,就是赵镜之......”   “所以朕一定要杀了他,亲手!”   方才还勉强可以保持冷静的一个人,此刻满面黑云,若此刻赵镜之就在他面前,必要被他活活手撕。   听到此处,秦葶觉着脖子发紧,脊背的皮肉也跟着发紧。   隐隐想起从前每当何呈奕怒时便会掐上自己的脖子。   窒息之感扑面而来。   仅是如此便让秦葶十分难受,她想不出若脖子生生被那极细的弓弦绞断会是何种血腥。   那画面她便是连想也不敢。   若是从前的何呈奕,他必是不会同秦葶说这些。   可是今日他却讲了。   若是真的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担起过去那段不堪痛楚的记忆,他希望是秦葶。   也唯有秦葶。   但秦葶现在对于何呈奕的感情很是复杂。   她瞧的出,何呈奕极力的想要贴近她,而且他自己也正努力的想要往阿剩身上贴靠。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阿剩只是个泡影而已。   将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拿下,待何呈奕讲完这些,秦葶的心久久也不得平静。   她自小过的也不好,若是说给谁听都是会被同情可怜的那个,可是现在若细细回想何呈奕的过往,秦葶竟有些可怜他。   秦葶对父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但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父母对她十分疼爱,奶奶更是。   她与奶奶相依为命那几年,虽过的贫瘠,可奶奶也将全部的爱护给了她。自小在爱浸泡中的孩子,性子总要良软一些。秦葶便是如此。   反观何呈奕,自天上到地上,一夜之间,爱他的人便都不见了,只留他一人在这世上面对众世,身边所有的人都要杀他,他除了自己无人可依,能自撑独舟行到今日,世间或并无几人。   相比较而言,倒一时讲不清他与秦葶谁更富足。   秦葶也好似在此刻才终于发现了何呈奕的可怜之处。   尽管那是他素来不愿意承认又掩的极好的东西。   这一刹,秦葶生平头一次对何呈奕生出了侧隐之心。   但,这些远不足可填平他给秦葶心端带来的沟壑。   从前秦葶整个人摊开来瞧顶多也就是穷困些罢了,因他的缘故,回首过往,多了一道又一道并不美好的记忆。   而那些两个人之间的不美,便是心口最难消的结,同何呈奕心上的烙记无甚分别。   很难填平,他却不明。   秦葶的心情也随之沉重了起来,她一向认为像何呈奕这般强大又冷血的人是不需要安慰的。   但此刻,她还是依了内心的那一片良善之心,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轻快两下,在何呈奕心里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未回头,只稍抬手以掌心盖住她的手背。   他片刻松懈下来的软弱,显得秦葶一下子无比强大。   ......   平湖州的事虽然让何呈奕在朝中雷霆大怒,同时却也给他提了个醒,蜀州之战若拉的时间太长,对他有百害而无一益。   由此一事,何呈奕为鼓士气,便下了旨意,朝廷只要蜀州之地与兵将,其余剩下都归攻打蜀州的将领兵士。   要知蜀州向来是富庶之地,多少人神之向往,久闻其名。   除却土地与兵马,其余的一切在一些人的眼中那便是金山银山,借此翻身也不是不可。   诱惑过于庞大,但知何呈奕也是下了血本,势要活捉赵镜之。   事实证明,此计奏效,遍地黄金的蜀州近在眼前,一时间士气大增,唯有一个信念,便是拿下蜀州。   这般不计代价有利自也有弊,当人性不再受到律条约束之时便会爆发出可怕的能量,是正是邪谁都讲不准,亦可说,人的阴暗一面会光明正大的例摆出来,形成一把难以控制的刀刃。   不同于王家傲将军,任桓征的确可以称是一员猛将,手段狠辣,甚至可以说残忍凶狠。   可何呈奕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抓到赵镜之。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朝廷军队一时间强大无比,很快便打破先前蜀州所置下的被动局面,一路朝南,军队所到之处血雨腥风。   自夏末到冬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蜀州攻陷。   就连赵镜之也没想到,何呈奕为了能赢这一场仗,竟是以整个蜀州为饵。   赵镜之被押送入京之前,回望沦陷的蜀地,泣泪吐血,眼看着朝廷军队驻入蜀州祸乡民,杀辱降将,悔不当初。   何呈奕当真不是何成灼。   更知,此一别蜀州,便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他由温暖的蜀地一路被押上京,正是京城中天寒地冻之时,雪光遍地,等着他的,是青年挺拔又阴冷的帝王何呈奕,还有一柄长弦黑弓,与当年杀死先皇后的那只十分相似。   赵镜之与十几年前模样未变几何,却苍老许多,许是独子赵林宗之死使得他憔悴不少。   他被押跪在血地里,只着单薄的破夹袄,像一只落荒的野狗,静静看着何呈奕身披玄色貂裘挺立在他的身前。   他眼尾宽长,眼前有忽而飘过的雪粒子,寒风中他静直而立,神色悠闲,鸟瞰昔日仇敌今日的阶下囚,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何呈奕素来嘴毒,他与赵镜之对视良久,轻启薄唇终讲了句:“赵林宗长的很像你。”   一提赵林宗,赵镜之便似疯了一般,对着何呈奕破大骂起来。   他是在泥泞处打过滚的人,赵镜之骂的那两句,对他丝毫不起任何作用,何呈奕甚至还想笑。   他再朝前踏过半步,轻笑一声问:“知道朕是如何杀的他吗?”   话落,他抬起脚来一脚将赵镜之踢倒,沾着雪的鞋靴踏在赵镜之的脸上,来回捻了两下,“他死之前,与你一样。”   赵镜之骂的更凶了,却也无力反击。   唯这一刻何呈奕感觉无比痛快,远要比当初亲手斩下赵林宗那日还要痛快。   “杀了他,让他下地狱去见他儿子!”   脚步抬起,他朝后退过两步,冷眼吩咐道。   兵将得令举起长弓套在赵镜之的脖子上,反手绞过几扣,用了最大的力。   赵镜之毫无招架之力,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血痕顺着他的脖颈流出,头面无数青筋暴起,眼底透血。   这些皆被何呈奕一眼不眨的看在眼底,记在心里,与旧时记忆重叠,他的母亲当年亦是这般。   十几年过去,他终是做完了他所有应该做的事。   终在此刻明白何为轻快,何为无负无担。   赵镜之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似树上当啷的野果,左右毫无生气的摇摆。   稍一抬手,兵将会意,松开手上力道,赵镜之似一摊烂泥倒在地上,脖子与身体仅有一层破败不堪的皮肉相连。   死不瞑目。   应是有雪粒子飘到了何呈奕的眼中,眼前一片水润,他抬眼,深幽的瞳孔望天,在心中暗问:“母亲,您可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喜   午后秦葶小睡起来时, 隐隐闻到一股雪气。   行至窗前,果真又下起了雪。   这ᴶˢᴳᴮᴮ几日何呈奕在前朝忙碌,两个人很少见面, 殿内松碳燃的正旺,秦葶总觉着自己身上冷嗖嗖的。   要灌个汤婆子,谁知道铜壶才一拎起便被才入门的秋叶看着, 她吓的眼皮一窒,忙快步过来自秦葶手中夺过铜壶,“娘娘这是做什么,要灌汤婆子可以叫奴婢,怎么能自己动手呢?”   睢着滚烫的热水注汤波子的圆口中,秦葶抓了抓头发, 倒也没说什么。   这么久过去了,仍是不好意思使唤旁人。   秋叶将一切准备好, 又将汤婆子裹了两层锦套, 以防烫手,这才塞到秦葶手里去。   秦葶接过,下意识的贴近肚子,秋叶一见, 便好奇问道:“娘娘肚子不舒服?”   秦葶点头, “这几天有些疼,许是快来月事了, 也可能是凉到了。”   她话只说了一半, 哪里是这两天才疼,细算起来疼起来要有两个月之久, 阵阵而起, 就似月事快来时的那股子胀痛之感, 本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哪知一直都没见好。   她心里也不免隐隐害怕起来。   “不如奴婢去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让太医开些温宫的药来。”秋叶道。   “不用了,”秦葶糙习惯了,想来想去也是肚子疼,又不是大病,不愿意见太医,更不愿意喝药,“我就是凉着了,暖暖肚子就好了。”   见她执意不肯,秋叶自也不想同她犟,面上未作声,却还是暗地里偷偷让人请了太医过来。   待秦葶发现时,太医已经到了殿门口。   她不好意思拒绝,且让太医入殿来把脉。   手腕朝上,铺了薄帕,太医指尖儿覆上,细触经脉。   相较于先前两次诊脉,此次时间稍长,太医更是面容拘谨,秦葶瞧看他的脸色,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   将手中尚温的汤婆子放下,秦葶轻咽了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太医,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肚子疼了两个月,她一直没敢声张,现下见太医如此,便有些怕。   话音才落,只听太医的脸色突变,由先前的紧张变为喜色,忙道:“恭喜娘娘,您身子无恙,是有喜了。”   “有喜!”一旁秋叶闻言眼前一亮。   这两个字是两块砖石,左右相攻重重砸在秦葶的脑袋上。   她怎么会有喜呢?   就凭她半年六个月来一次的月事她怎么可能有喜呢?   “太医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娘娘真的有喜了?”秋叶上前一步惊喜又问。   太医很是笃定点头:“千真万确,谨慎起见,一共把了三次脉,不会有错。”   “太好了,娘娘,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高兴,奴婢这就派人禀告皇上!”秋叶乐的合不拢嘴,忙迈出殿去招呼人报信。   秦葶仍在恍惚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将腕子收回,忘了那方薄帕仍留在自己手上,其似一只蝴蝶自她身前飘过落地。   她自椅上站起身来,失神地问道:“太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肚子有些疼而已......”   从前村里常有孕妇怀孕,每个人的情况都大不相同,或是呕吐或是水肿,可肚子会疼的却没听说过。   太医忙又同她解释道:“千人千状,娘娘先前有宫寒之症,因此有孕初期才会肚子酸疼,这也是胎儿不稳之像,娘娘得好生保重,不能胡乱走动,待熬过三个月,胎象一稳便好了,酸痛之感也会随之慢慢消失。”   “臣这就给娘娘开些保胎的方子。”   一听尚有隐患,秋叶倒紧张了起来,“太医,娘娘胎象不稳吗?”   “是,”太医微微颔首说道,还不忘叮嘱,“两个月到三个月之间最是母体营养青黄不接之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千万要仔细小心,或会有轻微流血之状,不必紧张,只要血量不多,便无碍。”   “好,我记下了。”秋叶一个字一个字的品意太医的话,生怕哪句落下了。   一句胎象不稳,足可让秋叶提心吊胆。喜忧掺半。   宫里这位可是往后后宫的主子,皇上的心尖子,又适逢有孕,自是天大的要事,若真出点岔子,只怕是宸琅殿的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秋叶自是要打起万分的精神。   现在秦葶无论是哪句话都听不进去了,耳目放空,久久难回过神来。   她仍觉着这件事是假的,垂头望向自己小腹,还是那样平坦,怎就悄无声息的有个东西钻了进来,一待就是两个月呢?   “不可能......”她独站正中一遍一遍摇头。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还是何呈奕的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便意味着她要永远和何呈奕有一道线牵连着,就似命运给她与何呈奕之间打了个死结。   想到此,方才才稍停一股酸痛之感又袭了过来,似在她的小腹中胡奔乱撞,她在暗中紧捏了肚皮前的衣角。   殿门前的雪光晃的她眼睛生疼,就连何呈奕是何时来到她面前的她都不知道。   他大步入了宸琅殿,殿中宫人一个比一个机灵,素日来见他都是躲的远远的,今日竟一改往常姿态,皆在他面前跪拜下来,异口同声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冷血若厮,素来冷着一张脸的何呈奕今日也难得对他们露出笑颜来,大手一挥,吩咐下去:“齐林,都赏下!”   众人谢恩,这才退下。   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何呈奕将身上玄色貂裘解下丢给宫人,这才稍抬步子,迈到秦葶面前。   他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踏着雪层自赵镜之的行刑之所归来。   本是沉重的步子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身上血气一股接一股的浪似的涌上发顶,不知是否因他脚步太急,心跳剧烈如同雷鼓,他觉着似要隔着皮肤跳出来一般。   弃了轿辇以最快的速步疾步而来,龙形蛇步,半分未停。   本想过来与秦葶分享赵镜之是如何死在他面前的,但显然此事已经不合时宜,说给大的小的都不对劲。   待身上凉气稍散,他朝前捏过秦葶的双肩,尽力屏息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如常,喉结微动,“秦葶,是真的吗?”   相较他那几乎压不住的喜悦,此刻秦葶的心就似被洒上了一层黑墨,怎么也亮堂不起来。   她不想答,却还是冷言道:“他们说都是真的,你还问我干什么。”   有意忽略过去她不喜的神情,何呈奕将秦葶扣到自己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这是这么久以来,朕听到最好的消息。”   “秦葶,好生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好好疼爱他。”   在秦葶此刻听来,即便这时,他仍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她默不作声,以无声对抗。   他将怀里的人搂的越发紧了一些,心里的欢喜是一颗发芽猛长的草木,眨一眼便长一寸,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血脉相亲已经被何成灼杀了个干净,他万分珍惜这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   无关男女,只要是秦葶生的便好。   可秦葶并非这么想。   这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突然钻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负累,一个枷锁,他身上流着何呈奕的血,很有可能是第二个何呈奕。   她怕,她怕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怕。   的确有那么段时间,她是有些同情何呈奕的,但她现在更同情她自己。   在怀里的人似个死人,毫无生机,久久才双目无神的说了一句:“我困了。”   明明午时才起,这时候已经觉着无力和疲惫。   这打击有些沉重,压的她立不住脚。   何呈奕这才将人放开,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送到榻上去。   秦葶脱了鞋子重重倒在床榻之上,身子侧过不再瞧他,随即闭了眼,暗生闷气。   手抚在肚皮之上,暗骂肚子里的东西。   何呈奕不是瞎子,这时已经瞧出秦葶情绪有些不对,这才终于问道:“这孩子一来,你不开心是吗?”   秦葶不回声。   这便是默认。   “秦葶,自今日起,一切都结束了,”他暗指赵镜之的事,却没明说,不想将那血腥的画面重复给她听,“在朕看来,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是个新的开始。”   时间节点踩的刚好,他卸下压了十几年的包袱,杀了最后一个仇人,迎来了他和秦葶的孩子,这孩子就是上天对他的赏赐。   秦葶更是。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一个母亲。”秦葶轻眨眼皮,有一滴咸湿的泪自眼角滑落,沁入枕中。   她不想让何呈奕对他起任何疑心,即便不愿,她也缓和了语气。   果真,此话一出,让何呈奕原本因担疑皱起的眉头稍松了一下,想起一入门时,秦葶满目无助的神情,他也觉着万分正常。   女子面对此事总是会惶恐不安,更胜于欣喜。   他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秦葶闭上眼,铁青着一张脸,紧紧攥着被角,稍稍朝自己肚子使着力。   作者有话说: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是他的也是她的   天下初定, 临近年关,更重要的ᴶˢᴳᴮᴮ是秦葶有了身孕,这对于何呈奕来说便是天大的喜事。   一改往日阴郁之色, 显见着他脸色一日好过一日。   今日下朝,冷长清并未离宫,而是随着何呈奕一同用早膳。   见何呈奕心情不错, 冷长清便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最近气色也很好。”   这句话当是说到了何呈奕的心里,他难得开起玩笑,“冷卿不也一样,听说你年后便要成亲了。”   “是。”冷长清笑笑,眼底的美意全透在眼底, “小双嫌冬日冷,要等到来年三月。”   “冬日天寒, 秦葶身子重, 不宜太累,立春之后便是封后大典。”何呈奕心头早就将这些事一一盘算了个遍,随而抬眼又道,“她自己在宫里怕是待着闷, 现在已经快到四个月, 胎相已稳,常让那个小双入宫里来陪她, 虽小双聒噪, 但让她给秦葶解解闷便是她的用处了。”   冷长清会心一笑,应下, “是。”   “还有一件事, ”何呈奕才欢喜的脸色又是一沉, “朕之前下了旨发往蜀州,命任桓征归京,但他磨磨蹭蹭至今未归。今早朕收到一封密折,说那任桓征无视朕的命令,肆意羞辱降将,降将中有反抗者却被他斩杀。”   略一思过,冷长清开口道:“虽有话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那指的是行军打仗时的特殊时期,现在蜀州已定,且皇上先前早就下过旨意,降将不得杀亦不得辱,任桓征一再无视,且不肯归京......”   “依皇上见,任桓征是否见赵镜之已死,而打算取而代之?”   何呈奕微点头,“王家傲还在时曾与朕说过任桓征此人,行军打仗的确凶猛,可性子有些急躁,这么多年,皆是他一手压制一手提拔。现在王将军已亡故,他又初立大功,性情若真是狂妄之辈,生出些旁的心思也不奇怪。”   冷长清叹一口气,不由忧道:“若是他知道宫里之前发生的事,会不会......”   “此事不急,既他不归,便先观望。蜀州大捷虽胜却险,他的翅膀还硬不起。”何呈奕指尖儿敲打于桌前,又有些轻蔑笑道,“就算他站在当年赵镜之的位置上,以他的才能心计,也成为不了第二个赵镜之。”   ......   自打秦葶有孕以来,殿中便很少用香,花房里常拿一些暖房中培出来的鲜花。   午时暖阳相照,透过窗间打在桌上,将几碟细点照的色泽越发诱人。   秦葶坐于窗榻一方,双手捧着脸瞧看看对面小几旁坐的人吃的香甜。   小双自小爱吃甜食,最爱的就是各种点心,每回她一入宫,秦葶便会为她准备下几样。   一口香酥咬在嘴里,是玫瑰馅儿的,沾的小双唇角上都是玫红色。   一抬眼,瞧着秦葶只看着她吃,却一口不碰,便道:“你怎么不吃啊,光看着我。”   秦葶摇头,“你来之前我吃饱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了。”   上下打量秦葶,虽已经快到四个月了,可身上一点儿也瞧不出,肚子依旧扁平,和常人无异,“你会不会恶心呕吐啊?”   轻眨眼皮,秦葶摇头,“一直也没什反应,肚子现在也不疼了,也没特别能吃,也没吐,和以前一样。”   将手里的点心放下,小双呷了一口茶,“难得,你这样的是少数,我见过许多人一怀孕便吐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这孩子是个贴心的,懂得心疼娘亲。”   “用我婶婶的话来讲,就是来报恩的。”   不知为何,她说这话的时候,秦葶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垂眸盯了自己小腹一会儿,心情复杂。   二人事事交心,她一有心事小双便很快能察觉。她瞧着眼下无人,宫人们都在外殿,终忍不住问道:“秦葶,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被她说中,秦葶红着眼抬起脸来,这欲哭的神情将小双吓了一跳。   隔着小几她身子前倾过来,手自桌下绕过,拉过秦葶的手问:“你怎么了?皇上又给你气受了?”   秦葶摇头,咬着牙强忍着泪,目珠稍移,见秋叶此刻不在,便小声道:“小双,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听此话,小双眼睛发直,“为什么?”   秦葶吸了一口凉气稍理好情绪这才问:“小双,你爱冷大人吗?”   “那是自然。”   “那冷大人爱你吗?如若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会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你吗?”   “当然。”小双想也没想便直言点头。   她脑子转的快,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秦葶会这样问,“你和皇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自这次回宫,他待我很好,但是我觉着,我不认识他,我也从来没想过我自己会怀上他的孩子.......我害怕......”   “我害怕他,你能明白吗?我怕他多过于爱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一直都是被他推着赶着往前走,他给什么我便接什么,但是我心里没有一天是踏实的,他今日待我好,但是我不知道他明日后日会不会还会待我好。”   “就像是你很确定,冷大人在乎你,爱你,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确定。从前他瞧不起我,羞辱我欺负我,却强逼着我去爱他,在乎他,他蛮横霸道,的确给了我很多东西,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提心吊胆的过一辈子......”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他不该来的,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枷锁,一个负累,难道等他生下来长大了,还要让他看着他的父亲掐着自己母亲的脖子吗?”许是孕中多思,这些日子以来秦葶总会这般胡思乱想,夜里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多是何呈奕掐着她脖子的画面,“我自己囫囵着活着也就罢了,何必再添一个呢。”   “何呈奕那样的心性,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小双,我连想都不敢想。”   秦葶含着泪,却又怕被人听到,极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控诉,情绪激动又伤怀。   小双忙在桌底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哄道:“你别急,你的感觉我怎么会体会不到呢?”   “之前我留在冷府里两年多,冷长清给我的感觉就同你所说的一样,飘忽不定,模糊不清。我感觉他对我很好,他好像很喜欢我,但是他的心隔着一层纱,我怎么也看不清。说白了就是他没有给我一份你所说的踏实。”   “那时候我也时常会想,若是他那个未婚妻能活过来,他一定不会选择我的.....”各提自己伤心事,小双眼前也是一片黯然。   “偷狗贼和皇上是两个不同性子的人,他不会强迫我做什么,凡事会问我愿不愿意,过去的事的确是横在我们中间的一道坎。中间两年你消失的时候,皇上性子极为阴睛不定,也有几次想要杀掉我,但都是被冷长清给拦下来了,他可是跟皇上一条心的人,却愿意为了我而逆着他,在我看,这就是他的真心了。”   “这样的东西,他从未给过我,“秦葶苦笑,“我只想清清静静一个人生活,想要自由的过日子,可是你瞧这满宫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线,我稍有些风吹草动,便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我的脑子整日就像是绷着一根弦,我看不到我的退路。”   再次瞄了一眼外殿,恰巧秋叶仍不在,秦葶将音量再压一分,“小双,求你再帮我一次。”   看着秦葶可怜巴巴乞求的神色,小双起身坐到她身边来,“你说。”   附耳在她身边,且听秦葶小声嘟囔了几句,小双的眼珠子一点一点瞪的圆大,“你疯了?”   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道:“秦葶,旁的事我什么都能帮你,就是这个不行,我不能看着你拿命去冒险,在我眼里,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我害怕......我真的怕......”秦葶于身前抠着手指,声线带颤。   小双朝前探臂,轻轻将她环住。   眼下的秦葶,恐慌无助,小双于心不忍,“这件事若是让他知道会对你如何?”   “会杀了我吧,”秦葶轻笑一声,“杀了也好。”   细听小双长叹一声,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若是你当初没来京城,而是去了一处谁也寻不到的小城,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   自宫里出来,小双隔日便去了西街一家药铺,药铺掌柜的夫人与她相识,凡事她也好说话。   按当朝律,私自落胎是犯法的,可是小双为了秦葶,也只能冒险一次。   宸琅殿里看得紧,每次小双给秦葶带些东西都要经秋叶的好一番查看,以防这药带入宫里会被人发现,药铺夫人替她想了个法子,将药熬成膏,塞入胭脂盒的夹层当中,便能蒙混过关。   隔了五六日,小双这才又趁着冷长清入宫的时机随他同去。   何呈奕有命,可让小双时常来陪伴秦葶左右,她出入还ᴶˢᴳᴮᴮ算方便。   好不容易逃过秋叶那双眼,秦葶将这次给秦葶来的东西放到小几上。   二人眼神交汇,秦葶便知情状。   似平常一般寒暄,小双似模像样的将提着的锦盒打开,自里面将东西依次摆放在桌上。   “这是城西琵琶记家的簪子,我去买东西时,瞧着样式好看,就给你也带了一支,咱俩是一样的。”   秋叶在一旁瞧着,细细留心,生怕出了一点岔头。   小双余光瞧着秋叶,又从锦盒出掏出一物,“这是一双虎头鞋,是我婶婶托邻居阿婆亲手缝的,邻居阿婆今年都九十多了,常言道,经高寿之人之手做的东西对孩子最好了,我也给你带来了。”   一双精巧的虎头鞋推到秦葶面前,针线归整,图案可爱,放在手掌上占不满一掌。   秦葶双手拿起在手心里把玩,这么小的东西只瞧一眼便觉着心都化了,若是套在那小小的脚丫上还不知何样。   秦葶不觉唇角都跟着挑起。   只听秋叶在一旁插言道:“这小鞋可真漂亮,老人家手可真巧。”   小鞋一放在掌中便不舍得放了,秦葶将眼中一抹伤感放下,心隐隐的发疼。   肚子里的孩子,是穿不上这鞋的。   下意识抚上自己小腹,一抹愧感袭来。   小双与她心有灵犀,一打眼便知她心头所想,她特意带了这双鞋来,也是盼着秦葶能改变主意。   稍顿片刻,秦葶终是将那双小虎头鞋重放回桌上,小双眼角眉梢间有些失意,随之又从锦盒中取出一两件娃娃用的肚兜来,“这也是那阿婆做的,因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桃粉色和大红色,便各做了一件。”   “娘娘,您看,这上头绣的是元宝,金灿灿的可真好看,奴婢也想瞧瞧。”秋叶一见那对肚兜便笑了,小娃娃的东西总是稀罕人的。   “看吧。”秦葶垂下眼,生怕秋叶发现她微红的眼圈儿,提起笑脸来,尽力让自己瞧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趁着秋叶看肚兜的工夫,小双将两件胭脂盒取出来,指尖儿在上头轻点了两下,“这是你从前一直喜欢的胭脂,都是用花汁子调的。”   仅此一下,让秦葶一下子便听出她的话外音来,她过去何时用过胭脂,又何来喜欢一说。   两个人十分自然的在秋叶眼皮子底下交接,秋叶那头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妥。   许是做不了亏心事,小双为了压下狂碰乱撞的心,猛的将眼前茶盏中的茶汤一口饮下。   秋叶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状便将手里的肚兜放好,而后道:“奴婢去换些新茶来。”   小双倒没想着借此支开她,却没想歪打正着。   待她走后,小双才紧忙小声上前说道:“其中一盒里面是药膏,分吃十日,十日后......”   “我知道了。”秦葶抬手,紧捏着那胭脂盒,放置一旁。   “秦葶,你要想清楚,你现在马上就四个月了,腹内胎儿已经成形,他是一条性命,他不光是皇上的孩子,也是你的,他有一半的血脉......”   “我是你的姐妹,在我看来,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我也不乐意你一辈子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在宫里过日子。但我还是想劝你考虑清楚,说不定这个孩子就是你的一个依靠呢!”   强吞下自己的泪意,秦葶抬眼,朝小双笑笑,“你待我好,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   京城冬日的天气只要下过雪夜里便易起风,听的刺耳寒凉,如今秦葶习字许多,一些简单的书已经能看懂,何呈奕便命人给她找了些话本子,让她无聊时打发时间。   秋叶入殿,将小桌上的灯罩取下,又挑了烛心,烛火比方才亮了一些,秋叶一边小心将灯罩放下,一边又道:“娘娘,皇上那边方才来人了,说皇上今日太忙,可能要晚些过来,皇上让您早些睡,不必等了。”   手边书页翻过一张,秦葶点点头,“我知道了,这就睡了。”   “你也去睡吧。”秦葶将书合上,轻揉眼皮。   “是。”秋叶应下,她知秦葶睡觉的习惯,喜静,不喜人在一旁值夜。   见秋叶将一应收拾妥当,听到内殿中的门声响动,秦葶这才缓缓抬眼,望着空无一人的内殿,她自窗榻上站起身来,径直走向拔步床侧的小柜前,将前阵子小双入宫时带给她的东西取出来瞧看。   青花色的胭脂盒做了两层,第一层是桃粉色的胭脂膏,第二层是黑色的药膏,闻上去隐隐透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一掌大的膏体,却要分十日服用,这样精巧的心思也是少见。   她心情复杂将这胭脂盒捏在手上,明明先前就下定了决心,可自打这东西真落到她手上,她便舍不得了。   过了四月,肚子依旧不显怀,穿上衣衫更是瞧不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曾折腾过她,或真如小双所讲,这孩子是个懂事的乖娃娃,她没生养过,更不知肚子里四个月大的应该是何样,听人说这时已经长了手脚,她目光随下,正瞧到柜中搁置的那双小虎头鞋。   弯身将其一只取过拿在手里,随而坐在榻沿上,一手是那落胎的药膏,一手是那小巧灵乖的小鞋子,秦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对不起.....娘亲对不起你......”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下来,她终还是下不了手,将那胭脂盒与那小鞋一同混塞回柜中抽屉,又迅速合上。   重重捂着口鼻,咬着牙呜咽起来。   在这宫里,就算是哭,她也不敢放声的。   豆大的泪珠子滑过她的手背,染了满指的咸湿。   就在此时,肚子里的那个娃娃是感了娘亲的伤心,在肚子里翻了个滚,隔着肚皮,秦葶头一次感受到那个挂在她身上的小生命,使得她一下子怔住。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他一直安安静静的,秦葶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就在她哭泣时,竟神奇的动了一下,似在告知秦婷他的所在。   染了泪的手搁在小腹之上,她忍不住抽噎一下,随即便又感到小腹内有东西挪动了下。   不由自主,却又是那般轻柔。   这一刻秦葶止了泪意,唇角勾起笑意欣慰又温柔,这一瞬,她好似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了所有烦闷。   最后秦葶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时天光大亮,醒来时周身没人,亦没有何呈奕来过的痕迹,毕竟昨夜里哭过,醒来时秦葶眼皮感觉有些发紧。   秋叶的耳朵尖的很,稍听到声响便入了内殿来,瞧着秦葶已经坐起,便温声笑道:“娘娘醒了啊,昨晚您睡下了,皇上身边的人过来说,皇上可能要忙到后半夜,怕扰您睡眠便直接睡到华宵殿了。”   这会儿不光是秦葶醒了,她肚子里的小东西也醒了,似有意提醒娘亲的他的存在,在肚皮里打了个滚儿,极轻,但是秦葶感受到了,秦葶不觉又笑笑,随口应道:“知道了。”   秋叶一边给她准备洗漱的物什,一边又问道:“娘娘前两日不是说想去花房看看吗,今日奴婢瞧着天色好,娘娘要不要出去转转?”   “要的。”秦葶起身下床,看起来心情突然变得不错。   无人知晓,正是这次小东西的胎动,让秦葶一下子改了主意,那盒东西,她不打算用了。   就像小双说的,他是何呈奕的没错,却也是她的。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既然孩子是奔着她来的,正是说明她们有缘,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若是真将他打掉,往后她定会后悔。   阴郁了多日的心情终在这一刻豁然开朗,像极了外头明媚的阳光。   今日早膳秦葶吃了许多,待用过后便由秋叶陪着去了花房。   冬日绿叶难得,秦葶想去花房亲自挑些自己喜欢的花带回来,给屋里增些颜色。   倒不知就在她前脚离开,后脚何呈奕便来了。   他来时正扑了空,秦葶连影子都没见一个。   听宫人说她由秋叶等人陪着去了花房他这才放下心来,昨夜没怎么睡下,他脸上有些疲色,大步入了内殿,紧绷了一夜的心才稍稍安下。   此刻窗外透过来的阳光极好,正打在秦葶常坐的窗榻之上,小几上的话本子扣在桌上,他前行过去,背享着阳光,顺手抄起上头的话本子拿在手里翻了几页。   他从来不喜看这东西,觉着浪费时间,可秦葶好似很喜欢,三五日便能瞧完一本。   将话本子放回原位,何呈奕抬起手指轻轻拨弄了小几上摆放的蓬莱松两下。   不知秦葶何时会回来,身上实在有些疲乏,他打算先小睡一会儿等她回来,大步行到床榻边去,方才坐下,目光便扫到榻边小柜,柜角有一根红线头夹在缝中。   他一时手欠,弯身下去抽起那条线头,线头另一端便卡在抽屉当中,心下好奇这是什么物件,手指伸去,将抽屉拉开,一只极小ᴶˢᴳᴮᴮ巧的肚兜入了他的眼。   何呈奕眼前一亮,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东西,一瞧便是娃娃用的,将小肚兜拿在手里反复翻看,就算是一头猛虎看了这东西心也会柔软下来。   他还不晓得秦葶何时准备了这个。   将小肚兜放在一旁,他又在抽屉里翻动起来,一双虎头鞋好生摆在抽屉一角。   心头微动,轻轻拿起放在自己的掌心,第一次见这么小的鞋子,不由轻笑起来,一想到他那未出世的孩子将会穿上这个,一股暖流在他心口铺满。   满眼期待。   暂将小鞋也放置一侧,他兴致一起,再次朝抽屉里翻动起来,不过入眼之界再无旁物,除了那两只胭脂盒。   作者有话说:   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是软钉子   冬日暖阳洒在雪地上, 照的雪光大亮,偶有几片雪粒子闪动起来,直晃人眼。   雪积树梢, 有几只鸟雀稍停,踩的挂树的积雪散落下来,砸在雪地中融到一处。   自花房到宸琅殿有段距离, 出来时身上还泛着冷,走动片刻身上便暖和了起来。   挑了两盆观音竹回来,秦葶盘算了一路,暂没想到摆到内殿哪处合适。   宸琅殿中当差的人向来不多,秦葶觉着眼多不自在,能独处便独处。   一边往内殿中行着, 一边自脖子上将白绒的护脖摘下,隐隐有了汗意。   一脚才迈入内殿, 便正瞧着拔步床上坐着何呈奕。   他身形微弓, 单脚踩在脚踏上,秦葶目光缓缓滑落,目光所及之处,是他手里拿的那两只青花的胭脂盒。   宽袖旁落于榻沿, 放着的是那一双小虎头鞋。   秦葶心口咯噔轻响一下, 却同时又有种心口巨石突然落地的轻松之感。   另一只脚才迟钝似的迈入内殿之中,浅走两步, 二人谁也没先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何呈奕才缓缓抬起脸来,眼底晕黑, 淡蓝的眼白中缠绕的红丝清晰可辨。   自他眼中, 秦葶看不大清他此刻的情绪, 但过往经验让她不由心虚了下来,手指不觉紧握上手里的护脖。   何呈奕睁着一双几近腥红的大眼望着她,眼皮连眨也不眨一下,似想要说的太多,可一时又不知从哪里问起。   良久,他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语气却是极力压制的平稳,看起来他忍的很辛苦,“朕来时你恰好不在,无意便发现了这些东西,这盒子做工粗糙,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不免好奇这里装的是什么......”   说罢,他手掌朝前稍稍一送,两只青花胭脂盒被他抛落在地,七零八碎的声音传来,里面的夹层便甩了出来,盛着乌黑色的药膏。   “朕诏了太医来看,方知这是什么。”随着他身子坐直,他猛吸了一口凉气,将自己心底的盛火之意堪堪压下,嗓子哑的厉害,“秦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摔出来的膏体完整无缺,便知她尚未动过,但一想到这种东西就在她手上,连何呈奕也是挡不住的后怕。   望着地上的一片破碎出神,秦葶尚来不及回话。   “秦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声音又抬高了一分,带着痛恨的质问。   他自榻上站起身来,缓缓朝秦葶行来,脚步极轻且慢,却在鞋靴踏上破瓷碎片之际,停了下来。   目光缓至,那碎瓷片扎的不光是他的鞋靴,更是他的心。   “朕本以为,你肯同朕回来,便是乐意接受朕了。”他一顿,便觉心似有一根极细的绳子绞着,越绞越紧,似要将他的心分切成一片一片,连不成整颗才肯甘心。   “朕以为你我二人,往后慢慢会好起来,朕还以为,你同朕一样,一样期盼这孩子的到来。”   他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秦葶的小腹之上,而后缓行上移,又落到秦葶的脸上。   她在外行走,初回殿内,脸颊上鼻头上还挂着冻出来的红意,明明这张脸日日得见,他却觉着不大清,每多瞧一眼便多加一份陌生之感。   “原来都是假的啊,”诡异一声轻笑,眼尾泛起红,“秦葶,你何时学会骗人了,连朕都没瞧出破绽。”   牙关轻咬,秦葶仰起脸来对上他的一双眼,这一次没有逃也没有躲,光明正大,直往如前。   “你整日云淡风轻的过日子,暗地里却在盘算如何杀了这个孩子,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何呈奕的牙几乎咬碎了,这是什么药性,会对一个怀有四个月胎儿的孕妇造成什么后果,太医一一同他讲清。   以秦葶身子来讲,她怀孕本就是难上加难,若再用此药强行落胎,还是四个月的胎儿,若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   这后果他不信秦葶不知晓。   可即便是如此,她仍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种种串连到一起,让他五内生寒。   “你竟这般恨朕?”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葶分明瞧见何呈奕的眼圈儿红了。   “可是这孩子又有什么错!”   “你知道吗秦葶,朕以为你的心已经开始向朕靠拢了,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是朕这十几年来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现在,你却生生将它撕碎了,你一言不发,却让朕瞧看清楚,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声再也抑制不住的咆哮,他抬手打翻了细架上的花瓶,“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眼珠子就在眼底打转,秦葶头微微上扬,尽量不让自己落泪。   与何呈奕的怒盛相比,秦葶冷静的似个局外人。   “因为我不想生你的孩子,因为我怕,我怕你不知何时会杀了我,我怕你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声不响的丢弃我,”轻眨眼皮,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流落下来,她毫不犹豫抬手擦下,“你觉得我适合在这宫里吗?这宫里锦衣华裳,哪哪都好,但我不知道何处是我的依靠,我也从未感觉到你会是我的依靠。”   “何呈奕,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我想要的心安。”   “你憎恨何成灼,同样憎恨他的母亲,你难道忘了吗,他母亲的身份也同样卑微,在这宫里被无数人耻笑。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变成那样,你以为你将我塞到南州徐氏的族谱里就能瞒过所有人吗,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从行宫到内庭,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哪天的日子过的是轻松快意的?爱你的女人恨我入骨,想要在你身上得到荣华的女子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就连你,何呈奕就连你当初不也是同样嫌弃我?”   “你可以说我小气,说我记仇,可你别忘了,我秦葶当初将真心捧给过你,是你将它踩在脚底下,是你将我贬的一文不值,现在反过来问我为什么?”   “给我好吃好穿我便要对你感激涕零?何呈奕,你可想过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   自她回来,从未同何呈奕讲过这么多的话,更多时候,或是沉默或是轻笑,好似只沉寂在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里,对他,对所有事都不多过问。   原来那些平静的表象,不过是她的逆来顺受而已。   偏却是这样的表面平静,却让何呈奕以为是两个人的逐日贴近。   原来是他错了。   这是秦葶第一次主动唤他的名字,却是以这般形式。   “所以,你宁愿拼上一条性命,也不乐意为朕生孩子,你宁愿死都不想与朕所有关联,是吗?”   从前在长河她已经拼过一回了,这次亦是。   “是。”秦葶干脆点头,不带半分犹豫,“你能将我留在这宫里出不得动不得,但你管不了我的心,我知道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若不想放我,我这辈子只能老死在你身边,我认命了,我认命了何呈奕。”   四个月的孩子,已经成了形,长了手脚,会在秦葶的肚皮里翻动,秦葶不是铁石心肠,她同样不舍得。   秦葶的话,何呈奕一字一句细细回品,身形微晃,不由也朝后退了半步,他从来不知道软钉子是何意,可现在瞧着秦葶他便明白了。   秦葶就是那看似软弱实则锋利的软钉子。   你可以抓着她左摇右摆,摆成你任意想要的姿态,但她的棱角以及那不起眼的锋芒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过去自己带给她的那些伤,并非痊愈,只是她不提罢了。   “朕不会丢下你了......”良久,他终消了漫身的火气,连声音都暗了下来。   说的毫无底气,拿不出任何可以佐证的东西,仅是苍白的一句。   听到这句,秦葶突然发笑,睫毛上的泪珠似破碎的星光,“从前阿剩也答应一辈子不离开我,可那些都是假的。我早就不信那些东西了。”   浅闭双目,何呈奕转过身去,脊背依然挺拔,却隐透着伤意。   光线中跳跃的浮尘缓缓升起复又落下,一束光打在何呈奕的眼中,将他的瞳色照成琥珀色。   他一身玄色长袍静站片刻,这瞬,他好似一下子通透起来,也仿似此刻才明,秦葶所要之物究竟是什么ᴶˢᴳᴮᴮ。   长久以来,十分倔强执拗的那个人不是秦葶,而是自己。   沉肩抬眼,酝酿许久才终于又认命般的开口道:“秦葶,朕活到现在,只输给过两个人,一个是何成灼,另一个就是你。”   “何成灼被朕踩的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可你.......朕今日才知,到底还是赢不了你的。”   “你若想走,朕放了你,随你去哪,朕不会再勉强你。”话音一顿,每说一字,便好似有一柄刀子在他身上反复扎击,他沉着眉目,面容略有扭曲之意,强忍住心口的痛楚和不忍讲道,“不过有一点,这个孩子你得生下来,朕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也不是为了去母留子,太医曾说过,你身子极不易有孕,四个月强行落胎,有性命之危不说,这种药对身子伤害极大,很有可能往后你再也不得有孕。”   “这孩子算是天赐,留下吧。也当是为了以后你不会后悔。”   “秦葶,”喉结上下缓动,何呈奕强忍着眼中的湿润,硬压了心口的钝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和毫无哽咽,“别为着恨朕,屡次拿自己性命去赌,长河那回你已经试过了,你未必每次都会走运。”   又日两颗泪珠子砸下,正落到秦葶衣襟上,绽开两朵没规矩的花样。   睫毛一卷,秦葶不可置信的抬眼,一双圆大的眸子露错愕神色。   作者有话说: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君无戏言   在秦葶印象中, 这绝非是何呈奕能说出来的话。   那般自负高傲冷漠又自私的一个人,如何能说这样的话?   一定是假的。   他手段非常,做事狠辣, 步步为营,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怎会......   “你说什么?”秦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日还禁着她的人, 凡事只顾自己意愿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将她放了。   未答此问,何呈奕未转身,而是又背对着她说道:“朕不想让你死,朕要你活着,你可以走, 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就是了。”   “朕还有个条件, 未生孩子之前, 你若不愿留在宫里,便随便去找一处宅子,在生下孩子之前,不能离京。”   “朕没旁的意思, 只是想确保你的平安, 待你身子养好,你想去哪里都随你, ”他死沉着脸, 面无表情,“朕不打扰, 也不会再逼你。”   事到如今他方明白, 秦葶憎恶他到了什么程度, 不惜以命来做抗争。   对现在的何呈奕来讲,若是死和放手之间让他选择一条,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秦葶。   只要她好生活着。   很久之前他不曾拿真心待过秦葶,如今却迫着她将心交付自己,很自私。   秦葶也不是他所以为的羔羊,二人决战这几年,到底还是他败了。   既败了就得认帐,给她所想要的一切。   安心,自由,富足......曾经她在那小小的村落里与他许过的所有东西。   震惊良久,秦葶几乎讲不出话来。   此事完全出乎了秦葶的意料。   本以为他会发一场雷霆之怒,他会像以前一样红着眼掐着自己的脖子一遍一遍逼着自己屈服。   意外的是,这回他竟没有。   身后的人久久不曾言语,即便是落泪也是极轻的。   这段沉静便让何呈奕的心里生出许多涟漪与期待来。   他不免大胆猜想,秦葶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呢?   她会不会不想离开了呢?   然,他到底还是想多了。   