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庶女的生存指南   作者: 三百荔枝   简介:   1.   宝因身为世家庶女,如履薄冰多年,本以为能得个好夫家,岂料五公主逝去后,一旨圣意要她代嫁进没落世族博陵林氏。   嫁过去后,她本想像嫡母那样过一生。   用心操持后宅,尽心孝顺舅姑,好好抚养儿女,周旋于贵妇人之间为夫族谋利。   必要的时候,再使用手段巩固地位。   对于这个代嫁得来的夫君,只要相敬如宾就好。   只是这一条好像有些事与愿违...   2.   家族没落,身为长子的林业绥为振兴家族,汲汲营营。   他知道妻子的心不在自己这,本想着日后放她与心上人团聚。   可某日他受伤归来,当那双柔荑抚过伤口,用近似哀求的声音微颤着求自己以后多为她考虑一下时。   他便不想了。   【阅读指南】   1.男主出场晚   2.不是爽文   3.没有具体仿的朝代,直接杂糅全朝代。   4.男女主有缺点,不是完人,因为作者就不是完人,所以写不出来两个完美到挑不出缺点的主角,如果看不了别点进来(衷心感谢鞠躬),作者还要为其他读者服务,需要创作灵感和心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宝因、林业绥 ┃ 配角: ┃ 其它:预收《她不渡(重生)》、《芙蓉花下》   一句话简介:   立意:平等待人,尊重信任 第1章   几声鹤唳起,惊了建邺长极巷谢家笼中的鸟,吓得鸟儿一顿乱扑乱飞将笼子弄得摇晃,木钩子连笼掉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屋子里吃茶打牌的侍婢婆子都急得赶忙出来看,见院子里的那两只仙鹤无事才安下心去,地上的鸟摔个半死,倒无人在意了。   低髻女子从廊下缓步走来,花鸟纹样的红绸裁剪的襦裙,后垂的青丝以红绳缠绕,再以玉佩扣环相束,两者相得益彰,头上那支金雀红宝石步摇与同配的宝石耳坠也轻轻晃动,只见体态丰腴,曲眉丰颊。   闻见凄惨声,她止步,弯身提起地上的鸟笼,神情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里面的管事婆子脸上堆着笑,赶紧出来应和:“娘子,想是这仙鹤水土不服。”   宝因轻摇团扇,竹骨轻叩在项上金璎珞所镶的猫眼上不动,弯指勾着扇柄下坠的温润玉环,不动声色的看着。   陈郡谢氏,数百年间的声望和权势几乎都由建邺将军房撑起,只是在本朝立国时,将军房死了大半儿郎,自始此房不仅再无武将出,子弟也逐渐凋落,已极少能有出仕之人,在朝中继续巩固家族地位。   高祖谢太公膝下仅一老来子,此子早逝,故过继扬烈房的庶长子为宗嗣,改名德,德生贤。   谢贤娶顺阳范氏,范氏连生四女,无子,于天台观中求仙问道后,得命理偏方,纳妾李氏,李氏怀上后,范氏也随之怀上。后李氏生五姐宝因,范氏生六哥晋滉,此后范氏再生三子,五八之年又再得幺女珍果。   宝因打小被范氏带在身边长大,但亲疏有别,亲生的总归重要些,前面几个娘子出阁后,范氏对她的教导才从心了些,管家之道也教到七八。   月余前,范氏体感不适,为养病,把府牌交给宝因管家,但她这病说是受寒所致,吃药却也不见起色,最后到天台观求来几枚丹药吃才勉强有些精神,翌日就说要做场法事才安心,不能平白受恩惠。   又逢五月初一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便想借神仙的好日办一场祈福、却病延寿的斋醮法事,这对仙鹤也是重金买来要送给天台观的结缘。   月初仙鹤还未到时,刘婆子就已经先到范氏那里讨来这个闲职美差,照料仙鹤不但有额外的例钱,一天里除去喂食的三餐,也不用再费什么心思,吃茶打牌守着就成。   但府中婆子仗着跟那个祖宗或这个娘子有些关系,拿主子的东西或干些欺上瞒下的事已不是一回两回,这些人事素来难管,时日一久就成了家宅的痼疾。   宝因本懒得挑这担子,范氏却先扶额称自己还需卧床养一阵子的病,她也只有再多管几日:“金丹、甜果和水都随仙鹤一同从青州运来,怎还会水土不服。”   刘婆子用舌头把齿间椒籽剔出,刚想直接吐掉,看了眼檐下的人,只好抬起手抹掉,又假作低姿态,搬出那套糊弄主子的本事来:“我们人到异乡,天气口味稍变化就蔫了,仙鹤通人通神,大概才更甚,吃食虽无变化,终究不是故乡,性情大变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宝因不言语,下得台阶绕鹤走了周遭,垂眸看草地上藏匿着的米糠屑,笑道:“水路走了四五日,倒不曾听过有什么不适,听张妈妈说仙鹤刚到府中那两日还吃了许多金丹甜果,甩水与众人玩闹,只是我忙着斋醮事宜,不得亲见。”   “娘子从小有人伺候,许多事不知道也是有的。”刘婆子到底是在府中呆久了的,哪怕没念过什么书,一根巧舌也能辩的人语塞,“那些田客有句俗话讲‘六月不热,五谷不结’,前些年江州大热,热死好些家禽鸟兽,人也是有热死的,可想而知这天既管庄稼作物,也管活物,仙鹤又哪能与俗物来论,便是吹来的风不同,它们的五脏庙就有感应,少不得难受。”   宝因把鸟笼子交给近旁的小厮,一面摇扇,一面笑盈盈看着刘婆子,温言道:“太太病了,托我暂管府中诸事,我年纪尚轻,都托阿婆们指点才能行事,几次出了事,阿婆们能自行处理好我也就不再多问,为的是我们能和和气气的相处,希望诸位保我管家这段时日不出大乱子,白白去讨太太的罚,只是也别负了我的心才好。”   话说到如此地步,刘婆子自然也不敢再多辩什么,急忙踩着娘子给的台阶低头认错:“是贱婢辜负娘子的好心了。”   宝因伸手去扶刘婆子,贴心的给她扇风:“阿婆也宽心,料想是仙鹤挑人服侍,我差人去祖师观中请几名女冠来就是,阿婆也好去忙自己的事。”   刘婆子高兴的连连应下,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使女也一并差使走了。   余下的人已经不用吩咐,手脚利落的就把金丹甜果舀在金锡盆里,端去给仙鹤吃,供仙鹤洗濯和喝的水也全部换了遍新。   宝因原在十娘房中哄觉,把人哄睡下正犯困,本打算也随着睡一会儿,现在被这档子事扰了午觉,纵是有几分困意也清醒了,离开仙使院直往自己的屋舍走去。   歪在藤椅上眯眼打盹的侍婢玉藻,眼皮子忽开忽合,迷糊的看见个身影走进院来,马上精神的爬起来去迎:“娘子怎么回来了,没累着吧。”   宝因笑着摇头,将脏掉的手帕交给侍儿就掀帘进屋了。   玉藻展开帕子一瞧,青莲色上大团的黄色糖渍,扭头命小侍女倒来盆水在廊下,坐着亲自搓洗:“看来十娘又把糖水当成玩闹的。”   宝因在屋里脱下手腕的两只金镯和项间金璎珞,又兼顾着和门帘外的人对话:“孩童天性如此,再大些自会懂事。”   话说完,主仆二人也开始各自忙各自的。   几下洗好,玉藻端着水直接泼在望春花树下,回阴凉处晾好帕子后,放下挽起的衣袖走到屋外,边卷竹帘,边瞧里面打哈欠的人:“娘子来回地跑,何不在紫薇院一起睡个午觉,少的劳累。”   喝了口丫头先晾好的凉茶润嗓,宝因才愿开口说话:“原是要在那儿睡的,谁知刚起念头,仙使院就出事了。”   将两边的竹帘卷起勾好,玉藻掀起软纱帘进屋,听后忿忿而言:“仙使院倒像是有瘟神似的,日日出事。”   “这我倒是不知道。”宝因放下茶碗,伸手摘珠珥,打趣笑道,“只知道仙鹤再也不用遭罪。”   玉藻拿起胡床上的针线筐,坐在门口收尾昨日剩的几针,闻言回头惊喜的看着宝因:“娘子把刘婆子打出去了?”   “怎么会。”宝因边说,边起身去枕头底下找记录内宅月银发放的账本,“我自是好话请出去的。”   “那婆子不知贪了多少金丹甜果,害得仙鹤几次不适长唳,若真出事,还不知太太要如何怪罪。”玉藻咬断丝线,伸手抹平绣好的鹤,“娘子又为何要与她陪笑?”   宝因拿着账本走到外间,将褙子下裙收拾服帖好,屈膝往鼓凳上坐,顺手把算盘拾掇到眼前,拨弄着算珠核对账目,淡淡道:“她是太公乳母的侄孙媳,就算有错也不是我能罚的。”   玉藻垂头看着绣架,无奈的嗟叹一声。   近日,范氏开始慢慢将府中诸事的管理权往回收,但刘婆子一讨差,她就还要再卧床养病,不过是知道这婆子要干些什么堵心的事,以往被害的厉害,这次索性丢开手。   把这块烫手山芋给别人。   -   在西棠院卧病的范氏正吃着荔枝膏,听自己陪房李傅母说着府中诸事,听到仙使院又出事,抬头笑问:“五姐如何处置的刘婆子?”   李傅母才舀了一勺进嘴里,顾不得细嚼慢咽品滋味,囫囵咽下后,立马开口应答:“好说好话的,那婆子脸上也笑嘻嘻。”   没什么胃口的范氏搁下水晶小碗,用手帕擦嘴:“她这颗七窍玲珑心到底是只求自己安稳。”   李傅母也跟着丢掉小瓷碗,不敢再吃,起身去端茶来服侍:“想是五娘年轻,被那婆子搬出太公来给吓到了。”   “不过奶了大父几月,一个恩情还想护佑几代,亲的倒也罢了,旁的不过是作威作福的,进府给她饭吃反还得记我们的恩,这些五姐岂能不知道?”范氏接过茶,脸上闪过几丝精明,“不过是不愿多揽闲事,怕伤了和那些奴婢的情分。”   几个哥姐儿打小就在范氏身边养着,比起范氏的亲疏有别,李傅母却都当犊子护着,眼下顾及主仆身份,只有故作玩笑道:“五娘真要管了,怕夫人心里又不痛快。”   这种沉疴久疾,范氏嫁进来将近三十载都没解决,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给轻松解决了,还指不定会怄火成什么样子。   五娘心里也十分清楚这点,她要真管起来,只怕府中没几人能比得过。   范氏将茶盏放下,高兴的直接大笑起来:“绕来绕去,还是你最懂我。”   笑过之后,她又敛起目光,眼神和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这老婢子我早晚得狠狠教训一番的,好好的骨头不吃,偏要上桌吃主人家的百味珍馐。”   “病中想这些作甚,回头犯头疾,又要五娘替你管糟心事。”李傅母将方几搬上床,从侍婢手里接过碟盘摆好,双手递过筷子,“先把饭吃了,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范氏挪动身子,刚动了几筷子,尝到个味,拿起帕子稍拭嘴角,借此揶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五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才没说几下,又开始了。”李傅母将范氏临时要加的一小碟拌干丝放上桌,心中还惦记着家里那点剩饭剩菜没吃,当下借由头笑着要离开,“我这便走,就不在这碍我们太太的眼了,也省得被你编排。”   说罢就走到门口挑起帘子,又回头嘱咐范氏少吃些荤食才出去。 第2章   宝因核对完昨日府中各项开支的账目,捂嘴打了个哈欠,看着已经指向申初初刻的时辰钟,走进里间拿出岫玉牌子,又出来将脱下的金镯和金璎珞等首饰重新戴好,才折起账本往外走,恰好与端着药进来的玉藻碰上。   女子躲过一劫的笑道:“今日又不巧了。”   玉藻还未开口说什么,她家娘子已是离开了,只留她在原地摇头叹息,转身把药拿去小厨房继续温着。   近日愈发热的烦闷起来,代为管家的宝因几乎睡不了午觉,又劳累伤神,往日头晕乏力、心有郁结的顽疾又出现了,以前每到这个节气也少能出去,大多时候都是着薄薄的一层罗衣睡,口中还需含块蝉玉,才能好受些。   如今府中事情全来找,做不到这么讲究,只能看医拿药,但药吃多毕竟也伤身。   这么想着,玉藻不免想出愤懑之心,只觉得连哄十娘这样的事也拿来找,真不知养着那些乳母是做什么用的。   待她挑帘看到桌上被遗落的东西,什么气忿和不平早忘了,赶紧拿着追出去,没多会儿,便看到宝因正在逗树上的鸟,那鸟也不惧人,反高歌着舒展羽翅。   远观半刻,她才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叮嘱:“眼瞧这天一日比一日厉害,娘子好歹也将这个拿着。”   宝因见相思鸟成双飞走,也收起了玩性,对自己的小侍女弯起嘴角,然后接过素面的团扇,点点头便背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平桥走下来一个人。   玉藻也偏头去看,见是东门的柳斐,心中揣着迷惑离开。   柳斐手里不知捧了个什么东西,脚步迈得小却极快,脸上尽是愁苦,见到宝因,恍若看到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似的,赶紧凑上前:“娘子万福,天台观的女冠刚把仙丹送来了。”   宝因扇着风,心下思索几番,忙笑道:“给我吧,待会我给太太送去,你趁这会儿那女冠还在,备车送人回观去,再将那几匹紫纱和天水碧的缎子一同送去,那是太太早就嘱咐要拿来结缘的。”   柳斐是两三年前被打发到东门做的打杂使女,她原在六哥屋中伺候,后模样张开,眉眼妩媚,姿态又极好,范氏却生怕她行狐媚主子等不耻事,只是家生子不好随意打杀,且不论她父母哥哥是忠心的,凭她从不偷瞒主子的东西,就比府中很多人强百倍。   万不得已的范氏也只好将人留在府中,但不准柳斐出现在几个哥儿和男主子面前,连她也最好别见。   这才使得眼前这人愁眉苦目。   宝因接过描有金鹤的袖珍瓷瓶,正想要走,又恍然回过神来:“哦还有,记着回来时顺道去祖师观请几个女冠来府中,到时直接引去仙使院就是。”   “欸记下了。”柳斐心喜,忙应声。   柳斐走后,宝因也往范氏的西棠院去了,只是她不进正院,反先到偏院,路过正在做女红的喜鹊时,背过双手弯腰看了眼,盈盈笑道:“绣得比我好。”   “太太的才叫好呢,娘子如今跟着太太学,总有看不上我的那一日。”喜鹊扭头看到人,边回话边要起身行礼。   宝因顺手放下团扇和账本到青石桌,手落在喜鹊肩上,摁她坐回原处,又往正院瞧去:“太太好些了吗?”   “今日是李傅母来服侍的,我只在外边照看。”喜鹊心底也明白范氏为何还要再养病,所以也不敢说好或不好,只能答得囫囵,“太太眯这会该醒了,娘子进去便是。”   宝因却屈膝坐下,语气淡淡道:“我再看你绣会儿,也好取取经。”   喜鹊在府中已经五六年,心里瞬间什么都明白起来,做太好有时也是过错,她低头绣着手里的花样,不再多言。   过了两刻钟,宝因才有要进屋的意思。   醒来不见人在旁服侍,范氏早就冷着脸,说出来的话也是直刺人的心窝子:“平日事事周全,怎么今日倒迟了?”   宝因像是已经习惯,从容自若的递上账本,垂头作温顺认错的模样:“今日身子略觉乏顿,所以放纵自己贪睡了,还请母亲责罚。”   听到此言,范氏转瞬又露出和蔼面目,比之往昔,还带了些笑意,心里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圣人还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女子,若从不犯错岂不比圣人还高明,那才叫人背后冒冷汗呢。”   她伸手接过账本,粗略翻过几页,抬头赞赏道:“五姐在中馈之事上远超几个姐儿,我从来都是放心的,不知女红如何?”   宝因倒出丹药托在心上,连同温水一起送到范氏眼前,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若要和母亲相比,只是堪堪入目。”   范氏细嚼慢咽一番,用温水送服后,才慢言慢语的教导:“还是不可怠慢,虽然日后嫁去高门做奶奶,这些琐事也不必你亲自动手,但闲暇绣着也不会被人低看。”   高门贵妇除了管家,刺绣也是一门打发时间的事,免不了有人来访,一来二去名声也就出去了,范氏做女儿时,其母的手帕交便经常来往范家,见过几次她绣的东西,总是在外夸赞,于是有了美名。   陪着一起吃过晚食后,宝因坐在轩榥边绣着鸳鸯戏水,眼花光暗时,抬头见苍茫夜色,又挪到烛下继续绣,范氏也看得称心舒适。   宝因自小就爱读书,六岁能读史书,刚及十岁已能读懂《诗》《论语》和《道德经》,几个哥儿有不懂的不问先生,反倒要问她。   