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搞事日常   作者:三毒六欲   文案:   何皎皎六岁时被接进宫中,封为令仪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   何家满门忠烈,她得亡父亡兄庇荫,受帝后宠爱、贵女尊待,这辈子大抵便这般闲散富贵,平安顺遂地过下去了。   何皎皎这样想着,一转身,看见了十三皇子凌昭。   他人高马大,梳高鬓,穿一身鹅黄宫女裙装。   “何皎皎。”   少年面目英挺,生得剑眉星目,涂粉戴花,冲她翘了兰花指,粗声粗气:“只要你能把爷带进猎场去,爷就给你当宫女。”   何皎皎偏了头,眼睛生疼,捂住脸。   得,有这么一个显眼包未婚夫,平静日子……   别想了。   明媚娇憨小郡主X傻狗皇子。   青梅竹马,欢喜冤家,非纯甜文,   男女主分为三个阶段:笨蛋情侣—苦命鸳鸯—反贼夫妇   1v1,双洁。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日常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皎皎 ┃ 配角:凌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些人全靠命里带媳妇儿   立意:人生海海,山而川川   ​ 第1章 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被太子爷拎走啦◎   *   十一月初三,隆冬。   玉琼殿内,地龙烧得正旺,何皎皎于一室暖香中酣睡,迷迷糊糊地,听见屋外有人走动。   她登时醒神,半睁着眼睛往外探,夜色尚且浓郁,仅窗边透进来些昏昏暗光。   寝殿内珠帘轻纱,影影绰绰。   何皎皎含糊唤了一声:“雪蕊,几时了?”   “回郡主的话,卯时一刻了。”   应声的人却并非何皎皎身边掌事女官雪蕊,她道:“雪蕊姐姐传热水去了,郡主可是要起身了?”   何皎皎往锦裘被下缩了缩,人困得很,硬打起精神,鼻音厚重:“起了,该起了。”   时辰其实还早,但她估摸着,今儿慧端皇太后应该比往日起得早。   老人家想孙子想得很,昨晚上若非有一堆人哄着劝着,她恐怕要熬一宿地等着人回来。   何皎皎揉了揉脸蛋坐起来,殿内值守的两名宫婢上前撩开床帏,一人掌灯出殿传话:“郡主娘娘要起身了。”   话音落,玉琼殿内外霎时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宫女们如鱼贯出,捧来热水、香膏、绢帕,服侍着何皎皎起了床洗漱。   换好衣裳,何皎皎坐到妆台前。   大宫女雪蕊这时候走进殿内。   她接过象牙梳给何皎皎梳头,边小声道:“坤宁宫刚遣人过来,说太子爷跟十三殿下寅时不到,领着一队禁军从朱煌门回了宫,然后宣进上书房了。”   “说是等十三殿下出了上书房,就赶紧到慈宁宫请安,让您先宽慰着点儿老祖宗。”   雪蕊十指灵活,缴着何皎皎一头如瀑青丝,给她挽了个乌亮的倾云髻。   左右各别数支珠钗,珠翠流光华彩,不及少女顾盼间眼波流转,何皎皎叹了叹:“可算是回来了。”   今年夏初,章禹两洲大旱,闹出十几万的灾民。   朝廷赈灾的钱粮一拨紧跟着一拨运过去,灾情反而愈演愈烈。   太子昨年开始代为监国,九月底,镇国大将军苏长宁同骠骑大将军苏盛延整备兵马,奉着太子南下赈灾。   临开拔前,太子把去队伍跟前张望的十三皇子,一并给拎走了。   建成帝在位二十多年,膝下共有子女十三。   老幺十三皇子,跟太子同为中宫所出,今年刚满十六岁。   老幺自来受宠,皇家也不可避免,帝后且好说,慧端皇太后向来把他宠得心肝肉一般。   这下可戳了皇太后的肺管子,她守在慈宁宫中,成日担惊受怕。   何皎皎捏着支玉搔头随意往妆奁里拨动,指了对掐金镂花的坠园耳环,让宫婢拾起给她戴上。   她小脸上满是困倦,“说是去赈灾,结果送回来的信一封比一封凶险,看得人提心吊胆。”   雪蕊含糊笑道:“天灾人祸,谁说得准。”   不到三个月,官驿八百里加急送进宫中的书信只有两封,这类家书报喜不报忧,逮着人乱夸。   一封写十三皇子神勇。   说他领着一小队兵马长驱直入,杀得盘踞多年的匪帮片甲不留,多地灾民暴动,也都让他领兵一一镇压。   另一封说太子明察秋毫,不但整治了瞒报灾情、贪污赈灾款的官员,连根治当地鱼肉百姓的世家门阀,都打掉好几个。   朝堂之事何皎皎不懂,可她恨死写这两封信的人了,哪儿有跟老人家说这些的。   慧端皇太后一眼看出端倪,说去赈灾,怎么地拿出平乱的阵仗来了。   太后本就忧思甚重,从收到队伍启程回京的消息起,成宿难寐,翘首以盼她的孙儿们尽快平安归来。   何皎皎穿戴得差不多了,雪蕊捧来件大红洒金滚绒边的斗篷,要给她系上。   但听雪蕊道:“郡主,奴婢让小厨房煨了粥和几样小菜,时辰还早,您要先用点儿么?”   等会儿慈宁宫少不得一阵兵荒马乱,空着肚子过去,怕是要饿上许久。   何皎皎却摇摇头,“我哪儿来的胃口,咱快些去慈宁宫吧。”   雪蕊便笑,“是,您最是记挂老祖宗的。”   众宫婢拥着何皎皎出了玉琼殿。   天穹浓黑,瞧不出半分天将要亮的迹象,随行宫婢们提着四角宫灯,灯火印上朱红宫墙,迎着寒风久久不熄。   何皎皎比往日早上个把时辰到慈宁宫,正厅大门处守值的宫人见她面露惊色,“参见郡主娘娘,郡主今儿这般早啊?”   一边出来个头发花白的嬷嬷,引着何皎皎走向太后寝殿,何皎皎且行且问她,“老祖宗醒了么?”   嬷嬷答:“半夜里惊醒过一次,被劝下去了,眼下还歇着呢。”   何皎皎一路行来,鼻尖冻得通红,众人停在寝殿外,她把坤宁宫传来话跟嬷嬷讲了一遍,又问道:“小厨房早膳备得如何了?”   “太子爷和十三殿下估摸着一时半会过不了,咱等老祖宗醒了,得先劝她用点儿膳,不然等殿下们过来,怕是顾不上了。”   嬷嬷一连叠声儿的应:“早膳备得差不多了,都是老祖宗惯爱的菜色。”   她将早膳的菜品细细说给何皎皎听,何皎皎听着,吩咐着让撤换下几样。   何皎皎虽然才十四岁,可她六岁时便进了宫,养在慧端皇太后身边。   太后周身诸多事,她早已经手得井井有条。   殿内传出一道老迈沙哑的声音:“我的小十三可回来了吗?”   何皎皎扬声含笑:“回来了,回来了。”   她方让人打起帘子,抬脚走进寝殿,殿内暖风迎面扑来,何皎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外边站了一小会儿,她都快冻僵了。   少女脚步不停,俏生生笑着,眉梢眼角都喜气洋洋:“老祖宗,令仪方才过来的时候啊,遇着件喜事儿,您猜猜看是什么?”   身后宫人点灯的点灯,奉茶的奉茶,何皎皎先用热水净手擦干,行至慧端皇太后榻边坐下,搀她靠坐起来。   太后已经六十九的高龄,但保养得当,鬓边不见一丝华发,只是神情恹恹。她就着何皎皎的手用热茶漱了口,慢悠悠地问道:“什么喜事啊?”   何皎皎瞧出她的兴致不高,故而笑得愈发娇俏,脆生生拖长了音调:“外边雪停了。”   太后让她故弄玄虚地吸引住,不解地问:“雪停了如何?”   “这雪零零碎碎的啊,下了大半个月了,烦人得很,结果两位殿下一回来就停了。”   何皎皎眨眨眼:“天公作美,您说喜不喜?”   “哈哈哈……你这丫头。”太后嗔怪她一眼:“就你会说吉祥话。”   见她笑了,何皎皎垂眸放轻声音:“太子爷跟十三殿下今早寅时便回来了,估计等您起身用完早膳,就能来慈宁宫给您请安了。”   太后叹了一声,不再接话。   何皎皎伴着数名宫女伺候太后梳洗穿衣,忙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慈宁宫的早膳宣上桌,天边泛了鱼肚白。   太后在首位落座,她盯着桌面看了会儿,撇开眼去:“令仪,不见着小十三全须全尾站哀家面前,哀家这心落不回肚子里头去。”   说着红了眼眶:“这孩子……你说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去上战场了!”   何皎皎本坐在太后左手下,连忙站起来替她拭泪,“怎么就上战场了?”   她柔声哄道:“何况两位苏大将军都跟着,那可是诸事如意啊。”   老人家不听,何皎皎端碗舀粥去喂她也不理,屋子里的奴才们跟着跪了一地,雪蕊缓缓出声:“老祖宗,您多少用点儿吧,郡主记挂您身体,这几日也跟着寝食难安。”   “是啊。”   太后身边的嬷嬷帮腔道:“奴婢瞧着郡主这些时日,可消瘦许多了。”   何皎皎不说话,少女亭亭玉立,眼巴巴将白玉碗盛得粥喂到太后唇边。   太后闻言心疼地拉她到身边坐下,“你也是,自个儿的身体也得顾着啊。”   好赖肯进东西了,何皎皎轻言细语地,哄着太后刚进了半碗粥。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快步跑来,扑通一声在厅门处跪下磕了两个响头:“禀太后娘娘、郡主,十三殿下出上书房了!”   太后腾一下站起来要往外边走,外边儿天还黑着,加之雪冻路滑,何皎皎哪里敢让她出去。   她好不容易摁着她坐回去,“老祖宗,老祖宗,您歇着吧,令仪去宫门口迎他过来可好?”   雪蕊和几个小宫女提了灯,随她走进寒晨中。   雪虽停了,扫至道路两旁的积雪深厚,周身寒意更甚。她们走到慈宁宫外,灯笼晕黄的光拢亮宫墙旁边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   冷香四溢,透人心脾。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无心观赏这灯下红梅傲雪的景致,她手合在臂笼子里,把汤婆子在掌心揉来揉去。   汤婆子是出玉琼殿时灌得,不太热了。   四下并无旁人,何皎皎神色如常,心里抱怨了一句。   这都什么事儿。   十三皇子要随太子南下,事先没有半点儿消息。   送行那日,她伴驾随在皇太后身侧,远远看见十三皇子跟上了马的太子在说话,两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太耐烦。   何皎皎正恐,兄弟两莫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吵起来?   就见太子伸手揪住十三皇子的衣领子,打马拖着他走了数步,抬手使力,一把将十三皇子扔进后边一辆马车里。   太子身边的管事小跑过来,留了一句话:“太子爷预备着带十三殿下一起走。”   真把人这么拎走了。   太后、皇后甚至皇上都傻了眼。   帝后起初挺乐呵的,阖宫能治得了十三皇子的只有太子了,觉得让混小子跟去历练历练也成。   谁知后来局势发展成这样。   上书房离慈宁宫距离远,何皎皎一行在宫门等了小半个时辰。   周围依旧昏昏暗暗,不过远方山岭线已被晨光照亮雪色,今日瞧着真能有个明媚的大好晴天来。   前方长巷口,一前一后地,拐出来两个黑影。   何皎皎把臂笼子摘下来递给宫女,从雪蕊手里接过灯笼举高了看,光拂过去折出星点寒芒。   为首那人高挑挺拔,一袭银甲森然,满身肃杀。   何皎皎先喜后忧,最终蹙了眉,迟疑唤道:“凌昭?”   【📢作者有话说】   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向。 第2章 两小   ◎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   凌为齐周国姓,十三皇子名为凌昭,他跟何皎皎自小一块儿在慈宁宫长大,两人青梅竹马,私底下从来都直呼其名。   少年鼻挺目深,银冠束发,鬓边垂下来两条细红缨络,更衬得他面白如玉。   眸光却冷凝,他抿紧薄唇掠过何皎皎一眼,一言不发地越过她,朝前行去。   他三两步跨上抄手游廊,肩挂漆黑阴纹的大氅随风动,人很快融进晨色阴影中。   太监小林子跟在凌昭身后,匆匆朝何皎皎一拜,他露出苦笑:“奴才参见令仪郡主。”   他压低声儿:“太子爷要下了早朝才得空过来,咱殿下从上书房赶过来的……郡主娘娘勿怪。”   何皎皎当即心下了然。   得,凌昭准是挨训了,憋着火呢。   她提着灯笼追上去,“凌昭,你等等。”   她不敢太大声,怕让太后听见,步子迈得小而快,一把拉住凌昭胳膊,“你难不成打算这副模样去给老祖宗请安?”   少年一身风尘仆仆,肩甲刮花了,长靴上还沾着泥。   凌昭被何皎皎拉得脚步停了停,宫仆提灯赶上来,光大亮。   他垂眸看她,目光从她搭在他银甲护臂上泛粉的指尖,落到她雪白的面孔上,轻哼出声:“怎么?”   抬脚又要走,何皎皎不让,“你这杀气腾腾的,你说怎么了,你想吓唬谁去啊?”   她抱住他胳膊往后拉,“你回承乾宫,换身衣服再来。”   “你烦不烦。”   凌昭彻底恼了。   他转过身摁住何皎皎肩膀,把自己胳膊往外拔,“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就被二哥训了好几天的话,一回来茶都没喝上口热的,又被父皇叫过去骂了两个时辰。”   太子行二。   凌昭冷着脸,眉目英挺,神情锋利,气势挺迫人,“连你都来挑爷的刺儿!”   听他如是说来,想必奔波数日,都没能歇一歇,   何皎皎顿了顿,决定继续凶他:“谁稀得管你,老祖宗可是最心疼你的,方才还哭了一场,你这样子过去,不又招她老人家伤心?”   凌昭是理直气壮地挑了长眉:“爷是她亲孙子,她不心疼爷心疼谁?”   个混不吝的。   气得何皎皎攥拳捶他两下,娇声叱他:“你少犯浑,走。”   她把灯笼扔了,连拉带拽,将人扯出慈宁宫,看得随行的几个宫婢,掩面遮笑。   她们家郡主性子软和,可每每到了十三殿下面前,总要被惹得炸毛几回。   凌昭小时候也养在端慧皇太后跟前,快十二岁才搬到承乾宫,比何皎皎的玉琼殿,离慈宁宫还要近些。   何皎皎把凌昭牵进承乾宫,怕他撒手没,普一进宫门,便喊承乾宫几个掌事的:“圆巧,安芳,备热水了没,你家主子回来了,快些找身干净衣裳出来。”   凌昭犟她不过,闷声闷气打帘子进内厅去了。   何皎皎坐在正殿等他。   闲暇时,她方觉出腹中饥饿,恰巧安芳奉茶上来,她拉住人小声问:“月安,有吃的么?”   月安会意,觉得郡主这悄悄讨食儿的模样可乐,笑着小声道:“知道殿下今日回来,备着的。”   随即与她端上来碗鸡丝粥和几样糕点。   凌昭收拾得极快,银甲换了身朱红蟒袍,银冠换了玉簪挽莲花金冠。   少年眸若寒星点漆,走出来正看见何皎皎捧着碗,吃得一双杏眼溜圆。   他脸上扯出点子笑,阴阳怪气,“当你多记挂老祖宗,这就吃上了?”   “饿了一早上了。”   何皎皎苦哈哈的,只用了几口垫肚子,她匆匆放下碗,簌口后站起身。   她随即想到什么,转身端上璃龙戏珠的茶盏,双手捧到凌昭跟前,“十三爷,不是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请用茶吧?”   凌昭还在跟她生气:“你唬弄狗呢?”   掉头走了。   何皎皎笑着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   天色蒙亮,亭台阁楼朱墙碧宇,巍峨宫楼掩在一片茫茫雪景之下。   冬日是煦暖,风却拂得人阵阵发寒,何皎皎小步子迈得快才能跟上凌昭,她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她只到少年肩膀一点高,视线平过去对上他绷直的下颚。   一段日子不见,何皎皎瞧出点儿什么。   凌昭生闷气,本来不打算跟她说话,谁知何皎皎没完没了,少女目光好奇,坦然至极。   他逐渐被她看得不自在,长眸睨过去,没有好气,“你老盯着爷干什么?”   何皎皎眼睛一亮,且不知为何如此高兴。   她拉住凌昭衣袖站人跟前,转了一小圈,“凌昭,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比划起来,平掌对上他肩膀:“你走之前,我才到你肩膀,现在……”   何皎皎抬手往上比,觉得不够,于是偷偷踮了脚,她细声细气,一本正经:“到你下巴了。”   手背怼到他下巴边,脑袋跟着顶了顶。   凌昭低眼,何皎皎离他极近,几乎贴在他胸前,垂在身后的斗篷帽滚绒白边,越发显得她下巴尖尖,脸只有巴掌大小。   少女绣鞋抵着他漆黑长靴,发间珠花轻颤,殊色的裙边倾了倾。   她仰首望他,神情认真,杏眼清凌凌的,暗含了一点儿得意。   凌昭要给她逗笑了,然放不下架子,伸手点向她额头,偏过脸去。   他下手没个轻重,何皎皎让他戳得往后退,眼看要站不稳,凌昭长臂一揽捞过她斗篷,扯得何皎皎差点儿撞他怀里。   何皎皎还晃着神,对方环过她脖颈,锁了她的喉。   凌昭轻嗤:“走了,鹌鹑。”   何皎皎:“……”   她如此这般,被凌昭夹在胳膊下往前带着走。   何皎皎抬不起头,脚步踉跄,踢散了路边一点碎雪。   “凌昭,你放开我。”   她挣不开,又羞又恼,“凌昭,我头发乱了。”   凌昭全装听不见,到底没忍住一阵闷笑,胸腔震动。   何皎皎脸憋红了,向后搬救兵,“雪蕊、小林子……你们别光看着啊…”   两人且行且打闹,刚要走进慈宁宫外的长巷,迎面驶来一辆青碧毡的车辇。   车辇前飘着一方小旗,玄鹰振翅,乃北梁皇室的图腾。   凌昭放开了何皎皎,沉了黑眸,脸上那点儿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何皎皎脸颊绯红,忙整钗发。   车辇停在二人身侧,帘子打起一点,半遮半挡地,车窗处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来。   是位与凌昭年岁相仿的少年。   他裹在青色大氅下,未语先咳了声,后朝二人抬抬下巴,神情淡淡,“十三殿下,令仪郡主。”   “燕某身体不适,未能全了礼数,勿怪。”   凌昭颔首,看也不看他。   何皎皎形容不整,想往凌昭身后躲,然三人面对面着,又觉不妥。   她只得硬着头皮垂眸与人福身见礼,声音弱弱,“燕世子哪里的话……啊,凌昭!”   她一句话未曾说完,转为低呼,凌昭脸黑着脸,闷头拽了她走。   何皎皎被拉出去一截路,再回头看,车辇已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   应到皇子们上学的时辰了,怪不得遇着他了。   齐周和北梁六年前谈和,两国互派了皇子游学,何皎皎口中的燕世子,实则是北梁的九皇子,燕东篱。   世子一称,不过是两国较量下,给的羞辱罢。   何皎皎真有点生气了,她埋怨凌昭道:“你太失礼了,我跟燕世子说话呢。”   今日脸丢大了。   凌昭喜怒无常,跟燕东篱这位邻国皇子素来不对付。   他把何皎皎手一放,自个儿两手一摊,耸肩挑眉地,摆出一副无赖相,“那你同他说话去罢。”   他后退数步,接着一转身,自顾自走了。   “凌昭。”   何皎皎原地驻足,给自己顺了会儿气,实在犯不着为了此事跟凌昭争执,她再度提着裙摆追上去,“你等一等我。”   二人回到慈宁宫时,何皎皎撇见皇后的凤辇停在殿外一角。   她跟凌昭走进慈宁宫正殿大厅内,果见苏皇后坐在太后身边说话逗趣儿,一左一右伴着两名华美宫装的女子。   左边女子年纪稍大,梳了妇人高鬓,端庄温婉,是大公主温荣。   右边的十二公主嘉宁朝何皎皎眨了眨眼,少女天真烂漫,笑容揶揄。   一瞧见凌昭,太后喜不胜收,直冲他招手:“快快快,快过来让老祖宗瞧瞧,怎地耽搁这么久?”   皇后年近四十,雍容华贵的妇人,说话向来温声细语:“刚老祖宗还愁呢,说孙子没见影儿,又贴了个最可心的郡主进去,好在都回来了。”   “给母后、老祖宗磕个头。”   在太后面前,凌昭收了点儿浑相,老实跪下抱拳行了个大礼。   起身时,他拧了长眉,指着何皎皎怪她:“她跟个管家婆似得,非得让孙儿回去打扮打扮,才能放出来见人。”   何皎皎恭顺地拜下,敛目不语。   耳边凌昭“呵”了一声,嘲她在长辈面前装乖呢。   太后想孙子想得紧,但她信神拜佛,觉得人都好端端站她面前,再掉眼泪便不吉利了。   如是,她脸上见喜不见忧,同皇后对视一眼,只乐呵呵地道:“你跟哀家告状没用,哀家都归她管呢。”   “十三弟,你来这儿坐吧。”   温荣大公主给凌昭腾了位置,皇后示意几个年轻姑娘都坐她身旁去,她笑凌昭:“你就是缺个人管。”   何皎皎与两公主见过礼后,眼观鼻鼻观心坐下,这些话她怎么接都不对,干脆全装没听懂,扮傻:“呀,原来我这般威风啊。”   众人一阵笑,算过去了。   后宫不议政,皇后引着凌昭说些路途上的趣事儿,凌昭讲他得了些京城没有的稀罕物,“让小林子装箱去了,下午给老祖宗送过来。”   “你好好回来便成,哀家还稀罕谁去?”   太后看着她的心肝肉,终究没忍住,声音颤了颤:“你说你惹你二哥干嘛?好几个月的,得受多少苦?”   “您哪儿的话?”   凌昭不以为意:“孙儿跟二哥出门办差,为国为民的事,吃哪门子苦?”   “孙儿以后还得上战场打仗呢。”   本其乐融融。   他一句话出口,登时让皇城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变了脸色。   太后急得拽住他手,直问:“你上哪个战场,你要和谁打仗?” 第3章 无猜   ◎你这小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   齐周马背上建国,过去几十年里与北梁兵戈不断,年年征伐,如今修生养息,才得几年安生。   莫说其它,端慧皇太后曾死过两个儿子在战场上,对行兵打仗向来怕得很。   凌昭想起此事,不耐得听她们说些丧气话,一时噤声,臭脸摆出来了。   看气氛不对,温荣公主开了口:“母后,老祖宗,我领妹妹们去外边走走。”   皇后点头准了。   何皎皎低头随她们出殿,刚跨出大门,听皇后缓声道:“凌昭,坐下。”   “你久别归家的喜日子,别逼本宫传板子。”   原是凌昭起身也要走,被皇后摁下了。   何皎皎想回头瞧瞧,嘉宁公主上前挽住她胳膊,摇了摇头,“咱别理这些事儿。”   出了殿,她们一行从游廊往园子里走,方听温荣大公主语气无奈道:“还以为十三弟跟着二弟出趟门,回来能稳重点儿呢。”   嘉宁道:“话没说上两句,跟个乌眼斗鸡一样,就老祖宗惯得他坏毛病。”   她们两个公主亲姐姐能这般说,何皎皎却没法跟着附和,她把话头往旁处扯:“可我是不想跟你们出来吹冷风的。”   嘉宁性子活泼,嬉笑着点她鼻尖:“就你经不得冻?一入冬好难得把你从屋里扯出来一趟,今儿本宫非要你伴驾。”   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叹,跟她拜了个礼:“奴婢遵命。”   惹得嘉宁不依,伸手要拧她。   何皎皎往温荣大公主身边躲,两个人后头干脆全缠温荣去了。   温荣年长,本端着架子斥妹妹们规矩点儿,也被逗笑。   建成帝生有十一位皇子,公主却仅有两位。温荣大公主早出宫建府,成婚生子,除开节假大小宫宴,平日难得见她一面。   嘉宁只比凌昭大半个月,也已经由内务府着手修建公主府,在宫里同何皎皎玩得最好。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进园子游玩。   为了造景,园中积雪未清,白凯凯一片点寒梅艳红,常青绿植又从凝挂霜白中隐现出翠色。   有几个得了空闲的小宫女,在雪地梅树旁踢毽子玩,嘉宁拉着何皎皎去凑热闹,非要跟她比。   鸡毛翎子扎的毽子,在日头下彩光泛泛。   何皎皎踢了十个不到,抬不起腿了,为了让嘉宁停止嘲笑她,她向小宫女们招手,“来来来,哪个比过嘉宁公主,我赏她个五两的银稞子。”   嘉宁玩得兴起,一张脸红扑扑的,她不拘这些,跟着添了彩头,“先说好不许让啊,谁使诈让本宫瞧出来了打你板子,谁赢了本宫,本宫赏她十两!”   随侍宫婢们手脚麻利,在园中亭子里置了碳炉,温酒摆茶,温荣端坐其中,安静地看她们玩闹。   由嘉宁打头,一口气先踢了八十九个,她胜券在握。   谁知重赏之下出勇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踢到一百还不断。   何皎皎在旁边给她数数:“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嘉宁不干,轻轻搡了何皎皎一把,“瞧你高兴的,是你赢我吗?”   何皎皎认真道:“有人赢你我就高兴。”   嘉宁作势要打她,何皎皎躲开呼救,“嘉宁公主耍赖打人啦。”   两人闹作一团,与此同时,小宫女那边起了惊诧。   跟嘉宁比毽子那小宫女越踢越兴奋,越踢越高,把毽子踢到梅树上卡住了。   嘉宁见状摆摆手,很干脆地认输,“好,你赢了。”   她唤来贴身伺候的给小宫女封赏,另外同行的几个,也都得了一二两碎银。   嘉宁顽出一身薄汗,又累又热,她扶着宫婢的手进亭子里歇息去了。   何皎皎本要跟过去,却见小宫女们领了赏还不散,她们团团围着梅树,伸手一摇。   梅花簌簌乱掉了一地。   何皎皎看得心疼,出声制止,“诶,你们摇树干嘛?”   她知道小宫女想拿回毽子,毽子的确扎得漂亮,可梅花开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啊?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开。   何皎皎走近往上一张望,煦光照下花影,她面庞洁白,声音柔和:“不是很高,找根杆子把它拨下来。”   她瞧见地上露出半截雪埋的枯枝,用手帕包着取出来,她便一手扶着梅花树干,一手捏着枯枝,踮脚去够花枝上的毽子。   毽子卡的位置不高,但也不低,何皎皎总差一点点。   小宫女们本想让何皎皎放下让她们来,但她们年纪小个头矮,看郡主娘娘专心致志,于是没有出声。   背后突然一声:“你怎地跟群小屁孩玩一堆去了?”   “我拿毽子呢。”   何皎皎急心把毽子弄下来,没有回头,更没看见小宫女们得了示意,捂嘴噤声的动作。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被人单臂搂住小腿抱起。   凌昭不知何时走来,悄默声儿将何皎皎举上自己肩膀,“够得着了没?”   他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臂弯强健有力,何皎皎稳稳坐上他肩头,吓得够呛,“呀,你干嘛呢?”   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她心当即在腔子里胡乱噗通,飞快往后睃一眼,生怕让两位公主看见,等会儿来打趣她。   所幸两位公主在亭子里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凌昭前后晃了晃,半眯起眸子凝望,阳光盛烈,他没看清毽子在哪儿,何皎皎乌发间的珠钗漾出光影,他催促道:“你不拿毽子了?”   “拿的。”   何皎皎前看后看,选择继续拨毽子,她摁住少年的肩,却是心不在焉了,“你…你可别摔着我了。”   得了对方一声不屑嗤笑:“你这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何皎皎没空和他计较,她羞且慌,早没了章法,挥棍失了力往梅树上一打,花枝猛颤一下,毽子和花雨齐坠于雪地。   紧接着铺开何皎皎的裙摆。   她赶紧跃下凌昭肩头,扶着他小臂站稳,然后将人往后一推,“你怎么过来了?”   何皎皎自己也往后退了退,欲盖弥彰地和凌昭拉开距离。   她垂眸拂落发间和衣衫上沾的花,语气埋怨:“你也不跟老祖宗多说会儿话?”   小宫女们捡了毽子还不走,睁大眼睛打量二人。   何皎皎撵她们走,“散了,笑什么笑,再笑我把毽子给你们没收了。”   凌昭懒散往花树上一靠,看她抖落身上的花,看她凶跑小宫女们,看她收拾好后重新望向自己。   他方开口,“爷回去了。”   果不其然,他又看见何皎皎皱了眉。   凌昭抢在何皎皎开口前,不耐烦“啧”了一声,“老祖宗允了的,你别跟爷啰嗦。”   他跟太后卖了惨,说自个儿长途跋涉,一连好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老人家便心疼地让他快回宫好好歇歇。   何皎皎让他堵了话,气鼓鼓的,“慈宁宫晌午摆家宴。”   “知道,反正没一个待见爷的,爷留着现什么眼。”   凌昭没守规矩过,摆了摆手,说走就走。   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他来去如风,留何皎皎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不懂凌昭来这一趟干嘛,总不至于为了跟她说一声,他回去了?   怔了少许,何皎皎余光瞄到斗篷毛领里杂着几片梅花瓣,她拍它们落地,视线触及雪地里的嫣红,心绪郁郁。   早知道,还不如让小宫女们摇树呢。   “令仪,方才十三弟过来了?”   嘉宁的声音远远递过来,她看见了凌昭离开,“他干什么呢?”   何皎皎答:“谁知道,他莫名其妙。”   她朝亭子走去,身后有人脆生生喊她:“郡主娘娘。”   是方才踢毽子的小宫女们,她们七手八脚地,往自己脑袋上比划。   她头上有东西?   何皎皎停在原地,愣愣往发髻上摸索。   太后不喜欢小姑娘家的成天素着,她衣着打扮向来讲究,戴的首饰从不少。   半晌,她摸到根冰凉的簪子位置不对,取了下来。   是寒烟翠的玉簪,眼生得很,更不像京中的工艺。   何皎皎不记得她何时有这样一根簪子,她拿不准,哪里记得过来。   “郡主娘娘。”   她正疑惑着,小宫女们喊着她指向游廊。   那儿是凌昭刚才离开的方向。   何皎皎看了看游廊,目光移到笑作一团的小宫女们身上,恍然大悟。   凌昭方才趁她没注意,别她发髻上的。   何皎皎不自觉握紧了玉簪,冰冷的触觉在她掌中逐渐温热。   让许多小丫头看着,她一时之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悄声骂了句:“做贼呢。”   她收了玉簪,先不戴。   及至晌午,太后身边来人宣她们回殿,几位孕有子嗣的妃嫔也到了慈宁宫。   家宴分席,在正殿给主子娘娘们行过礼后,温荣领着她们去隔厅坐。   将开席时,建成帝携太子而来。   外边太监高声唱:“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后边跟着分出宫去、和刚从封地赶回来的数位亲王。   隔着一到垂珠花帘,何皎皎朝正殿方向屈膝拜下,身旁嘉宁凑过来拽了拽她袖子,悄声道,“令仪,赌不赌,二哥等会儿要挨打。”   何皎皎装没听见,不理她。   她不但觉得太子要挨打,嘉宁也要挨训。   温荣前方领头,她将嘉宁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首狠瞪她一眼:“仔细你的嘴,甚的赌不赌,你跟谁学得?”   嘉宁连忙缩何皎皎身后去,正殿免礼后,她拉着何皎皎落座,借着何皎皎往外探。   何皎皎顶着温荣的眼刀子,扶着她一回回坐正,眉眼沉静,并不开口问。   何皎皎知道嘉宁想做什么。   嘉宁公主想看她的二哥,太子殿下挨打。 第4章 家宴   ◎您真打算把令仪丫头给十三?◎   *   太子凌行止二十有四,下朝后换了身常服过来的慈宁宫。   他一袭月牙白直缀,腰玉环佩,头戴金冠,笑若清风郎月,端得芝兰玉树。   抱拳跪下给太后行过一礼,太后坐于首位,搀他起来。   她先心肝肉地唤了一阵,上下扫视一眼,见凌行止神采奕奕,随即重重一巴掌打他肩头上,怪道,“你十三弟才多大,有你这般做什么事儿都瞒着的?”   “你要带他去办差,你事先知会一声,那么把人拎上车,你惹哀家这些时日担多少心啊你。”   此次北下,除去成功安置好难民的粮款费用,凌行止另从乡绅世豪处,缴获数百万两纹银,暂缓了国库空虚。   政绩上多有建树,他近日来心情一直不错,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打也不恼,反而怕老人家用力过猛摔了。   凌行止站得笔直,稳扶住太后小臂,温声与她玩笑,“瞧老祖宗话里话外,是只担心老幺,不担心孤么?”   “你是储君,是监国。”   太后理所当然道:“为江山社稷,忧国忧民,都是你应做的,你把你的差分给你弟弟,你倒是会躲懒。”   她一番话不知有心无意,听得席上众人心思各异。   高位首座上,苏皇后端起茶盏垂眸不语,她身旁的建成帝咳嗽一声,“老祖宗说得对,太子,你莽撞了。”   皇帝身子不好,早年落了病根。   昨年他交由太子代为监国后,鲜少再过问朝政,容长面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疲态。   “是,儿臣省得。”   凌行止应过建成帝后,哭笑不得向太后告饶:“知道您偏心,当着这么多人面,老祖宗,给孤个台阶下?”   待他落座,不动声色扫过席上众人,未寻到凌昭的身影,凌行止的好心情立刻折了一大半,想要发作。   但他再观太后脸色,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道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按下不表。   推盏换杯,席过一半,建成帝放了筷子。   他对太后道:“儿子想着,既然太子回来了,寿光冬猎还是照旧。”   皇帝话即出口,便拿定了注意,太后想了想,“也好,反正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   寿光冬猎一行如此定下了。   建成帝携太子太后并数位妃嫔、皇子皇孙,同朝中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六天后出发寿光。   苏皇后则留守宫中。   话传到偏厅这边,嘉宁很是兴奋,寿光好玩啊。   何皎皎不想拂嘉宁兴致,脸上跟着笑,心里暗暗苦道。   有的忙了。   至席散,一位嬷嬷过来偏厅,与何皎皎说道:“下午老祖宗想跟皇上、皇后说会儿话,让郡主娘娘不用到她跟前去了。”   何皎皎知道,太后许是有事要同帝后商议,应声道:“令仪知道了。”   她后同两位公主辞别。   大冷的天儿,何皎皎想回玉琼殿守着,她手上还有许多琐碎的杂事要理。   她跟太后去寿光的行装同随驾人员,也要盯着备起来了。   温荣大公主府中有幼/女要看顾,先行离去。   结果嘉宁挽住何皎皎胳膊不肯撒手,何皎皎拿她没法子,同意了去她宫中。   两人亲亲热热刚要登上车辇,一位年长的太监手执拂尘行来,躬身对她们拜下,“奴才李长参见嘉宁公主,参见令仪郡主。”   李长可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她们连忙让他起身,免了他的礼。   李长满脸堆笑道,“太子爷此行,从章豫两地带回来些京中罕见的小玩意儿,徐良娣见着欢喜,想邀公主、郡主去东宫里头挑挑,平日里留着逗个趣儿。”   若是徐良娣请,哪里用得着李长,多半为太子授意,李长话说得好听罢。   平白无故的没个由头,哪里好去人家宫里头挑东西,赏人也没这般赏得。   嘉宁是亲妹妹,还有得说。   何皎皎心思千回百转,她暂不回绝,只作惊喜状:“还有我的份儿啊,良娣可真大方。”   不远不近,听男子沉声郎笑道:“你个促狭鬼,太子哥哥宫中有好东西,何时少了你的份儿?”   一旁宫檐下,四角宫灯悬挂红穗为风拂动,凌行止外披了件狐狸毛披风,长身而立,眉眼温润。   他尚有公务在身,同二人点点头打过招呼,唤李长走了。   看着推拒不了,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凑到嘉宁身边,“想来我怪招人喜欢的,虽然徐良娣平常不怎么跟我见面,原来心里一直记挂着我呢。”   嘉宁推她上车,要笑破肚皮了,“你省省吧,席上可没让你沾酒,说哪门子胡话。”   何皎皎也憋不住笑了,“沾你的光,沾你的光好了?”   二人便改道去往东宫,徐良娣得了嘱咐,寻常接待了她们。   慈宁宫。   太后常年礼佛,慈宁宫偏殿后设有一处佛堂,她每日午休后,总会进佛堂待上两个时辰。   今日家宴耽搁了些,也未曾例外。   堂中陈列简单,并不宽敞,正南处摆着一方黑檀木香案,壁悬观音金相,案供紫金香炉。   佛堂里掩窗遮帘,光线昏昏。   太后闭目跪于青蒲团上捻动一串琉璃数珠,静待一线香寥寥燃尽,亲信嬷嬷上前搀她起来。   太后动作迟缓,走进佛堂的隔间内。   建成帝手碾着一串碧绿佛珠,独自坐在炕上等她,炕上置了小几。   太后在另一边坐下,她先端茶小抿了一口,慢慢出声:“先前一直没找着空闲问,眼下皇帝可以跟哀家说说了?”   “太子带着小十三来这么一出,为得是哪般啊?”   “没什么大事,两兄弟从小不都这样?”   建成帝沉吟道:“他不喜混小子太亲近苏家那两个舅舅,想着带他出去一趟,让他看看他们的做派,警醒警醒。”   太后问:“起作用么?”   建成帝乐了,反问道:“您觉着呢?”   太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我看白搭。”   “倒也不算白搭。”   建成帝想起暗探递回来的消息,神色略微柔和,“混小子脾气坏了点儿,大事上不含糊,跟着苏盛延,倒学了些行军打仗的本事。”   太后疼凌昭是真,愁他同样是真,“亲舅舅有什么问题,他跟太子虽总是吵吵闹闹,他不也最听太子的话?”   “嫡亲的兄弟,总归是亲近的。”   建成帝耸了眼皮没搭腔,太后继续说道:“等太子以后……”   她想到建成帝还不到五十,顿了顿,略过半句话:“他以后要觉得十三帮得上他,就留他在京城。”   “要十三真不成器,咱给他挑个富庶之地,让他带着令仪丫头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碍不着谁。”   建成帝冷不丁一句:“您真要把令仪丫头给十三?”   “不早跟皇后说好了的?”   太后奇怪地看他一眼:“令仪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在,还能许给旁的宗室子弟不成?”   宗室以外,又配不上何皎皎了。   “儿子省得。”   建成帝不知想到何处去,他默了半晌,却是道,“何所为是难得的忠臣。”   不等太后作答,他又问道:“那您看,十三跟令仪丫头何时过个明路?”   “令仪还没及笄。”   何皎皎的亲父何所为,乃是齐周追封的异姓王,他生前并五洲一线,守了齐周边塞大半辈子,最后同两个儿子一起马革裹尸。   何家三父子的尸身齐齐一摆回来,何母当晚自缢身亡,何家只遗下一个六岁的何皎皎。   皇室将何皎皎接进宫中赡养,为拿她做个表率。   向五洲一线的守将、即何皎皎父亲旧部,乃至满朝文武表示,朝廷厚待忠烈之后,不会寒了功臣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得,想到当初一丁点儿大的奶团子,伴在自己身侧已成娉婷少女,太后心中柔软。   她犹犹豫豫,“哀家明着说了,哀家舍不得那丫头,想她在身边多留两年,十六十七差不多,婚事不用太早定下……”   说到这儿,太后掩唇笑道:“我看他们平常凑一块儿还跟小孩似得,早早定亲了,反而得拘着他两相处了。”   “那您老人家看着办。”   建成帝言毕沉思,抬手召来身边掌事太监,“朕观令仪郡主恭谨良孝……”   赐了她各种珍宝陈设、布匹毛料、珠宝首饰,暂不提。   太后明白,皇帝是看在她的面子抬举何皎皎,她笑着领了这份心意,也拟口谕赏下何皎皎些小物件儿。   母子俩坐着再说了会儿家常话,太后有些疲了。   她端茶欲饮,刚掀起茶盖,忽觉一股郁气涌上来,梗在喉头,竟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她将茶盏重重一放,心思回到太子身上,怎么都想不通,“太子到底要争什么?”   “苏盛延是苏家养子先不提,苏阁老是他亲外公,皇后是他嫡亲的母后,苏长宁是他嫡亲的舅舅,他到底在想什么?”   “争口气罢。”   建成帝展颜,面上却看不出几分笑意:“儿子跟他一般大时,还不是年轻气盛的。”   另一头,何皎皎回到玉琼殿。   行赏的宫侍早早候着了,她刚一进殿,被砸得晕头转向,捧得圣旨乐了好半天,“雪蕊,今天喜日子啊,可发了一笔横财。”   乐过之后,她使唤宫人将赏赐分门别类入库,玉琼殿内外好一阵忙碌。   趁没人注意,何皎皎打开最大的一个妆龛,把凌昭送她那寒烟翠的玉簪放了进去。   何皎皎有多少首饰,她身边伺候的人可比她清楚。   这下正好,混进去了。 第5章 迟早   ◎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羞个什么劲儿。◎   *   十一月初六,日头晴朗,风且寒。   未时正,何皎皎守在慈宁宫偏殿的暖阁内。   她临窗而坐,撑着漆红梨木雕花长几,袄袖露着小半截莹白腕子,一手执细毫毛笔,另一手捏着张红底烫金的礼单,笔尖照着礼单详细一一点过。   几名宫婢垂首伴在何皎皎身后,她胳膊旁,另堆了老高一撂红底烫金的单子。   窗棂半掩,四下静谧,风声低泣呜咽扰人,偶听一声铜炉碎碳哔剥,何皎皎翻动书页的声响愈重。   十四来岁的少女,眉眼生得娇俏灵动,面上却蹙蛾眉,水眸眸中带了点儿烦愁。   初九将要出发去寿光,何皎皎昨日伴着慈宁宫几位老嬷嬷,将行装与随侍人员整点完毕,想着趁现在得空,将年节礼单拟一部分出来。   寿光一行,来回得整一个月,回来后要忙年节事宜,事儿都堆到一处,她免不得手忙脚乱。   送礼的门道多,往年何皎皎身边的人情世故,都由苏皇后管着、太后明里暗里盯着,压根用不着她操心。   今年她第一回 自己接手,条条框框地憋得头都大了,礼单上一行行字,已在她眼中缠成一团乱麻。   “雪蕊,还是得清清库房。”   一会儿,何皎皎终是将礼单拍到旁处去。   “郡主,您的小库房前几日才重新造册呢。”   雪蕊走过来,给她倒了杯温热的果子露,拾起滚到地毯上的毛笔,洗来新的一支,“还有两个多月过年,您莫急。”   想着能理出来一点儿算一点儿,何皎皎接过笔摁下,提神要重新拾起礼单。   “叩叩。”   镂花窗轻响两声,旋即教人从外边推开,寒风挟梅花冷香拂来,何皎皎眼前光一暗。   “诶,出宫去不?”   凌昭侧身坐上窗台,他穿了件鸦青箭袖骑装,外披了件石碧鹤纹披风,额上垂散数缕碎发,冲她抬抬下巴。   少年眼眸阔而明亮,吊儿郎当。   何皎皎垂眸执笔,并不看他,“去哪儿?”   凌昭视线由上往下,隔窗隔案,少女低头不见全貌,面颊带粉,翘起两排眼睫浓如鸦羽。   他漫不经心:“爷管你去哪儿,爷牌子给二哥扣了,你跟爷一起出宫门,完事随你去哪儿。”   他想拿她作由头当幌子,混出宫去。   何皎皎手一顿,好赖没忍住拿笔摔凌昭脸上,她细声细气地回问:“十三爷,那您去哪儿?”   “西郊。”   凌昭倒如实答了:“这次回来爷新得了一匹好马,我跟苏家两个表哥跑马去。”   “你演武场下午不是有课?”   凌昭支起一条长腿,玄靴踏地,披风抖开。   少年的身躯挡住大部分窗外的光,且听他无所谓一笑:“那几个教头撂一块都不够爷单手练的,爷上谁的课?”   何皎皎写不下去了,抬头不赞同地望过去,“那也是你师父。”   她起身推凌昭下去,拿他自个儿的话堵他,“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你去哪儿,我忙着呢。”   凌昭抬手扣住窗沿,让她推不开,“你有什么好忙的?”   何皎皎跟他较了会儿劲儿,少年稳稳堵着窗,纹丝不动,盯她的目光纯粹好奇。   她登时泄气,心里骂了句讨厌鬼。   “不是要过年了?”   何皎皎一连报出一串地名,“沧州、云州、玄州……”   她目光扫案几上的礼单,跟凌昭倒了回苦水:“好几个地方的守将,唔……他们府中女眷给我送的年礼已经入库造册,我能站着光收礼啊?”   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夸张,“李副旗使家里有十三个女儿,我现在连她们人都没分清。”   这些个,曾经都是何皎皎父亲旧部。   何家满门忠烈,叔伯们挂念她这何家仅剩的血脉,逢年过节奉进宫的礼箱,都少不了她一份儿。   五品以上武将家眷大多留京,今年进京恭请圣安的几位节度使总兵、甚至凌昭的外家苏家,都有诸位命妇贵女给慈宁宫递了帖子,要宴请令仪郡主。   临近年关,人情往来更少不得。   凌昭有印象,疑道:“往年不都是母后指人来做这些?”   他懒得理睬他眼中的琐事,探身过去捉何皎皎:“管那么多作什么,走,跟爷出去。”   “你不也说是往年?”   何皎皎拿毛笔打掉他的手,声音却小下去。   她心思千回百转,竟与凌昭说不出话来了,她趁机将他推出窗外,“你管不着。”   皇后的原话是,她来年三月及笄,是大姑娘了,得自己学着处事。   大姑娘这话又道是,何皎皎该指亲许人家了。   如何同他讲?   何皎皎用力合上窗,打定主意今天不要再理凌昭。   窗外阳光盛,将凌昭的影子印在窗上,逐渐让光扯走了去。   他似乎离开了。   然而不待片刻,影子重新投上窗,横了一道枝桠。   凌昭去而复返,影子凝在窗上一动不动,何皎皎时不时抬眼瞥他,狐疑起来。   搞什么鬼呢?   她正想着。   “何、皎、皎。”   凌昭再度推开窗,他俯下身,手撑着窗台托腮望她。   他方才翻出游廊摘了枝梅花,得不到回应,便揪花扔她。   扔一朵喊一声:“何、皎、皎。”   一字一顿。   “你叫魂呢?”   梅花苞朵儿砸头上,滚下来掉衣领里,冰冰凉凉,何皎皎没法当凌昭面捡,她杏眼瞪圆了,“你烦死了。”   少年细鼻薄唇,他逆着光,脸上没甚表情,语气悠然:“诶,管家婆,你管一管爷呗。”   何皎皎要气死了:“我管你作死啊。”   “不是。”   凌昭竟正儿八经起来,“就过年送礼,爷八个哥哥四个嫂嫂一对儿姐姐姐夫,还有外家,一堆侄儿的。”   何皎皎不吭声,听凌昭继续道:“你顺手帮爷也拟几个单子,往年我都是去磨李长搭着二哥送,今年二哥估计不惯着我。”   他说得真像有这么回事。   何皎皎也不惯着他,“你想得美。”   看凌昭抬手又要砸花过来,她捂着额头躲,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我怎么给你写单子。”   “我哪里知晓你有什么,收了些什么,要送什么?”   “这简单。”   见凌昭展眉一笑,端得少年恣意,“爷让小林子把承乾宫库房钥匙给你收着,你自个儿去点点。”   何皎皎怔了少许,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得耳尖烫红,气得啐他,“哪个要收你库房钥匙?”   “哪个要帮你送礼?”   她抄起毛笔砸过去,推人关窗一气呵成。   何皎皎一瞬气不过,又噔一下开窗骂他一句:“你浆糊脑子。”   言毕她“哐”地将窗户闸上,往身后两处看了看,屋内伺候的早被雪蕊遣下去,雪蕊守在厅门处。   何皎皎松了口气,她面颊红得厉害,坐下来用礼单不停往脸上扇风。   王八蛋,如今什么浑话都往外说,男未婚女未嫁八字没一撇,谁要收他库房钥匙?   窗上影子在,凌昭没走。   少年身姿挺拔,负手曲指叩在窗上,窗棂轻震,他阴魂不散似得喊她,“何皎皎。”   他声嗓清冽,含着恶劣的笑意,“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羞个什么劲儿?”   反正迟早要嫁给他的,反正迟早要给他管家的。   听他这话,何皎皎方明白过来。   他故意的。   故意来逗她。   凌昭走后,何皎皎让他逗得一下午都在出神,捏着笔没再写下去半个字。   天色将黑时,雪蕊领着宫婢端来热水,低声说道:“殿下,老祖宗该出佛堂了。”   何皎皎净手,系上件石榴红银刻丝的披风,屋外寒风徐徐透骨,雪蕊灌来汤婆子塞她臂笼子里。   在宫婢们簇拥下,何皎皎踏出偏殿。   她们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拐过两道月亮门,到了慈宁宫的佛堂前。   太后信佛,但不许何皎皎进佛堂,平日里佛经佛珠之类的物件,更是鲜少让她经手。   老人家喜欢看后辈们热闹欢喜地过日子,何皎皎小小年纪,不让她随她一起清心寡欲。   太后真心宠爱何皎皎,何皎皎更觉乖顺,经常算着时辰,候在佛堂外候她出来。   守值宫侍瞧见何皎皎的仪仗,进人到佛堂里头传话。   没等多久,宫婢掌灯出来,数位嬷嬷众星捧月地拥着太后出了佛堂。   还未走近,何皎皎看见太后指她,跟身边嬷嬷打起趣儿,笑容祥和:“可瞧瞧,这么大一姑娘了,跟离不得人一样,说了让她自个儿待着,还巴巴跑来。”   语毕,太后露出无奈神情,直摇头。   嬷嬷看太后挺受用,笑着捧她话茬:“奴婢瞧着,郡主可舍不得您了。”   何皎皎迎上去抱住太后胳膊,声音温软,“老祖宗要是嫌我黏人了,我以后可都不来了?”   太后作势要把胳膊抽出去,“那你可松开哀家啊?”   何皎皎抱得更紧,也不装了,亲昵地往太后身边凑,“老祖宗,您别逗我了,您看我脖子都快冻没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原路返回。   过偏殿时,一个小太监忽然冲过来,直直扑到他们她们跟前,跪在地上直磕头。   “老祖宗,令仪殿下,咱们殿下被太子爷打了整整十鞭,拉回承乾宫关起来了。”   “还调过去足足一队羽林卫守着,说要关殿下一个月呢!”   是凌昭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小林子。 第6章 禁闭   ◎他和太子起口角之争,打燕世子干嘛?◎   *   平白无故的,太子罚凌昭作甚?   何皎皎说奇也不奇,她眨眼间想明白前因后果。   多半他犯事撞太子手里了,今儿下午他不是要混出宫去?   凌昭是天下第一的惹祸精,三天两头就得捅回篓子。   至于小林子嘴里的什么抽了他十鞭子、调羽林卫过去看守。   何皎皎倒不太信。   小林子最得凌昭重用,保不齐被他派过来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好惹老祖宗心疼,去给他求情。   便是真得,那也算凌昭活该。   何皎皎在太后耳边轻声告状,“令仪今天下午见过十三殿下,他想出宫去西郊同人跑马来着。”   “老祖宗,您快去救救十三殿下吧!”   小林子一阵哭天抢地,却不说太子何故罚凌昭。   他伏拜下去,明显等着人问话,太后睨了睨,没理他。   阖宫只有太子能管着点儿凌昭,太子一向对自己胞弟严厉得很。   嫡亲的两兄弟,当兄长的乐意管教幼弟,太后其实不怎么掺和。   这和太子带凌昭南下的情况又有不同,故而太后跟何皎皎都神色如常,不见半点急色。   习惯了。   太后牵着何皎皎略过小林子往偏殿暖阁里头走,缓声道:“令仪,咱先不腾地方,老祖宗和你说会儿话。”   何皎皎扶太后上炕落座,递了个大迎枕妥帖垫她腰后。   她方搬了个小凳子在太后身边坐下,替她锤起腿来。   太后翻看过一些她写好的礼单,指出几处不妥,笑眯眯地,“往年皇后遣人领着你做这些时,开小差去了吧?”   何皎皎对上太后好笑打量她的视线,到底不好意思了,“这阵子诸事儿都堆在一处,令仪的确忙不过来嘛。”   她羞起来,干脆直往太后怀里钻,搂着她撒娇耍痴,“老祖宗,您不许笑话我。”   太后本来假装要把她往外推,结果没舍得,拢住她的肩膀轻拍两下:“哎……我的娇娇啊。”   “寿光回来后,哀家让皇后从她宫里再指两个管事过来,今年你可得好好跟着学了。”   老人家说着叹了声:“老祖宗还能替你们操几年心。”   何皎皎赖在她怀里,不接话也不想起来,太后身上在佛堂沾了许多檀香,让她心绪宁静。   一盏茶的时间后,太后扶正何皎皎坐好,她握着她的手,才望向外厅刻意晾了许久的小林子,“小林子,你也说说看……”   太后脸上笑意收敛,声音淡淡:“小混球又闯哪门子祸了?”   凌昭不守规矩,小林子平常跟着他也浑,可他哪敢在太后跟前造次,寒冬腊月跪出一身冷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把话捋顺了,“十三殿下跟燕世子今儿在演武场打了一架……赶巧让太子爷撞见了。”   他还是要给自己主子找场子:“太子爷不由分说打了殿下十鞭子,还要关殿下一个月的禁闭,调羽林卫去守了承乾宫!”   “好了!”   太后揉了揉额角,她宠坏的幺孙,她还能不了解性子?   齐周和北梁曾有世仇,燕东篱是北梁皇子,身份特殊,他从进齐周皇宫后便一直谨小慎微,不招惹丁点儿是非。   说难听点儿,说他一直在齐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为过。   燕东篱能跟凌昭打起来?   怕不是凌昭揍了他一顿。   ——也不是头回了。   太后当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问道:“他把燕世子打成什么样儿了?”   这不算小事,燕东篱身体不济,要在齐周有个三长两短,到底要给北梁一个交代,一说不好,两国怕又要兵戎相见。   更何况,齐周同样有个皇子在北梁,还不晓得过得什么日子。   何皎皎垂首静坐,原是置身事外等太后问完话,此刻抬眼探向外厅,心悬了悬。   她想到燕世子一直病殃殃的,凌昭仇视他得很,手上没个轻重,燕世子挨得了他几下?   “这…”   小林子埋下脑袋,吞吞吐吐,“奴才不是太医,奴才不清楚。”   “放肆!”   太后气急,拍得炕上案几一颤,“那你来慈宁宫做什么?想搬谁给他当救兵啊?”   “鞭子也抽了,人也关了,混账东西觉得他老祖宗能飞檐走壁把他救出来是吧?”   “他老祖宗没这个本事!”   看太后一脸铁青,何皎皎站起来替她抚背顺气,忙柔声劝她:“老祖宗,你别急,别气着自个儿了。”   她给小林子使了眼色,呵斥道:“没眼儿力见儿的蠢物,胆敢在慈宁宫冲撞起老祖宗来了?”   “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自己下去领板子吧。”   小林子见状不对,飞快磕下两个响头请罪,退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何皎皎回过头来继续哄太后,“老祖宗,咱不理他。”   “过两天咱们去寿光玩,看他被太子哥哥关着去不成,到时候保不准急成什么样儿。”   太后勉强顺过来气儿,“对,咱不理他,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才回来几天又闯祸?”   话虽这般说,太后依然招手唤来两位得力的管事,让她们分别去东宫和承乾宫问清楚。   接着让人下去开了库房,挑了年份不长不短的补品药材,并一些活血化瘀的伤药,领着个老太医去了燕东篱住处探望。   慈宁宫摆晚膳时,两位嬷嬷先后回来。   老太医跪在前厅,刚跟太后回禀完燕东篱的伤势。   他说燕世子身子一向单薄,行经滞脉,今日呕了口淤血出来,反倒气息通畅,旁的并无大碍。   他话是说,燕东篱受了凌昭一记窝心脚,让他踢得吐了血。   何皎皎听得直想皱眉,硬生生忍住了。   太后下午发了通火儿,晚上无心用膳,她端着碗劝老人家多少得用点儿吃食,不好表露别的心思。   去承乾宫的取竹姑姑先回来。   她一无所获,摇头道:“承乾宫都给羽林卫围了,说监国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承乾宫。”   对太子的称呼是监国,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严重。   去东宫的弄婵姑姑进殿时,同样神情严肃。   当着何皎皎的面,她简略说了下经过:“今儿演武场的课,十三殿下本就去迟了,太子爷临时兴起考教,比十三殿下都要早半个时辰到。”   “十三殿下到后,被太子爷训斥了几句,本来也无事。”   她越说越含糊其辞:“后来不知怎地起了口角之争,十三殿下就当着太子爷的面,踹了燕世子一脚。”   谁和谁起口角之争?   凌昭和太子起口角之争,他打燕世子干嘛?   何皎皎越听越听糊涂,见弄蝉姑姑近了太后跟前,俯身与太后耳语片刻。   太后的眉头直锁成了川字,脸上皱纹都在昏黄灯火下现出阴影。   弄蝉姑姑直起身道:“太子爷递了话儿,让您老人家放宽心,十三殿下没少半根头发。”   “只是他这回,怎么也要挫一挫十三殿下这性子,说什么都要关足他一个月。”   何皎皎清楚了,有些话不是她该听的。   她当下不再好奇,问也不问,待两位姑姑退下后,她只寻些旁的趣事儿来逗太后开心。   太后心不在焉,没再出个笑模样。   直至晚膳后,何皎皎服侍太后歇息,太后换了寝衣坐上榻,方闻得她一声长叹,说得却是:“禁足便禁足,太子调那么多兵去守着干嘛,知道的是他亲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来的朝廷重犯。”   “再说了,燕世子不是没事儿,禁足一个月是不是太久了?”   老人家气消了,显然更心疼小孙子。   何皎皎故意板起脸:“老祖宗,你这样可不成,咱说好了不理他的。”   “好,不理他,哀家有令仪陪着,懒得理他。”   太后来拉何皎皎的手,笑容显得疲倦。   翌日,十一月初七,不见天光。   后天便要启程去寿光了,何皎皎一早起来,同管事们最后清点了一遍行装。   望着天穹昏昏,她略显忧虑,“怎么瞧着要下大雪的模样?”   那山里边的寿光猎场,得多冷啊?   雪蕊知道自家郡主最受不得冻,宽慰她道:“许只是阴几日。”   到傍晚,细小黑影于夜中纷飞,举灯一探,竟真下起细细密密的雪来。   太后怕雪下大起来冻得路滑,早早撵了何皎皎回去。   回到玉琼殿,雪蕊领人去备她洗漱之物,何皎皎自个儿带着几个小宫女往寝殿走,未下游廊,她瞧见寝殿内昏昏暗暗,一点光也未亮。   何皎皎待下人宽厚,只疑惑了一句:“兰茹跟寒蕊呢,怎么没人掌灯?”   几个宫女相互望了望,纷纷摇头,其中年纪最大的月枝道:“郡主,奴婢先过去瞧瞧吧?”   她提着灯笼加快脚步,越过众人去,边高声喊守值的宫婢名字,“兰茹姐姐,寒蕊姐姐,你们哪儿躲懒去了,怎地连灯也不掌?”   灯笼照亮脚下一射之地,众人见月枝裙摆翩然踏过厅门,再一拐过墙,那灯笼晕黄的光一坠,竟蓦地熄了去。   而那门后,竟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郡、郡主?”   留在何皎皎身边的宫女脸色登时煞白,拉住何皎皎停下,全都护到她身前。   寒风呜呜似哭似泣,她们手中灯笼光芒淡淡,四周绿植照出暗影,张牙舞爪。   何皎皎喊,“月枝?”   无人应答。 第7章 挨打   ◎你成天跟个傻子一样,不知道疼啊?◎   *   宫婢们强做镇定地问道:“郡主……奴婢们再去唤些人?”   唤几个高大彪悍的粗使嬷嬷们过来瞧瞧。   何皎皎胆子算不得大,可皇城中戒备森严,有几个敢来装神弄鬼的?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拍拍宫婢的手安慰她们道:“无妨,本郡主亲自去瞧瞧。”   她拨开人群,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往寝殿里走,众宫婢拦她不住,都提灯跟上。   灯笼光暗暗沉沉,照亮寝殿外厅陈设,分明与往常无一般,凭空多出几分阴森来。   风声幽幽过。   何皎皎踏进厅门,不待她四下看顾一番,左手边陡然一股大力,拽得她猛然撞到一人身前。   灯笼骤亮,现出一张让光照得白惨惨的脸,“爷等你等得好苦啊……”   “啊——”   纵使何皎皎有心理准备,依然被这冷不丁的一出骇得毛骨悚然,她下意识一巴掌扬出去,扇到那人脸上。   “啪——”   一声脆响。   宫婢们急忙上前想要拉走何皎皎的动作都顿住,她们齐齐瞠目结舌:“十三殿下?”   果然是凌昭。   凌昭一手拉着何皎皎,一手提灯笼,让她一巴掌打愣住了:“你敢扇爷的脸?”   他到底是位皇子,恐怕生平头一回遭人打脸,且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   两人平日再如何打闹,何皎皎始终记得分寸,她懵了片刻,将打他那手背到身后去,咬着下唇抬眸看他,“我不是成心的。”   被凌昭胁迫不许出声儿的几个宫婢从屏风后走出,轻手轻脚去点亮各处立的灯烛。   她们低头缩肩,不但想笑得忍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向厅中二人看一眼。   凌昭瞪着何皎皎来回踱步,显然恼得不行,他薄唇抿直了,反复地质问她:“你打爷的脸?”   厅中已大亮,何皎皎看他身着一件靛蓝的长袍,分明是副太监打扮,心下埋怨。   太后不会飞檐走壁,可凌昭自己会啊。   想来太子派的那队羽林卫,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让他大晚上溜出来,跑她面前来发疯。   何皎皎惊魂未定的,也生了气,她且心虚着,低下头小声喏喏,“人家手还打疼了呢。”   心道:他不自找、不活该么?   凌昭听得清楚,他一时喜怒不定,气极反笑:“那爷不是还得跟您赔个罪,怪爷脸皮生得厚?”   何皎皎根本没使力,除了那一声听得响亮,连个红印子都没在他脸上留下。   她偏头不跟他对视,蚊子哼哼似得道:“想来是这理儿。”   谁让他先吓唬她来着。   凌昭没听清,懒得再问,瞪她一眼,大步挟风,绷着脸拐进殿后的暖阁去。   雪蕊这时领人过来,看着外厅站着一堆人不明所以,“郡主守在这儿作甚?”   何皎皎长出一口气,烦得不行,“冤家来了。”   她让雪蕊奉茶,跟进暖阁,凌昭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看她走近冷哼了声。   何皎皎坐到他跟前去,先伸手戳了戳他肩膀,后伸脚,裙下绣鞋踢了踢他的靴子,她声音软和道:“凌昭,你小气。”   凌昭的确小气,他转身拿背对了何皎皎。   何皎皎又去戳他背,一抬眼,却看见他后脖斜竖了条指宽的红痕,绽在皮/肉上,颇为触目。   “凌昭,太子哥哥真打你了?”   先前小林子说太子抽了他十鞭,何皎皎并不信,此刻陡然一惊,她站起来去掀凌昭衣领子,凌昭反手来拦,又挨了何皎皎的打。   何皎皎拍开他的手,嗔道:“你别动。”   凉风灌进来,何皎皎摸了摸伤痕边缘,显然是鞭子抽的,沁着丝血。   她指尖温而软,不轻不重摁下,带出一点疼和痒。   凌昭察觉更多地却是痒,他不大受得住,再度伸手来拦,“你别碰爷。”   又啪啪被打了两下手,冬衣厚,何皎皎只瞧见这一条鞭痕,她朝外喊道,“雪蕊,你找点儿治外伤的药来。”   她犹豫着,甚至想叫宫婢进来扒了他衣服,看看他背上是否也有伤。   凌昭回眸,何皎皎皱了一点儿秀眉看着他,黝黑杏眸中不见忧色,倒似气急,她反复地问:“真抽了你十鞭子啊?”   凌昭狗一样的脾气,不记吃也不记打,瞧何皎皎这模样居然笑出声儿来,“我说,爷挨打你急什么?”   何皎皎狠推他一把:“我看你成天跟个傻子一样,你不知道疼啊?”   “你宫里的人怎么办得事儿?”   她小嘴叭叭,唠叨上了:“没给你请太医,也没给上药,放你一个人这么出来了?”   何皎皎心中起了某种猜想,说得愈发离谱,“太子哥哥不准你治?”   她小脸严肃认真,然而声嗓细细软软,听着娇气得很。   凌昭顺势往后一仰,手撑了椅子。   他懒懒散散混不在意,倒越看何皎皎越觉得好笑,早忘了先前不虞,“怎么,你要去找太子打一架?”   何皎皎把手里帕子一团,朝他脸上摔去,侧身往旁边椅上一坐,不想跟他说话。   雪蕊端着药瓶进来给凌昭收拾伤口。   何皎皎饮完一整盏茶,拿眼角余光扫向凌昭,实在太嫌弃他了,“你身上别处还有伤没?”   还有,就把他撵回去宣太医了。   “没了,二哥那点儿拿笔的力气,哼。”   太子确实拿鞭子当众抽了凌昭几下,不过隔着冬衣和披风,他连痛都没感觉到,“估计不小心挂上去的,爷都没注意到,偏你大惊小怪。”   雪蕊贴完药膏子,凌昭摆手让她退下去,他逗何皎皎逗够了,正经几分颜色:“诶,爷真有事找你。”   何皎皎捧着茶盏不接他的茬,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事儿。   听凌昭道:“何皎皎,你想个法子,把爷带寿光去呗。”   太子关他禁闭,寿光冬猎一行他可去不成的,他能乖乖待宫里么?   得,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凌昭这人这辈子怕都没个正形的了,就没好事儿找她。   何皎皎霍然起身,对他耐心耗尽,“你可安生些罢。”   她拉凌昭起来,把他往外推,呼喝着喊人,“雪蕊,撵他走。”   何皎皎跟凌昭折腾一晚上,憋着股劲儿,一口气硬把他推到外边游廊上去,接着使唤宫婢堵门。   她躲一堆人身后威胁他,“凌昭,你再烦我,我遣人去找羽林卫,把你捆回承乾宫去。”   凌昭沉脸欲往里边闯,“你吓唬谁呢?”   玉琼殿的宫婢们都挺怕他,雪蕊打头,也不硬拦,轻柔笑着劝:“十三殿下,这里毕竟是郡主娘娘的寝殿。”   闹着玩是一回事,当着下人面硬闯又是另外一回事。   凌昭身形一滞,脚尖一转儿,转身坐到游廊围栏边上去了。   夜幕下雪已成势,让风扬得漫天,霜白顷刻盖了他一肩头。   他长身依柱,耸拉下眼,垂着长直睫毛,鼻挺唇薄,讨厌鬼生了副俊朗的好样貌,跟何皎皎赖赖唧唧:“爷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不走…不走冻死你得了。”   何皎皎跟他大眼瞪小眼一阵,扔下句狠话便进了屋。   她气呼呼地洗漱入寝,发誓再也不要管凌昭。   是夜。   地龙烧得旺,浓郁香气四溢,暖烘烘得人正好眠,何皎皎眼皮子沉重,却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惊醒。   每每要入睡之际,她听外头风雪之声嚎啕,总又一下子惊诧地睁开眼。   辗转反侧不知过去多久,何皎皎陡然翻身坐起来,黑暗中,少女声音婉约含糊:“雪蕊,他走了没?”   雪蕊答:“回郡主的话,没呢。”   何皎皎倒回床上去,她踌躇了会儿子,闭眼叹出一口气。   算了。   她出声吩咐道,“雪蕊,你差人把西偏殿里头那间暖阁收出来,领他去那里歇一晚上。”   多冷的天儿啊,别真把人冻出个好歹来。   “是。”   雪蕊掌灯出去了,一簇火苗如豆,何皎皎盯着它摇摇晃晃远去,但很快回来了。   雪蕊去而复返,十分为难:“郡主,十三殿下说他不去,冻死他得了。”   何皎皎一噎,有心想骂凌昭几句,语凝半晌。   末了,她道:“你找几件厚实的大氅斗篷丢给他,在外边摆个炉子,随他去。”   雪蕊再领命出去,屋外起了阵参杂声响。   何皎皎竖耳静听,雪蕊很快回来道:“郡主,十三殿下不要,炉子给他踹翻了,他说冻死他得了。”   这狗东西。   何皎皎狠狠捶了枕头两下,猛地掀开被子下榻穿鞋,她唤道:“更衣!”   她犹不解气,得出去捶凌昭两下才行。   何皎皎随意扯了件斗篷裹上,气势汹汹冲出殿外。   灯火昏昏,凌昭双手环臂且靠着柱子,脚边倒了一个铜碳炉,当真没挪半点儿地方。   他掠了何皎皎一眼,睫上都凝了雪,白花花一片。   少年抬着下巴偏过脑袋去,一副不想看见何皎皎的模样。   凛风一袭,寒意透骨,何皎皎慢下脚步。   许是太冷了,许是太困了,她一肚子火,顷刻让料峭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何皎皎蹙眉从雪蕊手里拿过先备好的黑貂氅衣,走过去要给他披上。   她矮了凌昭整整一个头,踮踮脚才够上,凌昭抬手想要挡,听何皎皎声音轻轻,似叹似怨,“好了,你真不冷啊?”   她也同自己说好了,头一天知道眼前这人什么德行吗?   凌昭低眸看她两手纤纤,十指素白,系好他领前的氅衣带子。   他冻了一晚上,一身僵冷,此刻失了闹腾的劲儿。   “寿光……”   少年神情宁静,试图得寸进尺,讨价还价。   “明儿,明儿我给十三爷想法子好吧?”   何皎皎又冷又困,想着先把今天糊弄过去。   她拉着凌昭氅衣领带子不放,领先他几步,就这么把他往西偏殿牵着走。   雪蕊同月枝提灯笼随在二人身后,淡芒将众人影子扯得奇形怪状,雪蕊往墙上看了好几眼。   她觉得郡主好像牵了只大狗。 第8章 宫女   ◎爷就给你当宫女!◎   *   二日晨,风雪将息,枝头墙梢凝满白霜。   天未亮,卯时正玉琼殿便已灯火通明,人进人出。   “郡主娘娘?”   “该起身了郡主娘娘。”   雪蕊俯身立在榻前,一连唤了何皎皎好几声,床榻锦被间隆起一小包,少女闷闷出声:“嗯。”   何皎皎露出脑袋来,额发乱翘了几缕。   她将醒未醒,眼前灯火刺目,她睁不开眼,便两腮带粉地合目坐起来。   少女乱翘的额发晃了晃,人马上又要往被子里栽。   昨晚上熬得太久,何皎皎睡得很不好。   雪蕊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出来,“郡主,快到您去慈宁宫请安的时辰了。”   “嗯。”   何皎皎仍旧是不睁眼,仰着头伸双手让雪蕊牵她下床,雪蕊见她困得跟只小猫儿一样,怕她精神不济到了慈宁宫被老祖宗问话。   她对手底下人使个眼色,让她们将何皎皎洗漱用的水换成凉水。   雪蕊用新端上来的凉水,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脸。   湿帕冰凉一贴上来面颊,何皎皎一激灵,眼睛睁得溜圆儿,她登时清醒,却是问,“雪蕊,他走了没?”   她记着,凌昭在她这里赖着不走。   雪蕊心中好笑,马上让宫婢换热水来,边答道:“西偏殿叫人过去伺候了,十三殿下应该还没醒。”   何皎皎直皱了眉,不晓得今天该如何把他打发走。   她簌口洗脸,搀着宫婢的手下了床。   换好外裳,何皎皎刚坐到妆台前梳头,外厅一暗一明间,忽袭寒风吹得她一凛。   帘子啪嗒一声撞在门框上,何皎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且听身后响起凌昭清朗声嗓:“诶,你有什么法子?”   他倒精神气十足,脚蹬长靴,靠在厅门一侧,依旧是昨日那身太监装扮,满心记挂他要混去寿光的事儿。   何皎皎哪儿来的法子。   她垂首捻了缕黑发编小辫儿,少许缓缓出声:“我去慈宁宫请安要迟了,回来再跟你讲。”   能拖一时算一时,何皎皎决定今晚赖慈宁宫不回来了,反正明儿队伍开拔,看凌昭缠谁去。   “呵,爷有法子。”   凌昭就知道她想要赖账,扯过把八仙椅拖着往内厅里走,他琢磨了一晚,“你把爷藏下人堆里带走不就成了?”   他把椅子甩到何皎皎身后一步远处,在椅子上反坐下,下巴搁椅靠上看何皎皎,“何皎皎,爷跟你说话呢。”   他腿支出来老长一截,伸脚去踩她丁香色素面裙的裙摆,何皎皎撩裙躲开,“我把你藏哪个下人堆里?”   大清早的,她不想跟凌昭闹,好言好语跟他讲道理,“我身边随侍人员早定好了,都是些宫女嬷嬷姑子的,把你藏哪儿去?”   雪蕊将何皎皎自己编的那缕小辫子收进发髻里后,从妆龛里挑出支玉簪要给她戴上:“这支玉簪奴婢瞧着眼生,倒别致得很。”   何皎皎从铜镜里望见她的动作,心噗通一跳,慌张瞥过凌昭,劈手从雪蕊手里夺过玉簪,扔回妆龛去,“我不戴这个。”   雪蕊笑笑,随她去。   何皎皎反应尤甚,引得凌昭古怪看她少许。   他倒似没瞧见,玉簪是他送她的那支寒烟翠的玉簪,但不妨碍他嘲她,“你少臭美了。”   “昨晚你可答应爷了,你只说成不成?”   “你不能消停会儿?”   何皎皎心烦意乱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倒不晓得,寿光那么冷,哪里好玩了?”   若非她要伴老祖宗的驾,她才不想去的。   何皎皎摆弄起铜镜,照出后面凌昭的面孔,镜中少年模样英朗,挑长眉轻嗤:“你连马都不会骑,你自然不晓得。”   一年里能骑射围猎猛兽的机会可不多,京城附近山林中,只有些兔子狍子,寿光冬猎,他南下前都开始盼着了。   两人话不投机,相互不再搭理对方。   何皎皎穿戴整齐,机灵的宫婢上前收拾桌面。   何皎皎不经意间,看见装胭脂的锦绣团花小香盒,她忽生一计,想赶紧溜出去躲着的念头一顿。   她拾起香盒,掀盖捻了口脂在指腹上,眉眼弯弯回眸道,语气蓦地又娇又俏,“十三爷。”   凌昭原紧盯着何皎皎,以备缠住她,虽并未瞧明白她一番动作为何,下意识警惕,“你干什么?”   “成是成的。”   为了使凌昭放松警惕,何皎皎放下香盒,他们离得近,她坐在湘妃凳上裙摆一转,便与他面对面了。   二人视线齐平,她软声软调探身过去,尾音俞长,“只不过嘛……”   何皎皎伸手,似乎像要搭上凌昭肩膀,指尖儿却飞快拐弯儿。   她抬起凌昭下巴,指腹当即往他下唇用力一碾,在少年薄唇上拖出一抹潋滟的红,“你要给我当宫女啊?”   凌昭没来得及躲,握住何皎皎的细手腕子。   香糜甜腻的气味紊绕鼻尖,他明白过来,何皎皎给他嘴上摸了胭脂,“你!”   何皎皎本来只想作弄凌昭一次,却见少年阔目细鼻薄唇,样貌生得凛凛,他与她怒目而视,让唇上艳红从锋芒中引出几分姿媚。   胭脂的香气随他吐息扑来。   何皎皎愣了数息,眨眨眼后侧过脑袋。   她作弄人,反倒作弄得自个儿不自在了。   “哎呀好了。”   她清咳一声,糊弄着给人顺毛:“我真要迟了,老祖宗见不到我派人来寻,到时候你可藏不住了啊?”   何皎皎拽回手腕,逃也似得走到一边去,招呼雪蕊给她拿来披风和臂笼子。   要跨出厅去时,何皎皎方递来声音唤他,“凌昭,你早些回承乾宫去吧,要羽林卫把你逮住了,太子哥哥怕又得罚你。”   凌昭盯着她绰约消失在垂珠花帘的背影,恶狠狠用手背擦去嘴上胭脂。   擦着擦着,他恶气横生,竟是豁出去了,大声喊道,“何皎皎,爷就给你当宫女!”   寿光他还死活非得要去了。   何皎皎步子一歪,差点儿踩空,她只当他在堵气,头也不回道:“我玉琼殿可没你这样傻大个的宫女。”   到慈宁宫,何皎皎随侍太后接见过宫妃觐见,闲谈间,她未曾听到丁点儿动静,看来凌昭宫中的人都帮他瞒得紧紧的。   明儿出发寿光,太后让何皎皎再点点自己要带的东西,用过午膳就遣她回去。   何皎皎寻不到借口,拖了又拖,还是早早回了玉琼殿。   到玉琼殿前,她让雪蕊先去探查敌情,自己在殿门探头探脑,结果被人从身后敲了下脑袋。   何皎皎转身看清来人,倒吸一口凉气。   十三皇子殿下身高八尺,猿臂蜂腰,他从太监装扮,换了身一等宫婢鹅黄色的宫裙冬装打扮。   单鬓高高梳起,别各色珠花,不知谁给他修细了长眉,虽素面朝天,竟有几分女相的英气。   但也只是单看脸!   搭上他那大个子,何皎皎只觉得眼睛生疼,她捂了脸,忙将人拉至内厅偏阁去,生怕多过一舜,她便多一舜的丢人现眼。   偏凌昭得意得很,“你总没话说了?”   何皎皎落座后端了茶,喝不下,她将茶盏用力置在案几上,鲜少跟底下人发了脾气:“你们谁给他找的衣裳?”   还合身得很,瞧着得是现改出来的。   屋里几个丫头都跪下了请罪,脑袋埋得极低,肩膀轻颤,她居然全在憋笑。   何皎皎发脾气归发脾气,倒不是真要罚她们,凌昭犯起浑来她都束手无策,一群当奴才哪里奈何得了他?   “诶,何皎皎,何皎皎,成不成?”   凌昭转来转去,裙摆让他大步跨得呼呼生风。   何皎皎此刻,看他一次,眼睛便得疼上一回。   她别无他法,唤雪蕊拿来随侍人员名单,挑着勾掉一人名字,后没好气地问凌昭:“你是哪位宫女啊?”   凌昭伸出兰花指,矫揉造作道:“可儿。”   何皎皎瞪他少许,扑哧一声,终是给他逗笑。   十一月初九,清晨。   建成帝在前朝携百官祭天过后,磅礴号角悠长荡开,赤色旗迎风猎猎,漆黑的铁甲禁军护在臃肿庞大的车驾两侧,队伍缓缓开拔了。   近日来雪时停时落,今儿天光大盛,阳光烈烈照得人身上寒意升腾。   太后搀着何皎皎的手刚要登上车辇时,不知怎地,瞥到一旁何皎皎的队伍,她目光被鹤立鸡群的一位宫婢吸引。   凌昭尽管低头缩肩,腰弯得不能再低,可他一大个子在一群少女中间仍出挑得很,一眼瞧见的便是他。   “令仪。”   太后迟疑道:“你身边那丫头,哀家怎么瞧着眼……”   眼生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因为人她其实挺眼熟的,太后越看越怪,“哀家以前……像是没见过她?”   何皎皎心里巴不得让太后认出凌昭来,好治凌昭一顿,道:“她啊,往常是在玉琼殿做粗活的,手脚挺麻利,令仪前段时间把她调身边伺候了。”   她试探着说:“令仪让她过来给您老人家磕个头?”   太后笑呵呵地摆手:“免了,哀家只是看那丫头…哎哟,生得可真壮实。”   何皎皎心生几分不甘,她拉了太后袖子,悄悄地问她,“老祖宗,您真没认出来呢?”   太后茫然道,“嗯?”   何皎皎欲言又止,终作罢。   她想,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了岔子,以后凌昭还不晓得怎么闹她,算了。   待太后午歇,何皎皎方回自己车辇上。   马车摇摇晃晃,车壁四侧都挂着竹夹的棉褥帘子避风,暗火烧的炉子,小几上摆香展茶和几样点心果子,车内宽敞而舒适温宜。   凌昭枕臂大大咧咧躺在貂裘上,脸上盖了张素色丝帕,似在假寐。   何皎皎觉得车里很闷,更嫌他占地方,走过去将他往一边推,边问他:“你这样一副鬼样子,到了寿光又能如何?”   看他能出去见人么?   凌昭给她挪了地儿,刚要作答,忽听外头出现了李长的声音,“雪蕊姑娘请留步。”   凌昭登时坐起来,他掩向车壁,且听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稍后,雪蕊声音响在车门处:“郡主,太子爷知您素来犯有晕车之症,方才遣李长送了一味香来,让你闻着试试,许能缓解一二。” 第9章 小气   ◎你太子哥哥不小气◎   *   得了何皎皎准儿,雪蕊打起帘子,双手捧着巴掌大的素锦圆盒跪行进车内,奉到她面前。   不待何皎皎伸手拿,让凌昭抢先一步拾去,他捏着圆盒神情古怪:“二哥送你香干嘛?”   太子为人处事素来周到妥帖,对凌昭之外的兄弟姊妹爱护有加,待何皎皎这半个妹妹也从未厚此薄彼,反而更多了些优待。   只是如今太子监国,掌一国之事,日理万机,还能想着她晕车,实属难得。   何皎皎不疑有他,只道:“你当太子哥哥是你,成天只晓得自己胡闹?”   她不急着从凌昭手里拿回香盒,在案几上翻找一阵,找来一方竹简递给雪蕊。   她俏声道:“此乃柳先生的孤本,你跟李长回去,拿给太子哥哥,路途烦闷,给他解解乏儿。”   雪蕊接过竹简退出去,那边凌昭已开了圆盒,他从中嗅出几味宁神的药材。   齐周尚武,建成帝爱巡游,一年到头行宫避暑、佛寺歇冬、猎场围猎,总要声势浩大地出行好几回,太后身子健朗,也要跟上一两回。   何皎皎马车坐不久,坐久了难免头晕脑胀,食欲不振,难以安睡,路途上吃的苦头最多。   凌昭取来银镊子掀开案几上的小掐金挂耳香炉,将香粉调进去燃起。   一线烟起散后,车厢内漾开股清浅的苦香。   凌昭纯粹闲得慌,他将圆盒扔到一边,转头去看何皎皎面色,问道:“有用吗?”   何皎皎皱了皱鼻子:“……我还不难受。”   凌昭“呵”了一声,脸上神情淡淡:“那二哥这殷勤没献对地方。”   “凌昭。”   何皎皎不赞同地蹙眉:“你好好说话。”   她最烦凌昭口无遮拦,人家是他亲二哥,堂堂监国太子,需得给谁献殷勤。   凌昭靠向车壁坐回去,侧目过来看她,视线由上及下,肆无忌惮地,“呀,想听爷跟你说好话啊?”   何皎皎今日梳了个元宝髻,鬓边两缕额发垂得俏皮。   人端端正正坐着,藕荷色的披风未解,挟着里边大绣芙蓉的浅粉裙摆花骨朵儿般堆下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粉嘟嘟的,偏头一瞪,“你且说啊。”   她看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凌昭乐了:“你让爷说爷就说?”   两人正要拌起嘴来,雪蕊回来了,带着一个黑漆五福字的食龛。   她将食龛打开,取出几样白瓷圆盘盛的吃食,置上案几,“太子爷让带回来的零嘴,随郡主无事吃着玩儿。”   又不是小孩儿,送什么零嘴,她平常瞧上去是个贪嘴儿的么?   何皎皎想着为难了,不知这次该回什么好。   她起身去案几上翻,还想喊雪蕊开箱拢,凌昭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摁回去,“差不多得了,送来送去的,没完没了你们。”   “哼。”   何皎皎面上不服,心里倒觉得凌昭说得对。   太子的仪仗随在帝座之后,往来一趟的确极为惹人注目,于是作罢。   她很快被案几边传来的酸甜香气吸引,是太子送的一碟子糖滋梅子,她捻了几颗进嘴,很喜欢这般酸酸甜甜的口味。   何皎皎再捻了颗糖梅子在手里,举着往凌昭身上扑,非要他吃下去,“堵上你的嘴。”   凌昭才不吃,头撇得老高:“你起开,你喂狗呢?”   雪蕊退出车厢,让一旁的小宫女把食龛收下去。   她端正跪坐,静静候在车前室,耳边车辙碾雪碎响,伴着车厢内两个小主子压低了的打闹声。   里面隐隐器物碰撞,不知两人闹起何物来。   队伍已拔出京城,顺官道慢慢驶进山林间。   严冬风寒日高,万物凋敝。   前日将停的大雪似埋了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随日头泛现出金光。   不知行进多久,雪蕊靠着车门逐渐昏昏欲睡,山林寂静,她蓦地觉出不对来。   车厢里跟着安静许久了。   雪蕊回身打起帘子,“郡主……”   望清里边场景,她哑然失笑,极快地收了声儿。   何皎皎依着凌昭,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睡颜恬静,原是睡着了。   而凌昭……   先前何皎皎让雪蕊收了个妆龛上车辇,雪蕊脑子里没转过弯儿,眼下明白了。   何皎皎方才缠着凌昭,给他上了妆。   穿宫女衣裙的少年黑发披散,点了朱红口脂,眉心画着不伦不类的花钿。   何皎皎把凌昭发髻都拆了,可她哪里会给人梳头?   凌昭一头稠黑长发毛躁地散着,簪子步摇珠花流苏别满了脑袋,挂得他头皮生疼。   车厢内点着安神的香,何皎皎玩着玩着犯了困,无知无觉便睡了。   雪蕊掀帘子灌进冷风,她朝凌昭身边缩去,压实了他整条胳膊,无意识地抓住他一把头发。   何皎皎显然睡得安稳极了,凌昭臭着脸,正用空着的手摘脑袋上的东西,长发打结,时不时扯得他挑眉冷嘶。   雪蕊见状,弯腰想进去帮他,却抬眼望见凌昭朝她摇摇头,竖指举到唇边,做了个口型。   他面无表情,微挑而利的眼尾让何皎皎用朱笔勾得狭长戾红,像锋芒染血。   嘘。   雪蕊会他的意,轻手轻脚地退回车前室。   她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何,怅然一叹。   也不知道,郡主跟十三殿下的婚事何时能定下来。   何皎皎一觉到了黄昏,睡得神清气爽。   她刚睁开眼,对上凌昭的脸,花里胡哨,神情怨怼:“你挺会挑时辰醒。”   何皎皎人还迷糊着,脸往他胳膊上蹭了蹭,方发现自己掌心拽了他头发。   她松开后直起身,瞧清凌昭模样后,后知后觉有了丁点儿羞怯,“你怎么不叫人进来给你收拾?”   再望向案几上的香炉道:“太子哥哥送的香挺管用的。”   凌昭松动着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看她两颊睡得粉红,嗤出一声冷哼,不说话。   他把头上东西飞快摘下来,以指为梳粗略理了理,随意挽了个单髻。   何皎皎掀开一点帘子往窗外探,天幕薄红,天色隐隐见暗,队伍停下来了。   前方远处高竖着官驿旗帜,禁军和宫侍散在四处空地,以官驿客栈为中心,安营扎寨。   冷风一吹,何皎皎很快缩回车厢内,她问凌昭道:“我晚上定是要在驿站里边陪老祖宗的,你怎么办?”   她问了句废话,凌昭肯定只能躲她的马车里,只是寒冬腊月的,车里该多冷。   凌昭不答,雪蕊这时端了热水进来,他指指铜盆儿再指指自己的脸:“你先过来给爷擦了。”   何皎皎见他现在的模样想笑,忍住了,乖乖坐过去拧帕子。   她拿着帕子边往他脸上糊边嘱咐道,“那你晚上在我车里可藏好了,别被禁卫军当毛贼逮了。”   何皎皎真挺担心他的,凌昭却不屑:“你小瞧谁呢?”   何皎皎还欲再说,马车左窗忽地“叩叩”一声,一道清润低沉的男子声音徐徐响起:“令仪,这回坐车还难受么?”   落地却如平地惊雷。   是太子凌行止。   凌昭飞快地蹿到了左窗看不见的角落里缩着。   逃禁闭是一回事,他涂脂抹粉穿裙子的样子被谁瞧见,都不能让凌行止瞧见。   他二哥是真会当众先扒他衣裳,再扒了他的皮。   “啊…令仪这回好多了,还要谢过太子哥哥的香。”   何皎皎心提起来,她理了理鬓角衣裳,把帘子掀开一点点缝儿。   少女正襟危坐,笑得极为乖巧:“赶明儿我跟太子哥哥讨个方子?”   被谁先发现了,都比被凌行止撞个正着的好。   何皎皎其实心里边挺怵太子,她小时候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一脸严酷地打过手心。   凌行止披着件海棠色冬氅,乌发玉冠,眉目舒朗,“令仪不是多此一举了?”   他骑着一黝黑骏马,身形磊落,挺直如颈松,扬声道:“你太子哥哥不小气,想要差人来取便是。”   “老祖宗这会儿已经进驿站歇着了,令仪也要过去了罢?”   凌行止沉声提议:“孤让李长牵了匹温顺的小马过来,令仪要不要同孤骑马过去?”   何皎皎心虚,眼尾余光若有若无挂着凌昭,一时哑然,“嗯?”   听凌行止含笑道:“嘉宁在前头等咱们。”   话说到这儿,何皎皎知道没法推辞了,便清脆应下,“那太子哥哥等我一等。”   她当即要下车,凌昭拽了她披风一角,何皎皎脸上巧笑嫣然,心里急得要死,飞快朝他摆手。   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尊大佛领走再说。   她头也不回,扶着雪蕊的小臂跳进雪地里。   官道宽敞,前边不远的空地上,李长和一队侍卫已在等着了。   他们旁边站了匹枣红色的矮脚马,身量仅到何皎皎胸口一点,呆呆地打鼾甩蹄儿。   宫婢们搀着何皎皎翻上马背时,凌行止打马到她跟前,没向车辇多看一眼。   何皎皎刚松下口气,垂眸对上矮脚马的大脑袋。   她顿时伏在马背笑得肩膀直颤,乐不可支。   何皎皎即笑自己骑的马过于憨头憨脑,也笑方才凌昭缩手缩脚的模样。   “令仪?”   凌行止不明就里,“不喜欢这匹马么?”   “没有。”   何皎皎收了声儿,正经道:“令仪只是觉得它长得可真喜庆。”   凌行止跟着笑了笑,他弯腰搀了何皎皎一把,扶她坐稳。   本该收回手时,凌行止修长的指节却往了上。   他将何皎皎散开的一缕额发挽进她耳后,又扶正她髻边一支钗环。   男人一派从容自若,牵起了她所骑矮脚马的缰绳,其声低若弦鸣,“你仔细别摔了。” 第10章 骑马   ◎二哥要收拾人了◎   *   何皎皎怔了片刻,凌行止单手勒绳,驭马领先半步,另一手牵着她的小红马。   他□□良驹受主人意,打着响鼻慢步悠悠往前。   男人剑眉星目,不见丝毫异色,仿佛他堂堂一国储君,给她牵马理所应当。   何皎皎回过神,飞快睃巡四周,下人们低头偏眸,她不敢露出忙乱神色,娇娇“呀”了一声,“太子哥哥,你可别小瞧我。”   她扯回缰绳,一夹马肚子,小红马撒开蹄,载着何皎皎,颠儿颠儿地越过威风凛凛的宝马。   别说,跑得挺快。   马蹄飞溅碎雪,冷风呼啸过耳,掩不住何皎皎一颗心心慌慌直跳的声音。   她不知具体何时开始,太子偶尔会来她面前,如此这般那般,怪上那么一怪。   其中缘由,何皎皎从不去多想,因为,怎么会呢?   凌行止大她十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只当这位端方的兄长,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十四。   她不再是从前做错事、被他罚了后会哭红鼻尖、委屈瘪嘴缠着要人抱的小丫头了。   何皎皎打马一溜烟儿跑出一大截路,收敛好神思,拉紧缰绳勒马停下。   “太子哥哥,如何?”   她回身朝凌行止得意地一扬秀眉,便算将他刚刚亲呢过头的举止,应付过去了。   残阳照雪,少女姝丽,凌行止不疾不徐地打马跟上,他唇边噙一抹浅笑,但笑而不语。   “令仪,你在和二哥赛马?”   身后传来少女低呼,嘉宁公主骑着一匹灰棕大马,让一堆宫侍围护着过来。   她不知事情全貌,自以为看穿事实:“二哥让着你呢——哎呀,我不骑了!”   马匹略一抬蹄,她骇得小脸白了白,闹着要下来。   凌行止无奈摇头笑道:“嘉宁,你自己非闹着骑大马,小心点儿。”   何皎皎故意挤兑她:“嘉宁公主真是英姿飒爽。”   “令仪郡主可真会夸人啊。”   嘉宁把缰绳一扔,两名宫女手伸得老高,一头汗地护着她滑下马背,“何皎皎你下来,我今儿非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踩着积雪蹿过来拽何皎皎下马。   小红马矮,何皎皎肩膀一歪,自己下马歪到嘉宁身上去,趁机搡了她一把,“我不和你说,你说不过人便要生气。”   凌行止干脆也一撩袍摆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   他负手而立,隔了几步远,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笑闹到一处去。   夕阳橘红一颗,沉下山脚半面,雪地皑皑,少女笑声如银铃清脆。   然后猝不及防,让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闷的沉重响声,由远及近的踩碎。   何皎皎正半侧着身,躲嘉宁手里攥的雪团子,不让她往自己后颈里塞。   闻声两个人都停住,往后边看去。见官道车辇箱笼拥挤,两侧清出来的小道上,打马飞驰而来一伙锦帽华裘的少年郎们。   他们扬鞭斥马,横冲直撞,不少宫侍狼狈闪躲,好险没撞着人。   何皎皎与嘉宁互望一眼,两人都收了笑,避到宫女们后边去了。   嘉宁努努嘴,小声说道:“令仪,二哥要收拾人了。”   何皎皎嗯一声算作回应,她拢了拢披风,低眉颔首地站好,没有再说话。   再看凌行止,已是面沉如水。   他暂且一言不发,没有登时发作。   少年中为首之人墨衣玉冠,远远瞧见他们一行,打马到凌行止面前,才翻身下来,他撩过大氅抱拳对凌行止俯身行礼,“见过二哥!”   九皇子精神抖擞,好个意气风发,他向凌行止身后探来目光,眼睛一亮,“嘉宁和令仪也在啊。”   二人都没理他,嘉宁没忍住,掩唇笑出来,“傻子,还乐呢。”   何皎皎也觉得挺好笑的,她弯了弯唇,却没笑出来。   她垂眸往下看,绣鞋碾了碾雪地,心不在焉道:“你哥哥马上要遭殃了,你还乐呢?”   嘉宁和九皇子同为一母所出,骨肉亲情,血浓于水,但不碍着她看他热闹,“活该,谁让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和人厮混?”   何皎皎见嘉宁忙着幸灾乐祸,没注意到她。   她便悄悄又往后挪了挪,期颐能借着嘉宁和宫女们的身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刚刚恍然一瞥。   何皎皎瞧见了燕东篱披着青氅,骑一匹黑马缀在队伍末尾。   让那群飞扬跋扈的纨绔们,衬得格外萧索单薄。   何皎皎不想面对他。   盛京城里多少王孙贵胄,唯独燕东篱,何皎皎应付不来。   她不去看他,然而心里一直琢磨着。   她想他前些日子被凌昭踹得吐了血,还跟来猎场,天寒地冻,他身体受得住么?   可是……   何皎皎转念思及至燕东篱的身份,心情蓦地低落。   表面邻国游学,实则敌国为质。   居人之下,来不来得的,能由着谁呢。   那边,马背上的少年们纷纷下马,九皇子身后紧随两名少年上前见礼,唤凌行止的是,“表哥。”   他们分别是镇国大将军苏长宁的嫡长次子,长子在禁军任职,次子在承乾宫给凌昭当伴读,过段日子,也要出去领差了。   凌行止面无表情,没理苏家二子,上下审视过九皇子一遍,他挤出点儿笑来,声寒如冰:“九爷威风啊?”   他直看得九皇子白了脸色,落下冷汗,“二、二哥。”   苏家长子苏淮躬身上前想要解释,“表哥,我们只是……”   只是跑了圈儿马,也没撞着人,没必要摆脸色吧。   “我们?”   凌行止神情漠然,却是不怒自威,他打断他:“你哪个我们?”   他陡然飞去一脚,踹弯了苏淮膝盖,“得意忘形的东西,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苏淮让他踹得趔趄,苏二变了脸色,还欲再说,“表哥……”   苏淮挨了打,脑子转地飞快,他连忙摁住弟弟肩膀,两人一起跪到地上,恭敬拜下:“臣等无心之过,请监国息怒。”   苏淮比弟弟看得明白,知道本该和苏家同气连枝的太子殿下,最是铁面无私说一不二,都撞他手里了,老老实实认错得了。   不过他脸上恭敬,心中些许疑惑。   想,这个时辰,凌行止即不去伴圣驾,也不去同他爹和朝臣商议猎场布防,在外边晃悠什么?   他们可真是倒霉。   一霎时,除了九皇子和燕东篱,那群跑马的公子哥儿们下饺子一样跪了满地。   少顷,九皇子跟着半跪下去,满脸不服:“请监国息怒。”   凌行止瞧他没出息的样儿,火直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忍住。   他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鹤立鸡群的燕东篱身上,沉声道:“让燕世子见笑了。”   燕东篱侧身而立,颔首不语,亦不往他们那处看半眼,只作一副不卑不亢、置身事外状。   凌行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经意间,下意识抬了眸。   凌行止往后吩咐道:“嘉宁,你同令仪先走。”   他不当着女眷的面罚人,算给这群公子哥儿们留了点儿面子。   得了他话,宫婢们拥护两位少女携手离去。   何皎皎仿佛逃离凶险之地一般,脚步刚要轻快起来,嘉宁和她并肩而行,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目露狡黠,“令仪,要十三弟在,那儿跪的人得多一个了罢。”   嘉宁公主喜欢凑热闹,意犹未尽。   可说不准。   何皎皎默声想,凭凌昭的倔脾气,恐怕被太子当众打一顿,都不会低头服软。   心里想是一回事,何皎皎一时没接上嘉宁的话,先察觉到一股深深的凝视紊绕。   她回眸看去,便和燕东篱独一只的右眼,遥遥相望了。   浓秽夜色从远方缓缓蚕食天光而来,少年逆着夕阳的余晖站立,消瘦纤长,冬衣厚重,且被他穿出几分翩然之姿。   而左眼玄黑眼罩的系带,斜斜将他清俊面庞,断成了明暗两半。   何皎皎瞧燕东篱如此,对自己不冷不淡地扬唇笑了笑,眸光沉沉。   是了,这位北梁来得的皇子殿下,只有一只右眼完好。   他左眼带着黑色眼罩,眼罩下面,是一团狰狞骇人的伤疤。   何皎皎慌忙收回目光,脑袋不自觉埋地极低,搂紧嘉宁的胳膊,直往她身边直缩,“好了,我们快些走吧,老祖宗在驿站里边,等着该急了。”   却听嘉宁突然笑嘻嘻地:“令仪,你可真逗。”   她终是发现何皎皎不对劲,笑着往后张望去:“你怎地每回到了燕九跟前,都跟个鹌鹑似得?”   “你怕他什么啊?”   他们都叫燕东篱燕九。   她们已经走远,离开燕东篱视线,何皎皎佯装镇定地站直腰身,抬头挺胸道:“我、我哪有?”   “没有吗,你躲什么呢?”   “你别胡说。”   何皎皎在嘉宁打量下,几乎快要失去分寸。   她并不是真得没脾气,此刻恼怒起来,将嘉宁胳膊一把撒开,决定今天不跟她好了。   一番插科打诨,并未让何皎皎把燕东篱,跟他的独眼儿抛到脑后去。   以至于深夜,她在驿站里歇息下后,让一场恶梦魇住。   梦里的黑暗茫茫无际,何皎皎望不见头,逃脱不得。   但凡她一回头,瘦伶伶的燕东篱便阴魂不散地出现,犹如索命厉鬼。   他左眼的伤疤化为深渊般的黑洞,脸上淋漓鲜血横流,少年凄厉绵长地喊:“何皎皎,你还我眼睛来!”   说着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神情怨毒地来挖她眼睛。   何皎皎被吓醒两次,冷汗湿透鬓角碎发。   她并非害怕燕东篱,只是一见着他,便良心难安。   没多少人知道。   燕东篱的眼睛,其实是何皎皎用小弩打瞎的。   何皎皎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手里攥紧被子,磨了磨牙。   都怪凌昭。 第11章 争吵   ◎凌昭,你讲不讲良心?◎   *   “郡主娘娘?”   冬夜寂静,黑暗深邃,何皎皎床边忽地立起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女子声音轻轻:“您要起夜?”   今晚雪蕊值夜,睡在她床边的脚榻上,此刻听见动静,坐起来问她道:“需得掌灯么?”   何皎皎小小打了个哈欠,轻声应:“不用,你歇着吧。”   出门在外,驿站不比皇宫,她歇在太后卧房隔间。   何皎皎怕自己再掉进噩梦里头尖叫出声,扰了老人家安歇,不肯再睡去。   于是她硬睁着眼睛,思绪茫茫间,熬到窗外泛白。   寅时正,早起宫仆在外头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四处亮了灯。   何皎皎穿衣起床,搀着雪蕊的手出门,用冷水洗了把脸。   冬晨凛冽,呵气凝雾,冰帕子贴上脸,寒意冲上脑门,何皎皎不得不清醒了几分。   她再让小宫女去拿来脂粉,细细地在眼下盖了薄薄一层。   屋外晨色暗沉,屋内灯火昏昏,何皎皎比着铜镜问,“雪蕊,看得出来吗?”   她一宿未睡,镜面浑浊印出光亮,她瞧不出自己脸色如何,可不能挂两个大青眼袋子到太后跟前去。   雪蕊随侍何皎皎身侧,微笑注视着她,未语却先叹了声,“郡主,要不您再睡会儿?”   脂粉盖住少女眼下淡淡的青色,雪蕊伺候何皎皎多年,哪里看不出来她没有睡好,精神不济。   雪蕊心疼她小主子乖巧,劝道:“老祖宗会体谅您的。”   “说得什么话。”   何皎皎将铜镜扣到妆台上,轻斥了一句。   不正是因为太后体谅她、宠爱她,所以她才要更尽心地侍奉她老人家么?   想着,何皎皎起身朝外走去,“你们跟我去后厨看看。”   昨儿赶了一天的路,她怕原先报给驿站预备的膳食,不合老人家舟车劳顿后的胃口。   雪蕊心中摇摇头,只好随何皎皎去。   外边多少人眼酸,觉得令仪郡主说白了,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却比正儿八经的公主还要受太后宠爱。   可这份宠爱,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何皎皎在后厨盯着早膳宣上桌。   乌黑的烟囱白烟缭缭不断,天光逐渐大亮,她忽然想起凌昭爱吃的几样菜色,招手唤过雪蕊,小声让她悄悄匀几个小碗出去。   跨出后厨时,院子里一颗榕树让积雪压垮了枝桠,落雪无声,朝阳破晓,照得檐上金灿灿一片。   何皎皎游廊行走间呵出白雾飘散,少女眉眼沉静,蓦地撇了撇嘴。   她管凌昭作甚?   太后比往常晚起了半个时辰。   用过膳后,她拉起何皎皎的手和她说了会儿话,后边却是问道:“令仪,昨儿太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儿。”   “把皇后两个内侄儿、好几个大臣家的公子都拖下去打了板子。”   “说是你也在,你跟老祖宗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嗯…太子殿下原是同嘉宁姐姐一齐来寻我的。”   不知传话的人怎么跟太后讲的,何皎皎边想边说:“刚好遇着他们跑马过来,官道上哪儿来的地儿,就搁太子哥哥跟前,撞个正着。”   她详略说了大概,旁的一个字不多提,“殿下让我和嘉宁姐姐先走了,后边怎么样,令仪不清楚了。”   “唉。”   太后拎了拎鼻梁,烦道:“这群倒霉孩子。”   不晓得她究竟在愁谁,何皎皎笑笑,不再接话。   半个时辰后,队伍要重新开拔,何皎皎拎着雪蕊藏起来的食盒登上车辇。   车厢里凌昭已经醒了,雪蕊一打起帘子,她便看见作女装打扮的少年,撑着胳膊从窗缝里往外瞧,头也不抬地一句:“过晌午就到寿光了罢?”   不伦不类。   何皎皎心里骂他一句,她把食龛放小几上,让雪蕊往车厢一侧铺上洁白蓬松的貂裘,道:“你现在如意了,今天别来吵我。”   她困得要死,好赖得补会儿觉。   何皎皎依着车壁坐下,拉过披风盖住脸。   寒风丝毫透不进车厢中,她周身温暖,合目许久,旁边偶尔一声瓷器轻碰的脆响,越显宁静。   凌昭用着早膳,真没来吵她,何皎皎分明困倦得很,此刻却是睡不着了。   她磨磨蹭蹭半晌,最终拉下披风,对凌昭眨了眨眼,“昨天太子哥哥发火,打了你那两伴读的板子,可凶了。”   凌昭成日和他们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烦得要死。   何皎皎说完,等着凌昭反应。   然而凌昭盘腿屈身坐在小几前,面上淡然,没有反应。   毕竟他二哥看他们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撂下筷子,混不在意,“又哪儿招着他了?”   他一整天都困在车里,倒真不知道。   何皎皎泄了口气,不想和凌昭绕圈子了,她直接问道:“凌昭,你之前为何要打燕世子?”   兜兜转转,她放不下这档子事儿。   凌昭听何皎皎这话,手里一块海棠酥当即给他捏碎,他比她坐得矮,抬眸看过来,眉眼间现了横气:“打就打了,怎么,你这会儿子来给他抱不平?”   何皎皎不想跟他吵,她咬了下唇:“我昨儿晚上梦到他了。”   凌昭脸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毛反笑出一声,“哈?”   他正欲发作,听何皎皎哀声道:“我梦见他死不瞑目,变了恶鬼来挖我眼睛,我一晚上没敢睡。”   她说着跟凌昭生了气,瞪了瞪他,“都怪你。”   凌昭:“……”   少女紧蹙秀眉,小脸恹恹,愁苦不已。   凌昭这回真笑了,他不紧不慢捡了桌旁的干净帕子擦手,长眉一挑:“瞧你那点儿胆子,你让他来找我。”   “找你有……不是。”   何皎皎差点儿让他把话带歪,她低头拨了拨额发,瓮声瓮气压低声音,话说得为难,“凌昭,你以后……能不能别老是找燕世子麻烦?”   燕东篱在齐周日子不算好过,其中十有八九,由凌昭挑头找他茬儿。   “哐当”一声,凌昭摔了茶盏,何皎皎三两句话,说得他阴晴不定,变脸像变天。   说来说去,她都是在为燕东篱说话,没一个字儿凌昭爱听。   他压了眉,下巴绷紧,朝何皎皎颔首,忍着怒意,沉声却道:“接着说。”   这是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何皎皎原地踌躇少许,她蹭到凌昭身边坐下,拽了拽他衣袖,“凌昭,你想啊。”   少女声嗓婉转,语调咬得缓慢,她杏眸清亮,认认真真跟他讲道理,“咱们四哥哥在北梁,若是北梁皇室的人都跟你一样,那他该过得什么日子?”   “他们敢。”   凌昭长腿一伸,踢得小几往前撞去,上边杯盏倾倒,啷哐一阵乱响。   惊得外边雪蕊掀帘看,“郡主,怎么了?”   从她身后飞进来一簇碎雪,天穹朝阳未散,居然还下起雪来。   凌昭一摆手,让雪蕊出去,转身恼怒地面对着何皎皎,“爷什么样?”   “何皎皎,你当初打瞎他一只眼睛,爷帮你背了黑锅,你现在装起善人来了?”   燕东篱、北梁、四哥。   哪一样单挑出来,都足以让凌昭气急败坏。   何皎皎琢磨了一晚上,本来打定主意,今天话说出了口,任凭凌昭怎么发火,她都好好跟他讲的。   结果一听背黑锅三个字,她鼻尖酸涩,眼前白了一瞬。   她没反应过来,已经抄起软枕打到凌昭身上去,“你帮我背黑锅?我装善人?凌昭,你说话讲不讲良心?”   凌昭让她用软枕兜头打了好几下,才抢过来扔到地上,他冷笑道,“良心,咱们令仪郡主最有良心,都良心到国仇家恨的贼子身上去了。”   雪蕊见何皎皎没落下风,便将帘子放下,坐回车前室去。   两人时好时坏,没有相劝的必要。   “凌昭,你王八蛋,要不是你,我怎会、怎会……”   何皎皎凶巴巴地跟他翻旧账,小声骂人骂得自己先红了眼眶,睫毛再颤几颤,便要落下泪。   凌昭看她水眸氤氲,鼻尖都红了,一阵心烦意燥。   何皎皎总爱跟别人装乖,一到他面前,凶不过就哭,无聊透顶,蛮不讲理,实在没劲儿。   他跟她有什么好争的,还是为了燕东篱那贼子。   “妇人之仁。”   凌昭虎着脸,劈手扯过貂裘,将何皎皎整个人裹进去,往边上一推,“睡你的觉去。”   他转身面壁,管何皎皎再如何闹,决定都不要理她了。   而何皎皎吵架没说两句,把自己吵哭,深觉丢脸,同样转身背对凌昭,躲在貂裘里,闷着自己生闷气。   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相互打起冷战。   没一会儿,凌昭往后瞥了瞥,貂裘在角落里毛绒绒地团成一团。   他一连看了好几眼,毛团子一动不动,他不由得乱想,何皎皎莫不是悲愤欲绝,要就此闷死自己。   “何皎皎?”   没得到回应,少年面上晒然,他别扭地坐回去,目视前方,往旁边伸手把貂裘往下拽了一截子。   半响没听到动静,凌昭方侧目瞧过去,少女委屈巴巴蜷着,羽睫轻瞌,满脸泪痕,似是睡着了。   凌昭松了口气,觉得她脸上眼泪真是碍眼,一手撑着车壁,探身垂首盯她许久,最后胡乱给她擦了。   何皎皎其实醒着,不想理人而已。   她感觉到少年的大掌毛躁地抹了她脸,忍着没动,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又来拉她的胳膊。   何皎皎被凌昭搂过去,最后枕到他大腿上。   何皎皎愈发加生气。   然而她不好意思睁眼了。   她咬牙想,凌昭这王八蛋说不定,憋着坏等她睁眼,然后来羞她呢。   她耳尖发烫,继续装睡。   车窗外风雪嚎呜咽声时隐时现,车辇行进间微微轻晃,晃着晃着,何皎皎真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   还是梦见了燕东篱。 第12章 赌气   ◎真惹着她了啊◎   *   耳旁风雪之声不绝,梦里却为一派草长莺飞的春好色,明媚春日晒得何皎皎眼前发炫,花圃中四季海棠摇曳,姝丽嫣红。   花枝随风轻颤,落到何皎皎眼中,如同鲜血。   而腥色的血,从燕东篱捂着左眼的指缝间沁出来,片刻间湿透了他的衣袖。   他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跌坐在地上,孩童的身躯单薄,他嘴唇煞白,低头颤抖着忍疼,竟一声都没吭。   有人牵起何皎皎的手,挡在她身前,“爷打的,打就打了,你们要怎么着吧?”   是十岁的凌昭。   男孩直挺挺立着,稚嫩面庞上嚣张不耐,和如今一模一样的浑像。   他的确也打了,只不过他没打中,让何皎皎歪打正着。   今日,北梁九皇子初到齐周皇宫。   凌昭领了何皎皎,“埋伏”在他进内宫的必经之路上,两人手里各一把能发石子儿的小弓弩,要诛杀北梁贼子,报那国仇家恨。   在此之前,凌昭哄得何皎皎跟他歃果子露为盟,甚至立了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毒誓。   他们没有成功,更谈不上成仁,建成帝将此事定论成小孩子胡闹。   凌昭打了二十板子,何皎皎罚抄十遍女训,两人各关一个月禁闭,便了结了。   燕东篱被抬进深宫的一个小偏院里,养了小半年,才出来走动见人。   何皎皎从来躲着他走。   她至今不敢跟人承认真相,愧疚既怯懦,于是一见到燕东篱,总有几分无地自容。   国仇家恨,凌昭没说错,只是过去很久,何皎皎始终忘不了,那孱弱孩童一声疼也没喊出来的模样。   她想,齐周和北梁,两国之间再如何的血海深仇,大抵,不应该怪到他身上的。   “怎么还哭,没完没了。”   恍惚中,何皎皎听见少年小声的嘟囔。   有人捧着她的脸,指腹生有薄茧,触觉轻柔温热。   何皎皎在梦里不自觉地抽噎,她眼睫湿透,睁开眼后,泪眼朦胧看见凌昭喉结滚了滚。   他低眸与她对视,戳了戳何皎皎脸蛋子,神情安静,嘴上却在不耐烦,“何皎皎,别哭了。”   何皎皎忽然忍不住了,她猛一下直身起来,脑袋磕到他下巴上。   “你……!”   凌昭嗑到舌头,疼出眼泪,捂着下巴未缓过来,让何皎皎一把推开。   何皎皎离他远远坐下,抹脸擦干净泪,朝外喊:“雪蕊。”   她跟凌昭闹腾一阵儿,钗发衣裳都乱了,雪蕊跪行进来,隔在两人中间,为何皎皎整理形容。   雪蕊重新给何皎皎馆发,挽起发顶一股时,何皎皎低低嘶了一声,雪蕊正以为弄疼她了,何皎皎先摇摇头,“没事。”   何皎皎刚刚撞凌昭,把自己脑袋撞疼了,当着他的面,没好意思揉。   她正襟危坐板起脸,严肃冷漠,一句话也不要再和凌昭说。   凌昭搓着通红的下巴,悄悄觑过何皎皎脸色,知道她肯定不会轻易理睬自己。   不理就不理。   他环臂往后一靠,合目养神,乐得清净。   雪蕊收拾好后退出去,帘子一放下来,她登时笑歪肩膀。   可真别扭。   车厢内两人已是两看相厌,愣憋了一上午,没再和对方说一句话。   申时一刻,车辇晃晃悠悠,何皎皎快晃睡着了,悠长磅礴的号角声穿透天穹,她迷迷糊糊惊醒,看见凌昭老高一个儿,堵在车窗前扒帘子:“到了。”   何皎皎跟他赌气,不说话。   “令仪,快下来,我们看搭帐篷去!”   嘉宁公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车上藏了人,何皎皎怕她毛毛躁躁往她车上蹿,连忙扬声应:“来了。”   何皎皎自己掀帘子往外钻,刚弯腰探到车前室,脖颈一紧,凌昭从后头勾住她披风兜帽,“何皎皎,你走了,爷怎么办啊?”   他语气慢悠悠,还在跟她耍无赖。   何皎皎才不管他了,抬手解开披风系带,跳下车辇。   碧青披风大滚白绒的边儿,柔软塌在凌昭手上,他从门帘缝隙往外看。   道上宫人熙攘往来,何皎皎一身樱草撒花袄裙,嫩如青葱,在苍茫雪地上分外显眼,头也不回地走远。   真惹着她了啊。   凌昭捏住披风递给雪蕊,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然。   上午飞了一场小雪,晴日不避,将其晒化了去。   整个寿光猎场都覆在雪下,白皑皑山岭间又有灿烈日光万丈,风寒且如刀透骨。   何皎皎走到嘉宁面前时,吓了她一大跳,她忙拉过她的手,“你不怕冷啊?”   何皎皎勉强对她浅浅一笑,“车上闷着了,吹吹风,透透气。”   “郡主。”   雪蕊领着宫婢们赶上,手里披风抖了抖,过来给她系上了。   何皎皎瞥眼,发现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婢都跟过来了,她心提了提,刚想开口问,忍住了。   她才不管他。   嘉宁大大咧咧,没发现她不对劲,拉着她先往太后的车辇走。   猎场平日由寿光当地的官员打理,十几个巍峨的毡房,早就在背风背山的宽阔处,错落有致建起来,玄黑苍龙旗迎风猎猎。   正中最肃然高大的苍青一座,作为建成帝在寿光起居之地,方圆百丈内禁军森严。   翻过半个小山坡,矗立藏蓝一座,后边丈远,跟相邻两座秀气的同色毡房,便是太后跟何皎皎还有嘉宁公主的住处。   然而,嘉宁不想住在长辈眼皮子底下。   她一登上太后车辇,就扑进老人家怀里撒娇,央了她要去另外挑地方去搭帐篷住,还非得拉着何皎皎一起。   何皎皎坐在太后身边,下意识要拒绝,听太后笑眯眯地说:“哀家旁边的的帐子给你们都留着,何时想回来住都成,成天守着哀家这个老太婆,是没什么意思。”   她拍拍何皎皎的手,“看你没精打采的,一路上闷车里,不好受吧?”   “老祖宗,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太后和蔼目光,看得何皎皎心里软乎乎的。   她搂着太后愈发不想撒手,嘉宁急性子,已经蹿到车厢门口撩着帘子催她:“令仪,你快点儿,老祖宗都允了。”   太后笑着骂嘉宁:“跟个猴儿一样,还是当姐姐的,火烧你眉毛了?”   “哎呀,老祖宗~”   嘉宁眨眨眼,露出乖巧的笑,直冲何皎皎招手,哀求道:“令仪,好妹妹,咱们去嘛。”   何皎皎被她逗乐,她彻底把和凌昭的不愉快甩到一边去,打起了精神。   她却侧过身子,专门不理嘉宁,只搂着太后胳膊和她说话,“令仪只是想,住哪儿都和她一起,没差别嘛。”   嘉宁急了:“何皎皎!”   “好了,你这丫头,去吧。”   太后轻轻打在何皎皎背上,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再惹嘉宁,她可得过来挠你了。”   何皎皎笑着行礼告退,她一退出车辇,果然让嘉宁捉住,被她在腰上拧了一把。   太后指了取竹姑姑同她们一道,另遣人跑去知会负责猎场事宜的官员,内务府指派来数十女匠,调来几大马车起毡房的物件,和日常用度。   官道本来快清出来了,又围得水泄不通,何皎皎上了嘉宁的车辇,一大行人浩浩荡荡往山中行进。   谁知没过多久,让黑甲的禁军拦住,前方诸多板车拉着高大笼子,严严实实罩着黑布,隐隐有兽低哮。   领队的小将声音洪亮,隔着马车跟她们告罪,“臣等奉命护送围猎野兽上山,还请公主殿下、郡主殿下稍后。”   寿光猎场的猛兽野禽,平日里都由专人饲养,等猎场开了再赶进去。   不然大雪封山,哪里来那么多飞禽走兽。   本来算好时辰,避开了贵人们出行的时间,何皎皎跟嘉宁来回一耽搁,撞个正着。   外头马嘶阵阵,拉车的马匹微微躁动,一股子腥膻味直往车厢里钻,上好的薰香都掩不住。   何皎皎掩鼻低呼:“好臭。”   嘉宁靠窗而坐,她居然直接掀了帘子,朝外喊道:“本宫还得给群畜生稍后?”   领队的小将便知自己说错话,然而他似乎嘴笨,语塞半晌,最后低了头,“卑职妄言,请公主恕罪。”   嘉宁扑哧一笑,竟就趴在窗边跟他说起话来,“诶,笼子里关得什么,你把黑布掀开,给本宫瞧瞧。”   “嘉宁姐姐?”   何皎皎在后头皱了眉,众目睽睽之下,嘉宁跟个陌生男人有说有笑的,她干什么呢?   她不敢往窗边凑,拽了嘉宁好几把,没把她拽回来。   “公主恕罪。”   听那小将吞吞吐吐,说起囫囵话来:“这于理不合。”   嘉宁几乎肆无忌惮直盯着那小将,何皎皎着急起来,硬将她扯得往后偏了偏,小声道:“取竹姑姑还在后边的马车上跟着呢!”   嘉宁才变了脸色,终于发觉自己言行不妥,她跟何皎皎僵持着,仍旧冲那小将扬了扬下巴,“你避开,让本宫先走。”   她放下帘子,坐回何皎皎身边,嗔了她一眼:“我跟人说两句话都不成?”   听她口吻,似有埋怨。   外头车夫御马,那小将调令,给她们让了路。   何皎皎长出一口气,不想把场面弄得难看,她偏头哼哼唧唧地说,“我搁你旁边,你看也不看,那人有三头六臂么,你非得和他说话去?”   嘉宁笑着来搂她,“哎呀,你没看着?”   少女,眉梢眼角笑意盎然,如沐春风。   何皎皎看她如此,心咯噔一跳。   嘉宁她……总不会专为这小将来的罢? 第13章 白狐   ◎凌昭这一堆兄弟姊妹,没一个让人省事儿的。◎   *   “你方才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上哪儿看去?”   何皎皎心里后悔地要死,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要跟嘉宁出来。   取竹姑姑在后边听着,她回去禀告给老祖宗,老祖宗要问到她面前来,她怎么答?   凌昭这一堆兄弟姊妹,没一个省事儿的。   “他让你看了么?”   她们的仪仗驶远了,何皎皎掀起帘子往后看去。   山林中枯树矗立,积雪堆积枝头,凝满霜花,那一队禁军已经化为一排黑漆漆的小点儿,让枯败的枝桠遮挡。   “里边关了什么?”   她不等嘉宁应声,装作好奇模样将话往旁边引:“狼?老虎?瞧那笼子又高又大的,有狗熊吗?”   “前些年春猎,苏大将军猎着头大狗熊,跟小山似得。”   “你都说了是春猎。”   嘉宁端坐好捧起茶盏,果真让何皎皎岔开话题,不提那小将了。   她笑话起何皎皎来,“狗熊冬天都在窝里睡觉呢,令仪是不是好生羡慕?”   何皎皎怕冷,冬天轻易不肯挪窝儿,她捧着脸幽幽叹道:“倒也不能成天都睡。”   少女貌美秀丽,尤带娇憨稚气,偏作一副老成犯愁模样,惹得嘉宁逗她:“你是不想么?”   何皎皎一边儿不动声色打量嘉宁神情,她放下了心,嘴上正经应道:“自然是不想的。”   嘉宁本来性子活泼,贪玩爱热闹,她想多了吧。   两人挑着往年出游行宫或是围猎的趣事说了会儿子话,一炷香后,队伍停了。   内务府在主营地正中南略偏西的地方,给她们划了块儿向阳的平地,离太后居处其实没多远,一抬头能望见她老人家毡房的圆顶。   平地四周没有山坳遮挡,视线开阔,上见雪山巍峨,下见雪林瑰丽,不失为一处风水宝地。   宫婢们动作麻利,先在平地边缘搭了个避风的棚子,搬来炭炉案桌,点心热茶,让小主子们坐过去等。   嘉宁哪里坐得住,跑过去瞎指挥,凭空忙乱了宫侍们的手脚。   何皎皎端坐在棚子里,裹着披风,捧着汤婆子,她让雪蕊再搬来个凳子:“叫取竹姑姑过来坐吧,让嘉宁自个儿野去。”   取竹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自然得敬着。   取竹此时随在嘉宁身侧,劝她不要胡闹,小心伤着自己,没劝住。   雪蕊过去后,取竹姑姑朝棚子里看了看,虚行一礼,跟着雪蕊过来了。   进了棚子里,取竹姑姑起初不肯坐,何皎皎跟她相互谦让半晌,又赏了她盏茶,取竹姑姑方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小张凳子,没有坐实。   何皎皎自幼养在慈宁宫,和取竹姑姑熟稔,嘉宁倒忙帮够了,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在雪地上撒起欢来。   两人指着她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只是何皎皎嘴角发酸,心悬悬的,没落到实处。   她等着取竹姑姑问呢。   至日头偏西,两座相隔丈远的青布毡房拔地而起,后边跟一排简易的帐子棚子,用来安置她们的箱笼和仆从们。   嘉宁非要圈两个院子出来,搞得传话的小太监几乎跑断腿,去山下叫人再拉了两车乌木过来。   毡房起了,她们随行的箱笼跟着送到,宫婢们在两个毡房里进进出出,布置起来。   取竹姑姑这时望了眼天色,她起身行礼道:“奴婢瞧着,公主和郡主这儿都妥帖了,奴婢便先回老祖宗跟前复命了?”   真不问啊。   何皎皎面上浅笑,哪有不准她走的,朝一旁吩咐道:“寒蕊、月枝,你两个提两盏灯,送取竹姑姑回去。”   “姑姑去吧,别让老祖宗等急了,外边儿天要暗了,雪冻地滑,姑姑路上小心点儿。”   “劳烦郡主记挂,奴婢告退。”   何皎皎看着取竹姑姑后退出棚子,脸上笑快要维持不住,取竹脚步却顿了顿,抬头迟疑地迎上她的视线,“奴婢,还有件事儿想问问郡主娘娘。”   终于来了。   何皎皎低头捏着帕子掩了掩唇:“咳,姑姑但说无妨。”   取竹姑姑左右看一眼,并不出声儿。   何皎皎会意,让左右伺候的都退出去,棚子里登时只剩她与取竹姑姑两人。   取竹姑姑才上前一步,声音极低:“老祖宗常说,郡主娘娘啊最是贴心懂事的,你能否跟奴婢讲讲?”   “今儿下午,遇到的那队禁军,嘉宁公主到底做什么呢?奴婢没瞧明白。”   她哪里瞧不明白,不过何皎皎跟嘉宁面对面待着,她找她问个详细,先托个底儿。   “姑姑没听见吗?”   何皎皎睁大一点儿眸子,故作惊讶茫然状:“领头那小将好大的口气,竟然叫我们给群畜生让路,嘉宁姐姐应是气不过,所以唬了他一顿。”   取竹姑姑听了,沉思少许,笑道:“也是,这禁军里边,哪里来的愣头青。”   何皎皎看不出她神色有何异常,更不知她心中如何想,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这一番话,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待取竹姑姑离去,何皎皎捧着茶盏,咽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心下略微疲惫,想,反正不管她的事儿。   “令仪,你告我状了?”   取竹姑姑一走,嘉宁钻进棚子里来,她原是怕挨训,故意躲着取竹姑姑呢。   她表面上在玩,实际眼角一直挂着棚子里,看见了何皎皎跟取竹避着下人说话。   嘉宁在外边冻得脸颊绯红,一进来围着炉子烤手,恨不得钻进去,何皎皎递了汤婆子给她,应道:“是啊,告你状了。”   “你可天天欺负我呢。”   嘉宁好笑地问:“我欺负你?”   何皎皎指向在嘉宁指挥下搭好的毡房,圆顶青毡,让沉黑乌木围了一圈,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中,显得怪异,她嫌弃道:“你让我住这么丑的地方,不是欺负我?”   “丑?”   嘉宁缓过身上寒意,坐到何皎皎身边,一位宫女过来看茶,滚烫的茶水热气蒸腾,升起一线白烟横在二人中间。   嘉宁反常地没有过来扭着何皎皎不放,轻声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   雪蕊这时走进来,对二人俯身拜道:“公主、郡主,都收拾好了。”   “走吧,嘉宁公主。”   二人起身出了棚子,嘉宁挽着何皎皎的手,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缓缓没入山脚,黑夜将袭。而随侍宫婢们手中提灯长明,照得雪地晕黄,犹如一轮一轮的月落,照亮她们曳地的裙摆。   “诶,那是什么?”   嘉宁突然指着远处的树林子,惊疑道:“令仪,你瞧见了,好像有只白狐?”   她抓紧何皎皎手臂,登时兴奋道,“诶真是只白狐,快,你们快去给本宫逮住它!”   何皎皎定睛望去,天边坠着点儿暗光,林子边缘一团乌漆麻黑,她奇怪道:“哪里有什么白狐?”   “哎呀,你们愣着干什么,就在那儿,快去啊,别让它跑了!”   何皎皎让嘉宁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她未反应过来,周围数十位随侍,都被嘉宁吆喝着去给她抓白狐了。   只有几位贴身伺候的掌事女官不敢离她们太远,让嘉宁撵到一丈外,为难地看着她们:“公主,这是在外头,您们身边怎能少人呢?”   “快去,要逮不住白狐,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嘉宁跟她们发脾气,几个掌事女官不肯走得太远,也不敢过来,何皎皎对着急的雪蕊摇摇头,她拉着嘉宁衣袖子问,“嘉宁姐姐,白狐在那儿呢?”   “那儿呢。”   嘉宁朝茫茫夜色中指去,宫婢们跟个苍蝇似得到处乱蹿,翻着灌木雪堆。   有人不小心摔倒,雪地上无声扑熄一盏灯笼。   “蠢物!”   嘉宁斥道,她脸上焦急,张望着夜色里只有她一人瞧见的白狐,一边反抓住了何皎皎手腕。   她忽地一声:“皎皎你说,咱们这日子……过得有意思么?”   何皎皎怔住,朝她侧目。   嘉宁目视前方,声音落进冬夜的风里,她摆出生怒的鲜妍面孔,语调微微压低,让风吹出一股似笑非笑:“看着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好风光啊。”   “可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心里话,还得发这个疯。”   何皎皎眼睫上倏忽一阵冰凉,她仰头望向墨黑天穹。   啊,落雪了。   雪不成势,细细碎碎地乱飘,未近人身先被风吹化了,冰凉一点,时不时沾到脸上。   折腾小半个时辰,没有捉到“白狐”。   嘉宁柳眉一竖,欲要骂人,何皎皎拽拽她。   嘉宁收了声,瞥过瞎跑一通气喘吁吁的众宫婢,挥了下帕子,“行了,都散了罢。墨书,你带人拿我牌子再去领车碳过来,给她们分着用。”   “奴婢谢公主赏。”   众人屈膝拜下,露出喜色。   何皎皎跟嘉宁作别,朝左边那间毡房走去,雪蕊领先几步过去打起门帘子。   何皎皎却在门口停了停。   她往身后看了去,山林间数万兵马安营扎寨,夜色蜷在天边,营地里篝火煌煌,几乎亮如白昼。   宫婢们还在做着活计,一边清点收拾她们的箱笼,一边备着晚膳宣过来。   雪风吹的何皎皎面上发僵,她呵气成雾,无波无澜地想。   起码,她和嘉宁,没有在这寒冷彻骨的雪夜里,教人骂着去抓子虚乌有的“白狐”罢。 第14章 捂脚   ◎他钻了她被窝!◎   *   何皎皎再遣人,去叫后厨烧了锅姜汤赏下去。   她低头跨进毡房,拐进山水屏风隔出的里间里头。   炉子早烧旺了,热风扑来,她迎面瞧见凌昭支着长腿,懒散斜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手上翻着一卷话本,好不闲适。   毡房建好后,雪蕊得何皎皎令,借着马车遮挡,将凌昭藏了进来。   他问道:“捉到白狐了么?”   闹出的动静不小,他躲毡房里都听见了。   何皎皎心情不大美妙,对凌昭的气倒烟消云散了,垂眸答道:“没有白狐。”   “什么?”   她字咬得太低柔,以至于凌昭没听清楚。   何皎皎朝他走近,团了帕子扔过去:“你难不成一直要在我这儿藏着?”   她坐下后偏了头,看见凌昭身上鲜艳的裙装就眼睛疼。   凌昭见她皱着眉,模样娇娇俏俏,想着人肯搭理他了,应该消了气,他神神秘秘向何皎皎招手,“你过来点儿。”   何皎皎坐到他身边去,凌昭俯身掩耳来:“你叫人去打听打听,我表哥他们住哪儿,我趁夜摸过去。”   少年的吐息温热,扑得何皎皎鬓边碎发蹭耳,微微痒。   她往后躲了躲。   她比凌昭坐得矮一点儿,抬眸慢慢从他身上衣裙,望进他晶亮的眼睛里,只打量着他,不说话。   凌昭摸着下巴,自觉此计甚妙,“月黑风高,飞檐走壁,出入乱军之中如无人——嘶!”   何皎皎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凌昭吃痛,翻身坐起来:“何皎皎,你掐爷干嘛?”   话本子摔到地上,封面书“闽州神盗”四个大字。   何皎皎将它捡起来,劈手往凌昭身上砸去:“说你贼,你可得意了是吧?外边多少岗哨?多少禁军巡逻?”   