待秦葶调整好情绪才启唇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语气带着对他的怀疑。   似一只惊弓之鸟,心心念念的东西恰正就摆在她的面前,唾手可得之际,她反而不敢相信了。   到底,何呈奕的心还是失意下来。   暗笑自己方才的那一番想当然。   眼底的亮色一点一点沉暗下去,深渊覆珠,再无光泽,他唇齿咬字清晰沉定,终扬声说道:“君无戏言。”   就在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秦葶方觉是真,她一直期待的东西,一直想要的自由,何呈奕终于肯还给她了。   激动的颤抖着手背捂住自己的唇齿,两行热泪颤流下来,她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响,而是亦高声真诚肯切的回应一声:“民女秦葶,叩谢皇恩。”   此句为结,何呈奕绝望闭上双眼。   他能隐忍多年在何成灼手底下反败为胜,握着一半的胜算能将蜀州夺回,他本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输。   终究还是错了。   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孤女,那个平头白丁,那个曾在他看来蠢的要命的秦葶,独身一人将他打的溃不成军。   此时方知,并非是秦葶认命了,而是他何呈奕认命了。   缓缓转过身来,只用余光打量她所在之位,却不再与她对视,慢步自她身边行过,擦肩而过之际,他终是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别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未等到她的回应,何呈奕便不再逗留,带着败北之身扬步而去。   每走出一步,他都在心里暗盼着秦葶唤他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他彻底离了宸琅殿,也没有听到秦葶一声唤。   不晓得何呈奕究竟走了多久,久到秦葶双腿站得发酸。   确定这殿中仅剩她自己的时候,秦葶终才扶着小几坐到窗榻下来。   脚底仍是一片狼藉,那乌黑的落胎药膏经阳光一晒便有软化之意,轮廓开始模糊,透出奇怪的气味儿。   “秋叶。”她低声唤道。   秋叶闻声而来,瞧着殿室中一片,心里明了。   “麻烦你将这里收拾一下。”秦葶向来对秋叶说话很是客气,亦知,她就是何呈奕派过来的眼线,会每日将她所作所为都一一告之何呈奕。   他觉着那是爱,可秦葶知道那不是。   两人若心真的在一处,哪里用得着这般窒息的看护。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从来不知。   两个人皆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再无护爱自己的亲人,唯有这点两个人是那般相似。   何呈奕是可怜的,秦葶觉着他是可怜的,但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秋叶应声,将地上一应归置,这药的气味儿一散出来,肚子里的小东西似有所感,在肚皮里翻动两下。   应该是不喜欢。   秦葶手轻轻抚上小腹,离了此地。   后怕的不仅是何呈奕,更有秦葶。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拿到这药时的犹豫,更庆幸她留下这个孩子。   黑暗渐来。   内殿中早就发散的没了药气。   若搁平常,这时辰何呈奕早该来了,但是今日他没有。   秦葶知道,他也不会再来了。   借着殿内烛光,她轻手轻脚的收拾自己的东西。   实则这宫里也没有什么是她的。   一应荣华锦衣,都是出自何呈奕之手。   满柜子的衣裳首饰她都没有带着,仅能装下的,也唯有小双带进来给娃娃的那两件小物件。   来到侧柜前,她轻轻翻动,这里的衣裳堆积如山,有许多都是不曾上过身的,一一查看,却在两身衣裳的夹层中发现在件格外黯淡的衣衫。   指尖儿稍顿,她一眼便瞧出那是何物。   将那件乌蓝色的短衫扯出,谁知手上才稍用力,便听到“嘶啦”一声响。   旧时的麻料几经水洗,加上这些年的蹉跎早没了韧劲儿,一扯便坏。   这声响似好久不曾听过了,而今突得,秦葶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一晃,离开那村落竟已五年之久。   小心将那衣衫取出,颜色照比从前掉了许多,有的地方染色不不均现在已经泛白严重。   秦葶不禁想,许是何呈奕早就忘了这件东西的存在,不然他怎么会允准这般丑态的物件堆在此处呢?   眼下衣襟处又被她扯了条大口子,连做擦脚的抹布都显得寒酸。   也不知触了哪根弦,秦葶取来针线,坐于窗下小榻上穿针引线将扯开的口子细细缝好。   这么多年她长劲许多,唯独这针线功夫没进步多少。   那条长长的蜈蚣线挂在身前丑陋不堪。   轻抚上头纹路,秦葶将这衣裳好生叠好,且先搁置,往后它该去往何处,全凭何呈奕开心就是。   上夜内庭安静无声,石灯立于庭侧,里面的光火随风而动。   今夜月色尚好,一轮满月挂于檐顶。   何呈奕只身站于殿前,长身而立,唯有月影相伴。   借着身后殿中的烛火光亮他看到自己脸前哈出的白雾随出随散。   月有阴睛圆缺,但他晓,这一放手,与秦葶便是生离。   她将会是一株葶苈,跑到旁处生根发芽,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若是秦葶此刻同他讲,她不想离开了,何呈奕定会不顾一切的紧紧抱着她,但事实还是让他再一次失望了。   宸琅殿那头传来消息,秦葶在独自一人收拾东西。   心里那点盼着秦葶回心转意的火苗再次被现实浇的一点生机都没有。   到底是他的秦葶不要他了。   齐林在廊下似一抹幽魂快步过来,瞧着何呈奕的身影仍在殿前,不由加快了脚步,行至跟前,齐林小声道:“陛ᴶˢᴳᴮᴮ下,冷大人带着小双来了。”   何呈奕目光仍在那轮绝美月光之上,“冷大人也来了?”   他夜里诏小双入宫,倒不想还跟来了冷长清。   小双做了亏心事,自是不敢独自面对何呈奕,冷长清又怕她出事,非要跟着一起。   护小双之心何呈奕如何不能得知。   “让他们过来。”何呈奕淡声道。   小双自是知道何事奕这时辰叫她入宫是因得何事,她怕极了,还未行至何呈奕面前双腿便忍不住一软,颤抖着身子跪了下来。   这一跪摔的不轻,着了厚衣仍摔的她膝盖生疼。冷长清在一侧瞧着,心头一紧。   天气寒凉,她一入宫禁便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北风一吹过来,她连骨缝都冷透了。   牙关打架,跪地给何呈奕请了安。   何呈奕甚至没有多瞧她一眼。   任她在自己面前跪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道:“秦葶的药......”   话说一半,小双便答道:“那药是民女拿的,民女有罪,还请皇上降罪。”   她没有半分逃避推卸。这算是小双在何呈奕面前最勇敢的一次。   事情既已做了,后悔也没用,秦葶求她,她没有不帮之理。   何呈奕打心眼里讨厌小双,从前她在村子里没少给秦葶和丁宽硬拉红线,若不是有秦葶和冷长清护着,他杀她百次千次都不解恨。   可如今他却不想了。   “你明日滚出宫去,给秦葶置办一处宅院,要安静要干净,再找两个妥当的人照顾她,她若是出任何差错,别说是冷长清,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的人头。”   何呈奕当着冷长清的面,毫不客气地说道。   小双懵了,一时不明他是何意,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的神情,问也不敢多问,只是转头看向冷长清。   冷长清同样不知发生了何事。   且听何呈奕的语气刹时又软了下来仍是没有看小双一眼,“好生照顾她。”   话落,他转身回了殿中,仅留下跪地的小双与冷长清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第 123 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离开   林林总总能收拾带走的东西也不过一只包袱, 其他首饰一应秦葶多一件都没有贪图。   秋叶一时不忍,一路送到她至宫门,待走过这条长道, 便是最外的一层宫门。   小双早早在长道前接应她,见着秦葶远远过来,小双朝她挥挥手。   “娘娘, 前面有宫禁,奴婢只能送您到这了。”秋叶缓步停下,这才说道。   秦葶和气如常,点头致谢:“多谢你了。”   而后接过先前秋叶替她背了一路的包袱挎在身上,小双见状忙快步过来,未等秦葶将包袱挂稳便一把夺过替她拎着。   长道深窄, 直直通向宫门,秦葶静立在前, 知道, 只要一步步的迈出去,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是偷骗而出,而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自这里走出去。   包袱轻的让小双都愕然, 碍于那秋叶还在, 她也不好讲说什么,只拉起秦葶的手小声道:“走吧。”   秦葶点点头, 毫不犹豫踏步前行, 这一日当真是盼了许久许久。   这个时辰长道无宫人,仅有两个依靠的身影渐行渐远, 宫门近在眼前, 小双有意将步子放缓, 轻捏了她的指尖儿道:“秦葶,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秦葶浅浅笑着,目光前望,手心捂上这两日渐有些鼓起的肚皮。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怎会犹豫和放弃。   见她态度坚定,小双便也不再劝她,只能搀扶着她一路前行。   宫门前秦葶停下步子,却没有回望一眼,因她知道,她将不再属于此地了。   她甚至也不想回头道别。   只在心里默喃道:“何呈奕,保重。”   当然,何呈奕根本听不到。   奉皇命出宫门,自是无人敢拦,一路顺利的要命。   上了小双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以防颠簸,小双往秦葶腰后塞了一块软垫。   马车缓缓行动,秦葶隔着车窗上的一条缝隙瞧看外面风景。   瞧得出秦葶一脸轻松淡然之意,可小双却始终紧绷着一张脸,“你说,你还不如住在我叔叔婶婶那里,都是熟人,我婶婶照看你,我还放心。”   “别瞧我婶婶那人泼辣,她可是胆大心细的人。”   何呈奕先前吩咐着让她给秦葶找宅院,小双第一反应便是让秦葶住在自家里,可秦葶一听便回绝,知她性情,大抵是不乐意麻烦旁人的。   瞧她坚持,小双也不乐意勉强,心想着反正是奉了皇命,又不花自己的银子,便特意跑了几日,在京中给找了一处二进的小宅,算不上大,却清净雅致,养胎最好。   马车行出肃冷的宫墙附近,行至喧闹的街市当中,道路两旁摊贩叫卖声响起,临近年关更是热闹,街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似流水一般。   因人多,所以马车行的稍慢,秦葶抬手掀起车窗棉帘朝外看去,入目皆是人间烟火气,仅看着便觉心安宁静,每一处画面都让她新奇的挪不开眼。   小双就坐在对面,瞧着秦葶一点一点扬起的嘴角,起先还不懂她为什么非要离开那富贵乡,到现在才晓得,或是在秦葶眼中,有远比富贵荣华更重要的东西。   每日不必提心吊胆,每日不必担心谁在暗处算计自己,所经所历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属于自己的,不必听从旁人安排。   望了窗外许久,直到凉风扑面冷的她身子有些吃不消,秦葶扭头瞧看来时方向,隐隐可见的皇城已经渐离渐远,她此时似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出来了。心情一时激荡,也不知是否被风吹的,眼角蓄了泪意。   稍平心绪这才将帘子放下,身子坐正,可面上的残笑还未散去,一双眼就算在光线幽暗的马车里也不难瞧出光亮的颜色。   一如从前那个自由生活在乡间的少女。   这样的秦葶,连小双也许久没见过了。   “秦葶,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小双在马车里调坐了位置,挪到她身边来。   “小时候我以为不蹲大牢就是自由,但是这几年我才知道,不能按着自己的心过日子,就是蹲大牢。”秦葶侧耳听着外头的声声叫卖,发心而论。   “皇上这回是真的肯放了你吗?等你生下孩子身子恢复,他会不会有反悔了?”小双不免对此有些担忧。   恰恰相反,素来对何呈奕带着戒心的人如今却想要信他一次,回想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时所说的那些话,还有他的神情便知不是假的,“应该是真的,他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马车终驶过街市,缓缓行至城南如意坊行街一处幽静的宅院停下,小双轻扶着她下了马车,待秦葶站稳后,小双便抬手指了宅院小正门说道:“到了,这便是了。”   “如意坊街道四通八达,座落不偏,早便听说附近住的皆是读书人,什么秀才举人之类的,总之都是有学问的人,跟这样的人住在一起,没那么多糟心事儿。”   小双带着她来到门前,秦葶这才瞧着门口各立一只石狮子,宅脸儿不大,却很是讲究。   上了石阶,小双轻叩门环,门房小厮应声开门,一瞧是小双,忙笑道:“姑娘来了。”   小双忙将秦葶带到自己身前,指了她道:“这是你们主家,往后就是她住在这里了。”   “见过夫人。”门房小厮忙将门板开大,迎着秦葶入门。   乍一听夫人二字,让秦葶心下有些不适应,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早就嫁为人妇,这声夫人也没什么不妥。   待入了院中,秦葶才小声问:“这宅子里怎的还有旁人?”   “当然了,难不成让你自己住在这里,我怎么放心啊,除了这门房,还有一个打更的老头儿,一个婶子日常给你做饭,待你孩子生下来也能帮你带一带,对了,除了这个,还有个小丫头,帮你做些杂活。”   实则这些人都是冷长清从自己府里差过来的,小双不敢同她实话实说,生怕她不肯接受,且哄她道:“婶子是我婶婶找的熟人,这些人就先留在这里,看家护院陪着你我也放心。”   对此,秦葶有些不适,她不大想接受,瞧着她脸色一变,小双在秦葶将话说出来之前便先一步堵了她的嘴,“别说你用不着,皇上放你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你过苦日子的,而且你现在有了身子,你就算不想自己,也得想想肚子里的这个。皇上不是说,待你生下来养好了身子,想去哪里便去哪吗,可在这之前的一年,你得听我的,我想怎么照顾你是我的事。”   “知道了。”秦葶笑笑,也不再此事上推脱。   “这园子我可是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么满意的,你见了也一定喜欢,我陪你转转。”小双拉起秦葶的手,便朝前走。   还未及深,且粗瞧了这精致的院落,便觉着欢喜,“这园子很贵吧?”   “管他呢,都是冷长ᴶˢᴳᴮᴮ清的钱,”小双一顿,巧妙的秦葶打着马虎眼,“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他哪里有机会娶到我啊,就当是他的谢礼了。”   ......   多日不曾踏足宸琅殿的人终在秦葶离去之后现身殿前。   上夜提灯,宸琅殿亦起了灯火,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犹显清冷。   何呈奕未走廊下,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院中积雪独自在月光下徐徐前行。   正殿门关的严实,里面暗着无人掌灯,唯有檐下单薄的光亮。   他独立于门前良久,直到秋叶提着灯火遥遥而过。   直到走的近了秋叶才认出他,忙福身见礼道:“奴婢秋叶见过陛下,陛下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何呈奕不作声,秋叶自一侧借着手里的灯笼光亮小心打量着何呈奕的神色。   “当殿门打开。”他于冷风中说道。   秋叶无二话,轻步上前,推开宸琅殿的大门,熟练的寻到烛台,燃了灯烛火。   烛火一起,染了满室的暖意。   何呈意大步上阶,不过是一日之隔,可这宸琅殿眼下却陌生的紧。   似空了许久一般,毫无生气。   秋叶取了碳盆过来,往里摆了几块松碳燃上,“奴婢加了几块碳,一会儿殿中便暖和了。”   对旁声何呈奕充耳不闻,径直入了内室,窗下小几上还摆着前两日秦葶看过的话本子和那盆蓬莱松。   一应都没变过。   屋内凉的似冰窖一般,每走一步,何呈奕几乎听得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他肩膀垂下,坐上窗边小榻,曾几何时秦葶正是最喜坐在此地看话本子。   秋叶般动碳盆进屋来,细微声响惹了他的注意,良久他才终于问起:“今日她离开时,可留下什么话?”   将碳盆好生搁下,秋叶这才直起身子回道:“回陛下,娘娘走时......没留下什么话。”   听到此,何呈奕先是一怔,而后自嘲笑起,似不甘心,便又问一句,“什么话都没留下?”   秋叶知他想问的是什么,可既没有,也不能犯了欺君之罪,也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道:“回陛下,娘娘当真没留下什么话,奴婢送她行至长道,小双姑娘便接着她离开了。”   “走时,她可开心?”他哑着嗓子又问。   秋叶犹豫一阵,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奴婢愚笨,没瞧出娘娘开心与否。”   秋叶当初是御前行走的人精,若她当真愚笨,何呈奕当初又怎会差她来照顾秦葶。   这般说,便是委婉的告诉他答案,何呈奕如何不知。   他手指轻摆:“下去吧。”   秋叶得令,轻步退出殿内。   偌大的宸琅殿此下又只剩下何呈奕一个。   静坐良久,他自小榻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与先前无甚变化,妆台抽屉里的首饰一应摆放整齐,拔步床前小柜中的小虎头鞋和小肚兜也不见了踪迹。   打开檀木的衣柜,仍旧是那些衣裙,她甚至没有多带走一身。   目光触到柜中角落,那抹乌蓝色入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说:   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分别第一天   秦葶不在的两年里, 何呈奕夜夜将这乌蓝色的短袍穿在身上,彼时他自欺欺人的当她还在。   直到后来自南州将秦葶带回京中,他便将这东西塞到宸琅殿中放好, 再没穿过,而今再见,心下唏嘘不已。   只是不知, 前面衣襟处何时多了一道似蜈蚣的缝补。   这针线不难见是秦葶的手艺。   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口猛扎了一下。   秦葶没有带走这宫里多余的东西,她甚至带了小娃娃虎头鞋和小肚兜,单将他何呈奕留在了这里。   她,不要他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自小,自他决定不顾一切的活下来那刻起, 何呈奕便懂,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便是眼泪。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何时。   直到有两滴泪珠子打在他手上所持乌蓝短袍之上, 绽开两点深色的水渍, 他才后知后觉。   颤抖着指尖儿触上自己眼睑,一指湿润。   他独于殿中突然放声大笑出声来,连带着肩头也一齐跟着颤抖。   他笑自己终是输在了秦葶身上。   人去殿空,秦葶离开时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本以为她或是冷静下来会改变心意, 到底还是他太小看秦葶了。   此去,便知是永别。   就算是他将心捧上去, 她也不会接受, 更不会稀罕。   正如她所言,真心也只有一次, 她付出过, 便再没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疼,疼的他几乎站立不住。   甚至他不敢去想,往后若没了秦葶的日子该如何自己独活。   独于殿中大口大口喘着气,寂静的殿中有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齐林找遍各处都没见着他人影,果不其然,他还是来这了。   “陛下,蜀州那边来了急报,说是任桓征要......造反......”齐林几乎是扑跪入殿。   不难听出他语气急迫,吓的连声都带着颤。   蜀州之地特别,若平定还好,若有人告起反来,很是棘手。   相比齐林的惶恐,何呈奕反而冷静的多,似根本没将此事当成多大的麻烦。   齐林的这一声,好似一下子将何呈奕自过往的痛楚中拉扯回现实当中。   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静无情的帝王。   不紧不慢将手中衣衫叠起,重新搁到一旁,良久才问:“何时的事?”   “回陛下,是蜀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口信,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密信。”   “让冷长清进宫,去华宵殿。”他道。   “是。”齐林应下,急急出门派人送信。   不多时,冷长清入宫时,何呈奕已经将蜀州送来的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见了他一身寒气的赶来,何呈奕眼也不曾抬过,只将密信拍在桌上,“你过来瞧瞧。”   冷长清双手将信接过,粗略看过一回便拧起了眉头,书信是当初朝廷派往蜀州协助任桓征的游击将军所写,信中大意,说是有一日任桓征收了自京去的一封书信,醉酒时大发雷霆,扬言要上京斩杀何呈奕云云。   “任桓征当真放肆,胆敢在军中大放厥词,对皇上不敬,当真狂妄!”冷长清一甩衣袖,自是气急。   只听金椅上的人冷笑一声,而后抬眼,这一眼将冷长清吓了一跳,只瞧他眼底晕红,脸亦不是好颜色,说不出的诡异神态。   “朕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倒不想竟来的这样快,任桓征果真沉不住气。”   “你猜,他是为何缘故想要造反?”   冷长清是何呈奕的心腹,自是一通眼神便晓七八,索性不遮掩,直言道:“密信中提到京中有书信过去,任桓征又是因得这封书信的缘故才会如此,臣想,多半是因为任妙彤一事。”   当初因是用人之际,为了稳住任桓征,任妙彤早死于宫禁之事一直密而不发,如今却千里迢迢飘到蜀州去,可见问题出在了宫里。   这个人分明是想借着蜀州才刚平定之际挑起朝廷和任桓征之间的斗争。   不知为何,秦葶的话一下子回响在何呈奕的耳畔。   关于这禁宫里的一切。   这宫里不干净,处处伏着杀机,尽管一切都在他何呈奕的权控之下,仍有漏网之鱼。   这鱼透过他的指缝在暗处做乱,他却也不能事事最先知晓,更何况是秦葶呢。   若来危险,恰遇他未察觉,那秦葶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怪不得她千方百计的要离开。”他心暗道。   唇角泛起苦意。   眼下无心顾及旁他,他只能将自己的思绪暂且拉到政事上来。   面对这么大的动荡仍是淡然,面不改色,“冷卿对此事怎么看?”   “若此封密信为真,眼下是先要查清与任桓征互通书信的是何人,而后趁着任桓征尚未起势,先下手为强,以免日后成了心头大患。”   对此何呈奕不以为然,他轻摇头,“若任桓征当真是因为任妙彤一事,那么这个与他通信之人,便是后宫里的人,当初事情闹的不小,朕命人严守口风,可宫里哪有事真的能藏得住。这个告密的人,定然也是恨朕入骨,否则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任桓征此人,不管他是不是想要造反,他胆敢辱骂朕,他的命就经丢了一半了。”   他指尖儿轻轻一敲桌面,“为今之计,是先将宫里的那个人揪出来,至于任桓征,朕反而不急。且看他近日在蜀州有何动静。”   冷长清不免担忧,“陛下,任桓征自从占了蜀州,无视朝廷召令,亦无视您的旨意,不仅苛待降将,且对他们多加侮辱,随意砍杀,还命手底下的人在各城随意抢掠......这样的人,会坏朝廷名声不说,只怕是早有反心。这般狂妄之辈,您何不先下手为强?”   “正是因为他狂妄,朕才觉得他无脑,”何呈奕轻笑起来,“你以为赵镜之安居蜀州这么多年,凭的仅是自己吗,更是他手底下的那群精兵良将,朕已经下ᴶˢᴳᴮᴮ令降将不杀,赵镜之已死,他手底下的人早就归顺朝廷,朕也有旨意善待,是任桓征对他们动私刑而已。”   话只说一半,冷长清却明白了何呈奕的用意,不免猜道:“难道陛下是想,等到那些降将忍无可忍之际.......”   “冷卿,朕只问你,若怎么都是个死,你会选择任人侮辱,还是选择拿起武器再拼杀一次?”   何呈奕坐直身子,又道:“那些人忍无可忍之际,就是任桓征的死期。他这时候选择和朕做对,蠢到发止。”   思由此,冷长清这才恍然,怪不得,明知任桓征有忤逆之心,他却一直不急不慌的,原是有些打算。   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   “陛下圣明。”冷长清松了一口气,“陛下当真对任何事都运筹帷幄,臣不得及。”   “运筹帷幄?”金椅上的何呈奕是被这几个字刺到心口,他抬起眼皮,眼底由方才的自信光彩变成黯然,“朕不这么觉得,朕谁都制得住,可秦葶是个例外。”   一提秦葶,冷长清亦突然变得哑口无言。   殿中沉寂,只听何呈奕突然问:“她可安顿好了?”   “回陛下,小双给她买下了一处宅子,就在......”   “不必说了,”冷长清的话未说完便被何呈奕打断,“朕不想知道她在哪,只要一点,她能平安就好。”   他怕的是,他若知道秦葶住在何处,他会忍不住去寻她。   若真的见了她的面,他亦不敢保证会不会再将秦葶硬带回来。   若是那样,便是他食言,保不齐秦葶对他的恨意会再加上一层。   “伺候她的人,都可靠吗?”何呈奕转了话题,问起旁的。   “是,”冷长清道,“都是臣府里的人,每个都是底细干净。”   冷长清办事何呈奕是放心的,他点点头,“这便好。”   此刻,冷长清终才回味起,为何今日看着何呈奕的脸色有些诡异,亦知眼底的红意是从何而来。   斟酌良久,才终于问起:“陛下当真要放弃秦葶了?”   何呈奕听不得秦葶的名字,浅听一耳,心口便发堵,这感觉与他以为秦葶死了的那两年何其相似,他本以为他熬到头了,哪知现在其实才是开始。   勉强扯起一丝尴尬的笑意,却是比哭还要难看,“不是朕要放弃她,是她不要朕了......”   “你知道吗,她甚至厌恶朕的孩子,她宁可抛出性命去,也不愿意要朕的孩子。朕不想让她死,也不想让孩子死。”   所以他乐意将所有都担下,至少秦葶是活着的,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   冷长清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才是,也只能默不作声。   “嘀嗒”“嘀嗒”两声轻响,两颗圆豆子般大小的珠红色十分对称的落在他面前翻开的折页上,与他素日批择时所用的朱砂颜色相近。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又是两滴落下,与先前两那滴重叠在一起,何呈奕这才抬手摸向自己的鼻子,满指的湿红。   瞧着漫在指上的血色,何呈奕似没有反应般愣坐在那里。   直到冷长清抬眼,瞧着鼻下一片血色模糊,大惊失色,高唤了一声:“陛下!”   作者有话说:   实在是抱歉,我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发包赔罪,在的说一下。   第 125 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日常   直到听到这声唤, 何呈奕才似自梦中乍醒,茫然看向奔过来的冷长清。   心下还想着,不过是鼻流而已, 又能如何,才要起身,便觉身形一晃, 整个人倒了下去。   好似只是睡了一觉,又好似过了漫长的半生,何呈奕听到殿中似有许多人说话声,让他觉着心不得静,厌烦的狠。   明明想睁眼,却还是强忍着弃了。   太医刚刚给何呈奕把过脉, 冷长清一直候在殿外,一见齐林随着太医过来便忙问何呈奕的病况。   太医颔首道:“冷大人莫急, 圣上这是留馈之症, 有心火过盛,加上这疲劳过度,暂时没什么危险,只不过需要好生调养才是。”   “疲劳过度?”冷长清细想眼下, 边关战事还算安稳, 就算任桓征在蜀州起事也对我朝造不成任何威胁,他又何故这般。   他将目光投在齐林身上, 齐林这才道:“冷大人, 皇上自来夜里便很难入眠,用了很多安神养补的汤药都没什么效果, 加上宫里......”   齐林未再敢说下去, 有意忽略了那个名字, 但说者不言听者也懂,稍顿一下他才又接着说道:“皇上近日少眠,时常独自一人撑熬到天亮,困倦了就在椅子上歪一会儿。”   冷长清这才晓得前因后果。   虽外敌无危,可秦葶走了,这便是心病。   加上他自小心思重,被何成灼贬为庶人之后以防有人会暗害他,就连夜里睡觉也睁着一只眼,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再想安然入眠,已是难上加难。   待殿里人走的差不多了,何呈奕这才睁开眼。   鼻血已经止住了,身上沉的厉害,不过的确是好久都没睡过这么久了。   他撑着胳膊起身,头晕的厉害,伴着一股强烈的恶心之感袭来,他又重重仰倒下去,,眼前晕黑一片,很快又消散下去。   他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死了,或是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那样他便不必再面对这漫世的冷漠。   ......   年关将至,秦葶的肚子也不似先前那般平坦,已经有些显怀,不过除了照比先前腰粗了一圈,其余没有太大变化。   初来小宅时过的也不安稳,生怕何呈奕哪日反悔将她带回去,可随着时日一长,一直没有人来打扰她,渐渐秦葶也便将心放下,每日守着这小宅过自己的日子。   如意坊住的都是读书人,偶尔出去碰见左邻右舍还会互相问安,容形斯文,相处有道。   小双白日里便去她叔叔的铺子里帮忙,下午不忙便回来照顾秦葶,与她吃住一处。   秦葶近日身上懒散起的晚,她一醒来,肚子便觉着饿了,翻了个身便闻到一股饭香气。   每隔一会儿小双便过来瞧看她醒了没,一瞧她自床上坐起,小双便催促道:“姑奶奶你可真能睡,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起,你不吃饭了?”   秦葶揉了揉睡的有些发肿的双眼,一闻饭香她就饿了,“你今日怎么没去铺子?”   “就要过年了,我想着备下点东西,带你出去转转。”   一提此,秦葶便来了兴致,她从前来到京城过的狼狈,后入行宫,还当真没怎么好生在京城里生活过,细想起来,到了小宅这么久了,也没出去买过什么东西。   小双将洗漱一应给她备好,二人用过早饭便齐齐出了门去。   秦葶穿的严实,挎着小双的胳膊,两个人一路慢行。   街上热闹非凡,一片纸红挂绿,卖的玩意新奇,许多糖仁干果,年节气氛浓烈。   小双身子在前,为秦葶开路,生怕她被来往行人撞了,她本就不显怀,加上冬日里穿的厚重,更加瞧看不出她是个有身子的孕妇。   一上了街,秦葶一双眼珠子便不够用,哪哪都瞧看不够。   若是从前在村子里,混了一年到头,也仅勉强填饱肚子,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供她出来上街买东西。   乍一想到从前的那些苦日子,明明已经远离,却又好似仍在眼前,时不时的在她眼前闪动两下,过去不光是那些难捱的苦,还有何呈奕。   而今便不同了,虽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可秦葶心里清楚,何呈奕也不会让她再过苦日子。   但既已决定离开他,往后便要为自己想个生计,不必再依靠任何人,得活的堂堂正正。   虽说再不显怀,可肚子里也多了一个,没逛上多久秦葶便觉着累,小双便带着她去茶楼吃点心,如今小双的日子也好过起来,再不似从前那般需得省吃俭用,花银子连眼都不眨。   大包小包的放置一旁,堆的似小山一般。   还未等秦葶感叹,小双便先叹道:“谁能想到,前几年咱们两个还在山里摘榆钱呢!”   秦葶细呷了一口茶,一提到榆钱,便不由想起她不慎跌到小溪里那回,满身湿了个透,都不知道怎么撑到下山的。   “是啊,现在再不用去采榆钱了。”   “你记得吗,有一次我给了你两颗蛋,回去我婶婶便四处找,找不到,最后以为是我弟偷吃了,还骂了他一顿,”小双捂起嘴来乐得正欢,“到现在我弟一提起那两个蛋都喊冤枉。”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过往,难得的是竟没有半分惆怅,反而是对过去那些时光的调侃,好似那些日子也没那么苦,亦可说是苦太多了,也学会了从中寻到些乐趣。   秦葶就着茶点滔滔不绝讲说起来,每一件小事她都记得清楚,但小双发觉,她唯独不提何呈奕,就算是过去在村子里发生的事,她也有意绕过,似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好似也许久没这么开ᴶˢᴳᴮᴮ心过了。   小双犹豫了半晌没说话,而后终于打断秦葶的话问道:“秦葶,一年之后,你当真会离开京城吗?”   一句插言,让秦葶满目的笑意暂顿下来,口中的茶点细嚼几下而后缓缓咽下,轻抿唇角这才点头:“看心情,反正现在命是我自己的了,何时走,去哪里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我不管那么多,你是走是留我都不劝你,我只要你过的开心平安就好,你无论怎么选,我都站在你这边。”小双认真说道。   秦葶欣慰点头,笑的一脸灿然,“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   这肚子好似一过了五个月就一日鼓起一日来,先前还能穿着宽袍盖住的肚子如今已经很显眼,秦葶的衣裙都比从前的尺寸宽放些许。   小宅里人少,过年不热闹,除夕前秦葶便被小双带回了家。   叔叔婶婶见她来此便很开心,什么都不让她做,且坐着吃喝。   自中午起两口子便在厨房里忙着,秦葶便独坐屋里晒太阳。   小双用盆盛了干果子一类放到秦葶身前,上下又打量了她的肚皮,似挑西瓜一般。   秦葶瞧她动作诡异,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刚我婶婶在灶间同我叔叔讲,说你这胎八成是个儿子。”小双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你肚子形瞧起来圆,圆的就是儿子,还说你这脖子,”小双伸指向秦葶,“你这脖子上有黑线,跟她当初一样。”   秦葶听笑一声,显然不信,“这哪里有个准啊,再说了,儿子有什么好,我可不盼着生儿子。”   只是怕生了与何呈奕一样心性的孩子,秦葶当真丢也不是躲也不是。   “小双,死哪去了,摆桌吃饭了!”——隔着窗婶子的叫喊声仍听得清楚,和从前在村子里一般无二。   小双也习惯性的低声嘟囔两句,而后半分也不敢耽搁的奔出门去。   小双家中人多的确热闹,这又是她们入京的第一个年节,自是好生过活。   后园子养了许多鸡鸭,叽叽呱叫个不停,虽吵闹,却不扰人,灶间里的炊烟升腾,有饭香气飘散院中,却是秦葶一直向往却不曾有过的人间烟火。   这一刻,她轻倚门前很是安慰。   肚子里的小东西似闻到了饭菜香打了个滚儿,秦葶轻抚肚皮,心念道,实则她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是错的。   有此安然,不枉一生。   夜来时,空中绽起满片烟火,烟火这东西价贵,何呈奕今年特下旨,拔银子下去给京中各地方司所,置购烟火燃放。   除夕这夜便成了罕见的烟火盛会,满城花开。   天空被照的发亮,宸琅殿中未掌灯,似与外界有一层结界,安静沉诡。   何呈奕独身一人坐于秦葶从前常坐的窗榻下,听着外面空中响鸣之音传来,隐隐好似也能听到宫墙外头宫人们的欢声笑语传来。   每当烟火绽下,便将这空旷的内殿照亮,借此一瞬何呈奕才能瞧看清楚这殿中陈设,一如既往,与秦葶在时一般无二。   自打他被贬为庶人那天起,他便没有好生过过一个年,村里人当他是傻子,年节时会弄些饭食过来给他,后有了秦葶,将那间破的不能再破的屋舍整理干净,挖藕晒鱼打零工换来的钱省下来买了窗纸,又给旧被蓄了新棉。   两个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年,秦葶给他做了菜饼还烤了一条鱼,两个人围在灶间,听着院外的爆竹声吃的很香。   那时的秦葶会同他讲,待熬过了今年,明年两个人再过年便能吃些好的了。   讲说那些时,她满目皆是星光,比天上绽的烟火还要璀亮,可第一年,何呈奕是瞧不起她的,手里的野菜饼到了她口中便似什么山珍海味,她吃的颇有味道。   实则那些对何呈奕来讲万分下咽,鱼肉生硬咸腥,趁着秦葶不留意时,他随手便将那野菜饼丢到了火堆里。   可是如今,他再想吃也吃不到了,秦葶也再不会与他坐在一起满目灿然的说着未来,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第 126 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去寻她   “陛下, 清宴殿一应皆已备齐。”齐林仅提着灯火站于外间,不敢入内,趁着外头烟火暂顿时的片刻宁静同何呈奕说道。   今日是宫中除夕宴, 王公大臣与亲近官员皆会到此守岁享宴。   何呈奕牙关紧咬,且听外面又是一声烟火绽开,将他的身影打在窗上, 万分寂寥。   静视前方,良久才自小榻上站起身来,长行入夜。   宫中热闹,好似除了何呈奕之外每个人面上都沾了新年的喜乐之气。   唯他丧着个脸入了殿中。   居于正位,席上众人跪拜在他的面前,与他说着新年的贺词, 何呈奕高举一杯与众人齐齐饮下,一应按部就班。   当年侥幸免于何成灼毒手的皇亲残存无几, 隔了几年安生也已经开枝散叶。   皇亲中的晚辈们一一给何呈奕拜年, 他亦挨个赏了压岁钱。   灼灼是由杜老太妃亲自拉着手行过来的。   几个月不见,灼灼走路已经很利索,不似在南州初见那会儿,走出几步急了还会跌跟头。   何呈奕一打眼, 险些没认出来。   记得秦葶初次带了灼灼去晋王府玩时, 老太妃就格外喜欢她,后知这孩子并非何呈奕与秦葶所生, 便有意想要让灼灼入了晋王府。   其实此事何呈奕也知, 灼灼并非皇室血脉,若留在宫中只会多生事端, 但秦葶不忍将灼灼送走, 便且作罢。   直到后来秦葶要离宫。   她不确定灼灼跟着她在宫外颠沛流离是否会吃苦, 所以便主动提出让灼灼入晋王府。   而今再见,便知晋王府的确将她养的不错。整个人白白胖胖的,只是见了何呈奕时认生许多,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拍着小手管他叫爹。   秦葶不在眼前,可好似身边桩桩件件都与她有关。   宴起。   鼓乐声声悠扬,就着殿外的烟花爆竹,一片歌舞升平之景。   席间筹光交错,唯有何呈奕,一杯接着一杯换饮。   他素日很少饮酒,因觉着那东西会迷乱心智,他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然,今日偏就想喝,想借着酒意暂且忘了那个人。   谁知不知是苦恼太重,还是他酒量太好,酒过三巡,他脸色越发白皙,头脑越发清明。   胡乱扔了颗玉豆入口,轻嚼了咽下,伸出两根手指将齐林招呼过来。   齐林弯身过去,只听何呈奕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给朕备匹快马。”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朕让你去你就去。”他明显有些联耐烦。   齐林自他身上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以为他是喝多了,便又硬着头皮劝道:“皇上,这么冷的天儿若是骑马......”   受不得齐林的啰嗦,何呈奕将手里的吃食丢到桌上,脸色一沉,“齐林,你信不信朕让你活不过今年除夕?”   一听此,齐林便炸了毛,再也不敢啰嗦,也只能退下。   似这种宴席,何呈奕半路出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众人皆知他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且借此机会吃好玩乐,便是他们的本份了。   大步离了喧闹的宴殿,何呈奕脚下有些虚浮。   宫人牵了马过来,何呈奕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扬手一鞭子抽在马腹之上,扬长而去。   齐林吓的整个人几乎跳了几来,见着何呈奕越行越远,举着手中的拂尘甩在一旁宫人身上,“你们都是死人呐,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快追上啊!”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的狂奔出去。   若是平常,宫门早已紧闭,可今日不同,今日宫中有宴,便会留一道荣清门以供出入,何呈奕披着夜色一人单骑自荣清门狂奔而去。   皇城之外远比宫内要欢闹许多,无数的花灯燃成一条条长龙闪于街头巷尾。   到处要糖的娃娃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跑着笑着。   为省时间,何呈奕只能避开人群,策马奔在相对僻静的街道,黑马几乎绕成大半圈儿,他才终于找到如意坊在何处。   他想知道秦葶的住所在何处根本没有半分难度,就算是不问冷长清,他也能够知晓。   原本他很相信自己的自制力,他明知秦葶厌恶他,他早就不想去扰她烦心,可许是今日多喝了些酒,心口的那股思念便被无限放大,他终是再也停不了一步,他想立即见到秦葶。   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她一眼便好。   如意坊宅子不小,马蹄打转儿行了几圈才终于在秦葶的府宅门前停下。   他骑在马背之上,单手扯着缰绳,马蹄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儿,酒气一涌上头,连带着他头晕目眩。   不知哪里放起来的烟火在他头顶绽开,同时他亦看清大门之上落的锁。   紧连又是一声烟花响动,似离的他更近了些,也好似这声响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木然的望着门上那道锁。   待方才那股冲动过ᴶˢᴳᴮᴮ去,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阵来。   还好有这道锁,否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去,然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将秦葶带回宫里。   只是那样......秦葶便会更恨他了吧......   轻牵扯起唇角,自嘲般的轻笑一声,此刻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呈奕,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打转良久,他出门时连件外袍都没有披,这会儿凉风将他身上吹透,唯有那股酒意暂能暖了他的肠腹。   最终何呈奕还是双腿轻夹马腹离开此地。   自如意坊回宫,需要路过景星门,景星门下是一片空旷之所,眼下许多百姓在此地摆摊易物,景星门楼之上,许多官兵执守其上,何呈奕翻身下马,双脚站于平地,朝前行了几步,不知是哪个莽撞的跑过来时撞了他的肩,他也不以为意。   自这角度仰头看去,一眼他便望到昔日他在景星门所站之位,彼时与他站在一起的,是魏锦心。   他带着他的未婚妻在此处向百姓洒钱之际,秦葶或就站在他此刻脚下所立之位亦是这般仰头看着他们。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打的他眼珠有些干涩。   “那时你一定很难受吧......”低声自言自语道,想起了秦葶流着泪同他讲起景星门的模样。   何呈奕将自己试想成秦葶,好似稍懂了那时秦葶的心境。   若秦葶当真不爱他,又如何会哭的那般伤心。   秦葶当是爱他的呀!   众声喧闹之音被他隔离在外,他状若无人般的低声笑起来,笑的连肩都跟着颤。   笑到自他身旁路过的人皆以为他是个疯子。   他的确是疯了,因为他知道,秦葶不会再回来了。   ......   新年一过,蜀州便生了异事。   任桓征当真向朝廷下了战书丝毫不遮掩,口口声声要摘下何呈奕的项上人头。   果真不出何呈奕所料,未等朝廷向蜀州发兵,先前赵镜之的那些降兵便再也受不了任桓征的   侮辱与欺凌,原本已经做好背井离乡的兵士们暴动而起,决心要同任桓之决一死战。   这让有勇无谋的任桓征措手不及,哪里晓得这些手下败将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造反。   他忘了一件事,当初蜀州降的是何呈奕的朝廷,而非是他任桓征。   人一旦没了退路便会萌生无限大的勇气和力量,正是这股力量,很容易便能化为无尽的杀意。   这些当初被任桓征瞧不起的降将以空前的决心和战力一举夺下蜀州境内几城,将狂妄无比的任桓征打的节节败退。   何呈奕正是借此机会发兵南下,一路顺而入驻蜀州,伙同当初那些降将一起攻打任桓征。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任桓征从将起事到被活捉,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就如同何呈奕所言,他离赵镜之那只老狐狸要差的远。   当任桓征被人押到华宵殿中之时,已经过了春二月。   天气一点一点暖和起来,雪水顺着檐角滴落,似缠绵的雨水一般。   若非外头艳阳高照,这声响当真可以以假乱真。   任桓之相较何呈奕初次见他时,可谓是狼狈至极,发有乱草,衣衫破败,唯一不变的就是那道犀利的眼神,似刀一般毫无惧色的望着何呈奕。   何呈奕高坐金椅,眼睑垂下,万分蔑视的盯望着跪在殿下之人。   “朕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过如此。”何呈奕喜欢嘲讽旁人的语气从来没变过。   “胜者为王,随你怎么说,”任桓征头高高仰起,半分不惧,“老子不怕,你若有本事,就给老子一个痛快!”   “你和任妙彤两个虽不是亲兄妹,可脾气还真像。”何呈奕再来一招杀人诛心。   果真,不提任妙彤还好,一提起她,任桓征就似疯了一般,身上拧巴挣扎起来,奈何粗绳将他捆得牢牢的,他所作皆是徒劳。   “何呈奕,别喊我妹妹的名字,你不配!”先前还可称为淡定的人一听到任妙彤的名字就跟疯了一般。   果真,任妙彤在他心里非同一般。   何呈奕眼底浮起一阵笑,那笑却不达眼底。   这笑再一次刺痛了任桓征的心,他就是想不通,他自小爱到大的妹妹,为何偏生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只听任桓征咬牙切齿地说道:“何呈奕,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你可知妙彤有多爱你,她爱你爱的癫狂,不惜一切代价入宫!”   “为了她,我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我甚至可以放任她去爱你,我宁可退出只做她的兄长,可你却将她杀了!”   何呈奕从这简单几句话隐隐察觉出他对任妙彤不同寻常的爱意,不由身子朝后靠去。   “妙彤非我父母亲生,她自小便来我家,是我看着她长大。若不是因为你,她一定会爱我的!”任桓征恶狠狠的盯着何呈奕,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不爱她,你为什么不爱她!”   “你为什么不肯多看她一眼!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几乎癫狂般的嘶吼,那模样倒是有几分任妙彤的影子。   这兄妹俩虽无血亲,但性子倒是一样的偏执,让何呈奕有似曾相识之感。   当初自己对秦葶何尝不是如此。   爱一个人,对方就非要回应吗?   心,是世上唯一不可控的东西。   可惜,何呈奕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   何呈奕挺直身子,没心情听他讲说他那死去的妹妹。   “何呈奕,我没有替她杀了你,是我无能,你将我杀了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喊的嗓子都哑了,此刻当真只求一死。   何呈奕冷笑一声,缓缓抬眼,“若是搁在从前,你这条贱命定然活不了,可是朕这次留着你。”   不为旁的,只因他那将出世的孩子,他不想满手血腥迎接他的到来。   更想为秦葶积下一份福德。   常听人讲,生子是鬼门关走一遭,他不想连累秦葶。   素来不信鬼神的人如今也变得柔软起来。   草木皆兵。   “朕不光不杀你,还会成全你,朕会给任妙彤立一座衣冠冢,你就日日守着她的衣冠冢过日子吧。”他一顿,“至于给你写信告密之人,朕会将她关在冷宫之中,直到她死。”   刘霜琳的手段并不高明,她因为父亲获罪而痛恨何呈奕,散尽家财只为送出一封密信给任桓征,企图让任桓征搅乱朝纲。   可是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头脑简单,偷鸡不成蚀把米。   