谢贤考经文史论,也总有宝因在背后为六哥出策。   范氏却瞧不下去了,讥笑道:“不学女红,往后要如何嫁人?若只知读书,忘了女子本分,读书也未尝是好的,莫非五姐还能用这满肚的学识去换个博士来做?”   被点醒的宝因这才意识到读书不是女子该做的,于是她白日学女红,夜里读书,再加上她愈发孝顺,范氏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就随她去了。   二门外更声敲过,范氏手落在账本上,慈眉善目的:“你大人该要回来了,今日先回去好生休息,这些时日苦了你。”   宝因放下绣架,自然明白话中的意思,刘婆子今日已经被她请出仙使院去,她将岫玉制的府牌交回:“只要母亲身体康健,我千刀万剐也甘愿。”   范氏用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五姐愿意,我当妈的还不舍呢。”想到前些日子吃剩的几钱补品,又紧着说,“一到燥热的天,你就易生病,明日让喜鹊送些滋阴的补品去蟾宫院,你也该好好补补。”   言罢,范氏又吩咐身边的婆子好生送人回去,宝因出门时,恰好碰上谢贤,低头喊了声“大人”便侧身离去。   谢贤挑帘进屋,回想刚才看到的人,竟有些认不出来,不由得感概:“五姐长大不少。”   范氏拿金针挑亮灯芯,眸里划过一抹精光,那件事她正愁不知怎么开口,便顺着这个由头继续往下引:“明年也要满十五了,二姐成亲那年正是这样的年纪。”   谢贤点头,难得有几分为人父的柔和:“是该论婚事了。”   “说到五姐的婚事,倒是有两门亲已经找上来。”范氏开怀笑起来,拢鞋下榻,连着府牌账本一起收进床里边的匣盒,“王家三郎中馈乏人,想要鸾胶再续。你是知道的,二姐病逝,哪怕有文哥儿在,他与我们也再无干系,但这七年来却对我们体贴周到,更甚二姐还在时。”   谢贤脱去外衣,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随言附和:“前几日下朝,王侍郎与我也透过风,只是二女嫁一门不妥。”   他虽有六个女儿,但二姐和四姐都早夭,十姐又尚小,如今长大成人还未出嫁也就宝因一个,鸡蛋又怎可放在同一篮子里。   范氏的眼珠溜溜几转,只好又说:“大姐也想为卢四纳五姐做妾。”   “五姐去做卢氏的妾?”谢贤拾起高几上的《论语》,还没翻开,便已连着冷笑几声,“大姐真是好打算,女儿嫁出去倒真像泼出去的水,开始打起娘家的主意来了。”   “大姐是这样说的,我却觉得先风光大办嫁过去,妻妾不论,成个娥皇女英的美名也好。”范氏略显慌张的咽了咽口水,强撑起笑颜,还不忘为女儿找补说辞,“王三虽是三大世族的子弟,但卢四近日也刚升任。”   “拒了王三的正室,去做卢氏的妾,岂不是在羞辱王氏?当真是个妇道人家,满心只为后宅那点事算计。”谢贤扔下书,目光冷冽,俨然已经动气,“他卢家再升官又如何,若没我们点头,别说升官,只怕陇南之地才是他死后居所。”   他生怕如此不开智的妇人日后坏事,言辞愈发激烈:“卢家祖上是如何几近灭门的,几朝几代落得声名狼藉,现今连个世族都不再是,娶个谢门女儿为妻已是恩赐,倒还敢肖想为妾,真是好大的风光。”   范阳卢氏一族的权势地位在汉末时乃是天下世林独一份,皇帝要去妃殿都需先问过卢氏的故事流传至今,可其权势让子弟渐失志向,仗着自家位高权重开始胡乱非为。   好日子没享几年,各地纷纷起义,处于权利中枢的卢氏二房被灭门,血流满金陵各街道,各州郡的卢氏分支也惨遭屠杀,范阳卢氏迅速衰败,不再被列入世族。   历经五朝休养,卢氏第三房的卢兴受封国公,仗着有开国之功请求重入世族,皇帝让他去征求谢氏的意见,被谢氏拒绝,所以卢氏虽家族显贵,子弟多有官爵,却并不是望族。   唯恐眼前人又积攒怨忿加重病情,谢贤削去原先的躁怒,缓和下语气来再次重申:“我早说过,谢家的女儿无嫡庶之分,五姐与你所生同样是金尊玉体,她们做妻,五姐自也是妻,所嫁也不会比她们差。”   范氏埋头不再作声,亲生的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人护着自己的肉是天性,在有些事上难免亲疏,这些男人又怎知女子怀胎十月的心。   谢贤也没了继续待的兴致,只想着说完正事就走:“张衣朴被遣去寻修道的五公主,我特地向官家讨了恩典,让六哥同往,他多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心胸也能开阔。”   刚一说完,谢贤就站起身去拿横杆上的外衣,边穿边继续嘱咐:“明日就走,让人给六哥收拾好行装,也不至于忙手忙脚。”   范氏急忙跟着起身,吩咐完外头的小厮点上灯,又转头来问:“有五公主的踪迹了?”   谢贤捡起丢下的书,卷好拿在手上:“说是在四川一带见到过。”   历代就只出了这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范氏难免好奇多问:“五公主修道之心如此坚定,还以为官家这次就由着她去了,怎么还要去寻。”   本朝立国时,因太.祖出身寒门,为抬高门第,神化政权,自称老子李耳后人,大封老子,修宫阙庙宇供奉,道教一举被抬为国家宗教。   太.祖崩后,其第三女入道门祈福,百岁羽化,诏封“上元大法师”,其居所天台观成为皇家道观,一国祈福盛事皆在此。   皇室内效仿之风兴起,公主入道门之事往后几代也时有发生,却多为逃避责任,名为修道,实际还在皇宫里享着富贵。   除了这位五公主。   李月七岁慕仙修道,九岁自请入道门,于天台观请三洞大法师授法箓,法会庄严隆重,道号“怀安”,修道八年之久,一直不愿再回宫,爱女心切的皇帝和贤淑妃担忧道观清苦,时常派人去请她回宫,结果从此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一只脚已踏出去的谢贤顿住脚步,想起这个皇室公主的荒唐行径,好笑道。   “也就郑家把皇室当个宝。” 第3章   今早一起,宝因破天荒的向玉藻讨了药喝,一碗不够又想喝第二碗,吓得玉藻抱着碗后退好几步:“娘子,这药哪是这么吃的啊。”   宝因将身子靠在隐囊上,左手揉着头侧,似乎精神不爽,闭眼询问道:“六哥今天要离府随张特使去寻五公主?”   玉藻收检着桌上的名贵补品,虽然不想自家娘子再劳累,但刚刚她们说的那些话肯定是听见了的,眼下她也只有老老实实的回答:“先前喜鹊来送补品时,是这样说的。”   宝因抬眼瞧着窗外阴晴的天,忍着五脏六腑的不适,动身下床:“趁这会日头还未出来,我去太太那儿送送,不用人陪。”   旁边侍女眼疾手快地挂起帷幔,服侍娘子对镜梳妆。   快到西棠院时,六哥谢晋渠正好向范氏请完辞出来,两人一碰面,宝因就言辞犀利,只是语气却极为柔和:“不知六哥史论参悟的如何?”   谢晋渠的名才在建邺城是有名的,可真比起学识史见来却要矮宝因一头,心中始终忧闷,眼下却难得高兴起来:“五姐的仇记得还真深。”   郑家七郎有一本奇书,那本书虽说奇,不过也是记载些前朝历代的野史,宝因得知后,放下早已烂熟于心的正史,想着看些野史添添趣味也好,在她正要请郑家八娘代为借阅时,竟被谢晋渠捷足先登。   宝因不置可否的挑眉,难得俏皮一回。   谢晋渠捏起腔调来,先将人一军:“你一个女郎不爱女红爱读书,现在又不读正书来读野书,是什么道理。”   “正史写胜者,野史写秘闻,真假虽难辨,但我心中自有考量。”宝因似笑非笑,说些平日不说的话,“我读书到底只为打发时间,你一个要出仕的儿郎,理应陶冶性情,怀济世之心,不去读些贾谊、晁错的大赋,也不读七子,又是什么道理?”   眼前这个人日日读书,却只读些绮艳伤感之作,大人不知,别人未必不知。   谢晋渠败下阵来,立即心虚的爽声笑道:“我是儿郎,五姐又怎可相提并论。”   宝因也只笑笑,转眼关心起人来。   姐弟刚闲话不久,小厮就跑来说出使的马队快过这了,得赶紧去等着。   第一次远行的谢晋渠生怕失去这次好机会,辞别的话都来不及好好说,提着长袍就往二门外跑去,身形逍遥,无拘无束,如一尾海中的鱼。   宝因看了许久,最后竟生出痴来。   出来寻找失物的喜鹊觉得新奇,只是东张西望也不见有什么,皱着眉头纳闷:“娘子,您在这瞧什么呢?”   宝因回过神来,那份跃跃欲试的痴即刻沉回湖底,又是平常跟丫头们玩笑逗趣的语气:“瞧这天下如此大,真不知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喜鹊虽然不懂,但知道这位是府中出名的读书不要命的主儿,更被戏称为“诸生”,所讲定是书中好玩有趣或有理的,也跟着一起笑。   -   外出已经月余,张衣朴等人一行辗转于四川及周边的修道名山,终于在青城山寻到五公主的踪迹,抵达的那日已经接近子时,所以他们在所属辖道的驿馆歇过一夜后,才进山谒见。   张衣朴在观门外略顿稍许,随即提袍进观,远远朝东岳大帝塑像躬身深拜,给了几锭银子作香油钱,便转身去找主事的。   监观让他去静室等候。   午时三刻,一名女冠翩然而至,褐帔紫纱,袖领循带,皆就取足,身二十三条,两袖十六条,合三十九条,着青纱之裙,束发戴飞云凤冠。   这是真人的道服。   张衣朴在惊愕过后,赶忙行过君臣礼:“公主金安。”   李月手拿拂尘用力一挥,略显不满的高声提醒道:“贫道道号怀安。”   张衣朴在女子走来时,往后退了一步半,保持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又再次拱手躬身的请求:“官家在建邺城外的缈山为您修建了怀安观,谴某请您回去修道。”   李月放下拂尘,净手虔心点香,开口即是冷言冷语,尽是藐视的语气:“我在缈山,你们逼我回皇宫,我在青城山,你们逼我回缈山,如果有日我去了天外山,你们是不是又要逼我回青城山?”   张衣朴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对于皇家的事,他一个外臣不好置喙,只是听闻这位公主在出家前曾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修道或许是她唯一能快乐的事。   随着点香的缭缭烟气,静室外走来一人,语气强硬到不容拒绝:“若是圣旨要诏怀安真人回去呢。”   李月回头看那人,横眉冷竖,不屑的轻呵一声:“天要诏我,圣旨也留不住我,人又岂能与天分庭抗礼。”   圆领长袍,束发带金冠的男子霎时怒发冲冠,气极而笑:“五姐好大的口气,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天大还是皇权大。”   修道十三年,真是把脑子修坏了。   “三大王!”   张衣朴想到皇帝的口谕,紧忙大声劝阻。   “张特使!”   金冠男子也不悦自己的尊贵身份被一个臣子藐视。   李月斜睨一眼,径直走到高柜前,打开玉瓶,倒出自己炼制的金丹随水服下,淡漠非常:“此乃道人的静修之地,两位善信不如回你们的尘世去吵个痛快,何至连这点清净都不留给我们。”   言下之意便是要吵出去吵。   张衣朴顾及到对面男子的身份,皇帝与他终究是父子,只怕最后不会念他谨遵圣命,满眼都是臣下忤逆皇子,而因此降罪,只好行礼请人恕罪。   李风又是顾及到皇帝,五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不管五姐如何胡闹忤逆,最后都是随她去,这次也不会例外,直接拂袖离观。   那二人刚走,打扫的小女冠好奇的朝静室看去,师兄们都说怀安真人近日长时间静坐是在天上云游,不久就能受封,将要羽化登仙,就坐山中仙鹤去。   艳羡之余,小女冠在门槛坐下,托腮望天,山中那几只仙鹤在观中觅完食又飞走了。   循着亲族踪迹飞回来时的建邺城。   -   宝因抬头看着天上那只飞往天际的仙鹤,仰首间,头上那支金鹤珠钗坠下的宝石也跟着有所晃动。   今天是五月初一,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范氏带着在室女宝因和十姐珍果前来天台观,做病中那场斋醮法事。   法事做完,结缘的两只仙鹤一只飞走,一只被铁链锁住脚。   毕竟是拿金银买来的,范氏直说可惜,法师却说白鹤为仙人骑乘饲养,常巡游仙界,又喻世明理,今日一只飞往天际,一只堕入俗世,非人力,实乃天理。   宝因觉得无趣,转道去观中的鹤园,抓了把金丹在手心,抬手喂食,仙鹤似是很喜欢,垂头啄食,又甩水嬉戏。   “瞧来还是五娘最有仙缘,先前我来喂,竟是理也不理的。”女子摇着团扇走来,杏色的褙子上缀以清雅小白花,声音爽脆的很,走至近前又道了声万福。   宝因看清来人,两手松松抱拳,在胸前右下侧略作移动,万福道:“许久未见六娘。”   王芙是琅玡王氏建邺房的第六女,比她还要年长两岁,已婚配河东裴氏,六礼皆全,今年荷月就要出阁。   “忙着出阁事宜,一直不得空闲,今日也是因昨夜被噩梦吓着,特来祈福的。”王芙似是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牵着宝因的手展开好生打量,最爱穿红戴金的人在她看来又更妙了,“才一年半载未见,五娘倒是越发宜人,世家女儿独你堪称牡丹美人,想来也该婚配了,不知心许何家。”   宝因对此虚夸,从未放在心上,反坦然笑道:“我终日在家不得见外男,谈什么心许,何况儿女婚姻,理应父母做主。”   王芙右手微向前伸,邀宝因同行,又故意言道:“我母亲前面在殿中与范夫人偶遇,她们叙旧谈话时,我闲来听了几句,你家大人像是要将你与郑家七郎婚配,只是郑家素来为我们王谢不齿,与他们通婚倒是辱没五娘了。”   昭国郑氏历代也出高官,勉强堪称高门,因前朝皇帝的一句“天下何安,正王谢”,阴差阳错之下,郑氏开始与王谢并称三大高门望族。   到了本朝,郑氏子弟在三公九卿中拢共也仅占四位,后送女入宫,出了一位太后,两位皇后,才得势超过琅琊王氏。   王孝公却怡然自得,曾在湖心亭煮酒话诗时与王氏子弟言“子弟不争,方送女入宫”,又怕王氏后人学去,留下训言“王氏子弟不以女眷入宫谋仕,须深自砥砺,钝学累功,不妨精熟”。   后来谢氏人丁不兴,难以维持权势,郑氏逐渐居首,王氏其次,谢氏居末,正应了那句“郑王谢”,但还远不及王谢高居人上、代帝发号施令时,其送女入宫与皇室通婚的行径也难被认同,私下多有唾弃,不被真正接纳。   宝因慢慢走着,想起那些史书中的人物。   有奸诈小人成就霸业,有清高君子黄土白骨,前者被唾弃,但又怎能否认其聪慧谋略,后者虽败,但何人不钦佩其绝世风骨。   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   她不由笑言:“风骨是名士用来名垂青史的,我们俗人要风骨有什么用呢。”   一族兴旺不能保全,才是世族悲哀。   今为望族之首的郑氏明知王谢对他们鄙弃,也多次求娶王谢二族的女儿。   谢贤愿将女儿嫁到卢家,也是看重其显贵权势,经历过昭德太子的打击,高门世族嗅出危机,纷纷开始自救,频繁互结姻亲。   王芙叹息几声,腹中肠子弯弯绕着:“五娘说的极是,只是凤凰配雀鸟终究还是憾事,说来我家三哥才真正与五娘相配,不仅同为望族,又有二娘和文哥儿的关系在,五娘长得也是极像…”   宝因径直走着,瞧见好看的会凑近赏玩,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回应。   谢若因在十五岁时婚配王三郎,十六岁生文哥儿,十七岁就病逝了。   那年她刚五岁,花苞尚团着,瞧不出什么,只是年岁渐长,长辈都开始说她与二姐长得极像,因二姐没留下小像来,有多像,除了亲近的长辈几人,谁也不知道。   她也知道王六娘是为撮合她和王三郎来的,王谢年轻一辈中结姻亲的只有谢二娘和王三郎,两大望族若无姻亲把持,各处都难配合。   二姐没了,自然要再结姻亲,谢氏只有宝因适婚,而王氏族中适婚的子弟大多早有婚配,未婚配的又是旁系分支,怎么敢拿来配,嫡宗中又只有鳏居的王三郎还堪能婚配。   -   祖师殿中,范氏也大约猜出孙氏所谓叙旧是怀着什么心思。   谈及各自的子女,孙氏直叹:“说起孝顺,还是你家五姐最喜人,多少世家妇人都说能得为妇,当大祭家庙。”   