苏大将军统领禁军,他的两位公子定也随他驻扎在山口军营,距离何皎皎这儿不远不近,也好几里地。   趁夜摸过去,亏他想得出来。   凌昭歪了头,话本子没砸到他,掉到旁处去。他压下长眉,犟了脑袋,拿何皎皎自个儿的话问她:“你难不成要爷一直藏你这儿?”   何皎皎双手捧着茶盏在手心儿里来回碾,杯瓷温烫服帖,驱散她指尖寒意,人却烦愁不已:“我想想。”   “你……”   凌昭还要再说,让何皎皎横了一眼,少女杏眸含着水灵灵的怒意,他哼过一声,闭了嘴。   得了,下午才惹人哭了一回,别招她了。   至于怎么办,明儿再说呗。   毡房跟何皎皎寝殿相比,小得有些可怜,分隔了三间出来。   一间作前厅回旋用,不然何皎皎一个女儿家卧榻直对着门口,不大好看。   后边两间,稍大那间雪蕊布置成何皎皎的闺寝,小的那间,何皎皎让她给凌昭擂了个窝儿。   她跟凌昭之间,也谈不上甚的男女大防了。   总不能让他跟宫婢们睡棚子帐子去。   用过晚膳后,隔着一道宽大屏风,两人分别安寝。   何皎皎一天劳心费神,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至夜半,风雪之声愈重,何皎皎被吵醒了。   她朦胧间眯着眼睛继续要睡,突觉手脚冰凉,被裘下没有半点儿热气,寒意刺骨。何皎皎蜷成一团,冻得受不住,朝外喊:“雪蕊。”   毡房外风呜呜呼啸,无孔不入地往里灌,何皎皎等了半晌,没等到雪蕊应声。   里头有些挤,她让雪蕊去外边歇着了。   何皎皎裹紧被子接着喊:“雪蕊?”   这么冷的天,让何皎皎起床去叫人,她也是不愿的,一连喊了好几声。   “你喊什么?”   却听屏风那头传来凌昭的声音,少年声嗓沙哑惺忪,明显刚刚让她吵醒的。   何皎皎默了会儿,埋怨道:“好冷啊,我让雪蕊来给我捂脚,她睡沉了?”   这个时辰灶上早没热水了,让底下人烧好热水灌个新的汤婆子上来,不知要等多久。   所以何皎皎不喜欢寿光,要什么没什么,她此刻又冷又困,难受得不行,不想等。   凌昭没再说话,他那边的黑暗里窸窸窣窣一阵,何皎皎以为他起身给她叫人去了,不想风声掩盖下,私小的声响到了她的榻前。   何皎皎听得不真切,直到被裘毫无预兆地被掀开,有人和冷风一起钻进她的被窝里。   一只热乎的大掌摸过来,将她双脚捞进怀里环住,凌昭鼻音厚重:“睡吧。”   他钻了她被窝。   “凌昭!”   何皎皎才反应过来,她登时低呼着一脚踹过去,让凌昭拽住脚踝,抵在他紧实的小腹上。   少女两只脚玲珑小巧,冷得两坨软乎乎的冰,凌昭睡意朦胧间,指腹摩挲过她细腻柔软的脚踝,他眨眨眼,清醒过来。   没做梦啊,他真爬人家床上去了。   “凌昭,混账,你、你下去。”   何皎皎又急又羞地蹬他,此刻却是不敢闹太大声,怕吵醒人进来撞个正着。   凌昭人高马大,浑身热乎乎跟个火炉一样,暖意由他身上涌向何皎皎,她从脸红透到耳朵尖儿。   凌昭不下去,凌昭是个混帐。   寒冬腊月的,他懒得腾地方了,指尖往上,隔着亵裤摸到何皎皎半截小腿都是冰凉的。   他展臂一环,侧身将人两条小腿都搂进怀里,语气淡淡跟她耍无赖:“行了,大晚上的,你还睡不睡?”   少年两条臂膀结实有力,何皎皎挣不开,脚抵到他宽阔胸膛上,硬梆梆的,让她怎么睡?   何皎皎跟他僵持许久,身上暖和起来,困意愈发重,她最后蹬了他一脚,放弃了,嘴上咬牙道:“硌脚!”   凌昭没忍住轻笑一阵,胸腔震动,久久不息。   何皎皎羞得慌,好半晌合不上眼,也不跟凌昭说话,然而不知不觉地,不知何时,她又沉沉睡去。   少女酣睡中,寒夜远去,一夜宁静无梦。   至何皎皎清晨转醒,灯烛刺眼,几个宫女在一旁整理她今日出行衣装,雪蕊端来热水,唤她起身。   何皎皎腾一下坐起来,朝床脚看去,见没有凌昭的身影,不晓得他何时睡回去了吧。   她心落下,神色别扭地问雪蕊:“他起了么?”   雪蕊知道她问得谁,笑答:“十三殿下还睡着呢。”   “你昨儿晚上怎么回事,我喊你好半天你都没应,睡死过去了么?”   不想何皎皎冷着脸,训斥起她来。   要不是雪蕊没醒,她哪会遇到这么一遭?   雪蕊从善如流半跪下了,她不辩驳解释,低眉顺眼地请罪:“奴婢失职,请郡主娘娘责罚。”   旁边几个,霎时都跟着跪下。   “起来。”   何皎皎偏头小声嘟囔道:“没打没骂你,跪什么跪。”   她是羞恼成怒,有心想跟人发通火,结果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主要雪蕊非但不怕,还温柔笑着看她。   雪蕊是何皎皎当何家小姐时身边的人了,十几年的相伴,何皎皎以前没跟她红过脸。   她这副故作凶蛮的小模样,雪蕊甚至觉得她有些逗,目光几乎慈爱:“奴婢蠢笨,郡主息怒。”   何皎皎泄气了,抬抬手,“没生气,起来吧。”   生气有什么用,她今儿还得想办法把凌昭送走呢。   雪蕊上前给何皎皎披了件褂子,伸手要搀她起床,何皎皎却扯了被角遮脸,仰天一叹。   何皎皎愁。   她和凌昭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昨晚上,嘉宁有一句话,没跟她说完。   她说:“我生母死得不体面,亲哥哥是个扶不起来的,皎皎,我不像……”   何皎皎知道她咽下去的那半截话是什么。   嘉宁应是想说:“何皎皎,我不像你。”   何皎皎才知道,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居然羡慕她的。   嘉宁让何皎皎等老祖宗问起时,不用替她遮掩。   最好再填点儿油,加点儿醋。   嘉宁十岁时,她的生母自缢而亡。   宫里只有两位公主,嘉宁本来要记到苏皇后名下。   谁知建成帝旨意下来,却将她送到了没有子嗣、不太受宠的萧妃宫里。   嘉宁自此觉得建成帝因她生母迁怒了她,跟她名义上的母妃萧妃处得不亲近。   等来年她的公主府建成,就要搬出宫去住了,她的婚事,由萧妃牵线,太后掌过眼,也快要定下来了。   就是那禁军小将,萧妃的侄儿。   萧家家世不显,嘉宁从她外祖母口中听到风声,不乐意。   她打探到小将的行程,故意过来闹一闹,说是闹出去后,皇帝和太后为了顾全名声,这门亲事便成不了。   何皎皎想不明白,嘉宁羡慕她什么?   她……可从来没有底气去闹的。   等何皎皎穿戴整齐,凌昭醒了,仍旧穿那身鹅黄宫女衣裳。   裙装对他来讲有些复杂,不知怎么搞的,腰带和上衣衣摆打成了死结。   他低头摆弄着腰带走过来,还卯上劲儿了,何皎皎指了个宫婢过去帮他,凌昭不让,非得自己解。   何皎皎坐在妆台看他半天,抖开帕子挡眼,语塞地想,嘉宁总不能羡慕她要跟这傻子过一辈子吧?   少许,何皎皎实在看不过去,自己过去给凌昭解腰带,凌昭往旁边躲:“你别动。”   何皎皎踩住他鞋尖儿,打开他的手,凶道:“你别动,你想不想去你表哥那儿了?”   不等凌昭问,何皎皎道:“我今日去找你表姐,让她遣架马车过来把你接走。”   苏家的三小姐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凌昭到了她那儿,跟苏淮就好接触了。   至于凌昭和苏家那两个混一处去,再惹出什么事来。   便与她无关了,哼。   赶紧把他送走,可烦死她了。 第15章 苏月霜   ◎何皎皎,你到底同谁好?◎   *   何皎皎将凌昭留在毡房里,与嘉宁去了太后处。   陪她老人家用过膳,至巳时一刻,号声破空,大地震动,铁骑奔腾过雪地,森严禁军在宽阔山谷中集结。   第一次围猎,声势浩大的开始了。   山谷正南方,地势稍缓的开阔平地上,已筑起围墙,四方搭建广角高檐的望风台,明黄幡旗飘荡。   何皎皎跟嘉宁一左一右搀着太后登台落坐。   底下妃嫔命妇和宗室官家女眷们乌泱泱跪满了,磕头行过大礼后,各自分散入座。   太后慈祥笑道:“他们在前头舞刀弄枪的,咱们玩自己的。”   此次伴驾的妃嫔份位大多不高,太后点了几个命妇和宗室女到身边来同她说话,她再往周围一打量,疑道:“诶,怎么没见月霜那丫头?”   苏大将军嫡女名月霜,便是何皎皎要找的凌昭他表姐。   何皎皎坐在太后身边,闻言往女眷席上巡视一圈,果真没寻见苏月霜的身影,却看远处的栅栏让太监搬开了,场中里远远立起一箭靶。   她心下有了计量,捧了茶盏不说话。   “回老祖宗话。”   苏大将军正妻张氏生了张圆脸,面上天生带着三分笑意,她作势要起身到太后身边。   何皎皎对她弯弯唇,正要往旁边让出位置,嘉宁捧起茶盏遮挡,偷偷向她递来警告目光,不许她让。   何皎皎笑容不变,装没看见,稍出两步。   张氏先朝何皎皎矮身一拜,接着躬身行至太后身旁,跟她耳语数句,太后登时眉开眼笑,拉了张氏的手:“这丫头。”   张氏便在太后身边坐下了,笑答:“我们这些当小辈的,不就盼着能逗您老人家开心一回,好尽一份孝心?”   “老祖宗别嫌她胡闹就成。”   太后身下一把朱红九凤翔天椅,就那么点儿宽,何皎皎见状,乖乖巧巧立在旁边。   她神色如常,倒是嘉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好几眼。   何皎皎眼观鼻鼻观心,依然装作没看见。   “她是有心了。”   太后跟张氏又说了几句话,侧身朝嘉宁看去,“难得出来一回,你和令仪别在哀家跟前拘着了,去找别的丫头们玩去吧。”   “是。”   嘉宁同何皎皎行礼退出去。   日头晴朗,阳光一落到身上,何皎皎转身就走,裙摆下小步子迈得快极了。可她没走出一截子路,让嘉宁赶上来逮住,“令仪,你怎么不等我啊?”   诸多长辈跟前,四面八方都有人瞧着,两人仿佛一对亲亲热热的好姐妹,挽着手款款而行。   实则她们借着披风氅衣遮挡,已经在底下过了好几十招,何皎皎没拧过嘉宁,脸上挂着笑,声音哭唧唧跟她求饶:“嘉宁姐姐,疼。”   嘉宁小声地跟她咬牙切齿:“让让让,你明明知道我最见不得苏月霜,就她一天花样多,你给她娘让什么让?”   两人纠缠着,忽听那边一声长哨,紧接着传来女子清叱:“驾!”   骏马飞蹄落地,四溅雪雾,一队玄黑劲装女子轻骑扬鞭御马飞跃进场地内,负手执鲜红旗帜,呼啸挥舞,变幻莫测。   马队正中一貌美少女着绛紫箭袖骑装,背负长弓,她将手中旗帜猛地往前一掷,扔出丈远正正插在雪地上,长杆震动,红旗飘扬,马队以此围圆收势。   紫衣少女跨下骏马速度丝毫不减,她马背上腰身挺直,抽弓搭箭,足有她半人高的漆黑长弓在她指尖拉满绷直了,嗖嗖连发三箭,箭箭正中十丈外的靶心。   满堂喝彩声中,紫衣少女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手举高了朝太后抱拳:“月霜恭请老祖宗圣安!”   少女笑容张扬明媚,英姿飒爽。   纵使嘉宁跟她不对付,也被深深吸引住,听她出声方反应过来,扭头哼道:“就她会出风头,没得轻狂样儿。”   便是武将府上小姐,也鲜少有如苏月霜这般恣意的。   谁让齐周就一个镇国大将军苏长宁,大将军又独她一个女儿呢。   苏家女啊……   何皎皎没接话,拉着嘉宁一旁走去。   “好好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女将。”   太后一连喊了一串好字,问道:“月霜,你那弓多重?”   苏月霜举了弓,扬着秀眉答,“回老祖宗话,一石呢。”   “好好好,先放下吧,过来让老祖宗好好瞧瞧。”   “是。”   苏月霜应了声,过去的时候恰好与何皎皎二人相遇。   她脸上笑意沉了,偏偏头,抬着下巴就这么过去了。   “苏月霜,你……”   嘉宁气急,何皎皎赶忙拉她走,边走边小心回头看,一副后怕模样,“嘉宁姐姐,别惹她,咱们可打不过她。”   嘉宁让她逗笑,“说得什么话。”   她们堂堂一位公主,一位郡主,难道还要跟人去斗殴吗?   前边过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与她们福身道:“嘉宁殿下,令仪殿下,我家小姐让奴婢来问问,您们要不要去她那里坐坐?”   见前方素青帐子下,日寒风高地,案几上竟还着摆着鲜花。   众小姐衣香鬓影,烹雪煮茶,言笑晏晏,都候着她们过去。   二人便过去坐了上座。   说了阵子闲话,何皎皎已跟人笑闹成一团,嘉宁在她身侧端了茶,忽地一句:“何皎皎,你到底跟谁好?”   嘉宁想着苏月霜,竟然还没气过:“苏月霜可从没拿正眼瞧过你,你帮她说哪门子话?”   何皎皎让她问得愣住:“我当然和你好了,我哪里帮她了?”   嘉宁不听,她不知想到何处去,从案几上捻了一朵花瓣状的粉色糕子,顾影自怜起来:“也是,她以后是你亲嫂嫂,你肯定要帮她的。”   苏月霜是建成帝钦点的太子妃,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明年十一月底。   何皎皎瞠目。   嫂嫂还分亲不亲的,嘉宁以后不也得唤她嫂嫂么?   幸而她脑子转得快,瞧嘉宁一脸煞有其事,很快明白过来。   凌昭跟太子一母同胞亲兄弟,人是想拿凌昭来打趣她呢。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何皎皎不上套,转身不理人了,只别人说话去。   嘉宁托腮看着她,一声笑:“耳根子都红透了,你装什么傻?”   闹到用过午膳。   太后遣了太监过来传话,却是说:“今儿天气好,皇上在前边猎着头雄鹿,拔得头筹呢。”   “太子爷跟诸位王爷皇子殿下们也是收获颇丰。”   “太后传令,咱们齐周的女儿家且都是自小学着骑射的,方才遣奴才们去立了个靶场,诸位娇客若是有意,随奴才过去松动松动筋骨罢。”   学是学过,不过骑的马是专门养得温顺的矮脚小马,拉的弓是三至五斗的轻弓。   便是如此,平日里也鲜少挨得着这些事物,周围贵女们掩面轻笑,兴奋等着嘉宁先发话。   “走呗。”   嘉宁早不想干坐着了,一行人笑着腾了地儿,何皎皎被女眷们身上涌动的香风裹挟着往前走,她面上与她们巧笑嫣然,心里暗暗叫苦。   又要丢人了。   太后既然专门过来叫人,便有心想看她们比试,以往年年都设了彩头。   三四斗的弓太轻了,一般贵女们都用五斗,昨年春猎,制式相同的一张五斗弓,何皎皎愣是没拉动弦。   换了四斗,她憋红脸倒拉了个半满,然而绷不住半息,箭箭脱弦掉在脚边。   昨年温荣大公主在,张罗着给她换三斗,嘉宁笑得东倒西歪,推何皎皎跟几个小皇孙戳泥巴玩去。   反正无论如何,今年何皎皎不凑这个热闹了。   她见嘉宁左右环绕,兴高采烈顾不上她,便悄悄往后挪了挪脚步,招呼着随侍婢女回了太后身边。   临时搭建的靶场靠近林子边,太后凤座在高处,将低下情景尽收眼底。她远远见何皎皎过来,指着她直笑:“让你去打靶子,哀家可赏了好多宝贝下去呢,你一件儿也拿不回来啊?”   何皎皎嘴甜卖乖:“您才是令仪最大的宝贝。”   她说着扑过去缠人,太后不轻不重打了她肩膀两下,搂着她坐好,笑眯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们看看,看看。”   “多大的姑娘了,尽说些不害臊的话。”   苏月霜在太后左手下安了座,何皎皎有心跟她搭话,便道:“苏家姐姐不也没去么?”   苏月霜一脸冷傲,淡淡道:“我去作什么?欺负人么?”   “月霜,老祖宗跟前,怎么和郡主娘娘说话的?”   张氏低斥一句,苏月霜观母亲严厉神色,对太后欠身道:“月霜失礼,老祖宗勿怪。”   提也不提何皎皎。   她是苏家女,太后怎会怪她呢,只对张氏道:“出来玩,凶孩子作甚,没得扫兴。”   “是……”   张氏正要陪笑,听外头太监一声高喝,“太子殿下驾到!”   凌行止来给太后请安了。   他今日着杏黄四爪龙纹朝服,丰神俊朗,昂首阔步过来,长身对太后拜下。   太后身旁的何皎皎起身避开,她左右瞧瞧,自来熟地跑到苏月霜身边坐下了。   倒也不是不熟,苏家和齐周皇室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二人从小见到大的。   只是苏月霜将门虎女,不爱和她们凑一块儿,嫌她们娇气,从来不跟她们玩。   苏月霜被母亲训了一句,心情略有低落,看见凌行止后美目亮了亮,继而含羞带怯移开眼。   她方一侧目,对上何皎皎狡黠杏眸,“月霜姐姐。”   冷不丁的,苏月霜给她吓了一跳,怎么看,怎么觉得何皎皎憋着坏儿。 第16章 比箭   ◎一有不慎,苏月霜那几箭,说不定都要射她身上。◎   *   她以为何皎皎在笑自己对着凌行止犯花痴,羞恼中不好发作,冷着脸神情倨傲,硬梆梆吐出一句话:“怎么?”   何皎皎知道苏月霜脾气臭,往她身边挪了挪,案桌底下拽了她袖子。   少女声音清甜,讨好地笑:“月霜姐姐,等会儿我们去西山打兔子吧?”   西山的半山腰,专门给女眷们围了一块儿猎场,里边清扫过好几遍,只放了兔子山鸡和一些人畜无害的幼兽。   何皎皎要找个地儿跟她说凌昭的事,正好了。   苏月霜自然不肯,眸光冷酷,挑剔地审视起她来:“你……跟我去?”   “是啊,月霜姐姐,你刚才可真帅气。”   “你骑的那匹马,便是西域今年进贡的烈血鬃吧,我可听说,好几个声名显赫的驯马师都没能制服它,没想到月霜姐姐把它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刚才月霜姐姐你骑着它腾一下越出来,威风凛凛,像个快意恩仇的女侠,我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还有还有,你刚才嗖嗖嗖那三箭……”   何皎皎压低着声音,说得兴高采烈,她抱住苏月霜胳膊,仰起小脸看她,眸子亮晶晶地满是敬仰。   她语气热忱,把苏月霜一通天花乱坠地夸,“我看书上说什么百步穿杨、离无虚发,在月霜姐姐面前,也不过如此吧?”   “咳。”   苏月霜清咳一声,不自觉挺挺胸膛,拒绝顺带想要贬低何皎皎的一番话,卡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艰难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漠然从容道:“这算得什么,莫要大惊小怪。”   何皎皎看苏月霜神色松动,乐滋滋地要更进一步,这时有太监躬身过来传话,“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方中了鹄的。”   副都御史夫人探向靶场,捏着帕子掩唇笑了笑,“这孩子,快玩疯了。”   何皎皎看过去,靶场里一阵娇笑,中了靶心的三小姐竟然学着苏月霜方才的样子,高举弓绕着靶场跑了一小圈,受众小姐围拥。   太后看得高兴,说了声:“赏。”   凌行止在太后右手边下落了座,原先陪她老人家说着话,与何皎皎隔望过来,含笑问她:“令仪怎地没去?”   何皎皎搂紧苏月霜胳膊,口吻些许得意:“我等会儿跟月霜姐姐打兔子去。”   “得了吧你。”   太后毫不留情戳穿她:“她刚刚当逃兵溜回来的呢。”   何皎皎昨年闹得笑话,太后拿到席上说过好几回。   凌行止有所耳闻,他沉吟片刻,饶有趣味地开口了:“令仪过去玩玩罢,太子哥哥这儿有张小弓,你拿去试试。”   男人沉声,说着低笑起来,目光宠溺:“今儿你箭只要到靶上了,太子哥哥还有赏。”   “表哥。”   苏月霜忽然唤了他一声,由始至终,凌行止没分半点儿注意力给她,此刻颔首,淡淡点点头,“嗯。”   何皎皎自己松开了苏月霜的手,没敢再看她脸色。   坏了。   不肖半柱香,太监一路小跑,漆盘托着张精致的小弓捧到何皎皎面前,小弓朱红镂花缠金绕银,旁边还摆了副秀致的手套。   何皎皎半晌不去接,她真觉得这东西烫手,低头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抱怨道:“合着……非得看我笑话是吧?”   她声音不小,在座都笑起来,除了苏月霜。   被凌行止当众刻意忽视,她委屈且愤怒,坐不住了,气冲冲地丢下一句:“我过去练练手,月霜告退。”   “那我也去了。”   何皎皎这才捏了弓,忙不迭地追上去,“月霜姐姐你等等我。”   凌行止再坐了一会儿,称还有事务在身,起身告退了。   三人先后离去。   众贵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人吭声,气氛蓦地微妙。   那样一把精妙绝伦的漂亮小弓,怕是事先专门备好的。   张氏心悬悬,以为太后有了别的打算,揣摩起她神色,缓声试探问道:“太子爷对郡主娘娘真是上心。”   “可不,这丫头招人心疼啊。”   太后端了茶饮,脸上笑意淡淡,她歇了歇,方继续说道:“今年清明,太子不还给定王写了篇祭文?”   看似无关的一句话,却让张氏心落回了肚子里,她讪讪道:“也是。”   何皎皎生父追封定王。   何家一家子男丁都死得惨烈,莫说太子,她们不也上赶着对何皎皎好么?   众人都了然了。   总不能传个苛待功臣遗孤的名声,面子上得过得去罢?   “不过啊,这几年郡主娘娘出落愈发亭亭玉立了,人又贴心又乖巧,多讨人喜欢啊?”   一贵妇笑道,“不知老祖宗以后送给她出嫁,怎么舍得。”   另一妇人揶揄笑答:“前脚出门,后脚进门的,有什么舍不得啊?”   热热闹闹地,众人打趣起来。   那边,何皎皎追着苏月霜进了靶场,嘉宁她们让小太监打着旗,已经比了好几轮。   苏月霜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都知道她的本事,嘉宁严阵以待。   谁知苏月霜一拐弯儿,进了旁边的帐子里,坐下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   少女挺拔欣长,姿态豪迈,仿佛饮得不是茶,而是酒。   嘉宁忌惮地看她:“诶,你不比啊?”   苏月霜抬眸觑她身后的何皎皎,眼尾利得像刀锋,轻蔑道:“跟你们有什么好比的?”   何皎皎一把扑住要冲进去的嘉宁,哀求道:“嘉宁姐姐,我们打不过她。”   嘉宁转身推开何皎皎,“墙头草,谁跟你我们?”   她可看见了,何皎皎跟苏月霜一块儿来的。   嘉宁想要指责她几句,从头到脚端详何皎皎一眼后,却被她腰间漂亮小弓吸引住,咦了一声,“哪儿来的?”   何皎皎偷偷看了眼苏玉霜,故意把小弓举起来跟嘉宁炫耀:“你猜猜看?”   “十三……”   嘉宁脱口而出的答案顿住,她想起来,凌昭还在承乾宫里头关禁闭呢,改口道:“你别卖关子了。”   何皎皎余光瞟着苏月霜反应,脆生生地扬高声音:“太子哥哥给我,让我来赢你呢。”   嘉宁接过弓拉了拉弦,比她手里四斗六的要轻许多,她撇嘴道:“三斗?花里胡哨的,别中看不中用。”   三斗的箭太轻了,箭发不出去太远,原拿给几岁的孩童们上课用的。   何皎皎哼哼道:“那咱俩比比?”   她要激将地可不止嘉宁一人。   比就比。   嘉宁一挥手,小太监上前,清了五丈远外相邻两张靶面出来。   何皎皎刚就位站好,又一太监端着漆盘弯腰到她身前来,恭敬地说道:“太子爷说,这张弓弦利,配了这金蚕丝的手套,郡主娘娘仔细别伤着手了。”   正是方才给何皎皎捧弓来的那名太监,何皎皎只带了弓,没拿手套,他得凌行止命,捧着漆盘巴巴跟了到靶场来。   寒风习习,一瞬间,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而来,何皎皎生出一种被架在了火上烤的窘迫。   她稳住神情,总不能怪凌行止对她好吧,理是说得通的,但这手套无论如何都戴不得。   她跟嘉宁炫耀,不过想激苏月霜过来和她说话,她不怕苏月霜跟她发火,可不想真得罪她。   何皎皎拧了眉毛,对小太监怒道:“你瞧不起谁呢?蠢奴才,下去。”   嘉宁一连看她跟苏月霜好几眼,帮了腔:“我和令仪郡主比箭,有你添乱的份儿?滚下去。”   小太监只得汗津津地退下。   苏月霜强势霸道,今年苏皇后的千秋宴上,甚至当众下过太子良娣的面子,把人呛得眼泪都快挂不住。   也就太子一直对自己这位表妹未婚妻不冷不热,把她治得死死的。   嘉宁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多半二哥刚刚送了小弓给何皎皎,但没苏月霜的份儿。   她虽然乐得见苏月霜吃瘪,又怕她真得发怒打人。   嘉宁不得不承认,何皎皎有句话说得对。   她们还真打不过她。   嘉宁让何皎皎先发箭,“令仪,你先,省得等会儿又说我欺负你。”   何皎皎不跟她客气,小臂抬高,举弓搭箭,虚起半只眼睛瞄靶。   少女小脸上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   却瞄了半天靶子,都没拉弓。   旁观的几位官家小姐都等急了,笑她:“令仪郡主,您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听得利刃破空之声呼啸而去,三箭连发,后两箭径直劈开前两箭,一箭接一箭正中靶心。   “苏小姐,您太过分了吧?”   有人登时白了脸,转头朝棚子看去。   苏月霜骑装长靴,面若寒冰,脚踏在案几上,拉满开她那把足有一石的长弓。   少女动作行云流水,搭箭上弦,嗖一声擦着何皎皎肩膀激射过去,死死钉上何皎皎的靶心,尾羽震荡。   她刚刚几箭,都是如此。   苏月霜收了弓,对何皎皎冷嗤道:“就你娇贵。”   “苏月霜!”   嘉宁忍不了,提着裙摆要过去跟她争论,再次被何皎皎拦住。   嘉宁怒不可歇:“何皎皎,这你都能忍?”   方才若是一有不慎,苏月霜那几箭,说不定都要射她身上。   却见何皎皎板着小脸,严肃地点点头:“嘉宁姐姐,你往后站站,我自己去。”   何皎皎出了名的好脾气,嘉宁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忽上忽下,反而劝了声:“令仪,我们占理的,不跟她动手啊?”   何皎皎没吭声,把小弓递给雪蕊,昂首挺胸独自拎着箭筒走过去。   周遭静默,气氛焦灼,一触即发。 第17章 西山   ◎后边令仪郡主再过来夸我,你别让她说话。◎   *   苏月霜才不怕何皎皎,挑眉环臂等她过来。   何皎皎行至她跟前,忽然绽出一个笑,灿烂地跟朵儿花一样:“月霜姐姐,打在我靶子上,算我的吧?”   她捧起箭筒递给苏月霜,杏眸滟涟,“你再来几箭?我等会儿让人送太子哥哥那儿领赏去。”   “到时候……”   何皎皎伸手先比了个五,她又低头掰了掰手指,最后在苏月霜眼前举了个三。   少女一脸肉疼:“月霜姐姐,我分你三成。”   嘉宁:“……”   苏月霜:“……”   苏月霜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她直喘粗气。   她诚心想吓唬羞辱何皎皎一顿,没想到她脸皮这般厚,真有她的。   “月霜姐姐?”   可对上何皎皎期待的眸子,苏月霜不但觉得自己这醋吃得十分没劲儿,隐隐约约,她好像还有点儿可恶。   何皎皎就一黄毛丫头,跟凌十三刚好凑一对儿,看他们成天傻乐去。   她跟她计较什么,没得找不痛快。   苏月霜一把推开何皎皎,恶声恶气道:“边儿去,离我远点儿。”   她将长弓往随侍身上一砸,叫人牵来她的“烈血鬃”,走了。   何皎皎回身对嘉宁摊了摊手,无辜天真。   嘉宁冲上来,把她摁住狠狠揉搓了一顿,气道:“丢人现眼!”   苏月霜打马去了西山。   雪盖枯枝,山林间一派萧索之景,空寂幽静。   她心中有气,靠打猎来发泄,一箭一只兔子,不一会儿,仆从捡来的兔子挂满她的马鞍。   苏月霜心里却越来越憋屈,在雪地里冻得跑不动的小兔子,怎么配得上她精湛的骑术和箭法?   她更想去有猛兽出没的外围畅快地跑马,和训练有素的禁军比试。   然而在父亲的黑脸面前,苏月霜半个字不敢提,提了,只会被训斥一顿罢了。   父亲给她请武师,平日不拘着她跑马习武,已是破了许多的先例。   没有这样的规矩。   跟着苏月霜的家仆护卫都知道她憋着火,没人敢上来触她霉头,离了老远。   一处雪堆动了动,苏月霜盯准了刚要抽箭,手却摸空,挂在马鞍上的箭筒里没有箭矢了。   她刚想唤人,环顾四周,枝上的积雪无声坠落,苏月霜忽然发觉,自己周围孤零零的。   苏长宁手握重兵,苏家权倾朝野,说句嚣张的话,便是公主,也得垫垫脚尖儿,才够得上她的地位。   苏月霜自然眼高于顶,偏自幼身边全是些曲意逢迎之辈,索性一直独来独往。   今年她十七岁出头,竟连个算得上交好的同龄女子都没有。   苏月霜倒不觉得有什么,作为苏家女,她生来是要当皇后的,就算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又能耐她如何?   只是此情此景,她索然无味,回去算了。   “月霜姐姐!”   苏月霜勒过缰绳要走,远远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雪地边缘出现一个小点儿,小点儿朝她奔来。   何皎皎骑着一匹棕红的矮脚小马,热情洋溢地大声道:“月霜姐姐,不是说好我们一起的?你怎么不等等我?”   苏月霜:“……”   她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只箭,对何皎皎张了弓,凶道:“谁跟你说好了?不许过来!”   苏月霜不傻,心里疑惑起来,何皎皎好歹在太后跟前,受着荣宠长大,这般没皮没脸缠着她干什么?   何皎皎勒绳停住,她咬着下唇,杏眸露出一点儿委屈:“你刚才说我娇气,她们如今都嫌我会拖后腿,都不带我玩了。”   何皎皎不算说谎,嘉宁骂她是叛徒,跟她冷战了。   “你还怪上我了?”   苏月霜才不信她的邪,发出一箭钉在她小红马脚边,“你别找揍,走开!”   何皎皎不怪她,只是要缠住她而已。   她干脆下了马,脸蛋让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脚步欢快地朝苏月霜扑过去:“月霜姐姐,嘉宁她们等会儿也要过来西山玩。”   “我眼尖儿,帮你找猎物,到时候你拉满满一大车回去,羡慕死她们。”   “幼稚!”   苏月霜冷酷无情,不为所动:“谁稀的要你帮我找?”   她哪能真拿箭射何皎皎,懒得跟她纠缠了,拍马要走,岂料何皎皎胆大妄为,伸手来拽她衣袖子,“月霜姐姐~”   苏月霜骇得心头一跳,连忙勒住缰绳,她真发怒了,急道:“你不要命了!”   幸好“烈血鬃”被她驯服已久,性情温顺了许多,不然扬蹄踏下去,何皎皎怕得血溅当场。   何皎皎意识到自己过火,小步往后退了退,把手背到身后,怯怯抬眸看向苏月霜。   苏月霜好赖没对她翻白眼,打马掉了头,却依旧没能走掉。   何皎皎兴奋地喊她:“月霜姐姐,那儿有只鹿!”   苏月霜狐疑地回头,顺着何皎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棕色残影掠走,她定睛一看,真是只不大不小的梅花鹿,受惊跑远了。   “闭嘴,你把它吓跑了。”   苏月霜登时来了兴致,她扬鞭追上去前,还骂了何皎皎一句。   “烈血鬃”疾驰迅猛,裹挟凛风,吹乱她的额发,苏月霜伏在马背上躲避树枝,同时向前方搭箭,她热血沸腾地想。   这样才对吗。   箭离弦激射出去,奔逃的梅花鹿被穿透脖颈,应声倒地,雪地上洒开一泼猩红鲜血。   “月霜姐姐,你好厉害啊!”   何皎皎跟苏家的仆从赶上来,她“啪啪”地给苏月霜鼓掌,手都拍红了。   苏月霜还没来得及嫌弃她,何皎皎杏眼瞪得溜圆,指了天:“月霜姐姐,鸡,野鸡!”   便见远处枝头飞下来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鸟,尾羽长长展开,流光溢彩,跟只小凤凰似得。   苏月霜干净利落地将它一箭穿胸。   何皎皎提着裙摆跑过去给捡,边欢呼道:“月霜姐姐,你太棒了!”   何皎皎真心实意想跟苏月霜处好关系,说好听的话又不要钱。   她一声又一声雪“月霜姐姐”,直喊得苏月霜忘乎所以。   直发展为,何皎皎手一指出,苏月霜箭紧跟着便不偏不倚地射出去。   主要何皎皎还真有点儿运气,她一来,苏月霜遇到的猎物,都变得有趣起来,不再是跑都不跑的兔子。   不到半个时辰,苏月霜猎着三头小鹿,数只野鸡,甚至还有头壮实的小野猪。   苏月霜累着了,仆人们清出块儿地给她歇息,她饮完一盏热茶,盯着在前边清点猎物的何皎皎,终于发现不对,皱了眉,“何皎皎,你一个人过来的?”   好半天,她没瞧见何皎皎身边伺候的人。   何皎皎背脊微不可察僵了僵,“我想快点儿来找你啊。”   她心虚地很,但嘴上有理有据:“马骑得太快,把她们都甩下了。”   何皎皎带的人不少,而且都在。   藏在林子里,把猎物往她们面前赶呢。   苏月霜猎着这些个儿,都是何皎皎特意去央太后,让内务府拨给她充面子的。   “你怎么管下人的,还没找来?”   苏月霜尽了回兴,心平气和地教训起何皎皎来。   何皎皎娇里娇气,万一她路上有个磕磕绊绊的,身边没人,不是还要赖她头上?   何皎皎点头称是,期期艾艾凑过去,拇指并食指捻住苏月霜的衣袖。   她晃啊晃,另一手指着堆在一起的猎物,拖起了嗲嗲的微音:“月霜姐姐,这些…分我一点点好不好?”   苏月霜:“……”   “得了。”   她摆摆手,清脆爽利地说:“瞧你那样,都给你了。”   “月霜姐姐你真好。”   何皎皎扑过去搂她腰,还要继续撒娇。   苏月霜笑了声,先前的不快她早让何皎皎哄忘了,却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肩膀,不让她抱。   她凤眸睨过来,气势凌人:“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说吧。”   何皎皎老老实实坐好,支吾半晌,避重就轻道:“就是,凌昭他…想去找苏大哥哥玩儿。”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听她说完经过,苏月霜一下子瞪大眼,“你、你们……”   她就说何皎皎憋着坏儿呢,居然想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给她。   亏她娘总是唠叨,让她学学令仪郡主的乖巧规矩,她守规矩?   苏月霜起身来回踱步,简直找不出话来训何皎皎了。   何皎皎小心打量她脸色,亮了杀手锏:“嫂嫂。”   她托腮喊道:“你帮帮我嘛~”   苏月霜脚步顿住,怒视过来,俏脸红透。   这谁家孩子啊,怎能这般不害臊?   回去的路上,何皎皎骑着她的矮脚小红马,比苏月霜还要昂首挺胸。   雪蕊拉了板车来装她们的“猎物”,一路上十分引人注目。   不等人问,何皎皎昂着小脑袋说:“我和月霜姐姐猎的!”   谁问你了?   苏月霜跟在后面,又好气又好笑,嫌丢人,懒得搭理她。   何皎皎去了太后那儿献宝,晚上建成帝要摆宴席犒赏朝臣,苏月霜先回了自己毡房,洗漱换衣,她仔细琢磨今天一天,越想越不对劲儿。   “星子。”   她喊来贴身婢女,嘱咐道:“后边令仪郡主再过来夸我,你别让她说话。”   她堂堂未来一国之母,居然被个黄毛丫头几句马屁话说得晕头转向,真是岂有此理。   “啊?”   星子为难道:“奴婢哪儿能在郡主娘娘跟前放肆?”   她小声嘀咕起来:“小姐您不是挺高兴的?”   是挺高兴的,可苏月霜才不会承认,她冷着脸哼道:“你别看她四处讨好卖乖的。”   虽然在背地里说人坏话,却没忍住笑,“这人啊……焉儿坏。”   苏月霜同意了把凌昭领走。 第18章 忍   ◎再忍他成活王八了◎   *   天边刚挂上昏沉夜色,细细碎碎地,飘起一阵细雪来。   白日放晴,晚上落雪,这天气倒怪得很。   毡房外寒风嚎啕不息,凌昭合衣斜在软榻上,百无聊赖。   何皎皎久久未归,他没让人在他窝着的隔间里头点灯,怕引起邻居的注意。   暗火埋得碳炉子,黑暗里拢着团橘红色的光。   夜已至深,凌昭正要睡不睡,冷风忽地刮得他一个寒颤,一簇白亮照到他身上来。   “凌昭,快点儿。”   雪蕊打起帘子,何皎皎裹挟冬夜的寒意扑倒他身前,伸手拽他起来。   宫婢掌灯随侍,光亮大盛,刺得凌昭不大睁得开眼睛,他便一动不动,人且迷糊着。   那边宴席过了一半,何皎皎借口大营里头闷,要出去透会儿风,偷溜了回来。   只不过苏月霜被叫到太后跟前说话,加上她娘盯得紧,走不开。   她让何皎皎自己想法子,先把凌昭藏她车上去,后边她再跟她大哥通气儿,直接让苏淮把人弄走。   大营附近戒备森严,方圆百丈内不得靠车过去,何皎皎忧虑乘车,遇到的盘查会更严一些,干脆领着雪蕊和另两名宫婢步行回来。   “睡着了?不是叫人回来跟你说了,晚上送你走。”   外边下着雪,风跟刀刮一样,何皎皎一路上冷得够呛,喊了凌昭两声没得到回应。   她眸中波光流转,在外边冻得冰凉的巴掌贴到他英挺面颊上去,笑道:“醒醒,太子哥哥逮你来了。”   嘶,真冷。   凌昭仍旧半梦半醒似得,只是皱了长眉,恍惚间他知道是何皎皎,没躲开。   倒是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何皎皎的手握进掌中,往他脸上蹭了蹭,“你怎么才回来?”   他睁开眼来看她,眼睫纤长,五指收紧了,哼出鼻音,黏黏糊糊的哑:“一整天没见你人影儿,我还当你在外边玩高兴了,把爷忘得一干二净。”   凌昭头发在榻上蹭得毛躁凌乱,何皎皎柔软手掌贴冷了他的脸,然少年掌心温热,将她整只手都全都拢住,寒意为他驱散。   何皎皎顿住,忽然有点儿心软。   她想他成天跟个混世魔王一样到处胡闹使坏,马车上两天,毡房里一天,整整三天困顿在一处,快憋坏了吧?   察觉到身旁宫婢的目光,何皎皎将手抽回来,“你快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她不回答凌昭的话,只催促他道:“再过会儿那边宴席结束了,可不好再带你混出去了。”   何皎皎耳根子微微发烫,再去推凌昭起来时,心里啐了一声。   此人胡搅蛮缠胡作非为,她真是昏了头,居然还心疼他来了。   “月枝你去打热水,兰茹你把我妆匣拿进来……”   何皎皎推得凌昭坐起来,指挥着宫婢们把他揉搓收拾一顿。   凌昭等会儿跟苏月霜走,不好再作宫女打扮,一行女眷里混个少年实在扎眼,还是得先乔装成女子。   至于别的,后头再说罢。   凌昭抹了把脸,破天荒没跟她争,屈膝搭臂坐在榻上,由着她们动作。   但他其实不太乐意,臭起脸来,“说了爷自个儿能走,瞎折腾什么。”   他就觉得何皎皎瞎担心、小瞧他。   何皎皎一噎,气得当即上前用胭脂给他摸了个大红脸:“十三爷怎地不走?哪个胆大包天拦着你了?”   凌昭由上而下打量过她一眼,偏头冷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天刚黑时他要出去,何皎皎留在毡房里的好几个丫头,上来就跪地抱他小腿求饶,给他吓得退回去,愣是没敢迈出隔间。   何皎皎身边的人,不是她教得,谁教得。   说着两人又要怄起来。   何皎皎硬是忍下这口气,就这一时半会儿了,何必再跟他一般见识。   她让宫婢们给凌昭把脸擦干净,重新挽了个官家小姐们常梳的云鬓,没有合适的衣裙与他换,何皎皎挑了一件自己的狐狸毛斗篷给他罩上。   能把她整个人裹进去的斗篷居然短了,露出小半截子鹅黄色的裙摆,何皎皎站在凌昭身前,尝试往下扯。   凌昭掀开斗篷,满头珠翠乱晃,高大魁梧睨着何皎皎,“差不多得了,走了?”   何皎皎眼角直抽抽,真不想让他这样出去丢人。   可怎么办呢。   一天两天的还成,她们得在寿光待十来天,万一哪个要好的官家小姐来她毡房里玩,把他往哪儿塞?   要是让外人撞见他在她毡房里,她以后还要脸不要。   烦死了。   “走吧。”   两人相伴出门,步行朝大营走去。   为避人耳目,何皎皎回来时特意看好了路,专挑避着营帐两旁篝火的暗处走。   她让凌昭把斗篷兜帽戴上,含胸驼背一点儿。   路上遇到三两拨巡逻的禁军,她和凌昭躲到宫婢身后去,让雪蕊拿她的牌子过去,只说:“大营里头闷,郡主娘娘和少卿小姐出来散散步。”   禁军确认过牌子无误,远远瞥见一行女眷,低头告罪一声,不敢冲撞郡主娘娘尊驾,都应付过去了。   所幸何皎皎毡房离大营不远,一路无惊无险,走了一刻钟左右,风吹来雪夜里冻冷的酒香,隐隐能听见营帐里头宴乐之声。   何皎皎拉拉凌昭斗篷,拉着他走到一个背风的营帐后边,就停下来了。   她怕小宫女不经事儿,让雪蕊去过去大营帐子里找苏月霜的大丫鬟星子,剩下两名宫婢,陪他们等着。   “凌昭。”   眼瞧着要把大麻烦送走了,何皎皎却不自觉蹙了眉。   她一边嫌弃他的打扮,一边杏眸流露出担忧,“你等会儿过去了,藏好点儿,别成天想着乱跑。”   等他到苏淮那边,混在一群公子哥儿里,只要他不故意往皇帝太子跟前凑,不去招惹是非,理应出不了旁的岔子。   可何皎皎没忍住唠叨,谁让凌昭最会惹是生非了。   凌昭好不容易出来,四处探头探脑,雪势渐起,风声呜咽,他没搭理何皎皎。   何皎皎以为他没听见,去拽他斗篷带子,她有些闷闷不乐,“我跟你说话呢。”   却见凌昭抬指到唇边,严肃地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有人过来了。”   那头便听吊儿郎当的男人声音传来:“老祖宗要给嘉宁挑婆家了,你们最近少出点儿风头,省得娶个脾气大的疯丫头回家,还得当菩萨一样供着。”   不是禁军,九皇子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何皎皎听他当着一群公子哥儿的面,编排自己亲妹妹,话说得很是难听。她攥紧帕子,余光先看见凌昭沉了脸,薄唇几欲抿成直线,“什么玩意儿。”   他混归混,该说不该说,该做不该做,心里始终有个底儿。   他九哥简直没个人样,怪不得和燕东篱一样,排老九。   凌昭看见燕东篱跟在他们队伍后边,两个老九凑一块儿,果然没好事。   “凌昭,你别惹事。”   何皎皎深吸了口气,吐息间寒意凛凛,针一样扎在肺腔,她拽住凌昭胳膊,拉他往营帐后边躲。   凌昭倒被何皎皎拉得往后挪了几步,两人藏在营帐后头。   到这个节骨眼上……且忍忍。   “要我说,能娶了令仪郡主才是福气。”   听那群人哄笑一阵后,竟是说:“瞧她模样好,又有个好名声。人粉嘟嘟的,弄到床上肯定带劲儿。”   何皎皎耳边“轰”地一声,脸白了数分,下意识拽住凌昭斗篷,她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外头说得话都有些听不清了。   那群纨绔浪荡子弟继续嬉笑道:“去你的吧,你当老祖宗是死的?图个虚名把她娶回去,以后你想纳妾,做梦去吧你。”   “老祖宗还有几年活头?”   接话的人沾沾自喜,越说越混账:“等老祖宗人一没,令仪郡主能靠谁去,不由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九皇子笑道:“哈哈哈哈,那也没你的份儿,轮都轮不到你。”   “凌昭。”   何皎皎深知凌昭脾气,眼疾手快挡在他身前,踮脚去捂他耳朵。   风吹得脸上僵冷,少女无措低了头,难堪地不敢跟凌昭对视,唇已咬得泛白,懦懦出声:“我们就当没遇着他们好不好?你、你别惹事……”   眼下装没听见,是最好的法子。   九皇子到底是他哥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撞到正面去,只会闹得所有人脸上都不好看。   少女几乎挂到他身上,脑袋埋得很低,头顶零星的白,是她发间积了落雪,衬得她鼻尖愈发通红。   凌昭想,她肯定在忍哭。   “何皎皎。”   他下颚绷紧了,扯起一边嘴角,眸光锋利,却是皮笑肉不笑:“感情你只会在爷跟前横?”   话音未落,他越过她迈出去,大步子踩着雪地嘎吱嘎吱响。   忍,怎么忍,如何忍,再忍他都成活王八了。   “凌昭……”   何皎皎冲上前拦他,哪里拦得住。   凌昭气性上头,反手将她推开去,他忘了收劲儿,何皎皎让他推得一连往后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营帐旁边儿立了个小山坡,雪地蓬松,让何皎皎坐空了,人不受控地翻仰过去。   “郡主娘娘!”   何皎皎身边现在只有两名宫婢,没接住她,慌乱地过来扶她。   何皎皎又气又急又委屈,明明被人说难听话的人是她,凌昭居然还推她。   她打开宫婢的手,忍不住落了泪:“别管我,快去拦住那王八蛋啊!”   九皇子一行纨绔,已经走出一截子路,不远不近。   他们肆无忌惮说着浑话耍闹,却没注意到后边的动静。   凌昭大步挟风冲过去,抬脚直将九皇子踹得扑到雪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印出个四仰八叉的人形,他骂道:“你奶奶的!”   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灯火下只见一个身高至少九尺的魁梧“女子”,云鬓珠钗,容色鲜妍。   却是粗鲁踩着九皇子肩膀不让他起身,抡着砂锅大的拳头,疾风骤雨地砸到他身上。   他们连忙大喝着前去阻止:“哪里来的猖狂恶妇?!” 第19章 偷家   ◎明明只是伸手拉她一把的事,怎么就把她难成这样呢。◎   *   “凌昭,你别……”   那边眨眼兵荒马乱,何皎皎让宫婢们去拦住凌昭,自儿原地扑腾半天,坐直了身子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山坡营帐之间,堆了三角出来,雪积得厚,谁知道下边到底是个什么地势,好巧不巧拢圆了。   何皎皎仰靠着雪堆,没使劲儿的地儿,屁股死活拔不出来。   给卡着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求救,心里羞窘百般不是滋味,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   听着不远处打成一团,何皎皎边哭边小声骂:“混帐,王八蛋呜呜呜……”   不知道究竟在骂谁。   身边两个宫婢,让她撵去拦凌昭,白撵了。   她们压根插不上手,一上去让人狠狠推开,摔到地上半晌没爬起来,干着急。   凌昭扯了斗篷,撸起袖子,几拳抡倒上前拉架的公子哥儿们。   他自幼跟着骠骑大将军苏盛延习武,虽然至今没领个正差儿,且算是在军营里头皮糙肉厚地混到大。   一群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哪里是他对手。   九皇子一行十来人,眨眼让凌昭揍得人仰马翻,哀嚎不绝于耳。   除去燕东篱披着件宝蓝刻丝的披风,站远了袖手旁观,方没被波及。   凌昭现在没空跟他计较。   他转身一脚踹翻刚爬起来的九皇子,踏上他后脑勺,直踩得他九哥整个脑袋都埋进雪堆里,只剩两只胳膊往上伸直了不停挣扎。   “凌云赫,你还有个人样?”   他俯身盯着鞋底下抬不起来的头,没甚表情地问。   火把照亮夜色,高大的女子妆容精致,五官硬朗,横眉冷目。   两相比较下,越发不伦不类。   “十、十三殿下?!”   有人认出他来,面露骇然神色,惊颤出声。   凌昭长眉一挑,他有何不敢认的,“就是你爷爷我。”   “刚才谁喊爷恶妇?”他踩着他九哥脑袋,凶神恶煞逼视一圈。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白了脸色,咽了咽吐沫,冷汗津津地想,凌昭这是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   听见了多少?   他们不寒而栗。   又想凌昭不是在承乾宫关禁闭,一幅不男不女鬼样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三爷……”   一旁宫婢怯怯出声:“九爷要背过去了。”   都定睛往下一瞧,九皇子胳膊掉下去,直挺挺摆地上了,一声都没吭。   凌昭闻言,笑着反而重重踹他脑袋一下。   他眸中凶戾,声如寒冰:“就他这德行,死了算了,省得以后做些辱没祖宗的事儿。”   公子哥儿们方反应过来,不敢再跟凌昭动手,脑子转得快的人往后溜走,跑去搬救兵了。   此人边跑边望着天色,心里琢磨着,今儿太阳是从西边下山的吗?   不然真是夭寿,竟然轮到凌十三嫌别人德行不好,会辱没祖宗了。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挡拳的挡拳。   一个个全被打得鼻青脸肿,历经千难万险,方趁凌昭不备,将九皇子从他脚下拖出来。   凌昭哪能轻易放过他,甩开缠住他的人往九皇子跟前冲。   九皇子面色铁青,翻着白眼刚缓过来一口气,眼前且发着黑,便瞧见一裙装恶罗刹朝他奔袭来。   他差点没再背过去,强烈的逃生欲,致使他猛地跳起来,拔腿就跑。   跑得还挺快,凌昭一时竟没追上,裙子绊脚。   凌昭脚步缓缓,两手拎起裙边一撕,撕出条长豁口,再追上去,喊道:“凌云赫,你给爷站住!”   锦帛碎裂之声,听得九皇子头发丝儿都冒冷气儿,好似他直接被凌昭撕成两半了一样……不对,凌昭?   九皇子才认出凌昭来。   他且脚步不停,绕着营帐空地兜圈子,悲愤回头怒视凌昭:“十三,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哥,你搁谁面前爷呢?”   他边跑边质问凌昭,不敢慢下半分,九皇子比凌昭大两岁,然从小到大,可没少挨这弟弟的揍。   “我奶奶不是你奶奶?”   九皇子想起凌昭最开始骂他的话,嘴上还要逞强:“你敢说老祖宗胡话,我禀告给父皇和二哥,看他们不扒了你的皮!”   谁知下一瞬,凌昭踏过营帐柱子,一个鹞子翻身竟跃到他前头来,“你好意思跟爷提老祖宗?”   少年拳头拧得咯嘣响。   “十三爷,可使不得啊!”   众人拥上去拉架,闹作一团。   唯有燕东篱远远站到一边去,抬眸盯着墨黑天幕,看碎雪纷纷扬扬。   他听风听雪,听火把烧得劈啪,火光斜到身上。   瞎眼的那半边脸隐在灰霾中,他周身静谧,巍然不动,安静地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不一会儿,凌昭逮住九皇子了,揍得他哇哇叫。   有人相劝的、有人半是威胁的、有说好话求饶,众生相纷纷扰扰,真吵。   燕东篱忽地侧目,朝一处角落看过去。   他听到了点儿别的声音。   似有人在低低地抽泣,又像幼猫的咪呜,明明天差地别的两种事物,风雪人声杂乱,他居然有些分不清。   默了默,燕东篱没抵住好奇,踩着雪地,慢慢朝那处走过去。   反正一群争强斗狠的公子哥,没什么好瞧的。   随他慢慢向那处营帐走近,他有了期翼,希望是猫。   不过,这冰天雪地,怎么会有猫呢。   然而,等他拐进营帐后头,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失落。   “令仪郡主?”   他看见了何皎皎。   营帐后背了光,视线稍微昏暗,何皎皎一见燕东篱的颀长身形,彻底僵住。她脑袋埋下去,恨不得以头抢地,撞死在雪地上得了。   谁来不好,偏偏是他。   听燕东篱声嗓漠然地问:“你怎么了?”   他看她钗发衣裙凌乱,玲珑一点的耳垂、秀致鼻尖、雪白的脸颊,全红通通的,哪里会看不出来。   她方才哭过,浓密眼睫上且挂着泪,一双杏眸洗得发亮,慌慌瞥他一眼便急忙躲开,可怜兮兮的。   只是燕东篱如若不问,何皎皎肯定不会告诉他。   两人不言不语,风卷雪空寂漫过。   何皎皎果然开不了口,她哪里好意思跟燕东篱说。   “你奶奶的!”   外边再传来凌昭骂人的声音,何皎皎禁不住看过去,她挨不住了,再朝燕东篱羞愤抬眼,“燕世子,我、我……”   何皎皎挂心凌昭,要是凌昭那副穿裙子的样子,被太子或是建成帝看个正着,真是不死也要掉层皮。   她豁出去了,睁圆眼睛小心翼翼和燕东篱对视,用尽了全力,才不去看他漆黑眼罩遮住的瞎眼,“我卡着了,你拉我一把成不成?”   话刚出口,少女整张脸红透,睫毛颤了颤,颤下两滴泪来,凛冽透骨的寒风,吹不走她脸上热气。   真是丢死人了。   何皎皎悲愤欲绝。   燕东篱不再言语,碎雪落满两人肩膀。   何皎皎还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见少年神情淡淡,披风下伸出手来,手里挂着串紫檀佛珠,尾坠素青的流苏。   他微微低头,沉默地递到何皎皎面前。   何皎皎倒明白燕东篱的意思,缓缓拽住佛珠尾端。   可好一会儿,燕东篱都没动。   何皎皎小心觑着他神色,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小脸涨得通红,真比刚才听见九皇子说她浑话还要难堪,“燕……”   “会断。”燕东篱耸拉着眼,言简意赅。   何皎皎脑袋顶都要冒气儿了,她心一横,往上握住少年温凉的指尖。   跟过了道劫难似得,总算让他如此一把拉起来了。   明明只是伸手拉她一把的事,怎么能把她难成这样呢?   燕东篱知道其中缘由。   何皎皎怕他。   因而,燕东篱想对她笑一笑。   可他鲜少有过笑模样,不过踌躇片刻。   何皎皎起身来,匆匆朝他一拜,不再看他一眼,一个字没再跟他说,越过他朝外奔去。   转眼,少女身上的冷香随风远去,她焦急的呼唤梗进燕东篱心里,一根刺。   少女声嗓婉转,穿透风雪夜幕,她喊:“凌昭。”   灯火通明处,凌昭正骑在九皇子身上揍他,好几个男人拽不开的拳头,何皎皎也不怕,跑过去径直搂住他胳膊,就让他停下来了。   凌昭回头瞪何皎皎:“让开,别碍事!”   何皎皎跑得气不匀,真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她几乎拿出和人搏命的力气,朝凌昭撞过去,撞得凌昭歪了肩膀,飞快被旁边拉架的人七手八脚扯开。   九皇子一动不动倒在地上,面皮青紫红肿,原本的样貌都看不出来,瞧着都没进的气儿了。   凌昭还不服气,让一群人往后拖拽着,伸长了腿去踹九皇子,骂骂咧咧地:“让开,狗东西看爷打不死他。”   “郡主娘娘,您劝劝十三殿下罢。”   众人看她跟看救星一样,何皎皎抱住凌昭的腰,把他往外拉,说着又要掉眼泪,“你真疯了啊?”   “凌昭,我们走吧,等会儿太子哥哥过来撞见你这模样,今年剩这一两个月,你想躺着过么?”   “我……”   何皎皎声音带着哭腔,好说歹说,总算说得凌昭神色松动,他恨恨瞪了眼不省人事的九皇子,被何皎皎拽着跑了。   旁人怎么看,怎么说,甚至九皇子是死是活,何皎皎都再顾不上。   她拉着凌昭掉头往她毡房方向跑,生怕慢一步,太子便率领禁军从天而降,将他们两个全都拿下。   凌昭先男扮女装逃禁闭混到寿光,再把九皇子打成那样,凌行止本就对他胞弟格外严厉,怎么都不能让他逮个正着。   她定也逃不过一顿罚了。   燕东篱停在营帐后的阴影里。   他低眸,慢慢将佛珠收回手里。   一瞬间,他想明白所有的事,哀而不怨地一叹。   怪不得。 第20章 要你管   ◎我跟她打小这样,以后也这样,母后不管,老祖宗不管,轮也轮不到你管◎   *   冬夜严寒,风雪蔽目。   在路上。   何皎皎着急忙慌,边跑边捏着帕子给凌昭揩脸上的胭脂,“你脑子一热,惹多大麻烦啊。”   她绣鞋直往雪地里陷,风吹乱额发,要看不见路。   脚下磕磕绊绊,差点儿踩着裙边摔下去。   凌昭扶了她好几把,后边直接在她跟前蹲下,他脸让何皎皎搓得生疼,心里憋得慌,烦躁地说:“你怕什么,上来。”   他脑子早被寒风吹得凉透,且破罐子破摔了,不屑一顾哼道:“爷一人做事一人当,反正怪不到你头上。”   他二哥大不了也把他打一顿,再关个把月禁闭。   “你赖在我这里,如今才来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何皎皎趴到少年宽阔的背上,她心中慌乱,然事已至此,懒得和凌昭再掰扯这些有的没得,“行了,快些回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罢。”   她还气不过,拧了凌昭耳朵一把,才搂了他脖子。   凌昭便稳稳背着她,脚步飞快,一会儿子摸黑溜回了何皎皎毡房里。   他嘴上说不怕,进屋一连转了好几圈,问道:“哪儿有衣服给爷换?”   何皎皎推他进隔间,喊人道:“月枝,你带人去把我今早让你们翻出来的那个箱笼抬进来。”   早在来寿光之前,凌昭赖玉琼殿不走时,何皎皎便差人偷偷去他宫里,给他收了几身衣服和随身物品出来。   不过她故意使坏,没告诉凌昭。   今天都打算送苏月霜那里去了。   漆红的箱笼一抬进来,何皎皎随便翻出来几件,往凌昭身上砸去,嘱咐宫婢们道:“你们先打水,给他把脸擦干净。”   她脸色不大好看,实在摆不出啦好脸色了。   凌昭拎起衣裳,沉脸觑着何皎皎,不知想到何处去,嘀咕道:“爷看你只会窝里横。”   “你手脚麻利点儿。”   何皎皎快要急死,狠狠瞪过他,转头进另一个隔间儿收拾自己去了。   她方才摔在雪地上,衣襟衣袖都给雪浸湿,十根手指头都没冻得快没知觉。   换好衣服,何皎皎坐到妆台前等宫婢给她梳好头发,捂着汤婆子,手却怎么都捂不暖和。   想到等会儿要打的官司,她愁眉不展,小脸垮到底,问旁边的人道:“雪蕊回来了没?”   何皎皎让雪蕊去跟苏月霜的婢女接头,她人最是机灵警醒,见势不妙,应该会先赶回到毡房这边来。   都半个时辰了,还没人影儿……   周围伺候的皆摇了摇头,何皎皎心悬悬吊起,她提裙正要起身出去,外边突然一阵喧闹张皇。   外厅有人高声喊:“雪蕊姐姐,你怎么了?”   帘子打开,正是雪蕊走了进来,她鬓发散乱,朝何皎皎福身,眸光含着歉意,“殿下,太子爷到了。”   何皎皎跟凌昭溜得飞快,雪蕊跟苏月霜大丫鬟星子回来时,刚好撞上气冲冲赶来的凌行止。   她被几个主子叫过去,问过好几轮话了。   “雪蕊,你没事吧?”   何皎皎连忙奔到她身前,拉了她手仔细看她情况,幸好并无大碍。   雪蕊忙笑了笑:“奴婢没事,嘉宁公主在席上让老祖宗叫过去,今晚应不会回来了,老祖宗说是让您等会儿也过去。”   “禁军都在下边守着。”   雪蕊顿了顿,放轻声音继续说道:“老祖宗遣了身边几个嬷嬷姑子随太子爷上来,只说是您和嘉宁公主落东西了,把嘉宁公主毡房里边留的人,还有咱们外头粗使的都带走了。”   何皎皎攥紧帕子,忍不住埋怨出口:“这祸害。”   一瞬间,她心生愧疚,老祖宗把人支开,是在顾她脸面呢。   她后悔耐不住凌昭缠,由着他胡闹,累得这么多人受罪。   “太子爷在外边等着。”雪蕊躬身让出路。   何皎皎指尖缴着帕子,慢吞吞挪到外厅,凌昭换了身苍青锦袍,跟着走出来。   他头发还没梳好,嘴里咬着根银簪,大手把满头长发捏成一把。踩一双长靴,给自己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用银簪固定好,朝外偏了偏头,“来了?”   灯火昏昏,照少年薄唇阔目,样貌英挺,却浑然无忌,一副顽皮赖骨。   问得他二哥。   何皎皎讨厌死凌昭有恃无恐的样子。   她走到他身后去,把他往外推,嗔怒道:“来了,出去挨训吧你。”   凌昭往后仰,虚虚往何皎皎身上压着,随她推着走。   走到门边,他脚步顿住,何皎皎便推不动了。   凌昭不怕他二哥,刚才不怕,这会儿子……也没有上赶着送死的。   他扒着门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儿往外瞧,看雪地开阔处火把通明,孤然一道挺拔身影。   凌行止着朱红蟒袍,腰间别着漆黑的马鞭,负手背对他们而立。   凌昭思索着出声问道:“何皎皎,你这里有没有后门?”   何皎皎缩手缩脚凑到他身边,借着他高大身躯遮掩探头探脑,没看到凌行止脸色,捏拳捶了凌昭一下,“你想往哪里跑,你跑了我怎么办?”   凌昭想也不想道,“爷带你一起呗,林子里头那么大。”   躲是躲不掉的,可能躲一时算得一时,说不定过会儿,他二哥没那么生气了。   何皎皎:“……”   她要让凌昭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便听外头男人蓦地厉声一呵:“令仪,让他滚出来!”   屋外凌行止回了身,银冠玉面,却道好一个锅底般的黑脸。   他雷霆手段,已将周围闲杂人等清理干净,盛怒之下仍旧记得男女有别,压着火儿在屋外侯着,没有自己闯进去,一脚把凌昭这混账玩意儿踹出来。   刚刚看过九皇子的伤势,凌行止真是两眼发黑火直冒三丈,恨不得两拳把他这弟弟擂死算了。   “叫你过去呢。”   何皎皎当即不再犹豫,把凌昭推出门外去。   门帘子吧嗒落下,凌昭顿口无言,最后扯了嘴角一笑,“怂样儿。”   他便转身大步流星朝凌行止走去,直面向他二哥的怒火。   凌昭且行且不动声色观察他二哥脸色,想二哥会先拿脚踹他,还是先取鞭子抽他。   他躲不躲呢?   他想着到了凌行止跟前,果不其然,男人面若寒霜,抬脚就是一踹。   凌昭没躲,顺势卸力摔到地上。   他心里挺没劲儿,盘腿坐起来,还托了腮,慢悠悠喊道:“二哥,你差不多得了。”   从小到大,他二哥翻来覆去这一套,凌昭早腻了。   他摆着一副无赖相,心里到底发怵,没敢正眼看凌行止脸色,满口歪理,只说二不说一:“你要听见他说那些混账话,你说不定下手还比我重。”   来回个把时辰了,他不信凌行止没把前因后果审出来。   可凌昭哪里只犯了一件事。   凌行止才不会被他轻易糊弄过去,反而让他赖地上不起来的破落户模样气得胸口疼,手背在身后攥老大一个拳头,忍了再忍才没抡出去,却是问道:“十三爷,你的裙子呢?”   凌昭:“……”   他也觉得丢脸,犟了脑袋摆出臭脸,不说话。   “咱们十三爷挺能忍辱负重的啊,男扮女装是吧?”   凌行止直喘粗气,盛怒之下,笑出了声:“怎么换了?那么多人都见得,跟二哥见外是吧?”   笑着笑着,他笑不出来了,铁青着脸又一脚踹到凌昭左肩上,“我看你是半点脸儿都不要了!”   凌行止真后悔,因为公务繁忙,临行前没有去承乾宫看一眼,让凌昭得以偷溜出来,到处丢人现眼。   好赖没让他看见,真遇着了,不得当场气昏过去。   凌昭腹诽,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   他面子上且有点儿挂不住,低着头不耐反驳道:“谁让你关我禁闭,不许我来寿光?”   “我不让你来寿光,你……”   凌行止深吸两口气,脖颈上甚至都绷出青筋,差点儿失了骂人的章法,“你自个儿不要脸,你得顾一顾令仪的名声吧?”   “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你还成天缠着她胡闹,孤男寡女的你在她这儿躲了三天,你有没有想过?!”   “万一被人撞见传出去,她是个女儿家,人言可畏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凌昭让他二哥说地恼起来,横眉冷冷看过去:“我跟她如何,关你什么事儿?”   一码归一码,罚他骂他他都认栽,说什么他缠着何皎皎,他用缠着她?   凌行止怒极:“我是你哥!”   凌昭哼笑一声,眸中露出乖戾,“我跟她打小这样,以后也这样,母后不管,老祖宗不管,轮也轮不到你管。”   “凌昭,你……”   凌行止被他气得手抖,怒喝忽地让人打断。   “太子哥哥。”   那边听一声少女软糯呼唤。   何皎皎隔岸观火一阵,没听清兄弟两说的话,只见凌昭挨了凌行止两脚。   凌行止还没有要气消的样子,神色愈发盛怒。   她原先想,等凌行止打骂过凌昭,对她便不会那么凶了。   何皎皎此刻见状,生怕他要拿鞭子抽人,凌昭一屁股坐地上不起来的模样,简直混账。   她跑过去,小脸堆出笑来,“太子哥哥,您先消消气,我们错了,您别气坏了。”   她不敢挡到凌昭身前去,凭何要帮他挡啊?   只在凌昭身后直戳他肩膀,嫌弃又无奈,“你起来,好好跟太子哥哥认个错啊。”   少女雪肤漆发,咬着下唇眼巴巴地,软声求饶:“太子哥哥,我们真得知错了。”   凌昭不起来,坐地上朝他二哥一摊手,挑着眉毛地作口型。   你看呗。   他乖张尤甚,在挑衅。   凌行止:“……” 第21章 兄弟   ◎以后便不是兄弟了◎   *   雪逐渐小了,让营地四周的篝火烘得没了踪迹。   凌行止的怒火却是随风而上。   “凌昭,你已经十六岁了,手上半点正事没有,只晓得和苏家那两个混在一处。”   “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生非,还带着令仪胡闹,人家一个女儿家,都跟着你学坏了!”   何皎皎冒头出来,低着头和凌昭并立,终是没逃过一顿骂。   “你看看你那德行,不知上进且罢了,半点儿出息都没有,给我起来!”   凌行止声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随他疾言厉色喝出一句话,哪怕大部分都只在骂凌昭,何皎皎缩着脖子,肩膀亦忍不住一抖。   暴跳如雷的太子哥哥,哪还有平常半分温润模样,吓死人了。   “你是太子,我是你亲弟弟。”   凌昭脾气大,凌行止说一句他回嘴一句,“我要有什么出息?我该怎么上进?”   他脑袋一犟,形容是越来越混账,脸上不以为然嗤笑道:“我要真上进了,你晚上睡得踏实么?”   “凌昭!”   何皎皎膛目,这人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她忙去看凌行止脸色。   “好好好。”   男人绷紧下颚,脸上青白一阵,咬牙挤出三个好字:“原来在十三爷心里边儿,我这个亲哥哥,是不盼着你好的啊?”   凌行止面上如此,心里忽得一阵怅然,连带着气都消了些许,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太后皇后皇帝,他们三个人万事都纵容着凌昭这个小儿子,几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管凌昭闯再大的祸,每次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荣宠无以复加,何尝不是告之于众。   ——他们不指望凌昭有出息。   凌昭老老实实当个最受宠的小皇子,年纪到了再做个闲散富贵的亲王,这辈子便顶天儿了。   “我不是那意思。”   凌昭敛目收声,他话赶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口无遮拦,话说过了。   从小到大,独他二哥一个对他严厉得不行,真要论起来,他是为他好。   凌昭不服管,但并非真得不识好歹,有些事儿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说出来。   何皎皎左右瞧瞧,这场面她插不了话,走也不是留不是,一声不吭头埋得更低,扮起来木头人。   “起来!”   凌行止看凌昭坐地上每个正形儿,仍旧看不下去,说着忍不住又要上脚踹。   凌昭在挨第三脚前,终于拍拍衣摆站起来,他比凌行止且要高半个脑袋,对他二哥哼了声,横眉冷目,“我自个儿跟父皇请罪去。”   他嘴硬着:“要你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凌昭掉头走了,迈出一两步却又转了身,来拉何皎皎。   何皎皎连忙直往后躲,朝凌行止投去可怜巴巴目光,乖巧表示,她已经跟混世魔王划清了界限。   凌昭被她气到,“不走算了。”   他大步流星离去,谁也不再管。   何皎皎不敢动,看凌行止没有唤人去抓凌昭,方臊眉搭眼地出声:“太子哥哥,时候不早了……”   已经很晚了,今日且先饶了他们吧。   凌行止看着凌昭跑掉,许久后回了眸,目光落到惴惴不安的何皎皎身上,他脸色稍缓,却道欲言又止。   半晌,他似把一些话咽下了,背身摆手道:“你先跟取竹姑姑回老祖宗身边去。”   何皎皎福身拜退,她刚一转身,男人声嗓淡淡传来:“令仪,明年三月你便及笄了,怎么还总和儿时一样和他胡闹。”   “回宫后禁足半个月,罚抄《仪礼》全书三遍,女训三十遍,后头我亲自检查。”   三十遍女训倒没什么。   仪礼全书近六万字。   何皎皎腿一软,脚下几欲踩空。   早知如此,她刚才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要跟凌昭一起跑了。   何皎皎登上马车,愁眉苦脸了一路。   她最后竟然想,等回宫后,年关在即。   大过年的,到时…凌行止总不好真跟她较真吧。   回过神来,何皎皎捂了脸。   这般有恃无恐,她还真跟凌昭学坏了。   至亥时末,雪夜幽静。   太后身披灰黑貂裘合目端坐,手里捻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她的毡房内窗明几净,建成帝一身绛紫常服坐在她身侧,形容肃正,与其相对无言,静可闻针落。   几个宫人伏跪在他们下方,酷寒冬夜,却一身冷汗,两股战战。   为首的谨慎抬眸,小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奴才们先退下了?”   建成帝摆摆手,他们几乎屁滚尿流地退出去。   这几个宫人审问完九皇子随行一干人等,此刻随建成帝过来,学舌给太后听。   两个都是太后的亲孙子,另一个她亲手养大的郡主,太后怎能不问个一清二楚。   等宫人们退下,毡房里只再留了一个老嬷嬷,太后默念完三遍吉祥咒,才掀开眼皮来看建成帝。   建成帝置了茶盖,捧着茶盏在手里并不饮,热雾升腾,致使他面目模糊,神情难辨。   太后仔细端详着他脸色,半晌,她犹豫地开口道:“十三这回下手太重了些,怎么说是他兄长。”   听完从九皇子嘴里出来的混账话,太后心里直窝火。   她忍着火气,面上不曾展露半分,一想为凌昭求情,二想探探建成帝的态度。   太后忧虑,建成帝会因此怪上何皎皎。   他们刚看完九皇子伤势回来,凌昭下手太重,九皇子身上断裂好几处,没个把月下不了床。   她怕皇帝从此以后,会对何皎皎存了芥蒂,怪她惹得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   却听建成帝沉吟道:“以后不是了。”   “皇帝,你什么意思?!”   太后惊得用力攥紧佛珠,想不通怎么个“以后不是了”的情形。   老九不识相,十三冲动蛮横,都是愣头青的年纪,不也正常。   后边他们慢慢管着教着,没到兄弟叩墙的地步罢?   建成帝抬手示意太后稍安勿躁,缓声道:“儿子准备把老九过继给端亲王。”   太后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把旁的都先放了放,“端亲王封地在勝南,勝南那地方贫瘠,穷山恶水先不说老九受不受得住。”   “嘉宁马上要开府定亲,你这时候把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过继出去……”   太后观他神色淡淡,不悲不喜,心知他已是拿定主意。   但她当祖母的,想着怎么都要劝一两句,说到嘉宁时,蓦地说不下去,太后端起茶饮了一大口,不禁得露出郁色。   嘉宁更不让人省心。   嘉宁跟小将的事,太后遣人已打探清楚,不过按耐住了,原打算着回去再说。   一听到凌昭跟着何皎皎混到寿光来,她支了此事做由头,把嘉宁先喊过来,眼下拘在后边的小毡房里。   省得人多眼杂,别后边什么难听的话都传了出去。   “儿子晓得分寸,三哥昨年没了独子,年初他回京觐见,儿子看他两鬓花白,实在于心不忍,总不能让他没个后人,落到个晚年凄凉的境地。”   端亲王是先帝三子,生母份位不高,往年做皇子时跟建成帝关系十分和睦。   建成帝不缺儿子,没甚情绪地笑了笑,宽慰太后道,“至于嘉宁,朕只有两个女儿,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他下令让学舌的宫人瞒下几句,没把九皇子与人讲太后有几年活头的话说出来。   不然,太后气也气昏了,哪里还能帮着老九说话。   太后明白过来。   建成帝恐怕早有把九皇子过继出去的打算,不单只为今天的事端。   她默了会儿,疲惫地说:“你既然想好了,哀家不拦你……阿弥陀佛。”   老人捻动佛珠,双目浑浊,念了声佛号。   “他母妃心肠硬,早早撇下他走了,想来他跟咱们也是差了点儿缘分。”   太后刚说完,寝内一角忽地暗下。   原是一处的灯烛燃尽。   嬷嬷告罪,忙上前去点亮新的。   太后拧了眉,心里觉得晦气,闭上眼再默念数声佛号。   “多少年前的事,您提她作甚?”   建成帝略有不悦,他稍微缓了缓,再说道:“十三和令仪这边,平常相处且得管着点儿了。”   两人小时候都生得一团玉雪可爱,在太后身边待着,多少人夸金童玉女。   老人家信佛,乐滋滋地听不腻这话,最不喜有外人插手她小孙子和小郡主的事。   关他们什么事儿?   “哀家晓得。”   建成帝的话,太后却不得不听几句,她应了声:“孩子们也不是没轻没重的。”   建成帝说:“到底年纪大了。”   他不好硬要太后表态,含糊提了几句,神情凝重起来,正色道:“还有跟老九一块儿那几个混账,儿子想着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不好闹大了。”   “先警醒他们一顿,让人闭了嘴,后边有的是时机,慢慢收拾他们。”   太后琢磨着也是,“哀家倒皇帝想到一处去了。”   折腾到大半夜,她有些熬不住,唤人过来问:“令仪丫头还没回?”   外头却过来一个小太监传话道:“陛下,十三殿下刚闯您营帐里头来了,直嚷嚷着要跟您请罪呢。”   建成帝与太后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和愁烦。   他便朝太后行礼告辞了,“儿子先退下了,您老人家安歇吧,诸事明日再说。”   “马上要过年了,该罚的罚,你别跟十三着急上火的,有话好好说。”   太后知道他是去收拾凌昭去了,没忍住说道:“明天让他过来跟他老祖宗请安,一路上躲躲藏藏的,遭罪没有啊?”   建成帝:“……”   都让人明天来请安了,还怎么罚。   他苦笑应道:“是。”   待建成帝离去半刻钟。   取竹姑姑打起帘子走进来:“郡主娘娘回来了,在外头等您宣见。” 第22章 嘉宁   ◎你不是不乐意这门亲事◎   *   太后摆手说道:“时候不早……”   她身上疲得厉害,本想让何皎皎先去歇息的话却顿住,后而改了口:“算了,让她进来吧,外头冷,进来陪老祖宗说会儿话,暖暖身子也好。”   太后想起何皎皎的性子,想她回来马上见不到自己,怕要胡思乱想地一宿睡不着。   她想着笑起来,笑何皎皎芝麻粒儿一样的胆子,平日瞧着乖乖巧巧的,偏什么祸都敢跟着凌昭闯。   太后故意板起了脸。   何皎皎跟在取竹姑姑身后走进毡房,便见老人垂目端坐,手执佛珠,神情肃穆,看也不看她。   “老祖宗?”   何皎皎唤太后一声没得到回应,小步迈过去,拽她衣袖,寻问道:“老祖宗,你怎地不理令仪了啊?”   她绕着太后左瞧瞧,右瞧瞧,歪着脑袋看她,偏一偏地要往太后怀里偏了去。   太后如今是何皎皎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就算她真生何皎皎气了,何皎皎也是不怕的。   “你啊……”   太后没绷住,一字未说出口先笑起来,把何皎皎搂进怀里,扯了貂裘往她身上裹。   她摸到何皎皎小手冰凉,喉头一哽,怅然忽至,“你这孩子,老祖宗老祖宗嘴上喊得比谁都亲热,其实心里头,可跟你老祖宗见着外呢。”   太后长吁短叹:“在外边受了委屈,从来半个字儿都不跟老祖宗讲。”   今儿若不是闹出来,多半会烂何皎皎肚子里。   从小到大,何皎皎另外瞒下多少诸如此类的事,太后不知道,但肯定不少。   她嘴巴甜,识大体,知进退,还会来事儿,到谁面前,都能讨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出来。   实话难听,何家死绝了。   何皎皎是没爹没娘,孤苦伶仃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风言风语一直断不掉,说她一介孤女,比真公主还要风光,嘉宁年纪小的时候都要同她争,更遑论旁的宗室贵女眼热。   大家表面上得一团和气,装着傻把日子过下去,可背着人呢。   “令仪可是您身边的大红人,谁敢给我……”   何皎皎本来语气欢快撒着娇,忽然发现太后神情不对。   老人目光哀切,握紧她的手。   “谁敢给令仪委屈受?”   何皎皎声音低下去,仍然笑着把话说完:“便是我饶他,您还能饶得了他?”   然不忍,酸涩登时堵满心腔。   老祖宗在心疼她。   太后声音微颤:“今日若非十三给你出头,你要怎么办呢?”   太后素来不喜九皇子,当着建成帝的面,她不好表露,比起九皇子来她更心疼何皎皎,心里恨恨只觉得凌昭打轻了。   不只何皎皎,他连自己亲妹妹都乱说,怪不得有那样一个娘。   何皎皎哼道:“他哪里给我出头了?”   如果今天凌昭不在,也没什么的。   她装没听见就好,往后边躲躲,躲到谁也看不见的暗处去,在雪地里冻上一阵,等他们走光就成了。   起初外头下着雪,雪势不小,纷纷扬扬一阵,不一会儿连脚印都掩埋住。   白茫茫一片望过去,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何皎皎,最怕冷了。   她怎么会不委屈难过呢?   可事已经出了,自怜自哀的不更讨人嫌。   何皎皎不愿意惹太后哭,用最轻快的语气跟她倒别的苦水,“太子哥哥罚我回宫后,罚我抄三遍仪礼呢。”   “明明他闯得祸,自个儿倒跑得快。”   她皱皱脸,夸张抱怨道:“三遍仪礼啊,字都能把我堆起来了。”   太后知道何皎皎心思,心头哀伤不减,却故作起笑颜,“一码归一码,太子罚你罚错了?”   她接着问道,“这几天,十三得烦死你了吧?”   这让何皎皎怎么回话。   她观太后神色,小声反问道:“老祖宗,其实出发那天,您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嗯?”   太后乐呵呵地装傻:“哀家可没听明白?”   祖孙俩心有灵犀,避着伤心处说笑。   一会儿子,太后发现她舍不得放开何皎皎了,便让人拿来新的被褥,干脆今晚,让她歇在她的毡房里。   今晚何皎皎睡得格外安稳,一觉睁开眼醒来,毡房里灯火明亮,太后竟然起身了,让众宫婢簇拥着正坐在妆台前绾发。   不小心赖了床,何皎皎耳根子发热,连忙唤人过来伺候她起身。   太后听见动静,她不方便回头,声音祥和道:“多睡会儿也无妨,还早呢。”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匆忙洗簌穿衣,侯到太后身边去。   她插不上手,与往常一般,给取竹姑姑递根簪子之类的,也算她出了力。   看着取竹姑姑十指灵活,何皎皎“啊”了一声,忽然说道:“姑姑,回宫后您教我怎么梳头吧。”   她过去亲热搂住太后,笑道:“等令仪学会了,以后天天给老祖宗梳头。”   众人都以为她一时兴起,取竹姑姑笑而不语,太后点了点她鼻尖,羞她道:“你都多大的姑娘了,便是学会以后,还能在老祖宗跟前待多久,哪来儿的天天呢,不嫁人了?”   何皎皎不应答,只缠着太后不依,“咱们说得是一回事么,您小瞧令仪,怕我扯着您头发?”   “启禀老祖宗,嘉宁公主来跟您请安了。”   这边笑闹着,过来一位宫婢传话。   “嘉宁姐姐来了呀?”   何皎皎脸上扬着笑,却听太后咳嗽了一声。   旁侧随侍的弄蝉姑姑上前,一板一眼地说:“公主殿下过会儿便要启程回京了,老祖宗怕她耽搁时间,让她回去忙该忙的。”   何皎皎顿住,怎么了?   她知道太后深深忌讳着嘉宁生母自缢一事,可这么些年,她老人家怕嘉宁多想,反而对她很是娇宠,当着下人面撂嘉宁面子且是头一回。   便嘉宁因着她定亲一事犯糊涂,也不至于吧。   “嘉宁姐姐怎么要回去了,她一个人上路?”   何皎皎没忍住问道。   太后脸色当即沉下几分,冷声道:“她心思大着呢,一个人如何,难不倒她。”   取竹姑姑笑道:“老祖宗真是会说笑,明明最心疼公主了,咱们皇家的金枝玉叶,到哪里都不可能是一个人啊。”   她看向何皎皎,“同九皇子一道。”   取竹姑姑说完,掩袖朝何皎皎摇了摇手。   何皎皎虽是会意,心中千回百转且按耐住,却嫣然笑着朝太后一拜,“令仪出去跟嘉宁姐姐说会儿话,可得赶紧跟她把帐算清楚了。”   太后淡淡问道:“你跟她算什么帐?”   她心里有气,并不好奇,不过顺着何皎皎把话接下去。   何皎皎笑答:“昨儿比箭,嘉宁姐姐她输给我了,彩头没给呢,她先跑回宫去了。”   “这十天半个月的,等我回去,她不认账怎么办,我得先跟她把东西讨了。”   何皎皎张口就来,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其实并不想细究,不过寻个借口出去瞧嘉宁一瞧。   不然亲孙女被拦在外头,她跟人家祖母欢欢喜喜地等着用早膳,像什么样子。   “她输给你了?”   太后也意识到了,她不该摆这个脸色,因而勉强露点儿笑,无力细究,只点头道:“好,那你去吧。”   毡房外天色将亮未亮,寒意清冽。   嘉宁听过宫婢回话,正惶惶,见何皎皎出来,忙上前拉了她的手,着急地问:“令仪,老祖宗是不是很生气?”   何皎皎这张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着还好。”   她含糊地说:不过昨天晚上,老祖宗好像歇得不太安生,今天瞧着有些没精打彩,你不要多想。”   嘉宁垂头丧气的:“我可真倒霉,我还以为老祖宗要回宫后才腾手来收拾我呢。”   “我昨儿晚上……”说着,她拉起何皎皎朝旁处的角落走去。   后边几个宫婢,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嘉宁脚步顿住,回头对她们怒目而视:“没眼力见儿的狗奴才,本公主同郡主说会儿,你们还想偷听不成?”   何皎皎瞥过去一眼,登时讶然不已,嘉宁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婢,竟全都换了太后宫里的人。   而嘉宁,全然不管不顾了似得,对长辈的人都使起性子来。   为首的宫婢弯下腰,不卑不亢道:“公主殿下,再不到两个时辰,咱们要出发了,赶路要紧。”   倒也全都原地停住。   何皎皎却不肯跟嘉宁过去了,搞得她们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她说道:“嘉宁姐姐,是老祖宗让我出来看看你的,我且得回去回她话了。”   嘉宁气冲冲地瞪几步外的宫婢们一眼,不肯撒手。   她压低声音埋怨道:“令仪,你去跟老祖宗说一声嘛,我不想回宫去,这才来几天,我没玩够呢。”   她还有心思玩?   何皎皎愈发摸不准究竟什么状况,到底把话问出口了:“这……嘉宁姐姐,老祖宗干嘛要你先回去啊?”   “还说呢,不都怪你?”   嘉宁瘪瘪嘴,目光游移道:“你昨晚好个一去不回,我原想出去寻你,好巧不巧,又遇着那小将了,他竟然敢不理我。”   “我跟过去逗了他几句,结果让取竹姑姑撞个正着,你说我倒不倒霉?”   何皎皎张张嘴,却无语凝噎,简直找不出话来说她了。   “嘉宁姐姐,你不是…”   半晌,何皎皎艰难出声:“不乐意这门亲事?” 第23章 无事   ◎何皎皎本以为今日再无事◎   *   “八字没一撇,哪里来的亲事?”   嘉宁瞪圆了眼,何皎皎却瞧见少女耳尖透红,听她嘴硬道:“再说了,本公主逗个奴才而已,怎么就扯上乐意不乐意的了?”   何皎皎:“……”   何皎皎纵有千言万语,皆化为唇边无声一叹,默了半晌,她道:“嘉宁姐姐,既然如此,你且先回京去吧。”   “老祖宗向来疼惜你的,你硬要留下来,万一她误会你是因着别的什么……”   她说得委婉至极:“弄不好,适得其反。”   嘉宁脑子一转,跟着想明白。   她想黄了这门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只看她父皇和老祖宗好不好这天家脸面。   她金枝玉叶之体,故意摆一副上赶着的模样,一次两次差不多,万一装得太过,让他们以为她对那小将有意,到时候……还真不好说。   “可是,我不想回去。”   嘉宁犹豫不诀,可怜兮兮地:“老祖宗肯定托人给萧母妃带了口信,我一个人回去落她手里,不得被她好好搓磨一顿啊。”   嘉宁到萧妃宫里时十岁了,萧妃起先是想同她亲近的,但嘉宁不服她管,她更喜欢苏皇后。   她生母去世后那段时日,本来都已经住进皇后的坤宁宫里,后来硬给搬出去的,嘉宁很是伤心过一段时日。   这些年来,嘉宁同萧妃做着表面母女,时常地闹不愉快,这一回,萧妃娘家和她那侄儿说不定还要受个过。   以后……萧妃怕对嘉宁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了。   何皎皎心下了然,又有疑惑更深。   她别的不提,点到即止:“嘉宁姐姐,皇后娘娘留守中宫呢。”   她给嘉宁点了个救兵。   “可是,可是……”   嘉宁可是不出来了。   她单纯托个借口,想留在寿光玩儿罢。   思来想去,最终去轻就重,叹道:“好吧,我走了,你留下来,可得替我跟老祖宗多说几句好话。”   “用得着我给你说好话?”   何皎皎不应,笑道:“老祖宗一段时间见不着她的宝贝孙女,想也想死了,哪里还会记得别的。”   两人天色大亮时,便作别了。   目视嘉宁登上车辇后,何皎皎才转身往毡房里走,她垂眸盯着脚尖儿迈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何皎皎知道,老祖宗、太子、甚至建成帝,都有意替凌昭和她瞒着。   可她细观嘉宁言行神态,发现她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的模样,只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惹了太后不喜。   可她迟早要见着被凌昭揍得跟个猪头的九皇子。   想到此处,何皎皎喉头蓦地一哽,呼出一口浊气。   不管九皇子怎么样,人家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她少说少错,至于后头的事儿,后头再看着办吧。   何皎皎还未进毡房,瞧见前方开阔空地处,拴了一匹油光滑亮的黑鬃骏马,银鞍森然,一个小太监拿着刷子给它顺毛。   她跟嘉宁在一边说话时没注意到,谁骑了这么一匹威风的大马过来?   何皎皎猜得到是谁。   她收回目光后撇撇嘴,一跨进毡房里,听见太后的笑声:“你说说你啊,怎么这么逗。”   何皎皎绕过外厅立着的屏风,果然见凌昭坐在太后身边。   少年薄唇高鼻,脸上挂着点儿百无聊赖的笑,吊儿郎当,却把老人家逗得乐不可支,见眉不见眼的笑。   何皎皎先规矩地与二人见礼:“令仪见过老祖宗,见过十三殿下。”   太后忙让她过去坐,“外边冷不冷啊,怎么耽搁这么久?”   “十、三、殿、下?”   却听凌昭掐着嗓子,学起她说话来,怪声怪气。   他横着长眉睨过何皎皎一眼,冷漠地偏开脸。   他记恨着昨天晚上何皎皎不跟他走,今天过来之前决定不要理她的,结果何皎皎居然先跟他装不熟,没憋住。   何皎皎没管凌昭,只迎向太后,“嘉宁姐姐可舍不得老祖宗了。”   虽然太后没问,她仍是脆生生地笑着讲:“她让我跟你问安,说寿光这么冷,可得让您仔细身体呢。”   太后同最心爱的小孙子待了会儿,正高兴着,此刻再提嘉宁,神色未有异常,她语气略缓和道,“算她有心了。”   说着她喊来身边亲近的嬷嬷,让她去嘉宁那儿帮着打点打点。   “你什么样子。”   太后转头嗔凌昭道,作势要打他。   “成了,您这儿也不缺人,我就不留着闹您了。”   凌昭受了她一巴掌后,起身抱拳一拜要走,太后舍不得他,挽留道:“你不陪老祖宗用早膳了?”   何皎皎刚在太后另一侧落座,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缴着帕子玩,别的都混不在意似得。   凌昭又瞥她一眼,才应太后的话:“还有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   何皎皎跟太后同时如此想到,不过都没把话说出口。   何皎皎是不想理凌昭,太后想着,凌昭好歹十六七岁了,给他留面子,也不好把他拘在身边。   “那你最近老实点儿,别再撞你二哥手上,小心他真揍你。”   太后再三叮嘱,多说两句凌昭就不耐烦,“知道,我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   他摆摆手,风风火火地撂了帘子眨眼走出去了,大步在雪地上踏出一连串脚印。   冷风袭掠,凌昭走着走着,一肚子火气。   他故意如此作态,想惹何皎皎开口留他,然后他再冷酷无情、不为所动地拒绝。   何皎皎竟然看也不看他,还喊他十三殿下。   哇呀呀气煞人也。   这边,毡房里安静片刻,太后饮完一盏茶,愁得直叹:“太子说回宫再收拾他,也不让他找别的地方住,两兄弟现在挤一块儿呢。”   “说是说,太子哪有时间管他啊,自己的马都给十三牵走了,这么些天,还不野疯了他。”   何皎皎装傻充愣:“老祖宗,你干嘛跟我说这些?”   她不更管不着。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取竹可跟哀家说了,昨儿晚上她可遇见好一对儿苦命鸳鸯,啧啧啧……”   何皎皎脸颊一热,忙起身朝外张望行去,声音且端住了:“冰天雪地的,哪儿来的鸳鸯,定是取竹姑姑看错了,令仪去瞧瞧早膳怎地还没宣上来,先不和您说了。”   她落荒而逃。   随何皎皎年纪愈大,太后总爱来打趣她,何皎皎都已经……不,她习惯不了。   若非太后待她慈爱有加,何皎皎几乎想埋怨她为老不尊了。   哪有这样的。   辰时正,嘉宁整备好行装待启程,她临行前到毡房外再次求见老祖宗。   太后到底没硬起心肠,让她进屋了。   祖孙两个都说得泪眼汪汪,太后再依依不舍,没提让嘉宁留下的话。   嘉宁上马车时,偷偷朝何皎皎撇嘴,她装可怜没装对。   用过午膳,太后要礼佛,何皎皎退出她的毡房后,本以为今日再无事,便想将随行物品清点一遍。   取竹姑姑将她的东西都搬回来了,何皎皎重新安置到太后此处的小毡房里。   说是小毡房,倒比她们先前自个儿搭得宽敞结实许多,起码不透风了。   大下午的,何皎皎依在贵妃榻上,浑身暖洋洋,懒散捧着账本犯了困,她要睡不睡时,外头忽地吵吵闹闹起来。   雪蕊进屋回话,“殿下,苏三小姐搬过来了。”   嘉宁走后,太后这儿的小毡房空出来一个。   何皎皎且迷糊着:“月霜姐姐?”   “殿下……”   雪蕊神情变得难以言喻,“我是和星子一起被太子爷逮住的。”   星子是苏月霜的大丫鬟。   “太子爷当时要连夜把苏小姐送回京去的,老祖宗给护住了,后边说等嘉宁公主走了,让她搬过来跟您搭个伴儿的。”   何皎皎一个激灵起了身,“你早些时候不跟我讲?”   得,苦主都找上来了,她还在做梦呢。   雪蕊见她要出门,拿来披风给她拢上,旁的不作辩驳。   何皎皎回来后一直待在太后身边,刚又让她去请太子那边的管事,以太后的名头,把给凌昭收的箱笼送过去了。   雪蕊刚忙完呢,寻不到时机跟她讲啊。   何皎皎掺着雪蕊的手走出毡房,见空地上数辆马车拥挤。正中一辆华顶宝盖,帘子打开,拢着石榴红披风的明艳少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婢女,自己跳下马车。   正是苏月霜。   她雪地上站稳,直起腰来首先瞧见何皎皎,她剜了何皎皎一眼,又装没看见她,往旁边另一间小毡房里走去。   “月霜姐姐。”   何皎皎声音清甜唤她,她也装没看见,没看见苏月霜的白眼,巴巴跑到她身边去,“月霜姐姐,这些天儿我们都住一块儿了?真好!”   “哪个跟你我们?”   苏月霜停下脚步来怒视何皎皎,“我可被你害死了,表哥让我回京后抄五十遍女诫。”   “五十遍呢!”   苏月霜并非真得怪罪何皎皎,只是哀愁五十遍女戒,让她拿枪拿刀甚至出去带兵,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笔杆子,苏月霜摸着扎手。   却见何皎皎鼓了腮帮子,对她伸了三根手指。   上回她这样,还是要分苏月霜三成的赏赐。   苏月霜眸子一亮,有理有据地猜测道:“你帮我抄三十遍?”   “月霜姐姐,我要抄三遍仪礼。”   何皎皎的心如同冻了千年的寒冰般冷漠麻木,另外的三十遍女训,她都不屑跟人提。   苏月霜:“……”   两人把话说开了,同病相怜的,后头真玩到一起去。   准确来讲,何皎皎给苏月霜当起了小跟班。 第24章 小白狐   ◎真有白狐啊◎   *   后头几日,夜间总要飘点儿雪,时停时落,时大时小。   等晨光熹微时,只见霜白凝挂枝头,白日一现,天便放晴了,盛阳照得四处积雪折出金灿灿的光来。   白晴夜雪的,积雪便不化了,西山的林子里四处都挂着剔透的雾淞。   苏月霜坐不住,每日都要过来跑马射箭,她骑大马背大弓,何皎皎骑着她的枣红矮脚马,倒也跟得上。   苏月霜一打中猎物,何皎皎飞快跑过去捡,捡起来就举着喊:“月霜姐姐,我捡到了,算我的吧?”   “你的你的。”苏月霜不跟她争这些,全给何皎皎也无妨。   她让何皎皎姐姐姐姐地喊着,真在何皎皎面前拿出了姐姐的款儿,偶尔还别扭地喊她慢点儿,“你穿得跟个球一样,摔了可别搁我面前哭鼻子。”   何皎皎太乐意跟她月霜姐姐出门玩了。   她特意让几个粗使婆子拉了张小板车来,每天都装得满满的。   何皎皎回去后,给这家小姐分只兔子,那家千金送只野鸡,在她一群小姐妹面前威风了好一阵子。   一有人问,她便俏生生地答:“哎呀,这是我和月霜姐姐打得猎物,我们打得太多了,趁着新鲜,给你们都送点儿。”   倒没人不识趣地指着板车问,究竟哪个是苏月霜打的,哪个是何皎皎打的。   毕竟瞧郡主娘娘得意的小模样,让她逞逞威风,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好的?   内务府瞧她们总去,于是在西山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挑了块地儿。   每日都遣人过来把夜间落的雪铲干净,铺上防滑的皮毯子,搭了座避风的棚子出来,给她们歇脚用。   如此过了三四日,苏月霜终于发现端倪。   二人在西山过了晌午,回来棚子里歇息时,她狐疑地问何皎皎:“为何头天你在,我们遇得着那么多大的猎物,这些天西山只剩下些兔子了?”   今日上午,她山林间钻了大半天,连只野鸡都没见着。   何皎皎弯腰在炉子旁边折腾着煮奶茶。   她闻言“嘿嘿”一笑,心虚地亲手拎壶倒了茶捧给苏月霜,“可能月霜姐姐你太过勇猛,个头大的猎物都狡猾,头一天从你神箭下侥幸逃脱,但说不定已见识过姐姐你的英姿。”   “它们之间口口相传,哪里还敢触你的锋芒,因而都藏起来,只剩下这些傻兔子了。”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天天找老祖宗开小灶,忙转移话题:“我跟嬷嬷学着煮的奶茶,可甜了姐姐你尝尝。”   苏月霜想,奶茶再甜恐怕也赶不上何皎皎嘴甜。   她被何皎皎夸赞地十分受用,面上且谦虚着,清了清嗓子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呕……这什么味儿啊!”   苏月霜接了茶盏便饮,何皎皎用羊奶、饴糖、龙井茶倒一壶煮着玩的,一口下去给她齁得脸皱成一团,当场不顾仪态,张嘴呕了出来。   随侍婢女们围拥上前,倒热茶递帕子,何皎皎吓得双手合十,在旁边直给她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没事吧?”   苏月霜漱口换外衣,棚子里忙乱一阵,何皎皎趁机把壶里的残茶全泼到雪地上。   等苏月霜收拾好缓过来,何皎皎举着空茶壶茶杯给她看,少女杏眸清亮,小脸郑重其事:“月霜姐姐,你放心,我都倒掉了。”   苏月霜:“……”   何皎皎罪证销毁得太快,一脸讨好卖乖,苏月霜不好跟她计较,亦不忍再受何皎皎茶毒,扬了扬马鞭,“星子,把我的烈血鬃牵过来。”   她转脸对何皎皎说:“我再出去跑圈马,你别跟着了,过会儿我们就回去。”   后边跟着条小尾巴,苏月霜总记挂着要等她,好好一匹迅猛骏马,这几日苏月霜都没跑个痛快。   何皎皎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嘛。”   苏月霜扬鞭策马,不一会儿化为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消失。   何皎皎坐在案几边儿上,托腮看她远去,没有事情做了。   宫婢走过来收拾桌面,何皎皎看见她端了茶盏茶壶出去,眼睛一亮,喊住她道:“诶,你把它们洗干净了,再使人给我架个炉子。”   何皎皎不信,她要再煮一壶看看。   雪蕊怕何皎皎玩心起来忘乎所以,棚子里头的东西多,不好弄倒了炉子燃起来。   反正天气晴朗,她们把炉子架到了棚子外头。   几个宫婢在空地一处收拾苏月霜打来的兔子,血滩了一地,很是污眼。   炉子便架得远了些,过去一两丈就进了凝霜挂雪的树林,何皎皎搬来个小凳子坐在炉子前守着,抬头且能赏赏山林雪景。   不过她的心思全在炉子上,大冬天煞有其事硬让人找过来一把团扇,时不时递到碳口扇一扇。   这回何皎皎吸取教训,先倒了半壶羊奶进去,等羊奶滚开后,扔进两块她拳头大小的饴糖煮化了。   凑到壶口鼻尖前嗅了嗅,觉得气味没问题,刚要往下倒泡好的茶水时,额头上忽然一凉,眼睛被雪糊住。   少女低呼一声,她记着自己坐在炉子前边,没有乱动。   等身后随侍宫婢上前为她把脸擦干净,何皎皎提裙起身,些许碎雪落进她衣领里头化了,贴着肌肤透冷,她朝林子里张望找寻,气鼓鼓地:“谁啊?”   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松软雪球,砸了何皎皎一脸。   “郡主,我们喊人过来……啊!”   看何皎皎要往林子里走,宫婢们警惕地上前,护着何皎皎要走。三个雪球此刻几乎同时砸过来,打得她们满脸绽开雪花,惊呼连连。   “谁这么讨厌啊?”   何皎皎胡乱拍掉脸上的雪,确定是有人藏在树林子里,故意来捉弄她了。   她不顾宫婢反对,领头朝林子里走去,边喊了一声:“凌昭?”   何皎皎周围除了凌昭,再找不出来第二个讨厌鬼了。   可不等她走进林子里把讨厌鬼揪出来,山林边缘一簇让雪埋了的矮灌木抖了抖,细雪纷纷间,钻出来个雪白毛茸的团子。   何皎皎定睛一瞧,什么讨厌鬼都忘光了,她忙捂了嘴,回眸冲宫婢们摇头。   宫婢们当即会意,蹑手蹑脚地走近。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背朝她们,犬立在灌木丛旁抖耳朵。   真有白狐啊。   何皎皎深觉稀奇,一颗心全拴到白狐身上,她屏息凝神靠近,见势扑了过去。   她自然扑了空。   人摔到蓬松雪地上,碎雪四溅,宫婢们止不住惊呼:“郡主娘娘,您快瞧。”   她们落后何皎皎数步,居然忘了过来扶她起来,何皎皎自个儿也忘了,趴着抬头看,看见小白狐往上边腾空而起。   它原是被人用细白的绳子捆着,悬空了四肢乱蹬,嗓子里呜呜哀鸣。   何皎皎头越仰越高,直至清眸中印出了凌昭的身影。   真是她好几天没再见过的凌昭。   少年着朱红蟒袍,踏黑色长靴,侧身曲了一条长腿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借堆满落雪的树枝遮挡身形。   此刻他捉了小白狐后脖颈,朝何皎皎挑眉,笑得恣意:“诶,爷怎么听说,最近你给苏月霜当起跟屁虫来了?”   小白狐性子挺烈,到了凌昭手里,还没他胳膊长,扭来扭来去想咬他,让凌昭大掌一合整个脑袋给拢住,嘴都张不了。   何皎皎看得怔然。   少女一张芙蓉玉面,睫毛上沾着碎雪,眸子微瞪,唇微张,她没反应过来,模样些许憨。   凌昭心里好笑,空出来的手从树干上拢了一把雪,捏成个小雪球砸到何皎皎脑门上,“何皎皎,爷问你话呢。”   他这是不知到从哪里捉到一只小白狐,过来跟她炫耀来着。   “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回神,爬起来攥紧一个雪团子往上砸,结果雪团在树干上撞碎,落了她满身的雪。   她被凌昭气得不轻,片刻间捏了五六个雪球去打他,一个都没打着,反而又让凌昭打中好几下。   “凌昭,你下来!”   今日何皎皎发间别了支蝴蝶宝簪,少女乌发漆着雪白,其间蓝紫蝴蝶颤翅,凌昭觉得有趣,专盯着那惟妙惟肖的蝴蝶打。   他身在高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皎皎很快只有抱着脑袋躲的份儿。   她馋那只小白狐,还不肯躲远了,唤宫婢们过来帮她,“你们帮我把他打下来。”   宫婢哪敢对凌昭出手,只能尽量护着何皎皎,劝凌昭道:“十三殿下,您别逗郡主娘娘了。”   凌昭怎么会听劝,薄唇边噙着一抹恶劣的笑意,手上动作不停,直砸得何皎皎躲在宫婢身后不敢冒头,跟他服了软,“好嘛好嘛,你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何皎皎顶着一脑袋的雪,虽然不疼,冷得够呛。天上日头大,她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去瞧那小白狐,因着有求于人,声音格外软糯:“凌昭,你下来嘛。”   “啊,爷下来作甚?”   凌昭拎起小白狐向她晃了晃,明知故问:“你想要啊?”   小白狐没在他手上讨着好,耸拉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黑眼睛湿漉漉盯着何皎皎,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何皎皎心都要化了,也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朝凌昭点头,“你给我嘛。”   “好啊。”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干脆应道,却是直接松了手,小白狐直接往何皎皎怀里掉去。   “不过么……”   何皎皎忙扑过去接,眼看马上要接着了,便听凌昭话锋一转:“凭何白给你?”   他跟着跃下树,落地伸手一把将小白狐捞了回去,飞快地转身躲开何皎皎。   少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愣是没让何皎皎挨着他半片衣角。 第25章 麻烦事   ◎小白狐多招女孩子喜欢啊,还能跟人闹得不高兴◎   *   “那……你要什么?”   何皎皎拖长音调,趁凌昭不注意,绕到他身前去抢。   诶,还真让她把小白狐抱了个满怀。   凌昭故意让得她。   何皎皎狐疑回眸,忽觉得发间一松,见凌昭伸手过来,拔走她一支簪子。   蓝紫的蝴蝶宝簪,沾着星点碎白的雪,凌昭捏着簪子抛了抛,日光浮空,晃出蝴蝶的虚影。   他本特意为了送小白狐来的西山,这会儿一时兴起,语气随意道:“你拿这个跟爷换。”   小白狐在何皎皎怀里更不老实,尖起耳朵朝人哈气,何皎皎两只手都制不住它,同宫婢把它摁在地上。   “你要我簪子做什么?”何皎皎蹲下给小狐狸顺毛,分出心看向凌昭,她蹙眉道:“你扮姑娘家扮上瘾了?”   “你这身衣服穿得谁的啊?”   她一眼却看出,凌昭身上有些不对,“怎么看着有些小?”   听凌昭不以为意地答:“二哥的。”   何皎皎登时眉头紧皱,真是服了他,“我不是给你带衣服了?”   太子的衣服岂是旁人能乱穿的?   凌昭低头理了理衣襟,“我什么人都没带,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   他左右瞧瞧,掸了掸衣摆,没看出来有何不妥,“有就穿了。”   一身常服而已,穿了就穿了,他二哥没这么小气。   何皎皎想起太后说过,凌昭现下同太子住在一起,她撇撇嘴,只低头看小白狐去了。   想,凌行止真能忍凌昭的。   不过话说回来,能把凌昭纵成如今这副混相,宫里头当家作主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都逃不了干系。   “还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以后少在爷面前提这档子事。”   “你这会儿晓得臊脸皮了?”   两人拌了会儿嘴,何皎皎让宫婢去取来块兔子腿喂小白狐,小白狐狼吞虎咽吃完,何皎皎再伸手去摸,还是差点儿被挠。   她叹道:“好凶啊。”   凌昭没走,环臂依树低眸看何皎皎跟小白狐玩,肩上落了雪,他懒得拂去,口吻散漫道:“丁点儿大的东西,脾气还挺大。”   何皎皎看小白狐且是只幼兽,好奇问道:“你在哪儿逮着它的?”   白狐身上总带着点儿志怪异闻,何皎皎捡了根木棍子过来逗小白狐扑咬,她话本子看多了,小脑袋瓜子禁不住异想天开,还以为有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   “啊……”   却听少年声嗓清冽,语气淡淡,“爷从一个姓萧的禁军小将手里缴来的。”   小白狐扑抱住何皎皎手里木棍下半截,听得咔擦一声,细长的木棍给它咬断了。   何皎皎:“……你抢人家东西了?”   等等,不对。   好半晌,她找回声音,踌躇地问:“姓萧?”   不会是萧妃的那位外侄儿吧?   “抢?”   何皎皎反应过甚,凌昭不爱听她说话,没得扫兴,少年沉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个当下属的,爷稀得跟他抢东西?”   “是不是姓萧?”   少女杏眼瞪过去,严肃问道,好似他做了多大恶事的一般,看得凌昭心里头冒了火,没有好气地答:“是!”   “就萧母妃那个娘家侄儿,爷昨儿晚上……”   他有心跟何皎皎争论两句,话到嘴边又深觉多此一举,恼怒起来,“就爷抢得,你爱要不要吧。”   昨晚亥时正,凌昭被凌行止从山头逮回来,他们进营的时候遇着一波禁军换防,闹哄哄的,原是负责的将首不在。   凌行止正唤人过来询问,见一人忙乱地奔过来,甲胄没穿对,头盔跑歪了,便是萧妃那外侄儿擅离职守,倒霉地被抓个正着。   沾亲带故的,凌行止只罚了他半年俸禄便作了结,凌昭抄着两只手站在一旁等他二哥训人,眼尖儿地发现小将披风后似藏着何物。   这事可马虎不得,凌昭直接过去一脚踹得小将跪下,他本以为他怀有异心藏了兵刃,结果摔出来一只小白狐。   白狐珍稀,凌昭却想起何皎皎跟嘉宁初到寿光的当晚,她们大张旗鼓抓什么白狐,折腾了许久连根狐狸毛都没见着。   他也不客气,直接把小白狐给抱走了。   至于小将,他犯错在先,没他说话的份儿。   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凌昭抢得也没说错,大差不差。   “你成天跟个霸王一样,尽给我找些麻烦事儿。”   何皎皎抓起一把雪朝凌昭撒过去,她虽然不知具体经过,可猜得到小将弄来小白狐的用意。   嘉宁之前为了把身边人都支开,闹得这么一出来。她为了装样子,后头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给了好多人听,把那压根没有的白狐说得活灵活现。   估计那小将听到风声,想送给嘉宁的吧,当他多老实呢。   他二人后头到底如何,何皎皎摸不准,可她不想沾这一团乱麻的糟心事儿。   她依依不舍最后看了小白狐一眼,牵了拴它的绳子,走过去递给凌昭,闷闷道:“我不要,你去还给人家。”   “呵。”   凌昭冷笑一声,不接绳子也不说话,长指抵到唇边打出一道悠长的呼哨。   山林间突响一阵沉闷马蹄踏雪声,竟从一处跃出匹黑鬃骏马来,凌昭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睨过何皎皎:“爷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   他巴巴到西山来,半点儿好没讨着,脸臭得不行。   少年扬鞭拍马离去,骏马扬蹄,踏翻了何皎皎煨奶茶的炉子,泼得雪地直冒出白烟儿。   何皎皎追上前两步,喊道:“怎么是你送的了,我拿簪子跟你换的,你还我簪子。”   便见凌昭回手朝她抛来一物,砸进雪堆里,何皎皎走近一看,正是她那支蝴蝶簪子。   半截让雪埋了,蝶翅轻颤。   何皎皎狠狠跺了两下脚,方把簪子拾起来。   两人不欢而散了。   苏月霜跑马回来时,正巧与凌昭在道上擦肩而过,她勒马停下,“十三,你来西山干嘛?”   凌昭目不斜视,仿若未闻般,打马掠出一阵风远去了。   苏月霜碰了个冷脸,哼了哼,不管他了。   凌昭来这里,除了找何皎皎还能干嘛。   不过,他怎么臭着张脸?   回到山坡边,苏月霜还未下马,不远不近,一眼看见何皎皎托腮坐在棚子里,好似对着远方在出神。   而她脚边卧着一只小白狐,滚来滚去地咬她裙边玩。   “白狐?!”   苏月霜看得瞪大眼睛,急忙下马跑进棚子里,声音高了好几度,“皎皎,哪里来的白狐啊?”   何皎皎勉一笑,低头拿脚把小白狐往外拨了拨。   她不想提凌昭,只说:“我刚在林子捉到的。”   “得了吧你。”   苏月霜伸手去摸小白狐,小白狐野性难驯,张口咬来。可苏月霜岂是寻常女子,一手圈住小白狐尖吻,摁得它动弹不得,另一手揉搓它尾巴炸了毛。   苏月霜惊叹小白狐皮毛柔顺,同时毫不留情拆穿何皎皎,“我路上遇着十三了,他给你送过来的罢。”   何皎皎被凌昭弄得心情低落,都忘了不好意思,看小白狐被苏月霜揉得焉啦吧唧的,心疼道:“月霜姐姐,你轻点儿啊。”   她如今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可小狐狸有什么错呢。   苏月霜看出她情绪不对,再揉了小白狐两把,放过了它,提议回程。   等宫人们收拾好行装花了小半个时辰,何皎皎骑上她的小红马时,日头已西斜了。   她凝望着天际,没甚情绪地呢喃了一句,“不晓得今晚会不会下雪。”   今年寿光的天气怪得很,总在晚上落雪。   “喂,鹌鹑。”   那边苏月霜打马过来,朝她展颜一笑,却是问道:“你要不要骑我的烈血鬃回去?”   苏月霜可宝贝她的烈血鬃了,平常轻易都不让别人近身,现下受不了何皎皎没精打采的样儿,想逗逗她开心。   她心里埋怨凌昭献宝都不会,小白狐多招女孩子喜欢啊,还能跟人闹得不高兴。   苏月霜转念一想也是,凌十三就一傻子,她前些年听说,他还扯着何皎皎要跟她拜把子呢。   何皎皎以为听错了,指着自己问:“我……?”   怎么都叫她鹌鹑啊。   苏月霜扬起下巴:“对啊,你敢不敢?”   何皎皎真没骑过烈血鬃这般威风凛凛的大马,看过去好几眼,怎么会不想试试,“我敢的,我要骑!”   她语气雀跃起来,说着一溜烟儿滑下了小红马的马背。   “你慢点儿。”   苏月霜说让何皎皎来骑,她却不下马,哪能放心真让她一个人骑。   她等何皎皎一过来,弯腰展臂一捞,竟这般将何皎皎捞到她身前坐好。   苏月霜把缰绳让给何皎皎,“喏,你试试。”   “月霜姐姐……”   何皎皎惊叹她臂力之强,但好像没有夸女孩子力气大的,她把话咽下去,兴高采烈地接过缰绳一抖,“驾!”   烈血鬃载着她俩在开阔处跑了好几圈。   疾风掠耳,凛凛将一切不痛快的事都吹远,何皎皎畅快无比,雪地上洒下一串少女清脆的笑。   “月霜姐姐……”   何皎皎胆子越发大起来,往后倒在苏月霜肩膀上,跟她赖唧唧的,“我自己骑几圈好不好。”   少女声娇,却说着撵人的话。   “成。”   苏月霜想着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下马拍了拍马臀,准了:“你别跑太快。”   何皎皎乐滋滋的,后头骑着烈血鬃下山,几乎得意忘形,觉得自己颇有几分状元郎游街的英姿。   苏月霜把烈血鬃让给何皎皎,她一身骑装飒爽,却不得不骑着何皎皎那憨头憨脑的小红马上,逐渐觉得憋屈。   这样回到营地里,她好像会有点儿丢人。   下西山的路经过了一片小树林,地势不平,她们的仪仗长长拉开。苏月霜酝酿着,如何开口把马换回来,忽听一声利物破空锐响。   苏月霜眨眨眼,说不出来哪里奇怪,载着何皎皎的烈血鬃突然人立而起,粗声长嘶。   它发了狂。   【📢作者有话说】   这里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但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 第26章 惊马   ◎是燕东篱◎   *   “何皎皎, 你搂紧它脖子,别被甩下来了!”   烈血鬃无端发了狂,甩蹄摆首。   何皎皎马背上被颠得天昏地倒, 听见苏月霜焦急喊声,连忙搂紧马脖子,吓出哭腔:“月霜姐姐,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别哭, 别被它甩下来了!”   “阿烈,停下,停下!”   苏月霜一脸煞白, 压根不敢想何皎皎落到失控的马蹄下会是如何下场。   她下马打了两个响哨, 颤声呵斥着,试图走过去安抚烈血鬃, 却被仆从死死拦下:“小姐,使不得啊,奴婢们去叫禁军过来!”   足有十尺的高头大马发起来狂来气势骇人, 她们一行女眷根本近不了身, 不少宫婢持棍上前, 却原地驻足无从下手。   苏月霜看她们畏畏缩缩,着急上火,哪里等得了, “让开!”   便是她等得了,何皎皎一副小身板能撑得住么。可苏月霜随行仆从们更担心她的安危, 哭喊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雪蕊!”   何皎皎伏在马背上低声尖叫, 她怕得要死, 但不也忍见别人冒险, 闭着眼睛喝道:“你们让开, 不许过来!”   烈血鬃一马蹄子下去雷霆千钧,是真能踩死人的。   这时一声马嘶长鸣惊天,烈血鬃甩不下来何皎皎,它竟高跃过围堵众人,载着何皎皎狂奔进山林里。   “何皎皎……我叫你们滚开!”   苏月霜盛怒之下踹翻仆从,扯过小红马缰绳要去追。   “小姐小姐!”   星子一把扑过来抱住她小腿,哀求道:“此事蹊跷得很,好端端的烈血鬃怎会如此作态?!”   “咱们快些去禀告了大将军,好教他布置人手去救郡主娘娘啊!”   苏月霜回忆起那声异响,让星子说得怔然。   烈血鬃乃日行千里的宝马,眨眼没了踪迹,空余被它撞开的山林枯枝剧巨烈晃动。   怎么办?   风声呼啸,两旁景色飞快往后退去,掠成道道残影。   何皎皎咬得腔壁溢出血腥味儿,风吹得脸上发僵。   她死死搂着烈血鬃脖子拽紧缰绳,摇摇欲坠之仍旧感裹挟呼吸,好似她一有不慎,便要摔个粉身碎骨。   她头都不敢抬,忍不住呜咽落泪。   早知道……哪有什么早知道,她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倒霉透顶了。   “什么人,停下!”   耳旁凛凛风声不熄,又听人声凌乱,何皎皎期翼抬眸,只看见烈血鬃横冲直撞,撞翻一小队玄甲禁军设的关卡。   烈血鬃已带着她跑出西山,进入真正的寿光猎场。   而整条寿光山脉纵横千里,大雪封山茫茫无际,它何时肯停下来?   何皎皎遇着那一小队禁军互望一眼,发现她落入险境后呵马想追上来。   他们原就落后许多,哪里追得上,远远一排小黑点儿,很快融进身后的雪色里。   空山寂寥,再不闻人踪迹,何皎皎几乎绝望,扒在马背上当起缩头乌龟。   烈血鬃仿佛不知疲惫,不管不顾只管朝前,极为漫长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去,何皎皎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马蹄声由远及近。   凛风吹得她艰难睁眼,回眸看得不真切,隐隐见真有一人打马追上来,风扯得他青氅上下翻飞。   何皎皎看不清他是谁,心落不下来,那人单枪匹马,她不抱希望。   只是……烈血鬃好像慢了些,马背上不再似方才那般迅猛颠簸。   何皎皎扯紧缰绳,她状了胆儿刚试图直起腰去控马,耳旁马蹄踏地声急落,三两点冰凉碎雪飞溅上面颊,她听疾风中一声少年清呵:“郡主殿下,把手给我。”   身后的人拍马追了上来。   何皎皎怔然侧目,对上清隽少年覆目的黑色眼罩。   是燕东篱。   两马并行迅疾齐驱,他抿直了薄唇,额间碎发为风乱,俯身朝何皎皎递来手,声音镇定:“你别怕。”   “燕……啊!”   何皎皎唇边呢喃蓦地转为惊呼,烈血鬃本就受惊失控,粗喘着朝燕东篱座下马匹猛地撞去,腾空跃起要甩开他。   剧烈碰撞下,何皎皎失力再也抓不住马鞍,肩身往旁歪下去。   眼看要坠了马,在她身躯将要偏落的瞬息间,燕东篱长身倾斜,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披风细带。   燕东篱重心不稳,却也将人拽不回来。   他扫视周围,见地势平坦,咬牙一脚蹬在马肚上,干脆就此接力将何皎皎扑离了烈血鬃的马背。   二人一齐远远摔出去,雪地上滚出好几圈,何皎皎骇得不敢睁眼,一阵天旋地转。她惶惶中未觉疼痛,方睁眼发觉,燕东篱将她护在怀中,给她垫了背。   少年仰躺雪地上,一手护在她的腰间,另一手抬臂挡在面上,遮了双目,不见神色何许。   “燕世子,对不起对不起,你、你……”   何皎皎不敢慢一瞬从他怀里起来,扑在他身边想搀他起来,又怕他伤着哪处了。   少女杏眸眸雾气氤氲,软声怯怯:“你哪儿摔着了?”   好半晌,少年一动不动。   “燕世子?燕世子?呜……你到底怎么了嘛?”   何皎皎生怕他出事,憋不住要哭时,燕东篱终于出了声,“我没事。”   他极缓慢地起身。   何皎皎想扶他,不知他到底受没受伤,手足无措地,蹲在他身旁不安地问:“你伤着哪里了没有?”   燕东篱又不说话了,一手撑着雪地坐起来,五指修长陷进雪地,何皎皎看见他清瘦手背上爆了青筋,触目惊心。   他在忍着疼。   此人好像便是这般的秉性,他年纪尚小时,瞎眼之痛都能一声不吭地全咽下去。   何皎皎怅然,糯嗫片刻,重复道:“对不起……”   而燕东篱挡脸的胳膊此时虽放下来,另一手却捂住左眼。   何皎皎心头一凛,手揪住裙摆,小心凑近了张望他,“你、你眼睛怎么了?”   燕东篱微微垂首,侧身避开何皎皎打量的目光。   他缓过坠马落地的疼痛,少年侧脸瘦削,眉眼静谧,声嗓寻常甚至冷淡:“我没事。”   “眼罩掉了,郡主殿下有无大碍?”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一团狰狞的伤,他觉得何皎皎见着了,以后会更害怕他。   想到以后二字,燕东篱面上木然,心里微晒。   他们能有什么以后。   “我、我也没事,多谢燕世子出手相救,我……”   何皎皎闻言不自觉咬得下唇发白,她心中登时又酸又堵,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翻来覆去地跟他道歉,“对不起。”   她有愧于燕东篱,不敢承认自己儿时犯的错,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何况眼下是救了她的燕东篱。   她从来躲着燕东篱,轻易不见他不想他,当他的瞎眼不存在,自欺欺人地逃避。   好多人喊过何皎皎鹌鹑,没喊错,她就是只鹌鹑。   他们骑的两匹马角力,一齐跑丢了,远方天边渐暗,雪地开阔空无一物,尤显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天色将黑,何皎皎几句对不起念得周围气氛怪异,燕东篱什么不问,扬手撕下一片衣角,系在脑袋上重新裹住左眼。   何皎皎与他无言,抱膝垂眸真当自己是只鹌鹑,身前忽然一暗。   她仰头,燕东篱站了起来,沉默着再朝她伸手过来,“殿下,我们回去吧,我认得方向。”   他脸上缠过左眼的青灰碎布很是怪诞,然而更衬少年棱唇细鼻,眉眼如画,仿若水墨隽刻。   何皎皎飞快收回目光,自己站起来,垂着脑袋慌乱地应:“好,多谢燕世子。”   她真不知该如何跟燕东篱相处,恍然瞥过他的脸,禁不住地想。   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她伤了燕东篱的眼睛,那么他也该是个端方俊朗的小郎君啊。   这是她造得孽,她要怎么还?   何皎皎出神期间,燕东篱空落落收回手,四下看顾着行走出一截子路,缓步从雪地里拾起几样东西。   何皎皎认得,是苏月霜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和箭筒,让烈血鬃甩掉了。   不过,他捡它们作什么?   何皎皎不解,但不好问。   “殿下,我们走吧。”   燕东篱背起长弓,他话不多,颔首指了方向,“我们从西边过来,穿过那片林子,只朝一处走便是。”   何皎皎听出他话中有异。   她后知后觉环顾四周,远方高耸山岭将昏暗天穹困成嶙峋四方,山脊漆黑,夜色下仿若模糊的巨兽。   茫茫白雪无垠,望不到头。   何皎皎张了张嘴,身上寒冷,没能发出声音来。   燕东篱说他认得方向,不是认得路。   寿光多大,他们如今在哪儿?   燕东篱看出她的惶恐不安,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殿下。”   他独一只的黑眸异常沉静,“你别怕,你走不动的话我背……”   “我走的动的,我们走吧。”   何皎皎被他看得心定了定,却忙打断他的话。   她便跟在燕东篱身后,深一脚浅一脚随他朝前方的林子里走。   不然怎么办呢?   天黑了,不知何时才有人寻过来,总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下起雪来,到林子里头好歹寻地方避一避。   此地似乎长久地无人踏足,何皎皎偶尔一脚踏下去,半截小腿都给雪埋了。   燕东篱指的林子看着近,何皎皎走得气喘吁吁,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摸到林子边。   能冻掉人手指头的天,何皎皎硬走出一身汗,她终于看到点儿希望,刚想加快脚步,领先她一步的燕东篱忽然停下,展臂挡住了她。   “燕世子?”   何皎皎不解,燕东篱好似叹了口气,一言不发,挡着何皎皎后退,后退。   何皎皎听到杂乱的低呜声,她以为是风声,目光越过燕东篱肩头,看见深幽的黑暗中,倏忽亮起一双双森冷绿眸。   何皎皎僵在原地,背脊发寒,根根汗毛倒立。   兽类的低啸躁动,绿眸朝他们慢慢靠近,成包围之势。   他们遭遇了一群狼。   凛风四起,吹得何皎皎眼睛生疼,冰凉之物扑到脸上。   下雪了。 第27章 雪夜   ◎你怎么才来啊◎   *   是夜。   雪大把大把地撒, 随凛风刮到人脸上,犹如刀割。   一批又一批铁骑装备精良,纵马朝何皎皎失踪的方向寻去, 马蹄踏地沉重闷响不绝于耳,营地里仍旧有条不紊,只是不少人心中急乱。   “老祖宗,您切莫着急, 我们已派了诸多人马出去寻了,便是把寿光掘地三尺,也绝不会让令仪出事。”   明亮温暖的毡房内, 凌行止附身弯腰在太后身前, 他玉面含笑,强作出的耐心模样, 想哄得太后安心。   屋外疾风烈雪,扰人试听,阻人身形, 距离天黑过去一个多时辰。   冰冻三尺, 风雪甚凛, 风吹得犬嗅不到味,人看不见路,积雪埋得马蹄深陷, 已有数队人马无功而返。   建成帝皱眉,“令仪丫头吉人天相, 能出什么事。”   他想劝慰两句, 然神思凝重, 一句话说完, 再说不下去。   便是单纯的走失, 这般酷寒的雪夜,在外头呆久了都怕凶多吉少,更遑论何皎皎是惊了马跑丢出去的。   建成帝面上不显,心中忧思难解,默默筹谋起。   若何皎皎真在寿光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同朝臣还有各地驻守武将一个交代。   毕竟是皇家作了快十年的一张脸面。   “老祖宗,定王夫妇在天之灵保佑,怎会让郡主娘娘出事?”   张氏坐在最下座干巴巴地陪笑,苏月霜伏在她膝头,一直小声地抽泣,不敢抬头见人。   太后闭着眼睛,嘴唇翕动,法华经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谁也不肯理。   只是老人捻着佛珠的手攥紧出了青筋,控制不住地抖。   她怕自己一出声就忍不住哭,没得给何皎皎招惹晦气,多不吉利。   “老祖宗,您先歇着吧,等令仪回来了,明儿一早就来跟你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凌行止唯恐她憋出毛病来,温声哄劝着去取她手里的佛珠。   “哀家当初就说了,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照顾孩子了,是你们非得把她送我身边来!”   “哦,现在好了?!”   太后终究没忍住,手里头佛珠直接掷出去,擦过凌行止的脸砸在一处。   老人声音沙哑悲戚,“这么多年过去,等那丫头长成哀家心头的一块儿肉了,你们又来说,你们把她给哀家弄丢了?”   “你们诚心想要哀家的命是吧?!”   老人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了。   凌行止心中同样焦急,面上且惭愧,低头任由太后发作一通,没吭声。   说起来,寿光一行大小事宜全由他一手操持,的确算他失职。   “老祖宗,都是月霜的错,您别怪表哥。”   听见凌行止被训斥,苏月霜不论如何惶恐,强站了出来。   太后撇过脸,只不去看她。   面对苏家女,她心中十分的气都能忍下七八分,如此作态,都算给苏月霜摆了脸色。   “老祖宗,孙儿保证一定把令仪安然无恙地给您找回来。”   凌行止拾起佛珠放回太后手里,告退出去。   走到毡房门口时,他脚步顿住,负手背身唤了一句:“月霜,你也出来吧。”   苏月霜连着被二人无视,正手足无措,听见这话心里并未轻松几分。   她以为凌行止要喊她出去训她。   她抹掉眼泪,三两步赶到凌行止身侧,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头飞雪茫茫正盛,打得四处壁火明灭,霎时二人肩头都落上一层薄雪,小太监忙不迭撑开伞。   凌行止接过来,却是举到苏月霜头顶,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她预想中的责怪。   苏月霜瞧出来,他这是要送她回她的住处去,“表哥?”   苏月霜不太敢信。   从定亲以后,凌行止向来对她漠然。   虽然张氏劝她说是为了避嫌,可一个人对你有心无意,苏月霜且能感受出来的。   然,别看她平时骑马射箭、风风火火,一到她表哥面前,她比谁都小女儿姿态,喊了声表哥便腼腆起来,低眉颔首地,时不时去偷瞧凌行止下颚。