衣冠冢,这比杀了任桓征还让他难受。   任桓征被拖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声声辱骂何呈奕。可他完全不在意。   以胜者的姿态端座金椅。   孤单又高傲。   作者有话说:   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冒充   旧岁除, 新年至,街上残红大片,喜气久久不散。   秦葶一直在小双家里待到正月十五, 十五一过,小双带着她挤完了花灯,秦葶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宅, 肚子一天天鼓起,行动也越发不灵光。   对于这个小东西的到来,秦葶很是惶恐,虽然在小双家里时,婶婶已经同她讲了许多生孩子时的情境,可她这不说还好, 一说她反而更怕了。   秦葶与何呈奕自打分开后不曾有过交集,实则秦葶不知道的是, 何呈奕时常会在夜里骑马奔来, 只静站于院墙之外,什么都不做,只默然隔墙而望。   秦葶所居房间离院墙仅有一展臂的距离,中间过道被她种下花种。   运气好的时候, 何呈奕还能听见秦葶与府里照顾她的老妇说话。   而今天下大定, 上夜之后,何呈奕便忍不住频繁策马而来, 仍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站在院墙之外。   天公不作美, 下起蒙蒙细雨,可是他却舍不得走, 便来到围墙上的窄檐下避雨。   窄檐盖不住他全身, 何呈奕背脊贴在墙上, 仰头而望夜空,任凭雨帘打在他的身上。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听到外面的雨声,秦葶推开窗,闻到一股雨气泥香,秦葶就倚在窗前细听春雨,嘴里还吃着细点。   恰被照顾她的刘婶子看到,只听刘婶在屋里大声喊着:“姑奶奶你怎么还吃甜食啊!”   说罢便快步走到跟前,一把将她手底下的小碟子抢夺过来,护在身前。   秦葶笑笑将口中的咽下,“我饿了......”   “锅里炖着鸡汤呢,我这就给你盛鸡汤去,这点心太甜了,你少吃些甜食,省得到时候生孩子受罪。”   说话间刘婶子便将碟子拿出门去,秦葶在身后央求着再给她吃一块。   窗子开着,仅隔着一面墙,何呈奕听得清楚。   不禁靠在墙上勾起笑意。   他听得出,相比在宫里,现在的确过得更快乐一些。   许久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今日当真运气不错。   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占了他的内心,何呈奕甚至想着,若是一直能如此,他若是能这样一直守着他,也算一辈子。   听着轻浅的雨声,何呈奕的心也一点一点跟着平静下来。   同时他也很害ᴶˢᴳᴮᴮ怕,害怕秦葶就这么将他给忘了。   近乎在墙角贴靠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何呈奕才奔回宫去赶着上朝。   次日醒来天清日晏,下过雨的天气似水洗过一般。   经过一夜的洗涮,似有浅绿色自墙角处悄然钻出,一片早春之景。   小双今日无事,早早的就过来寻秦葶,入门时秦葶才收拾完,见了她便是一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出门呢。”   小双上下打量她,“你出门做什么?”   秦葶抿嘴一笑,“我想上街买些漂亮的花布,做几件小衣裳。”虽然自己针线并不好,但秦葶还是想提前亲手备下,若当是平常,她几乎是不碰针线的。   “你也不嫌累,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小双嘴上抱怨着,可却还是拉起秦葶的手,半分闪失也不得让她有。   两个人才自角门出去,小双便一拍大腿,忽而记起,“呀,不光你,我也得买些东西,你等着,我回去取个竹篮。”   她将秦葶安顿在靠墙一角,转身便回了门中。   秦葶现在身子重,出门时便格外小心,尽量往人少之处贴靠,目光避着脚下泥土,以防让鞋子染泥,昨夜雨湿泥泞未干,也将墙檐下的脚印印得格外醒目。   从脚印方向看出,昨晚或是有人在这里脚尖儿朝外贴墙所立,许是躲雨?   她满目疑惑望着那条细窄的檐角,心下迷惑。   实则她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发现奇怪的脚印,只是雨雪之后分外清晰罢了。   此时小双风风火火的奔出来,举着篮子在秦葶面前晃晃说道:“走吧!”   秦葶这才将目上光自那脚印上移过来,小双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嘴里喋喋不休。   ......   冷长清与小双一样,正为他们的婚事忙的不亦乐乎,突然一道召令命冷长清入宫。   如今的冷长清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有余,旁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亦是老男人娶亲第一次。   何呈奕见他如此喜庆,倒一时不忍心扫他的兴,可他是何呈奕最为信任的重臣,除他之外,何呈奕想不到第二个可以派往蜀州之人。   入华宵殿,二人说了几句旁的,何呈奕这才点题,同他讲道:“冷卿,朕今日诏你来,不为旁事,蜀州之事虽已经彻底平息,可蜀州特殊,再三斟酌,朕还是决定先将你派往蜀州,替朕坐镇,待彻底平定,你再归京。”   这便是说他与小双的婚事又只能暂时搁置。   本以为冷长清会有所犹豫,哪知他二话不说,一口便应下来。   这般强人所难的事,终让何呈奕松了一口气。   冷长清舍不得小双,小双自是也舍不得他,心里正打鼓,盘算着如何说服小双同他一起,却又念及秦葶,思量再三,瞧看着何呈奕的脸色,虽知这个时候不该提他的伤心事,却也还是开口道:“陛下,您真的打算就让秦葶这么一直在外面?一个女人家,往后又要独自带着个孩子,恐怕不易。”   这何呈奕比谁都清楚,他又如何舍得秦葶在外。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朕自有安排,往后她的日子,只有轻松,没有不易。”这便是何呈奕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三月时,原本应是冷长清和小双成亲之际,也只能齐齐远走他乡。   没了小双的陪伴,秦葶也只能静居宅中,日日等着小东西的到来。   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起,她越发觉着身子笨重,整日懒懒的不爱动。   夏日近时,院子里的葡萄花架上吊了绿珠子。   算着小双差不多应该已经到了蜀州,也应该安顿下来,她便开始提笔给小双写了第一封信。   ......   双雁自山边飞过,落日的余晖将云霞织染成妃色。   华宵殿的宫人往香鼎中添了两勺清桂香,而后缓缓退出,正与才入殿的齐林走了个相迎。   宫人给齐林让出路来,他才大步而前,双手将一封书信呈上,轻言道:“陛下。”   此刻的何呈奕紧拧着眉,一门心思皆在面前折子上,对齐林视而不见,只道:“说。”   “方才如意坊的人去了冷府,交上来这个,”齐林一顿,“说是秦葶写的。”   提到如意坊,何呈奕的心口便一阵发紧,目光扫落在齐林此刻双手捧上的书信之上,他神情一凛,“这是秦葶写的?”   “是,”齐林应下,“这是秦葶写给小双的,本是要发往蜀州,可冷大人先前交待过府里的人,有凡事都要先知会冷府一声。”   这是冷长清和小双商量好的安排,生怕秦葶独自在京里出了什么事,何呈奕毕竟在宫中或不能第一时间赶来,可冷府便方便许多。   方才听闻书信是秦葶所写,何呈奕那一刹间内心狂喜,天真的以为是写给他的,得知后况,虽心有黯然,却也十分躁动。   这毕竟是出自秦葶之手。   他伸手一把取过,而后招手示意齐林退下。   信上封蜡完整,字迹干净,照比先前初见秦葶写字已经好了太多。   不过是一封书信,他知秦葶与小双那个东西交好,写信也属正常。   按情按理,他都不应将这信扣下,然,到底是何呈奕并非常人,他自认为天下之中没什么东西是他碰不得的,更何况还是秦葶的信。   他本就不得意小双,从前总是觉得小双会把秦葶给带坏了,如今亦是。   左思右想,他终是给自己寻了许多借口把这封信给拆开。   信纸仍是她素来喜欢的黄花压纸,字迹清整:小双亲启。   此去一别两月有余,心下难安,不知你是否平安到蜀。于冷府老管家要了蜀州地址,忍不住修书一封,再过不久便将临盆,心中惶恐,食不下咽。   望你一切安好。   吾在京中一切如旧,勿念。   秦葶。   短短数语,却让何呈奕反复观摩。   指尖儿覆在秦葶的名字上,而今这两个字,竟可写的这般清秀,想是苦练许久。   明明那不过是写给旁人的一封信,却使得他心满意足,如获至宝。   可她信中提及惶恐,这便让他才浮上唇角的笑意一下子便消了大半,心头不是滋味。   踌躇再三,他将手边折子暂推一旁,取了纸笔来,才要下笔,便想到冷长清曾对她说过,小双那个东西识字不多,写的字似狗扒一般,三五年也没个长劲。   笔峰抬起又落下,最终执笔之手从右换到左,极其缓慢又做作的假冒小双之名给秦葶写回信。   “秦葶,见字如面。”   “吾亦平安抵达蜀州,一切安好,蜀地湿热,不比京城。吾无一日不记挂于你,临盆在即,念你平安,万事小心,切莫动气,劳心费神。若有难事,遣人去冷府知语即可。”   “吾甚想你,小双。”   寥寥数语何呈奕废了十几页纸张,最终挑出一张还算满意的,既不显得浮夸,语气又要尽量像小双,字还得丑到极致,相信可以瞒过秦葶。   从纸到名,无一处不是假的,但“吾甚想你”却是他本心。   京城离蜀地遥远,收到一封回信几乎要等上半个月,秦葶第一封信发写出去,不过隔了七八日的工夫便收到了回信。   速度之快让秦葶咂舌。   收到回信将其打开,只打眼一瞧便让秦葶皱了眉。   信上的字丑的离谱,别说是字,就似鬼画符。   小双字写的是难看了些,但也不至于此,再瞧信中语调,总觉着哪里奇怪。   这根本不像出自小双之手。   将信纸反复看了个透,秦葶叫来刘婶,“刘婶,这信是从蜀州寄来的?”   刘婶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是啊,就是从蜀州寄来的。”   刘婶为人踏实,她自是信得过的,且她与小双通信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会有人从中做手脚,既听她这般说,也便没深究下去。   可这信也太诡异了些,怎么瞧都不像是小双写的。   为解疑惑,秦葶又提起笔来再写了一封。   “小双,收到你的信吾心甚慰,得知你平安心下欢喜,前日收整衣物,惊觉你挚爱妃色珠花落于我家,我已将其收好,待你回京物归原主。”   “秦葶。”   落款装封,再次以白蜡封好信口,交与刘婶让她送出。   这封信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又到了何呈奕的手里。   齐林呈上书信时,何呈奕正在华宵殿的书房中面见大臣。   不同上次,这回何呈奕再拆信时心里便没了那些弯绕,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细细品看上头内容,见信中似一切如常,他心便稍稍放下。   见了她的信,就好像是见了她的人,何呈奕便觉着心尖儿上的花儿都跟着次第开放,兀自坐在金椅上勾唇笑起来。   惹得殿上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何呈奕自顾无人提起笔来忙写回信,仍是用的左手。   这使得众位大人更是迷惑。   “秦葶,痛失妃色珠花使我不得展颜,今得知其在你处,失而复得喜不自胜,你且将其留下,若喜欢可随意佩戴。吾在蜀州一切安好,ᴶˢᴳᴮᴮ只是十分想你......”   不同上次短短一封信写的十分费力,这回何呈奕已经可以驾轻就熟。   旁若无人将信写好,交与齐林封口。   还特意安排,为免秦葶起疑,当七八日后再送出。   果然,就在第八日时,秦葶收到那封来自“蜀州”的回信。   仍是丑的不似人写的字,还有漏洞百出的字句。   什么妃色珠花,小双自小最讨厌的就是妃色,用她的话讲,那颜色瞧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不够鲜亮,更不会用那颜色的珠花。   这不过是她的试探,果真,一句话便知真假,当真是有人从中作梗。   试想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没几个人能做的出来,除了——何呈奕。   手眼通天,截她一两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若放在从前,她定是要生气的,或是还会同他去理论一番,可不知为何,眼下她也说不上是气还是不气,只是越瞧看这上头诡异的字越觉着好笑。   最后越想越觉着离谱,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气笑了。   明明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要放自己走,再也不会打扰和强迫,转而间便使出这种手段,还把字写的那么难看。且不说旁的,蜀州来封信,怎么也要半月,这隔了七八日便送来,分明是拿她当了傻子。   何呈奕于政事上心思缜密,秦葶是见识过的,可于旁事上却错漏百出,让她一眼看穿。   若是冒充旁人,许是秦葶也就信了,可小双是她最好的姐妹,说话的语气,她怎会分辨不出。   信也好,墙外的脚印也好,秦葶原本还心存疑虑,这回便通通想明白了。   何呈奕始终是放不下她的,只是如今他换了另外一种法子,而非以往的步步紧逼。   心头滋味复杂,她将信折回封中好生收好。   肚子里的丸子似也有感,在肚皮里转了一圈儿,秦葶摸摸肚皮,小声骂道:“原来你爹也有蠢的时候。”   ......   许是白日多思,到了夜里秦葶便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从前所居的村子里,她同何呈奕行在乡间小路,手拉着手,彼时何呈奕还叫阿剩,笑容干净,满眼都是她。   秦葶于心中想,或她就是那时沉沦在他眼底的,那时她常盼着某日醒来阿剩便变得聪明了,成了一个正常人。   好似老天当真听到了她的祈愿,他的确好了,可阿剩也不见了。   这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她潜存的记忆,因为那些都是她过去的经历,她以为她忘了,不过是在心底重新翻动了一遍而已。   长梦扰人,秦葶睡到半夜便睁了眼。   纱窗外的虫鸣声阵阵,尚未天亮,可她却困意全无。   笨拙的坐起身来,回想方才的那个梦,由它作引,脑海里徐徐显出许多陈年的记忆。   不知怎么回事儿,秦葶突然想起她和小双上山采榆钱而落水的那次,那日现在想起来也是很倒霉的,先是落水,后是和村里的刘二起了争执,又怕又气又委屈,晚上便病了。   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的。   病中她好像糊里糊涂的拉着何呈奕的手说了一堆胡话。   旁的她都记不清了,唯有一句,她说让他别离开她。   彼时的何呈奕,好似还很认真的应了一句。   那时实则她是睁过眼的,那天她分明看到彼时阿剩疯傻的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清明。   后来她醒来,还以为是自己病糊涂了,异想天开。   现在再将旧回忆拾起重新琢磨,许那些都不是她的臆想。   他当真在装疯卖傻的那几年中,以何呈奕的清明应过她什么。   只是当时,自己不知道而已。   穿鞋下地,轻饮了一杯白水,两个人分开的时日不长不短。秦葶以为离了他便再不会想,可更可怕的是,她竟发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竟开始慢慢回味起何呈奕的好来。   何呈奕杀人如麻,孤傲冷血,下手又稳又狠,无论是谁都不留情面,除了对她......   每每说要取她性命,却也没当真伤过她,反而一次一次皆是经他手救下自己性命......   越想越觉着离谱,秦葶忙抬手轻拍了额头,觉着自己是魔障了。   从前日日想的都是脱离何呈奕,怎的终盼到了自己的好日子,反而还要回头瞧看。   当真是没出息极了。   许是难得见何呈奕出这么蠢的招数,许是秦葶寻不到小双,也当真想排解一下自己的心事,她竟鬼使神差的没有拆穿何呈奕的小伎俩,而是仍旧似无事发生一般与他互通书信。   生活无波,皆是生活中的琐事,比如春日里种下的花开了,池塘中的鱼生了仔,字字句句皆是安逸。   由这些信件牵连,何呈奕觉着他的秦葶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好似仍在眼前,这些话虽是对小双说的,但他可以全部假装是她在同自己说心事。   日日靠着这些信件过活。   填补了他那一颗空落落的心。   每封信何呈奕都很用心的去回,唯独不变的,便是在每一封后都加一句“甚是想念”。   秦葶知道,这是何呈奕自己想说的。   她将这些写的太过刻意的信件一一收好,全当不知。   外墙下常能发现鞋印,她也都一一记在心里。   何呈奕以为自己掩藏的极好,每日沉寂在冒充小双与秦葶互通信件,乐此不疲。   华宵殿中的薄荷香自香鼎中弥散开来,齐林脚步匆匆,身形打散香雾。   “陛下,陈甲求见。”他道。   陈甲是何呈奕安插在小宅附近的眼线,日夜保护小宅的安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需来相报。   伏案之人抬起脸来,神色凝重,知道陈甲突然前来并非好事。   “让他进来。”何呈奕说道。   陈甲大步入殿,跪拜而见,而后开门见山说道:“陛下,这几日臣在暗中留意,有几人常在小宅外面徘徊,形迹可疑。”   “说下去。”手中朱笔暂且搁置,何呈奕挺直身子,神情认真而凝重。   “就臣目前来看,行迹古怪之人共有三人,白日里会在小宅附近逗留不停,夜里也会在宅院外打转,好似在找什么人。”   这让何呈奕的心不由得发紧。   如意坊居住之人大多清贵,这样的门第若说被贼人盯上也并不奇怪。   可他又隐隐觉着不对。   他手段狠辣,树敌颇多,而这个时候会在小宅附近外徘徊的又能是什么好人,是他的仇家也说不定,可一时他又想不出会是谁。   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他的人。   对此他更倾向于前者,那些人兴许只是普通的贼人。   但何呈奕素来谨慎,若不寻个根清底明他不会甘心,索性吩咐下去,“多派两个人在暗处盯梢,别打草惊蛇,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什么来头,一网打尽。”   他还不忘叮嘱道:“别扰了她的日子,别让她察觉出来。”   秦葶是受不了他近乎窒息般的守护的。   在她看来那是枷锁。   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动声色护她平安。世间诸多恶意,她一个女人流落在外,被贼人盯上也并不奇怪。   若是秦葶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了闪失,那便是他无能。   待陈甲走后,何呈奕越想此事越发觉着不对。   他几乎一有功夫便会去小宅外,什么都不做,只是靠在墙外,若贼人有心,定然也会发现他的存在,缘何还在附近徘徊?   细算时日,最近秦葶便要临盆,他心里隐隐觉着不安。   临盆之日在即,每到夜里秦葶便会失眠,紧张的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很容易又被频繁的尿意憋醒。   今日又是如此,不过吵醒她的不是尿意,而是外面奇怪的声响。   她的房间离后门院墙相近,时而外墙外敲梆子声,或是巡街官兵行过时候的说话声她都隐约听得到,今日声响极其诡异。   她自床榻上坐起,细听动静,此刻好像方才那些奇怪声响又都消失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小解后,便又上床睡了。   困意袭来,秦葶重新入梦,殊不知院墙外,何呈奕被几人护在身后,他身子挺立,背贴院墙,面不改色,一条手臂近乎僵硬的垂直在侧,有殷红的血流不断顺着他手指滴落。   他目光直直盯着眼前已经被困住跪地的三人,皆着黑衣蒙面。   黑色面巾被扯下,任桓征那张脸,于月色下暴露在何呈奕面前。   凶狠的眼神,一如当初他被人从蜀州押解上殿时与何呈奕对峙时的样子。   也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终究不是何呈奕的对手,他最多能做到的事,仅仅是伤了何呈奕一条手臂,仅此而已。   “将人带到宫里去,朕要亲自盘问他!”顾不得手臂上的伤,亦觉得这里不是用刑之地,他不想脏了此地。   入了宫,等待任桓征几人的先是一顿严刑拷打,其中二人,是何呈奕的旧部,知他被何呈奕留下一条命,便悄然一路追寻过来。   任桓征对何呈奕的恨没有一日消浅过。ᴶˢᴳᴮᴮ   他望着任妙彤的那座衣冠冢,苟且至今,就是为了寻机会报仇。   终于,他发现何呈奕的一个落脚地,便是那座小宅院。里面常有个大肚子的孕妇出入,起初他不知这孕妇为谁,但是见何呈奕对此人好似不一般,便大胆猜测。   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应该就是对何呈奕很重要的人。   杀了何呈奕对任桓征来说或许很难,可杀了那个孕妇好似容易的多。   毕竟不是在宫中,下手机会会有很多。   他便慢慢等待,等着她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他要将她碎尸万段,让何呈奕也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   像他一样,不,比他还要惨烈几分。   然,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当初兵马在身不是何呈奕的对手,更何况如今势单力薄。   就在他打算动手的时候,何呈奕的人将他拦下,而他拼尽全力也只伤得了何呈奕一条手臂。   任桓征的那一剑是奔着要何呈奕的性命去的,若非他闪躲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任桓征带兵多年,若单打独斗,何呈奕必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像疯了一样杀红了眼,势必要取何呈奕的人头。   手臂上那条伤口贯穿皮肉,血流不止,太医说,如若稍偏星点,伤了经脉,这条手臂便保不住了。   伤口触目惊心,还好,也勉强算得虚惊一场。   失血不少的何呈奕再露面时脸色照比之前还要苍白几分,可他强忍着伤口的剧痛仍旧将脊背挺的笔直。   从未失过王者风范。   他挺立于被打的不成人形的任桓征面前,眼底寒意充目。   妄想动秦葶,那这个人必死无疑。   “任桓征,你好大的胆子,朕已经留了你一条命,你却偏偏不识抬举。”   口中鲜血被口水稀释,拉长了一条线,任桓征已经无力收拢,唯有一双充着仇恨的双目灼灼相望。   良久他才强忍着被用过刑的痛楚咬说道:“何呈奕,我就是要她死,你的心也得跟我一样疼……她就是那个秦葶吧……”   “活着我杀不了她,死后我会化成厉鬼,日日缠着她……”   何呈奕轻笑一声,万分蔑视,“活着你都动不了她,更何况你死。也好,朕送你上路,等着你来找她,朕会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和你妹妹一起!”   话落,他弯身下来,手掌掐上他的脖子,满目冷寒同他道,“你知道你妹妹当初是怎么死的吗?就是现在这样,被朕扭断了脖子!”   话音落,他手上力道加重,只听脆响一声,手底下的人没了气息。   如同当初的任妙彤,死不瞑目。   何呈奕站直身子,看着身前尸体,齐林送上温湿的帕子,替他擦了手。   事毕,何呈奕一手拿过用过的帕子不偏不倚的丢在任桓征脸上,“将这个乱臣贼子的尸体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这一夜何呈奕过的并不踏实。   可秦葶却睡得安稳。   第二日她起床后想起来昨夜的外面的异响就如同心里放不下事儿一般。   出了角门,沿着墙根行走,果真在一处发现了异样,墙上甩了几许深红的点子,透墙三分,看起来像是血迹,墙根处的泥土颜色也深些,是和了血迹无疑。   一想到昨夜外头的异动,秦葶方知并非自己听错了,这里或许的确发生过什么。   目下细寻,除了凌乱的脚印,在墙土掩埋处,她发现了一小块碧绿残石。   费力撑着墙面蹲下,将那突兀的碧绿捡起来拿在手中,这东西虽然只是碎裂一角,可她一眼便辨认出像何呈奕之前所有之物。   心头一紧,连带着肚皮也跟着一紧,环顾四周,除此之外,好似再无旁他。   刘婶见角门开着,便好奇走出来瞧瞧,正巧看到秦葶愣站在墙下,便行过来,“呦,这哪来的血啊,这是血吧!”   秦葶将那小块碎片捏在手里,而后道:“刘婶,你让门房去报官吧,这血迹不太正常,免的生出事端来咱们说不清。”   见此,刘婶不敢耽搁,忙点了头。   血迹不少,若真有人受伤只怕伤得不轻。   这血色加上她手里的碎玉,心头隐隐有股说不出的异感。   会是何呈奕吗?   他身为帝王,出行自会有侍卫相随,拼命保护,谁又能伤得了他呢?   既伤不了,那这东西又如何解释?   自见了血,秦葶的一颗心便忐忑起来。   后衙门里的人来看过,说也没见有人来告状,此事且记录在案。   暂且搁置,秦葶便更是印证心中所想。   刘婶端着燕窝入门时,秦葶正捏着那碎玉残缺坐在屋里发愣。   “娘子,想什么呢?”刘婶见她半晌也不动一下,不免发问。   秦葶一下子回过神儿来,便问道:“刘婶,今日京里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刘婶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即摇头:“没有啊,没有什么事儿啊,怎么了娘子,可是在家里待的烦闷了?”   即便她这般说,秦葶的心也不得安然,却也只能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好奇。”   既旁的问不出,她又着实放心不下,便只能提笔问本尊。   将那碎玉珠子放在一旁,取了黄花压纸出来,才将镇纸放下,便觉肚皮一阵缩紧传来。   倒是不疼,却隐隐有点下坠之感。   让她备感不适,犹豫再三,暂且将笔搁下,心想着或是自己坐的时间太长,身子累了,才打算回到榻上稍躺一下,便觉着脚侧一片湿热传来,她低头一瞧,不知哪里来的流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裙角,在她脚下流出一滩水渍。   “刘婶!刘婶!”秦葶整个人慌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僵着半身朝窗外叫喊。   ......   夏夜水波微动,虫鸣声响阵阵。   何呈奕端坐于宸琅殿的小榻之上,将秦葶的信件拿出来反复看过。   离开他许久,秦葶的字迹现在练的很是清秀,来往书信他每日皆翻看一遍,直到将那纸张搓磨的很是破旧。   齐林几乎是奔着来到殿前,一口气尚未喘匀便急声说道:“陛下,方才小宅的门房小厮跑到冷大人家里去报信,说秦葶将要生了。”   门房是冷长清的人,既有要事自要跑去冷府,再由冷府来人到宫里报信。   何呈奕的手指一抖,脸上一阵愕然,心口骤然缩紧。虽早就有心理准备,可乍一听,又似天外来音一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手上信纸飘落在地,他顾不得捡起,大步夺门而去,“叫上宫里的太医一应,一同前去,凡事都要最好的,都要最好的......”   他慌慌张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在齐林还存些理智,一边跟着身后行走,一边劝道:“陛下莫急,这些早就准备好了,不会出事的,只是若皇上叫上宫里的太医一起,是不是会太过于兴师动众了?”   一经提醒,何呈奕的步调便缓了下来。   他怕,他怕秦葶一直知道他在便会不高兴。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改了主意,“罢了,让太医随时候命,朕先去瞧瞧。”   策马而奔,一路奔向如意坊,身上只带了几名随时等候传信的侍卫,到此时,冷府的老管家早带着人赶到,皆是小双走之前安排下的稳婆六娘之类。   何呈奕仍是站于他常站的墙沿下,在这处隐隐能听到院墙那头传来杂七杂八的说话声响。   他在外面干着急,却不得见。   一路自宫里策马奔来,手臂上的伤口绷裂开来,那道口子不浅,鲜血顺着袖角蜿蜒下来,他也顾不得,只凭着袖口上的鲜血自行风干。   淡淡的血腥气。   齐林实在看不过,低声道:“陛下,奴婢先帮您处理伤口吧。”   这个节骨眼上,何呈奕哪里顾得上自己,他心情不大好,语气冷硬同齐林骂道:“滚开。”   齐林闭口,再不敢言。   自宫里赶来时已经过了子时,不知在此地立了多久,园子里仍旧乱糟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何呈奕由激动变为恐慌。   手臂上的伤口阵痛的厉害,可他此刻却觉着很是痛快。   若能分了秦葶的痛,他宁可都加在自己身上。   许是奇怪的心理作祟,他伸手毫不犹豫的按上伤口,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疼的钻心,可他手上力道不曾松过。   血越流越多,滴落在下,落在他的鞋靴之上。   额头冷汗浮起一层,他咬着牙于心里默念道:“秦葶,我和你一起痛......”   此刻街上已经没有旁人,偶有打更的路过,见着几人凶神恶煞似的堵在墙外便要叫人,却被提刀的侍卫给挡了回去。   小宅里的门房小厮探头探脑的自里面出来,他只知秦葶与冷府有关,见着何呈奕一行候在墙外,冷府的老管家亦在侧,便默认这些都是冷府的人。   先前冷家便有吩咐,秦葶若有任何事都要出来相告。   “你过来,你过来!”老管家一双老眼精的狠,见他出来,便忙招呼过来,“里头怎么样了?”   门房小厮面上不带笑意ᴶˢᴳᴮᴮ,且道:“情况不太好,听稳婆说,秦娘子不太会使力,孩子头有些大......”   话音才落,何呈奕一把扯过那小厮衣襟,沉声说道,“告诉里面的人,无论如何要保证大人的平安,若是她有任何闪失,你们都得陪葬!”   何呈奕的气场将这小厮吓了一个激灵,且不知这是哪家公子,且身上还透着血,说话这么大的口气,哆嗦着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朝他招招手:“快去!”   见冷府的人都是这般,便觉此人他惹不起,于是不敢怠慢,匆匆钻回府门去。   “陛下,秦葶是个有福气的,定会平安无恙的过这一关。”齐林小声宽慰道。   这时候何呈奕哪里还听得这般场面话。   他心里似打着鼓,他不敢想象秦葶此刻在房间里被折磨成什么样,他怕,他怕的要命,他生怕秦葶有所闪失。   时间又是不留情面的过去,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备感度时如年,几欲冲入宅中,皆被齐林拦下。   “陛下,您不能进去啊!”齐林大着胆子劝慰。   且瞧何呈奕此刻整个人都止不住的发颤,心不得宁静,他顾不了旁的,他要马上见到秦葶,“朕要去见她。”   “陛下,您若去了,她一激动,容易引起血崩,生孩子最忌讳的就是惊吓。”   齐林也算半个女子,这种事儿他也知道些。   一听此,何呈奕的步子便停在原地,他微侧过头来,瞧看齐林便问:“当真?”   “奴婢不敢欺瞒。”   到此,何呈奕的念头才终于落下。   他垂下头,重回到墙边,静静面壁,只盼秦葶平安,就算那个孩子没了也无所谓,就算秦葶这辈子都不见他也好。   只要她好好的活着。   脑子里似有一团乱麻,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他不该让她有孩子的,不该的。   指尖掐入皮肉,他的头抵在墙壁之上,天色一点一点亮起,终,在所有人的不经意间,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即便隔着门板仍能清晰可辨。   在外等候的众人眼前皆是一片明光,唯何呈奕身形不动,他连眼都不敢眨一下,便听到门声响动,那门房小厮又来报信,“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平安二字,尤其珍贵,何呈奕身形挺直,感慨万千。   紧绷了一夜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夏时节里的一抹冷汗,透的他漫身都是。   何呈奕从未觉得如此松意。   “秦葶.......”他沉声念着她的名字。   “恭喜陛下,您有小皇子了!”齐林扬声笑道。   何呈奕随意招了招手,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   这笑,爽朗的倒似有几分从前阿剩的影子。   他欢喜的快要疯了,却还不忘问:“秦葶没事吧?”   “您方才不是也听了吗,母子平安!”   听他这样讲说,何呈奕的一颗心才终于平平落地。   他抬眼见天,此刻东方才要露出鱼肚白,他定睛望着那一抹将破天际的白,沉声说道:“天将明。”   作者有话说:   第 128 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贼   一声啼哭近在耳畔, 秦葶躺在床上歪头看着一只小肉球,长的抽抽巴巴似个小老头儿。   她本是想要个女儿的,但没想, 竟是儿子。   且这模样一打眼,活脱脱的另一个何呈奕。   她累极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但却也松了一口气,且见这面上红红的肉球,心都快化了。   她根本不知现在何呈奕正在外面,也不知这满屋子人实则也是何呈奕所安排。   心病一去,她便昏昏欲睡。   稳婆贴在她近前,小声说道:“娘子,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秦葶睁了睁眼,脸贴着小肉球的脸, 目珠微移, 正看到窗边的一抹将来的晨曦,她哑着嗓子说道:“天将明,就叫,晗儿吧......”   月子里秦葶整整睡了近一个月, 整日除了吃喝的时候是醒着的, 其余时间都在睡。   生孩子伤元气,她需得慢慢恢复才是。   经过一个月, 原本那看着红红皱皱的小肉球却长得开了, 白白嫩嫩越发胖起来。   眉眼间就是一个小何呈奕。   秦葶日日望着这张脸,欢喜的矛盾, 时而又忍不住想, 何呈奕小时是不是也长这副模样呢。   许是因为这肉丸的加持, 何呈奕多少沾了他的光,眼下秦葶再想起何呈奕时却已经没觉得那么讨厌。   甚至有时候还会想,何呈奕若是知道他有了孩子,会不会很高兴?   何呈奕会不会很疼爱他?   她想,一定会的吧,他待灼灼都那般好,口口声声说着讨厌小孩子,可灼灼只要同他一撒娇他便没了方寸。   孩子一生,秦葶便不能再写信出来,何呈奕实在是忍不住对秦葶的想念,趁着她入睡时,来了小宅。   他贪心的想着,哪怕只看一眼便也好,只看一眼。   秦葶吃过饭食便躺下睡了,照顾她的刘婶趁此时机抱着孩子来到厢房报信,怀里的小东西睡的正香,软软白白让何呈奕的心一下子便化了。   即使他再可爱,可在何呈奕心里仍不及秦葶万分之一,久候的何呈奕提着心吊着胆来到秦葶房间。   月子里的房间需要防风,隐隐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轻步上前,明知秦葶睡眠极沉,也将脚步放的很轻很轻。   秦葶离开他半年多,这半年他只靠着那些她所手书的信件过日子,知她喜怒。   如今人好端端的躺在他面前,何呈奕只觉得庆幸。   本想着看一眼便走,但他还是没忍住坐到床榻边来。   熟睡中的秦葶未施粉黛,脸色尚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眉宇间再没那股子从前和他待在一起时的恐惧和惆怅。   乍一想到她曾说过的那些话,的确,秦葶所有的不幸,都是他何呈奕带来的。   离开他,秦葶只会越来越好。   纤长的睫毛似扇面一般盖在眼睑之下,他弯身过去,凑在她的面前,手轻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满目深情望着她。   睡梦中的秦葶似不知情,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又大了胆子,唇轻轻覆过去,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而后在她耳畔低低言语。   心中滋味说不上是疼还是欢喜,万分复杂。   他盼着秦葶此刻醒来,却又怕她醒来。   他不想让秦葶似看怪物一般看着他,然后骂他不讲信用。   犹豫再三,他终于起身离开,一步一步踱的很慢。   将房门打开时,门声那一响,秦葶便浅睁了眼皮瞧看门外的一道光照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转而便消失不见。   他溜的很快,可即便再快,秦葶也知道他是谁。   瞧着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样,秦葶竟有些心疼,她下意识的动了动嘴唇,小声喃喃,“何呈奕......你这个傻子。”   秦葶没有奶水,晗儿也只能由乳娘喂养,夜里白白胖胖的小球最怕蚊虫,房里便燃了艾香。   小家伙似在肚子那般乖,吃饱了不吵不闹睡了便睡,连乳娘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性子的孩子。   好似这孩子除了长相像足了何呈奕之外,便再没像他的地方。   那日何呈奕的出现,深重的刻在她脑子里,耳边始终环绕着他那句低语:“秦葶,回来吧,我很想你。”   温柔的不似以往她认识的何呈奕。   再瞧着眼前这张与他爹长了八分相似的脸,秦葶突然觉得好像有些想他。   诡异的是,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制不下,似一条蛇,死死的交缠在她的心口,蛊惑着她去想何呈奕的那张脸,想他那个人。   刘婶很会照顾人,将秦葶照顾的很好。   这手段若说只是小双婶婶的街坊她是不信的,更像是哪家大户里的妈妈,特别是照顾孩子的手法,与平常百姓根本就不同。   秦葶没吃过猪肉,可好歹也是在宫里待过的,更在南州徐府上待过两年,看也看得会了。   可小双口口声声同她讲,刘婶是小双婶婶找来的,她自是明白小双不会对她起半分恶意,更多的只怕是她也受了旁人的令,为了不让自己受罪,且一同瞒了。   背后的人是谁,秦葶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自她出了月子,便又提笔写信,信中多说晗儿的情况,字字句句字的十分仔细,就是为了让读信的人也能知晓晗儿每日的变化。   那头人仍以为自己掩藏的极好,仍用着女气的意调,每每见了信,秦葶都要先独自笑上一番。   从前何呈奕常说秦葶蠢,可是如今秦葶才知,自己才不是最蠢的那个。   而今天随着小晗儿日渐长大,半夜里醒过来还要加食一顿,秦葶只能让乳母带着他睡。   待乳母将孩子抱走,秦葶便抽空做了些小衣裳。   如今她的手艺已经日渐精进,一不小心,便做到了后半夜去。   收了最后一针,抬眼一瞧,蜡烛已经燃的只剩一半,她伸了个懒腰,扭动了两下脖子,这才熄了烛火躺回床上。   许是累极,一闭眼没多久人便睡着了。   外面ᴶˢᴳᴮᴮ的梆子敲过三下,何呈奕自院墙内一人多高的蜀葵阴影处动了动身子。   从前何呈奕常站在院墙外,可总得躲着打更巡街的人,他觉着麻烦,见夏日里院中花墙高筑,便觉着此地不错,一来能将自己隐的极好,二来此地也正对着秦葶房间的窗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能隔着窗看的清楚,哪怕只是瞧看他的影子。   今日里面熄了灯火,何呈奕心满意足的才想自花丛中站起身来,偏听有阵阵异响传来。   他十分警觉,不由沉了气,继续隐在花影当中。   只瞧着院墙外,有一道人影似猫一般从墙上爬过,而后落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形便溜进了院中,躲到阴影里去。   隔着□□,何呈奕一双龙目紧紧的盯着方才那道影。   只瞧着那人影似觉院中无异,而后又迅速溜到秦葶房间的屋檐底下。   屋顶有何呈奕早就安插的暗卫在此,那道影子自也逃不过暗卫的法眼,见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入了檐,暗卫便一跃而下,几乎落地无声。   “陛下,要不要立即杀了他?”暗卫冲着花墙那头问道。   “朕亲自来,你且在这里守着。”何呈奕大步自花墙外迈出,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胆敢夜闯此地。   秦葶房门的门闩被人以一块极小的铁片挪划开来,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凉风吹入,秦葶侧着身眼张开一条缝隙。   方才她在想事情,睡的并不熟,听到门声响动,吓的她在床上屏住了呼吸,显见着一个诡异的人影从一条极小的门缝中挤入了房中,那人脚步极轻,月影照在他的身上,绝非是秦葶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秦葶猜想,大概这是贼人,如意坊所居之人皆是清贵之家,自会惹得一些小贼动些心思,况且她家没有男主居家,里出外进的不是她便是刘婶,再就是奶娘,门房和护院也不时常露面,便惹了一些人想要铤而走险。   可既能摸到她的房中,想来也是盯了许久。   她不动声色的摸向自己枕下的瓷枕,打算一会将枕头丢出去。   见那人走到榻边,她猛然坐起身来,才将瓷枕举起,便瞧见那人亮了短刀举在她的面前,“别出声,出了声我一刀扎透你的脖子!”   这声音秦葶觉着有些耳熟。   未等他说第二句话,只瞧见门外又突然大步入了一个人影,将门一脚踢开,二话不说冲入门中,扬手朝那贼人便是一棍。   那小贼也不是个练家子,细小的身板哪里经得起这一棍。   一应声,便倒在地上。   秦葶整个人坐在床上看的傻了。   此刻月光清透,即便瞧看不清来人的脸,仅从身形也能辨认得出他是谁。   只是万没想到,他为何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宫里的吗?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何呈奕却也只能瞧见个轮廓,他不敢多作逗留,也不敢惊了她,生怕让她认出自己,只怕到时候,她会更怕。   自地上扯了那小贼拎起,二话不说便大步要走。   这莫名其妙的一套让秦葶几乎没反应过来。   见他要走,秦葶也根本顾不得这朝她亮刀的人是谁又为何如此,只挺直了身子急急喊道:“慢着!”   何呈奕脚步一顿。   “你......”秦葶分明还想要再说什么,可他佯装未听到,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人拖出门去。   许是方才何呈奕那一声猛烈的踹门声响惊了门房和护院,这几个人匆匆提了灯跑来,可到了秦葶房门口时,却只看到秦葶站在门口,还有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夫人,出什么事了?”胖胖的护院提了灯照了眼前一片。   秦葶借着这抹光亮四处瞧看,眼下再没了何呈奕的身影。   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来不知他身手这般矫健,说没人便没了。   “哟,这不是对面陈秀才家的儿子陈达吗,怎么在这儿啊!”门房提灯细细照下,秦葶这才想起门前还倒着个人,借着烛光亮火看去,还当真是。   住在对面的陈秀才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惜生了个败家子,整日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秦葶偶尔出门与他打个照面,这厮打量人的目光神态总是让秦葶觉着不舒服。   不过那时她还大着肚子,许是这回见她身上轻快了,家中又不见男主,便动了歪心思。   思由及此,秦葶便觉着心口一阵恶心传来。   若他是图钱还好,若是图旁的,倒真让秦葶觉着一阵恶寒。   “他......”秦葶欲言又止,一想着,这厮方才入了自己房间的事,若传出去只怕有损名声,话峰一转便改了口风,“他好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我一开门便这样了,大概给自己摔晕了吧。”   在场之人自是不信这一说法,门房更是机灵,“夫人,这般说出去旁人也不能信,要是问起,就说他夜半图谋不轨,让咱们护院给拍晕了。”   “随便,你们看着处置吧,将他送官去最好。”   秦葶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他们身上,比起方才的惊吓,她更在意那个人。   本来这事闹的该是她害怕,可从前刘二可比这吓人多了,经过一次,便不怕了。   得了令,众人将半死不活的陈达给架着走了。   何呈奕下手不轻,那抵门的杠子竖在墙角,用着倒是衬手。   四下安静,门外终于没了动静,她也知何呈奕不会再轻易现身,转身便回了房去。   良久,何呈奕才从□□中探出身来。   早就躲到房上的暗卫再次跃下地来,今日能让这种人溜进院子,已是他的失职,于是便跪地想要请罪。   这里离秦葶的房间近在咫尺,何呈奕生怕她突然出现,便同眼前人轻挥了手,二人拐到角落里去。   那陈达是邻居,和普通的小贼正有区别,未必会踩点,也更难发现。   方才之所以何呈奕要自己亲自跟进去,是怕暗卫下手没个轻重,会吓着她。   方才入室太急,虽屋室中没掌灯,可他还是怕被她认出来。   或是,她已经认出来了,若非如此,她不会那般淡定不乱。   何呈奕猜不到后果,也不想去猜,只垂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那个叫陈达的腿打折,让他这辈子爬不得墙走不得路。”   暗卫应声:“是。”   何呈奕这才小心的从角门离开。   他自认为做的很完美,可关心则乱,就在他慢步轻轻的自秦葶窗前走过之际,秦葶暗中窥在纱窗之边,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那气息,那种感觉,那做事的手段,是何呈奕没错。   隐隐听到门声响动,秦葶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她独自在窗边贴靠了良久,心情复杂,却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只要何呈奕在她的身边,她便不必担心太多。   “何呈奕,护我的人是你,吓我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她于心里默念道。   作者有话说:   第 129 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痘   陈秀才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也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他也算是个通情达礼的人,见自己的儿子做出这么无法无天的事, 一张老脸便觉着无处搁,且随他去了。   谁知那陈达怎就摔伤了腿,两条腿骨皆折断, 而后被关在牢中便发起高烧来,随而半死不活之际便冒出痘症来。   可将牢中狱卒吓的半死,还以为是得了天花,几经郎中细细辨认,天花倒不似,不过是水花。   虽不及天花治命, 可若是得了照顾不好也易丢命,且一不小心抓挠了脸上便会落下疤痕, 成了麻子。   府衙本就不乐意难为读书人之后, 加上他又得了这病,生怕着人,便连夜将陈达送回了陈府去。   陈秀才觉着没脸见人,几经同秦葶赔罪, 秦葶瞧他已经这么惨, 也没爱同他计较,得过且过了。   只是隔了没过一日, 秦葶也发起烧来。   病来如山倒, 明明在夏日里,这病也来的蹊跷。   这消息传到何呈奕的耳朵里时, 已经是第三日。   自打那日在小宅里出了那档子事, 何呈奕便整日觉着心里发虚。   整日想着是不是秦葶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或是在生气,或是在害怕,亦或是心头一怒而起,离了京去。   这让他很是惶恐,开始有些后悔那日不应该他出头。   “陛下,宫外面传来消息,秦葶病了。”齐林这阵子忙的紧,几乎成了宫里宫外的传声筒。   何呈奕正忙着批折子,听此言,手上的朱笔被他重重搁下,朱砂染的四处都是。   “怎么了?”他眉目沉下问道。   “回陛下,已经看过郎中了,是痘症,前两日发烧,喝了药下去不顶用,今日痘子才发出来。”   齐林在这不咸不淡的说着,可何呈奕心底却有一股火直窜脑顶,“病了三日,却无一人来同朕讲,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见他怒起,殿中宫人连同齐林皆一一跪下,齐林忙解释道:“ᴶˢᴳᴮᴮ回陛下,前两日以为只是普通的着凉发烧,秦葶自己也说药吃下去便没事了,哪知第三日便严重了,这才知道她一直病着呢,那头的人便紧忙跑去冷府报信,郎中去把了脉,方知是痘症。”   “朕去看看。”他按着桌案站起身来,大步迈下殿阶。痘症虽不及天花,但也好不到哪去,可大可小,轻视不得。   “陛下,可万万使不得啊,痘症是会传染的,您若是没发过,很易被传染,龙体不能损伤啊陛下!”   齐林忙跪扑在地,拦了他的去路。   “滚开!”何呈奕又将齐林一脚踢开,眼中怒意正盛,“叫上宫里的太医,随朕一起,她若是有半分闪失,你们谁都别想活。”   眼下,他也顾不得许多。   何呈奕别无所求,只想看到活蹦乱跳的秦葶。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的来到这间在如意坊并不起眼的小宅。   