宝因的孝顺一直是妇人间的美谈,有年盛夏热死许多人,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却不曾有过缺失,熬过那年,她的命也丢了半条。旁人瞧了直问为何如此,她答:“母亲免我晨昏定省是体恤我,因而我更不能对母亲不敬。”   范氏在五姐婚事上被谢贤骂了一回,仍心有余悸,故意将话说得有破绽来表达婉拒之意:“五姐幼时曾算得是太极贵人的命,她的婚事,除祖宗神仙外,谁也定不了,这才说余下都是祖宗的事,只看谁家得祖宗福佑。”   孙氏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但这次出来也是被吩咐过的,只好再婉转言辞:“文哥儿也八岁了,三郎鸾胶再续,又怕亏待他,若是亲近的,自然也不怕。”   竟拿她外孙来挟持。   范氏正不知如何接话,十姐突然醒转,闹着要找母亲,女冠只好领来这里,她屈身理平十姐衣裳褶皱,才去答孙氏的话:“若太太信得过我,将待选娘子的小像拿与我看看,也好同你出出主意。”   前后左右都不得其法,孙氏不再自讨没趣,寻个由头先走了。   回建邺的车上,范氏估摸着那王六娘也说了些什么,与其让外人胡说乱说,她干脆先说清道明:“你大人心属昭国郑氏和清河崔氏,只是还未定是谁,但左右不过这两家,大约明后两年,五姐也要做他家新妇了。”   宝因垂眸,缄默着。   郑氏虽被世族所瞧不起,但权势滔天,未娶的子弟也中规中矩,不像其他几个风流成性,崔氏也是望族,子弟都是品德高洁之人,两家都算是好去处。   范氏见这个女儿一言不发,不禁疑惑起来:“五姐不喜欢这两家的子弟?”   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赶紧摇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来:“女儿只是想着能侍奉父母的日子不多了。”   范氏看着宝因,终究是养了这么多年,两人互有提防算计的时候,但又何尝没有真情的时候呢,她揽过宝因,轻拍着肩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道,不必放在心上,父母者,只是行养育之责的人罢了,须得明白我们也不过一场过客,早明白才早得解脱。”   长睫覆下,宝因想起谢府的节瓜院来。   作者有话说:   “天下何安?正王谢”:天下为何如此安定,正是因为有王谢子弟。 第4章   众多姊妹中,李风最看不惯就是五姐李月,身为女子,身为公主,却偏要离经叛道,不走女子该走的道,读女子该读的书,甚至连他那个爹对她也纵容过度,全然撒手不管,岂非是让天下女子效仿。   一想及这些,他五脏庙内徒生灶火,实在不耐烦,先改道去往洛阳。   随行的谢晋渠则在前往青城山途中,偶遇敬仰的隐居名士,九叩山门而虚心求学,修书家中要迟回建邺。   只有张衣朴率领部下在青城山等了八日,日日叩观门却不得见五公主,只好回禀皇帝,哪知上报的文书刚送出,清都观就来了女冠。   女冠双手合十唱道“无上太乙天尊”,相隔几瞬后,淡然直言:“清晨观中弟子点香时,发现真人于昨夜羽化。”   张衣朴快马回驿站,研磨提笔写书,急匆匆盖好泥封,蘸墨写下“马上飞递”,跨过门槛交给等候的驿使:“快!加急将消息送回宫去!”   宫中的李璋才看完第一封说李月不愿回宫的态度十分坚决的文书,无奈摇头,正想就此作罢,紧着近侍又送来第二份“马上飞递”的文书,这是出现紧急情况才会加署的字。   他拿着瞧了许久,砚里的墨即将干涸时才打开。   待第三日,张衣朴收到皇帝手谕,展开看过后,即刻到清都观诏告:“圣上手谕,准怀安真人葬于青城山,塑像于青城山清都观、缈山怀安观两处供奉,诏封‘无上金仙法师’。”   接过旨,观中女冠开山门迎皇家,禁止善信入观。   皇宫中,始终盼着与女儿再相见的贤淑妃得知李月死了的消息,好几次都昏厥过去,醒来又是大哭,身形消瘦如同枯骨,李璋瞧不下去,让人陪同她去往天台观问道,宽宽身心。   才到观中,贤淑妃开口便是问女儿死后的去处,自从幼时发生过那件事情后,李月一直痴迷于得道成仙,更是恨上了皇宫,不论她怎么劝说都不听。   上清法师先行道礼,再行君臣礼,然后当场卜了一卦,皱眉摇头:“怀安真人亏欠了人,登不上仙名录。”   被一提醒,贤淑妃不知道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恍然大悟的叹气:“五姐有一门幼时结下的姻亲,不曾听那人有婚配,怕是还在等着。”   有皇家姻亲在身,谁又敢尚自婚娶。   上清法师抓了把纸元宝扔进火盆,和蔼笑着:“这是因果承受,如果要了,需要有人帮她。”   贤淑妃抹掉眼泪,这是要有人代替公主嫁过去,所幸并不是什么难事,天下都是李家的,让人替嫁又算什么。   她赶紧追问:“这人选有什么说法。”   想起那人的嘱托,上清法师不敢不遵,拨弄着火星,悠悠开口:“玉体又怎么能拿石头来替。”   得到这话,贤淑妃一回宫就直奔长生殿,只怕迟了就来不及。   李璋听后,只有满脸愁容,扶额说道:“如今世上,还有何人能与郑王谢三族的女儿比拟金贵。”   王谢人伦盛极之时,世家女儿甚至比皇室公主还要尊贵,从不屑与皇室通婚,所以郑氏送女入宫的行为才会被他们不齿。   贤淑妃见皇帝迟迟下不了决心,从宽袖里扯出帕子,搬出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来,小声抽泣着:“如果五姐那夜能好好呆在我身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那一夜,李月跟着还是四大王的父亲进宫赴宴,回来后高烧不断,再也不肯进皇宫。   李璋拾起案桌上的奏疏,瞧着署名忽然笑起来。   -   整个长夜,长生殿的烛泪已经堆垒成蜡人。   李璋坐在青玉案前,亲自提笔拟好旨,随后又凑近烛火烧了,复再拟旨,再烧,一直到天亮都没睡,朝会也没去,在辰时急诏谢贤进宫。   听着外头紧密的脚步声,他先扯掉束发的金冠,然后拿出一副字帖挂上。   在外面整理好衣冠后,谢贤才入殿,臣子还未走到案前三尺三,做君主的已经先失礼起来。   “子仁。”李璋如折腰的木枝,径直扑向谢贤,一出声就痛哭起来,口喊着谢贤的字,“我不配为人,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君父。”   谢贤被吓得愣在原地,低头看死死抱住自己腿的人,披头散发全无君王模样,他也随之跪下,双手用力扶住,却又见这人眼底的乌青和眼中红丝:“官家,何出此言?”   李璋满怀伤心的悲叹:“五姐成不了仙。”   谢贤还当出了何事,听到此言,只觉得好笑,成仙之说本就是假的,他捡了些好听的官话安慰道:“五公主道心坚定,苍天可鉴,定会名列仙班。”   说罢,便要扶起这位君主,但李璋犹如泰山岿然不动,反而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子仁你不知道,一切都由我起。”李璋抬头又低头,摇头又长叹,悔恨之心昭然若知,“林勉死时,我感动他对昭德太子的情谊,下旨将五姐婚配于他的长子林业绥,万万料不到这成了五姐的捆仙索。”   谢贤脸色滞住,瞬息又继续宽慰:“上清法师道法高深,定有法子解决。”   李璋捂脸哭起来,像是在哭自己的命:“法师说需有人代替五姐嫁过去,还必须是贵女不可。”   谢贤恍然明白起来,脸色也略显僵硬,眼前这位皇帝子嗣艰难,夭折十几个,活着长大成年的公主就只有李月一人,所以才会如此宠爱。   “郑王二家与我没有手足情谊,而子仁与我互为知己,我又实在不忍。”李璋先一味地哭诉,再剖心掏肺的诉说与谢贤多年的知己情谊,最后又是懊悔的模样,“如今想来,我那时便该听你的话,只可恨世上没有早知道。”   外面突然大雨倾盆,砸的瓦片和坚石闷响,谢贤瞥到那副字帖,想到少年时那段恣肆的日子,下定决心后,一把扶起李璋,退后拱手行礼道:“我家五姐若能助五公主登仙,也是她和神仙的一段缘。”   李璋欣慰一笑,缓缓挺直腰板,换以居高临下的帝王姿态注视着。   -   宝因近日多梦难眠,唯恐是自己无意中犯下恶业,今晨刚起来,膳食也没用,披衣起床就开始提笔誊写《太上感应篇》,才写至“是道则进,非道则退”,窗外的芭蕉突然折了叶,紧着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下,越下越大。   在外头采花的玉藻以手遮头匆匆跑到廊下,赶紧放下花篮,掸掉身上雨水,许是浑身湿了大半,心中郁闷,不由得发几句牢骚:“这场雨真是下得莫名其妙,往年热死人的时候不见它下,现在倒一股脑的全倒下来,真不知下得是什么坏水。”   屋内的宝因也被这雨搅得失了兴致,怏怏起身,进到里间换了衣裳,简单梳洗过后,在绨素屏风后的坐床上,肘靠矮几,手托腮,拿起颜公所写的墓志拓本看了起来。   大雨之中,一辆狭小的驴车转弯驶进长极巷,又偷偷进了谢府西门。   范氏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脑袋也一阵钻痛,扶额直呼:“你是嫌我活长了,才特来索我命的。”   在旁服侍的李傅母赶紧去扶跪在地上的女子,好言相劝:“大娘且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与太太说,哭起来倒伤眼。”   谢兰因撇掉来碰自己的手,看着高座上的人声泪俱下:“我嫁给卢怀春十年,到第三年才怀上,好不容易怀了,却都是女郎,我这谢氏女儿的身份早不能桎梏他,再过些时日,只怕要纳妾进门了。”   “不过是几个外室,你就受不了了,要早知这样,将你嫁给粗野农夫多好。”范氏痛骂几声,念着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平息心中怒火,无奈安抚,“外室生下儿子,你若愿意,便直接抱来养,这是天经地义,礼法所定的事,卢四也不敢说什么。”   “能自己生养,我为何要养别人的。”谢兰因梗着脖子呜咽,“母亲当年全靠纳了李氏,李氏生下五姐才带来六哥,为何母亲就不能体恤体恤我。”   范氏冷着眼瞥过去:“你要我如何体恤你?”   “左右他都要纳妾,五姐知根知底,又同为手足。”谢兰因抽抽泣泣,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五姐如果怀上,我或许也能怀上儿郎。”   范氏叹出口气,又冷笑起来,她就知道打的是这个主意:“五姐要嫁也是正室,莫非你愿意让贤?”   谢兰因愤愤不平的争辩起来:“她又不是母亲所生。”   要仔细究来,就是一味生儿子的药引子。   “你也不想想五姐是谁家的女儿,她父亲又是谁。”范氏想起被谢贤责骂,咬牙切齿的怒瞪,“你大人进宫快回来了,不想挨骂就尽早回去。”   看着抹泪离开的人,李傅母无奈摇头,世家女儿多的是好郎君求娶为妻,更遑论谢氏这样的高门望族,向来只认父亲不认生母。   -   谢贤离开长生殿时,时辰钟正响过申正三刻,他坐着李璋的马车驶过朱雀街,回到长极巷,守门的小厮见御驾光临,立即跪下。   待御驾离开,又起身对主人唱喏见礼。   乘御驾是天大的殊荣,不是加官便是进爵,小厮眼珠转了转,抱着能有个赏的心思,哈腰上前笑问:“官人,可是府中有喜了?”   这一问,正问在逆鳞处,使得鲜少发怒的谢贤直接踹在小厮身上:“主人家的事,几时允得你个贱骨头的奴才来过问!”   小厮被踹得生疼,却还是立马伏地磕头,又不停扇自己的巴掌求饶。   谢贤瞧也不瞧,拂袖背手往内宅去了。   范氏这里早得了谢贤对小厮发火的消息,她心中也纳闷对府中奴才向来宽容的人为何突然如此暴戾,见人进来,立即小心翼翼的上前服侍:“今日官家未去朝会,没出什么事吧。”   “五公主的婚事落到了五姐身上。”谢贤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后半句话来的,“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   范氏正在想这家儿郎的父母是谁,她可有过结交,府中哥姐儿几人,又都婚配何人,还没来得及想全,已经先诧异出声:“林勉的长子?”   谢贤未答未应就是默认,心烦意乱的拂掉范氏递茶的手,起身直接离开。   看着手中这杯被推拒的茶,范氏大概也明白了几分谢贤的反常。   三十年前他们刚成婚,谢贤向她介绍林勉时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那时这两人还是知己好友。   少年郎的声音是那么清澈,不参杂任何权谋算计,只有最纯真的友谊。   “立庐是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父亲很喜欢他。” 第5章   汉末动乱时,博陵林氏随当时霸主从南边迁居建邺,以雄厚的财力助霸主夺取天下,由此进入仕途,累世显贵,位列豪门世族,但商贾起家,不重经文诗书,只一味用金银来维持,日子久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待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今林氏子弟大多庸碌无才,所任官职不多,还是低品闲职,唯独丹阳房出了个与出身琅玡王氏的王宣并称“林王”的林勉。   林勉弱冠之年就成为尚书仆射谢德的幕僚,谢德常自叹:“倘勉也是吾子,朝上有一贤一勉,何愁谢氏不稳。”   谢贤这才敢开口求父亲举荐林勉入仕,岂料反被训斥,直言高品官职只能是王谢子弟,想一展抱负、复兴家族的林勉也终于认清现实,失望离去。   昭德太子慕其才华,学刘备三顾,林勉又成为昭德太子府的谋士,在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时,君臣开始实行遏制世族的相关策令,使他们有所收敛。   彼时,谢贤是四大王李璋的幕僚司马,昔日知己沦为朝堂政敌。   三年未到,昭德太子突然崩逝,几月后皇帝也兀然驾崩,四大王李璋一朝登基,刚登基就实行各种政策安抚世族,先任谢贤为黄门侍郎,后在三族的勉强点头下,留林勉在朝中做了个六品官。   林勉在仕途上早已无心,坚持是谢贤和李璋筹谋害死昭德太子,于朝会上大骂谢贤,王宣多次奏请流放或杖责他,谢贤却次次为其脱罪。   在昭德太子忌辰那日,林勉郁结病逝,谢贤得知消息罢朝十日,李璋感念林勉的一片丹心,追封闲亭侯,陪葬昭德太子陵,并将自己的第五女婚配其长子。   自那以后,朝堂上下再无人提昭德太子和林勉,他们对世族而言是一场噩梦,林勉的死更是一种彻底结束。   博陵林氏就像是一阵风,再也吹不到建邺。   -   在宫中任职的王氏子弟刚回府,便直接去了王宣书房告知在长生殿发生的事,且还大肆取笑一番:“大人几次与他商量三郎和谢五娘的事,他皆一笑置之,说什么两女配一门不妥,今日倒好,直接婚配那个博陵林氏了。”   王宣听得直皱眉,不再多看一眼,如此品行不端的人怎么会是他王氏子弟的:“你知道林立庐和谢子仁为什么能做知己吗?”   王家大郎当即拱手作揖,收起先前那副有失家教的模样:“儿子愚钝,请大人赐教。”   “他们同为性情中人,随性情行事,林勉能为自己的伯乐昭德太子郁结离世,而谢贤也能为他的知己舍掉谢氏最好的女儿。”王宣此言直接道出根本,王谢两族虽不比从前,但其姻亲也不是皇权能轻易干涉的。   谢贤不是为皇帝而是为知己。   他感概道:“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   一场雨下完,外头院子里落满了红红艳艳,缸子里的那几尾红鲤鱼也已经半死不活,玉藻拿竹漏打捞起来。   前面喜鹊说要采花泡澡,出来发现忘带了剪子才进来蟾宫院借,她们两人也就闲谈了几句,谈到那桩婚事。   “五公主的婚事为何会落在娘…”玉藻想起五公主刚逝去,顿时大悟,忍不住嗤之以鼻,“做公主原来是这样好,自个不想要的便要别人来受,还拖累别家女儿,她要真能成仙,那我瞧这神仙未必都是好的。”   垂头绣瑞兽的宝因闻言抬眼,眼里冷到不似人,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此伶牙俐齿,怕是在我这里屈才了。”   她在瞧向喜鹊时,盈盈笑容更甚,冷意也消散:“她睡昏了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们几个笑笑也就罢了,这等混账话若说出去也不好听,我还指望着以后给她找处好人家。”   玉藻后悔的捂嘴,她忘了还有旁人在,妄议皇家是大不孝的罪名,若要被有心之人听去,到外面大肆宣扬,她家娘子就万死不辞了,连谢家也难逃被人参奏。   “玉藻护主也不是这几日,当笑话说出去怕都没人听,再说我什么记性,出了娘子这道门,连来干什么的都能忘记。”喜鹊当即就言明心迹,将剪子放在藤篮里,“娘子且用食,我就先走了。”   玉藻又赶紧追出去说要送送。   走到外头院子里,喜鹊才停下,念着宝因平日对丫头们的好,还是忍不住多嘴说道:“你平日里也是稳重的,人又机灵,可就是太护主,遇到娘子的事便忍不住这张嘴,你若不改改,只怕护主日后变成害主。”   “娘子在府中如履薄冰,做得太好或太差都恐失足,什么话也都藏着不说,我若再不替她说几句,只怕闷在心里成病。”玉藻递过一对耳坠子,好言好语道,“只求姐姐别拿我这混账话去外头取笑。”   喜鹊忙推掉,笑着看了眼屋里就走了,府中的丫头婆子没谁是不喜欢五娘的,爱跟她们逗趣玩笑,又总帮着她们不挨主子骂,有什么吃穿用的也都大方的赏给他们,就算是个多舌的,哪还舍得再去多嘴说什么。   玉藻送完人,从外头进来时,宝因已坐在窗前继续誊写白日被那场大雨打断的《太上感应篇》,模样极认真,不为俗事所扰。   玉藻低头看着没动一筷的吃食,怕娘子饿坏了肠胃,正想劝说好歹吃点填腹,却只听宝因先开口吩咐道:“都拿去与那些丫头婆子们分食吃了吧。”   怕再惹恼娘子的玉藻忙点头欸了声,轻着手脚端碗碟进出,回来后也不敢去打扰,主仆两个都忙各自的事。   到夜里服侍宝因上睡床歇息后,玉藻才去洗漱。   躺下再无闲事可打发的宝因听着帷帐外的燃烛声,开始想起许多人事,锁住的心绪缓缓松动,杏眼渐渐有了湿意,边脱腕上金镯,边想起天台观的那只仙鹤,鼻翼微微翕动,眼泪已再难收回去。   这些年来她已经尽了所有人事。   玉藻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回偏房休息时,犹犹豫豫还是来到帷幔外,出言安慰道:“前面是我多言,娘子且宽心,其实官人能应下这门婚事,想来也是一门好的。要说公主的姻缘又能差到哪去,官家既能这般宠着五公主,想必为她婚配的儿郎也是鹤鸣九皋的,倒也未必比官人选的差。”   宝因伸手抹去淌下来的眼泪,将金镯掖在枕头底下,翻身合眼道:“这些也不是你我能操心的,赶紧去睡吧。”   玉藻知道娘子心中自有主意打算,也不再多言,将最外边用以遮光的绨幔放下,走到高几边把手里照明的油灯点燃后,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才吹灭屋内的蜡烛离开。   -   范氏刚服侍完谢贤去上朝,见宝因依旧准时来省视问安,姿态见美,颇满意的含笑点头,昨日让喜鹊去透个风,本来也是想让五姐提前做个准备,先在自己院里哭了闹了,省得到时在她眼前哭闹惹人头疼,哪怕今日告假不来问安,她也能谅解一二。   如今情况倒是未预料的,这个姐儿未来能成大事。   “五姐的婚事昨日定下来了,官家亲赐的郎君。”范氏感叹于心,面上作笑容,“已经选了下月初九的日子纳采,待六礼具备,再成婚。”   懂事的丫头赶紧拿蒲团上前,宝因也随即屈膝,行跪拜大礼:“有劳大人和母亲为女儿的婚事费心劳神。”   夜里办完公的谢贤听范氏说完白日里的事,或许心有所愧,特地嘱咐了句:“五姐的妆奁要置办的齐全些,毕竟也算是门皇亲,还是谢家嫁出去的女儿。”   “这我明白,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的。”范氏点头,又转身挑帘吩咐东厨把饭食送来,走回屋里给谢贤倒茶时,才问,“不知那林氏子弟今在朝中都担任何职?”   外头铜片响过一声,范氏递过茶,坐下等丫头婆子们摆好饭食酒水,又有另外的婆子来摆筋瓶、止筋和渣斗。   “长子林业绥未被朝廷授职,次子任的都是些低品闲职,其余二子尚在念书。”谢贤从筋瓶里取出双银箸,夹了筷酿肉丝吃,吞咽下去又道,“林业绥十三岁就被王廉公辟为掾属,后由王廉公举荐转任征虏将军王桓的司马、领隋郡相,监征虏诸军事。”   范氏想到自己那十三岁的六哥,咬碎嘴里的脆骨咽下,脸上神情像是想笑笑不出来,倒显得有些怪异:“他倒能被王廉公赏识。”   谢贤不语,静默用食。   赏识又能如何,当年林勉也被他大人所赏识,喜爱到哀叹为何不是自己儿子的地步,却还是能说出“江河入海痴心妄想”的话来。*   -   中书侍郎草拟好诏令,李璋阅后点头,才令舍人到永乐巷林府宣传诏命。   郗氏手捧着绢帛,看着舍人离去,才同众人缓步回到后厅,坐在床上时唉声叹气,胸中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堵的心闷。   “太太这是怎么了?”服侍她的婆子捧来能够凉心的莲子羹,宽慰她这几年来的心病,“从前只听您说绥大爷担着这么一门皇亲,成不了也退不了,现在官家亲赐姻缘,还特地吩咐不必为公主守孝,怎么不喜反愁。”   林业绥即将弱冠,同龄人早就娶妻生子,厉害的已经生了好几个,郗氏夜夜都愁的睡不着,本打算先为长子纳几个妾繁衍子孙,但又顾及皇家和公主脸面不敢办。   郗氏退一步想,这口气还是难平:“旁的倒也罢了,偏是陈郡谢氏。”   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自己夫君是如何郁郁而终的,当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她也因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   但绥哥儿好歹是能成家了,也不用再等三年。   “修书去隋郡,让绥哥儿早日回来吧。”   作者有话说:   *“江河入海痴心妄想”:说明王谢望族对朝廷中枢权力的绝对把握,可以让其他世族永远进不了权力中心,王谢曾经的辉煌支撑着谢德有说这句话的底气。   【签约搞定啦~申榜在压字数,所以最近是隔日更~到了后面会日更,还放了篇预收】 第6章   二门外的更夫刚响过梆子,玉藻就领着侍女进了屋子,服侍娘子洗漱梳妆。   已经起来的宝因坐在软榻上,见侍女端着水进来,将看的书随手放在香案上,拿水洗脸洗手,再从另一个侍女手里接过帕子擦干,再穿好木屐下榻去妆奁前坐下,专门负责梳妆的侍女立马上前,用梳篦轻轻地从头梳到尾。   宝因往手上抹着滋润肌肤的珍珠膏,玉藻在里屋收拾好床榻后,走过来拿起一支镶嵌蓝宝石的偏凤钗,簪在女子梳好的发髻上,又断断续续插了几支相配的华丽珠簪。   女子放下玉瓷瓶,眼神淡淡的瞥了眼镜中:“簪两支素雅的珠钗已足够,其余的都卸了吧,珠珥也不用戴。”   范氏的母亲在五个月前去世,虽然她作为外孙女在昨日已经服完小功的丧期,可范氏身为出嫁女仍在大功的丧期内。   玉藻欸下一声,然后手脚利落的将多余的都拿下来,重新簪上白色珠花,在女子黑锻般的云髻上显得像深山中悄然盛开的花骨朵。   -   往西棠院去的时候,刚到正院就能听见屋里的呵斥声,婆子侍女都跪了满地,看到五娘子来了,纷纷抬头。   宝因这才认得,这些都是在十姐紫薇院里伺候的人。   喜鹊也赶紧从屋内出来,神色仓皇,见到院子站立的人,急忙拉着往屋里走:“娘子,快进去劝劝太太吧,不然十娘就要被太太拿藤条打了。”   “好姐姐。”宝因拉回这位在府中伺候范氏八年的侍女,抿着唇作浅浅一笑,“如今这情况,你好歹跟我说说先,不然我进去也是白讨太太嫌弃。”   喜鹊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将今早的事情都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是十姐谢珍果昨日刚出丧期,今日便欢声笑语的,还送红花给范氏,尚未走出丧母之痛的范氏听见大动肝火,再往下细查,前些日子还在服丧时也做过诸如此类的事,嬉笑玩闹一个不少,于是将紫薇院的一干人等全都喊来跪在这里。   先罚了主子,再来罚底下的人。   宝因听后,许久没应声,这件事已经难有回寰的余地。   范氏是最重孝顺二字的人,她是家中幺女,从小最得母亲宠爱,有着深厚的舐犊之情,先前得知丧讯时就直接昏倒过去,这几个月的丧期也严格按照古时的礼法所行,不食三餐,饭疏食水饮。   玉藻在一旁听着,生怕自家娘子真进去劝,范氏的厉害她是见识过的,自己的事情绝不容旁人干涉,再者里头那两人是亲生的。   她赶忙从旁劝阻:“喜鹊姐姐,太太和十娘是十指连心的,应当不会真打的,况且这事娘子又怎好插手?”   喜鹊也叹息一声,这她又何尝不知道,可如今也只有五娘还能说上点话:“那这可如何是好,十娘还是个孩童,打坏怎么办,以后婚事也...”   素来便不喜欢十娘的玉藻在暗地里冷哼一声,事事都拿她还是个孩童来说,才能让她有胆量做这样不孝的事情,往年她家娘子为十娘善过多少后,又担下过多少范氏的骂,怎么就没人来心疼了。   然后又偷偷抬眼打量,见女子纹丝不动才舒畅一些。   转瞬屋内一声尖叫传来,清脆又凄惨的让人心惊,紧着便是密密麻麻的哭声,喜鹊焦急的望向女子,玉藻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打一打才好呢。   宝因像是突然回神,苦笑挂在嘴角:“我先进去瞧瞧。”   玉藻下意识跟了一步:“娘子...”   这一进去,必定又是替十娘挨骂。   宝因回头睨了眼,将手中团扇递过去,随后提起裙摆上台阶,进了屋里,只见谢珍果跪在地上抹着眼泪,范氏扶额坐在圈椅上,手里还拿着藤条。   她开口轻唤:“母亲。”   范氏看过来,又望向跪在一侧的幺女,声音还带着一丝动怒后的急喘:“你可知十姐都干了些什么事?”   宝因这才仔细去看,八岁的孩童哭红眼,膝盖旁躺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大红花,双丫髻上的红色发带也垂在身后。   还未开口,范氏即刻冷下声音,再没有任何的温情可言:“你身为姐姐可有尽到管教之责?”   宝因急忙跪下,不做任何的争辩,垂头认错:“母亲训斥的是,这些日子只顾着誊写往生经,是我疏忽紫薇院了。”   范氏高龄生下这个女儿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又不舍得对府牌撒手,于是谢珍果就在几个乳母的手里长大,有时拧不过这位主子就会来请宝因过去,几年来连范氏都默认她对珍果担有长姐责任。   “往生经?”   “那日母亲哭着说梦见外祖母在阴司受苦,我便想着替母亲为外祖母誊写百篇往生经,好安外祖母的神魂。”   尚在丧期的范氏听到此言,触动了心弦,眼泪瞬间下来:“可怜你外祖母无法亲眼瞧着你出嫁。”   宝因五岁被带到范氏身边养,有时回娘家也会带上她,万事都顺着这个外祖母,哪怕流血也不吭半声,她的孝心使得范氏母亲对这个不是亲外孙女的五姐要更亲厚。   说完这番话,思母的范氏愈发悲恸,宝因是在年初过完的十七岁生辰,这三年来也已经行完四礼,剩下的就只差请期礼和亲迎礼。   哭完这一场,她也没心思再管琐事:“紫薇院这件事五姐你替我管了吧,十姐禁足紫薇院,那些唆使主子不孝的奴婢也不能轻饶。”   宝因应下,出去也带上了谢珍果,又吩咐跪在院子里的婆子侍女都先回紫薇院去,然后命人去请女医来。   只有玉藻细心的赶紧小跑上台阶,弯腰拿帕子仔细拭去娘子裙裾上的灰尘。   -   女医来过紫薇院后,留下些活血止痛的药膏,宝因拿指腹蘸取了些,往谢珍果没有留下伤痕的手臂上抹,细心劝诫:“太太这几月哭倒过多少回,你身为女儿不能为其分担苦痛,也不应再去加重,外祖母待你也极好,孝期为何不肃静。”   谢珍果疼得呲牙,想躲又不敢:“可妈妈们都说没事。”   宝因不言语,上完药嘱咐了些事项,用湿帕拭干净指尖后,往院外走去。   “五姐。”谢珍果想起母亲范氏说的话,吓得赶紧跑到自己五姐面前,为那些人求情,“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错,若我不起这种心思,妈妈们也不会趋附于我。”   宝因愈加确定是祸起萧墙,稍微一点邪念,只要有人在旁添把火就能窜成燃原之势,好在她还有善念。   她笑道:“我问你,‘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是何意?”   “他们说女子不入仕为官,不必读多少书,只要能认识几个字就算好,可当真是为入仕为官才读书吗?”   “读书是为明理识人,可你都读到哪去了呢?”   “理未学明,人识不清。”   宝因以为她还未学到这,只好又问:“你近来都读了些什么?”   谢珍果支支吾吾半天,连半个字都难说出口。   宝因忽蹙眉,察觉异样,走到案桌前提笔写了个字:“这是何字?”   她们这样的高门女子并非是完全不能读书,到了开蒙的年纪也会读书识字,只是都大多读些女则之类的书,若有闲暇时间去读些诗词歌赋也是能的,以前族中也出过几位才女,但世道已经不同。   如今皆以妇德为先为重。   “十姐,你不识字?”   作者有话说:   *小功:旧时丧服名,五服之第四等。其服以熟麻布制成,服期五月。外亲为外祖父母、母舅、母姨等,均服之。   *大功:大功的丧期为九个月,丧服用本色熟麻布做成,面料比“齐衰”稍细。通常是为了叔伯父。伯叔母,堂兄弟,未嫁的堂姐妹,已嫁的姑姐妹,及出嫁的女儿为母亲等服。   *饭疏食水饮:意思为吃的是粗食,喝的是白开水。《论语》里有这句。   *与人善居...整句:出自《孔子家语六本》   -   某男主:我什么时候能出场?   某荔枝:下一章就会有你的身影了。   【七月见~~~欢迎大家七月来参加宝因的婚礼(荔枝携谢府全体鞠躬)】 第7章   在外头耳尖的乳母听见屋里的动静,赶紧去喊来同在院里伺候的人,看见窗户人影晃动,几个全部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宝因掀起门布帘,扫视一圈石阶下,眼皮子微垂,似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情,转瞬又抬起,越过门槛之后,将推起帘子的手放下,移了几步后再也不动。   谢珍果有三位乳母,都是当初范氏千挑万选出来照顾女儿的,现全都在这里跪着。   带头跪下的张乳母也不敢抬头瞧,只觉得日头下有一道纤细的人影罩着自己,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便连呼气都困难,额角的汗慢慢渗出头发,撑在地上的手掌也开始酸痛发胀起来。   已不知道过去多少时刻,头顶才传来如往常那般清爽的声儿,依旧带着浸蜜的笑:“怎么都跪在这里?”   张乳母这才敢抬头瞧上面站着的娘子,或是远山芙蓉才更显风姿绰约,又是生的山眉水眼,半分怒色也不见,其实哪有那么吓人呢。   她在心里直骂自个越老越胆小,待缓过劲来,又立马做小伏低:“十娘今日的事情,都是我们几个没劝住的错,故特来向娘子领罚的。”   毕竟这位五娘子是出名的好性子,若此刻不老老实实的认错领罚,待她走出这院子拿去范氏那里说,这才是真的没命活了。   去年范氏那支贤淑妃亲赐的凤钗莫名丢了,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刘婆子那里去,硬是连句话都不让人申辩,直接差人把她打了出去,再送去官府以偷窃罪论处,奴婢偷主子的东西是大罪,量刑也比平民百姓要重些,最后被徒刑三年,连着她那几个儿女亲戚都没落下个好,以同谋为名一起移交了府衙。   “太太今儿为十姐动了气,心中觉得是你们唆使主子行不孝之事,要我仔细管管,说是绝不轻饶,可是非过错都要找到主才能定。”宝因字字道来,走下台阶,张乳母以为是来扶她,刚动了动手脚,女子却是径直走过,只带动一缕微风给她,“你们若真劝了,我自会去太太那儿说你们的好话,既已尽到自己的本分,那主子的过错何必要你们来担?”   张乳母和其他两人心中一喜,吊在心头的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又一口气提了上来。   “只是你们也知道,我的话太太未必能全信,到时亲自来查,查到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不了我与妈妈们一起领罚,但我到底是谢府的正经娘子,身上还担着一门官家亲赐的皇亲,太太纵骂我怨我,我听着捱着也就是。至于几位妈妈,太太便是要打要杀,那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宝因锦鞋轻移,转身慢悠悠走上台阶,沿着抄手游廊欲出紫薇院,已是全然无情的模样。   张乳母急忙抓住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膝盖和掌心就着地转向游廊上的女子:“十娘是有问过我,我想着已经出了丧期,十娘这个年纪又正是爱玩的性子,应该也是无妨的。”   昨日立了夏,天气愈发热起来,宝因从袖口扯出块绢帕,擦着脖颈的汗,语气十分冷淡:“本朝以孝治国,哪位先帝的谥号前没有个孝字的,十姐虽脱孝,可太太还在为孙老夫人守孝,太太就不值得她孝顺了?不论今日,听说还在孝期时也做过不少此事,你们做乳母的算是她半个妈,她有什么不该的,理应规劝,规劝不行,再上告太太就是,难道你们自己家中的孩子也是如此管教的不成?”   几人大气也不敢喘,互相扭头瞧瞧对方,最后推了个人出来回:“娘子教训的是,日后我们定会好好规劝十娘,断不能再让她出这等事,若再出...我们也不敢再求娘子饶过。”   宝因不接这茬,转而状似无意的问道:“十姐的开蒙先生是谁?”   不知过去几瞬,三人豆大的汗垂直落在地上,推来推去也没人应答,因为十娘压根就没有开蒙先生。   “十姐是太太所生,你们竟也敢如此欺上瞒下。”宝因冷眼睥睨着,一双杏眼在开阖间没了温度,“我再想保你们也难以做到。”   “前年十娘到了开蒙的年纪,我也曾跟太太说过请位先生的事,可太太说...不必请。”张乳母叹息一声,犹豫几许才说后面的话,“说以后又不做博士诸生,让我们闲暇时教她认认常用的字就行,将来嫁出去也能做一府主母。”   也正是如此,谢珍果平日不读书,也只有玩闹的可以解闷,至于刺绣这些贵家小姐的乐趣她也不爱,只是当着范氏面时做做样子。   宝因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年范氏讥笑自己的话语,不禁哑笑,让她们几个起来后,自己转身也回蟾宫院去了。   -   刚一进院子,玉藻就端来碗酥山,盯着娘子坐在竹床上吃完才算好。   宝因也倚在隐囊上看起账目,这三年范氏多发小病,便也放了些权让她帮忙管理府内事务,多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极为繁杂。   玉藻为此不少发牢骚,宝因却不觉得有何大碍,不管是什么账本多瞧瞧总是好的,繁杂小事多管管也益善,待她日后嫁去林家,也少能被拿捏欺瞒。   “娘子。”玉藻从小厨房回来,瞧见女子眉头还有忧思,叹出口气,“日后府中这些事能丢便丢开吧,左右都要嫁出去了。”   宝因会心一笑,她心中自然明白玉藻的意思,这已经成为玉藻的心病,总觉得她这个娘子十几年来都是谨言慎行的,何苦去扫别人门前雪把脚踩湿,何况还是太太亲女儿的门前雪。   她放下账本,望向轩窗外的睡莲:“十姐现今还能听进我说的话,便是还能往回拉,只要这些日子加以矫正,日后必有所成。况且男子再如何不成器也有整个家底给他耗,可女子不同,一旦嫁出去就再也没有依仗,除非夫家于父族有益处,否则能靠的只有自己,在这后宅若没有半点本事,往后去夫家又要如何应对那些妾侍和翁姑。”   “事关她往后一生,要我怎么狠心撒手。”   玉藻只觉得还是她家娘子心太善,不满的弱弱道:“可十娘今日确实有些过。”   已经不是顽劣,八岁的孩童早该明这些事理,但在五岁时还能拿糖水胡闹就足以窥见今日的事情。   宝因重新拿起账本看,翻过一页:“太太不是打过了?”   玉藻先是不解,然后恍然大悟,娘子那时是故意犹豫不进去的,范氏一开始气是真气,可要想打那是假的,怒火一过就心疼起来了,毕竟是自己拼着性命生的,只是闹到这么大若轻易收场,她孝顺的名声岂不像是笑话一场,便干脆继续下去,等着她家娘子去请安。   可才打一下,娘子就走进去了。   -   第二日去侍奉范氏时,范氏正在屋里服侍谢贤穿戴官服,宝因只好在院子里多等了会,见人出来恭敬行完礼才进去。   侍女对此早已习惯,谢贤极少插手后宅,日常只过问几个哥儿的功课生活,除了范氏外,几位女郎平日也只有在节日的家宴上才能见到他,府里的猫儿狗儿都比这要亲近。   高门大族的亲情大多如此。   宝因侍奉完范氏用完膳,被问及昨日紫薇院的事,她将只盛了寡水的油滴盏递过去,温顺答复:“三位妈妈都认了是自己规劝不力,我本想借此严惩一番,可念及母亲还在守孝,怕伤了母亲福寿,于是便罚掉她们一年月钱,待寻好新的乳母再遣离十姐身边,若有下次,那时打杀也不迟。”   范氏听后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许是觉得近年自己身子不爽也有性格过于强硬的原因在,再加上母亲去世,心里头总担心病再也好不起来,积些善也好。   “还有一事得跟你说声。”范氏拿水漱了漱口,偏头吐在痰盂里后才缓缓开口,“林府派人传来消息,他前几日已经守完孝回到家中,待问卜宗庙后会将卜出的吉日送来。”   宝因应下一声,情绪浅淡,喜乐哀愁皆无。   三年前林业绥刚回建邺时,两家就互相交换了各自儿女的画像,他们早该于三年前完婚,婚事之所以会延期如此之久,也是因为他突然提出要在怀安观为五公主守孝三年,所以他们六礼办的比寻常人家要慢些。   范氏和谢贤是相爱相知的少年夫妻,从未遇过别的女人,连李氏都是她提出来纳的,生下来五姐后,再没碰过,因此在得知这件事后,倒怜惜的安慰宝因:“公主已逝,嫁过去你是元配,不必为此介怀。”   对范氏而言,没有爱的女人不足为惧,即使有爱,只要坐稳正室也不用畏惧。   那时宝因垂眼,视线落在随手拿来打发时间的《妙色王求法偈》上,写有“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宝因在范氏身边生活十二年,这位嫡母又岂能对她毫无影响。   她笑答:“怎会介怀。”   作者有话说:   宝因:我又不爱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男主因未出场不能发言。   -   下下章成亲~~ 第8章   六月廿二,林府遣了宾使前来告知选定的亲迎吉日,并送来两只大雁以全周礼,原是卜得七月廿五的日子,只是那时天气还炎热,再加上范氏还在守孝,所以重新占卜问祖,最终婚期定在九月初二,并上告皇帝,得到允准。   谢珍果知道宝因在家待不了多久便会去别人家里做新妇,或是思姐之情,吵着闹着要搬去蟾宫院跟姐姐同吃同睡,范氏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谢贤也修书一封前往终南山,告诫阿姊即将出嫁,于是在外游学三年始终不愿归家的的谢晋渠立即赶回建邺,恰好是在团圆节那日到的。   这日,建邺城中的酒悉数卖尽,内城中官建的楼阙也可随意登高赏月,不拘身份。   谢府园子里的凉亭楼榭早已布置起来,用过晚食,再一同登楼赏月,东厨那边早早就在楼上布置好了桌席,以肥美的秋蟹为主,还摆有正值时令的石榴、葡萄以及橘子等果品解腻。   府中的仆从也全被遣散自行去赏月,并赏赐果酒共乐。   谢晋渠和宝因许久未见,姐弟之间如往昔般针锋相对过后,又与长大的弟弟妹妹开始玩起飞花令助兴。   九轮过后,宝因赢了四轮,谢晋渠赢了三轮,剩下两轮分别是七哥谢晋滉与九哥谢晋楷赢的。   第十轮正要开始,谢珍果忽然离开席位,走到位于上席的谢贤跟前。   “大人。”半大孩童略显笨拙的行万福,直起身神采飞扬的告起状来,调皮伶俐跃然可见,“五姐和六哥他们玩飞花令尽欺负我,特别是六哥,故意说些我不知道的,好赢我的螃蟹吃。”   谢晋渠正在吃赢来的螃蟹,他离家三年,许久未吃这口,蟹膏刚入口就茫然抬头,大声反驳控诉:“欸十姐,明明你五姐、七哥还有九哥也赢了,怎么净告我状!”   宝因伸手摘了颗果盘里苍翠欲滴的绿葡萄,细嚼慢咽的吃着,歪头笑看右侧:“我赢的你,吃的你螃蟹,十姐为何要告我状?”   谢晋滉、谢晋楷齐齐点头。   范氏也低声笑起来。   佳节之际,谢贤难得喝了些酒,醉兴一起,又有女儿撒娇控诉哥姐以及儿女的手足情,享到平日没有的天伦之乐,此刻竟大笑起来:“那今年便努力多读些书,来年再赢他们。”   一家人,此刻才有家人相处的温馨。   谢珍果泄气:“可五姐是有名‘诸生’,六哥又在外游学过,七哥和九哥也有名士族叔做开蒙先生,如果大人愿意请来白姮做我的先生,日后年年我必都赢他们!”   白姮是宫中女官,专门为公主授学,只是如今宫内的公主尚小,还未到开蒙年纪,再加上她去年惹得宫妃不悦被贬为低品,无法再为公主开蒙。   范氏嘴角笑意滞住,正要开口,身边的谢贤先欣赏起来:“五姐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先生,皆是自学,但若我给十姐请来这位先生,十姐依旧年年输该要如何?”   谢珍果深吸口气,郑重给出赌资:“那我年年不吃螃蟹!”   宝因哑然失笑,素手执着酒盅将盏倒的七分满。   谢晋渠则笑得四仰八叉。   谢贤高兴抚掌:“好!那我便为你请来,日后每逢团圆节我都要考你的。”   范氏却难以高兴,勉强笑着开口:“十姐一个女郎何必请白女官来做先生,再过几年就能做新妇,抓紧时间学些该学的才是正事。”   “读书如何不是正事。”谢贤厉言反讥,“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不分是非只顾后宅算计,如此之人娶来亦无用。”   范氏缄默不言,很快又笑着说明日吩咐人去收拾先生的屋舍。   谢晋渠点头赞同之余,恍然记得飞花令是五姐提议玩的,便是十姐提到的这个白姮都与五姐私交极好,他曾见过两人的唱和诗。   “五姐。”   宝因眨眼不语,仰头喝下兔毫盏中的酒,十姐在读书上是有天赋的,在她蟾宫院住了一月不到就能背下两首诗赋,性情也有所好转,整天闹着要她再教几首辞赋。   这已是她出嫁前能为这个妹妹做的所有。   年年团圆节大人都会考十姐,无人敢怠慢不让十姐学。   她举杯敬谢晋渠,想起三年前六哥离家时的模样:“不向前走,不知路远。”   不读书不知天下之大,女子或只能走到后宅之中,可她们在书中能飞至万里海域,琼瑶仙境以及茫茫高山。   身陷方井,心阅万疆。   谢晋渠迷迷糊糊的喝下这杯酒,心中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位五姐,好似世上就无人能参透她的心。   她明明是最遵守礼教的,却又总会做些反叛礼教的事。   大人熬不住,丑时末就离席歇息去了,几位哥姐儿一直到卯时才各自散去,而稚童依旧还在建邺城内的各街道内嬉戏,丝竹音连绵不绝,熙熙攘攘的人声也直到天明方熄。   团圆节就此过去。   府中又开始为五娘的婚事忙碌起来。   范氏连续几日都在清点妆奁数目,中途官家还额外赏赐珠宝玉器添作妆奁,添来添去,这份妆奁也就比前面几个娘子出嫁时要多出三分之一来,此外城郭外的庄子还另算。   亲迎日所需的各式肉脯熟食及钟鼎、灯笼等礼品也全部购置妥当。   距离九月初二只剩下五日的时候,宝因照常于清晨黄昏去侍奉范氏,但这日范氏却命人将屋门关好,让李傅母走进里头那屋,拿了本书出来。   宝因以为是些教授妇言妇行的《女论语》之类书籍,翻开一页来看,双颊顷刻羞红起来。   李傅母逗起闷子来:“都要嫁人了,我们娘子怎么倒害羞上了?”   平日聪慧的宝因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脑袋像是有火在烤,有些邪书或辞赋是专门写这类阴阳调和的事,只听旁人说内容极其晦涩,可今日这书却画到如此直白。   “这都是敦伦之礼,夫妻应当遵行的本分,五姐几日后的新婚夜便要如此度过,往后生儿育女又有哪样能越过这步,夫妻相处也少不得它。”范氏念及女儿心思,难免脸皮薄害臊,便端起母亲身份仔细说明其中礼数,“这书里头都是往来总结,回去好好瞧瞧。”   宝因稳定神思,听到是夫妇之伦,起身向范氏告谢其教导,回到蟾宫院后,又害怕被旁人看见,正要寻地放的时候,玉藻掀帘进来,她急忙塞进放书的箱笼里。   玉藻在外间说道:“娘子,十娘已经送回紫薇院了。”   全府都在忙着,尤其是蟾宫院更是忙到脚不沾地,无暇再照顾谢珍果,加上女官已经请来,所以范氏便让她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宝因只轻轻嗯了声,乳母也已经换过,余下的便看十姐自己品性如何。   -   到了九月初一这日,范氏为宝因在西棠院办了场于归家宴,谢贤则被官家诏进宫中,听说林业绥今夜也进宫去了。   欢笑过后,谢晋渠几个先回自己院子去了,范氏单留下宝因要说些体己话。   戌时正刻,宝因才从屋里出来,刚左转往游廊走,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仆妇从院门进来,瞧见要找的人,急忙招呼:“娘子。”   宝因只好在廊下停住,等人到了眼前,才笑着喊一声:“张妈妈。”   张妈妈左顾右盼后,近身小声道:“李姨娘想见见娘子。”   “她不好好养病,见我做什么。”   “怎么也是生你的人。”   宝因望着一树早银桂,不作一言,早年李氏生下她后,因备受冷落又不愿拿着谢府给的细软地契离开而时疯时好的,所以她被送到范氏身边。   听说近年来已经好差不多了。   宝因失笑:“她虽生我,可我是太太的女儿。”   屋里范氏这才开口,尽是和蔼体谅:“既然她想见五姐,那五姐便去见见吧。”   李傅母听见外头动静,感概摇头:“五姐怎会如此无情的。”   范氏却叹笑:“我瞧她可多情,你以为她那话就是全然真心的?。”   “她的嬉笑怒骂总是得体,可没人晓得她哪次是真哪次是假。她不愿多管的事,总能有法子脱身于外,实在脱身不得,也总能全身而退,谁也得罪不了,可那些奴婢为何万事都求她?这又岂是无情二字能做到的?这样的人嫁到高门世家去,治理内宅,内宅安,或有些姑婆争执,由内宅起的大祸却是绝没有的,男人的仕途也能顺畅,宠爱名声必不可少,她的夫家和娘家在朝堂外事上必会更紧密。”   博陵林氏到底不是个好去处,世族是不会再让林氏来搅乱这池湖水的。   -   节瓜院里,李氏兴冲冲的端出自己到东厨亲手做的莲花黄酥招待宝因,张妈妈刚一出屋,她的高兴也多了几分利:“娘子明日就要出适,一晃十七载,我病这些年还能好,也是沾了娘子的金光才比那些使粗活的强些,以后还得仰仗娘子,可别当上高门太太就忘了姨娘。”   李氏大半辈子的心思都在这,宝因又岂非不知,儿时她就知道,生她是为荣华富贵,不愿离开谢府也是图她日后所嫁,装疯让范氏养她也是如此,哪能全是为了她,只是未料到还能这样摊开了说,几番刮肠翻肚都启唇便止。   谢贤说她从没有过什么先生,其实她的启蒙先生就是李氏,李氏家里是开办私塾的,自幼跟随父亲读书。   宝因不冷不淡的瞧着妇人,如今她要出嫁,便是续续母女情都懒得做戏。   “你的生恩,我都记着。”   