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什么话。   离苏月霜住的小毡房还有一小截子路,凌行止觉得他不好再送过去。   将伞递给苏月霜,他缓声道:“令仪自幼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老祖宗待她自然亲厚些,你别多想。”   男人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神情口吻皆是寻常。   苏月霜接过伞,竹骨上遗留着她指尖的温热,她本因何皎皎安危忧心不已,此刻生出一丝慰藉。   表哥还是向着她的。   怕她留下被老祖宗怪罪,特意叫走她,还送她回住处。   苏月霜禁不住几分欢喜。   不然怎么办。   她在很小时,就认定自己是要嫁给凌行止作太子妃的。   凌行止再叮嘱了苏月霜几句,同她辞别。   雪风呼啸,苏月霜攥着伞柄手心竟出了层薄汗,她舍不得这难得温存的时刻。   望着凌行止长身挺拔,没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喊道:“表哥,你也别太……”   “太子爷,太子爷!”   苏月霜声音让风吹得变了调,而另一道尖利嗓音蓦地刺过来,“不好了太子爷!”   披着蓑衣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凌行止脚边,痛哭流涕道:“奴才们不是十三爷的对手,拦不住他,他打伤好多禁军护卫,抢了马跑出大营地寻令仪郡主去了!”   “表哥,怎么了?”   苏月霜跑近一看,小太监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伤。   何皎皎跑失的消息刚一传回来,凌行止望见风雪已成势,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是去捉凌昭的。   先把凌昭捉回来看住了,省得他没头没脑冲出去,再忙中添乱火上浇油,扰得人心更乱。   凌行止直接调了他亲卫队过去的,谁想这都没把人看住。   “没用的东西!”   凌行止额角直跳,拂袖离去,再调人去追凌昭了。   且说不知隔了多远的雪原上。   夜色浓秽黢黑,风雪狂袭,狭隘视线之中唯一的暗光源自狼的眼睛。   雪夜,狼啸悠长。   何皎皎迎着风雪,在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绣鞋陷在雪里拔不出来,她不要了,赤着脚在雪夜疾驰,从里到外,冻僵所有知觉。   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要么逃,要么死。   何皎皎不想死。   可身后的暗影还是比她更快,腥臭凛风突袭,一双幽绿长眸高跃起。   却有另一道黑影抢先扑来将她压进雪地里。   黑暗中倏忽响起野兽凄厉哀鸣,让风扯得诡吊至极,戛然而止的平息。   黑夜成幕,点缀着一双双绿眸,追赶来的狼群蠢蠢欲动,强压下躁动,徘徊不散。   何皎皎嗅到满腔冰冷的铁锈味儿。   为风雪吹透后,血的味道。   何皎皎知道是谁的血。   她伸手摸向上方黑影,声音颤抖地喊:“燕世子?”   燕东篱又一次将她护在了身下。   他将咬住他小臂仍不肯松口的狼扯下,摸到它咽喉处,拔出他刚刚刺进去的半只箭头。   淋漓的血泼下来,燕东篱提气将狼尸扔远,心里数了声,六。   他今晚杀掉的第六头狼。   可四周风雪里潜伏的至少还有七八头狼,而他只剩手里这半只断箭了。   他一共捡回来九支箭,当场射杀死三头狼,却没能吓退这群饿急了眼的畜生。   它们围袭上来,根本来不及搭弓。何皎皎被咬住衣摆裙边拖走了好几次,燕东篱拼命近身杀掉两头救回了她。   嗅到同伴的血,狼群见一时拿不下二人,拖了狼尸下去撕咬分食,燕东篱趁机拉起何皎皎朝一处逃了。   没一会儿,狼群再次追上来,或许同伴的血肉暂缓了它们饥肠辘辘,形成眼下的僵局。   “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何皎皎拽起来,周围太黑,两个人在对方眼中,都是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   他摸索着牵起她的手,将断箭塞了过来,“这群畜生都是人养出来的,其实跟狗差不多,你…你别怕。”   “你盯准了,往它们眼睛里扎。”   少年呼吸急促,尽量稳住喉咙,但掩不住说话断断续续,“……不会有事的。”   何皎皎鼻尖紊绕着铁锈味儿不散,听到眼睛二字,吓得一抖。   燕东篱握着她的手捏紧断箭,声音愈发地轻,“还是像我们方才说好的那般,殿下…你只管往前头跑。”   话音落,他将何皎皎轻轻一推,铁锈味儿散了。   寒风,大雪,饿狼。   燕东篱艰难地迎风站直身体,扫过黑暗中窥伺的狼眸,无波无澜地想,他们大抵活不过今晚。   但他至少不能、不能让何皎皎死在他面前。   何皎皎知道,燕东篱现在应该一身都是血。   她攥得指甲陷进肉里,没有回头,干脆捂了耳朵,万事不去想不去听,继续迈步朝前跑去。   泪凝在睫上,冻成细碎的冰渣。   看不清脚下的路,天好似不会再亮起。   何皎皎跑出去没多久,身后隐隐闻兽咆哮声。   仍是有狼盯着,朝她追过来。   她不知道这回还会不会有人来护住她,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死。   她家只剩她一人了,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   何皎皎凛了心。   她脚下却陡然一空。   黑夜遮目,她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一滚到底。   何皎皎来不及爬起来,追赶上来的三匹狼挟风扑来,尖吻撕扯住了她的袖口衣摆。   何皎皎便蜷在雪地上,死死抱住脑袋,护脖颈,往前爬。   她大脑空白一片,忍着啼哭,不停地默念,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可她现在,怎么才能活?   “何皎皎!”   少年清冽的大喝蓦然穿透风雪,何皎皎抬眸,泪眼模糊间,看见黑夜中摇曳的一点微光,疾驰掠来。   马蹄声渐重。   寒芒破风,她身侧一匹狼哀鸣呜咽一声,为远方投掷来一柄长枪钉死在地上。   看清来人,何皎皎再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来啊!” 第28章 雪夜(二)   ◎见了鬼了,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   烈马甩蹄载人, 气势磅礴奔过来,剩下两匹狼当即吓跑。   “皎皎?!”   凌昭马鞍一侧挂着盏灯,风雪打得灯光摇曳, 仅有拳头大,昏昏照亮周身一射之地。   他初见何皎皎,少女俯在地上小小一团,满头青丝都为雪凝挂成霜白色, 直到何皎皎哭出声,他才敢认。   下马时几欲踩空,他一步作两步地跨到她面前, 将人扯进自己怀里搂紧,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少年喃喃数声, 亦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从不信神佛,将少女抱了满怀时, 心里患得患失一声, 老天有眼。   幸好他没寻岔了路, 幸好他及时赶到了……凌昭手略微控制不住有些颤,他抹黑寻到何皎皎的手,从她指尖轻轻捏到手腕, “你哪儿伤着的没有?”   漆黑雪夜里视线受阻,凌昭来不及去提灯来看, 捧了何皎皎的脸细细摸索, 抚去她睫上、眉上快凝成碎冰的雪, 摸了满手少女冰冷的泪。   何皎皎忍不住流泪, 少年常年握刀握枪, 掌心粗粝,哪怕他动作再轻,她禁不住疼,少许便是蚀骨的冷。   知觉回拢,万般情绪在这一瞬决堤,她揪着凌昭衣摆,伤心不已地抽泣道,“呜……燕、燕世子……”   可哪里有让她哭的时间,何皎皎哭了一两声,硬止住,“凌昭……你、你快去救燕世子好不好?”   她四肢僵冷地像虫蛀穿腐朽的木头,踉跄起身扯着凌昭氅衣要拉他走。   “燕东篱?”凌昭拽住她胳膊,不可置信地问:“他怎么在?”   “呜……你快跟我走吧,他、他都是为了救我,你别、你别……上边儿还有狼。”   风把少年的声音吹得冷且重,何皎皎怕极了凌昭会因往日的龌龊不肯,扯着他不放,哭得颠三倒四。   “别哭了。”   眼前唯有浓厚黑暗不散,凌昭偏了头,扯下大氅将身前代表何皎皎一小团的黑影全裹住,拎着她翻身上了马。   “你抓紧了。”   凌昭从狼尸上收了长枪入手,枪头甩出三两滴血,语气并不轻松,带着些许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这片山坡上边。”   何皎皎坐在他身前,搂紧他的腰,马载着二人扬蹄跑起来,风割得脸疼,她埋在凌昭怀里,头昏脑胀。   若她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而燕东篱出了事……   她这一辈子又该怎么活。   此刻何皎皎有了喘息时刻,方怔怔地想。   她这些年来与燕东篱不过点头之交,她还刻意躲着他,不怎么搭理他。   他……何至于此。   然而,幸好。   凌昭虽说看燕东篱不顺眼,明白事有轻重,万不能让北梁皇子死在齐周的国土上。   他没有片刻耽搁,寻着几具狼尸的方向,从风雪之声中分辨出若有若无的狼啸,最终瞧见数道黑影撕咬着另一道黑影。   遭围攻的黑影一动不动,与凌昭发现何皎皎时相同的情形。   听到野兽声响,何皎皎在凌昭怀里一缩,不敢往外看,耳旁风呼呼作响,凌昭纵马掠枪冲过去。   枪跟马都是凌昭从禁军手里抢来得,马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不惧风雪狼群。   不过,枪对凌昭来讲有些轻了,他持枪挑飞几匹狼,野兽哀嚎声中,怎么都不得劲儿。   真是见了鬼,换两三个时辰前,凌昭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狼群眨眼间死得死,伤得伤,能动弹的全呜呼哀哉逃了,昏暗雪地上剩一道隆起的黑影,半晌没动静。   凌昭冷着脸没下马。   他提灯照过去,见雪地猩红四洒,横陈狼尸,正中卧倒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为血染透,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冻出一层霜。   除了燕东篱,没有别人了。   “喂,燕九。”   凌昭不急,居高临下刚想问燕东篱还有没有气,怀里一空,何皎皎急得不行,“燕世子?”   她直接跳下马背,摔在雪地里,嘴里哭着燕世子,磕磕绊绊朝人奔过去,凌昭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   凌昭:“……”   风吹得灯盏直晃,鹅毛似的雪簌簌乱扑来,凌昭捏紧灯盏提手,捏出一手背的青筋,好赖忍住,没把灯给砸了。   怪什么呢。   凌昭怪来怪去,最后怪起苏月霜那匹马禁不得事,何皎皎多大一点儿的个,能把它惊着了。   那边,何皎皎已扑到燕东篱身前,满地触目惊心的血霜。   她怕得要死,哆哆嗦嗦去碰他,却见燕东篱肩膀抖了抖,抖出一阵微弱的咳嗽。   “郡主殿下?”   他卧倒在地,抬不起头,动作缓慢沉重,寻着何皎皎声音方向伸出手来。   何皎皎此刻心终于落地,顾不得什么男女有没有别了,握紧他的手,软着声音喜极而泣,“是我,燕世子,没事了……”   燕东篱手指在少女掌心蜷了蜷,他没再说话,虚弱地仿佛要被风吹化去。   “凌昭……”   何皎皎不敢乱动他,摸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看向凌昭:“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凌昭这时才下了马,手里的灯盏明明暗暗,他脸全笼在黑暗里,“爷带你们回去。”   他大步过去,抬脚踢了踢燕东篱,夜色里漆黑一个大高个儿,拧着眉毛粗声道:“燕九,还能走吗?”   燕东篱没吭声,已失去了意识,何皎皎此时此刻,见不得凌昭这般对他,“你干嘛?”   少女眼眶通红,凌昭心里不快极了,先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后高举了灯,嫌弃地探起燕东篱身上的伤。   燕东篱胳膊腿儿被咬得皮肉外翻,但他似乎有意护着,没被狼咬穿要害处,伤口冻住了,暂时不怕他失血过多而亡。   何皎皎扯扯他衣袖:“你轻点儿啊。”   “死不了。”   凌昭没好气哼出一声,再把何皎皎推了推,“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他扛起燕东篱走到马匹边,把燕东篱衣服袍摆扯得零零碎碎,搓了根绳子把他固定在马背上。   燕东篱半死不活,一匹马驼不走三个人,他正思索怎么办,身后何皎皎看不见凌昭的臭脸,听出他声音烦躁。   嘴瘪了又瘪,少女惊魂未定,伤心难过,委屈得不行:“你还凶我?”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做梦都梦不到会遭这种罪,凌昭好个混蛋,不会哄人就算了,还凶她。   凌昭:“……”   他回眸看了一眼,何皎皎裹着他的大氅立在原地。抽抽搭搭的落泪,短短片刻,她羽睫秀眉上又让雪冻得白花花一片,晶莹剔透的。   凌昭没说话,低头把两只长靴踢了,拎着过去,手一伸过来,往何皎皎脸上乱揉。   碎雪直往下掉,他说话依旧毫不客气:“就凶你,你不该凶?自个几斤几两不清楚,去骑苏月霜那疯婆娘的马?”   何皎皎疼了,往后躲。   她心里且记上一仇,只等苏月霜和凌行止大婚后,她去跟苏月霜告状,说凌昭骂她疯婆娘。   她脚上却一暖,凌昭在她跟前半跪下来,握了她的脚踝,把他的长靴往她脚上套,嘴上不停,“要不是爷……”   难得有他训何皎皎的时候,少女的脚玲珑娇小,已是冻得乌青,让他一只手拢住了。   凌昭拇指摩挲过她脚背的擦伤红痕,垂了眼睫,一口气沉下去,闷声道:“算了…我的错,我不该凶你。”   何皎皎看他敛目,心里不知怎地软,脚往后缩了缩:“我穿不了,你的鞋这么大,我穿着怎么走?”   凌昭不准她躲,硬给她套上,道:“周围乌漆麻黑的,你走得了几步路?”   他拍了拍自己肩膀,“爷背你回去。”   不然,难不成要让何皎皎跟燕东篱坐一匹马背上去?   想得美。   凌昭蹲着等何皎皎上来呢,何皎皎却朝马背上瞟了一眼,踢着凌昭的靴子过去,把凌昭的大氅盖到燕东篱背上系好。   “我、我不冷的。”   她回头抢先一句,结果话没说完,哆嗦起来。   她和燕东篱逃命时,披风总被狼叼住乱扯,便解开扔了。   凌昭长长出了一口气,强压下躁意,勉强柔和着声音:“好,你不冷,过来我们走。”   真要犟起来,他知道他犟不过何皎皎,随了她去。   风雪越发密集,再耽搁下去,他们三个都得被吹成冰雕。   背着何皎皎起身时,凌昭将灯盏递给她,借着昏昏暗光,扫视过雪地里半露出狼尸沾血的皮毛。   他再抬眸辩别了方向,单手拉过马匹缰绳,背着何皎皎转身走了。   夜色下少年神情难辨。   他心里轻嗤。   燕东篱这小子,一直在跟他装相呢。   黑夜风雪茫茫,一点微光摇摇欲坠地远去。   积雪很深,凌昭的步子也快稳不起来了,迎着风雪肆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冷得受不住,遭浓浓的困意裹挟,睫毛直往下坠,时不时要睡过去。   “何皎皎。”   每当她意识昏昏,凌昭冷不丁一声,总要把她惊醒,何皎皎模糊地应一声:“嗯?”   得到她回应,凌昭又闭了嘴不说话。   三番四次,何皎皎强打起精神,她喉咙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凑到凌昭耳边问:“你是不是走不动了,那我下来自己走……”   凌昭把她往背上颠了颠,声音让风吹得飘渺,“爷看你睡着了没。”   他不知道究竟何时能走出这场风雪,怕何皎皎睡过去,一睡不醒了。   何皎皎只以为讨厌鬼在烦人,刚想笑笑,手忽然一松,灯盏砸进雪地,终是熄了。   “何皎皎?!”   凌昭慌忙回头,脸上蓦地冰凉。   “凌昭,你看……”   何皎皎捧住他脸颊,让他往前看,声音有气无力,却掩盖不住喜色,“前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有火光刺来,逐渐大盛。   凌昭眯起眼睛,扬高了尾音,“小舅舅?” 第29章 雪夜(三)   ◎你图什么呢◎   *   雪地微震, 汹汹火光随马蹄声奔袭,穿越雪幕。   一队漆黑铁骑手举火把,停在何皎皎与凌昭面前。   为首的男人勒了缰绳, 他披挂齐全,玄黑铁甲,夜色火光,投来一道形如山岳的高大黑影。   他一现身, 连凛冽风雪都似平息了些。   何皎皎从凌昭背上下来,她站不太稳,扶着他肩膀落地, 听少年重复了一句, “小舅舅。”   雪凝住的眼睫让火光照得融化,水渍模糊视线, 眼前光晕朦胧间,何皎皎对上了男人犀利的眸光。   “苏伯伯。”   何皎皎浑身冷得僵硬,动作缓慢对男人福身拜下, 勉强行了一礼。   男人扫过他们一眼, 点点头算作应声, 英朗面上无波无澜,语气淡淡地侧目道:“传令回去,人找到了, 活着。”   “是。”   他身边副将得令,同三名禁军打马掉头, 率先离去。   何皎皎:“……”   男人便是凌昭口中的小舅舅。   曾以三千兵马从十万敌军中杀出重围的镖骑大将军, 苏盛延。   何皎皎每次见他, 都不禁觉得这位驰骋疆场, 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有点儿憨。   哪有这样跟人报平安的。   何皎皎迎风微微瑟缩,见身旁凌昭有了动作,他一条胳膊搂过来,指指身后马匹,“这儿还有个北梁人,给狼咬了,别让他死了。”   何皎皎:“……”   单说话方面,舅甥俩挺像,一句话不注意便要噎死人。   不过……像?   听到北梁人,苏盛延神情郑重些许,他打马上前探查过燕东篱的伤势,又听凌昭大大咧咧地喊:“小舅舅,冷死了,给件衣服穿吧。”   凌昭跟何皎皎一样,让雪霜冻了白眉白须的样貌出来。   苏盛延解下身后大氅,对二人兜头扔过来,旁的不多说,只道:“雪太大了,西南五里外有个禁军驻扎的小营地,你们随我过去休整一夜,明日再回大营里去。”   烈血鬃载着何皎皎跑出好几十里的地,赶是赶得回去,却没必要。   “好嘞。”   凌昭应了声,接过大氅往何皎皎身上裹,何皎皎借着少年身形遮挡,偷偷向苏盛延打量好几眼。   她扯了扯凌昭衣袖,垫脚到他耳边小声道:“凌昭,我怎么觉着,你跟你小舅舅长得挺像?”   何皎皎没忍住好奇。   话刚说完,她让凌昭大掌糊了脸,他今晚揉人家脸蛋子揉上瘾了,丝毫不在意地说:“你冻傻了,我小舅舅又不是亲生的。”   外甥多肖舅,可苏盛延只是苏家的养子。   “不像就不像嘛,你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何皎皎现在没力气跟他闹,可怜巴巴皱着脸往后缩,周围人多,她害臊了。   虽说军令如山,苏盛延领的禁军队伍个个目不斜视,并不敢朝她乱看过来。   “动手动脚?”   凌昭听得好笑,抱了人上马,何皎皎缩在他怀里,扯过大氅兜头盖脸装鹌鹑,听少年闷笑:“爷看你是翻脸不认人。”   马背颠簸,风雪嚎啕,回去的路上,何皎皎再抵不住困意疲倦,安然酣睡去。   早先有禁军快马传令,清了几间干净的营帐出来。他们一行到后,凌昭先安置下熟睡的何皎皎,过去盯着军医给燕东篱上药。   有小兵端来热水和一双新的靴子,凌昭盘腿坐在军医的药箱子旁边,自个儿挑挑拣拣地收拾伤口。   他赤脚背着何皎皎,感觉并未走太长一段路,原先不觉得,此刻热水捂化刺穿脚底的冰渣,化了一盆子血水,才觉出疼痛来。   “啧,命真大,你们把他给我摁住了。”   “你再去捡两瓶儿那个、那个绿瓶木塞的药过来。”   “你、你去后厨,让他们灶火别熄啊,热水断不得啊。”   “换药换药!”   此地留守的军医留着把花白的山羊胡,把他几个童子学徒指挥得团团转,猩红的血水一盆接一盆泼出去,淌化一大滩雪地。   他们围着在给燕东篱治伤,忙得乱糟糟的。   凌昭随便给自己脚底板上了点儿药,重新穿好鞋袜,前两步他走得倒吸冷气,脚底冻裂的伤口刀割一样。   两步后他习惯了,过去净了手,踱步到燕东篱躺的榻前。   “十三爷?”   凌昭肩身宽阔,遮了灯烛本就暗的光,军医回头见是他,而少年锋利眉眼沉沉,横过阴霾。   “您这是……?”   军医喉头一声怒喝硬咽下去了,脸上讪讪,给他让出位置来。   凌昭再靠拢几步,弯了腰,伸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拍到燕东篱脸上,他扯扯嘴角,眉间横出戾气,“诶,燕九。”   “你说你图什么呢?”   他似笑非笑地问,手上力道加重,巴掌声在小小一间营帐里头,逐渐清晰。   而燕东篱病容素槁,薄唇干裂,紧闭着眼。   他似无知无觉昏睡着,左眼伤口彻底暴露在灯下,硕大的一团狰狞疤痕。   他让军医扒得赤条条的了,精瘦身躯到处为野兽利齿撕咬得皮肉外翻,最深的几处隐约可见白骨,又被雪风冻得乌青泛紫。   凌昭看得略恶心,军医在一旁陪笑,“十三爷,人晕着呢,听不见。”   燕东篱半张脸都让他扇红了,垂下的眼睫都一动不动,呼吸若有若无。   “十三爷……”   军医是苏盛延喊过来的,特意嘱咐好生照顾着,他不敢拦,急得额头浸出汗。   “拿来。”   凌昭此时却朝一旁的学徒伸了手。   学徒愣住,让他不耐烦地夺走手中药瓶。   他也不看是什么药,抬手便往燕东篱肩颈处最深的一道伤口倒下去。   伤口再往上偏一处,燕东篱便要被狼咬穿脖子,细白的粉末扑下去,盖不住撕裂的伤口,反而刺激黑红的血,大股流下。   天寒地冻要冷死人,他伤口几乎快了脓。   凌昭不紧不慢从药瓶里抖出药粉,笑了声。   他看见燕东篱绷了下颚,脖颈上青筋鼓出来了。   果然在装呢,还以为他多能忍。   一小瓶药粉全倒下去了,凌昭眸中凶戾忽现。   他倒着瓷瓶往下用力一抵,半截细长的瓶口摁进了燕东篱伤口里,左右来回地碾。   凌昭语气悠长,竟是好整以暇,“爷再问你一遍,你图什么呢?”   是啊,自己豁了命来救人,总要图点儿东西吧。   燕东篱额上滚下豆大的汗,他睫毛乱颤,终是掀开眼,呼吸沉重地瞥过凌昭,缄言不语。   见他睁了眼,凌昭拔出药瓶,随意往后一扔,难得耐心的,等他回话。   凌昭没等到。   忽有风来,营帐烛火一暗,苏盛延从外边掀开帘子,探进来上半身,掷地有声三个字:“滚出来。”   军医见势不对,让人搬救兵去了。   凌昭耸拉下眼皮,最后睨了睨燕东篱,打心底儿瞧不上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样儿,冷声笑道:“你救了何皎皎,爷把你狼嘴里拖了回来。”   “我们跟你两清,图什么都别想。”   他倒不想花时间跟燕东篱耗,说完真转身走了。   反正凌昭已把话撂出口,燕东篱要不识时务,后头敢去缠着何皎皎挟恩图报,看他不收拾他。   走出门,刚好撞见军医支去拿药的小徒弟抱着几个绿瓶药回来,凌昭常年跟苏盛延在军营里头混着,认出那绿瓶儿里装得上好的伤药。   他长腿迈过去挡住人去路,一把全抓了过来,“拿来,爷要用。”   军医那小徒弟刚到他腰身高,嘴一瘪差点儿没被他吓哭。   苏盛延将凌昭的恶霸行径全看在眼里,他不是会跟人讲道理的性子,也从不给自己找事儿,见凌昭老实滚出来了,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路,苏盛延觉出不对,转身呵住凌昭:“你还要去哪儿?”   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说好凌昭今晚跟他对付一晚上,苏盛延回头一看,凌昭没跟上来,往与他相反的方向溜去。   苏盛延隐约想起,今晚上走丢的小郡主安置在那方。   他便不赞同皱了浓眉,“凌十三,你守点儿规矩。”   凌昭朝他一咧嘴,问:“小舅舅,你今年四十几了?”   苏盛延不解其意,沉着脸警告道:“回来。”   看凌昭嬉皮笑脸地嘲笑他:“你还打光棍呢,守规矩守得吧?”   苏盛延:“……”   他拳头硬了。   凌昭瞧他小舅舅恼羞成怒,闪身一溜烟儿跑了。   何皎皎睡了个囫囵觉,迷迷糊糊惊醒了,恍惚间感觉有人拽了她脚。   她裹着被子蜷成一团,睡眼惺忪眯过去瞧,榻边案几上堆着盏小灯,凌昭坐在榻下,捧了她的脚,垂眸专心致志涂抹着什么。   灯火晕黄柔和,勾得少年睫毛侧长。   何皎皎睡得安稳,以为自己在做梦,说话鼻音厚重,“你干什么呀?”   凌昭听见她的声音,没有抬头,“你睡你的。”   何皎皎清醒了,一下子坐起来,发现凌昭在给自己脚上药。   他掌心灼热,药油清凉,她难受起来,往后缩了缩,让凌昭握住,“别动。”   脚背上一点儿疼和痒,何皎皎睡不着了,没有精神说话,由着凌昭去。   她倒回榻上,目光柔软,若有若无挂着他。   外头风嚎雪怒,营帐里灯光拢亮一处,意外宁静。   瞧着瞧着,何皎皎看见他衣襟前鼓鼓囊囊一小团,越看越不对劲,“你衣服怎么回事?”   还是揣了东西?   却见少年手一顿,惊诧抬了头:“啊…爷给忘了。”   “别死了吧。”   说着他有些着急,似想掏一掏衣襟,然而满手药油无从下手。   “何皎皎,你、你快点儿,接住接住。”   他上了榻,凑到何皎皎面前,示意她伸手出来。   他衣襟前鼓起的拳头大小一团,蠕动了一下。 第30章 死   ◎听不得他嘴巴里死啊死的。◎   *   “你快点儿。”   凌昭一脸火急火燎, 不停催促,何皎皎有点儿被吓到,“什么忘了死了?”   好半会儿, 她蹙眉靠拢过去,不太情愿伸了手去接。   她倒要看看,他故弄玄虚个甚。   少年衣襟松开了些,一阵微动后, 竟拱出来只巴掌大的橘色幼猫儿。   猫从他怀里跌落到何皎皎掌心,她低低尖叫出口,“啊——”   慌慌用双手托住它, 她吓得够呛, “你、你哪儿弄来的?”   少女杏眸中满是惶恐,手控制不住要抖   猫太小了, 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软乎乎蹭着何皎皎掌心,微弱喵呜一声。   它尾巴尖儿断了一截, 皮毛上零星沾着血。   “还好, 没死。”   见猫动了, 凌昭松下口气,在何皎皎身边蹲着,小拇指拨弄过去, “爷从条野狗嘴里抢回来的,你养着呗, 啧……命还挺大。”   他下午离开西山后, 找了人要去掏狐狸窝, 半根狐狸毛没见着, 救了窝野猫, 不过一窝只活了何皎皎手上这一只。   没地方放,凌昭把猫往怀里一揣,后头各种事情应接不暇,他给揣忘了。   何皎皎小心翼翼捧着猫,被定住了般不敢动,猫甚至没有她两手并拢大,幼小乖巧蜷在她掌心。   她怕她一动就要伤着它。   “你讨厌死了,我看你跟条狗一样。”   何皎皎心里着急,听不得凌昭嘴巴里死啊死啊的,嫌弃死他了。   多大的年纪了,好歹一国皇子,还跑去和野狗打架。   凌昭瞧她诚惶诚恐的样子直乐。   他心情好,没皮没脸的,被骂是狗也不恼,反而撞了撞何皎皎,黑眸清亮,“汪。”   何皎皎瞪他,“呸。”   脑子有病。   她捧了猫转身,懒得搭理他。   一会儿后,底下人过来送了羊奶,何皎皎用干净帕子拧干热水,轻轻把猫擦了一遍,用绒毯裹了个镂空的毛团子,将猫放进去。   她找了根筷子,沾着羊奶喂到幼猫嘴边,猫闭着眼睛,好半晌才舔一舔,肉眼可见的虚弱无力。   屋外风声嚎啕,何皎皎担忧不已,“能养得活么?”   凌昭先前要掰开猫嘴,直接把羊奶往里灌,被何皎皎捶了两拳,远远撵到一边儿,不许他过去。   “何皎皎,爷先跟你说好。”   少年扯了根小凳子坐下,人高马大,目光哀怨,说起气话来:“这猫是爷的,只是给你养。”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幼猫,神情柔和,到底没狠下心,回嘴说她不养。   两人什么都没干,守着猫到大半夜。   何皎皎困得受不住,她也不管凌昭,两条胳膊护着裹猫的毛团子,便这般侧趴在榻上要睡着了。   隐隐约约的,却听脚步声渐重,飞快靠拢,紧接着外头响起苏盛延凝重的声音,“十三,出来,报信的人回来了。”   他竟是不再顾规矩,直接闯了女眷的住处。   何皎皎床榻前立了张屏风,她坐起来朝外看去,门帘处直鼓着风,见天光昏暗,飞雪缭乱。   莫非出急事了?   “凌昭。”   苏盛延低呵,凌昭在一旁的长椅上眯着了,睡眼惺忪瞥过何皎皎,起身出去问道,“怎么了小舅舅?”   屏风挡住他们身影,何皎皎只听外头二人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你跟我先赶回大营去。”   苏盛延语调略微急促,失了一贯的四平八稳。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马打着响鼻被牵过来,似有人在外披甲。   这就要走了。   何皎皎拿起榻边的大氅,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凌昭问道:“出事了?”   “宫里头传了话过来,北梁来信说……”   苏盛延默了默,声音陡然悠长,压低,“你四哥薨了,看路程算,两个月前的事。”   灯烛一炸,火光晃了晃,何皎皎眼前空白一瞬,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跳下了榻。   “凌昭!”   她赤着脚往外跑,风凛凛,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重。   在北梁为质的四皇子,死了?   何皎皎冲出营帐,凌昭和苏盛延立在她帐子外两三步远处,一队骑兵在远处候着了。   少年肩宽腿长,软甲穿到一半,手里拎半边护臂,胳膊僵在半空,神情呆滞。   飞雪往脸上乱扑,他眨眨眼,看见何皎皎跑过来,他脑中一时思考不能,眼珠子转回到身前的苏盛延身上。   “不是…”   凌昭扬了唇,竟笑起来,“大晚上的,小舅舅你说什么胡话?”   苏盛延避开凌昭目光,拍了拍他肩膀,偏头对何皎皎说道:“郡主娘娘安心去歇着吧,我们先赶路回去,明儿一早遣人来接你。”   何皎皎怎么可能安得下心,“凌昭……?”   她惶惶去拉凌昭的袖子,被他抬臂躲开。   少年慢慢绷直唇角,死死盯着苏盛延,大步往后退。   谁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呢?   “我回去?我回哪儿去,回去作什么?”   凌昭转身的同时,手里护臂猛地砸到雪地上,“我四哥死了!”   火光照清少年面上阴鸷,他大步掠风,杀气腾腾朝燕东篱营帐方向奔袭去。   “凌昭!凌昭!你干什么去啊你!”   何皎皎让他凶狠模样吓得一颤,胆战心惊提裙摆去追,追不上,眼瞧与他距离越来越大,满脸清泪。   她其实晓得凌昭要干什么去。   他再了解他的脾气不过,一命还一命,他要让燕东篱给他四哥偿命。   苏皇后生了三个儿子,中间的四皇子六年前,齐周与北梁和谈时,他在坤宁宫外跪了三天三夜,自请去北梁“游学”。   北梁要送一个九皇子过来,他们原先定的也是九皇子。   可九皇子的生母丽贵嫔舍不得,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了封血书,说她惟愿九皇子能在齐周平安顺遂过完这一辈子。   然后她上吊死了。   太后牵了何皎皎去丽贵嫔宫里,去劝她的,好一阵子寻不见丽贵嫔的人。   小太监最后把闸上的偏殿大门撞开了,她们站在屋外,和悬在房梁上没了气儿的丽贵嫔面对了面。   何皎皎吓病小半个月,病好时那天下着雨,雪蕊忘了关窗,雨水打得窗边海棠落了一地残红,那株海棠是四皇子为她种得。   凌昭坐在她床边,背对着她,肩膀垮着,声音轻飘飘的,“四哥走了。”   何皎皎记得四皇子。   宫里头三个嫡皇子,凌昭混账样不知道跟谁学的,太子像建成帝,四皇子最像苏皇后,顶温柔和煦的一个人。   他好侍弄花草,院子里常年花红柳绿,凌昭惹事犯错,总爱带何皎皎往他那里躲。   凌昭从小跟个炮仗一样,回回都要撞翻他一两盆精心侍弄的盆栽景造。   四皇子从来不跟他们翻脸,一手抱起何皎皎,一手牵着凌昭,带他们去屋里躲。   还帮他们哄气冲冲追过来要收拾人的凌行止。   四皇子脾气好,万事都不慌不忙,凌行止再大火气都能让他说得气消了,每回都丢下一句“你就惯着他们吧”,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四皇子再招呼他们出来,让他们净手过去吃点心。   何皎皎这些年,偶尔还会梦见他,想四哥哥究竟何时能从北梁回来,和他们团聚。   他的住处苏皇后一直留着,找人精心打理着,本想维持原样,但他留下的那些花,别人都养不活。   可是、可是啊……   这不是燕东篱的错啊。   雪簌簌,隐约人身。   苏盛延原地未动,飞雪遮得他面目模糊,男人抬了抬手,一旁候着禁军拦向凌昭。   刚和凌昭对上,打头的小兵让他眨眼间撂翻扔出去,反手抽出了小兵腰间的佩刀。   雪亮寒芒,折上何皎皎苍白面颊,凌昭让禁军绊住脚步,她终于找到机会,扑过去搂住他的腰。   她抖着唇求他,“你冷静点儿好不好?!”   少年提刀,双目赤红,“让开。”   他脚步不停,何皎皎拦不住他,也不肯松手。硬抵着他的步伐往后退,她脚足柔嫩碾过雪地时,原就有的伤口擦出道道红痕。   碎冰往伤口里钻,蚀骨般疼。   “你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   何皎皎再忍不住心中悲戚,一连好几拳抡到凌昭肩膀上,她慢慢低下头,泄出了哭腔:“四哥哥回不来了!”   少女的啼哭顺着雪风,于茫茫无际的夜里传出很远。   凌昭终于停了停,他下颌绷得锋利一线,咬了牙不言语。望着何皎皎揪住他的袍摆,少女单薄身躯佝偻下去,一点点滑落,最后跌坐到地上。   “四哥哥回不来了……”   她伏在他脚下呜呜直哭,伤心得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昭垂眸看她,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何皎皎。”   他安静少许,看何皎皎哭了几声,却是跟着少女抽泣笑了笑:“我哥哥死了。”   “燕东篱……我没让他死在狼嘴里,没让他冻死在外头!我把他从这天寒地冻的带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可我哥哥死了!”   他神情凶蛮,大声地笑起来,讥讽不已,“我的亲哥哥,死在他们北梁了!”   “让开。”   凌昭指尖冰凉,刀握得更紧了,他拽回自己衣摆,抬脚要绕过何皎皎。   何皎皎见状,忙抱住他小腿。   “松开!”   凌昭扯了何皎皎衣襟要掀开她,何皎皎闭眼咬牙跟他僵持,顷刻间,少年手上的力道却突然松了。   “凌昭…?”   她眸中带泪地抬头,看见凌昭眼睛一翻,朝她倒来。   何皎皎怔楞住,伸手去接,凌昭身子又顿住。   他身后,立着铁塔般的苏盛延,他悄无声息走来,抬手打晕了凌昭。   苏盛延拎住他后衣领,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扔给禁军。   男人神情淡然,简单粗暴道:“带下去捆了。” 第31章 猫   ◎我养了一只猫◎   *   “捆、捆了?”   何皎皎打了个哭嗝儿, 硬把抽噎止住,她没见过此等场面。   禁军们动作利落,飞快找了绳子过来, 要往凌昭肩身上结绕。   方才且剑拔弩张的少年软软仰着脖子,已是任人宰割。   “苏伯伯……”   何皎皎起身,迟疑不定少许,慢慢挪到凌昭身前, 抬起手挡着,“他、他都晕过去了,就…别捆了吧?”   到底君臣有别, 成什么样子了?   但何皎皎底气不足, 说话时杏眸含泪,眼神飘忽, 不敢同苏盛延对视。   苏家权势滔天,大将军说一不二,言行令人捉摸不透, 她唯恐一言不合, 人家把她也捆了。   “请郡主娘娘安心。”   苏盛延看出来了, 她这是吓着人小姑娘了,他眉眼肃然,尽量柔和了语气, “不捆,这小子醒了再闹, 摁不住。”   他方才趁凌昭注意力全在何皎皎身上, 才成功过来敲了他闷棍儿。   “那好吧, 捆松一点儿成吗?”   何皎皎回眸瞥了瞥凌昭, 思想向后, 点点头让开了。   经过凌昭一闹,倒让苏盛延改了主意,他身边老弱病残的,实在不好冒着大雪赶路回去,等明天再说吧。   何况燕东篱伤势实在不妙,他现下首要任务,得把这个“北梁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温声劝了何皎皎回帐子里,苏盛延派出一队精锐回主营交代情况,再去探视了燕东篱,调派人手将他栖身营帐层层包围了。   至风雪渐息,深夜幽静,燕东篱发了高热,浑身伤口狞痛,口中干渴,喊了一声水。   许久,没有人理他,没人有管他,燕东篱意识浑浑噩噩,无波无澜,硬撑习惯了。   可昏昏间,他恍然眼前透进盛光。   准确地讲,唯右眼独有光,他的左眼依旧漆黑一片。   不过在燕东篱瞧见光的一瞬间,周身的痛楚蓦然远去,竟是祥和温暖起来。   燕东篱睫毛颤了颤,刚想睁开眼,耳旁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孩童声声音,软糯奶气,很是紧张,“凌昭,你轻点儿嘛。”   “那你自个儿来。”   另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道,犟头犟脑的,含着不耐烦的怒意。   燕东篱蓦地感觉到左眼漾开清凉的触觉。   他思绪浑浊,脑子转不过来弯儿。   他的左眼及周围,早成了一团无知无觉的死肉,理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燕东篱想着便睁开了眼,可入目眼前场景陡然变换,他却落入茫茫黑暗里。飘飘渺渺,女孩结结巴巴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我不敢。”   黑暗里安静片刻,抹到左眼的力道重了些许,一点点疼,男孩嗤笑一声,“那你敢爷让带你溜进来,这儿可挨着冷宫!”   “可是…可是……”   女孩犹豫许久,弱弱地说:“是你把他眼睛打坏的啊…”   男孩冷哼:“是,爷打瞎的。”   两人不再说话,黑暗里安静许久。   “凌昭…”   过了会儿,女孩又问道:“为什么没有人管他啊?”   “他不是北梁的皇子吗?”   燕东篱听女孩声音忧虑,带着了一丝天真好奇,“为什么你父皇要我们喊他世子?”   “这是在齐周!谁认他个北梁的皇子,没让他当奴才做牛做马算好的了,就你烂好心。”   男孩声音愈来愈暴躁,年纪不大,凶神恶煞,“好了,走。”   “哦。”   孩子们脚步声哒哒地远去,光芒此时倾泻,屋外一阵女童惊喜的呼唤,“诶,凌昭,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只猫?”   燕东篱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苏青床帏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着白瓷的药瓶。   他躺在床上,难闻的药味浓郁,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侧目,院子里蹲在假山前伸手张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双丫髻,歪着脑袋逗他目光触及不到的猫。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骑在墙头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横。   “来了来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应着,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唤,看着还想往假山里钻。   “何皎皎,等会儿来人抓你了爷可不管!”   “好嘛,来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知怎么地,抬眸同燕东篱对视了。   她明显一怔,慌乱地拔腿就跑。   燕东篱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墙边,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墙来,半蹲下让女孩踩住他肩膀,驮着把她送上墙头。   女孩便坐在墙头,等男孩翻过墙,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边接着她。   燕东篱想起来了。   他这是入了梦,梦里在六年前。   他初到齐周皇宫,一来被凌昭打瞎左眼,抬进一个小院子里。   从北梁跟他过来的人第二天全被换走,全换成齐周的人。   齐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溃烂、发着高热躺在床上,想起了灌点儿粥或者水,没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何皎皎……   那个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伤眼吓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时带着药溜了进来。   和凌昭这个罪魁祸首一起。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而他们每次来,燕东篱都会醒,但他装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伤口,缠着凌昭给他上药,凌昭每次都不耐烦,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们走时候,燕东篱才睁开眼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可后头让何皎皎发现了一次。   他们便没有再来过。   燕东篱的左眼最终坏死,他自己剜掉上边的腐肉,到底活了下来。   身体好一些后,齐周人让他跟他们的宗室子弟一起读书,毕竟他来“游学”的不是么?   年纪都还小,上书房里还有公主和几位宗室贵女们,燕东篱一眼看见了何皎皎。   没想到,夫子随手一指,让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东篱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张宣纸,偷偷藏在课桌底下折,折出来一只猫。   他是北梁人,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   下学时,燕东篱转了身,将纸猫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对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养了一只猫。”   燕东篱没撒谎,藏在假山里边,那只何皎皎没逗出来的猫,后来让他养了。   是只灰麻麻的狸花猫,但眼睛水灵灵的。   他以为何皎皎应是喜欢猫的。   “燕、燕世子…?”   结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头,惶恐不安地红了眼眶。   燕东篱没反应过来,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凌昭走过来一脚踹翻他的课桌。   凌昭那会才十岁,已经嚣张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爷打瞎的,有什么你冲爷来。”   何皎皎躲到小恶霸身后,扯住他衣袖,“凌昭…算了,我们走吧。”   凌昭恶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着凌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书房时,她似乎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燕东篱,然后怕得不行地躲开。   那日,燕东篱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伸手抚向他的眼罩,觉得应该是他的模样吓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换了。   再过了一年,姑娘家们都不再来上书房读书了。   燕东篱的猫没活过那年冬天,被五王爷的嫡子扔进了湖里,他跳下去捞起来时,猫身子已经冻僵。   燕东篱抱着猫的尸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宁公主的仪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宁身侧,好像正在跟她撒娇。   她瞧见他了,脸上烂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宁公主身后瑟缩了一下。   他们擦肩而过时,何皎皎却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么?”   嘉宁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没理嘉宁,面对他时神情总是很慌乱,欲言又止,极为小心地抬眼看过来,“你还好么?”   她像在为他担忧一般。   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燕东篱怎么会好呢?   他严冬寒风中一路走来,滴水的发梢冰渣凝结。   但燕东篱把死掉的猫藏到了身后,湿透的氅衣遮住,没让何皎皎看见。   她胆子小。   他浑身冰冷地想。   后来,燕东篱就不养猫了。   他的住处偏僻,没人管,时常有很多野猫蹿来蹿去。燕东篱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说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得,反而活得自在长久一些。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何皎皎一眼,看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无忧无虑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轻晃,和着木轮碎雪的轻响,眼前光影虚幻,空气清冷,有药的苦香弥散。   燕东篱睁开眼,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口气,终于从往昔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然而不等他缓神,耳边听见细细弱弱的猫叫。   “猫?”   燕东篱晃了晃神,涩然出了声。   他躺在马车上,车厢另一边,坐着何皎皎。   少女披着藕荷色滚毛边儿的披风,垂眸神情恬静,她膝头摆着一个粗暴的小木篮子,闻言朝燕东篱看过来,杏眸弯了弯,“燕世子,你醒了?”   喵呜声从木篮子里传出来。   “雪停了,我们现在往大营里赶呢,燕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猫?”   少年薄唇无色,呢喃一声,盯着木篮子。   何皎皎见状不解,却看燕东篱锦被下挣了挣,似要起身。   “你别乱动啊。”   何皎皎过去替他捻了捻被角,试探着托起木篮子给燕东篱看,“是猫,我现在养了一只猫。”   “叫绒绒。”   何皎皎有心想对他笑,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往下坠,唇弯了又弯,没能笑出来。   以后,他在齐周皇宫里,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第32章 以后   ◎等我把猫儿养大,应该便到了我同他成婚的时候了◎   *   木篮子里铺满了剪碎的绒布, 正中卧着只幼猫,橘黄间白的花色,猫吃力抬起脑袋, 孱弱身躯拱着到处乱嗅,“喵!”   叫声与它的个头相比,十分洪亮。   它是何皎皎的猫,叫绒绒。   哪里来的猫呢?   燕东篱思绪千回百转, 眸光落向何皎皎,清隽少年神情几近茫然,一时没有言语。   他左眼换了一个靛蓝素色眼罩, 雪蕊她们天蒙亮时, 带着何皎皎一些随身衣物过来了。   何皎皎让手巧的宫婢裁了块衣料子,临时赶制出来的。   她隐约记得…燕东篱仿佛很介意他的瞎眼露出来。   “喵!”绒绒叫了好几声。   “是不是有点儿吵?”   何皎皎抱起篮子轻轻晃晃, 柔顺垂着脖颈,仿佛在哄人类的婴儿。   少女浅笑腼腆,“一放下来它就叫。”   猫今天精神好了许多, 何皎皎刚刚用羊奶喂完它, 只是猫离不得何皎皎, 一放下来就尖着嗓子乱叫起来。   何皎皎心软,只好一直带在身边。   开始她只能布包着、用手捧着,让苏盛延瞧见了。   苏伯伯一声不吭地抽了刀, 把枯枝削成木条,给她编了这个木篮子。   “郡主…咳咳咳……”   燕东篱想唤何皎皎一声, 问问她猫是哪儿来的, 但喉头实在干哑, 未语一阵咳嗽, 沙哑语调难以成字句。   “燕世子, 你别急。”   何皎皎手忙脚乱,放下木篮子,抚着燕东篱胸膛给他顺气,见少年薄唇干裂。   她问了声燕东篱要不要喝水,于是端了温茶过来喂他。   可何皎皎哪里会伺候人,燕东篱且是一身伤地躺着的,不好扶他起来。   她虽然算得上细心,小心翼翼给燕东篱垫高枕头,可一盏茶仍是漏了大半,沁湿他的衣襟。   “对、对不起…”   何皎皎惭愧地低了头,她在他面前总是抬不起头的。   她捏着干净帕子去擦少年下巴上的水渍,懦懦重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少年喉结滚了滚,声音短促暗哑,“谢谢。”   燕东篱没头没尾一句谢谢,何皎皎抬眸撞进他右眼里去,少年瞳孔黑黢黢,印出她茫然无措的样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好,从来没有帮到过他,为何要谢她呢?   “喵!”   何皎皎飞快避开了,转身抱起竹篮子去哄绒绒别怕。   “燕世子…”   安静少许,何皎皎方再开了口,“你安…安心歇着吧。”   说到安心两个字时,何皎皎咬到舌尖。   刺痛让她一瞬间几乎想要落泪,她忍住,硬朝燕东篱笑了笑:“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何皎皎福身退出车厢,让候在车前室内的宫婢进去照看燕东篱。   她愈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从马车跳到雪地上时,空气清冽,少女呵气凝雾,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年寿光的白日不下雪,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照得人睁不开眼的盛烈阳光,却照不透寒意升腾。   何皎皎用小手帕将绒绒裹了裹,提着木篮子向燕东篱马车后的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刚靠近,马车车身猛地一震,传出人声粗粝的闷哼,惊得拉车马匹甩了蹄,被驾车的禁军安抚住。   “郡主,劝不住。”   雪蕊跪坐在一旁,她朝何皎皎摇摇头,面露难色。   何皎皎不自觉一声叹,愁得两边肩膀垮下来。   凌昭还在闹。   她掀开帘子进去,便见被五花大绑凌昭斜倒在车厢里,苏盛延让人堵了他的嘴。   他见何皎皎钻进车厢来,瞥了眼不看她,肩膀一歪,狠狠撞向车壁。   昨晚上没过多久,凌昭醒了过来,挣扎了一晚上没睡。   他衣衫不整,此刻额发散乱下来,遮了戾红眼尾。少年梗着脖子,上边青筋狰狞,一路鼓到耳后。   他咬牙喘着粗气,仍是一副要和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样子。   何皎皎也守了他一夜没睡,困倦而又疲惫。   此刻见到他,脸上却露出明媚的笑,“凌昭,你看,你小舅舅给绒绒编的,没想到他手还挺巧。”   “嗯…我给我们的猫起了个名字,叫绒绒。”   凌昭不看她,发狠地用脊背一下下撞着车壁,余光里少女的裙边儿曳地,朝他靠拢。   他怨怼悲愤,没注意到,何皎皎说的是,我们。   “绒绒今天精神可好了,它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何皎皎自顾自说着走过来,在凌昭身边蹲下,先把木篮子捧到他面前,让他看看绒绒。   凌昭不看,对何皎皎的话仿若未闻。   而先前势头很足的幼猫,不知何时睡着了,小胸脯一起一伏。   何皎皎遗憾地将它放远。   她先把赛凌昭嘴里的布拿出来,试着去松他身上的绳子,低声埋怨道:“不是说了绑松一点儿嘛,你疼不疼啊?”   凌昭往外呸了一声,还是不理她,何皎皎又问了他几句冷不冷饿不饿的废话,他全都不理睬,憋足了力气要与他心中难以抒发的恼怒较劲儿。   “凌昭,你知道吗?”   但他困兽挣扎般撞车壁的动作,好歹停住。   少女柔软的手绕过来,握住了他被捆在身后已失去知觉的手。   “其实昨晚上你把绒绒给我的时候,我悄悄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   何皎皎吃力地想要给凌昭松一松他手腕上的麻绳。   绑得太紧了,他还不停地挣扎,两条手腕都蹭破皮,磨得血淋淋的。   她试了试,松不开,手便慢慢地与少年掌心贴合。   同凌昭五指相扣时,何皎皎望向他的双眸。   阳光从她身后照来,致使凌昭长直眼睫呈现一种灰败的褐色,或许是他扭头不愿意看她的缘故,少年英挺侧脸露着颓靡而冷漠的凶相。   “我想啊,等到我把绒绒养大的时候,应是……”   何皎皎不介意,她早就习惯了凌昭这幅德行,她声音越发轻快,慢慢地不好意思起来,但杏眸深深凝望着他,拢了雾气。   凌昭听她软声含笑,“应该,就到了我们成婚的时候了吧。”   她在握紧他的手,一点点用力。   凌昭有了一瞬时的怔愣,郁气横陈心间忽地空出一块儿,不自觉终是回眸看了她。   他不明白何皎皎为何突然这样说。   他很早就知道他是要娶她的,只是何皎皎脸皮薄,一直不认账。   但凌昭不甘心,瞥过少女一眼又挪开眼,不过他没法专心犯他的犟了。   竖了耳朵,分出一点儿心听何皎皎继续说话。   “你坐起来好不好,多大的人了,跟谁赖皮啊。”   何皎皎却是转了话头,伸手想扶凌昭起来。   凌昭却听她声音沙沙哑哑透着一点儿娇,蓦地很不畅快,“我四哥死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件事,嘴里似乎只剩这一句话,再度被何皎皎哄小孩的般语气激怒了些许。   她说得,他好像在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无理取闹。   可是四哥死了啊。   这回,却换何皎皎不理凌昭了。   她硬把凌昭推起来坐好,然后依偎向了他。   慢慢环住少年紧实的腰身,埋进他怀里。   何皎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说话。   凌昭跟她赌气,压眉低目,沉脸由她抱着,也不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阳光穿透窗棂帘子,道路两旁枯树的阴影不停斜过二人身上。   安静许久,少女发间浅香,身躯玲珑娇软,久到凌昭不自在了,刚想粗声让她起开。   “凌昭……”   何皎皎仿佛算好时间般,抢先开了口,她逐渐笑不起来,声音轻下去,“我们不管这些事好不好?”   四哥哥死了,她怎么会不伤心难过,可伤心有什么用。   死了就是死了,四哥哥回不来了。   这是国事,国事有太子朝臣,打仗有凌昭两个舅舅和各地的驻军总兵。   她是个只有依仗太后宠爱的孤女郡主,凌昭也不过照着闲散王爷娇纵着养大的纨绔皇子。   十六岁了,正经事一件没干过,只有一群狐朋狗友。   本来也轮不到他们操心啊。   “最多再过个一两年,你年纪到了出宫分府,等我们成婚,你封王以后,皇帝伯伯他们都在,我们应该还能赖在京城过几年富贵日子,等太子哥哥登基后,要是撵我们去封地也不怕。”   “他是你亲哥哥,还能亏着我们不成,说不定到了封地,没人管了,我们反而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我也管不住你,到时候…你不得成个山大王。”   何皎皎抱紧了他,语气憧憬,声音却闷重,“皇上和皇后都乐意纵着我们,老祖宗也惯我们。”   “他们万事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的,我们什么都不用操劳烦心…这样不好嘛,凌昭?”   “好不好嘛?”   她埋在他怀里撒娇,却掩不住尾音发颤,一声一声缠绵的唤他,“好不好嘛,凌昭?”   “何皎皎……”   凌昭让她说得恍惚,蓦地想要发笑,可声音断在舌尖。   他发觉,何皎皎搂着他在颤抖。   她在哭。   何皎皎等了许久,没等到凌昭的回应。   半晌,她放开凌昭,坐直了,定定看过去,笑吟吟地,“好,凌昭。”   “那我现在放开你,你去一刀砍了燕东篱好不好?”   凌昭迎上她的眸光,少女明眸皓齿,笑着在落泪。   她柔声质问他:“然后呢?”   “你杀了他之后呢?”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天也是晚11点更新(上夹子),以后都还是九点qwq 第33章 回京   ◎他们要提前回京了。◎   *   “你一刀把燕东篱杀了, 你是痛快了,后边呢?”   “后边…后边我们再跟北梁开仗?再和他们打个十年八年,让裕阳、函谷、关阴……”   “让这些地方的守将为你一时痛快去跟北梁人拼命, 让那儿的平民百姓惶惶度日不得安生,然后你成罪人?”   “凌昭,你想过我么?”   何皎皎颤声唤他,少女唇角的笑越灿烂, 眼泪便掉得越凶,“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要怎么办?”   “你……”   凌昭想要反驳她, 在他心目中, 终有一天,他齐周的铁骑将会踏破北梁皇城的大门, 让北梁人血债血还。   他满心不忿地想,她们妇道人家就是这样的,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他看着少女笑着忍泪的模样, 喉咙紧了紧。   凌昭还想起了, 何皎皎刚进慈宁宫时的模样。   初相识,他喊过她一段时间的小傻子。   快是十年前的事,何皎皎那会儿不说话、不哭不闹也不笑。   宫婢把她放在哪儿, 她原地一动不动,能待上一天。她一整天谁都不理, 最多拿一双大得可怜的眼睛, 懵懂茫然, 直愣愣盯住人看一看。   她好像也不知道饥饿寒冷, 有人喂饭吃饭, 有人灌水喝水。   凌昭看着好玩,趁照顾何皎皎的小宫女偷懒不注意,悄悄端了几碟点心去喂她。   何皎皎傻,但是乖。   凌昭喂到她嘴边,她就张嘴吃,喂她就吃。   凌昭不懂,只以为她能吃,最后把何皎皎撑吐,吐了他一身。   凌昭吓得够呛,生平第一次挨了太后的罚。   向来宠溺他的老人家亲自上阵,拿了竹条打他手心,还让嬷嬷牢牢摁着,不许他跑。   凌昭不服气,嚷嚷着问老祖宗,干嘛要抱个小傻子回来。   结界老祖宗气急了,用力狠狠抽了他两下,竟是把竹条一扔,背身搂了何皎皎抹眼泪。   取竹姑姑带他下去上药,周围几个宫人眼眶红着,她们都在心疼何皎皎。   她们告诉凌昭,小郡主不是傻子,只是她的魂儿落在裕阳,和她父兄娘亲在一起,还没走到皇城里来。   他们都死裕阳,北梁攻城的战役中。   凌昭回了神,最终低了头颅。   他却跟何皎皎相对无言,抿直唇不说话,便是不肯松口。   而何皎皎见他这般,言尽于此,随他犟去,自嘲地勾勾唇,侧身背对他。   她不想哭的,经不得眼泪越擦越擦多,止不住低低抽泣。   她在极为年幼时,已尝遍了因战火而孤苦无依颠沛流离的苦,都说小孩子记不住事儿,可她忘不掉。   何皎皎怕。   窗边偶尔一声风呜咽,车厢里安静至极。   少女低泣若有若无飘进凌昭耳朵里,惹得他心尖酸胀,躁意横生。   过去许久,凌昭硬把一切不忿都咽下去了,轻轻哼唧一句,“好了,你别哭了。”   他尤不耐烦:“你除了在爷面前哭你还会怎么办?”   何皎皎抹着眼泪不理他,凌昭偷偷垂眸盯过去,见少女侧脸,鬓角先前在他怀中蹭散。   落下数缕在雪白耳垂,随她抽噎轻晃。   凌昭彻底泄了气。   再等了等,何皎皎肩膀上一重,凌昭俯身过来,下巴抵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她的脸。   “何皎皎,你别哭了嘛。”   他故意学她的语气说话,算作了退让,“饶他一命就是了。”   凌昭服了软,何皎皎却跟他生了气,反手推他,好几下没推动,她转身捶他,“你混账。”   何皎皎骂他的同时,双臂又搂了过去,脸埋进他胸口呜呜几声。   后边她不哭了,也不撒手,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凌昭发现,何皎皎大抵筋疲力竭,居然搂着他睡了。   凌昭被反剪双手,紧紧捆着。他动了动胳膊,低声苦笑,“你倒是先叫人过来给爷松开啊。”   但他没有叫醒她,由她蜷在他怀里睡着。   苏盛延临时叫人运过来的马车简陋,不比他们平常的座驾,风吹得帘子半掀开。   少年顺着窗外延绵起伏的山岭线看过去,慢慢地,眸光渐暗,不知落到何处去。   马车驶进主营地里时,何皎皎方转醒。   她一路担惊受怕,安心后睡得死沉,何时有人进来给凌昭松绑都没能发觉。   凌昭松绑后给她垫了个小枕头,让她趴着睡,何皎皎半边胳膊压麻了。   她揉着肩膀坐起身,凌昭在另一边儿,提了装绒绒的木篮子,在逗猫玩。   听见何皎皎醒来的动静,他不抬头,没头没脑道,“爷要叫它威武侯。”   是在跟何皎皎争猫的名字。   “随你。”   何皎皎看他神色如常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心里头骂了句狗脾气。   她现在不想和他争,低头缴着帕子。   大不了,她跟凌昭各叫各的。   刚刚和他闹了一场,还说了好多羞人的话。   何皎皎一觉醒来后恍恍落地,再和凌昭独处,心里别扭得不行。   不然怎么办呢,燕东篱为了救她命悬一线,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凌昭拿他泄愤。   而且……也都是她的心里话啊。   他们以后,只肖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了。   “喵!”   绒绒醒了,被凌昭一根手指拨弄地直叫唤,何皎皎嫌他粗手粗脚会把猫弄疼了,过去把木篮子提到身前。   她头埋得很低,假装查看绒绒的情况,没吭声,怕自己一说话就跟他闹个大红脸。   凌昭粗枝大叶的,且没发觉何皎皎的扭捏,这时马车停了。   “你先回老祖宗那儿,跟她报个平安吧。”   凌昭朝外头看了一眼,随意扔下一句话下了马车,没说他要去哪里。   外头人生嘈杂,何皎皎来不及问。   等他走了,她掀帘子往外瞧,各路禁军宫人往来,神情皆是忙乱,空地处的营帐教人扯绳拉塌。   四处的营旗飘飘落下,要拔营了。   四皇子命丧北梁,寿光东猎应是戛然而止,他们要提前回京。   凌昭跟在苏盛延身后,舅甥俩如出一撤的挺拔身量很是显眼,何皎皎瞧见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忽停住。   另一头过来一队骑兵,领队的男人黑氅银甲,高大威严,他下了马大步迎向凌昭他们。   两拨人聚首,且朝前行且说着话。途中,男人仿佛到何皎皎的目光,陡然回头。   他犀利眸光如鹰隼捉兔般,盯准了何皎皎。   何皎皎心头一悸,“啪”地撂了帘子。   此人是镇国大将军,凌昭的“大舅舅”苏长宁。   不知怎么地,何皎皎从小觉得他吓人。   马车径直载着何皎皎到太后的毡房外。   雪蕊扶着何皎皎下车,她刚站稳,一阵香风来袭,被苏月霜抱了个满怀,“吓死我了你。”   苏月霜一双美目微微红肿着,满脸憔悴。   苏盛延传信的人一回来,她再没合过眼,翘首以盼何皎皎能快点儿平安归来。   “你没受伤吧?”   苏月霜拉起何皎皎的手,绕着她看了好几圈。   何皎皎略有惭愧,“月霜姐姐,对不起,都是我贪玩托大。”   虽然她被狼扑咬过几回,幸好冬衣厚,每回都有惊无险,她并没有真被狼咬到。   可想到此处,何皎皎脸上笑快挂不住。   燕东篱一声声沙哑的“郡主殿下”,回响耳边。   她忙止住思绪,不去想。   “不是你的错。”   确认何皎皎安然无恙后,苏月霜心落回肚子里,但不知为何,神色更加低落。   二人相携朝毡房走去,她默了半息,沉声说道:“今早,我爹派出去的兵把烈血鬃的尸体拖了回来,它后臀中根银针,查出来有毒。”   “月霜姐姐?”   见何皎皎瞪大眼,不可置信望过来,苏月霜疲惫地扬了扬唇,“是冲我来的,谁知我跟你换了马。”   何皎皎咬了唇,不晓得怎么接话。   苏皇后温柔和善,可她两个哥哥跟镇妖塔一样立着,后宫中无人能与她争锋,让她治理得铁桶一般。   偶尔有龌龊事,也传不到何皎皎耳朵里来。   “你这回罪算替我遭的,你想要什么?”   一段时间相处,苏月霜看何皎皎就是个黄毛丫头。   她见她无措,似被取悦到,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想法子给你弄下来几颗。”   她说着扬扬下巴,恢复些许一贯的骄傲劲儿。   “那我要天上的月亮呢?”   何皎皎有点儿小财迷,跟她拿乔。   “也成啊,只要你有地儿放。”   天下没有苏月霜不敢应的事,笑过一阵后,她却仍是叹气,“四表哥的事儿,你应该知晓了?”   何皎皎敛目,低眸点点头,没有力气应声。   她们已走到毡房门口,两旁宫婢打起帘子,一股浓郁药味儿冲鼻扑来。   苏月霜声音怅然,“老祖宗本就担惊受怕,凌昭跑出去时闹得动静太大,让她听着了。”   “四表哥的死讯…也没瞒住,接二连三的,她老人家许是受不住,直接晕过去了。”   何皎皎神情滞住,再顾不得其它,甩下苏月霜冲到太后床前。   老人家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病倒了,仅一夜之间,脸颊都瘦凹下去。   她卧床半睡半醒说着胡话,甚至没把何皎皎认出来。   何皎皎忍住了哭,只笑着哄她喝药。   下午太子领了凌昭过来,凌昭跪下来给太后磕了两个头,老人家双眼浑浊握紧他的手,好赖说得出来完整的话了。   太后年事已高,惊惧不定下气急攻心,幸而并非大病,再将养两天,能如常下床进食了。   次日清晨,整个冬猎队伍便开拨回京了。   回去的路上,何皎皎一直守在太后车辇上。   太后精神不佳,一天要念叨好几回,“马上要过年了,怎么没一件好事。”   何皎皎默不作声,沉重地想。   齐周皇宫里头,怕没有人能过好这个年。 第34章 苏皇后   ◎何皎皎想,要是能有苏皇后这样一位母亲,该有多好◎   *   十一月十八, 甲子,壬戌。   正午时,王师归京。   建成帝携太子和众皇子面见朝臣, 她们一行女眷,另从真煌门过永巷进皇宫。   许是心绪低落,瞧见窗外熟悉的朱墙琉璃瓦,何皎皎莫名觉得恍然。   真煌门外四方盘凤舞龙柱的广场上, 迎接太后回宫的妃嫔队伍中,不见苏皇后的身影。   太后提不起精神应付一众莺莺燕燕,使何皎皎下车辇打发她们。   萧妃过来拉起何皎皎的手, 笑得勉强, “老天真是狠心,可怜皇后娘娘一副慈母心肠, 竟要受这种母子阴阳两隔的磨难。”   “北梁的信一到她就倒下了,这好几天没下得来床,今天本来硬撑着起来接老祖宗的。”   “我瞧她病容素槁, 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哪里敢让她出门见风, 劝了好久。”   萧妃幽幽一叹,看向不远处的太后凤辇,“老祖宗身子可大安?”   皇后是一病不起的架势, 如今由萧妃暂代凤印,和另一位妃子共同襄理宫务。   萧妃面上淡淡疲态, 显而易见强撑出来的笑, 没有半点掌凤印的风光得意。   国势将要动荡, 谁都安不下心来。   何皎皎道:“太医说最好能静养一段时日, 可她老人家挂心着宫里头, 也是强撑着赶回来的,眼下正睡得沉呢。”   萧妃忙说:“那可耽搁不得,快些请她老人家回慈宁宫安置罢。”   何皎皎跟诸位娘娘见过礼,对萧妃身后的嘉宁笑了笑。   嘉宁瞥见她,却是把脑袋一撇,装没看见她。   她知道她哥哥的事了。   何皎皎心沉了沉,暂时分不出心来为她烦忧,随她去。   后头便各回各家了。   慈宁宫、玉琼殿留守的宫侍,将两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没有旁的琐事需得何皎皎操劳。   但她依旧来不及休整半刻,脚不沾地守着太后归寝慈宁宫,又哄着她服药用膳。   好几日过去,何皎皎都没回玉琼殿看上一眼。   及至十一月二十一,眼看着要进腊月了,太后一向忌讳这些个,年关时节,病怏怏的多不吉利。   天不亮时,她硬起身下榻,自己坐到桌前用了碗粥,并半张春丝烙。   人活一口气,老人家吃得下东西了,何皎皎看在眼里自然高兴。   之前免去各宫的晨昏定省,不过众妃嫔恭敬,仍旧每日按原定的时辰来慈宁宫一趟。   今天太后松口,何皎皎将她们迎进门。众人围着太后坐了一圈,说笑一阵,太后脸上总算多了点子活泛劲儿。   可等妃嫔们离去,何皎皎一转身,瞧见老人脸上皱纹都垮了,愁苦问道:“令仪,皇后还病着么?”   “坤宁宫请人来说过两回……”   何皎皎端详她神色,斟酌语气道:“等皇后娘娘大安了,肯定头一个来跟您请安。”   “哀家是想她来跟哀家请安么?”   太后愁眉不展,说话间喘了喘,气息不顺,“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她又不是哪里来的刻薄恶婆婆,非得要病着的儿媳到她跟前来站规矩。   苏皇后是苏家女,可在太后印象里,她一直柔弱恭顺着,当太子妃那会儿连个良娣都震不住,还得太后出马给她撑腰。   不过这些年来,苏皇后倒把苏家规劝得好,对太后尊敬,她对她极为满意的。   太后怕得是,苏皇后伤心过度,撑不住跟着四皇子一道去了。   那孩子最像她的。   四皇子去北梁那年,苏皇后足病了一个月。   “老祖宗,您跟萧妃娘娘她们说了好久的话,累着了吧?”   何皎皎想了想,先扶太后上榻,“您只管歇着,令仪过会儿去坤宁宫一趟。”   “到外头玩了一道儿,令仪还玩糊涂了,都忘了规矩,没想起来该去皇后娘娘请安呢。”   她专挑轻快的话说,哄老人家宽心。   太后长叹道:“好孩子,这些天累着你了吧?”   她指了取竹姑姑跟何皎皎一道。   坤宁宫西南的空地种了一片梅林,何皎皎到时,天还不亮。   她侯在宫门外等人通传,嗅了满腔梅花的冷香,见黑暗浓稠天际破晓,又有碎雪飘飘落落。   何皎皎其实心里踌躇。   她喜欢极了苏皇后,想了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等会儿见着丧子之痛的她,该如何安慰她。   传话的宫婢出来,说皇后娘娘还歇着,她领路,直接将何皎皎带进了苏皇后的寝殿。   殿内光昏昏,檀香幽静,何皎皎一进门看见宫婢轻手轻脚,灭了一支蜡烛,室内灯盏零星只亮了几盏。   她皱眉刚想问责,余光看苏皇后榻前,趴着一丽装少女。   “月霜姐姐?”   何皎皎惊讶出声,那边轻轻“嘘”了一声,床帏掀了半边,另半边避光落下阴影。   苏皇后靠坐其中,妇人身形影绰婉约,脸上素白,她对何皎皎摇摇头,“守了一夜,这会儿才合上眼。”   她示意何皎皎不要吵醒苏月霜,“这丫头可真倔。”   原来,这几日苏月霜一直在坤宁宫守着苏皇后,怎么劝都不肯下去好好休息一会儿。   “令仪,老祖宗叫你来的?她身子好些了?”   苏皇后伸手替苏月霜挽了一缕碎发,方眸光祥和望向过来。   温柔的妇人笑意清浅,没有何皎皎想象中的悲恫。   “比先好许多了。”   何皎皎放轻脚步迎上去,细观苏皇后神色,轻声笑道,“不过老祖宗可想皇后娘娘了,这不刚有些精神,就让令仪来看您呢。”   她思忖着,没有提四皇子。   “我这身子不争气,惹你们着急了吧。”   她笑:“本来身上昨儿就松快了许多,底下人瞎操心,非要摁着我再躺两天。”   何皎皎应:“怎么是瞎操心,肯定要修养好了才行啊。”   两人如同说着平常的家常话,苏皇后动作缓慢往榻边挪了挪,唤人给何皎皎端了凳子过来。   何皎皎过去搀了苏皇后一把,越过苏月霜往她背后垫了个大迎枕,让她靠坐好。   “就让月霜姐姐这么睡着啊?”   见苏月霜睡颜酣然,她微微乍舌。   “咱不管她,令仪,我听说你在寿光惊马跑失了,可怜丫头,吓坏了吧?”   苏皇后笑着,问了何皎皎一些别的事。   两人再说了会儿话,苏皇后对着何皎皎伸出手来,“令仪,屋子里闷,陪我出去走走吧。”   “皇后娘娘……”   “好了,闭嘴。”   旁边的宫婢们飞快跪下,劝阻的话未出口,让苏皇后埋怨打断。   “本宫的身子如何,本宫自己不清楚?人越躺越没劲儿,再让你们关下去,本宫路都要不会走了。”   她难得严厉,何皎皎也只得将劝慰她的话咽了,紧张扶她起床。   但见苏皇后形容消瘦憔悴,不过好歹扶着人的手站得稳,走得动,何皎皎略微安下心。   苏皇后嘴上说着不管苏月霜,洗簌更衣后,缓步行到她身前。   她只让宫婢搭把手,亲手给苏月霜卸了钗环,散了发髻,扶她到她榻上睡着了。   想来苏月霜这些天也劳累着了,这样都没醒。   何皎皎在旁边不声不响张望着,内心些许艳羡。   苏皇后没有女儿,宫里头姑娘家少,可要论苏皇后最喜欢娇惯的,还得是苏月霜。   谁让人家是她亲侄女,且是未来的储妃。   何皎皎想,要是真能有苏皇后这般一个母亲,那该有多好。   不怨得嘉宁始终不想跟萧妃。   安置好苏月霜,何皎皎便小心扶着苏皇后往外走,两人刚要迈出寝殿门槛,后头忽然一声:“姑母,您别伤心了!”   她们齐齐回头望去,守在床边的宫婢掀开帘子往里看,后而掩了唇轻笑,“三小姐没醒,说梦话呢。”   苏皇后哑然失笑,拍了拍何皎皎的手,“好了,我们出去吧。”   她们绕着抄手游廊走了小半圈,何皎皎仔细盯着苏皇后迈步子,看她神色体态都还好,专捡了寿光的稀奇事说给她听。   “后头啊,凌昭真捉了只白狐过来,不大,可凶。”   苏皇后唇边含笑,一直默默听何皎皎说。   天色亮堂了些,她们拐过回廊,走进一处院子里,何皎皎说到兴头上,目光无意地往回廊看了一眼,“明儿令仪把它抱过来给您瞧瞧……”   亭台阁楼间,安静地落着细雪,苏皇后脚步停了,侧身凝望向一处。   她不年轻了,眉眼间依稀留有少女时的秀美风采。   妇人周身静谧随和,低眉看人时,总能让何皎皎想起太后佛堂里一尊玉造的观音像。   何皎皎鼻尖一酸,哽咽出声,“皇后娘娘……”   苏皇后在看庭院中,假山外一颗凝挂雾凇的松柏。   地上的积雪铲干净了,青石路浸透雪化湿痕。   凌昭曾经指给何皎皎看过,四皇子便是跪在这个院子里,求苏皇后让他去北梁的。   她很想问问苏皇后,为什么。   苏家如此权势,只要她不松口,四皇子不用去的。   可她望着苏皇后出神的模样,问不出口。   不然…又该让谁去?或者还要再吊死几个丽贵嫔?   苏皇后怎么会不伤心。   可日子是要朝前过的,总不能终日苦着脸,活着的人,还是要接着活的。   妇人温柔似水,却也坚韧。   “好了,用过早膳了没?”   苏皇后先回了神,搀紧了何皎皎胳膊,柔声道:“用过了也再陪我坐会儿,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何皎皎连忙点头,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她伴着苏皇后坐回阁子里。   苏月霜还睡着,苏皇后惯着她,另让小厨房给她留了饭。   “令仪,你认得赵嬷嬷吧?”   早膳宣了上来,何皎皎给苏皇后布膳,听妇人声音轻缓:“赵嬷嬷还是我当姑娘家的家生子,跟了我许多年,规矩上从来没出过错,最是知礼守礼的一个人。”   规矩?   何皎皎捏筷子的手顿了顿,恍然望过去,不懂苏皇后怎么说起这个来。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   一位靛青衣袄的老妇人隔着厅门朝何皎皎拜下。   听苏皇后继续说道:“令仪,我想让赵嬷嬷随你回玉琼殿,以后便跟着你。”   她字节咬得婉柔,话且委婉,“你年纪不小了,身边只有一群小姑娘伺候着,哪能没个知事儿的帮衬?” 第35章 规矩   ◎我们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一块儿长大,没必要拘着虚礼◎   *   规矩。   何皎皎默念一遍, 杏眸探向身侧妇人,“皇后娘娘,是令仪哪里失了妥当吗?”   她跟苏皇后亲近, 直接了当问了。   不然无缘无故,往她身边放什么人?   不过话一出口,她羞怯地耳根子发热。   只要沾上凌昭,她不妥当的地方似乎有些多。   “怎么会?令仪可是咱们宫里头最乖巧懂事的了。”   “只是令仪啊……”   苏皇后笑意轻柔, 缓缓转了话锋:“再过两三个月,等你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姑娘家有姑娘家的规矩, 不大好再像儿时一般和人胡闹。”   她愈说,何皎皎愈加茫然, 咬了下唇,杏眸无辜。   苏皇后见她如此,笑着叹息一声, 拉少女朝自己身边坐近了些, “那索性我们今儿把话说开了吧, 令仪,自古以来,都是男女三岁不同席。”   何皎皎听得耳边“轰隆”一声, 脸颊灼热,红了透。   她低眼避开苏皇后柔和眸光, 明白过来她的用意。   苏皇后在点拨她。   她该和凌昭避避嫌,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以前”能追溯到许久许久以前, 然又道以前, 她们不都是不管么?   “虽说我朝风气不像从前那般迂腐, 而你和我家那老幺……”   苏皇后思索沉吟片刻,道:“男女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十三他跟个泼皮无赖似得,咱们都懒得说他了。可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令仪,我这样说,你明白了?”   “你们俩不差这一天两天的,省得让外边儿一群轻狂人说闲话。”   何皎皎害羞装傻,“我原是不想理他的。”   是凌昭烦人啊。   “好。”   苏皇后便轻柔地笑,“赵嬷嬷跟你回去,平常大小的事尽管使唤着,十三再过来闹你,让她出马收拾他去。”   何皎皎才跟赵嬷嬷见了礼,再回身对苏皇后一拜,“令仪谨尊皇后娘娘教诲。”   “这就跟我生分了?”苏皇后摇头,嗔道。   “皇后娘娘。”   何皎皎不好意思,控制着力道扑进她怀里,不依。   苏皇后语重心长与她说了一番话,早膳半碗粥没用到,再不掩疲色。   何皎皎又扶她回寝殿歇息,路上,苏皇后握紧了她的手,“说来是我们作长辈疏忽了,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从小一起在老祖宗跟前长大的,没必要拘着这些虚礼。”   “不过昨天你太子哥哥过来给我请安,特意说了一回,我后头琢磨琢磨,想也是。”   妇人声音轻缓,似无心一句。   何皎皎愣住。   原来是凌行止跟苏皇后告状了,怪不得。   她想起凌昭在寿光被逮住那天晚上,凌行止训他两的话,苦哈哈地笑道:“太子哥哥……是为了我们好。”   这几日何皎皎忧心老祖宗,忘记一件事,此刻想起来,如同虚空遭人当头棒喝。   凌行止罚她的三遍仪礼。   如今这么个情况,她还抄不抄呢?   苏皇后寝殿内,苏月霜已醒过来,在妆台前忙手忙脚洗簌穿戴。   “姑母,你病还没好,怎么下床了?”   见何皎皎搀着苏皇后进殿,她眼睛一瞪,有板有眼的唠叨,“还有你,何皎皎,你不劝着点儿?”   苏皇后无可奈何叹气,揉了揉额角,大抵这些天被苏月霜唠叨得不行,闷头回了榻上。   “月霜姐姐。”   何皎皎蹑手蹑脚走到她跟前,少女杏眼桃腮,眉眼俏丽,神情却分外肃静。   “有事?”   但苏月霜警惕蹙眉,觉得何皎皎眼神忒贼了。   何皎皎压低声音:“太子哥哥罚你抄书,你抄了吗?”   苏月霜嘶声道:“啊…我、我给忘了!”   一连诸多事儿撞上来,谁还会记得。   何皎皎再问:“你还抄吗?”   苏月霜目光游移,反问道:“你抄吗?”   何皎皎说,“你不抄我就不抄。”   “我、我……”苏月霜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咬牙坚定道,“咱俩一起不抄!”   何皎皎回握过去,小脸郑重其事,“那我们说好了啊月霜姐姐。”   凌行止大抵没有空闲时间再来管她们,不过找个同伙儿,她更安心些。   她们俩凑到一处嘀嘀咕咕,倒让苏皇后瞧得稀奇。   苏月霜往常不爱搭理何皎皎的。   不过她二人能相处好,苏皇后亦乐见其成。   因太后也病着,苏皇后便没留何皎皎用午膳。   过辰时正,何皎皎同苏皇后辞别。   她天不亮时步行过来,回去时见天穹碎雪时有时无,便拒了苏皇后派来送她回去的车辇。   她也想四处走走,透透气,再顺便和赵嬷嬷亲近亲近。   如赵嬷嬷一般在长辈屋里头有几分体面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不说供着,哪能真当下人使唤。   出门前,雪蕊过来给何皎皎拢披风,她鲜少七情上面,今儿不知怎地,在何皎皎耳边凝重一叹。   听雪蕊小声抱怨道:“皇后娘娘这样,不如早点儿把您和十三殿下婚期定下来。”   “你说什么呢?”   何皎皎羞瞪雪蕊,她这会儿子嘴硬,不认账,“什么婚期不婚期的,谁要嫁给他了?”   她不觉得苏皇后让赵嬷嬷过来立规矩,有哪里不好。   本来嘛,大多数时候,何皎皎看见凌昭就烦。   她羞得不理雪蕊了,不晓得雪蕊发哪门子的愁。   雪蕊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她单单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赵嬷嬷年纪不小了,两鬓斑白,嘴角两边皱纹深刻,并非是慈祥和蔼的长相。   她板正立在门边等何皎皎,肃目抿嘴,不卑不亢。   何皎皎倒不怵,她惯会和年纪大的人卖乖,俏生生笑着过去搂赵嬷嬷胳膊,声音脆甜,“赵嬷嬷好,令仪且要劳烦赵嬷嬷许久了。”   “玉琼殿不比坤宁宫,后边还请赵嬷嬷多担待担待。”   “郡主娘娘真是折煞老奴。”   赵嬷嬷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避开何皎皎后,她曲膝福身,直直拜下,“尊卑有别,老奴既然到了您身边,自当为郡主娘娘鞠躬尽瘁。”   “只是主子该有主子的样,您是宽厚人,可万一遇着那起子逢高踩低的小人,只会当您好拿捏。”   “老奴卑贱,以后这般行径,郡主娘娘不要再有了。”   “令仪晓得。”   初次交锋,何皎皎铩羽而归,她灰溜溜找补道,“不过赵嬷嬷在皇后娘娘身边,都是瞧着令仪长大的,令仪看您自然比旁人亲切。”   赵嬷嬷扯出笑来,不咸不淡,“郡主娘娘没把奴才的话听进去。”   何皎皎彻底无言。   她要尊卑有别,随她有别去吧。   宫婢左右随侍上前,何皎皎朝雪蕊撇嘴,说悄悄话,“我记得她以前没这么古板啊?”   雪蕊好笑摇头。   坤宁宫与慈宁宫离得不远不近,一二刻的路程。   何皎皎在赵嬷嬷身上碰了个硬钉子,怕再挨她说,一路上端起来,不像以往那般,和雪蕊她们说些有的没的话。   她后知后觉的愁了。   她好像哄不住赵嬷嬷,苏皇后明明温柔似水,赵嬷嬷往常对她也是笑脸相迎的,怎么现在如此严厉。   原是不想到玉琼殿来当差?   她们从环绕整座御花园的回廊取道,过承乾宫外的长巷回慈宁宫,何皎皎心里想着事儿,犹豫回去后要怎么安排赵嬷嬷,心不在焉。   “郡主娘娘,那边是不是有个羽林卫?”   雪蕊忽地提高音量,“怎地还带着刀?”   禁宫森严,太监不算,除了皇帝宗亲,哪还能有别的男子行走,何况带刀?   羽林卫?   几个宫婢拉得何皎皎停下脚步,护到她身前。   何皎皎寻声望去,果真见一高大挺拔的、着甲等羽林卫玄色软胄的人正快步绕过一道月亮门,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赶上去看看。”   赵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指了个宫婢追上去探查情况。   宫婢提裙小跑,一来一回跑得气喘吁吁,急道,“郡主娘娘,真有个羽林卫的甲等兵,他好像往慈宁宫去了!”   羽林卫分属禁军,直接负责皇城皇宫防卫事宜,为天子的脸面,多从世家子弟里头挑选。   甲等,在羽林卫里头且是最低等的兵卒,平常顶多在城门外站站墙根,怎么会独自带刀进内宫。   往慈宁宫去了?   何皎皎恐生事端,不等其他人,追了上去瞧,最终在承乾宫外的小道上把人看清楚。   却是越看越眼熟。   她脚步渐慢,疑惑地蹙起秀眉,心落回肚子里。   何皎皎真烦死了,喊道,“凌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服?”   那人单手抱着头盔,腰间别刀,他闻声停下,回身看来,挑唇一笑,“你从哪儿回来?”   少年人阔目明亮,相貌堂堂,然一笑便从英俊面上扯些吊儿郎当,不像个正经人。   不是凌昭是谁。   他大步走来,伸手拽何皎皎,“爷正要去找你呢。”   “咳,咳。”   宫仆们赶上来,立在一旁候着,赵嬷嬷大声咳嗽了两下。   何皎皎余光瞟瞟赵嬷嬷,再看向凌昭身上,她心里冒了坏水儿。   “令仪见过十三殿下。”   她一连后退数步躲开,少女低眉颔首,仪态端正行礼道,“不知十三殿下找令仪何事?”   凌昭没注意到她随侍宫人里的赵嬷嬷,以为何皎皎跟他闹,再度过去捉她,“你别磨蹭了,爷要看威武候去。”   赵嬷嬷大义凌然站出来,“十三爷,您这是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三阳了qwq 第36章 规矩(二)   ◎十三殿下,请您自重!◎   *   “赵嬷嬷?”   凌昭认出赵嬷嬷来, 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何皎皎,“母后找你有事儿?”   但赵嬷嬷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在他耳边随风而去, 没有引起他半点注意。   何皎皎忍着好笑告诉凌昭,“皇后娘娘把赵嬷嬷指给我了,以后她是玉琼殿的人了。”   “这样啊……成了,你快跟爷走, 爷就半天的假。”   凌昭没发现哪里有不对劲儿的,他豪不在意赵嬷嬷,大大咧咧一把抓住何皎皎衣袖, 拉她走。   何皎皎这回不躲了, 随少年力道迈开步子,上下打量他一身软胄, 腰间玄色佩刀。   她心里好奇,凌昭怎么扮成羽林卫的样子,半天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但何皎皎不急着追问, 她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 边回头无辜地看向赵嬷嬷, 蹙眉为难。   她倒想看看,赵嬷嬷要怎么收拾凌昭。   “十三殿下。”   见赵嬷嬷语气严厉,快速上前拉回了何皎皎, 她站到她身前去,“您有事说事, 光天化日之下,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凌昭顿首, 面上闪过片刻的呆愣, 他慢慢拧起长眉, “不是,你干嘛呢,你在教爷做事?”   “奴才不敢。”   赵嬷嬷挡在何皎皎身前,一板一眼的应声:“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和郡主娘娘都不是孩提时了,平常相处得注意起来了,望您自重。”   “噗…”   何皎皎缩在她身后,没忍住笑出声,惹得赵嬷嬷板脸看过来。   她再往后退了退,退到雪蕊身后,以袖掩唇,继续偷笑。   “哈?”   凌昭迟钝,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你什么意思?”   赵嬷嬷答:“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何皎皎,怎么回事儿啊你?”   凌昭更加疑惑,一头雾水向何皎皎询问。   何皎皎看热闹一样,事不关己偏了头,笑而不语。   “劳烦十三殿下随奴才到旁处说话。”   赵嬷嬷叹息一声,福身引路道。   凌昭简直要摸不着头脑,看赵嬷嬷一脸顽固不化,只好随她走到路旁。   何皎皎远远递过去目光,两人说话间,主要赵嬷嬷说,凌昭听着,神情逐渐烦躁,时不时皱眉看何皎皎一眼。   一会儿,赵嬷嬷敛目躬身,她话似乎把话说尽,等着凌昭做什么。   而凌昭回望何皎皎,朝她直撇嘴,冷脸哼了哼,竟是掉头回承乾宫了。   赵嬷嬷拜送他离去。   这就打发走了?   何皎皎看得稀奇,有点儿想喊住凌昭,她回宫后其实有许久没见过他。   他不看威武侯啦?   朱红宫墙堆砌白雪,何皎皎略一思索,张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话却止住。   可她跟皇后娘娘已经说好,以后不跟凌昭闹了。   “想来郡主娘娘不曾知晓?”   赵嬷嬷回到何皎皎身边,恭谨扶起她的手,她们一行与凌昭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十三殿下让太子爷遣进羽林卫,从最末等的甲等兵做起,每天都要去皇城外站岗巡逻。”   赵嬷嬷对何皎皎讲,“奴才瞧着,十三殿下刚才应是值完夜岗,换防回来的。”   怪不得。   之前太后说凌行止要等回京后,再收拾凌昭,原来他还记着。   可是甲等兵……光站在城墙根下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了。   凌昭愿意的么?   何皎皎下意识流露出不忍,但瞧赵嬷嬷不以为意道,“能去磨砺一番性情,自是好的。”   何皎皎便收了声儿,心里头忽然不高兴了,闷闷不乐一路。   吃苦受罪便是吃苦受罪,谈哪门子磨砺,天底下苦命人何其之多,有几个磨砺出来的。   她也不好奇,赵嬷嬷如何三言两语把凌昭说走的,反正以后……“规矩”着呗。   何皎皎原始打算直接回慈宁宫的,身边多了个赵嬷嬷,不好直接领到太后面前去。   不然弄得像她不满意皇后娘娘的安排,带人去和太后告状一般。   于是她遣了去慈宁宫传话,自己带着人终于回了玉琼殿一趟,让雪蕊将赵嬷嬷引见给玉琼殿大小几个掌事女官。   又将玉琼殿内外,大小杂役粗使婆子都喊到院子里排队站好,听赵嬷嬷训话。   赵嬷嬷辈份最高,且从皇后宫里过来的,何皎皎怎么都要给她明面上最大的优待。   而赵嬷嬷也毫不客气,却散了杂役们,只把何皎皎贴身伺候的几个喊进屋里头,关了门窗说话。   她道:“你们都跟着郡主娘娘长大,都晓得郡主娘娘和十三殿下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赵嬷嬷撇过众人神色,“情谊是情谊,规矩是规矩,郡主娘娘不久及笄,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由着十三殿下过来伸手就拽。”   “主子不懂事,我们便需得多注意点儿,主子身边出了不妥当,都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   赵嬷嬷从头脚,连嘴边的皱纹都一丝不苟,何皎皎身边一群宫婢,雪蕊还好,其余都让她训得头也不敢抬。   何皎皎坐在首位听着,笑快要挂不住脸,耳朵嗡嗡堵了茧子。   以后的日子,好像没有她想得那般轻松。   “郡主娘娘,十三爷来了,唔……十三爷给您递了拜贴。”   院子里有人过来通传,顿了顿,后头说话语气变得十分怪异,“十三爷在前厅等着呢。”   赵嬷嬷,“……”   她正孜孜不倦给何皎皎身边人立规矩,主要讲以后不能随意让凌昭靠近她身侧,闻言脸上滞住。   她方才跟凌昭说,他跟何皎皎年纪都大了,万事终究逃不过一个“礼”字,姑娘家名声大过性命,他以后得学着对何皎皎以礼相待。   凌昭没再纠缠,赵嬷嬷起初挺欣慰。   现在来看,凌昭想的“礼”,和她不是一个“礼”。   直接闯门递拜贴,哪儿来的多此一举的礼。   不对,男未婚女未嫁瓜田李下,他一登门便没有礼了。   何皎皎应道,“拿进来看看。”   漆红底烫金的折子递到她手里,打开一看,上边龙飞凤舞几个潦草大字。   ——“爷来找你”。   何皎皎“噗嗤”一声,禁不住在椅子上笑歪了肩膀。   真有他的。   “郡主娘娘。”   赵嬷嬷脸色一阵青黑不定,何皎皎连忙正经神色,不过憋笑憋得肩膀直颤。   “何皎皎,你藏哪儿了?”   外头少年清冽冽的喊,凌昭没有耐心,前厅里头凳子没坐热,自己进来了。   玉琼殿可从来没人会拦他。   “郡主娘娘,您先去后头避一避。”   赵嬷嬷眼看着都要气哆嗦了,“十三殿下真是太不成体统了,怎么能闯您的闺阁?!”   “赵嬷嬷,您可千万别跟他急,要不……”   何皎皎其实乐得见赵嬷嬷去跟凌昭打擂台。   但又怕她年纪大了真给凌昭气出问题,犹豫道,“要不我出去跟他说?”   “不成,像什么样子。”   赵嬷嬷不容置喙拒绝,点了宫婢们的名,“月枝你去叫几个粗使婆子进来,你们跟我出去拦住他。”   “那您好好说,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何皎皎无奈一叹,赵嬷嬷既然执意如此,她不好管,随雪蕊走进偏阁。   阁子外窗能一清二楚的看见院子里,何皎皎支起窗杦,叫人去将绒绒抱了过来。   猫好好养了一阵子,虽然还是只有巴掌大,已是活蹦乱跳的,但走不稳,四只脚各踩各的,一步一趴。   它被凌昭带回来时,估计才刚出生不久。   何皎皎在炕上铺了绒毯,让猫爬着玩。   她怕吓到它,只侧坐一旁守着,不想绒绒爬着爬着爬到何皎皎身旁来了,橘黄小巧一团往她膝上扑,“喵!”   何皎皎将它捧起来,惊喜地眸子发亮,“你认得我啊?”   回京后,绒绒一直养在玉琼殿,何皎皎今儿头一次回来,还以为绒绒不认得她,会怕她。   窗外头环过一条长廊,长廊斜挡了半座假山,人声杂乱,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   凌昭正跟赵嬷嬷闹着呢。   天边朦胧泛灰,雪将落未落,他换了身鸦青的袍袄,眉头压得极低,满脸不豫之色同赵嬷嬷对峙。   一排开的宫婢垂首挡着,何皎皎看不到她们神情,鼓了鼓腮帮子。   凌昭一个人高马大,跟她宫里的丫头们计较,作势要闯进来,恃强凌弱,的确不成样子。   “绒绒,你瞧。”   何皎皎把猫捧到窗边,指着凌昭跟它说,“把你带回来的,就是这么个讨厌鬼。”   假山遮回廊,无人注意她掩开的半面窗,何皎皎便趴到窗边望着凌昭吃瘪。   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不想,凌昭耐心已到极点,犟着脸越过赵嬷嬷往里闯。   赵嬷嬷不许他进去,上前阻拦,犯了狗脾气的凌昭看也不看,大步不停,反手搡过去。   事儿真大了。   赵嬷嬷给他搡倒。   她一倒地就爬不起来了,“哎哟”直叫唤。   听到赵嬷嬷痛呼声,何皎皎嚯一下站起来,把绒绒往雪蕊怀里一放,跑了出去。   完了完了。   赵嬷嬷似乎把腰摔坏,碰也碰不得。   何皎皎使人将她掺回屋里好生躺着,赶紧请来太医。   赵嬷嬷却不肯让太医治,哭丧着脸只说要回坤宁宫,“郡主娘娘,奴才无能,奴才没脸留在玉琼殿了,你放奴才走罢!”   凌昭大马金刀坐在外厅,他且恼着,恶声恶气,“老虔婆,你装什么装,爷压根没碰着你。”   “你别说了!”   何皎皎头都要大了,别无他法。   相隔不到一个时辰,赵嬷嬷被抬回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阳了太难受了,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会不太固定,但是日更绝对不会断请放心_(:з」∠)_   ps,凌昭是被赵嬷嬷碰瓷了 第37章 喜事   ◎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   当夜, 坤宁宫。   苏皇后披着氅衣卧于病榻,刚饮尽一碗参汤,听外头来人通传, “皇后娘娘,太子爷来跟您请安了。”   “让他进来吧。”   参汤药味浓郁,苏皇后苦得眉头紧皱。   “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片刻间,门厅处映出一道男人笔直身影。   太子凌行止长身立在门外, 隔着珠帘同苏皇后说话,声嗓暗含不悦,“孤听说, 今天凌昭又犯浑, 跑到令仪那里,把赵嬷嬷给打了?”   苏皇后撂下碗, 她眉头展不开,心中郁结,一时说不出来话。   得, 他哪里是来跟她请安的, 一个比一个能闹腾。   半晌, 苏皇后缓了缓,垂眸平静道,“老人年纪大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   凌行止沉吟,“您身边的老人都敢冲撞, 那……”   他话点到为止, 想让苏皇后再指个人过去。   赵嬷嬷便是凌行止钦定的。   “你不是不知道你弟弟什么德行。”   听苏皇后不急不缓一笑, “不过……本宫这里没有第二个赵嬷嬷了。”   凌行止立在门外, 虽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与苏皇后母子间,相隔了太多的事物。   他看不见一贯柔和温柔妇人眸中的漠然。   “本宫身边这几个老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本宫一辈子,年纪一大把还要遭这样的罪。”   苏皇后语气如常,温声低柔,“便是她们豁得出去,本宫还要脸呢。”   灯火照黑影一晃,珠帘轻撞脆响,凌行止弯了腰,领罪道:“都是孤平常疏于对十三弟的管教,明日孤带他……”   “监国。”   妇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莫非没有正事可以操心了?”   苏皇后浑身上下,从来都让人看不出半点锋芒,她轻轻柔柔的,只把“你”咬得重了些许。   凌行止却听得背脊一僵。   他慢慢起身,后槽牙合紧了,沉声笑道,“是,孤明白了,孤也是来时路上听李长说了一两句,想着您身边的人是您的脸面。”   “您乐意惯着他,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叨扰母后安歇了。”   半晌,苏皇后缓声道,“你弟弟本宫已罚过,他是你的胞弟,你不要总跟他急赤白眼。”   凌行止算是退让了,苏皇后便也不痛不痒地劝他两句。   “你们生来是皇子,你是嫡长,为正统,他就跟在你后头过活的,你何必非得要他如同寻常人家的儿郎,学什么刻苦上进?”   “你让他站城墙根他都去了,还要如何刻苦?瞎折腾。”   凌行止已收敛好所有心绪深思,摇头苦笑,“好,母后,孤晓得了,孤瞎操心,你仔细身子,莫气。”   好似他真是一位对弟弟恨铁不成钢,却又架不住长辈偏要纵容溺爱的无奈长兄。   待凌行止离去,许是让那碗参汤闹得,苏皇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郁气难出,便起身看望赵嬷嬷去了。   赵嬷嬷躺在床上。   她的伤一半是装出来的。   不过刻意往地上一摔,六十来岁的人,也摔得够呛,腰间确实青乌一块儿,满屋刺鼻药膏子的味儿。   见苏皇后来,赵嬷嬷受宠若惊要下床,苏皇后连忙免她的礼。   主仆二人寒暄一阵,赵嬷嬷吞吞吐吐问道:“太子爷怎么说?”   原是前些时候,凌行止找到苏皇后跟前,一口一个于礼不合,要她把凌昭跟何皎皎之间的男女大防盯起来。   他作为长兄,话是占理的,苏皇后推脱不得,总要表个态。   于是她跟赵嬷嬷商量好,让赵嬷嬷故意过去讨人嫌。   凌昭一点就炸的性子,早晚闹翻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被我说了一顿,不敢再提了。”   苏皇后一路走过来,倒有些疲了,她愧疚道,“就是累得嬷嬷遭了回罪。”   “奴才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娘娘派上用场,是奴才的荣幸。”   赵嬷嬷听着苏皇后说的“不敢再提”,反而越想越胆战心惊,她顾不得逾阈,拉了拉苏皇后衣袖。   “娘娘,要不您和老祖宗商量着,干脆让十三爷和郡主娘娘定下来罢,可出不得事儿啊。”   “我不急么,可现在哪里是个好时候?”   苏皇后掩眸,沉重叹道,“不过…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到十一月二十四,天穹昏暗,细雪纷纷。   苏皇后身上彻底爽利了,一早摆驾凤辇到慈宁宫,何皎居然皎破天慌不在太后跟前伺候着。   太后身子一大好了,李长就捧着监国懿旨到了玉琼殿。   凌行止先前想着太后,才暂时没提寿光罚她的事儿。   玉琼殿的前后偏门,都让身强力壮的宦官围住,何皎皎被“数罪并罚”,半个月禁闭再加了十天,刚好到大年三十前几日放她出来。   太后想护犊子,然监国的名头一压下来,她“大过年”的话都被驳回。   现下何皎皎正奋笔疾书,暗无天日的罚抄呢。   太后心疼地跟苏皇后讲:“你儿子也太爱较真了,她一个孩子懂什么,我派嬷嬷去看她,嬷嬷说她抄书抄地眼泪汪汪的。”   苏皇后听了,哭笑不得,跟其它来请安的妃嫔们陪着太后拉了会儿家常话。   后屏退众人,她扶着太后进偏厅,有事儿同她商议。   两人隔着张案桌上了炕左右落座,苏皇后递来几张帖子给太后,“臣妾昨儿跟陛下商量过了,决定把宫里头的份位都升一升,再放一批宫女出去,您掌掌眼。”   “今年年逢不好,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冲冲晦气。”   太后接过来,边瞧边笑着说:“这些事儿你跟皇帝定好就成,需得我个老婆子掌什么眼。”   太后嘴上这般说,心里且十分受用,说明皇后是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瞥到一个名字,老人笑容顿住,嘴角耸拉下去,“你要给萧妃升贵妃?”   “是。”   苏皇后像没看到她变脸色一般,低眉柔声道,“嘉宁的公主府已经立起来了,她都快十七了,亲事也得赶紧着,陛下把老九过出去,我们……总得在别的地方给她补回来。”   “有个份位高的母妃,嘉宁好嫁得更体面些。”   “哼。”   太后把刻了萧妃名字的单子往案几上一拍,绷不住脸色了,“体面,她能给嘉宁什么体面?萧妃在可了劲儿算计我们家姑娘呢。”   她起初跟萧妃说中了她家侄儿,不过因为这几年宗室公爵里边青黄不接,要么年纪搭不上,要门槛不够。   萧家有着萧妃这一层在,不上不下的,说合适也看得过去。   可太后不过跟萧妃透了个口风,没松口呢,嘉宁在寿光可眼巴巴往人跟前凑。太后气过嘉宁之后,更怪罪萧妃。   她以为萧妃私底下跟嘉宁说了,哄得嘉宁去跟她侄儿亲近,好让她跟皇帝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把闺女嫁到她们家去。   不然嘉宁怎么晓得的?   “老祖宗,您之前跟萧妃说了她家侄儿,臣妾就不好管了。”   苏皇后又从宫婢手中接了一撂帖子给太后,“后边嘉宁从寿光提前回来,瞧着可委屈了,我看过您的家书后,赶紧地相看了几家。”   妇人眉目和善,“这相看人家,多看看总归没错。”   太后顺了会儿气,终是接到手中翻看,刚翻开第一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通州府督卫指挥?”   “你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人?”   太后一页没看完,转头责怪起苏皇后,“他都二十七了,还没娶正妻,未从军前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白丁?”   “皇后,嘉宁可叫你一声母后呢!”   苏皇后不慌不忙,且温言细语道,“老祖宗,他二十七从一介白身做到从三品的武将,可是靠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功名,不比那些喊得好听的爵爷公爷强?”   “您也别光盯着他啊,后边还有呢。”   太后往后翻去,看着看着,老人神情缓和下来。   苏皇后明显用了心的,文臣武将,世家宗族,细细列了数十人。   可太后一撂单子看完了,又翻回到第一页,犹豫不定。   “这二十七了还未娶妻……也只是个地方上的从三品啊?”   太后将单子看完,心里有了计较。   只论各人,这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排得上前三,论家世,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   可各方各面综合一比,他还真是最合适的了。   至少比萧妃的侄儿好上许多。   “那他上任怎么办,嘉宁不得成年累月自个儿守在京中?”   太后拿不定,问苏皇后道。   “我的老祖宗啊……”   苏皇后道,“他要真有福分尚了咱们的金枝玉叶,他是个有本事在战场上挣功名的。”   “皇城中禁军里头,羽林卫、镇抚司……哪里找不到他的位置?”   “二十七了……”   太后拿着单子不舍得撒手了,一连看了好几眼,挑剔嘀咕道,“年纪还是大了点儿。”   “他们地方上的守将,军营里头混着的,多的是这样”   苏皇后说得口中干涩,端茶润了润,方继续道,“不肖往远了说,我大哥二十六成的亲,我二哥……您给他说了多少回媒?”   “四十六了,还油盐不进着。”   太后想到苏盛延,给逗乐了,“那好,他如今在任上?”   问的那通州府督卫指挥。   苏皇后答,“今年他回京觐圣,要不然递不到您老人家面前来。”   二人决定等过几日上元宫宴,把人叫过来好好瞧瞧。   苏皇后再指了几个世家公子说给太后听,她们仔细比较,统共定下三人,到时候一起宣了。   絮絮叨叨说了个把时辰,太后摩挲着礼单上的烫金字,忽得怅然一叹,“皇后,要不咱们凑个好事成双,把十三和令仪也定下来了。” 第38章 定亲   ◎把凌昭撵出去了,就让他跟令仪定亲◎   *   “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苏皇后顿了顿, 后而浅笑问道:“确实可以定下来了,只不过等两人定亲后,按规矩, 十三肯定不能继续在皇宫里头住着,您老人家舍得?”   “人家十二皇子,不到十四岁就出宫开府去了。”   她捧起茶盏,神情怡然补充道, “臣妾厚着脸皮跟陛下求的恩典,才多留了十三几年。”   太后扶额闭目,沉思不语, 她实则并没有想好。   “便是定下来……”   老人久久无话, 听苏皇后语调缓然悠长,“臣妾估摸着, 这一两年的,也不好办他们俩的婚事。”   “怎地不好办了?”太后方不解朝她看去。   “嘉宁是姐姐,我们肯定要先紧着她, 明年十一月老二立太子妃。储君大婚, 礼部预备账面的花销, 银子水一样地往外流。”   时逢年关,赶上时候了,后宫晋位, 恩典宫侍,且有宗室诰命祭天犒赏……   哪一样不要银子, 且都是省不得的。   苏皇后掰碎了说给太后听, “我们把十三和令仪放哪儿?不管夹中间还是稍后头, 明年后年日子都要紧着过, 多少要短他们些了, 总不能开国库?”   “人生头一回的大事儿,就算两个小的嘴上不在乎,架不住别人看在眼里瞎比较啊。”   “您要觉得臣妾账没算清楚,过会儿拿来给您看看……而且令仪的及笄礼,也亏待不得的,再把这些事儿堆一起。”   苏皇后侧身靠过去,握住太后的手,笑道:“老祖宗,到时户部、礼部、工部……这三个地方的大臣,可不得排着队去找陛下哭。”   愁都要愁死了。   “唉。”   太后闻言笑了出来,但兴致缺缺,“哀家原本不急的,不过听你一说……”   她说着没了声儿,笑意不达眼底,再如何满身华贵,不掩老态龙钟,惆怅疲态。   太后原打定主意,要把何皎皎留到十六岁,可她病了一遭后,心思变了。   她患得患失,怕自己没几年活头,说不定等不到她最疼爱的两个后辈喜结连理那一天。   “喀——”   院子里忽得一声巨响,取竹姑姑快步出去瞧了瞧,回来后朝二人福身道:“外头积雪压塌了根树杈子,没惊着老祖宗、皇后娘娘吧?”   太后摆手让她下去,苏皇后低眸,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苏皇后似乎想到妥帖的法子:“先把明路过了倒也好……”   “老祖宗,您看这样?”   妇人面上浮现喜色,“上元宫宴咱们给嘉宁看的几个人,要真有值得托付的,干脆我们在正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嘉宁的喜事儿办了。”   “她年纪正合适,仪仗些的原先都备好的,倒不算赶。”   “然后让工部把十三的皇子府快点儿建成,把他撵出去住了,就把他跟令仪的亲事定下……大差不差四五个月?”   “不过他们婚期得好好挑挑。”   快了没钱。   苏皇后问太后道:“您看如何?”   “嘉宁嘉宁……”   老人往后靠了迎枕,数着佛珠反复念叨,片刻后拍板道,“皇后你执掌后宫数十年,你行事自是妥帖的,不过…真要给萧妃升贵妃?”   苏皇后笑得温婉,太后不等她回答,厌烦出声:“算了,给嘉宁个体面。”   太后其实心里琢磨着,嘉宁的婚事要真如苏皇后说的这般定下来了,到底仓促。   可她想到萧妃和她娘家心头便发梗,快些也好。   她对丽贵嫔的一双儿女,仁至义尽了。   天一直阴沉着,七天后腊月初七,又是上元佳节,清晨时一场大雪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   虽然冷,然广角飞檐悬挂红绸团花,素白积雪映艳红彩灯。   今晚有大宴,宫侍们四处忙碌,在主子面前讨巧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倒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   何皎皎抄了好几天的书,一点儿喜气没沾着,只有两眼昏花。   雪蕊领人把门口的金桔树上挂的果全掏空了,冻了一树的冰灯出来,摆在何皎皎寝殿暖阁的门口,让她看。   放在以前,何皎皎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然她此刻伏案疾笔,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六天了,她才刚刚抄完一遍仪礼,字不能丑,更不好找人代抄。   何皎皎从小让凌昭连累,凌昭挨板子关禁闭,她跟着罚抄,凌行止认得她的字迹。   绒绒在何皎皎胳膊边打瞌睡,几个宫女围坐炉火前绣围脖,窗外雪一团团的却是落地无声,偶尔一阵少女们嬉笑,“呀,它还不耐烦了。”   “再试试这个。”   小白狐窝在月枝膝盖上,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叼她们衣袖子玩。   宫婢们给它绣的围脖,它脖上已经花里胡哨套了一圈,不习惯,甩不开就呲牙朝宫婢们发火。   何皎皎抄书抄得手腕酸痛,旁边却还有人在玩乐。   她抄着抄着,恼火起来,忍不住摔了笔,凶巴巴瞪过去,“你们吵着我了。”   宫婢们都不怕她,月枝抱起小白狐,嬉皮笑脸,“殿下,昨晚上您做梦说梦话了,您晓得说得什么不?”   小白狐不让她抱,挣扎不开,许是让月枝喂了好多天,没好意思真得咬人。   “殿下,您歇会儿?”   只有雪蕊守在何皎皎旁边,见她摔了笔,过去给她揉起手腕子和指节来。   何皎皎气鼓鼓的不说话。   “您说……抄不完,抄不完,根本抄不完。”   月枝逗她,捏着嗓子学起来,宫婢们笑歪一团。   “你少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何皎皎气急,又拿笔朝月枝扔去,月枝往旁边躲。   谁知小白狐这时找到机会,它从月枝怀里钻出来,落地直冲何皎皎案几上跃去。   一道白影迅疾如闪电掠来,小白狐张嘴要去咬绒绒。   雪蕊反应快,扑过去护住绒绒,何皎皎一边同样眼疾手快,“啪叽”一下将小白狐摁在案几上。   小白狐不服气,跟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尾巴扫得何皎皎抄好的纸张散落一地。   还好砚台摆的远。   “能不能看好它啊。”   何皎皎拎起小白狐,丢回给月枝,烦得皱了眉,语气责怪:“要玩出去玩去。”   何皎皎暂时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小白狐,她不想留它的,苦于最近出不了门,腾不出手来处置它。   小白狐只好在玉琼殿养着,宫婢们都稀罕它,把它惯得胖了一圈。   它兽性不改,总把绒绒当猎物,一有机会就来叼绒绒。   差点儿出事,都知道郡主娘娘更宝贝她的猫,月枝悻悻然,抱紧小白狐福身败退。   剩下几个宫婢低眉敛目,过去捡纸拾笔,整齐放在一旁。   好险成为别人嘴里的肉,绒绒蜷成橘色的小毛团,还呼呼大睡呢。   何皎皎趴到案几上,轻轻戳了戳,“你一天倒过得自在。”   是啊,小猫咪又不用罚抄。   “雪蕊——我真得抄不动了。”   她哭唧唧道。   “十三爷,您怎么来了?”   却听院子里头,月枝惊喜声音传过来。   他怎么来了?   何皎皎端正坐起来,张望出去,帘子撩开,凌昭大步挟风走进来。   少年银冠俏面,眼神明亮,一张嘴却没个好话,“啧,你不是说你不要?爷还以为你拿去放了。”   他把小白狐抱回来了,雪蕊给他解了披风,不肖人招呼,他老神在在过去落了首座。   何皎皎看得暗自咬碎银牙,好个罪魁祸首。   害得她大过年的关屋里头抄书,他倒一副悠然自得。   何皎皎心里实在不忿,没有好气的问道,“你从哪个狗洞钻进来的?”   玉琼殿前后大门都有太监守着,虽说太后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她,不过凌昭嘛……   他肯定没法光明正大进来的。   “什么狗洞。”   凌昭反驳道,“我翻墙进来的。”   他理直气壮扬眉,瞧着还挺得意。   何皎皎有心跟他赌气,结果没憋住笑,“你不去站城墙根,翻墙进来作甚?”   细想起来,何皎皎关禁闭,凌昭要上羽林卫的岗……何皎皎还以为个把月都要见不着讨厌鬼了。   凌昭揉了小白狐两把,小畜生欺软怕硬的,到他手里老实得不行,一动不敢动。   他一时不吭声,仿佛注意力全在小白狐身上,其实余光一直挂着她。   案几低矮,少女跪坐起后,仰着雪白面孔望过来,杏眸碎光,安静等他回话,模样竟是几分乖巧。   凌昭眼眸一点点往上,慢慢同她对视,暗声含笑道,“看你。”   “爷来看你笑话啊,你书抄完没有?”   少年不羁扬首,紧接着补充道。   何皎皎:“……”   “怪谁啊讨厌鬼,你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她真的生气了,先拿笔扔他,提裙起来过去,推凌昭起身,搡他走。   凌昭让何皎皎扯起一条胳膊赖着不起来,何皎皎粉腮薄怒,拉不动他。   看他一手还搂着小白狐,好整以暇,她气得要扑过去咬人了。   “爷不跟你闹。”   讨厌鬼盯着她笑了一阵,忽然反手将何皎皎往他怀里一拽。   何皎皎反应不及,慌羞低呼一声,少年长臂环住她的腰。   他脸紧紧贴到她腰间,少年声嗓蓦地喟叹,“累死我了。”   突然这般亲密,何皎皎再软的腰肢也僵了僵,她没忍心推开他,伸手戳他脑门,“你累哪门子累?”   她其实晓得,羽林卫的甲等兵可没那么好当。   凌昭不语不动,何皎皎耳中似只听他呼吸浅浅。   然平静只维持瞬息。   雪蕊掀帘,慌急道,“郡主娘娘,苏家三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龙卫庄佥事】改成了【通州府督卫指挥】 第39章 来客   ◎来都来了,哪有那么容易想走?◎   *   今天怎地一个个的, 都往她玉琼殿钻?   凌昭皱眉朝门口看去,半点不欢迎苏月霜,“她来干什么?”   没得打扰人不是?   “许是有事?”   何皎皎拿开凌昭胳膊, 去推他起来,少女眨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笑得讨好,“凌昭, 你去偏阁里头躲躲嘛?”   孤男寡女的要让苏月霜撞见,不羞死个人。   “爷去偏阁躲躲?爷躲什么?”   凌昭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的问。   他莫非见不得人?   外头便听少女扬声婉转:“令仪, 你晓得嘛?”   苏月霜声音由远及近, 且不知她为何如此兴奋,听着马上要进门。   “哎呀, 你快点儿嘛,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来不及了,何皎皎又搂又抱, 跟他服软撒娇。   凌昭于是乎拿她没办法了, 不情不愿板着脸, 好说歹说让何皎皎拉着挪动步子。   他抱着小白狐一进偏阁,何皎皎在门边探进来上半身看他,叮嘱道, “凌昭,你可藏好了。”   少女瞪圆眼睛, 转脸不认人了, 严肃威胁他道:“你要让你表姐看见了, 我、我后头再也不理你了。”   不等凌昭回答, 何皎皎搭下门帘子, 转身迎苏月霜去了。   留下凌昭气腾腾的揉了一把小白狐,偏头却是她给气笑,低声哼了哼,“能耐。”   “何皎皎,你晓得不晓得啊?”   苏月霜进了屋,披风都没来得及解,过来拽了何皎皎的手,一脸神神秘秘:“嘉宁她……”   话刚出口又顿住,苏月霜眼尾瞥瞥屋里伺候的,清了清嗓子。   “嘉宁姐姐怎么了?”   何皎皎迎她坐下,让雪蕊领着宫婢都去屋外候着。   “她要嫁个老男人!”   苏月霜人缘不好,一般贵女开罪不起她,数嘉宁跟她矛盾最多,两人自小但凡一碰面,少不得要掐一顿。   她一路走来脸蛋红扑扑的,说不清幸灾乐祸还是旁的,刻意压低声音掩不住兴致勃勃,“婚期都已经定好了,就赶在正月初八。”   何皎皎正饮茶,闻言呛住,好一阵咳嗽。   苏月霜给她顺背,何皎皎缓过来后抓紧了她的手,不太相信,“老男人?”   “是啊,早上姑母带我去给老祖宗请安,她们说话都没避人,说定的是……通州府的督卫指挥。”   “你想想,都做到督卫指挥了,这年纪起码也得有四五十?”   “而且……”   苏月霜声音越发地低,却忽地一叹,“嘉宁应是听到风声了,萧贵妃说她病着呢,今日上元宫宴都不来。”   最开始的震惊过去,同为女儿家,苏月霜心里逐渐浮出现些许怅然,觉得嘉宁真是命不好。   她生母为顾全儿子死了,估计想都没有想过嘉宁后头要怎么活。   而她的胞兄九皇子,在前几日离京,去端亲王的封地了。   年都不让他过完,建成帝对他的厌弃几乎不加掩饰。   好好一个能作亲王的皇子,以后只能是个郡王,非召不得入京,也再帮不了嘉宁什么。   苏月霜以前偶尔跟嘉宁起争执,回府后苏月霜她娘总要训她。   可话说得却是:“嘉宁只公主的名头喊得好听,真要比,她可拿不出一样能跟你比的,你明面上让让她怎么了?”   “嘉宁姐姐她……不能吧?”   何皎皎仍然不太信,太后跟苏皇后怎么会给嘉宁定这样的亲,还是有别的隐情?   “月霜姐姐,别是你弄差了?”   何皎皎攥攥帕子,勉强笑道:“现在宫里头就嘉宁一位公主了,太后跟皇后娘娘疼她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是老男人?”   通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她们从前听都没听过这么一个人,不过督卫指挥,倒不是个小官。   “你专程过来,为了和我说这事啊?”   她想起嘉宁在寿光闹得事,越想越匪夷所思,可不愿同苏月霜嚼嘉宁的舌根子,不露声色转了话头。   便是真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她们自己说话的份儿。   她们且能如何呢。   “喏,老祖宗让我来看看你。”   苏月霜向她亮了亮从慈宁宫领的牌子,何皎皎被关好几天了,她本欲跟她说点儿新鲜事儿。   后知后觉发现,何皎皎一向跟嘉宁好,听了怎会高兴。   苏月霜端了茶,收敛几分神色,缓声思索道:“老祖宗跟表哥说,阖家团圆的日子,让你出来透透气,被拒了。”   一到年关,哪天不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何皎皎并不失望。   她把嘉宁的事抛到脑后,仔细瞧了苏月霜,拿话臊她:“月霜姐姐没替我跟你的表哥求求情?”   苏月霜听着“你的表哥”面颊一热,但她不上何皎皎的当,嗔她一句:“你可该罚。”   还有闲心挤兑她,想来罚轻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苏月霜眼珠子一转,瞬息找到反击的法子:“凌十三年后,要再领一件差事,你想知道吗?”   凌昭在旁边屋子里躲着,不过一墙之隔,她们说的话他可都听得见。   可他还能领什么差事儿?   “他领差事儿与我何干,月霜姐姐你别说,我不听。”   何皎皎虽然好奇,心里琢磨着,故意提高语调拒绝道。   “监工。”   苏月霜却是非说不可的,“要盖房子呢。”   盖房子?   何皎皎听得糊里糊涂,可苏月霜说完闭了嘴,捧着茶盏,一眼不再看她,故意逗何皎皎来问。   何皎皎让她几句话吊得不上不下,心里猫挠似的。   好一会儿,她耐不住,和苏月霜坐到一边儿去,亲亲热热地搂她:“月霜姐姐,盖哪儿的房子啊?”   没听说最近要大兴土木啊。   “哪儿的房子不知道,不过嘛是……是娶媳妇儿用的。”   苏月霜不跟她卖关子,拐着弯儿想笑话她呢,“有些人好事儿要近咯。”   她意有所指,意味深长,何皎皎哪里还听不明白。她登时从脸上红到脖子根儿,恼羞成怒,扑过去闹了苏月霜一顿。   苏月霜往旁边躲,结果,发现了她抄好的书。   何皎皎心头咯噔一声,她跟苏月霜且有个“不抄之约”呢。   见苏月霜手指过来,气愤不已,“好你个何皎皎。”   何皎皎干巴巴讪笑,没想好该如何跟她耍乖卖痴,把人哄过去,却见苏月霜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已经抄完了……”   不然她也还在闺房里头关着呢。   何皎皎:“……”   得,她两谁也别说谁。   苏月霜待了一个多时辰方离去。   她刚一走,凌昭抱着小白狐走出来,不耐烦极了,歪歪唧唧第一句话说:“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话这么多,好赖走了。”   他第二句讲:“你别听苏月霜胡咧咧,陆玄通二十好几,是老男人。”   凌昭说得没头没脑,何皎皎皱眉一想,倒跟得上他的思绪。   何皎皎奇道:“你认得他啊?”   陆玄通,是那位要跟嘉宁定亲的通州府督卫指挥了。   二十几的话,那可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可大抵还是不如嘉宁的意,不然……她怎会“病着”?   “认得。”   凌昭且跟个大爷似得坐下,“前些年通州兵马异动、胡人南上,不就是他压下来的。”   “昨年他回京,我在军中跟他见过。”   在军中跟他见过。   何皎皎默声重复一遍,盯着凌昭不以为意的模样,腹诽嘀咕。   凌昭从小爱跟他小舅舅在军中混,可混到这么大,领的都是什么差儿。   站城墙根,盖房子……哪个皇子跟他一样,偏他成天悠哉悠哉。   不过何皎皎没把话说出口。   凌昭小心眼儿,说了定要跟她闹好久,问她是不是嫌他没出息。   她于是追问了赵玄通一句:“那他怎么样?”   凌昭摁着小白狐不撒手,掠了何皎皎一眼,扯嘴一笑,“关你什么事?”   来个人何皎皎让他藏起来,他且气着呢,说不两句要跟何皎皎算账:“你刚干嘛要爷躲起来?嫌爷给你丢人啊?”   看吧,小气鬼。   何皎皎自觉理亏,上前抱走小白狐,出门递给雪蕊。   她转身回来,亲手给凌昭倒了热茶,双手捧到他面前,乖巧柔顺道:“十三爷,刚才委屈您了。”   “来都来了,您多留会儿呗?”   