太医站了满院,何呈奕先命人将晗儿送到冷府去,而后甚至连掩面的帕子都不戴一个便直挺挺的往秦葶的房间里冲。   众人相拦,都被何呈奕骂回来。   此刻秦葶整个人已经烧的不醒人世。   面色霜白,脸颊两侧又透出异样的红。   额上有两个小痘突出皮肤。   许久不曾见过,再见竟是这般,何呈奕心口泛疼,将旁人都赶到一旁,大步近前。   指背探上秦葶的脸颊,滚烫在手。   他沉目轻咬了牙关,虽然房间里的人无一人敢发声,但他却仍然觉得吵闹。   稍一挥手,“你们都出去吧,朕自己照顾她。”   众人虽觉着不妥,可何呈奕的脾气都清楚,也不敢逗留,都轻步退出。   此下房间里又仅剩下他们两个人。   太医给开的方子里有安神药,是为了让她睡的沉一些,以免身上发痒便抓挠起来便落了疤。   这会儿秦葶睡着了。   可她还是恍惚着觉着好似听到了何呈奕的说话声。   想睁眼,睁不开,身上似绑了百斤重的沙袋。   许是知道她在病中,也知她服了安神的汤药下去,何呈奕这才胆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与她说话。   他俯身下去,手掌轻轻拍着秦葶的发顶,用极其轻柔的语气说道:“秦葶,别怕,我在。”   明知秦葶曾不止一次说过怕的就是他,他也要这样说。   秦葶沉拧着眉,竟将这些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   头晕脑胀的,她却觉着一定是何呈奕来了。   勉强将眼睁开了一条缝隙,眼前那张脸很模糊,但是他没错,“何呈奕.......”   她唇齿微张,说话都很费力,心头却是压不住的欢喜,“何呈奕是你吗?”   嗓音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他猜想秦葶当是很厌烦他的,即便是她病中问起,何呈奕也不敢贸然回应,随意打着马虎眼道:“你是不是做梦了?”   秦葶浅闭了眼,试图挪动了身子,“是做梦吧。”   何呈奕哪里会这么温柔呢,她心想。   他常掐着自己的脖子放着狠话。   明明有时候很在意,偏偏就嘴硬着说些难听话,将她越吓越胆小,越推越远。   “那天......也是你吧......”秦葶好似在说胡话。   让何呈奕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回他没敢应声,秦葶抬起手,想要去抓额头的痒,却被他一把拦下,手被何呈奕攥在掌心里,“痒了也别抓,会落下疤的。”   秦葶当真就乖乖的不使劲儿了,任由他攥着手。   “还痒吗?”她听到他低声问。   秦葶点头。   何呈奕身子探离的她更近了些,轻轻朝她额头上吹着凉气,为她解痒。   他离的近了些,秦葶闭着眼闻到他身上的松香气。   许是病中多愁又多思,这一刻秦葶听到他的声音竟然酸了鼻子。   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自他的掌心将手抽出,反手抓住了他的指尖儿,“我这病传人的......”   “嗯,我知道。”   “你从前没起过痘症。”   “嗯,没起过。”   “那你回去吧,回宫去吧。”   那头没再应声。   此时只听着房门外有敲门声响起,有太医脸上蒙着巾布入室,亲端了汤药过来,“陛下,药好了。”   何呈奕连多一眼都没瞧看他,只扬了手道:“将药搁下出去。”   再次听到门声响,何呈奕端过墨色的药汁子放到床边小几之上,轻舀一勺子吹了又吹,适温时才送到秦葶的唇畔。   躺着喝药着实费力,他便起身过去将秦葶自床上抱起,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小臂上,再一口一口的将汤药喂给她。   秦葶烧的糊涂了,先前又喝了安神药,只随他如何摆弄如何是。   病中恍惚,当真让秦葶分不清是梦是真,是宫里还是宫外。   一口接一口的苦汤子喝下,秦葶的头朝她臂弯里扭了扭,突然说道:“你总是欺负我。”   持汤匙的手一顿,何呈奕轻抿唇角,自嗓子里挤出一句:“嗯,何呈奕不是人。”   “你总是掐我的脖子。”   这一声,便又让何呈奕心下一酸,“嗯,再不掐了,你若不嫌弃,我便让你掐回来,掐个够,只是,你肯吗?”   听到嫌弃二字,秦葶心口便又酸动起来。   她什么时候嫌弃过何呈奕呢,就连他是阿剩时都不曾嫌弃过啊。   她也爱何呈奕的,真的喜欢,只是后来他总瞧不起她,她便怯了,便不敢再喜欢了。   她不想看着何呈奕娶别的女人,不想看着何呈奕同旁人在一起,但这些她从来都没同他讲过,生怕说了,只换来他的一句“你也配。”   只能嘴硬心也跟着硬起来,一遍一遍洗脑说自己不在意他。   病,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秦葶一滴残泪自眼角滑过,正落在他的衣袖上,夏日衣衫单薄,很快便透到他的皮肤之上,一片湿润。   “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光明正大的对我好呢?”秦葶再次侧了侧身,胡乱抓了他身前的衣襟,闭着眼问,“你如果有我兄长待我一半好,我就不讨厌你了......”   一提兄长,又让何呈奕倒吸一口凉气。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秦葶想要的东西。   只要让她随时感觉到他在疼她,爱她,护她就好了。   这就是她要的安心和自由。   根本无关身处何地何方。   暂将汤匙放下,他双臂环住秦葶,脸歪在她的发顶,“若是我待你比你兄长待你要好上百倍,你乐意回来吗?”   秦葶闭着眼没再说话,她嗓子疼的似有刀片在划动。   她当真用此刻不太灵光的脑子细想了想,若是如此,她会答应的。   即便喝了药,可秦葶的烧仍未退下,反而是脸上的痘冒出更多,身上亦是。   怕她忍不住下手去抓,何呈奕日夜不敢合眼,轻扯着她的手,片刻不敢怠慢,实再熬不住了,就将秦葶抱起放在怀里,而后自己轻轻环住她的,就这样生生硬熬了两天两夜。   最后秦葶的烧退下,身上的痘也基本都发出来,何呈奕知,烧退了,人便清醒了,他生怕又惹了秦葶不高兴,趁她清醒过来之前,提前回了宫,根本没看到,秦葶在清醒过来时的满目失落。   她当真是喜欢她病时的何呈奕的。   会温柔好声又好气的哄着她。   若他一直肯像病时那样,秦葶宁愿一直病着。   痘症来的快去的也不算慢。   半个月后身上发的痘便结了痂,顺而脱落,愣是一颗疤都没落下。   她身子好了,何呈奕也再次消然无声,就似从未来过。   秦葶每每提笔想同“小双”写封信,可笔墨在前,久久不曾落下,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唯有一点对她来讲是有些可怕的,她惊觉,她好似已经开始有一点点想念何呈奕了。   而且这种感觉在日益扩大,大到她已经不可忽略。   小丸子在一天天长大,眉毛也浅浅的长出来,那张脸几乎是从何呈奕脸上拓下来的。   夜里,趁着小丸子睡熟,秦葶起身来到窗边桌案,轻研香墨,特意取来了一张黄花压的信纸,在上面工整写下几个字。   信纸装封,以蜡封口,信封上写的仍是蜀州的地址。   她轻步出了门,唤来一直帮她寄信的刘婶,将信交到她的手上,“刘婶,这个明日帮我寄出去。”   刘婶接过,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妥,满口应下。   秦葶回了房,隔窗望着天上的月亮,细细回味着那日她病时,何呈奕同她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隐隐心动,又有一点隐隐的后悔。   她猜想着,何呈奕此刻会不会很得意,又不敢肯定自己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   脑中一时有些凌乱,又有些小鹿乱撞似的惶恐。   若少女情窦初开,怕他又厌他。   ......   鸡鸣才啼,秦葶心里装着事儿,一下子便醒了。   第一反应是看小床里的肉丸,睡的香甜,只是不知何时尿了。   熟练的取来一块干净的尿布给他换上,而后穿了衣裳出了门去。   将换下的尿布丢在院中的空盆中ᴶˢᴳᴮᴮ,才想回房时,目光突然扫过后院的角门。   自病好后便不曾出过门,此刻她突然很想出去看看到底墙下还有没有脚印,他有没有来过。   伸手将门栓抽到一侧,门声响动,随着门的缝隙缓缓拉宽,正有一道人影,迎着将来的晨曦立于角门正前。   那人长身挺立,换下往日一身严肃黑袍,转身着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双手垂至身侧,其中一只手上,还捏着一纸压花信纸,上头隐隐可见墨迹。   见了那张脸,秦葶的心猛跳一下,竟不是恐惧,不是无助,而是一如昔年乡间阡陌间,不经意抬眸间看到那张俊朗面容时的惊艳之感。   此刻何呈奕退下满身的阴鸷,一双深渊似的眸子似清而静的湖面闪着盈盈的光华,唇角勾起,露出会心一笑,那笑,正似旧年阿剩那般纯粹。   眼底乌黑,他一夜未眠,自昨夜起便一直守在这里,却似个犯了错的孩子,再不敢贸然闯到她身前半步。   不知为何,秦葶鼻尖儿一下子便酸了,喉咙哽咽,她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何呈奕大步迈到她面前去,朝眼前的秦葶展开双臂,“听说你想我,我便来了。”   手上捏的那页纸张随着微风而动,那是秦葶的笔迹。   秦葶一下子破涕为笑,踩上门槛,奔向他怀。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秦葶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手臂用力,恨不得将她骨肉揉碎,塞进自己心里。   他紧闭双目,脸侧朝里,一遍一遍吻着她的头发,秦葶的脸亦贴住他的脸颊,轻声在他耳畔问道:“你是阿剩,还是何呈奕?”   那人毫不犹豫的回道:“我是阿剩,也是何呈奕。”   且听怀里人听笑一声,将他怀得更紧。   昨夜,秦葶亲手书写的信件没有送往蜀州,而是一如往常送入禁宫。   何呈奕接过那封信便急急打开。   上头仅简单写了几个字“何呈奕,我想你了。”落款是秦葶。   仅此一句,便让他似失了控的疯马一般,直奔出宫,他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秦葶身边,要让她晨来第一眼便能看到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 130 章 第一百三十章 正文完   旧时宸琅殿外由秦葶亲手种下的花都开了。   两排一人多高的蜀葵颜色缤纷。   她离开这么久, 宸琅苑的陈设都没有变过。   许是离的久的,再归来时已经再没了先前的别扭之感,细想起来, 或是她入宫的那段时光是不甘心的,她只是不甘心没有随着自己的心好生活上一回。   小宅的这段时光,她过的安然自在, 却也退了眼前的迷茫,似一个一直在迷雾中寻路的人,终是柳暗花明。   她知道,何呈奕一直就在暗处观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秦葶独居在外的时候从未怕过,她心里很清楚,何呈奕不会让她吃亏。   时常在檐角发现的脚印, 还有那刻意临摹的笔迹,小心翼翼装成小双说着自己的心事, 字里行间皆是对她的关切, 她佯装不知,配着他演戏。   何呈奕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小双和他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   没有逼迫,没有强求, 一切顺她心意。   这样的日子, 过了一次,便足够了。   她心满意足。   秦葶不怕吃苦, 只要心下坦荡自由, 什么日子她都过得,无关宫墙内外。   更重要的是, 她希望能有一颗心是真正属于她的。   实则有一句话她从未同何呈奕说过。   就在他决定放了自己那日, 她实际上是犹豫过的, 但最终还是伸手向明光,选了自己想要的自由。   秦葶何尝不是知晓自己有退路才敢妄为。   就在何呈奕宁可放她离开也不让她吃药之际,她好似便一下就明了,倘若有一天她在外飘够了,玩够了,只要稍回头摆手,何呈奕便会朝她奔来。   爱过,伤过,也怕过。   如今几年的蹉跎终让秦葶明白,仍可爱人,但爱不得满,只要七分足矣,剩下三分便是自己的铠甲,自己的退路。   终于,秦葶也慢慢变成了那个凡事先顾自己的女子。   不会再如从前在村子里那般,将一副真心全数托付出去,最后自己摔了个七零八落遍体鳞伤。   好的爱情,该是势均力敌,而不是一味压制。   扮猪吃虎,是何呈奕教她的。   学以致用,才能在往后与何呈奕的交手之中不会输的太惨。   ......   夜深,晗儿吃过奶早早便睡了,被乳母抱了出去,秦葶才一坐下,便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匆忙而来。   一步一步迈到秦葶的心里似的,一听便知是何呈奕。   她静立正中,听到门外有人给他请安,而后皆被他遣退出殿。   秦葶素来是不给他请安的,从前是,如今亦是。   此时的秦葶着一袭柳绿色轻纱寝衣,披发落肩站在他的面前,何呈奕瞧着她,一眼不眨,直到在此地真的见到她那刻方知她是真的回来了。   喉结微动,一双深目凝望秦葶。   “你不去看看晗儿吗?”秦葶先开口道。   他未答,而是大步上前径直朝她行过去,双臂搂住她的腰肢,紧紧扣在自己怀中。   二人贴近,何呈奕克制的先探唇过去,秦葶没有躲闪,而是双手搭在他的肩头。   何呈奕颤着唇角轻咬上去,而后很快离开。   他眼中似燃着火,但他非要待这火燃到极致。   “你是如何知道那信是我写的?”他用喃喃气音极低同她问道。   声线极其蛊惑人心,秦葶觉着连他环着自己的手臂都在微微轻颤。   “小双的字没那么丑。”秦葶着实想不出何呈奕伏在案上临摹小双字体时是如何的费心费力。   “你真的想我了吗?”他又朝前一步,额头抵在秦葶的额上,想问的话太多,最想听她亲口说的那句想他。   只瞧着秦葶淡粉色的唇一抿,仍不肯让他得逞,“可怜你罢了。”   “嗯,我知道。”又是一吻迎上,他手按住秦葶的后脑,往自己身前相送,一手扶着他的背朝榻上退去。   “还走吗?”他借着喘气的工夫自齿缝中挤出此问。   “你若是还欺负我,我还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退无可退,秦葶后脚撞在脚榻上,由他自背后托着倒下,随即头顶阴影,何呈奕盖身过来。   冠上玉珠垂在脸侧,在秦葶眼前晃的人眼晕。   “还怕我吗?”他此刻很认真地问道。   “怕。”她道。   眼见着何呈奕的眼中又是一片黯然布满。   秦葶才要说什么,且见何呈奕身子再弯下一分,面贴在她的脸颊之上,带着几分讨好意味说道:“别怕我了,我不会杀你,你知道的。”   “你若不信,将我的命拿去吧,”他一手按着秦葶的肩,一手掐着秦葶的腰,句句肺腑,“你不知这段时日我是怎么过的。秦葶,你想让我死吗?”   “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位置,你当真不知道吗?”他不信秦葶不晓。   “我自小便是那样过的,除了勾心斗角我什么都不会,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的软肋在哪里,只要能得到,无论用何种手段。我从来没觉着那些有什么错。我若是在风平浪静的富贵乡里长大的太子,我也可以温润文雅,光风霁月,但我不是。我早就习惯了不同旁人吐心肺掏真心,全凭自己意愿,生气便杀想要便抢。”   “我骨子里还希望我仍是被众星捧月长起的太子,我不愿去想那段疯癫毫无尊严的过去,我本以为我可以彻底从那段不光彩的过去中完全脱离,干干净净,但我万没料到,你会出现,更没料到......我会爱你,从你举着葶苈花在我面前的时候,或是比那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你,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   “给我时间,秦葶你要给我时间,让我真的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这些话何呈奕从前从未对她说过。   他的性子素来很别扭,的确如他所讲,他是一个羞于对人说心里话的性子。   就连此刻,他咬着牙恨不得将心刨给秦葶瞧看时,他的耳轮也是红的。   他也曾盼着秦葶可以真正的了解他,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相爱。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曾被人踩到泥尘中的人,自认为谈情说爱都是奢侈,他也不信谁会爱上那么狼狈的他。   一个一直被人打压着生长的人,还能指望他心里真的净不落尘吗?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早就被人撕八百回了。   其实有一点秦葶也清楚,若他真是那般一路顺风顺水的太子,以她的身份,只怕是她连触到他指尖的机会都没有。   人世间呐,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又歪打正着。   只听秦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一双素手猫爪似的搭上他的肩头,头微微侧过唇角便能轻而易举的碰到他的耳轮。   她虽不曾言语,但何呈奕知道,她是应了。   他脊背一僵,红着眼正过脸来。   捏在她肩上ᴶˢᴳᴮᴮ的手轻轻抚上她额头的碎发,喉咙颤音低低言道:“秦葶.......”   “嗯?”她很温柔的应了一声。   目光璀璨。   明明只是一她眼柔和的目光,却似一道强光照入他阴暗的心际,此刻万物生长。   他手掌贴合在秦葶脸部轮廓上,良久他才喑声道:“我将你的阿剩还给你。”   秦葶指尖儿轻轻抚过何呈奕的眉眼,划过他刀削直挺的鼻梁,终她将唇畔勾起,轻应一句:“好。”   此刻何呈奕终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悸动,探身吞吻下去。   第一次,秦葶在清醒的时候给他回应,双手挂在他的耳朵上,何呈奕轻闭双目,带着她前后滚落。   最后翻过秦葶的身,贴于其背轻咬她的耳垂。   这突然如其来的一下惹得秦葶低叹一声。可这声响,何呈奕听不得。   他眼皮猝而撑大,而后将人又翻动过来,柳绿的薄纱寝衣此刻皆在秦葶脚下。   何呈奕曾说过不会再欺负她,可到底还是秦葶轻信了。   这人恨不得将她生吞了。   夏日风轻,枯木逢春,空荡的宸琅殿中,隐隐可以听到秦葶一声声或轻或重的求饶之音,断句连不完整。   罗帷之上金钩相挂的明黄流苏,几乎整夜未停跳动。   ......   七夕。   一上夜时,京城四通八达的街道之上,随处便可见卖磨喝乐的,形态各异,以各种玉珠翡翠装点。惹得许多百姓都会买上单只或是一对做为应时之物。   果食花样儿更是丰富,看的人眼花缭乱,眼珠子恨不得多长出两双来。   街上车马往来不绝,街上花灯明光,百姓穿着锦绣,穿梭各处。   这般热闹景像根本不输除夕新岁。   街角各处可见卖刚采摘下的荷花苞,两只从中细线一扎,做成并蒂莲的模样,十分讨喜。   秦葶朝卖花的老板指了一支,老板笑盈盈的递给她一支。   秦葶拿捏在手中把玩起来,何呈奕只管带着她走,身后自有人付银钱。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不绝,秦葶手持花苞慢行于前,何呈奕则紧跟在她身后为她挡着身后人流。   自后望去,他隐隐能瞧见秦葶欢喜的笑颜来。   二人今日微服出行,何呈奕将手里所有事都暂推于后,只想陪她玩个痛快。   而今的秦葶再不似初来京城那次,一身粗衣麻布,身上两个钱儿根本不舍得花。   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仍记得初来京城时正赶上七夕节,京城的繁华落了她满眼的惊艳。   那时她满脑子想的是在京城活下来,然后找到阿剩。   时光辗转,一扭而过,竟已经走过了几个年头。   她看风景,身后的人只看她。   好巧不巧,二人竟不知何时来到景星门下。   秦葶自是认得这个地方,忽而驻足,目光缓缓朝那城楼上望去。   身后的人也跟着止了步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低声问:“怎么了?”   “当初我就是在这见着的你。”秦葶笑指城楼之上,谈笑风生,说的好似旁人的故事。   何呈奕想到她过去为他受的委屈心头一酸,伸手将她的手指捏握下来,而后朝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招了招手。   秦葶只见他歪过头去吩咐了他们两句,而后有人疾奔着上了城楼。   不多时,城楼上巡望的总兵快步朝他们过来。   才想请安,便被何呈奕拦下。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惹起太大的骚动。   总兵开路,何呈奕朝秦葶低言一句:“随我来。”   而后便牵着她的手一路前行。   自楼阶一步一步登上景星门,站高望远,这里视野极好,几乎能看到半城的灯火阑珊。   秦葶脚步才站稳,只听头顶破空一声巨响,将她吓了一个激灵,何呈奕将她扯到身前来,二人此刻齐齐朝天望去,一颗巨大的烟花似伸手可摘的星辰,在二人脑顶中绽开,光火划过天际,在秦葶眼中满布一条银河。   极大的声响几乎掩了秦葶兴奋的欢叫之声,可身后的人贴在她的背后,声声入耳,他都听得清楚。   且为她一笑而心满意足。   烟火不停,秦葶手抓着并蒂莲时而笑跳,似孩子一般。   此刻天地都在他们脚下,他最爱的人就在眼前。   轻搂她的纤腰,借着短暂的无响之际,何呈奕附唇贴在秦葶耳畔,用极轻的语调同她说道:“除你之外,我没碰过旁人,一个指头都没有。”   秦葶眼皮一窒,扭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何呈奕心头升起一抹奇怪的骄傲之意,脸贴在她的面颊上,盼着秦葶能夸自己两句,“我不脏,干净着呢。”   又是一声响传来,五光十色的烟火照亮整个夜空,也将这二人的笑颜齐映于七夕的夜中。   (正文完)   131 番外1   ◎何呈奕重生◎   番外何呈奕重生   两片兜雷的黑云碰在一起, 随后不久,天空发出一声巨响,兜头的大雨泼洒下来, 将整座皇城冲刷一遍。   雨急起了雾色, 檐下清雨溅入东宫正殿之中。   东宫内侍撑着踩踏过青砖石,大步稳健朝殿中行去,到了檐下便收了伞交给旁人。   一入东宫,恰正看到何呈奕背身而立, 单手至桌上小盆中捏了星点鱼食, 缓轻洒入身前半人高的青瓷鱼缸之中。   明明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晃眼一瞧,却显得格外老成。   惹得内侍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才开口道:“殿下, 前头传信过来,说何成灼的尸身已经下葬,死因仍然未明。”   捏鱼食的手指一顿, 随而放弃, 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温帕轻擦两下, 而后缓缓转过身来,“可有查到凶手?”   内侍说道:“还未。”   单薄的唇角勾起,何呈奕轻浅一笑,“下去领赏。”   “是。”听此, 内侍脸上露出一抹欢意,而后轻步退下。   擦手的帕子朝桌上随意一丢,何呈奕这才缓缓抬起脸来, 面庞仍显稚嫩, 可目光深邃老道, 无论是神情还是行事做风,根本不是十二岁应有的。   略显突兀。   前世,他被何成灼坑的很惨,自云端跌入烂泥,好不容易才重回高处。   就在他寿终正寝之际,一睁眼竟重回十二岁时。   这时的何成灼尚未成气候,自己仍是众星捧月的太子。   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何成灼,再将他藏在暗处的党羽一一铲除。   这样,他就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受那么多的侮辱,吃那么多的苦,他的母后也不会含冤而亡。   一切稍定,他缓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细密的雨帘,心想到道,前世,他是二十二岁才遇到秦葶的,现在的秦葶应该还是个小不点儿。   派出去的人已经走了许多天,细算起来,这几天应该便归京了。   思由至此,便听宫人前来禀报道:“殿下,常青回来了。”   常青是何呈奕的近侍,后宫变时为了护他,死于乱刀之下。   “让他进来。”   不多时,常青入殿,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麦色,看起来身强力壮,一入门他便道:“殿下,您让属下去单州采桑村寻的人已经寻到了。”   “采桑村有一户姓秦的人家,这户人家一共有四口,夫妻二人加一个老妇还有一个七岁的小姑娘。那家的当家男子名为秦富,是个木匠,小姑娘名唤秦葶。”   秦葶二字一入了耳,何呈奕整颗心顿似被雷电击中,酸酥又带着隐痛之感。   前世他曾听秦葶说起过,在二人相遇之前,她曾是单州人氏,后父亲意外伤亡,母亲伤心过度后又病死,加上乡里闹灾,她和奶奶无奈这才背井离乡。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顺着前世所记派人去寻,单州不小,也算是大海捞针,不过好在,他赶上了,一切应该还来得及。   这辈子他不能让他的秦葶再受半分苦楚,他要让他的秦葶做最快乐的小女孩,幸福无波的好好长大。   他要将世间一切都捧给她。   “秦葶,等着我。”他在心里默念一声。   随而吩咐道:“传朕......”   前世做了一辈子皇帝,张口便成了习惯,脱口而出的朕很快便改口,“传令下去,稍做准备,我要去单州。”   常青不知这位主是犯了哪门子邪门儿,从前温雅的一个人,现在身上总是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可是他想要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常青不好多问,且只应下,一切按他所说安排便是。   在何成灼动手之前先将他除了,便是除了自己最大的隐患。   何成灼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位皇子,他的死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就像是一场意外,即便有人觉得蹊跷也无人帮他伸冤。   他更像是一粒浮尘,活着是众人的消遣,死了顶多给他配副棺材。   单州之行还算顺利。   离京并不遥远,快马不过五日。   他初见秦葶时,她才刚刚及笄,十五岁的少女瘦瘦小小,看起来可怜巴巴。   一路上何呈奕便在想,七岁时的秦葶会是何种模样?那一双小鹿似的眼是不是闪着明光。   ......   夏日里的乡间处处透着香草气。   晨起时草叶子上到处都是露水。   爬藤的喇叭花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已经开放,秦葶在一条细木上发现了两朵淡粉色的,伸出细嫩的小手将其中一朵采下,别在耳上,唤着前面慢行的祖母,“奶奶,你看!”   前方老妇回过头来,看到小小的秦葶正掐着腰侧着脸向奶奶炫耀自己耳边别的花。   老妇看着孙女这般可爱,忙拍了手哄道:“真好看,我孙最好看!”   小秦葶听了奶奶的夸赞美不自胜,笑的别提有多开怀。   才吃过早饭,秦葶便同奶奶一起上山采药。   家里倒是不缺两个药钱,只是奶奶在家里呆不住,秦葶又贪玩,便随着她一起。   奶奶采了一辈子药,草里有什么她一眼便能分辨的出。   才行到一处灌木丛中,便听到有一声异动。   奶奶警惕,这山中夏日里蛇倒是不少,虽大多不是有毒的,但她还是警惕万分。   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仍时而响动,老太太也不免紧张了起来,还不忘叮嘱道:“葶葶,待在那里别动!”   仅此一句,小秦葶便安静了,往常奶奶若是这般说,便是她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虽然眼下也好奇,但还是得听奶奶的话,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奶奶走上前去,举着自己手里的柴刀,轻轻拔开半人多高的草丛,只瞧见有乌蓝色的衣料一角。   而后有一只手自密草中伸出来,紧接着便听有人声道:“救救我!”   是个人!   奶奶挥了几下柴刀将长草砍掉,而后发现丛中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染了些泥土,脸色有些苍白,神情虚弱。   “哟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奶奶忙弯身问道。   “奶奶,我是来此山中打猎的,迷路和同伴走散了,不小心一脚踩到了沟里,脚扭了,已经躺在这里一夜了!”   何呈奕装的很可怜,他的其实在这山里待了不止一夜,先是派了探子查看秦家每日动向,后听说这老太太每日都会带着小孙女上山采药。   踩了几天的点,就是为了这次的巧遇。   “可怜见的,你没吃东西吧。”奶奶心最是软,她忙将自己身后的背篓摘下,取出两个给秦葶当零嘴吃的果子递到何呈奕的手上,“你先吃这个垫垫,我这就下山去找人!”   说罢,奶奶扭身带着秦葶下了山去。   不多时,村里的人一听说有这档子事儿,皆热心的上山帮忙,为首的便是那秦富,也就是秦葶上辈子那早死的爹。   七岁的秦葶还不太懂得美丑,但是她在看到少年何呈奕的第一眼便脑子里便浮现出两个字“仙人”。   何呈奕就像是画里的仙人一样那么好看,比她们村子里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要好看。   因为是秦葶奶奶最先发现的何呈奕,所以理当将他安顿在秦家。   秦家热心,倒是对此没有异议。   秦葶的娘亲香娘给何呈奕找出了一身干净衣裳放在炕沿,“公子,这是我家当家的穿的衣裳,干净的,你先对付一下。”   何呈奕此刻身上弄的有些狼狈,但也不难见,他身上衣裳料子是不错的,而且瞧看他的气质,也不似普通庄户人家的。   “多谢。”   “你先换上衣裳浅洗一下,我去给你准备点饭食。”说罢,香娘便转身离开,正在门口瞧见探头的秦葶,还不忘摸着她的发顶说道:“葶葶,哥哥腿脚应是伤了,你爹已经去请郎中了,娘去给哥哥做饭,你在这好生待着,不要调皮,哥哥若是想要什么,你便帮他拿一下。”   秦葶自小就是个乖巧孩子,听闻此事,好生点头,一一记下。   待娘亲去了灶间,小秦葶才扒着门框小心朝屋里看去,此刻何呈奕已经将外衫换下,虽穿了粗布麻衣,但也掩不住满身的贵气。   炕上的何呈奕一抬眼,正好看到一颗圆圆的脑袋,那双小鹿似的眼长在圆鼓鼓的脸蛋上,要多可爱便有多可爱。   此刻的秦葶还不认得他,亮闪闪的眼中有些警惕,也有些好奇。   瞧看的何呈奕整颗心都要化了。   若是前世的此时,即便秦葶从他的面前走过,他也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能让他钟爱了一生。   即便前世二人携手一生,可秦葶少时所经的苦难总是让他耿耿于怀,眼下重生,他有能力将一切提前改变,这个小姑娘再也不用受苦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之感自心底蔓延开来。   他忍不住朝门后的人招招手,“过来。”   秦葶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挪动步子,入了门。   七岁的秦葶穿着碎花衣裳,头带红线绫,被香娘打扮的很是鲜亮可爱。   由此可见,家里人当真都是疼爱她的。   “原来你小名叫葶葶啊。”何呈奕微微弯过身去,浅带着笑意问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7 08:02:45~2022-12-28 22: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幼稚园娃娃车司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森sen 17瓶;香菜 16瓶;风涧紫云 10瓶;永远是赤诚少年 5瓶;Eraphine、爱喝半糖岩爆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2 番外2   ◎改变秦葶的命运◎   番外2 改变秦葶的命运   秦葶点点头。   此时的秦葶尚且不懂, 眼前的这个长相俊美笑意干净的少年,正以何种深情目光凝望着她。   眼中情绪太过复杂,皆是小秦葶看不懂的。   不过秦葶只觉着他的眼睛可真好看, 唇角笑起来似挂在天上的月牙。   “葶葶, 别怕,我在。”何呈奕小声说道。   这是他对秦葶的承诺,他既已经回来,便不会, 也不允让秦葶再受之前种种苦楚。   当然, 秦葶哪里知道他所指为何,心里还纳闷,自己也没怕啊。   香娘手脚很麻利,将饭食准备好的工夫, 秦富也带着村里的赤脚郎中入了门。   赤脚郎中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见了何呈奕便问,“伤了哪只脚?”   何呈奕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踝, “这只, 扭了一下。”   郎中坐在炕沿之上, 在他脚踝处轻轻捏动了两下,捏到疼处,何呈奕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秦葶一家的相遇是他有意安排的,可是为了不让人起疑, 这伤却是真的。   是他让常青亲手给扭错位的。   常青手上有些工夫,这不是难事。   郎中稍稍摸了他的骨位,村里也有不少孩子会脱臼, 这点小毛病根本不在话下。   老头只捋了两下胡子, 同何呈奕说了几句费话引开他的注意, 而后两只手一用巧劲,错开的骨节便复了位,手法利落的甚至没让何呈奕感到疼。   “没什么事儿,就是错了位,这两日小心下地,再贴两贴膏药消消肿便好了。”   何呈奕点头应下。   随着秦富送郎中出门,秦奶奶便入了屋,“小伙子,你家在何处,过会儿吃完了饭我让我儿给你家里人带个信儿,省得你家里人着急。”   “说起来,我家可有些远,在京城,”何呈奕一顿,“京城永宁坊的冷府。”   “京城啊,原来你是京城人氏,当真有些远,”秦奶奶一顿,“这样吧小伙子,一会儿我去隔壁借纸墨过来,你给你家里人写封信,我让我儿给送过去。”   奶奶生怕何呈奕误会,便忙又道:“你别多心,你且安心在这里养着,我就是怕你家人寻不到你着急,好歹给家里人先送个信,免得他们不知你在哪儿。”   “好。”何呈奕自然懂她老人家的意思,若是换作旁人他可不得多心,可是秦家人,他便不会。   何种良善之家才能将秦葶教养的那样好,他又怎会起旁心。   秦富要给人做工,脱不开身,手里的信就托付同村人给送了出去。   这几日何呈奕便理所当然的住在秦葶家中。   秦富的手艺不错,人又老实,十里八乡的木工活都来找他,秦葶自小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亲手给做的。   家里的物件也都是出自他手。   这手艺,在何呈奕看来,可以同宫里的工匠所媲美。   香娘性子温柔,说话永远都是细声细气的,对待秦葶很是有耐心,一家人当真是和乐融融。   此时的何呈奕根本也想不到,不久后丢失这一切的秦葶,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还那样小,对世间一切都是懵懂。   “哥哥,你猜我手里有什么?”饭时还没到,村里各家炊烟升起,何呈奕坐在院子里观乡间夕阳,小秦葶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背着手笑嘻嘻的一脸神秘。   刚才见她蹲在鸡窝里半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不想也知道,手里应是一颗鸡蛋。   可为了哄着她,何呈奕佯装不知,摇头道:“猜不到,是什么呀?”   “你看!”秦葶笑眼绵绵,将手自背后拿出来,小手中果然握了一颗鸡蛋。   是才下的,还透着点温。   “原来是鸡蛋啊!”他表情有些夸张。   “哥哥,这颗鸡蛋送给你。”秦葶将何呈奕的手抓过,将那颗蛋放入他的掌心,“娘说生病时就要吃鸡蛋补补,你吃了这颗蛋,你身上的病就好了。”   她细小的指尖儿正搭在自己的掌心,何呈奕轻轻回握一下,对着她道:“好,谢谢葶葶。”   秦葶弯起圆圆的眼朝他笑起来。   这几日他的目光满眼都是秦葶。   有幸见到小时的秦葶,他当真觉得幸运万分。   隔了十天之后,京城里终于来人了。   为首的就是冷长清。   此时的冷长清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何呈奕舅舅的部下,舅舅对他很赏识,赐了宅院。   冷长清的阵仗不小,一行带了近二十人,将秦葶家不小的院子几乎占满。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秦富看懵了,连香娘也傻站在门口,不知何情。   小秦葶自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看着满院子的人。   只瞧原本坐在院中的何呈奕不慌不乱的看着眼前一片,身底是秦富亲手制的摇椅,坐在上头的人轻轻悠前悠后,很是惬意。   别说,这椅子倒是比宫的人所制的坐起来舒服许多。   冷长清见了他便跪地问安:“太子殿下受苦了。”   太子二字一出,惊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院子外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   “太、太子?”秦富失语,瞪着眼珠子和母亲媳妇面面相觑。   小秦葶不懂太子为何物,瞧着大人的神情,好似很厉害的样子。   “倒算不上受苦,这几日在秦家住的很是舒心。秦家一家,待我很好。”何呈奕面带笑意轻言说道。   秦氏一家这才后知后觉,朝何呈奕跪拜下来,到底是庄户人家,却连请安的话也不会说。   见此,冷长清心下会意,才想吩咐手底下的人给秦家留些银钱,便听何呈奕说道:“冷大人,我记得皇城里工造司好似有个缺儿。”   此时此地,何呈奕问起毫不相关的话绝非无事扯闲,冷长清自然明白,他说有缺,即便没有也得有。   “是。”冷长清应下。   何呈奕单手掌扣在膝盖上,随而道:“那就让秦富去工造坊,就填补......司务一职。”   虽说救了何呈奕,也理当重谢,可司务是正四品,秦富一个乡下汉子,若借此平步青云,好似有些说不过去。   冷长清才想说上几句。   只见何呈奕提前又道:“秦氏一家救了我,理当重谢,此事就这么定了,即刻启程入京。”   秦氏一家整个傻了眼。   秦富小声嘟囔问一旁媳妇:“这司务是个啥?”   香娘更是不知,一个劲儿的摇头。   此决定一起,可谓是惊呆众人,跪地的街坊邻居皆小声议论起来。   秦葶家隔壁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读书人,不由感叹道:“工造司的司务是正四品,秦师傅这是平步青云了啊。”   这样一说,惹得众人艳羡,谁能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个人,转眼便飞上枝头入了富贵乡了。   谁又能想到,这个异乡而来的少年,竟能是当朝太子。   更有人后悔,早知有今日,当初就应该将这少年请到自己家,好吃好喝侍候着,四品不就是他们的了!   “秦富,还不谢太子殿下恩典。”冷长清这才提醒道。   后知后觉的秦家人,皆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像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巨大的馅饼,砸到他们头上还不算,却直接喂到了嘴里。   “谢太子殿下,谢谢太子殿下!”   众人齐齐叩头。   小小的秦葶仍旧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家人叩头,她便也跟着学便是。   何呈奕垂眼看去,只瞧着那一小颗圆圆的脑袋。   他上前去一把将秦葶自地上抱起,“葶葶便不用叩头了,你之前送了我一颗鸡蛋,正是吃了那颗鸡蛋我的脚才能好的这样快。”   “葶葶,你有功,我还要赏你些什么。”   小秦葶哪里懂这些,被他抱在怀里,只满脑子惦记着他的伤,“哥哥,你真的好了吗?”   “秦葶,那是太子殿下,不得无礼!”秦富忙止道。   “好了,你才是最大的功臣,你同我说,你想要什么?”何呈奕问道。   秦葶眼珠子灵活转动两下,“哥哥,听说京城里的冰糖葫芦很好吃,我还没吃过呢,你能带我去吃吗?”   一听此,何呈奕便笑了,轻捏了秦葶的小鼻尖儿道:“好,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   ......   秦家以最快的速度随着何呈奕回了京中。   远离了后不久便会让秦富丢命的单州,摇身一变,成了工造司的司务。   众人皆知他对当今太子殿下有恩,且太子殿下似乎也对他不错,整个皇宫里无人敢欺负他,皆将他供为座上宾。   救了太子,这是何等荣功,秦家又被赏了宅院。   就此,秦葶也跟着摇身一变,成了京中贵女。   可这些,何呈奕认为远远不够。   入京后没多久,何呈奕便亲手将秦葶带到了皇后宫里。   没了何成灼那一场风波,皇后无恙,仍是何呈奕记忆里的模样。   秦葶长相乖巧,不出何呈奕所料,她很受皇后娘娘的喜爱。   在何呈奕的撺掇之下,皇后认了秦葶为义女。   皇后本也是觉着应不至于此,可何呈奕便说,他与秦葶很是投缘,还说请命师看过,秦葶是个福星,对他有利。   说起秦葶也很是乖巧可爱,加上儿子都这般说,皇后便也没再多讲什么。   由此有皇后身份的加持,让秦葶不止是个四品官的女儿,更是皇后的干女儿。   放眼望去,满京城中的贵女,有此殊荣的,也唯有秦葶一个而已。   实则,何呈奕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秦葶在他身边好生长大。   护她安然。   133 番外3   ◎教她写字◎   番外3 教她写字   彼时七岁的秦葶根本不知这次举家入京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自己家里一下子变得好大, 院子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那景色就似画里的一般。   每日饭食吃的也照比从前好上许多,母亲一口气给她做了几身新衣裙。   不仅如此, 她除了自己的娘亲, 还多了一个,众人皆称她为皇后,秦葶不大懂,只知道她看起来很美。   更重要的是她时常可以入宫, 还能时常见到那个曾在她家里住过一阵子的大哥哥。   大哥哥待她很好, 她也喜欢大哥哥。   近日听说由外邦进贡了许多小玩意儿,东宫那头传来消息,将秦葶接到东宫去挑玩。   秦葶前脚一到东宫,后脚天便下起大雨来。   她到时, 何呈奕并不在,满宫里的新鲜玩意儿,摆放的琳琅满目。   宫人都知道这位小贵人, 是太子最疼爱的, 便带着她一起玩。   直到午饭过后何呈奕才回来。   入殿方知, 秦葶在宫里用过午膳后人便睡着了。   何呈奕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来到偏殿之中。   此刻秦葶果真躺在床上睡的正香。   她自小好眠,睡着了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面朝里, 这习惯一点儿也没改变。   小秦葶脸上有些稚嫩的婴儿肥,面容奶白,脸颊两侧饱满隆起, 常挂着淡淡的粉色, 似桃花团子一般。   她的模样倒是比宫里几位小公主长的还要标致几分。   从小看大, 许多人都讲说过,秦葶长大后定是个美人。   这一点何呈奕自然是比谁都清楚,她当然是美人,且是那种即便穿了粗布麻衣都遮不住的美。   她睡了多久,何呈奕就坐在榻边望了她多久,直到她睡饱了睁开眼,一眼瞧见何呈奕,小胖手揉了揉眼。   “太子哥哥。”嫩音似黄鹂鸟一般。   “你醒了。”何呈奕温声低语。   “嗯。”她轻应一声,自床榻上爬起来。   何呈奕轻笑一声,弯身自脚踏上将她的绣鞋拿起一只,随即轻轻给她穿上。   “新来的东西可都看过了?”他又问。   秦葶笑笑点点头,不禁叹道:“都看过了,真好看啊。”   “如果有喜欢的就都拿回家去。”何呈奕说道。   秦葶年纪虽小,可家教甚好,自己本身也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我只挑了一两样就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娘亲说,做人不能贪得无厌,那样不好。”   这的确是秦葶的家风,且看秦家一上下,一夜之间也可说是平步青云,再观这些日子以来秦家好似和从前在村子里也没什么两样。   秦葶的父亲在工造司里也一如继往,为人温和,毫无架子。   “可是我想将一切好的都给你,你在我这里拿东西,不算贪。”他缓声说道。   就是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拿在她的手边。   前世他这时候早就被何成灼贬为了庶人,宫中遭变,原本身子就不算太好的父皇被何成灼活活逼死。   重来一世,一切都改变了原有的轨迹,他也终于可以喘口气和平安顺的过几年日子。   他当皇帝的时候还早。   此下他只念着一件事,那便是陪着秦葶一起,不让她再受半分风雨。   小秦葶仍旧保持本心,即便他这样讲说,秦葶仍在他面前只是笑笑。   何呈奕轻抚了她的发顶,凝神望了她一会儿,这才道:“你家里可给你请了老师教习你写字?”   “没有。”秦葶摇头。   何呈奕单手一拍膝盖,“那正好,往后由我教你好不好?”   一提可以学写字,秦葶的眼珠子都亮了起来,“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何呈奕朝他伸开手掌,小秦葶将指尖儿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牵领着她一路来到桌案前。   何呈奕一早便为她准备了黄花的压纸。   秦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纸张,指尖儿小心捏起一张前后翻看,“哇,好漂亮啊,这上面都是真的花吗?”   长指轻摸了她的发髻,深望说道:“是真的,将小花晒干了,在制纸的时候和压上去,待干了,纸成,便是这样。”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秦葶自小在乡间长大,这花她自然认得,不过看了两眼便道:“是葶苈!”   “对,正是葶苈。”他一顿,“喜欢吗?”   “喜欢!”   得了她的肯定,何呈奕取笔轻染香墨,而后将秦葶抱到身前椅子上坐好,他则站在一旁将笔递到她手里。   这是她头一次握笔,何呈奕捏着她的指尖儿一点一点摆姿正当,用镇纸将那压花纸张压平整,带着她的手在其上写下两个字“秦葶”。   “秦葶,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弯身下来,在小秦葶的耳畔低声言道。   “这就是我的名字呀!”秦葶的一双鹿眼亮晶晶的闪着光。   秦家往上数三代就没有一个识字的。   看着上面的墨迹,秦葶心头升起一丝说不出的喜悦。   随而她扭头道:“太子哥哥,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她重重点头:“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何呈奕面露暖笑,再次抓着她的手在她名字旁写下自己的“何呈奕”   “这就是我的名字。”前世秦葶倔强了很久都不乐意念出的名字。   却是他的执念。   “何呈奕.......”秦葶低低念道,“我记下了。”   这两个人的名字就这样般配的挨在一起,何呈奕心底是满满的欢喜。   .....   三月莺飞草长,浅草将能没马蹄。   迎春开的满园子都是。   一双素手嫩若葱白,轻执笔管在黄花压纸上轻轻几笔。   自纱窗外折透的光打在少女完美无暇的侧脸上,给她的脸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十六岁的少女凭窗而立,卷翘的睫毛似一对蝴蝶翅膀,垂眸望着纸上的两个名字,若有所思,似隐隐有淡淡的愁绪挂在眉间。   自打何呈奕教秦葶写第一个字起,她便每日都要将这两个名字练写上几回。   这双名字,也是秦葶写的最好看的一对。   檐下脚步声徐徐传来,由远及近。   秦葶心下略虚,忙将纸将压在书页底下。   不多时,且见着香娘自外而入。   香娘长的清秀,隔了几年的光景,照比从前略显丰满,但眼看着比从前更美了,当真是贵气养人。   她一入门便瞧着立于桌案后的女儿,若是从前,香娘一辈子也想不到他们一家有来京的机会,更没想过女儿竟会出落的这般好。   “葶葶。”香娘见秦葶今日鹅黄柳绿的衣裙穿在身上尤其出挑,明明是浅嫩的颜色,却穿得这般光眼。   “母亲。”秦葶极为不自然的捏起手边书页,明明方才还在练字,这会儿便假装在看书。   “母亲瞧着你这两日好像瘦了,是有什么心事?”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变化,她最先能发现。   “没有,只是最近胃口比较小罢了,”她一顿,忙将话题打开,“母亲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香娘绕过桌案,拉起女儿的手坐到八仙桌旁,“我也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   婢女此时端了茶点入门,轻放在母女二人面前,随即轻步退了出去,香娘这才说道:“宫里这两天传来热闹事,你可听说了?”   一提宫里,秦葶眼皮一窒,若无其事的捏起一方点心放到口中咬了一口,“什么事啊?”   