作者有话说:   *团圆节习俗参考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   *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谚语。   *不向前走,不知路远:谚语。   -   下章成亲!!!   八号之后更新会正常起来 第9章   九月初二卯时,在官家的授意下,长极巷至长乐巷的这段路以黄土铺道,净水泼街,如此礼仪是只有皇室出行才配享用的,消息一出,皆说陈郡谢氏虽不比往昔,但到底是四百年望族,全族有百余人留名史传,最辉煌时谢氏子弟遍布朝堂军队,高居人上,代帝号令三朝。   王、郑二族还是无法相比。   谢府早已在家庙厅堂西面设好筵席,准备迎宾,范氏处理好事情后,转道蟾宫院,把手中捏着的红面折子递给女子:“这是你妆奁的单子,里头写明有哪些种类及数目,好好收着,这是你以后的依仗,自己要置办些什么也不必去看他人脸色,你大人也将万年郡的那处庄子给了你,我们做父母的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以后全靠自己。”   宝因将折子交给玉藻去放好,又遵循礼数,跪于蒲团磕头感谢范氏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她心中明白最后那句话是何意。   今日过后,谢府不会是她的依仗,她只能靠自己。   谢晋渠、谢晋滉及谢晋楷也都来到这里相送姐姐出阁,说了些平日不常说的话,唯有谢珍果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口话都没有说。   快至戌时,天色逐近黄昏时,宝因从蟾宫院去到家庙便殿,梳髻戴金莲冠,鞋履高耸,穿着绣镼袿衣、杂裾垂髾服面朝南方站立。   谢贤以主人的身份在庙门外等候婿家。   未有多久,便听见外头摈者循礼问事,一句“谢府主人早已在此恭候”过后,身为主人的谢贤便先作揖两拜,新婿回之,再先后进家庙,相揖入厅堂。   来了。   宝因透过窗户的白纱往外瞧去,只见人影晃动,却瞧不真切。   忽然身后的声音引得她回头。   “到夫家后你需时时谨记,日后勿要违背舅...”引新婿入厅堂后,谢贤由正门进来便殿,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礼制所定,说到最后二字时像是想起什么人事,停顿稍许才继续道,“...舅姑。”   范氏也在其后为宝因施衿结褵,告诫她:“操持家务要勤勉,对待丈夫要尊重顺从,不可拒绝敦伦,行事不要有过失,看见它就要记得父母的教诲。”   宝因垂眸,瞧见腰封所系的螽斯杂佩,点头受诫,而后从庙堂西面的台阶走下,出家庙登上墨车前往长乐巷。   谢贤站在正堂外,不再相送,听着车队缓缓碾压尘土的声叹息,若是当年同意王氏三郎的求婚之请,也不至于能浪费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又忆起昨夜宫宴,脸色逐渐变僵。   官家的心思已经越来越难以揣摩,昨夜与他商量着要给林业绥朝廷任职被拒绝,今早又赐给谢氏如此大的恩德。   “回府吧。”   -   林府厅堂已经请好祖宗神牌,宝因齐眉高揖三拜过后,走到旁边浇水洗手,而后入席屈膝跪坐,林业绥念诵完祭文,同样沃盥后也随之入席,两人分食一只幼猪以及肉汁和肉酱。   唯恐有错失,宝因未敢乱动,低垂脑袋作柔顺模样,侍者在漆碗里添上肉,便吃一口,添上一勺肉汁,便喝一口。   合卺饮匏瓜中的苦酒时,舌尖突如其来的苦意惹得她眉头微蹙,虽稍瞬又即刻舒展开,可那一霎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不敢去寻是谁。   这苦酒寓意着夫妇要同甘共苦,共担荣辱,若是让林府的人瞧见自己皱眉被误会...只希望是玉藻那丫头看见的,不要是其他人,早知往日在谢府,她让自己喝药就该乖乖喝的。   “何事。”   男子面不改色的喝完苦酒,声音清冽,这是对侯在门外的小厮说的,按照礼制,不论有何大事都需要等到新人喝完合卺酒。   “宫里来舍人了。”小厮立即恭顺开口,“诏您前去接旨。”   林业绥抬眼,瞧着对面低眉垂眼极为乖巧的女子,有些愧疚的放低声音:“抱歉。”   将匏瓢递给侍者后,林业绥起身出寝舍,宝因慢一步,寻着细微脚步声抬头看去,只瞧到一个束发戴七旒冕冠,穿着七章衮服的宽厚身影。   与那时的记忆有些重叠。   去年冬天,她曾替范氏到天台观为孙老夫人打理超度法会,打理好后,玉藻拿上立在门旁的罗伞,二人踩着雪准备下山,在走至怀安观与天台观中间那段山路时,一人正拾阶而上,与她们相错开。   “怪冷的天,这郎君怎么还赤着脚嘞。”玉藻在后面掉了珠环,将伞递给她,跑出去捡的时候,站在原地歪头看着十分不解。   她也转过身去端详,男子一身黑色的大袖交领袍,不扎不束,头发亦是披散开来,外披黑色暗纹大氅,面容是病态的白皙,撑着柄月白盖伞,长到极地的袍摆遮盖一切,只能在他抬脚拾级而上的时候,看到那双赤着的脚。   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了句:“大约是心揣赤子心,无惧风霜雨雪。”   思绪回笼的宝因放下匏瓢,双手叠着落在膝上,腿脚已经毫无知觉,如今虽已有高脚椅,可开朝太.祖为恢复在乱世中崩坏三百年的礼乐,在与王谢等世族和大儒商议后,规定人之三礼需严格按照周礼进行,以示本朝国祚绵长。   林业绥接完旨回来,长身立于廊下,静瞧着屋内烛火下的女子,面若明月,仪静体闲,始终持着贵女修养,跪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哪怕身侧无人,她也不会有半点失仪。   谢氏女的身份足以高配天下世家,却被嫁给他。   脖颈那么细又是如何能够承受住足金半钧的莲冠的。   他跨入寝舍,吩咐左右侍者:“卸冠脱服。”   宝因望去,还没看清人,复又垂头,强忍着麻痛感,由侍儿扶起,不敢再有半点疏漏,犹如木偶般任侍者脱冠服。   这些礼仪都由礼部专门派来的侍者执行完成,而新人吃剩的各类腊兔及鱼等熟食会分发下去,玉藻观完同牢礼后,大概也跟着旁人去吃了。   男女侍者各司其职的上前为他们脱去头冠及礼服后,手持着灯烛低头离开,屋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里间还有烛火未熄。   接下来要为新妇解缨。   林业绥走过来牵她,声音温润:“这里瞧不清。”   宝因稍作犹豫,略带凉意的右手已落入男子宽大干燥的掌心,她落后一步,前面的男子还需微微仰视,年初她量的身长有七尺一。   如此看来,林业绥至少八尺。   床榻前,一双手仔细认真的解去女子束发的五彩红绳,只怕力道稍重扯痛发丝,半刻后,顺滑蓬松的乌发披散而开,淡淡梅香弥散周身。   解缨过后便是敦伦礼。   两人各自脱完木屐在卧床躺下,旁侧身影伸手要来解衣带,宝因不由得紧张起来。   今晨早起,李傅母还特地来蟾宫院交代了她此事非常重要,若有差错,日后丈夫恩宠就已先失去一半。   “今日幼福好像一直垂着头,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林业绥收回手,单手撑头侧躺,温柔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子,轻轻笑道,“我长得不难看的。”   幼福是她的表字。   当年问名礼时,两家已经互通过。   宝因紧绷一整日的心弦在这一刹那松开,嘴角因绷不住而绽放开笑来:“幼福知道。”   去年在缈山时就知道。   剑眉星目,神情清朗,似松竹挺拔。   “那为何不睁眼看我。”   在这狭隘的床帷里,灼热气息、淡淡松香、低哑的嗓音一起袭来。   宝因的呼吸也逐渐被影响的不稳,想起螽斯杂佩和范氏的话,她缓缓睁开明眸,用一双笑意盈盈带着春水的眼睛认真打量起男子来,轻念着书上的词:“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林业绥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下去,声调跟着往上扬:“烛光昏暗,幼福如何确定我像春柳夺目,如朝霞璀璨。”   宝因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原本就羞红的脸颊更为灼烫,她下意识躲开视线,嗓子里的娇羞杂糅在话里一同出口:“我若说爷长得难看,那岂不是会伤了爷的心。”   许久未有声音,宝因担心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让男子感觉不悦,急忙看过去,可却是一双含笑的眼。   一时间,床帷内只听怦然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一下又一下,惹人神思迷离。   此时女子鬒鬓亸轻松,眼里凝了一双秋水,整个人已然放松,林业绥这才轻声开口,唯恐惊了谁:“我们还剩一礼未完成。”   女子点头,用鼻音轻“嗯”一声,羞赧恰到好处。   -   帷帐外的烛光轻轻颤动,帷帐内的人也轻颤不已。   “爷......”   听见女子的声音有勉强之意,林业绥停下动作,伸手抚摸宝因的发顶,细吻安抚:“没事,我们慢慢来。”   外头蝉鸟和鸣,池塘的水面被夜风拂动,莲花轻轻摇摆,花瓣和莲叶的水珠兀然洒落,湿了两人一身。   被郗氏派来听墙角的妈妈才来就赶紧要走,老脸通红。   作者有话说:   *《仪礼》里结婚是在黄昏时分,所以才有昏礼之说,演变成现在的婚礼。文中的亲迎礼也是参考《仪礼》,我对周礼真的莫名偏爱。   *绣镼(jue)袿(gui)衣、杂裾垂髾(shao):魏晋时期贵族女性的服饰,很好看,像神女。   【因为是架空,可以看作是书中这个朝代流行的礼服,毕竟历史上每个朝代的婚服都不一样~~】   -   *合卺(jin)、匏(pao)瓜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鬒(zhen三声)鬓亸(duo三声)轻松,凝了一双秋水:出自《宴桃源·落月西窗惊起》唐代白居易。   -   *文中设定一尺约23.1cm 。   林业绥八尺,约为184.8CM。   宝因七尺一,约164.01CM。   -   这章本来是五号发的,但再不放男主出来,我怕你们都跑了ww,后面几天可能掉落更新也可能没有哦,八号后会慢慢稳定更新。男主已经出场,在纠结要不要添加男主文案,我觉得放出来有点剧透,没有拆盲盒的刺激了 第10章   翌日寅时,天光还未出现,秋风已经略微挟带着冷意,一名仆妇提着灯笼进入长乐巷,走到林府小门,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快步走上台阶,腾出右手敲了敲上着绿漆的门。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来开门,她以为是里头的小厮没听见,所有又使劲敲了几下,最后实在是失去耐心,手掌握拳直接大力砸起来。   今夜在门房里当值的小厮终于听见,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捧着油灯来开门,看见来人瞬间放下心来,幸好是熟人:“李婶子。”   “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若是有贵人夜里来访,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要害的主子也被连累。”李秀进去门内,离去前朝地上啐了口,“我要是再狠些,拿去爷面前说,看你这懈怠职守的罪名能不能落个好。”   小厮被骂也不恼,早就练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只见他笑呵呵的问:“婶子这是要去哪里?太太怕还没起呢。”   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小厮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绥大爷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婶子,你不能真拿去爷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绥大爷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大爷十岁被官家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儿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府里十几年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了。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绥大爷和大奶奶昨儿才刚成亲呢,谁乐得拿你这破事去打扰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大奶奶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走过几道木门和抄手游廊后,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花园,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   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小厮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绥大爷身边的小厮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低髻。   李秀认得这是他们新进门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婶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这位仆妇是绥大爷母亲陪房的儿媳妇,这十几年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府内,婆子侍女都将她当半个主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正屋瞧去:“绥大奶奶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倒不知道,绥大爷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大奶奶醒了好直接用,我这才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大奶奶房里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婶子怎么来这么早?”   “大爷昨个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大奶奶梳头。”