凌昭听她语气怪异得很,见鬼一般,愣是没敢接,“你作甚?”   何皎皎便把茶盏放下,她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慢步轻移去了案几前。   凌昭看少女裙摆晃啊晃,她拾了纸笔捧过来,眉眼弯弯,笑得俏丽,“凌昭,你帮我抄嘛。”   却道是图穷现匕。   何皎皎不好找别人代笔,可从小到大她被罚抄,有机会就去缠凌昭,反正都是他害的,不找他找谁?   以至于,何皎皎每回的罚抄,起码有一半是凌昭给她抄完的。   到现在,凌昭若有心模仿何皎皎的字迹,一手簪花小楷比她自个儿写得还要规整些。   “你想得美,爷走了。”   凌昭眼睛一瞪,才不干,想自己还真是送上门了,抬脚作势要走。   “你才想得美。”   何皎皎从后边搂住凌昭,喊道:“雪蕊,把门窗都给我闸了。”   她好话说尽,露出本来面目。   刚到少年下颚的窈窕身量,用一把软甜的声嗓,凶狠地装起恶霸来,“你今天不给我抄完一遍仪礼,你休想走!”   说了,凌昭架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乖乖被何皎皎摁到案几前。   至晌午时分,雪蕊推门问何皎皎何时宣午膳。   她见少年俯身屈膝,坐于案前执笔,拧着眉毛苦大仇深。   有人来给何皎皎当苦力,她自个儿偷了懒,整个人靠在凌昭背上,席地而坐,裙摆铺散。   她一手约摸举着话本子在看,一手甩着裙带,逗醒过来的绒绒玩,好不得意。   雪色天光,年岁不堪扰。 第40章 出墙   ◎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熟门熟路。◎   *   酉时正。   何皎皎支起窗往外看, 雪停了,天幕浓黑,夜色却不抵宫城檐宇下, 教灯火煌煌驱赶得很远。   再过半个时辰,凌昭该去赴上元宫宴了。   寒风徐徐,吹拂少女额发,何皎皎盯着树梢积雪, 出了会儿神。   “何皎皎。”   听身后凌昭喊她,“爷走了。”   少年终于甩了笔,扭着酸痛的手腕, 满脸烦躁, “不然等会儿宴席要迟了。”   “凌昭,你带我出去吧。”   何皎皎回眸看来, 十分突然的一句,“我想去瞧瞧嘉宁姐姐。”   她没放下嘉宁的事,谁让凌昭抢了别人要送给她的小白狐。   “她不是病着?”   凌昭不急着走, 长腿往案几外一支, 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往后仰靠去, “你找她有事?”   “我……”   何皎皎顿了顿,隔着灯烛光晕,语气认真跟他讲道, “我想把小白狐给嘉宁姐姐养。”   “爷不许。”   凌昭霸道得很,想也不想, 脱口而出道, “凭什么?”   他送她的, 她凭什么送给别人。   “因为…本来一开始是嘉宁姐姐想要白狐的啊。”   何皎皎垂眸呢喃一声, 她其实没拿定主意。   最好的法子, 自然是把小白狐还给萧妃的侄儿,作一个桥归桥,路归路。   可何皎皎平常接触不到他,让凌昭去吧……小气鬼肯定拉不下这个脸。   而且嘉宁……何皎皎说不上可怜不可怜的,到底对她几分唏嘘。嘉宁和萧妃侄儿的事,何皎皎要顾她的名声,不好跟凌昭这个当弟弟的直说。   何况,凌昭总觉得,他四哥替九皇子去的北梁……   总而言之,一堆人这般那般,都觉得自己委屈。   “凌昭。”   何皎皎思忖少许,小脸堆笑,蹭到凌昭身边坐下,“那你也带我过去嘛,我好久没和嘉宁姐姐说过话了。”   “而且小白狐好凶,我养不熟,它老是去叼绒绒。”   少女咬唇,杏眸流露一点儿可怜的哀求。   “你跟嘉宁怎么了?”   凌昭似发现不对,刚问出口,瞬息间回忆起,他在寿光毫不留情揍了九皇子一顿的事。   啊,现在得叫他端亲王世子了。   莫非嘉宁为此,在跟何皎皎闹别扭?   凌昭有了猜疑,但他懒得琢磨这些事儿。   她们姑娘家家不都这样,今天恼了明天好了的,烦人得很。   何皎皎正犹豫没开口,凌昭站起身,不以为意嗤了声,“就你们一天破事多,行了,走吧。”   系披风时,何皎皎让雪蕊把小白狐抱了过来,凌昭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何皎皎便知他是默许了,脚步轻快起来,与他并肩走出门。   两个人翻墙走。   说起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从小熟门熟路,可跟儿时情况又有不同。   两个小孩儿个头都不高,她踩着凌昭肩膀还得扑腾好半天才上得去墙头。   且有一两年没做过这种事了,何皎皎抱着小白狐比划着围墙的高度,身子一轻,凌昭搂了她小腿,毫不费力将她送上墙头。   何皎皎没有任何防备,视线陡然拔高,触到远处最明亮辉煌的盛金殿,隐隐可闻丝竹酬乐之声。   “何皎皎,你快点儿。”   凌昭以为她够不着,再度将她举得高了些。   “好嘛。”   何皎皎嘟囔一声,一手搂着小白狐,小心翼翼攀上墙头,她刚一坐稳,耳边风声一掠,吹乱她鬓角碎发。   她定睛一瞧,凌昭长胳膊长腿,三两下已是翻过墙,落地后抬眸看她,嘴上不停催促,“你快点儿下来。”   何皎皎想,与儿时到底不一样了。   她扶着墙头动了动,正准备往下跃,可凌昭抄着两只手忘旁边一站,光盯着她瞧。   何皎皎傻了眼,“你、你不接着我啊?”   不然这么高,何皎皎哪里敢跳。   少年高大身量挺拔如劲松,瞧着悠然自得,“你自己儿跳不下来啊?”   讨厌死了。   “凌昭。”   何皎皎高高坐在墙头,进退两难,生怕来人撞见。   她知道凌昭故意捉弄她,声音着急道,“我不敢,你接着我啊。”   凌昭双手环胸,摆明了要使坏到底,笑道,“你跟爷说几句好听的,爷抱你下来。”   “呸,谁要你抱了。”   何皎皎又气又急,啐他一声,盯着墙角下的积雪,把心一横,怀里紧紧搂着小白狐,闭眼往下跃去。   凌昭上前一步,还是将她接了个满怀。   少年臂膀牢牢扣着何皎皎的腰,她脚尖甚至没落地。   她睁眼看他下颌锋利,薄唇微动,“你说你在爷面前犟什么?”   何皎皎对上凌昭眸光,呼吸乱了一瞬,“王八蛋。”   她才不管那么多,慌慌垂目,一手攥了拳捶他,“讨厌鬼,混账。”   他不是要听好听的?   奇了怪哉,凌昭被她捶被她骂,搂着她不放,黑眸沉沉,映出少女娇颜含羞且怒,且仍是笑。   何皎皎于是再骂他一句,“你乐什么乐,傻子。”   凌昭搂她搂得紧,苦了小白狐夹在二人中间,遭挤得吱哇叫,乱拱了出去。   小白狐一落到地上,快速往一处蹿去。   何皎皎哎呀惊呼一声,忙推开凌昭要去逮它。   她一回身,却见不远处宫墙路口熄了一盏壁灯,阴影中,无声无息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   她当即僵在原地,懦懦小声问道:“燕世子?”   燕东篱长身拢着宝蓝斗篷,不知何时立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约莫太冷了,红墙白雪,风过无声。   何皎皎恍恍一眼紧张垂了眸,没看清他神色何许,竟是觉得他周身寂寥。   但她不细想,不敢细想,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玉琼殿外。   “燕九?你怎么在这儿。”   凌昭上前,大步踩住栓了小白狐的绳子,声音极为不悦。   玉琼殿外与燕东篱的住处、设宴的盛金殿,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怎么走,也不该走到此处来。   小白狐被脖颈上的绳子扯得摔倒,再一次逃跑失败,它气得在雪地上滚了两圈。   何皎皎低着头把它抱起来,拍掉它身上的碎雪,对着燕东篱的方向行了一礼,往后退去。   她没跟燕东篱说话,也不再看他,退到了凌昭身后。   何皎皎扯住凌昭衣袖子,“我们快走吧。”   她怕凌昭正面遇上燕东篱,又血性上头,要跟他过不去。   凌昭一时没动,他望着燕东篱,少年眉宇深邃,冷漠刺人。   那处的燕东篱也没有动作。   两人漠然对峙。   “凌昭,我们别管他。”   何皎皎拉着凌昭没有松手,一直在拽他,小声哄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   似极为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去。   凌昭突然转身,他大掌握了何皎皎的手,牵着何皎皎离去。   “阴魂不散。”   他声音极轻,好像抱怨了一句,何皎皎怔然,没有听清。   她便当自己听错了。   她跟燕东篱没有交集,好久好久才能远远见着一面,不懂哪儿来的阴魂不散。   只是少年掌心灼热,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时,蓦地很想回头看一看。   她想看一看燕东篱走没走。   但何皎皎最终忍住了,看什么呢。   不管燕东篱何故走到此地,可能走错了吧,他后头总归要离开的。   何皎皎…不想同他有交集。   “凌昭,你走慢点儿嘛,我跟不上。”   她把心思全放回凌昭身上,跟着他的脚步,歪头去盯少年的侧脸。   他直盯着前方为灯火虚无的夜色,抿直唇角,果然在生闷气。   他或许还没放下四皇子的死。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何皎皎只当一切如常,回握住他的手,握紧晃了晃,“你慢点儿。”   凌昭的步子就慢了慢,不说话。   何皎皎让他牵着,落后他一步,这般安静走了许久。   “你别理他。”   能看着嘉宁栖岚殿的檐角时,凌昭冷不丁的一句。   何皎皎可真是冤枉,“我没理他啊。”   凌昭蛮不讲理,“反正你别理他。”   “好好好,不理不理。”   何皎皎只得顺着他说,看少年神色稍缓,她寻旁的话问他:“月霜姐姐说你过了年要去盖房子,那还任羽林卫的职嘛?”   凌昭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但不想和她因为燕东篱僵起来,反问道:“爷盖什么房子?”   他消息没苏月霜灵通,半点风声没听到。   苏月霜来跟何皎皎说话,时笑时闹,声音时高时低,他无心偷听,一知半解。   何皎皎却想差了,她觉得凌昭定是憋了坏来逗她,声音扬高,“我管你盖什么房子。”   毕竟苏月霜跟她讲的,凌昭要盖娶媳妇儿的房子。   凌昭听得莫名其妙,居然还有点儿委屈,“爷确实不晓得啊,你凶爷干嘛?”   何皎皎:“……”   谁凶谁啊,恶人先告状。   到了栖岚殿。   凌昭这次不折腾了,揽着何皎皎一手往围墙上攀去。   风轻动,何皎皎眨眨眼,人已经跃过墙头,安稳落到地上。   凌昭赶着去盛金殿,开宴时间他已经晚了,再耽搁下去,他二哥要削他。   他翻上墙问何皎皎,“爷亥时正来接你?”   “那你可别忘了啊。”   何皎皎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道。   她刚说完,凌昭落到了墙那边,声音方传过来,听着不高兴,嘀嘀咕咕的,“你觉着爷会忘了你是吧?”   少年扬声,“放心,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何皎皎原地怔了会儿,寒风过,她脸上反而微烫。   她跺跺脚,懒得跟讨厌鬼计较了。   他这一天天的,跟谁学的话,真是不害臊。   栖岚殿何皎皎熟得很,殿里的宫侍们见她抱了只白狐狸偷偷摸摸过来,惊讶过后,说嘉宁歇下了,把她领进嘉宁寝殿。   嘉宁躺在榻上背对着人,听见宫婢迎她的动静,没起身。   何皎皎小心上前,“嘉宁姐姐。”   她撩开床帏,一眼却先看见少女白皙面上,指印通红浮肿,望之心惊。 第41章 佳节   ◎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   “嘉宁姐姐, 谁……”   何皎皎声音轻下去,她猜得到是谁打了嘉宁,复而犹豫出声:“萧……贵妃娘娘打你了?”   她一路走来, 未曾在栖岚殿内外嗅到药味,嘉宁没有病。   是嘉宁不满意老祖宗跟苏皇后给她定的婚事,被已荣升贵妃的萧妃娘娘教训了。   “你来干什么?”   嘉宁往里边侧了侧,床帏的阴影覆过来, 遮了脸上伤痕。   她神情冷淡道,“外头都传遍了吧,来看我笑话?”   何皎皎在榻边轻轻坐下, 深吸了口气, 语气轻快,笑着说道:“嘉宁姐姐, 你别听外头瞎说。”   她想起苏月霜满口老男人的传言,柔声劝慰道:“那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啊,可是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老祖宗怎么会……”   “那又如何?!”   嘉宁打断她, 声音发了狠, 抖出哭腔:“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随便挑个男人,真真假假夸上一通,只需给我说一声我就得嫁了?”   她低低啜泣, “没过正月就要打发我走,我就知道, 因着我娘自缢, 宫里头没人待见我, 都捏起鼻子在忍着我罢了。”   “四哥哥死了就装不下去了, 把我哥哥撵了, 我也没好日子过了。”   何皎皎瞠目,嘉宁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嘉宁姐姐……”   张了张嘴,她却也拿不出话来继续劝她。   丽贵嫔死得凄惨,为了儿子不要体面,死后连皇陵都没让进,一张席子卷了让她母家自己领回去下葬。   嘉宁从小面上看着咋咋呼呼的,其实心思极重,患得患失。   小白狐在何皎皎怀里,小畜生极会见风使舵,大抵察觉气氛凝重,难得乖巧。   它睁着一双透黑的眼珠子,好奇的盯着嘉宁后背,湿漉漉鼻尖嗅一嗅的。   何皎皎低眸,揉了揉小白狐脑袋,把它抱得离嘉宁更近了些。   她捏着小白狐爪子,搭上嘉宁肩膀:“嘉宁姐姐,你看。”   嘉宁抹着眼泪,不想理睬人的,可肩膀上触觉奇怪,她不由得回了头。   便见何皎皎小心翼翼地对她笑,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她和小白狐视线相撞,小白狐歪了脑袋,两只耳朵尖尖抖了抖。   “哪、哪儿来的白狐啊?”   嘉宁且闪着泪花的眼眸露出惊奇,有几个小姑娘家抵挡得住可爱的小白狐,哪怕正在伤心的嘉宁也不例外。   她翻身坐起来,试探着伸手想摸一摸小白狐。   “在寿光,十三殿下抱过来的。”   何皎皎便将小白狐递给嘉宁,喊宫婢拿来件外袍给她披上,继续说道:“他成天到处欺负人,从一个禁军小将手里抢的。”   嘉宁眼泪都来不及擦,注意力全被小白狐吸引。   又或许是装出来的不以为意。   何皎皎端详着她神色,把话说开了,“那小将……好像是姓萧。”   嘉宁闻言,明显怔了一怔。她怀里搂着小白狐抬头看向何皎皎,眸中带泪,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何皎皎弯腰过去逗小白狐,装作没发现她的失态和异常,“嘉宁姐姐,你之前在寿光不是在喊人捉白狐么,我把它给你养吧。”   何皎皎想,她把小白狐给嘉宁,后边…且让她自己看着办了。   她早酝酿好的托词,“我还有只小猫要养,它总是去叼猫,我顾不过来。”   嘉宁头一下子埋得很低,低喃问道,“猫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要猫,不要白狐?”   何皎皎再看不见她神情,听她声音发闷。   “你不要的话还给我,我也不是养不起。”   何皎皎拿话激嘉宁,作势扑过去,要把小白狐抢回来。   “谁说我不要。”   嘉宁搂住小白狐,往旁边一躲。   何皎皎扑了个空,趴在榻上故作哀怨抬头,与嘉宁对视一眼后,两人都笑起来。   她们刻意避开了,不再提旁的烦心事,嘻嘻哈哈闹一阵,何皎皎再蹭了嘉宁一顿晚膳。   结果,何皎皎跟嘉宁玩忘了。   等她想起来,已经过了跟凌昭约定好的时辰。   走的时候,嘉宁叫人给了何皎皎点了一盏宫灯,她提灯着急忙慌,朝她和凌昭翻进来的那堵围墙赶去。   灯笼光不亮,昏昏橘黄一团,何皎皎走出回廊举高了灯笼,先照亮围墙边的一株红梅。   稍后,方看见靠墙等她的少年郎。   “你还让爷别把你忘了?”   凌昭垂着眼皮,抬手挡了一下灯笼照过来的光,他跟何皎皎抱怨,“你倒是把爷忘得干干净净啊。”   “就晚了半个时辰嘛。”   何皎皎撇撇嘴,怪他小气,她提灯过去,想着哄凌昭一两句。   结果随她脚步靠拢,她先看清凌昭袍摆上灰扑扑的几个脚印子。   以及他嘴角的一点儿乌青,额边碎发散乱。   “凌昭,你跟人打架了?你没去盛金殿?”   何皎皎瞪大眼睛,快步到了凌昭身边,仔细看他身上脸上。   凌昭似乎才发觉他形容狼狈,侧身躲了躲,指腹碾过嘴角伤痕,语气不耐,“没有。”   “没有打架还是没有去盛金殿?”   何皎皎往他跟前绕,灯光拢亮少女裙摆,她追问到底。   凌昭反手一把抢了灯笼,往地上砸熄了,死不承认,“没跟人打架。”   围墙四周登时昏暗下来,何皎皎拽了他的手慢慢摸索。果真摸到他手背关节上破了皮,口子不深,伤痕微微湿濡。   凌昭被她捉了现行,哑声嘴硬,“这是爷揍人弄出来的。”   何皎皎用力摔下他的手,气急了,“我看你、我看你……”   可她没说出来狠话,又把他手牵起来,没好气的问:“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招惹谁了你?”   “你别大惊小怪的,走不走啊?”   凌昭不由分说拽何皎皎入怀,提了她披风帽子,兜头罩下来,闷住少女的喋喋不休。   身子腾空落地,出了栖岚殿的围墙,何皎皎狠狠踩凌昭一脚,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凌昭!”   凌昭吃痛,脸色不快,却是死活一个字儿不说,转头就走。   何皎皎兜帽来不及掀开,气得追上去踩他脚后跟,“你又惹什么事了。”   凌昭惹事不稀奇,惹了事儿带伤回来却是头一回。   ……   疼不疼啊。   凌昭依旧不吭声,两人这般赌气走了一截子路。   他蓦地转身,何皎皎追得紧,来不及停,撞上少年宽阔胸膛。   她撞疼了,后退半步,捂着鼻子眼泪花花抬眸,委屈得很,“你到底干嘛?”   面前的凌昭仍旧一副死相,他对何皎皎摊开手,硬邦邦地说道,“你要不要?”   少年长睫倾下,掩了眸光,神情莫辩。   何皎皎盯他面色,方低眼看去,见他掌心里握着一团变了形的首饰。   何皎皎废力分辨,好像是金线缴的一个手钏。   镶了两颗色彩润泽的蓝宝石……边缘冒了两个耳朵似的小尖尖角儿。   “这是什么?”   何皎皎越看越怪,虽然心里埋怨凌昭,可想着是他给的,犹豫着到底伸手去接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可她指尖刚要触到,凌昭修长指节合拢,抬手朝远处用力抛去。   “不是我给你的。”   没有半点儿声响,夜幕灯火照金光一点闪烁,不知落到何处去。   “诶你…”   何皎皎拉他,没拦住,她匪夷所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不是我给你的”。   她发觉凌昭言行说不出的怪异,硬压下心头火气,放软了声嗓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嘛?”   “说了没事儿,你别不依不饶的。”   凌昭压了压她发顶,扯了扯她兜帽,大滚的毛边儿衬得少女下巴尖尖,小脸巴掌大,杏眼生气地瞪他:“谁管你了?”   “好勒。”   少年却又忽得展颜,牵起何皎皎,朝她微微俯身道,“你躲好点儿,爷带你出宫看上元灯展去。”   “你松开,我不去!”   何皎皎想扯回自己的手,凌昭不放,她力气比不过她,硬被他拉到一处偏僻矮小的宫门口。   何皎皎怕被逮,往凌昭身边躲了躲,“你别闹了,我怎么出去啊?”   谁知,守门的几个羽林卫竟是看也没看他们,直接放行。   出了宫门,凌昭得意对她讲,“我兄弟。”   何皎皎恼怒中又想笑,最后骂了他一句:“出息。”   心里跟着骂,狗脾气。   至于凌昭究竟又招惹了什么是非,算了,何皎皎懒得管这狗东西了。   她不知道,凌昭比她想象中,等她得还要久。   他只在盛金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找由头混出去。   凌昭回了玉琼殿。   如他想的一般。   ——燕东篱没走。   而此时,上元宫宴已散尽,宫人们四处去熄灭灯盏,夜色迟了许久,缓慢笼罩皇城。   燕东篱步履蹒跚,回到了玉琼殿外。   他重新立回那处无人在意角落里,阴影中。   远处有微光,照他身形时隐时现,面目模糊。   他在等何皎皎,他不知道等不等到,等到了又该如何,可他还是如他计划般,回来等着。   他给她拧了一个手钏,粗糙得很,但他想她喜欢猫,所以取了一个巧,应该也可以讨她笑一笑。   何皎皎容易心软,是个良善的姑娘,不会给他难堪的。   可是凌昭会,手钏在他靴底下彻底不成了样子,连带着他的手腕指骨一起。   燕东篱来到齐周快七年了,今晚上第一回 对凌昭还手,但没什么用。   他被凌昭揪着衣领拖走了,从始至终,他没跟他说一句话。   扔下他后,凌昭也只锋利冷漠的笑了笑。   天幕上忽然腾起了光,燕东篱再往黑暗的深处缩了缩,他仰头望天,右眼被五颜六色的繁复光彩映亮。   一声声巨响,夜穹炸开了绚烂璀璨的烟花。   转瞬即逝,前仆后继。   同一片天空下,何皎皎也仰头在看这场盛大的烟火,神情略显兴奋。   她很快回过神来,往下拍了拍凌昭的肩膀,大声道,“你再往左边一点点。”   她坐在凌昭肩头,攥紧了系着红绸的木牌,挂到了最高的树梢上。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何皎皎听见凌昭高喊着问她:“何皎皎,你求了什么?”   何皎皎扶着他的手滑落地上,人挤着人,少年臂膀登时护了过来,她得以空隙,踮脚凑到他耳边答:“平安!”   “你废这么大劲儿,就求个平安啊?”   何皎皎没再应他。   凌昭懂什么啊,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第42章 春至   ◎凌行止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二月十八。◎   *   上元过后, 雪无休止地落,齐周皇城整冬腊月,都拢在一片无际的雪景里。   天实在太冷了, 哪怕苏皇后有心大办,也抵不住天寒地冻的萧索之意。   至正月初八,嘉宁出嫁,白雪冻凝红绸, 寒风凄然吹得喜乐变了调。   何皎皎观礼全程,脸上跟周围所有人一般兴高采烈的笑着,可眼里头, 竟一点儿喜气都没看出来。   嘉宁还是不愿意嫁, 不愿意,也得嫁了。   正月十四, 立了春,雪势依然不减。   元宵节一过,太后恐出灾祸, 决定搬到京城外的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 食素礼佛, 为家国百姓祈福。   何皎皎赖着要跟太后一起去,登上车辇都被老人家撵了下来。   太后笑着骂她:“你个年轻姑娘家的成天往庙里跑,没得讨不吉利。”   再过个把月, 何皎皎便满十五及笄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她跟到寺庙里去过。   何皎皎犟她不过, 灰溜溜回了玉琼殿守着。   幸而一出正月, 雪终于停下。   太后见她所求有应, 加之佛寺清净, 她同南山寺住持相谈甚欢, 干脆由小住改为了长住,归期不定了。   二月十五,惊蛰当天下了一场如烟似雾的春雨。礼部与太常寺的几位大臣,去看了城外雪化后的耕田,回来后递了折子。   凌行止便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了二月十八。   齐周善农,每年开春,将由太后与皇后携宗亲命妇贵女,朝臣家眷,至城郊外山庄农田,春耕纺织七日,取一个生生不息、福泽延绵的好兆头。   年轻的女儿家们,一般要过十三岁才能参加春桑礼。   何皎皎今年第二回 去,出发前一天晚上,她兴奋地没睡着,翌日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下了雨,今日天气算不得晴朗,乌云半遮,隐见蔚蓝天空,漏下一两簇金柱般的光芒。   去农庄的路上,何皎皎蜷在车厢里补觉。车辇慢悠悠驶出了城,恍惚听道路两旁山林有翠鸟清啼,忽地让一阵重重的马蹄声惊得拍翅而飞。   “谁啊。”   何皎皎揉着眼睛掀帘子去看,窗外一道红影携疾风往前掠去。   她皱皱鼻尖,小脸困倦,扬声喊,“月霜姐姐?”   随太后皇后出行,贵女们都老实规矩坐着马车,能肆意在道上打马疾驰的,除了苏月霜还能有谁?   少女穿一身红色箭袖骑装,马尾高束,不佩钗环,不着脂粉,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骑着一匹雪白骏马,跑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何皎皎喊她,勒绳掉头过来,“闷车里多没劲儿,我正找你呢。”   苏月霜打马靠近何皎皎窗边,抬手扔过来某物,笑容明媚,“喏,鹌鹑,我春分那天在南山寺后山桃林办春日宴,你可不准不来。”   她可是亲自来给何皎皎送的第一份请柬。   何皎皎慌手慌脚接住,递给了身后的雪蕊让她好生收着,好奇地问道:“月霜姐姐,你怎地突然要办宴会啊?”   不怪得她这般问,即是春日宴,肯定要请许多官家贵女。   苏月霜不爱和同龄的小姐们待一块儿,除了她的生日宴,以前可从来没请她们聚过。   何皎皎一句话问得苏月霜直皱眉,她哼出一声。   “还不是我娘……”   话到一半止住,见她面上薄红,温怒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请你吃席你就来,堵不住你的嘴?”   苏月霜扭了头,神色微恼。   何皎皎见她忽然小女儿作态,心下明白几分,不由得以袖掩唇笑了笑,“那我可得来吃你一顿好的。”   今年……没几个月了,苏月霜要跟凌行止大婚,估计她娘见不得她眼高于顶,逼她出来跟女眷们人情往来。   太子妃可不能一直仰着下巴朝人过日子。   办在南山寺,多半还想到太后跟前凑个趣儿。   苏月霜被何皎皎笑得更加恼怒,马都不骑了,蹬蹬上了她车辇来拧她。   收拾得何皎皎告饶一路。   庄子离京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各色布毡顶的马车在树荫小道停下。   苏月霜拉着何皎皎去找苏皇后,瞧见前边温荣大公主扶着宫婢的手下了车,宫婢抱了一个团子似的小女童出来。   温荣公主的女儿一岁出头,小名迢迢,正是缠人的时候。温荣不放心,把她也带来了。   两人便过去跟温荣公主行礼问安。   迢迢梳着两个小啾啾,大眼睛脸蛋子都滴溜儿圆,玉雪可爱。   她们看见迢迢就不想走了,温荣从宫婢手里把迢迢接到怀里,抱着逗她,“迢迢要哪个小姨母抱抱啊。”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但是不敢抱,迢迢刚满月时她抱过一回,小婴儿浑身软乎乎没长骨头一样。   她给吓着了,现在还怕,窜掇苏月霜去接:“月霜姐姐,你来抱。”   温荣便笑容柔和地递给苏月霜,打趣她,“那让小表姨抱抱,咱们迢迢后边可喊不了几声小表姨咯。”   嫁了凌行止,得改口喊二舅母。   苏月霜羞得直跺脚,“大姐姐,你怎么也这样!”   迢迢还不会喊人,但她不怕生,看苏月霜穿得鲜艳,“哇哇”地张嘴,往她身上扑。   苏月霜不想抱也得接着,忙乱搂着迢迢,跟她烫手一样,且软软地往下漏。   温荣耐心地帮她矫正姿势,何皎皎一边凑热闹,眸光不经意一偏,她也“哇”了一声,忙扯苏月霜去看。   “是嘉宁姐姐的车么?”   路口拐进来一辆华盖宝定的车辇,看形制是嘉宁的凤辇没错,引起何皎皎讶异的,是打马随在车辇旁的玄衣男人。   距离不近,何皎皎看不清男人面目神情,但见他伴在嘉宁车辇窗外,微微伏了挺拔腰身,似在同车厢里的人说着话。   车辇离众人还有一截路停下,男人同时下马来,车帘子掀开,嘉宁执了一柄团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她回身正对上何皎皎一行张望,“啪”得一下打开男人的手,团扇往上遮了脸。   嘉宁显然是害羞了。   “啧啧,赵玄通?”   苏月霜搂着在她身上乱扒拉的迢迢自顾不暇,分出心来看,看得撇了嘴,“这么截子路还来送?”   温荣笑她不懂,“人家正是新婚燕尔呢。”   何皎皎此时此刻看见嘉宁,方安下了心。。   这不是不挺好的么?   嘉宁不让赵玄通过来跟她们打招呼,男人打马走了。   等嘉宁再朝她们走过来,何皎皎三两步轻快迎上去,去惹人讨厌。   她亲热地挽起嘉宁胳膊,嗓子掐得尖尖细细,在她耳边装哭道,“呜呜呜…我没有好日子过了。”   嘉宁愣了片刻,想了起来。   她出嫁前闹脾气,跟何皎皎这般哭诉了一通。   嘉宁面上飞霞,当即把手里团扇折成两半,“何皎皎!”   “啊——嘉宁姐姐,我错了、错了……大姐姐救我。”   于是,何皎皎再讨了一顿打。   耕田正中祭台高耸,随礼官祭天拜农神后,何皎皎系了裙边儿,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泥土黝黑湿漉的耕田里。   她和苏月霜一左一右伴着太后身边,与她同扶起一犁,推犁来回走了一圈。   几个命妇周围护着,抓着腰间的粟米种子往下撒,“春桑礼”便作初结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主要进庄子里,用今年的第一批春蚕丝纺织,得的布匹用来缝制一些小物件,赠予亲近之人,寓意吉祥如意。   昨年何皎皎只得了一团乱麻,她好险没用丝线把自己和纺车缠一块儿去。   嘉宁且是倒霉的,年初成亲,今天得真正去下田。   没了她作伴,何皎皎不至于落单。到了庄子里,有专门分给她的阁子,好几个小姐都要把自己的纺车搬来跟她一起。   结果苏月霜直接把何皎皎的小纺车和她人,一块儿拎到她的阁子里去了。   一个人太闷,苏月霜找何皎皎作伴。   何皎皎不太愿意,“月霜姐姐,我要和她们学织布呢。”   苏月霜问:“你跟我学不是一样的?”   何皎皎实在难以相信,“啊?”   “你少看不起人,给我坐好了。”   苏月霜把她纺车搭好,摁她坐下,何皎皎半信半疑,跟着她分丝搭线,一天过去,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过苏月霜的纺车“哐呲哐呲”,一上午出了足一尺的绸布。   何皎皎专心致志,连夸苏月霜几句都忘了,小纺车“吱呀吱呀”,只出了四指宽的。   不过何皎皎心满意足,下午便开始偷懒,让雪蕊把绒绒抱了过来。绒绒长到有她小臂长了,被她惯得娇纵,胆大包天去扑苏月霜的线头。   她和猫一起被苏月霜训了一顿,撵到阁子外的回廊上罚坐。   天幕逐渐朦胧烟青,远方山林似笼在薄雾中,何皎皎抱着绒绒,心境怡然。   她靠着门轻声问,“月霜姐姐,你织的布要做什么啊?”   “给我爹和娘做几件里衣,给我爹再逢个斗篷、一双靴子,还有给姑母……”   零零碎碎的,再做些荷包手帕香囊,自然…什么都还得加上表哥的一份儿。   苏月霜飞快穿着梭子,反问道:“你呢。”   何皎皎掰着手指头认真算起来,“我要给老祖宗皇后娘娘……”   “省省吧你。”   苏月霜打断她,毫不留情嘲笑道:“就你这点儿布,能缝个鞋垫子出来么?”   “还有六天呢。”   何皎皎不生气,盯着苏月霜的纺车,滴溜溜转了眼珠子,候着脸皮凑过去要使那招“我和月霜姐姐一起”。   岂料这回苏月霜铁石心肠,只有一句“你想得美”给何皎皎。   酉时一刻,她们乘着车辇回京,天色昏沉,密密麻麻下起如丝细雨,雾渐深。   有些人图新鲜,要宿在庄子里,回去的车辇少了,队伍稀稀拉拉。   驶进城门口过卡时,何皎皎的车辇却被人拦停了。   “照例盘查。”   少年声嗓低哑。   候在车前室的雪蕊掀了点儿帘子,无奈一笑,“是十三爷。” 第43章 剪不断   ◎她不至于拎不清。◎   *   雨雾湿润, 车厢里掌了灯,随长靴踏地声靠拢,晕黄淡光照人影欣长, 嶙峋地映在雕花窗棂上。   何皎皎巍然不动,看凌昭到底要搞什么鬼。   “喵呜~”   绒绒这时叫了一声,钻到何皎皎怀里翻肚皮。   她低头挠了挠了猫脑袋,再抬头, 灯火漏出窗外。素青窗帘子被一截漆黑鎏金的剑鞘缓缓撩开,露出凌昭半张脸来。   少年额边挑落三两缕碎发,眉眼锋锐, 有些肆意地打量着她。   “你干嘛。”何皎皎抱着猫瞪回去, 凶他。   凌昭身后雨雾朦胧,城楼砖墙青碧, 他眸中泛起丁点儿笑意,声音拖长了唤她:“郡主娘娘……”   他剑别回腰上,俯身撑住窗沿, 少年人宽阔肩身几乎堵住了整张窗口, 迎着光, 黑眸中便愈发明亮。   “郡主娘娘,跟你讨碗水喝。”   偏笑得像个无赖。   苏月霜给何皎皎的消息不假。   大年初一一过,凌昭被踢出去监工盖房子了, 建成帝在玄武大道给他指了九十多亩地。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如何盖, 全让他自己和工部的人去折腾。   羽林卫的差照旧当着, 凌昭如今还成了个大忙人, 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   “雪蕊, 把……给他倒杯茶。”   被凌昭堵在城门口, 何皎皎不想理他的,瞥到少年薄唇竟起了皲裂,硬生生改了口。   可等雪蕊端茶过去,他却不接,仍是目光灼灼盯着何皎皎,吊儿郎当一抹笑:“你这么打发爷?”   “凌昭,归队。”   后边冷不丁一声,凌昭忽然一趔趄,歪了肩膀。   他身后路过一位黑甲的年轻男人,似乎踹了凌昭一脚,便走开了。   何皎皎看得蹙了眉,朝窗外张望过去,“他谁啊?”   “萧木头。”   凌昭反应倒出乎何皎皎意料,他弯腰拍掉衣摆上的灰,没有跟人争执起来。   何皎皎听错了,语气诧异问道:“削木头?”   “萧重山,萧母妃那外侄儿。”   凌昭面上虽然神情如常,却没忍住语气不屑,嗤笑一声,“就一木头疙瘩,爷早晚收拾他。”   凌行止一道谕旨,把凌昭扔到禁军里头当甲等兵,说是要挫一挫他的性子。   可他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有几个不长眼的敢惹他。   还真遇上了。   萧贵妃的外侄儿萧重山,今在羽林卫左营风字旗下任掌旗。好巧不巧,他现在正是凌昭的直系上峰,为人木讷不懂变通,专门管凌昭这位下来历练的皇子。   “你少惹事儿。”   何皎皎坐到窗边去,软声嗔了凌昭一句,看他耸眉搭眼的,噗嗤笑出来:“你活该,谁让你先前抢人家东西。”   而说到这里,何皎皎却不由得想起嘉宁,她好奇,撩着帘子偷偷看出去。   烟雨成雾,走远的男人身影模糊,不太看得清。   何皎皎忽得心下怅然,如若……   她连忙止住思绪。   瞎想什么呢,嘉宁已经嫁给了赵玄通,二人新婚燕尔正好着呢。   “你看他作甚,你认得他啊?”   凌昭瞧何皎皎神情不对,不干了,又堵到窗边来,这回沉脸了。   “我去哪里认得他?”   何皎皎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我要走了,你过去吧,小心人家拿军规罚你。”   却听后边一声娇呼穿透而来,“雪儿!”   两人一起被吸引得望过去,雨雾迷蒙,城门下光昏昏,何皎皎车辇后空出数丈,不远不近停着嘉宁的车。   车上跃下来一道白影,嘉宁紧跟着跳下车,去捉那道白影。   是小白狐,嘉宁叫它雪儿。   它身姿灵活,不服嘉宁管,跑出去后到处乱蹿。   “你们愣着干嘛,帮本宫抓住它啊,不许伤着它了!”   嘉宁捉不住,呵着城门下的羽林卫帮她捉,引出一阵躁乱。   最后,小白狐跳上黑甲男人肩头,让他一把按住。   萧重山拎着小白狐,走到了嘉宁面前。   天色晚了。   过卡的行人寥寥无几,烟雨冷清,无声飘落。   凌昭长身斜在车窗外看热闹,臂膀上忽然一紧,何皎皎靠在他身侧,从窗内往外探,揪紧了他衣袖。   他扬声问道:“当初是你说要给十姐的,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他以为何皎皎舍不得小白狐。   “不是……”   何皎皎忽上忽下,紧张看着嘉宁与萧重山面对站了片刻,她方一言不发,从男人手里接过小白狐,动作缓缓。   萧重山抱拳朝她行礼,嘉宁略一福身,回过礼后转身登上车辇。   萧重山也往后,重新整列羽林卫的队伍。   细雨密密,墙角水雾弥漫,扰人视听,乱人心扉。   何皎皎咬住下唇,蓦地无措,她惴惴不安地想,嘉宁……不至于拎不清吧。   她没想过嘉宁竟还能跟萧重山遇上。   她不会弄巧成拙吧。   “何皎皎,你要真舍不得……”   身侧一暗,凌昭朝她依来,眸子盯紧嘉宁的车辇,沉声认真提议道,“爷再去给你抢回来?”   “抢抢抢,你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大当家?!”   何皎皎登时火冒三丈,气得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要不是你开始把它抢回来,我怎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儿?”   “嘶——你别不识好,不是……”   凌昭却是让她一巴掌打得脑中灵光一闪,连点成线,寿光及今日种种回想。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挑了眉,“十姐和他?”   何皎皎忙说,“不是,你别乱想,不许出去乱说!”   倒成了欲盖弥彰。   凌昭掠过萧重山一眼,无所谓地扯扯嘴角,“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懒得管。”   何皎皎心里揣了事儿,跟他再无闲话,搭下窗帘子,让车辇走了。   外头蒙着细雨,车厢燃着灯烛,何皎皎怔怔出神许久,竟觉得闷热。   她便靠回窗边,掀开帘子透透气。   车辇慢悠悠驶进了禁宫中。   春日晚,不见晴,风且寒,雨下得略微密急了,不一会儿何皎皎指尖僵冷。   “殿下,近日来时晴时雨,最容易着凉,您仔细些。”   雪蕊上前为她拢了拢披风,柔声劝道。   何皎皎怕冷得很,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雪蕊刚要撂下帘子,手腕忽然被何皎皎用力拽紧。   她惊讶抬眸,见少女神情慌慌,杏眸闪躲着从窗外收回目光,却又自己飞快撂下了帘子。   何皎皎甚至坐到了车厢最后头的角落里,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雪蕊看过去,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已把嘴唇咬得发白。   雪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何皎皎最慌乱无措时,逃避某些事物的怯懦模样。   她不动声色,装作合窗,撩开帘子往外探了探。   朱墙碧瓦,探过枯枝还未生出新绿,一条长巷矮窄。   雨幕中一道清瘦身影扶着墙,他腰身佝偻,缓步艰难前行。   他披的青氅逶迤拖进泥水里,尾部黢黑泥泞,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至他腰身肩膀,大大小小脚印覆盖。   许是听到车辙碾过湿濡地面的声音,他转身靠墙直了一点儿腰。   路窄,他垂眸停下,等她们先过。   烟雨朦胧,天色晕黑,雪蕊还是一眼看清楚,少年脸上的乌青和遮住左眼的眼罩。   雪蕊合窗落帘,她坐回车厢中,张张嘴,最终无声一叹,什么话都没说。   正赶上书房放学的时辰,大抵燕东篱又让顽劣的宗室子弟们围堵了一遭罢。   车辇四方檐角雨落成珠,越到燕东篱前头去,他立在原地,似乎走不动了。   何皎皎低头,用力扣起自己指甲,周围太过安静,静得迫住了她的呼吸,静得她难堪至极。   她自觉有愧于燕东篱,可她的愧疚和怜悯都是轻飘飘,虚伪且可笑。   她不能帮他的,从来也没有帮过他。   “停车,雪蕊……”   车辇被何皎皎唤停,她柔嫩的指尖出了点血,殷红刺目。   轻微的疼痛似乎唤醒何皎皎的知觉,她颤出声音,她说:“借他把伞。”   何皎皎记得,今早见天色不明朗,车辇上备了伞的。   “郡主娘娘。”   雪蕊上前用帕子包住何皎皎抠破的指尖,露出一个哀而不伤的笑,她轻声地说,“不要节外生枝。”   “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避开雪蕊目光,快要压不住哭腔,“借他把伞而已。”   雪蕊柔软地拒绝,“郡主娘娘,这样不妥。”   她其实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一路陪着何皎皎来到皇宫里头的,她理应时刻警醒她。   何皎皎必须要掂量清楚,整座皇城里,最没有立场去可怜燕东篱的人,唯独是她。   哪怕燕东篱救过她,她也不能对他心软。   何家一家的血,都溅在北梁人的刀口上。   哪怕单独怪不得燕东篱,何皎皎离他远远的,不跟别人一样打骂欺辱他,已算对他天大的良善。   怎么还能可怜他呢?   “只是…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哽咽着说起囫囵话,她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愤怒,最后竟是闹了脾气,“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月枝,她不去你去!”   何皎皎攥紧了帕子,语调变得急促,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话,“我拎得清,借他把伞,就说、就说我不在。”   “殿下。”   被点名的月枝求助地看向雪蕊,不敢去。   半晌,雪蕊叹息着让步了:“是,还奴婢去吧。”   她拿伞下了车,冒着雨给燕东篱送了过去,笑容和煦,仿佛看不见他通身狼狈,“燕世子,雨瞧着要下大了,您撑这把伞回去吧。”   燕东篱没接,少年唇薄而无色,独眸望向何皎皎的车辇。   雪蕊径直把伞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家主子去嘉宁公主府上玩了,唤奴婢们回来取东西的,您快些回去罢!”   她说完不再管他,掉头跑走了,将蹬上车辇时,鬼使神差德,她没忍住回了眸。   燕东篱撑开了伞,何皎皎爱俏,她随身物品多为鲜嫩颜色。   这把伞同样如此,粉色底面画着三月的桃花。   雨夜青灰,天色将暗未暗,吞没下了一抹姝色。   何皎皎端坐车厢,她收敛好了所有失态,拢紧披风,面上僵冷,觉得有些看不到头。   春天已经到了,怎么还这么冷?   风声从朝堂吹到后宫,她听到了的。   北梁要他们用边塞相邻的三座城池,去换回四哥哥的尸身。   不要燕东篱。 第44章 春日宴   ◎剩下的给凌昭◎   *   这场春雨时停时落, 下了三天。   二月二十一方初霁,朝阳破晓,枝头嫩芽出新绿。   何皎皎病了。   她着凉惹上风寒, 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一病竟难得见好。   她卧榻睡过几日,眯着眼睛犯糊涂,总觉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浑浑噩噩的,总闹着让雪蕊关窗,她嘴巴里苦, 不肯喝药。蜜饯果子糖点心, 闻着香甜,到嘴里还是苦, 何皎皎无知无觉,全吐了干净。   耳边诸多声音杂乱,有苍老慈祥的声音轻轻在哄她, 年轻的少女们都来劝她, 后头便是扰人心烦的女人低低啜泣声。   何皎皎唯独认出来了这道哭声。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声, “皎皎,你别怪我。”   “别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渐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翻江倒海,“你别怪娘!”   何皎皎想大声喊她走开。   可她发不出声音, 动不了, 没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发旋, 笼罩住她所有知觉。   “让开。”   最后她听见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紧接着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样事物上。   顷刻间,温热苦涩的药汁大股大股灌进来。   何皎皎被迫仰起头,不知道依偎着谁,脸颊被他用力掐着,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松开了,何皎皎胃里翻涌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紧紧捂住嘴,吐不出来。   何皎皎感觉一身粘稠湿汗,窒息感笼罩口鼻,她难受得嘤嘤直哭。   没有用,他不肯放开她。   难受是难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识,睡着了。   何皎皎醒过来时,她躺在寝殿榻上,通身洁净温暖,窗外春日明媚,一两声雀鸟啼鸣,回廊外大片的梨花开了。   若不是嫩黄的花蕊,何皎皎还以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过门厅珠帘。   外隔间里头,凌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条胳膊搭在案几上,绒绒跳来跳去,扑他的手背玩。   “十三爷,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间垫了枕头,搀扶她坐好后,喊了凌昭一声。   凌昭没理,反手把绒绒摁住,去挠猫下巴,绒绒不服输,叼住他手指。   窗户大开着,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浓黑侧长,面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绷直,在生气。   “凌昭。”   何皎皎沙哑唤他,她记不太清这几天的事,但在跟凌昭记仇,声音虚弱地质问他:“你是不是灌我药了?”   那边哼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点儿水,给她披了外袍,压低声音道:“您烧得说了好几天的胡话,怎么都喝不下药,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烧迷糊了,喝不下去药,一群人在旁边站着干着急,凌昭趁老祖宗被劝下去了,对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药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儿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闻言心虚地弯弯唇角,不好意思再跟凌昭算账。   月枝端药进门。   浓郁的药味儿光一闻,何皎皎蹙紧秀眉,“好苦。”   她声音发哑,带着撒娇的意味,刚抱怨完,凌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横了过来。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头饮下,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点儿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举着空碗给凌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她病了几日,清减得厉害,略讨好地朝他挤出笑,越发尖细的下巴衬一双忽闪杏眸,笑颜却不掩憔悴。   凌昭面无表情凝望她许久,他莫名泄了气,低眸跟着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绒绒往里头推了推,却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怎么说走就走。   凌昭头也不回,声音扬高,“忙着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释道:“十三爷还当着差,这几天好像都是偷溜回来的。”   何皎皎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厅门口,绒绒好像还没玩够,扑下案几在地毯上摔了个大马趴,屁颠颠追过去。   可它还小,跳不出门槛。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声,“谁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软绵绵地笑,“雪蕊,我饿了。”   她病得突然,一见好便是大好了,不过些许提不起劲儿。   “哎,太医在偏殿候着呢,先宣来给您请脉?”   雪蕊高兴地应道,低头去收拾药碗,她背脊一僵,动作蓦地一顿,冰凉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来的泪,弯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   雪蕊肩膀轻颤,没忍住哭,她凄凄道:“小姐……”   “您这几天…一直在喊娘。”   风送进来各色春花清浅的香气,屋内静了半晌。   “别瞎说。”   何皎皎搂住雪蕊,埋进她颈窝,看不清少女脸上神情,声音微哑,“我都不记得了。”   雪蕊没放下她们在裕阳何家时的日子,平日里多伶俐一个人,想起来总哭。   何皎皎只说,她不记得了。   她那时才多大啊,的确记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醒过来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绪崩溃,雪蕊很快收敛好,低眉敛目请罪:“奴婢失礼。”   太医诊过脉后,写了新的药方,叮嘱何皎皎还需得静养几日。   老祖宗搬回宫里了,她老人家如今越发虔诚,一心青灯古佛,特地回来陪何皎皎几天。   翌日,嘉宁同温荣大公主结伴来探望她。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去三日,苏月霜到访,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宽的一溜儿白绸布。   何皎皎两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苏月霜没有好气,“这是你自己织的。”   “春桑礼”过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样一无所获,这一溜儿白布且是苏月霜给她收的尾。   苏月霜她第一次操办宴会,诸多事都腾不出手,让丫鬟放下一大堆补品药材,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她临行前,放了句狠话,“何皎皎,你快点儿好起来,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白了,苏月霜找何皎皎给她撑场子的。   哪怕知晓,没人敢拂未来太子妃的面子,第一次嘛,苏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没几个人来。   待苏月霜走后,何皎皎将白布翻来覆去,实在害臊,嫌弃道:“这么点儿够做什么啊?”   真让苏月霜说对了,连双鞋垫子都缝不出来。   亏她之前踌躇满志的,想着怎么也能给老祖宗挣件衣裳出来。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错了,笑着给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织染司,染个喜庆的颜色,绣些祥云鹤纹青松之类显吉利的,给老祖宗做个抹额?”   往年贵女们的织物,皆由织染司统一登记收纳,染色刺绣后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这点儿,没必要夹在里边去丢丑。   找人问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个小宫婢头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剩。   雪蕊为难了:“再做个香囊不太够,做小一点儿?”   何皎皎思忖少许,没应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着雪蕊划的线剪开,“这边给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这边吗……染个玄色。”   “单染个玄色?素面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来另外绣么?”   雪蕊笑着,明知故问,“送谁呢?”   “不送,就染个素面。”   何皎皎背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娇矜道:“我好不容易织的,拿回来好生收着。”   昨年凌昭跟她讨过“春桑礼”,得知她一根线都没捞着,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讨厌鬼再来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雪蕊将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后头一连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后山下了车辇,天穹蔚蓝,万里无云,日头竟有些晒。   桃林一望无际,连绵成粉色云海,里面苏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阳,案几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盏上飘着桃花。   花香中掺着一股浓郁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数下,馋了,“怎么还摆了这么多酒啊?”   一棚子下,巴掌大的酒盅堆满了。   是年轻姑娘家们聚在一起游玩的宴会,一般不谈酒。   星子引路,带何皎皎去跟苏月霜同坐,她笑答道,“这是我家大将军专门为小姐酿得桃花醉,只我家府上常备着,小姐想着今日应情应景,便全搬出来了。”   “不过虽然叫桃花醉,转给女儿家喝的,清甜可口,并不醉人,我家小姐趁大将军不在家,偷喝过五六盅都没醉。”   何皎皎听见苏月霜偷酒喝的糗事,乐了,“那我等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不过,苏大将军宠女儿在京中倒是出了名的。   何皎皎跟苏月霜坐了同一张案几,她闻了一路酒香,真有几分迫不及待,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碗。   “令仪,放下。”   她还没端起来呢,那边女子声音清丽喝道,“你多大,前些时日且病着呢,你喝什么酒?”   温荣大公主端坐首座,不赞同地盯着她,威严开口,“月霜,把她酒盏撤了。”   嘉宁她身边,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   何皎皎悻悻把手缩回来,小声回了嘴,“十五了。”   按虚岁算,得十六了,怎么还管这管那的啊。   苏月霜也好笑,让婢女把她面前的酒盅都收走。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案几下边扯苏月霜袖子,靠过去蚊子哼哼,“月霜姐姐,你的地盘,我听谁的?” 第45章 醉酒   ◎郡主殿下,我来还你的伞。◎   *   “听我的。”   何皎皎使坏, 挑拨离间的,苏月霜不吃她这套,正襟危坐, 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听我的你更不能喝了。”   “月霜姐姐,你最好了。”   “不是说不醉人?您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女中豪杰……”   何皎皎放软了声嗓,抱住苏月霜胳膊,缠她磨她胡乱的夸她:“你天下第一好, 给我喝一点点嘛。”   她的酒是撤了, 可大家伙桌上都还摆着,酒香四溢, 只有何皎皎可望不可得,她实在心痒难耐。   苏月霜绷着脸,面上一本正经, 侧了身子, “行了你。”   她以宽大衣摆作遮挡, 将她还没动过的酒盏往何皎皎面前推了推,用自己身子挡着何皎皎,小声恼道:“就这一碗儿, 多了没有。”   她哪里经得住何皎皎的厮磨手段。   何皎皎几分得意,瞥了一眼, 温荣在跟别家小姐说话, 没注意她这边。   她把酒盏挪到案几下藏着, 眼睛一边警惕着温荣, 动作迅速低头, 她手掌大的白玉碗盏,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你慢点儿。”   苏月霜看得好笑不已,又怕她呛着。   何皎皎翻着空酒盏抿了抿唇,甜中微辣,呼吸间溢满清甜酒香,她跟沾了腥儿的猫一样,却是愈发意犹未尽了。   何皎皎故意皱眉,“姐姐,我没尝出来味儿。”   苏月霜把酒盏抢了,低斥道:“没了,少跟我来这套。”   “月霜姐姐…”   何皎皎正要故技重施,一边走过来个嬷嬷,苏月霜见她来便扶裙起身,主人家要去招呼众娇客们了。   她对旁边的婢女吩咐道:“盯着郡主娘娘,别让她再沾酒。”   春分日暖,桃花灼灼,嘉宁同温荣在跟几个小姐玩投壶,一边传花令的、射覆斗花。   除了苏家派来的几个嬷嬷,没有长辈们盯着,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们笑闹作一团,好不欢喜。   “郡主娘娘,您怎地干坐着啊?”   有人发现何皎皎原地不动,唤她过去一起玩。   何皎皎鼓了鼓腮帮子,偏头不理人。   喊她的人愣了愣,苏月霜气乐了,喊道:“别管她,又不是个小酒鬼,偏贪酒喝,不许你喝,还使上小性子了?”   温荣大公主笑着喊何皎皎,“令仪?”   何皎皎背对了她们,小身板坐得笔直,抬头去嗅斜横下来的一枝桃花。   众人皆是哭笑不得,一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听何皎皎嘀嘀咕咕,小声在抱怨:“都是出来玩的,就管着我,扫不扫兴啊。”   她回去学舌给其他人听,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嘉宁大声朝何皎皎喊道,“哎呀,有的人不想理睬我们,那我们只好不烦她,让她一个人待着了?”   她们便自己玩起来了,当真没人再喊何皎皎一声。   不过,少许。   瞧大家都兴高采烈,苏月霜寻了个空隙,小酒盅藏在袖子里,她假装路过何皎皎案几面前,手略一抬,变戏法似得给她倒了小半碗。   苏月霜挑了挑柳叶眉,语气嗔怪,“差不多得了你,喝完了过来啊。”   何皎皎杏眸登时晶亮,不忘夸人:“月霜姐姐,你果然对我最好了。”   其实她早坐不住,可没人再喊她,何皎皎有点儿下不来台,等人来给她递台阶呢。   捧着酒盏喝完了,何皎皎期期艾艾磨蹭了会儿,正要起身,面前一暗。   “郡主娘娘?”   又一个年纪与何皎皎差不多的少女,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过来,袖摆中同样藏了酒盅。   但她手法没苏月霜好,指了两个婢女偷偷摸摸遮挡着,给何皎皎满上了。   她心虚着,洒出来些许。   少女眉眼弯弯,笑着逗何皎皎,“快喝快喝,喝完不跟我们生气了好不好?”   何皎皎高兴且腼腆,低了头扭捏起来,“没生气呀。”   少女倒完酒便走了,待何皎皎放下酒盏,鼻翼间酒香浓郁浑厚,两颊微微发烫,她眸中却是精光一现。   她稳稳当当坐着,彻底是不愿起身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又来了第三位给何皎皎悄悄带酒过来的贵女。   至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何皎皎并非真得有多贪酒喝,不过她玩性上头了,觉得好玩,心里乐不可支,来者不拒。   那边一阵喝彩声兴起,嘉宁投壶拔了头筹,还是赢得苏月霜。   被众人追捧一阵,她高兴之余,想起何皎皎来,语调兴奋高扬,“令仪,你过不过来?我投壶赢了,彩头给你。”   却见何皎皎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藕荷色裙摆铺地,落满了桃花,一只小巧的白玉碗砸在旁边。   “何皎皎,你怎么了?”   嘉宁想着,她该不会是受冷落,犯委屈哭了吧?   慢步走过去,嘉宁心里一边琢磨起要怎么哄何皎皎。她手搭上她肩膀,少女侧身过来,面颊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何皎皎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过去偷喂了她酒喝的贵女们低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黄天在上,她们不过想逗逗郡主娘娘开心,谁知一碗果子酒就把她喂醉了。   殊料是你一碗我一碗,数不清多少碗了。   “去把郡主的婢女叫进来,让她们带郡主去西院厢房歇歇,给她醒醒酒。”   温荣无奈地揉了揉鬓角,吩咐道。   为了玩得尽兴,各家小姐带来的婢女都在桃林外边候着,等雪蕊和月枝过来,何皎皎已发了一通酒疯,谁过去碰她她就嘟起嘴亲谁,最后抱着嘉宁不撒手。   她不说话,一双杏眸水雾缭绕的,脸上乐呵呵的傻笑。   嘉宁嫌弃死她了,废好大功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   被雪蕊同月枝架走时,何皎皎撇着嘴哭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嘉宁姐姐你不跟我好了吗,呜呜呜嘉宁姐姐……”   她伸手来抓嘉宁,神情凄惨地如同遭了负心汉。   苏月霜看得有些吃味儿,“哼,不晓得还以为你把她怎么了。”   嘉宁拿着帕子用力擦被何皎皎亲了好几口的脸,她气着气着,最后笑出一声,“等她酒醒了,看我不笑话死她。”   得笑话她一辈子。   苏家一个小丫鬟给她们带路,进了西院厢房,路上何皎皎昏昏沉沉,喊了几声脑袋疼,安分了些。   她认不得人了,泪眼迷蒙地问,“漂亮姐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呀?”   雪蕊只听何皎皎醉了,单领了月枝一个过来,扶她上床时,发现何皎皎外衣被酒打湿了好几处,满身的酒味儿。   而何皎皎扑到褥子上哼唧哼唧,闭了眼睛睫毛卷翘,又一动不动了。   雪蕊遣月枝去车辇上取衣裳,另外多叫几个宫婢过来,再让苏家的小丫鬟去院里的水井打水烧热。   她本想先简单给何皎皎清理一下,苏家丫鬟却在院子里直叫唤:“姐姐,水桶好像掉下去了。”   “殿下,殿下?”   雪蕊唤了何皎皎几声,看她没动静,呼吸匀称似睡着了,给她翻了身,让她躺得舒坦些。   “姐姐,你出来看看好嘛?”   雪蕊应道:“来了。”   水井修在院落正中的树下,不过几丈远的路,雪蕊想着无妨,去帮苏家丫鬟捞水桶去了。   可雪蕊未曾注意到,分堂屋居室的厢房,开了前后两道门。   她一跨出厢房门口,后居室门轻轻被推开,闪进来一道身影,一个靛青衣衫样貌不显的丫鬟快步走到何皎皎床前。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醉得天昏地倒,被人唤醒后,盯着面前不停晃的陌生面孔也不觉得奇怪,口干舌燥地喊,“渴,我要喝水。”   她下了床,左脚绊右脚地要出门找水喝,丫鬟扶住她,手上使力,将她往后门引,笑着哄她,“郡主娘娘,跟奴婢走这边,奴婢带您喝水去。”   何皎皎废力睁大眼,她头晕脑胀,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乖乖应道,“好。”   她走得跌跌撞撞,跟着陌生丫鬟静悄悄从后门走了。   春意正浓,阳光盛烈。   丫鬟力气不小,掺着何皎皎穿过整条抄手游廊离开了西院,她们取了青石板铺的小道,一路分花拂柳,停在草木茂盛的一处。   “郡主娘娘,您往前头走,那边有人在等您。”   陌生丫鬟往前方一指,道路两旁松柏葱郁,枝桠掩盖琉璃瓦的檐角。   前方隐现一座凉亭。   何皎皎醉得难受,醉糊涂了,不疑有它,嘴上乖巧的答:“好。”   但她拽了丫鬟衣角不松手,模样可怜看着她,说胡话:“可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嘴巴一撇又要哭。   丫鬟:“……”   “郡主娘娘,您快些去吧,耽搁久了对谁都不好。”   她扯回衣角,把何皎皎往前一推,扭头走了。   何皎皎委屈地想要跟上,没人扶着了,她迈出一步便天旋地转,晕乎乎的转了一圈。   她膝盖一软要往地上坐,往下的视线里横过来一条胳膊,何皎皎下意识扶上去,抬眸视线模糊,却瞧清了面前的少年。   他遮住左眼的眼罩。   “郡主殿下?”   少年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碎,“我来还你的伞。”   完好的右眼黢黑,映出少女懵懂模样。   有暗光晦涩涌现。   南山寺是齐周的国寺,如今整座东院都腾了出来,用作太后的起居住处。   木鱼声清脆,佛堂肃穆,庄严佛像下,凌昭盘腿坐在蒲团上,有模有样的拈着一串佛珠。   但他不过坐了半个时辰,浑身都在发痒一样,悄悄挪了挪位置。   太后睁开一只眼看他,“坐不住算了,哀家没硬要你留着。”   今天凌昭难得空闲,来给老祖宗请安,陪她打坐念佛   他逞强,“孙儿多陪您一会儿不好?”   太后笑了笑,“礼佛要心诚,你心不在焉的,反而惹佛祖怪罪。”   “对了…”   老人语气悠悠,接着道:“你表姐和令仪她们今天在后山办春日宴。”   凌昭不以为意道,“关我什么事?”   一堆姑娘家家的,他还能过去凑热闹不成。   太后念了声佛,“你别堵哀家跟前了,麻溜儿该干嘛干嘛去。”   她看着就烦。   “好勒。”   凌昭脸皮厚,老人家不要他陪,他也不说多留会儿,爽快起身抬脚便走。   一出门,却见雪蕊慌里慌张跑过来,见他直接跪下了,忍泪道,“十三爷,郡主到老祖宗这儿来了么?”   “奴婢只是转了个身,她不见了!” 第46章 理还乱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   *   阳光从叶与叶的缝隙间落下, 风过其声簌簌。   一团灰麻雀抓着细小枝桠,羽翼抖了抖,啾鸣未出口, 却是被一道少女的啼哭惊飞。   “哇呜呜呜——”   何皎皎缩在凉亭的角落里,背对着燕东篱,抱着他还来的伞,一直在哭, 瘪着嘴不停地大声嚎啕。   少女脸憋得通红,泪水洗得杏眸清亮,时不时扭头去盯后边着青衫的少年。   可一旦撞上燕东篱的视线, 她又会哭得更加大声。   燕东篱发现何皎皎不对劲儿, 满身的酒气后,他扶她进凉亭里坐下, 只好远远得站到外头去。   她让人引了她过来,仅仅是想还伞。   雪蕊寻了借口,而第二天, 他便听闻玉琼殿一早宣了太医, 何皎皎病了。   伞是她借的。   他没有去探望她的借口。   可是, 可是啊,伞总该要还给她的吧。   燕东篱来之前想,他只是来还伞, 还给她就走。   殊料何皎皎成了个小醉猫,一声不吭接过伞怯怯抱进怀里, 望着他便开始哭。   是那种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的哭法。   燕东篱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一个劲儿只是哭, 好伤心啊。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燕东篱站在凉亭外, 少年讷讷无措, 也不晓得怎么哄她,干巴巴喊了几句郡主殿下,只得守着她,随她哭去了。   凉亭四周生了零星几株矮小的梨树,此处偏僻,似乎无人打理。梨树矮小,枝桠却长得野蛮,四仰八叉地开花,引各色蝴蝶绕飞。   何皎皎哭了好久,终于有些哭不动了,抽抽噎噎的,仍旧盯着燕东篱落泪。   她醉得厉害,周遭春意盎然,眼前却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认清楚人。   倒是少年身影几分熟悉,引得她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好像做过一件糟糕至极的错事。   所以她好难过啊,她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问他,但是她不敢和他讲话,便止不住哭。   止不住哭,可是哭累了,树梢上的鸟儿们都习惯了,啾啾叫着与何皎皎的哭声相和。   “郡主殿下?”   听得少女哭声渐渐小了,燕东篱才又唤她。   何皎皎抽抽鼻尖,实在哭不动了,往后蜷了蜷,眸光闪躲,含糊“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燕东篱哑然,瞥见斜横的梨花枝。   他折了下来,眸光柔软含笑,偏头试探地望向何皎皎,“郡主殿下?”   何皎皎回望过去,她鼻尖俏红,眸中仍有泪,楚楚可怜。   燕东篱有了一点儿心疼,见她似乎不像刚才那般抗拒,他慢慢走进凉亭,在醉眼朦胧的少女跟前蹲下来。   “郡主殿下。”   他微微仰首,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用来凝望她,眸光深深。   “您哭什么呢,是我吓着您了么,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梨花枝递给何皎皎,他一声一声遣倦温柔的唤她,语气几近虔诚。   何皎皎想躲,可许是燕东篱的姿态过于低微了,她胆子大了,一手还揽着伞,接过了那株梨花枝攥紧。   飘了几片花瓣坠地,何皎皎杏眸睁大些许,露出惊讶神色。   燕东篱素青袖摆里,翩然飞出数只蝴蝶,不过很快四散了去,   他以为她至少会对他笑一笑。   而何皎皎抬头看着蝴蝶飞走,低眸目光落回到燕东篱清隽面上,她咬了唇,却是突然一句:“不好看。”   燕东篱背脊僵住,看清了少女杏眸中倒映出来的他自己。   苍白无色的清瘦面颊,玄黑眼罩切割两半,独眼晦暗。   何皎皎说不好看的,是他啊。   她都醉得认不清人了,还觉得他面貌丑陋么。   燕东篱思绪不明,喉中生哑,艰难地想对她笑一笑。   却听少女声嗓沙哑忍哭道:“对不起。”   她又开始大颗大颗地滚下眼泪,“真得对不起……”   “郡主殿下……”   燕东篱喉结滚了滚,低哑滚烫的话语咽了下去,何皎皎蓦地朝他俯身。   少女指尖微凉,抚上他右边的面颊。   她的眼眸柔软而含着愧疚,迟疑着不敢去触碰他遮在眼罩下的左眼。   但她终于问出来了:“你疼吗?”   那个在最明媚的春景里,那只打着颤捂住左眼鲜血淋漓的稚嫩小手,那个在萧索院落里孤苦无依的男孩。   你疼不疼啊?   “郡主殿下…”   默了许久,燕东篱好似找回了声音,却是愈发的低,愈发的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近乎痴迷盯着在怜悯他的少女,轻轻露出笑来,握住她的手。   动作缓了又缓,他捉着少女的手,朝他左眼那一团死肉移去。   “那您摸一摸它好不好?”   他其实很会得寸进尺,他知道的,他知道何皎皎一直很可怜他,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摆出卑微怯弱的模样。   她会可怜他的。   “郡主殿下…您亲一亲它啊。”   他声音渴求,低声诱哄道。   何皎皎茫然却又乖顺,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一点点靠近她。   少女的哭声止住有一会儿了,幸好前方只有一条路,杂草,野花,横过来的枝桠。   凌昭踏碎地上一截枯枝,折断了不知第几根挡路的花枝,他终于找到了何皎皎。   看到了这一幕。   燕东篱朝她弯腰俯身而去,被青氅拢在他身下的少女,露出半截粉嫩的裙摆。   他耳朵里“轰隆”了一声。   “何皎皎!”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燕东篱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脑子不太清醒,模样竟是好奇的,而熟悉的怒喝声让她眨了眨眼。   啊,讨厌鬼在喊她呢。   她连忙扶着凉亭柱子站起来,四处探头探脑张望找寻,娇声喊道:“凌昭,你在哪里啊?”   讨厌鬼小气得很,她动作迟了要跟她发脾气的。   可惜她眼花缭乱,脚步虚浮,原地转了个圈。   燕东篱看她要摔,伸手扶住了她。   他不言不语垂眸,已敛去所有的神思。   “何皎皎。”   而凌昭大抵气傻了,咬了牙面色铁青,攥紧了拳,竟然原地没动,阴沉沉的喊,“过来。”   “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嘛。”   何皎皎完全不在状况内,扶着燕东篱小臂站稳了,寻着凌昭的声音往前走。   她裙摆晃悠悠地,一步没踏稳,身子往旁边歪去。   何皎皎再度原地转了个圈,转过到燕东篱面前去。   讨厌鬼在找她,面前有个人儿,那就他了吧。   何皎皎双手叉腰,冲着燕东篱大声喊道:“凌昭,你不许跟我大声说话!”   燕东篱:“……”   凌昭:“……”   在撒酒疯呢。   凌昭捏着拳头咯吱咯吱响,死要面子呢,非得要何皎皎自个儿走回他身边来,“何皎皎!”   他喉头一哽,不知怎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声音便轻了些许,有点儿委屈:“爷在这儿呢。”   他找了她好久。   何皎皎眯起眼睛,这回总算盯准小道上直勾勾哀怨看着她的少年了,“啊,凌昭,我看见你了!”   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好似两人久别重逢一般,兴奋地直朝他招手:“你等等我嘛,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酒鬼欢天喜地的,路走不稳,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过去。   凌昭看她左脚绊右脚,一副喜上眉梢的傻样子,他登时有气无力了,大步过去接住了她。   少女身上有香。   清浅的酒气,混着桃花的甜,携风扑了他满怀。   她垫起脚,勾住少年的脖颈,乐滋滋的,“我找到你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凌昭嫌弃她满身的酒味儿,可他是不会推开她的。   他搂得她站稳了,方抬眸朝仍然不声不响,站在凉亭里的燕东篱横去。   燕东篱不避不让。   二人目光浮空相撞,硝烟弥漫。   凌昭脸上却是忽地一疼,何皎皎伸出两只手,用力乱扯他的脸,“你凶什么凶,不许凶我,给本郡主笑!”   凌昭:“……”   算了,他先把小酒疯子收拾好吧。   燕东篱青衫寥落,他原地一动未动,看他们离去,消失在春光烂漫处。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面上漠然,心中无波无澜。   想,又是这样啊。   只要凌昭在,她半点心思都不会分给旁人。   燕东篱停留了许久。   一旁草木轻动,领何皎皎过来那名丫鬟抱拳道:“殿下,太子爷唤您回去了。”   风无声过。   正晌午时,凌昭将何皎皎送回太后的别院。   雪蕊喂了她醒酒汤,何皎皎好歹安生睡下了。   太后便留了凌昭午膳,陪她用素斋。   少年板着脸相貌凛凛,英挺脸颊两边让何皎皎揪了两道红印。   太后看着好玩儿,半是诧异半是好笑地问:“你从哪里把令仪找回来的?”   大家急得没头苍蝇一样,偏他总是一找一个准儿。   “在……”   凌昭刚要作答,心头却蓦然一跳。   他方才气糊涂了,未曾注意其它。   不对。   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南山寺?   “诶,风风火火的,你去哪儿?”   凌昭撂了筷子跨出门,他眉头狂跳,连太后呼唤都来不及应,往外奔去。   他匆忙走出一截后,脚步慢下,掉头往后山行去。   再去那处凉亭,肯定找不着人了。   至于为什么去后山……   去看看吧。   直觉驱使,凌昭莫名的不安。   由朱红长廊中望见粉云延绵的桃林时,凌昭长眉拧得更紧。   太安静了,半点人声不见。   他脚步愈快,随后身形却顿在桃林边缘处。   风摇树影,吹拂下一场瑰丽的花雨,盖住了满地斑驳腥色。   案几翻倒,酒香花香浓郁,掩不住血腥气冲天。   南山寺占地数百亩,寺庙恢宏而孤寂,无人听到。   桃林里,少女们清脆的笑闹声,何时化为惊恐惨叫,再无声无息了去。   黄昏时刻,何皎皎头疼欲裂地醒来。   “郡主…”   雪蕊一直伏跪在她的床前,此刻抬了头,脸色惨白,张皇凄哀,“今日参加春日宴的小姐们,都被贼人掳走了。”   温荣嘉宁两位公主、苏月霜……其中各宗亲贵女,高官家眷,共十六位。   贼匪是认得人的。   她们随侍仆从,苏家掌宴的婢女、嬷嬷。   皆被一刀封喉,死不瞑目。   领雪蕊带何皎皎进厢房的苏家丫鬟,不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   举着大写牌牌满地乱拱.jpg   然后要开始搞事情了,大搞特搞! 第47章 绑匪   ◎他在把何皎皎往外摘◎   *   屋里燃着檀香。   落日西斜, 半山腰撞了佛钟,钟鸣悠长。   凌行止曲指,一声声叩响案桌, 他的心跳也一声比一声更加燥乱,“你还堵在我这儿作甚?”   男人忧思甚重,眼角瞥着长身依在门口的少年,紧皱起的眉头足以夹死苍蝇。   凌昭死活不肯走, 要问个清楚,燕东篱怎么会在南山寺。   不难查,凌行止直截了当与他讲了, 他带来的。   南山寺暂时供奉着四皇子的衣冠冢和往生牌, 燕东篱前几日递来帖子,上请祭奠四皇子。   巧逢凌行止近日与苏长宁定在南山寺议事, 便一道将人带来了。   凌昭不信,冷笑一声,“他也配, 你别想糊弄我。”   他狐疑地问, “那你怎么又在这儿?”   哪里没法议事, 好巧不巧定在南山寺,又让燕东篱孤身一人,在偏僻处遇着了喝醉的何皎皎。   凌行止眼下可没有闲心管他信不信, 横了眉,“打探监国行踪, 你是何居心?”   “你少拿监国的名号压人, 何皎皎喝得头都大了, 能一个人走失出去, 偏遇着他燕东篱了?”   “要么你把燕东篱交出来我自个儿问, 要么你跟我说清楚。”   凌昭才不怵他,动倒西歪的抱臂环胸,长眉一挑,混不咎跟他二哥耍无赖,“反正你今儿不跟我交代清楚,我不走了。”   “我跟你交代清楚?”   凌行止一掀袍摆,几欲抬脚过去踹这泼皮,他好赖忍住,倒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南山寺是舅舅喊我来的,你有能耐缠他去。”   后而却没忍住冷笑,他刺了凌昭一句:“怎么遇不着燕东篱,说不定偏他两个有缘呢。”   监国跟大将军却也没议什么正经事儿,苏月霜今日大张旗鼓,第一次出门和人社交。   苏长宁年近四十,方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老父亲一早巴巴强拉了凌行止,来送苏月霜出门。然后两人今天偷懒,找南山寺几个长老主持下棋论道去了。   等后山桃林宴会结束,再让凌行止过去接苏月霜,给她撑场子呢。   结果,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国寺重地,他们眼皮子底下,未婚妻和女儿被人给掳走了。   哪里来的贼人如此胆大包天,又有此等手段,行这样的祸事。   他们且意欲何为?   苏长宁调派兵马,围了城,寻迹追了过去,车辙的痕迹却全断在五里外荒山中的一处断崖前。   太医验过现场,桃林中酒食无异,四处摆的薰香里掺了迷香。   一点蛛丝马迹,短短几个时辰,暗牢里捉来三十余人,可惜没拷问出来半点消息。   一共被掳走的十六位小姐,哪个不是家事显赫,重臣公爵之女。   消息已经送回她们各自家中,凌行止坐镇南山寺,等着她们家眷赶来,暂时把人安抚住了。   一有不慎,此事足以引得朝堂震荡,他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说不定都要晃上一晃。   “凌行止,谁是你亲弟弟啊?”   凌昭果然被他戳中痛脚,跟他气急叫嚣起来。   不是,他二哥怎么能说这话,什么叫两个人有缘份?   凌行止坐立难安,看凌昭还跟他赖唧唧的拈酸吃醋,心烦意乱“滚”字刚要出口,见门外李长急匆匆赶过来。   李长摸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拜道:“太子爷,郡主娘娘醒了。”   “不过人还迷糊着,太后在旁边问了几句,都说不记得了。”   凌行止揉着额角问:“车备好了?先派人送老祖宗和令仪回宫。”   “你要实在有闲心折腾,赶紧先送令仪回去吧。”   他再看向凌昭,对这个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半点儿事没经过的幼弟头痛不已。   要遇到其它贵女们家眷,何皎皎怕没那么容易走脱。   凌昭心中烦闷,但明白事情轻重缓急,刚要出门。   凌行止又叫住他:“你先等等。”   他招手让凌昭过来,与他耳语道,“带令仪去厢房,故意支开她身边人,现在没了踪迹的苏家丫鬟,还有令仪醉酒走失出去,遇到燕东篱的事儿…”   他一一摊开来说,“令仪身边那几丫头我都敲打过了,你嘴严实一点儿,不要跟任何人提。”   凌昭诧异抬眸,看清他二哥肃然神色,思绪瞬息千回百转,他想得明白,但迟疑不定,“跟舅舅也不能说?”   那苏家丫鬟如今不是重中之重?   凌行止形容疲惫,咬字愈重,“令仪现在已是众矢之的,你莫非想让她处境更加艰难么?”   他跟凌昭推测,便是何皎皎没有喝醉,那苏家丫鬟不声不响,多半也会使别的手段把她带走。   雪蕊仅仅出门去井边看了看,来回一趟,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回来便寻不着人。   她走失这段时间,除了燕东篱,有没有见别人?   今日参加春日宴的贵女千金们,仅有何皎皎跟她身边的宫婢全身而退,若再传出些她是被人有意引走的风言风语…   被掳走的人一日没有平安归家,何皎皎多半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谁会信真是她运气好?   苏长宁看过桃林惨象,转身就要人去拿下雪蕊她们几个拷问,且是太后出面保下来的。   幸而雪蕊机灵,没提那凭空消失的苏家丫鬟,一口咬定何皎皎只是喝醉,到厢房后趁她们不注意,自己跑不见了。   凌行止跟他过口风:“令仪是自己喝醉了,她身边宫婢送她到厢房休息,婢子们躲懒没注意,把令仪看丢了。”   “你在一个偏僻的凉亭把她寻回来的,仅仅是这样,你记住了?”   夕阳余晖照得窗棂透红,屋内默了半晌。   凌昭垂眸应道:“好,知道了。”   他神色稍缓,抱拳告辞,“谢了,二哥,那我走了。”   凌行止是在把何皎皎往外头摘。   他二哥倒被他谢得一脸莫名其妙,凌昭谢他干嘛?   他很快反应过来。   凌昭替何皎皎谢他呢。   凌行止甩了手上的玉扳指拿来砸他,要给他气笑了,言简意骇,“滚。”   凌昭抬手接个正着,他脸皮厚着呢,语气且正儿八经,再谢了他二哥一句,“好嘞,谢太子爷赏。”   他便薅着凌行止的玉扳指走了。   一跨出门,少年脸上浅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他往桃林方向掠去一眼,收回目光后,逆着残阳薄红朝太后东院行去。   二哥还是没把话跟他说清楚。   而且,他真是半点儿都不着急苏月霜么?   他监国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分得出心,先想好了怎么安顿好何皎皎。   啊……凌昭念头一转。   二哥大抵真心实意为他跟何皎皎好。   屋内的凌行止,却也沉了脸,“羽林卫工部两头不够他忙得?”   他还想问凌昭怎么跑南山寺来了呢,没得到处添乱。   “越大越难打发了,混得没个人样儿。”   他跟李长抱怨两句,拖长了语调,沉吟许久,“那边处理好了?还有詹事府……”   凌行止合目叹息,“得查查了。”   李长躬身应道:“是。”   东院。   南山寺太后住不下去了,行装已收拾好,可老人家不打算跟何皎皎一块儿走。   “我先见见那些可怜孩子们的家里人,晚些时候再赶回来。”   太后拉住何皎皎的手,柔声安慰她道:“令仪,你眼下不好出面,听话,先回宫去。”   “我陪您一起吧,说不定他们有话想问我呢?”   何皎皎犹豫着,不肯走。   雪蕊告诉她出事的时候,她跟听天方夜谭一样,难以置信的同时,有几分难堪。   她们都是一起来的,上午有说有笑的,对何皎皎来讲,不过短短睡了一觉的功夫。   可等她再睁开眼,却是物是人非,那群偷偷给她倒酒喝的姐姐妹妹,竟到了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的处境里。   却独她一个人好端端的,还要躲回去不见人。   虽然何皎皎其实畏惧见到她们家里人,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总不能自己安然无恙,便真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吧?   “你这孩子,有你什么事?你一醉晕了大半天,给你灌了三大碗醒酒汤,你才睁开眼呢。”   太后一颗心沉沉直往下坠,然面上不显半点儿凝重神色,极尽耐心地笑着哄她,“你知道些什么啊,听话,先回去。”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上车辇。   为了不引人注意,专给何皎皎换了一辆青麻布毡的马车。   “老祖宗,我害怕。”   何皎皎扣住马车门框,眸中出了泪,挣扎道:“您让我留下来吧,我、我跟她们说说话也好……”   她话未说完,忽然遭一股大力往车厢里头扯去。   何皎皎撞上少年胸膛,她捂着鼻子后退,心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她差点儿疼哭,语调沙哑:“你怎么在这儿啊?”   凌昭朝外颔首:“别磨磨蹭蹭了,走。”   车夫驾了车。   何皎皎挪到窗边,想掀帘子往外看看。   凌昭长腿一迈,挤到她身边坐下,“啪”一下打开她的手,“你干嘛?”   何皎皎撂下帘子,冲他发火:“你干嘛啊?”   她腾一下转身背对他,赌气道:“我现在还见不得人了么?”   凌昭斜过上半身,压着何皎皎肩膀盯她脸蛋子瞧。   何皎皎心中急乱,伤心难受至极,抬眸就看少年面如冠玉,偏挤眉弄眼,“呀,哭啦?”   “啊—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酒还没醒全乎呢,低低尖叫一声,彻底被他惹毛,推不开讨厌鬼,拳头乱抡过去。   让凌昭大掌一合,两只手腕给人单手攥紧了,挣脱不得。   “何皎皎,你酒劲儿还没下去呢?”   凌昭扝得何皎皎一动不能动,他且空着只手,少女在他怀里仰头瞪他,气急败坏了:“王八蛋你放开……呜”   他一把掐住何皎皎的脸,乱掐,掐得她软糯脸蛋子不停变形,撅了嘴,骂不出来了。   “你下午撒酒疯怎么掐爷的,你还记得不?”   他薄唇噙一抹恶劣浅笑,等着和她算账呢。   何皎皎毫无印象,不信他半句话,只当讨厌鬼找借口欺负人呢。   她憋着劲儿一脑袋用力撞到凌昭怀里,趁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张嘴嗷呜一口咬住他下颌。   “嘶——何皎皎!”   凌昭吃痛,他逗人玩把自个儿逗急眼了,一把将少女摁住了。   两人如此闹了一路。   马车何时驶进皇宫,都未曾注意到。   到了玉琼殿,何皎皎闹得发髻散乱,一脑袋毛毛躁躁,掀了披风兜帽戴着蹬蹬下马车。   凌昭没下来。   雪蕊过来想扶她进殿,何皎皎却不动,她立在原地冲马车喊,“凌昭,你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少年压着眉头捂住左边下颌,面色不善,恶声恶气:“干嘛。”   何皎皎给他下巴上咬出一排小牙印,可整齐了。   两人刚才没分出胜负,何皎皎犹不解气,放软声音,语调温软,“你过来嘛。”   凌昭且警惕着她,“有事说事。”   夕阳的最后一轮光正缓缓沉下山脚,暮色四合,玉琼殿中四处掌灯,照亮少女单薄身形。   何皎皎不说话了。   她绣鞋碾了碾地上一片落叶,后而小心抬眸看凌昭一眼,复又低头,神情忧郁。   兜帽垂落遮了她上半张脸,只见少女鼻尖俏红,贝齿叩住一点儿朱唇,似怯怯难安可怜模样。   “你怎么了?”   凌昭皱眉,三两步跨下马车,他以为何皎皎还在为春日宴的事难过,走到她身边去。   等他一过来,何皎皎抬头的同时,跟着抬了脚,狠狠跺到凌昭长靴上,“你王八蛋!”   她干完坏事儿,拉起雪蕊掉头往屋里跑,招呼身边人,“关门关门,别让他进来。”   凌昭:“……”   他压根没追,原地哑然一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最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行了你,爷走了。”   何皎皎从回廊边探出来张望他,少年肩身挺拔,灯火略模糊了他的眉眼,她却看清他弯唇在笑。   似乎无奈,又似乎安了心。   她脸上莫名一热,啐道:“傻子,看你还能傻乐多久。”   何皎皎回到寝殿,略作梳洗,重新绾了发髻。   外边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已至戌时正,太后未归。   雪蕊进殿来问,“殿下,要宣晚膳了吗?”   她观何皎皎神色,紧接着劝道:“您今日一整日都没正经用过东西,若是没胃口,奴婢再让小厨房上几样清淡的?”   多少要让她吃点儿。   雪蕊神色担忧,看得何皎皎微微愣神。   她此刻方后知后觉。   借着酒劲儿跟凌昭闹腾一路,她都没心思去胡思乱想了。   “宣吧,我有胃口,我饿得很。”   何皎皎一时心中柔软,过去搂住雪蕊黏人,“雪蕊,我脑袋好疼啊。”   “幸好你们没有出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点哭腔。   她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听得雪蕊说她喝醉了乱跑,留在桃林边车辇里的宫婢们都叫过来了寻她。   她们也因此逃过一劫,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嘉宁她们……   究竟是谁能做出这种事?   雪蕊知道何皎皎的心思,声音愈发柔和,“殿下,您放心吧,公主她们定会吉人天相。”   何皎皎点了点头,后怕阵阵,搂她搂得更紧。   她想,能如此胆大妄为之辈,定非寻常的劫匪,他们多半別有所求,不敢伤她们性命的。   除了等,何皎皎也做不了別的事。   只盼禁军能早些查出线索,尽快将她们救回来。   消息来得,却比何皎皎想象中快得许多。   她用过晚膳后,迟迟不肯换衣入寝,她本想候着太后回宫。   先等来了一场急风骤雨,惊雷震天。   这场狂风暴雨歇在第二日清晨,何皎皎庭院中一棵苍松拦腰折断,太后的凤辇碾过满地的枯枝败叶,回到了慈宁宫。   何皎皎刚扶着她老人家在寝殿落座,报信的小太监屁滚尿流奔来,通传都来不及等,跪在门厅处。   有消息了。   今日一早,十六位遭贼人掳走的小姐府上,皆登门了一位小乞儿,送来一方粗陋的木盒。   木盒中装着她们沾血的随身首饰,和一纸书信。   唯有送到镇国将军府上的木盒里边,东西不一样。   送回苏家的,是一截断指。   小太监伏跪在地,声音惶恐道:“那贼匪送的书信上说,让每家每户,筹十万两白银,去赎人。”   “荒谬!”   太后攥紧手中佛珠,不可置信,“要银子?!就为了要钱?!”   他们绑走的,有皇家仅有的两位公主,六部尚书之女、国公府的小姐……最重要的,还有未来的储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他们闹出这么一通祸事,仅仅像寻常的劫匪绑票,要赎金?!   怎么可能。   “你是说月霜丫头…月霜丫头?”   太后气急攻心,她两眼发黑,一步站不稳直往后退,袖摆扫得小几上杯盏落地,应声而碎。   “老祖宗!”   何皎皎扶她坐稳,看小太监还要再说,眼风扫过去,急道:“你先下去候着。”   太后捂着心口缓不过来,宫侍们忙乱一团,请太医,端茶拿养参丸给她顺气。   这边好不容易平歇下来,太后卧了床歇息,何皎皎得空,去听完了小太监带回来的话。   送木盒的小乞儿当场被捉下关起来,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无一不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被掳走的女眷,大部分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顾全她们的名声,处处投鼠忌器。   城门设防,调兵寻人都是找得别的借口,根本没法大张旗鼓的查。   线索断了。   太后又急病了,何皎皎搬回慈宁宫住,一连三日,她没再听到别的消息。   苏皇后来探望太后的病情后,她牵了何皎皎的手,领她走到外间去。   “令仪,到我宫里头去坐会儿吧。”   妇人神情和煦,却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嫂嫂,你温荣大姐姐的婆母,还有几位夫人……她们在坤宁宫等着,都想见见你。”   看何皎皎露出紧张神色,苏皇后笑容轻缓柔和,握紧她的,“好孩子,我知道老祖宗的顾虑,怕她们情急之下迁怒于你。”   “我跟她们说好了的,就是想问问你,你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我陪着你呢,但你若实在害怕不想去,也无妨的。”   苏皇后越是温柔,何皎皎心里越是不好受,三言两语,她眼里含了泪。   她透过珠帘,远远看了卧榻上安睡的太后一眼,目光落回到面前慈眉善目的妇人身上。   “好。”   何皎皎慢声应了,“皇后娘娘,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剧情线拉得有点儿长,后面都会慢慢解释清楚的。   太子会搞一些坏事,不过本文的大反派大boss另有其人。   而且凌昭跟他二哥从小到大感情真得很好_(:з」∠)_ 第48章 出事   ◎可不能再出事了◎   *   天阴沉沉的, 何皎皎随苏皇后到达坤宁宫时,下起点细雨。   苏皇后一直牵着她的手,二人进主殿时, 殿内已候着四五位的妇人。她们纷纷起身迎上来,皆红肿着眼眶,形容急切。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苏月霜的娘亲张氏一连迭声唤着何皎皎, 快步过来想要拽她的手。   苏皇后轻轻咳了一声,“嫂嫂。”   她将何皎皎往身后挡了挡。   张氏似乎反应过来,惨白脸上挤出一惶惶哀笑, 硬止住了脚步。她且原地福身行了一礼, 颤巍巍的,“臣妇心里慌张, 失礼了,请郡主娘娘勿怪。”   其它妇人见状,也都弯腰拜了拜。   再见张氏, 妇人几乎瘦得脱了相, 何皎皎不太敢认, 再一撇张氏身后诸位夫人,哪个不是萎靡不安,憔悴模样。   “婶婶真是折煞令仪了…”   何皎皎鼻尖酸涩, 膝盖刚弯了弯要回礼,苏皇后扶住她小臂, 拉着她往首座上行去。   “都堵门口作甚, 我坤宁宫还少你们一张椅子坐么?”   苏皇后一边招呼宫婢们扶几位夫人都去坐下, 故意用了轻快的语气。   何皎皎无措极了, 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苏皇后坐下。   众人只好落座, 强作欢颜陪笑了一阵。   “郡主娘娘…”   少许,仍旧由张氏先开口,她稳着声音对何皎皎笑:“您还未及笄呢,月霜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给您面前摆酒呢?”   她话问得委婉,声嗓柔缓,仿佛怕吓着何皎皎一般。   明明她自己都快要忍不住泪。   “本来都不让我喝的……”   妇人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何皎皎难受极了,酸涩堵得她说不太出来话,无助瞥向苏皇后。   苏皇后握紧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好孩子,没事的。”   何皎沉下口气,也硬撑着露出笑来:“大姐姐和月霜姐姐都管着我,不让我喝的。”   “我跟她们赌气,一个人坐到一边儿谁都不理。”   “月霜姐姐、阿敷姐姐、环儿还有小仪她们……想逗我开心,就趁人不注意,把酒盅藏袖子里,偷偷过来喂我……”   “这群孩子……”   张氏眼睛红肿,帕子掩唇似是想笑,一大滴泪却是砸下来,她最后捂着嘴,伤心不已啜泣起来。   “后边……后边我喝趴下了,我、我醒过来就到老祖宗院里,什么、什么都……”   不知不觉,何皎皎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低了头,觉得没有脸面对她们,“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呜呜…真得对不起……”   何皎皎扑进苏皇后怀里,泣不成声。   其它几位夫人也再忍不住,竟是流着泪跪到大殿,朝苏皇后磕起了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求求您,求求陛下,一定要把她们找回来啊。”   “郡主娘娘,您再好好想想,怎么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呢,臣妇求求您了!”   “我家那丫头从小到大半点儿风吹雨淋都没经过,怎么受得住这样的蹉磨?!”   苏皇后听得红了眼,场面失控,她至少不能再失态,先搂了何皎皎哄,“令仪,好孩子,都是哪群胆大包天的贼人使坏,跟你没关系的,没人怪你的。”   “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令仪最乖了,吓着你了?”   苏皇后搂紧少女肩膀,手轻拍她单薄背脊,沉声道,“令仪,你先去后头坐,别怕。”   她让宫婢领何皎皎去隔间。   理了理衣袖,苏皇后再抬眸时端起严厉神色,喝道:“都给本宫起来,成什么样子了?!”   “嫂嫂,我去慈宁宫前跟你们怎么说得?”   她看向张氏,不由得叹息哀然,“不许哭了,不许吓着令仪了,还闹成这样。”   “非要见令仪,见了又能如何?人家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   苏皇后这几天一直被她们缠着,被缠着喘不过气了,别无他法,才让何皎皎过来一趟。   宫婢嬷嬷上前硬把人搀起来摁回座椅上,慌乱一阵,妇人哭声哀求不绝,直往人脑子里钻。   何皎皎不敢往那边再看一眼,眸中噙泪匆匆一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往隔间走。   宫婢撩开隔间珠帘,她脚步却是一僵,身后刺来一道极凄厉的哭嚎,“娘娘,月霜手指头被他们砍了!”   “你哥哥哄我说是吓唬人的没人敢伤她,可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认不出来吗?!”   “郡主娘娘?”   宫婢担忧的一声,唤得何皎皎回了神,她止不住泪,干脆捂了耳朵奔进隔间,假装自己听不见妇人们的哭泣。   她们都是家中娇惯长大的女儿家,不谙世事,亦不知愁苦,偶尔使使小性子,会跟别家小姐比比衣裙钗环……可这难到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要让她们用这样的劫数去还?   若是她那日没有醉酒离去,她如今又是何种的境地。   何皎皎不敢想。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时间。   雪蕊端了热水进隔间,拧干帕子让何皎皎捂一捂眼睛,“殿下,省得等会儿眼睛疼。”   何皎皎抽抽搭搭的接了,却被热气刺得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不肯捂了,丢下帕子往门厅处瞥了瞥。   殿里啼哭声渐微,人声低喃,断断续续。   “郡主娘娘。”   雪蕊拧了根新的热帕子,何皎皎心思不在这儿,绕过她轻步走到门厅边,隔着珠帘悄悄往主殿里看。   其它几位夫人都散了,主殿里只剩首位凤座上的苏皇后,张氏伏在她膝头,仍旧在低泣着。   苏皇后在哄劝张氏,轻拍着张氏的背说着什么。   何皎皎听不清,却看见苏皇后动作忽然顿住,仰了头拭泪。   她眼角刺痛,跟着落了泪,怔怔站了会儿,心思凝重正要退回隔间,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嬷嬷领人跑进殿内。   似见大殿内没有旁人,赵嬷嬷惊慌失措,直接颤声大喊道:“娘娘,您们快去御书房看看吧,相国、相国他心疾犯了,说是看着快不行了!”   苏皇后猛地起身:“我爹怎么了?”   她携苏氏急匆匆离去。   何皎皎坐回隔间里,小脸已是煞白。   苏相国素有心疾之症,他年事已高,原定今年等太子大婚后便引退。   怎么会在御书房犯了心疾?   “郡主?”   何皎皎脸色难看至极,雪蕊皱了眉忧声问道:“要不我们回去了?”   “等一等。”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时惶惶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发着白,“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可是……老天爷,不能再出事儿了。   何皎皎这一等,等到了晌午,苏皇后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回来传话。   坤宁宫当值的宫婢见何皎皎魂不守舍,将她引到后院暖阁去坐了,恭敬问道:“郡主娘娘,您要在坤宁宫用膳么?”   主人家都不在,何皎皎怎么好再留着,她起身要告辞,门厅珠帘垂珠乱撞,让人动作粗鲁地撩开。   凌昭昂首阔步,气冲冲的走过来,“布膳,吃了再走。”   苏皇后告诉他何皎皎还在坤宁宫,她一时回不来,怕何皎皎一直等,让凌昭过来把人接回慈宁宫去。   何皎皎却是一眼看见,凌昭面上一道凝得黑红的血痂。   她登时眼前一黑,心烦意燥:“你又和谁打架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让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偏凌昭怎么还能到处惹是生非。   凌昭手背用力往脸上搓了搓,他再端起盏茶饮尽,方长出了一口气,“三哥和五哥,他两不讲德行,打不过还喊人。”   他脸上血痂搓掉了,又搓得伤口浸血出来。   何皎皎过去瞧了瞧,见他身上没有别的伤,捏着帕子下意识要给他擦脸上的血,随机反应过来,帕子摔他脸上去。   “你能不能安生儿点,他们又哪里惹着你了?”   凌昭扯了她帕子自己胡乱的擦,一边嫌弃道:“香得要死。”   何皎皎磨磨牙,忍了,且按耐住等他回答。   凌昭就攥了她帕子不松手。   少年朝她看过去时压了眉,神情难得正经严厉,“他们笑话二哥,说他把外公气死了。”   “你……”   何皎皎不由得抓紧凌昭袖子,跌坐在他身旁,惊诧之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外公……?”   凌昭看少女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呐呐无声,唇都白了数分。   他却忽得展颜,“瞧把你吓得,没事,人醒了,母后跟着回苏家去了。”   好半晌何皎皎缓过气来,往他身边挪了挪,忧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凌昭顿了顿,他垂了眸,神情竟有些恍惚,“二哥跟外公在御书房里争了两句。”   绑人的贼匪神秘莫测,不见踪迹,怕再出事,凌行止这几日让羽林卫给凌昭放了假,宫门也不准出了。   他闲得无事,赖在他二哥身边,今日凑到御书房旁听,结果看了一场闹剧。   凌行止查出几个武将不对劲,决定全城戒严,再调派禁军一路设卡,往京城周边城镇查去。   可苏相国不同意。   “二哥说,此事定不可能是绑匪为了要赎金,他怀疑有人谋反叛乱,再这么畏手畏脚,表姐他们说不定都要没命了。”   少年声嗓沉沉,拖着一点儿哑,“外公说,二哥要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表姐她们就算安然无恙回来,清白名声没了,又还有什么活头。”   “两人谁也不让谁,外公忽然捂着心口就倒了。”   半晌,何皎皎出声问:“那…月霜姐姐她们,真得半点消息没有么?”   凌昭敛声,摇摇头。   何皎皎看少年有些没精打采的,张了张嘴,不想和他说这些事儿了。   也没他们插手的地儿啊。   宫婢布膳上来,何皎皎便给他递了筷子,“用膳吧,十三爷。”   两人在坤宁宫蹭了一顿饭,后凌昭送她回慈宁宫。   进慈宁宫后,凌昭也不走了,老实坐到太后病榻前,陪老人家说了一下午的话。   何皎皎跪坐在太后寝殿外间的案几旁,抄《本愿经》替老人家祈福,屋外雨时停时落,时疏时急。   她本来心里乱得很,听着雨打枝叶噼啪,其中少年声嗓不急不缓,混她手中毛笔簌簌沙响,倒是不知不觉,神怡心静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以至于身边何时坐来个人,何皎皎都没注意到,一抬头看见少年英挺侧脸,长睫倾下。   窗外春雨淅沥,清润透绿芭蕉,他垂眸在翻看她刚抄好的经文,“如是我闻……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他语气略有乏味:“都是些屁话。”   “你小声些。”   何皎皎先往太后卧榻处瞥了一眼,打开凌昭的手,低斥道:“老祖宗听见了得教训你。”   她其实不懂求神拜佛这一套,自然也不太信,不过诚心替老人家求个心安。   屋外天色将黑,雪蕊拿了针线过来装订,屋里子檀香混着药香清浅,很是安静。   她再瞧了瞧凌昭,他把绒绒抱过来,横在一侧的贵妃椅上逗猫玩。   “你还不走啊?”何皎皎撵人了。   凌昭用手指跟他的“威武侯”对阵,看也不看何皎皎,许久突然一句:“你管爷走不走?”   何皎皎眼下没心思跟他斗嘴,不走就不走,谁管他啊。   他以大欺小,逗得绒绒摔到地毯上,好半天跳不上去。   凌昭看猫倒腾着四条小短腿折腾半天,无情嘲笑道:“它是不是越来越肥了,何皎皎,你后头少喂点儿。”   何皎皎过去抱了绒绒进怀里,冲他哼道:“你才肥,我们绒绒吃得下。”   绒绒跟着喵呜两声。   该用晚膳了。   凌昭在,老祖宗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和他们一道用了膳。   服侍太后晚间用药,待老人洗簌歇下,何皎皎松了口气,也准备安歇。   谁知刚一跨出门厅,凌昭一把拽了她走,“你先回去换身没这么招摇的衣服,爷带你出宫。”   何皎皎没反应过来,“出宫干嘛?”   他果然有事,怪不得。   凌昭脚步不停,拉着她上了回廊,“带你看房子去。”   雪蕊跟几个宫婢提灯在后边追,夜色里团出一连串橘黄光晕。   看房子,什么房子?   何皎皎一头雾水地蹙眉,身心皆是疲惫,有气无力地,“你还有心思玩啊?”   她甩开凌昭的手,躲到宫婢身后去,烦他得不行,“我不去。”   多大晚上了。   凌昭大步上前,威胁道:“你走不走?!”   “不走。”   便见少年沉着脸过来,模样挺怵人。   何皎皎以为他要犯浑,让宫婢们退开了,秀眉一竖,准备和他硬碰硬,“你干嘛?!”   凌昭一把拽住她衣袖子,薄唇抿直了面无表情,“去嘛。”   他哼唧出来两个字,拉着何皎皎衣袖晃了又晃。   何皎皎:“……”   去嘛。   她跟凌昭先回玉琼殿,不太情愿,“什么房子非要今晚上看,还在下雨呢。”   凌昭牵着她的手举到回廊外,挑了挑眉,好不得意。   嘿,雨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佛经摘自藏菩萨本愿经。   男女主现在就是那种“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第49章 府邸   ◎何皎皎,你要不要嫁给我。◎   *   亥时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毡马车, 静悄悄地停在玄武大道一座刚起好的宅邸前。   春夜雨停,风甚寒,鼻翼间能嗅到冷冷的泥土腥气。   何皎皎披了件杏黄色的披风, 戴着兜帽跨出车厢。   她在车前室顿了顿,掀着帽沿往前打量,语气且无奈:“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大晚上的, 哪家人经得你……”   飞檐下还在低落雨珠,挂两只四角宫灯,晕黄光团昏沉沉照亮朱红铜环大门, 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怒目偾张。   何皎皎默了声儿, 她不认得路,宅邸大门前未曾题匾, 显然没有住人的。   她越发狐疑,杏眼圆溜溜瞪过去。   凌昭先她一步下车,递了手过去搀她, 他一路上都神神秘秘的, 此时扬声含笑:“爷的皇子府啊, 你说哪家人?”   何皎皎一连看他好几眼,见他黑眸中星点光碎亮,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高兴。   她搭着少年小臂跳下车, 软声哼出一声,“你皇子府修好了, 等不了多久娘娘和陛下就要把你撵出宫去, 傻乐什么?”   “撵就撵, 怎么, 你舍不得爷?”   何皎皎轻轻啐他, 不接话,谁跟他一样厚脸皮啊,不害臊。   大门旁的角门开出一道斜缝儿,凌昭宫里头的小太监小林子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贼眉鼠眼,“爷,这儿。”   雪蕊这时提灯笼下马车,凌昭从她手里接过灯笼,牵了何皎皎往角门里走,边吩咐道:“你和小林子在外边候着。”   他单带了何皎皎进门,寻着一处方向走去,屏门外院里都没有灯,四周黢黑一片,黑影重重。   何皎皎也是好奇,跟着他走了一截子路,灯笼仅照亮他们周身一射之地。   脚下湿漉,她提裙一看,绣鞋上沾了泥水,何皎皎抬眸见凌昭侧脸阴影明灭,鼻梁挺拔,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少年掌心温热,她握了握他的手,脚步缓了缓,有些埋怨道,“乌漆麻黑的,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嘛?”   但何皎皎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凌昭好像……不太对劲儿。   “就带你来看看啊,这可是爷自个儿盖的。”   他语调且高,指着黑暗的一处说道:“外院那条抄手游廊,可以直接过到东西两条跨院,西跨院作了一个花园,东跨院打算挖一个湖,建座回廊桥起一个水榭。”   何皎皎听得云里雾里的,先不想旁的,笑话他道,“你盖得?十三爷是抗房梁了?还是打泥灰了?”   凌昭哼了哼,牵她的手越发紧,牵着她摸黑绕过游廊庭院,把外院内院厅门,正房厢房耳房重花门,各方布局一一指给她看,说给她听。   宅院占地几乎百亩,七进七出,大半个时辰没逛完一半,何皎皎不干了。   她扯着凌昭的手停下,止不住打了个哈欠,又累又困,“我走不动了。”   凌昭便把灯笼递给何皎皎,蹲下去背起了她,何皎皎搂紧他脖子。   灯笼晃啊晃,他今天话格外多,少年声音轻缓,絮絮叨叨的,何皎皎翘了翘脚尖儿,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凌昭脚步很稳,她趴在他肩头真要睡着的时候,凌昭晃了晃,“何皎皎,爷问你呢,好不好。”   何皎皎迷迷瞪瞪睁眼,“啊?”   闻黑暗里少年低笑一声,重复问道:“我说,我给你在那儿搭个秋千怎么样?”   凌昭背着她已走到要做花园的西跨院前,这里头还在动工,进不去。   他隔着月亮门,远远指着一处问她。   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啊。   何皎皎怔过之后,面颊发烫,她轻轻揪了揪凌昭耳朵,小声嗔道:“你少来,你的皇子府,给我搭什么秋千?”   凌昭笑着问:“爷在承乾宫住得好好的,干嘛出来盖房子?”   何皎皎呸他:“我管你。”   她心里登时慌羞得不行,刚想从凌昭身上下来,却听他没羞没臊还要说:“我不就是为了娶你……”   何皎皎连忙去捂他的嘴,恼羞成怒了,“你闭嘴,不许说。”   凌昭便只是笑,笑声低闷,温热吐息,灼得她不自在极了,何皎皎只好又松开。   凌昭却是不依不饶了,“何皎皎,我说真得,等这件事儿过去,我去跟父皇求个恩典,让他快点儿把你许给我。”   灯笼光暗,光却似乎全拢进他眼眸中,凌昭却忽然拧起长眉,扭头对她露了凶相,“怎么,这么多年了,爷清白都没了,你还想赖账不成?”   混蛋,满嘴胡话。   何皎皎直了腰,要从他背上下来,不让他背了。   凌昭两条胳膊一扝,不许,背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灯笼照出一个泥水坑。   他语气凶恶的威胁道,“你要敢赖账,爷把你扔这泥坑里。”   何皎皎脸上直冒热气,掐凌昭肩膀,也恶狠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你说话的地儿?”   羞愤的同时,她且疑惑不已。   突然间,干嘛啊这是。   凌昭身子作势倾斜,要把何皎皎栽下去,他声音凛凛,“我不管,你只肖说这秋千你要不要罢?”   半晌,何皎皎伏在他背上,慢慢搂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脖颈间,声音闷而轻。   她说:“要。”   凌昭不满意,“爷没听见,你大声点儿。”   讨厌死了。   何皎皎趴到他耳朵边,他要大声,她就大声罢,气壮山河的一声,“要!”   “嘶——”   凌昭偏了偏头,耳朵给震疼了,他很快又凑回去,再问:“何皎皎,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何皎皎:“……”   她还是害羞,手指微颤,快要抓不稳灯笼提手,酝酿好一会儿,声音又软下去了,“好。”   “这不就得了。”凌昭这回心满意足,背着她脚步拐了弯儿,“爷再带你到东跨院去看看。”   他没走出几步路,原地僵了僵。   “凌昭,你是不是还有事想告诉我啊?”   少女双臂纤细,软软拥着他,何皎皎从后边蹭了蹭他的脸,   “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他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往前走去。   何皎皎面颊贴上少年挺拔宽阔的背,戳戳他肩膀,“你有事不许瞒着我。”   她话揣了一路,怎么也要问出来,“还没成婚呢,你就不跟我说实话了?”   凌昭目视前方,何皎皎此刻只见他耳际碎发缭乱,颈上青筋鼓了鼓。   他似咬了咬牙。   片刻后才哼出一句,“真没事儿……就是我以后不想搭理二哥了。”   “啊?”   何皎皎万万想不到,会引出凌昭这样一句话,什么叫他不想搭理他二哥了?   听着像小孩跟家里人赌气一样。   她连忙问:“怎么了?太子哥哥哪儿招你了?”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外公和舅舅他们……他、他……”   凌昭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说着说着语气愤慨,后而却又一顿:“算了。”   “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反正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咱两谁也不管,管好自己就得了。”   何皎皎看他犟头犟脑的,反而安心了。   看来真没什么事,估计今儿跟他二哥闹矛盾了。   因为苏相国么?   她戳他脸逗他:“那你今早还为他跟人打架?”   凌昭回眸皱了眉,烦躁道:“一码归一码。”   何皎皎好笑道,“好,我们不管他。”   凌昭狗脾气,好一阵儿恼一阵儿的,变脸比变天还快,何皎皎没往心里去。   “我说真的,何皎皎。”   凌昭今天话还没完了,“等表姐她们平安归来,这事结了,我就请父皇母后老祖宗给咱两赐婚,成婚后我就带你去封地,你想去哪儿?”   现在宫里宫外都乱着,不是时候。   何皎皎压不住嘴角上翘,就一个劲儿戳他肩膀,“谁在后头撵你啊,你急什么?”   “不是你说得么?我出宫分府封王,咱两成婚后就到封地上过我们得逍遥日子去,谁也不管。”   何皎皎眼睛瞪了瞪,羞涩想起来,她之前为了哄凌昭别再为四皇子的死发疯,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何皎皎现在才不肯认账,“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了,我可不记得。”   “反正你赖不掉。”   凌昭缠着她问,“你喜欢哪儿?我封王的时候就跟父王讨哪块地儿。”   何皎皎撇了嘴没说话,这傻子,封地能由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凌昭却自顾自的计划起来,“云洲怎么样?你老跟我抱怨京城冬天冷,那儿地处江南,不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应该不冷。”   少年语气憧憬认真,何皎皎不由得被他带偏,跟着想了想,回神过来笑着骂他道:“你傻了,云洲现在是你六哥的地盘。”   凌昭土霸王当惯了,无所畏惧道:“给他抢了。”   惹得何皎皎捶他。   风吹云移,露出半张弦月的脸,清晖一现,灯笼中的烛火燃尽了。   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的逐渐暗淡,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不知逛了多久。   何皎皎熬不住,伏在凌昭背上睡沉了,他背着她走回去,宅邸门外,雪蕊和小林子候在马车边儿等。   他们由暗及明走出来,雪蕊发现动静,举灯照过去,刚想唤他们,笑容凝在脸上,“十三爷?”   凌昭大步过来,随他靠近,车檐壁灯拢亮二人身形。他垂着眸,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挺鼻薄唇,下颚崩着,瞧着竟有几分阴郁冷漠。   哪还有方才在何皎皎面前,志得意满的模样。   雪蕊再看了看他背上的何皎皎,少女睡得两颊淡粉,神情憨然。   不像吵架了啊?   雪蕊接了一下何皎皎,又看凌昭将她搂过去打横抱起,弯腰带她进了车厢。   何皎皎没醒,凌昭安置好她后,侧身坐到车窗边儿,掀了帘子盯着黑暗浓秽的天际瞧。   雪蕊侯在车前室,声音传进来:“十三爷,回了么?”   凌昭眺目远方,不知沉思几何,仿佛没听见雪蕊的话,没有回答。   他方才对何皎皎说的桩桩件件,其实他心里没有底。   真能如他们预想的一般,一帆风顺么。   凌昭的确没跟何皎皎说实话。   今早在御书房里,苏相国倒地后,就没了气儿。   为了不让孝期耽误储君储妃大婚,也为了不让凌行止孝行上有亏损,皇帝皇后苏长宁……他们一致决定先不发丧,将苏相国的死讯暂时瞒下来。   凌昭动作快,翻过案几去扶了苏相国,他慌忙查看苏相国情况时,蓦地如芒刺背。   他抬头,对上凌行止冰冷的眸光。   凌昭一时怔然,不晓得二哥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苏相国。   在场所有人都露了慌色,只有凌行止原地一动不动立着,隔着龙首怒目的明黄长案,目光由冰冷至讥诮,然后偏了头,不慌不忙一句,“快去宣太医。”   苏相国被抬下去后,凌昭跟凌行止在背人处起了一场争执。   他不忿凌行止对苏相国离世的冷漠,凌行止却只是朝他淡淡一笑,语气疲惫,“凌昭,你也该懂点儿事了。”   男人眸中再度浮现出那种冰凉讥诮,“你真以为喊他们一声外公、舅舅,面上一团和气亲亲热热,他们便真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血亲了?”   这回凌昭明白了。   二哥是在嘲笑,为苏相国着急的他傻。   凌昭后知后觉,生平第一次认真思索,他以前有意无意,一直回避的问题。   凌行止究竟,厌弃苏家到了哪种地步?   凌昭想不通,为什么?   外公和他的学生们,两位舅舅与他们麾下武官一脉,不都是凌行止最强的助力么?   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甚至是皇位。   无论是作臣子还是作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他的啊。   就算他容不下苏家势大,起码,至少,要等他登基之后吧。   父皇还健在呢。   凌昭长出了一口郁气,想不通,便算了。   反正他一个成天瞎晃到处惹人烦的皇子,碍不着谁。   他碍不着他们,他也别来烦他,关他屁事。   “十三爷?”雪蕊又喊了声。   “回吧。”   凌昭刚要撂帘子,却见天边一抹浓白破晓。   不知不觉,他竟然带着何皎皎逛了一整晚的园子,天要见亮了。   凌昭改了主意,“先不回了,去槐花巷。”   “什么槐花巷啊?”   何皎皎这时醒了,睁着一只眼睛坐起来。   “饿了,找点儿东西吃,那儿有个老太婆卖的糕子还不错,爷带你去尝尝。”   槐花巷临近北城门的一座偏门,凌昭偶尔调到那边儿守城门。   他不讲究,来不及用早膳时,路上遇着什么摊子,就随便垫吧垫吧。   玄武大道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槐花巷,也不远。   车夫驾车了,何皎皎坐不稳似得晃了晃,她哈欠连天,困倦中不忘嫌弃凌昭,“你成天到晚都在哪里混啊?”   连哪个巷子里卖的糕子好吃都知道。   晨光熹微,不一会儿槐花巷便到了。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已有店家支门搭窗,几声吆喝叫卖,到处都腾了热气,破开雨夜冷清。   凌昭下了马车,去找他熟悉的老人摊主,何皎皎鲜少到这种窄街窄巷的地方来,掀了一点儿帘子新奇地往外瞧。   却忽听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她寻声望去,见一队黑压压的黑甲禁军疾步而来,朝偏城门的方向行去。   “何皎皎,爷过去看看。”   