她许久不曾入宫了,何呈奕忙的紧,每每入宫去拜见皇后,也见不到他人。   只听说皇上近来身子越发不好,许是正因为此,他才格外的忙吧。   “宫里传出来消息,说太子殿下要议亲了。”   香娘此语一出,秦葶一口点心险些呛在口中,为了不露破绽,硬生生的咬咳意压下。   见状,香娘心下便有了几分思量。   随而又道:“听说是当今魏相的孙女,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像真的似的。不过魏相家世显赫,那样的家世嫁给太子,也是相配。”   香娘这话是在给秦葶提点。   太子的确对他家不错,秦葶还是皇后的义女,但这样的家世也不及魏相那种有实权的人家。   言外之意,秦葶若有什么心思,也该收拢一些。   香娘是个很谨慎的人,且有自知之明。   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只想要女儿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旁的不敢攀比。   这几年间,她与太子走的很近,也能显见着秦葶对太子是有心思的。   只是若是不该得的,也不能硬要。   换成秦葶这边,她活了一十六年,这十六年间的确顺风顺水,无磕无绊,她的太子哥哥将她护的很好。   对她也同旁人显见的不同。   她承认,她喜欢何呈奕,但是半分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她自认为掩的极好。   她怕的也是这天。   比如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她,何呈奕要议亲了,她连争抢的资格没有,那便成了笑话。   所以她一直不敢迈出那一步,即便再喜欢也不说。   怕自己落得笑话一场。   这谨慎的性子,当真和香娘别出无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8 23:58:51~2022-12-29 23:1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317515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涧紫云、向阳而生 10瓶;永远是赤诚少年 5瓶;poem 3瓶;呆瓜呆脑喝奶茶 2瓶;無用書生、3562352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4 番外4   ◎亲事◎   秦葶点点头:“魏相的孙女, 和太子殿下自然是相配的。”   她重咬一口细点,却已经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见此,香娘便又道:“葶葶, 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你爹往常总是说不急着给你找人家,你是我们家的心肝,总是想让你多留两年。可身为父母的,哪有一个不为自己子女打算的, 只是女大不中留, 留来留去留成愁。”   “这两年间,来咱们家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倒是不少,其中还真有几个爹和娘看着都不错的。”   “不过爹娘还是不希望盲婚哑嫁, 需得你自己看了选了才好。”   “秦葶抓了抓发顶,”她从未想过嫁给旁人,“娘亲这是嫌我在家待的久了, 想要将我嫁出去?”   “哪里的话, 娘哪里舍得, 只是女孩子年岁大了,怎么也得过这一关,咱们就算是再舍不得你,也不敢耽误你。”   “若是搁在从前, 你在小村子里长大,无非也就是在十里八乡的庄户人家里找,可如今不同了, 咱们在京城虽比上不足, 可比下也有余, 更得仔细好好挑看才是。”   一提嫁人,秦葶就烦的紧,“再说吧,我还想再陪你们两年呢,不急。”   “哪有不急的......”   “夫人,姑娘。”香娘分明还想接着往下劝说,只瞧见秦葶的贴身侍婢自门外进来,“宫里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前来传信,说是让姑娘明日一早入宫赏花。”   皇后素来喜爱花卉,秦葶亦是,且擅长种植,每次赏花一事,都是少不得秦葶。   经秦葶之手不知培育出来多少新种,哄得皇后喜不自胜。   “知道了,”秦葶起身,自小柜中熟练的寻出一小锭银钱交给婢女,“将这个交给传信的宫人,就说他辛苦了。”   “是。”   小姑娘抓好银子应声而退。   瞧着秦葶这一套行云流水下来,香娘倒是愣了,“怎么还给银子?”   这是何呈奕教给秦葶的,常用小碎银子打发了去,总是有好处的。   “皇后宫里的人,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   香娘对人事之事上倒不通,倒不想女儿比她要强上许多。   见明日入宫的消息传来,自要提前准备一番,也就不再纠缠着女儿说话,且让她事先准备下。   待香娘走后,秦葶没好气的自桌上书页底下抽起那页写着她与何呈奕名字的纸张,气不打一处来。   双指捏着那页纸对着何呈奕的名字小声嘟囔道:“你要成亲了?那你就去成亲去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将那页纸自中间撕开,将写着他名字的纸张团成一团,丢入桌下竹篓之中。   ......   于次日,秦葶起了个大早。   自府里的花房暖室中带了一盆盛开的杜鹃当成是给皇后的见礼。   经秦葶手里养过的花,总是花开不败,皇后宫里摆的几乎皆是出自秦葶之手。   皇后此人生平最爱此物。   阳春三月,宫里花园中的花都迎早开放。   皇后娘娘邀着一众后妃在皇后宫中后花园里赏花品茶。秦葶便一直候在左右。   秦葶带入宫的那一盆杜鹃就摆在亭中石桌上,皇后娘娘软指轻轻抚过绿油的花叶叹道:“你们瞧瞧秦葶养的这盆杜鹃,当真是不错,这花儿开的爆盆,就连咱们宫里花房的匠人,怕是也没这个手艺。”   众人一见,也都顺着皇后的话一一夸赞下去。   “娘娘,太子殿下前来请安。”话还未说上两句,且见掌事宫女前来禀报。   一见此,一直在一旁未曾说话的怡妃也将才想脱口的话暂压了下去,目光却一直在秦葶身上打转。   一听太子前来,秦葶心里一阵轻跳,明明心里欢喜,却一听昨日母亲同她说的那一番话,便立即就像霜打过的落苏,提不起劲儿来,更是眼皮也不想抬一下。   她昨夜自己在心里生了一夜的气。   约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何呈奕,他也没来个消息,人也不知去哪了,忙什么。   许是真要与人议亲了,便直直的将她抛到了脑后。   “这时候过来了,快让太子过来。”一提儿子,皇后整个人乐开了花,比桌上这盆杜鹃还要盛艳,“前几日陛下让他离京办事,走的急,一走便是十几日,可算是回来了。”   一听原由,这秦葶方知,原来他先前一直不在京里。   可这样也不能打消了她心里的怨气,就算是走的再急,也不至于连个口信都捎不过来......   转念又一想京城里流传的那门亲,沉叹一口气,想着,两个人又算是什么关系,他又凭什么给自己留信。   自己在这别扭了许久的工夫,只瞧着何呈奕大步而来。   秦葶有意别过眼不去瞧他,却余光打量那抹月白色的人影徐徐而来了。   何呈奕自远处,一眼便瞧见了立在皇后身边的那抹俏影。   面上浅浅带着笑意,奔来时脚步也更急了些。   “儿臣拜见母后。”何呈奕入亭,先是见礼,又见过各位后妃。   一片和乐之景。   秦葶心里正生他的气,但仍要给他见礼,当着众人面,自是不能叫太子哥哥,且微微福身下去,便唤道:“见过太子殿下。”   何呈奕看向她的目光温软,却也要当着众人的面说道:“秦葶今日也来了。”   “何止来了,还给本宫带了这一盆好看的花呢,”皇后满心欢喜,“你瞧瞧,这花儿开的多好啊。”   何呈奕挑了一处空处坐下,既秦葶在此,他便不打算走了。   方才一直酝酿沉言着没说话的怡妃见皇后又起话头儿,这才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妾身也瞧着这花儿养的甚好,不得不说秦葶当真是心灵手巧。”   “常听人说啊,这养花养的好的人心善,看来咱们秦葶自是不错。”   一番夸赞,不由让秦葶浅笑着红了脸,微微福身道:“怡妃娘娘过奖了。”   “我记着秦葶今年也十六了,到底是大姑娘了,初次在皇后娘娘宫里见着你时,你才六七岁大,如今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可许了人家了?”怡妃直问道。   何呈奕才要往口中送的茶盏顿在唇边,他坐在一旁愣若无事,轻轻吹了茶盏中的浮叶,耳朵却竖的老长。   他知道这怡妃这般问起,便是动了旁的心思。   “回娘娘的话,还没有。”秦葶老实答道。   “那是最好了,我就瞧着,咱们秦葶最是不错,人美,手巧,我是看着哪儿哪儿都好,”怡妃此人说话直白,一出口便能让所有人知晓她的心思,她转而朝皇后道,“娘娘,你看,这秦葶也不小了,我也是喜欢这孩子,今儿借着这春日里的大好时光,妾身就向您讨门亲,如何?”   “讨亲?”皇后一笑,转身回身朝秦葶一笑,随而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怡妃是何意?”   皇后素来很喜欢秦葶,一直也在给她物色好人家,从前旁人提起的几个,她都觉着不够好,而今怡妃一提,便想到了怡妃所生的六皇子。   “秦葶是您的义女,若要向她提亲,不还得先过过皇后娘娘您的眼,”怡妃眉开眼笑接着道,“我那不争气的六皇子,您看如何?”   她口直,倒没想到这般直。   六皇子是怡妃所生,年纪比秦葶大上三岁,人长的周正,性子内敛,曾在宫中见过秦葶几次,倒是对她也颇为关照。   何呈奕在一旁听着,眉目一沉,随即轻抿一口茶水,目光缓投向秦葶。   秦葶余光看到何呈奕在瞧她,她偏就不同他对视。   “玉沉.......”皇后轻笑起来,“玉沉这孩子倒是不错,本宫觉着这两个人,年纪还是性子倒也般配。”   于是她转而又问过秦葶,“葶葶,你觉着六皇子如何?”   这一下子就等同于将秦葶架在火上烤,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一时犯了难。   秦葶有些说讲不出的感觉。   何呈奕在一旁咬了后牙,而后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先一步替她讲道:“母后,这种事儿怎么好拿出来这此处说,你让秦葶如何回答。”   “这有什么的,我瞧着倒是不错。”皇后对此甚是满意,她喜欢六皇子,亦喜欢秦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   秦葶犹豫着不肯说话,这目光才投向何呈奕。   本来秦葶对那六皇子也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打了几回照面,说不上喜欢与否。   可气氛烘托至此,秦葶瞧着一旁愣坐着的人便来了气。   只道:“一切听从皇后娘娘的。”   言外之意,便是应下了。   何呈奕眉目一拧,目光轻沉,看向秦葶的情绪很是复杂。   秦葶心里更气。   暗朝他翻了个白眼儿。   这一场赏花之会,弄的众人欢喜不同。   直到结束后,秦葶要离宫,才自皇后宫里行出来,便被何呈奕堵了个正着。   一见他人,秦葶心里的委屈便吐不出咽不下。   生硬的同他说道:“太子殿下。”   要知平时两个人私底下,秦葶都是唤他太子哥哥的。   何呈奕一听她这语气,便知不妙。   【📢作者有话说】   之前后面复制错了,可能有错别字,我番外想到哪就写到哪,写完重生的再写日常~~~~~~感谢在2022-12-29 23:19:29~2022-12-29 23: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涧紫云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5 番外5   ◎一直在等她长大◎   番外5 一直在等她长大   “往哪去?”何呈奕瞧着她不阴不阳的小脸, 便知她同自己犯了别扭。   “回太子殿下的话,我要回府了。”秦葶才道。   又是一声太子殿下,叫的何呈奕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随我来, 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葶心里还别扭着呢,哪里肯痛痛快快的同他走,且往后退了半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 “太子太下有何事在这里说便是。”   “生气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秦葶答的很痛快。   不过这句回应正是说明她生气了。   何呈奕自是清楚。   他左右细瞧除了接送秦葶的宫人便再无旁人, 于是便探身朝她伸过手去,一把将她拉过,扭身大步行去。   秦葶小身板自不是他的对手,且才觉着手上有力道传来便一下子挣扎不得, 被他的力道牵着走。   随行的小宫人一见,这跟上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情急之下只能在身后低低的唤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听到唤声, 何呈奕的脚步才慢下来, 随而吩咐下去,“去给秦府报信,今日秦葶留在皇后娘娘宫里了,明日再回。”   宫人一得令, 好歹有了交待,也便不敢再往下跟。   秦葶在他身后瞪圆了眼,小时候也常在皇后宫里留宿, 但让何呈奕留下来, 还是头一次。   将她人一路扯着到了一处背人的复廊, 这时辰各宫都忙着,外头人行稀少。   隐隐从复廊的花窗上可看到两个近乎凑在一起的人影。   “说,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将秦葶堵到墙角,“与我生哪门子气?”   “是因为方才母后在亭上说的那番话?”   秦葶咬着唇角,绞着两根手指不说话。   何呈奕便又稍近一步,身上的阴影投在秦葶身上,“还是因为,最近我不在这段时日里,你在京城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不提还好,一提秦葶更气了。   本想骂上两句,转而一想,自己有什么立场说道,也且罢了,不过还是阴阳道:“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太子殿下呢。听说殿下要议亲了。”   她显然是为着这事儿。   何呈奕见状,心里自是美的。   眼前的小姑娘正为他的事不悦呢。   他的语气显见着放的更柔了一些,单手撑在廊墙上,指尖儿扣过镂窗,沉声问,“就为着这事儿?”   “你不高兴了?”他眼角泛起了几许笑意。   秦葶别过眼,仍然嘴硬道:“这是好事儿,当替你高兴才是,哪里来的不高兴一说。”   “你当真觉得这是好事儿吗?”他一顿,“我不并觉得。”   话落,他单手入衣,自怀中掏出一方白色佩玉出来,上头是并蒂莲的样式,以绿水色流苏如意结做点缀。   他单拎起来在秦葶面前晃晃,“这是我这次出门,在外头发现了一块上好的宝玉,特请工匠来雕了花样,因等的时间有些长,我便在外多逗留了几日。”   “本来这次走的急,出门前命人去你府上给你报信,谁知那个不争气的半路闪了腰,再派人去给你家送信时,你家府上的人又不认得,当成是登徒子给打了出来。”   他轻笑一声,“看来你府上将你看顾的甚严,生怕哪个人将你骗了去。”   “这颜色你戴正好,就算是宫里,也找不出两块这样的玉料。”话落,他亲手将细绳系于秦葶的腰间,不容她拒绝。   “这东西你还是送给你的未婚妻吧,我才不要,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家了。”话落,秦葶扭身便走,大步来到影桥上。   何呈奕紧忙追跟上去,试要扯住秦葶的胳膊将她拦下。   谁知秦葶心头一急,脚下不稳,加之这影桥边沿无遮挡,一个扭身,失足跌入湖水之中。   何呈奕心头一紧,二话不说跃下湖面去。   此生秦葶没下河采过藕亦没下水摸过鱼,自是不会水的。   在水中扑腾两下,何呈奕朝她游去,自背后搂了腰身浮回岸边。   这会儿远处才有宫人急急奔来,何呈奕忙将身上穿的外袍退下来裹于秦葶周身。   虽也湿透,好歹能做遮挡。   此地人多,何呈奕毫不犹豫拦腰抱着她大步朝东宫行去。   留着身后宫人急急跟奔上来,却都被他一声给吼了回去,无人再敢跟着他。   入了东宫,先命人烧了碳火来,而后直奔正殿寝宫。   这是何呈奕平日所居。   将她放在床上,又命人取来干净衣裳,他这才出了门去。   初次跌落水中,将秦葶吓了个半死,又是三月里迎春的天气,水自是凉的,冻的她直打哆嗦。   好在东宫里的宫人照顾的很是尽心,她先是洗了个热水澡,而后又将她头发擦干,再躺下时,殿中的碳火烧的正旺,总算不似之前那般寒凉。   约过了一个时辰时后,何呈奕才回来。   亲手端了一碗暖身的汤药。   汤药一入屋,秦葶便闻到了一股苦意,也从被窝里坐起身来,双眼直直的盯着他。   此刻何呈奕也将自身收拾了个利落,将药碗放到床榻小几之上,而后自行坐于榻沿。   这东宫里没有女子所穿衣袍,秦葶此刻入身的,皆是何呈奕的内衫。   寝衣本就照比常衫要宽松许多,此刻穿在娇小的秦葶身上她更是撑不起,显得整个人越发莹弱。   “这药是搁了生姜熬的,喝了便能驱寒,人便不会病了。”何呈奕勾身双手探过药碗,在上头轻吹了吹,这药在外头放了也有一会儿了,他指尖儿轻触碗身,温度适当。   “不喝。”秦葶摇头。   素来嫌药难喝,大多时候是不肯的。   “喝了,听话。”何呈奕身形朝前,离的她近了些。   “太苦了,我才不要喝。”   她才想躲,便被何呈奕一把拉扯过来,搂着她细肩又抱回,语气仍是乖哄着,“听话,喝了,不然这天气容易着凉。”   “我不喝!”她仍旧躲。   何呈奕轻笑着将人搂得更紧,“当真不喝?”   “不喝!”秦葶这回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好,不喝,那我喝。”谁料他果真端着碗往口中送了一大口。   而后将药碗暂搁几上,就在秦葶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一手搂着秦葶的肩,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颚,唇贴过来靠在她的唇上,秦葶受惊之际唇畔微张,这一张口,便觉有缓缓的苦涩之感由何呈奕口中渡送到自己嘴里。   下巴被他捏着一提,嘴里的药汁子不由咽下。   她猛然一把推开何呈奕的脸。   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一双圆圆的脸似受惊的鹿,脸上也跟着带起两片红霞。   “你干什么?”她有羞有怒,更多的是羞。   何呈奕单手捏着她的腕子,脸又贴靠过来,声音极低,几乎用威胁的语气道:“自己喝药,还是让我喂你?”   “我自己喝!”秦葶委屈巴巴地道。   只瞧眼前人面露皎洁一笑,而后松开她的腕子,扭身去取药碗,轻送到秦葶面前。   秦葶紧忙的双手接过,二话不提,多片刻犹豫都没,捧过药碗一饮而尽。   自小到大都没哪一次喝药如这般痛快。   那汤药汁子的味道的确难以下咽,惹得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吞下。   何呈奕自她手中接过空碗搁在一旁,随后又正过身来面对秦葶。   目光触及她唇上残余的药珠子,指尖儿轻轻抚过,低眉瞧看着她,脸红的似冬日山里的果子,娇俏可爱。   目光再由下,方才一番挣扎,本就对她来说太过宽大的衣襟又松了几分。   目高望远,自这角度瞧看过去,其中挂空。   秦葶贴身衣物都拿去熨洗,这也情有可原。   何呈奕收敛目光,又将视线挪到她的脸上,秦葶不敢与他对视,只敢呆愣愣的朝前看去,他坐身在前,秦葶看到他喉结一上一下,隔下一动。   秦葶此刻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手指抚过的唇角,由她轻抿了一下,便觉鼻前一道浓重的松香气传来,紧接来,便觉眼前有阴影覆下,何呈奕的唇再一次贴过来。   手指轻抬秦葶的下巴,将她的唇轻轻扣咬住。   只觉着唇上一阵绵软,后又感觉何呈奕单手托在自己的脊背之上。   心里一股异样之感传来,秦葶觉着似被雷电击中,漫身无力,全由着他如何。   何呈奕的唇角一点一点攻击着秦葶,另一只手便顺游而下,捏住秦葶的掌心。   温凉。   不知他吻了多久,终将唇挪到秦葶耳畔,唇齿轻咬她饱满的耳垂,而后以气声道:“那门亲事,我是不会答应的,你当知道。”   “我想娶谁,难道你不清楚吗?”他的面颊贴在秦葶此刻烫热的脸蛋上,“嗯?”   这一声似蛊惑,让秦葶的心跳也跟着落了一拍。   见她不作声,何呈奕又加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只见秦葶此刻将下巴杵在他的肩上,委屈的自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的事我哪里会知道。”   何呈奕轻笑一声,而后在她腰身处轻轻一捏以作报复,“我只不过是一直在等你长大而已。”   【📢作者有话说】   苍蝇搓手,忍不住自己想要修文的手,下周可能还会接着修文,在旧章里添加小几万字,买过的就不用再买了。////感谢在2022-12-29 23:59:32~2022-12-30 22:3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总的小软糖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6 番外6   ◎她长大了◎   番外6 她长大了   秦葶是随着何呈奕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只觉着他是一个对自己很好的哥哥。   后来又知他是太子, 直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伴着她年岁渐长,她心里知晓, 她对何呈奕绝非兄妹之情。   但时而又觉着何呈奕对她若即若离, 他待自己好的不得了,满京城的人皆知是如此,当朝太子是她的靠山,即便她父亲在京中未任什么要职, 却也无人敢来找过她的麻烦。   她心里是有何呈奕的, 却不知何呈奕是什么心思。   她生怕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生怕何呈奕也不过是将她当个妹妹。   这次听他要议亲的事,秦葶心里五味杂陈,也是今日才终于明白, 她不可能一直缩在龟壳里不去面对她的心与何呈奕的关系。   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的这句话,秦葶整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脸微微侧过,不自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再次传入秦葶的耳。   前世, 他的确骗了她很久。   但这世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那你告诉我, 你现在长大了吗?”他正过身来, 正视秦葶的脸问道。   二人气息相近,秦葶几乎听得到他的心跳之音,“我今年十六了,早就及笄了。”   “癸水来了才算, 你来了吗?”他又深问。   秦葶轻咬着唇角,眸沿下至,轻轻点头, “来过了的。”   “嗯, ”何呈奕长手穿过她的发间, 这才笑道,“这才算是长大了。”   他单手扣着秦葶的后脑往自己面前送,随而弯身下去,以额头轻抵着她的,一字一句问道:“那我问你,你可想嫁我?”   两只亮晶晶的眼珠子在极美的双眼皮褶皱下左右转动,却还娇蛮问道:“那魏相孙女呢,怎么办?”   “我从未想过要娶她,她算不得数。也没人能作得了我的主。”他一顿,“秦葶,我只要你一句话,嫁我不嫁。”   秦葶抿着嘴角不好意思回答。   何呈奕却知,她这便是应了。   他再一次忍不住凑唇过去,自她脸颊处猛闷一口,而后挪到她的唇畔,唇角......   这是秦葶头一次,她生疏略带笨拙的回应过去。   经此回应,何呈奕心口是被燃着了火,一触而急,更加猛烈的回吻过去,似要将人吞食了一般。   屋里的碳火越烧越热,三月里的天气,却几近夏日。   隔着单薄的衣料,何呈奕轻捏着秦葶的肩,似能触到她骨骼一般。   这世不过也才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却觉得硬熬过了许久,硬撑过了许久。   “秦葶......秦葶.......”他喃喃低语一声急切过一声。   被他这般轻折,一声呐叹自秦葶喉咙里挤出,这听在何呈奕的耳朵里,便等同于某种允准。   “可以吗?”他又问。   “可以吗?葶葶......”   此刻的何呈奕,似一条绕在树上的毒蛇,一点一点将秦葶缠紧,缠牢。   “嗯。”秦葶轻闭着眼,几乎细不可闻的应了下来。   随后,便觉纱帐内有两道人影齐齐下落。   秦葶的后脑枕在软枕之上,眼前是何呈奕的脸。   在这之前,秦葶被家人养的极好,从未进过山里,也不知人们口中的野兽是何种模样,可今日却是见识了。   何呈奕就是一头饿狼,又凶又恶。   这头饿狼几乎将眼前猎物啃噬的体无完肤。   到底是秦葶年岁小,根本不晓得这世间“险恶”。   亦不知原来会被人似烙饼般翻来翻去,漫身佐料撒匀。   何呈奕见火候已到,轻轻搂着他,启齿在她耳畔轻声哄道:“别怕。”   而后便觉何呈奕似脚底踩了海浪,重力一下沉浮,连带着秦葶的下巴也跟着微微上仰,鼻中一酸,且听着她似暂窒一下,而后报复似的捏起拳头轻砸了他一下。   她的这点小力道可以忽略不计。   何呈奕眉眼弯弯,自她肩窝处抬起脸来,身形朝上一送,伴着秦葶自喉咙间挤出的一声似叹,轻吻了她的眉眼。   一如四季反反复复。   来来去去。   不曾停歇。   最后秦葶似被人抽筋扒皮,毫无招架之力,葱白似的指尖儿染了汗珠子,抓着何呈奕的耳朵求饶道:“呈奕,停下.....”   一声呈奕,让他如遭雷劈,他果真顿了一下,而后低头顺眼的望着她的脸,轻声问道:“你唤我什么?”   方才那句,是发自她的肺腑,她迎脸瞧着她,额角的细汗已经将碎发打湿,贴在额上,“我叫你呈奕,怎么不对吗?难道还要叫你太子哥哥?或是太子殿下......”   “不,不叫旁的,只叫我的名字。”他心满意足,满目欢喜,唇贴在她的唇上重吻一下,“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瞧他欢态异常,秦葶倒没觉着有什么特别,只接着央求道,“停,停一下。”   “怎么了?”他坏笑着问,仍旧不为她求所动,反而有意牵扯了两下。   瞧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很是得意。   “累......”她委屈的噘起小嘴,细声道,“你不疼我......”   他倒是一时忘了,秦葶此生还是头一遭,自是受不得。   虽此刻意犹未尽,也不得不心疼她,怅然起身。   最后秦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抱到沐房去的。   被他亲手打理干净,再抱回来时,身上换了另一身干爽的寝衣,自然,仍是他的。   跋山涉水的一场经下来,秦葶筋疲力尽,眼皮沉的几乎睁不开,被他送回到床榻之上,便觉身侧一沉,是何呈奕也跟着躺了下来。   秦葶随而转过身来,何呈奕抬手将胳膊伸到她枕下,将人搂到身前来。   秦葶的细臂轻轻搭在何呈奕的身前,他修长的指腹轻捏着她的。   “我困了。”她闭着眼喃声说道。   “嗯,困了便睡。”他再一次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我只睡一会儿,待一会儿醒了,我的衣裳熨烫干净,我要回家的。”   “回家干什么?今天就住在这,不好吗?”   “不好。”她闭着眼在他怀里摇头,“若是住在这里,明天一早被人看到了,看到我是从你宫里出来的,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有我在,谁敢坏你名声?”他也翻身过来,“明日一早我便去向母后说明,尽早将你娶入东宫,做我的太子妃。”   见他这样说,秦葶一下子就笑了,将眼皮浅睁开一条缝隙,又朝他怀中拱了拱,“那我更得回去了。”   何呈奕抬手轻捏她耳垂,随后顺势又轻探沟渠,且低言问道:“还疼吗?”   秦葶身形微动,伸手扯了他的腕子,自知他在问什么,便道:“有一些。”   她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下子将眼珠子瞪得老大,随而仰脸望向他。   二人对视,何呈奕见她突然这般神情,有些懵然,“怎么了?”   秦葶在他怀里眨巴了两下眼,而后手肘撑着胳膊起身,手扯了他身前寝衣的料子问道:“你宫里是不是有旁的侍妾?”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何呈奕十分摸不到头脑,“什么?什么侍妾?”   “就是侍妾,你宫里没有吗?”   “没有啊。”他也不禁将眼睁圆了几分,仍不晓得她所问何意。   “那你.......那你......”秦葶显然是不信的,她虽未吃过猪肉,亦没见过猪跑,可她也不是瞎子傻子,方才何呈奕那般对她,没有半分的生疏,反而很似老道。   甚至许多花样儿都超出秦葶的想象。   她待字闺中,就算想都根本想不到。   “那你......怎么会这么多的?”秦葶忽然觉着此事非同寻常,她忙坐起身来,身后的长发散在背上,似黑绸一般透亮。   他当然会,上辈子和秦葶做了一辈子夫妻,自是什么都懂。   可这又该当如何同现在的秦葶解释呢?   他眼底的笑意就快溢出来了,伸手握住她两只腕子,用指腹轻轻摩挲,“哪有什么侍妾,你倒是看看我这宫里哪有几个宫娥,你是唯一一个,往后也不会再有。”   前世就是这般,后宫的女人都是摆设,空有名头,她们的家族为了权力与荣华将她们送入宫中,就等同于与何呈奕交易,他能给的,也只能是荣华,不过是为了此而换得朝中安稳罢了。   “那你怎么什么都会的?”她仍旧咄咄逼问道。   何呈奕手上稍一用力,人便又被带到了身前来,长发搭在他的身上,散着淡然好闻的香气。   他轻轻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说道:“宫里的书太多了,我怎的就不能照着书上去学?”   “若不然,你让我长夜漫漫想你时该如何排解?”   一句话,又让秦葶红了脸,她嘟着唇说道:“骗人,你最会骗人了!”   “真的没有骗你,”他将她的头扣在自己面前,轻声说道,“每天都在想你,就算是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想你。”   双手捧上秦葶的红热的脸蛋,何呈奕深情的眸子凝视着眼前人,“不是困了吗?睡在这里,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0 22:34:47~2022-12-30 23: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永远是赤诚少年 5瓶;爱喝半糖岩爆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7 番外7   ◎梦前世◎   番外7 梦前世   最后秦葶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只觉着趴在何呈奕的肩窝里安全又暖和。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场景古怪,却又很熟悉。   她梦见破败的屋舍, 简陋的灶台, 还有手里不知是什么野菜做的饼子。   梦中她和一个男子坐在门槛上捧着手里的饼子看月亮。   这梦时而拉远时而相近。   秦葶又觉着这好像很似现实。   起先在梦里她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但却在她努力想要看清时,那男子终于转过头来,此刻她终于看清, 那个人是何呈奕。   画面飞快流转, 她转身又在景星门之下,身边众人皆是百姓,跪拜于地,瞧看着城楼上的两道人影。   她觉着心疼极了, 从来没有那么疼过,连呼吸都觉着困难。   梦中感到自己鼻子酸酸的,温了眼眶。   明明城楼上的人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做, 但她好似比谁都清楚, 那个人不是她的。   一声声低低的抽泣之音将何呈奕自梦中吵醒。   他便觉一侧胳膊有些酸麻,而后衣衫处似有一了一片温意,睁开眼,缓缓侧过头去, 竟是秦葶在小声哭泣。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晃动她的肩,沉言低声道:“葶葶,葶葶.......”   这一声加一声的唤将秦葶自梦中拉回现实中来。   窗外是朦胧的月影, 身前隐隐可见何呈奕的轮廓。   她仍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晓得方才那是梦境。   即便如此, 即便明白方才在她脑子里的那些画面是不真实的, 都是梦境,可她仍能清楚的感知那抹心痛之意,就在看到何呈奕这张脸后,好似比方才更加疼了。   那股阵阵收紧之感,让她久久难喘顺一口气。   “呈奕......何呈奕.....”她又轻轻抽噎一声,两道泪水自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嗯,我在,”他单肘撑起上身,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准确的抓握住她的手,手掌轻轻包着她的指节,“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是.......”她的语气,像极是梦中那般委屈的自己。   “梦见什么了?噩梦说破便不是真的了。”他又道。   “我梦见,我梦见我在景星门,我梦见你要同旁人成亲,我梦见我和很多人在景星门下看着你,你却没看见我.......”不说还好,越说便越发的想哭。   她说这话,略显前言不搭后语,可何呈奕却每个字都听懂了,也听顺了。   夜色里的一双深瞳轻轻一窒,轻轻咬了牙关,因为是背着光,秦葶只能隐见他面上轮廓,却瞧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   稍缓一气,何呈奕轻捏着她指尖往自己唇边送,一边若有似无的轻吻两下,一边哄道:“傻瓜,梦是反的,那样的事,不会发生的......”   “有你在,我怎会娶旁人。”   当真不会了。   即便他丢掉性命。   即便发生任何事。   秦葶就是他的一切。   前生是,后世更是。   他亦清楚,秦葶所言,根本不是梦境,那就是他们两个前世的纠葛。   景星门一事,是她前生后世的执念,是她的伤,是她心底一个结。   “可是那梦太真了......我都以为是我自己经历过的.......”又是两滴泪划下,“我都觉着梦里的我好可怜,又冷又饿.......”   她话还未讲完,何呈奕猛然一把将她搂抱在怀。   那些她所承受的艰辛,亦是他不忍听,不愿闻的事。   “别说了,别说了葶葶,那都是假的,不会发生的。”他将人自榻上抱起,紧紧的搂在怀中,手掌一遍又一遍轻抚她的脊背。   亦想顺势将过去的一切不悦一切不开心都帮她扔去。   秦葶奕轻轻回抱他,下巴贴在他怀里,闷着声道:“嗯,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何呈奕怎么会弃了她娶别人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也慢慢止了抽泣。   何呈奕将她放开,二人面对面曲膝而坐。   借着外头的月光,何呈奕瞧看到她脸上似露珠子一般剔透的泪花。   以撑根轻轻抚去,而后捧着她的脸轻轻摩挲。   最后实难相忍,低吻了下去。   秦葶身子微微前倾,手掌移到他两侧腰际,轻扯住他寝衣的料子。   唇齿纠缠。   原本风和日丽的月光似转瞬间变成了可以燎原的烈火。   他手掌下移,一手抚着她的肩,一手捏着她的腕子,断续地问道:“还疼吗?”   秦葶知道他在问什么,没回应,却摇了摇头。   暗夜中的何呈奕眉眼弯弯,又整个人压覆过去。   似之前一般,秦葶的后脑被轻轻放在枕上。   二人掌心相贴,手指缠握,何呈奕似一股来自海上的风暴,将秦葶整个人都卷到云海天际去。   “明日我回府,会不会被人看出来什么?”   秦葶突然别开脸,手指轻覆他唇上问道。   实则她也不晓得自己今日和明日相较会有什么差别。   不过心虚,她得事先问个清楚。   何呈奕迷蒙着双眼,深望她道:“你不说,便没人会知道,只怕你家人没看出异样,你自己先不打自招了。”   “我才不会。”秦葶说道。   “没关系,反正都要成亲了。你家人若问起,你便都推到我身上,便没人敢再说了。”他轻吻秦葶鼻尖儿,却觉着如何都亲不够。   修长的指尖儿自明滑的锦褥上一路探走,最后穿过薄薄的寝衣丝料准确无误的摸到一起褶皱。   以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托磨,秦葶的指尖儿在他手臂上轻掐一下,随着便觉她纤瘦的肩膀跟着颤了一下。   一声轻咳自嗓间挤出来,随之便是她重浅不匀的呼气。   此刻明明感知仍在月下,何呈奕却又好似辗转到了山谷溪畔。   因为他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手腹拨开一道隐秘的灌木丛便能清晰的听到溪涧绵缓的流水之音。   这世间,无论是蒸包子或是拧麻花讲究的都是一股火候。   前世何呈奕在秦葶身边做了一辈子厨子,此生自是一应手到擒来。他太清楚秦葶喜欢什么。   高冷的蝴蝶兰于夜间绽放,引得一只巨庞的食蚜肥蝇里出外进,出入无间。   花蜜散落的到处都是,秦葶根本无暇顾及,只却觉得脊骨一条被磨的有些疼......   .......   三月的光景,窗外月色如薄纱,铺在殿外青砖石之上,加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夜半三更时,东宫寝殿外空无一人。   且只能听到幽幽的说话声自太子殿下的寝殿中传来。   “呈奕......呈奕......”这声音似哭又不似,一遍一遍喃声重复唤着何呈奕的名字。   且听何呈奕亦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应着:“嗯?怎么了?”   然后那人便再无旁音,仍旧只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   秦葶几乎一夜未眠,做了坏事,惦记着回家。   天未亮时便撑着胳膊自床榻上坐起。   一听到动静,何呈奕便醒了,环着她的腰身要将其放倒,“天还没亮呢,再多睡一会儿。”   “待天亮了,若是让人看到我自你宫里出去,我该如何?”她回身低言道。   何呈奕知她在担心什么,且轻笑一声,强忍着困意自床榻上坐起,轻搂着她的肩道:“别怕,一会儿我让他们用马车送你回去,一路出东宫,无人知道车里是你。”   之所以让她放心大胆的住在这里,正是因为提前早就想好了一应安排。   何呈奕出手,素来万无一失。   可秦葶心里就是不踏实,且道:“我现在就想走。”   何呈奕自然舍不得,恨不得就将她一辈子关在这东宫里。   “好,那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最终他还是选择顺了她的意,不拧不强求。   次回不如初次那般痛楚明显,但历经太多也实让秦葶一下子很难吃得消,躺时不觉,一下了榻便觉着腰膝酸软,几乎无力站起。   好在何呈奕在身后扶着她。   一脸坏笑着轻提了她的腰,“怎么了?”   秦葶朝他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道:“你还问,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呈奕笑容更甚,自她背后弯身下去,脸贴在她的脸侧,“要不要我亲自送你回府?”   “不要!”他这念头一起,秦葶忙伸手过来挡了他的脸朝后推去,“你不要露面不要!”   她很清楚,以何呈奕这么坏的心性,只怕送他回府,指不定说出什么来。   捏过她的掌心轻吻一下,而后低声哄道:“那你这几日还会进宫吗?”   “不会,我才不进宫。”   “哦?”他将信将疑的一抬眉,且道,“那你好生在府里等我,乖乖的。”   秦葶明白他所指何呈,只红着脸点头道:“我记下了。”   果真,东宫一辆最普通的马车护着她一路出了宫禁,无人打眼,无人留意。   到了宫门口,秦府的人早就等候在门外,随马车而行的是她的贴身婢女。   一见了秦葶露面,小姑娘眼珠子都亮了,忙迎上来,“姑娘你来了。”   秦葶心虚笑笑,随由她扶着,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里光线有些暗道。   小姑娘细看她两眼,这才问:“姑娘昨夜在皇后娘娘宫里睡的不好吗?眼底有些黑。”   秦葶轻眨眼皮,点头道:“是没太睡好。”   她心跟着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0 23:50:52~2022-12-31 22: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涧紫云、霸总的小软糖 30瓶;永远是赤诚少年 10瓶;litaia 6瓶;我错过你曾走过的路啊、小熊桃跑了.、向阳而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 番外8   ◎夜探◎   番外8 夜探   何呈奕的寝宫里, 向来是由一位年长的姑姑收拾的,平日何呈奕很是干净,睡觉又老实, 晚上如何躺下, 白日醒来时床榻不会变动太多。   可今日一入殿,当真是让她开了眼了。   锦被一角散落在地上不说,且只瞧那夜里铺的锦褥便似有人在上面做过法事一般,花里胡哨, 几乎翻腾。   姑姑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可却在整理床铺之时,在榻沿内摸到了一块玉坠子。   这玉坠子是青鸟形,一瞧水色便知是姑娘家所用之物,再细瞧, 这东西似有些眼熟,看起来好似秦葶的.......   姑姑眼珠子一转,从前秦葶也算是东宫里的常客, 落下一两件东西也不足为奇, 可若是落在太子寝殿的床榻上, 那便给了人几分遐想。   姑姑将那玉坠子递还给何呈奕时,何呈奕才刚刚穿戴齐整。   他抬手接过那坠子,一眼便认出是秦葶的。   他脑子转的快,亦知姑姑一见此物便能猜到了, 且不慌不忙嘱咐道:“姑姑一直在东宫,做事仔细,我总想着赏你些什么, 过几日便是清明, 姑姑去帐房领几两银子, 做过些时日出宫祭祖时的花销。”   姑姑是个老油条,哪里听不出何呈奕的话外音。   她若不嘴碎,这五十两银子就是赏她的,若她嘴碎,那这五十两银子便是留给她过清明的。   “奴婢多谢太子殿下恩赏,”姑姑面色从容,且又道,“这玉坠子应是您前阵子说不见了的那只吧,今日我是在榻沿处的缝隙里拾到的。”   “是我的。”见姑姑识相,他便轻点了头。   将这东西好生收好,何呈奕便去了皇后宫里。   他可还惦记着一件大事儿,不得耽误。   借着与皇后一起用过早膳的工夫,罕见的与皇后喝起茶聊起天来。   自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身为当朝太子,凡事亲历亲为,自是忙的不可开交,似这种与她喝茶谈天的时机可是少之又少。   皇后明眼一瞧便知他是有事而来,却也有意逗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半杯温热的茶汤下肚,皇后且道:“呈奕,你今日来的正好,本宫也有事正想同你商量,想是你之前,也听到风声了。”   闻言,何呈奕眉色淡然,佯装不知,侧过头来说道:“母后说的是什么?”   “就是你的亲事,算起来你今年年岁也不小了,你父皇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出生了,你却还未大婚。”   轻挑眉目,何呈奕轻笑一声,“不急。”   见他说话不急不缓的,皇后知他心思最是深沉,便又道:“你不急,可是要急死你母后了,这几日我倒是给你物色了几个,不过说来说去,母后还是觉着魏相的孙女最好。”   “这女子我曾见过几次,模样清秀,举止端庄,不愧是魏相家里养出来的闺女,不失名门风范。”   一提魏家,再提魏锦心,何呈奕目光随着思绪一同飘远。   魏锦心从未爱过他,她此刻应是跟着那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正你侬侬。   或是这几日京中风声不断,她亦在家里独自恐慌,生怕这门亲事成了。   一想到此,何呈奕又忍不住轻笑起来。   这一笑,倒让皇后摸不太准,“怎样,你也觉着魏家女不错吧?”   “母后,魏家女的确不错,”他一顿,将手里的茶盏搁下,“不过儿臣觉着还有个更好的。”   “更好的?”皇后眼珠子一转,“这京里还有比魏家女更好的?”   “倒一时让母后我想不到。”   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互相知晓说的那人是指代为谁,偏却就不提,硬让他自己说出来才是。   “母后您好好想想。”   “这倒一时真想不出了,”皇后指尖儿放在自己另一只手背上轻点两下,“若当真将满京城的姑娘都收拢起来比较,实际上母后是最得意秦葶的。秦葶这孩子家世虽然照比魏家稍逊了些,却也不失体面。这么多年,秦家上下做事都周到有分寸。那孩子长的又讨喜,性子既不矫情又不扭捏。”   “难怪连怡妃也看上她了,急着要指给六皇子呢。”   一提此事,何呈奕就烦,亦是怕后宫里的人乱指鸳鸯谱,所以才次日便跑了过来。   眉心微动,何呈奕终于才直言道:“既母后也觉得她比魏锦心要好,为什么却不指给我呢?”   此言一出,皇后面色一怔,随后便掩面笑了,笑的何呈奕有些莫名。   很快皇后便平了笑意指了何呈奕才道:“你啊你,我就知道你对秦葶没安好心。”   “你如今舍得说了?”   见此,何呈奕才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只听皇后又道:“若不是这么逼你一下,怕是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你当你平日和秦葶眉来眼去的母后看不到?母后可不瞎,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那将秦葶许给六皇子的事.......”   “自是做戏给你看的,六皇子早有了意中人,可不是秦葶。”皇后此下又笑了几声。   关心则乱,何呈奕这次是自乱了阵脚。   “你说你,”皇后接着数落他,“你自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怎么活生生的让秦葶等到了今日,她早就及笄了。若是提前给你们两个赐婚,好歹她是本宫义女,你若不提,本宫哪里能张这个嘴,哪知你竟能忍到今日才说。”   对此何呈奕倒也算是冤枉,他自是一心想等着秦葶长大的。   他不想太早近了她的身。   及笄又如何,就秦葶那小身板,当是来了癸水才算长大成人。   非此,他又如何舍得碰。   不过何呈奕的心倒是落了一大块,眼底皆是化不开的欣喜,“那母后的意思是,肯将秦葶指许给我?”   “那还用你说,本宫也是看着秦葶长大的,她若嫁了旁人,本宫还放心不下,生怕她受了气去。”皇后一顿,“不过你也别急,清明年后,不宜谈婚论嫁,待过了清明,本宫就给你们两个指婚。”   何呈奕眉开眼笑,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   才不过隔了两日,秦葶便又被诏入宫中,不过这次是由秦大人带着秦葶一同入宫的。   何呈奕本想着待她入宫后便将人拦下,哪知秦葶也跟着,他的梦便破碎了。   只能眼睁睁的见着秦葶自皇后宫里出来,又随着秦富一同回府去。   自不必说,此行是为了两个人的婚事。   秦富脸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秦葶远远瞧着,脸色隐隐透着红。   婚事一议,秦家上下皆是一片喜色。   倒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秦家会出来个太子妃。   更让香娘欣慰的是,秦葶也对这门亲事满意,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夜里,房间里的花香气袭来。   她为着白日的事睡不着,头一次便觉着失眠了,翻腾了几回身。   就在浅浅将要入眠之际,却似听到门声有些响动。   秦葶静躺在床榻上,细听外面动静,以为是婢女在外,却又感觉不似。   随而门声动的大了些,一道人影踏着月光而来。   秦葶自榻上坐起身来,小声试问:“谁啊?”   “你夫君。”何呈奕一边将房间门关上,一边回应道。   声音不大不小,却让秦葶听了个真切。   一时间心里又是惊又是怕。   忙光着脚下了地来,一路小跑到他的身前来,却见果真是他,房里没有燃烛,可他的身形却显得格外清晰。   “你怎么来这儿了?”秦葶眨巴着大眼睛问,“你大半夜的跑这来干什么?”   “来给你送东西。”一见了秦葶,他便高兴,一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此时方留意她光着脚,便将双手撑卡在她腋下一提,让她踩在自己的鞋靴上,手掌搂着她的后腰,以持平衡。   “送什么东西啊,你是怎么进来的啊?”秦葶一颗心七上八下,倒没想到他竟这般大胆。   “京城里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你当我养的影卫都是吃干饭的。”他单手轻点了秦葶的鼻尖儿,“别怕,不会被发现的,我就是想你了。”   听他这般说,秦葶的心便软了下来,伸眉环住他的脖子,“我也想你。”   “听说你今日入宫了?”他又朝前凑过去一分。   秦葶红着脸点头。   “母后要给你我二人指婚的事也知道了?”   “说是清明前不吉利,指婚向来是在清明后的。”   “你答应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耳垂道。   “你是太子殿下,我若不应,哪里还有我的活路。”秦葶一双眼亮闪闪的,嘴上甜硬着,“对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是说给我送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何呈奕自身上掏出她先前的那只玉坠子在她眼前晃晃,“那日你落在我宫里了。”   “就这个?”秦葶单手接过,是她的没错,怪不得找了好几日没找到,“就这个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下次见着了再给我就好了呀。”   显然,秦葶不晓得他的心思。   何呈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且觉着他的脸越贴越近,“那哪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1 22:59:40~2022-12-31 23:4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28997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 番外9   ◎徐氏归来◎   番外9 徐氏归来   他手臂上的力道一紧, 将人搂得更近了些。   房内没燃烛,但是秦葶分明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秦葶红着脸道:“你别忘了,这是我家, 我的婢女睡觉轻的很。”   “那又怎样, ”何呈奕身子微弯,下巴杵在秦葶的肩窝里,沉声问,“你想不想我?”   暗中瞧看不太清秦葶的脸色, 但何呈奕的脸贴过来时, 分明感觉到了她脸颊温热。   秦葶老实回答道:“自然是想的。”   “我老远来给你送东西,不犒劳我一下?”他将脸贴的更近,侧过头去轻咬秦葶的耳垂。   一受痒,秦葶下意识的缩了脖子, “快回去吧,我怕......”   “怕什么?”何呈奕手轻捏她的腰腹。   “太子殿下也太放肆了些,也不管旁人乐意不乐意的?”秦葶于暗中红着脸说道。   “近几日不见你, 我很想你。”何呈奕将人抵到面前, 轻轻拥着她, 丝毫不舍得放开。   秦葶身子微微前贴,面容一侧,脸刚好贴在他的身前,此间恰好能听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这种感觉, 便觉着安心极了。   “我今日肚子有些疼。”她喃声说道。   “怎么了?”他下巴抵在秦葶肩窝处低声问道。   “我的小日子来了。”   一听此,何呈奕瞬间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又想她方才是光着脚, 不由将她放开, 随后拦腰将她打横抱起, 送往床榻之上。   “今日我来的唐突,”将她放到榻上,又扯过锦被来给来将她光着的双脚捂盖上,“你好好睡,我陪着你。”   “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他说道。   他什么都忍不住同她讲,心里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半个字也不想留。   秦葶乖顺躺下,由他拉着锦被又朝上盖盖,这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已经能浅明的看清他的眉目。   只觉他的手掌探过,而后便觉脚踝上一股温热之意传来。   竟是何呈奕的一双宽掌宝包裹住她冰凉的双脚,给她递热。   “还是这样,手凉脚冷的。”他身子前探,指尖儿稍移,攥着她脚上每处寒凉之地。   不过是未走心的一句话,却让秦葶听出了些旁的意思,她身形侧卧,往被子里缩了缩,“你说什么?”   何呈奕一怔,恍觉自己说漏了嘴,于是忙找补道:“你自小在我宫里长大,我又如何不知?”   一想之下似乎也有些道理,秦葶伸出手来抓抓自己额边的碎发,“也是,我有什么,你是最清楚的了。”   听闻至此,何呈奕手上力道稍缓,而后目光隔着月光望向她的眼,何止是她的小时候,前世她又有何事他是不清楚不了解的。   “你在想什么?”暗黑之中,即便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却也能感知他的情绪似的,秦葶轻声问道。   被她说话声打断的思绪一下子自远处收回,何呈奕于是又道:“过阵子是母后生辰,你提前一日入宫,我想早些见到你。”   “她老家的生辰我自是要早去的,”秦葶身子稍稍翻动两下,颇感困恼地说道,“皇后娘娘生辰,我不晓得得今年送她些什么最好。去年是一对灵宵玉如意,前年是羊脂玉珠环,今年......”   “别急,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到时你直接拿着去便好,就说是你送的。”   “你想的可真周到。”好似无论大事小情的苦恼,何呈奕都能很轻易的帮她解决,无论何种,皆是如此。   自小秦葶就是无比轻松的长大,外有万事,都有人帮她兜着。   这种安全感,和踏实感是千金都难买来的。   “时辰不早了,”何呈奕感知她的脚温度已升,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于是将手自锦被中收回,又替她好生掖了掖被角,“闭上眼,早些睡。”   “那你呢?”   “待你睡着我便走。”说着,他挪动了位子,身形朝前,坐在他的身边。   二人相近,秦葶忍不住探手去寻他的胳膊抱在身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意,闭着眼安然入眠。   时间不长亦不短,不知何时,何呈奕以趴附的怪异姿势在她榻边待了良久,便听到秦葶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他小声试着唤了两声:“葶葶,葶葶......”   那头仍旧睡的香甜,全无反应。   见她睡像安稳,何呈奕忍不住探过头去,在她唇上轻留一吻,而后慢慢直起身来,将胳膊自她怀中抽/离。   他舍不得这暖阁香闺,更舍不得她。   但夜色太短,也不能就此留一夜,即便不甘心,何呈奕最终还是直起身来,缓缓站离秦葶的榻边,轻步出了门去。   以他的能耐,由着那些影卫送他出门去不被秦家的护院发现并非难事。   寂静的夜里,何呈奕闲步一般行于秦家的院墙之外,身上似还染着秦葶身上的冷桂香气。   心头温润而满足。   这一世,他终能好生将她护的周全,不必再有半分风吹雨打。   这是他何呈奕欠秦葶的,他心知肚明。   ........   明光流转,才过半月不久,便到了皇后的生辰。   帝后素来恩爱和睦,每年皇后的生辰皇上都想要好生操办一番,可都被皇后以不可过于奢靡铺张之名给拒绝了。   每年不过也是简单的弄些家宴,再由着京中官员同乐便是了。   今年亦是如此。   皇后生辰本就是在百花盛放的好时节,加之皇上知她酷爱花草,一早便命花房的匠人们将清宴殿前后都布成花海。   宴未起时,许多命妇及贵女都围在附近赏花。   秦葶提前一日来到宫中,站在殿外等候母亲。   这宫里的或是京里的多少都知晓秦葶,亦知她身份尊贵,还是太子殿下的心尖子。   二人的亲事也不过是尚未来得及昭告天下罢了。   她竖在殿外着实有些惹眼,来往之人都免不得与她寒暄一番。   秦葶不大能控得了人情,和不相熟的人谈起话来未免尴尬,待了一会儿没看到母亲前来的影儿,便自行作主,跑到殿侧人少之处,寻了个视野尚可的地方,这样一来免了许多唇舌,又不耽误瞧看。   清宴殿外三三两两的命妇或是相好的贵女们赏花闲聊。   且听假山后隐隐传来说话声。   倒是无意去细听,不过假山后的几个姑娘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倒是让她不听也得。   且听其中一人说道:“听闻徐慎徐大人家的公子前日入了京中。”   “徐慎徐大人,那不就是南州那位?”   “正是南州来的,听闻这位小徐大人在南州时颇有作为,且非倚借京中为官的父亲之光耀,这回调入京中,全凭自己在南州的履迹。”   “不止如此,还听闻那位小徐大人一表人才,松态鹤姿,还未有家室......”   一朵花瓣折在秦葶的手掌当中,风稍一吹,便落了地,正好沾在秦葶的绣荷碧叶的鞋面上,浅粉的颜色与那荷叶绣案倒颇为般配。   后来的话,秦葶没听到,只觉得此刻耳鸣如雷,震得她脑子嗡嗡地响。   就在听到南州徐低那几个字后,她也不知为何,心脏骤缩,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突而没过胸口的潮水,带着窒息之感。   南州徐氏,南州徐氏......   明明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明明她也从未去过南州。   夜幕西垂,清宴殿前后已经摆上宴桌,许多宾客已经入席。   今日夜色朗朗,天上星繁拥月,殿前灯火如龙,天地交汇,倒一时难分天上亦或是人间。   殿前的戏台上已经吹演了一曲长生。   秦葶自小不爱听戏,众人于席宴上听曲时她便左顾右盼。   她与何呈奕所坐席桌自是不同,她穿过层层人头寻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此间那人似也正在寻她,二人默契相当,隔了几桌遥遥相望,何呈奕一双深邃的眸子似染了星光,仅朝着秦葶一人闪动。   只肖瞧上一眼,秦葶便懂了他目光中投来的深意,唇角勾起,朝他投去轻浅一笑。   何呈奕是当今太子,这种场合与他敬酒之人自是少不得,何呈奕才送走一个便又迎来一个,倒是远比寿星还要忙碌。   见他分身无法,秦葶也只能略显失落的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随意捏起桌上的一方小果子咬了两口。   看台上的曲还未完,众人听得聚精会神,唯有秦葶的神思在各处游荡,正神游之际,目光正与相隔了一桌之人的目光对上。   那人是个年轻的公子,面色容润,轮廓分明,身上有几分书卷之气,颇有几分清贵之意。   秦葶明明从未见过此人,可这人投来的目光却好似很熟悉。   给她的感觉便似与她相熟许久的......老友?   明明这样直视旁人很是失礼,可他的目光投来时,秦葶却没觉得他有半分猥/琐之意,甚至下意识的,也回他轻浅礼貌的一笑。   男子感知,而后几乎细不可察的朝她微微颔首以示回礼。秦葶这才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何呈奕那头,他仍忙着同旁的大人说话,可不知为何,秦葶脑子里却又浮起几个字来。   南州徐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1 23:46:04~2023-01-05 23:4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894428、玛卡巴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永远是赤诚少年 25瓶;41894428 10瓶;嘎嘣脆 3瓶;無用書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0 番外10   ◎船◎   番外10 船   这念头一起, 便再难放下似的,秦葶忍不住又侧回过头去再看向方才席间那人,可这回, 那席桌上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   好似不过转瞬的工夫。   将心里的那股起伏好生压了压, 此刻戏台上又起一曲,这会儿秦葶酒足饭饱,许是先前喝的酒水有些多,这果子酿的酒后劲儿又大, 恰值天将热时, 她便觉着坐在此处有些不透气,与旁边相坐的母亲浅声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席,打算到后面园子里透透气,醒醒酒。   行出去好远, 满园子的花香气扑鼻而来。   一阵凉风吹入发间,酒意顿时醒了不少。   这时节园子里的月季开的正好,这里的月季白日里还是橘色, 暗月里染着烛火光看上去, 便似成了浅淡的粉色。   轻凑上去便能闻到一股淡然的果香气, 倒是不同于旁的品种。   “这名为花果香,是来自南州的新种。”一声悠扬,自不远处传来。   秦葶一怔,侧头看向声来方向。   廊下灯火照着一道人影缓缓行至, 身形修长,气场文质,许也是为得这烛光正盛的缘故, 将他的脸照的有些冷白色。   周身的书卷气, 藏也藏不住。   秦葶一眼便认出这是方才在席间与她对视的那位公子, 倒不想,他会在此。   自花间直起身来,指尖儿方才触碰过那花枝,这会儿一经放开,花枝在她手底下摇摇晃晃,随着微风送香。   “这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从前在京里没见过。”秦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以此回话。   那男子越走越近,目光自秦葶脸上移开,随后投到她手边花枝之上,而后目光放空似的又接着道:“我的家妹,从前在南州,最是喜欢这种花,种的满园子都是,南州地界气候温暖,此花不挑时节,又常开不败。”   “原来如此,这花既好看,又不娇气,好养的很。”秦葶一听他提到南州,又见他十分眼生,便大胆猜想,他会不会就是旁人口中自南州来的小徐大人。   “是,既好看又不娇气.......”对面的人语气淡然,却似隐隐有惆怅之感,又似意有所指,“只可惜,家妹现在已经不养这花了。”   他抬眸,目光又再次缓落到秦葶身上。   头稍歪,下意识的问了句:“为何?”   那人目光灼然,眸色很深,里头情绪复杂,是秦葶看不懂的那种,良久他才缓而说道:“家妹不在了。”   听到此,秦葶心口一跳,随而才明白过来,为何他的神色这般古怪,转而又觉着自己方才所问太过冒失,只怕是提了旁人的伤心事,不由有些愧疚,“抱歉,我不知道。”   “不妨,”那人轻笑笑,“我一直觉得,她应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是,一定是对了更好的地方!”秦葶忙宽着他的心,同他附和道,“同公子说了这么会儿话,还不知公子姓名。”   “在下南州徐琰行。”他自报家门时,名字说的很缓很慢,也很重,似是想要让这个名字被对面的姑娘牢牢记住一般。   果然不出秦葶所料,他当真是那位南州来的小徐大人。   怪不得才一入京便成了京中贵女口中时常出现之人。   这般风貌,前途光明,任是谁都会忍不住多瞧看上两眼。   “原来是徐大人,久仰大名。”秦葶微微福身下去。   转念一想,此地是后园,眼下除了远处的侍卫再无旁人,若是让人瞧看到,只怕有所言语,察觉到不便时,秦葶便借口道:“我得先回去了,只怕母亲见我久久不回会等的着急,先告退了。”   话落,她再次福礼下去,而后转身离开。   丝毫没有瞧看到身后那人瞧她背影时的一片神伤。   “她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身后之人忽然又道,“许多人疼她,爱她,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便不必再由我来护着了.......”   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让秦葶脚步顿住,话意奇怪,但秦葶脑子里此刻只想的是许是这花引起了他的伤心事。   不由又侧过身来安慰道:“是的,她现在一定过得特别幸福,但我觉着,无论她去了哪里,她一定不会忘记你这位兄长的。”   随着秦葶的浅浅一笑,而后她又给了徐琰行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最后才大步朝前行去。   且独留着徐琰行站在花间,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再也不见。   “秦葶,到底我还是来迟了,连你的兄长,都做不成了吗。”他心自念叨。   前世的徐琰行,最后成了朝中的权臣,以皇后兄长的身份做为秦葶的后盾,护了秦葶一辈子。   此生重头行过,某一日他晨醒,突然记起前世,当他到京时,却见了此生与前世所经所历完全不同的秦葶。   欢颜笑意,神绪从容,似被人保护的很好,从未经过任何风浪的长大。   他知,是何呈奕比他早知晓这一切,也更早改变了这一切。   前生也好,后世也罢,终还是他徐琰行来迟了。   终还是迟了。   长长的月影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垂在花间。   细风徐徐,花果香气隐隐传来,可他的心,却又疼了。   在殿外待了这许久,秦葶身上的酒气散了大半,在路过湖边的时候,心血来潮自湖边拾起一颗小石子,远远丢进湖水中,且听湖中一声咚响,溅起一朵高高的水花。   还想弯身再拾一颗时,却觉身后有一道人影行过来。   秦葶刚转身,便被人一把抱住,“干什么呢?”   何呈奕的语气低沉,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周身酒气萦绕,眼尾泛红,缠了些许醉意。   这一下将秦葶下了一跳,忙试着将他人推开,“一会儿让人看到了,堂堂太子殿下,成何体统!”   她小声在他怀中提醒道。   且听何呈奕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也对。”   随后便顺势将人拖拽到一旁。   拉着她走过湖心桥,随而又朝一侧侍卫招手,对岸侍卫会意,不多时,有人划了一条乌篷小船过来。   宫里有的殿宇建在湖心州,来往船只自是少不得。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何呈奕扶抱着秦葶入了乌篷船,秦葶只觉着脚下摇摇晃晃,由他扶着才堪堪站稳。   待她坐稳后,岸上才有侍卫将船竿一撑,小船遥遥飘远,随着湖波逐流。   船心内有一盏漂亮的琉璃灯,个头虽小,却可将这不大的船身照的通亮。   秦葶坐在灯旁看花,只瞧何呈奕自背后贴坐过来,一手轻环住她的腰腹,下巴轻轻杵在她的肩头,“你方才去哪儿了?席上久久没见着你。”   “你这是喝了多少啊?酒气都要将我给熏晕了。”秦葶侧过头来,拧着眉目。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一到这种日子,酒水是少不了的。”他的头面微微贴靠过来,轻啄了秦葶耳垂一下,“本来想着今天好好同你说说话的,哪知道一直脱不开身。”   “现在不就能好好说话了吗?”秦葶抬手捏了何呈奕的脸颊。   何呈奕坏笑一下,而后伸手将琉璃灯中的灯芯掐灭,刹时,船心漆黑一片。   明光乍灭,秦葶眼前一片黑,稍过片刻才缓应过来,但是已经迟了,只觉眼前有人扑过来,随之被人放倒于船上。   酒气夹带着他呼出的热气一同扑在秦葶面上,温香于怀,何呈奕低头去覆住秦葶的软唇,口中含糊着说道:“他来了。”   “什么?”显然,秦葶没听懂,“你说谁来了?”   许是今日当真是喝多了酒,闹的他有些神智不太清明,竟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他口中之人指代的自然是徐琰行。   可他又怎么敢同秦葶提。   “没什么。”话毕,他又将脸凑过去,重吻几下,而后才道,“秦葶,咱们成亲吧,做我的太子妃。”   “你今日是怎么了?”秦葶眼带笑意,以为他当真是被酒气冲昏了头脑,“亲事不是过阵子便能订下了吗?怎么,你怕我反悔?”   “怕。”他毫不犹豫说道,眼神认真。   明明秦葶说的是玩笑话,却不知他为何成了这副神情。   随之,秦葶便觉着衣带一松,紧接着,何呈奕便将头面埋于两只兔头之前,与它们面贴着面,随着秦葶心口迅速起伏,何呈奕的闷声传来,“秦葶,别离开我。”   语气中带着乞求的意味。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秦葶望着乌篷船顶,双手捧着他的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出事了,出了很大的事,让他担心,让他受怕。   他竟是这么害怕那个叫徐琰行的出现,却又无法阻止。   他生怕,秦葶似旁人一般,也会对这个南州来的年少有为之人动心。   他单手握住秦葶的指尖儿,轻咬红兔目珠一下,而后身形上移,郑重而温柔地道:“秦葶,我......”   话未说尽,他贴面于她耳,在她耳边轻喃两句。   秦葶顿时脸红了,“在这?”   “嗯。”他央求道,“好吗?”   “会不会被人听到?”她有些怯了。   “不会。”他再次用唇抵住秦葶的,而后稍抬起,“这样便不会。”   良久,那不起眼的乌篷传于湖心越飘越远,由夜色与水波的掩护之下,根本瞧看不出船身摇晃摆动。   何呈奕双膝脆于船身,有两条白蛇左右各盘缠于他腰身侧。   他亦似方才所说的那样,以口齿将秦葶所有的喃唤皆吞入腹中。   月朗星繁,醉后天水相接,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心内,就在何呈奕一次接着一次的讨要之下,只听他仅用气声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秦葶......秦葶.......秦葶........”   【📢作者有话说】   推个基友的强取豪夺古言文《二重锦》作者:半溪茶   明婧柔出身寒微,也无家世,却是太子萧玧力排众议带回东宫的侧妃,从此平步青云,连太子妃都要让她三分。   可迎她入宫的那一日,一惯温润如玉的萧玧看着她微隆的小腹,却对她道:“既已如愿,往后便安安分分留在府中。”   这是萧玧对她的施舍和报酬。   直到萧玧被废,新太子萧珣闯入了明婧柔的卧房,   他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留她继续待在东宫,甚至收容了她和废太子的孩子。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明婧柔从废太子萧玧的侧妃摇身一变成了新太子萧珣的姬妾,   不耻她的有之,羡艳她的亦有之。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当初她为了萧玧,曾害得萧珣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珣那样喜怒不定,桀骜阴鸷的人,绝不会宽恕她一死了之。   和萧珣在一起之后每一晚的锦帐春浓,婉转莺啼,都是她一辈子再难逃脱的梦魇,   夜半在萧珣的身边惊醒,她总能想起萧珣对她说过的话,   “不想你和萧玧的贱种死,就乖乖留在孤的身边。”   可随着明婧柔带过来的拖油瓶一日日长大,却被发现长得越来越像萧珣。   感谢在2023-01-05 23:46:15~2023-01-08 21:3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假发烂柯人 20瓶;奥奥 10瓶;永远是赤诚少年 5瓶;阿汝 3瓶;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1 番外11   ◎小双和冷长清蜀州日常◎   番外11 小双和冷长清蜀州日常   蜀地风光无限, 从前小双只听说过蜀州富饶,却从未见过,而今随着冷长清来此, 也当真是颇涨了见识。   一路上车马劳顿, 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双整整在房里睡了两天才稍缓过神来。   若非因着来蜀州之事,只怕是二人现在早就已经是夫妻。   可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认定了冷长清,也只能随着他一路来到蜀州。   冷长清之意, 是想在蜀州成亲, 但小双不愿,小双想着回京城时,由着家人的祝福声中嫁人,而不是山高皇帝远, 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嫁了。   冷长清自是任何事都听由小双的,她说一不二。   整整缓了三日,小双才将身上的乏给解了, 从前在京城晨起都是随着冷长清一起吃早饭, 如今便不同了。想着许是新官上任, 才刚刚接手了蜀州的一堆烂摊子,总是要有很多事情要做。   既见不着他人,小双也是个能自己打发时间的,干脆闲时出了门去, 东买西买,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   给秦葶买了许多京城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逛了一天下来, 累的腰酸背疼, 蜀州的天气说变就变,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天色一擦黑,便下起雨来,睡到半夜时还打起几声响雷。   小双自小在村里野惯了,倒也有些精明在身,却唯独怕这惊雷。   因得小时在村口目睹过有一庄稼汉站在树下避雨被活活劈死,人生生在她眼前成了一具焦炭,那一日将她吓的实惨,回去整整烧了三天,最后还是请了跳大神儿的婆婆来才将她医好。   自打那次吓掉了魂,她便最怕打雷。   半夜里惊醒,她惊的失了语,僵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窗外惊雷带闪,偶尔一下将屋内照的通亮,小双却觉着门外似有一头恶鬼,随时会扑进屋里来。   越想越怕,干脆整个人蒙进被子里。   抖的似若擂鼓一般。   隔着一层锦被,外头的雷鸣电闪仍旧听得清楚。   忽然听得门外似有脚步声传来,小双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吓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甚至此刻脑子还有些不清楚,以为是恶鬼真的来了。   随之便听门声响动,一阵闪电自夜空中划过,将才入门的身影照的通亮,亦将冷长清的侧脸照的明光,眼角眉梢似比往日多了几分棱角。   似也觉着这雷电声过响,冷长清怕扰了屋里的人睡觉,随手又将门关严实。   被子里的小双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吓的周身出了一层冷汗。   自打来了蜀州,冷长清每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两个人就算面也碰不上几次,每当他归府时,小双便已经睡下了,冷长清便会轻步前来瞧瞧她,在她榻边稍坐一会儿才回房,今日亦是。   蜀州天气雨水不少,一下了雨天气变会有些发凉,冷长清知道小双睡相不老实,夜里常踢被子,今日下雨,怕她着凉,想着来给她掖掖被角。   哪知才到了榻边却觉不对,平日里睡没睡相的人,此刻似成了一颗团,整个人都包进了被中。   冷长清尚不知她醒着,轻手去扯她的被角,哪知手才放上去,便听着被中传来小双的闷叫一声,听着似吓的不轻,也将冷长清吓了个激灵。   “怎么了,小双,是我,小双.......”还以为是小双做梦魇住了,他忙试着将人叫醒。   隔着锦被听到冷长清的声音,原本三魂七魄吓的快掉的人此刻又回了魂,良久才反应过来,偷偷自被中探出头来,眼睛眨巴两下,见着果真是冷长清,吓的“哇”一声哭出声来。   这一下可将冷长清吓的不轻,忙俯身过去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多日不见他人影,本就心中挂念,加上这雷雨天气,两相交应,使得小双心头越发委屈,猛的甩开锦被,上去一把环住冷长清的颈肩,呜咽着哭了起来。   见此,冷长清眉目一紧,环着她的背将她自榻上抱起,搂在怀里,一遍一遍抚着她的后脑和脊背,小声又耐心地问道:“不哭了不哭了,怎么了,同我讲?是有人欺负你了?”   此话一出,冷长清都觉着不太现实,她的身份何人不知,加上她的性子,被他娇养的越发跋扈了,哪个不要命的还敢欺负她,只怕也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   于冷长清的怀中抽泣了好久,这才稍稍缓平心绪,哪知此刻天公不作美,再降惊雷一声,吓的她身子发紧,又往他怀中缩了缩。   见此,冷长清才终于明白过来,“是不是怕打雷?”   “嗯.....”小双终于肯应声,缩在他的怀里带着严重的鼻音应了一声。   其实更多的,是想他了。   “原来你怕打雷啊,你又不是坏人,怕打雷作什么?”冷长清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说笑宽慰。   “我不是坏人......我也怕打雷.......”小双委委屈说道。   冷长清笑笑,“好了,我在,不怕。”   他的声音此刻温柔极了。   让多日不见他的小双很是受用。   好似真的,仿若他一来,便不打雷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良久,小双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懈下来,在他怀中一歪头,一眼便瞧见他的喉结。   假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就是想来看看你。”他语气温和,但难掩疲意,让她一听便听出来了。   “这几天累坏了吧?”她问。   “嗯,”他很认真的点头,“是很累,不过很快就好了。”   小双自他身窝里直起身来,手臂仍环着他的脖子,“那我给你捏捏肩。”   夜色里仅有一盏万分昏暗的小烛灯挂在外间,仅凭着这点碎光,冷长清清楚的见着小双眼底挂的泪珠子,他抬起拇指轻轻拭去,“不怕了?”   “你在这我便不怕了。”她的心思变的快,阴云来去易散。   一向如此。   “罢了,哪敢劳你贵手,一会儿我回去睡一觉便好了,”他当然是舍不得小双受累的,手掌轻移,挪到她的后背上轻拍两下,“快躺下吧,时辰不早了,早些睡,我在这陪着你,待你睡着我再走。”   话落,小双那头没应声,只两眼发直的望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   见她难得沉默,冷长清便问:“怎么了?”   许久,小双才紧咬了下唇,万分窘迫地说道:“今天你别走了好不好,就睡在这里。”   话落,倒是让冷长清吃了一大惊。   他好歹是个读书人,自小讲的是非礼勿听勿视,二人尚未成亲,他哪里能做这等事。   自是不肯。   “我.....你.....这........”原本还一脸淡然的冷大人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起来,语无伦次。   “你你你什么啊,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不打雷时,小双底气总是很足,一改方才被雷声吓的鹌鹑模样,又来了往日的说话劲头,“我就是想你了.......”   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可听在一贯素菜里泡大的冷大人耳中便成了了不得的撩动,他招架不住。   “还是别了,你就安心睡,待你睡着了我便走。”   他心里依旧慌的很,因为他不晓得自己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   “你啰嗦什么!”小双低叫一声,而后躺下翻了个滚,便滚到了榻里,给他让出空位来,还不忘拍了拍,“过来,躺下!”   “我........”   “冷长清!”他话还未讲完,小双便直呼他大名以示警告,见他还磨磨蹭蹭,小双才又道,“偷、狗、贼!”   这便是最后的警告。   果真,这招对冷长清来说是管用的。   虽心下胆怯,还仍是顺了她的意,躺了下去。   不过也只敢稍搭一个边角,不敢离她太近。   见她乖乖躺下,小双这才满意展了笑颜,随之又自榻里挪了过来,一把扯过冷长清的胳膊抱在怀里。   闻着他身上的书香气,长长的叹了口气,随而道:“你就打算穿着外袍睡?在外面走了一天了,外袍多脏啊,快脱了!”   “啊?”冷长清整个人躺愣住。   “快些,别把我的床榻弄脏了!”小双催促道。   “小双,这样不好的,还没成亲.......”   见他想歪了,小双就势掐了他手臂一把,“你想什么呢,我当然知道还没成亲,美的你!”   被他这一下掐的不轻,冷长清只好将外袍退下,仅剩一件单薄的内衫。   冷长清就这样僵躺下来,一动也不敢乱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心跳的,比方才天上的雷声还要响。   小双又凑贴过来,将他的胳膊扯过环住,头贴靠在他的肩膀,缓闭上双眼,困意说来便来,许是他在身边,会更安心些,“我困了。”   她闭着眼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且觉着冷长清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他似吞咽了一口口水,这才道:“嗯,睡吧。”   “我睡着了你也不能偷偷跑回房,明天早晨睁开眼,我便要看到你。”她说话声越来越小,小到尾音几乎听不见。   “好。”冷长清甚至不敢扭过头去瞧看她,似根木头一般。   良久,直到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自耳边传来,一股接着一股吐纳的热气扑在自己肩上,冷长清便知人睡着了,这才敢缓缓扭过头去看她,可这一看,便了不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8 21:39:16~2023-01-09 23: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2 番外12   ◎冷长清和小双的日常◎   番外12 冷长清和小双的日常   因方才拉扯之间, 小双的衣襟处有些歪斜,露出小衣一角,再瞧此刻自己的胳膊也正被她抱着, 蜀州天热, 寝衣料子单薄,自是使得触之真实。   显然,冷长清不得淡然。   外头的雨由大转小,这会儿吓的缠密, 打的窗外枝叶哒哒作响。   硬撑了许久, 感知小双睡着了,冷长清微侧过身来,面对面瞧看她良久。   同枕共眠,二人这是初回。   先前小双在他府里住了两年多, 后二人各自表明心迹,亦从未这般贴近过。   他自小读的圣贤书,自是规矩。   可今日......   虽他再明事知礼, 可今日......   对面小姑娘均匀的呼息扑在他的面上, 隐带着一股热香之气, 一寸一下扰着他的心口。   明明他今日滴酒未沾,便却觉着心口发麻,滚烫。   微闭了眼,复而睁开, 仍久久不能平静。   无法,他只得稍稍撑着胳膊起身,却未离去, 而是慢慢靠近小双, 冲着她的脸颊轻吻一口。   自打与小双在一起, 他便不再蓄须,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更配得上她一些。   轻吻一下,他浅浅离身,看着那头静睡的容颜,心里似着了一团火,这团火并未因得这一吻而消浅下去,反而似在烈火上浇了一碗热油,将冷长清煎的更加外焦里嫩。   见她此刻没反应,冷长清的胆子似越发大了些,干脆再次凑上去,唇畔贴合上去,印在她的唇上。   松软甜热,就在触碰到小双唇角的那一刻起,冷长清觉着自己彻底疯魔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自心房内,几乎撞破出来。   此刻将明将暗的房内,小双忽然睁眼,冷长清的唇还未离开,二人眸瞳相近,冷长清觉得自己好似被抓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冷长清心虚的厉害,那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慌乱之感,让他便觉窘迫极了。   他忙朝后退去,“我......”   一声解释还未说尽,只听小双那头皎洁一笑,而后抬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拉拢回来,身子微微探起,反而是亲了他唇角一下。   “我就知道你不安分。”小双月牙似的眼弯弯笑着。   在此刻,她便是月亮。   “小双.......我.......”老树开花,冷长清是头一回,反而不知所措。   二人越贴越近,小双将他压的更低,而后将他的唇轻轻咬住。   不难瞧看,小双也是生涩的厉害,动作一起略显笨拙。   就是两个这样笨拙的人贴到了一处。   此刻顾不得什么礼教信条,顾不得什么书经祖训,冷长清一直自以为是的信念在一点一点崩塌下去。   似是小双唇上用了些力,暗夜中发出了几声吸响,炸的冷长清头皮阵阵发麻。   最后一道线终随着一应全部坠落,他终闭了眼,随着自己朝落下去。   小双力道终不及他,冷长清深吻住小双,如一道飓风袭来。   外头的雨似又渐渐大了起来,天气本就闷热,加上细雨一场,小双身上透出些细汗出来。   “小双……”冷长清脑子不太清楚,只能一遍一遍的唤她的名字。   “冷长清,你真是个木头!”她低低喝骂道。   “可还没成亲啊……”他委屈的抬起脸,那模样,那眼神,让小双想起从前家里养的那条大黑狗。   小双低叹一口气,将他推开,“睡吧睡吧,我困了。”   随而自己翻了个身过去,没好气的闭上眼。   此下,冷长清似才发觉自己好似做了什么错事,惹了她不高兴。   见她翻身过去,冷长清独愣在那里好久,这才躺下。   不比方才,现在眼前人是背对着他,不肯扭过身来,似负气一般。   冷长清过意不去,亦不想让她憋着气睡着,于是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拍,小声问道:“睡了?”   “嗯,睡了。”那头回的很生硬,可这哪里是睡了。   “睡了还说话?”他轻笑一声,随之大着胆子朝前挪动一下,手轻轻搭在她的身上,不敢乱动。   佯装淡然,实则心如火烧,一时难以浇灭。   “离我远一些,不要碰我。”小双心头正生着闷气,一把推开他的手臂。   冷长清半晌没说话,最后才无奈撑着胳膊坐起身来,“那、那我回去了,你早些睡。”   拳头打在棉花上。   气的小双猛的睁开眼,忙翻过身来,瞧见他正要穿鞋下地,一把扯住冷长清的衣袖,高声道:“谁让你走了!”   这一声惊的冷长清一震,他忙扭过身来作势捂住她的嘴,还不忘细声叮嘱,“小声些,若是旁人听着了,对你名声有损。”   他就是这样,有些事来讲,头脑木的很。   但偏却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小双喜欢的紧。   有时候又爱他的一本正经,又太恨他的一本正经。   “那你不许走!”顺势小双又抱住他的胳膊,头枕在冷长清的肩上。   闻着她发上淡淡的香,冷长清点头,“好,我不走,那你躺下睡觉。”   “我不睡!”她很快又将头自他肩上立起,摇晃着他的胳膊,“我就不睡。”   话落,她双手捧起冷长清的脸,唇凑过去在他脸颊响吻一下。   纵是冷长清再是块木头,也懂她是何意。   且眼瞧看着他拼命压制火意又在眸间熊熊燃起,冷长清此时终问起,“可想好了?”   自不必点破,小双便知他问的是何意,捏起小拳在他心口处轻轻一捶,“你说呢?”   一问一答间,有些事已经心领神会。   冷长清再也制不得心头的那一只猛虎,纵身将人扑去。   小双一下子被扑倒,而后冷长清的吻便密密砸砸的似方才天地间的春雨不断下落,亦不曾间断。   铁树开花,一发遍不可收拾。   凶猛山洪,不懂收制,来的快,去的也快。   方才还似猛虎,不过入林片刻,便成了花猫一只。   二人上下四目相对,齐齐傻了眼。   瞧着小双睁的圆大的眼,冷长清此刻更加觉得无地自容,一时窘迫。   翻身而退,气息深浅不一,手臂挡在自己眼上。   良久,他才红着眼道:“我是不是太老了。”   他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许是他年纪太大,三十多的人,对小双这样的年纪来说,的确算不得年轻了。   这一时半会儿,他甚至还想,是不是自己患有隐疾之流......   就这半长不短的工夫,他思绪已经飘到天际去了。   小双而是扯过锦被搭在自己身上,头脸不动,只浅移目珠盯着他的方向,小声道:“这些事我也不晓得.......”   “不过我倒是不介意,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似的确快了些,不过,没关系的......”   小双没吃过猪肉,亦没见过猪跑,不过从前也偶尔同秦葶说几句悄悄话。   听说何呈奕在秦葶身边时,秦葶几乎一夜睡不得觉......   小双今日本也做好了不睡觉的准备,倒不想成了这般。   两个人中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好似冷长清现在更加愧疚一些,可小双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她若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冷长清整个人心口都隐隐的疼。   他万没料到,自己竟能这般,原来还有这种隐疾,速度快的堪比天上流星,不过一眼划过,便全盘崩溃。   此刻他已经没有脸面再待在小双身边,且坐起身来,不敢再瞧看她一眼,仅用后背对着她说道:“我去命人给你准备热水,你洗过之后早些睡。”   活落,他伸手去够方才掉落在脚踏之上的寝衣披在身上。   小双怕他多心,于是便撑起胳膊说道:“那你呢,你还回来吗?”   他哪里还有脸待在这里,且推脱道:“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今天便不留在这了。”   “不行,我就是不让你走,既已经答应了我,就得在这里陪着我!”   冷长清的说辞并不高明,明显的搪塞之语,小双怎会放他自己回去胡思乱想。这人心思本就重的很。   “小双,我.....”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能做什么,此时此刻他只想一逃了之。若是眼下有个地缝,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   “什么你呀我的,冷长清,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小双一顿,“我都说了,我不介意。”   “明日我去找个郎中。”他恼的头疼,自认这是病,得治。   一场雨直到后半夜才停,小双便觉闷热,折腾一圈儿下来也是该好好洗个澡。   冷长清万分懊恼的坐在屏风后,还算计着该如何请郎中来瞧他这个病,听着屏风那头的水声,将他叨扰的更加心烦意乱。   良久,水声将停,小双舒意的便觉身心清爽,身上着了新衫自屏风后出来时还用巾布擦着长发。   一眼扫到冷长清,先是顿了下,而后才将手里的巾布扔给他,“过来给我擦头发!”   将其拿起,起身随着她行至榻边,见小双从容坐下,自己便坐于她身后。   才洗过的头发散带着水气的香,纤细的身形穿上这身薄衫越发明显。   肩颈线条纤美,脊背薄秀,冷长清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沉默自二人之间拉扯开来,小双只呆愣愣的坐在那里,垂目望着地上的影子,知身后的人心思重,这下子定是又要多了一桩心事。   本来首夜,当是含羞若梅花初绽,却怎么都想不到是这般结果。   手掌轻扣在身后人的膝盖上,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咱们俩要不然就在蜀州成亲算了。”   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似一团热火,灼的人肌理生疼,连带着心口也偷停一拍。   冷长清手上力道稍缓,明显突觉着哪里不对。   小双见身后的人没答话,随而掌心又探拍了一下,“问你话呢!”   于他而言,又是一震,冷长清喉咙发紧,手轻轻自背后捏住她的肩,忍不住朝她贴靠过去,“你说什么?”   小双以为他当真没听清,便扭过身来,脸颊一转,唇畔正好自他的下巴蹭过,这无疑,又是给冷长清添了一把旺柴。   “我说......”话音未落,小双便觉着他好似有些不对劲。   只瞧冷长清喉结上下微动,紧接着将手上的巾布一丢,双手捏起她的肩,又朝前靠了些,“小双。”   嘴里念着她的名字,而后将人抱在怀里,耳语两句,“我想再试一下......”   ......   外头的雨明明方才停了,却在此刻乌云又起,顷刻间滂沱落下。   也是在今夜,小双终于体会到先前秦葶所言一夜不得安眠是何种滋味。   她也才知,冷长清哪里有隐疾,头回不过是一棵毫无经验的枯木初逢春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9 23:52:13~2023-01-11 21:1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ikari、莺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UG 15瓶;永远是赤诚少年、poem 5瓶;凉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3 番外13   ◎关于兄长这件事◎   番外13 关于兄长这件事   寂月长明, 微风送凉。   水塘边的花开了。   京城不比南州,天气暖的晚,到了这时节, 夜里还会隐隐泛冷。   一杯温酒下肚, 徐琰行的脸上已经发了红意。   他素来少饮酒,不胜酒力,这京城的酒亦比南州的烈些,喝了不到半壶, 他便觉着头脑发晕, 眼前出了重影。   塘边的花影在月色随风摇晃,那束山茶花枝招展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一时失神,手中的瓷盅跌落在地,摔成无数片。   他无望的看着地上的碎片, 心似乎也跟着一齐摔成了无数片。   “秦葶......”这是他晕醉在院中石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秦葶哪里去了呢,此刻已是宫中的皇后。   曾经他以为,他们两个可以在南州白头到老, 他本以为, 只要回了南州便可与她成亲。   谁知, 造化弄人。   原来她是何呈奕的人。   为了保全家族,他争不得,抢不得。   只能硬着头皮做她的兄长。   护她左右。   可是他心里的苦谁又知道?   身后一片凉意袭来,徐琰行好似迷迷糊糊入了梦境。   梦中, 似他又回了南州。   回到南州,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莫名来到了一座府院前。   这是南州的街景没错, 看起来熟悉却又陌生, 这种感觉很是怪异。   他仰头看了一眼府门前的匾额, 嵌金的“陈府”二字落在他的眼底。   正莫名,且听有马车辘辘之音遥遥传来。   放眼一望,正是一辆马车由南至北而来,车橼上的铜灯随行摇晃,驶得近些方才看清,两枚铜灯上赫然嵌着一个显眼的“纪”字。   马车停在陈府门前,随之由随车婢女搀扶,自车上下来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身形纤细,肤色白皙,头上绾了灵蛇髻,饱满的后脑上别着两朵黄花珠玉。   虽看不到面容,可这一举一动万分熟悉,使得他忍不住朝前踏了两步,在那女子转过身来时,一双灵鹿似圆大的双眼稍抬,惊得徐琰行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葶......”他下意识开口唤道,明明声音不小,可那几人似未瞧见他这个人似的。   他再上前一步,“秦葶,你怎么在这里?”   秦葶仍旧没有理会他,只抬眼瞧着陈府的匾额,而后大步前去。   明明徐琰行就站立在府门前,却被她穿身而过,毫无察觉。   此刻的他,就似一抹游魂,似此处无人瞧得见他。   影乎间他似才明白,这里应是梦境,而非现实。   方才走过的女子,长了与秦葶几乎一样的脸,却又好似不是她。   起于好奇,他提了步子随着那姑娘一同入了陈府,没人看得到他,亦无人拦他,他就一路随着姑娘行到了前厅,前厅无人,又绕到后院,奔了一处园子。   园子清雅,倒是他喜欢的风格。   他步子跟的很紧,就是想看看秦葶跑去做些什么,这梦太过真实,能在梦中见着她,又太过难得。   秦葶步子轻快,穿过园子中的花墙长廊便到了一处书房门口,夏日里门窗并未合上,不远处便能瞧见一位男子坐在窗前看书。   离得近些,更是让徐琰行吃了一惊,坐在窗前的人,和他长着同一张脸,似他,又不似。   “表哥!”秦葶似只欢快的雀儿,一下子扑到窗前,二人一里一外,隔窗而望。   秦葶这边欢喜无限,反而是窗内的人在瞧见她的第一眼,脸上写满了为难与苦意。   瞧着他脸色不对,秦葶还笑问道:“表哥,怎么你看见我不高兴吗?”   窗里的人将书页放下,而后缓缓站起身来,“遥遥,你来了。”   陌生的名字入耳,方知眼前这女子果真不是秦葶。   “表哥,今日是七夕,夜里你陪我上街赏花灯好不好?”那个叫遥遥的姑娘头一歪,显得俏皮可爱,这样一看,也的确不是秦葶,秦葶哪有这般俏皮的时候,多数都是沉稳安静的。   顶着徐琰行那张脸的男子显然不悦,随而叹了一口气,朝她招招手,“遥遥,你进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小姑娘很听话,自窗外绕进屋里,随而自他桌案上拿起未曾见过的砚台在手里把玩,“表哥,这砚台是你新买的吗,先前没见过。”   那表哥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且道:“遥遥,今日我不能陪你出去了。”   “怎么,你今日很忙吗,那就明日吧,反正七夕节前后街上要热闹好几天,我不差这一日的。”小姑娘很灵动,也很懂事。   正是这份懂事,让那表哥更是有话难讲,许久才硬着头皮道:“明日也去不了。”   “为何?”遥遥抬眼问。   “她回来了。”   明明他只说了四个字,甚至没有提那个她姓甚名谁,却让对面的小姑娘脸色一变,刹时明了。她将手里的砚台放下,脸色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下来,“所以呢?”   