李秀提高灯笼,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新奶奶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绥大奶奶,再梳往日那样的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什么太太奶奶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那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大奶奶。”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卯时才过去太太那边去省视问安呢,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大奶奶多睡儿吧。”   -   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院子里头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红烛看了眼时辰钟,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了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院子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爷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只比你早半刻钟。”林业绥扶女子去罗汉床那边坐下,重新拿起刚才在看的书,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掀帘进屋,但只敢在外间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大奶奶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宝因立即去瞧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叫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大奶奶。”   宝因本想侧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看到了书中哪出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两对红烛面前,拿起金针挑亮了些,端起最亮的那支烛台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桌几上。   一刻钟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大奶奶,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爷。”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   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大奶奶,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婆子在您和绥大爷屋外鬼鬼祟祟的,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二,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了,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后宅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中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后,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挑帘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绥大爷。”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大奶奶,我是李秀,大爷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梳头的。”   正在搽粉的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 第11章   李秀熟练的为女子挽好发髻,又手脚利落的搭好相配的簪钗和璎珞手镯,拢共不过才两刻钟,只在林业绥出去吩咐小厮办事的时候,开口跟新奶奶搭了两句话。   宝因抹着口脂,笑而不语。   李秀那两句话,全是想来试探她性情是软还是硬的,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先有个底,还是为别人。   或许是见女子不搭茬,李秀转眼又谈起府中现今有哪些主子,每位都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差将生辰八字都说了,权当先卖出个人情。   府中除了郗氏外,还有两位姨娘,共有六位哥姐儿,郗氏生了大爷林业绥、四哥林卫罹以及六姐林却意,二爷林卫铆是王姨娘所生,三姐林妙意和五哥林卫隺是周姨娘所生。   宝因这才微微点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李秀也终于看透了一点,这位新奶奶在闺阁里时就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天真不知世事,以后得谨慎侍奉。   收拾妥当后,林业绥也恰好回来,与宝因一道去往郗氏的院子。   这时天才刚有些亮光出来,宝因正在思量自己这个姑氏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当年大人与舅氏的事情她也并非没有耳闻,只要有风,总能飘散,即使这些年前朝不谈,可后宅是防不住的。   “大奶奶!”   跟在后头的玉藻却突然大喊,旁侧的林业绥也伸手来拉住她手腕。   宝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走偏了路,差一步便要撞上花园小径的那块太湖石。   一路上,林业绥再没松开,抓着细腕的手指自然去握住女子的手掌,宝因感知着指尖的丝丝热,也没说话。   来到福梅院这里时,郗氏刚从寝屋内出来,身边站着自己的陪房张傅母,林府的大小主子也都在这里齐全了,只是小的在问过安后就被各自乳母带了回去。   宝因在堂下接过侍者手中的案盘,案上有成妇礼所需的枣栗以及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本来按照周礼是极其繁琐的,舅姑都有不同礼仪,可因为舅氏林勉在十二年前、昭德太子第三年忌辰时去世,所以简便许多。   礼部专门负责赞礼且引导的摈者走在前面,宝因跟随其后,由表示最尊贵的西面台阶上去,进入屋门,将枣栗放至郗氏旁侧的桌几上,随后作揖一拜。   郗氏用手抚摸,接受新妇礼物,起身回揖。   礼部摈者拱手喜赞一声后就回官邸去了。   周礼走完后,还要走一番俗礼,宝因从侍女手上捧过茶盏,可脚下并无蒲团,想来是给她的杀威棒,她也并未犹豫,屈膝就要这么跪下去。   郗氏端坐上座,面上作和蔼相,细细打量着这个新妇,谢贤曾是建邺有名的美男子,男生女相,而他这个女儿倒随了八分。   送完摈者的林业绥从外面走来,瞧见眼前的事,虽是质问,可语气平缓:“难道打算让你们大奶奶就这么跪下去?”   郗氏也开口好好解释,话听不出来个真假:“我屋里的蒲团和席子在昨日送去了寺庙,想着行行善,你们二人能早日诞育子嗣。”   宝因并不想引起大的矛盾,天下男子又有谁会偏向自己妻子的,任谢贤与范氏是少年夫妻,可祖母在时,百般刁难范氏,谢贤也并未发一言,范氏年轻时也哭闹过,觉得委屈,却反被谢贤斥责不尊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理都是不论的,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这些年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遵行孝道,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错,至于读书或是别的,范氏自也不会再管了。   她笑着跪下,高捧茶盏,诚恳又恭敬:“有劳母亲为我们费心,母亲的教导我必会时刻放在心上,早日为爷诞下子嗣,今日还请母亲喝茶。”   林业绥敛眸,瞧着女子好一会儿,心中了然一笑,而后单手拿起给自己摆好的茶盏,随女子跪下:“儿子十三岁离家,在隋郡六载未在眼前尽孝,回来后又跑到缈山三载,至今还未好好向母亲奉上一盏茶,今日我与幼福一起敬您。”   宝因微楞,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做。   郗氏倒也满意眼前这副情景,两人都没有忤逆自己,喝完两盏茶后,也只嘱咐了些夫妻相处要和睦的话,又留下他们一起用早食。   -   两人才回到微明院中没多久,宫中舍人突然来传口谕,说官家急诏林业绥进宫。   临走前,林业绥只是望了眼女子,似是有话想说,但到底还是没留一句话,半刻不到,福梅院就有消息传来,郗氏一口气没顺过来,昏厥过去。   宝因立马赶去郗氏院子,到的时候人已经醒过来,原来郗氏前面使了点钱给舍人,从其口中得知谢贤也早已进宫,听说是参奏梁槐失踪一案另有隐情,要与大理寺卿来个金殿会审。   这件案子她在闺中时就有所耳闻,梁槐原是掌管京畿道事务的内史,每年冬天都会前往天台观去清修数日,只是去年直到元日休沐结束都没有返回家中,其家人前去报案,大理寺立马着手前往天台观调查,但始终没有个最终结果,连尸体都未曾寻到,最后案宗只能以雪雾太大,失足跌落来结案。   那时谢贤回家也少见的发了一通大火,因为梁槐正是他的门生,内史之位由他举荐,就连大理寺丞也是由谢氏旁支的子弟担任。   只要他有心,林业绥今日便是回不来的。   直到申时,宫内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宝因不禁想难道谢贤当真要在她刚出嫁第二日就对这个女婿下手,要她刚成新妇就成寡妇,刚迎喜事又办丧事,转瞬又明白过来,三年前他答应管家让自己代五公主出嫁时,她就已是废子。   余下的,全是谢贤和范氏对她这颗弃子的怜悯。   郗氏见女子坐着一言不发,又想及谢贤,动怒之下,直接摔碎桌上的茶盏,却不说一言。   宝因被惊了下,掩下内心情绪,闻声看去,思量几下后,蹲下身子,亲手将这些碎瓷片捡起,柔声开口安慰:“母亲不必担心,官家如此圣明,又有已逝五公主的情谊在,爷定会无恙的。”   提到五公主,便连郗氏都叹气,到底是半路勉强凑成的夫妻,又没有多少恩露,还能要求什么,绥哥儿还去为公主守了三年孝,害得她多等三载。   于是只等到酉时就让宝因回微明院去了,只说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   已过子时的时候,林府上下依旧灯烛不灭,大门与角门以及二门外都有小厮守着,以便宫内传来消息好及时传递后宅,尚在朝中有个闲职的林卫铆也尽力动用朝中的关系在四处打听消息,只是官品太低,所认识的也打听不到太多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谢府那些交好的侍女小厮也传出消息来说,谢贤至今还未归家。   微明院中,灯烛燃去大半,光亮渐渐暗下来,玉藻紧着拿了根新的点燃,又将视线落在托腮望听雨的女子身上,刚想要开口宽慰一番,便听见她开口喊自己:“玉藻。”   宝因将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问的极为认真:“只有一夜,能怀上吗?”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想着如果能有个子嗣,日后在林家好立足,抚养孩子长大也有个盼头,只是她家娘子还要三四个月才满十八岁,何必往后这么多年都白白守这寡。   她张了张口,大胆直言:“娘子,我们应该还能回谢府吧。”   本朝并没有不允许改嫁的习俗,乱世死去的人太多,耕地纺织都无人,立国第一年的水稻麦栗甚至无法养活百姓,皇室连稍好一些的纺织品也没有来穿,于是下达政令,积极鼓励丧夫或是和离的女子改嫁,为的是增加户口人头,好纺织耕地以及随时备战。   宝因没说话,只是让人去将自己那本经书拿来,又命人在里间的书案上准备好纸笔砚台,随后虔诚的点上一支沉香,伏案抄写经文。   不论生死,总得先等到结果,再去想以后的事情。   外面的天忽然轰隆作响,原本的小雨也开始越下越大,与她刚得知需要代五公主嫁来林家的时候极为相似,就在这时,二门外当值的小厮急哧哧的跑进院子里,不停地大喊着:“大奶奶...大奶奶...!”   宝因听见声音,心底才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之色,赶紧差使玉藻拿上油灯出去瞧瞧,   小厮跑到廊下,玉藻也正掀起门帘。   一道雷光下来,照出第三人,两人看清后,皆同时愣住。   没听到半点动静的宝因经文也写不下去,皱着眉头,强装镇定的询问:“大爷如何了?”   “大爷他...他...”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句整话来。   宝因搁下笔,急匆匆的走到外间,只见玉藻恭敬的让开道,小厮赶紧走到一旁打起帘子,林业绥阔步走了进来,即使一路回来被风雨打湿,声音里却还带着余温。   “我没事。”   作者有话说:   *成妇礼也是参考自《仪礼》。   *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来自百度对“腶修” [duàn xiū]的解释。 第12章   宝因上前服侍男子脱去湿透的外袍,急忙挑帘吩咐人去烧好热水提进湢室,刚要转身回屋,又恍然记起什么事情来,懊恼的扶额,然后仔细叮嘱人再去燃一盆核桃炭端来。   林业绥抬眼,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的模样,静默不言。   没几刻,侍女便来正屋。   宝因这才走到男子身边:“爷,水烧好了,先去热热身子吧。”   林爷绥点头,然后起身去湢室。   -   小厮刚把炭火放在坐床前,躬身喊了声“大爷”就赶紧出去了,在抄写经文的宝因侧头去看,林业绥已经坐在罗床上,拿火钳拨弄还未燃好的炭木。   林业绥瞥见矮几上早已准备好的巾帕,朝女子望去:“怎么还要抄写经文?”   宝因翻过一页经书,继续在纸上落笔,诚心道:“祈福的经文既抄了,便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会伤福寿。”   林业绥便也没再说话,抬手擦湿发。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再是院门打开的声音,福梅院的侍女走到正屋外,高声传话:“大奶奶,绥大爷已经没事了,听童官说还当官了咧!