现在不是城门换防的时候,偏城门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手,凌昭皱眉喊了一声,要跟过去看看。   动静太大,不少路人都朝那处涌去看热闹,街上竟然拥挤起来,何皎皎心生不安,提裙跳下马车。   “凌昭,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奔过去,凌昭等她来,把兜帽给她戴上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那你又凑什么热闹?”   何皎皎拉了他胳膊不放,他要不让她去,那他也别想走。   凌昭话虽如此,还是牵起她的手,他们随人流裹挟朝前行去。   离偏城门还有百来丈远,半路上已经设了关卡,禁军手持长枪围路,逼退来看热闹的百姓。   凌昭牵着何皎皎越过熙攘人群,对守卫亮了牌子,他语气沉重,“怎么了?”   守卫低头抱拳,压低声音道:“不好说,您自个儿过去看吧。”   何皎皎蹙眉,随凌昭过了关卡,她怯怯不安走了一阵,望着前方睁大了眼,随即抓紧了凌昭衣袖。   她唇直颤,懦懦道:“凌昭,是月霜姐姐么?”   两人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凌昭静默片刻,情绪不明地一笑,“啊,是。”   偏城门矮窄,已停来了数辆马车,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女正缓缓登上马车,她们形容落拓,何皎皎目光一一掠过,却把每个人都认了出来。   她视线最后停在立于一旁,似守着少女们上车的另一名少女身上。   她衣衫污黑,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连一头凌乱披散的长发都让泥水凝干了。   可少女高挑纤长的身形站得笔挺,她几乎是昂首挺胸,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沾满红黑血痕的刀。   有侍卫恭敬上前,对她说了什么,那少女怔怔低头,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然后动作僵硬地递给侍卫。   何皎皎眼里滚了泪,呐呐出声喊:“月霜姐姐?”   距离有些远,她以为少女听不见,对方却恍恍抬头望了过来。   她满身狼狈不堪,然眼眸亮得出奇,朝何皎皎璨然一笑:“啊,鹌鹑,我回来了。”   城楼外,墨绿山岭线延绵至遥远天际,朝阳破晓,光芒万丈。   是苏月霜。   她在两天前磅礴的雨夜里,从单独看守她的贼匪手里夺了刀,一夜伏杀二十六人,将春日宴被掳走的贵女们,一个不拉,全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凌昭:“二哥好怪,二哥要做什么,他们要打起来了我帮谁,我好像谁也帮不了,头好痒要长脑子了吗,算了我收拾收拾带媳妇儿跑路吧。”   苏家都是猛人。 第50章 妾有意   ◎你要去看看月霜姐姐么◎   *   她们被关在百里外, 宣州与沧州交界的一个荒山荒村里。   春日宴上香炉中迷药生效,一个接一个倒下时,苏月霜最先发现不对, 可惜当时已求救无门。   但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她与桃林中劫杀掳人的贼匪打了照面,与后头看守她们的不是同一批人。   苏长宁雷厉风行,亲自领了兵至两地调查, 三天后便出首尾,逮住了劫匪残党四十余人。   然这群人不过是宣州山上黑风寨里的普通山匪。   头领口供交代,月余前, 他们收了一行人三百两黄金、数百担粮食, 受命在春分日前二到了荒村里。   那行人只说替他们看守一群女人数日便行,这群幸存的山匪皆被施以酷刑, 命去了半条,也没再吐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山匪的大当家却逃了。   为了安抚苏家,建成帝将此事全权交由苏长宁负责。   宣州的一位中郎将查出与黑风寨官匪勾结已久, 满门抄斩。两州大大小小官员, 罢官的罢官, 入狱的入狱。   京城四周的地方官,便全遭了一通清洗。   另有数位粮商被苏长宁当场斩了。   这场腥风血雨,却半点儿没有吹到京城里来。   苏月霜她们逃回城当日引起的一点儿骚乱, 用其它的缘由遮掩过去了。   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这十几户人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心照不宣地将事瞒下。   可风言风语无孔不入, 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不过隐约知道详情的人面面相觑, 全当一个字没听见。   也幸好, 山匪没有伤她们。   只有苏月霜被斩了小指。   然而过去十来天,真正的幕后黑手仍旧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何皎皎在深宫,听不到太多消息,某天深夜惊醒,叹了口气。   怕不是就这般没头没尾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这几日写了帖子,想逐一登门探望她们,让太后拦下。   太后说何皎皎独一个幸免于难,事情刚过不久,她哪怕真心实意哀怜那群遭了罪的姑娘们,也不合适去。   最好如常,一个字不要再提,权当没有发生过罢。   何皎皎听了,默默将帖子都烧了。   后头一连好几个大晴日,薄薄的春衫穿着都有些发热,何皎皎摇起团扇,缠着雪蕊要吃冰碗子,日子逐渐平静下来。   一眨眼到三月十六,清晨。   何皎皎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刚用完早膳,苏皇后携众妃子来请安,说说笑笑过去大半个时辰。   太后病去如抽丝,身子还不大好,众妃便散了。   苏皇后却拉起何皎皎的手,眉眼含笑道:“这些时日都忙着,好久没见着令仪了,好孩子,跟我回坤宁宫坐坐吧?”   她转而看向太后,“借您的乖乖用一天,老祖宗不会舍不得吧?”   太后乐得见何皎皎跟苏皇后亲近呢,玩笑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令仪去,在坤宁宫瞧见什么宝贝,不拘得,全抱回来。”   苏皇后应是有事找她……三月十九,何皎皎十五及笄的生辰,她已经收过好几回礼了。   何皎皎想了想,跟着笑道,“哪里用得着令仪自个儿抱啊,皇后娘娘可舍不得令仪了。”   她亲热挽住苏皇后胳膊,“皇后娘娘定是要找人帮令仪抬的。”   三人其乐融融再笑了一阵,正打算出门,绒绒从宫婢手里挣脱,跑过来扑何皎皎裙摆。   何皎皎抱它起来,刚要把它交给追来的宫婢,发现苏皇后笑吟吟盯着绒绒看。   苏皇后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呢。”   “我晓得,苏伯伯给我说过。”   何皎皎便把绒绒抱给苏皇后瞧,她乐滋滋的,有点儿显摆,“他还给绒绒编过一个小篮子。”   苏皇后俯身挠了挠绒绒下巴,随意地问道:“苏伯伯…哪个苏伯伯啊?”   何皎皎学了凌昭的叫法:“苏小伯伯。”   苏盛延一把刀锋利雪亮,三两下将木头削得纤长整齐,何皎皎记忆深刻。   让宫婢把绒绒抱下去后,何皎皎与苏皇后同坐她的凤辇回坤宁宫。   在路上,二人遇着了凌行止。   他瞧着像是要从东宫赶向某处去,身旁一群随从行色匆匆,男人焦头烂额,顿了顿,粗略弯腰对苏皇后行了一礼,“见过母后。”   他脸上破天荒少了个笑模样,“孤且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行人步履急快离去,引得何皎皎瞧过去好几眼。   苏皇后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太子哥哥近来忙。”   何皎皎笑了笑,不再问。   也不是她能问的。   到坤宁宫,何皎皎陪着苏皇后在她寝殿外隔间坐下。   妇人端了茶,指套摩挲杯盏半晌,不想第一句话却是,“令仪,今年怕要委屈你了。”   何皎皎缓了缓,笑容不变,俏声道,“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怎么委屈到我了?”   听苏皇后道:“大后天的,我们令仪就要及笄。”   “原定是想给你在坤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的。”   她目光柔和落到何皎皎身上,露出一点儿哀伤:“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么多人家都还伤心着呢,咱们不好再大操大办,招人眼了。”   “所以令仪……你的及笄礼,我想着还是在坤宁宫给你办,不过不往外发请柬了,就咱们一家人陪着你过。”   “对外头就说,你替月霜她们积福,不作那铺张浪费的排场,如何?”   妇人面色甚至惭愧,何皎皎连忙握住她的手,“令仪还当是什么事呢。”   “月霜姐姐她们……我也很难过,哪里有心思在她们伤心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过生辰呢。”   她垂了一点儿眸,笑道:“难为皇后娘娘还记着,令仪全听您的。”   何皎皎幼年失估,幸得皇后太后垂怜,才能平安喜乐长大,她这一生已经够好了,怎么会去计较及笄礼能不能大办。   想到苏皇后特意把她叫来坤宁宫说这事,何皎皎补充道:“老祖宗那边,令仪回去跟她说吧。”   她怕苏皇后到太后面前会为难。   “好孩子。”   苏皇后为她挽过一缕额发,冲外头喊了一声,“嬷嬷,把我库房钥匙取出来。”   竟是开了库房,领何皎皎进去,让她自个儿尽了兴得挑。   何皎皎诚惶诚恐,哪里好意思下手,然而推诿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捡了几件成色中上的皮子料子,再多的不肯拿了。   苏皇后笑话她道:“你还跟我客气啊。”   她又往里添了诸多,拢共装满五六个大箱笼,派人抬回玉琼殿去。   苏皇后还嘱咐一句,让送礼回去的宫侍,特意从慈宁宫门口绕一圈,务必要让太后瞧见了,省得她老人家嫌她小气,亏待了令仪郡主。   笑过之后,再回苏皇后寝殿,外隔间却已坐了人等着,见了她们起身迎来。   “皇后娘娘,郡主娘娘。”   不是张氏是谁。   她气色比上回相见时好了许多,不过眼眶微红,眼下淡淡乌青,看上去仍旧精神不济,目光殷切的盯着何皎皎。   何皎皎笑容滞了滞,茫然地看向苏皇后。   又出什么事么?   苏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询问,“令仪,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月霜姐姐啊?”   “是啊,郡主娘娘。”   张氏上前一步,急切道,“我家那丫头脾气坏,平常独来独往的,从寿光回来后难得听她念叨过你几回,不是还给您送过一整箱子的夜明珠么,春日宴给您的帖子她还要亲自送,郡主娘娘……”   夜明珠,是苏月霜因为烈血鬃惊马,给她寻来“天上的星子”作得赔礼,个个都流光溢彩。   “婶婶,我去。”   何皎皎打断张氏的话,小心问询道:“月霜姐姐怎么了?”   “她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谁的话也不听,你去劝劝她好吗?”   张氏抹起眼泪,“林家朱家那两个丫头前几日晚上悬了梁,好赖发现得及时……我、我这几宿眼睛都不敢合,生怕她想不开。”   何皎皎听得鼻子一酸,差点儿跟着落了泪。   她过去搀了张氏,强作笑颜道:“婶婶,我本来早就想去看看月霜姐姐的,您别哭了,我们走吧。”   随后坐上了前往苏家的马车。   何皎皎手里缴着帕子,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听出张氏话里的纰漏。   苏月霜回来小半个月了,是这几日才开始不吃不喝的么?   但她且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吧。   张氏直接让马车驶进角门,停在了苏月霜住的院落外边。   下了马车,何皎皎站稳后抬头,却是眉心蓦地一跳。   白墙碧瓦围一条朱红游廊,院墙四角的月亮门,竟然各守着两名持长枪的着甲护卫。   “郡主娘娘,这边。”   张氏前方领路,观何皎皎面色有异,她陪笑道:“怕她乱来,所以看得紧了些。”   “也怪我们从小把她惯坏了,这些天硬是一颗米都没沾。”   何皎皎敛目不说话了。   从游廊过一座角楼,进了一个雅致的院里,院门口同样有数名粗使婆子守着。   何皎皎面上无异色,心里叹了口气。   张氏不跟她说真话。   看情形,分明是她们将苏月霜关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何皎皎心里有些后悔,可都走到这里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了苏月霜闺房外。   张氏敲了敲门,一个字未出口,屋内陡然一声震响,似有人砸了东西过来。   震响平息,屋内再没有声音。   “郡主娘娘,让您见笑了。”   张氏跟何皎皎赔礼,拍着门声音哀求道:“月霜,郡主娘娘来看你了。”   屋内死寂一片,倒没有再砸东西过来。   来都来了。   何皎皎拉拉张氏袖子,站到门边,喊了声,“月霜姐姐,我进来了。”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门斜开了,何皎皎朝张氏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月霜姐姐?”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地上全是碎掉的瓷盏,桌椅翻倒,何皎皎小心避开,寻向苏月霜卧房。   隔着一道珠帘,她隐约看见有人歪歪躺在榻边上,一头如瀑的长发逶迤落地。   何皎皎快步过去,脸上带出笑,“月霜姐姐,你怎不理人啊?”   她撩开珠帘,脸上却一白,在门口僵住。   苏月霜沿着榻边儿垂了一条手臂下来,少女素手白皙,小拇指上缠了白纱,而白纱透出血红,短得出奇。   许是半晌没听到何皎皎再发出动静,她淡淡开了口,“怎么,你觉得吓人么?”   苏月霜抬了抬手,语气漠然无谓,“回来后,为了保住这只手,大夫把我的小指又割了一截,差不多全没了。”   “没有。”   何皎皎低头,轻轻出声。   她走了过去,想在苏月霜身边坐下,再像往常那般夸她几句:“月霜姐姐……”   苏月霜风眸却是一横,冷厉道:“谁让你坐了?”   何皎皎提着裙子站到一边去,埋着脑袋,她鼻音厚重,嘀咕道,“不坐就不坐嘛。”   “你来干什么?”   苏月霜又问,她神情凛凛,跟拷问犯人一般。   何皎皎手指头缴着裙摆,她看苏月霜脸色,摸不准到底谁跟谁在闹脾气,怯怯问道:“月霜姐姐,你娘说你不吃饭,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你让她们放我出去,我自然就吃了。”   苏月霜嘴唇苍白干裂,声音低缓,听不出旁的情绪。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自顾自的问:“那你这会儿要吃么?”   感情她来,就是喊她吃饭的?   苏月霜关在屋里伤心欲绝数日,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此刻三言两语间,被何皎皎弄得火冒三丈,狠狠瞪过去:“不吃,别来烦我!”   何皎皎被她瞪得往后缩了缩,“可是、可是我想吃饭……”   苏月霜咋一听,扭头瞪她,露了震惊神色,“你说什么?”   她不是来探望安慰她的么,怎么张嘴跟她要饭吃?   她都好几天没吃了。   何皎皎缩手缩脚站在边儿上,跟个受气包一样,嘴巴瘪瘪,后头竟是“哇”地一声哭了,“我午膳都没用我就巴巴赶过来了,我好饿啊。”   “你爹娘喊我来劝你吃饭,你不肯吃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的呜呜呜……”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伤心。   苏月霜:“……”   她给何皎皎这活宝气笑了,“我家里还能少你一口饭吃,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要去。”   “可是、可是……”   何皎皎吸吸鼻子,她是说哭就哭,睫毛上挂着豆大的泪珠儿,杏眸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委屈,“可是你爹好凶啊,我不敢。”   她压根没见着苏长宁,张口胡来。   苏月霜:“……”   她咬了牙,“我管你饿不饿,饿死活该。”   说罢翻身滚到床里边儿去,兜头蒙了被子。   何皎皎也不劝她,仰头小声呜咽,哭她自己的,“呜呜呜,我好饿啊呜呜呜……”   “苏月霜你怎么狠得下心呜呜呜……人家大老远来看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半晌,苏月霜“嚯”一下掀开被子。   何皎皎看她面色铁青,以为她要过来揍她,盯准方向准备跑呢,却见苏月霜向门外大步流星行去。   她脚步且虚浮着,只着了里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一脚踹开了门。   门外张氏眸中带泪,惊喜道:“月、月霜……?”   “要吃饭。”   苏月霜冷冰冰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诶好好娘这就给你去准备。”   张氏看她脚步不稳,犹豫半息,没敢进去扶,手帕揩了揩眼角,下去宣膳了。   不一会儿,苏月霜卧房圆桌上摆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丫鬟们都不敢触她霉头,布完菜匆匆退下。   屋子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苏月霜见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桌子,但不动,烦道:“你不吃?”   何皎皎是真得腹中饥饿,她瞥一眼苏月霜,鼻子抽抽,继续掉眼泪:“你不吃我也不吃。”   苏月霜翻了个白眼,才不管她了,上榻装死。   “呜呜呜我好饿……”   何皎皎故技重施,苏月霜不理她,她就趴她耳朵边哭去,阴魂不散,“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何皎皎!”   苏月霜跳了青筋,攥了拳,一字一顿牙都要咬碎了。   何皎皎见势不妙,溜得飞快,她躲到桌子后边,振振有词,“你、你主人家都不上桌,我好意思动筷子,怎么吃得下嘛。”   屋内饭菜香味盈盈,和着少女声音一起敲打苏月霜的忍耐力。   片刻后,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坐到桌子上抄了筷子。   “吃!”   她神情凶恶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瞪着何皎皎,仿佛嘴里在嚼这个烦人精。   看来她真好几天没吃饭,估计饿得够呛。   何皎皎发现苏月霜握筷子的手有些颤,继续过去讨人嫌,“嘿嘿…月霜姐姐,要不我喂你吧?”   “滚。”   “哦,那你吃慢点儿嘛。”   挨了对方一记眼刀子,何皎皎老实落座。   张氏再带人进来收拾的时候,苏月霜坐回了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一看见张氏,她脸一沉,背了身,碗也撂了。   张氏便没有开口,感激地对何皎皎点点头,领人退了出去。   何皎皎与苏月霜相对无言的坐了会儿,她再次提议道:“月霜姐姐,我给你梳头吧?”   “我可是跟老祖宗身边的取竹姑姑学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苏月霜下意识要拒绝,抬眸见少女杏眸清亮,鼻尖儿是方才哭红的,笑容却尤显乖巧。   却慢慢撇了嘴,是一副如若苏月霜说不的话,她马上能哭出来的模样。   “梳吧梳吧……”   苏月霜内心登时挫败无比,烦死了,她拗不过她,随她去吧。   屋里东西让苏月霜全砸了,何皎皎出门找张氏要梳子,张氏听苏月霜肯梳洗了,直接让丫鬟搬了个妆匣过来。   何皎皎抱着妆匣回去,苏月霜盘腿板正坐在榻边等她。   何皎皎便把两只袖子挽得老高,拿着梳子过去给她梳头。   “月霜姐姐,你想梳个什么发式啊?”   “月霜姐姐,你头发好漂亮啊,跟苏杭那边进上来的黑绸一样。”   “月霜姐姐,我没有弄疼你吧?”   何皎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叽叽喳喳的。   而苏月霜合目,仿佛入了定,睫毛不时一颤,听见了何皎皎的话,不应声。   何皎皎动作很轻,偶尔会扯着她一下头皮,大抵见她不搭腔,过了会儿,何皎皎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屋里安静少许,紧接着头上动作也没了,好一阵子,周围静悄悄的。   苏月霜奇怪睁眼,恰见何皎皎捧了一团漆黑长发到她面前,讪讪道:“月霜姐姐,解不开了。”   她把她一簇发尾打成了死结。   苏月霜:“……”   苏月霜把发尾拽了过去,何皎皎以为要挨骂,往后缩了缩。   苏月霜一声不吭,低了眸以指为梳,自己慢慢的解。   可她动作一下接一下,却越来越重,几乎粗暴,开始蛮力地扯。   何皎皎连忙拉住她的手,“月霜姐姐?!”   “皎皎……”   苏月霜的背脊一下塌了,她五指已让发丝勒出刺目红痕,登时泣不成声,“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跟表哥捎句话好不好,你跟他说,让他来看看我,不然……”   如果何皎皎今日来,只是不痛不痒劝她几句,苏月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何皎皎心性纯良,没有旁的心思,她信她。   苏月霜拽紧何皎皎的手,低泣哀婉:“你让表哥来看我一回,一回就好,爹说要退婚,表哥他、他会死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我虽然现在残废了,可是、可是我救了好多人,嘉宁温荣她们我都平安带回来了,只要表哥不嫌弃我,他重情重义,我还能帮他博一个好名声的。”   “退了婚,他会死的……”   苏月霜揪着何皎皎袖子,哭得不能自已。   何皎皎听她话颠三倒四,唇翕动,喉咙干涩发堵,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半晌,何皎皎用力掐住掌心,才不至于失态,慌乱扯出一个笑,“月霜姐姐,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退婚的话,表哥会死?   苏家要和太子退婚?   目光从苏月霜素槁面容,落到她断了的小指上。   何皎皎惊诧之余,不忍悲哀。   她为何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想着要帮他人博一个好名声? 第51章 及笄/出征   ◎何皎皎,可能要和北梁打仗了◎   *   “皎皎, 你知道么,姑父并非由太子位登基大位。”   苏月霜与何皎皎说了一段,有关苏皇后的往事。   那年苏皇后十六岁, 另与先太子有婚约,当时离婚期不过四五个月,且时近年关。   苏皇后携仆从,去了腾洲外家探亲。   来回左右不过个把月的路程, 她却在回京的路上遇了雪灾,大雪崩塌驿道。   驿道修好了就塌,修好了就塌, 苏皇后硬是在路上堵了两个多月, 回不来。   直到大势已去的先太子“病猝”,她回京的路才能走了。   而苏皇后回京不过三个月, 她便又与当时还是六王的建成帝定婚成了亲。   苏家女生来是要当皇后的,不论皇帝是谁。   而一个被苏家厌弃的储君,与皇位无缘后, 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皎皎, 爹说、爹说你寿光惊马和春日宴的劫匪都是表哥做的, 他不想娶我,但他拗不过爹爹和爷爷,所以他想要我的命呜呜呜……”   苏月霜伏在何皎皎怀里, 一边低声抽噎,一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 断断续续说道:“你帮我去求求表哥好不好?姑父还有这么多儿子, 不是非他不可, 他真得会死的……”   咋一听此等辛秘, 何皎皎恍恍难安, 下意识扫过往窗外门边扫了一眼。   阳光盛,倒没有照出人的影子来。   应该…没有人偷听。   何皎皎脸色仍旧白了白,艰难笑道:“月霜姐姐,太子哥哥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苏家要做权臣,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可还有比嫡长出身的凌行止更合适的人选么,他是苏皇后的嫡子啊?   而凌行止,就算他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可建成帝还在啊。   建成帝才五十出头,身子说到底没有大毛病,等凌行止能名正言顺继位,还不知要多少年,他……   何皎皎止不住思绪紊乱,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不能再让苏月霜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了。   “月霜姐姐,太、他……”   她用力扶住苏月霜,望进她悲哀的眼里,斟酌语气,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月霜姐姐,这么多天了,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么?”   “表哥、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对我很好……”   苏月霜再一次泪决堤,伤心欲绝,哭得说不出话来。   日落时分,何皎皎的车辇驶出镇国将军府。   她低头盯着帕子上的绣花发呆,少女神情不明,神思不定。   除非年节宴会,何皎皎平常少遇苏家两位大将军,但偶尔见过凌行止与他们会面。   苏大将军们在他面前都恭顺,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张氏连见了她这个无权无势的郡主,都是和和气气得行礼。   凌行止平日也都舅舅舅舅的喊着,不一直挺好的么,怎么背地里闹起来了。   而且,凌行止除了收拾凌昭发脾气的时候有点儿吓人,一向温润端方,谦逊知礼。   何皎皎不信,凌行止会为了争权夺势,害那么多无辜的姑娘们。   春日宴里,还有他的姊妹啊。   嘉宁和温荣…温荣大姐姐的夫婿,可是他太子詹事府里最得力的少詹事。   也没必要啊,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不瞎折腾么。   想着想着,何皎皎睫毛一颤,指尖僵了僵。   她蓦然想起,苏皇后,不只一个嫡子啊……   眼前马上浮现凌昭那爷来爷去的德行,何皎皎蹙了眉。   得了吧,有他什么事儿。   何皎皎呼吸慢了慢,脑子越发乱如麻。   可今日张氏叫她过来这一遭,有别的目的么?   还有苏月霜跟她说那一番话,到底有心无意?   ……   风吹得马车窗棂磕了磕,雪蕊过去掀帘子关窗,便听何皎皎小声抱怨道,“她跟我说这些有作甚么,我也管不了啊。”   没得胡思乱想糟心。   雪蕊笑了笑,刚把窗子合紧,车辇已驶出镇国将军府,她余光却瞥见府邸大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雪蕊奇道。“诶,小姐,那不是李长么?”   何皎皎抬头,惊讶道:“李长?”   李长在的话……   “是郡主娘娘吗?”   那边李长已看见何皎皎的车辇,和在窗边露了一面的雪蕊。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方才瞧见雪蕊姑娘,奴才还以为看错了呢。”   他迎了上来,隔着车壁与何皎皎见礼,笑问道:“郡主娘娘来镇国将军府上有事么?”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事,何皎皎只得含糊道:“我来探望月霜姐姐,李长,是太……”   她话突兀被李长打断,“那郡主娘娘…见着月霜小姐了么?”   何皎皎愣了愣,隔了车壁,她瞧不清李长面色神情,只听他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压得极低。   还有见不着的么?   何皎皎思忖片刻,想着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如实答道:“见着了的,李长公公,您是…是太子哥哥让您来看月霜姐姐的吗?”   “哎…太子爷也是来探望月霜小姐的,奴才这不在外头候着他么。”   李长叹一声:“不过太子爷没郡主娘娘运气好了,这小半个月余的,太子爷天天得了空,便往将军府上来一趟。”   “可惜大将军只说月霜小姐需得静养,都没见着一面。”   听外头李长继续苦笑问道,“奴才斗胆问一句,郡主娘娘,月霜小姐情况还好么?”   何皎皎已是惊涛骇浪,半晌才拿出话来,强笑道:“瞧着,是没什么精神……”   与李长分别,何皎皎端坐马车内,她垂眸沉思,手中帕子揉得皱成一团。   所以,苏家是一面将苏月霜关起来说要退婚,一面不许凌行止看她么?   那对苏月霜说得劫匪一事,也是假的了?   可是,为什么。   寿光惊马、办春日宴、国寺劫人、苏月霜断指、救人……   何皎皎心中惊疑不定,逐渐的,却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如果是苏长宁看出来凌行止不甘心日后屈居苏家之下,所以自导自演春日宴劫人这一出,私底下将罪名怪给凌行止,作出要退婚的架势,实际上不过是以退为进,逼凌行止向他们低头就范呢?   毕竟建成帝十几个儿子…他若跟苏家撕破了脸,他的太子之位,恐怕真要坐得艰难无比了。   凌行止这些年,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苏月霜不冷不热,可面子上也说过得去。   且说春日宴一事,细想起来,苏家……似乎没有坏处,反而占了好。   苏长宁清算掉了宣沧两地大部分地方官员,新升上来的,会是谁的人?   只有苏月霜断了一指,其它家的小姐全都安然无恙,而她单枪匹马,百里奔袭将人救了回来……又是多大的壮举?   余下那十五户人家,要承她多大的恩情?   可是,那张氏在她面前的眼泪都是假的么?   苏月霜她到底是没了一根手指啊。   那如果……   何皎皎还是觉得不对,念头一转,生出别的想法来。   如果,既不是凌行止做的,也不是苏家,而是另外有人故意祸水东引,在苏家和太子之间挑拨离间呢?   先让苏家误以为凌行止对他们下手,又让凌行止认为苏家在贼喊捉贼,煽风点火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又会是谁呢?   然而,任凭何皎皎想破脑袋,她找不出来有这么号人物。   能在把持朝政几十年的苏家,和执掌玉玺监国两年余的太子之间,在这两方势力手底下全身而退,半点马脚都没露。   算了,以后她少看点儿话本子吧。   何皎皎捂了耳朵,头痛道,“雪蕊,快点儿。”   既然太子哥哥天天都来看过月霜姐姐的,吃了闭门羹还坚持着,那事情应该没那么严重,应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旋了罢。   也是,凌行止向苏家让步了。   她突然一句,听得雪蕊不明所以,“啊?”   少女歪在车厢里,杏眸无神,似乎筋疲力竭,“你让车夫快点儿,咱们快点儿跑。”   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雪蕊越发疑惑,被她逗笑了,“怎么了?”   何皎皎人小鬼大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她想,张氏邀她过来,估计想让她当个传话的,无形中再给皇宫里头那几位施压吧。   烦死了,她以后再也不管闲事了。   至六月十九,晴,天光大盛。   巳时正,吉时到。   何皎皎着朱红金绣鸢鸟衔花的大袖礼服,在坤宁宫行及笄礼。   苏皇后却与太后起了争执。   苏皇后满脸笑地讲:“老祖宗,您与令仪是朝夕相处日月相伴着,今日让让媳妇儿又如何?”   她说着绕过铺落红绸的桌椅,去捡摆盘礼纸上的梳篦。   “好你个皇后,往日一副贤淑大方的做派,今儿可算露出真面目了?”   太后要嬷嬷们过去按住苏皇后的手,也是满面红光的笑,嗔道:“我养大的乖乖,有你什么份儿,边儿去。”   两人在争着谁为何皎皎取冠执钗绾发,作执礼人。   何皎皎端坐在妆台前,头上金冠流苏垂面,她压不住嘴角,从水磨镜子里看她们笑闹。   一位贵妇提议道:“不如让郡主娘娘自个儿选?”   苏皇后说是不发请柬,可来观礼的命妇贵女并不少。   一圈人喜气洋洋围过来,苏皇后站到何皎皎身后,抚了抚她披散下来柔滑漆黑的长发,还真问她一句:“那令仪是要皇后娘娘给你绾发,还是老祖宗啊?”   何皎皎心腔充盈而温暖,鼻尖却莫名发堵,以至于声音细细哑哑,“我今天可及笄了,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逗?”   她知道,她是太高兴了。   太后故意板起脸,逼问道,“那你到底是要哀家还是要皇后?”   何皎皎低头扭捏了一会儿,娇嗲道:“我怎么选嘛?”   众人笑过一阵,太后抚掌道,“好了,让皇后娘娘与你绾发罢,不耽误吉时了。”   本来定好了苏皇后,太后逗个趣儿。   她怕自己年纪大,手抖拿不稳梳子了,给小姑娘梳得不好看。   太后端坐原地,柔和含笑凝望着何皎皎,趁人不注意,偷偷揩了揩眼角。   也是高兴的。   苏皇后动作轻柔,先取了何皎皎头上那繁复华贵的头冠,握着梳子一下一下梳透她发尾。   妇人眉眼温柔专注,声音缓缓地唱,“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我们令仪啊,终于平平安安,长成大姑娘咯,日后啊,你也定要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啊”   镜子里的少女容颜姣姣,眉眼姿媚,她绾发,落钗,周围人也都笑着恭贺。   何皎皎没忍住吸吸鼻子,视线略有模糊。   她满心欢喜,又满心知足,感恩在她父母双亡后,还能遇见愿意疼她护她之人。   “皇帝陛下礼到……”   外头礼官高声唱起了礼,“赐金步摇一双,羊脂玉扣一对,东珠三百,珐琅彩……”   “太子殿下礼到……”   “十三殿下礼到……”   这一整天便热闹喜庆地过去了。   不过一整套流程下来,礼服繁复厚重,何皎皎一整天身上都汗皱皱的,虽然高兴,架不住后头实在劳累。   晚间席散了,回玉琼殿洗簌后换了常服,何皎皎倒在榻上竟是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还说不大办了。”   这要大办,她得累成什么样。   雪蕊奉茶上来,哪里看不出她得意的小模样,笑问道:“那您等会儿还出去吗?”   “出去干嘛?”   何皎皎疑惑,看雪蕊神神秘秘,笑而不语。   再坐了会儿,喝了半杯热茶,何皎皎歇好了,雪蕊提灯,引她出门去。   “谁要见我啊?”   何皎皎跟在雪蕊身后,约摸猜得出来是谁,但她明知故问。   雪蕊不答,浅笑着只领着她,从回廊往玉琼殿的后院里走。   夜间道路两旁的浅草坠了露珠,沾湿鞋尖裙摆,不知花开在何处,虫鸣细碎,暗香习习。   到了后院的月亮门前,雪蕊将灯笼挂上路旁的一棵梨树上,往后退了退,“您自个儿进去吧。”   何皎皎瞪她一眼,“你也放心啊。”   有何不放心的。   说完何皎皎笑了笑,在月亮门前往里张望一瞬,提裙过去了。   空阔院落正中生着株比何皎皎年纪还要大的石榴树,高大繁茂,亭亭如盖。近日天气燥热,竟让它提前开花了,艳艳靡红绽满枝头,想来秋时能挂不少果子。   何皎皎略过石榴树往后边走,边走边四处喊了一声,“凌昭?”   回廊处灯火盛亮照过来,四处都不见凌昭的人影。   何皎皎蹙眉,不晓得讨厌鬼藏在哪里使坏。   她余光一瞥,却瞧见石榴树高处的枝干上,落下来道黑影。   枝叶繁盛,灯火昏昏,遮得人影影绰绰。何皎皎看得不真切,走近了往上张望,便见凌昭玄衣挺拔,长身倒挂金钩从树干上垂下来,张嘴咬下枝头最鲜艳的一株花。   他黑眸沉沉对上何皎皎,面无表情一松口,花枝盈盈坠落,何皎皎仰头没来及躲,石榴花砸上她额头,滚到她绣鞋前。   花枝打得她有点儿疼。   何皎皎捂着额头,怨怼道:“你讨不讨厌啊?”   她低头踢踢那株石榴花,觉得有些可惜,开得多好啊,就这么让凌昭摘了。   枝头轻晃,凌昭无声落地,他不说话,斜斜往石榴树干上一靠,安静而眸光深邃注视何皎皎。   何皎皎还在可惜那朵被他折了的花,没看他,少女声音温软:“礼我今天已经收过了,你还找我干嘛?”   今天何皎皎一直被女眷们簇拥着,没凌昭近身的地儿,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凌昭?”   何皎皎说着偏头望向他,杏眸淌出笑意,却慢慢怔住,“你怎么了?”   她终于发现,他沉默异常。   “何皎皎,我……”   凌昭便对她笑了笑,可少年薄唇阔目,神情却是惆怅冷漠。   “到底怎么了?”   心头忽地涌出强烈不安,何皎皎装作没发现他的异常,脚步轻快过去拽他,“你又要拿什么事来烦我啊?”   凌昭略微迟疑,后而干净利落,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北梁要我们用三座城去换四哥的尸身,没谈拢,可能要打仗了,小舅舅让我跟他一块儿去裕阳。”   他快刀斩乱麻似得,“父皇和二哥也是这个打算。”   何皎皎伸去拉他的手无措僵住,随即被凌昭大掌包裹住。   他牵她到她身旁,微低了头颅,唇角崩了崩,似再说不出话了。   风动虫鸣,许久。   何皎皎维持住面上笑颜,轻轻问道:“他们要你去你就去啊?”   声音却不住慌乱。   “我去。”   凌昭这回没有任何犹豫。   他甚至望进何皎皎眸中,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何皎皎,我要和我小舅舅一块儿出征了。”   “哦,那你去吧。”   何皎皎弯起眉眼,对凌昭笑了一笑,她羽睫乱颤,慌慌垂眸要把手抽回来,一下,两下。   凌昭握紧了,不让,“何皎皎,我……”   “你放开我!”   两人僵持数息,何皎皎蓦地咬牙,一把用力推开了凌昭,她低呵出声时滚了泪,再望向凌昭却又露出笑。   她且弯腰对他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十三殿下请回吧。”   她不再管凌昭神情如何,掉头大步往玉琼殿走。   “何皎皎。”   凌昭追了上来,何皎皎脚步急促而乱,在回廊阶梯上绊了一跤,身后横过来一条胳膊扶稳了她。   何皎皎甩开他的手,胡乱抹掉眼泪,大步携风,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她且行且在心里骂自己。   没出息,为了凌昭这混账王八蛋有什么好哭的?!   可无端的惶恐如潮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止不泪。   他说他要去裕阳了。   凌昭原地停了停,风吹得少女裙摆向他扑来,可她在远去。   凌昭略微低首,长睫掩了眸中神思,他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他走得快,跟何皎皎保持三两步的距离,身后坠着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何皎皎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再也不想理他了。   可何皎皎没忍住,要下回廊时,她郁气横在心头,忽然回了身。凌昭眼睛亮了瞬间,结果半个字没说出来,一连被何皎皎往后重重搡了好几下。   推开凌昭后,她攥紧了裙摆,几乎声嘶力竭,“你别跟着我!”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凌昭……”   她腔调压得怪异,似笑非哭一句,看凌昭张了嘴,何皎皎捂住耳朵,径直一路小跑回她的寝殿。   凌昭一直跟着她,小心试探着要进门,差点儿被何皎皎甩过来的门扉砸到鼻尖儿。   何皎皎关了门,用背紧紧抵住,她想躲远一点儿的,可此刻仿佛失尽所有的力气,僵在门边。   “看什么看,滚一边儿去。”   门外凌昭低喝了一声,他骂跑了听见动静,过来查看情况的宫婢们。   他只立在门边,看着映过来的少女的影子,她似乎佝偻了一点儿腰身,止住了低泣,一动不动。   “何皎皎。”   凌昭涩然唤她一声,跟她解释道:“我又不是上前线,裕阳城前边儿还有函谷关呢,说不定我还是当个大头兵,天天站城墙根呢。”   “再说了,不一定打得起来。”   他破天荒觉得难堪和退却,也不晓得怎么哄人,干巴巴几句话说完,收了声。   门里头何皎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好一会儿,凌昭叹了叹,声音越发的轻,“裕阳是你的家乡,你有没有想要,我后头给你捎回来?”   “呵。”   何皎皎终于出了声儿,却是一声冷笑。   屋内四处的灯烛模糊光晕,何皎皎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然她声音清凌凌的,说不出的嘲讽尖锐,“凌昭,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在裕阳,我在裕阳家破人亡,你说那里是我的家乡?”   门外少年哑然,他无言以对,最终没再说出什么。   何皎皎不知凌昭何时离去。   她不关心了。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内一整夜,谁来也不准进。   第二日,何皎皎双眼红肿地开门,吩咐雪蕊道:“以后不许放那混账进我的玉琼殿了。”   雪蕊瞥一眼少女浮肿的脸色,低声应了。   苏盛延率军北上裕阳的日子,定在三月二十六。   这些时日,何皎皎没再见过凌昭。   至三月二十五,李长却忽然登门,引着何皎皎到御花园,见了凌行止。   凌行止开口第一句却是问,“听说你和十三闹别扭了?”   何皎皎正不知如何作答,听男人朗声含笑,“令仪,那你明天想去送送他么?”   【📢作者有话说】   滴,请查收太子最后的良心。   然后女主有点儿童年阴影在身上的,所以有些应激了。 第52章 大捷   ◎此战,大捷◎   *   三月二十六, 辰时初。   天光烟青,天字旗迎风招展,长街静肃, 过铁骑。   何皎皎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李长换了常服,为她驾车。   今日瞧着要下雨,远处天际朦胧泛着灰青色, 马车晃晃悠悠,何皎皎低着眸,神情娴静。   她手里攥紧了某物, 心揪成一团, 到底没舍得下,临别之际不去见凌昭一面。   马车伴在前锋军列后, 出了城,大军走官道,何皎皎乘得的马车拐上了山岗, 借枝叶遮掩, 并道而行。   她才有机会掀帘子往外瞧一瞧, 见官道上山岭墨绿间,黑压压一片长龙。远远听前方马蹄铁靴踏地,大军行进之声整齐划一, 气势磅礴恢宏。   何皎皎盯紧最前方的一抹银白闪现,她知道, 凌昭今日着银甲。   盯着盯着, 她眼前泛了泪花, 何皎皎想沉下一口气, 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用力将帘子摔了下去,低低地骂,“骗子。”   凌昭又骗了她,什么大头兵,他明明做了前锋掠阵的少将军。   出城十里,过京城最后一个驿站,大军停下了,略作休整,也是同一路相送的凌行止作别。   凌昭下了马,瞥一眼苏盛延同凌行止在前边说话,他跟个破落户似的,毫无仪态地,就在路边蹲下了。   少年压眉肃目,周身气压极低,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   他这些天在玉琼殿附近徘徊许多次,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真怕再听见何皎皎冰冷刺耳的嘲讽。   所以他没敢进。   凌昭是知道的,何皎皎在京许多年,从没有提过她爹娘兄长半个字,她说不记得了,但凌昭知道的。   何皎皎至今还会做关于裕阳的噩梦,每回由噩梦中惊醒,都如同逃出生天一般。   他却在她生辰这天,说他要去裕阳了。   是他混账   可他…总不能真这样晃里晃荡过完这一辈子吧。   “起来。”   突然传来一声男人低喝,凌昭郁郁寡欢,拎着剑鞘戳泥巴,没有抬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瞧你没出息这样儿,起来。”   凌行止今日穿得太子朝服,凌昭肩上便挨了明黄龙纹的长靴一踹。   他脚蹲麻了,顺势往地上一坐,方抬眸瞥他二哥,阴阳怪气地,“有事儿?”   “你……”   凌行止欲言又止,骂他的话都滚到舌尖儿了,硬生生咽下去。他最后背了身,朝一处山坡上颔首,嫌弃道:“还有些时间,你过去一趟吧。”   天色昏昏,山坡上枝叶茂密沉绿,凌昭眼睛尖儿,一下发现半掩其间的一驾马车。   他脑子转得飞快,反而愣了愣,望着凌行止露出点儿傻模样。   看得他二哥又想上脚了,凌昭反应过来,起身后两步作一步跨,飞快跑走,丢下一句,“谢谢二哥。”   身后,凌行止极轻极低一声,“德行。”   凌昭大步携风,身上铠甲相撞脆响,何皎皎端坐车厢内,老远听见他的动静。   雪蕊掀了帘子,回身道,“殿下,十三爷来了。”   何皎皎才抬起眸,视线与凌昭目光在空中相撞,周遭事物静默半息。   见少年人银冠束了高马尾,银甲挺拔,本是副英姿飒爽的扮相。可他瞧见何皎皎时,脚步慢下来停在原地,英朗面容上的一点儿笑跟着收了。   仿佛被人抓住什么错处般,凌昭薄唇抿直了,他眉宇深邃,不笑时总会露出些凶蛮相,偏他又黑眸碎亮,暗含殷切小心地打量着她。   “你……”   何皎皎却不等他开口,扬手用力朝他掷去一物,然后撂了帘子合了窗,冷漠喊道:“李长公公,走,回去了。”   凌昭不躲,那物打到他脸上滚下来,他才伸手接住,皱巴巴一坨玄色布团。   他揉开瞧清楚了,心中一喜,眼眸更亮。   他厚脸皮地再朝车厢里不肯看他的少女笑起来,唤她,“皎皎?”   是个缝制得很粗糙的护身符,底色玄黑,用大红的滚针歪歪扭扭绣得平安两个字。   看手艺,得是何皎皎自己绣的。   再过几天便要立夏,她今日才来跟他送春桑礼,唯望他能平安从裕阳归来。   “李长,我说走了!”   李长没动,何皎皎又气冲冲喊了声,她声音娇糯,扬高了总有股脆甜劲儿,却以为自己发起火来有多吓人呢。   李长对凌昭摇摇头,抖了缰绳,“驾。”   马车慢悠悠驶离了,碾得林间小道上枯枝落叶碎响,很快被少年铁靴踏地的沉重闷响淹没。   凌昭三两步赶了上来,伴在马车窗棂前走,他似斟酌半晌语气,缓缓开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就是跟着小舅舅去边关军营里头赚一圈,混混资历。”   他声音很轻,难得的轻言细语,铠甲铁器相撞,和树叶簌簌声,随风而来。   “要北梁那边老老实实的,没出什么事儿,最快中秋,最晚冬至……反正过年前我铁定能回来的,要不了多久的,要不了多久…我回来也有名头请父皇赐婚了啊。”   “何皎皎。”   “何皎皎。”   马车不快,凌昭跟着走了大半个山头,都不晓得到底谁送谁了。   何皎皎不理他,他说到后头没了话,就黏糊糊地喊她的名字,“何皎皎,皎皎……”   何皎皎盯着指尖出了会儿神,没忍住唇动了动,想开口骂他。   她想让凌昭住嘴,别说了,他的话她以后一个字儿都不会信。   这人多坏啊,前脚刚对她说要去请赐婚,转头就要跑到万里之外的裕阳去,现在还拿话来糊弄她,她才不会信了。   凌昭在外头敲了敲窗,“何皎皎,你真不理我了啊?”   “你别说了……”   天阴着,窗棂上只透着少年浅浅一道影子。   何皎皎提了气,话却顿住。   她没忍住,轻轻抚向窗棂,指尖碰了碰他的影子。   何皎皎最后泄了气。   她最终软了声音,低头怅然一叹:“等…等你回来再说嘛。”   等。   她说要等他诶。   凌昭咧咧嘴,他惯会得寸进尺的,张望着去戳马车窗户,学何皎皎说话的语气,“那你把窗子打开好不好嘛?”   他还想再好好看一看她啊。   而此时,却听号角声悠长传来,惊飞一群林鸟。   凌昭登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   大军要开拔了。   窗棂上那道浅浅的影子落到马车后头去。   少年立在原地喊,“何皎皎,我走了!”   何皎皎瘪了嘴,忍哭忍得小脸皱成一团,最后仍旧没有开窗。   等马车驶出山林,踏上官道,再望不见一片旗帜。   凌昭便走了。   能看到城门口时,一两声马嘶响起,有人打马靠近何皎皎的马车。   男人声音清润,“令仪?”   是凌行止。   何皎皎连忙让雪蕊掀帘开窗,笑着看他,“太子哥哥。”   她已收敛好情绪,可眼眶仍旧微红,杏眸碎亮,仿佛还缀着泪光。   凌行止打马缓行,只装作不知,“太子哥哥还有事儿,先让李长送你回去。”   “好,给太子哥哥添麻烦了。”   何皎皎且心不在焉的,乖巧又客气。   凌行止不知想到何处,轻笑一声,少许,他温声含笑,忽然地一句:“令仪啊,你…”   却是踌躇迟疑,低眸对上少女不解神色,男人避开她懵懂杏眸看向了前方,似乎不经意的一句,“你以后,会怪太子哥哥吗?”   “怪你?”   何皎皎不懂他为何忽然这般问道。   怪他?她能有什么事儿怪他的?怪他让凌昭去边关从军么……   何皎皎只笑道,“怎么会呢?”   凌行止弯弯唇,与她分路而行了。   身边少了个讨厌鬼,日子匆匆过得飞快。   齐周与北梁交界甚广,相邻足有五州,曾由何皎皎父亲构数十座城池设下的防线,便为五洲一线。   苏盛延此番带了八万兵马远赴前线,并五洲一线各地原本驻兵,共计二十余万大军压境,企图震慑住北梁的蠢蠢欲动。   从北梁提出要他们用边塞城池换四皇子尸身,已然是铁了心要开仗。   于是,四月中旬,第一份战报送回了京城。   四月初时,函谷关守将,便同北梁兵马在龙卫庄外第一次交锋,双方皆为试探,可战火一旦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四月底,北梁主将佯攻边池,副将却携主力一连攻破了童廪、怀谷,边览三座要塞。   五月初,苏盛延麾下的一名大将率军夺回了童廪,中旬破怀谷。   而苏盛延剑走偏锋,诱敌深入,一夜之间破了北梁两座城池,又五日后被尽数逼退。   战事便如此焦灼,难分难解。   这些消息,都是何皎皎从苏月霜嘴里听说的。   她和凌行止的婚期,提到了十月中旬。   苏月霜搬到坤宁宫小住,时常弄些小玩意儿,去东宫里头走动。   可苏月霜一到她表哥面前,就犯小女儿作态,不好意思一个人,经常硬拉着何皎皎一起。   太后身子养得好一些后,又搬回了南山寺住,她一心将齐周的国运,和她孙孙的安危放在那金筑的佛像上。   太后不在宫里,何皎皎没地儿躲闲,躲不掉苏月霜,只好随她一起。   这日,苏月霜自己学着煲了汤,带着何皎皎去东宫送。   东宫里头已有两位良娣,她们被苏月霜收拾好几次后,照面都不敢跟她打了,躲在房里门窗紧闭,称病只让东宫里的掌事嬷嬷接待他们。   苏月霜多大的面子,嬷嬷直接将她们领到太子处理公务的书房,连通传都不用。   谁知一进门,见凌行止伏在折章堆满的案几上,竟似在小歇。   听到二人进门的动静,他惊醒抬头,张口第一句却是道:“没钱!”   何皎皎跟苏月霜面面相觑。   苏月霜来给他送汤的,凌行止便当她面喝了一碗,将空碗递回给苏月霜后,他以拳抵唇沉默数息,方缓声道:“我抽不开身,让徐良娣领你们去玩吧。”   那汤苏月霜先乘给何皎皎尝过,何皎皎盯着汤面漂浮的渣滓,趁她不注意,假装失手打翻了。   阿弥陀佛。   她在心里为太子哥哥念了声佛号。   苏月霜不敢叨扰她表哥办公,谁又要和徐良娣玩啊,遂乖乖带何皎皎走了。   她路上与何皎皎犹豫道:“我是不是去和爹爹说一声,让他别把表哥逼得太紧了?”   前方战事吃紧,以苏长宁为首的一众官员,在缠着找凌行止征税征丁加军饷。   凌行止驳了他征税征丁的折子,可军饷怎么能少,弄得他做梦都在念叨没钱。   章豫两地今年又在发洪水,上月那儿决了几次河堤,虽然未曾像昨年那般民不聊生,哀嚎遍野,可请朝廷拨款赈灾的折子也堆得有半人高了。   昨年凌行止南下赈灾,实际上是冲着去打土豪的,周边有头有脸的大户都给他扒了一层皮下来,地方上的确拿不出钱了。   军饷、赈灾、战事……齐周如今堪称内忧外患,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苏月霜不拘着,有事就跟何皎皎讲,但何皎皎却没有从她嘴巴里听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每隔十天半个月,官驿另会送一封家书到玉琼殿来,凌昭写给她的,还捎了许多当地的小玩意儿,连绒绒都有份儿,可信上尽写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儿。   何皎皎便明白了,凌昭找人一起瞒着她呢。   她倒不怎么难过。   毕竟,这种每日战战兢兢,盼着亲人平安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日子,她小时候已经过够了。   现在耽误不了她过日子。   朝堂上,凌行止如何都不肯征税,跟苏长宁直接在殿上对骂起来。   第二天他转头向内阁发了难,以贪污受贿的罪名抄了左右大学士的家,缴获白银近百万两,另有珍宝无数。   这两位大学士,都是苏相国的学生。   六月初,凌行止加了七十万军饷,另往洪灾波及等地分批拨了灾款。   苏月霜私底下跟何皎皎奇怪道:“表哥不是都把银子弄来了么,怎么我爹更不高兴了?”   “我不懂这些。”   何皎皎笑笑,不晓得苏月霜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字不敢多说。   自己人被当羊宰了,总不能是嫌瘦吧。   然而,没等粮草运到前线去,战报八百里加急。   函谷关破,裕阳城沦陷了。   可不过五天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   说是十三殿下与骠骑大将军里应外合,在裕阳斩首北梁主将,一天一夜连破北梁两道防线,六座城池,将北梁大军击退百里外。   六月底,北梁夜袭,败。   七月,北梁反攻,败。   八月中旬,今年齐周皇宫里头没有人过中秋。   北梁来使,恳求和谈。   此战,大捷。   八月底,凌昭寄回来的信,写了点儿别的东西。   他跟她抱怨:“和什么谈,爷能一口气打到他们王都去。”   何皎皎捧着信纸笑了,笑着笑着落了泪,打湿信纸。   她第一次给他回信,问他:“那你何时回来?”   九月初,北梁使者到京。   朝堂上,凌行止还在同苏长宁吵。   苏长宁主战。   他今年五十有二,从苏盛延起来后,外头军事皆由他这位义弟去。苏长宁自己牢牢握着十六万禁军拱卫齐周皇城,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可自他年轻时起,也是同北梁打了大半辈子仗,输输赢赢,心里头有一口气,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苏长宁上书,不受降,不和谈,已经彻底拿下北梁边防了,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北梁疆域收入齐周版图?   他甚至自请出兵,还要继续打。   可是拿什么打,大半个年头,国库已经快打空了。   凌行止骂完他舅舅穷兵黩武,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苏长宁:“……”   他还真怕了这两个字。   不晓得后头怎么说得,九月初六,北梁使者盖印降书,以六百万两白银赎回那六座城池。   这回轮到何皎皎不懂了,她问苏月霜:“怎么要钱不要城啊?”   “北梁苦寒,他们边塞那几座城荒芜得很,拿了我们与北梁的战线要拉长多少里,每年要加多少军饷到边防上,得不偿失啊。”   苏月霜跟她细细解释道:“要是把北梁逼得狗急跳墙了,他们又起兵怎么办,难道还打个十年八年的,不如见好就收。”   “对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道:“表哥要放燕东篱回去了。”   或许看出来北梁真不在乎他的死活,总不能一直白养着他。   等四皇子尸身抵达齐周后,燕东篱便要随使者回北梁。   而凌昭,归期却未定。 第53章 郎无心   ◎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   九月十一, 与北梁一战大获全胜,苏皇后四十三岁千秋寿宴,举国同庆。   是夜, 杯盏推换,觥筹交错。   女眷席上,何皎皎与苏月霜同坐,缠着她喝了几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么一点儿,何皎皎没咂巴出来味儿,还要继续喝, 厮磨着苏月霜呢。   苏月霜耐不住她缠, 又要给她打掩护,一旁温荣抱着迢迢出声了:“月霜, 别理她,令仪你要再闹坐我身边儿来。”   她面前的嘉宁捻了根糖丝逗迢迢,嘉宁虽然没看何皎皎, 但语气轻快和她说话:“不晓得你哪儿沾的酒瘾,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么酒?”   果子酒闻着又香又甜,还不许人馋么。   苏月霜好笑地呛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涂啊。”   她话音落,殿内气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开始出来走动了,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过去的伤心事, 高高兴兴地往前头过日子。   可苏月霜一句话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当时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过一劫的么。   当场有些许人或惊或怨垂眸低头,脸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苏月霜脸色略有无措,乘机去抢摆在她手旁边儿的酒盏,大声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苏月霜反应过来,何皎皎在给她解围呢,反手捉住她手腕,“还管不了你了?!”   “啊,放开我。”   两人闹成一团,众人掩唇收敛神思,跟着嬉笑一阵。   萧贵妃正同数位妃嫔,伴着凤座上的苏皇后跟太后说话,见状笑着劝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令仪,咱们可不兴喝醉了。”   苏皇后眸光轻柔,只微笑望着她们,不说话。   “不就是几杯果子酒么,怎么喝不得了。”   太后却是护犊子,朝何皎皎招手,“令仪过来,老祖宗这儿有。”   “诶。”   何皎皎欢喜应道,再朝苏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太后身边去了。   不过她晓得分寸了,啄完一两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后拉着何皎皎的手不放,让她陪着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面前赖了一会儿,听外头高喝,“皇上驾到,太子爷驾到。”   建成帝跟凌行止应酬完百官,过来跟皇后太后坐会儿子。   萧贵妃连忙给建成帝让了位,凌行止跪下给苏皇后磕头行了个大礼,“儿子祝母后凤体安仪,日昌月明。”   吉祥话说了一大通,苏皇后依旧是不急不缓的笑,“今儿我生辰,可没东西赏你,好了,起来作罢。”   何皎皎避退下来了,回苏月霜桌前去坐。   苏月霜把柳眉一挑,“回来干什么,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着小步子,蹭着她坐下了。   苏月霜却偏头往她身侧看去,疑道:“表哥怎么还不起来啊?”   殿上苏皇后免了凌行止的礼,可男人一身朱红金绣蟒袍,依旧跪着,腰身挺拔,对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听他朗声含笑道,“今天母后喜寿,孤与母后父皇和老祖宗求个恩典,再添件高兴事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望过去,安静少许。   何皎皎还拉着苏月霜袖子跟她撒娇,闻言笑着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么。   便见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哐当”一声,不知何人惊得摔了手中杯盏,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态,慢慢瞪大眼睛。   凌行止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黑,应对不及。   “你说什么?!”   建成帝率先反应过来,双目大睁。   “孤求娶令仪……”   “混账,闭嘴!”   建成帝看他还敢再说,恶狠狠将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内静可闻针落,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刺来,何皎皎耳中嗡鸣,怔怔对上苏月霜惨白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她。   神情滞在面上,失尽血色的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何皎皎且还拽着苏月霜的袖子,她抖着手松开了,后退小半步撞到案几上,杯盏倾倒坠地。   一片狼籍破碎声中,何皎皎回了一点儿神,她扑通伏跪下来,忍着双膝疼痛,颤声惶恐道:“陛下,皇后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她紊乱不安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觉耳中嗡鸣,眼前发白,怯懦反复道:“我不知道……”   少女身姿孱弱,伏跪于地头不敢抬,颤抖着单薄肩身,惊惧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我……”   何皎皎连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啊。   “令仪,你莫怕。”   酒痕污蟒袍,凌行止内心嘲讽,却只顿了半息,他一字一顿坚定重复道:“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面上青白交加,说不出来话的太后,“老祖宗,孤与令仪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男人声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风,“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会辜负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气又急,下坐要踱步过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让苏皇后摁住。   苏皇后一脸铁青,她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没见着太子爷都醉得说胡话了,还不快把他带下去醒醒酒!”   随侍太监慌忙上前,低头屏息,一时却不敢乱动凌行止,求道,“太子爷,您跟奴才们下去罢。”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凌行止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说着又要拜。   “把他嘴给我堵了!李长呢!李长死哪儿去了!”   建成帝几欲暴跳如雷,苏皇后没拉住他,合目一叹。   “爷,太子爷,咱先下去吧。”   李长屁滚尿流上前,好说歹说,凌行止终于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这人一醉啊,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张氏早已将苏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着打起圆场,瞥眼见苏月霜魂不守舍,眼泪摇摇欲坠。   她恨铁不成钢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苏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弯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只是喝醉了。”   却不忍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许前线大获全胜,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千秋,太子爷高兴多喝了几杯。”   “是啊是啊。”   其余人看帝后脸色,强堆出笑脸,满头冷汗纷纷附和起来,打着哈哈把这一惊世骇俗的一出,当作乌龙笑闹过去了。   谁不知道,皇后和太后要把令仪郡主许给十三皇子的,两人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   太子怎么想得,他亲弟弟刚在前线为他打了胜仗,他竟然在后头,明目张胆求娶起他的未婚妻来了…可也不对。   十三皇子同令仪郡主,的确没有定亲啊。   但太子跟苏月霜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苏家是好相与的?   何皎皎感受着四处有意无意的打量探究,浑身僵冷,她还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起来。   苏皇后缓和了语气,“瞧那混小子,把咱们令仪都吓坏了。”   太后此时终于三魂七魄归位一般,疲惫地抬抬下巴,让取竹姑姑将何皎皎搀了过来。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面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么都想不到,凌行止会对她起这种心思,她惶恐至极,完全失了应对。   “别哭别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后拉她到怀里搂紧了,勉强朝众人笑笑,“这孩子让我惯的,胆子小。”   她俯身贴了贴何皎皎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仪,遑论多大的事儿,咱都不把他当个事儿,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别人会把事儿怪到她头上,怪她同时与两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闹得这样一出来。   此时见太后待她如常,且愿意护着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从太后怀里起来,低眉颔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样,作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但她脸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来,不敢再往苏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萧贵妃长袖善舞,引着大家伙儿说起旁的话,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而其中心思各异,无从得知。   建成帝冷静些许,仍旧坐不住,脸上带笑熬了半个时辰,道,“朕不胜酒力先下去了,皇后,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辞先行离去,苏皇后知晓他肯定收拾凌行止去了,轻声道,“你好好跟他说。”   妇人垂眸声音轻轻,看不出神思。   却听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绷不住脸色。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过一二刻,太后神情疲倦地开口,“这人年纪一大,的确不中用了,皇后,哀家让令仪先送哀家回慈宁宫,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后,总算逃离这是非之地。   车辇上。   太后吩咐雪蕊,连夜将何皎皎东西收拾好,这些时日让她搬来慈宁宫住。   “尤其是贴身的小衣之类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语气皆如常,说着说着却突然哭出一声,“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儿、早点儿……”   她为何不早点儿把何皎皎跟凌昭的亲事定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凌行止当着张氏和苏月霜的面犯得混啊,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苏家岂会善罢甘休。   待凌昭回来,兄弟俩该如何自处,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嫡亲的兄弟啊。   何皎皎连忙过去搂了老人家哄,“怎么能怪您呢?没人怪您啊?”   她笑着落了泪,“谁要怪您,令仪第一个不依的。”   “他…这孩子心怎么变得这么窄,他想做什么啊他。”   太后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伤心欲绝,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别哭了……”   太后欲言又止,流着泪再说不出话,后头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怎么会这样。   后边要怎么办?   另一旁。   小太监领着凌行止到了御书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亮在书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参见父皇。”   凌行止恭敬行礼,建成帝自太子监国,现在来御书房,朱笔御批,几乎没再碰过。   他此刻低头翻看凌行止近日批阅好的奏章,看不清脸色,声音倒平静,“章豫两地的灾民,都安置好了?”   听到完全不相关的话,凌行止心中微微讶然,少许,且不动声色应了,“是,钦差不日便归京了。”   “昨年发大水,死了三万多百姓,今年又发大水,死了九千多,到处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监国以后,为何年年都发大水?太子爷,你没话可说么?”   凌行止抬头,对上建成帝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面色疲倦,一双黑眸却沉沉,锋芒毕露,“监国,嗯?”   凌行止真让他问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灾人祸,儿臣已尽力……”   “天灾人祸,好一个天灾人祸,你也知道天灾人祸?!”   建成帝捏着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凌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灾人祸不断,战事方修,哪里不是百废待兴,你还有心思跟苏长宁明争暗斗,还生得出来闲心去算计你弟弟,你怎么不被洪水冲走去?!”   凌行止长身立在原地,不闪不躲,灯烛照他面上一半阴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额角,流下一串血来。   “令仪、令仪这丫头比你小了快十岁,是你看着长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他吐息粗重,“朕都给你腾地方了,你还觉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够稳么太子爷?”   “太子?”   凌行止任由额上鲜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却是漠然冰冷,不为所动。   他不说其它,反问道:“父皇,我究竟是苏家的太子,还是齐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双手撑着书案,喘了半晌粗气,最后苦笑起来,又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您沉得住气。”   凌行止语气轻下去,笑得讥诮,“这么多年,沉到底了罢?”   “孽障。”   建成帝还要骂他,又听凌行温声缓缓道:“父皇,令仪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干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卖个好么?”   风过灯烛摇曳,火光跳跃,男人面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静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声,“太子爷,借刀杀人,好算计啊。”   凌行止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此时此刻,建成帝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为太子妃的假象,诱苏家对她下手呢,到时何皎皎出些什么事儿。   比如说,死了。   何家是死绝了,受他父亲恩惠提拔的旧部还散在五州一线,手里握着兵呢。   他们不会有人怪凌行止,是苏家威逼,他们只会怪苏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将忠烈遗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面子人情不长久,可对活人的憎恶却是会日积月累。   一桩桩一件件,凌行止暗中潜移默化,等上几年,等民愤四起,他就能“清君侧”了。   而待凌昭回来,他那狗脾气不可能不闹,他跟谁闹,他闹得过谁?   只要他敢对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饶,他也得跟着废了。   到时候,凌行止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再娶了苏月霜。   苏长宁没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只想要保住苏家如今的权势,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凌行止如今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到真正兵戎相见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许久,建成帝收回思绪。   他叩了叩桌子,应声一句,却又提了别的事:“等老四回来了,你给他扶棺吧。”   凌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会站在他这边。   亥时末,千秋宴散了。   深宫寂寥,凌行止用一块绢帕捂着额角,身边只伴了李长,缓缓步行回东宫。   过一道漆黑拐角时,忽得一声唤住了他,“监国殿下。”   残眼的少年从黑暗中缓缓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静地问:“我能去向郡主提亲了?”   凌行止脚步不停,路过燕东篱后却又停下。   但他没有回头,“好好对她。”   凌行止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东宫。   宫婢弯腰上前来,引路道:“太子爷,皇后娘娘在您书房等着。”   “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拐了弯儿,却在离书房门厅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妇人温柔声嗓缓缓。   “阿怀被你搓窜着自请去北梁,在北梁让人挫磨死了,眼下说不定尸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凌怀。   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明,照亮一点素白的指尖扶住门框。   “凌昭八岁得天花、九岁坠冰湖…这几年还以为你收心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皇后走到了门边,露出半边面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颜,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对他放任自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你…就这么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会替你担着?”   似玉雕的一座观音像,纵使说着责问的话,苏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责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凌行止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一笑,嘲讽至极,“呵,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么,母后您心知肚明。” 第54章 公主   ◎从今往后她便是令仪公主◎   *   子时末的梆子响了第三声, 坤宁宫一处暗房的门被推开了。   “回来了。”   苏长宁盘腿而坐,头也不抬的一句,声音沉沉。   他面前案桌矮几上, 烛火晕黄照亮一卷羊皮卷,上边画着北梁边塞六座城池及周边地形图。   是苏盛延暗中寄给他的。   “真要还了?”   他压着浓黑长眉发问,一手叩在羊皮卷上,摁着一处, 慢慢向前推去,“金城,我也打去过, 自西往东取道, 合南北三路,不出半月能拿下穆中、凤南, 这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缓冲地界不就隔出来了。”   “稳住这几个地方, 假以时日, 我起码咬下北梁一半的疆域, 哼,和谈,六百万两白银, 还了。”   苏长宁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若他真能率军打下北梁, 这可是封狼居胥的功绩, 被叫了一辈子窃国贼, 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 你有八年没上过战场了罢?”   苏皇后关好门, 向他走过去。   “那又如何?你觉我人老了,提不起来刀了?而且淮儿也能继承我的衣钵了。”   他两鬓未有一丝白发,光瞧着还是正值壮年,精神奕奕的威严男人。   苏皇后解了披风,暗房简陋只有他们两人。   她坐到苏长宁对面,翻了盖在托盘里茶杯,倒了杯茶,先推到她兄长面前去。   “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想打,可拿什么打?”   苏皇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茶到手里,垂眸淡淡笑道:“没钱。”   要跟北梁继续打下去,得把自己家的地皮都刮上三刮,苏长宁说征税征丁,是要从老百姓身上熬油练骨的拿钱。   万一后方稳不住,满盘皆输。   苏长宁:“………”   北梁和谈一事已盖棺定论,他不忿几句而已,卷了羊皮卷,哼出一声笑,“我还说,臭小子跟谁学得,一模一样。”   像他娘呢。   笑完之后,他撑了腰看向苏皇后,微微俯身过去,眸光蓦地锋利,语调悠长,“令仪那丫头身子骨瞧着就弱,一场急病去了也寻常。”   终于说到了正事。   他要让何皎皎,“病猝”了去。   从凌行止监国以来,动作不断,但在苏长宁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孩子大了不服管正常,该敲打敲打,该劝着劝着,好赖从小扶起来的,就这么一个,反正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凑合着过吧。   凌行止今晚的举动,苏长宁琢磨着,这小子约摸盯上了何皎皎父亲的旧部,觉得那群地方守将能和他打擂台?   哼,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苏长宁却有别的顾虑。   见苏皇后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十三那混账要不了多久得回来了,他那臭德行,老四已经死了,你就这两个儿子了,你莫非想看他们兄弟反目?”   “你是没去寿光,没见着,就为几句荤话,十三把九皇子打成什么样了。”   凌昭真要为个女人跟他二哥闹起来,那他也没必要留着了,可苏长宁目前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苏皇后三个儿子,凌怀已经死了,剩两个,要凌行止后面真得教不好,那么凌昭…是苏长宁给苏家最后的一条退路。   尽管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   所以,干净利落让何皎皎“病猝”,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凌昭回来后,能哄住就哄哄,哄不住……后边再看吧。   他要真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留着也不堪大用。   “那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大了要嫁人,的确有点儿棘手,原先你说许给十三没问题……结果搞成这样。”   “还有老二……”   苏长宁絮絮叨叨,不知埋怨起谁来,“他怎么想得?不是说了别让十三冒头?”   自己在前线立了功,回来恐怕就不甘心当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皇子或是亲王,到时候把他往哪儿放?   苏皇后一直没吭声。   妇人眉眼安静闲适,仿佛只是在同人煮茶论道。   苏长宁有些不耐烦了,拍得案桌震了震,“就这么定了?”   “哥哥。”   苏皇后茶盖拨了拨杯盏上的浮叶,她低着眸不看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你也知道我是有女儿的人!”   苏长宁却是一下子压不住火了,“我的女儿,今天晚上,她断水绝食命不要了都要护着的未婚夫,你的好儿子!”   “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别人,半点脸没给她留!”   天知道他出门时忍了多久,才能心平气和同苏皇后坐下来说话。   此刻一开口彻底忍不住了,露出狞色,“我就说別这么早放权给他,这才多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在朝堂上骂起我来了,说我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笑话!”   “没有我,他老子都还不晓得在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当个破落户亲王!”   “一次次没完没了,还对着月霜下起手来了,她知道什么?!”   寿光惊马和春日宴,苏长宁已经认定了是凌行止下的手,虽然他没有抓证据,可除了他,还有谁?   苏皇后神情未变,平静地等苏长宁说完。   “我记得,我还在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不接他的话,不慌不忙,竟是回忆起来:“娘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你把我管得可严了。”   苏长宁大她十岁,说一句长兄为父也不为过。   “学得是琴棋书画,读得是女训女戒,你说我们苏家树大招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多少双手想我们拉下来,所以我要做那满京最淑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连条狗都不准我养。”   苏长宁不解苏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往事,皱眉看她,但神情缓和了。   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是他们兄妹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谁知等你自个儿有女儿了,你瞧瞧,把她宠得咋咋呼呼的。说习武你就给请武师,说学弓你亲自给她磨弦,说要骑马,更了不得了,你直接把她带军营里头去挑战马……”   “你说说,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皇后说着笑起来,不像责怪,反而面上露出点儿对小辈宠溺神色,“遇到点儿事,只会躲嫂子怀里哭,快十八岁了,大小心思都还挂脸上。”   “她又哪里有半点儿未来一国之母的风范?”   一家人,苏长宁不跟她见外,只道,“不是有你么,等她入主东宫,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他没心思和苏皇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到底如何?”   苏月霜还在家里头哭呢。   苏皇后缓声笑道,“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明儿去跟陛下求个恩典,认个养女吧,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心疼。”   “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苏长宁冷嗤一声,“你把令仪认成祖宗也没用。”   “你再给二哥修一封密信,让他想法子,把十三再留……”   苏皇后略一思索,“两个月,这两个月,够把令仪嫁出去了。”   “嫁哪儿去,嫁给谁?只要她还在齐周,凌昭……”   苏皇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北梁。”   苏长宁被这两个字震得愣在当场,瞪了眼望着苏皇后。   听她继续慢声道:“北梁的九皇子还在我们宫里头,那孩子脾气好,年龄也合适。”   妇人笑容轻浅舒缓,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后辈挑选良配。   “荒谬!”   苏长宁一拳捶到案几上,反对得竟是更加坚定:“你疯了,何所为守了一辈子裕阳,最后死在北梁人的刀下,你要把他的女儿送到北梁去和亲?!”   听得苏皇后心中微晒。   他都要何所为女儿的命了,顾忌什么呢。   里子都掉光了,还要起面子来了。   苏皇后笑容不变,微抬起手,大袖上金绣的凤凰摆尾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飞,“北梁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而我齐周既往不咎,与其结两国秦晋之好,以彰我大国威仪。”   “如何,哥哥?”   苏长宁微怔住,又听苏皇后语气缓缓,“哥哥,我说了,我心疼那丫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她温柔地看进他眼里去。   和她一次次从凌行止手里保下凌昭,一样的神情。   凌行止是他们挑好的继承人,可剩下的,也都是她的骨肉啊。   皇室不能出兄弟争妻,手足相残的丑闻,苏家不能留一个会对苏月霜太子妃之位造成威胁的人。   苏长宁是有女儿的人,可何皎皎是谁的女儿呢?   她没有能庇护她的父母族亲了。   那便来作她的女儿吧。   把何皎皎送的远远的,山高海阔,看她的命了。   “那你看着办吧。”   苏长宁让了步。   待他离去,苏皇后留在暗室里坐了半晌。   案几上灯盏上蜡烛剩了一半,她忽地挽袖端起茶杯,慢慢将灯烛浇得熄灭。   月华照进窗棂,灰霾一簇烟散。   见屋里莫名黑了,苏皇后守在外边儿的亲信半掩着推门,担忧的唤:“娘娘?”   黑暗里,妇人笑声轻柔,“这么多年的权势富贵,已经蒙住哥哥的眼了。”   蠢货。   过去了三日。   太后称病,坤宁宫闭门不见客。   何皎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听到半点儿外头半点儿风声,不知道这件事帝后究竟如何处理的。   总不会,真当是凌行止喝醉了罢。   她内心的不安与无措,在今日清晨,手上的玉镯无故在桌角上磕碎时,达到顶峰。   断裂的锋面在她腕上割出一道血痕,太后握着反复看了,一脸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让雪蕊拿药来抹。   何皎皎把一切的惶恐都藏了起来,露着半截雪白的腕子,还是那副俏生生的笑模样,刚要作答,听外头太监声音尖锐高亢,“圣旨到!”   “令仪郡主接旨!”   何皎皎伏跪到地上时,眼皮子开始跳,一直跳,鼓动着她一颗心也在腔子里乱扑腾。   以至于宣旨太监半念半唱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窗外枝头绿叶让清晨的霜雾打得焉儿了,下月初便要立冬,秋意萧索,何皎皎指尖一寸寸发凉发僵。   太监的声音劈头盖脸往下砸,“郡主娘娘,接旨吧?”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觉得冷,浑身僵硬,却冷得出了汗,顺着眉毛流下来,打湿她浓密眼睫,眼前一团团光影模糊。   太监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娘娘莫非想抗旨不遵?”   屋子里宫侍跟着跪了一地,何皎皎袖子被身后的雪蕊扯了扯,雪蕊好像哭了,哭腔压得极低,“小姐。”   却是哭也不敢哭,叫了从前对何皎皎的称呼。   “郡主娘娘,接旨啊!”   太监不停地催。   何皎皎直不起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了头,太监手里展开明黄龙纹的丝帛,是圣旨,盖着玉玺。   皇命如天……不容她拒。   只是她一时伸不出手去接。   太监手里的是第二道,两道圣旨其实何皎皎都听清楚了。   第一道说,苏皇后认了她作女儿,以后她便是上了玉蹀,正儿八经的令仪公主了。   第二道赐了她红妆百抬,风冠霞披,凤鸾花轿,与她红妆十里,送她去北梁和亲。   嫁给燕东篱。   “令仪郡主,接旨!”   太监加重语气,显然耐心耗尽,何皎皎头脑空白,不受控地颤巍巍抬起了双手,“令仪…谢主……”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动作慢了又慢,那冰凉的丝帛最终落在她掌心。   如一座要将她压得永世不能翻身的大山般。   然而何皎皎必须得稳稳捧住,还得再拜一次。   要谢主隆恩啊。   “滚!都给哀家滚!”   手上的重量却忽得轻了,太后冲了过来,谁都没拦住她捡了圣旨砸到太监脸上。   老人家看上去要疯了,笑着落泪,笑着打骂人:“你们还要不脸啊,要不要脸啊?!”   “老祖宗,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   老人身形蹒跚地撵走了太监们,满脸泪的来牵来搂何皎皎,“令仪,你别怕,别怕……”   可她没能走到她身边,捂着心口喘起粗气,一步再迈不出来,倒了下去。   “老祖宗!”   何皎皎瞳孔缩了缩,她朝她扑过去,堪堪接住,没让老人家摔到地上去。   太后真得病倒了。   今年一年,她断断续续病过好几次,这回倒下后,十天出头,没再睁开过眼。   慈宁宫多了许多的生面孔,原先在慈宁宫当值的宫侍,还有何皎皎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能再出慈宁宫的大门。   宫墙檐角四处,却挂起了红绸。   开始筹备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了。   何皎皎守在太后床榻前,从老人枯槁的面容,盯到窗外,看落叶一片片凋零。   她想了起来,他们婚期在十月初五。   癸亥已卯,黄道吉日,宜嫁娶。   过了小半个月,苏皇后方在慈宁宫露了面。   她坐在榻边,用热水拧了干净帕子,仔细地为老人擦身子。   苏皇后别的什么话都没提,只问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替老人捻了捻被角,起身才走到一旁候着的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有一瞬的慌乱,那两道圣旨被太后使人扔出来慈宁宫大门,没有人来治她的忤逆之罪,也没有人再来给她说这件事。   只是没有任何由头地关着,耗着。   “令仪……”   苏皇后抚上她的面颊,脸色淡淡哀切,依旧没提一个字,悠长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何皎皎不知作何反应,不明白她的意思,脑子是僵的,哭不出来,于是迟缓地对苏皇后笑了笑。   少女生着双杏眼,一弯眼角便是个乖巧讨喜的模样。   可神情僵硬地很。   苏皇后似是不忍,转身离去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可在苏皇后要跨出太后寝殿时,一道人影飞快冲了过去,当即被左右随侍拦住。   她又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地面“咚咚”地响,何皎皎看见了血。   她认出来是取竹姑姑,取竹姑姑嗑完头跪着过去想抱苏皇后的小腿,哭声凄厉:“您救救太后吧皇后娘娘。”   取竹姑姑伺候了太后几十年,她懂药理的。   她说,这段时间,来给太后问诊的太医,开得都是一些寻常的滋补药物,根本治不了太后的病。   那一瞬,何皎皎似乎听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苏皇后将替太后问诊过的太医全宣了过来,不等她发问,太医们一个接一个跪下,也是磕头,也是求饶:“皇后娘娘,臣上有老下有小,饶了臣吧!”   何皎皎在隔间,看宫婢为取竹姑姑收拾额上的伤,她平静到有些麻木,问:“姑姑,你为何不跟我说呢?”   她这些天没有哭,鲜少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取竹姑姑面如菜色,说话无波无澜,“跟您说……有用么?”   外厅一阵瓷器破碎声响,苏皇后摔了茶盏,这是何皎皎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向来从容端庄的妇人气得像是站不稳了,一手撑了案桌,一手抚了额头,肩身起伏,喘不过来气。   “哈哈…”   何皎皎无端地,竟是惝恍笑出两声来。   她明白苏皇后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何意了。   他们愿意敬着太后时,太后方是皇城里头人人尊敬的“老祖宗”。   愿意宠着她的时候,她才是人人艳羡的郡主娘娘。   他们不愿意了呢?   何皎皎朝外厅走去,脸上笑收不掉,将它变得无害而柔软了些。   步子很沉,她走得慢,可就几步路的距离,能走多久呢。   眨眼之间,何皎皎撩起珠帘,笑着喊了苏皇后一声:“母后。”   苏皇后红着眼眶望过来,一下落了泪:“令仪?”   何皎皎没有任何犹豫跪下,对苏皇后嗑了头,扬声喊:“儿臣参见母后。”   “诶。”   苏皇后应了一声,过来扶起了她,妇人似喜极而泣,眸光慈爱地为她理了理鬓发,紧接着用力握紧她的手,“令仪啊,你有几个婶婶一直在往我宫里递帖子,着急忙慌想要见你。”   “你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只是笨蛋情侣要当一段时间苦命鸳鸯了QAQ我尽量快点儿把这段剧情写过去,凌昭大概下章,最迟下下章就要回来了。 第55章 初雪   ◎他一直想送她一只猫◎   *   何皎皎一声母后喊出了口, 太医重新给太后诊治,施针。   新的药服了三天,太后便能睁眼了, 只是睁了眼,说不出来话,手沟壑众横,颤颤巍巍的, 拉不住何皎皎了。   何皎皎守了她最后一夜。   苏皇后让何皎皎搬到坤宁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妇人从来一副温和慈善的眉眼,“令仪啊, 你这一走, 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你这孩子从小就招人心疼……”   她说着眸中沁了盈盈泪光, 何皎皎脸上微笑,没有劝她别哭。   出嫁不是喜事么,哭什么呢。   何皎皎发着懵, 凝望着苏皇后的面颊, 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了。   太医不给太后对症下药的事, 她事先知道么?   从她斥责太医的情形来看,不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一直最良善温柔不过的人了不是吗?   可何皎皎不敢信了,她看不清, 想不明白。   还有凌行止呢?   他不知道么。   就因为他几句话啊,就因为他几句话啊。   他轻飘飘地说完, 便再也不露了面是么。   她不知道他与苏家的明争暗斗。   可何皎皎什么事都没做啊, 她犯了错么, 为什么啊?   “令仪?”   苏皇后目光殷切。   何皎皎便又跪, 又拜, “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此生无以为报……”   “令仪。”   妇人神情忧郁哀愁,扶她起来,“是我去求得你皇帝伯伯,说我想要一个女儿,不然你要怎么办呢?”   “你皇帝伯伯把御书房都砸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令仪,不然等十三回来,你让他们兄弟两如何自处?”   何皎皎在她怀里抬头,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眸中带泪地笑起来,“那我能叫你一声娘么?”   她小时候其实和嘉宁一样,特别想当苏皇后的女儿。   “好。”   苏皇后将她拥入怀,拍着少女的背。   半个月,何皎皎瘦得一把骨头,伏在苏皇后怀里,肩胛骨嶙峋支起,苏皇后仿佛真心疼她极了,“令仪想喊我什么都可以,等会儿我让赵嬷嬷去你收拾东西吧。”   她依然体贴,万事周全,“老祖宗病得厉害,咱们不让老人家操心,月霜回家待嫁去了,你不用怕。”   何皎皎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那声娘,也没有喊出来。   何皎皎埋在苏皇后怀中,内心平静至冷漠。   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母女缘分的。   只有雪蕊跟着何皎皎出了慈宁宫。   她住到苏皇后寝殿的暖阁,夜里雪蕊总是哭,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反复地念叨:“十三爷怎么还没回来啊?”   北梁定的日程,四皇子尸身十二月上旬到齐周王城,于是,建成帝下旨,提前放燕东篱走。   十一月初六,何皎皎要出嫁了。   她没有力气宽慰雪蕊,在这一刻,却和取竹姑姑心意相通了。   少女低了眸,轻轻一笑,“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好似一夜之间冷下来的,还没立冬呢,一日晨,竟飘下来一阵碎雪,不过很快地无影无踪地化了。   快得何皎皎没回过神,恍恍惚惚,终觉大梦。   可她怕冷,便冷得受不住了,换了冬衣,出门还要再搭一件棉绸的披风。   苏皇后安排她在坤宁宫梅林里见那几位“婶婶”,只派了让一个小宫女单独领她过去。   些许梅树枝头已经冒出了不少的花苞,风吹得冷香幽幽,若有若无。   何皎皎盯着脚尖,只管跟着小宫女往前走,想到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她不太抬得起头。   小宫女一声“到了”,她跟着停下。   小宫女却是又朝她俯身拜退,“公主殿下,奴婢先退了。”   天灰霾着,少许何皎皎没听到声音抬了眸。   她身后亭台阁楼过一条绵长回廊,而前方梅林空空荡荡,风萧瑟,不见人影。   何皎皎在原地愣了愣,听身侧少年声音朗润,“殿下。”   旁侧的梅林里,缓步走过来一位青氅的清俊少年。   何皎皎便目望去,对上他遮了漆黑眼罩的左眼。   是她今年没再见过几面的燕东篱。   他长身挺拔,抬手扶开一株缀着星点嫣红花苞的梅枝,走向何皎皎。   “喵~”   少年另一手中,居然还托着一只纯白的小猫,皮毛略长,瞧着品相优越,是只玳瑁的幼猫。   燕东篱面上本来含着轻浅笑意,对上少女空茫的眸子后,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知道,何皎皎近来的日子肯定很难熬,可是……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他会对她好的。   而何皎皎这些天,早已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收敛好了,她甚至没有去想,燕东篱为何会出现在坤宁宫的梅林边。   她笑容不变,盈盈福身一礼,“燕…九殿下。”   北梁的使者来后,便不能再叫他燕世子了。   何皎皎拎得清。   再抬眸,燕东篱抱着猫立到了她身前,挟来一阵未绽放开的初梅冷香。   离得近了,何皎皎方发现,他怀里那只玳瑁竟生着一双蓝绿鸳鸯色的眼瞳,流淌着上等珠宝的光泽。   “好漂亮的小猫啊…”   她便扬高一点儿语调惊呼一声,伸手逗了逗猫,猫很乖,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向何皎皎。   何皎皎再笑着看向燕东篱,“九殿下从哪里抱回来的啊?”   少女这副模样,燕东篱是熟悉的。   他从前时常见她这样杏眸顾盼生辉,无忧无虑笑着跟别人说话,玩闹。   可这是何皎皎第一回 这样对他笑,她往常见着他,总是怕的。   少女离他近极了,窈窕身量矮他大半个头,杏眸仰望他一眼,便垂首逗猫去了,发髻上的浅香盈满他鼻尖。   燕东篱喉咙哑了哑,托着猫的胳膊僵了僵,反而是他不自在了。   半晌,他无措地出声问:“你喜欢么,我想送给你的。”   他许久许久以前,一直想送只猫给何皎皎的。   “好啊。”   何皎皎语气欢快,没跟他说谢谢,如今跟燕东篱道谢,不合适。   “好。”   燕东篱喏喏跟着说了声好,他来得时候生怕会看见何皎皎会哭,少女的顺从让他内心生出欢愉,和些许的慌乱。   他想,何皎皎起码,是不讨厌、抗拒他的。   可等燕东篱低了眸,想将猫递给何皎皎时,他的欢愉戛然而止。   她头埋得很低,仿佛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可她一只手将帕子攥得很紧。   何皎皎本来就生得白,手背让她攥得浮出青黛色,尤为显目。   她在忍啊。   燕东篱光略微暗淡,心中轻轻叹了一声没关系。   他将猫递给何皎皎。   何皎皎接了抱过去,笑着抬头想对燕东篱说些什么,脸上温凉。   少年微微俯身,抿着唇抚上何皎皎的面颊,眸光深邃而遣倦,“殿下,北梁很好的,你别难过好不好?”   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是只有燕东篱自己知道的紧张。   没关系的,她抱了他的猫。   没关系的,她没哭也没闹。   没关系的……他们可以慢慢来。   何皎皎望进他右眼里,才发现自己笑得有多难看,她下意识想躲,仍旧忍住了。   燕东篱送给她的猫乖乖卧在她怀里,她也跟猫一样乖,少女容颜娇俏,眉眼弯弯,努力着不露出丁点儿伤心神色。   她说:“好。”   难过有什么用呢。   燕东篱笑颜更盛,少年人眉骨流畅,仅有一只的眼眸仿佛一汪寒潭。   他抚着何皎皎面颊,她无法低头,只能仰望着他,便细细用目光描攀起他的容颜。   可她怎么都绕不开,燕东篱的遮住瞎眼的漆黑眼罩。   何皎皎逐渐有些晃神。   他的眼睛是她打瞎的,她至今不敢告诉他真相。   她想起,她偶尔帮太后抄佛经时,看到过一句话。   因果循环。   这是她要偿还的业障么?   “殿下,你放心,我母妃给我写了家书,她如今升了皇贵妃,我父皇对我有愧,回去后他会好好补偿我们的。”   有愧,补偿。   燕东篱自己说出这些字眼都想发笑,可他今日才察觉,他多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未来的妻啊,“你跟我去北梁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肯定,比你再留在齐周好。”   燕东篱和凌行止做了一个交易。   准确来讲,应是凌行止问他想不想给何皎皎一条生路。   先在南山寺引他们见面,后让燕东篱去向建成帝求娶她。   然而不等他有动作,赐婚的圣旨,却先送到他面前。   一滩浑水,燕东篱是个外来者,连谁和谁在斗都看不清。   但他能确定一件事。   齐周要乱起来了。   而凌昭护不住她的。   “好。”   除了这一个字,何皎皎杏眸含笑,也说不出别的话。   不然怎么办呢,她只剩这一条路了啊。   “殿下。”   燕东篱声音越发的轻,垂首更低,几乎要同她额头相触,“那你给它起个名字罢?”   何皎皎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忍住,低眸抱着猫后退了小半步,她撑着强笑:“我起不好。”   她自己有猫的。   “无妨,你……”   燕东篱极有耐心,他不会强逼她,话到一半,他却忽得快步上前,挡到何皎皎身前。   “本宫都说了,你们非不信。”   苏皇后的声音缓缓传来。   何皎皎目光越过燕东篱肩头,看见不远不近处,苏皇后伴着几位贵妇,停在回廊上。   将他们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行人中,只有苏皇后在敛眉浅笑。   哪怕早有设想,何皎皎依然背脊一凉。   她没有和燕东篱拉开距离,拽住他衣袖,怯怯躲到他身后。   那几位贵妇人脸色更差,其中一人不顾仪态,越过了苏皇后,大声喊道:“皎皎,你在做什么,过来!”   那妇人姓林,何皎皎喊她一声姑姑,她夫婿如今在裕阳做主将,其余几位贵妇……也都是何皎皎父亲曾经旧部的夫婿。   何皎皎从到京城后开始,一直不太乐意跟她们见面。   她们一到何皎皎面前,总要哭,要么哭她娘心狠,要么哭她命苦。   谁要总想着自己命苦,成天哭丧个脸过日子啊。   何皎皎不想理她们。   她缩在燕东篱身后,不出来。   她不悲不喜的想。   如今,外边应该都在传,令仪公主罔顾父兄之死,非要嫁那敌国皇子,简直不分是非,不知廉耻了吧。   管它有多少人信,皇室给了交代了,爱信不信,不信,莫非还有人为了她一介孤女,去犯那大逆不道的罪么。   燕东篱薄唇微动,“我不知道……”   何皎皎不在乎,“嗯”了一声,低头逗猫去了。   苏皇后叫人送燕东篱离开坤宁宫。   那几位贵妇当场散了,只有林氏黑着脸,硬跟着何皎皎坐到了偏殿里。   苏皇后没有陪着,她知道何皎皎乖巧,对她十分放心。   奉茶的宫婢退出去后,屋里只剩了她们二人。   林氏气得够呛,坐着缓了好久,过来牵何皎皎的手时,硬挤出笑来,“孩子,是不是他们逼得你?是不是?”   何皎皎抱着燕东篱送的猫,她把手抽回来去揉猫肚子,不看她,作一副低眉颔首的羞怯状:“您不是都见着了吗?”   林氏着急低喝道:“他是北梁人!”   “北梁人怎么了,九殿下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何皎皎逗着猫,小猫不必为任何事烦忧,翻着肚皮撒娇,只用和她玩,多好啊。   “你忘了你爹你哥哥你娘怎么死的了?”   何皎皎笑,“阿若姑姑,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吧,我的确不记得了嘛。”   她语气几乎漠然。   “何皎皎!”   见少女头也不抬,一脸不以为意,阿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登时爆发,“他们都是死在北梁人的刀下,皎皎,你怎么能、你不能啊!”   妇人手都在直哆嗦了,何皎皎爱答不理的。   她用力扶住何皎皎两边肩膀,苦口婆心,“朝中谁不知你何家满门忠烈,谁不赞一句你家人忠肝义胆,只要你说你不愿意,他们不敢的。”   家人。   她的家人在哪儿呢。   “可是我怨他们。”   何皎皎倏忽抬头,终于看了阿若姑姑一眼,眸光斜睨过去的,她冷冷重复道,“我怨他们。”   “你……”   令仪郡主性子乖巧,嘴巴甜,会哄人,最会撒娇卖乖,从来不跟人摆架子,在京中出了名的讨人喜欢。   她生平第一次,朝外人露出尖锐冰冷的模样。   镇得林氏愣住,一时忘了嘴里的话。   有几个天生好脾气的人。   何皎皎为什么要乖,为什么要嘴巴甜,为什么要哄人要讨人喜欢。   不就因着她何家满门忠烈么?   全家都死光了嘛,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能怎么办。   何皎皎无心跟林氏多作纠缠,强让坤宁宫的嬷嬷送客了。   林氏有自己的女儿,来问问她这个别人家的女儿,已经是顾念旧情,仁至义尽。   过后。   何皎皎独自在偏殿坐了许久,她身上没有力气,脑子里空空茫茫,想不了事。   燕东篱送她的猫很乖,喵喵蹭了她几下,见何皎皎一动不动,卧在她膝上也不动了。   至夜色渐黑,宫婢掌灯,有人放了雪蕊进门。   却是先有一团橘色的残影对何皎皎飞扑过来。   何皎皎反应慢,她膝头上的玳瑁小猫,被雪蕊抱过来的绒绒扑到地上撕咬。   场面陡然急乱,猫毛乱飞,惨叫凄厉,雪蕊捡了根鸡毛掸子连忙上将两只猫分开,地上已经淌出点血。   绒绒已经是只大猫了,蹿到柜子上弓背炸毛,嘶声对着被雪蕊抱起来的小猫哈气。   “殿下,这只猫哪儿来的啊?”   雪蕊焦急抱起小猫,怕绒绒乱抓人,护在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着,并不着急,如常答道:“九殿下送的。”   她看了看小猫的伤。   绒绒让她养得霸道,咋一见别的小猫,跟它争地盘吧。   玳瑁小猫个头还没有绒绒一半大,只有被咬得份儿,整条前腿的皮毛上血迹斑驳,很可怜地对着何皎皎喵呜两声。   它一叫,那边绒绒跟道橘黄旋风似的又冲过来了。   雪蕊抱着小猫背身躲开,她看了看何皎皎脸色,没再问话,只说:“奴婢带它下去上点儿药吧?”   何皎皎点点头,转头去看绒绒,橘猫跳上案几,喵喵冲她大叫。   何皎皎竟从它圆润的猫脸上,看出趾高气扬的不服气。   它该不会在骂她吧?   少女素白面上带出笑,柔声唤它,“好了,绒绒。”   她弯腰伸手过去,绒绒犹豫片刻,脑袋蹭了过来。   何皎皎挠挠它下巴,挠得绒绒嗓子呼噜呼噜,舒坦地倒下露肚皮,叫声都软和了,“喵~”   何皎皎便抱它进怀里,揉着它脑袋,把它当小孩子训,“绒绒,你咬它作什么?以后不许欺负它了?”   燕东篱让何皎皎给小猫起名字。   何皎皎真得起不好,她不想给它起。   而绒绒,也一直跟小猫处不好,后头几日虽然没有初见那般要命的凶狠,可一见面就会揍它,只是不下嘴了。   何皎皎让人把小猫抱远点儿,谁知绒绒跟欺负小猫上瘾了似的,趁人不注意,专门绕路过去打它。   小猫被它吓得战战兢兢,东西都不敢吃了,一只前腿缠着纱布,几天瘦了一大圈。   何皎皎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天天把小猫带在身边,绒绒在她面前会收敛点儿了。   苏皇后话里话外,说何皎皎出去露面不好,又说她成天闷在屋子里不好,何皎皎干脆每天逛一圈坤宁宫的园子。   苏皇后没有特意找人看着何皎皎,她出不了坤宁宫的大门,没有必要。   很快到了十月初二,立冬了。   阴沉好几日的天幕,终于落了雪,细细碎碎下得密而急,还没落地便让寒风吹化。   冷的透骨。   小猫黏人,何皎皎披着狐氅抱它,顺着坤宁宫漫长的回廊没有目的闲逛。   雪蕊跟在她身后,忽然拉了拉她的氅衣袍摆。   “殿下,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   雪蕊莫名地激动,声音颤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   另一边,有人声音清冽冽,却又笑得吊儿郎当,“何皎皎!”   雪蕊哭出了声:“殿下,是十三爷!”   何皎皎抱着猫恍惚回神,回廊外矮处的一座院落中,有人对她招手。   他为了抄近路,居然翻了院墙,跃上了假山,明明挺远一截路,他动作利落,好像三两步便过来了。   “你怎么搬到母后宫里来了,可让爷好找啊。”   少年眉眼逐渐在风雪里清晰。 第56章 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   是凌昭啊。   他到回廊下的院落时脚步停下, 挑着长眉,笑容恣意不羁,“何皎皎, 爷唤了你这么多声,你好歹应爷一声啊?”   凌昭一路走来,其实觉得很不对劲,但他们两个是久别重逢啊, 当然要高高兴兴的。   少年在院子里稍作停缓,找从哪里着力,能更快的到她身前去。   何皎皎没有应他, 她几乎痴痴望着他过来, 道是忘乎所以了。   大半个年头没见,他好像长高了?肩膀更宽了一些?少年人魁梧挺拔, 撑起一身玄黑素衣,瞧着真有几分武将的威风凛凛。   对了,他十七岁生辰都是在战场上过的吧, 他有没有受伤, 疼不疼累不累啊, 吃了多少苦头呢……   檐角外雪纷纷,落得有些大了,何皎皎这些天一直没有哭过, 但她现在看见凌昭了啊。   她脑子里思绪万千拥挤堵塞,乱七八糟的想着事儿, 只觉得风雪无声, 万物静赖。   她鼻子酸了, 心腔在颤, 眸中登时涌了泪, 视线模糊。   可她不能哭的,哭有什么用呢?   何皎皎用力掐住手心,对凌昭露出笑。   然而,然而……   那些紊乱的思绪撕扯开,朝她露出血淋淋的一面。   他们要怎么办?   回廊围着院落斜起一个坡,何皎皎披着洁白狐氅立在上边,凌昭好像跋山涉水了一遭,终于从矮处的围栏翻进回廊里。   何皎皎一直没理他,十三爷心里不大高兴了,可他怕她还在跟他生气,没敢摆臭脸。   少年反而讪讪的,正想着怎么跟她胡搅蛮缠,抬眸见不远处少女笑颜,她素白面庞清减,让狐氅蓬松毛领衬得下巴越发尖细,脸本来巴掌点儿大,现在竟是一点儿肉都没挂。   那狐氅厚重,仿佛下一刻便要压塌她单薄的肩。   “喵呜~”   忽然一声猫叫,凌昭寻声方分辨出,何皎皎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白猫,和狐氅相似的毛色隐了它的身形。   可是绒绒呢?   凌昭一怔,一路来的不对劲,内心被浓烈不安吞没。   “你怎么了?”   他加快脚步向她奔去,却见何皎皎朝他匆匆福身,居然抱着猫转身快步跑走。   何皎皎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手足无措,连雪蕊也不顾上,落荒而逃了。   “何皎皎?”   凌昭喊她的声音带出急色,逐渐近了,他追了上来。   何皎皎没有回头,她慌忙下了回廊,不知道要往哪里逃。   她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凌昭,下意思要逃得远远。   他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他就去求建成帝给他们赐婚,他要娶她。   可如今怎么办?   他喊凌行止二哥,喊苏长宁舅舅,喊苏月霜表姐,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他们一直当着亲厚的一家人啊,不拘这些虚礼,喊了十几年,亲了十几年。   突然变成这样,要怎么办?   风霜凛冽,寒意随呼吸间冻彻四肢百骸,绵绵如针。   阖宫上下都在忙着储君大婚,坤宁宫后院四处冷清无人,何皎皎慌不择路,转往偏僻的地方钻。   她想躲起来。   却在路过一处假山丛时,自上往下落下来阴影,突来一道大力捏住何皎皎手腕,将她往旁拉去。   与此同时,少年声嗓恶劣响起,“嘿,逮着你了吧。”   何皎皎只顾低头往前跑,没注意凌昭何时绕前头去了,被他拽到假山后,堵进隐蔽的角落里。   听他含笑问道,“你跑什么啊?”   凌昭语气且是轻松的。   何皎皎低头,动了两下没扯回来手腕,一直往后躲,直到背抵上碎石凹凸的假山。   她退一步,凌昭跟着上前一步。   他握紧她手腕不放,微微俯身俯身弯腰,低头看她,几乎将少女窈窕身形全笼在身下。   何皎皎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她头埋得极低,不肯看他,在少年的视线下,露着柔顺脖颈,耳垂玲珑雪白,玉水滴的耳坠子微晃。   怎么办。   不能哭。   何皎皎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原本乖巧的小白猫在她怀里炸了毛,直冲凌昭哈气。   凌昭早看它碍眼的很,拎过去往地上一扔,长靴轻巧一踹,小白猫滚圆了,扑通一溜烟儿滚到假山外。   小白猫胆子小,见讨厌鬼不好惹,叫了两声歇了,趴在草丛边儿望着他们。   “你这猫哪儿来的,绒绒呢?”   他自始至终沉眸望着何皎皎,看她一直不说话,他便也低了头,眸光暗下来,声音却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儿心疼,“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病了吗,还是……”   她好像瘦了好多委屈的样子,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额上传来轻柔的触觉,是少年低头轻轻蹭了蹭何皎皎发顶,寻着她闪躲逃避的眸光,极耐心的等待她回应他。   凌昭看出来了。   太不对劲了。   他一路走过来,玉琼殿空了,慈宁宫大门和太后寝殿门口,都有人把守着,他潜进去揪住一个眼熟的落单宫人。   宫人支支吾吾,说太后病着需要静养,令仪殿下去同皇后娘娘作伴了。   凌昭一路避人耳目来到坤宁宫,坤宁宫竟比慈宁宫更加守卫森严。   “何皎皎,殿下,郡主娘娘?”   少年面上没有半点儿异常,捏她耳垂和脸蛋,一个劲儿缠着何皎皎,闹她说话。   “何皎皎?你理爷一下嘛。”   他腰弯得更低,用高挺鼻梁去蹭少女的鼻尖,动作黏糊,语气蓦地加重,“何皎皎,你说不说话?”   他无计可施,又故作凶狠,“你再不说爷就亲你了。”   话音落,面前被他逼到角落,好似在受他欺负的少女却忽然上前,踩着他靴子垫了脚尖,单手勾住他脖子。   她的唇花瓣一样,蜻蜓点水掠过凌昭的唇角,徒留下一场香甜柔软的梦。   他背登时僵住,没有反应过来,何皎皎已埋在他颈窝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办呢。   不能哭。   可何皎皎忍不住,她舍不得他,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啊。   少女的啜泣唤得凌昭回神过来,搂紧了她,恍惚心疼和后悔,以及愈发浓烈的不安,压着升腾的燥意。   半年的边塞风霜打磨,战场上刀剑拼杀,少年面庞出落地更为冷冽摄人,却依旧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强势,“谁欺负你了,你跟爷说。”   “凌、凌昭…”   何皎皎揪紧他衣襟,她不该哭的,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硬把苦涩酸楚咽下去,断断续续问,“凌昭,你、怎么回来的,现在有多少人见过你了?”   何皎皎脑子还是很乱,她抽丝剥茧,要理出一条线来。   她以为帝后和苏家千方百计,怎么也要将凌昭困在边关,等她离开齐周,才会放他回来。   打下北梁边塞后、北梁来使后,凌昭原本退回了裕阳,打算交接完防务后便卸甲归京。   谁知还在北梁国境守城的苏盛延发来调令,将他调到他们目前占领的北梁城池里,最偏远的重安去做守将。   凌昭不疑有他,结果在领军的路上,收到了凌行止的一封信。   “我是知道二哥要跟表姐提前大婚的消息,偷偷溜回来的。”   凌昭边想边答:“他们怎么回事?成亲还不许我回来?”   战事已休,边塞荒芜,老老实实跟北梁交城退兵,怕要等到明年二三月去。   他其实想何皎皎了。   跟他小舅舅争执一场,让副将给他遮掩,自己晚上牵马跑了。   “哈哈哈……”   何皎皎听完,眼中泪未止住,伏在他肩头竟是笑起来,“呜…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她随燕东篱去北梁和亲的路线已定了,从裕阳出函谷关取道,进北梁的南娄城走。   重安和南娄间隔一百多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避开了。   是凌行止诱他回来的,他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何皎皎哪里还会不明白。   不该回来的凌昭提前回来了,撞见她要嫁到北梁去,帝后费了多大心思要避免开的局面……   凌行止就是要,凌昭跟他们不可开交得闹起来。   到时候,从小精心培养的储君,和“宠坏了”的、不识好歹的小儿子,硬要选一个。   帝后还有苏家会留谁,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她喊了十几年的太子哥哥,凌昭自小孺慕的好二哥,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   何皎皎又哭又笑,凌昭心沉甸甸的,去吻她睫上的泪,“到底怎么了,我偷溜回来,从偏门进宫后一直避着人走的。”   他算是违抗了军令,怕挨罚,偏门守门的都是他羽林卫里混在一处玩的,给他打了掩护。   “凌昭,你冷静一点儿,好好听我说好不好?”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瑟缩,她却叫凌昭冷静。   可凌昭笑不出来了。   少女在他怀中仰首,笑容凄切,她落泪喊了他一声,“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他长直的睫毛眨了眨,脸上神情滞住。   短短一句话,他理解不了。   “令仪。”   与此同时。   苏皇后柔和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有人发现何皎皎不见了。   何皎皎心头一紧,把凌昭往后头一推,慌乱道,“凌昭,你别出去,你先藏起来好不好?”   “你冷静一点,藏好了,别让他们发现你,明天…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到时候我好好跟你说。”   她忙手忙脚擦干净泪,往外走去,衣摆被拽住。   少年绷紧了唇,黑眸沉沉露出茫然,难以置信的一笑,“他们……?”   何皎皎忍泪对他摇头,扯回衣摆,快步走出假山的阴影。   小猫在草地上睡着了,何皎皎抱它起来的时候,脸上重新摆出乖顺笑容,扬声道:“母后,怎么了?”   她一步迈出去,抬眼时,一股凉气蹿上脑门。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茫茫,不远前的一颗苍松青翠枝叶挂了霜白。   苏皇后,便立在那颗苍松下。   妇人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她柔声问:“令仪,我刚刚收到二哥的信,说十三应该回京了。”   “你见着他了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在外面用手机写得,本来打算回家再写点儿的,不过被朋友拉去喝酒了_(:з」∠)_今晚12点之前应该回不了家了呜呜,今天先这样吧。   明天尽量多写啊啊啊啊 第57章 烟火   ◎他们什么都不要了,这样也不成么?◎   *   妇人的声音随雪落。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 她不敢有片刻停滞,笑着反问道:“十三皇兄回来了?”   少女浅笑盈盈,与苏皇后无形对峙着, 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头皮发麻。   她托着猫的手出了满手心的汗,沾湿猫毛。   “你凌小伯伯信上是这么说,还没见着人呢。”   半晌, 苏皇后语气寻常,对何皎皎招手道:“令仪,过来, 怎么跑去钻洞子了?”   妇人目光轻柔, 何皎皎脚步将领向她走去,竭尽全力地笑着:“九殿下送我的猫跑丢了, 我找它呢。”   “哦?”   苏皇后看了看她怀里的猫,饶有趣味地问:“北梁那孩子送你的?”   “母后先前还担心你随他去北梁会受委屈,现在看来, 他对你挺上心的, 知道你喜欢猫。”   “也是, 你们两好歹都在宫里头长大,怎么都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何皎皎耳朵里“嗡”了一声,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神色。   苏皇后知道凌昭藏在假山后?   故意说给他听的?   “令仪, 给它起名字了?”苏皇后继续问道。   指甲刺得更深,何皎皎且按耐住了, 她垂眸害羞道:“还没起。”   她应该, 不会给它起名字的。   “好了, 多冷的天, 你快回屋暖暖身子吧, 瞧着小手凉的。”   妇人握握何皎皎冰凉的的手,给她拢紧狐氅,随侍队伍中走出来两个婆子。   “是。”   何皎皎乖巧应了,低头跟着婆子往前走出一段路。白雪茫茫纷纷成幕,雪落在睫上化了,她眼前有些湿,却听身后妇人没甚情绪的扬高了声音。   苏皇后说:“出来。”   雪堆落檐角枝桠,逐渐掩埋万物。   何皎皎登时迈不开脚了,她仓皇失措回神,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苏皇后露出疑惑神情:“母后?”   天幕灰霾,鹅毛似的飞雪乱扑,苏皇后执手而立,发髻薄雪凝白。   窥不见一丝天光。   妇人声嗓柔缓,然掷地有声:“十三,母后让你出来。”   “母后,凌…十三皇兄怎会在这儿呢,天太冷了,儿臣陪您一道回去吧?”   何皎皎彻底慌神了,想过去搀苏皇后走,两个婆子登时上前,一左一右挟住她胳膊。   苏皇后低头理了理袖子,“令仪,你先回去。”   “母后……”   何皎皎让婆子们半拖半拽地带走,雪势遮蔽人目,嶙峋假山群朦胧蛰伏成庞大黑影,少女杏眸哀求,不由得小声呜咽起来。   怎么办?   她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中希望凌昭能躲好一些,千万不要出来啊,但是…这么大一点儿地,他能往哪儿躲?   “凌昭。”   苏皇后声音逐渐严厉。   何皎皎一直在往后看,她被婆子们押着上了回廊,少年冷厉一声,“放开她!”   幽洞中黑暗更为深邃。   少女颤着哭腔,一声一声“母后”“皇兄”,喊地凌昭大脑僵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他恍惚中飘起诡吊的荒诞之感,知觉难以回到实处,冷风和逐渐远去的少女低泣唤得他回神过来,随即便是迎风直上的怒火。   凭什么?   “凌昭?!”   苏皇后低喝了一声,凌昭跨出假山洞,少年身形风雪中高大朦胧,极快速地朝何皎皎奔去。   “娘娘?”   苏皇后身边亲信作势要上前阻拦,但揣摩她脸色后,没有轻举妄动。   “十三爷,您……”   凌昭大步过来,一把拽紧了何皎皎,两位婆子对望一眼,识趣放开少女,恭敬退到旁处去。   小猫从何皎皎怀里摔下来,扑过去挠了一下凌昭鞋后跟,吓得蹿出老远。   “你叫我什么?”   凌昭便死死望进何皎皎含泪的杏眸中,他惶惶厉声,哑了嗓子,“凭什么?!”   他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但到底明白了。   他同北梁一役,大胜归来,可他未来的妻子,却要嫁到北梁去和亲,嫁给他从来看不起的燕东篱。   凭什么?   他们不是赢了么?   “凌昭,你、你冷静一点儿。”   何皎皎腕上被他五指拽得生疼,由不得满腔酸涩决堤,裹挟呼吸。   她揪住一点儿他的衣袖,垂眸不住地滚泪,“凌昭,呜你别…你别……”   何皎皎想要凌昭别跟他们闹,他闹得过谁,法子可以后边慢慢想的。   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绝望和无助一瞬间坠弯少女的腰,她握紧凌昭衣袖慢慢俯身,哭得泣不成声。   凌昭见她如此,绷直了薄唇,伸手胡乱抹掉她的泪,后头竟笑了两声。   少年却是面若寒霜,脖上梗了青筋,眉宇间现出戾气,“你们要做什么?”   他抓紧了何皎皎不放,拉着她走到苏皇后面前,质问他从小到大最信任亲厚的娘亲。   “你们把她逼成这样了?”   空无一人的玉琼殿,重兵把守的慈宁宫,皇兄啊……   一切一切的不合理堆积一处,凌昭仍旧拨不开迷雾,但他觉得荒谬可笑至极。   他刚看清何皎皎枯槁消瘦的面庞,心揪成一团,想不明白,母后父皇二哥老祖宗……她在他们身边,有他们护着宠着,谁有胆子欺负得到她头上去,她怎么会憔悴成这副模样。   原来,就是他们逼得啊。   少年喉咙里挤出粗粝的一声笑,目光嘲讽,“小舅舅忽然把我往重安调,二哥成婚都不许我回来,你们就为了偷偷摸摸把她嫁给燕九?”   苏皇后垂目,久久没有言语。   凌昭呕声喊她,他已赤红了眼眶,要落下泪来,“母后?”   凭什么?   “凌昭,你别冲动……”   何皎皎缩在他身侧,低头不敢与苏皇后对视,飞雪扑到人脸上,她从里到外冷透了。   却听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铁器碰撞的锐响迅疾赶来,寒芒破开雪色。   一大队手持利刃的禁军,眨眼间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令仪。”   方听苏皇后缓缓开口道:“你先回去,我来跟他讲。”   与凌昭的剑拔弩张相比,妇人面上平静至极,依旧是副从容的温柔样貌。   “她哪儿也不去。”   凌昭挡着何皎皎跟苏皇后对峙,他拽她拽得愈发紧,少女的指尖毫无温度,在他掌心蜷了蜷,竟是往外抽离去的动作。   何皎皎不想走,且看呈包围之势收拢的禁军,她却是心知肚明,明白她留不下来的。   不然怎么办?   凌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眼下当务之急,要稳住局面。   不能让凌昭跟他们闹起来。   “凌昭…”   何皎皎低着头,凌昭不放手,她不敢看少年神情,伸手去掰开他攥紧的五指。   她皮肤雪白,手腕上已然一圈通红的指印。   她深吸一口气,发颤的尾音甚至漾出些许笑意,“你弄疼我了,凌昭。”   “何皎皎,你要走?”   少年声嗓不可置信。   何皎皎更掰不开他的手,咬得口中腔壁漫起血腥味儿,才稳住声音,“凌昭,你别急,冷静点儿。”   当着苏皇后的面,她翻来覆去,仅有这句话,可以对凌昭说出口,“你跟母后好好说,别惹她着急……”   她抬头看他,杏眸泪痕,怯怯朝他摇了摇头,咬低字节。   何皎皎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出声,凌昭低眸将她挡在身后,看得清楚她的口型。   她说,求求你了。   都到这般地步,何皎皎还在担忧他,怕他冲动惹事。   无力感登时席卷凌昭的四肢百骸,他唇动了动,扯起嘴角,大抵很难看的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   感觉到少年的指尖轻颤,他松了些许力道,还是不放开。   但何皎皎趁机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勒得通红,离他远了小半步。   何皎皎没有回他的话,侧了侧身,语气惶恐,硬是对苏皇后摆出的恭顺笑言,“母后,凌……”   她咬了舌尖,皇兄竟是怎么都喊不出口了,只含糊道:“他是专程赶回来赴太子婚宴的,他从小就爱缠着太子,嫡亲的两兄弟,怎么也不好缺席,母后您别生气。”   苏皇后笑容淡淡:“母后知道,送郡主回去。”   一旁的婆子上前,把小猫抱给何皎皎,何皎皎接了,朝二人行礼一拜,登上回廊。   她没再朝凌昭看一眼。   凌昭估计也是。   何皎皎心里逃避似的,反而松下口气。   她想,算了吧,这样就好。   她希望凌昭…聪明一点儿。   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先保全自身吧。   回了坤宁宫偏殿。   婆子退下后,何皎皎跌坐榻上,筋疲力尽。   掌心忽得一痒,她低眸看见小猫在舔她的手。   猫身一侧上血色星点,皮毛打结。   何皎皎把自己手心掐得流了血,沾了小猫一身   她没觉出疼痛,脑子混乱,理不清思绪。   她和凌昭,真得就这样了么?   何皎皎不清楚。   她怕凌昭不管不顾,为了她跟帝后还有太子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可是……从何皎皎十三岁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除了凌昭之外的人。   她更不想嫁去北梁。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一个从小混到大,没有任何助力的纨绔皇子。   她们能做什么?   第二日,何皎皎便没法再出坤宁宫偏殿的大门了。   不晓得苏皇后怎么跟凌昭说得,她当真没再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便如此吧。   何皎皎得偿所愿,却又怅然若失,她脑子里拥挤堵塞,望着窗外落雪枯坐,自个儿都不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想了些什么。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天,似乎眨眼一瞬,便到了十月初五。   凌行止大婚,何皎皎没有出去露面。   苏皇后说,她如今出去,会招人眼,不合适。   全宫的人似乎都聚到盛金殿和东宫。   坤宁宫异常冷清,在偏殿值守的宫人们也都挤到宽阔处,去看漫天绽放的绚烂烟火。   礼炮声音震耳欲聋,掩不住人声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与何皎皎无关。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长久的出神,炭火烧得很暖,她无知无觉,指尖发冷,一寸寸冷到心里。   “哐当——”   身旁忽来一声巨响,打断何皎皎思绪,紧接着猫叫声弱弱。   绒绒潜伏在暗处,看小主人发了很久的呆,抓准时机飞快冲过来一巴掌掀飞小猫,又飞快地跑走。   橘黄一道的残影钻进柜子下面,竖瞳瞪着何皎皎。   她和凌昭的猫,好像在怪她。   何皎皎回神,看了看小猫没有大碍,她走到柜子前蹲下,唤它出来,“绒绒,出来,里边脏。”   绒绒一直欺负小猫,何皎皎管不住,也不怪它。   它只是一只猫,它晓得什么呢。   “绒绒,绒绒?”   何皎皎脚蹲麻了,手伸酸了。绒绒趴在柜子底下甩尾巴,喵呜应她几声,绿瞳幽幽如莹,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半晌。   何皎皎鬼使神差,蓦地喊了它一声,“威武侯?”   她喊着便落了泪。   酸涩密密麻麻,刺得她整颗心生疼。   “喵呜…”   绒绒应她,真钻了出来,一身灰的来蹭何皎皎。   何皎皎抱紧它,少女流着泪,又弯唇笑起来,“你还记得讨厌鬼啊?”   绒绒好久没见过凌昭了,可它还记得。   钦天监日子算得很准,今天一早雪停了。   可何皎皎也记着呢。   那天雪下得很大。   凌昭给她捉来了一只幼猫。   何皎皎偷偷算了算日子,等她把猫儿养大,应该就到了她与凌昭成婚的时候。   绒绒起初只有她巴掌大,她刚开始总担心养不活它,用小篮子装着,不离身带着,用筷子头沾着羊奶一点点喂它。   它活下来了,长大了啊,都可以欺负别的猫了。   可她跟凌昭,怎么就成这样了。   窗杦半掩开着,光影绚烂变换,烟花绽开,眨眼消逝。   可一朵又一朵应接不暇,前仆后继,夜穹上空便长久留着眩光。   何皎皎远远地,似听到有人在说恭喜。   何皎皎俯身抱着绒绒,绒绒昂起脑袋,“喵呜”着想往她脸上舔舐。   少女泪滴一颗一颗打湿猫背,何皎皎蹲在地上,抱着猫泣不成声,她且不清楚她为何如此伤心。   没由来的,空茫茫的悲哀扼住她全部的感官。   何皎皎无助地想,凌昭哪里去了?   她却也是不知晓想凌昭作甚,她看不见路在哪里。   “小姐?”   许是听到少女压抑的哭泣,雪蕊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过来扶何皎皎起身。   从何皎皎被封为“公主”后,她私底下再也不喊何皎皎殿下或是娘娘之类的称呼了。   雪蕊眼里也泛着点儿泪光,语气却轻快,“小姐,你看谁来了。”   “奴婢参加公主殿下。”   尖细的嗓子压低了,何皎皎听见怪腔怪调的一声。   她满脸泪的抬起头,看见个面生又面熟的矮个子宫女,挤眉弄眼地朝她福身行礼。   “小林子?”   何皎皎认出他来,小林子学他主子扮了宫女,故意搞怪想逗她笑。   何皎皎睫毛上眼泪未干,心沉甸甸的,哪里笑得出来,忙问他:“你怎么混进来的,凌昭呢?”   小林子抓抓脑袋,话说得含糊不清:“十三爷还好,不过托我来问殿下一句话。”   不等何皎皎开口,他随即正经了神色,语气郑重问道:“郡主娘娘,我家爷说他什么都不要了,就带您走。”   他喊着喊着,喊回了郡主娘娘。   小太监面皮白净,他一瞬不瞬打量何皎皎,接着问道:“您舍得下么?”   其实凌昭没有后头这一问,小林子自个儿添的。   并非问何皎皎愿不愿意,却是舍不舍得下。   寒风透进半掩门窗,吹干何皎皎的眼泪,脸上如刀割,周遭静默一瞬。   一边雪蕊从隔间里翻出了身宫装,出来小声催促道:“小姐,您换上我的衣服吧,趁太子大婚,没多少人注意咱们这儿,快些走吧。”   “十三爷接应的人在梅林外边等着呢。”   这一两天,雪蕊原是跟凌昭接应上了,怕打草惊蛇,没同何皎皎说。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似乎没想过何皎皎不跟凌昭走的情形,伸手便将何皎皎往卧房里拉,要为她最后一次梳妆打扮。   何皎皎弯起唇,再度落下泪,心里百般滋味揉碎,似哭非笑一声:“这个傻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他们能往哪儿走?   “郡主娘娘?”小林子还在等她回答。   “我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何皎皎心很沉,见不到底的往下沉。但她一把擦干净眼泪,少女声娇,口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他走。”   走得掉么,去哪儿呢?   何皎皎无谓地想,再说吧。   纵使前路茫茫,一无所有,可是她要跟凌昭走。   她还不到十六岁呢,天真也好,痴傻也罢,总要撞几回南墙的。   “小姐……”   雪蕊喃喃地唤,何皎皎起身去接她手里的宫装,可雪蕊不但没松手,反而将衣服背了身一藏。   她慌乱地拽了拽她衣袖,再喊了一声:“殿下……”   身后扑通一响,小林子蓦地伏跪在地,寒风忽然大盛,吹得何皎皎后背发冷,寒意直冲头顶。   “令仪啊。”   听建成帝漠然缓声道,“你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自小锦衣玉食将你养着,同皇子皇孙一道在上书房习得字,识得道理,你受得是天家尊待,万民供奉……”   他语气淡淡讥诮:“放眼整座京城,哪个宗室贵女比得过你,到头来你一句什么都不要了,呵,倒是我们对不起你了?”   何皎皎僵硬地转了身。   烟火声势浩大,建成帝与苏皇后不知何时过来,帝后无声无息在游廊处携手而立,庭院中跪满了一地人。   今日太子大婚,帝后皆穿明黄朝服,凤冠龙冕,通身威严漠然。   他们,为何会突然到这儿来。   何皎皎呆楞在原地,她方才还来不及欢喜雀跃,此刻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和疲倦。   凌昭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太子争,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这样都不成么?   何皎皎便没有说话,直直立着,没有下跪,少女面上神情迟钝,也是漠然无谓。   哦对,他们还要送她去和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何皎皎连表面上的和睦都不想跟他们维持了。   “公主殿下只是太久没出坤宁宫了,她与太子妃素来交好……”   雪蕊跪在地上用力地不停磕头,给她找借口求情。   “朕在问令仪公主,有你个奴才插嘴的份儿?”   建成帝喝道,“来人,拖下去掌嘴!”   何皎皎猛地抬头,下意识要冲过去拽雪蕊,苏皇后身边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牢牢钳住她的双臂,将她摁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女眼睛睁大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蕊被拖到院落一觉,婆子们巴掌重重落下,随天穹烟火绽放明暗交换。   何皎皎听不到她的痛呼,将她眨眼红肿的脸颊,和嘴角浸出鲜红刺目的血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前晃然。   “放、放开我。”   何皎皎的平静破裂,她挣扎不开婆子们的钳制,后知后觉恐惧起来。   雪蕊他们……要怎么办?   小林子跪在她身侧,面色煞白,两股战战。   “你父兄昔年背水一战,以身死换我齐周江山社稷安稳,你受百姓供养长大,一句什么也不要了,便要视两国盟约为无物。”   “令仪,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你何家满门,如何自处?”   建成帝语气不似训斥,何皎皎怔然向他递出目光,竟从他不咸不淡的面上,看出大义凛然。   所以,她父兄为齐周牺牲,她也该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牺牲品么?   那么她究竟为何而牺牲?   “主子屋里不挂心着,自己全跑到一边吃酒耍乐,一群偷奸耍滑的东西,都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建成帝却并不问责何皎皎,轻飘飘把话丢出来,“另有玉琼殿、承乾宫两处宫人欺上瞒下,全部杖杀。” 第58章 出嫁   ◎出嫁的当晚,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   “饶命啊!”   “陛下娘娘饶奴才一命罢!”   “公主殿下、殿下救救奴才, 救救奴才啊公主殿下!”   侍卫当即上前将院里子所有跪着的宫人拖出院外施刑,有人惊恐万状,惨叫着爬过来拽何皎皎的裙摆。   押着何皎皎的婆子们一脚狠狠踹开他们, 将她护到身后去。   苏皇后垂眸执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木棍闷响沉重,哀嚎惨叫此起彼伏盖过了烟花炸开声响, 尖锐刺进何皎皎耳朵里,搅得她脑海中天翻地覆。   恍惚间,她似嗅到寒风冷透的血腥味儿, 混着火石硫磺。   她唇抖了抖, 却先无言地笑出一声。   算了吧。   “父皇,母后。”   何皎皎膝盖一弯, 婆子们都有眼力见儿,见她要跪,松开她退了下去。   何皎皎头磕到地上, 极为恭敬的大拜, “儿臣知错了。”   她真得知道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皇权是这天底下最利的刀, 一句话将人逼上死路,到头来还是他们的罪。   她可以头破血流地去撞南墙,粉身碎骨了怎么撞?   地位, 声势,富贵, 清白都可以不要。   命总不能不要吧。   不止她一个人的命啊。   “陛下。”   苏皇后不紧不慢, 此时方悠悠开了口, “太子大喜的日子, 见了血冲煞。”   建成帝敛目不语, 哀嚎不绝于耳,何皎皎浑身冰凉,她肩膀上一轻,视线中出现金绣凤尾的衣摆。   苏皇后行至她身旁,扶她起身,“令仪,三天前,十三刚回来那日深夜,他提刀闯了东宫。”   他们瞒得紧,没有露出半点儿风声,苏皇后用力扶着何皎皎的小臂,硬把她扶了起来。   “我大哥将他带回军中关着,没半天让他跑了,半个时辰前在宫门外,把他同一伙儿江湖客抓了个正着。”   “令仪啊,你知道夜闯东宫,行刺储君、勾结贼人欲闯禁宫行不轨……若换了旁人,几个脑袋够他掉得?”   灯火模糊妇人温柔眉眼,她眸光怜悯,在何皎皎耳边轻声道:“他现在被拿进了镇抚司大狱,眼下也还只是关着,他这狗脾气驴性子我们养出来,我和他父皇担一半。”   苏皇后握紧何皎皎的手,要她抬头看她,已稳不住声音颤抖,“他方才是赌咒发誓说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都不要……哈哈令仪,你说我们为人父母,听着这话会不会心寒?”   建成帝负手背了身过去。   何皎皎望进苏皇后眼睛里去,恍若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她明白了。   等他们彻底对凌昭心寒了,不想对他担待,便不仅仅关着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九皇子凌云赫离京那天,建成帝甚至不许人去送他,他也是他生身骨肉啊。   凌昭原来,同他没什么差别。   建成帝唱得好一出白脸戏,苏皇后使得好一把温柔刀。   何皎皎看明白了,又能如何?   “父皇母后,您饶了他们吧,都是令仪一时糊涂,害怕去那天高地远的北梁,所以说了胡话。”   少女跪下去一连三个响头,“我和十三皇兄自幼在老祖宗膝下相伴长大,不是亲兄妹,兄妹之情却浓于骨血,他不忍我远嫁,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情有可原,过段日子便好了。”   “父皇母后,您放过小林子和雪蕊吧,我有东西想让他们还给十三皇兄,他看了,慢慢会想明白的。”   何皎皎直起身,额心已是在冷硬地面磕出红痕,面上笑容乖顺。   建成帝抬了手,远方的烟火终于停了。   最后一簇烟花消逝于夜空,再不掩近处惨叫声,而寒风悲泣。   何皎皎进了屋,把绒绒抱了出来,“十三皇兄当初给我养的,养大了,该还给他了。”   她轻轻补充道:“我也有新的猫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真得会有这一天啊。   何皎皎笑着,清泪不止。   她将绒绒递给苏皇后身边的宫人,绒绒竟然是个窝里横,让陌生人抱住,弱弱喵了几声,没敢动。   太子新婚夜,便如此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偏殿守着何皎皎的人换了一波,雪蕊伤得太重,一张脸上没了好肉,苏皇后最后让月枝去送的。   燕东篱离京的日子又一次提前了,何皎皎没再见到任何相熟的人,同样听不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十月十五,大雪,甲子乙亥,忌出行的日子,何皎皎抱着小猫上了花轿。   要等到了北梁才拜堂,凤冠霞披,何皎皎得穿一路。   喜娘原本不许猫上花轿,觉得有忌讳,不吉利。   何皎皎把小猫放在膝上,垂眸不吭声,也不晓得事到临头了,她还倔什么。   最后苏皇后允了,她给她盖上喜帕,欲言又止,只剩一叹。   “吉时到,起轿!”   礼官高声唱,亥时末,十六抬的花轿载着何皎皎出坤宁宫,过永巷,由真煌正门离开了齐周皇宫。   据说,从真煌门出嫁,是建成帝给她的殊荣。   锣鼓喧天,小猫被吓着了,蜷在何皎皎怀里发抖。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给猫顺毛,眼前只看得到并蒂莲鸳鸯交颈的红绣鞋,视线里摇摇晃晃,全然一片猩色。   令仪公主出嫁的依仗要绕城整整一圈。   禁军清了道,雪簌簌直落,没有敢上前看热闹的行人,长街空寂,寒风穿堂过,唢呐仿佛奏不出喜乐了,入耳竟是哀切。   何皎皎倏忽笑了笑。   今年年初,她还觉得嘉宁的婚事在雪日里显得冷清了。   现在轮到她了,不一样么。   花轿在正东门城门口停下,他们要赶路,图个喜庆的意味便足够了。   轿门被人踹响三声,燕帘子教人从外边掀开,喜帕垂落的空隙递来少年修长如玉的手。   燕东篱声音紧张:“殿下?”   有喜帕遮挡,何皎皎脸上便没做表情,她单手搂着猫,一手虚虚搭上燕东篱手腕,由着他扶着下轿,登上挂红绸的凤辇。   车上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小丫鬟,一个叫做红俏,她扶了何皎皎落座,喜气洋洋笑道:“路上规矩没这么多,公主掀了喜帕透透气吧?”   何皎皎往后稍了稍,自己一把扯了,露出少女芙蓉俏面,眉眼冷凝,何曾有半分出嫁的羞怯喜气。   红俏碰了硬钉子,讪讪退下了。   另一位叫做绿阿,偷偷掀了窗帘子往外看,窥叹道:“殿下,好大的雪呢,九殿下还打马随在您车辇旁呢。”   她出主意道:“要不您劝劝他,外边好冷呢。”   何皎皎端坐着,小猫在她膝上撒娇。   小猫是燕东篱送给她的,何皎皎挠着猫下巴,她却全神贯注了似的,旁的进不了耳,入不了心。   冬日晚,天色黑透了,许久何皎皎都没言语,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   “公主,古往今来多少盲婚哑嫁。”   她们都是苏皇后何皎皎挑来的陪嫁,年纪且比何皎皎要小一两岁,她们坐到何皎皎身边,一开口老气横秋,似宽慰起她:“你和九殿下好歹自幼打起的交道,夫妻二人日子都是后头慢慢过起来的,您这样,不是给自个儿添堵么?”   “可不是。”   她们还一唱一和起来了,“您瞧嘉宁公主和赵驸马,这成婚大半年了,哪个不说他们琴瑟和鸣,满京艳羡?”   “好。”   何皎皎不冷不热地应了,却仍是四平八稳顶着盖头逗猫。   这话,多半苏皇后授意她们讲的。   丫鬟们见她油盐不进,想着天长日久,慢慢来吧,叹过一声安静了。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的队伍在官驿客栈停下,要在此休整一夜。   何皎皎却在凤辇中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过来几个婆子接她去房里。   两个丫鬟扶她下车,绿阿性子略微跳脱,抱怨着问:“宫里头不都是老早来人打点好了的,怎么还耽搁这么久?”   领头的婆子陪笑道:“原先备给殿下的院子,九殿下瞧了觉得不好,奴婢们赶紧将对面的腾换出来,公主久等了,公主息怒。”   如今身在何处,与何皎皎来讲没有差别,她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由着他人安排。   进屋时红俏小声嘀咕了几句,   很快洗簌完,何皎皎上了床塌歇息,双目今天一直干涩酸胀,她身心皆疲,本以为很快能沉沉睡去。   屋里透进来回廊处灯笼的暗光,直到外头人声全歇了,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仍然大睁着眼。   想什么呢。   何皎皎一直很认命,但她大抵不甘心。   她思绪僵硬,似乎想了很多事,却万事不通达。   她和苏月霜,甚至跟苏皇后都很像的。   她也是武将女儿的出身,她也有两个哥哥。   但她的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屋外风雪之声扰人,尤显冬夜死寂。   何皎皎睡不着,不知过去多久,她干脆披了外袍起身行至窗边,唯一的知觉只有冷。   “公主,您起夜怎地不喊奴婢?”   红俏睡在床边脚踏上给她守夜,此刻惊醒起来。   何皎皎没搭理她,支起窗往茫茫雪夜里眺目,一侧灯火忽然投过来,映亮少女眼眸,逐渐大盛。   霎时,何皎皎侧目望去,神色惊诧,喊出了一句:“那里是不是……”   一声铜锣巨响刺破雪夜静谧,后而急促慌乱,伴着焦急人声呼唤:“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是何皎皎住处旁边的一间阁楼,狂风卷鹅毛大雪,雪势秘而急,汹汹大火却迎风而上,飞快蔓延。   丫鬟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护着何皎皎出了屋,有惊无险远避着起火的阁楼,站到院子空阔处里去。   浓烟,火光,慌手慌脚四处奔散救火的人们,何皎皎朝一处偏了偏头,恍惚中听到些许别的声音。   寒风凛冽,她裹紧红俏临时给她披上的氅衣,不由得朝那处走过去一两步。   身后有人拉住她,疑惑问道:“公主可受着惊吓了?”   不是。   何皎皎吃力分辨着那处传来的声音,铁甲、兵刃相撞……是赶来救火的驻军?   不对,还有。   好像有人在喊她。   喊她的名字。   “公主?”   火势没有波及到那处去,何皎皎拨开丫鬟的手,茫然地要靠拢过去听,又让红俏拦住。   “公主,怎么了?”   她提议道:“那儿好像是原定给您的住处,火势凶猛,我们且乘车辇去官道上避一避?”   【📢作者有话说】   凌昭:我冲了。   燕东篱:我预判了。   上一章大修,在医院对大纲,发现写得有点儿歪,所以五十七章,差不多重写了。   因为是在小区后门撞了同一栋楼邻居家的孩子(家长没牵好,突然从视角盲区爆冲出来)孩子年纪小伤得有点儿重,所以比较麻烦,目前来说是处理好了。   所以从今天起恢复日更啦,还是每晚9点保四争六,今天(9/18)晚九点还有一更,争取一口气写完抢亲的剧情。   这两章虫有点儿多,我明天再修QAQ 第59章 放手   ◎反正我不会放手◎   *   “殿下?”   是夜, 大火,少年呼唤由远及近,燕东篱带着一小队着甲护卫匆匆赶来。   见何皎皎无恙, 他似乎想笑,却看少女眸光越过他,认真凝望着对面的一处。   “殿下,随我到驿站外避避火吧。”   燕东篱顿了半息, 上前来拉何皎皎的手,声音勉强带出来些温润笑意,“没吓着您吧?”   何皎皎平静地很, 目光落回到燕东篱如玉侧脸上, 心忽地跳了跳。   红俏说,对面没有着火的院子, 是原定给她落脚的住处。   燕东篱临时换了她的院子。   他低着眸拢紧何皎皎披的氅衣,牵她往避火处走,何皎皎眨眨眼, 乖乖随他走出一段路。   毫无预兆, 她忽然转身, 一头朝对面的院子奔去。   她听见了。   “殿下?”   “公主?你去哪儿啊?”   燕东篱下意识伸手一抓,少女半片冰冷的衣角从他手中溜过。   何皎皎不声不响掉头就跑,待众人反应过来, 已被她甩出老大远一截。   身后追着一大群人,何皎皎脚步不敢慢下一瞬。   她出来的匆忙, 趿着绣鞋袜子都没来得及穿, 她便把鞋蹬了, 赤着脚在雪夜的大火前奔袭。   风雪吹乱额发, 对面的院子隔得远, 何皎皎不识得路,在回廊处拐角四顾茫然。   她听见了,有人在喊她。   可得逐渐离得近了,各种声音越发嘈杂,低喝斥骂夹杂着铁器猛烈相撞,是哪里起了兵戈么?何皎皎更加分不清。   “殿下,您怎么了?”   燕东篱赶了上来,清隽少年神情声音皆是柔和,她却仿佛让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一般,闷头朝一处跑去。   “殿下。”   再过一个拐角,何皎皎便下回廊进了院里,燕东篱脚步蓦地急乱,大步追上来,终是拉住了何皎皎。   他且温和耐心着,小心翼翼低头与少女解释:“事端突起,恐有异相,您小心……”   然而,便在他牢牢攥紧何皎皎手腕的一瞬,少年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烈火炙烤不化,“何皎皎!”   何皎皎抽回手腕地动作顿住,随即挣扎地更为用力。   她滚下泪,却挣不开面前人的钳制,她哀哀望向燕东篱,“燕世子,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我就……”   她没有听错,凌昭在喊她。   雪夜寒冷,泪滚烫,确认此事后,何皎皎再不忍满腔酸楚,泪流满面地求他:“燕世子,我就过去看一眼,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认命的,可再让她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慌乱之中脑海空白,顾及不了其它,喊了燕东篱之前的辱称。   而他立在她身前,逆着光,脸落下大片阴影,遮着漆黑眼罩的残眼模糊一团,好似要折人而噬的深渊。   “殿下,没事的,您别怕。”   他轻柔为她拭泪,温声缓缓:“那边只是闯了一个毛贼进来。”   燕东篱心中轻蔑冷嘲。   他昨天就知道凌昭竟然又从镇抚司里头逃了,他算准他不会善罢甘休,换了何皎皎住处,作一个请君入瓮。   可是,她为何还是要为凌昭伤心呢?   她已经是他的妻了。   燕东篱哀而不怨,轻轻一叹,温柔地哄着何皎皎:“你先随我下去罢,别着凉了?”   他缓和,然不容何皎皎拒绝,环过少女单薄肩膀,要强行带她走。   何皎皎在他怀里抬眸,檐外飞雪扑来,她原地驻首,咬了牙,猛地向他撞过去。   “殿下?”   他猝不及防神情恍然,被何皎皎撞得后退好几步,松开了她。   燕东篱甚至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看着她甩开他头也不回,朝他人奔过去。   他垂首捻了捻指尖,没有登时再追上去,揉碎残留少女肌肤的余温,喃喃笑出一声:“又是这样啊。”   无妨。   反正他不会放手。   燕东篱扬声吩咐道:“让我们的将士出手帮帮齐周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费这么久功夫,连个毛贼都没逮住。”   北梁来使,带了一百前锋,一百弓箭手,二百重甲兵作卫队上齐周。   他身旁一人领命,抱拳退下去。   雪很大,凛风吹得烟尘气味四散,冲天火光照周遭凛凛大亮。   何皎皎寻着斗叱之声越过一道月亮门,终于在一处空阔庭院看见凌昭的身影。   他从来行事莽撞,单枪匹马就敢深夜潜入官驿泼油放火,没成想中了别人的套。   火放错地方,人扑了空,让大批装备精良的禁军护卫层层包围住。   何皎皎进门,她瞳孔缩了缩,便见一人手中枪杆呼啸着扫向凌昭膝窝,枪杆应声而碎。   少年身形委顿一瞬,不为腿上陡然失力,他半跪下去的同时,听见少女声嗓婉转颤抖:“凌昭。”   “凌昭,凌昭。”   何皎皎一连唤他三声,一声比一声仓惶。   可她拔腿要往包围圈里冲时,赶来的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扯住她的袍摆,将往后拖去:“公主,使不得啊公主!”   “十三爷,皇命难违,您别为难小的们了!”   围攻凌昭的禁军们也大声喊道,风雪吹得各种声音变了调。   “哈哈哈……”   凌昭横刀,让各种长兵短刃压跪在地,他猛然抬头,脊梁依旧挺直,呕出一串粗粝长笑。   “何皎皎。”   他与她遥遥相望,一声一声唤她,英挺面容笑出了阴鸷凶相。   少年阔目明亮,黑眸中跳跃着远处汹汹不灭的火光,“爷就知道你在。”   好似她在,他便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可却听少女一声,“凌昭,算了吧。”   何皎皎只穿了里衣,鞋跑丢了,披头散发,松垮披着氅衣。   她一身狼狈全然不顾,死命扒着月亮门才不至于被丫鬟们拖走,她泪目朝凌昭摇头,泣声喊:“算了吧。”   是,何皎皎与凌昭眼前所见,相隔不过数丈之远,然无形之中,二人之间仿若隔山隔海,多少艰难重重。   他还要犯哪门子傻呢,算了吧。   “算个屁。”   凌昭忽地收了势,电光火石之间闪过禁军袭击,他方才腿上实打实挨了一下,起身时步履不太稳。   他手中兵刃让禁军们合攻挑飞,他眨眼间劈手夺来一把新的长刀,刀光折雪色横扫而去,击退围攻数人。   利器相袭,刀鸣铮然,一时无人能近凌昭周身,但他却也轻易无法脱离众禁军包围。   丫鬟们不好硬拖何皎皎走,红俏绿阿对视一眼,上前一根根掰开她扒门的手指。   “我是来劝他的。”   何皎皎僵持着不肯放手,她又哭着求丫鬟们:“你们放开我,让我劝劝他吧……”   不然该如何是好,双拳难敌四手,他只有一个人啊。   那边争斗难分难解,忽然响起一声长哨,不远处奔来马蹄踏地的重响,地面威震。   凌昭打哨招来五六匹凶悍高大的骏马,马匹们横冲直撞进人群,惊得禁军们乱了手脚,自顾不暇。   身边人刻意为之,他是找不到帮手,但买通驿站的小厮,雇人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宝马良驹全栓进驿站里。   他要做调虎离山趁乱带何皎皎走,反正他什么都不要了,纵火惊马,能使上的手段都使上吧。   不过几息之间,凌昭便趁乱纵身跃到何皎皎身边,他凶狠无比一把将她从丫鬟手中扯到身前,也是气急败坏地凶她:“何皎皎,你别想跟我赖账。”   何皎皎泪挂在睫上,未反应过来,凌昭环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身掠向最近的一匹白马。   他手上使力,先将何皎皎扔上马背,单手执刀,道道凛冽刀光乍开,逼退禁军。   凌昭方翻身上马,骏马人立扬蹄,载着他们高跃过人群,往黑暗中狂奔而去。   凛风过耳,他们已跑出驿站,远远将燃烧的阁楼,急乱的人群甩在身后。   何皎皎仍僵在凌昭怀中,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死命将她往怀里勒。   “何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少年面颊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真要让她“算了吧”三个字气得呕血,“你别想赖账。”   他修好了府邸,挣来了功名,等着娶她了。   他凭何能甘心算了。   黑暗浓稠,风雪蔽目,马背颠簸不见前路。   半晌,何皎皎被他拥着,身上逐渐回暖,却觉寒风刺骨,心中亦是悲喜交加。   她揪住凌昭衣襟,最终一声啼哭:“你脑子一热,都要闯什么祸啊?”   走?   他们能往何处走。   “是,你万事都想得周全,就是不肯周全我,你……”   黑暗里少年健硕臂膀横在少女纤腰间,他咬牙切齿,可正要与她争论的话戛然而止。   因他回想起来。   如若,他不去裕阳,他们是否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片刻后,凌昭吻了吻何皎皎的鬓角,他找回声音,语气偏执,“反正我不会放手。”   而回应他的,是何皎皎回身搂紧他,无言依偎着他,身子轻颤。   何皎皎心落不到地,但是啊,她听着凌昭的心跳,嗅着他身上冷冽气息。   她声音落进风里:“那我们去哪儿?”   她惶惶不安中生了期翼,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若,他们真能逃出去呢。   就此隐姓埋名一生,只要他在,也挺好的。   她别的都不再奢求了。   凌昭单手勒过缰绳,御马跃进山林中,他事先探查好的偏僻小道,“我……”   他沉了沉嗓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何皎皎。   风过如刀割,凌昭其实也不知晓。   他没有把握。   身后远方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成列,迅疾向他们逼进。   数不清的人马高举火把,追上来了。   他们,不肯放过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跟燕东篱的恩怨做个彻底了断,就可以远走高飞啦。 第60章 夜战   ◎还不到一年,她见到了凌昭杀人的模样◎   *   “驾!十三爷, 您放下令仪公主吧,莫要再冥顽不灵了!”   急喝声极快地靠近,火光分成两列, 成包围之势收拢。   他们的马载着两人,慢慢落了下风,凌昭下颚蹭过何皎皎发顶,凝重道:“何皎皎, 你抱紧点儿。”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短刀往后刺进马后臀。马匹吃痛,人立长嘶后失控扬蹄, 掠风狂奔起来。   何皎皎已经将凌昭抱得很紧了, 疾风乱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少年的肩身替她挡去大部分。   她眯起眼睛往后看, 成簇成簇的火光时远时近。   她脸埋进凌昭怀里,呼吸哽咽,内心绝望。   没有甩开他们。   而这时, 他们座下马匹哀鸣惊起, 陡然往下栽去, 腾空大力将马背上的二人重重甩了出去。   不知何时,一队追兵打马绕到他们前方埋伏起来,拉起麻绳绊倒了他们的马。   白马摔得痕了, 悲泣着起身不能,凌昭护着何皎皎在地上滚出一圈卸去坠马的力道。   何皎皎没感觉疼痛, 一阵天旋地转, 被凌昭拉起来。   他挡在她身前, 另一手抽出背上长刀, 火光映亮刀身, 折出凛冽雪色。   火把汹汹涌来,阴影明灭,何皎皎还未直起腰身,听凌昭声音寒冷:“让开。”   前方脚步声沉重整齐,伴随着威严闷响,莫名压迫感随风袭来。   何皎皎抬头,看见由漆黑狰狞兽首长盾构成的盾墙,如山岳般巍峨,仿佛势不可挡。   盾与盾的缝隙露出手执长枪的肃杀兵卒。   何皎皎认得,是北梁的“铁浮屠”军阵。   她与凌昭,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让北梁最精锐的重甲军围住了。   燕东篱披着苍青大氅打马在其后,眉眼静谧,独目遥遥看向何皎皎,如同轻雪坠地。   “殿下。”   他轻柔唤过她一声后,不再言语,而盾墙后的北梁士兵们长枪齐齐驻地,刃尖锋芒斜向二人方向。   “凌、凌昭……”   何皎皎寒冷彻骨,她低眸避开燕东篱的视线,忙去扯凌昭的衣袖,可她颤声,没能说出完整的字句。   “你怕什么。”   凌昭抿着唇,少年人目光凛凛,他环顾四周,看见包围圈空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可惜满树枯叶,萧索颓败。   身后再停下一群急促的马蹄声,追赶的齐周禁军也赶上来了。   为首将领一见前方阵势,慌忙下马半跪下,苦口婆心道:“十三爷,您收手吧,现在跟我们回去还来得及。”   凌昭谁也不理,何皎皎望他跳跃火光中侧脸,少年下颚绷得锋利一线,他牵她到树旁,摁她坐下。   “凌昭。”   何皎皎杏眸含泪,她攥紧他衣袖不放,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咬唇忍泪直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可要怎么办?   凌昭若无旁人,黑眸中只有她似的,抬手把她氅衣往上一扯,将她兜头蒙住了。   视线沉入冰凉的黑暗中,何皎皎才听他沙哑粗粝的低笑:“怕就别看。”   何皎皎要起身,又让他摁回去,少年无畏无惧且有些许不耐烦,他还凶她,“你家爷办事,你少跟我哭哭啼啼碍手碍脚。”   何皎皎便觉额上一重,凌昭给着氅衣落下一吻,最后是极轻的一叹:“何皎皎,你信我啊。”   他将衣袖扯回来,长身立在何皎皎身前,展臂扬了刀。   他们逃不出去。那就杀出去。   对北梁人,他可不会再束手束脚,刚好新仇旧恨,一起跟他把账算了。   凌昭压下长眉,却扬起笑,远远朝燕东篱颔首道,“燕九,试试?”   一如既往的轻蔑漠然。   “铮——”   刀刃猛烈相撞,刺耳锐响。   何皎皎蜷在树下,氅衣铺开的黑暗遮挡视线,挡不住风雪嚎啕,以及搅浑在一起的打杀声。   冰冷的铁锈味儿钻了进来,她抱膝俯首,单薄肩膀止不住颤,却什么都不去想。   凌昭让她信他,那她都交给他好了。   好多人都爱喊何皎皎鹌鹑,她的确跟个鹌鹑一样,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她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惊恐害怕的事。   她第一反应,要么躲起来,要么逃地远远的。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是凌昭的血,和为凌昭落的泪。   然他内敛端方,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名义上的妻子,跟人闹出这么大的私奔阵仗。   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她垂着眸子,并不看燕东篱,似陷入回忆,不紧不慢先开了口,“十年前,你们北梁的铁骑一路北下,冲破了函谷关,屠城三日。”   少女声音平静,甚至含了些许笑意:“我爹为了给百姓挣出逃命的时间,率了一小队轻骑以身作饵,诱开你们大部分兵马,让你们当时的主将生擒了。”   “殿下,我……”   这并非辛秘,两国人没有不知晓的,可燕东篱观少女强颜欢笑的神色,内心蓦地不安。   何皎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接着说道:“为了威胁我大哥打开裕阳城门,我爹被挂在你们的铁浮屠上整整七日,最后气绝身亡。”   “我二哥……”   簪尖刺了刺指头,尖锐疼痛缓解奔涌上来裹挟住呼吸的酸涩,何皎皎不想哭,缓了缓,继续笑着说下去了,“我二哥那年十三岁。”   “他一天晚上忽然偷偷来找我,给我买了好多平常娘不让我吃的点心果子。”   十年来,何皎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她才不给自己找堵。   可眼下她对着燕东篱娓娓道来,发现她竟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听娘和大哥的话。”   “可是他走的第二天清早,大哥的死讯就传回来了,你们夜攻,我大哥在城楼上中了八箭。”   “又过去一天,我二哥回来了,骑着一匹马,载回了我爹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过城门的时候他坠了马,等人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儿。”   何皎皎想笑,可嘴角越用力地上翘,越压不住哭,她终是落了泪,立马胡乱地抹去。   她偏头看向窗外,停顿了许久,燕东篱斟酌半晌,没有开口。   他等她说完。   车辇里灯盏明亮,窗杦上飞雪的乱影扑来,风声如泣。   “然后,我娘……我娘活不下去了,但她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少女柔软目光朝外,不知落向了何处,她出了神,如喃喃自语,“于是她找来一根白绫,她…她决定自缢前,先把我勒死。”   “我至今不晓得,最后究竟是我娘心软了,还是我自个儿运气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何皎皎没有死成,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雪蕊抱着她,坐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脖子一道淤青勒痕,一两个月都没消下去。   然后谁见了她就哭,哭她命苦,哭她全家死绝了。   何皎皎那段时日被吓傻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恢复过来后,她说她不记得了。   “殿下,都过去了……”   燕东篱霍然起身,想靠近她,露出了怯意。   他鲜少七情上面,此刻慌乱起来,薄唇微动。   好半晌,他苦涩问道:“您…您是,怪我么?”   “不是……”   何皎皎用力握紧手中的簪子,握得满手汗,事到临头,她又不太敢看燕东篱了。   她一字一句,把话推出舌尖去,“我是想跟你讲,知道你要来齐周前,我其实…真心实意恨过你一段时间的。”   所以,她才会跟凌昭去路上“埋伏”他啊。   初是年幼无知,被燕东篱瞎眼的惨状吓得不敢恨了,后来长大念书,知晓了些事理。   怪也好,恨也罢,他不过被推出来替两国渊源受过的孩子,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去呢?   何皎皎陷入了沉默,真正要跟燕东篱坦白的话,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燕东篱眼眨的盯着何皎皎,他不知她何故沉默,但少女犹豫神情显然话未说完。   他煎熬地等着,神情缓缓灰败。   燕东篱想,没关系的,他跟何皎皎可以慢慢来,她心是软的,所以慢慢来,没关系的。   然听完这一番话,流窜的不安化为了丁点儿清醒的绝望,破开他的心腔。   他长久以来笃定的事物脱离了掌控般,不可控地生出一种念头。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而这个念头让他慌慌笑起来,“殿下,没关系的。”   何皎皎膝盖上一重,少年竟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他手搭在她膝上,他重复道:“没关系的。”   若非左边的残眼,他有副清隽如玉的好样貌的,眉眼水墨静谧,通身怡然。   可他此时仰首凝望着何皎皎,惯会摆得一副低微的姿态,“恨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看看他啊。   她会心软的。   何皎皎不得不与燕东篱对视,“九殿下,我真得很抱歉……”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释然般一笑:“你的眼睛其实是我打瞎的。”   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何皎皎一鼓作气,问道:“我还给你好不好?”   她并非询问燕东篱。   话没说完,少女高扬起握着簪子的手,簪尖飞速刺向自己左眼。   是她该还的,还了,便清了好不好? 第61章 奔   ◎凌昭,我找到你了。◎   *   袖摆带起的凛风止在何皎皎面门前, 吹得她额发散乱,杏眸闪烁泪光,“九殿下, 我把眼睛还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流下清泪,几乎是哀求他:“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在北梁活不下去的。”   燕东篱攥住她手腕, 素白手背上曝出青筋。   “没关系的殿下。”   他白着唇,颤出虚弱的笑来,犹带后怕。   他轻声犹如诱哄:“都过去了, 没关系的殿下。”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她总是怕他,要避着他, 不敢看他。   然而。   燕东篱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悲凉。   那是她欠他的对么?   那他不介意的,他喜欢她,想要长久地呵护她, 怎么能让他“放过她呢”?   依旧没关系的。   怕他, 怨他, 恨他…都没关系的。   燕东篱朝她俯身而去,阴影倾倒。   少年黑黢黢的独眸中,人影模糊不清, “殿下,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 语气柔和, 然态度强硬。   燕东篱掰开她的手, 取走了金簪。   何皎皎颤着眼睫同少年的独目对视, 忽地一阵胆寒。   她听他温声缓缓, “这一路上,我不想绑着你,好么?”   燕东篱下了凤辇。   丫鬟们进来,取走何皎皎身上所有尖锐的首饰,她身边再没有离过人,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不知燕东篱吩咐了什么话,丫鬟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她要寻死。   何皎皎不会寻死,先前举动不过是赌。   她赌,就算燕东篱不会心软,那他多少……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眼睛,她是真得想还给他的。   第二日,何皎皎头晕脑胀,发起高热。   她衣衫单薄在雪夜里冻了大半天,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   他们进了沧州。   沧州知府在他府邸里,腾出了一座后院,给何皎皎养病用。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雪积得厚了,四处凝白一片,寒意摄人。   何皎皎成日卧榻,屋子里地龙闷香,睡得昏昏沉沉,丫鬟们把小猫抱她床边来,跟她一起睡。   何皎皎便睁眼喝药,她意识不清,闭上眼便翻来覆去地做梦。   梦里是十年前。   她在找凌昭。   周围人都说,十年前,何皎皎傻过一段时间,但其实没有,她仅仅忘不掉。   何皎皎忘不掉白绫在脖颈上收紧,濒死的窒息感抑住她所有知觉,眼前大片发白发眩,徘徊着她娘尖锐疯癫的哭喊。   她让这一切困顿在原地,所以,对周身的事物都拿不出反应。   但何皎皎都知道。   何皎皎记得雪蕊紧紧抱着她,马车一路上的颠簸,记得满身檀香的老人拥她入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慈祥悠长,忍不住的小声啜泣。   她说,“皎皎啊,你哭一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何皎皎每日都听着她娘在她耳朵边哭,自己哭不出来。   但还有凌昭。   何皎皎不哭,不笑,一个字也不说,周围的人渐渐都随她去,不跟她讲话了。   只有凌昭还是一趁人不注意,跑过来喊她小傻子小哑巴,揪她辫子,戳她脸蛋子,往她嘴里塞东西。   都是甜的。   他偷偷把她往自己屋里藏,带出去跟他玩伴们炫耀,“你们看她乖不乖?”   事后他挨了板子。   一瘸一拐地依旧往何皎皎跟前凑,“爷为了你挨这么惨,你跟爷说句话啊?”   何皎皎说不话,呆呆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儿烦。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不见了。   宫婢们用药布蒙住嘴,半天功夫不到将他的住处腾空,东西全堆在空地烧了个精光。   何皎皎的屋子离得近,她也被关起来了几天,宫婢们来去匆匆,人人自危。   出来后,她听见小宫女们聚在回廊说闲话,“十三殿下这回估计是撑不过来了,不过……”   有人偷偷往后瞥了何皎皎一眼,看她一脸无知无觉,毫无顾忌道:“这位便宜郡主可真是命大,没让她娘勒死,十三殿下天天往她跟前凑,他屋里的宫女太监都遭殃了,她半点儿事没有。”   六岁的何皎皎听不太懂,她脑海中拥挤纷乱着她娘的哭声,陡然分出一丝清明思绪。   她明白了,凌昭染上天花,要死了。   何皎皎怕死,所以想要去找他。   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人说,她听见凌昭在坤宁宫的偏院里,她便深夜里偷偷溜出去,去坤宁宫找她。   竟还真让她小小的一个人儿,趿拉着鞋子,走到了坤宁宫大门口去。   守值的宫人发现何皎皎后,将她牵到偏院外的一间堂屋里。   苏皇后彻夜守在那里。   她抱起何皎皎,温柔地问她跑出来做什么。   何皎皎当时,觉得那会儿的苏皇后瘦得很吓人,让她想起了她娘。   她无措地四处看,再看向苏皇后时,眼中噙出泪。   何皎皎从裕阳来到京城后,她说了第一句话,是问凌昭。   她问:“他死了么?”   雪蕊让人喊了过来,刚好听见何皎皎的话。   她当即骇得跪下去,忙磕头请罪,“皇后娘娘,郡主童言无忌,皇后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记忆中的苏皇后,从来都是温和的人,眉眼秀美,包容而怜悯。   她谁都没怪罪,搂紧何皎皎,红着眼在笑。   她用力抚着她小小脊背,仰头看向别处,呼吸缓慢而沉重,半晌什么话都未曾说出口。   何皎皎看苏皇后艰难忍泪的模样,“哇”地一瘪嘴,伤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她不想他死。   雪蕊焦急地想要上前抱她走,苏皇后示意她起身退下,又笑着来哄何皎皎:“好了,好了,没事了。”   “哭出来就好了。”   没哄住,何皎皎记得最后,苏皇后搂紧她,和她一起小声啜泣了许久。   她说哭出来就好了,何皎皎真把她娘的声音从脑子里哭出去了,再也不去想,权当自己忘光了。   过了十来天,凌昭也好了。   他从偏院搬进偏殿,何皎皎可以去看他了。   他虚弱的睡着,宫婢搬来个小凳子。   她乖乖坐在凌昭床塌前等,等他一醒,对他笑了笑:“我找到你了。”   凌昭揉揉眼睛,先露出点儿呆傻的神情,随即仿佛受到惊吓般,他掀开被子蹿下床,光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到了外头去了。   何皎皎无措地愣在原地,听他喊了一路:“母后、老祖宗,她好了,她是不是好了?!”   后来,何皎皎在慈宁宫正式与皇子公主们相见。   温荣大姐姐送了她一支绢花金簪,摸了摸她的脸,喊她:“妹妹。”   凌行止送她一块玉雕兔子的小摆件,揉了揉她的发髻,也喊她:“妹妹。”   轮到凌昭了。   他送的是一只会自己在地上乱扑腾的木头机关鸟,难得老实地跟着喊:“妹妹。”   他马上挨了太后打。   老人家巴掌轻轻拍到他背上,语气严厉,故意逗他呢:“不是妹妹,你不许叫妹妹。”   他们唯独不许凌昭喊何皎皎妹妹,他满脸不服,最后给气哭了:“凭什么啊?!”   惹得满屋的大人们都笑起来。   等他们年纪大一点儿,凌昭搬出慈宁宫,雪蕊知道了太后与苏皇后的打算。   她起初可嫌弃凌昭了,她那时远没有现在稳重,私底下在何皎皎面前哭了好几回,“小姐,您……您要是不愿意的话,奴婢拼死也要带您回裕阳去。”   何皎皎半知半解,只装傻哄雪蕊别哭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裕阳去。   她也一直没好意思跟雪蕊承认。   她觉得,挺好的呀。   “叩——”   雕花窗蓦地磕出一声闷响,轻浅的梅花冷香唤地何皎皎掀开了眼。   她从梦中醒来,滚下一滴泪。   燕东篱身姿毓琇,立在窗边唤她:“殿下,大夫说你身子没有大碍了,明日我们便启程了?”   何皎皎便了偏头,从说出要把眼睛还给他的话后,她再没有理过他。   燕东篱从善如流,毫不在意。   他铁了心,一定要带她走的。   但何皎皎身子时好时坏,赶几天路,便要病上一两天。反复折腾着,原本半个月不到的路程,硬是花了月余。   十一月初十,冬至的当天,寒风如刀,天气竟然意外的晴朗。   蔚蓝琼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盛烈阳光照积雪璀璨,他们到了裕阳。   离进城门关卡且有一段路,何皎皎靠坐车辇窗边,掀帘支窗远远看过去。   见天地苍茫间耸然一座巍峨城楼,雪景萧瑟,不见一根杂草。   过裕阳,出了函谷关,再走百来里路,便进了北梁的国界了。   阳光微微刺眼,旁边照来一道阴影,燕东篱打马过来,俯身替她挡了阳光,撑起窗户。   他一如既往的周到体贴:“殿下,你身子还未好全,少见些风吧。”   何皎皎眺目远方,多日来终于同他说了话,轻如一叹:“裕阳是我的家乡。”   燕东篱心中踌躇,垂眸不见神思。   又听少女似乎笑了一声:“十年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近日来精神好了些许,面颊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   语毕,何皎皎没等燕东篱反应,退回了车厢后。   好一会儿,窗子方轻轻让燕东篱放下来。   裕阳守将叫张岳,他率人在城门口,迎接令仪公主出嫁北梁的仪仗。   何皎皎端坐车厢内,听一男人声若钟洪,说话毫不客气,“这丫头从小命苦,让我这当叔叔的送她出嫁。”   张岳拿了副长辈的姿态。   和亲的队伍要直接过裕阳城,不会多作停留,他想亲自率人送何皎皎出关。   却听燕东篱声音谦卑道:“殿下久归故土,小侄想领她住些时日,还要叨扰叔父了。”   他是何皎皎的长辈,他也对他敬了三分。   何皎皎登时松了口气,筋疲力竭地安了心。   她赌赢了。   接下来,再赌,赌张岳……她十年未见的叔叔,肯不肯冒着大不讳,帮她一帮了。   燕东篱决定在裕阳留五天,没等何皎皎有动作。   就在去张岳指挥府的路上。   她凤辇窗棂边投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张岳打马过来,他敲了敲车壁,男人声音低沉:“你姑姑寄信过来,说你非那北梁人不嫁啊。”   “他娘的当时给老子气的啊……”   他说着骂起来,很快止住,问道:“你只肖给叔叔说,是与不是。”   窗外顿了片刻,张岳似乎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是你敲两下窗,不是你敲一下。”   少许,那漆红镂花的窗轻轻震了一下。   然而,住进裕阳指挥使府邸后,何皎皎没有再跟张岳单独见面的时机。   张岳倒老是把燕东篱叫过去闲谈小酌,贤侄都喊上口了。   张岳家眷们都留在京城,指挥使府中有个小妾余氏,来陪过何皎皎几回。   丫鬟们都在屋里,没有由头撵她们出去,何皎皎话里有话地,试探了几次余氏,只见她一脸茫然。   何皎皎绝望地快要放弃了,余氏却忽然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您安心。”   何皎皎别无他法,等着。   白日里得空,燕东篱换乘一辆朴素马车,带何皎皎出门到处逛一逛。   他从来寡言少语,何皎皎只偶尔笑一笑,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眨眼,到了裕阳的第四天,晴日朗朗。   晌午,张岳大摆了筵席,慰劳北梁一众,斗酒声传都进了何皎皎住的院子里。   余氏给她的陪嫁丫鬟们也陪了张席面,陪着她们一起吃席。   何皎皎入冬后长久地病怏怏的,她无心吃酒耍乐,另摆了张小几坐在一旁,晒太阳逗小猫玩。   红俏和绿阿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余氏巧笑颜然拽她们去落座。   “哎哟,这可是我家老爷专程犒劳各位伺候公主辛苦了,公主都发话让你们不必拘着,还站着干嘛啊。”   她们两个年纪都不大,到底被余氏说动,反正何皎皎不管她们,也没怎么闹腾过,便去坐下了。   酒过三巡,一群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着,“咚——”一声,一个人忽然栽倒桌上。   其它几个还大着舌头笑话她:“醉了。”   结果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纷纷扑倒,不醒人事了去。   何皎皎起身,惊诧望向余氏,“她们……?”   余氏眼疾手快捞住一个要摔地上去的丫鬟,“公主殿下,且稍稍。”   “老爷让我告诉您,您旁的都不要多想,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张岳跟燕东篱套了好几日近乎,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估计谁也想不到,他敢直接把好几百号人药翻了,放何皎皎走吧。   张岳还琢磨先发制人,问他们怎么把公主搞丢了。   哦,原先怕燕东篱要直接出关,计划更简单了,直接让他手底下的兵蒙上脸,装强盗抢人。   亏她家老爷想得出来,余氏懒得说他了。   她安置好那丫鬟,走来递给何皎皎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朝院子一侧的月亮门努努嘴:“您只管往那边去罢。”   何皎皎很是愣了一会儿,回神过来半是感激,半是彷徨,朝余氏福身拜了拜,“多谢多谢……”   她转身后盯着月亮门,脚步却犹豫一瞬。   后咬了牙,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何皎皎抱着匣子和小猫转身跨过门,狂奔起来。   风掠过耳旁,吹乱额发,寒意升腾间,她心腔鼓动,时隔数月,她终于感觉到片刻欢愉和轻快。   可接下来该如何?   她犹有不安无措,凌昭伤得很重,她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裕阳,但何皎皎信他,他肯定会来的。   何皎皎拿不定主意。   她是藏在在裕阳等凌昭呢,还是去找他?   余氏为何皎皎指的门后的游廊,通往指挥使府邸的后院,游廊便立着个小丫鬟,同样指给她看,“您往那边走。”   小丫鬟脸上带着窃笑,弄得何皎皎脚步慢了下来。   她狐疑地问她:“怎么了?”   小丫鬟摇头只笑,神神秘秘。   何皎皎生怕事情有变,闷头顺着游廊往下走了。   边塞苦寒贫瘠,后院积雪深厚,稀稀拉拉种着几颗梅树,冷香若有若无。   四下无人,安静异常,何皎皎还未下游廊,便听一声黏糊的“喵呜~”   衣襟忽然一紧,何皎皎低头,她抱着的小猫死死往她怀里扒,在发颤。   “啊—”   何皎皎不由得惊讶出声,她此刻反应过来。   她刚刚过于激动,把小猫一并抱走了。   “对不起啊,我没法带你走。”   何皎皎揉了揉猫脑袋,弯腰想将它放下来,动作蓦地顿住。   并非舍不得,只是……   她对上小猫漂亮的鸳鸯异瞳,于心不忍了。   若这样这样把它扔在这儿,万一它跑丢了,万一没人管它,怎么办?   小猫不懂何皎皎的顾虑,扒着何皎皎衣襟往她怀里钻,好像下边有什么它的死敌。   “喵!”   却听前方又一声响亮的猫叫,听着竟然恶狠狠的。   刚才不是小猫在叫?   何皎皎将小猫抱回怀里,抬头见前方屋檐广角,雪地空阔,洒落一地嫣红梅花,正中堆出一团圆滚滚的橘黄色。   是一只橘猫。   它来回踱步地冲何皎皎大声叫喊:“喵喵喵喵喵!”   何皎皎杏眸瞪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绒绒?”   她忙放下小猫,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弯着腰招呼橘猫到她身边来。   离橘猫还有几步,它跟个炮仗一样,圆硕的身子身子扑进何皎皎怀里,撞得少女往后跌坐进雪地里。   猫狂往何皎皎身上乱蹭,“喵喵喵”叫个不停,热情地何皎皎招架不住。   她边躲边仔细地打量它,越看越像绒绒,   绒绒怎会在此地?   身前光影一暗,风挟花香来,冷不丁听少年朗声含笑:“何皎皎!”   何皎皎抬眸,确信了她怀里的是绒绒。   因为她面前,已经站过来一个讨厌鬼。   少年眉目英挺,眸光清亮,可何皎皎觉得他就是讨厌。   “怎么,看傻了?”   凌昭弯腰俯身过来,抵住她额头。   俊脸在眼前放大,他长而直的睫毛撩过何皎皎眼皮,若有若无的痒意直漾到她柔软的心尖儿。   更加讨厌了。   何皎皎往后退了退,然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对着凌昭额头撞了过去,“你怎么才来啊?!”   她很用了力,凌昭脑袋瓜子“嗡”地一响,几乎要给她撞散了七窍儿。   他负伤跋山涉水来找她,她一见面给他脑瓜子来一下?   这什么人呐。   但没等凌昭恼,她霎时扑过来搂他脖子,少女满怀盈香,瓮声瓮气,含着哭腔:“凌昭。”   结果又压着他肩上的伤。   凌昭:“……”   算了,不疼。   “是你怎么才来啊,爷可十天前就到裕阳了,不然你以为张岳干嘛弄这阵仗。”   他便就这般环住何皎皎的腰,把她搂了起来,大步踩着雪地,稳稳抱着她朝角门走去。   绒绒迈着小步子跟在他脚边,踩出一串梅花印。   “你那叔叔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凌昭且行且跟她告状:“他可刁难了爷好久。”   “喵~”   身后又是一声怯弱的猫叫传来。   何皎皎来不及回答凌昭,往后一看,小猫跟了上来。   它不敢靠得太近,纯白的皮毛几乎融入雪地,一双鸳鸯眼又惹人注意得很。   “走了。”   凌昭如今知道这是燕东篱的猫,对它没有好气,视若无睹。   何皎皎收回目光,狠了心,埋在凌昭肩头没有说话。   可小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他们将要走出角门的时,绒绒似乎忍不住了,炸毛弓背低嘶一声,冲了过去跟小猫厮打起来。   另一边儿。   “她去哪儿了?”   眼前虚实变换,燕东篱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张岳在席上的酒里下的软筋散,量不多,配合烈酒不会引起人怀疑。   可燕东篱至今早起便眉心直跳,让张岳灌了几碗后,借口打翻酒盏下来换衣,偷偷从后门溜走。   他脚步虚浮赶来何皎皎的住处,只堵住了余氏。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残眼的少年失了稳重从容,阴沉神色吓得余氏肩膀一抖。   “北梁的皇子殿下,你醉得可真厉害,妾身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快下去醒醒酒罢。”   余氏不至于让他震住,可架不住心虚,嘴上与他打着哈哈,然眼神慌乱,往何皎皎离去的月亮门看了好几眼。   燕东篱看个正着,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径直朝月亮门行去。   余氏没敢拦。   燕东篱四肢乏力,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咬破舌尖,硬撑住了,下游廊,未过拐角,听得少年忍着烦躁的声音:“何皎皎,你走不走?!”   燕东篱认得,是凌昭。   他登时内心惶恐,无以复加。   不,她不会跟他走得。   可燕东篱一声没喊出来,后颈一疼,眼前黑暗骤现,倒在了地上。   张岳发现不对赶了上来,一手刀要打晕他。   燕东篱在地上弓了腰,意识恍惚地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让她走。   “嚯,还挺抗打。”   张岳奇道,正要再补一下,让余氏拦住,“老爷,你差不多得了,别真给人打出问题来。”   冷汗流下额角,燕东篱挣扎着,却起身不能,视线模糊,恍惚中少女温软的语调传来,“哎呀,你和个畜生计较什么嘛。”   “咪咪咪咪……”   “咪咪咪咪咪咪……”   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前,燕东篱用尽全部力气递出目光,他看见了。   阳光虚影,照少女鬓发华彩,裙摆姝丽,她踮起脚,站在一颗梅树下张望。   她在唤猫,“咪咪…”   小猫被绒绒咬伤了,挣开后吓得蹿上一颗梅树,何皎皎也抱它搂它一两个,没狠下心。   只是只猫而已,养着也没关系的。   她没给小猫起名字,只能“咪咪”地唤着。   凌昭长身依在角门边,不耐烦地等她。   和燕东篱记忆的初始,重合上了。   此去经年,浮生若梦。   如同多年前,小小的女童奔到男孩身前,牵起他的手。   如今亭亭的少女扑到少年怀中。   她跟着他走了。   还是这样啊。 第62章 死了   ◎他到处说何皎皎死了。◎   *   指挥使府后院外, 青砖绿瓦两道院墙隔出一条狭窄小巷,拐出小巷,就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角门外停来一辆粗麻赫布毡的马车, 两个常服打扮的汉子守在旁边。   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便见一肩宽腿长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只橘色的肥猫,沉脸大步跨出角门。   汉子们刚要上前, 少年倏忽转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点儿。”   “喵!”   他手里的橘猫空中挥舞了两下爪子, 圆硕的身子摆了摆, 跟着凶狠大叫。   “凌昭…”   里头传来少女软糯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你好好抱绒绒嘛。”   随后出门来一位秀美少女, 她怀里抱着一只品相上佳的玳瑁小猫。   小猫雪白皮毛上,却沾了团团刺目的血。   绒绒发狠把小猫咬得很惨,何皎皎实在看着可怜, 要带它走。   还让凌昭看好绒绒, 别让它再过来咬小猫。   凌昭很不高兴, 一路摆着脸色。   “殿……”   两位汉子顿了顿,改了口,“少爷, 小姐。我们快走吧。”   他们乃张岳派来的亲兵,护送他们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车, 一边儿注意着隔开小猫和绒绒, 拉了拉凌昭的袖子, 问他:“我们去哪儿啊?”   凌昭坐她身侧, 还在生气, 小猫受了伤,铺着何皎皎裙摆蜷成一团。   他越看越碍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弹指给它戳得大马趴摔出去。   他且振振有词:“它把你裙子弄脏了。”   绒绒见状,呲了牙要过来叼小猫,何皎皎忙将小猫抱起来,转身把它藏到车厢角落里去。   她解了披风给它擂出一道屏障,自己坐在前边儿挡住。   “你们是狗啊。”   她有些恼了,连人带猫一起骂,但自知理亏,垂了眸软声劝道:“你就忍它几天,我不是要自己留着。”   “等我们安定下来了,找个好人家把它送出去,好不好嘛?”   何皎皎知道凌昭见不了跟燕东篱有关的一切,可这么小一只猫,到她身边来,天天被绒绒打。   它也没做错事啊。   “呵,找个好人家。”   凌昭看少女一板一眼,他喜怒不定的狗脾气,给她逗笑,“何皎皎。”   “嗯?”   “何皎皎。”   少年眸光沉下来,忽地极为专注地凝望于她,一声一声地唤,“何皎皎。”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片刻安宁间,仔细地看过她了。   “怎么了?”   何皎皎应过一声后,在凌昭逐渐炙热的眼神下红脸,慌张躲开。   肩上却一重,微凉发顶蹭过耳尖,身上残留霜雪冻过的梅花香气漾开。   他靠在她肩头,轻哼出一声:“想你了。”   马车驶上了长街,行人来往,各色小摊小贩叫卖,热闹非凡。   车厢里安静少许,何皎皎没忍住,低眸偷看一眼看他侧脸。   正直晌午,日光盛烈透,为少年英朗轮廓渡上虚影,他浅褐的眼睫往上撩了一下,何皎皎便望进他通透的黑眸中。   “何皎皎,我说我想你了。”   这声想你了,也迟了好久。   “何皎皎。”   凌昭脑袋撞她一下,硬缠着要她给回应。   外头驾车的两个汉子,何皎皎认都不认得,她不好意思,悄声道:“知道了,你小声些。”   她羞得去捂他的嘴,让他含了一下指尖,少年唇齿轻轻碾过,何皎皎犹如被酥麻感刺了一下。   “你……”   她收回手想捶人,又惦记他身上有伤,憋红了脸。   她好半晌才出声儿:“好了,你快跟我说说,我们到底去哪儿?”   “你都不晓得去哪儿,就跟爷走啊?”   谁让她脸皮薄,凌昭还逗她。   如是闲话说了一箩筐,何皎皎方知晓,他们先去五十里外的卫浪庄避避风头。   “那后边呢?”何皎皎又问。   凌昭却整个人向她倒过来,搂紧她的腰黏糊糊的蹭她,“再说嘛。”   他嘴上腻歪着,埋在少女颈窝却垂了眸,长直眼睫恍若荒草,掩了枯井的光。   他没想好。   从驿站被抓回去后,五天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苏相国出殡了。   为了给储君婚事让路,他死了大半年,尸体再如何妥善保存,也都烂了一大半,才得以入土为安。   凌昭扶灵抬棺时,浓厚香料冲鼻,混和着腐烂尸臭,难以言喻的气味阵阵翻涌。   他几欲作呕。   可凌昭抬眸看,看离他最近的二哥,看他执帕拭泪的娘亲,再看两个一脸肃容的舅舅……   他头一回这般揣摩、试探、质疑地看他们,却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像等葬了外公,便能同从前一样,无事发生般,凌昭还是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被宠坏了的十三皇子。   短短几个月,自幼认定的一切事都翻天覆地,熟知的人都凭空生出了好几张脸。   凌昭不知道,撕掳了一身血淋淋,还是不知道。   “何皎皎。”   他往她怀里埋,即是茫然,又道心安,“我没想好,那你还跟不跟我走。”   至少,万幸。   她还在。   何皎皎只当讨厌鬼在烦人,不舍得推开他,娇声凶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阵,“好。”   他搂着她不肯放手,好一会儿后呼吸匀长,何皎皎目光探了探,见他眼睫轻合,竟是睡着了。   她轻轻抚过凌昭眉头,不知为何心腔发紧,患得患失。   这一个月,他肯定累得够呛吧。   马车不急不缓驶出裕阳城,一路上再无风波。   至暮色四合,夕阳红橘一颗没入山脚,天边烧起了冬日难得一见的红霞。   雪地平原苍茫,零星几棵黑点般的枯树,一匹快马追上了小道的马车,来人喝了一声:“指挥使大人有急信!”   何皎皎后面,跟凌昭相依偎着睡过去了。   她惊醒后睁眼,凌昭已坐到窗边,手中展开了封信,借夕阳的余晖来看。   他侧脸逆光,明暗一半,拧着眉头,瞧着不像个好脸色。   “怎么说?”   何皎皎心提起来,紧张地凑过去问。   “哼。”   凌昭臭脸冷哼,信纸递来,“你自己看。”   何皎皎怕事情有变,接过信纸时脸都吓白了,细细地看完,秀眉跟着紧皱起来。   她心里忽上忽下地,小心翼翼地咬唇去看凌昭。   凌昭隔窗对传信的人道:“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后面的事儿我会看着办的。”   那人来去匆匆,便打马原路还回了。   车壁震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前赶,凌昭坐回何皎皎身边,双臂一环合目假寐。   他不理人,生闷气了。   何皎皎将信纸团吧团吧,故意大声喊,“我扔了啊。”   凌昭不吭声。   何皎皎真把信纸扔出窗外。   “啊—”   她脑袋一歪,轻轻撞到凌昭怀里,嗓子掐得矫揉造作,“我死了。”   凌昭嚯一下睁开眼,“呸。”   他心里怎么都不怕滋味。   张岳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燕东篱一把火,烧了何皎皎落脚的院子,还拦着不准人去扑火。   燕东篱说,令仪公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张岳估计给他气得够呛,几行字写得歪七八扭,最后一排大字的怒气直要冲出纸面,“老子的宅子!”   凌昭也气,说不出来的气,把他燕东篱能的?   眼看着自己没戏了,作这一出干嘛,成全他们?   呸。   又听到她那句“我死了”,凌昭简直要气炸了,“何皎皎,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能说么?   他拽了她到怀里,逼她,“你把话给爷呸出去。”   “呸呸呸。”   何皎皎给他顺毛,连忙呸三声。   “你冲谁呸呢?”   讨厌鬼胡搅蛮缠起来了。   何皎皎:“……”   她趴他胸膛上,去揪他脸,“好了,这不正好嘛?”   她的死讯要一传出去,不是少很多麻烦?   “你还念他好,他咒你呢?”   不过是凌昭生怕何皎皎,念燕东篱一丁点儿的好。   何皎皎给他闹地头都大了,全顺着他说,“我没念,他不好,咱不理他啊。”   凌昭横眉冷目,得寸进尺:“那你把他那猫扔了。”   何皎皎耐心地哄他:“进了城里再扔嘛?”   他犟得很,“爷不,这会儿就扔!”   “凌昭,你别没完没了。”   何皎皎耐心耗尽,最终没忍住,呼了他一巴掌。   子时末,他们方到了卫浪庄,住处是一方四合的小院子。   稍作休整后,何皎皎才有机会打开临走前,余氏给她的那个小匣子。   铺在最上面,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总计万两。   中间是两张裕阳城户籍和路引。   最下面混着碎金碎银。   何皎皎合上匣子,望着烛光,眼角起了湿意。   有太多的人对她说过,她命苦,然她想,她其实运气挺好的。   她分明,也遇到了很多愿意对她好的人。   第二日下午,张岳派人过来了一躺,说北梁使者的队伍出关了。   何皎皎最后在心里念了一念。   一切恩怨便如此了解了罢,还是希望燕东篱能平安归家。   十一月底,京中派人传懿旨到了裕阳,就令仪公主“死”在裕阳一事,对张岳作出了责罚。   他由裕阳指挥使,降成了副指挥使,罚俸一年。   张岳写信来宽慰何皎皎:“你叔叔我纵横裕阳这么多年,我当副的,谁敢来当正的,我还是裕阳的土霸王!”   何皎皎被逗得乐了一天,指着信跟凌昭讲,小时候张岳抱她玩抛高高,把她扔树上挂着了。   被她娘拎着耳朵拎到墙角罚站。   “啊?”   凌昭正在搓窜绒绒去揍小猫,没听清楚,气得何皎皎狠狠拧了他耳朵一把。   两人一直在卫浪庄住到了腊月里,要过年了。   凌昭没提要走,何皎皎也不问,跟邻居学着置办年货,竟然还忙起来。   腊月初十,下着细雪。   凌昭起了个大早,戴了斗笠牵马要出门。   他把斗笠压得极低,声音轻哑:“何皎皎,我去裕阳一躺,晚上回来。”   何皎皎披上披风,走过去牵他的手,五指相扣的牵法,“我也要去。”   何皎皎一直记着呢。   今日,四皇子的棺杦过裕阳。   她和凌昭一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保四争六失败,明天一定! 第63章 鸡零狗碎   ◎十三爷,你这是把你全部家当都给我了?◎   *   为避人耳目, 凌昭让何皎皎换了身男装打扮,改乘马车走。   凌昭自己驾车,马车驶上官道, 天寒地冻,风凛凛,何皎皎掀开帘子,小心地侧目打量他少许。   笠檐横下的阴影遮了少年上半张脸, 只见他薄唇几欲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凝重。   何皎皎无声一叹,往车前室挪过去, 靠上少年宽阔的肩背。   “你不冷啊。”   少女身躯柔软温软, 凌昭回眸,又似恍恍落了地, 轻笑出一声,呵气成雾。   何皎皎黏人,环住少年紧实腰身, 跟他撒娇:“你替我挡着嘛。”   天地间细雪飞舞, 凌昭给她紧了紧身上披风, 随了她去。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未时正,他们进了裕阳城。   路上早早有兵卒清道,架不住当地百姓见惯了兵马, 顶着利刃寒芒,也敢在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 来看热闹。   “听说, 这位四皇子不到十五岁就去了北梁, 死的时候刚二十出头。”   “这人啊, 还是得服命, 投身天家又如何,到头落个客死他乡的下场,架不住命不好啊。”   “啧,那位北梁的九皇子不也是?来的时候我见过,才八九岁呢。”   路人毫不避讳地议论着,唏嘘惘然。   “凌昭,咱今天不惹事啊。”   两人五指相扣,下了马车混在人群里,何皎皎被凌昭牵着往前走,她担忧地拉拉他衣摆。   她怕他不爱听这些话,跟路人起争执。   “知道。”   人潮熙攘拥挤,凌昭用一副大个子在前边开路,他没有回头,何皎皎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只是少年握她的手愈发地紧。   未时三刻,裕阳城正西城门大打开了,为预防有人心怀不轨闹事,城门前后设卡严防,他们过不去。   远远听一声铜锣震天,有人高喝道:“避退,肃静!”   漫天的阴影扑了过来,如雪般纷纷飘落,护卫仪仗的士兵臂上都细着白绳,大把大把用力朝天穹上抛洒着纸钱。   张岳打马在前领路,十二人合抬的金丝楠木棺棂,便缓缓出现在何皎皎眼前。   招魂幡让风扯得七零八落,百家伞悬挂铜铃声响急促不断,往日重重浮现,何皎皎想起旁人那句客死他乡,不由得失了神。   何止客死他乡?   四哥哥身陨一年才回齐周,山高水长,北梁人……会好好安放他的尸骨么?   想着何皎皎落了泪,却听旁边陡然一声嗤笑,“不过话说回来,我死了能有这阵仗,这辈子也值了。”   听得何皎皎登时火起,朝人瞪了过去,骂道:“那你死一个去啊,缺阴德的玩意儿。”   何皎皎今日束得高马尾男装出门,瞧着就是位身量矮小,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满脸横肉地撸了袖子,“他奶奶的,你骂谁去死呢?”   何皎皎气性上头,才不怕他,抬脚要过去跟他拼了,被人朝后边一拽,凌昭挡她身前去。   他垂了点儿眼皮,居高临下递出目光,也不说话,那人后颈一凉,让少年阴沉脸色吓退。   那人缩缩脖子,不甘心嘀咕一句:“跟你们什么关系。”   何皎皎气不过,推了凌昭一把:“你给我揍他!”   凌昭:“……”   那人见势不对,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呜呜呜…什么人啊这是。”   何皎皎生气且伤心,呜咽着抹起眼泪,竟然听见凌昭低笑出声:“好了。”   凌昭是真被何皎皎逗笑了,周围人来人往,他干脆将委屈的少女圈进怀里,捧起她小脸给她擦泪时,又止不住心疼。   他竟然还有这样哄何皎皎的时候:“说好了,咱今天不惹事啊。”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她今日作了不一样的打扮,脸皮也厚起来。   她再不去管周围人目光如何,闷头闷脑埋进凌昭怀里,把眼泪全蹭到凌昭衣襟上,“我难受。”   四皇子的棺棂已拐出街头,何皎皎难受都来不及难受了,长出两口气止住了泪,拉着凌昭随人群跟了上去。   他们来送四哥哥最后一程,以后……也的确没有关系了。   队伍庞大缓慢,也不过两个时辰,棺棂从正南门出了裕阳城。   人群渐散,何皎皎还想跟,让凌昭在城门前拉停脚步,仍怅然地望着。   凌昭立在她身旁,垂眸却一直在看她,沉默良久。   何皎皎不会梳头发。   简单的男子发式都还是凌昭搭了把手才梳好,玉冠束得高马尾,还是歪了点儿,鬓角些许毛躁。   她着急和他出门,也就这样了。   目光再过去一点儿,凌昭看她哭红了眼,浓密睫毛碎着晶莹泪珠儿,还没止住断断续续的抽噎。   “何皎皎。”   半晌,凌昭才出声唤她,手指戳她梳歪了的马尾。   何皎皎正伤心呢,护住发顶回眸瞪他:“你讨厌。”   少年面上带出点浅薄的笑,耸拉着眼皮,他长睫倾下,眸中不见光,晦暗不明。   何皎皎被他看得怔住。   且听少年一字一顿,语气认真地问:“何皎皎,你恨他们么?”   他话音将落,忽听旁边高唱道:“见来人身高八尺,披甲持枪,且是那恶神凶煞,一人挑众忠良不落下风哇呀呀……”   城门角落搭了一小戏台,方登场一白脸武生扮相的角儿。   吹拉弹唱,锣鼓喧天,耍过一道回马枪,腔音越发高昂尖锐:“突兀那~窃国贼也——”   “咚——”   铜锣巨响,震得何皎皎一个寒颤。   恨什么恨?   她凝眸少年面上,没听懂他的话。   心头莫名一慌,何皎皎不解地笑起来,“我要恨谁啊,凌昭?”   凌昭却也朝那戏台上注目。   白脸的反角儿踩着四方步,动作利落大开大合,手中一杆长枪虎虎生风,打得一干人等四处避让,不敢与其争锋。   过路人络绎不绝,但没几个往戏台上看的。   甚至有人百无聊赖打了哈欠,“这出与虎谋皮唱了这么多年,还没演腻呢。”   原来那戏台上唱得是一出陈年老戏,叫《与虎谋皮》。   “怎么了?”何皎皎喊凌昭回神。   半晌,少年方应道,“没什么,回了?”   “好嘛。”   何皎皎面上平静,将心中不安一点点收拢。   这些天,她总觉得……凌昭有些变了。   转眼,何皎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二人相伴走回停马车的客栈。   何皎皎琢磨了一路,上了马车也不肯放开凌昭,她把脸贴到凌昭背上,环住他的腰,悠长地唤他:“凌昭…”   她琢磨出了个大概,认为凌昭大抵是不甘心的。   于是何皎皎去缠他:“知足常乐嘛,凌昭。”   恨不恨的,何皎皎说不清楚,想起来到底怨得很,可怨天尤人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恨又如何呢,她跟凌昭好好的就成了。   何皎皎便告诉凌昭,“我怕冷,过了年,我们去云州吧?”   她生在北塞的裕阳,长在年年大雪的京城,然从小经不住冻,怕冷得很。   四季常春的南方,她还真想去看看。   双臂下少年腰身明显僵硬一瞬,他很快松懈下来,回首蹭了蹭少女面颊,“好……”   他方才起了点儿心思,让何皎皎那句“知足常乐”登时掐灭。   算了,他两都好好的,还招惹谁呢。   雪转眼下得大了,谁知凌昭这狗东西,变脸比变天还快,“你给爷进去。”   “挡着爷了。”   他反手抵住何皎皎额头,一把将她推进车厢里头去。   何皎皎顶着门帘子,跌坐下去,“你……?”   少女杏眸瞪视他片刻,羞恼成怒:“哪个稀得陪你在外头吹冷风啊?”   这人吧,就不值当有人为他心疼。   凌昭往后依了车壁,一手持缰绳,一手扬鞭,马拉车从裕阳城大道拐上回卫浪庄的小道。   他还摇头晃脑起来了,“云州住腻了的话……诶,要不这样吧何皎皎,咱就行走江湖,仗剑天涯去?”   “你放心。”   凌昭回过头来,冲何皎皎挑了挑眉,“爷绝对不嫌你娇气拖后腿。”   少年眼眸精亮,恢复了那股没正形的讨厌劲儿。   何皎皎给他气着了,把帘子甩过去糊他一脸,进车厢不理人了。   这个年,他们却过得手忙脚乱的。   两人都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长大,然而今非昔比,院子里只有两个聋哑的老人看着。   忙前忙后忙不过来,吃穿住行,他们好多事儿都只有现学。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竟然什么都会一点点。何皎皎还得他帮忙,才能把头发梳个简单的样式,应付起来。   反正也不出门。   只是凌昭一拿到梳子,总爱敲何皎皎脑袋,挤兑她:“你当爷这一年行军白混的,就你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   何皎皎被他挤兑狠了,把人撵出去关上门,每天要花个把时辰跟头发较劲儿。   凌昭第二天领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进门,说专门给她梳头,“是这里驻军千夫长家里的丫鬟,信得过的。”   二人且算落了难,东躲西藏的,张岳给他们安排的身份是远亲,不好太张扬。   小丫头还没何皎皎胸口高呢,她觉得臊皮,追着凌昭绕院子跑了好几圈,要捶他。   凌昭边躲边喊:“何皎皎,你不识好。”   何皎皎恼得面皮通红,跺着脚反驳道:“我自个儿会梳,要你管啊。”   这下不是好多人都晓得她梳不好头发了?   如此打打闹闹,算不上有烦心事。   倒不尽然,但是何皎皎没有烦心事的。   凌昭却长久地如同有根刺横在心头。   燕东篱留的那只玳瑁小猫,没能送出去。   小猫已长得大了,体态纤长优雅,皮毛雪白光滑,一双罕见的鸳鸯瞳,一看就是个金贵的麻烦物件儿。   卫浪庄大多为驻军及其家眷,老实点儿的直接说养不了,敢接过去的无一不眼冒精光,转手不晓得要卖到哪里去。   凌昭抱出去过好几回,又都抱回来了。   咳,何皎皎亲手把白猫抱给他,把他送到门口,让他去给白猫找个好去处。   凌昭抱着猫让她推到门口,满腹狐疑,指着自己奇道:“你让爷一个人去?”   少女眉眼弯弯,杏眸仰望他,软声道:“你一个人去怎么了嘛,我相信你的。”   说着她还垫脚亲了亲凌昭侧脸,“你早去早回。”   走的时候,凌昭心里明白,好个何皎皎,使得以退为进是吧。   可他架不住脚步发飘,心知肚明让她拿捏住。   白猫一直送不出去,何皎皎看着竟比凌昭还要发愁,蹙眉问他:“怎么办嘛?”   凌昭:“……”   “得了你,带上吧。”   他磨磨牙,松了口。   少女面色为难,语气倒诚恳:“不好吧?”   她还装上了。   “何皎皎。”   凌昭横了长眉,忽地沉脸逼近,何皎皎被他逼退到院中的槐树下。   背抵上树干,无路可退,她无端慌羞,垂眸躲避,“你、你要作甚啊?”   她伸手去推他肩膀,让其一把擒住手腕,紧接着腰上一紧。   少年肩身将她完全笼罩,他一言不发,凶蛮地吻了下来。   何皎皎眼角湿润,好半天挣开他的怀抱,捂着脸不敢再看他一眼,逃也似地跑回屋里。   她明明诚心不插手,让他去处理白猫的,他怎么跟个狗似的。   何皎皎羞得整整三天没有出门理人,绒绒撵得白猫满院乱窜,都没把她招出来。   两个人伴着两只猫,在卫浪庄住到了三月底,过了何皎皎十六岁生辰。   立春后,盛阳化雪,天气反而更冷了些,他们准备离开了。   为了方便赶路,何皎皎在布庄里再做了几身男装。   一日清晨,天气晴朗,凌昭赖了床,老人驾车随她去取,并采购一些物品。   回来时,马车驶进巷口,离门口不远了,何皎皎便听到一阵少年的吆喝声,“你傻啊,攻它下盘。”   凌昭趁她出门,在家里做什么呢?   何皎皎皱眉下车,撩着帷帽垂纱,一手轻轻地推门。   院子里明亮宽阔,风摇树影,凌昭蹲在地上,何皎皎定睛一望,见绒绒和白猫一左一右,弓背伏腰摆尾,拉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凌昭蹲在中间,给它两只猫做裁决呢。   风卷落叶过,气氛肃杀,少年扬臂喝道:“起!”   一白一橘两道残影飞扑到一起,撕打成一团。   白猫到底长大了,不再像幼猫时只有单方面挨打的份儿,和绒绒打得那叫一个儿难分难解,只见猫毛乱飞。   不是……   眼前一幕让何皎皎看得目瞪口呆,气血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黑。   “凌昭!”   凌昭回过头来,愣了半瞬,神情如常起身,他清了清嗓子:“回来这么早啊。”   两只猫跟着愣在当场,绒绒前肢摁着白猫载倒,占了上风。   少年背了手,长腿儿一伸拨开它们,老神在在,“去去去,散了散了,不准斗殴。”   他装无事发生,说着要开溜,何皎皎把他抓个正着,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十三爷,您今年几岁?幼稚不幼稚啊你。”   “我就说它们处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老是打啊,好啊原来是你挑拨的。”   “你不能教绒绒点儿好的,它以前多惹人怜爱的一只小猫啊。”   “跟你学了个恶霸相!”   一人一猫挨了一顿训。   凌昭翻身上树,怀里躲着绒绒,任凭何皎皎如何骂他,都没反应。   反正他对白猫好不起来,随她骂呗,却看何皎皎抱起白猫,小心看它身上有没有伤。   凌昭见状猛一摇树干,树叶如雨般飘落何皎皎一身。   十三爷不干啦,直嚷嚷道:“好哇你何皎皎,你偏心眼儿!”   何皎皎腾不出手去扒拉树叶子,气红了眼眶,“王八蛋你下来。”   凌昭伸脖子看她帷帽下的脸色,无赖道:“有本事你上来。”   何皎皎转了身背对他,弯腰放下白猫,让它回屋去。   她且立在原地,头上帷帽没摘,雪白垂纱飘摇遮少女身形婉约。   她抬了手臂,似在擦泪。   哭了?   凌昭张望她数眼,没耐地住下了树,落地先放下绒绒,让他的威武侯过去探查情况。   绒绒蹭到何皎皎脚边,打了个滚儿。   何皎皎视若无睹,拔脚就走,耳旁轻风掠过,面前堵来一道人墙。   凌昭弯腰拦住她去路,跟她嬉皮笑脸,“不至于吧你。”   何皎皎眼疾手快,一把拧他腰上,巧笑倩兮道:“当然不至于了,你说是不是啊十三爷。”   少女眉眼秀美,笑得有多甜,下手就多恨。   凌昭疼得直嘶气,糟糕,又中计了。   何皎皎用肩膀撞开他,进了屋。   她看见他就烦,明天就要走了,他正事不忙,尽惹她生气。   用过午饭,何皎皎看不得凌昭的闲样,把他扯进用作书房的一间屋子,指着舆图问他:“明天就出发了,十三爷,咱们怎么走啊?”   凌昭坐得大马金刀,看也不看,开口一句:“爷早就想好了。”   “我们从淮阴取道,绕过京城进章州,一路南下,日夜兼程的话……”   他修长指节叩到桌上,一一指给何皎皎看,“不到一个月,能到云州。”   何皎皎没想到真能问出个章呈来,又听得皱了眉,不太赞同:“这么赶啊?”   “何皎皎。”   凌昭“咚咚咚”敲着桌子,敲得少女杏眼瞪他才停下,他问道:“怎么不赶?”   若不是不想担风险,不避开京城,能更快。   他依旧那副混不羁的无赖相,“爷过了今年虚岁二十了,你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啊?”   凌昭计划,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必须得跟何皎皎把婚成了。   “高堂允是靠不住了,不过三媒六聘一样少不了,啊……还得置办个大宅子,也得七进七出,不能比爷那皇子府差。”   少年托腮琢磨起来,惦记他那皇子府呢。   怎么能不惦记,一砖一瓦他盯着盖起来的,不知道最后便宜谁了。   “你想得倒美。”   十八岁都还没过下来,想着过二十了。   何皎皎耳根子发烫,被凌昭瞎想的样子逗乐,泼他冷水:“哪儿有钱买七进的大宅子?”   她手上万把来两,便是有钱,要在一州州府买大宅子,没有官府门路熟人作保,难得很。   凌昭一脸茫然道:“爷没给你啊?”   他又一拍脑门:“啊,爷确实忘了。”   他比何皎皎先到裕阳好多天,从小到大没愁过花销的,一脱手转眼忘到脑后去。   语毕,凌昭大步流星出了门,再匆匆赶回来,双手抱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擂得老高。   扔桌上,沉重砸下去,声音闷响。   凌昭得意得不行:“你点点呗。”   点就点。   何皎皎掀开第一个沉甸甸的匣子,便被金光晃了眼,好家伙,一整匣金条。   第二个匣子更沉,果不其然,又是金子。   何皎皎被两箱金子震住,哆嗦着手开完了所有的匣子。   乖乖,银票就有近十万两,碎金子银子之类,她压根不想算了。   少女乍舌,“你来得时候带这么多钱啊?”   少年挑眉,“没钱怎么行?”   没钱怎么取媳妇儿。   何皎皎默念数遍清净经,平复心态,还是没忍住逗凌昭:“十三爷这是把所有家当都给我了?”   凌昭不以为意,且理所应当:“谁家老爷们儿管帐。”   噗。   何皎皎心里偷乐,嘴上嫌他道,“那你不早点儿说,搞得我要重新做帐。”   翌日下午,整点完毕,二人驾着马车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写日常过渡一下,下一章开始往反贼夫妇转折啦~ 第64章 凌家娘子   ◎我家娘子是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   五月初四, 夏至,他们在荷花镇停了路程。   再过三十里,便入云州境内。   何皎皎打消了凌昭直接去云洲州府安家落户的念头。   他心心念念想在云州买个大宅子, 可他们两个外地年轻人,一出手好几万两,经不得有心人打听。   何皎皎跟他商量,先在小地方安顿好, 慢慢置办些产业,等过几年有了根基,再搬过去也不迟。   身份用得是逃兵荒来的裕阳人。   好说歹说, 凌昭不太情愿, 他说话越来越口无遮拦,“那咱两亲事怎么办?”   何皎皎半羞半乐, 也厚脸皮了:“你在荷花镇先看座宅子下来,拿到房契了,我给十三爷请媒人好不好?“   他们现下租了间院子落脚。   过章州时, 那儿近年来老受灾, 百姓日子不好过, 到处都在卖儿卖女的。   何皎皎捡了四个小丫头,又救下一名不愿被典妻的年轻妇人,身边事好歹有人帮手了。   她琢磨着, 等房子下来,还得找伢婆再招几个进来。   凌昭虽然着急, 但更挑剔, 何皎皎耳提面命, 说不要太招摇, 二进的宅子足够住了。   他嫌小, 这些天看了座三进的,是镇上老员外家的一间祖产。   定金给了,房契还得走手续,凌昭他找了工人忙着翻新。   外边儿抛头露面的事儿,何皎皎不管,全交给凌昭,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每日坐在窗下,跟着妇人……何皎皎喊她三娘。   她跟三娘学针线活计,凌昭十八生辰到了,她想亲手给他做身新衣裳。   凌昭偶尔一身灰扑扑地从外头回来,他来去匆匆,路过窗边儿突然喊一声:“嘿,何皎皎。”   然后随手抛进来某物,他从外边儿给她带回来的,点心果子小玩意儿,有时候单是一朵花。   但何皎皎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忙着呢,冷不丁总要被他吓一跳,东西也没接住。   她就跟凌昭生气,叉腰探出窗骂他:“你烦不烦啊!”   凌昭跑得飞快,三娘在一旁捂嘴笑:“爷跟您感情可真好。”   日头炎炎,一面墙角上爬满了牵牛花,迎风招展。   小丫头们不怕热,在院子里和两只猫玩,她们一天,要进来跟何皎皎告好几回状,“娘子,绒绒又跟咪咪打起来了。”   何皎皎没给白猫起名字,小丫头们用了乡下人的叫法,“咪咪咪咪”地唤它。   如此到了五月二十四,入三伏天了。   早上一睁眼天上就悬着个大太阳,热得人脚趴手软,偏生今日有得忙。   宅子翻修地大差不差,凌昭一大早雇佣来几个车夫,他们要搬新家了。   三娘先领了年纪稍微大的丫头过去作洒扫,何皎皎伴另外几个留在租的院子里面,清点细软。   不过个把月,他们置办的东西可不少,一来一回,车上都要有人看着,待新宅那边儿安顿好。   到晌午方忙完最后一趟,何皎皎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歇着,等凌昭过来接她。   一杯凉茶刚端到唇边,院门忽地从外边儿被人用力推开,随三娘去新宅那个小丫头跑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娘子,爷在那边儿跟人打起来了!”   小丫头快急哭了,“您快随我去瞧瞧吧,突然来一群人把咱们东西往外扔,说他家宅子不卖咱们了!”   何皎皎心惊肉跳,当即往门外跑,还未跨出门又转回身,在匣子里翻来翻去,却只找到凌昭跟那员外家交付钱款时签的契子。   来不及了,她只得先跟小丫头急匆匆赶去。   热浪扑面,她边跑边问,“怎么不卖了,凭何不卖了?”   “对面有多少人?怎么打起来的?”   小丫头说,“那些人一动手,爷一下子就掀翻了好几个人,三娘见势不对,让我跑回来给您报信。”   单论打架斗殴,凌昭不一定吃亏,何皎皎略微松了口气。   路两旁毫无树荫遮蔽,但闻蝉鸣尖锐,热燥不止。   凌昭说要给她惊喜,没让何皎皎去看过新宅子。   她跟小丫头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小巷,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远远哭丧过来,“有没有天理了!”   “光天化日,世风日下,竟让老夫遇着你这活强盗了?!”   “我家员外的宅子,你还能强买不成?!”   “呵,爷强买?”   一道少年声音冷厉,“收钱的时候,你怎地不说爷强买?”   另有各色人声哀嚎不绝,何皎皎彻底放了心。   凌昭没吃亏就行。   她加快脚步迈进门,见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家丁模样的汉子,个个鼻青脸肿。   三娘手足无措站在旁边,“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来了?”   前厅门口,凌昭却是坐在地上……哦,一位花白山羊胡的老人垫他屁股底下呢。   老人右眼淤青,扭着脑袋瞪何皎皎,“凌家娘子来了?”   这老人是那员外家的管事,姓王。   少年面带温怒,屈膝搭臂坐王管事背上,大山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王管事年纪一大把,嘴上一点儿不服软:“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们家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凌昭一下拍他脑袋上去,凶恶道,“去你的,我家娘子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两人用了未婚夫妻自居,凌昭在外头,早就一口一个“我家娘子”起来。   何皎皎谁也没理,她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街,额边儿淌下汗珠儿,累得要踹不过气儿。   小丫头搀她走进前厅,喊三娘倒来茶水,歇了好后,何皎皎方喊凌昭道:“你过来。”   凌昭在外人面前凶狠,到何皎皎面前心虚了,觉得自己办砸了事儿,起身后再不轻不重踹了王管事一脚。   “哎呦—”   老人痛呼声中,何皎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凌昭坐到她身边,低头拽她衣袖,“怎么办嘛?”   何皎皎看他焉头搭脑的,想他兴致勃勃,忙前忙后累了一个月,末了遇到这么一出……有些心疼。   她撑着案几侧身过去,软和了声音问,“房契呢?”   她忘记凌昭什么时候给她的了,没找到。   且看凌昭眼神飘忽不定,半晌道:“……还没下来。”   何皎皎咽了口气,瞪瞪眼,“这么久了还没拿到?”   他们在皇宫出生,伸手有绫罗作衣,张嘴有玉露为食。何皎皎学操持内务管理一府中匮,学得也是识人驭下,对民间庶务一窍不通。   何况买下这座宅子,谈的价格八百三十两,先给了二百两定金。   说实话,从小到大,两人都没把这数当钱过。   谁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何皎皎跟凌昭面面相觑一阵,少年面上讪然,“谁晓得他们会突然翻脸。”   何皎皎叹了一声,心里也有火气,这不就看他们脸嫩,欺负人么。   “王管事。”   她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契子,笑道:“你家员外跟我家爷签的凭契,白纸黑字画了押,你们非要反悔,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办法。”   少女浅笑盈盈,礼貌端庄,“谈好的买卖不做了,总得给个说法吧?不然便是闹到衙门上,我们也占理的。”   王管事刚被他带来的家丁扶起来,脸色铁青,哆嗦着指向何皎皎:“我给你说法?你家当家的把我们打成这样,要我给你说法?!”   “哼,衙门?!荷花镇上就是县太爷也要给我家员外三分薄面,你们告到天王老子跟前也没有用!”   “哐——”   “老东西,指谁呢你。”   凌昭长腿勾来一根凳子,反手在墙上砸碎,他拎着半截凳子腿,尖刺横生的一端对准王管事。   少年压眉低目,凶神恶煞,“我娘子问你话呢,说。”   何皎皎没忍住,剜了他一眼。   王管事一抖,掂量着凌昭的身手,恨声道:“你、你们给我等着!”   他扔下句狠话,招呼了人要走,刚一转身,却听声后利物破空锐响,凛风袭来。   王管事右边耳朵一痛,凌昭手里那半截凳子腿掷过来,擦破他耳朵,狠狠钉入院门上。   王管事捂着耳朵惊惧回头,双腿软了下去。   凌昭起了身,高大身形站得懒散,拧着拳头眸光却锋利,笑容迫人:“想走啊?”   何皎皎巍然端坐,任凭凌昭在前头逞恶人。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淡淡道,“王管事,你也见着了,我家爷脾气不好,你别跟他急嘛。”   他俩一唱一和,把王管事吓得脸上血色褪尽,打着摆子说清楚了反悔的原委。   另有高价者,说看上了这宅子的格局风水,用比他们翻了一倍的价格来买。   老员外随儿子搬到了别处安家,老宅一切事务全权交由王管事负责。   不过是这老奴见钱眼开生了异心,出尔反尔作这一出。   “那爷出三倍。”   凌昭豪横得很,当即一拍桌子要加价。   何皎皎把他拽回来,谁要当这冤大头。   可不等她开口,那边“扑通”一声,王管事竟然直挺挺跪在了烈阳下。   “您二人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人家里出来的,是老奴鬼迷心窍作了错事……”   他嗑到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去,“您们给的银子、和修缮花费尽管报个数,老奴尽数奉还!”   “这宅子实在卖不了您二位,您们就当高抬贵手,放老奴一马罢!”   何皎皎听他话里不对。   然而,任凭凌昭再如何威逼利诱,王管事咬紧牙关,只说他得罪不起另一边儿的买家,求他们放他一条活路。   他不卖,他们还不要了,谁要受这闲气。   何皎皎腾起一肚子火,拉得凌昭弯腰与他耳语一番。   王管事看他们半晌没动静,眼神偷偷瞥过去,正对上少年眸光冷冷横来。   三伏天,烈日当头,他晒出一身冷汗。   凌昭大步走到他面前,“老东西,刚才不是要砸么?动手呗。”   王管事懵了:“啊?”   少年眉眼凶戾,喝道:“爷让你们砸,一块好地儿不许留,全砸干净了。”   到手的宅子没了,凌昭一个月白忙活,至少得出口恶气,想拿去讨好新买家,做梦。   王管事跟他带来的家丁们,被凌昭硬逼着,将宅子从里到外,砸了个精光。   何皎皎让小丫头,去镇上酒楼叫了桌席面过来,招呼凌昭过来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跟他们撕掳。   凌昭塞了两口,还过去当监工,连院里的树都指着,让他们挖翻推倒。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晕黄,夜幕将至。   王管事喘着粗气,何皎皎方不紧不慢,递给他一张契纸,“王管事不是让我们报个数么,我们可不讹人,您仔细瞧瞧。”   她叫三娘取来笔墨,将损失逐一列出来,加上原本买房花费,共计,六千两整。   天光昏暗,王管事凑到契纸,费力地看,看得口干舌燥,低呼出声,“什么伤药费要五百两?”   “您带这么多人打砸,我家屋里头单一个男丁,可不是伤得厉害么?”   何皎皎惋惜叹道:“我们年轻,药得用好的,不然落下根怎么办?”   凌昭不太高兴何皎皎说这话,但此刻一致对外。   他环臂立到王管事身前,跟堵墙似的,挑眉淡淡威胁,“你有异议?”   王管事看看何皎皎,少女乖乖巧巧,再看看凌昭,少年玉面阴鸷。   他干咽一口唾沫,捏皱手上契纸,最后咬破大拇指,摁了手印。   却惹得何皎皎皱眉。   这么爽快?   王管事将信纸递回给凌昭,脸色灰败道,“我回去取银票。”   凌昭等他走出几步,上前踹弯他膝盖窝儿,王管事再度趴到地上去。   凌昭一脚踏住他背脊,跟哪儿来的强盗绑票似的,抖抖手里契纸,“你这些人使唤不得啊,让他们回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王管事敢怒不敢言,点了两个家丁,让他们走了。   何皎皎本以为还要折腾许久,不想一盏茶的时间不到。那两个家丁气喘如牛回来,诚惶诚恐将银票递给凌昭。   一个小镇的员外管家,这么快能拿出来六千两?   凌昭反手递给何皎皎,“点点。”   何皎皎接了,齐周全国流通万字号的银票,她没看出问题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那新买家究竟给王管事开了多少,他宅子要给新买家的话,可还得再花钱收拾啊?   还是有别的隐情?   钱既然赔了,累了一天,也不好再跟王管事不依不饶,一行人坐马车回租的院子里了。   幸好院子还没退。   天色黑透了,两人且都有些灰头土脸,凌昭皱紧眉头驾车,没再说话。   何皎皎展开银票当扇子,坐旁边给他打扇,哄他开心,“十三爷,咱一天倒赚三千两,赚大发啦。”   凌昭哼道,“爷忙了一个月,就值三千两?”   “哎呀,知道你辛苦啦。”   何皎皎抡起小拳头给他捶肩:“咱非他家宅子不可了?看他那做派,估计新买家事儿多得很,到时候我们住不清静,还得重新找。”   她将自己顾虑全说给凌昭听,反正除开他们花出去的,还多讹了三千两回来,没亏。   就是累着凌昭了。   “这破地方爷围着转了好几圈,就那宅子最好。”   凌昭懂,尤为不甘心,他缺得是银子么?   夜风清凉,月光明亮,何皎皎只好哄了他一路。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车驶回他们租的院门前,隔了老远,何皎皎便看见院门上落了把大锁,一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伴着几个大汉。   留下来看家的三个小丫头站在旁边抹眼泪,他们还没搬走的一些琐碎物件全堆了出来,两只猫都给捆箱子上了。   “唔…娘子……”   小丫头们看见救兵似得,眼泪汪汪扑过来,“他们要赶我们走!”   那掌柜正是租房给他们的伢人,姓林。   他笑容可掬迎上前,先对二人一拜,彬彬有礼道:“可算等着您们回来了,您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咱先当面点清楚了?”   “我们东家生了些变故,房子不能继续租给您们了,这是退的租金,您们点点?”   一汉子捧着托盘上来,雪白纹银漾开月色。 第65章 夏夜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   大半年了。   他们这大半年的日子, 无波无澜,闲适安稳至极。   何皎皎几乎以为,事情便这般过去了, 她和凌昭的以后,也能如此过下去了。   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慌乱起来。   他们是被盯上了,还是被找到了?   燕东篱回北梁多久了?   和亲一事了结, 她在明面上,不已经是个“死人”了吗?而凌昭……   找到他们,又要做什么?   “别怕, 我过去跟他争两句。”   凌昭捏捏何皎皎手心, 唤得少女脸色苍白望他,何皎皎很快回神, 明白他的用意。   越是这般,越不能露出异状。   何皎皎攥紧手定了心神,跟着凌昭过去, 在旁边给他帮腔。   林掌柜跟那王管事一样, 作先礼后兵的一套, 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院子租给她们,除了余下租金,又添了赔偿。   他俩只好让三娘接了。   林掌柜带人离去, 三娘得了何皎皎嘱咐,与小丫头们将行礼搬上马车, 何皎皎跟凌昭在墙角下说话。   夜凉如水, 夜色静谧, 大盛月华下, 何皎皎背脊生寒, 甚至不敢往周边乱看,“凌昭,怎么办?”   她强作镇定,却找不到主心骨。   偏偏,在他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的时候出了事。   三伏天的夜,怎么还这般冷。   凌昭微微俯身,替她挡了些冷风,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管如何,先跑了再说。   凌昭思忖少许,补充道:“就我们两个走。”   “那三娘她们……”   何皎皎咬住唇,没把话问出来。   眼下情况不明,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了想,“我们先去找间客栈,等天亮再走罢,万一有人跟着,好趁人多混出城去?”   少年神情凝重,顿了半息,点头应了:“也好。”   他早把莲花镇地形摸熟了,驾车带着一行人往离得最近的客栈赶去。   何皎皎坐进车厢,三娘忧虑地问:“娘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几个小丫头挤成一团,她们今日吓得够呛,眼里都还含着泪。   何皎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垂眸不语一路。   她打算等到了客栈,将身契给三娘她们,再补些钱财,各自听天由命吧。   孰料。   马车刚在客栈门口停下,凌昭还坐在车前室,大堂里的掌柜一见来人,直朝他摆手,“诶,客官留步,劳烦您嘞,小店今日客满,住不了店了。”   凌昭这暴脾气,马鞭往地上一摔,炸开雷鸣翁响,“你怎知爷来住店?”   那掌柜脸上慌乱一瞬,当即恢复如常,“小的琢磨,这个时辰,多是来住店的,不过您这会儿打尖儿的话,也不成了。”   他陪笑道:“咱灶上熄火,厨子睡了,小门小店,您体谅体谅,别处去吧。”   “你个开酒楼客栈的晚上熄灶?你把爷当……”   少年心中恶气横生,本欲下车要逮了那掌柜,非得从他嘴里问出实话来不可。   何皎皎听到外边官司,打起帘子喊:“凌昭,去别家看看?”   少女眸中哀求。   他们……究竟遇到什么了?   凌昭瞬息间得失计较,身形顿住,有了决断。   不能再等了。   他随即抽出腰间短刀,雪亮一扬。   飞快斩断系上车壁的绳索,凌昭翻身上了马,俯身展臂来拽何皎皎:“我们现在就走。”   何皎皎急乱,竟是退回车厢里去,“等一下。”   幸好她路上嫌金子沉,早换成了银票。   行礼也都收拾好了的,她捞过放着随身细软的小包袱,把在打瞌睡的两只猫全搂进怀里。   “娘子?!”   何皎皎不敢再看三娘和小丫头们,她在车厢门口略作停顿,愧疚道:“三娘,你们的身契都在最底下的盒子里,左边是个暗格,还有些银票银子,都留给你们了。”   “咱们就此别过吧。”   跟着他们,说不定更危险些。   “何皎皎。”   凌昭长臂一展,便连人带猫一起捞上马背,一抖僵绳,纵马急驰远去了。   月弦一线如钩,弯在墨黑夜幕上,阴冷注视。   “抓紧点儿。”   没来得及装上马鞍,马背上坐不太稳,凌昭腾出一只手来护在她腰间,叮嘱了一句。   何皎皎且护着绒绒和白猫,猫惊醒了,猫什么都不知道。   绒绒一睁眼看见自己和死对头脸贴脸,一爪子挥过去,和白猫在何皎皎怀里互蹬了起来。   但没占着便宜,绒绒又叫着用力挣扎要钻出去。   “绒绒!”   何皎皎焦急出声,却见绒绒钻出她怀里,稳稳踩着她肩头,跃到凌昭肩膀上趴着去了。   冷汗滚下额头,凌昭扬了扬唇,苦中作乐一笑:“这小畜生。”   笑声凝重。   “什么人?!今晚上不许出城了,下马!”   很快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正拖来尖刺路障。   再晚片刻,要封城了。   是想把他们困在莲花镇里头?   凌昭隐隐些许猜测,依旧迷雾障目。   把他们困莲花镇里,买的宅子不卖了,租的院子不租了,连客栈都不接……   究竟是谁,图谋什么?   但他与何皎皎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何皎皎,抓紧。”   凌昭再喊了声,用力扬鞭抽翻一拦路兵卒,却把缰绳递到何皎皎手里,“你来,直接冲出去。”   何皎皎虽不解,接过握紧,照做了。   “驾!”   随她抖绳一声清喝出,身后蓦地一轻。   凌昭勾紧马肚子长身斜下去,霎时夺下一士兵腰间长刀,惨叫应声而起,空中荡开血腥气。   “谁再追上来,死。”   他回身坐稳,扬刀厉声。   何皎皎不敢往后看,城楼桥洞火把跳跃,马蹄飞扬,迅疾掠风,载着他二人奔出城门口。   守城的人应是普通衙役,凌昭出手狠辣,吓得他们慌乱不堪,没有追上来。   “喵!喵!”   绒绒方才差点儿让凌昭甩出去,此刻扒住他肩头大声骂人。   何皎皎稍安下心,余光往后,瞥见凌昭手中利刀上的血迹,月光照刀身雪亮,映出身后城楼上,耸立起道道人形黑影。   她回了头,额发风往后挟去,少女杏眸微怔。   弦月如同一只眯起的细长眼睛,高悬夜空,万物在它的窥伺中无所遁形。   “哗—”   “哗啦——”   莲花镇矮小的城楼上,笔直站立数十名欣长黑衣之人,手持利刃淬寒芒。   他们绷身跃下城墙,如同离弦利箭朝他们的方向奔袭。   “哗啦——”   暗夜中锁链抖动声响似无处不在,令人无端胆寒。   他们追了上来。   何皎皎认得这锁链声。   是隶属于齐周皇室,直接听命历任皇帝的死士们。   “别怕。”   凌昭摸了摸她的脸,少年掌心滚烫,缓解了她面上僵冷。   可何皎皎喉咙发紧,心跳愈重,说不出来话。   他们,难道要赶尽杀绝?   便听风声急袭,咻咻数声锐响破空,月色盛亮下山林荒芜,马蹄踏地急乱,银亮闪现。   “铮——”   “哗啦——”   黑暗中人影蹿动,数不清的飞索袭来,凌昭举刀去挡。   铁器凛空相撞,飞溅火花,银白光芒如蛇如闪电,利刃铮然声登时如疾风骤雨,密集狂乱。   锁链声近在咫尺,响在何皎皎耳边。   马已脱了缰,速度越来越快。   眼前光芒乍现,何皎皎眼睫一颤,头脑空白中,横生惧意。   他们,竟然如此手段,为何不对马下手。   到底……?   此时,耳边闷响,猫叫声惊起。   绒绒掉了下去。   而何皎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飞溅点点腥热。   凌昭举臂挡在她一侧上方,何皎皎抬眸望,系着三角刃头的铁锁穿透他手腕,衣袖登时大片湿漉。   电光火石之间,凌昭臂上肌肉绷紧,将铁锁反往手上缠紧一圈,借着马匹急驰奔力,将铁锁那头隐身黑暗的死士拖拽了出来。   可是,“哗啦——”   他一分神,其它暗卫攻势越猛,便觉脖颈上一紧,玄铁制的锁链飞缠住他脖子勒紧。   凌昭抬手去扯,说时迟那时快,他另一手臂也教那阴魂不散的锁链缠住。   “凌昭!”   一弯银钩勾住他肩膀,锋利尖端刺破少年血肉,浓厚血腥味儿中,凌昭被扯下马背。   看何皎皎面无血色要来拉他,坠地前凌昭用尽力气摸到腰间的短刀,狠狠扎向马臀。   “何皎皎,你先走!”   生死较量,他更敏锐,沙哑呕声。   是冲他来的。   那……至少让她先走。   天上云遮了月,光线暗淡。   四处黑影鬼魅涌现,他们的猫不知蹿到何处,凄厉的叫声瘆人,犹如婴孩啼哭。   马匹受惊失控,骤然加速的失力让何皎皎下意识搂紧马脖子,她伏在马背上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响起低喝厮杀声,逐渐远去。   马不再听人使唤,不肯停下来,风声呼啸。   何皎皎咬破口中腔壁,心下一狠,侧身翻了下来。   她落地掼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重重撞到树干方停下,已是头晕眼花。   她忍着浑身散架的痛楚起身,来不及缓一缓,揪住坡上的野草往上爬。   何皎皎不走。   死士们没有来追她,为什么?   她从里到外被浓稠不散的绝望笼罩。   究竟为什么?   何皎皎心中横起一股尖锐的戾气,口中血味腥甜,抹黑寻着声音往回走。   她要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死,她也要和凌昭死在一起。   何皎皎一瘸一拐小跑起来。   凛冽喝斥声逐渐近了。   夜风薄凉,却忽地吹来一道冷漠男人声音:“您不走么?”   身前挡来一道高挑人影,天上风吹云移,露出那只月作的长眼,月华亮了。   一名死士拦住何皎皎去路,兜帽挡住他上半张脸,“您不走么?”   他下巴惨白,唇一张一合,语气呆滞地重复问道。   何皎皎头皮发麻,骇得后退数步,目光一抬,那股绝望和戾气刺破心腔,到达了顶点。   她绕过死士朝前迈出脚步,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然而,死士没有拦她。   可处处诡异的事态,阻挡不了何皎皎的步伐了。   月光照亮山林草地,溅满血色艳红,横倒数具黑衣死士的尸身。   遭围攻的凌昭发髻散开,一身血痕污,看到少女奔来时身形一滞,腰侧便结结实实挨了死士一刀。   他喊,“何皎皎,你干什么!”   死士们人多势众,杀招毕现,数人佯攻,一人横刀劈过凌昭膝弯,他猛地单膝跪下,举剑击退砍向脖颈的刀。   他也发现了。   死士们没有拦何皎皎,更没有向她出手。   少年从逼来锋刃的空隙间递出目光,他披头散发,双眼赤红,“不是让你走?!”   呼啸一刀劈过他背脊,少女悲恫呼唤惊飞林鸟,“凌昭!”   眼看又是一刀将要斩下。   他们难道真要杀了他?   何皎皎双腿发软,几乎连滚带爬,撞开那扬刀死士,挡在凌昭前面。   “何皎皎!”   风止,刀停在她面门三寸前,肩膀被占满血的手扣住,凌昭已快站不起来了,还在把何皎皎往他身后扯。   何皎皎便回了头,扎进他怀里,搂住他肩膀不放。   死士只对凌昭下了狠手他们不动她,也不管她。   那遑论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何皎皎都不会放开凌昭的。   少女身躯单薄,在他怀里颤,凌昭扯不开他,他被穿透手腕的右手完全没了知觉,左手握刀脱力,拉不开她。   视线阵阵发黑,他竭力扫过在场所有死士,气弱游丝:“谁派你们来的?”   十六名死士,现下只剩九个人,他们下死手,凌昭难道不是刀刀见血。   而何皎皎一闯入占据,余下的死士们却是纷纷收了兵器,沉默地弯腰,将同伴的尸身抗上肩。   做完这一切,一死士走到他们面前,抱拳对二人一拜,“得罪了,殿下。”   兜帽遮掩他们脸上神情,语气都是枯井般无波无澜,让人无法窥得一丝异样情绪。   一拜后,死士们转身离去,眨眼与山林夜色相融。   走了?   何皎皎怔怔抬头,凌昭手撑了地,肩身摇晃着想要站起来,“我、我们也快、快……”   他没能站起来。   一句话未说完,凌昭朝何皎皎倒来。   他一番死战,身上多处致命的伤,意识全无昏了过去。   何皎皎搀住他,整个肩膀转瞬被他身上流来的血打湿。   她用肩膀顶住凌昭,好几次尝试扶他站起来,都失败了。   她跌坐于地,凌昭倒在她怀里。   浓厚不散的血腥气冲得何皎皎脑中浑噩,恍惚一阵,凝望少年虚弱面色。   山林虫鸣细碎,夜风徐徐,凉入骨。   何皎皎愣怔片刻,猛地摇头。   凌昭的伤……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会死的。   可何皎皎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能把他掺起来,带他去医馆的力气。   为什么?   明明今天白日,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满心欢心,等着搬新家,办喜事了。   何皎皎背脊又一次让少年压塌,她几乎跪了下去,眼泪砸下去打湿地面。   “哈……”   少女颤着肩膀,落着泪,却是颤出一声笑,声音低得变了调儿,似哭非笑。   何皎皎只笑了一声,抹掉眼泪止住了笑,再一次去搀凌昭起来。   “凌昭,没事,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她不晓得这话到底谁给谁听,但何皎皎明白,从未这般清醒过。   压垮她的不是凌昭,是由别人给他们的苦难。   凭什么?   何皎皎不甘心。   大抵靠着这股不甘心,何皎皎憋着一口气,肩膀终于撑着凌昭站稳了。   她还是直不起腰,艰难抬头分辨了方向,半背半拖地,缓慢沉重带着少年往前走去。   莲花镇不能回了,云州繁华,周边一带村落和镇子不少,她记得莲花镇数里外就又有一个小镇。   没事的,她不会放下凌昭的。   “喵呜~”   树后一声猫叫。   何皎皎抬眼看到一抹雪白,她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无瑕顾及,不知何时跑丢的白猫,蹭着树根朝她叫唤。   “咪咪咪咪,过来,跟着姐姐走好不好?”   何皎皎气喘不匀,话说得短促,哄猫跟上来。   她大半边身子撑着凌昭,被压得抬不起头,视线困在鞋尖儿前一点儿地。   不知是泪是汗,大颗大颗滴落到脚边,何皎皎一声一声喊着咪咪,眼前模糊,很快脚尖都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猫会不会跟上来,她怕它丢了,她没办法。   “喵唔~”   脚后跟重了重,是猫脚步轻快地过来,蹭她的小腿。   猫不会为任何事情犯愁,惊吓过后,看到主人便又会欢喜奔来,要和她玩。   何皎皎酸涩尤甚,怕被它绊倒,略微停了停,拿脚拨开了它,哄孩子似得,“咪咪啊…别太近了,跟着就好……”   这一瞬时,她后知后觉,呜咽出声。   绒绒呢?   绒绒不见了。   何皎皎没有停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眨落遮挡视线的泪,她没办法管它了,她必须快点儿,再快点儿。   她不能、不能让凌昭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   不知道猫还有没有跟着,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晚,也不知道累似得,抬脚时仿佛很重,又仿佛轻飘飘。   何皎皎一身的血、泪、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必须要往前走。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终于,前方看见了光。   青砖的城楼夜色下默然耸立,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僵了,只想。   快点儿。   “来者何人!站住!”   守城兵卒提灯照来,只见两个血人偎依着缓慢挪过来,他们亮了兵刃。   “官爷,官爷……”   何皎皎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路上遭了劫匪,侥幸逃到此地,官爷,救命啊官爷……”   那守城兵卒们对望一眼,片刻后收了兵刃,为首小将往里摆摆手,不冷不热一句,“成了,我们还要值岗,你自个儿进城找大夫去罢。”   何皎皎脑子木僵着,思绪却转得飞快。   不对…不对劲。   她下意识要转身走,一兵卒嗤笑道:“怎么要走?那小子看着可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是一伙儿的,等着何皎皎自投罗网呢。   可是,凌昭怎么办?   她能往哪儿走?   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何皎皎生生咬下腔壁内一块软肉,口中鲜血横流,她继续抬脚,踉跄磕绊走进城里。   路过那几名兵卒时,她冷不丁抬头,声音平静地问:“医馆怎么走。”   少女满脸血污,看不出本来样貌,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兵卒愣了愣,似反应过来,冷嘲热讽道:“进了城门,顺着道儿直走,左拐杏花巷里头就有一家,不过嘛……”   没等他说完不过嘛后面的话,何皎皎便走了。   不过…没事的,会没事儿的。 第66章 求药   ◎她在磨一把刀(笨蛋情侣正式下线)◎   *   夜已深, 万籁俱静,不知何处传来梆子声响,三更了。   何皎皎寻到了杏花巷, 第一间小院就是医馆,兵卒们倒没有骗她。   “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少年身躯大部分压在她肩身和脊梁上,何皎皎不敢放他下来, 俯身弯腰腾出只手敲得门板咚咚震响。   “有没有人啊?!”   深夜少女的啼哭惊得远方犬嗅,好半晌,门用力地开了。   一小团晕黄的光拢亮个矮小的人形, 是个七八岁的童子举灯出来, “大晚上的谁啊——!”   灯光将二人凄惨模样照亮,坠地熄灭了, 童子吓得摔了灯,屁滚尿流往屋里跑。   “师父,师父, 有鬼啊师父!”   “大夫, 大夫, 救人啊大夫。”   何皎皎撑着凌昭,避开灯盏残渣往里走,她心里终于浮现出微末的希望。   “什么人啊?”   刚走进小院中, 屋里头有人喊到,一中年男人披着外衣提油灯出来。   他比小童淡定, 高举灯盏将二人头到尾一打两, 片刻后却拂须摇头道:“姑娘, 你去别的地方吧, 他这伤老夫治不了。”   “为……”   何皎皎慌忙改了口, “我有银子的,都说医者仁心,您救救他吧。”   说着她连忙从腰带里掏银票出来,几百几千,拖着凌昭吃力往男人手里塞。   男人往后一步全躲开了,让何皎皎抓皱的银票砸在地上,和她的泪一起,听见男人冷漠道:“你别在我这儿耽搁了,别处去吧。”   说着,他伸手连推带搡,将二人往院外推,何皎皎怕摔,一边护着凌昭笨拙地往后躲,退出到门外后找准时机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求求您了大夫。”   希望破灭,何皎皎泪流满面,内心仅剩麻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她猜不透,想不通,唯一的支柱倒在她单薄的背上,她几乎挣命一般方走到这里。   她只有去求别人。   “求求您了,你至少卖点儿药给我好不好?”   少女满手血汗的混合物,拽得男人衣袖乌黑,他失了耐心,一把甩开何皎皎:“你跟我有什么好纠缠的。”   何皎皎重重摔倒,凌昭从她背上滚了下去,她顾不得直往上涌的眩晕感,连忙爬过去扶他。   再抬头,医馆的门“啪”地关上。   何皎皎没再去缠他,是啊,跟他有什么好纠缠的?   她垂了眸,借着月色捧起凌昭的脸,想为他擦干净面上凝住的血。   可她也是满手的血,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没事儿的。”   她刚刚看得清楚,小院左侧的屋里,是那大夫的药房。   何皎皎把少年两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似乎没废多大劲儿,便撑着他站起来了。   她带着他走出两条街外,拐进一条偏僻的死胡同,把凌昭放到了墙角。   “凌昭,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何皎皎扯过街边捡到一卷破草席将他盖住,轻声地祝嘱咐着。   她知道他听不见,可不跟他说话的话,她要撑不住了。   少女蹲在地上,埋着头缓了缓,小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觉,“喵呜。”   原来白猫一直不声不响跟着,此刻才有了机会跟她亲近。   何皎皎也才注意到它,她恍恍一笑:“你在啊,那你帮我看着他好不好。”   说完,何皎皎也不管它如何,掐紧手心掐出一把力气,一口气跑回了杏花巷。   她要去作贼,她没办法了。   巷子停了一架堆满柴火的推车,何皎皎靠它翻进医馆院墙。   落地时摔了,但她感觉不到疼,因此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轻手轻脚推开了药房的门。   何皎皎不懂药理,但治刀伤的金创药,补气血的四物丸、白芷人参她且认得的。   她也什么都不怕了,吹燃了火折子翻箱倒柜地找,若是被发现,她偷不着了,就明抢。   她动作很快,用裙摆系了个兜,很快将药房里能治外伤的药和大补药材搜刮了干净。   她抱着瓶瓶罐罐,快步跨出院门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呢?”   是那大夫的声音,“您回去跟家里人低头服软不就好了,何苦遭这个罪?”   “走吧走吧,老夫权当没看见。”   家里人,低头,服软。   笑话。   何皎皎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头也不回,一瞬不停地跑回她藏凌昭的死胡同里。   还未进胡同口,她听见小女孩惊讶的声音,“这不是咪咪吗?”   “啊绒绒别打别打。”   “三娘,这儿有个人。”   登时猫叫尖锐,声音杂乱。   何皎皎心下一凛,跑过去,便见数道人影立在前方,一人正弯腰探向凌昭。   月光惨亮亮,少女登时犹如困兽般猛冲过去,“别碰他!”   她撞翻那人挡在凌昭身前,小女孩怯怯发问:“娘子?”   “娘子,凌爷,您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被她撞倒那人扶着腰起身,疑道。   是三娘和她捡回来的那四个小丫头们。   旁边猫在低嘶,橘猫和白猫一左一右趴在墙头对峙。   绒绒?   她们怎么来了?   何皎皎浑身都紧绷着,想不了太多。   她谁也没理,怔怔转身,偷来的药瓶药匣倒了一地,举起火折子,翻出人参片压到凌昭舌根下。   周围安静很久,小丫头们吓得不敢说话,半晌三娘走上前,接过何皎皎手里的火折子:“娘子,我帮您吧。”   何皎皎没拒绝,低头撕开凌昭的领口和衣袖,昏暗灯火下,少年面上惨白泛着灰。   她记得他伤得最重的手腕和肩膀,两个黑红血洞,何皎皎花好大力气止住手抖,金创药粉倒了下去。   “娘子……”   三娘看得落了泪,缓缓道:“您们突然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没底,我一个人带她们四个,也不晓得要怎么过活,干脆带上您们留下的行李,出城寻你们来了。”   月光亮,小丫头们眼尖,在城外的荒地里竟然看见了绒绒。   绒绒谁也不让抱,焦急地喵喵大叫,引着她们到了一片到处都是血的山坡。   一路顺着滴落的血迹,她们进了这座小镇,一进城门绒绒飞快地跑进这死胡同里,扑倒白猫和它打了一架。   她们因而与何皎皎重逢了。   三娘说完了经过,何皎皎彷若未闻,低头没有章法地往凌昭伤口上倒药。   “娘子,您这样不成的。”   三娘揩揩眼角,轻轻握住她手腕,“您和凌爷究竟……”   她欲言又止,后而委婉哀伤,“我其实看出来了,您们俩……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罢?”   妇人惆怅唏嘘,将私奔换了种说法。   “不是的。”   何皎皎不承认,一瓶子金创药用光了,她低头去找新的,低眸时呼吸一乱,抖出一声哭腔。   她再忍不住,扑到三娘怀里压抑着抽泣一场。   他们是被逼得,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三娘用干净帕子稍微给何皎皎擦了擦脸,待她情绪平复,提议还是找个地方落脚,再去寻郎中大夫为凌昭治伤。   今日一天的遭遇,何皎皎已不抱希望,但不能不去试。   不出所料,她们找了两家客栈,都被掌柜拒了。   一行人最后,扶着凌昭进了一间荒废的观音庙。   他背上一道由肩胛斜横到腰的撕裂伤痕,何皎皎在观音相下铺了干净的披风,扒了他上衣让他卧躺着。   少年从小打熬筋骨练出来的精壮身子,可大大小小新伤旧伤触目惊心,何皎皎看着便要落泪。   他该有多疼啊。   三娘是穷苦人家出身,何皎皎留在马车上的东西她不舍得丢,硬是和小丫头们带过来了。   她们今天要搬家的,铜盆水壶衣裳……什么小物件又都有一点儿。   此刻成了何皎皎的依仗。   庙院里有口井,三娘手脚麻利,打水生火烧了热水,又开了点心匣子端过来,让何皎皎填填肚子。   何皎皎真心感谢她,但实在没胃口,低低说了声谢谢。   小丫头们和两只猫都睡着了,深夜死寂,何皎皎彷惶不定,但总算没那么无措了。   她用热水拧干帕子,轻轻替凌昭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他的狰狞几处刀伤,总算没有流血了。   可少年无知觉皱紧长眉,脸色白得吓人。   她端了碗把糕点扔到水里泡化开,去喂他,也喂不进去,何皎皎只好用帕子沾水去润他干裂苍白的唇。   可无论如何,他没再睁眼,何皎皎喊不醒他。   三娘陪她一会儿,劝她歇歇吧,不然凌昭没好,她又熬垮了怎么办。   三娘说:“您歇着,我去镇上找找,不信这么多大夫,没一个肯出诊的。”   何皎皎听劝,三娘走后,她握紧凌昭的手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破庙半边屋檐都塌了,她怔神望着夜穹,看弦月东落,眼睛合不上,天亮了。   阳光照到脸上,何皎皎忽然想起,今日,是凌昭十八岁的生辰。   她其实都安排好了。   搬家的第二天就为他庆生,他生辰过后,他们就请媒人换婚书。   租的那间小院还有两个月的租期,因为他们没有长辈亲人,何皎皎打算从那里出嫁。   “娘子…”   三娘踏着清晨的薄雾回来了,她立在坍塌的庙门口,愧疚地摇了摇头,“我把镇上都跑遍了,那些大夫伙计都像认识我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诊,药也不卖。”   “我本来还想买些包子粥回来的,可……路边的小摊都不肯卖东西给我。”   何皎皎不失望,抹了把眼泪起身了,让三娘过来搭把手。   转目却发现他脸色通红,何皎皎一摸他额头,烧得滚烫。   她们将凌昭扶起来,给他喂了水。   何皎皎甚至没有力气着急了,她语气淡淡道:“三娘,你在这儿守着,我再出去试试。”   她没忘记昨天晚上放任她偷走药的大夫。   他是个好人。   何皎皎从小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单鬓,急匆匆地回到杏花巷。   “师父师父,她又来了!”   仍然是他的学徒童子开门,大约是得了叮嘱,门一开转眼用力关上,紧接着闸门落锁的声音传出来。   何皎皎并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她扬高声音:“求求您了。”   来往行人不少,投来诧异目光。   何皎皎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得响亮,她声音很稳,无波无澜:“求求您了。”   她伏跪在医馆门口,内心同样平静。   她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这般去求别人,多寻常的事。   可直到炎夏烈阳在云后展露威仪,蝉抖翅尖鸣,何皎皎背如炙烤,医馆院门,没有再打开过。   这样啊。   何皎皎不难过。   她也不浪费时间了,撑着墙壁站稳了,双腿肿胀麻木,走得艰辛苦困。   三娘说,镇上有七家医馆呢。   她一家一家地跪了过去。   可是,没有人心软。   没有人肯帮他们,没有人愿意救他们。   何皎皎带了很多钱,可她买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   第七间医馆,少女佯装的平静破裂,她冲进医馆里头,抖着手大把大把地银票砸了过去,“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药,凭什么不卖给我药?!”   她声嘶力竭,要疯了。   医馆里头,却依旧没人肯理她,伙计将她推出门。   她摔到地上,砸过去的银票砸回她身上,和一泼凉茶,兜头浇下。   三伏炎夏,何皎皎一个寒颤,她敛眉低目,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凉水,起身走了。   这样啊。   她尝试冲出城,在城门口被兵卒面色不善堵了回来。   这样啊。   何皎皎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盯高悬的盛阳。   她明白了。   为她和凌昭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们妄图以卵击石。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豁出去?   那便过过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吧。   何皎皎回了破庙里。   她头重脚轻,放佛遭烈阳晒化三魂七魄,木楞着听到小丫头们的哭声。   “娘子,三娘卷走您的包袱跑了!”   残瓦的阴影落下来,遮挡不了浮空翻滚的热浪,何皎皎怔然抬头,一眼扫过哭得凄惨的小丫头们,给不出反应。   绒绒趴在结满蜘蛛网的供桌上,白猫在垮了半边的断墙下打盹儿,唯独三娘不见了。   何皎皎临走前,把贴身收着、装着大部分钱财的包裹留下了。   三娘……三娘是她让凌昭在章洲的运河里捞上来的,她夫婿因为小半袋粟米,要把她卖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所以她跳了河,宁死不从,她被救上来后,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说这辈子当牛做马的也要报答他们。   这样啊。   何皎皎不怪她,钱对她没用了,如果三娘昨晚没有找到她,她可能撑不到现在。   “哈…”   少女眉眼静谧,笑了笑,她走到凌昭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边问小丫头们:“你们怎么不走啊?”   少年眼睫轻合,苍白虚弱,好歹身上没有上午何皎皎出门时那么烫了。   还是三娘教得她,用冷水拭身可以退热。   何皎皎便找来只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她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   听小丫头们在耳朵边哭,“娘子,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啊?”   最小的丫头才八岁,凑过来帮何皎皎,也是哭,“娘子,我饿。”   三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何皎皎偷来的药,几匣子点心果子都没放过。   何皎皎没吭声,不知如何作答,沉默地拧着帕子给凌昭擦脸。   她手上沉重,动作很轻。   小丫头们看她脸色,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止住。   耳边仿佛忽然间安静死寂下来,何皎皎手顿住,莫名抬了头。   阳光大片大片漏下破损的屋檐,似金光普照中,她看清了莲花台上龟裂的泥塑观音相。   南无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金光抚发顶,何皎皎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帕子,绕过凌昭,双手合十跪到了莲花台下。   何皎皎语气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观音娘娘,是信女不知敬畏,冲撞了口舌言语忌讳,是信女的罪过,信女知罪,您要罚罚信女一人,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昨日她用治伤为由,讹了他人钱财,所以神佛才降下这横祸的吗?   何皎皎走投无路了,什么都要求一求。   可观音低眉,无慈无悲垂目来,不言,不语,不怜她。   何皎皎等了等,等得低了头,起了身。   她明白了。   没有人救他们,这泥塑的观音更不会。   她面无表情走到莲花台旁,踩着边缘踏上去,用尽全力狠狠一推。   观音横倒向一边,轰隆巨响,尘土飞溅,七零八落碎了去。   “娘子!”   绒绒吓得飞蹿出去,小丫头们惊声尖叫。   何皎皎立在莲花台上。   她依然梳不好头发,单髻都梳歪了,一身素青的衣裙,青烟似得,孑然而立。   她柔笑着轻声安抚她们:“别怕,没事的。”   少女眉眼秀丽婉柔,浓密羽睫在她芙蓉面上落下阴影,花须般蔓延。   她最后看了凌昭一眼,灰尘在金光中漂浮飞舞,她没能看清。   但何皎皎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走了。   小丫头们没敢追,以为她很久便会回来。   蝉噪声此起彼伏,何皎皎并未走出多远。   出了破庙外一条街,太阳晒空了街道,她便原地停下了。   “我该往哪里走?”   她自言自语般重复,“我们知道错了,我该哪里走?”   瓦片轻响,风滚热浪,檐下落来一片阴影。   黑衣的死士半跪于地,指向一方小路,“请。”   何皎皎跟着他,走进一间民居校园。   耳房内陈设素雅,幽香缭缭,看清珠帘后的端坐的人后,何皎皎仍旧愣了愣。   她猜过会是谁。   太子、建成帝、甚至是苏长宁或者苏盛延。   可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皎皎,怎么了,进来吧。”   苏皇后声音和缓,彷若一缕清风,吹散夏季闷热。   何皎皎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妇人从来如此,不急不缓,万事波澜不惊,从来端庄得体。   当有人望进她眼中时,总会生出错觉来,认为她会是个再温柔包容不过的人。仿佛她知晓,并会原谅一切。   像那座何皎皎推到的泥塑观音一样。   她便学着苏皇后的模样,也笑起来,款款福身行礼,“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   “凌昭今日满十八了,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喊您十八年的母后,您饶了他吧。”   “皎皎,你皇帝伯伯本来不准我来的,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挫一挫十三的性子,结果他刚一上船,气得病倒了。”   苏皇后缓步过来扶何皎皎起来,拉她进去落座。   妇人抚上她脸颊,目光露出柔软的愧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年轻,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非要在外头吃足苦头了,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家?   皇宫是家么?   何皎皎浅笑不语,怕稳不住神情,低眉顺眼地垂了首。   “你看看你,从小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伺候着,连头发都梳不好,在外边儿要怎么活?”   “现在都知道令仪公主死在和亲路上了,聘为妻,奔为妾,皎皎,你如今要怎么办呢?”   “不过,没事的。”   苏皇后拥她入怀,像儿时那般哄她。   “以后还是喊我母后吧,跟母后回去,我这辈子,独独差个女儿了。”   妇人似苦口婆心,与何皎皎母女情深着,好像忘了她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   为何来的会是她?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的一字一句,真假占几分?   何皎皎心中千回百转,全都按捺住,摆出乖顺面貌,“是,母后,多谢母后不计前嫌,儿臣感激涕零。”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皎皎唯一确定。   苏皇后不会让凌昭死,要一个私逃出宫的皇子的命多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他们有用。   日落西斜,残阳如血,破庙里的小丫头们,没能等到何皎皎回来。   破庙外停来辆马车,数不清的黑衣人凭空出现般。   小丫头们吓得哇哇大哭,马车里出来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不嫌弃她们脏。   她抱起了最小的女孩,问她们的名字,哄她们不要哭。   她是个好人。   所有的小丫头都这般想,止住哭泣,乖乖上了马车。   苏皇后来把这几个小丫头给何皎皎带回去,虽说杀了最省事,像那个叫三娘的女人一样。   可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没必要惹这份杀孽。   妇人慈眉善目,提了裙摆要走,听到猫叫声又回了眸,笑道:“差点儿忘了,把那两只猫也给善祥抱回去吧。”   善祥,是苏皇后给何皎皎新的封号,她要重新走个章呈,换个新身份回去。   这对苏皇后来讲,轻而易举。   自始至终,她没有瞥凌昭一眼。   白猫很乖,没一会儿让死士抱上了马车,可那只橘色的猫……苏皇后记得是叫绒绒。   它凶得很,从死士怀里挣脱数次,每次都跑回了昏迷不醒的凌昭身旁趴下,朝人亮爪子哈气。   苏皇后撩着帘子,看得新奇,便扬声道:“它不想走就算了吧。”   小丫头们坐立难安,面面相觑,都没听懂苏皇后撂下帘子后,说的那一句话。   她说:“别让他死了、废了就成。”   苏皇后抱着白猫逗弄,淡淡牵了牵嘴角。   十八岁了啊。   但她想,还差点儿火候。   苏皇后在磨一把刀。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笨蛋情侣彻底下线了qwq。   这里解释一下,苏长宁、太子、苏皇后,这三个人目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敌对的。   至于建成帝,一款不自知的苏皇后的背黑锅专用户罢了。 第67章 善祥   ◎善祥,不用母后教你吧?◎   *   立秋的五天前, 何皎皎回到京城,住进了南山市。   立秋当日,满京便知, 皇帝病重,长住在南山寺为国祈福的太后,偶遇一妙龄少女。   太后识其慧根,深觉有缘, 由苏皇后出面将之收为义女,得封,善祥公主。   七月初, 今年第一场秋雨落下来后, 何皎皎却还没有见到太后。   她搬回坤宁宫住,每日清晨出宫, 往返南山寺一趟。   老人家不肯见她。   何皎皎在她日日诵经的佛堂外跪着,听梵音靡靡,前尘过往, 如梦似幻。   秋雨绵绵, 飘到七月底方停了, 白露。   清晨的浓雾许久不散,何皎皎目光凝在隐现的屋檐瓦砖上,发现落霜了。   何皎皎直直跪着, 出了会儿神,一道身影破开雾来, 取竹姑姑目光怜悯, 轻唤道:“殿下, 您起来, 进去歇会儿罢。”   “谢姑姑。”   何皎皎搀着雪蕊的手, 跪得太久了,她起身略有艰难,缓了好一会儿,随取竹姑姑走进佛堂。   佛堂中罗汉菩萨庄严肃穆,香缭缭。   看见端正跪坐蒲团前的佝偻身影,太后头发全白了。   何皎皎难忍酸涩,她有满肚子的委屈苦困,对老人家满腔不舍愧疚,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口。   “哪个年轻姑娘家天天进佛堂的,没得讨不吉利。”   老人双手合十,神情严肃,眼皮子不抬,还是撵她走。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跪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去,慢慢捡起面前的佛豆。   宫里用的东西都顶好,青蚕豆色泽温润,玉一般的质感。   微凉触感落入掌心,指尖发凉,佛堂寂寥,木鱼声轻缓遥远。   何皎皎一时不忍悲从中来,弯下去的腰再直不起来,她伏在蒲团上小声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   半晌,太后沉声发问,听少女哭腔委屈,“老祖宗,您不要我了吗?”   “哀家不要你了?”   她一声引得老人再绷不住,涕泪横流,“是你不要哀家了,是你们不要哀家了!”   “你啊,你啊—!”   太后心疼她,又心疼又怨,她怨自己老迈无力,护不住她最心疼的孙儿,反而还被人用来威胁拿捏她。   所以她不愿再亲近何皎皎了。   可是,又教她如何舍得。   “这群作孽的东西!”   见老人哭得不能自已,何皎皎忙擦干眼泪,去哄她:“您别不见我不理我就好,旁人我们不去管他。”   “再说了,我现在还是公主呢,没人敢欺负我了。”   太后缓缓止住眼泪,塌着肩膀身形委顿,末了,她自欺欺人闭上眼,紧紧搂住何皎皎,“好,以后你便陪着老祖宗在南山寺,我们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   何皎皎轻轻应声:“好。”   说完这个好字,没过半个时辰,何皎皎出南山寺,回了坤宁宫。   她眼下,在苏皇后身边当值。   每日能出宫探望太后一遭,是她给她的“恩典”。   建成帝似乎病入膏肓有一阵子了,可太子即位一事迟迟未提上章程,凌行止…连监国的名号都给捋了。   如今大小国事,私底下都由苏皇后处置。   何皎皎上午从南山寺回宫,下午便守在坤宁宫偏殿,替苏皇后研墨递笔,候着她执朱笔,批阅周章。   苏皇后从不对她多说,好像万事皆不对她设防。   何皎皎便万事都不多问,不多说,苏皇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苏皇后正式向宗亲引见“善祥公主”。   她执手垂眸立在苏皇后身边,任由诸多目光打量,不避不退,落落大方。   何皎皎清楚,在场的命妇贵女们,没有不认得她的,没有不知道她是死在和亲路上的“令仪公主”。   那又如何,苏皇后说她是善祥公主,所有人将眼珠子瞪出来,也得弯下腰行礼,尊敬地喊她一声,“善祥公主万福金安。”   是非黑白,凭何定夺。   初见礼后,宫女引何皎皎席落座,她低眉颔首,如常过去坐了。   身旁是嘉宁。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略有些尴尬的笑,气氛一时凝固,何皎皎面上浅笑,谁也没理。   枯坐少许,旁边忽然想起啜泣声,温荣大公主声音传过来,训斥道:“嘉宁,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哭什么哭?”   从何皎皎坐到她身旁,嘉宁眼眶便红了,她一直在忍,没忍住。   何皎皎递了张帕子过去,觉得她再坐下去不大好,起身致歉告辞。   她起身刚要走,嘉宁拽了她衣袖,抽抽嗒嗒地,“谁、谁撵你了,让母后瞧见,当我们欺负新来的呢。”   何皎皎一笑,规矩地坐回去。嘉宁擦掉眼泪,起身把凳子搬近她,想跟她说悄悄话。   还是那副未出阁的女儿家作态。   嘉宁跟她驸马,一定很好。   今日宴上,唯有太子妃苏月霜缺了席,据说身体不适。   席快散时,东宫来了人。   是来报喜的,小太监高亢的公鸭嗓喊了一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妃有喜了。”   苏月霜方被太医诊断出,怀有三月余的身孕。   苏皇后赏赐流水一般送进了东宫。   储君储妃夫妇,何皎皎许久未曾见过了,但她内心平静,别无杂念。   过去几日,她照常伺候苏皇后笔墨。   案几上奏章快要摆不下了,何皎皎将苏皇后批阅好的一撂堆码整齐,搬到耳房里去放。   此时有人进来通传道:“皇后娘娘,大将军来了。”   这两兄妹如今相见,都不用避人耳目。   何皎皎正要出去,却听苏皇后扬声,“善祥,帮我找本书出来。”   她没提书名,何皎皎心念一转,退进耳房角落,借长柜遮掩住身形。   苏皇后言外之意,让她先别出去。   苏长宁风风火火地进来,外边声音轻乱少许,当值的宫人们都退下了,殿内只剩苏皇后与苏长宁两人。   “月霜这胎若诞下麟儿,便立他为皇太孙。”   苏长宁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何皎皎听苏皇后缓声答:“好,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她听不出她的情绪。   苏长宁没有多作停留,片刻后急匆匆离去。   他约莫对太子不抱希望,想要直接用孙子了。   何皎皎轻手轻脚走出耳房,在书案前跪坐下来,先往香笼里添了香,挽袖执起墨方研墨。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看。   苏皇后伏案疾笔,两人皆无言语。   沉默至天色将黑时,苏皇后落了笔,到她去照顾建成帝的时辰了。   何皎皎领宫婢端水上来与她净手,若大宫室内水声微弱,半晌,终听苏皇后轻轻唤道:“善祥,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母后教你罢?”   何皎皎双手递上帕子给她,恭敬应道:“儿臣明白。”   回宫数月,何皎皎没见过皇帝睁开眼睛过。   苏皇后不避着她,她从偶尔一撇到的奏章中,窥见了盘根错节,风雨欲摧的一幕。   苏长宁跟太子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若非苏皇后两边劝着,朝堂上早就稳不住了。   何皎皎看不明白苏皇后,不敢信她,但她的心思,她都照做。   抽丝剥茧,慢慢来。   于是大半个月后,何皎皎抱着卷宗回御书房,她在御花园的游廊,跟苏月霜偶遇了。   细算起来,她们有整整一年没见过。   昔年明媚张扬、行事恣意的少女梳起妇人高鬓,凤冠衔珠,竟是端庄威仪,不可直视。   何皎皎避让至墙边,俯身行礼道:“善祥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   何皎皎垂着眸子,听她免礼后再拜了拜:“善祥还有宫务在身,先行退下了,太子妃娘娘勿怪。”   初初一撇后,何皎皎垂着眸子,不再看苏月霜一眼,告辞离去。   她没出两步,身后少女颤声道:“令仪,这一个年头你在外边,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何皎皎停下脚步,又福身下去:“太子妃娘娘慎言,小女善祥。”   “皎皎……”   苏月霜看她的眸中沁了泪,好像吃了许多苦头的人是她,她身旁随侍低声一唤:“娘娘。”   苏月霜侧身敛去失态神情,她认出来伴何皎皎出行的都是坤宁宫的女官,提了口气,沉声吩咐道:“让她们去,你陪本宫走走。”   “是。”   宫婢们过了何皎皎手里卷宗,留她一人伴着苏月霜逛了一圈御花园。   “昨年你受封的时候……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姑母不让。”   “我又去求了爹爹,还被他给打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儿……令、善祥,你怪我对不对?”   秋末初冬,院子里桂花未谢干净,初梅便露了花苞,两股浓厚香气混杂,嗅得何皎皎脑子发闷。   苏月霜自责的话语,何皎皎一概不理,倒一路沉默着看了她尚未显怀的小腹。   引得她身边伺候面露紧张,“娘娘,外头风大,要不咱们回了吧?”   何皎皎花了好大力气,方如从前那般对苏月霜笑起来。   少女杏眸纯粹好奇:“月霜姐姐,快四个月了吧?”   她低头打量她平坦小腹,伸出手甚至想摸一摸。   苏皇后不要这个孩子,让何皎皎来。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前天晚上本来十点多就困了,就没吃药尝试自然入睡,结果闭着眼睛躺到了凌晨三点都没睡着,气得我爬起来嚼了小半瓶褪黑素和两片□□,给我干迷糊了两天。   呜呜呜呜这回彻底睡够了。 第68章 小寒   ◎宜相逢◎   *   “善祥殿下, 您未免失礼了些。”   婆子立马挡在苏月霜身前。   何皎皎收回手,笑容如常,轻叹道:“我只是觉得, 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月霜姐姐你都要当娘了,真好。”   “让开, 主子说话有你放肆的地儿,自己下去掌嘴。”   苏月霜虽然有些奇怪何皎皎举动,但看她总算愿意理她了。她的性子哪容下人在面前说嘴, 发了通脾气, 单独拉何皎皎坐到亭子里说话。   “你突然说这话作甚?”   她向来有话直说,看何皎皎不似对她有怨怼之情的模样, 眉眼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愁色,“我爹现在和表哥总是吵,这个孩子……我都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月霜似乎也没变。   “怎么会呢?”   何皎皎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我听见母后和大将军说, 等他一出生, 就要立他为皇太孙呢。”   一只麻雀立上枝头上叫了两声, 乌云布满天空,万物阴沉。   苏月霜白了脸色,目光滞愣在少女面上, 看她眉眼弯弯,杏眸含笑嫣然, “月霜姐姐, 你乐傻了?”   她后知后觉扯扯嘴角, 僵硬一笑, 问道:“皎皎, 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她哪里有半分高兴模样?   苏月霜自然比谁都清楚。   有了皇太孙,她爹,肯定不会要一个不听话的皇太子了。   何皎皎握住苏月霜的手,明知故问道:“月霜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啊?”   苏月霜抽回手,难忍慌乱,“皎皎,我想起我还有事。”   她起身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寒冬至,大雪不休不止飘了三天,满天落白掩住了京城。   而东宫里头,却起了一出落红。   苏月霜小产,雪冻路滑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确实是个男胎。   当晚,何皎皎坐在暖阁里,念着超度宝忏,合目敲了许久木鱼。   她陪太后入佛门,也在坤宁里置办一座小佛堂,每夜诚心祷告,求菩萨恕罪。   不对,她什么都没做,何罪之有呢?   她不过有些羡慕苏月霜罢了。   月霜姐姐啊,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姑母,苏家女啊,怎么养出得这样一个性子来的。   为了她的表哥,她可真豁得出去。   “雪蕊,我觉得月霜姐姐可真是好心肠。”   坐佛堂为苦修,何皎皎让人撤了炉子,冷风嗖嗖往屋里灌。   她到底年纪轻修为不够,念过三遍离苦得乐,放下木槌笑了一句,“你瞧,她为了不让人怀疑我,还特意隔了着么久。”   雪蕊侯在书案边儿,并未答话。   何皎皎拿起木槌,指尖僵冷,一声阿弥陀佛却蓦地哽在喉头。   下一瞬,木槌教她“咚”地用力砸到神龛中的菩萨金像上,弹飞出去。   她抬眸狠瞪了雪蕊,压不住的嗔怒相,“你这样看我作甚?”   雪蕊大她十岁出头,从裕阳陪她到如今,一直是姐姐。   她目光轻柔触过来,眸中缀亮灯火,似泪光闪动,“殿下,您若心里头难受的话,早些歇息罢。”   说不定睡一觉,便好了。   何皎皎低眉不语许久,缓缓散了横起的戾气。   她下蒲团捡起木槌擦干净,少女秀丽眉眼沉静起,却显漠然,“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了。”   雪蕊没错,是何皎皎自己心知行为有损,过不了问心无愧那一关,闹得草木皆兵。   因而,她才来拜佛啊。   从身语意之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雪蕊仍旧守着,听少女敲了一夜木鱼。   天际泛白时,何皎皎伏在案几上睡着了,雪蕊倒是一夜未合眼,末了替她收拾书案。   除去几本佛经,摆在书案上正中的,竟是一本《伤寒杂论》   往返南山寺的路上,每日空暇时候,何皎皎拿在手里最多的,便是各类的医书。   她不声不响地,在背医书。   雪蕊用玩笑般地语气问过何皎皎,问她怎地想学医了。   何皎皎也笑,杏眸中琉璃眼珠,遮云笼雾般,“看着玩儿的。”   雪蕊问不出她的真话来了,出走一年的遭遇,何皎皎同样只字未提。   “……”   伏案酣睡的少女忽然呢喃暗语,雪蕊凑近,方听清楚。   她在喊,“凌昭。”   雪蕊鼻尖一酸,坠落两滴泪。   十三爷,何皎皎也只在睡梦中喊一喊。   苏月霜落胎后第二日,凌行止顶着一肩落雪来不及抚去,强闯了坤宁宫。   何皎皎领着宫婢拦他,没拦住,她故意不拦住的。   进了殿内,苏皇后头也不抬,他强忍怒意的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令仪,你出去。”   他们总爱喊错她的封号。   何皎皎直直地与他对视,却未从男人如玉疏朗的面上看出半分不适或闪躲。   何皎皎心中微晒。   她还有的学呢。   她便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厌其烦的解释,“太子爷,小女善祥。”   那边顿了半晌,男人扶手背身,声音软和了点儿,“你先出去。”   苏皇后没发话,何皎皎垂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凌行止没法强撵她走,应是被何人逼急了,眼睛都急红了,“母后,你应该清楚,不可能是孤。”   苏皇后淡淡道:“你跟你舅舅说去吧。”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苏长宁。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何皎皎更拦不住了。   但他们舅甥俩还真挺像,苏长宁神色恼怒闯进殿内,第一句话也是:“令仪,你出去。”   何皎皎不为所动,继续当她的门神。   可苏长宁是个暴脾气,踹翻一张案几,径直越过她跟苏皇后嚷嚷起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苏皇后疲惫且平静,劝他道:“哥哥,那是他的亲骨肉,怎么可能。”   送走苏长宁后,何皎皎同宫婢收拾他砸坏的物件。   “善祥。”   年关将至,国事繁忙,苏皇后提笔不放,空暇间问何皎皎,“看明白了么?”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话不能直说,她摇头道:“善祥愚钝。”   苏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案上抽出一方奏折,递给她,“你再瞧瞧这个。”   何皎皎过去接了,翻开一看,不是正经的奏疏样式,大字写得随意至极。   隔着纸张,都能想象出他落笔时的漫不经心,“冬月回来过年。”   苏皇后批了一个准字。   是凌昭。   他原是回裕阳去了。   齐周北塞五洲一线,南边横谷丹大草原另有三十六部虎视眈眈,遇着年冬难熬,时常下来掠劫边塞商队百姓。   上边还说,凌昭又立了战功。   何皎皎盯着奏章失了神,眼睛发了痒,她忍不住用力眨眼,眨出一连串儿眼泪,字迹晕染开来。   这几个月来,她无处打听,第一回 听到他的消息。   “善祥,你记着便成,母后都是为了你们好。”   苏皇后方停了停笔,妇人笑意柔和,“你近日来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出了殿门,何皎皎以手帕拭泪,到进她的寝阁,抱起白猫逗弄。   少女转瞬收泪,语气轻哄地问猫道:“咪咪,你想绒绒了吗?”   何皎皎把自己逗笑了,白猫天天挨绒绒打,怎么会想它呢。   她方才并不想哭,也不至于哭,不过思忖苏皇后应该很乐意见她为凌昭哭,伤不伤心的,何皎皎起码得抹一会儿眼泪。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猜不透。   苏皇后明面上两头相劝,但她一边在逼苏长宁反,一边也在逼太子出手。   苏月霜知道要立皇太孙,自己落了胎,为了她的表哥,她没有透露半个字出去,咬死了是意外。   她越是这般行事,苏长宁只会越对凌行止不满。   毕竟不是头一回了,寿光惊马,春日宴劫匪,苏月霜的断指……除了凌行止,还会有谁呢。   而百口莫辩的凌行止,又该怀疑谁?   可苏长宁是苏皇后的亲哥哥,凌行止是她的长子,两人不都是她安身立命,一身尊贵荣华的依仗。   她暗中挑拨他们鹬蚌相争,她能得几分利?   至于她说,她为了何皎皎跟凌昭好?   且再看着吧,何皎皎不信。   冬日一显,天一连沉了月余,雪时急时缓,没有停过。   何皎皎的凤辇风雪无阻,每日都要上南山寺一道,苏皇后说快要过年了,寺庙苦寒,让她劝太后搬回宫里头住。   那日正好是小寒,冬月二十五,乙丑,已巳,宜相逢。   何皎皎愈发地怕冷了,佛说万般皆空,常苦消难。   她心境不够,一路上都捧着汤婆子不放,刚喊完车夫快些赶路,凤辇却在城门口遭拦下了。   风雪之声呼啸,扯得人说话调子飘渺模糊,是个年轻人扬声在喊:“停车,例行盘查。”   似曾相识的场景,何皎皎心中起了波澜,她不禁得朝车窗看去。   冬日厚帘子遮得严实,只听长靴踏过雪地得利落声响,冷风夹杂碎雪凛凛乱扑进来,吹得何皎皎往后躲了躲。   她再抬眸望去,刻金游龙剑鞘支起半边帘子,窗棂斜开,再后头又让他肩身堵严实,昏昏暗光,玄甲森然。   “善祥公主?”   少年细鼻薄唇,眼尾许是让风吹得戾红,他面上神情偏于冷漠,低眸投来的目光几乎赤/裸。   凌昭喊她,“善祥公主,跟你讨碗热茶。”   【📢作者有话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化用于《婴灵超度宝忏》 第69章 抱猫   ◎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   “雪蕊, 给十三皇兄看茶。”   何皎皎低首避开少年注视。   日思夜想,真见到人了,如轻风掠过湖面, 涟漪起复,转瞬归于宁静。   可能习惯了。   自她十四岁开始,应差阳错,事事不由人, 总在和他分离。   “是。”   瓷盏琅珰响了一下,雪蕊莫名稳不住手,差点儿打翻案几。   她麻利收拾好, 冒着热气的姜茶捧到窗边。   凌昭没动, 目光未从何皎皎身上偏移半分,而少女容颜沉静, 垂眸端坐,仿若未闻。   又喊他皇兄啊。   “哒—”   他面无表情抿直薄唇,撂下帘子大步走远了, 冷风携雪漏进来, 融于炉火中。   “殿下?”   雪蕊还捧着茶, 泪眸望来,看何皎皎不为所动,心中凝现四个字。   物是人非。   到南山寺, 太后在等着她用早膳,何皎皎进殿先点燃一簇线香, 三拜后她执香合目, 于佛像前默立许久。   老人慈蔼唤她, “皎皎, 怎么了?”   何皎皎在还愿, 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心中念过一句信女无尽意。   香落炉上,她净手后走回太后身边,笑着说道:“没怎么,不过您一直在庙里头,没听说吧?”   “我今早路上遇着十三皇兄了,他回京后卸了军职,又进羽林卫领了副都统一职。”   少女俏生生地笑,边给老人布菜,神情像在同她说熟念之人的笑话般,“他这官升得可真够快,昨年还在当大头兵呢。”   “皎皎?!”   太后却是一惊,抓紧她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们……”   何皎皎低眉敛目,神色不见一丝异常,她轻声说:“老祖宗,我们现下这般,挺好的。”   他们总是临门差一脚,差了好多回,这辈子许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罢。   凌昭能平平安安回来,何皎皎已是得偿所愿,她没力气再去求别的了。   “我就陪着您,也不说什么嫁不嫁的话了,一辈子跟着您侍奉佛祖菩萨。”   少女声柔而缓,语气近乎虔诚,“佛说六根清净,我现在只想和您过些清净日子。”   太后落了泪,这一路她亲眼看着过来的,相劝的话说不出口,颤巍巍将何皎皎搂进怀里,“也好,也好。”   午时末何皎皎回了坤宁宫。   苏皇后竟抽空来劝了她,妇人蹙眉,似不忍不解,“善祥,你还不到十七,说这话作甚?”   她得找了多少人看着她啊?   何皎皎如此想着,登时跪拜下去,“母后,善祥命不好,唯求佛祖保佑。”   苏皇后长叹一声扶她起来,让她下去歇着了。   天黑时,宫婢捧了章折子,送到何皎皎殿里来。   何皎皎已歇在了榻上,披着绒毯接过来看,折子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语气。   书表,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檐下风寒雪盛,殿内暖香,炭火哔剥声响。   炉中忽一暗,扑开火星子四溅,一簇火苗腾起,红光映少女面颊明灭。   何皎皎垂眸似神思,不声不响将折子扔进碳炉里,默默看它烧成灰烬。   二日雪停,不到卯时,何皎皎便睡意全无。   她早早起了身,站在回廊灯下,看宫人铲干净凤辇上堆落的积雪。   如今的宫里头她待着喘不过来气,想快些去南山寺。   “殿下,公主殿下。”   远远一边且过来个眼生的宫女,天幕浓黑,冬晨寒意凛人,那宫女呵着白雾,笑得见眉不见眼。   “善祥殿下,十三爷抱来只猫,说送给您的,皇后娘娘让我给您抱过来。”   她双手在何皎皎面前一摊,露出只小臂长的小白猫。   看品相,鬃长毛鸳鸯眼,竟和她的白猫一模一样。   何皎皎不解凌昭用意,愣了愣神。   “殿下?”   宫女乐呵呵地催她接过去。   “殿下,可以走了。”   她出行依仗备好了,雪蕊迎上来要搀她过去。   何皎皎便收敛神情绕过那宫女,平淡留下一句,“养不过来了,你抱回去吧。”   她登上凤辇离去。   壁灯寒风中摇曳,过城门时,雪蕊忽然掀了帘子。   她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他一个副都统,哪里需得他出来站岗?   今日凤辇没遭拦下,何皎皎不朝外看,不吱声。   至晚间回了寝殿,苏皇后直接将折子交给了她,“你们两个说不清,他从小就不服我管,善祥,你劝劝他好么。”   同昨日一般。   折子上写,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何皎皎带回去,仍是丢进炉子里烧了。   第二日清晨,宫婢却又给她抱来只新的玄猫。   “昨儿那只奴婢抱回去了,十三爷说既然您不喜欢,又挑来只新的。”   几个粗使小宫女在庭院里地扫雪,嘻嘻哈哈的。   她们都是苏皇后新选进宫的人,对何皎皎一知半解,只晓得公主殿下成天拜佛,脾气好,不管人。   “你们听着了吗?前堂上传疯啦。”   她们聚到一堆,说小话都不压着嗓子,“说十三皇子非咱们公主不娶,明晃晃地上奏折请赐婚。”   “这十三皇子,竟如此不顾人伦纲常?”   “可不是,御史和太子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浑然不觉,喏…还来大张旗鼓给公主送猫呢。”   雪蕊沉脸福了身,抬脚要出去训人,何皎皎正抱着白猫,她唤住她,“雪蕊,无妨的。”   她将白猫交给随侍宫婢,接了玄猫抱进怀里。   送猫的宫女等了好久,来不及一喜,看何皎皎神情娴静,面上瞧不出喜怒,她却是大步跨出门,一把将猫扔了出去。   “别来烦我了成不成?!”   少女低喝出声,双臂脱力般垂落,鬓发钗环乱晃,失了仪态。   猫月份不大,被她吓着了,浑身乌漆嘛黑缩在雪地一动不敢动,像窝了团煤球。   宫女们悻悻然全散开。   卯时正,何皎皎出宫,凤辇压过积雪,吱呀呀过了永巷。   她且端坐着,雪蕊半蹲身前为她整理钗发,语气玩笑道,“您这佛经念得,怎么脾气还越念越躁了?”   少女垂着眸子,不说话。   不一会儿出了皇宫,到城门口了,雪蕊还是掀帘子,故作惊讶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声不吭。   自那日起,羽林卫城门关卡换防,正正好每回都赶在何皎皎出城的时候。   而凌昭如今堂堂一位副都统,也回回都在。   何皎皎换乘,绕路,避不开。   夜间一方燃尽的奏折,清晨一只扔进雪地的猫。   两人像卯上了劲儿,却没再见过,远远瞥一眼对方背影的时刻都不曾有过。   何皎皎不肯理凌昭,凌昭也不现身,可他在旁人的话语之中,无处不在。   过个个把月,路上雪蕊终于不撩车帘子,其它的小宫女凑热闹往外看,惋惜长叹不断:“怎么回回十三爷都在啊。”   京城里传疯了,说十三皇子对其义妹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啊。   这莫非还是个好名声?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后慢慢松开,念了声罪过。   她想。   他也来逼她。   腊月二十六,何皎皎今年最后一次去南山寺。   太后打定主意不要回宫里头过年,她隐隐听到些风声,让何皎皎这一两个月的,先别出宫。   “皎皎,前段日子十三来看过哀家,哀家瞧着,混小子比以前沉稳多了,要不……”   她怕二人再纠缠下去,又要闹出事儿来,老人家提议道,“要不你二人找个时间说清楚,这样下去不是法子。”   “好。”   何皎皎笑着应了,没放在心上。   说清楚,要如何说地清楚?   她不打算去找凌昭。   何皎皎遣了人回宫里传话,陪了太后一整日,日落西斜时方准备回宫。   她搭着雪蕊的手一出佛堂大门,却见庭院空阔,白雪皑皑,留在院里的宫婢们围在凤辇前,皆是满脸悻然色。   雪蕊问:“怎么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废话,最后才讲:“殿下,咪咪让十三爷抱走了。”   猫不好进佛堂,偶尔跟出来,留在车上等。   何皎皎始终没给它取名字,她们把它喊咪咪,何皎皎倒不怎么喊。   因为白猫乖,黏人的很,也是她从小养到大,养了一年多的猫。   是她的猫。   凌昭按耐不住了,逼她去见他。   “殿下?殿下!”   凛风吹得何皎皎衣摆纷飞,她甩下所有随从,穿过抄手游廊,在峭壁间悬挂的回廊桥上看见了凌昭。   他换了常服,惯爱穿的玄色,衣襟绣着麒麟暗纹,嶙峋一个大个子,松垮依着围栏坐下。   山壁间常青的松柏茂密,挂落雾凇,一如少年侧目撩过何皎皎一眼,又眺向远方的眸光,冷得很。   “喵~”   白猫在他脚边,猫认得他,趴在他靴上玩儿,凌昭没管。   何皎皎隔着桥廊,看了他片刻,脚步慢下来,低头走到他面前。   她不晓得后头谁给他治得伤,他怎么去了北塞,苏皇后又如何跟他说的。   ——何皎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她不见他,不理他。   是她撇下他走了,但她实在怕了。   就这样熬过一天算一天吧。   她一言不发过去,视线特意避开凌昭,抱了猫往后退,起身就要走。   意料之中,没有走成,骨节分明的五指扣住她手腕。   他缓声而沉重,“你躲我作甚?”   何皎皎让他一拽,手上失力,白猫掉到地上,还以为他们在玩,它过来蹭何皎皎裙摆,被凌昭一脚拨远。   何皎皎手上挣了挣,挣不开。   她便抬头,终是落进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去。   “你…你还想折腾什么呢?”   山间的雪风薄雾湿了少女的额发和眼尾,她声音软和,听上去也湿漉漉的,却道不尽疲惫,“凌昭,算了吧,我真得怕了。”   羽林卫副都统,好大的威风,回京不到两个月,掌北镇抚司的四王让他拿下大狱,太子詹事府三个少詹事教他满门抄斩。   他现在,彻底和苏家搅合到一起去了。   何皎皎知道,他在战场上做的前锋,谁想官场上,也给人打头阵呢。   苏长宁还为着苏月霜,再跟凌行止虚与委蛇,他先和他二哥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了。   可他顶着不顾纲常的名声,能得几分好。   “我六月十八从那间破庙里爬起来。”   凌昭却没问她怕什么。   少年低眸,压住满眼的阴霾与疮痍,笑了笑,“你不见了,绒绒死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中秋快乐~   今天过节只有三千qwq   加一个不负责剧透:   再过一两万字就成亲了。 第70章 融于血   ◎一起疯掉算了。◎   *   夏季燥热, 荒草凶芜,蝉鸣耳际尖嘶。   凌昭偶尔有力气睁开眼时,盛烈艳阳照化一切, 万物虚影。   而他在化脓、生蛆、腐烂。   破庙里的乞丐们,时不时端着破碗过来喂他点水,鲜少时从嘴里灌进去,大部分时间兜头泼下来, 再顺着脸流到唇边。   然后他们再踹他一脚,笑着骂:“这小子,命可真够大的。”   他大概便这般活了下来, 乞丐们算救了他的命。   可绒绒被他们吃了。   他的意识让黑暗和蚀骨髓心的痛笼罩, 拖着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剥皮、扒筋、去骨, 猫凄厉的尖嘶唤醒了他。   但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辨不明, 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只想。   人呢?   她呢?   凌昭以为, 他见到何皎皎时,大抵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想她还是怨她, 他拿不准。   可当他终于同她重逢时,那些从缝隙中淌出鲜血淋漓的千言万语, 最终却化为平静至极的一句, “你不见了, 绒绒死了。”   但她带走了燕东篱送她的猫。   “绒绒…?”   少女杏眸骤缩, 神情终有了动容, 她不自觉抓紧凌昭的衣袖,“他们、他们……”   他们竟然没有管他么?   何皎皎喉头哽咽,看凌昭黑眸寒潭般幽静,一瞬不瞬凝望过来,他如往日那般唤她:“何皎皎。”   他说:“是我没用。”   话音落,凌昭忽地展颜,少年眸光却薄而锋锐,赤裸裸、肆无忌惮的、恨不得将她剥开。   “何皎皎。”他声嗓沙哑,一声一声地低唤。   何皎皎心下莫名生怯,凌昭却赶在她垂眸后退之前忽然逼近,他扣住她的发髻,与少女额头相触。   让她将他眼底的晦暗和疯狂,看得清清楚楚。   “何皎皎。”   他笑得薄凉,笑意轻慢而不达眼底,“咱两没完。”   何皎皎挣不开,眼睫乱颤,未反应过来,凌昭的吻凶狠地压过来。   他勾住她的舌,唇齿纠缠,她于窒息感中生出绝望,泪不知不觉流下。   他也来逼她。   她狠狠咬了回去,腥甜弥散,凌昭低头舔了她唇瓣一下,吐息间全是血腥气味,“反正咱俩没完。”   他蓦地往后退去,总算松开何皎皎,抬手指腹碾开唇角的血迹,一张薄唇更为嫣红。   何皎皎失了力,往后靠着回廊梁柱轻喘,泪眼朦胧看凌昭离去。   “喵—”   他却是一把捞起白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干嘛?   “凌昭。”   何皎皎来不及缓神,提裙追了上去。   天要黑了,远处有僧人点起灯,他们在光未照过来的黑暗中。   庙宇静默,风夹着碎雪往人脸上扑,疼,从身上一直疼到心尖儿。   “凌昭,你放开它,你把它还给我!”   凌昭不愿意等她了,大步携风,何皎皎追得磕磕绊绊。   他单手掐着猫,白猫胆小,被他掐疼了也不挠人,胆怯地叫唤了一路。   “凌昭!”   少女哭腔传了很远,凌昭不为所动。   他说他在被她丢下的那间破庙里醒来,他说绒绒死了,他欺负了她一顿,还要抢走她的猫。   他要干什么。   何皎皎惊慌中泪流满面,心间燥意腾起,她咬了牙。   他也来逼她。   佛说贪嗔痴怒,乱人口耳眼鼻身识意,是为六根不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耳中嗡嗡地响,脚下踉跄,余光瞥见假山边一块青苔淤泥半掩的砖。   何皎皎捡了起来,抄在手里快步朝凌昭跑过去,她发了狠,“王八蛋,还给我!”   凌昭听到身后的动静,但他不躲,正正让她举起石头砸到后脑勺上。   何皎皎一怔,羽睫坠泪,少年挺拔身躯应声软倒,登时滚了一脑门血。   他没有就此晕死过去,躬腰想要起身,脱力又摔下去。   “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佝身仰倒雪地上,肩膀抖出呕哑一长串闷笑。鲜血打湿睫毛,视线模糊中他看少女身影虚实变换,他执拗地喊她,“何皎皎,你可真狠。”   她唯独对他,可真狠。   白猫落地后,吓得一溜烟儿蹿到了假山上,何皎皎原想不管不顾抱它走。   夜色四边合拢上来,她眼前发着白,挪不动脚,凝固在凌昭身边。   “哈哈……”   她望着凌昭,于是也跟着笑,边笑边落泪,且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个疯子,你同我发哪门子疯?”   她颤着手俯身去扶他起来,凌昭不干,一把又拽得她摔到他身上。   他血淋淋地去贴她的脸,血在雪夜里冻成冰冷的铁锈味儿,他翻来覆去,魔障般还是那句话,“何皎皎,咱俩没完,我跟你没完。”   何皎皎推不开他,揪住他衣襟,哭似笑,笑也是哭。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   一起疯了算了。   雪蕊带人寻了过来,凌昭让取竹姑姑领到远远一边儿的厢房里去上药。   太后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红肿的唇。   何皎皎一动不动,乖巧而呆楞,久久落不回人间似得。   “皎皎,你们俩……”   老人叹息悠长,终究没忍住落了泪,“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何皎皎目光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她和凌昭怎么成这样了?   怕人再犯混,太后不放心让何皎皎独自回去,她想了想,喊手底下嬷嬷们手脚麻利收拾好行囊,决定跟她一起回宫去了。   队伍整备好,何皎皎搀起老人正要登车,夜色浓郁处马甩了蹄,兵甲锐响。   凌昭脑袋上缠了一圈白纱,外批件青碧的氅衣,长身立在朱墙碧瓦的雪景中望来。   灯火昏昏,他阴郁的视线紊绕不散。   取竹姑姑一脸为难地走近,“老祖宗,殿下,十三爷说山路崎岖,他领一队羽林卫护送你们回京。”   太后张嘴刚要说话,何皎皎拍拍她手背,“老祖宗,随他去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夹在他们中间,何尝不也伤心难受。   她们坐进车厢,帘子一搭下来,便将外头的风雪人声,全部隔绝了。   只是火把光亮汹汹,一侧窗纸上,印了一路少年高大的身影。   子时正,太后方在慈宁宫安置歇下,何皎皎还是回坤宁宫。   宫婢们进进出出,准备伺候何皎皎洗簌,她独自歇在交椅上出神,脑中堵胀。   绒绒死了,凌昭说要和她没完。   一幕幕回想,伴随着老人的哭声,“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烛火跳跃,光线一暗,何皎皎目光落到旁边小几上,雪蕊做针线活的竹篓没收,一把倒放的剪子刃尖寒冷。   苏皇后,凌昭……无数的面孔滑过眼前,何皎皎筋疲力竭,恍惚地想。   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雪蕊端着铜盆伴两名小宫女跨进门内,她目光一转,铜盆当即摔落地上,水花四溅。   “殿下!”   “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殿下。”   殿内一阵惊慌失措,雪蕊扑过去攥紧何皎皎手,一时竟无法从她手中抢下剪子。   她急地嘶声哭道:“殿下,您干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呢?!”   拉扯间少女裙摆落满青丝,一边长发已是残缺不堪,何皎皎散开发髻,几剪子利落缴了自己头发。   脸色惨白的宫婢们死死拉她胳膊,何皎皎动不了,杏眸含泪,便笑着求她们,“雪蕊,雪蕊…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阿弥陀佛,我皈依佛门成了吧,我出家去,我六根清净,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苏皇后闻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何皎皎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模样。   闹了好半晌,众宫女投鼠忌器,居然都没抢下她手里的剪子,反让她挣脱了出去。   而何皎皎不剪头发了。   她鞋子都蹬掉了,赤脚站到大开的窗边,风雪凛冽吹得她衣摆发丝纷飞,少女杏眸亮得吓人。   “不许过来!”   剪子尖锐的一端,让她抵到细嫩脖颈间,脸上神情近于落入困境的幼兽。   “善祥,放下!”   苏皇后那慈眉善目的脸上,难得露出厉色,随即缓和下,“善祥,你怎么了?把剪子放下,过来跟母后好好说?”   她摈退众人走上前,轻声哄她。   “母后。”   何皎皎语气眷恋,泪眸向苏皇后露出笑,她心里却掂量了一下,与她之间的距离。   她有些魔障了。   满脑子想,她现在忽然冲过去,有几分把握,能用剪子刺进苏皇后脖子里,将她一击毙命。   然后呢?   她痴痴地盯着苏皇后,杏眸中似乎已瞧见温婉端庄妇人,血溅当场的模样。   少女心跳重起来,喉腔生津。   然后呢?   苏皇后死了,还有好多人,不让她和凌昭好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许是少女眼神实在不对劲,苏皇后左右随侍挡到她身前,跟着劝道:“善祥殿下,您切莫冲动,您有委屈尽管说出来,皇后娘娘会替您做主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许久,何皎皎一口呼出了心中的浊气,她泪眼汪汪,当真委屈的不行:“母后…绒绒死了。”   她手上一松,剪子掉到脚边。   何皎皎跪下“咚咚”直对苏皇后磕头,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母后,善祥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你让善祥走吧。”   “善祥去南山寺出家,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善祥再别无所求了,您成全善祥吧。”   苏皇后怎么可能让她走。   她让随侍嬷嬷强行扶了她起来,眉目怜惜,哀婉道,“善祥,白天的事儿母后听说了,好孩子,你才多大的年纪,别说瞎话了。”   何皎皎隔着灯火望她,将妇人模样神情,皆仔仔细细镌刻于心。   不着急,她还有得学。   何皎皎发了一通疯,闹得坤宁宫人尽皆知。   没几天,流言蜚语随飞雪漫天,落满京城。   传,十三皇子跋扈恣意,逼得善祥公主自请出家。   自那日起,凌昭请赐婚的折子没有了,也不送猫过来烦她了。   何皎皎不去管这些,苏皇后图明面上的孝心,让她搬回了慈宁宫。   她陪着老人家吃斋念佛,清净过完了年。   转眼开春。   归京勤王的宗室子弟,陆陆续续要各自回封地去,二月初六晚,苏皇后办了场家宴。   何皎皎在女眷席上坐了会儿,香靡脂粉味混杂酒气,压得她呼吸沉闷。   她托辞走出宴厅透气。   是夜,春寒料峭,回廊桥绕着一座荷花池,何皎皎看水面波光粼粼,冷不丁听少年声嗓冷冽,“何皎皎,四月初三,如何?”   宴乐声杂乱,廊下灯烛照暗影四起,何皎皎一时没发现凌昭人在哪里。   她不找,掉头就走。   谁知,何皎皎转身一抬眸,便见前方拐角,凌昭环臂斜柱,肩头探来一枝廊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他目光灼灼地问她,“四月初三,你觉得这天如何?”   何皎皎脚步慢了一瞬,她随即低眸,沉默从他身边经过。   凌昭伸了手,但不是拦她。   少女与他擦肩而过,掠起一道清浅的香风,少年抚过她一边的发髻,空落了一手抓不住的风。   凌昭也未觉失落,只想,四月初三,差不多了。   何皎皎一边头发缴得长短不一,近来出门,都挽斜鬓,好藏她剪碎的短发。   到四月初三,她的头发应该长好了。   回到宴上,眼前觥筹交错,何皎皎且一身春夜的寒意,犹自不散。   她听不到朝堂上的消息,偶尔撞见宫婢们说小话,“十三爷不是太子爷的亲弟弟么,怎么二人一见面都没好个脸色。”   四月初三,凌昭要干嘛?   何皎皎一夜辗转反侧,找不到头绪。   二月初九,作今年的春桑礼。   太后不想同苏皇后打交道,借病不出面,何皎皎原要随她一起。   然,凌昭那句四月初三梗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内务府来人时,何皎皎便记了名。   一早春日盛,万里无云碧空下,贵女命妇们的车辇驶出城,何皎皎一下车,太阳竟晒得人头昏眼花。   嘉宁找何皎皎一起扶犁,何皎皎嘴上应着,眯起眼睛,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绿荫下的苏月霜。   自小产后,太子妃鲜少人前露面。   何皎皎想跟她说说话。   春季多雨,水田更为泥泞,一脚踩下去好难再拔出来,何皎皎稳不住重心,和嘉宁扶着耕犁途径苏月霜身边时,便直直朝她摔去。   连同宫婢嬷嬷们,数十人人仰马翻,满身黑泥。   她们只得回庄子里洗簌换衣,何皎皎赖进了苏月霜的阁子里去。   何皎皎接近地十分刻意。   不过,搅混水嘛,没关系的。   宫婢们支起乌木搭在阳光正盛的游廊下,要给她们晾刚洗过的头发,苏月霜抬手,让周围伺候的都退下去。   “说吧,什么事儿?”   苏月霜先开口问,她没管自己还滴着水的湿发,把何皎皎头发散上木搭。   哪个大家出身的爱下田插秧啊,正好偷会儿懒。   旁边花架上爬满绿藤,花影斜疏,日光和洵,她们依在廊下。   听何皎皎语气轻轻,“我记得,儿时,凌昭总爱带着我去闹太子哥哥。”   她忽然陷入回忆般,“太子哥哥就总罚我们,站墙角、打手心、抄弟子规……”   凌行止大她十岁,大凌昭八岁,对何皎皎小女娃要和缓些,在凌昭跟前,一直板着面孔当严厉的大家长。   凌昭从小的狗脾气,越罚他他越闹人,罚站能趴东宫外头的游廊睡着,何皎皎让他带困了,也趴着睡。   凌行止听见外面没动静,放下书出来看,巴掌大约是扬了又扬,后头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把他们抱回屋里去睡。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何皎皎絮絮叨叨,全说给苏月霜听。   她安静地听着,看少女眉眼秀丽,侧颜恬静,不时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凌昭从小到大一箩筐的糗事,如何说得完呢。   但不知为何,何皎皎神情越沉思憧憬,苏月霜心跳俞重,逐渐不安。   “月霜姐姐……”   何皎皎最后低低唤,杏眸涌现泪光,她道:“我从小就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我不想看他和凌昭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   她垂下纤细脖颈,泫然欲泣,惹人怜惜,“四月初三,你让太子哥哥,万事小心一些?”   “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可是我……”   “只要最后,你们留凌昭一命,饶他一命就好了。”   苏月霜白了唇,捏得何皎皎手腕生疼,“皎皎。”   而何皎皎,话尽于此。   苏月霜知道的底细肯定比她多,她想得自然更多,她为了他的表哥,是可以去死的。   春日绚烂,一处檐角,蝴蝶困顿蛛网之上,垂死挣扎。   且看最后,谁入谁的彀中罢。   【📢作者有话说】   相信皎皎? 第71章 小满   ◎黄道吉日,宜嫁娶。◎   *   懒散晒了一下午暖阳, 何皎皎一头长发还有些湿濡。   晚间回到慈宁宫,雪蕊用干净帕子给她拧头发,少女趴在贵妃榻上, 翘了一只脚丫子晃啊晃。   雪蕊细看她脸色,轻快一笑:“您今儿遇着高兴事了?”   自何皎皎夏末回宫后,难得见她有这般轻松欢快的时刻。   何皎皎不瞒她,语气几分娇俏, “我等四月初三。”   雪蕊疑道:“四月初三……怎么了?”   少女却又是一摇头,“不晓得,咱们等着瞧吧。”   凌行止当了十几年太子, 三年监国, 苏家真要动他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毫无还手之力。   等着瞧他们狗咬狗吧。   然而。   何皎皎没等到四月初三。   二月十六, 春桑今日收尾,苏皇后在坤宁宫摆宴席,犒劳众命妇贵女们。   谁知气候反复无常, 一早天幕灰蒙, 竟飘下一场雨夹雪, 冻得人指尖僵痛。   何皎皎没去坤宁宫赴宴,太后宫里头住不下去了,说什么都要回南山寺去, 劝不住。   她今儿忙了一整天,为老人家整备随行物件。至亥时, 何皎皎还守在太后寝殿的暖阁里, 伴着几位老嬷嬷清点单子。   春夜寒, 室内宁静温暖, 风雪之声却越盛, 窗子忽地教风吹开,磕在壁上震响一声,冷登时风狂灌。   何皎皎往狐裘里缩了缩,听雪蕊过去关窗,一声喟叹,“殿下,雪落大……”   她后头的话默了下去,手扶着窗沿,人竟愣在寒风凛冽、飞雪乱扑的窗口。   “雪蕊?”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催她。   那边一阵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雪蕊转身,她失了措,慌道:“殿下,东宫、东宫那边儿好像烧起来了?”   窗外橘红火光,迎凛风烧头天际,一股烟糊味儿弥散开。   何皎皎闻言愣怔一瞬,她当即下榻奔到窗边,远方火光冲天,东宫方向那一片琉璃瓦顶尘烟滚滚。   怎么会?   “铛——神武门破了,神武门破了!”   不等她反应,一声铜锣巨响震天,小太监破锣嗓子惊破夜幕。   “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小太监屁滚尿流冲进殿内,哭嚎道,“殿下,乱军冲了进来,一路烧杀抢掠,外头见一队铁骑,直冲慈宁宫来了!”   何皎皎后退半步,让雪蕊扶住,白着脸恍然抬头,见一屋惊惧面孔。   她定住神,喝问道,“天子脚下哪来的乱军,你说清楚了,到底哪一路兵马?”   小太监自幼生长禁宫,见过几个羽林卫算了不得了,尖着嗓子哆哆嗦嗦,说不清楚。   他口中的乱军却是势如破竹,外边已响起了兵戈打杀之声,凄厉哭嚎四起。   顾不了其它,何皎皎点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急步跨进太后寝殿,忙把她唤醒。   太后年纪大了,睡得沉,半眯眸子声音迷糊,“皎皎,怎么了?”   何皎皎飞快往她身上套衣裳,怕吓着她,强笑道:“外头走水了,老祖宗,咱们一边儿去避避吧。”   她同宫婢们扶了老人家起来,急慌逃向慈宁宫的佛堂。   佛堂中设有暗门,作了一间地室,眼下情势危急不明,先去躲躲罢。   哪里走水了,要去地室里避?   下了抄手游廊,一见佛堂大门,冷风吹得老人家清醒过来。   她抓紧何皎皎的手,颤声问道,“皎皎,到底怎么了?”   “快,她们在那儿!”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游廊拐角火光盛亮,扯来张牙舞爪的黑影,大批玄甲的兵将冲过来,殿后阻拦的宫人眨眼被砍翻在地。   倒春寒冻雨化雪,落白纷纷,血流成河。   玄甲军,南镇抚司?   何皎皎余光慌慌瞥过一眼,扶着太后奔进佛堂中,她不顾太后反对,让雪蕊同取竹姑姑,先将太后带进地室藏起来。   她留在佛堂外间,指挥着宫人们将佛堂大门堵死。   佛堂没有后门,不能一股脑儿全躲进去。   她首要得先顾全太后的安危。   何皎皎强装镇定,佛堂大门被撞得震响数声,宫人脸色惨白,却听门边的动静蓦地熄了,外头惨叫声复又横起。   有两拨人,打起来了?   何皎皎侧耳分辨,听得呼啸一声。   一杆长枪穿透大门,连同堵在门前,一名小太监单薄胸膛一起。   寒芒淬了猩红,两扇大门轰然被撞塌。   银甲的凌昭立在门外,英挺面上溅着血。   他肃杀眸光落到何皎皎身上时,一身的煞气缓和些许,像安了心。   少年身后火光汹汹,羽林卫铁甲列阵森严,他单手持了长枪,挺拔高大,长靴踩过门板向何皎皎走来。   门板下压着小太监的尸体。   血漫过来,差上些许打湿少女的鞋尖,何皎皎不自觉往后躲,腿上发了软,跌坐下去。   她作将要入寝的打扮,逃得匆忙,外头裹了一件狐氅,散着长发。   何皎皎杏眸怔怔,望过去的目光分外陌生。   凌昭轻垂眼睫避了避,伸手先撩了一把她缴短了、如今才长过肩的侧发。   他神情略阴冷,偏执又认真,却格格不入,在迟疑别的事,“你头发长得有点儿慢。”   他方拽了她起身,何皎皎不等自己站稳,便猛地推他一把,她几乎是要恨上他了,“你跟苏家反了?”   从凌昭回来当了羽林卫副都统开始,何皎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苏家敢直接起兵宫变。   这个傻子,他是皇子,骂命不全都他背了么。   还有,什么四月初三?   她瞪着凌昭,瞪出了眼泪,“你骗我?”   少年肩宽腿长,原地一动不动,低眸只道,“我送你到母后那儿去。”   “我不去,我要守着老祖宗。”   何皎皎狠狠拍他的手,她哪里犟得过凌昭。   他将长枪扔给旁边小兵,俯身过来健硕单臂一环,抱住何皎皎小腿将人扛上肩,不由分说将人扛出门,扛上了马。   凌昭坐她身后,单手便制住了她,何皎皎挣不开,气狠了,转身一口咬上他喉结,咬出一嘴血腥味儿。   少年压眉敛目,面上无甚表情,随她咬去,他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抬手给何皎皎戴了兜帽。   他环臂勒紧她纤腰,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你坐稳了。”   怀里单薄柔软的身子肩膀一抖,何皎皎松了口。   她缓缓滑到凌昭颈窝,伏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前,止不住小声呜咽。   凌昭没管,一士兵这时上前抱拳道,“殿下,没拦住。”   “知道了,守好慈宁宫。”   他点点头,抖了缰绳,黝黑油亮的骏马载着二人刚要拐出佛堂小院,身后悠长凄然一声:“十三!”   雪蕊她们没拦住,让老人颤巍巍跑出地室,不可置信看着她宠到大的幺孙。   凌昭没有回头,仅高声一句,“孙儿不孝。”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她喉咙嘶哑,闷声闷气开了口,“你二哥呢?”   凌昭答:“不知道。”   让他跑了。   太子手里先前握了南北镇抚司,城外兵变起,他后头发难,堵住宫门,指了兵来捉何皎皎。   还好他赶上了。   厮杀漫天,宫人四处奔逃,火势由东宫蔓延,哭喊声中浓烟滚滚。   作乱的叛军砍杀完侍卫太监,抓住宫女的脚踝拖进角落里。   一路惨状,何皎皎闭了眼,春夜在落雪,寒彻心骨,她缓声唤他:“凌昭。”   “你后边儿,且要如何呢?”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会给他一个好下场么?   落雪掩盖住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远方近处哭声不断。   少年久久不语,何皎皎没能等到他回答。   离坤宁宫越近,倒越显平静。   坤宁宫大门处,竟还如平常般,由何皎皎眼熟的宫人当值。   她们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身血迹斑斑,热络地上前搀扶何皎皎下马,“娘娘一直等着公主呢。”   凌昭单独送她过来,将她交由两位宫人后打马离去。   何皎皎原定停留片刻,看他身影消失在晕黄灯下,后收敛心神,转身随宫人领路走了。   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进了坤宁宫,何皎皎才发现此地竟已让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离正殿还有些距离,一路守卫森严,兵甲利刃看得何皎皎心慌。   隔了一道抄手游廊,忽地一道女子声音讥诮大笑起来:“苏氏,你不得好死!”   “大姐姐——”   紧接着惊起数声女子尖叫,短促戛然而止,归于雪夜死寂。   何皎皎听出来,是温荣和嘉宁。   今日苏皇后为春桑礼设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官家女眷们,大抵都聚在坤宁宫了。   她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远远见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禁军包围圈正中,一群花容失色的女子伏跪于地。   为首的嘉宁似要冲出去,让人七手八脚地按下,捂住了嘴,只能无力流泪。   何皎皎顿在殿门口。   苏皇后朱红凤袍,立在大殿正中,她正垂眸推开身前一华服女子。   那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朝何皎皎仰首,露出温荣双目大睁的灰白面孔,血迹由她腰间。   “哐当”脆响,苏皇后扔了匕首,摊开满手的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   “善祥来了啊。”   妇人眉眼冷凝,落到何皎皎身上时,方缓缓露出温和的笑来。   仿佛精怪化形,学了副神佛的须弥相。   此时,一旁稚嫩的女童哭声响起,温荣的女儿迢迢吓哭了,让她祖母脸色灰败地抱着,手脚无措哄不住。   苏皇后向她们颔首,喊何皎皎道,“善祥,把迢迢抱过来。”   何皎皎遍体生寒,一时挪不动脚。   “善祥?”苏皇后催了一声。   两名禁军站到她身后,何皎皎掐住掌心,头昏脑胀走到人堆前,她对上了温荣婆母,忠国公夫人哀求的神色。   “殿下殿下…迢迢还没满三岁,她喊你姨母呢殿下。”   老人凄惨落泪,抱紧迢迢不肯松手,勒得孩子嚎啕更止不住。   温荣嫁的她家长子,忠国公是太子老师,她长子是太子詹事,苏家反了,首当其冲,便是忠国公府。   “迢迢,迢迢不哭了啊。”   何皎皎稳不住声音,抖着嗓子先哄了小女娃几句,硬去掰忠国公夫人的手。   两人僵持不下,禁军上前,粗暴地拉开忠国公夫人。   何皎皎抱了迢迢起身,头埋地很低,不敢看周围人目光。   她抱着迢迢走向苏皇后时,忠国公夫人被禁军拖出殿门外去,“苏氏,枉我素来敬重你,不想你竟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走投无路,破口大骂,“你苏家蛇鼠一窝,狼心狗肺…啊——”   禁军手起刀落,高昂一声惨叫。   何皎皎禁不住一颤。   “别怕。”   苏皇后从她手里接了迢迢,轻拍着小女娃后背,柔声哄她:“哦哦哦…迢迢乖,外祖母疼你,不怕不怕,不哭不哭啊。”   三岁不到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知晓事,让苏皇后哄得收住哭,委屈去搂她的脖子,“外祖母…”   何皎皎立在苏皇后身边,她目光不受控地,一直去盯她的手。   苏皇后唤她回神,“善祥?”   她哄住了迢迢,又来哄何皎皎,“善祥,别怕啊。”   灯火润泽妇人眸光,眉眼模糊温柔,语气轻描淡写,“是你太子哥哥,不肯给我们留活路。”   何皎皎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她却忍不住,眼神余光时不时往苏皇后手上瞥。   妇人的手保养得当,白皙纤长。   可指尖腥红斑斑。   她的手没有擦干净。   何皎皎满脑子想。   她手上,还沾着温荣的血呢。   外头却又是一阵喧嚣,脚步声沉沉靠拢,一黑甲高大男人大步迈进来,恭敬弯腰拜下,“臣赵玄通护驾来迟。”   护驾。   苏皇后逗猫一般逗着迢迢,好笑问道,“我这里哪儿需要护驾?”   男人沉声道,“义父让我来看看。”   苏皇后淡淡道,“用不着,你忙去吧。”   何皎皎听不懂,正觉赵玄通名字耳熟,嘉宁惊诧出声,“赵玄通,你干什么?!”   何皎皎霍然抬头,从嘉宁身上看向赵玄通。   她想起来了,嘉宁的驸马赵玄通,从地方上的武将调回京中。   凌昭这位十三皇子只作了羽林卫副都统,因为都统是他。   月前北镇抚司六王倒台,赵玄通…又去作了那北镇抚史。   他口中的义父,是谁?   何皎皎陷入沉思,那边嘉宁满脸泪的起身,不顾阻拦冲到他身前,“赵玄通,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声嘶力竭撕扯起她三年的枕边人来,鬓发散乱,目眦欲裂。   铠甲冰冷,落雪不化。   赵玄通一手制服住了她,腰板笔直,对苏皇后低头道:“皇后娘娘,臣先带她回去。”   “走吧。”   苏皇后了然一笑,准了。   嘉宁连打带踹,还是让赵玄通一把拽走。   迢迢睡着了,苏皇后让何皎皎抱她下去歇息。   何皎皎擦干净女童满是泪痕的小脸,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一件事都没想清楚。   这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冻出一片银装素裹。   宫宇白茫茫一片,掩尽一切龌蹉。   何皎皎带着迢迢,在坤宁宫住了四五天。   坤宁宫铜墙铁壁似得,雪蕊过来了几趟,报太后平安,何皎皎丁点儿风声都没再听到,日子竟然无波无澜,趋于平静。   苏皇后也终日见不到人。   二月二十六,枝头新绿破陈白,天放了晴。   迢迢一早醒了,数着双丫髻穿得像圆滚滚的毛球,走路都还摇摇晃晃,让宫婢抱着去闹猫。   她抓住白猫尾巴,眼疾手快便往嘴里塞,口水黏糊咬得白猫蹿上树。   院中绿植细嫩,白猫压弯枝头,碎雪簌簌扑落,它不敢往下跳,不上不下给挂住了。   何皎皎垫起脚也抱不到它,吩咐宫婢搬凳子过来,一边哄白猫往下跳,“姐姐接着呢,你怕什么?”   小孩子精力旺盛,迢迢下了地到处疯跑,一脑袋撞到她腿上,“小姨母,要猫要猫!”   何皎皎怕她摔,把她抱进怀里。   她带了她几天,每天都让她闹得手忙脚乱,烦别的事儿的闲心都没有。   她吃力举了迢迢起来,“那你哄咪咪下来好不好,别揪它毛了。”   只要她不跟何皎皎哭着要娘,一切都好说。   却听那边调侃笑声传来,“小县主,以后不能喊小姨母,要叫舅母了。”   宫婢们自抄手游廊如鱼贯出,个个眼角眉梢喜气洋洋,漆红挂大红稠花的礼箱一抬抬眨眼间堆满空阔庭院。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为首的女官过来拜下,双手递上一撂厚实的烫金礼单,“十三爷今儿给您下聘来了,皇后娘娘让奴婢们直接给你送过来。”   何皎皎没接,艳红箱子稠花压住雪地,红得刺目,她发了懵。   女官眉飞色舞补充道,“可不止这些个儿,礼箱一路都排到永巷去了呢。”   旁怕咔擦一声,白猫终是压断树枝摔到地上,怕落到迢迢手里,忙不迭地跑开。   而迢迢呢,小孩子死了娘都不晓得,挣开何皎皎从她身上滑下来,傻乐着追猫去了。   “殿下?”   女官发现何皎皎脸色不对,笑容滞在脸上。   何皎皎身上有些发冷,她垂眸拢紧披风,示意宫婢接过去,“知道了。”   她忍了忍,没把话问出口。   排到永巷去了啊。   永巷里头的血洗干净了么?   苏家反了,宫变的罪名却扣到了掌南镇抚司的三王头上,苏家倒成了“清君侧”。   外传太子遭刺,卧床“养伤”,苏皇后坐到金銮殿,明目张胆地垂帘听政了。   可苏长宁,又封了摄政王。   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而凌昭,还是要娶她。   何皎皎让宫婢把迢迢和猫都抱得远远地,她坐进阁子里头,独自枯坐到天黑。   宫婢进来点了灯,轻手轻脚退出去,风吹得烛火一晃,折来金光。   何皎皎看过去,小几上摆了两方折子,一张聘礼单子,一张婚书,都是红漆烫金的喜庆样式。   檐下风低低呜咽而过,且听冷清萧瑟声,屋内静默,长久地静默。   何皎皎目光凝在婚书上,发冷的指尖蜷了蜷,她低眸叹过一声,终是捡到手里,翻开来看了。   “哈…”   一眼,便看得何皎皎弯唇想笑,可心中酸楚越发沉重,她将婚书捧到了心口,慢慢蜷倒在榻上,哭哭笑笑一阵。   她看见了四月初三。   何皎皎在这一瞬时恍然大悟。   原来一直是她会错了意。   黄历上写,四月初三,小满,丁巳,己卯,黄道吉日。   宜嫁娶。   她和凌昭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三。   这个傻子,他脑子里成天都想得什么呢?   可是,何皎皎想。   她与凌昭,不该是这般的。   【📢作者有话说】   凌昭:四月初三   何皎皎头脑风暴,阴谋诡计,一环套一环。   凌昭:四月初三,你嫁给我好不好?   何皎皎:……? 第72章 夜谈   ◎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   入三月后转晴, 没两日艳阳晒化了雪,柳树抽芽,桃梨垒花, 万物繁茂。   何皎皎成天让迢迢闹着,筹备婚宴的女官们烦着,日子竟然忙得晕头转向。   三月十六,凌昭封了亲王, 号荣。   当天何皎皎殿内反倒落了一场雪,跟她道喜的帖子纷纷扬扬犹如从天上落下来。   她不胜其烦,捻着佛珠又拍得桌子响, “他封王, 跟我道哪门子喜?!”   周围围满给她裁量新服的宫婢们,她们这两天儿凑趣讨巧, 却在何皎皎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善祥公主对亲事是不太欢喜的。   低了头各自忙着手上活计,只当女儿家害臊。   何皎皎坐过一回花轿了, 这次情况大有不同, 内务府连凤钗的样式都要拿来问她。   花轿喜服千工床……婚期紧, 丁点儿东西都要现赶,一样图纸好几款,全捧到何皎皎面前, 人一排排诚惶诚恐跪着,非要她点头开口才成。   凌昭同苏家乱臣贼子做起来了, 忙着党同伐异, 没空露面, 尽教别人来烦她。   烦不烦, 烦不烦啊他。   何皎皎从心境念到严楞咒, 成日不得安生。   “哎呦,您大喜的日子将近,念什么佛啊,不吉利不吉利。”   喜娘作势上前要抢何皎皎手里的紫檀佛珠,让她冷冷横了一眼,讪笑着退下。   大红稠花屋檐回廊下全挂好了,喜字贴满了窗,一片延绵望不到头的红。   何皎皎瞥一眼,嗔怒痴怨登时生了遍,念再多的阿弥陀佛都压不住。   至二月十七日晚,暮色四合,来了人传话,苏皇后让何皎皎过去陪她坐会儿。   何皎皎随领路宫婢走进正殿时,山脚沉下夕阳最后一轮光。天幕散尽残红,灯盏燃亮,火光驱远夜色。   “善祥,没几天要出阁了,怎么脸上没个笑模样,十三惹你不高兴了?”   苏皇后和蔼笑着,挽袖执盏亲自点茶。   何皎皎便笑了笑,福身一礼,“母后万福金安。”   旁的不多说,恰好是一副郁郁寡欢不得展颜的模样。   她喊苏皇后母后,让她收成名义上的女儿,嫁了她儿子,兄妹相亲,一辈子要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笑不出来,很奇怪么?   “你啊。”   苏皇后摇摇头,何皎皎让宫婢引到她身后的小几前坐下,看了茶,却看苏皇后左右伺候的抬上来一张山水屏风,严严实实挡在她面前。   暗影拢住何皎皎,她怔然抬眸,苏皇后食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   片刻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皎皎执手端坐,透过屏风折起的缝隙递出目光。   凌昭大步走进殿内。   不晓得他从哪儿赶回来,瞧着一身风尘仆仆,藏蓝箭袖的骑装披软胄,肩甲护臂都没取。   “什么事儿?”   他不需得人引,腰间佩刀往案上一扔,撑了手臂风风火火地坐下,眉目不耐。   苏皇后偏头闭了闭眼,略有嫌弃,“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你这德行收不收得了?”   不能。   自个儿教养出来的,自个儿受着呗。   凌昭也偏头朝一边儿看去,下颌紧绷,拧了眉不耐烦道,“到底怎么了,有事说事,忙着呢。”   苏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忍住了,缓声道:“你和善祥……你们两个我从小看着的。”   “你从小到大的性子,瞧上什么新奇的物件儿、好看的玩意儿,不管怎么样,要死要活的,非得弄到手不可。”   她对凌昭讲:“可一旦到手,没几天等你玩腻了,便是扔了丢了毁了,也从来不可惜。”   苏皇后神色舒和,如同寻常长辈般,和小辈说着家常话似得,“善祥这孩子心思重,母后一直心疼她,你们两个也算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   她似语重心长地问他:“你跟母后说句实话,以后能跟她好好过日子么?”   旁边的烛火炸了灯花,何皎皎杏眸中阴影一晃,捏紧佛珠,蜷了手指。   少许,她听见少年神情漫不经心,一声冷嗤,“不还没到手么?”   何皎皎低了头,感觉到苏皇后朝阴影中撇过来一眼。   春夜犹寒,她深深吸气,掐住掌心,内心无波无澜。   她知道苏皇后这冠冕堂皇,说这一大堆话的目的了。   她倒多此一举。   何皎皎从来再明白不过的人。   苏皇后竟又叹道,“你好好说话。”   她下巴微扬,两名宫婢上前,抬走了屏风。   垂眸端坐,神情淡然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凌昭眼前。   他一下坐直了腰,一连望向苏皇后好几眼,神情极不自然将脑袋偏到一边,不敢看何皎皎。   “咳,善祥也在。”   苏皇后清清嗓子,掩唇笑道:“你送她回去吧,有什么话都趁今天说清楚了,成了婚好好过日子。”   “那儿臣告退了,母后早些安歇。”   何皎皎径直离去,没管凌昭。   凌昭狠瞪了苏皇后一眼,来不及说话,急匆匆跟上去,一宫婢捧着他落下的佩刀赶出门,“十三爷,刀,您的刀!”   一行人便这般别别扭扭地走了,看得苏皇后捧腹,直欲笑出眼泪。   半晌,她搀了嬷嬷的手,撩开珠链慢步走进偏阁。   偏阁里头仅亮了一盏灯,一道男人沉闷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说这些作甚?”   他语气似有埋怨。   苏皇后帕子捻过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瞧着可真高兴:“我逗逗孩子,怎么了?”   本来想说和说和的,臭小子没大没小,自个儿哄人去吧。   那男人平静又问:“大哥让我问问你,月霜到底在哪儿。”   苏皇后挑了眉,露出些许不屑眸色,“他的好女儿,他问谁去?”   百密一疏,她的大儿子如今还不知道藏在哪儿等着反扑,不是苏月霜跟他泄漏的消息,会是谁。   随她脚步靠拢,宫婢们进屋点灯,光芒盛亮,照清男人魁梧身形。   宫婢们目不斜视,不往他乱看一眼。   苏盛延盘腿坐在矮几前,面前摆着堪舆图,思忖道“勝南那边估计要起兵了,大哥有些年头没上过阵,恐怕不好哄他出兵。”   “他不是要女儿么?”   苏皇后走过去,点住堪舆图,“勝南先让玄通去,由勝南往云玄章沧防线得先布起来,京城和北塞五洲得稳住,我哥那儿,耐心点儿,慢慢来。”   苏盛延方抬眸望她,神情莫辨,应道:“知道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皇后,苏问澜,约莫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二十多年,水滴穿石,苏长宁手上三十万禁军,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深闺生长的女子,驻去了一半。   另一头,抄手游廊上。   “何皎皎。”   冷风穿堂而过,檐角宫灯摇灯火晕黄,夜色冷清,少女裙摆轻晃,走得其实不快。   不过凌昭正心虚着,不敢伸手拉住她,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缠她、烦她:“何皎皎…”   他冷着脸,真是百口莫辩,“你晓得我这张嘴……”   这张破嘴,他还跟苏皇后怄气,话赶话,什么话都往外说。   何皎皎忽然停住,转身过来盯住凌昭,她张张嘴,开口却无语凝噎,咽下一口气,一个字没说掉头走了。   凌昭看她脸色,他脸皮厚,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相伴无言下了游廊,停在她院子的月亮门前。   老远便听见迢迢不知为何在哭,小孩哭声尖刺,何皎皎听着犹如遭了魔音灌耳,她额角抽抽发疼,心烦意乱。   回去也是一团糟心事儿,何皎皎道:“你们先进去。”   她遣散随侍宫人们,终于正眼看了凌昭。   少年在她面前微低了头,抿直唇不作表情,面相显得凶,焉头搭脑,模样却小心翼翼的。   “你……”   何皎皎如鲠在喉,顿了好一会儿,扯出笑来,“你母后那番话,是在敲打我么?”   她头发没长好,一边仍旧短得厉害,还是要梳斜髻来遮。   灯下少女雪肤润泽,眸光淌了水似得柔软,可她一字一句,话尖锐如针:“凌昭,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何皎皎终于肯理他了,凌昭来不及生出喜悦,让她冰冷的质问拽下万丈深渊般。   他无言以对,硬挤出来的话,“她乱说,你别听。”   “哈哈……”   伴着迢迢不歇的哭声,何皎皎笑起来,“胡说啊,凌昭,那你说说,我六岁进宫,这么多年,我有过持宠而娇的时候么?”   “我心思重,所以她要来喊我守本份是么?”   何皎皎说着激动起来,迢迢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受不了了,快步进了门,怒喊道:“都哪儿躲懒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哄不住是么?!”   屋里头没人敢应声,迢迢让她吓得顿了顿,随即更加大声嚎啕起来。   “别哭了!”   何皎皎低了眸,颤声喊出哭腔。   少女喜怒不定,神情却凄婉,哭哭笑笑看得凌昭心里一揪,难受说得不出滋味来。   “要不你打我一顿,鞭子板子随你挑?”   他拽了少女手腕到脸上,“我随你出气,你别这样了。”   是有心想哄她,可后头又犟了脑袋,“反正日子定好了,你赖不掉。”   他日子还是没挑好,到四月初三,何皎皎头发看着是长不好,她出嫁那天,梳不了百合髻。   管他呢,他俩之间,不差这一件遗憾事了。   “凌昭…”   何皎皎不打他,不骂他,她更没有气他、怨他。   她只是怕而已。   她揪住凌昭衣襟,缓缓缩进他怀里,终是泣不成声,“她手上还沾着温荣姐姐的血,她就去抱迢迢啊……”   何皎皎忘不掉那一幕。   苏皇后太狠了,她太狠了。   她怕凌昭被他们推上去,一生受其摆布。   又怕鸟尽弓藏,落个不得好死。   好好过日子。   他们肯么? 第73章 成婚   ◎她同他成了夫妻。◎   *   三月中末, 立了夏。   一进四月,何皎皎身边的人便没了个停歇的。   她现下住在坤宁宫偏殿的院子里头,小佛堂关起来不准她进, 佛经都收走,寝阁床榻上换上金绣大红的鸳鸯被。   跟凌昭哭了一场后,何皎皎彻底挂不住脸,到处看着碍眼, 一天要跟底下人发好几通火。   初二当晚,她出嫁前一天,按规矩喜娘要伴着她睡, 陪嫁丫头们也都要在屋子里守着。   何皎皎不肯, 犟不过她们,大晚上抱了床被, 一股脑儿全扔出门外去。   闹得跪了一屋子人磕头求她,“殿下,殿下, 没几个时辰吉时便到了, 您安生歇着, 明日只管欢欢喜喜地出嫁了好么?”   “若出了差池,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殿下。”   雪蕊从慈宁宫出来了,要随何皎皎出嫁。   她此刻抱着迢迢过来, 眉目忧虑迟疑,劝不出口, 悠长地唤她, “殿下, 您何苦呢?”   雪蕊眼里, 何皎皎在跟自己过不去。   她怀里小女娃粉雕玉琢, 眨巴着大眼睛怯怯道,“小舅母。”   周围人逗得迢迢改了口,但这几日,何皎皎对谁都没好脸色,小姨母和小舅母于迢迢来讲也并无差别,她不敢在何皎皎面前撒欢了。   夏夜风沉闷,蝉声轻躁,屋内屋外众人战战兢兢看少女脸色。   何皎皎默了少许,伸手接过迢迢到怀里,转身进屋。   苏皇后老早喊了人过来,要带迢迢走,说何皎皎待嫁的新娘子,身边带着个孩子算怎么一回事。   何皎皎怕,抱紧了迢迢,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温荣的大公主府已经让人推平,忠国公府七七八八死了干净,只剩迢迢一个不认人的奶娃娃。   这些个儿无关紧要的事儿,苏皇后宽容得很,随了何皎皎去。   “诶,这、这谁家的新娘子,出嫁前一天身边抱个娃娃的?”   喜娘着急上火,过去要拦她,雪蕊吓唬她道:“嬷嬷,您有点眼力劲儿吧,真想被拖下去打板子啊?”   屋里跪着的人,也一一让雪蕊劝出去。   雪蕊合上门,总算给何皎皎留了块喘息的地儿。   她抱了迢迢上榻,拎着佛珠流苏,没一会儿哄得小女娃睡着。   外头隔间传来人走动声响,今晚不能熄灯,宫婢蹑手蹑脚进屋,换下燃了一半的喜烛。   她对上何皎皎的视线,脸白了白,慌忙告罪退出去。   何皎皎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头一晒,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现在很唬人么?   何皎皎在迢迢身旁侧躺下,是想睡一会儿的。   可灯火盛亮,四处都是声音,虫鸣,人语,脚步声,嗡嗡作响,不得清净。   她头疼欲裂翻身坐起来,捻动佛珠,嘴唇翕动,反复念起经来。   能除一切苦,以无所得故。   寅时正,夜幕浓黑,外头动静越发地响,新娘子该起身梳妆了。   喜娘推门而入,便见少女手持佛珠打坐,合目神情肃然,哪里像要出嫁,没人拦着就要往庙里钻的主儿。   喜娘眼角直抽抽,心里啐了声,她摊得什么事儿。   面上挤出喜滋滋的笑,跟宫婢们扶她起身,到妆台前梳妆打扮。   何皎皎一侧头发,至今才过肩膀些许,堆不起来能戴凤冠的高鬓。   可喜娘手巧,顶了个发包上来,珠翠华彩,丝毫瞧不出异常。   外头噼里啪啦,没完没了放起鞭炮。   投靠了苏家的官家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围进何皎皎寝阁,叽叽喳喳把她从头夸到脚,说不完的喜庆话。   哪怕何皎皎眉目冷凝,架不住个个长袖善舞,场面活泛异常,当真喜气洋洋。   “皇后娘娘驾到!”   卯时一刻,苏皇后前呼后拥过来了,众人自觉给她让路。   她接了喜娘手里的梳子,捻起少女后披发尾,落下四梳。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百样俱齐。   “善祥,我们可算等到这天了。”   妇人眼角眉梢笑意盈满,笑到最后竟揩了揩眼角,眸中出了泪光。   数名宫婢小心抬来了凤冠,坠红宝石的缴金流苏覆面垂落,视线遮挡,何皎皎抬眸,从水银镜里看不清苏皇后的神色。   今天,她都不肯放太后出来。   “小舅母~”   那边女童脆生生喊着跑过来,没到何皎皎跟前呢,苏皇后弯腰将她抱起来,亲昵点了点她鼻子,“迢迢乖,今天不能闹小舅母了啊。”   何皎皎手紧了紧,稳住了原地没动。   闹也要分场合,她没法子带迢迢出嫁。   “喜娘子出阁咯!”   大红的盖头让喜娘抖开朝何皎皎扑过来,众人嬉笑起哄声中,她周遭拢进逼兀的红色中。   手上一凉,塞进来一柄剔透的玉如意,夹着一张避火图。   何皎皎把避火图塞进袖子里,方发觉,她掌心出了许多湿汗。   “新娘子上花轿了!”   末时初,喜娘夸张高亢的吆喝声中,何皎皎步子迈得小心,登上了花轿。   她不自觉紧张的,恍然如梦。   千想万想,她居然是这般同凌昭成婚的。   仪仗绕街游行,何皎皎看不到外头的情景,恭贺声不断。喜轿摇晃许久,街上热闹非凡,她从百姓议论声中,听到“红妆十里”的字眼。   她不觉微末喜悦,随即沉重而茫然的浪头打翻。   这红妆十里,拿什么换来的。   迎亲的队伍停进玄武大道,凌昭自个儿修的那座府邸,到底没便宜別人,作了他的荣亲王府。   轿子停了,何皎皎有些坐不住,心又往上提了提。   正晌午,四月的艳阳很是晒人,轿子盖头,她闷得发慌。   外头凌昭踢了轿。   咚咚三响后掀了轿帘,热风吹得喜帕往何皎皎脸上扑了扑。   “新娘子下轿咯!”   喜乐声嘈杂,何皎皎正觉流程似乎不太对,手中玉如意被人抽走,随即让一只燥热的大掌扣紧手。   凌昭直接把她牵出了花轿,留喜娘捧着红稠目瞪口呆,“王、王爷,这……”   没这样的规矩。   规矩规矩,凌昭不守规矩。   喜娘暗自咬碎了牙,看新郎新娘牵着手奔进门。   周围起了哄笑声,“呀,新郎官心急了。”   何皎皎蒙着喜帕又气又急,哪好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拉扯,硬着头皮让他牵走,进门差点儿踹翻火盆。   凌昭给她提裙子。   她脸憋红了,去打他手,恼羞成怒低喝道:“你走开!”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两人五指相扣,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谁的汗,凌昭铁了心要拉她一起丢人,不放开。   进了正堂。   拜天地,进高堂,夫妻对拜。   礼唱过三唱。   十七岁,何皎皎便同他成了夫妻。   凌昭仍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闹轰轰的,直把她送进新房。   他把人都撵了,在她身前赖了好半晌,声音含怒,“烦死了他们。”   何皎皎把手抽回来,不理睬他。   比烦人,谁比得过他。   凌昭坐了会儿,还是得出去招呼宾客。   他走后不久,雪蕊领人进门,笑道:“十三爷叫我伺候您换身衣裳。”   礼服大袖大摆,双面硬绣,不是贴身的料子,凤冠沉重。   穿戴一天,何皎皎早已汗流浃背,腰酸背痛。   喜娘被挤到角落,看着她散发换衣,背身过去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了。   何皎皎耳房洗簌出来,换了身大红的常服,雪蕊教人摆吃食上桌。   她又热又累,没有胃口,饮尽一盏茶,往床榻上一倒,腰上却硌得生疼。   何皎皎掀开鸳鸯被,见床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红枣,她沉眉挪开眼,全扫了下来。   随后她蹬鞋上榻,补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天将黑未黑,喜娘再忍不住,喊醒何皎皎,“娘娘,时辰到了。”   何皎皎没睡够,懵了会儿才想起来,哦,她现在是荣亲王妃了。   婢女们进来手脚麻利铺好床,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喜帕重新搭上来。   何皎皎端坐好,喜娘又往她手里塞东西,还是那张避火图。   喜娘在她耳朵边嘀咕道:“您再看看?”   何皎皎不出声儿,周身闷热地很,手心又汗湿了。   她将避火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踩住,并蒂莲的红绣鞋一抬,给它踢到床底下了。   喜娘:“……”   得,再多说一句,她出了这荣亲王府大门就改行。   暖房的人亥时方散尽,屋子里安静许久,门扉磕出一声响,磕到何皎皎心尖儿上。   红烛摇曳,新郎官来入洞房了。   他约莫被灌了许多酒,酒气冲开屋里沉闷熏香,何皎皎垂首,面前喜帕搭着,红光晃眼。   她看不见,身边被褥下陷,极近地坐来一人,她似被他身上的酒气迫住呼吸,跟着恍惚,透不过气。   喜秤挑来,掀开喜帕,何皎皎眼前明亮,洞房花烛,落进凌昭深邃的黑眸中。   少年抿着唇望她,面上倒不显醉意,却在看清何皎皎神情时,眼角笑意登时褪尽。   何皎皎沉了眸,不再看他,平静至冷漠。   凌昭也压了眉,心里头憋了气,想。   她这么不乐意啊?   两人不言不语,就看喜娘瞎忙活。   结发剪礼,交臂合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位新人佳偶天成……”   喜娘且乐呵呵说着吉祥话,凌昭横眉过去,声嗓冷得吓人,“出去。”   喜娘一噎,一肚子火地出了门。   出了门她就骂人,新娘子新郎一起骂,“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种人,看你们荣亲王府后头日子怎么过。”   雪蕊陪笑捧上来赏银,都没让她歇了火。   新房里头伺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上门全溜了。   两人跟卯了劲儿似的,愣是相对无言地坐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凌昭沉不住气,又去牵她手,粗粝的指硬挤进她指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瓮声瓮气,“何皎皎,你笑一笑嘛。”   少女盛妆,乌发衬雪肤,她没把手抽出来,低眉颔首的柔顺模样。   可就是不笑。   凌昭要给她逼疯了,那他就发疯。   掀开的喜帕又让他展开罩住了何皎皎,少年高大身形强势地压了下来。   凌昭径直拉了她柔嫩的手,往他后脑勺上摸。   何皎皎指尖被捏着探进他微凉的发间之中,摸到一条不平的疤痕,他厮磨着喊她,“何皎皎,你对我可真狠。”   是她几个月前,用断砖砸的。   何皎皎咬住唇不说话,被凌昭倾身压在锦缎上,囍帕遮得她眼前朦胧泛红。   他捉住她的手不放,让何皎皎往他身上摸,一边隔着喜帕,开始咬她的脸。   少年人精壮紧实的躯干肌理流畅,可一道道,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何皎皎发起了抖,呼吸让他搅乱,躲不开。   他是真在咬啊,从她脸颊到脖颈,停顿在肩头,齿刃陷出印儿,可能还出了血。   何皎皎困顿在热和疼之间,闻到了腥甜味儿。   她疼得流泪,脚尖绷紧绷直,不受控地想蜷起来。   可凌昭在欺负她,偏要她展开。   红烛燃尽,一晚上,她都记不清,听凌昭喊婢女们送了多少次热水进屋,绢帕丢了满地。   何皎皎好像熬了很久,糊里糊涂困倦难耐,也不记得何时停歇下。   她却毫无困意,酸酸麻麻地窝在他怀里发呆,盯着窗杦处透进来微茫般的光,天缓慢地蒙亮了。   雕花窗笼斜开半边,色彩绚丽的蝴蝶绕飞枝头,庭院之中一派盎然鸟语花香之色。   何皎皎于满室浑浊气息中,长出了口气,从凌昭怀里转过身。   他睡得倒安稳,何皎皎盯少年沉静睡颜,思忖良久,而思绪久久落不了地。   她不自觉伸了手,指尖轻柔描绘起他的眉宇来。   朝阳和煦,凌昭眼睫轻垂,微不可查颤了颤。   何皎皎看他看得仔细,一眼发现了。   人醒了,在装睡呢。   她手搭上他肩头,探向他耳边,似耳鬓厮磨状,轻声地问:“十三爷,你玩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五十年后。   凌昭:“老婆子晚上吃啥。”   何皎皎:“吃手。”   凌昭:“?”   何皎皎:“吃‘这不还没到手’。”   记仇.jpg 第74章 别扭   ◎反贼也要穿衣吃饭啊◎   *   何皎皎撑着凌昭肩膀, 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随即少年长睫霍然掀开,黑眸温怒, “何皎皎,你没完没了是吧?”   新婚燕尔,不提小情蜜意,她还翻旧账, 他恼了。   何皎皎不怵他,裹着锦裘探身朝外喊:“雪蕊,要起身了。”   看也不看他了。   凌昭沉眉黑脸, 披了外袍下床蹬了靴子, 气呼呼要跟何皎皎不欢而散,袖子上却一紧。   何皎皎伸出一条光洁纤长的手臂拽住他, 晨光熹微,少女杏眸清凌凌的,咬了点儿唇, “凌昭…”   她也别扭着, 故意气完了人, 还要喊他去办事,期期艾艾半晌:“你去把迢迢抱回来。”   何皎皎不想把她留在宫里头,让苏皇后养着。   凌昭本以为她要说好话服软, 闻言脸更臭了,拂袖而去。   何皎皎怡然自得, 管他呢。   何皎皎喊得雪蕊, 领头带人进来的却是取竹姑姑。   太后半让苏皇后圈禁在慈宁宫, 太后把取竹姑姑给了何皎皎, 并了几个慈宁宫的人陪嫁过来, 苏皇后总图面子上过得去,全让何皎皎带上了。   雪蕊伺候她洗簌起身,看着少女一身痕迹,她皱了眉,刚要开口时被何皎皎杏眼一瞪。   几个进屋的低头偷笑,不说话了。   妆台前梳头时,何皎皎看着镜子里容颜娇俏犹带稚气的少女,绾起妇人发式,一时好不习惯。   便听取竹姑姑捏着梳子开口说道:“娘娘,您陪嫁来的丫鬟婆子要如何安排?府上管事一早递了话,要领着王府众人来跟你磕头请安。”   以前何皎皎玉琼殿、凌昭承乾宫的人,都让苏皇后打发光了,送来的全是生面孔。   他二人如今自个儿开府过,一王府数百号仆从,哪些人能放身边用,哪些有异心的要防着,首要得先理出来了。   太后送取竹姑姑过来,正为这一遭,至少别让人把手伸那么长。   却见镜中少女眉眼闲适,语气淡淡:“您是长辈,您瞧着办吧。”   何皎皎不打算管。   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取竹姑姑哪里瞧不出来,当下急道:“您是主子,如何能让奴婢看着办?”   何皎皎垂眸,安安静静地,不搭她腔了。   取竹姑姑心中长叹,劝她道:“您当主母的不立起来,往后日子怎么过?”   “十三爷已经在府上住了大半个年头了,外院护院家丁管事账房采买还有灶上的,听说都是随他从裕阳回来的,您去露个面,把人摸清了,以后也好使唤。”   她也不管何皎皎听不听,自顾自说起来,“要留在您院里伺候的人,除了雪蕊、您从外边带回来那四个小丫头,跟奴婢从慈宁宫出来的六个年轻丫头,十二个婆子,内务府分过来那些人,咱们不好排挤得太明显……”   可不论取竹姑姑说什么,何皎皎只低眸浅笑,偶尔点头附和一声,“嗯嗯,好。”   见她如此作态,取竹姑姑与雪蕊对望一眼,凝重叹息。   何皎皎身上不爽利,一上午没挪窝,她说不管,真就万事不管。   取竹姑姑送来的账本礼单堆满案几,她一眼也不看,依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持小叶紫檀佛珠看日窗外光斜花,不知不觉合了目,一上午睡了过去。   晌午时候,她方幽幽转醒,外院进来一个小厮传话道,“娘娘,王爷回府了。”   凌昭一上午不见人影,何皎皎想到迢迢,她打起精神下榻穿了鞋,到垂花厅门口张望。   日头凛凛,蝉鸣起伏聒噪,院落中垂柳轻拂,朱红长廊上拐出了凌昭的身影。   他手上抱着一团白乎乎,玄色劲装笔挺,长腿一迈,径直路过了何皎皎的院子。   凌昭抱回来的不是迢迢,是何皎皎出嫁前托人送进慈宁宫,与太后作伴的白猫。   他把她的猫抱回来作甚?   何皎皎一惊,追出去喊,“凌昭?!”   凌昭不理睬她,头也不回,转眼间下了游廊。   何皎皎急忙追了上去,她跟在凌昭身后一路分花拂柳,让他引进水榭湖泊旁的一座阁楼中。   凌昭抬脚踹开了门,夏日炎炎,何皎皎睁大眼睛顿在门口,看着他将白猫随意往里一扔,明亮日光下登时猫毛乱飞。   阁楼里边全是猫。   凌昭忽然回身,搂住了何皎皎。   他挑眉恣意,一条胳膊压住她肩膀,将阁楼里的猫一只只指给她看,“何皎皎,爷先前给你送的猫都在这里头了。”   一共十三只。   “本来有十六只的,不过你把猫扔出来爷生气,回来把它们皮剥了。”   听少年声嗓缓缓,语气毫不在意,“何皎皎,都怪你不肯养它们。”   他说完之后,眼神余光若有若无,盯住少女侧颜。   却见她神情沉静,毫无动容摆着低眉顺眼的模样。   何皎皎平静垂眸,应道,“我养得,今日便开始养。”   “呵。”   凌昭给她气笑了,何皎皎脸上蓦然一疼,他掐住她下颚,掰着她的脸来回打量,“你现在这样有意思么?”   