那表哥已经不敢再去瞧看她的眼睛,“对不起,你我二人的婚事,不能成了,我真的放不下她。”   小姑娘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消下,肩膀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下,徐琰行自一侧瞧看着她,瞧出她的无限失意之色。   “即便她嫁过人,即便她当初弃你而去,可你还是放不下她?”眼中的光亮成了泪珠子,蓄在眼底,却被她强忍着不肯落下,可声音已经带了颤,委屈的要命,“陈砚,那我算什么?既你忘不了她,为何当初又要答应下与我的婚事来?”   一滴泪珠子自眼中滑过,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砸落下来,遥遥有些失态,声音也越发提高,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心口道:“那我算什么?我纪遥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你既不喜欢我,你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这门亲,我还想着,哪怕你喜欢她,一直念着她我也不在意,我可以等,等到你全心全意喜欢我的那天,可终是我错了......”   “遥遥,对不起。”然,他果真不是徐琰行,他不过是顶了徐琰行的那张脸,他姓陈名砚,是纪遥的表兄。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纪遥抬眼望着他,因方才哭过,红丝布满眼白,她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问道,“陈砚,在此我就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弃了你我二人的亲事,你当真要选她?”   陈砚终似个懦夫一般,垂下头,“对不起。”   三字足可以说明一切。   纪遥亦是心灰意冷,就在此刻,她眼底先前的那些盼望也终化为乌有,再无留存。沉静片刻,纪遥后退两步,擦干脸上的泪,“好,陈砚,希望你不要对今日的选择后悔。既你认定了她,那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纪遥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我不会纠缠你,你此生是我的表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兄长,就此别过!”   果真同她所讲。她没有片刻留连,就在说完这句话后分毫不曾拖沓,扭身离去,如若一阵风。   兄长二字一下子刺痛了徐琰行的心。   他一下子明了,这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梦,而是他和秦葶的前世。   前世,他是陈砚,秦葶便是纪遥。   他为了旁的女子,负了她,悔了她。   这是前世的秦葶留下的盟誓,自己生生世世都是她的兄长。   生生世世。   就在纪遥跑出去的那刻,陈砚好似便已经悔了,明明想追出去,却不知为何脚步仅止于门前,终是没有踏出这一步。   徐琰行就在身后瞧看着他,怒其不争。   他似鬼魅一般来到前世陈砚的身侧,瞧看着他万分痛楚又犹豫的侧脸,还有身侧捏紧纠结的拳,徐琰行满目伤情。   明知前世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却也要说:“你可知,你错过的,何止一生。”   144 番外14   如果当初带你离开了   才过端午, 天气炎热,晨露打在院子里的杂草之上,有蜘蛛在墙角处结网, 过了一晚, 粘上几许蚊虫,使得它可饱食一整日。   在炕上醒来,一睁眼便听到秦葶在灶台间忙着。   这间破败的土房可谓家徒四壁,却被秦葶打扫得干干净净, 不染纤尘。   自打有了秦葶, 何呈奕的日子才过得像了样。   衣衫每日都干干净净,破败之处她会缝补好,虽然她手工活并不那么像样,不过这对于现在的二人来说, 已经足够了。   “阿剩,醒了吗?”秦葶自灶间探过头来,一见何呈奕正呆坐在炕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葶晃晃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野菜饼以作勾/引, “醒了就快来吃饭, 饼子我都给你做好了。”   因是才出锅不久的,拿在手里着实烫人,仅晃了两下让他看清就又重新丢回竹盖之中,手指烫的不轻, 忙捏住自己的耳垂以作降温。   野菜饼的气味儿传进屋里,算不得香。   何呈奕起身下炕,一双旧鞋子套在脚上松垮拖沓, 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 前头早就露了脚趾, 却也被秦葶缝补好,勉强可穿。   来到院中打水洗了脸,秦葶的一双眼始终盯在他的脚上,“待入秋时再给你做双新鞋子,留着出门时候穿。”   “你还会做鞋?”何呈奕拿着布巾才将脸上的水渍擦干,目光中略带吃惊的望着她。   “不会做,总得学吗,”她掰着手指头算起帐来,“若是去买一双新鞋,也得花不少的钱,可若是买回来鞋底儿,鞋面儿自己做,就又能省下不少。”   圆圆的脑袋倒真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好似什么难题到了她那里都算不得难题。   两个人在这村子里没有田,只有这间可以勉强栖身的破舍烂院,可就是靠秦葶去山里采山货或是下河摸鱼种种,二人不仅能填饱肚子,她竟还能存下小半罐子铜板。   他为了掩人耳目时而去村头铁匠铺做工,拿回来的小钱儿她愣是都存起来一个子儿都没花。   才一进了屋,秦葶便给他端出来两个野菜饼外加一小块咸菜,这也是她自己做的。   一到了夏日里,这便是两个人时常用的吃食了。   何呈奕今日要去铁匠铺,每去了那,冷长清便会给他准备吃食,他哪里需得吃这些东西。   且道:“我只吃一个吧,剩下的,我带着去铺子里吃。”   “也成,时辰不早了,给你带上,待你饿时再吃。”秦葶起身,将另一张野菜饼装好在包,放立一旁。   饼子不算大,何呈奕手里的三口两口便被他吃完了,起身便要出门去,秦葶忙在后面拎着布包跟上。   “慢些,布包忘带了。”秦葶追站到他的面前,将布包给他挎在身上,还不忘将他的衣衫扯齐整,慢言慢语叮嘱道,“阿剩,到了铺子里要好好干活乖乖听话,饿了便吃饭,不过吃饼之前要先将手洗干净,记住了吗?”   这是每次何呈奕出门时,秦葶都会说的一番话。   她以为她的阿剩脑子笨记不住事儿。   何呈奕憨憨的应声,目光却盯在她的发顶,显露浅浅笑意。   “好了,快去吧,省得一会儿迟了,到了晚上,我去村口迎你,咱们两个一起回来。”   秦葶抬眼之前,他早就先将目光收敛好,生怕她瞧看出破绽来。   目送他出了门去,秦葶扭过身回了屋里,忙起自己的事。   今日她要上山弄些竹条来编筐。   何呈奕出了门去,此刻乡间遍地是开着的野花,鞋踏青草香,缓步行至铁匠铺。   入了暗室,冷长清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殿下。”冷长清行礼问安。   一入了这暗室,何呈奕周身便似换了个人,将身上的布包摘下,随手放置桌案边上。   眼见着今日冷长清神情不对,似有急事要讲,何呈奕端坐于椅上,便开口问道:“有事?”   “回殿下,”冷长清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才道,“臣放在宫中的耳目所讲,何成灼身患重疾之事千真万确,怕是不久于人世,此时我们出兵,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原本对何呈奕来讲,当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等了十二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可当真到了这天,便有些犹豫了。   他舍不下一个人。   “殿下......”见他久不应声,冷长清直起腰身来,低醒道。   此间何呈奕似才回过神儿来,“你方才说什么?”   “臣说,借此机出兵,是好时机。”他重复道。   “的确是好时机,”何呈奕指尖儿轻敲于桌案之上,“但是我还有事未解决。”   冷长清自然不明他在这村落里还有何事未解决,目珠微动,脑子轻转几圈儿才又猜测,“殿下所指,是这村子里的人吧,殿下放心,这村子里的人,待您走后,臣会一一将他们处理干净,包括何成灼塞给您的那个女子。”   “别动她。”冷长清话还未讲说完,何呈奕马上打断,“将她护好,有一日我要带她回京。”   “带她回京?”这听起来过于荒谬,使得眼前人十分不解,“那样一个女子,又是何成灼送过来的,您为何要带她回京。”   “她是何成灼送来的没错,可她不是何成灼的人。”   他笃定道。   与秦葶相处两年,她是什么样的人,何呈奕一清二楚,绝非是何成灼派来的眼线。   一个人,就算是再会演戏,也不可能两年一点破绽都不露。   除了他自己,他并不觉得还会有旁人有这能耐。   “可是殿下......”   “不是可是,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多言。”他一向如此,决定了的事,旁人再无能撼动。   .......   夕阳浮在云光里,何呈奕见时辰差不多,在暗室里将手上的书页放下,而后站起身来,还不忘将桌上的布包拿起挎在身前,一如来时那般。   见他这副样子,冷长清只是心疼,“殿下......”   想说的话有很多,可话到牙前又生生咽了下。   似知道他要讲些什么,且轻拍了他的肩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一十二年,该结束了。   他目光似穿透冷壁寒墙,看到了那抹俏丽的身影,正站铁匠铺后的那颗大树下等他。   眼底的柔光乍现。   自铁匠铺出来,何呈奕又变回了平日的阿剩,绕出铁匠铺,果真一如他所想,秦葶一身素色衣裙,手里拿着根竹条晃着把玩,远远一瞧他出来,将手举到头顶,兴奋的朝他挥舞着。   那欢脱的身形,好似眼前不远处的不是阿剩,而是金银珠宝。   隔得虽远,何呈奕仍可看到秦葶眼中的光彩,是为他一人而生。   这世上,若还有一人不计一切的对他好,一心一意等着他,那便是秦葶。   快步跑过去,一路奔到树下她的身边。   秦葶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第一句话便是,“今日的活儿多吗,累吗?”   何呈奕摇摇头,“不累。”   “饿了吧,”她一顿,“今日我给你做好吃的。”   不知她哪有本事做出好吃的,她所谓的好吃的,无非也是各式各样的饼子。   但在何呈奕眼中,只要是她做的 ,那便是好的。   两个人一双影,夕阳似毯铺在二人身后,何呈奕大步走着,能听到身旁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行至阡陌,二人一前一后行走,一片一片的黄花入眼,秦葶忍不住摘下其中一朵,在何呈奕毫无防备之际她顿下步子,猛的回过头来。   两个人险些撞在一起。   秦葶笑眼弯弯,将手里的黄花在他眼前晃晃,“阿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问。   他只瞧一眼,便道:“葶苈。”   “你竟然认得?”秦葶吃惊不已。   “何止认得。”他将那簇小黄花放在自己掌心。   这一瞬间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憨傻,在秦葶看来,就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些恍惚,反而变得呆愣愣地道:“阿剩......”   “怎么了?”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更是一片清明。   “你怎么了?”不容分说,这样认真平静的阿剩真的要迷死个人。   一双深目要将她溺死。   身板挺的笔直。   夕阳的光照打在他的脸上,素日里苍白的脸色也跟着添了几抹润意。   有风在秦葶耳畔吹过,两个人似一幅画,静立许久。   直到何呈奕抬手,将那黄花插到她的发间,鲜亮的颜色与她很配,“回家。”   “你......”秦葶忽然笑起来,“你装的还挺像!”   秦葶脑子简单,从前也会在他耳边念叨着他若是个常人多好。   眼下他扮起来,还真似那么回事儿。   原本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一瞧她笑起,何呈奕便止住了。   秦葶扭过身去,脚步轻快行于羊肠小路。   ......   夜来时,秦葶依旧不舍得点灯,且借着窗前的月光一遍一遍数着罐子里的铜钱儿,今日阿剩去铁匠铺子里做工,又得了两个,仅这两个,就让秦葶欢喜了一晚上。   罐子收好,秦葶双手一拍,“上了秋给你做身衣裳,再做双新鞋。”   她算着往后。关于阿剩的往后。   何呈奕虽躺下了,却一直没有睡着,只瞧着炕前窗下的那抹轮廓,“你怎的总想着给我买东西,却从不想着给你自己买?”   “我身上的还能对付两年,等到穿不得了再买也来得及。”   她随口道。   暗夜里又朝阿剩所躺的地方挪了挪,“我怎么觉着你今日说话这么奇怪。”   明明像个正常人。   正因为像正常人所以才觉得奇怪。   “怎么了?”他反问。   “你该不会是脑子好用了吧。”她自己打趣说道。   不过她脑子浅,想不了太复杂,从前只听过正常人变傻,倒从未见过傻子能变正常。   未等何呈奕回话,且听她又自言自语道:“你长得这样好看,若真的不傻了,不晓得有多少姑娘要来找你呢,到时候你眼里哪里还能瞧得见我。”   语气中皆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她从来都是这般。   明明长像人品皆是一流,却美而不自知。   妄自菲薄。   这些何呈奕自是听不得,于是便道:“你怎知我看不到你?”   “不是,”秦葶几乎信不得自己的耳朵,她将隔在二人之间的小炕桌挪开,又朝前探了身子,“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些话都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话音落,只见何呈奕猛然坐起身来,顺势捏着她的肩朝后放去。   眼前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躺倒下去,眼前本就是一片黑,这回更黑了。   是他的身影遮了月光。   “你做什么?”他的阿剩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便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两年也不曾这样过。   见他不答,秦葶瞪圆了眼,“阿剩......”   “秦葶,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此刻他的神情无比认真,尽管秦葶在暗夜中瞧看不清,且听他语气便晓得。   “阿剩,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你别吓我......”   “秦葶,我若是带你离开这,你愿意跟我一同走吗?”   “我当然要跟你在一起,只是你要去哪儿啊?”她当真以为阿剩是撞邪了,却忍不住抬手去碰他的额,哪知手指才搭上,便被他以大手攥住。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道,“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等这阵子一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哪怕是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摘下来给你。”   “阿剩你别吓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急的几乎出了哭腔。   何呈奕当真不知,是那个阿剩傻一些,还是眼前的小姑娘更傻一些。   “秦葶,我不是傻子,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此时,他身形压低,在她耳畔仅用两个人能听到低语声道:“很多事我无法一下子同你解释清楚,不过,只要你肯信我就够了。”   秦葶吓的不敢说话。   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睡着的。   再醒来,天光大亮。   她猛的从炕上坐起,身侧空无一人,阿剩若不在她的视线,她便会很慌张,这是这两年多来养成的习惯。   她爬起来才要下炕,便瞧着炕前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入她眼的,是一袭锦丝织金的衣袍,上好的料子在光线下透着亮。   是秦葶从未见过的好物。   目光寸寸上移,这华丽衣袍之上,顶的竟是阿剩的脸。   正眸底含笑的望着她,“醒了?”   秦葶方知这不是梦,却也惊得她一句话也讲说不出。   将人自炕上抱起,放在炕沿之上,又亲自弯身替她穿好了鞋子。   鞋面洗的泛白,是粗布的,若不隔着一层袜子就会磨脚。   这样的东西,过了今日便再也不会落到秦葶的身上了。   再次站起身来,何呈奕将她拉起,“随我来。”   秦葶不知发生了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却也跟着他一起。   一只脚才踏出门去,便瞧见原本不大的院子里外站满了身穿银甲之人。   放眼一看,银光一片,吓的秦葶朝后缩了半步。   那些人一见着二人自屋舍中出来,便跪地齐声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此下,何呈奕尚未登位,先是恢复了太子身份。   显见着秦葶的肩膀跟着一颤,随而彻底躲回了屋中不敢再出来。   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何种状况。   反而是何呈奕大步迈踏出去,不慌不乱望着眼前跪伏的兵将们,随而又转过头来,看着屋子里的秦葶,朝她探出手来,“出来吧,太子妃。”   待今日一过,她便不是太子妃了。   而是随他回宫,做个名正言顺的皇后。   这一十二年,万盘不好,唯有秦葶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说来惭愧,结局那几章修改了几版都不太满意。还得再改改。   接下来的番外想给徐琰行和秦葶一个结局。   感谢在2023-01-11 23:42:15~2023-01-15 23:3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875790 2个;我吃嫩草、兔兔那么可爱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pwan 20瓶;芝麻酱 19瓶;quanquan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5 番外15   ◎秦葶和徐琰行(不喜男二上位可跳)◎   月光似笼纱, 铺在园子里,似覆了一层霜。   廊下有两道人影缓缓前行,中间只提了一盏灯, 里头的烛光随着脚步一前一踏时而闪动。   灯上绘着美人图, 经光一照,显得颜色越发鲜亮,画上的美人活灵活现,似要自灯上跃下来一般。   秦葶望着灯, 徐琰行走在身侧望着她。   她来南州近两年。   徐琰行也这样默默的守了她两年。   可如今, 她不想再让她做自己的妹妹了。   步调放缓,徐琰行回首廊下,左右无人,可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之所总会让他有股莫名的不安。   终, 他伸手轻捏住秦葶提灯的手腕同她说道:“秦葶。”   她如今在府里顶的是表小姐的身份,徐琰行自来谨慎,从不会在外面独唤她的本名。   如今一唤, 让她愣住的倒不是他捏着自己腕子的动作, 而是徐琰行唤她名字。   心头第一反应, 秦葶是朝前后看去,见四下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心才稍稍放下,还不忘提醒, “表哥,怎么了?”   一声表哥,便是示意他谨言慎行。   □□如他, 又如何不得知。   可他从来没有像今日今时这般讨厌这个称呼。   什么表哥, 谁稀罕做这个表哥。   “你随我来。”他脸色算不得好看, 仍未放开她的腕子,拎着她一路前行,看似动作粗鲁,手下却不舍得多使一分力。   七走八拐,到了湖心亭中。   这里虽望出去四处可见,却想入这湖心亭也唯有空中浮桥那一条路,离得远些,根本无人可能听到他们二人谈话。   许是方才那一声表哥让他品起来心生酸意,此刻徐琰行的心里明显不太痛快。   可他性子温和,即便不高兴,也不会显露出来。   更不会随意朝秦葶发脾气。   来到此停下,徐琰行才将她的腕子松开。   手指上似还染着她腕上传来的香温,一时让他心底浮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来。   这感觉说不上妙,亦称不上坏,他只觉得,面对秦葶之时,他很想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秦葶。”又是一声唤。   这神情认真又深刻,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见他神思不若往常,秦葶心口提了一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将手里的美人灯上提了几分,光照在徐琰行的脸上,忽明忽暗。   “怎么了?表哥,可是出了什么事?”又问一嘴,又是一声表哥。   对徐琰行来讲,就似火上浇油。   叠了一层酸意,徐琰行终忍不得,将要发作,先是由此称谓起,“你当真拿我作你的表哥?”   他问。   语气阴阳又不似,倒更让秦葶摸不到头脑。   “你怎么了?”她温言软语问起。   “我不想做你的表哥了。”他言道。   掌心一颤,手里的灯缓缓下落,又回了原来的位置,徐琰行的脸色也随之暗了下来,潮水送波,缓缓水流之音入了秦葶的耳。   秦葶垂下双眸,似懂了,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回去之后该怎么收拾东西,然后去哪。   在南州生活这么久,倒真有些舍不得。   她甚至连一句疑问都没有,只轻飘飘的应了这么一句,反而不在徐琰行的意料之内,“你知道什么了?”   “回去我便收拾东西,然后你说让我何时走,我便何时走。”她已经习惯了不给旁人添麻烦。   徐琰行说不想再做她的表哥,她便默认这是在赶人。   她得识趣,在旁人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先行一步,这样对自己也好,对旁人也好。   自打入了徐府,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做了两年的表姑娘,也算是她赚了,哪里还能再心生贪婪。   见她会错了意,徐琰行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仿似倾尽全力酝酿着要讲出的话被她生生堵了回去。   无形之中将了他一军。   “走了你去哪儿?”他一顿,脚步朝前半步,离得她近了些,衣袂几乎贴在美人灯上,火光自下照了她的脸,在她下巴处印上一片明光,这般死亡的角度,却也能将她脸上流畅的线条展的完美无疑,“你.....舍得下我?”   自小饱读圣贤书,讲的是礼,装的是文。   这般轻佻,是的,在徐琰行眼中,与一个姑娘家这般讲话便是轻佻。   是头一回。   秦葶心眼实,很少想些歪门邪道不切实际的东西,可实不代表蠢,她脑子就算是转的再慢也听得出徐琰行此话中的深意。   手心儿紧接着又是颤了一下,里面的烛芯儿也随之一晃。   她将头面压得更低,闭口不言。   她面上看着倒是无所波动,但灯身晃动的那一下便让徐琰行瞧清了个七八。   这句话她是听懂了的。   脸皮既然撕了,便得撕个彻底,话头已起,徐琰行哪里肯无功而返,于是又问道:“你若是走了,我怎么办?”   他几乎要将心摊开来给秦葶看,秦葶当真被震慑住了。   从前这样的事,她不敢想,一下也不敢。   “又装傻?”装傻充愣是秦葶的拿手戏,徐琰行连责备都是这般温和的语气,“秦葶,你当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不想做你的表哥了,我想娶你,想要做你的夫君,你肯不肯?”他说的更加直白通透。   这一瞬,一股强烈的窒息之感自心底传来。   心狂跳不止,一路传至指尖儿,捏着灯柄的手止不住的颤。   她还想装傻,可是显然不成,说出的话连音也跟着颤,“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徐琰行出身名门,年少有为,英俊温朗,知书识礼,漫身上下挑不出半分错来。   秦葶少学无识,若说用一样物来形容,但她第一想到的便是白鹤。   充着仙气的白鹤,红顶雪身,高贵不可亵。   而她呢,不过是一株野草,生于杂地,长于乡间,只配坐卧泥中仰望他。   是,徐琰行这样的人便是让旁人来仰望的。   她闲时也曾想过,日后究竟是何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才做得了他的夫人,千百万种,总不会是她。   仅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我不配”三个字,便足说明了她的心底。   她没有说不喜欢,没有说不在意,亦没有说不曾想过,却唯独用了让人同样手足无措的三个字“我不配。”   她哪里不配呢?   徐琰行想不通。   “你哪里不配?”他将声线压的极低,似生怕扰吓了她去,语气中充着心疼,还有责备。   心疼她自惭形秽,责备她妄自菲薄。   一滴泪不觉落下来,正砸在灯芯儿里,她将头压的更低了,脑边耳畔传来的都是当初何呈奕说的一声声一句句“秦葶,你是什么东西?”   过去他常这样说。   何呈奕瞧不起她,贬低她,折磨她,生于泥泞,她从来不觉自己低人一等,可他反复提起,她便信了。   她摇摇头:“我哪里都不配,你这样好的人,能做你两年的表妹,已经算是我的福气了......”   她卑微、低贱、还曾失/身于何呈奕。   漫身上下,果真是一处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秦葶,你到底在说什么?”听她这般说,徐琰行面上也跟着愁怅起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徐琰行从未觉得你不配。你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的女子,我于风花雪月之事不曾涉足,哄女孩子的话我也不会讲,但我清楚,若喜欢一个人,便只是喜欢,哪里有什么配与不配。”   “我徐家,我徐琰行,也从来不看重那些身外之物。”   他以为秦葶所讲,是指家世。   “你不了解我,也从未问过我的过去,”她抬眼,两行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与何呈奕在一起的时光,对她来说是段不光彩的过往,在她心里,何呈奕是没有拿她当成个人的,顶多算是个折磨起来比较顺手的玩物,“我不会嫁你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如何不好?”徐琰行根本不相信。   “我嫁过人!”他话音落,秦葶紧接着拾起,干脆讲出,连声调都变得异常强硬。   她相信,只要她说出这句话,徐琰行便会知难而退。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残花败柳”呢。   嫁过人,已经是她给自己蒙的一层遮羞布了,与何呈奕一起,哪里算嫁。   他不曾给过三媒六聘,不曾给过婚书,甚至不曾给过她一份尊重。   嫁?   许是何呈奕若听了,也会笑掉大牙。   但是她今日说出来,就是为了彻底打消徐琰行的念头。   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自打徐琰行同她说出这句话,她便知,徐府她待不下了。   的确,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震惊,不过这个可能,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   仅哑然了片刻,他眼中似又燃起一团火,满不在意地复问:“那又如何?你既说嫁过,那便是过去的事,你不想说,我便不深问。”   “我若想娶你,那便是我徐琰行的事,且问你想不想嫁我,与旁人又何干。”   这回,震惊的换成了秦葶。   她本以为,她说了此事,徐琰行便会弃了此事,倒不想,他仍然这坚定。   不容分说,眼下,秦葶当真被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所诱,她想不通,她就是想不通,她也可以,被人这般喜欢的吗?   她秦葶何德何能,她凭的又是什么?   “秦葶,过去的事再也回不来,好与否都是一样,往后的路,难也好,苦也好,我都想陪着你,你的那些事,我都不在意,我才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对我而言,那本也算不得什么。”   “只需你一句话,”他突然弯身过来,双手撑在膝盖上,这样才能与秦葶压的极低的视线平齐,“你若嫁,我明日便娶,你若不嫁,我便一辈子拿你当表妹护着,再也不娶旁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充在秦葶的心腔,原来,还有人不在意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吗?   还是这样好的人。   她的泪珠子还有一滴就凝固在下眼睑之上,满目不可置信。但是徐琰行那万分认真犹如盟誓的目光就对在她的眼上。   这般纯粹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诓着她玩呢。   她小嘴一鳖,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酸楚。   为何最开始时,遇见的是何呈奕而非是他呢。   若是他,该有多好,哪怕做不成他的妻,只做他的妾,哪怕是外室她也肯的。   “哭什么?”徐琰行眉眼弯弯,眼中浓意将她整个人都几乎包住,“你还没回我的话呢,嫁还是不嫁?”   实则在她落泪的那一刻起,徐琰行便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只是有些事,他想亲耳听她讲。   “嫁......”一声细若蚊蝇,几乎不像她的声音。   可就是这般细小,仍被一直渴待的他抓住了。   无人知此刻徐琰行听到这声肯定的回答是如何的心花怒放。   他只觉着,现在,眼下,世间万物,都是他的。   伸出手掌接了秦葶落下的一滴喜泪,他又重复道:“明日便成亲!”   【📢作者有话说】   给男二一个圆满吧。   其实我是喜欢男二的。   但是谁让他不是本文男主呢哈哈哈哈。感谢在2023-01-15 23:32:52~2023-01-17 22:0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饭睡觉发大财 10瓶;永远是赤诚少年 5瓶;刘小炮w 3瓶;火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6 番外16   ◎秦葶和徐琰行的结局(可跳可跳可跳)◎   若是在这之前的秦葶,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鲜红的嫁衣,头戴凤冠,嫁给一个优秀的近乎完美的郎君, 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   她的初婚, 现在想来,似也算不得初婚,只是有人口头将她交给了一个人,空得了个妻子的名头, 那时她便以为是永远。   到底是见识不多, 年少时遇见的人,很容易便以为能走一辈子。   然,到底还是何呈奕先放了她的手。   从他独自离开那座小山村开始,他便已经不要她了。   初次穿着嫁衣, 还是在他的逼迫下着了魏锦心的。   说起,她与魏锦心一样可怜,实则好似她要更可怜一些, 至少, 魏锦心的爱人, 心始终于之在一起,不曾分离过。   而她秦葶呢,有什么?   不过好在,现在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好与不好,她都可忘了,不再回忆。   往后她的生命里, 只有徐琰行。   来路荆棘, 使她遍体鳞伤, 唯愿往后所行皆是坦途。   这是在她嫁与徐琰行的当日所许心愿。   她走过来的短短半生已经这般苦楚,所愿老天怜悯她一次,仅一次便好。   这婚事虽急,却并不仓促。   徐琰行早就在私底下偷偷备下,只是未让秦葶知道而已。   想娶你的人,随时都可捧出一切,不必让旁人等闲半分。   徐琰行便是这样的人。   也是这日秦葶才知,原来她也是可以受万众瞩目,受万般喜贺,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   亦是徐琰行让她清明,她秦葶,是配得上这世间一切好物的。   红色的纱蒙盖在眼前,自纱底朝前望去,一片红晕朦胧之意,嫁衣之上染了香,是秦葶最爱的那一股,她与喜娘待在新房之中,她端坐榻上,隐隐听得前院吹打之声不曾停过。   南州官员娶亲,来道贺之人自是不少。   “新娘子饿了吧,大人在前面应酒,怕是有一会儿才会回来,”喜娘自桌上挑来一枚漂亮的果子递到秦葶手中,“先垫垫肚子,累了一天了。”   俗话说何人何地,自打她来南州,遇见的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待她都算不错,就连这初次见面的喜娘亦是贴心。   秦葶顺手接过,轻道了声谢。   这才将果子送到口边。   近一日水米未进,她的确是饿坏了。   才咬上一口,甜香裹舌,便听到门外有声响动起。   喜娘一见来人,声线也忍不住提高了半分:“大人!”   才咬了一口的果子还被秦葶拿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抬眼,自胧纱中望去,一抹同样喜红的身影穿过玲珑的珠帘缓入内室。   这身形,她认得。   明明二人也不是初次见,不知为何,秦葶竟有一股与他初识的紧张之感。   喜娘累了一整日,见着正主回来,自是高兴。   徐琰行入室后入第一眼就落在榻上端坐那人的头顶之上,朝喜娘挥挥手道:“下去领赏吧。”   “是。”喜娘喜不自胜,微福身后便轻步退了出去。   方才咬的那口果子才轻轻咽下,指尖儿掐捏着剩下的那些,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瞧她愣坐在那里一动也动,捏着仅咬了一口的果子,徐琰行轻坐她身侧,温声道:“饿了?”   “嗯。”红纱里的人抿了唇角,轻轻点头,浅应了一声。   “今日辛苦。”他眼中带有几分醉意,圆大的眼勾起一抹笑,倒似此刻外头高悬的月,不算分明,却可宽抚人心。   若拿一物相比,徐琰行在秦葶心中,便是圆满的月。   只听他细叹一声,而后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掀开了秦葶凤冠外盖头的纱,素日里从不曾上过喜妆的脸,而今妆下显得有几分娇异明艳之色,让徐琰行且看一眼便觉惊艳。   美的惊心动魄。   指尖儿顿住,若不是秦葶眨了一下眼皮,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显见着徐琰行的喉结上下动了两下,而后他有些害羞的将目光别开,将红纱拿在手里把玩,“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些吃食,怎好饿着呢。”   话落,他站起身来,来到门前时,手里还捏着那片红纱,看起来倒有些笨拙的可爱。   今日府上有喜事,很快便端来了吃食一应,秦葶放眼一瞧,都是素日来她喜欢的。   “这冠戴在头上会不会太重了?”未等秦葶起身,徐琰行站到秦葶的面前,双手将她的金冠取下,轻慢搁置一旁。   那冠压了发顶一天,额头一圈儿都压出了红印子,一下子取下,顿时便让她觉着头上轻快不少。   “早该摘了的。”徐琰行温声道,伸出手来,将秦葶自榻上拉起,来到桌边,给她摆好椅子,这才让她坐下,“快吃吧。”   明明两个人素日你来我往也不见过这般客套,而今成了亲相处起来倒不如往日那般自然。   不知是不是喝了许多酒的缘故,徐琰行脸色透着隐隐的红,连眼珠周围也布着几许红丝。   他平日很少饮酒,今日喝得有些微醺还是头一次见。   一碗什锦粥下肚,又吃了些应口小菜,秦葶的肚子便饱了。   室内的红烛只燃了一半不到,二人就静静的坐着,最后还是徐琰行先开口说话:“累了吧,早些歇息。”   秦葶便知这是意味着什么,她轻点头,站起身来......   一应洗漱完毕,秦葶只着了一身喜红色的寝衣坐在床榻里。   不多时,余光瞧见徐琰行缓行而至红帐前,伸手一掀帘子,便坐了下来。   二人的寝衣是一个样式,同样的喜色,上面绣着同样的纹络。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穿寝衣的徐琰行。   身形比她想象的要壮实许多。   秦葶缩在角落仅小小的一只,徐琰行上榻之后,吹熄了床头的角灯一盏,只留了外室的红烛,将纱帐又重新理好,一举一动,都轻慢有条理,不急不缓,一如他的性子。   外面似隐隐还能听到宾客玩闹之音,却又觉得天地皆静,仅存有他们两个人一般。   余光瞧见徐琰行缓缓移过来,用极轻的动作环住她的腰身,似怕多用一份力便能弄折了她似的,“夫人在想什么?”   夫人二字一出,让秦葶眼皮一撑,头未动,仅是目珠微转,却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水气。   夫人?   夫人!   她当真成了徐琰行的夫人。   不是谁的奴婢,不是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   光亮的眸子对上他的,里面借着烛亮照出她的轮廓来,此间,徐琰行的眼中,唯有秦葶一人。   隔着单薄的衫,她好似听到了徐琰行的心跳。   他缓缓凑近,万分珍爱的贴上她的唇角,生涩的吻住,秦葶觉得唇上一软,是他一步一步的轻柔探试,询问。   指尖儿不觉攥紧了他的衣襟,徐琰行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她的掌心,朝自己心口处贴去。   这回,秦葶清晰的感知到他的心跳。   “秦葶。”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什么?”秦葶也以细声回应。   这一应,徐琰行便再也把控不得,却仍在紧咬牙关,将人轻轻送倒。   好似多用一分力,便能将她折疼了一般。   徐琰行很贴心,处处先为着秦葶所想,不勉强亦不迫求。   红纱无风自起,春正浓时,秦葶轻轻环住徐琰行的脖子,一遍一遍的在他耳畔唤着他的名字:“琰行.....琰行......”   每唤一声,他便应一声,“我在,我在......”   不厌其烦。   最后秦葶也不知是如何被他抱到沐房收拾干净妥当再回来的。   只知道她累极了,可徐琰行却没扰她半分。   最后将人重新搁回床榻之上,秦葶的目光落在那一方白帕之上。   明明是不染纤尘的白帕,此刻落在秦葶的目中却尤其伤眼。   且只瞧看了她一眼,徐琰行便观到她眼底的黯然。   所谓心有灵犀便是不说不言便能知晓心意。   不过就是一方新婚夜里的白帕子,徐琰行自是不在意。   他若是真的在意,就不会应下娶她。   秦葶未讲话,只默默翻过身去,徐琰行仍不发一言,只伸手将那白帕拿在手里,随而自妆匣中取了秦葶修眉的小刀出来,干脆利落的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   小刀锋利,力道下的有些重了,他指尖儿处立即有豆子大的血滴子滴落下来,他伸手往白帕上一抿,那一片雪白之上,立即染了红梅似的印。   方才他拉抽屉的响动惊了秦葶,正遇她回头望去,目睹了方才的一切。   家中族女自是要检应这些东西的,他不在意,却也不能让秦葶在旁人那里下不来台,他的女人,他想方设法也要护好了。   血止住了,小刀收好,再抬眼,榻上的秦葶早就泪流满面。   徐琰行将手中染了血的帕子放置一旁,而后大步朝前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小声哄慰道:“怎么还哭了?”   “对不起。”秦葶觉心口处疼的厉害,又似没有脸面见他一般,将自己扑到他的怀中,头埋进他的肩窝。   对不起这三个字徐琰行不知何来,只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道:“你哪里有对不起谁,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嫁过人而已,谁说女子非要从一而终,绑在一个人身上一生一世?”   “至此你嫁了我,便是我的妻子,过去的事,便都忘了,我陪着你一起忘。”   她窝在徐琰行怀里,哭的更厉害了。   明明是这么好一个人......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为何,她早些年先遇见的不是他,而是何呈奕呢?   为什么偏偏就是何呈奕呢?   “不哭了。”他的声音若山涧流水,清澈明净。   最后秦葶是在他怀里哭睡着的。   即便是在梦中,秦葶好似也不得安眠。   果不其然,何呈奕又来了,他时常入梦,每次入了秦葶的梦,就如同一只恶鬼,会掐她的脖子,会对她进行撕咬。   半梦半醒之间,秦葶吓的眉头皱紧,嘴里似想喊,却愣是一个清楚的字也唤不出来。   今夜徐琰行少眠,将秦葶哄睡之后便一直陪在她的身旁,瞧见她这副样子,便是是被魇住了。   一滴泪自秦葶的眼角滑下,她眉头收的越发紧了,徐琰行忙将人搂在怀中,一遍一遍轻拍着她在她耳边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   果真,听到他的声音,梦中的秦葶一点一点的安静下来,却未睁眼,又渐渐熟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7 22:05:31~2023-01-18 21:1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日葵 5瓶;5633489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7 番外17   ◎何呈奕比较惨的一个结局(不喜可跳)◎   启平五年初春。   何呈奕做皇帝的第五个年头。   良州大旱, 波及六县三城,其中一城在南州界内,亦属徐琰行管辖。   赈灾的粮食早已放到了县里, 但圣命未到, 良州官员不敢轻易放粮,多耽误一日,便不知有多少饥民饿死路边。   徐琰行见等不到京里的消息,再也忍受不得饿殍遍野, 下令开仓放粮。   有人借此机便在圣上面前参了他一本。   名头是违抗皇命, 私自放粮。   结局可想而知。   徐琰行被带离南州,一路送往京城,等待治罪。   此去一行,秦葶自知他凶多吉少, 违抗皇命会是何罪,秦葶自然清楚。   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她才下定决心要与何呈奕一搏。   就在徐琰行上京的第二日, 秦葶收拾了细软亦踏上了入京的路。   她自船上跳下来, 一路来到南州, 她已经躲了许久,知道早有这一天,怕又能如何,该是她得了结的, 必需她亲自来做。   一路由南至北,行至京中,京城的天气不比南州, 这时节乍暖还寒。   入了京, 甚至来不及休上半日, 她便只身一人敲开了冷府的大门。   她若想见到深宫里的何呈奕,只能通过冷长清。   在冷长清眼中,秦葶早陨命于长河之中,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还梳了妇人髻,自是暗道不妙。   心中有百转千问,但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眼下也不是同冷长清叙旧之时,秦葶见了冷长清第一面便直言道:“冷大人,我要见皇上。”   冷长清这才收了心,知道她的确是应该见皇上一面。   却还不忘说道:“皇上找了你许久,倒不想你还活着,若是他知道,当会很高兴的。”   “只是你......”他目光复落在秦葶的发髻之上,想问的话终为难着不忍开口。   秦葶便知他想说什么,且坦荡回道:“实不相瞒,我如今已嫁为人妇,徐琰行就是我的夫君,今日上京,我也是为了他。”   “你......”冷长清一双眼珠子险些掉落在地,“秦葶你糊涂,你这是害了他!”   的确,这点秦葶承认,她这样的人,与谁成亲都是在害那个人。   只要何呈奕活着,那么她便是个祸害。   今天她便是来还命的。   冷长清知,此事非他所能帮扶,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秦葶入宫。   出走若干年,再归来,这宽阔的皇宫一如她离开时那般冰凉,毫不带着半分人情。   一踏入皇城之中,一股漫心的恐惧便紧跟着袭来。   这里曾是她的牢笼,而宫里的那条恶龙,曾险些将她吞食掉。   她本可以远走高飞,再也不在何呈奕眼前露面,但为了徐琰行,她不能。   华宵殿。   此处一物一设皆与她当年所见无所差别。   何呈奕仍喜欢焚倒流香,他就是这样,一认定某样东西,便不会轻易舍弃,人、权、物,都是如此。   离开时,她是何呈奕的......宫女,归来时,她是徐琰行的夫人。   许是这一层身份,许是徐琰行多年的爱护给了她无边的勇气,第一次,她踏入华宵殿是挺胸抬头的。   早春时节,华宵殿凉意森寒,穿过秦葶单薄的衣衫,忍不住让她打了个冷战。   送她入门的宫人随即出了门去,且将殿门关的严实。   沉重的殿门一合,殿内光线又暗了一层,有光自外面透进来,打在她的背上,她于地面上看到自己残缺不全的影子,目光缓抬,望向前方金椅。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就立在这殿中,看着何呈奕批折子,忍受着他不知何时会发的怒火。   一时入了神,根本没有察觉自偏殿后的幽廊中缓缓而行的一道身影。   那人脚步极轻,一如从前。   “你终于回来了。”脚步停在不远处,声线低沉却若钟鸣。   仅此一声,便让秦葶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心又碎了一地。   头皮乍起,她吓的脸变了颜色,何呈奕这个人给她带来的恐惧,哪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缓缓回头。   那人仍是一身金线织边的玄色长袍,苍白的脸,淡蓝的眼白中布着血丝,眼底青黑色,整个人看上去要比从前还要阴森几分。   秦葶腿脚发软,不觉朝后颤退两步。   眼中的怖色早就暴露了她的恐惧。   何呈奕边行边道:“朕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言语间阴阳未明,却似藏着一把刀。   见她归来他没有半分诧异,反而是早已经探在手掌之中,秦葶便知,先前的感知是真切的。不知从何时起,府门外便常有诡异的人来人往,她总觉着有人在暗处窥探。   而今想来,那定是何呈奕的眼线。   他不知何时已经知道她在南州,她嫁给了徐琰行。   何呈奕的本事,远比她所知要多,他若想找一个人,无论多久,总能找到。   是自己天真了。   何呈奕寻到秦葶的去向,已是在她与徐琰行成亲之后,何呈奕早就在宫里发了一回疯了,他几乎打烂这宫里了许多东西,杀了几条人命他也不晓。   袖下勉强遮住的拇指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有些丑陋,这亦是那日他单手捏了剑身所致。伤口入骨,几乎切掉他半根拇指。   秦葶所幸,他无一日不知,无一日不晓。   他等的就是这天,等着秦葶心甘情愿的回来求他。   他一步步逼近,秦葶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全无退路,终,她紧闭了眼,而后又抬起,“皇上,我输了,我认输了。”   迈过来的步子终于顿住,他情绪未明的目珠定在原处。   “这条命你拿去,我不要了,只是徐琰行没有错,求皇上赦了他的罪。”   “秦葶,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他目珠终于微动了两下,若非如此,当真像具行尸,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朝政压的他几乎透不过来气,南州时常传来消息,说秦葶与徐琰行到底多恩爱,“往朕的心上扎刀子,你便一点儿都不心疼吗?”   “朕知道你为何会来,是为了他,你知道,朕为了你能来,等了多久吗?”   “若不是因为他,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顶着旁人的名字留在南州再也不回京城?”   “本来朕盼着,盼着你会回心转意,盼着你有一日会想起朕的好来,可你仍是如此......”   她的确难以回忆起何呈奕的好,过去的每一天她都过的艰难又困顿,唯徐琰行给了她安宁,她才觉着自己也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可笑的是,这个给自己带来灾难的男人,此刻却在自己面前说这般伤情的话。   连秦葶也忍不住发笑,那笑很快便散去,“皇上,今日我来,便没打算活着离开,徐琰行是个好官,他违抗皇命不假,但那是为了百姓的性命。”   “我做过流民,饿过肚子,我知道灾民的日子究竟有多难,如果当时有一位官员能像徐琰行一样开仓放粮,我奶奶就不会走的那么早。这些事,我也曾与他讲说过,他只是不想看到旁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已,”秦葶朝前踏出一步,“于公,他没错,于私,他也没错,错的是秦葶,是我骗了他,是我不该嫁他。”   宫中带不得利物,秦葶带不得匕首一类,却从容拔下发髻中的银簪,以尖部抵在自己脖颈之上,“若你真想要一个人的命,就将我的拿去吧,我年少时期盼的东西,如今已经得到了,我死而无憾。”   那银簪明明是抵在秦葶的脖前,却好似连他的也跟着一起疼,他的心口似被人剜了一般,轻笑出声,带着满身的苍凉:“秦葶,你从来未对我这样过。你年少时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一颗不会欺骗的真心,一份我知不会弃我抛我的安定,徐琰行都给我了,”她眉目一弯,在提到徐琰行时,眼底的幸福与暖意都几乎溢出来,这些年,她在徐琰行身边,过的的确舒心又自在。   不若他。   昔日那个在他面前胆小的姑娘,如今有了心爱之人,不过不是他而已。   他却只能动用手里的权力,来硬生生的将她逼回到自己身边。   “皇上可能不会轻易放了他,但是我也不想亲眼看着他死,秦葶谢皇上厚爱,这一生的羁绊,也该是时候做个了结。”话落,她不带半分犹豫将那银簪用力捅向自己脖子。   却仍是在最后一刻被何呈奕伸手拦下。   发簪陷入他掌心的皮肉,鲜血顺之而流,染了他掌心的纹路。   血腥之气蔓延鼻底,秦葶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掌心的疼痛传来,何呈奕咬牙将忍,愣是半个字也没有讲说,可额头突起的青筋却显露了他的痛苦。   就在此刻,秦葶亦看到他拇指处的伤疤。   强忍痛楚,他抬起另一只手将秦葶的发簪夺下丢在地上,上头的琉璃珠摔得七零八落,有两朵碎片还飞到了秦葶的绣鞋上。   血仍顺着何呈奕的指缝朝下落,亦留在秦葶的鞋面上。   “你爱他吗?”何呈奕此刻站在秦葶的面前,哑着嗓子问道。   “爱。”秦葶看着他的眼,毫无保留地回道。   “那......我呢?”他眼中是有些期待的,哪怕秦葶骗骗他也好。   “从前或许有吧,但是现在没了。”多年过去,她仍是那个不擅长撒谎的姑娘。   就连哄骗何呈奕都做不到。   他眼底的光黯然下去,那是最后一抹希望。   此后,他眼中,当真是再也不会有光了,是秦葶,亦可说是他自己生生将其掐灭的。   他如今艳羡徐琰行所有的东西,曾经他自己也是得到过的。   其实何呈奕很清楚,自打秦葶归来的那一刻他便知晓了答案,势必要从他身边逃走的秦葶如今却抛下一切跑来求他。   若是他真的杀了徐琰行,秦葶不会独自活着。   这,便是她秦葶给他的报复。   何呈奕脸色平静若秋水,泛着苍凉与萧意,从前凡事都要争先的那一个人,只允自己赢不让自己输的那个人,头一回在秦葶面前沉了肩膀,似对面前的人讲,又似自言自语,“曾经那些朕也是有过的·······如今你却收回,将他给了另一个男人······”   他轻笑起,笑意不达眼底,漫着苦涩。脚步慢慢朝后退去,望着地上一路随来的血迹,好似一下子想通了,“你走吧。”   “你不会杀他的,对吗?”何呈奕杀人如麻,同时他于朝事上也算是个明君,这一点,是秦葶唯一不能否定他之处。   可是他该是恨徐琰行的,若不然,他又怎会如此。放她走不代表会放了徐琰行。   他未答,只是扭过身去不再瞧她。   殿门自外面被人推开,明光再次照在秦葶的脸上。   宽广的殿外,唯有秦葶一人缓缓向前。   明明还未走出多远,可似像是走了一生那般漫长。   秦葶不知最终结果如何,可她却已想好了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   徐琰行去哪,她便去哪儿。   殿门突然复而被人打开,沉重的门声,似河底老兽的鸣响一般。   且听有一公鸭嗓在身后长唤道:“传圣上令,赦免徐琰行死罪,官复原职————”   声音尖高脆亮,撞在殿壁之上若有回响。   染着血色的绣鞋顿于白砖之上,秦葶慢慢扭过身来,第一次对着华宵殿的方向展了一抹温润的笑颜。   “多谢你,阿剩。”——这便是当日,秦葶留在那座皇宫里最后一句话。   殿里的人自然不会听到,那孤寂的背影,头微微侧着,怆然望着地上秦葶留在这殿中最后一样东西——染着他血的发簪。   这便是秦葶与他最后的纠缠。   何呈奕闭上眼,连呼吸时心都在痛,他自牙关中挤出几个字,“秦葶,不是你败了,而是朕。”   ......   二十年之后,那位手段狠绝行事果断的帝王身染重疾,于华宵殿中与世长辞。   而后在小双写来的信中说道,何呈奕临终前,掌中握了一簇黄花。   经太医辨认,那簇小黄花是为葶苈。   【📢作者有话说】   本来应该这周完结的,但是我申错榜单......   148 番外18   ◎回宫日常一◎   盛夏褪去, 月尾渐凉。   巍峨的皇宫之内华彩盛然。   湖上的荷花开败,依秦葶的经验来看,此时正是挖藕的好时节。   怀里的团子走路尚不利索, 斤两却长了不少, 抱在怀中十分压臂。   以秦葶的身板抱着他,需得每隔一会儿朝上掂上一掂。   圆胖的小手指着湖中开败了的荷花咿咿呀呀的说话,秦葶便同他细声慢语地讲道:“那是荷花,花期一过, 下面便会长出莲藕, ”   “莲藕裹上一层面粉,用油煎了最是清脆好吃,且不腻人。”——何呈奕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不知何时跑到了这湖心水榭中来, 竟还是一如往常,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   小晗儿见了他便乐得拍手,何呈奕步到水榭中来, 众人齐齐朝他福身行礼下去。他目光先是扫过秦葶面上, 而后顺势自她怀中将小晗儿接抱过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 何呈奕掂了怀中的小肉丸,贴了脸,又好生亲了亲。   “一日重过一日。”何呈奕在朝堂之上是个严君,可一面对这母子二人, 便一丝脾气也无。   小晗儿显见着调皮,可他却不曾苛责过一回。   “冷长清不久就会从蜀州回来了,到时候你又能见到小双了。”一提到小双, 何呈奕还是烦的紧, 他这个人记仇, 从前小双给他受的气,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提小双,果真秦葶眼睛便又亮了,明明是过些日子的事,她却已经开始期待了,“当真?那皇上,这回若是小双回来,你就不要吓她了。”   此话何呈奕没应,而是目光触及左右,见宫人离的都算远,他提步上前,有意凑到秦葶耳畔,用仅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得看皇后你晚上的表现。”   言语中极尽挑/逗之意,抬眼相望,只瞧着眼中亦是流转着一股“不怀好意”。   秦葶脸色一红,望着四下宫人,眉目一紧,一捏拳砸在何呈奕的肩上,亦红了脸用小声回道:“当着晗儿的面说什么呢!”   被她这一捏粉拳砸的心满意足,何呈奕顺势抓了她的手包在掌心,“他还小,懂什么。”   随后又掂了怀中的小人,眉开眼笑道:“是吧,晗儿!”   晗儿不懂,只眨着圆大的眼,觉着这二人说话似十分有意思,一抬小胖手,打了两个响巴掌扣在何呈奕的脸上。   反而逗的夫妇二人声声大笑起来。   ······   近日朝中事多,何呈奕早起晚归,很多时候都直接宿在华宵殿中,秦葶也不得见,不过再忙再累他也会晨起时赶来与秦葶一同用早膳,或是午时来宫里小眠一会儿。   闲时两个人话不多,秦葶坐在一侧练字,何呈奕就在她对面看书,时不时的对视两眼,而后相视而笑,瞧看着日出日落,日复一日。   天气渐凉,何呈奕知晓秦葶最是怕冷,最先命人于寝殿内上了香碳。   不过今日不凑巧,他于华宵殿归来时,秦葶不在。   问了宫人才知,她去园子里采花去了。   且等了她一会儿不见人来,便去了外袍,倚在榻上睡着了。   梦中听到脚步声,他睡眠轻浅一如从前,在秦葶不在的那两年,他几乎就没有睡过整夜觉,而今也改善了许多。   不过一听她的步子,也很快于梦中醒过来。   还未将眼完全睁开,便觉着榻前有一道人影行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拉,准确无误的扯着那人腕子往怀中一扯。   本想着过来捉弄他一番的人尚未站稳便被何呈奕拉倒下去,接下来整个人都扑在了他的身上。   自外才归来,秦葶身上有些凉意,但一下子被抱了满怀,凉意散了七八。   榻上的人将人扣的死死的,懒散的闭着眼,连嗓音都透着股慵懒之意,缓缓道:“去哪了,半天不见人。”   “去后山挖了点花,对了,”她将头于他怀中竖起,下巴杵在他的胸前说话,“怎么后山到处是葶苈?放眼望去满满一片。”   回宫有些日子了,她却今日才发觉,之前何呈奕不言,她便不晓。   “喜欢什么花吩咐花房一声便是了,让他们给你送来,何苦你自己去挖。”他话只说了一半儿,对她所问后半句闭口不言。   秦葶感觉其中有内情,亦知他明显是在躲避什么,于他身上稍扭动两下,“你还没说,为何山上那么多葶苈?”   这肆意扭动的两下,对何呈奕来说是在上刑,他轻笑一声,故意逗她说道:“种来留着吃,朕有病,你忘了?”   “什么病?”她做势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按下,两个人于榻上调了个个儿,何呈奕在上。   午休时放下的长发此刻散在身后,有两丝划在秦葶面上,痒的她忍不住伸手抓了脸。   这回何呈奕总算是将眼睁开了,可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眼白上的血丝又未退去。   秦葶这两日少见他,便知,他这又是在华宵殿中熬了夜。   抬起指尖儿轻轻抚过何呈奕的眉眼,指腹触过他眼下的两条青色,“是不是昨夜又没睡觉?”   他伸手将秦葶的指尖儿捏住,就势放在唇边轻轻咬住,含糊地道:“你不是问我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   他将唇间指尖儿挪开,身形朝下,大口吞住秦葶的唇,猛转两下,“相思病······”   身前的人眉眼弯弯,便知他又在说笑,“噗嗤”笑出声来,而后道:“葶苈不治相思病。”   “你治。”   说罢,他的唇又猛凑过来。   松开秦葶的手,指掌朝下去探秦葶的衣带。   这回反而是秦葶先心软,伸手拦了何呈奕的腕子,“你昨天不是没有好好睡吗?这会儿既得了空便好好补眠吧。”   “不补了,用不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葶若在他身边,他多数不吃饱喝足是睡不着的,他心里清楚的很。   秦葶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只瞧着眼前帐幔被他束手扯下,将二人盖于榻里。   “你不累吗?”   “不累。”   “你就没够吗?”   “对你没够。”   “什么意思?对旁人有够?”   “······我早说过,除了你没有旁人。”   ············   秋风浅过,殿内如春。   铜盆中的碳火爆了两个灯花,榻边流苏终缓止了摇摆。   只听何呈奕呐叹一声,带着一股舒意翻身躺平,一条胳膊顺势将身旁同样似从水里劳起的秦葶抱到身前来。   秦葶鼻中息急,一下一下吹扑在何呈奕的身前,良久才缓平下来。   何呈奕闭着眼,额上的汗珠子随着他胸口起伏闪着光,头稍朝一侧歪去,唇角轻吻在秦葶潮湿的额头上,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她微红的脸颊,心满意足道:“这两日闲下来了,带你出宫转转如何?”   他倒是精神了,秦葶被折腾的疲惫极了,往他怀中拱了拱,倒是有些期待,“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都成。”他心想着,“大好山河,这天下都在我手里,你想去哪里不是你说了算。”   窝在他怀里轻笑的人说道:“那带着晗儿········”   “不带他,”话才出,便被何呈奕打断,“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路上颠簸,怕他吃不消,且留在宫里,往后年岁大了再带他出去也不迟。”   “我怎么觉着········”秦葶话说了一半,便在他身前撑起胳膊立了半身,“我怎么觉着你不是那么喜欢晗儿?”   见她自怀中撑起,何呈奕目光从那对饱满的白玉珠上扫过,怕她才出了一身汗见风受凉,随手扯了锦被披在她的背上,“他是咱们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只不过,相比他,我更喜欢你。”   “再说,一个男孩子,不应溺爱,当让他像一只鹰,独行飞去,这样长大了才能成为一条龙。”   “什么都让你说了,”秦葶窝倒在何呈奕的身前手里把玩着他的一小搓头发,在手指上打了个圈儿,“晗儿若是听到,会伤心的。”   “话说回来,你要带我去哪儿?”秦葶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随即,他又是单手将秦葶放倒。   到底面对秦葶时,于某些事上,的确是没有什么节制可讲的。   ······   天气凉爽,自山顶望去,枫叶都开始染红,似晚霞的颜色,一片软红。   此回出门,也不过带了十余人,都是内庭一顶一的高手。   秦葶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的掀开毡帘朝外望去,出了京城,顺着官路一路朝西,秦葶倒是隐隐觉着这路上有些眼熟。   思了半晌才记起,当初便是从这个岔路口走去,而后遇上了一群流兵,险些丢了命。   过去那几年的日子自是苦难,现在想起,也是备感唏嘘。   她也说不上自己的命好或不好。   只是现在有了晗儿,和身后这个,倒也让她感到人生平静处,自有桃花开的欣慰之感。   正想着,背后一张大手覆上,随之一个温热的胸膛贴在她的背上,何呈奕的长指习惯性的捏她的耳垂,“又在想什么?”   她毫不避讳的指着外头的一条土路同他道:“当初我就是从这里走,遇上一伙流军的,他们杀了好多人。”   那回,何呈奕自是也有印象,若非他到的及时,秦葶便会被那伙流军带到军营去,这般年轻可人的一个人,到了那里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就算事隔几年,再想起此事,何呈奕仍感到背脊发寒。这也是为何,当初他下令斩杀那些流军时,甚至都不肯给那些人留一个全尸。   放在秦葶耳垂上的手轻浅顿住,他目光一窒,随而轻言道:“是我不好,若是当初带你一同离开,便不会有这些事。”   马车轱辘声与何呈奕说话声卷到了一起,可秦葶还是听清了。   相比何呈奕,秦葶内心其实要强韧许多,珠唇轻抿,她未回头,只以手指轻勾了他的,未回头,却谈笑道:“所你后半辈子你就要加倍对我好,以作补偿吧!”   “那是自然,这不用你来说。”说话间人便又贴了过来,自背后轻轻搂着秦葶的腰腹,下巴亦杵在她的颈窝上,一脸安然。   他时常这样,动不动就贴过来,秦葶早就见怪不怪。   宫里的马车,驶起来平稳且快,就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到了目的地。   这一日秦葶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不过好在终是到了。   何呈奕抱着她下了马车,秦葶只肖稍一环望便识这是何处。   只瞧着这角度望去,便是几年以前她常看的风景。   村头的铁匠铺旧时的幌子仍在,只不过上头的颜色褪的厉害,几乎瞧看不出本来颜色,那门脸亦是破烂的不成样子,只能隐隐瞧出当年的影子。   “怎么来这儿了?”秦葶心里一股莫名的激荡生起,提着裙摆,顺着眼前的坡路下去,没走几步,便到了屋前,何呈奕紧随其后。   只是站在门口,秦葶并未再往里走,倒是后来居上的何呈奕大步踏入门中。   秦葶也随而跟上。   印象中这铺面里还算是挺大的,可不知为何,再来瞧时,竟显得狭窄了。   许真的是见过了宽院大园,再回时,便不似从前。   “来。”何呈奕兴致冲冲拉起秦葶的手,带着他来到柜后的暗门处,招来人推开了墙角的一处烂木架子,而后又用了巧力推开了一道隐在墙内的暗门。   一番动作下来,秦葶的眼瞪得老大,这么久,她都不知这里还有处暗门。   此时天气已经渐渐暗下来,有人举了火折子走在前,将那算不得大的暗室照的通亮。   借着这光亮秦葶环顾暗室之中,方知是如何的光景。   这里不若外头狼藉,许是因无人知晓,所以与先前离开时无所差异,除了里面的灰落了不知几层,稍一走动便能闻到一股灰土气。   地方不大,陈设一应却十分讲究。   “当初我借口来铁匠铺做工,实则是来见冷长清,每次都是在这里见面。”何呈奕提步,走到一张桌案前,伸出食指抿了上头的灰尘,当真是厚重的一层。   “怪不得·······”秦葶环望屋中,先前想不通的许多事就在此刻一下子想通了,“怪不得你离宫那么久,还什么都没落下,当真是精巧的心思。”   “何呈奕,这世上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和意料之内?”   这世上,若还有谁敢对圣上直呼其名,那唯有眼前这位皇后了,举着火折子的暗卫早已经见怪不怪,十分有眼力的将房内的烛台点着,而后轻步退了出去。   “除你之外,”何呈奕目中含笑,转过身来正面对秦葶,“你便是我万没预料到的事。”   “可是你怎么会带我回这里的,你就不怕被人瞧见?”   “这村落在一年多前遇上泥石流,半个村子几乎没了,好在没有村民伤亡,乡令便让这里的人都迁走了,现在这是一处空村。”   “啊?”一抹震色于秦葶眼中闪动,“那我们当初那间小房子呢?”   “相安无事,”他又凑近了些,拉起秦葶的手,“这也是为何,今日我带你来此的原因,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吧。”   这倒是当真说到了秦葶的心里。   二人出了铁匠铺,一路朝村里行去。   还好天气未黑透,那夕阳照下来时,正打在二人身上,这一路上,倒让秦葶恍惚觉着似从前两个人行于阡陌时的样子。   只不过物是人非。   后面所跟之人不再是阿剩,而是当朝帝王,她亦不是当初的野丫头,而是他的皇后。   村中原本人丁就不旺,经了那一场,便显得更加荒芜了。   一路行来,几处破败的院落毫无生迹,倒真是苍凉。   原本二人的小屋就在村尾的那棵大槐树下,遥遥相望,秦葶竟不敢往前走了。   最后还是何呈奕过来抱了她的肩,推着她前行,“走吧。”   何呈奕当是最厌恶这里的,可眼下来看,他似比谁都欢实,巴不得走到小院去。   二人破败的屋舍久无人居,烂木板门比离开时还要旧上几分,手上稍稍用力,那门便不经力,生生的散了一扇,在二人眼前倒塌下来,带起一阵风尘。   何呈奕挡在最前,长袖扫过这阵尘烟,待这股灰降下,才重新踩着门板入了院中。   院角里,还有秦葶当初编的竹筐,记得她后来练了好久的手艺,皆摞在院墙一角,还未来得及卖,便离了家,想来自她走后,也有不少人入了院中,挑挑捡捡的将好的都拿走了,唯剩下一个编的残缺的留守在原处。   腕子脱离了何呈奕的掌心,她慢步朝那竹筐走去,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这竹筐也旧的不成样,好在竹子坚韧,即便经年累月,也不至于一碰就碎。   “本是想着,待卖了那些筐,便能给你做双新鞋的,原来一早就是用不上的。”秦葶似笑非笑将那筐好生搁下,现在回想,当年真是单纯的要命。   退离了几步,她回头,目光望向那间破屋,调转方向,再次提裙朝那破屋行去。   二人前后脚入门,许是这村子里的人知道秦葶与阿剩家徒四壁,便也没进来翻动。屋里唯一的一件炕桌还瘸了腿,需要在下面垫上一块木板才不至于摇晃,这便是当初二人所有的家当了。   灶间依旧,土炕亦是。   糊的窗纸已经破烂的如同被粘在窗棱上的飞蛾,风一来,胡乱扑腾着翅膀却飞不离。   好歹秦葶也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人,如今再回这间破屋,实则心里也是有些受不得的。   若是如今再让她长屋在这样的屋子里,她怕是也住不惯。   此刻,她竟突然有些理解了当年的何呈奕。   从高处落下,心中落差自不会少,满门满心想的都是该如何离开,如何重回高处。   “我才知道,你为何要带我来这儿。”秦葶朝后退了两步,肩与何呈奕的平齐,“不是旧地重游,是向过去道别?”   “是。”何呈奕唇角勾起,“那段时光,我憎恨,但因为你,我便不恨了。”   秦葶未说话,面露淡然的一抹笑意,随而主动拉起了何呈奕的手,“好的坏的,就当都过去了。不想了。”   “好,都过去了。”有此一句,二人皆懂,今时今日,二人的心结彻底打开,消散、不见。   二人踏着最后一抹霞光离开这间破屋时,默契的谁都没有回望一眼。   因得他们知道。   此去一行,过去不在,唯有未来。   两个人携手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8 23:13:24~2023-01-28 02: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永远是赤诚少年 15瓶;吃饭和我一起、kksuz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9 番外19   ◎回宫日常二◎   宽阔的湖面波光送照。   二人自那日离了京又别了村落, 去四下浅玩了几日便踏上了归途。   夜色正浓,月夜正好,何呈奕带着秦葶上了湖心船。   秦葶不是头一次在船上过夜, 也并不觉得新鲜, 不过过往每次都是揣着心事,不若此时,心上没有负担,只纯粹的欣赏美景。   初秋的风最是凉爽, 湖心还隐隐可见未散的荷叶, 两岸的灯照打在水面之上,天水相接,盛景明朗。   近圆的月亮打于湖面上,随着船行而动便散了。   秦葶捧着脸颊坐在窗前, 身后有一只手探过来捏她的耳朵。   “在想什么?”何呈奕自背后轻声问道。   “你看那月亮真好看。”秦葶指着夜色中的明月说道。   “的确美,”然,何呈奕还有下一句, “可不及你。”   随而人又贴了过来, 秦葶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身子往前凑了凑,“我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外面游玩,你都不累的吗?”   “不累。”说着, 手便不老实的朝前探去,伸指解秦葶的衣带。   忽而一阵琵琶声起,一叶小舟自不远处缓缓而行至。   那琵琶声也跟着越来越近。   夹在湖心几艘船中似一片零落的叶。   “船上可有瓜果?”——不知从哪处船上传来一声男音。   正觉着这话问的奇怪, 便听小舟里有女声悠扬应着, “公子, 自是有的。”   声音甜软若蜜糖。   “好嘞!你且将船贴靠的近些,待我上去!”男声又道。   秦葶正奇怪,指了前方回望问道:“这里还有卖瓜果的,怎的还让客人亲自上船去取?”   何呈奕只浅扫了前方,一下了然,只听他轻笑一声,也不答。   他这副神情,秦葶便知是中有关窍,身子又朝他侧了侧,扯了他衣袍长袖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双眸微弯,笑意仍未散。   “你说啊,你笑什么?”他这不笑还好,一笑更加勾起了秦葶的好奇心。   可何呈奕觉着这些东西让她听到似不大好,索性铁了心闭口不言。   可越是这样,秦葶的好奇心便越重,明知在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干脆自座位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不是有瓜果卖吗,正好我也去瞧瞧,买些回来。”   一听此言,何呈奕脸上笑意更浓,还未等她走远,一把将人扯了回来,秦葶被他拉坐到自己大腿之上,稳稳抱住。   “这瓜果你可吃不得。”眼下何呈奕的笑意几乎已经笼络不住。   “为什么我吃不得?”   “你当真以为那小舟之上是卖瓜果的?”他捏着秦葶的耳朵,将她拉到了身前来。   “不然呢?”秦葶先前那几年虽然过的颠沛流离的,也见识了这世上不少事,可有一些,仍属空白。   一时之间,何呈奕当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才更为妥当,只能身子前探,掌心覆盖于身前一双白兔头上,指尖儿稍用力一挤,随而沉声道:“这样的瓜果,你一个女子家,如何买?”   见他手上婉转几下,又见他沉笑着的双眸,秦葶一下子明白过来何为瓜果。   此瓜果非彼瓜果。   “啊·······这·······”反应过来之后,她讪讪的笑了两声,略有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耳朵。   何呈奕最爱看她这副傻里傻气又有些吃瘪的样子。   “你还要去买瓜果吗?”他声音更沉了一分,贴在她面前问道。   秦葶红着脸不答,只是捏起拳头在他肩上砸了两下。   何呈奕笑意更深,拦腰将人抱起,顺势唇角贴在她耳畔咬了两句耳,“我也想吃瓜果了。”   随而抱着她大步朝榻上走去。   后半夜秋风又起时,湖上一片静瑟,除了缠密的水声,隐隐只剩秦葶的噫叹之音。   一声接着一声,起伏不平,似痛楚又似讨要。十分复杂。   榻上的锦被有一半被混乱之中踢到了脚下,何呈的背脊起伏若同山恋,腿上的圆筋醒目乍眼。   秦葶便觉着背后似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次一次被人冲撞着抵到更深处去永无尽头。   后半夜时,秋风终于停了,何呈奕也停了。   离身之前,如每次一样,皆在秦葶汗湿的额头上印上一吻。   秦葶闭着眼,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手臂。   不多时,她便困了。   何呈奕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怀里的人呼吸均匀,乖巧的窝在那里,何呈奕便知她睡着了。每每如此之后皆是先困得她睁不得眼。   指尖儿理顺了她额头的碎发,此光此月,他心底觉着万分满足。   唇角忍不住又盖在她小巧的鼻尖儿上,唇珠上,梦中被扰,秦葶似一只娇憨的小猫一样有气无力的探出手来推着他的脸。   指尖儿被他拉住,他身形又压低一分,几乎是气音,与睡梦中的秦葶商量,“秦葶,咱们再要个女儿吧。”   他迫切的想要一个女儿,他想,若是有了一个女儿,定是与秦葶长的十分相像的,一样圆圆的小鹿似的眼,一样白白嫩嫩,似剥了壳的鸡蛋。   他一定会加倍疼爱她,就如同疼她的娘亲一样。   半梦半醒之间秦葶似听见了,只是眉头稍弯了弯却没应声。   她也是喜欢女儿的,怀着晗儿的时候便想着,若是个女儿便好了,却没想着,竟是个臭小子,还与何呈奕长的几乎一样。   她烦的翻了个身,面朝里,再不理他,沉沉睡去。   ······   两个人在宫里消失了这么多天,晗儿一见人归来,乐得直拍手,笑起来似个面粉团子。   自小晗儿便是由秦葶与乳娘等人一起带的,所以他也不怕生,这倒是给秦葶省了许多力。   自宫外归来,何呈奕似终闲了下来,终有时间来陪陪晗儿。   晚上的时候,晗儿便同他们两个一起睡在寝殿中,虽他面上长的与何呈奕有九分相似,可性子却一点儿都不贴边儿。   沉稳、安静,时而贴着秦葶,倒是很乖巧。   何呈奕才一躺下,晗儿便整个人扑到他的脸上来,两个人在榻上翻滚起来,小晗儿尚不会讲话,却乐得很响亮。   何呈奕扯了小晗儿的衣袖,摸了上头的花纹,见是一簇小黄花,便念叨着:“最近你娘亲的手艺见涨,先前给爹做的衣裳都似蜈蚣在爬。”   听他讲说自己,秦葶抬腿给了他一脚,翻了个身去,且随着他们闹,再也不搭话。   虽说如今秦葶贵为一国之母,可是有些事非要倔强着自己来做。   比如晗儿的小衣衫,便都是由她自己亲手来做。   一来二去,手艺练的倒是比从前精进了许多,比起绣娘来也差不了几分。   这也是她从前从未想到过的。   也算是有所收获。   最后不知父子两个人是玩到几时睡着的,秦葶醒过来之后已经天光大亮,唯有晗儿还在里面睡着,身后早已没了人影。   便知何呈奕起早去上朝。   小肉丸在里面睡的正香,秦葶忍不住轻轻拍了小肉腿,而后又凑过去轻轻亲了两下,小东西一点反应都没有,睡相可爱,惹得秦葶满目温笑。   ······   待到十二月第一场初雪之时,皇宫内外一片银妆。   秦葶觉着身上泛冷,坐在殿中碳笼旁还忍不住往身上裹了条毯子。   午时何呈奕忙完了政事时,秦葶正似个鹌鹑一般窝在窗榻下。   “这是怎么了?”何呈奕换下带着寒气的外袍后才大步入殿。   外头雪光锃亮,照的秦葶的面色也随着苍白了几分,他忍不住探上秦葶额头,明觉温度适宜还是多嘴问了句:“病了?”   秦葶扯下他温热的手指握在掌中,“倒没病,就是这两日总觉着冷。”   “我刚从外面回来,倒没觉着冷,”秦葶素来怕冷他是知道的,以往却也没见着她这般,“这就叫人让太医来瞧瞧吧。”   话落,何呈奕扭身便要去唤人,却被秦葶手上加了力道扯了他的衣袖,“别。”   她素来不喜太医又不喜吃药,何呈奕此次又以为是这样,才想说什么,便听秦葶又道:“不必叫太医了,我好像是知道怎么回事。”   “嗯?”面前的人迟疑片刻,轻皱了眉,等着她的下文。   “应是你盼的东西来了。”此刻秦葶的声音小了许多,可他还是听清了,不过仍是满腹疑惑   “什么?”   见他脑子发木,秦葶也只能重复一遍,“应是你盼的东西来了。”   那头的脑子仍没转过弯来。   秦葶无奈抬起头来,朝他眨巴了两下眼,自毯子里伸出自己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肚皮。   这回何呈奕一下子会意,眼皮也跟着瞬间撑大,整个人蹲身过来,视线与秦葶平齐,语气中皆是掩不住的兴奋。   显见着何呈奕颤抖着手隔着一层毯子轻轻抚上秦葶的小腹,愣是半分力也不敢用,“什么时候的事?”   秦葶抿起嘴,眼珠转了一圈儿细想一起,“这两日便觉着不对,同之前怀晗儿的时候感觉有些相似。”   先前晗儿不声不响的来到秦葶肚子里时,已是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她方知晓,虽晗儿在肚子里时不曾折腾过她,乖巧的似不存在,可身体上的差异也不能无视,只不过彼时的秦葶还是个少女,对怀孕生子的事半分经验都没有,身体上的变化不能很快察觉。   可此次不同。   因此不必先寻太医,她也能确定个八成。   讲说,得了这个好消息何呈奕自是欢喜的。   然今时不同往日。   在秦葶当初刚刚生下晗儿不久,他曾夜里暗暗去探过她。   明明昔日是一个健康硬朗的人,却在生完孩子之后整个人似脱了魂一般躺在床上,一丝生气也无。   那般憔悴的模样仍在他眼前,生孩子是大伤元气的事,他倒不那么想,虽发自内心的也想要个女儿,可若真的让他所选,他宁愿要秦葶不受产痛之罪。   回宫后他不忍秦葶喝寒伤的避子汤药,且每次兴时便强忍着离身只抵在秦葶身上,只不过有一日与秦葶饭后小饮了几杯,一时意乱,倒不想,这孩子随之便来了。   这人面色变化起伏太快,似有心事似的。   秦葶便忍不住问道:“怎么,你不高兴?”   “高兴,”明明应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偏偏何呈奕没那么高兴,“却又没那么高兴。”   “待这个孩子降世,便再不生了,有了这两个孩子,咱们此生便足够了。”   秦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里一暖,却又忍不住逗他,“之前是谁在船上与我讲说,想要个女儿来着?”   原来那她天她没睡着,都听到了耳朵里。   “想归想,可是比你女儿,你更重要。”   二人相视一笑,秦葶沉了肩,“其实在这之前,我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但是既然来了,便要好好爱他们。”   “好。”何呈奕乖巧拉起秦葶的手,握在掌中。   “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虽然我现在识了些字,可学问到底还是不如你的。”   “寒酥。”何呈奕几乎不假思索讲道。   速度之快也不免让秦葶瞪圆了眼,这名字稍在脑中过了一遍,低低喃了两声,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侧头望着窗外的一片银白之色不禁调侃道:“这是你才想的?”   “一早便想好了,女儿就叫寒酥。”   “那若不是女儿呢?”   “那就随便取一个。”他敷衍道。   “这么偏心?”   “嗯,女儿就是用来疼的,至于儿子······”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一声奶声奶气又算不得清晰的:“爹爹!”响于外殿。   那才学会喊爹娘的小肉丸子正迈着小短腿朝内殿中走来。   何呈奕忙起身,弯身张手迎着奔过来的肉丸子,父子两个又抱在一处笑成一团。   殿内香雾环绕,隐隐透着秦葶最喜的桂香,何呈奕将晗儿抱起,秦葶亦起身朝他们行来。   窗外雪光照入殿中,正值阳光上好之际,打在三个人的身影上,一团和乐。   笑声自殿中回荡起。   窗外冬日的雀鸟于雪枝上跳跃,踩下阳下一片片的雪粒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8 02:44:29~2023-01-30 01:3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bigail 13瓶;litai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0 番外20   小双与青梅   冷长清与小双夫妇自蜀地归来已是一年之后。   归到京城之时, 小双已经身怀六甲。   朝堂上的人皆知,冷长清是何呈奕身边一等一的红人,眼下天下安定, 登门拜访之人几乎要踏破冷府的门槛。   冷长清此人素来明清, 与朝中众人也不过是点水之交,可即便他避得干干净净,也少不得有人钻空子。   他都以夫人需清净养胎之名给拒了。   这些人知道冷长清这门路似走不通,便千方百计的打起了小双的主意。   为人处事上, 小双倒是精明, 可到底是不经朝事,素日亦不在贵妇圈子里转动,初归京城便被人给诓了一把。   高侍令的夫人,请她去听了一场戏, 便说送个安胎的见面礼,是一只玉雕的麒麟,贺“喜得麟儿”之意。   那木雕看起来平平无奇, 非金非玉, 样式又好, 且扬手不打笑脸人,小双私心也是图个吉利,便收了。   哪知回来,经官场老油条冷长清的手这么一翻弄, 这玉雕材料倒并不名贵,谁知那一对麒麟眼,上嵌宝珠竟是出自波斯国皇室之物, 这般成色, 就算是宫里怕是也寻不出几件。   得知这些, 小双吓的脸立即便白了。   冷长清为官正直清廉,自是不会收这些东西,小双正怕此事若是让何呈奕知道了,弄不好会给冷长清带来麻烦。   一想到何呈奕那张死脸,小双总要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几句。   对此更是懊恼不已。   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小双十分过意不去,瞧着冷长清眼见着眼前的木雕麒麟发愁,便鸟悄的走过去,轻扯了他的袖子温语认错道:“对不起啊,我不识货,本来觉着不过是块普通的木头,收了也就收了,谁知道他们心思都放在眼珠子上了。”   本来冷长清也不是好与她闹别扭的性子,更何况小双现在怀着孩子,更是不会与她说些重话,将那木雕放置一旁,起身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既收了就别说那么多了,这件事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啊?”   “这东西既送来了,一定是推不回的,明日我先入宫一趟。”冷长清是个老狐狸,眼珠子一转便是点子,且让老管家拟了帖子,隔日请高大人一场酒宴。   “你真的没生我的气?”小双又朝他身前贴了一贴。   从来小双在府里都是天老大她老二,难得这般温软与他说话,倒一时让冷长清受宠若惊,也只好装模作样的拍着额头假装苦恼道:“跟你生气哪里生得过来,”话落,指着自己发顶说道:“你看,自打咱们两个成了亲,我这头上的白发,藏都藏不住!”   小双虽然在他面前泼辣,可也是个懂是非的人,知道这次是因为自己一时私心给他捅了事儿,心虚的不好意思抬头。   见她一副愧疚的模样,怕她当了真,冷长清忙笑着将小娇气搂在怀中好生宽慰,“逗你的,你识不得货,这是为夫的错,若是以往多给你买些珠宝首饰,让你多多见识一些,哪里还会让他们算计了去,是为夫的错·······”   话是这么说,可小双知道,冷长清可从来没亏待过她。自来都是尽最大的能力给她吃好用好。珠宝首饰更是常添常新。   就算是她识得天下的珠宝,也不可能认得别国皇室所有用的一对珠子。   知他在变着法的哄自己宽心,小双乐得心满意足。   ·····   次日,那位送礼的高大人见着送来的帖子果然急着赶来赴宴。   本以为是自己所送的东西起了作用,倒不想,冷长清一见了面便同他道:“高大人好眼光,高夫人送的那座木雕拙荆今晨已经送到了宫里。皇后娘娘很是喜欢,便留下了。”   言外之意,送礼的事宫里已经知道了,只是经了冷长清的手,这礼便不是冷长清收的,于情与理,都与他搭不上干系。   高大人闻言脸色一变,因有求于人,也得强颜欢笑,“皇后娘娘既也喜欢,那便是我们高家的脸面了。”   “冷某今日设宴,也是为了感谢高大人的一番心意。”   冷长清做事滴水不漏,更是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见他这宴席是要还东西,高大人便转了主意,转而道:“既是如此,能与冷大人一起饮宴,也是在下的荣幸。”   随而举手高声拍掌两下,自门外行入一窈窕身影,一身嫩桃色的衣裙,怀抱琵琶,如若拂柳之姿,款款而入。   冷长清浅抬眼皮,随即眸光怔住。   只瞧那娇软的身姿微微朝二人相福,而后抬起脸来,正对上冷长清的目光,面带羞意,却不躲闪。   高大人果真见着冷长清的目光怔住,面带笑意,且道:“冷大人,单饮酒不免枯燥,在下今日带了府中的乐姬一名前来祝兴。”   此刻冷长清整个人脑子嗡响不停,几乎没有听清楚高大人所言,似好一会儿才缓神过来,目光闪动,随而又盯在那乐姬脸上。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即使时隔多年,他仍是忘不了她的模样。   眼前这年轻姑娘与他年少时的青梅长着一张八分相似的脸,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眼角眉梢带了几分媚态。   显然,面对这个女子,冷长清有些把持不住,高大人打量着他的神情,还以为蛇打七寸总算是打中了。   “冷大人,这女子名为芬珠,自小便弹得一手好琵琶,而今正是二八年华,”自入门便一直处于下风的高大人在此刻忽然觉着自己站起来了,慢悠悠又道,“在下知道,冷夫人如今身怀有孕,若冷大人不嫌弃,在下就将这女子送给您,还请您笑纳!”   他以为冷长清是好色之徒。   细细的瞧看那眉眼,那神态,越瞧越像。这么多年,对早逝青梅的亏欠一直围绕着他。   他有今日,青梅出力不少,也可说,无当年的她悉心照顾,自己也不会有命活到这一日。   然,他功成名就,她却英华早亡。   他以为他的心早就死了,直到他遇见了小双。   然心里那抹对前人的愧疚始终难以填平。   也可说是一种遗憾。   “冷大人?”高大人微侧过身,低低唤着。   亦是这声唤,将神游天外的冷长清一下子给唤回神儿来,目光也从那小女子身上收回。   高大人高举一杯,先敬冷长清,一口饮下,见火候不差,这才道:“冷大人素来清廉,在下不是不知,可如今也实在是求人无门,只能求冷大人您·······”   一杯酒水尽,无数绕在冷长清脑子里的记忆重新扑回理清,似在眼前。   姓高的在给他下套子。   他虽对眼前这张异常熟悉的脸有所触动,却不至于脑子糊涂。   将酒盅重重搁在桌上,冷长清阴着一张脸,半分情面也不留,“高大人,我知道你千方百计的来找我是为何事,是为你儿子的事。”   “你儿子的案子,我也有所耳闻。”   此言一出,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别过眼去不让自己再看那女子的脸。   过去的青梅,的确是他冷长清一辈子的痛,没错。   他义正言辞对面前的人说道:“高公子,强抢民女,民女不从,他一怒之下错手杀人。此案早已经由大理寺主审,高大人何苦又为了此事东奔西走!”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高大人出身官宦,对此又何偿不知,若我保了高公子一条性命,那枉死的女子又何辜!”   “冷大人,您方才也说了,我儿是错手杀人,只要您肯高抬贵手,我儿一条命便可保住,我高家亦会给那女子家人以银钱以抚慰······”   “那女子家人不要金银,只要以命抵命。”说罢,冷长清站起身来,“高大人,早知今日您又何必当初,纵子如杀子,高公子有今日结果也是先前您种下的因。”   “您送我一只木雕,而今这宴席便是我冷某的谢礼,府中还有事,不多留了。”话落,何呈奕便起身,大步夺门而去。   高大人见状仍不死心,瞧着一旁的姑娘,暗想着方才冷长清见了她明明动了心的,于是催促着芬珠追上去。   芬珠自是明白,抱着琵琶便追了出去。   冷长清才走到楼下,尚未来得及上马车,便听身后有一声娇唤:“大人。”   他拧着眉头转过身来,每瞧那脸一眼,他的心便拧着疼一下。   连脚步也忍不住顿了。   这姑娘更是伶俐,张口便道:“冷大人,高大人已将我送给大人,不如大人带我回府吧。”   她怀抱琵琶,一脸怯色,瞧着可怜。视线微垂,只道:“我已经成亲,府里又不缺人手,你且回去吧。”   说罢,他扭身便要走,怎知那女子一下子便跪了下来:“大人,求您收留,我也是实在没有去处了,高大人赶我出来,您又不要我,往后我便不知该怎么活了。”   这张脸,与她像八分,掉起眼泪来,便更像了。   冷长清别过眼,正左右为难之际,却忽然瞧看见自己袖口的上的绣纹,那绣纹是两片竹叶,出自小双之手。   先前他的衣袍破了一道口子,小双觉着扔了可惜,便给他补了两针。   他曾经觉着自己失了最爱之人,此生不会再娶旁人,可小双是个意外,一朵他生命里绽的最美的花。   就在这张脸方才一直乱他心志时,耳畔反复传来的,竟是小双的笑颜。   那一声声娇软的“大人”还在耳畔。   望着袖上的纹案,他一下子心清目明。   过往不在,青梅已亡。   他视线放平,再次放在那张脸上,毫不留情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去想法子吧。”   话落,他毫不犹豫上了马车。   马车驶起,将所有杂音都隔绝在外。   曾经老管家问过他,是更爱少时青梅还是更爱小双。   那时他吱吱唔唔答不出个所以然。   可今此一场,他好似一下子知晓了心底的答案。   他爱的,是小双,今天明日往后这一生,也唯有小双。   151 番外21   魏锦心的一个圆满(平行番)   蝉鸣声响悠长扰人, 灿阳当头,日头底下一股股热浪袭来。   一少女独自撑伞站于府门前,时不时朝街口张望。   “姑娘, 天气太热了, 您在府里等也是一样的。”婢女此刻热的满脸是汗,半个伞外的身子烤的焦灼还不忘劝慰。   伞下少女亦是热的面颊泛红,却仍是不死心,“不成, 我在屋里坐不下, 非要在这里瞧到他回来为止。”   此时的魏锦心,脸上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   许录源自一年前随着她父亲出征便再没回来,二人虽常通书信,可她不见着他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就是放心不下。   前几日收到的信上只说今日会到,却也没说具体几时,她特意起了个大早, 在屋里打着转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 连午睡都弃了, 就是为了等到他回来。   正值七月滚火的天,她又受不得热,一个时辰的工夫,便觉着眼冒金星, 头晕乏力,昏了个措手不及。   再醒来,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眼皮沉重, 好不容易睁开, 入眼的, 是许录源的那张脸。   此刻许录源长途跋涉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上,一直在此处照顾她,脸上汗尘和在一起,久在外征战,脸色照比从前在京时黑了不止一圈儿。   “录源!”见了他,魏锦心当真是又惊又喜,明明头还晕着,却也不顾一切的自榻上爬起来扑进他的怀中。   二人坐拥在一起,许录源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香软在怀,他低声道:“心儿,我出了一身臭汗,还来不及换洗,别脏了你的衣衫。”   酸着鼻子凑在他肩头闻了闻,的确是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可她一点儿也不在意,还未张口,便先哭了出来,“你怎么才回来啊,知不知我等了你多久!”   一滴接一滴委屈的泪水落在许录源的脸上,滚烫,烫的他心疼。   便也顾不得许多,环着她的腰身,腾出一只粗糙的手来轻抚她的背,“是我的错,心儿,我当早些回来的。”   “对了,这次打仗我立了功,你爹已经升我为副使。”   许录源自小无父无母,在军营长大,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一步爬到如今,靠的就是拼命。   为了有朝一日配得上魏锦心,无论多苦多难,他都咬着牙忍过来。   “你没受伤吧?”这才是魏锦心最关心的。   她将人放开,胡乱量着他身上,手指也时不时的掐捏两下。   直到看到他衣襟处有一道遮不住的口子,伤未长好,皮肉还透着异样的粉色,她猛的探开许录源的衣襟,她在襟口处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伤口现在已经长好了八分,可不难见,这伤由前胸处一直劈到了近脐之下,她自小也见识过兵将之伤,一眼便认出这是刀伤。   瞧着这道伤,魏锦心哭得更凶了。   许录源最瞧不得的,便是她的眼泪,她每掉一滴,他的心便疼一下。   忙捧着她的脸,小心用拇指拭去她眼底的温泪。   他常年武刀弄棒,指上满布老茧,即便是用指腹触上她的脸颊,亦觉着过于粗糙,生怕将她剥皮荔枝似的肌肤刮疼了。   “别哭,没事的,小伤而已,不过是瞧着吓人,实则当时伤口一点都不深,甚至都没流血。”   “胡说。”这话魏锦心当然不信,“这么长这样深的伤口怎么会没流血,你许录源你拿我当傻子了!”   见骗不过,许录源温意笑笑,以额头抵了她的,“你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的,我就是想快些建功立业,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到你爹,你祖父面前去提亲。”   “若是为了我,你宁愿连命都不要,我倒是希望你好好的留着性命。”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在许录源的心里,自己是何等份量,魏锦心自然清楚,随着年岁见涨,两个人也不得不分开,身份、家世、便是两个人中间横着的最大的一座大山。   两个人的未来,她甚至不敢去想。   甚至不愿意长大,长大便意味着失去更多东西。   看着眼前这个能为她豁出性命的男人,魏锦心无比痛恨自己是魏家女。   最近京中流言四散,说皇室有意指她为妃,祖父也有意将她送入宫里。   这件事一直压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更是半个字不敢与许录源透露,生怕他心里难受。   “录源,别再为我去拼命了。”她一周次哽咽道。   她生怕,到头来,仍是空欢喜一场,她怕两个人根本无力去改变。   “此生,为你做一切我都不后悔。”他郑重说道。   ······   魏府前厅。   魏将军此次凯旋,无疑是又给魏氏添了光彩。   魏相与儿子于前厅议事。   在外,魏将军是叱咤风云的猛将,在府里,他对父亲十分恭敬。   “这次你这一场仗打的不错,皇上昨日还与我夸你,用兵有道。”魏相轻饮一口茶,上了年纪,精气神仍然饱满。   “儿子行军在外,不敢辱没门风。”   对此一说,魏相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见了太后,她言外之意,觉着锦心这孩子十分乖巧,想要让她入宫为妃。”此事魏家暂未料定主意,入宫为妃,自是荣高之事。可魏相有所顾虑。   听话听音,魏将军也听出父亲口中有些不情愿之意,随而大胆道:“父亲,恕儿多言,我们魏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儿子膝下无子,唯有锦心一个女儿,若她入了宫,来日生下皇子,我手上又有兵权,您在宫中又手掌大权,只怕······”   一杯茶未饮尽,魏相将手中茶盏搁下,目光投向自己儿子,带兵多年,心思倒比以往更加缜密,这道是让他欣慰不已,“你说的不错,为父也是这般所想,正所谓月盈则亏,器满则倾,咱们父子二人一文一武,在朝中已是举足轻重,再往前多踏半步,只怕对我魏家不利。依我看,锦心入宫这件事,且算了吧。”   “不过她也到了婚嫁之年,咱们也不能白白耽误了她去。”   闻言,魏将军斟酌片刻才又开口道:“说到婚嫁,儿子这里倒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许录源。”他一顿,“这孩子虽无家世,但对我很是忠心,带起兵来,也有自己的一套,儿子觉着,他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定会有所作为。”   “许录源······”魏相一笑,显然,这话又说到了他的心里,“自小这孩子就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脾气有些直,但军中之人,这脾气也在所难免,更重要的是他对心儿,一心一意。”   “既你也看中,这婚事,便同锦心商议一下,挑个好日子便是。”   厅外偶然路过的小婢女无意听得了此事,为自家姑娘笑起,忙不跌的跑去报信,因这消息太让人开怀,小姑娘险些跑丢了一只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