是挺没意思。   何皎皎眨眨眼,露出些许漠然的笑意,故意激他道:“那你玩腻……”   她话没说完,凌昭凶起来,他将她撞到门上,眼尾一抹戾红,低了头便恶狠狠地亲她。   何皎皎吃痛,双手抵在他胸膛前,推不开人,咬了回去。   半晌凌昭才松开她,还跟她放狠话:“你再让爷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爷就把你的猫剁成泥。”   他气急败坏,转身大步走了。   何皎皎靠着门板低低咳嗽两声,指尖摸了摸让他咬破的唇,她撇了嘴角,“德行。”   她记得清楚,凌昭刚回来时,闹了她十三天,送了十三只猫。   哪儿来的十六只,吓唬傻子呢。   但何皎皎扶着门框垫了垫脚,目光探着往外看,少年背影消失在花红柳绿,夏日繁茂景色中,想。   这傻子,不是要被她气哭了吧。   少许,何皎皎弯下腰,进猫堆找她的猫。   白猫大抵头一回见这么多同类,它胆子不大,跟个球似得缩进角落里,不敢出来。   何皎皎弯腰朝它伸手,咪咪两个字却凝在舌尖,没有唤出来。   她最后空着手出了阁楼,将白猫留在了里边儿。   与凌昭成婚头天下午,何皎皎又在她住的主院中设了一间佛堂,当天晚上是给凌昭从佛堂里薅出去的。   与他成婚不过二日,府里府外都开始传,荣亲王夫妇不和。   说荣亲王妃要做那香案供桌上的泥胎,成日只想念经拜佛,偌大一个亲王府,竟无人理事。   第三日,新娘子要回门。   一大早上凌昭便不见人,取竹姑姑和雪蕊满脸忧色,备她出行依仗,何皎皎倒是不以为意上了车辇。   首要先回坤宁宫,天气晴朗,苏皇后在一间院落里搭了花架遮阴等她,见她独身一人过来,蹙了眉。   她拉了何皎皎坐下,不提凌昭那烦心鬼,同几个妃嫔伴着,捡了旁的话说说笑笑。   何皎皎梭巡一圈,除了萧皇贵妃记了名,其它几位妃子都没有子嗣。   场面上的客套过后,苏皇后捧着茶盏,缓缓说了正事:“本来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的,我不好提,不过善祥你人机灵利落,你一不在了,母后还真不习惯。”   “你看这样可好,再过个把月,十三要领兵出去了,他不在京的时候,善祥你便到宫里头来,帮母后做些事。”   帮她做事?   想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真吧。   何皎皎第一时间,听见的却是凌昭要出去领兵,她心提了提,没忍住问了,“哪里有战事了吗?”   “外头还说你们两个在闹別扭,这不挺好的?”   苏皇后先笑了一句,方道:“沧州老五那里,传有兵马异动,你不用太担心,也要不了多久,让他去看看就回来。”   “成家立业,该出去做些正事了。”   不过三两个回合,何皎皎便觉自己露了马脚。   她且不动声色,提了条件,“母后您现下日理万机,我们做小辈的是该帮您分摊一二。儿臣看迢迢还是在宫里头吧?”   她迎着苏皇后的注视笑容不变,“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闹人了,不如接到儿臣府上来吧?”   妇人看着她,笑而不语许久,何皎皎攥紧手帕,几乎要流下冷汗来。   “好,赵嬷嬷,把迢迢抱过来吧,她小舅母想她了。”   苏皇后最终应了,喊嬷嬷去牵了迢迢出来,小女娃一见何皎皎,就往她身上扑,眼睛亮晶晶地大喊:“小舅母。”   何皎皎看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忍不住要落泪,又是忍不住,也得忍住了。   她抱起迢迢,柔声哄她,“迢迢以后都跟小舅母住了好不好?”   迢迢应:“好!”   她搂住何皎皎脖子,吧唧一口亲到她脸上。   “善祥喜欢孩子?”   萧皇贵妃过来凑趣儿,捂着嘴揶揄她,“那赶紧自己生个。”   何皎皎低头,腼腆只是笑。   在坤宁宫用过午膳,坐到申时正,何皎皎牵着迢迢出了坤宁宫。   一天没见到凌昭的人,他神出鬼没似得,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长身立在她车辇前的绿荫下等着。   何皎皎撇过他一眼,装没看见,抱起迢迢要上车,凌昭喊她,“何皎皎,你真要把她带回去啊?”   他语气不情不愿,他们两个才成婚几天,她抱个小娃娃回去算怎么回事?   何皎皎一噎,真跟凌昭生气了。   不然要如何。   迢迢已经没有父母亲长了,她把她从忠国公夫人怀里抱出来的,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迢迢在手刃她亲母的“外祖母”跟前长大么?   两人之间不愉快地很,何皎皎板着脸不说话,径直要走。   身后凌昭拉了她,声音轻下去,却说,“你不想去瞧瞧老祖宗?”   何皎皎气结,但老祖宗当然要去看,慈宁宫不远,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别别扭扭地步行过去。   日头正晒,雪蕊旁边给她撑伞,但遮不住盛阳炙热。   迢迢让何皎皎牵着走一小段路,不乐意走了,非得要她抱。   何皎皎抱了,不一会儿髻角汗湿,又累又热,偏迢迢搂紧她脖子,半点儿不肯放。   凌昭原先闷头在前边儿领路,回眸看她狼狈,停了脚步,伸手把迢迢扯过去,嘀咕道,“自讨苦吃。”   他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单手搂住迢迢,说是抱,不如说抗。   可迢迢不怕,坐到他肩头,奶呼呼的声音兴奋:“小舅舅,你好高啊!”   何皎皎秀眉蹙起,懒得说他。   凌昭脚步慢下来,又接了雪蕊手里的绣伞。   雪蕊后退一步,看三人缓缓并肩前行,她久久沉默,仍旧是一声叹。   慈宁宫前,一队禁军把守大门,见一行人过来,面露难色。   凌昭抬了抬下巴,他们仍是放行了。   到太后寝殿前,凌昭却在回廊亭中停下。   何皎皎走出一两步才发现不对,蹙眉回眸,“你不进去?”   凌昭把迢迢递给她,偏头冷哼,“不去。”   他不敢去。   何皎皎看出他心虚,也不劝他,他干那些事儿,足以说是一刀刀在往老人心上剜肉,有何好劝的。   她抱过迢迢走了。   凌昭一个人在外头等,等到暮色四合,宫人点了灯,何皎皎方抱着孩子出来。   迢迢老远朝凌昭伸手:“小舅舅,举高举高。”   风且沉闷,凌昭接了迢迢,沉眉不觉语气几分踌躇,“怎么样?”   何皎皎知道他问太后如何,不冷不热应了一句,“还好。”   老人家气色挺好的,听见迢迢喊她太奶奶也没有哭。   但取竹姑姑跟太后告了何皎皎的状。   说何皎皎做了王妃,王府的事务一件不沾,还不管王爷死活。   出乎何皎皎意料,太后竟然还忧心凌昭的,帮着取竹姑姑说了她一顿。   何皎皎笑着问太后,“可他大逆不道,当了那反贼。”   太后握紧她的手,老态龙钟,迟疑且又慈祥,“皎皎啊…不管什么什么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   老人家看开了,何皎皎反而被她惹哭了一场。   回程路上,何皎皎带着迢迢坐车,凌昭外头骑马,影子落在窗上。   迢迢困了,何皎皎拍她后背哄小孩子睡觉,目光却一直探着窗外,看他身影时远时近。   她内心意外宁静地想。   等等,再等等。   进玄武大街,还未到府邸前,竟有一队铁甲禁军拦了过来。   何皎皎听外头喧嚣不断,凌昭冷声在喊,“赵玄通,你好大的狗胆。”   何皎皎忙掀了帘子,赵玄通一身漆黑盔甲,居然带人堵在王府门口。   凌昭骑在马上,赵玄通抱拳拜下,神态且恭敬,正要说话,一边儿跑来个中年男人,是他们府上的管事。   管事两边儿拜了拜,和气道,“王爷,嘉宁公主到咱府上做客来了,赵将军来接她回去的。”   “是。”   赵玄通面朝了何皎皎马车方向,沉声道:“王爷王妃大喜,不好过多叨扰,烦请王妃娘娘劝她出来罢。”   劝她出来?   何皎皎把迢迢交给雪蕊,当即下了车,她不晓得突然哪里来的火气,睨了赵玄通一眼,大声喊凌昭,“撵他走!”   她憋着一口气,随管家进府,在正厅偏阁里头见着了嘉宁。   女子衣衫不整,怀抱一只雪白的狐狸,神情惊慌,脚上连鞋都未穿。   她是逃过来的。   赵玄通带人捉她回去,但没敢强闯王府。   何皎皎心头揪紧,颤声喊她,“嘉宁姐姐?”   自以为恩爱多年的夫婿露出了真面目,她…该有多难受。   嘉宁抬眸望来,大颗泪滚下来,“皎皎,我哥反了,赵玄通要带我去勝南。”   苏家能反凌行止,旁人自然也能反他们。   嘉宁的胞兄,九皇子凌云彻过继过去,在勝南那个穷苦之地呆了好几年了。   他起兵反了,勝南虽穷苦,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朝中派赵玄通率兵镇压,他带嘉宁去做什么?   何皎皎猜得到。   上个月,还未封王留京的十二、十一皇子,被治了三王同党的罪名,在狱中没有活过一夜,便“畏罪自缢”了。   三王六王满门抄斩,膝下子女大的八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全部身首异处。   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祭这政权更迭。   “嘉宁姐姐,你先随我去后头休整一番吧。”   何皎皎定了心神,掺她进主院,两人身量差不多,喊婢女找了几件自己没穿过的新衣给她换。   “嘉宁姐姐…”   夏夜虫鸣细碎,何皎皎给她斟了安神的茶,半晌拿不出话来宽慰她。   因何皎皎心知肚明。   她无能为力。   “皎皎,我、我过会儿就走。”   嘉宁捧了茶也不饮,泪眸笑颜慌乱,“不过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何皎皎低首,难堪地沉默。   “不是什么难事儿。”   何皎皎手上一重,往下的视线里撞进来一团雪白的皮毛,嘉宁将白狐递进她怀里,“你帮我把雪儿还给萧重山好不好?”   昔年那只小白狐,嘉宁一直娇贵地养着,取得名字叫雪儿。   何皎皎记得它脾气很凶,此刻懒懒散散一甩尾巴,又轻轻跃回嘉宁怀里。   嘉宁便止不住哭了,抽泣着又笑。   她抱紧白狐,低喃地问,“皎皎,你说…当年我如果不瞎折腾,听老祖宗的安排跟萧重山成婚,现在是什么样儿?”   嘉宁认得清局势,也认命的,反正从小她就命不好。   但她眸思憧憬,禁不住落进回忆里,“不过他那人…挺没劲儿的。”   她指向自己的脸,笑得娇俏,眼泪却流得凶,“我那时候同他说句话,他那脸啊从这儿,直接红到了这儿。”   “嘉宁姐姐…”   何皎皎鼻子一酸,哭腔喊她,“你别说了。”   这世上听天由命,万般不由人,哪里来得如果。   更何况,萧家恐怕早就投靠苏皇后了。   说不定,苏皇后想给赵玄通在京中铺路,嘉宁…就是萧贵妃为了贵妃之位,递出去的一张投名状。   没过多久,嘉宁执拗地说要走,何皎皎给她擦干泪,强留了她一晚上。   守着嘉宁入了睡后,何皎皎在夜风遍身寒意,她茫然看不到头,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   她便遣了随侍婢女们,独自躲进佛堂里。   神龛里菩萨金身慈眉善目,慈,而不怜。   它不过一樽金铸的死物,冰冷无情,会怜惜谁呢?   菩萨不入人间,神佛不佑世人。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念不出经来,一声一下,木鱼敲得急乱。   少女神情且虔诚着,可她脑中浑噩,在心里头犯了大不敬。   她不信的,从来不信。   只是佛说三千罪业,回头是岸,那她只好来求一求,拜一拜。   不知过去多久,穿堂的夜风越发阴凉,身后响起凌昭的声音,“赵玄通走了。”   他默了一会儿,声音发哑,“明日我派人送十姐回去,你不用管。”   “凌昭。”   何皎皎放下木搥,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缓道:“我们会遭报应的。”   她跟他说着话,佛堂中静得压抑。   她说不是你,而是我们。   何皎皎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嘉宁走的时候,不肯让何皎皎送。   婢女把白狐抱到她房里,狐狸和猫其实差不多,不知人世艰辛苦楚,何皎皎给它喂了一只鸡,它便开始朝她摇尾巴了。   何皎皎主动找了凌昭,“我想见萧重山。”   三天后,她去南山寺上香,出城门在关卡前,见到了萧重山。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男人模样周正,但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何皎皎叫雪蕊将白狐抱给他,她坐在马车窗边对他说:“萧统领,嘉宁姐姐让我还给你的。”   萧重山接了白狐,只字不语,行过礼后掉头列军走了。   四月十一,赵玄通率四万兵马,带着嘉宁行军前往勝南。   当天夜里,凌昭回来跟何皎皎讲,萧重山今日军中缺了职,去萧府也找不到人了。   何皎皎低头拨弄香盏,嗯了一声。   听天由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京中三军齐发,四月底凌昭去了沧州,苏长宁两个儿子率军南下,西南一带是闹得最凶的。   凌昭驻军沧州后,那处倒安生下来,没出事。   他待不住,没半个月跑了回来。   六月中旬,赵玄通兵败归京。   他带回了嘉宁的死讯。   勝南久攻不下,赵玄通将嘉宁绑于两军阵前。   可凌云彻与她没有兄妹之情。   嘉宁的亲哥哥,上阵拉弓搭箭,亲手将她射杀。   萧重山彻底没了消息,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自此了无踪迹。   一连数日,何皎皎清晨醒来,枕上都是湿的。   她上南山寺的拜佛次数越发多了,六月底的某日,赵玄通拦了她的车辇。   护卫挡住没让他靠近,何皎皎端坐在车厢中,听他大声呕哑地喊:“娘娘,嘉宁那只狐狸是不是在您这里?”   可嘉宁明明给狐狸取了名字,它叫雪儿。   何皎皎弄不懂他们这些人,没有理他,凌昭听到他缠人的事儿,出去了一趟,后头何皎皎再没有见过赵玄通。   七月初,宫里头来人着急忙慌来传话。   太后病重。 第75章 不合   ◎荣亲王夫妇不合◎   *   正当晌午, 日晒蝉嘶,何皎皎乘车出荣亲王府,在大门口恰逢凌昭回来。   二人一起进了宫, 凌昭还是不进门,留在老人家寝殿门外候着。   何皎皎没空管他,满头急汗地跨进殿内,一眼瞧见苏皇后坐在榻边给太后喂药。   太后斜靠背榻半坐在床上, 眼神浑浊,腊黄面上竟然笑着。   她老态龙钟,却如孩童般天真好奇朝何皎皎看来, “问澜, 这是谁家的女娃娃啊,生得可真好看。”   何皎皎手一抖, 愣在原地。   老祖宗…不认得她了?   一旁来个嬷嬷抬手揩着泪,引何皎皎落座。   她低声与她耳语道:“今儿一早醒来,老祖宗人就糊涂了, 一转眼变个样子, 认不出来几个人了。”   “诶, 怎么哭了?”   “喏,老祖宗这儿额有糖,过来过来, 吃了糖就不哭了啊。”何皎皎忍不住眼泪,太后一脸心疼唤她过去, 老人摊开手, 两手都紧紧攥着黏糊糊的糖果子。   “一、二、三……”   她认真地数着, 分出来三个递给何皎皎, 仰脸笑得痴傻, “乖乖,莫哭莫哭啊。”   何皎皎低眸,看太后苍老干枯的五指落泪,半晌伸不出手去接,苏皇后朝她摇头道:“善祥,别吓着老祖宗了。”   何皎皎脑中空白,许久才稳住气息,强挤出一个笑去接糖。   “你是谁?”   太后却收回了手,把糖往怀里藏,警惕地瞪何皎皎,“哀家的糖是留给令仪和小十三的。”   她去拉苏皇后袖子,“问澜,几时了,怎地哀家的孙孙们还没下学?”   “老祖宗……”   何皎皎上前一步想去拽太后衣袖,苏皇后看少女双眼通红神情几近奔溃,示意宫婢们将她搀了出去。   凌昭不远不近,守在回廊亭的阴凉处等。   四处热气翻滚,草木打焉儿,他远远听着啜泣声隐约,混着蝉鸣聒噪,手心湿汗不断。   宫婢来奉茶,凌昭问里头是谁在哭,宫婢红着眼,也只摇头。   一壶凉茶饮尽了,燥热不减分毫,凌昭等不住了,脚抬了又抬,始终挪不开步子。   他是太后最心疼的幺孙,可太后也不是不心疼她别的孙子。   凌昭杀了六王三王,害死了十一十二,宗室剩下那些个……苏皇后要一绝后患,都要让凌昭去。   这是他递的投名状,但他不敢见老祖宗了。   盛阳缓慢偏西,凌昭坐立难安,终于看见何皎皎出了门。   他走过去握紧她的手,而不等他问,少女敛目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老祖宗痴呆了,身边离不得人,你母后让我进宫侍疾。”   她越过凌昭往后喊:“雪蕊,你带人回府收拾我的衣物进宫,咱们不回去了。”   凌昭怔楞一瞬,随即沉了脸,竟是一手拽了何皎皎往外走。   “凌昭?!”   何皎皎猝不及防,让他大步流星拽上车辇方反应过来。   她杏眸含泪,伤心且烦躁,“你干什么,你没听明白么,老祖宗她…”   她话到一半低了头去擦泪,肩膀止不住微颤。   他半点不担忧老祖宗么?   “出宫,我们回去。”   凌昭叫了车夫驾车,车身一晃,外头传来苏皇后的喝问:“凌昭,你又犯什么混?!”   少年抿紧了薄唇,解下自己的牌子扔给车夫,通畅无阻出了宫。   “凌昭?”   “凌昭!”   何皎皎挣不开他,让他拽回了荣亲王府。   进了主院院门,凌昭仍不放开她,一路不言不语,径直将她轻轻推进佛堂里,方沉声道:“念你的佛去,别的少管。”   何皎皎没站稳,一连后退到桌案前,她让凌昭不为所动的冷漠模样震住,撑着桌案回望过去,杏眸微怔,没说出话来。   凌昭堵在门口,良久垂了眸,缓声道:“过几天我要去勝南收拾凌云赫了,他们要再拨给我三万兵马。”   “母后怕我后头不服管,想看着你。”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   可没有太后,也会有别的由头。   更何况……   “在宫里宫外,有差别么?”   她抹了一把泪,顿下半息瞬了气,她起身出门,神情平和推凌昭让路。   凌昭巍然不动,他牵了少女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指尖,酷暑中,何皎皎手指却冰凉。   他不想同她起争执,耐心温声解释道:“等我再整合勝南乱军,手上就有了六万人,我能打下章沧二州……”   “章沧背靠湘江,我能守得住。”   “羽林卫我起码能调动一半,府上的人管事的都是我从裕阳带回来的,你院里的粗使丫鬟手上都有功夫,只要你不搬回宫里头去,我……”   凌昭原是想说,我护得住你,然他莫名自嘲一笑,改了口:“母后现在不会同我撕破脸,她不会硬让你进宫。”   夕阳烧红天穹,似漫天血色,胭脂般照得少女面上殊色。   她恍然望进凌昭黑眸中,嫣红唇瓣喏喏:“你要……?”   何皎皎半知半解,应是吓白了脸,可彤红晚霞中看不出来,她不自觉回握紧他的手。   “我从勝南回来,我带你反出京去。”   凌昭将她圈进怀里,微微俯身揽住少女纤腰。   他亲了亲她的脸,声嗓越发软和,对她露了弱态:“我没出息。”   “你要搬回宫里头去了,我没那么容易带你离开京城了。”   何皎皎定定凝望着他,少年侧颜坚毅。   她喉头哽咽,半晌抖出声音,“你、你疯了?”   他如今驻军苍州,只准带一小队亲兵回京,遑论谁,根本不可能让凌昭带军进京。   他拿什么反出京去,便是羽林卫全听他的,也不过万把来人。   可京郊东西二营十几万禁军,莫非是吃素的。   “凌昭…你、你不能…”   何皎皎慌乱落泪,话遭人打断。   “王爷,王爷!”   游廊边下来个小厮,隔了老远喊道:“王爷,宫里头来人了,皇后娘娘懿旨到,宣王妃出去接旨呢。”   “我去跟她说。”   凌昭又把何皎皎推进佛堂,她提裙追上去,颤起哭腔喊:“凌昭,我们不能不管老祖宗啊。”   左右上来两个丫鬟拦住了她,凌昭大步踏上抄手游廊,随小厮远去,嘶声低笑:“我身上,也不差不孝这个名头了。”   他亲手了结他的三哥六哥,十二十一是他喊人灌的鸩酒。   手足相残,六亲不认,不忠不义不孝。   正好。   凌昭管不了那么多。   苏皇后告诉他,他二哥心窄容不下人,他只有跟他们一道才有活路。   可他们明明能在春桑前起兵,将太子同众藩王一网打尽,苏皇后却选在了春桑后,放了大部分宗亲回封地。   造成了如今各地驻军蠢蠢欲动,天下动荡不安的局面。   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苏月霜跟他一起失踪前,又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而,凌行止现下还在他们嘴巴里“卧床养伤”。   凌昭起初以为,他们都指望着找回苏月霜,只要苏月霜回来,她便会A“诞下”一名男胎,苏家又有了名正言顺把控朝政的由头。   然各地藩王频频举了反旗,凌昭发现了。   赵玄通…不,不只是赵玄通。   禁军中各处要职,大大小小将领,甚至连苏长宁身边数名亲信,实则都听苏盛延的。   凌昭不晓得为何,苏皇后再对她的亲大哥下手,他们借由镇压叛军,分苏长宁手上的兵。   苏长宁两个儿子作主帅在西南的战场上一死一伤,蹊跷得很。   他与苏皇后对峙数回,全被她四两拨千斤应付过去。   苏长宁似乎也警惕了,近来称病,连朝都未上。   苏皇后告诉凌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凌昭觉得荒谬。   他只想淌过这一淌混水,带何皎皎安然无恙脱身。   不管那些他从未看清真面目的“亲人们”,如何明争暗斗。   他想她好好的。   夕阳缓缓沉下山脚,天地橘红,热风扑面,何皎皎口干舌燥,“放我出去。”   她让丫鬟们拦住,出不了主院院门一步。   雪蕊跟出去探查情况,没一会儿回来答话道,“娘娘,王爷带着懿旨进宫了。”   丫鬟们冥顽不灵,不肯让路,何皎皎热得面皮通红,让雪蕊劝进屋里头去等。   她等到天色浓黑,夜风泛起凉意,没等到凌昭回来,院里各色的花开得正盛,香得人头昏脑胀。   何皎皎不知不觉伏在窗台下睡了过去,朦胧间感觉到有人将她轻柔抱起,抚了她的发,空落落的。   她眼皮子分外沉重,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案上一盏残烛轻晃。   她被人抱回了榻上,暗光模糊,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雪蕊。”   何皎皎撑起身子往床帷外探,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雪蕊应声:“回来过一趟,好像又出去了。”   她顿了顿,犹豫开了口:“娘娘,十三爷说宫里头用不着您操心,让您后头安心在府上待着便成了。”   何皎皎一时气结,盯了盯那几个守在门口板直高挑的丫鬟们,翻身倒下,拿薄氅蒙了头。   这王八蛋。   她气得一晚上再没和过眼,找取竹姑姑去守住外院的动静。   天不亮何皎皎起了床,气势汹汹在书房堵住凌昭。   “王爷这是要把我看守起来,不准我出门了是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捡了纸笔砸过去,从小功课没合过格的,这会儿跟她装起来了。   凌昭人高马大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任由她砸,何皎皎看他如此,牙磨了磨,手指攥紧了,到底没把沉重的砚台扔过去。   她心里堵得慌,砸得书房满地狼藉,筋疲力尽伏在案几上抽噎起来。   “凌昭,老祖宗最心疼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她。”   她岂止是为了老祖伤心难过?   他要走的那条路,悬在万丈深渊上,行不通的。   但何皎皎,也看不到别的能让他们走出去的路。   “没有不让你出门。”   凌昭的手平稳抚上何皎皎的背脊,他绝口不提老祖宗。   他早就做好取舍了,“你身边的人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想去街上逛逛多带点儿人,我月底出发去勝南,最迟两个月……”   他伸手给她擦干净泪,少女眼角湿润,漾出了恨意。   她微嘲笑道,“凌昭,我究竟哪一回等到过你?”   她推开凌昭僵在半空的手,转身离去。   何皎皎当下喊了人备车出府,听到她要进宫,车夫讪笑擦汗,不肯动弹。   日头晒得何皎皎头重脚轻,她口干舌燥,分不清心中是恼是怒。   她气性上了头,推车夫下去,一把夺过了缰绳。   凌昭没有露面,丫鬟小厮婆子们涌上前,烈日下跪了满院求她,“娘娘,您别为难奴才们了!”   能出门,但是不许进宫。   僵持许久,何皎皎把缰绳扔给了车夫。   她热得一头密汗,躁意不止,声音疲惫,“不进宫了,上南山寺。”   可她彻底跟凌昭怄上了气。   “雪蕊,收拾几件素衣,我们去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为老祖宗祈福。”   没人再拦她。   当日下午,何皎皎在南山寺安顿下来,片刻后浩浩荡荡佛寺进了六百余羽林卫,守住了她落脚的后院。   何皎皎净手燃香,坦然处之。   后头凌昭来看了她几次,何皎皎皆以法事不能中断为由,一次不肯见他。   却抵不住午夜梦回,她时常回想,她口不择言拿话刺他时,凌昭垂睫掩住眸中一瞬慌张的无措模样。   这不该怪他。   可他们该怎么办?   何皎皎这一小住,在南山寺住了大半个月。   凌昭二十六走,雪蕊话里话外,在劝何皎皎回去了。   何皎皎请主持给太后做的最后一场法事,在七月二十四晌午结束。   炎阳照琉璃金瓦,璀璨刺目,何皎皎眯起眼看沙弥们收了依仗。雪蕊搀她回屋,边走边斟酌着开了口,“娘娘,奴婢领人去收拾东西了?”   她换着花样催何皎皎该回去了。   何皎皎敛眉盯着鞋尖儿小步往前走,脸上神情不明,半晌没吱声。   雪蕊便当她默许,扬了笑,乐呵呵喊来几个婢女忙活开。   何皎皎依旧不得展颜,伴着两个小丫鬟进了厢房。   门扉刚一开合,面前却是雪亮一晃,小丫鬟们的尖叫戛然而止,两名彪形大汉迅疾抬手,打晕了她们。   “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们的命!”   刀横在何皎皎脖颈前,许是看出她穿戴非寻常人家,汉子暂且未对她下手,仅仅凶狠威胁道。   外边喧嚣另起,“娘娘,王统领来报,说有禁军搜查嫌犯过来,让他拦外头,您看……”   王统领,是凌昭调来护卫何皎皎的羽林卫将领。   雪蕊推开了半扇门,脸霎时惨白,僵在门口。   冷汗滑落脸颊,何皎皎屏住呼吸喊她,“雪蕊,本宫似乎染了暑气,想歇一歇,你守在门口,别让人吵着本宫了。”   她难得用了本宫的自称,为得警告不知何时潜入她卧房的匪徒,不要轻举妄动。   雪蕊点了点头,刚要关门,何皎皎身后汉子一扬刀,“进来!”   “等等。”   一道男子低哑声音从里间传出来,里边似乎躲着的人还不少,慌忙几声主子喊过,珠帘撩起,男子扬声,“令仪?”   何皎皎愣了愣,她极快回神,转身看见了门厅处同样神色震惊的凌行止。   他着了青袍,身形萧索,一手捂了左肩,大片血迹染开,怔然望来。   在各方势力围追堵截下,凌行止没能逃出京城去,他东躲西藏数月,行踪最终败露,慌不择路奔逃,遇着了何皎皎。   不,何皎皎想,是菩萨显灵了。   凌行止撞到她手上了。   还喊她那个烧死在火里称呼呢。   何皎皎内心冰冷讥讽,想要笑,可她面上稳住了,少女睫毛轻颤,红了鼻尖,抖下一串泪来。   她声嗓怯怯,含着委屈,“太子哥哥?”   雪蕊抖着手关上门,听着屋里的啜泣,胆战心惊。   汉子们放下刀,何皎皎脚步踉跄,随凌行止进了里间。   “太子哥哥……”   她仿佛站不稳,扑过去揪住凌行止衣袖,靠他掺了一把才没摔,哭得不能自已,“温荣姐姐和嘉宁姐姐都死了,他们不让我见老祖宗。”   “凌昭、凌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说其它,何皎皎扑在凌行止怀中,只哭她自己的。   男人僵硬许久,神色晦暗不明,终踌躇一叹:“令仪,你…不怨我么?”   何皎皎泪流满面的摇头,怨他又能如何,她貌似伤心不已,只哭。   哭老祖宗,哭她在宫变之夜无辜丧命的姐妹们,哭现在的凌昭有多冷漠残忍。   她仰起脸,眸中带泪,似喜却悲的一笑:“太子哥哥,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   凌行止眸中警惕退去,他微微侧首,避开何皎皎目光,手落到她单薄肩膀上,开始哄她了。   像以前一样。   何皎皎只是个深宫长大的懵懂少女,如果不是被凌昭带着胡闹,她最是乖巧懂事的。   凌行止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突逢巨变,可令仪心软,舍不下他们数十年兄妹情。   她和凌昭的婚事,在京中成了笑料,刚成婚时,荣亲王夫妻不和的传言便漫天飞,到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凌行止想,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何皎皎容不下凌昭跟着苏家谋逆。   之前若非她给苏月霜透漏风声,让他提前有了准备,他早已成了阶下囚……甚至一命呜呼都说不定。   因而,凌行止拭去何皎皎的泪,温声问她:“令仪,以前是太子哥哥糊涂,你能帮帮我么?” 第76章 旧相识   ◎有位旧相识需得何皎皎去见一见◎   *   末时一刻, 何皎皎找了凌昭点给她那几名“手上有功夫”的婢女们。   她要回府,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婢女们还真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正赶上众多香客往返, 何皎皎换了衣裳,另坐了一辆马车进城。   马车并未驶进荣亲王府,在隔了一条街的小院前停下。   婢女们领路,带何皎皎进了小院耳房里, 壁上一副戏蝶挂画挪开,墙挪砖倒,露出一条昏暗密道来。   何皎皎扯了扯嘴角, 莫名想发笑。   弄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跟着婢女东拐西拐, 再见夏阳时,她们从一座假山后出来, 便到了荣亲王府后院。   婢女躬身道:“王爷这时应在府上,奴婢去寻?”   何皎皎摆摆手,让婢女们都退下了。   漆红抄手游廊环亭台阁楼, 目光探过水榭池塘中的茂密碧荷。   她看见凌昭了, 他坐在前方凉亭的石阶上, 旺盛草木遮挡,身形隐约。   何皎皎走了过去,她没想好该如何跟凌昭说, 因此脚步很慢,踩着蝉声走了许久。   风倾翻荷浪, 四处声响嘈杂, 凌昭竟没发现她靠拢。   而何皎皎下了回廊, 停在檐角阴凉处。   她看清了凌昭在专注何事。   何皎皎从未想过, 竟会有…撞见他与白猫玩的时候。   蝉鸣轻躁, 蛙塘水沉,树荫遮过凉亭的一角,浓绿盎然。   凌昭曲着长腿,他从来不太讲究,差不多是坐在地上了。胳膊搭着膝盖垂下去,手里捻了根纤长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白猫探起圆滚滚的身子,不太灵活地去扑狗尾巴草的头穗。   凌昭似乎看得入神,瞌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神色,唇边噙着浅笑,周身闲适宁静。   猫笨,扑着摔在他脚边。   它便犯了懒不肯起来了,滚来滚去蹭着凌昭长靴,伸爪子去拨他的小腿,叫声奶糯。   凌昭弯腰去抱猫的时候,发现了何皎皎。   他面孔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在何皎皎面前,一直不待见白猫,前些时日还拿白猫来威胁她,结果被她撞到了心口不一的现行,不免尴尬。   少年讪讪然摸了摸鼻尖,眼睛不自在往一边儿撇去,“咳…你这猫…挺肥的啊。”   何皎皎静静站在檐角下,脸上木着,心中泛酸发涨,说不清感触,大概一开口就要落泪。   她好久没管过猫了,都是底下人喂着,成天满院子乱钻,成了野猫似得。   她恍然若梦似的,许久没见过凌昭这般闲散肆意模样。   可他们,不本该这样过日子么?   “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啊。”   少许。凌昭打破沉默,语气是故作的相安无事。   因着老祖宗,他大概觉得跟何皎皎闹得很僵了,他真怕她怨上他。   他们早别扭很久了,成婚后,何皎皎摆着一副六根清净冷淡面孔,没给他好眼色。   果然,他见少女敛了目,没甚反应地过来,一贯不冷不热的,从他手里接了猫。   何皎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凌昭甚至分不出闲心去想她为何突然回来了,不想添堵,空落落地留在原地看她走开。   风摆柳,太阳暴晒过的浓烈荷香四溢。   何皎皎没听见有脚步声跟过来,她蓦地停下,极为忽然的一句,冷冰冰地,“我今天遇着你二哥了。”   凌昭没反应过来,少女眼眶通红,落了泪。   “你给我搭的秋千呢?”   她语气怨怼,瞪圆了杏眼骂他,“骗子。”   他说过的,何皎皎没记清是东跨院还是西跨院,反正两个地方都没有。   何皎皎说话跳脱,凌昭一时转不过来弯儿,但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松动。   她没怪他啊。   他三两步赶到她面前,心里已在傻乐了,但没敢笑,明亮双眸小心觑她:“我……”   “你什么你?”   就挨了打。   何皎皎扔了猫,一手攥他衣袖,一手攥拳捶他,“你王八蛋,你混帐!”   凌昭装模作样,要躲不躲:“疼。”   他皮糙肉厚,何皎皎才不信。   可她也疼,说不清的心疼。   她也不嫌热,搂住了人埋在他怀里,她今日哭得太多了,头昏脑涨颠三倒四,“你二哥在南山寺,你别让他被抓回去了。”   何皎皎仍旧气不过,去揪他腰上的软肉,凶狠道:“然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勝南回来。”   凌昭又懵了,抓紧她小臂,下意识道:“不行。”   “凌昭,你…我们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何皎皎脑子混乱地很,但她想,这是他们的机会,她耐下心劝凌昭,“你二哥手里还有人,他信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凌行止没有要逃出京城去的打算,他今日便是同谋位朝臣在南山寺会面,不慎走漏了风声方落了难。”   他在等着反扑。   何皎皎想,若是能趁机摸清至今潜伏朝堂上太子一脉,能做的手脚,能寻的转机便太多了。   重中之中,是苏长宁的女儿苏月霜。   “我说了你别管。”   凌昭长眉一拧,又要跟她卯上了,何皎皎背身过去,学她的语气,“那你也别管我。”   “你也管不着我。”   没几天凌昭要出征了。   “你二哥信我你都不信我!”   她像胡搅蛮缠地赌了气。   凌昭沉眸看她娉婷背影,蓦然挫败:“是你不信我。”   “王爷—”   两人要拌上嘴了,穿堂风吹来一声呼唤,一婢女穿过月亮门,头疼焦急道:“县主午歇醒了,哭闹着寻你呢。”   何皎皎便听身后凌昭嘀咕抱怨道,“该管的你不管。”   她抱了迢迢回来,听不得孩子哭喊着要娘,也不怎么管。凌昭军营皇宫两头跑,回来还要抽空去哄小娃娃。   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嫌何皎皎管东管西是个管家婆,没成想把人娶回来后,人家不耐得管他了。   他握上何皎皎的手,拉她去看迢迢,“羽林卫风火山字旗,都是我的人。”   何皎皎撇撇嘴,知道他让步了,让他牵走。   何皎皎悄悄回了南山寺,在她的掩护下,凌行止趁夜离开。   她不清楚他具体去了何处,不过何皎皎笃定,凌行止会回来找她的。   何皎皎长住了南山寺,凌昭离京后半月,京中却起了风波。   北塞五州,包括裕阳张岳在内的数十名守将,以莫须有的渎职罪名,卸职归了京。   当日旁晚,何皎皎在南山寺后院偶遇了吏部尚书夫人。   她自称进寺烧香,顺道给荣亲王妃请安,何皎皎没跟她逗留片刻,几句寒暄后让雪蕊送她出去。   稍后雪蕊回来传话,说:“尚书夫人说,甜水巷有位旧相识,需得您去见一见。”   凌行止残留的势力比何皎皎想象中的要大,居然一来便是六部的人。   何皎皎造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把吏部尚书的名字记了上去。   据说,苏皇后以前线空缺为由,让苏长宁自己选,去北塞守边关,还是上西南对阵七王、五王、四王联手的叛军。   苏长宁去了西南。   赵玄通和另几个何皎皎没听过的武将,到了北塞任职。   何皎皎琢磨了一夜,他们各自的考量。   北梁十年如一日,在北塞边防虎视眈眈,事关国之根本,苏长宁约莫觉得到了北塞,他便轻易动弹不得了,因而去了西南。   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自视甚高,恐怕以为平乱后便能回京。   可苏皇后却是不惜动摇国本也要让他走……   何皎皎还是理不清,且按下不表,修书一封给了凌昭,让他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五日后,荣亲王府来人传话,说迢迢感染了风寒,何皎皎回去了。   后头下了几日的雨,八月初三,乌云密布,细雨纷纷。   何皎皎换了身粗布衣裙,从密道出府。   她只由雪蕊陪着,进了甜水巷一处废宅。   灰败瓦片下蛛网密结,坠落雨珠破碎,空寂院落野草横生。   何皎皎四处张望一番,没看出有人行走的痕迹。   她推了门进屋,天阴屋子里更暗,呛人的灰尘扑来,身后忽袭冷风,一股大力摁住她的后颈。   房檐上落下来一人,掐着何皎皎脖子将她摁在一根倒塌的房梁上。   何皎皎吃痛,力道却霎时送了,身后人依然反拧着她的手,清丽女子声音惊诧传来,“皎皎?”   半晌,她松开了她。   何皎皎疼出了眼泪,屋内昏暗,她转身过去,还是一眼认出了披着灰扑扑斗篷枯瘦憔悴的女子。   何皎皎目光往下,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喉咙发干,一时没有言语。   苏月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肚子,反而朝她笑了笑:“六个月了。”   凌行止,竟是直接把苏月霜交给了她么?   何皎皎也想对她笑,弯唇时滚下泪,她心中悲戚,真心实意为苏月霜而流了几滴泪,“月霜姐姐……”   她脑子转得很快,瞬息想明白了凌行止的动机。   于他来讲,苏月霜不是底牌,是他的探路石。   苏长宁已出京,朝堂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家兄妹早对上了,凌昭如今是京中唯一的宗亲,肯定是要站在表明他是正统的苏皇后一边。   如果何皎皎有异心,苏月霜出点儿什么事,苏长宁仍旧手握兵权,凌行止再暗中挑拨。   到时乱斗一团,他总有机会翻身。   凌行止拿苏月霜试探何皎皎,不管她真心假意,他不会亏。   “你哭什么?”   苏月霜席地坐下,说起了她这躲藏半年的经历,“我爹追得可紧了,好几次差点儿把我逮回去,我跟表哥没在一处,前几天接到消息,还以为他来接我了。”   她语气轻松,不甚在意,宫变时她与凌行止分隔两处,她一身武艺,自己逃了。   初秋雨凉,何皎皎看她衣衫破旧褴褛,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低落道:“他是你爹,你回去不好么?”   她手落到苏月霜肩上,捏到一把骨头。   “我回去了,他们就彻底不会给表哥留活路了。”   苏月霜抚着小腹,望向残破的窗外,声音平缓,“表哥说,实在不行,他带我逃出京去,我们就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妻。”   何皎皎张张嘴,无言以对。   实在不行。   她想凌行止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不会回头的。   苏月霜再看向何皎皎,玩笑道:“喂鹌鹑,你不会憋着坏要算计我吧?”   何皎皎没接话,低头瘪嘴,想忍哭但没忍住的委屈模样。   苏月霜这样问,便也是信她的。   何皎皎领了苏月霜走,将她安顿在密道相连的那间小院里,调了几个婢女去守着。   迢迢病好后,何皎皎又搬回了南山寺,将不理世事的形象深入人心。   中秋节,勝南传来捷报,凌云赫在腾县被斩首,凌昭要回来了。   张岳一行人先回来了,闲赋在家。   接到凌昭的家书,何皎皎松了口气,往张岳府上递了帖子。   有着亡父的交情在,她倒不用避讳太多,直接登门拜访。   张岳的正妻林氏接待了她,“你叔叔吃了挂落,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生闷气呢。”   之前何皎皎要去和亲北梁,她同林氏生了嫌隙,两人相处尴尬。   何皎皎饮了半盏茶,便告了辞。   她走出张府主院,一边过来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物。   何皎皎认出来,妇人是在裕阳帮过她的张岳妾室余氏。   余氏笑声爽利:“娘娘这就要走了?且慢且慢,妾身有一物要还给您。”   何皎皎对她心怀感激,停下了等她,待妇人离得近了,雪蕊讶然出声:“娘娘,好像是绒绒?”   余氏怀里抱着一只橘黄的猫,那猫见她撇了脑袋,但乖乖让余氏塞进她怀里。   何皎皎愣住,呆呆低头,看见猫身上秃了好多块,是斑驳不平的伤痕。   猫一张大圆脸,仰头很凶地朝她呲牙哈气。   可没从她怀里挣出去。   余氏笑道:“当初王爷回裕阳,让妾身帮忙养着,这不跟老爷回京了,想着还给你。”   她说着神情怅然唏嘘,本以为小两口能躲得远远地,谁知连只猫都搞得一身的伤。   何皎皎回神,却是听不清余氏的话,慌慌跟她道谢数声,魂不守舍抱着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猫跳出去,翘着尾巴拿浑圆的屁股对着何皎皎。   真得是绒绒。   何皎皎蹲在它身边哄它,颤着手翻它的皮毛,最长的一条疤绕了脖颈一圈。   像有人拿利器活剥它的皮。   “绒绒,对不起、对不起……”   何皎皎跌坐到地毯上,丝毫不顾仪态地大哭。   或许她哭得太惨,猫都受不了了,甩着尾巴过来,从她胳膊蹭到她脸上。   但它不耐烦,还是叫得很凶,“喵!”   何皎皎回荣亲王府住了几天,把连同白猫在内的那一阁楼猫,全都送走了。   她以后只养绒绒一只猫了。   八月底,秋意渐凉,夜风萧瑟。   何皎皎日常在南山寺诵完经,小沙弥带她进佛堂偏阁听主持解签。   却从灯烛照不到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名男子。   少女面露惊惧要往后退,小沙弥已关上了门。   “令仪,是我。”   一身夜行衣的凌行止安抚她道。   何皎皎定了神,“太子哥哥。”   京中再无事,苏月霜安然无恙让她藏着,凌行止缓慢地放下了防备。   他要何皎皎帮他与张岳搭线。   何皎皎没有一口应下,只是问道:“太子哥哥,你何时能去看看月霜姐姐呢?”   “她怀着身子,总是吃不下东西,越发地瘦了。”少女眸中流露心疼。   男人临窗而立,夜色浓暗,他半边脸上尽是阴影,沉吟许久,“令仪,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时辰后,何皎皎回了她住的小院,雪蕊替她解下披风。   她在昏暗灯火下,执笔往她的小册子上,写下了今日替她解签的南山寺住持法号。   凌行止口中说不是时候,然苏长宁不知何时归京,他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是进不了城,还是不敢进城?   九月初四,何皎皎同余氏相约南山寺拜佛,她带余氏到她小院歇息片刻,引她见了凌行止。   余氏起初不认得这位失了势的太子殿下,得知真相后白了脸色,待凌行止离去,她震惊捏紧何皎皎手腕,“您的意思是……?”   何皎皎敛目,半真半假地答,“他到底是储君,如今圣上怎么个情况说不清,咱们总该做些长远的打算。”   余氏踌躇:“唉,我回去跟老爷说。”   谁不知道苏家狼子野心,谁又甘屈居人之下,受人摆布。   九月初九,张府开始同京中人家走动了,想去去晦气,大办了他三女的及笄礼。   何皎皎赴宴,在无人的书房里同张岳单独会面了,张岳也满脸凝重地问她:“皎皎,你莫非不计前嫌,还想……”   他以为她真心想助太子起复。   何皎皎笑:“叔叔,您不用应承什么,只答应见一见他便好。”   张岳回过味儿来,这丫头想用他下套呢。   他为齐周守了几十年边关,劳苦功高,谁知明堂高台上嘴皮子轻轻一张,将他一辈子功过相抵,空剩一身伤痛。   张岳憋屈得很,没犹豫多久,拍桌应下了。   凌行止想在南山寺见张岳,何皎皎面露难色,含糊地说试一试,让太子哥哥等一等。   等了大半个月,一直见不到张岳的人,何皎皎愧疚道,“叔叔怕惹人耳目,寻不到时机出城。”   凌行止警惕狡猾,可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一来轻视何皎皎不懂人心较量,二来猜测张岳在拿乔。   九月二十一,枯叶打着旋凋零,秋末的风已冷得如刀子般割人脸。   是夜,何皎皎手抄完了一遍吉祥咒,厅门珠帘处跪来一名婢女。   她恭敬道:“娘娘,张大人说,他府上有客到。”   西南频频捷报,凌昭不日归京,凌行止终于按耐不住了。   何皎皎将抄满咒文的纸张分出来,放到一边儿晾干。   她让一位小厮趁夜下了山。   亥时末,雪蕊捧着银盆进来,给炉子里添碳,无心说了一嘴,“娘娘,京城中好像出事了,羽林卫围了城,南山寺上的守卫都调了一小半过去。”   何皎皎净了入寝,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她醒来,方问:“捉到人了么?”   雪蕊摇头道:“捉哪个啊?不过京中戒严了,能出城的路都给禁军堵死了。”   何皎皎意料之中,少女眉眼沉静,捡了佛珠到手里,“阿弥陀佛。”   她把凌行止堵在城里了。   三日后,天气转凉,要进冬月了,上寺庙烧香拜佛的官家女眷越发多。   何皎皎竟成了南山寺最大的一樽佛,来上香的人,大多要来她的院子来逛逛,问荣亲王妃康安。   京中骚乱后,何皎皎见的第一人,还是那位吏部尚书夫人,她试探她:“要过年了,娘娘还要在庙里头住多久呢。”   何皎皎只作不知凌行止遭困一事,笑答:“庙里头清净,回京了又是一团烦心事。”   凌行止躲哪儿去了,何皎皎却是真得无从得知。   她不忌惮凌行止会不会怀疑她,在他眼里,她即不知道他何时造访张岳,也调不动羽林卫。   危在旦夕的又不是何皎皎,而他现在只有她这一条出路了不是么?   吏部尚书夫人走后,其余拜访的女眷们都是正常人情往来,何皎皎挑一两个见,后来烦了,全都拒了。   九月底开始下雪,清白漫上枝桠,十月初,凌昭回来了。   他的兵果然没能进得了京,让一道懿旨拦在湘江外,只得同几个将领率一小队亲兵回了京。   【📢作者有话说】   74章结尾剧情苏皇后宣女主进宫原因改为太后病重。   75章基本重写新增二千字剧情也大改了。 第77章 二哥死了   ◎太子哥哥,我一直是站在他那边的啊?◎   *   “路上若没有别的事耽搁, 王爷应该卯时初便能到京。”   何皎皎听过婢女禀告后,未曾有太大波澜,凌昭一早回城, 首要先进宫复命。   她想起码也要一两天后才能见到他。   卯时天且黑着,晕黄壁灯下飘着一朵朵落雪的阴影,何皎皎近来觉少,听见寺里僧人撞钟, 就穿戴起身了。   饮了盏热茶,她焚香坐上蒲团,伴着窗外落雪一下一下敲响悠长的木鱼。   周身偶一阵风呜咽, 暖炉炭火哔剥, 何皎皎闭目呼吸清浅。   雪寺寂静,她再没有听见旁的声音, 安静地有些异常。   她倏忽睁眼,面前凌昭宽阔身形逆了光。   他不知何时坐到她身前,肩膀斜着, 一手托腮盯了她好久。   银质肩甲折出烛火的暖光, 折进他的黑眸里。   何皎皎的容颜便映在他眸中燃烧, 他声音低哑平静,“我老实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仆仆,下巴上生了青黑的胡茬, 肩上落雪在缓慢地融化,何皎皎没甚反应, 他伸手抢了她木槌, 看见她念佛就烦:“你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这是凌昭同她新婚后第一个新年, 他绝对不许她赖在庙里过。   何皎皎呼吸沉了沉, 初冬霜凝, 呵气成雾,“你说绒绒死了?”   她挑了秀眉,有帐等着跟他算呢。   凌昭心头一跳,他不晓得余氏已把猫还给何皎皎,怔了怔。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踢靴要走,顾左右而言它,“爷就先来瞧瞧你,宫里头催得紧,下午再来带你搬回去。”   才怪。   何皎皎抓起木槌打到他玄色大氅上,蹬鞋追上去捉住了他。   凌昭第一时间赶来南山寺,心心念念要把何皎皎带回家,结果最后是让何皎皎揪住衣襟薅了一路。   一连数日的雪都下得不大,仅仅墙角树稍堆了些许落白,回到荣亲王府,天刚蒙蒙亮。   少女娇叱震得枝头落雪簌簌,“雪蕊,你去把绒绒抱出来。”   雪蕊没抱来,绒绒如今和迢迢养在一处。   小女娃有点儿怕它身上的伤,后边又让何皎皎哄得心疼它,现下醒了坐在梳头。   婢女给迢迢梳,迢迢也捏着把梳子,有模有样地给绒绒梳脑袋。   还让人给它做了颜色粉嫩的小衣裳。   二人拉拉扯扯进了屋,灯火温暖,凌昭嘴硬,“什么绒绒,这是爷的威武侯。”   他说话不过脑,不知不觉带上了丁点儿怨气:“被你扔在破庙里的绒绒死了。”   他们一无所有,遭了棒打鸳鸯,她带不走他凌昭不怨,可绒绒一只猫占得了多大地方。   燕东篱送她的猫她都能带走。   那时,凌昭被凄厉的猫叫惊醒,那群王八蛋在剥绒绒的皮,生剥啊。   他思绪混乱,不记得如何抢回绒绒的了,到处都是血,他把绒绒拖进了身下护着,只想。   他和猫大抵要一起死了。   只是他命大,绒绒命也大。   迢迢久不见凌昭,竟然不认人了,她大眼睛露出怯意,躲到婢女身后。   绒绒被孩子折腾得够呛,朝他们喵得很是怨念。   何皎皎呼吸一滞,垂眸走过去抱了迢迢,“我没有。”   她本来就强装声势,也不是跟凌昭真生气,情怯起来,又觉得委屈,“你母后不让我跟过去,她没把绒绒给我。”   她也不知道,苏皇后竟然会不管凌昭。   凌昭话一出口就咬了舌头,他这破嘴。   听何皎皎语气不对,他顿了会儿,坐到了她身边,长臂一展,一大一小带只猫,全给他圈怀里了,“好了,都过去了。”   反正他脸皮厚,刚说完就能不认账。   何皎皎回眸,她眼眶微红,但是没哭,哭有何用?   她一字一顿告诉凌昭,“没过去。”   过不去的。   何皎皎念佛静心,因为她怨她恨,却还要同他们虚与委蛇,怕漏了泄。   她跟凌昭流过的血和泪,他们至少也要流一遍。   何皎皎拿肩膀顶了顶凌昭,推他走,“你赶紧去收拾好,进宫跟你母后复命去吧。”   十月初七立冬,一场暴风雪肆虐了京城,街头上出现了冻死的乞儿。   何皎皎没再去南山寺,她惦记着凌行止,同几位贵妇共同出资,调府上杂役到街头设了粥棚。   她不露面,去施粥的婢女都是凌昭挑选出去的。   十月十六,一位婢子终于给她带回了凌行止的消息。   何皎皎这边没出纰漏,她更沉得住气,凌行止大约真得走投无路,借着何皎皎的粥棚,和年节各府官员设宴,让何皎皎帮他传递消息,联络人手。   管他如何招人,如今的京城被守得铁桶一般。   到十一月,何皎皎那本小册子,记了一小半。   她觉得差不多了,可不能让凌行止在城里暴露。   苏皇后压着他的消息不放,大家都装着傻当太子还在“养伤”,她不清楚太子被捉回去下场会如何。   软禁?还是“重伤不治”?   她先前将凌行止诱进城,只是想他快点儿乱了阵脚,以好清查他的残党。   在京中收网,凌昭越不过苏皇后去,最终还是要把凌行止交出去。   这对她和凌昭的处境来说,不太妙。   但她多的是时间耗。   十一月底,冬二九,翰林学士的府宴上。   一位丫鬟给何皎皎斟酒时打翻了酒盏,泼湿了她的衣裳,学士夫人陪笑领她下去换衣。   路却是越走越偏,进了一座无人的梅园,学士夫人落后两步,闪身离去。   凌行止在梅树下等她,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他瞧上去更加的沧桑,肩身几乎要挂不住披风。   何皎皎旁晚回府后,往小册子上写了翰林学士的名字。   这应是她记得最后一个名了。   明日进腊月,要过年了,城门各处防卫略有松动。   凌行止求何皎皎,带他出城去。   他也提了苏月霜。   他说:“月霜分娩在即,遭不得颠簸。”   带着她,平添累赘。   何皎皎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凌行止。   男人玉面郎眸,该是位君子,她如若没有让他差点儿害死,现在应该还将他当兄长敬重。   怎么也看不穿他这张人皮,发现他会做抛妻弃子的行当。   她柔声应了:“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月霜姐姐的。”   腊月初八,祭祀百神。   何皎皎上南山寺请住持做法事,百姓祭祀的依仗声势浩大过长街,道上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何皎皎的车辇走得很慢,婢女跟她耳语道:“娘娘,有一群平民打扮的汉子一直跟着我们的车,他们身上似乎藏着兵器。”   是凌行止的人。   何皎皎不以为意:“无妨,不用管他们。”   车辇过街口时,车辇停了半瞬,帘子掀开,凌行止携寒风进了车厢。   他谋思慎重,若出了差池便以何皎皎为质,强闯也是能闯一闯的。   挂着荣亲王府的牌子,城门守卫只盘查过随行仆从,放行了。   出了城,天上落了雪,凌行止的众属下扮作百姓混出城,拍马不远不近跟着。   何皎皎感觉到汤婆子在手里变冷,没多久凉透了,她指尖跟着僵冷起来。   连呼吸都被冻住,一路上没跟凌行止说半个字。   凌行止紧张着脱身,未曾察觉她的异常。   皇城巍峨城楼远去,落白纷纷遮人眼,佛寺的飞檐广角缓慢隐现山林间。   车辇在山脚停了,何皎皎敛眉颔首,方跟凌行止告别,“太子哥哥,拜佛要诚心,我步行上山,您日后……”   她咬字婉柔:“好自为之。”   她在婢女们的簇拥下了车,不急不缓走向通往佛寺的漫长石阶。   身后男人喊了一声:“令仪。”   林中惊鸟拍翅而飞,何皎皎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凌行止说:“对不起。”   接应他的下属赶上来了,抽刀围向了何皎皎。   他没那么轻易放何皎皎走的,凌昭手里有兵呢。   何皎皎内心无波无澜。   这个人啊,究竟有多自负,为何总觉得能随意摆布她?   沉重的脚步声踏四面踏出来,何皎皎眺目上佛阶,天穹灰霾,而落雪无垢。   一点寒芒忽闪,继而漫天,数不尽的箭矢越过她一行人,如流火坠亡。   大批的兵将跨下阶梯,拱卫自何皎皎身后。   凌行止,被早就埋伏好羽林卫包围了。   “令仪?!”   男人的声音凛风吹得飘渺,何皎皎依然能听出他的不可置信。   长阶上,出现了凌昭的身影,他今日未披甲,仅穿了件苍青的箭袖骑装。   看得何皎皎皱了眉,身后兵戈起,男人呼喝大喊。   何皎皎恍若未闻,她平静地走到凌昭身边,理了理他衣襟,唠叨他:“你不冷啊?”   凌昭神情沉重而冷漠,他想对何皎皎笑的,却没能笑出来。   “先送你回去?”   他黑眸往下,捉了何皎皎的手到唇边,他掌心尽然比汤婆子还热些,何皎皎方发觉她身上有多冷。   她也是面无表情的,摇头道,“我要去烧香。”   “令仪——”   凌行止还在喊她,何皎皎叹了一声,裙摆一转,回身望去。   短短片刻,凌行止的人已被制服,他似乎中了乱箭,捂着肩膀被羽林卫跪压在地。   天地霜白,隔得太远,何皎皎随看不清男人神情,仍是对他笑了笑:“太子哥哥,你想什么呢?”   “从小到大,不论何时,我可一直都是站在凌昭这边的啊?”   她弯了唇,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丁点儿畅快之意,反而越发地冷和累,从里到外都冻住了似得。   “你先回去。”   唯一的热源是凌昭握住的手。   “也成。”   何皎皎呼出一口浊气,吐息霜冻成雾散开,她莫名地困和累,转瞬间只想回府去,好好睡一觉。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她的小册子递给凌昭,“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早些回来。”   上边文臣武将各占,哪些得杀,哪些能做人情,哪些能用……她都做了批注。   随凌昭处置吧,她不想听这些烦心事儿了。   “令仪。”   车辇让人牵了过来,何皎皎下去登车时,难免离凌行止近了些。   他声音抖着一丝恐惧,何皎皎竟还听出了哀求,他说:“令仪,你饶了月霜,你饶了月霜。”   何皎皎顿了半息,没再看凌行止一眼,她懒得弯弯绕绕,去想他说这话到底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谁能放过谁呢。   迎着风雪,何皎皎回了荣亲王府,她先进密道,悄悄去看了看苏月霜。   何皎皎请了一位女医来给她调理身子,她脸上长了些肉回来了,依在窗下绣着一双虎头鞋,浅笑静谧。   何皎皎没有惊动她,远远站了片刻,便走了。   她回去后没有洗簌,合衣倒上榻,一闭眼便入了睡。   一觉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是被雪蕊唤醒的,“娘娘?”   屋里点了灯,夜幕深沉。   雪蕊眸中忧虑,“娘娘,十三爷回来个把时辰了,坐外边一句话没说,不肯进屋。”   何皎皎睡了一下午,不解倦意,头还隐隐作痛。   她缓慢起身下榻,到外厅门一探,回身进屋拿了件毛氅才出去。   廊下宫灯光芒晕黄,嶙峋黑影蛰伏,凌昭背对她坐在游廊围栏上,一动不动,两肩落满了雪。   他腰间一道白亮晃人眼,是脱了鞘的刀,血迹斑斑。   何皎皎靠过去,首先解下凌昭的佩刀,扔进雪地里。   她拍落他肩膀上的雪,抖开氅衣罩到他身上,凌昭回眸看她,睫上都一片白花花的凝雪,脸色茫然冷漠。   何皎皎捧住他的脸,一通乱搓。   她边跟他抱怨:“你以后少把那些东西带屋里来。”   她说那把沾了血的刀。   脸上的僵冷让少女搓开了,她力气用得不小,搓疼了,可身上回了暖,又似落回了人间。   凌昭手一带,拥她入了怀,他埋进她浅香温暖的颈窝,开口却是道:“二哥死了。”   闹出的动静不小,瞒不过苏皇后那边,他把凌行止的尸身扔下悬崖,作了一个他骑马奔逃,不慎坠崖的假象。   何皎皎摸了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答:“知道了。”   数十年骨肉兄弟情,纵然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难受。   何皎皎也难受,他们到底不是心狠的人。   “你怎么和母后反应一模一样。”   凌昭抱她更紧,低笑出声,语气越发地低了,“二哥跟我说,母后跟苏盛延有染。”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所见,母后告诉他,他不是父皇的血脉。”   “所以……他才走上这一步路,他说,他怕他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   落进了雪地里,彻底冻凝住。   何皎皎想牵凌昭的手滞住,她茫然地望向远方。   风雪扑得各处灯火摇摇欲坠,时远时近,时浓时淡,黑暗仿佛将要择人而噬。   “不对……”   她抓紧凌昭的手,下意识说道。   “赵玄通、禁军左营副使、山旗总营……”   他抬起头,报出一串人名和武将官职,“他们都是苏盛延,或者说是我母后的人。”   “我查他们生平,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哈哈二十多年啊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眸中泛水光,或许是化了的雪,或许是没忍住的泪。   “她筹谋二十多年,蚁蛀沙堤般,一点点蚕食掉苏长宁,她亲哥哥的权利。”   “你说,等她完全握住了苏长宁手里的兵权,她只是要在暗地里做一个摄政的皇后,或者太后么?”   凌昭今年才满二十岁,少年的锋芒仍在,何皎皎此刻却从他猩红的眼尾看出了刚过易折的脆弱。   他几个时辰前,亲手杀了他的兄弟,得知他的骨血被他的母亲用来了铺路。   “她想当皇帝。”   何皎皎沉沉吐息,一字一句把凌昭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她骗了你二哥。”   是啊,苏家女生来就要做皇后的,再进一步,也不过膝下子嗣登基,她奉为圣母皇太后。   她要做摄政太后,老老实实靠着苏家,也不必折腾这些。   可是她要当皇帝。   那苏家和苏长宁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是最大的阻碍,让她登上帝位,不比苏长宁自己起兵入主金銮殿来得轻松?   她生了三个儿子巩固地位,最符合祖宗家法的嫡长子,自然要“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后用谎言轻轻一推,如同空中阁楼轰然倒塌,恐惧和耻辱击垮了凌行止,让他变得终日惶惶不安,风声鹤唳。   最终在苏皇后的欺瞒和操控下,不自知化为她的伥,成了助她瓦解苏家最好的刀。   凌行止一开始,便是苏皇后弃子,凌昭和四皇子,大差不差,她各有用处罢了。   何皎皎周身寒冷,她强定心神,推开凌昭,同他对视:“你舅舅可能会死在回京的路上。”   西南战事已大捷,苏长宁要率兵回来了。   苏皇后废了那么大心机调他出京,肯定稳操胜卷,要对他下手了。   “凌昭,你过日出京去,你……”   她快刀斩乱麻,理出一条出路来:“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舅舅活着回京。”   苏长宁可不是什么草包窝囊废,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敢跟他正面相抗。   还有苏月霜。   不能让苏月霜知道凌行止死了,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去。   她的身孕是进了太子起居注的,不管她后头落到苏皇后还是苏长宁手里,京城那么多户人家,找个月份差不多的孕妇或男婴并非难事。   有了更好摆布的幼童,她跟凌昭,估计也没用了。   何皎皎听见自己牙齿打了颤,她说:“你表姐那里,我会好好看着的。”   苏月霜没几天要生了。 第78章 夜袭   ◎请皇后娘娘以身殉◎   *   新年在即, 两人凑到一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何能让凌昭正当离开京城的由头。   腊月十一, 何皎皎装着与凌昭大吵一架。   凌昭砸了她的佛堂,脸上带着何皎皎扰出来的血痕,拍马离京了去。   何皎皎久居佛堂,不理王府事物, 在京城里头早不是新鲜事。   满京谁都能说上一嘴,荣亲王夫妇不和,成婚不到一个年头, 两人便已经相看生厌。   大过年的都在闹, 荣亲王连夜给气跑了。   整个腊月雪未曾停过,今年年节逢春, 冬六九二月四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一早何皎皎且未起身,婢女急急来报, 俯身低耳, “娘娘, 苏夫人临盆了。”   苏月霜身份不好透露,何皎皎让底下人都喊她苏夫人便是。   天穹昏昏无光,何皎皎顶着似将掩埋一切的大雪进了密道, 还没走到院子边儿,听得女子凄厉痛呼。   哀嚎隔绝在风雪中, 却又是断断续续, 延绵不绝。   产房进不得, 何皎皎攥紧佛珠, 她头回遇到女子分娩的的场合, 只能无措不安在屋外回廊中等。   今儿是个好日子,可乌云密布大雪纷飞,一整天天都没有亮堂过,檐下的灯笼让风扯掉好几盏,坠地无声。   风中冰冷,寒意如针。   婢女们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在雪地上,嫣红淌化雪地,四处蔓延。   戌时末,黑夜至,雪势倒渐微了。   产房里各色动静直往何皎皎脑子里灌,她冻得快失去知觉。   忽地一声女子悲啼昂高,何皎皎心头骇然,见昏暗灯下门扉斜开,漏出来幼猫似的啼哭。   一名医女满身满手的血出了门,向她行礼道,“贵人,小姐生了个位小公子。”   医女接生劳累一天,面若菜色,双眸略显呆滞。   她艰难地咽下唾沫,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小公子没哭出来,喉中似有异物堵塞,小女、小女无能…无力回天。”   孩子一生出来,就让婢女抱到外间洗去身上血污。医女简单看过产妇状况无恙,回过头来才察觉,婴儿声音不大对。   她寻到外间去,婢女将裹进襁褓中的男婴递给她,语气不急不缓,:“您瞧瞧,小公子怎地好像喘不过来气?”   孩子已憋得满脸紫红。   这本该是个危急的情形。   医女心头狂跳,对上一屋子婢女平静甚至冷漠的眸光,靠近她的婢女在她耳朵边说,“您小声点儿,别吵着苏小姐休息了。”   医女瞬息间明白过来,于是便急不起来了,孩子能不能活,她已无暇挂心。   她头脑空白地只想,她还能活么。   她只是京郊村子里,懂点儿医术的赤脚医生,跟爷爷相依为命,被大手笔请上门时,还以为自己撞了大大的偏财运。   瞧出来苏月霜似乎来路不正,医女本不在意,只当是高门大户里头的龌龊,她有拿人钱财的自觉。   可她们…竟连男胎都不留?   医女惶恐,恐怕自己的命也留不下来了。   “小女无能,贵人您、您恕罪……”   医女进了这座宅子后,日常起居再没没有迈出过内院大门,也不晓得何皎皎的身份,僵硬地跪下来,干巴巴地求饶。   她的视线仅仅看见何皎皎金线暗绣的宝蓝芙蓉大氅下摆,漾了灯火微茫,随后一串润泽檀木佛珠垂下。   风声过耳犹如叹息,何皎皎弯腰亲手扶了医女起来,她低着眼眸不言不语,不去管婢女们如何安置医女,缓步往屋里走去。   不等她推门,又见屋内钻出来一名婢女,灯下医女眉眼平静,神情淡淡,“苏小姐血崩了。”   冷风吹血腥冲鼻,何皎皎顿在门口,虚弱的声音从纷杂风雪声里飘出来,“皎皎…皎皎……”   苏月霜在喊她。   一旁雪蕊看何皎皎脸色,作势要搀她后退,“小姐,产房血腥,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何皎皎摇头,没有言语,推门进了。   屋子里并非有多杂乱,婢女们手脚麻利抹干净血迹,另几个医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地龙温暖,陈设素雅,只是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厚重。   医女们无力救苏月霜了。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一尸两命的事多寻常。   苏月霜白着唇躺在床上,竟还残有意识,但不晓得周身处境。   她一脸汗贴着湿发,吃力地朝何皎皎觑眼睛,气若游丝,虚虚抬着手:“皎皎,你让我看看孩子,看看孩子……”   何皎皎让人将婴儿抱来,苏月霜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她视线模糊,远远一眼看不出异常。   她身上发疼,意识摇摇欲坠,只得安了心,眼巴巴瞧着,婢女将孩子带下去。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安静少许,婢女再进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何皎皎接了碗坐到床边,小心吹凉汤勺喂苏月霜。   苏月霜张嘴都艰难,视线几近涣散。   瓷器轻撞细响,雪夜宁静。   “皎皎,你真的不恨我们么?”   半晌,苏月霜忽然虚弱出声问。   何皎皎动作轻缓,垂眸神情如常,她笑,“我恨你什么?”   苏月霜问的是“我们”,何皎皎应的是“你”。   苏月霜顿了顿,面无血色地也笑了笑,声音愈加地轻,“若非表哥和我爹……”   若非如何?   苏月霜话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何皎皎受了多少苦难,心里一酸,偏头躲过喂到唇边的参汤,不再看她的脸。   “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没有底气,“他从小到大对你比对我都好不是么,皎皎…”   “好了,月霜姐姐,你莫要多想,好好睡一觉吧,我们明儿再说。”   参汤喂了小半碗,何皎皎不逼着她非要喝完,体贴地用帕子给她擦了嘴,又扶她躺下。   “皎皎。”   苏月霜落了泪,抓紧何皎皎的手不放,“有叫人去跟表哥说么,他何时能来接我走?”   她的神情,一惯是沾上凌行止才会有的软弱情切。   何皎皎闻言呼吸一乱,终究不太稳得住声嗓了,她收回手,替她捻紧被角,“快了。”   没多久,苏月霜闭了眼。   何皎皎转身,落荒而逃。   她离开屋子后一低眸,方发觉苏月霜握了她一手腕的血,凝成黑红色。   何皎皎颤着睫毛,不自觉捏着帕子用力去擦。   然而她将手上肌肤揩得通红刺痛,怎么也擦不干净。   寒风穿廊,雪蕊担忧喊她,“娘娘?”   何皎皎神情恍恍,抬头却是往檐外看去。   手上的血擦不干净,她该如何是好?   “娘娘?”   风割着人脸,何皎皎出了回廊,走向雪地,她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来擦手。   雪洁白无瑕,由她指尖沾染血污,何皎皎脸上无甚表情。   只是她手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捻破了皮。   “娘娘?!”   雪蕊想拉她起来,何皎皎整个人却都弯腰伏在雪地上,手里握紧了一把雪,肩膀起伏,似要喘不过来气。   “雪蕊…”   她开口却是恍惚一笑,“我和月霜姐姐,感情算不上多深。”   起初不过由她刻意讨好而已,苏月霜可是苏家女,未来的太子妃。   何皎皎跟凌昭婚事,长辈们早拍了板的,她想着以后还要跟苏月霜做妯娌,总要跟她相处好。   殊不知,那英姿飒爽爱四处耍威风的苏家女,竟然被人随便夸两句,就会红了耳根子。   “善祥…母后这个名字起得可真好。”   她声嗓微哑,归于平静,转了话头,搭上雪蕊手背,缓缓起身离开了小院。   善祥善祥,她已是不善不祥。   翌日晨,太阳从乌云后露出小半张脸,时阴时晴,天儿却反而更冷了些。   何皎皎抱着迢迢,在玩水缸里冻的霜花,她抬眸一边看雪蕊走了过来。   雪蕊眉眼凝重,面有犹豫,“娘娘…”   迢迢还小,什么也不懂,不依不饶去攥冰坨子,何皎皎跟她角力,随意支会雪蕊道,“无妨。”   有事直说。   雪蕊开口了,眼尾微红,打着颤,“那座小院里的东西,都腾出来收拾好了。”   “嗯,知道了。”   何皎皎脸颊上泛红,让迢迢闹出来的,她好赖掰开小女娃的手,把冰坨子扔进雪地里。   迢迢跟她生气了,嚷嚷着假哭,“小舅母你坏!”   何皎皎不见一丝动摇,捂着小女娃冻红的手,拖她进屋里。   走到廊下,何皎皎莫名回了头,看见雪蕊竟停在原地,目光怜悯。   何皎皎转身,不去细想她究竟在心疼谁。   腊月二十四,忌安葬,大雪将停。   苏月霜母子死在昨夜子时末。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凌昭离开后,便没了消息。   苏皇后遣人来了好几次,让何皎皎把凌昭劝回来过年,说小两口的大过年有什么好吵的。   何皎皎明白苏皇后这是在探她的口风,没人晓得凌昭跑哪儿去了,她称了病,年节宴会一概全推辞了,也不和别的人家走动。   她窝在荣亲王府过了一个极冷清的年,转眼到正月二十,深夜,风雪嚎啕。   何皎皎早早安歇下,却被一道磅礴激荡的钟声惊醒。   混着人的尖叫声,“国丧!南山寺发了国丧!陛下驾崩了!”   南山寺撞了最大的一口古钟,为建成帝发了丧。   先前,苏皇后怕她稳不住朝中局势,不论建成帝或是太子的消息,她都瞒报下来,一概得死死的。   何皎皎困倦睁开眼,人没清醒,视线未清晰。   寒风夹杂着飞雪吹散满室暖香,全副武装的少年踏过摇曳烛火来到她面前。   凌昭回来了,眉睫上冻凝霜雪。   他粗粝掌心抚过何皎皎的脸,下一瞬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苏长宁烧了南山寺,他带兵围皇宫去了,我们趁乱往南撤。”   苏长宁在他亲信背叛苏皇后埋伏下被凌昭救回,他雷厉风行,得知自己亲妹妹的算计后,率大军回来便要同她兵戎相见。   凌昭不想管苏家兄妹两如何斗,他调了羽林卫打算趁苏家自顾不暇时,带何皎皎打出京城去。   他的兵马驻留在沧州,等汇合整备后,凌昭再挥兵往南拿下云州。   不论今夜鹿死谁手,他远离皇城,自成一系去。   银甲森寒,凌昭身上满是冰冷铁锈味儿。   何皎皎下意识搂紧他脖颈,回神过来又从他怀里探出身往外张望,“绒绒和迢迢呢?”   他们正要踏上抄手游廊,何皎皎话音落,雪蕊抱着还在熟睡的迢迢,从后边赶上来。   何皎皎挣了挣,又要下去找绒绒。   凌昭的臂弯很稳,将她按在怀里,扯了大氅裹住她,扬声喊道:“威武侯!”   那边枝头簌簌抖落雪,圆硕的橘猫钻出来。   它脚步轻快由走廊围栏,跃上凌昭肩头,一骨碌往下滑到何皎皎怀里。   何皎皎接住它,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一行步履匆忙出了王府大门,早有一队铁骑护着马车在外等候。   远方激荡钟声不歇,天边两头彤红,皇宫方向也烧了起来,雪幕中人声嘈杂惊恐。   何皎皎抱着猫进车厢,雪蕊同几个婢女带了衣裳,队伍开拔后,方有了时间给她换上。   穿戴好后,何皎皎掀了窗帘子,深夜里长街本该冷清无人,可兵戈之声吵醒了不少人家。   一茬又一茬的兵马过,张望打探的人满脸惧色躲回去,赶紧闸紧门窗。   马蹄声重重踏过雪地,冷风吹得何皎皎逐渐有了实感。   她听见有人喊:“要变天了,又要变天了!”   迢迢躺在她身边儿睡着,绒绒也凑了过去卧着。   凌昭在马车前领路开道,不经意回眸见何皎皎素面散发坐在窗边。   风吹檐下灯笼乱晃,她额发乱飞,杏眸中忧思甚重。   “怎么了?”   他勒住缰绳慢了慢,到马车窗边低下肩膀,为何皎皎挡下大半部分凛冽寒风。   何皎皎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建成帝、储君夫妇都已经死了,各地宗亲藩王,也是死的死,反得反……如今齐周能名正言顺登记大位的,只剩凌昭了。   何皎皎顾虑得太多,口中顿住,听凌昭沉声道:“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别的后头再说。”   她在他身影下抬眸,看他展眉笑了笑,这些年鲜少有的意气模样,“反正爷现在手上有兵有人,谁也不怕。”   可惜,万般皆命,从来都不由得他们如意太久。   他们取近道走槐花巷,前方男人凛凛一声惊起,“军中哗变,荣亲王调集羽林卫,不去宫里头护驾,你想去哪儿?”   黑甲男人打马立在偏城门口前,眸光冰冷,魁梧身形如山岳般巍然。   是苏盛延。   路两旁,凌昭事先安排城门口接应的羽林卫早不知所踪,全换成了禁军。   苏盛延既出现在此,那便是苏长宁,没能拿苏皇后如何。   眼前闪过一道银芒,凌昭掠了银枪,他一行拱卫来数百羽林卫,街道狭窄,守住两头冲出城门去,一切皆有转圜。   “凌昭!”   何皎皎忙探身拽住他胳膊,差点儿被带出窗外去,凌昭沉眉拉住马,她朝他摇头,目露哀求。   强闯风险何其大,风险何其多,谁知城外还有多少禁军拦路。   “你管爷去哪儿。”   凌昭冷静了,却又一把摔了枪,将何皎皎推回去,扭头跟苏盛延横眉冷目地犟。   然他这一耍横,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下来。   “小舅舅。”   何皎皎从窗边儿冒出个脑袋,软声解释道:“我在南山寺供了菩萨金身,见那边起火心里着急,喊他送我上山看看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苏盛延敢问,何皎皎就敢跟他胡扯。   反正大家没法撕破脸皮,日子还得凑合着过,爱信不信。   苏盛延道,“跟我进宫。”   凌昭没理他,气蹬蹬下了马进车厢,要先送何皎皎回去,谁知听苏盛延又说,“你俩一道。”   何皎皎也想知道宫里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她摁住凌昭,马车掉头改道,驶向皇宫。   事情突然,一波三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路相对再无言,都有些灰溜溜的。   雪蕊方有空给何皎皎绾好发。   凌昭绷着脸在旁边看了会儿,把迢迢和猫都抱开,自个儿凑过去给何皎皎戴钗环,说不上在帮忙还是捣乱。   “你以前……”   他低着眸,面上落了阴影,忽然地问:“你是不是说过我跟他长得像?”   他问苏盛延。   太子临死前说,苏皇后跟苏盛延有染,其中几分真假,他们无从辩驳。   但何皎皎看凌昭神思不明,知他长久地碰壁受挫,在胡思乱想了。   她闭紧嘴巴,只摇头。   猫和小女娃还在呼呼大睡,不知忧愁烦苦为何,何皎皎眼睛余光扫过,宁静怅然。   一切有如法,应作如是观。   宫里头的火势已被扑灭了,冷风吹着呛人的烟味儿,过永巷后,他们下马车步行,随处可见尸身被人拖走。   显然刚经历完一场血腥混战。   苏盛延领先带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何皎皎认出方向来。   他在带他们往金銮殿走。   随他们一行靠近,风声传来声势浩大的响动,但分辨不出具体为何。   直到灯火汹汹照亮黑压压的兵甲将士,金銮殿前宽阔空地里外让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而齐声的呐喊震耳欲聋,直上云霄。   “国之动荡,民不聊生,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何皎皎胆颤心惊,眺目细看,禁军分了两拨,利刃相对,成僵持之势。   包围圈正中,整齐跪满众大臣,有的朝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声一声重复着,“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璀璨雄伟大殿之下,唯有两个人对峙而立。   高台下的苏长宁,和高台上的苏皇后。   ——苏长宁捅出建成帝和太子的死讯,裹挟百官,逼苏皇后自缢殉葬。   “你过去。”   苏盛延从后边踹了凌昭一脚,他脸上四平八稳,语气一惯平缓,显然半点不急。   一边儿听他指挥的禁军让开一条小道。   凌昭也四平八稳的,牵着何皎皎冷笑,“爷看热闹呢,过去干嘛?”   何皎皎怕他跟苏盛延打起来,现在他们可占不到好,推了凌昭一把。   凌昭不肯动,那边妇人的声音却随寒风传开,从容含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各地藩王守军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她缓缓踱步,行至护卫她的将领身旁,忽地抽出一人腰间佩刀。   寒芒乍现,人群中惊起惶恐低呼,极快压抑下。   何皎皎手上陡然被凌昭拽疼,她看见他眸中露出怔色。   后而何皎皎望向高台上的苏皇后,目光先被地上一猩红的血吸引。   随后她视线上移,越过人群看清坠地的刀,和一只还在蜷指的断手。   苏皇后扬刀斩断了自己左手。   任凭断腕处鲜血横流,妇人依旧站得笔直,眉目肃然,朝服上金绣的凤凰似要展翅冲天。   她声嗓甚至愈发地稳,“事有轻重缓急,本宫摄理朝政,国之动荡,本宫哀民生艰难,不待天下大定,实在难以抽身。”   “便以此断手暂代本宫身殉,先帝在天之灵,必能体谅本宫和众爱卿一片苦心。”   她扬了笑:“众爱卿既如此心系先帝,不如也下去陪他?”   远方高墙上寒芒星点,密密麻麻。   神机营占到高处,架满了燧发重弩。   今日皇城下的天,没有变。   【📢作者有话说】   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79章 狗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   苏皇后以断手威慑百官, 堵住悠悠之口,苏盛延率兵压阵同苏氏一脉分庭抗礼,苏长宁尽失良机, 偃旗息鼓。   但兄妹二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到擂台上了。   动荡休止,众人散尽后。   何皎皎哄住凌昭,主动随苏皇后回了坤宁宫, 一瞬不瞬看着太医为她止血包扎。   苏皇后端坐长榻,闭着眼由宫婢往断腕处缠上白纱,若非她失血过多面如金纸, 神色几乎没有丝毫异常。   何皎皎仍是看不清, 苏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知道,苏皇后狠。   不论对谁, 又偏偏要披上一张再和善不过的面孔。   因此何皎皎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   寂静在宫婢们送走太医后,被苏皇后打破,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她声音似乎因为疼痛发着飘, 虚虚实实, 话说得没头没尾。   何皎皎诧异抬眸,见妇人睁了眼。   灯火中她面容不详,声音是冷的, “我年轻的时候,想要一条狗, 他那时在军中养了一条黑犬, 他牵回到家里头来过几次, 我看着威风, 很喜欢。”   “可是他劝我, 说我是娇娇的女儿家,哪能成日和那般凶悍的畜生为伍,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   何皎皎此刻听出来,苏皇后口中的“他”,指得是她亲哥哥苏长宁。   她微微低了眸,没有应声,苏皇后继续说了下去:“那年我十岁,他身边有个传令的小兵,专门给他遛狗的。”   “那小兵或许是听人传过,二小姐喜欢这条狗,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我在府上游园子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能遇着他和狗。”   “可没过多久就让哥哥发现了,他劝过我好多回,大抵该劝的好话都说尽了,没了耐心,干脆就让人把小兵和狗一起捆了,摁在我面前几棒子就打死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小兵和狗为何会死。”   因为那只是一条狗,和一个狗都不如的小兵。   他苏长宁手握重兵,打死一个人和一条狗,比掸去肩上的灰尘还要简单。   “哥哥告诉我,我是苏家女,生来要当皇后的。”   “他要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那小兵和狗是怎么被打死的。如若我当不上皇后,如果我们保不住苏家的地位权势,落到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那我们的下场,会比这条狗还惨。”   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彼时苏家政敌无数,远不如现在势力大,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苏问澜的父兄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她十岁,也要在深宅里识大体,懂进退,做不了任性的孩童。   军棒砸碎骨肉的闷响混着哀嚎惨叫,人和狗的血没什么两样,一齐流过来打湿她的绣鞋。   苏问澜记得清楚,她没有躲。   只不过死了一条狗和一个小兵而已,她也没什么好害怕和哭的。   她执手站得端正无比,不偏不倚盯住狗抽搐着停止嚎叫,看那小兵脸色灰白地咽气。   她心中平静无波,唯有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然后我问他,我说哥哥,那等我当了皇后之后呢?”   宫婢扶着苏皇后起了身,她脚步虚浮,走得不太稳,却没有停顿,掀开偏殿耳房的帘子。   屋内正中高立一座红木漆架,展开宽大衣袍,绣纹九龙首怒目,灿烈灯火照得何皎皎眼前金光一泛。   苏皇后无畏地对她挑眉一笑,“我第一次拿针绣嫁衣,第二回 便有了这件龙袍。”   苏长宁那日没有告诉苏皇后答案,她自己想好了。   她要当皇帝,九五至尊,方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这条路她走得极为漫长,但不算多难。   因为她长久地当着有谋略的妹妹,懂事的女儿,端庄的正妻,温柔的母亲。   她背后捅下的刀子,可没有一次让血溅到自己手上过。   她有手段,有耐心,等了这么多年,只差一步了。   苏皇后站着说了许久的话,她刚刚断手,身子到底不太稳得住,坐下饮茶不语,歇了会儿。   她跟何皎皎展露她的野心,自有她的打算,且按兵不动等何皎皎反应。   而何皎皎一直沉默,额头流下来冷汗,苏皇后如此肆无忌惮,她真不知如何应对。   半晌,何皎皎问,“凌昭是皇嗣么?”   “呵。”   苏皇后等了半天,等来这样一句,露出轻蔑的笑,“自然,是我亲生的,就够了。”   她明白何皎皎在问凌昭生父是谁,可她既不在乎,也不会告诉她真相。   苏皇后心中且冷嘲,想何皎皎到底年少,还牵挂着世俗教条。   她一边忍着断手之痛,维持不往日的沉稳,思忖着开了口,“善祥,你应该想得明白。”   “我想要坐稳皇位,不能让自己绝了嗣,我快五十岁了,生不出来了,总得给自己留个后。”   “你们背地里搞的小动作,母后既往不咎,我只有十三一个儿子,只要你跟他听话,我能拿到手里的,最后不都是他的?”   如今苏皇后只是摄政,苏长宁明面上还跟她是一条船上的,数十万雄军压境,齐周地方上却已经是起义不断。   若等她真得称了帝,四五十岁而后继无人的女帝,谁会服她,到时又会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不过善祥,我知晓你和十三没什么大心思,只懂吃喝玩乐那一套,十三从小浪荡,便是我有心传位给他,他也受不了这条条框框的。”   “不若这样,你把月霜交给我,待我稳住局势,也可以放你们小两口过自己的日子去。”   苏月霜的遗腹子,自然比已经成年开府掌兵的亲儿子好使,苏长宁那头,也可以拿她去做转圜。   何况凌昭不跟苏皇后一条心,各方制衡下,当她一把铲除异己的刀差不多了。   苏皇后循循善诱,“不然,我只能留着你们了。”   等她铲除异己稳住局势,刀就该收鞘了,留着?   打断手脚圈禁起来,留一条命是留,留一口气也是留。   太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能在苏皇后口中活好几个月,不也是留。   至于放他们走,天方夜谭。   凌昭带回太子死讯后,苏皇后虽能猜到苏月霜在他手上,可孩子大了真不好管,她暗中派出无数探子暗访,硬是没找到人。   “母后,月霜姐姐血崩,生了个男孩早夭,都已经埋了。”   何皎皎眼观鼻鼻观心,稳住语气跟她说了实话,   说完,她忍不住轻笑,知道苏皇后不会信。   苏月霜关系重大,谁都不会信何皎皎会让她死了。   可一个大着肚子的活人多难藏,何皎皎没这个本事,总不能为了保别人的命,让她和凌昭的处境变得更艰难。   果然见妇人脸上笑容也未变,“善祥,会跟母后说谎了?”   “无妨,母后突然跟你说这么多,你一时转不过来弯儿正常。”   苏皇后抬手,再难掩倦容,遣宫婢送何皎皎出殿,“凌昭那里你去和他说,你们回去好好商量,想明白了,就晓得哪条路最好走了。”   凌昭那狗脑子,苏皇后懒得跟他掰扯,至亲间为争权夺利相互痛下杀手,让她粉饰得如同家常拌嘴。   这个本事手段,何皎皎想她可能一辈子,都学不到苏皇后的三分火候。   她恭敬拜退。   夜穹如墨,风料峭,灯火是远方近处碎开的星子。   凌昭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忙问:“说什么了?”   他盔甲不晓得给谁扒了,大氅里头仅套了身软冑,额发散乱,不伦不类瞧得何皎皎来了气。   她瞪他一眼,恨声道:“我们妇道人家的事儿,你少打听。”   她跟苏皇后,短短相处个把时辰,面上故作镇定,已是惊出一身的冷汗。   冷风一吹又黏又湿,身上心里都不好受,何皎皎把帐全算在他头上。   凌昭追在她后边儿走,拉着眼皮,长睫上还有冰渣,一脸丧气,“我卸职了。”   苏皇后暂时收拾不了苏长宁,就先把他收拾了一顿。   他现在围困京中,彻底被一撸到底。   “你母后说你是她亲生的。”   何皎皎转身,没由来的一句,凌昭愣住,“啊?”   她杏眸挑剔地,对他上下打量而去,看他一脸傻样。   何皎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你是她亲生的?你哪里像她亲生的了?”   苏皇后怎么能生养出这么个傻儿子,还让她摊上了。   气归气,何皎皎心中却不见得多沉重。   苏皇后找不到苏月霜,苏长宁的反扑足以让她应接不暇,她俩目前,出不了事。   又道事已既然如此,两人出宫回家。   不过何皎皎连推带搡地,捶了凌昭一顿,让教他又让她白高兴一场。   凌昭一路被她闹得头大,后头还手了。   他捉住她两只手腕,整个重量压她肩膀上,压着她往前走。   雪蕊在马车前,看他二人拉扯着过来,低头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她蓦地酸涩。   雪蕊跟在何皎皎身边,对诸事一知半解,想他们处境应是不大好的。   可看他们同往常一般打闹,还跟小孩一般不知愁,雪蕊又觉得,日子也还成,反正过得下去。   回府后,何皎皎正经了神色,她对凌昭说:“你跟你舅舅见一面。”   舅舅指他大舅苏长宁。   凌昭寻不到时机,找人放了风声出去后,一日晴,苏长宁乔装登了荣亲王府的门。   凌昭跟他在书房说话。   何皎皎留了很多苏月霜给她腹中胎儿缝制的衣物,让婢女送进去,一一摆到苏长宁面前。   凌昭告诉他,“舅舅,恭喜啊,表姐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子。”   苏月霜跋扈,可她针线活好,人也孝顺。   她亲手给苏长宁缝制过不少东西,他仔细翻看,同他巴掌差不多大的袖珍小衣裳和虎头鞋。   苏长宁微不可查地,手抖了一下。   他认出了他女儿的针脚,明白苏月霜竟是落到凌昭手里。   而今日暗中一聚,臭小子想用苏月霜来威胁他。   苏长宁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会轻易让人拿捏住。   他神情一丝未变,双眸利如刀,“你要什么?”   但苏长宁想不到,同样不会相信,他的女儿和小外孙,都已经死了。   何皎皎躲在隔间里头,屏息凝神地偷听。   听凌昭沉声肃然道,“妖后苏氏,屠戮宗室,霍乱朝纲,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其罪不容诛,天理难容。”   “您虽是她亲兄长,然身为齐周忠良之将,怎能忍她。您揭旗而起,反出京去,召集天下义士,大义灭亲,肃清朝政。”   苏长宁脸色越来越沉,不怒自威的凶相。   凌昭不怕他,眼也不抬,不紧不慢将话说完,“待拨乱反正之日,便是您阖家团圆之时。”   昨晚他连夜跟何皎皎对的话,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当谁学不会呢。   苏长宁不屑冷嗤,“呵,拨乱反正?谁是乱,谁是正?”   臭小子还要脸呢,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让他拱卫他这个如今唯一剩下的中宫嫡子。   让他反出京去?   笑话,他手里还有兵,能和苏皇后搏一搏,反出京去,他这一辈子才付诸东流了。   苏长宁拂袖离去,没给答复。   可他带走了那些小衣裳。   怕他去而复返,何皎皎稍了稍,才出隔间。   屋外晴日照窗,梅枝疏影斜横。   凌昭坐在书案后,用力揉了一把脸,他声嗓微哑地问,“表姐死那天,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才跟苏长宁短短一番话,说得他心焦力竭。   凌昭不喜欢这样,可母要弃子,兄要弑弟,谁都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何皎皎先过去开了窗,她临窗探花,寒春雪未化,阳光照得身上更加发冷。   她不接他的话,只道:“凌昭,你舅舅应该回去加派人手,寻你表姐的下落了。”   苏长宁两个儿子,老大身残,老二身死,他正妻张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场急病去了。   苏家要绝后了,他一直最舍不得,是小女儿苏月霜啊。   可任凭他手段通天,他逆不了阴阳,从阎王爷手里抢不到人。   等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苏月霜母子时,就会考虑凌昭的话了。   日高风寒,冷香四溢,凌昭说:“好。”   他又问:“何皎皎,你真要我走?”   何皎皎转了身,凌昭往后一靠,隔案递来目光,语气懒散,不算正经。   何皎皎于是说:“你别找骂。”   苏皇后让他们回去想想,好好商量,何皎皎跟凌昭商量好了。   等苏长宁彻底与她决裂,至少还能带出十万的兵马。可有苏盛延防备着,北塞边防也都换成了苏皇后的人,驻军南下,不到半月便能回防京都。   苏长宁哪怕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打下皇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那晚能逼得苏皇后断臂,不过占了个出其不意。   等他离京,地方上十万大军哪里攻不下?   齐周地大物博,皇室开枝散叶,没了皇子亲王,还有数不尽的郡王郡公,世人行事都讲究师出有名,但凡有一个宗亲向拉了“肃清妖后”大旗的苏长宁靠拢。   苏皇后就坐不稳了,她不会放任苏长宁壮大。   到时平乱平叛,让谁去?   她不会忌惮凌昭的。   因为何皎皎会留下。   苏皇后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瞧瞧她说那些话,她还以为他们是随她哄着玩的小孩么?   只要凌昭能走,他的身份如今是最名正言顺不过,他带兵与苏长宁汇合,由苏长宁振臂一呼拥他继位。   苏皇后名不正言不顺,成不了势了。   何皎皎跟凌昭讲:“这次我等你,只要你立起来了,她就不敢动我。”   她受够任人搓扁揉圆的日子了,拼一次又何妨,最差不过是死,也好过这样看不到头地熬。   今年早春,二月中旬化雪的一个深夜,苏长宁再次造访。   他松口提了条件:“先让我见见月霜。”   凌昭起身过来时,吵醒了歇在他们卧房里的迢迢。   孩子夜惊哭闹,他干脆把迢迢也抱了过来,边不耐烦地哄睡,对他大舅没有好气,“你没睡醒还是爷没睡醒?”   凌昭丝毫不心虚,但烦躁的语气吓到了迢迢。   迢迢扯着嗓子哭得越来越大声,“要舅母,要舅母!”   凌昭就是不想让她吵着何皎皎,才抱她来了,不得不低声下气,咬着牙哄,“祖宗,不是说你,别哭了。”   “连个娃娃都哄不好。”   一旁苏长宁都看不过眼了,大掌一伸把迢迢拎了过去。   他看着粗手粗脚,哄孩子竟有一套,起了身抱着,边走边轻拍她的背。   没一会儿迢迢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她认得苏长宁,打了个哈欠小脑袋埋到他肩膀上,“舅公。”   看得凌昭拧眉,他不服气去抱回来。   苏长宁给他了,结果迢迢转头一见凌昭的脸,“哇”一声嚎起来。   凌昭不自讨没趣儿了,往苏长宁怀里一塞:“给你给你,个小没良心的。”   苏长宁:“……”   他哄得迢迢睡着了,两人才又有了说话的空隙。   苏长宁搂着迢迢落座,情绪不明的一声,“你表姐也是我这样从小抱着哄着长大的。”   凌昭往后单手搭了椅檐,沉眸盯住他不吱声。   苏长宁侧目看了看迢迢红扑扑的脸蛋子,继续说道,“她小时候也带你到处去顽过,凌昭,你别在有的没的地方苛待她。”   他头发斑白,一脸风霜,意气褪尽。   房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昏暗光,照不清人心隔肚皮。   凌昭看出苏长宁在攀往日的交情了,他不吃他这一套,叩了叩桌案,撵人走了,“你想见表姐不可能,没别的事儿赶紧走人,大晚上困着呢。”   “你想让我带兵去哪儿?”   苏长宁明里暗里多方试探,却找不到凌昭的破绽,松口低头了。   凌昭不假思索地答,“西南业城。”   他早跟何皎皎定好了。   苏长宁疑道:“西南?”   凌昭漫不经心展眉,笑容微嘲,“地儿大,够你施展的了。”   离得远,粮食富饶,先前起乱军,朝廷调一次兵便伤筋动骨一次。   哦,还是苏长宁这位镇国大将军宝刀未老,让他平叛下来的。   “那走吧。”   该谈得谈了,凌昭抱回迢迢,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对了。”   他指指怀里的小女娃,“你找人,把这娃娃并几个丫鬟婆子送出京城去。”   迢迢和雪蕊,何皎皎不能让他们陪着她冒险。   迢迢一声舅公可不是白喊的。   “哈。”   苏长宁何时有过这般被人使唤的时候,想到苏月霜,忍气吞声道,“成,但你让我见见月霜。”   “算了,舅,我当你今天没来过。”   凌昭拔腿就走,“我现在老婆孩子炕头热,这日子也挺好的,我母后就我一个儿子了,总不会亏待我。”   苏长宁攥手成拳,青筋毕露,“好。”   夜风穿廊,凌昭一副心肠冷硬,脚步不停。   他话没跟苏长宁说全。   等苏长宁反出京城,去西南,然后,他要死在业城才行。   何皎皎留下,为了让苏皇后放凌昭回沧州调走他的驻军,他自己手里有了人马,才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等苏长宁打出口号,拉起队伍,认了凌昭为主,他就可以去死了。   凌昭只要他手里的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是结尾章了,尽量明天更新。 第80章 结局   ◎正文完结啦◎   *   三月初, 寒春尽,化雪成雾雨。   一夜深,东西郊二营先后哗变, 苏长宁及其麾下数员大将,率军攻玄武、青龙正城门败,退出京了去。   只有何皎皎跟凌昭知道,他不过虚晃一枪, 实则挥兵南下,一路占向了业城。   判出京城的禁军成了苏家军,对外号称足有二十万, 为得“清君侧, 诛妖后”。   同月底,妖后乱朝流言四起, 京中已是压不住了。大小城门设防戒严,随处可见披挂齐全的兵将往来,一时百姓惶恐, 人人自危。   陪着何皎皎过了她十八岁生辰后, 凌昭在四月初接了苏皇后诏令, 出兵前往西南,业城伏诛叛将苏长宁。   可他做的副将。   苏盛延是平叛的大将军。   军中和朝堂上,遭了苏皇后一番清洗, 她才各方调派出八万兵马,合凌昭沧州四万余驻军, 十二万大军开拔。   凌昭离京前三天, 雪蕊带着迢迢还有他们的猫, 在苏长宁留下的暗线里, 逃出京城。   凌昭出城后不到一炷香, 荣亲王府便被苏皇后派的大批侍卫包围,半个时辰后,通往小院的密道也被堵了。   苏皇后没动何皎皎,看守住她而已。   何皎皎不急不躁,成天守在佛堂里焚香念经,听不到外头太多消息,日子竟然过得清净。   十来天的,她会收一封快马带回来的家书,在宫里头过了一道才到何皎皎手里。   何皎皎看过就算,从不往心里去。   五月底,又出了流言,说什么荣亲王降了苏家叛军,却转头高斥苏皇后专政,同苏长宁联手反攻向朝廷兵马。   宫里头没有动静,何皎皎仍然安稳在荣亲王府念佛。   因为凌昭作的一个两头骗。   骗苏盛延里应外合,诱苏长宁螳螂捕蝉。   匡扶皇室,肃清妖后的头阵苏长宁已经打出来,他该死了,苏盛延也不能再活下去。   六月中旬,苏长宁的死讯传回京城,王府管事出门采买回来,脸上带出点儿喜色,说叛将身死,余下残兵溃不成军,街上防卫松动了些,王爷快回来了罢。   何皎皎弯了弯唇,没接话。   七月初,一年三伏,能热得人晕头转向的日子。   守了王府数月的侍卫,在仆从惊慌声中冲了进来,踹开佛堂大门。   铜炉中的线香猩红跳动,让带起的凛风扑灭,烟四散。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抬眸,领头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苏皇后。   妇人压不住呼吸急乱,钗环乱摇,咬着牙朝她笑,“真是长本事了啊,你们何时跟苏长宁搅合到一起的?”   苏长宁死了,可何皎皎跟凌昭到底棋差一招,苏盛延领着不到四万兵马逃回来了,还未过湘江,消息已经传给了苏皇后。   苏家的残兵溃将,也足有八万人,苏长宁的死算在苏盛延头上,有苏长宁生前的引见合谋,尽数投在了凌昭旗下。   凌昭是正统的皇嗣,在业城大旗一拉,如今他兵强马壮,西南有地有粮,各路宗亲也纷纷俯首。   虽他伏击苏盛延失败,不过月满盈亏,比何皎皎预想中凶险情形,要顺利许多了。   凌昭马不停歇,已分兵二路,向京城打来。   “善祥,可你还在我手上啊。”   苏皇后长出一口郁气,收敛住几分气急败坏,一步一步逼近,“他连你都不顾及了吗?”   何皎皎端坐蒲团,神龛下捻动佛珠,缓缓对上妇人暗色翻涌的眸。   她笑得淡然,“您这一生,辱父、背兄、囚夫、弃子,您何等的魄力?”   “您也说了,凌昭是您亲生的,他身上流着您的血,自是像您的。又怎会在江山大位前,让我绊住脚?”   苏皇后站到她身前,何皎皎脸颊一疼,让妇人掐住下巴,她笑意轻慢,“说得真好。”   “妖后苏氏,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这话,也是你教给十三的?”   尖锐的指甲刺进肉里,何皎皎仰着头,吃痛不语,也不肯退让。   僵持半晌,苏皇后甩开了手,她忽地一笑,“对了,慈宁宫那老东西快不行了,你还不知道吧?”   何皎皎肩膀一颤,骤然间脸色苍白。   她触到苏皇后眼中的漠然,强定住心神,声音却也乱了,“您…”   她缓了缓,“您不是这样不体面的人。”   苏皇后笑而不语,什么都没再说,抚了抚袖摆,恢复从容端庄,转身离去。   何皎皎攥紧手,咬要下唇出了血,才忍住没有扑过去拦住苏皇后。   苏皇后的确不是个不体面的人,哪怕她下手再狠,嘴上说出来,也是好听的。   何皎皎仍是被关在荣亲王府,日常供应也未曾削减。   甚至半个月后,太后的丧仪,苏皇后都派了来支会何皎皎,让她进宫吊唁。   何皎皎只是,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而已。   苏皇后诸事应接不暇,太后丧事办得简易。   灵堂苏槁,何皎皎在钉死的棺材前从天亮跪到天黑,苏皇后抽空来露了个脸,何皎皎便又跪到她面前。   她披着丧服,哭不出来,神情麻木给苏皇后磕了一个头,“让我给老祖宗抚灵抬棺。”   京城里已经没有宗亲了,连能给太后送终的人都没有。   苏皇后人前落了几滴泪,摆着哀伤的面孔叹息,扶何皎皎起来。   她说:“好孩子,知道你伤心,也不能说糊涂话啊。”   妇人敛眉低目,似苦口婆心,在教不懂事的小辈守规矩,“天底下哪有女人给亲长抚灵抬棺的,晦气啊。”   何皎皎咬紧了牙。   她先前拿去讨伐苏皇后的说辞,让苏皇后换了样子刺回到她身上,她只能受着。   何皎皎跪着不起,苏皇后让人将她带进了坤宁宫偏殿,后头灵堂也不让她去了。   苏皇后在得知凌昭起兵,早想将何皎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先前不过憋着要出一口气。   杀人诛心,她最懂怎么软刀子割肉。   太后棺材抬出宫门的当天晚上,何皎皎盘腿坐在榻上,不停歇地念着无量寿经。   如是我闻,如是之法。   一遍又一遍。   窗棂忽地“吱呀”一声斜开,夜风凉意袭卷,烛火跳跃,明安之间,何皎皎指尖刺痛,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滚珠儿声。   她手里佛珠断开了,色泽温润的上好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何皎皎盯着佛珠滚到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中,整个人愣了许久,肩膀陡然往下一塌,人倒在榻上痛哭呜咽起来。   是她对不起老人家。   她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太后。   哭到最后,何皎皎双眼红肿,身心俱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阳光明媚,和煦微风送花香,是一派春日大好的慈宁宫,她见着了太后。   她以为老人是来骂她的,先流了泪,结果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太后轻拍着她背脊哄她,慈祥宁静:“哎呦,这孩子,不让你睡懒觉怎么还哭了?”   “今儿天气可好了,快起身了,待会儿和小十三出去玩去。”   何皎皎发现,她原是回到了儿时,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她乖乖跟着太后起身了,没一会儿,凌行止领着一大串弟弟们来给老祖宗请安。   还没见完礼,凌昭去缠他二哥,要二哥带他去大营看舅舅们练兵。   凌行止屈指敲了凌昭脑袋一个爆栗,抬手朝何皎皎抛来一物。   何皎皎两只手接住,惊喜地看见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   那兔子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凌昭是天下第一的大傻蛋!”   玉雕的兔子怎会说话呢?   何皎皎的梦一下醒了,窗边泛白,天未亮,她不知不觉梦里也在流泪,泪湿透枕面。   半晌,她缓慢地撑着手臂坐起来,一点点擦干净泪。   梦只是梦,回不去了,何皎皎要面对的是至亲分离,手足相残。   但她要和凌昭,做最后的赢家。   被关在坤宁宫,何皎皎偶尔能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流言。   比如说朝上无故缺席的官员、趁夜逃离京城的权贵越来越多了。   苏皇后铁血手腕,都拦不住小宫婢满脸惊恐的嚼舌根,她们说:“荣亲王要打回京城了!”   可何皎皎等啊等,等到十月底,雪满枝头,又是一年寒冬至,她没等到凌昭打过来。   荣亲王的大军停在沧州,湘江如同一道天堑,苏皇后从塞北调回数万守军,拉起了防线。   两方各有输赢,僵持不下。   何皎皎不急,她等得起。   然而。   十一月初二,己丑月,甲午日,大寒。   塞北一封急报,随着一场凛冽异常的风雪来袭。   送信的小兵身上贯穿数支断箭,在城门坠了马,将满是血迹的信交给城门将士后,便双目大睁地咽了气。   北梁看齐周分裂割据一年之久,盯准时机挥兵二十万南下,已攻破了裕阳城,裕阳守将赵玄通被斩首示众。   塞北五洲一线全部沦陷,北梁大军…直朝京城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何皎皎再一次扯断了佛珠。   她恍然出了门,仰头望着屋檐积雪,灰暗天穹,她一阵放声大笑。   何皎皎笑出了眼泪。   他们争来斗去,到头看来,都要一败涂地了。   何皎皎被宫婢拖回了屋里,她怔怔盯住屋顶房梁,鬼使神差想起了她娘。   她想,当初,裕阳前后遭困,屋子里摆着她父兄三具尸身,她娘…究竟是怀着怎么的心,往她脖颈上套绳子呢?   何皎皎想不通,不想了,日子照样能过。   初九,寒夜,何皎皎被头皮上的疼痛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神情急慌的禁军拽着她长发,将她拖下了床。   禁军喊:“快些起来!”   何皎皎摔到地上,四处都是奔逃哭喊之声,远方有悠长号角声荡开。   她被禁军粗暴地拽过胳膊,拉出了偏殿,远方近处浓烟火光,大批黑甲兵将列队坤宁宫前。   为首的苏皇后身披暗色斗篷,她看了何皎皎一眼,硬梆梆吐出两个字,“走吧。”   号角声不断。   何皎皎听出来了,那是北梁的军号。   哈哈…北梁势如破竹,军临城下,要杀进来了。   他们不是走,是要弃城而逃。   苏皇后逃亡之际带走何皎皎,可能觉得她还有用。   何皎皎仅着单薄的里衣,寒风中瑟缩了一下。   迎面扑来的风重了些,苏盛延甩来件大氅给她,他向来话少,“走。”   何皎皎裹住大氅,她垂眸不语,乖乖低头跟在苏皇后身边,和他们走。   大雪纷纷扬扬,宫里头彻底乱了套,宫人们奔逃,胆大的到处争抢财物,机灵的看见他们一行,扑过来想要哀求苏皇后带他们一起走。   “皇后娘娘……”   话未出口,让苏盛延抽刀砍了,血飞溅到何皎皎脸上。   她不动声色擦了,赤脚踩过血渍,一行人脚步都未停顿半分。   他们从金銮殿前经过,何皎皎猜测苏盛延应是停了兵在真武门前接应。   她面上冷静,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百转,思绪难定。   苏盛延本在湘江前跟凌昭对阵,是得知北梁破城后赶回来的,他带了多少兵回来?   不对,如果他从湘江撤兵回来,现在应带兵守城才对,难道要将国都拱手让给北梁人?   而且湘江一撤军,凌昭也该紧随其后。   何皎皎在想,她跟着他们,要如何中脱身?   前方陡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金銮殿拐角忽然涌出大批人马。   苏盛延护在苏皇后身侧,他的人护卫上前,登时喊杀震天。   人慌马乱中,何皎皎被撞得往后退去,火把昏昏暗光,风雪扑乱额发,她抬头望见北梁军的绒毡帽。   太快了。   北梁一队先锋,已杀进皇城,将他们挡个正着。   “善祥!”   苏皇后伸手来捉何皎皎,何皎皎下意识往后躲开,她一咬牙,转身朝相反的地方狂奔而去。   前边过不去了,他们也没有后路,但何皎皎不想坐以待毙。   “捉住她!”   苏皇后离她最近,喊出一声后急跨出数步来拽她。   她还指望着逃出去后,用何皎皎来威胁凌昭,怎肯让她走。   一方却听呼啸一声锐响,一只流矢掠风,越过何皎皎钉在苏皇后脚边。   苏皇后僵了僵,随后眺目一笑,“十三回来了呀。”   身后苏盛延带人与北梁人拼杀,何皎皎脚步不停,寒风耳边嚎啕,吹得她也落了泪。   金鸾殿前的蟠龙柱广场上,一匹黝黑骏马雪下扬蹄,马背上年轻的将军刚负了长弓。   他掠马提枪,银枪雪亮,两侧众骑兵杀了出来,搅得战局越发的乱。   眨眼间,凌昭寻着空隙纵马到了何皎皎身前。   他未勒停马匹,俯身展臂将她带上马后,不多做停留,一抖缰绳掉头便走。   不然,等北梁主力彻底围住皇城,他们就走不了了。   苏盛延没有撤兵,凌昭的大部分兵马过不了湘江,大军开拨再快也要十来天才赶得回来。   他干脆带了三百轻骑兵孤身犯险,日夜兼程赶回来,只求能带走何皎皎。   此刻她进了他怀里,凌昭仍旧没有实感,绷着脸不言不语,神情凝重。   他肩甲上血迹干涸,他是硬杀进的重围,此刻又要杀出去。   马蹄声杂乱,凌昭带来的人纷纷从混战里撤了出来,拱卫在他们身侧,一人打马过来,“报,我们刚又折了九人。”   “现拢共剩一百二十一人,进城的路估计都让北梁人堵死了,往哪儿走?”   他冰冷的声音夹着一丝不耐烦,落到何皎皎身上的目光,很不友善。   来时的路上,凌昭让这人骂了很多次,他问他,是不是真要为一个女人送了命。   北梁大军压境,苏皇后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们本可稳在沧州,慢慢等北梁人耗死苏盛延。   凌昭轻骑入敌围,简直疯了。   何皎皎不解其意,埋进凌昭怀里,搂住他的腰。   他两又是一次久别重逢,然情势危急,前路茫茫,哪有互诉衷肠的时间。   何皎皎浑身冰冷,甚至半点喜悦都曾未有,只能抱紧了他,遣眷且茫然地唤,“凌昭。”   “滚一边儿去,哪儿来的往哪儿走。”   凌昭却她那一声逗笑了,撵走了那人,低头蹭了蹭何皎皎发顶,笑声低而郑重。   他说:“何皎皎,反正我这辈子是要和你死在一起的。”   何皎皎嫌这话晦气,拧了他一把。   她心里却不禁得疲倦地想,也行,就这样吧。   要离开广场时,何皎皎回了头。   传过来的兵戈之声逐渐微弱,苏皇后一行人已被围困进金銮殿。   风雪遮人耳目,何皎皎隐隐看见,堵在门口挡住北梁人的,仅剩一个高大的身影,应是苏盛延。   而苏皇后一步一步,在向高台上的龙椅走去。   何皎皎收回目光,又落到身上的大氅上,这是苏盛延给她的。   她记得,他还给她的猫编过一个小篮子,铁汉柔情,让何皎皎惊讶好久。   苏盛延的来历,在京中并非辛秘,开始是一段笑料。   他原是苏家的家仆,据说是因为力气大,因缘巧合下得了苏长宁赏识,跟他从了军。   从小兵做起的,那时齐周跟北梁战事正焦灼,他短短几年内屡立奇功,更是曾千里奔袭,救过苏长宁一条命。   从那以后,苏相国收了苏盛延为义子,苏长宁跟他拜了把子。   凌昭小时候不好管,谁都烦他,苏皇后就经常把他丢给苏盛延。   何皎皎还是觉得凌昭跟他长得像。   可她再也不会和凌昭说这种话了。   苏盛延和苏皇后,他们活不过今夜的了。   寅时初,一场血战,他们冲出了城门。   可流矢几乎擦着耳边落地,北梁人多势众,冲散了凌昭大部分下属。   他们坠了马,摸进了山林里,没有躲过追兵。   他们遭遇的北梁将领似乎看出凌昭身份不一样,穷追不舍。   靠着最后几位下属引开追兵,凌昭扯着何皎皎,躲进一个入口偏僻的山洞里。   何皎皎扶着山壁往外看,积雪掩埋的山林间星火点点。   北梁人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找他们的踪迹。   何皎皎不作声响往后退,她适应了山洞里的昏暗,回头看见一团人形的黑影依在山壁东倒西歪地坐着。   何皎皎摸索到他身边坐下,不敢乱动,轻轻地喊:“凌昭?”   凌昭“嗯”了一声,窸窸窣窣,何皎皎被他扣紧五指,他声音绵长无力,说的却是,“还好。”   一只箭矢穿透他左肩,坠马时有一刀横砍过来,凌昭将何皎皎拽到他身下,那一刀便从他肩头劈到腰身。   但一路逃到此地,何皎皎没受伤,所以也还好。   两人在黑暗里相互依偎,何皎皎不敢睡,也不敢让凌昭睡,过一会儿就喊他一句。   谢天谢地,他都应了。   如此,总算熬到了天亮。   白光透进遮掩山洞的藤蔓,何皎皎又行到洞口看了看,一片冰冷绝望。   她看见飘扬的苍鹰旗。   北梁人在山下扎了营。   她面上并未展露,身上还有根帕子,弯腰抓了一捧雪团到帕子里,回到凌昭身边蹲下。   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冻成猩红的薄霜。   雪化开了,何皎皎用湿帕子擦他干裂的唇,再擦他满是血迹污痕的脸。   她此刻才得空仔细看他,挺鼻阔目的英朗样貌,但挑着的眼尾显得凶,那眸中的光好像从没暗过。   怎么看怎么讨厌。   凌昭迎着何皎皎的视线,一边儿用小指勾她下巴,还嫌弃,“噫,脏不脏啊。”   何皎皎心头悲哀,一下将帕子甩到他脸上,“现在好了,我们真要死在这儿了。”   凌昭腾一下坐起来,扯到伤口直吸冷气,“屁话。”   昨晚他才说过的话,现在就不认账了。   何皎皎背对他坐下,思绪茫茫然,静默许久,她声音沙哑地开了口,“凌昭,我和你分明少年慕艾,怎么就……”   她话尽于此。   佛说苦海无涯,何皎皎不明白,凌昭今年才二十出头,她还没满十九,怎么堕入苦海的。   凌昭让她问得收了声儿,握了长枪撑着站起来,何皎皎见状连忙扶他,看他身上深痕加重,要憋不住哭了,“你消停消停成吗?”   “不成,谁要跟你死在这儿。”   凌昭稳住气息,好赖站稳了,“我出去看看。”   他抬脚便顿住,手一抬把何皎皎往后推去,横枪挡在她身前。   山洞门口光芒一盛,有人掀开藤蔓,钻了进来。   他披挂黑甲,氅衣上绣着北梁的苍鹰图腾,瞧着还是个有军衔的将领。   何皎皎揪住凌昭衣袖,心也跟着揪成一团,却听凌昭霎时声音冷得骇人,他喊:“萧重山?”   “你投了北梁?”   萧重山?   这个名字,何皎皎已经知晓了四五年了,今日才第一回 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堵在洞口,扭头朝后说道:“走吧,里边儿空的。”   他撂下藤蔓,退出了山洞。   脚步声远去。   凌昭往后踉跄数步,让何皎皎扶住。   谁想没一会儿,雪地遭人踩动,山洞藤蔓再次教人撩开,一团黑影朝二人抛过来。   凌昭抬手接住了,是个包裹,眸光警惕,没有先开口。   萧重山去而复返,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天一黑,我会让西北角的守卫空出来一个时辰,但盯着我的北梁人不少,你们抓紧。”   何皎皎从凌昭手里接过包裹看,里边装着行军的干粮和几瓶伤药。   萧重山继续说:“我只想杀了赵玄通。”   他目光移到何皎皎脸上,现出萧索的笑意,“我没能救下嘉宁,不过多谢。”   何皎皎低头避开了,心里难受至极。   这世上无缘无份、命也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就全摊上了,怎么办呢。   萧重山说完便走了。   天黑得很快,山间积雪深厚,凌昭看准方向,避开北梁的篝火。   两人分不清谁掺着谁,手五指相扣,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山岭延绵起伏,浓稠黑暗无边无际,可今天没有下雪。   何皎皎靠着凌昭僵硬地迈脚,意识昏昏地想,他们还是好运气的。   北梁营地的火光远远隐没在夜色里,他们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远方有微光淡茫破出昏沉夜色   天要亮了,他们走出了这个雪夜。   又行了一段路,前边山脚隐现数座草搭的屋顶,遇到村子了。   凌昭终于松了口气,他握紧何皎皎的手,“歇一歇吧。”   何皎皎却没有应声儿,她松了气,也泄了气。   她衣着单薄冻了一天两夜,再撑不住,陡然一头栽倒,让凌昭眼疾手快捞住。   何皎皎睡得昏天黑地,做了许多的梦,但她一个也没记住,醒过来的时候周身温暖,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眼前是打着补丁的青色床帏,身上盖得被子布料很粗糙,但暖和。   何皎皎蜷了蜷,不想动弹,偏头往外看去。   外边天气晴朗,窗外探了枝嫣红的梅花,何皎皎没闻到香气,才发现空中浮着一股…嗯…有些怪的味道。   院子里积雪扫干净了,摆了个炉子咕噜咕噜煮着,前面蹲了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谁知道他在煮什么。   他们进了一座刚空出来的荒村,村子里人估计是听北梁人要打过来,都逃兵荒去了,凌昭捡了个现成。   何皎皎坐起来,皱了眉,脸上表情难以言喻。   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纠结凌昭带着伤,这段几天,给她喂了多少怪东西。   她喊,“凌昭?”   凌昭没回头,忙着呢,他应:“在呢。”   是啊,他在呢。   两人在村子里躲了半个月,养伤得养伤,养病得养病。   要过年了,但他们没空过年。   腊八的当天,凌昭烧黑了锅底,往何皎皎脸上抹锅灰。   北梁打下了京城,往前是苏盛延留下的残兵,路上风险大,两人要扮成逃兵荒的村民过湘江,去凌昭的大本营。   凌昭挑剔何皎皎生得白,半点不像逃难的人,要抹黑她的脸,何皎皎忍了。   孰料脸上黢麻一黑,衬得她脖子更白,直扎人眼。   凌昭板着脸,严肃地说干脆把脖子也全都抹黑。可不等他再动手,他肩膀一抖,转身笑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磨牙,忍无可忍,拎着锅扣他脑袋上去了。   闹完之后,何皎皎把脸洗干净了,学她见过的村里人,用粗布包了头发。   凌昭翻出来个坏掉的木推车,敲敲打打地修好,四处捡了些破烂堆上去装样子,两人出发了。   三天后,他们踏上章州的官道,路上如他们一般的行人并不少。   他们混在其中,不算特别显眼,凌昭向人搭话:“老乡,你们打哪儿去啊?”   那人答:“北梁人把皇城都打下来了,朝廷不顶用了,不然谁乐意背井离乡。”   “听说湘江那边让荣亲王的兵守着,先去看看能不能活人吧。”   一个妇人和善地递给何皎皎一个果子,一惊一乍的,“听说北梁那边儿有个将军,是个独眼龙诶。”   独眼的北梁人,何皎皎认识一个。   她接了果子,看向凌昭一眼,果然见他沉了眉,分明方才还兴致勃勃的。   何皎皎撞了撞他肩膀,“走吧。”   两人并肩行出一段路,凌昭沉默许久,冷不丁出声问,“你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去寿光前,我因为打了燕东篱一顿,被我二哥抽鞭子关禁闭的事么?”   “你知道为什么不。”   他推着车,低了眸去盯路,语气不见低落,何皎皎斟酌半息,只问:“怎么忽然提这事儿?”   多久的事了,何皎皎只记得他被关了禁闭,还非要去寿光,扮成她宫女穿裙子的事儿。   那天凌昭想逃练武场的课,但被收了牌子,没出成宫去,又灰溜溜跑回练武场去,结果遇上太子来考教,被抓个现行。   那会儿的他二哥,表面上还是个好二哥,气他成天不务正业,骂了他几句,说他连燕东篱都赶不上。   十六岁的凌昭,跋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当场把气撒到了身上,还指着他鼻子说,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他会带着齐周的精兵良将,踏平北梁国境,杀光所有的北梁贼子。   然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个迟早有一天,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凌昭自嘲地一勾唇,“齐周亡国了。”   何皎皎往远方眺目一望,雪过山顶,云海壮丽。   她不想和凌昭谈这些话,软了声音撒娇:“我走不动了。”   怨天尤人有什么用,凌昭随她的意,也不提了,朝推车上抬抬下巴:“坐这儿。”   他扫出一块儿空地,何皎皎四下看看,还真跃跃欲试,提裙坐了上去。   便见凌昭两条膀子一鼓,风在何皎皎耳边“嗖”地一声,他连人带车推着,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何皎皎抓紧扶手,即害怕又觉得丢人,低呼阵阵,“凌昭,凌昭!”   “你、你慢点儿啊…”   “不是,你停下,我要下来!”   凌昭嚣张挑眉,“哈哈,这会儿可由不得你了。”   何皎皎抬袖遮了脸尖叫,“啊—你讨厌!”   两人吵吵闹闹远去,引得路人注目发笑,见何皎皎梳着妇人发式,脸嫩地滴水,只以为他两是一对新婚不久,感情正浓的少年夫妻。   路旁树荫下,一长衫中年男人拂须一笑。   笑过之后,接了一叹。   “年少不知愁,幸哉,幸哉。”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第一本长篇,到这里告一段落啦,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菜比,以后再也不碰这么复杂的剧情了,感谢陪伴~   这里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向。   这两个还没决定好开谁,十一月都存稿写写看看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