太太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睡在耳房的玉藻起身应道:“大爷刚回来了,大奶奶正在里头服侍呢,有劳姐姐还特地来说。”   听到人离开后,宝因却疑惑起来,按理林业绥应当先去福梅院的,她生怕是忘了,又不敢直接说,只好委婉开口:“爷没有去母亲那儿吗?”   “深夜归家又衣裳不净,便没敢打扰,只让童官提前过去报了个平安,卯时再去问安。”擦好头发的林业绥将巾帕扔在一旁,外头还在动风下雨,伏案的女子只披了件单薄外衣,瞧着何止可怜,“过来我这,暖和些。”   宝因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推脱,动手收拾好纸墨,走到男子身侧坐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矮几,想起那侍女说的,或许是最终清白被证明,官家才给了官职弥补,官品虽大不了哪里去,能有个五六品已是恩赐,可即便八.九品,那也是朝廷命官。   “不知官家恩赐给爷何官职。”   林业绥微阖眼,将金殿上那场生死赌局的结果,说的云淡风轻:“内史。”   宝因却心头一惊。   内史是正四品,能上朝听政,京畿道的所有事务大多都能单独处理,只要证据确凿甚至不需上报大理寺,可当堂判处犯人死刑,在三大世族把握的朝堂中占据份量如此重的位置...谢贤怎么可能答应,就算谢贤能动恻隐之心点头同意,王宣和郑彧也不会。   更何况谢贤是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这一天在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   “我去年在怀安观。”   宝因本想问官家为何会给此官职的,谁知他以为是问谢贤为何要参奏他,又或许当真是因五公主而给的。   林业绥随手捡起一页经文来看,认出女子所抄写的是前朝名士所书的道教《灵飞经》,被誉为小楷之绝,而她所书写的蝇头小楷亦不逊色半分。   他瞥了眼女子的小腹,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宝因能察觉到前面男子对自己的疏远,毕竟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她心口处不由得揪紧:“爷跟我想说什么?”   被休弃或是找个院子让她老终。   林业绥摩挲着经文,这上面的每一字皆是请命延算、长生久视的,但他自知承担不起如此恩重:“我今日步入朝堂,来日就可能人头落地,你......”   宝因知道这番话的含义,以后三大世族必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对付昭德太子和林勉一样,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往后无论是去青云之上还是哪儿,她都只能紧紧攀住眼前这个男子。   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在外面站了多久,自己和玉藻的对话又被他听去多少。   她抬眸莞尔,泪光闪烁,向男子言明自己的心迹:“你我是同喝过合卺酒要共担荣辱的夫妻,虽有‘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亦也有《雁丘词》传世,福寿本就难料,我有日也终是要老去的,爷难道要现在弃我吗?”   说至最后一字,右边的那颗泪珠已经摇摇欲坠。   “我为何要弃你,你是我行过周礼的妻子。”林业绥放下经文,用指腹抹去长睫下的晶莹,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宝因得此话,展颜道:“爷回来,我高兴。”   林业绥拭泪的手微顿,眼底荡开笑意,喉中那句“若遇到中意的,记得要改嫁”再也说不出口。   宝因适时将眼泪收回,揭过这页:“爷今日进宫时,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业绥摇头,本是要留的,但突然不知要留些什么,让她不必担心,他其实没有把握能回来,与其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如让她去留不必顾忌。   -   次日早,两道圣旨先后到达长极巷和长乐巷,一道旨意是加任尚书右仆射谢贤为司徒,另一道旨意则是任命林业绥为内史,掌管京畿二十二郡事务。   这一事迅速传遍各家,只是其中细枝末节并未流出宫中,外人只知昨日谢贤、林业绥和大理寺卿一同进宫,再加之今日朝会快散时,皇帝将岭南千里运来的百颗荔枝赏赐给谢贤,并笑着嘱咐让他在明日归宁宴时,拿与林业绥和谢宝因一起尝尝。   皇帝还亲自下殿阶,走到谢贤面前,如故友般拍了拍他手背:“谢司徒,往后朝中有你和林内史...以及王侍中、郑仆射,天下还能有何事让我烦忧。”   更重要的是询问谢晋渠进学情况,而谢晋渠已十七,快到入仕的年纪,内里含义不言而喻。   不少人猜测是谢贤在嫁女第二日就进宫,为的就是趁皇帝还记得谢氏五娘相助五公主登仙的事,前去讨一个恩德,郑彧下朝回府后,直接向郑氏子弟取笑起谢贤来,说他往日瞧不起郑氏,而如今还敢瞧不起吗。   言里言外都是谢贤没有资格再清高,他也不过是一人得道,全家升仙。   王宣近几日都因病告假,得知时,正在学先人垂钓静心,听完后,伸手捋了把蓄的胡须,他比谢贤、林勉和郑彧都要大,忆起初二的黄土铺道,谢贤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因昭德太子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自他逝后,尚书令如同虚设,以左右仆射分掌其职,共同担任尚书省长官,在这之上虽还有司空、司徒以及太尉,但这三公并不掌实权,只有尚书省长官加任时才真正掌握职权,为实际宰相。   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加任的先例。   人人都没有的东西,争了有什么用,反还会引起敌视。   可如今平衡被打破,各家必会虎视眈眈。   前来传达消息的王大郎也不禁开口:“大人,宫里如今并无皇后,宫妃也只有几个...”   王宣怒瞪这个而立之年的儿子,王氏以清谈治家,对朝中权势远没有他族看重,唯独到了大郎这一代有些偏移:“回去将孝公的家训抄写百遍。”   -   谢贤下值后,从西角门进府,随行的小厮小心翼翼的提着官家赏赐的荔枝,只是里面填了冰以此来保鲜,说不上多重却抱的吃力,紧跟着谢贤走进二门,弯弯绕绕一路到西棠院时,两只手早已不是自己的,匆匆行礼就告退了。   范氏亲眼盯着侍女把荔枝一颗颗的挪到准备好的冰鉴里,哪个手稍微重了都会立即呼斥,最后瞧不过去,呵退侍女,忍着冰气亲自动手。   谢贤想起皇帝的话:“明日五姐归宁,拿出六十颗给她。”   初二黄昏,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前往长乐巷,由东台侍郎陈侯亲自去的,陈侯是皇帝少年时亲自挑选的侍从,忠心不二,自皇帝十五年前继位以来,陈侯只亲自宣过三次旨,一次是哀献皇后册封,一次是谢贤初任朝廷职位,还有一次是册封哀献皇后的独子为太子。   谢贤得知后,整宿未睡,担心那是授任林业绥官职的旨意,初三卯时就匆匆进宫,范氏劝了几句未果。   “五姐到底是谢氏出去的,哪怕做了林家的新妇,不还是姓谢?”范氏知道今日朝会皇帝问起了六哥,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再次劝解,“林业绥与我们那也是有姻亲的,新婿在朝中有所任职,好好相待,未必就不是助力。”   虽说不知是不是五姐代嫁之功,可如今谢氏接连的喜事都是由五姐出嫁始的。   谢贤不再说话,他这一脉今日能入仕的只有谢晋渠一个。   -   昨夜林业绥回来太迟,宝因要抄写经文,故两人一夜未眠,熬了半个时辰,到卯时去给郗氏请完安后,回来本是要去睡的,只是......   林业绥晒笑道:“幼福的经文好像还未抄完,折损福寿可如何是好。”   宝因又走到案前坐下,抄写经文只需一笔一划的诚心诚意,哪有什么不可中断,林业绥在怀安观三载,未必不知,她只能咽下自己酿的苦果,继续伏案两刻钟抄完,止不住要打哈欠时,生怕被人瞧见不雅,赶紧捂嘴。   林业绥早将床褥铺好。   宝因睡醒时,已是未时,玉藻在外头喊,她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急忙下榻穿衣出去询问。   玉藻气愤填膺的同时,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逾矩:“谢府那边刚传来消息,说是青州房的曾祖奶奶仙逝,大奶奶的归宁宴怕是办不了了。”   将军房与青州房虽同出陈郡谢氏,可两百年前就出了五服之亲,不用服丧。   宝因垂眸想应对之策时,早已睡醒的林业绥睁开眼,靠着卧床隐囊朝外冷声道。   “明日照常回去。”   作者有话说:   *关于《灵飞经》:灵飞经是道教经名,《汉武内传》谓此经用于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鬼神。是唐代著名小楷之一,无名款。(来自百度百科)   -   *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出自唐·道世《法苑珠林》卷六五:“有人耕田﹐被蛇咬而死﹐其妇对人曰:‘譬如飞鸟﹐暮宿高树﹐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饮食﹐有缘即合﹐无缘即离﹐我等夫妇﹐亦复如是。 ’”   -   *《雁丘词》:全名《摸鱼儿·雁丘词》,作者元好问 〔金朝〕。   -   *“老去”就是死亡的意思,好像是闽南泉州那边的说法欸 第13章   林府的边门外,停了几辆淄车,府里的小厮进进出出的装卸东西,这些皆是要带回谢家的归宁礼,临要走的时候,郗氏还追出来往上填了几样东西。   宝因昨日也回了信给谢府,恭谨又极为无可奈何的相告归宁是祖宗礼法所定,不敢不从,更不忍让谢氏饱受毫无家教、不遵礼制的非言。   谢府小厮瞧见车驾远远驶来,已进长极巷,急忙跑进正厅去向范氏禀告,范氏放下茶盏,立即携着谢晋渠前来门口迎礼,而淄车已停在门口。   范氏和谢晋渠下了台阶,走到淄车不远处,朝归宁的女郎和新婿作揖相拜。   长身玉立的林业绥作揖回拜,面上温和,语调谦逊:“谢氏将女郎嫁与林氏,乃林氏之福,今日按照先人礼法,特携礼再来拜谢,望岳家不要推辞。”   本应是谢贤来的,只是此刻他不在,便由身为女主人的范氏代为应答:“只望你二人琴瑟和鸣,何必再携礼前来,既是按照先人常法,不敢推辞。”   等主人尽完该有的礼数后,谢府候着的小厮便上前去卸淄车里的礼,范氏也将两人迎进府里。   宝因走至阶下时,不露声色的瞧了眼门檐,谢府未开正门迎,而是开的西角门,各府正门虽无明确规定,但向来只有皇亲驾临、祭祀或是身有爵位之人才能走,归宁开与不开,全看主家。   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为表对新婿的重视和满意,几乎都会由正门相迎。   四姐在六岁那年早夭,而当年大姐、二姐与三姐归宁时,皆开的正门。   神思乱飞之时,手掌猝然被暖意裹挟,袖袍笼罩下,林业绥轻捏她食指,似是安慰之举,她低头浅笑,在谢府十八年怎么还会为这些事而伤心,随后将遮足的裙摆微微提起,跟着进入西角门,绕过影壁,走过两道垂花门,进到正厅内。   于高堂落座的范氏笑着开口解释失礼之处:“你大人身体不适,怕病体冲撞了你们二人,因此不敢出门相见,由长子晋渠代他迎礼。”   谢晋渠立即起身作揖,以表主家的歉意,心中却对父亲的做法多有指谪,谁人不知他此刻正在尚书台当值,视线在触及五姐时,也多有愧疚。   面对如此刻意怠慢,林业绥依旧颔首,眼底毫无愠怒之色,反出言宽慰:“我与岳翁相见,不急这一时,还请岳媪相告,让岳翁好好养病。”   范氏又嘘寒问暖了几句,随后领着宝因去往后院看十姐,让谢晋渠在正厅作陪姊婿。   -   乘软轿去紫薇院的路上,范氏仔细打量了番旁侧的人,忽皱眉,用以母亲的口吻嗔怒,好似在责怪苛待女儿的婿家:“你往日最爱穿些红的,首饰也多是金的,怎么刚成婚就戴的这么素?”   宝因将额发梳起,层层叠叠的云髻上只簪了两支白玉红宝石的钗,谢府既以青州房的丧事做推脱,那她自然也得尽心尽孝:“母亲昨日说青州房的曾祖奶奶没了,我嫁去林家不好守丧,今日归宁想着素些也算是尽一份孝了。”   范氏脸上一晒,倒忘了这茬,前夜谢贤从宫里出来后,脸色铁青,言语里都是说什么被林业绥给算计,刚好昨日青州那边来人说是他们老祖宗寿终,她打发两个小厮过去奔丧后,也顺手打点人去了趟长乐巷,谁知谢贤下朝后,带来皇帝亲赐的荔枝,还谈及他们二人的归宁以及六哥。   话说到这,她也只有勉强笑笑:“难为你还有这份心。”   宝因没再回话。   在紫薇院待了三刻不到,便有侍女来说饭食已经备好,她们又原路回了正厅,待宝因和林业绥用完饭食,准备要走时,范氏赶忙喊住两人,命人去将昨日的荔枝拿来。   在此空隙,谢晋渠走到宝因身侧,低声开口:“大人昨夜找我谈话,要我准备入仕。”   他虽从小就想与五姐争高低,可真有事时,能商量说话的人又只有五姐一人。   宝因自知身份不同,如今不好再来管谢府事,可这些年来两人无所不言,斗嘴惯了,恍然要像生人般疏离,又觉心里悲凉,还是闷声憋出句:“你心里如何想?”   谢晋渠在外游学,访遍山中名士,三年来不理谢贤家书,直至五姐要出嫁才愿回来,本想五姐归宁后就走,又被谢贤留住。   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诸生的回答:“那若是五姐会如何抉择?”   宝因不言语,念及往年六哥的话语,他并不赞同女子读过多的书,也曾在谢贤夸她史论时,大声怒斥她读再多书都无法做官,那已是七岁的事情,或许是童言,可就是这回忆的刹那,她便失去了闲话兴致。   “入仕谋职是谢氏子弟的责任,寄情山水是谢晋渠的本心。”她轻声缓言,在世外又不在世外,“两者轻重是你该抉择的,而非旁人。”   刚好侍女将装有荔枝的漆盒端来,打断这场对话,林业绥和宝因由西角门出去后,与范氏及谢晋渠互相作揖拜别。   -   车驾驶刚到林府外,林业绥的贴身小厮童官一路小跑到车侧,望着车帷禀告得知的消息:“爷,他们要走了。”   林业绥沉默好一阵,沉声道:“在哪。”   童官毕恭毕敬的答复:“杨柳亭。”   杨柳亭在建邺城外十三里,路侧栽种柳树,素来就是个折柳相送的地方。   宝因以为男子有事要办,说了声后,掀起车帘就要下去,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不轻不重,低声询问:“王廉公今日要回隋郡去颐养天年,他于我有知遇之恩,幼福要随我一道去送送吗?”   王廉公是太原王氏的族长,到今日已历经六朝,他曾以文弱身体在战场上救下被敌军包围的皇帝,被火药迸发出来的硝石灼伤,以致左脸颊留下溃烂形成的皱痕,回朝又以学识辅助皇帝,告老还乡时,皇帝封他以开国之功才能获封的郡公,世族对他多有敬重。   只是年近八十,已不大能知晓他的消息,只知道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乡隋郡。   若不是以他郡公身份,需向朝廷报丧,许多人都以为他或早已仙去。   宝因点点头,她自也慕名。   抵达杨柳亭时,要送的人已经在那里等候,男子腰侧挂着一柄剑,瞧着不好相处,看见淄车,车上的人还未下来,上前便是大笑着朗声道:“贺喜从安兄。”   男子只听车内传来林业绥的声音,在向谁介绍着他:“这是征虏将军王桓次子、王廉公的族曾孙王烹,现任建武将军。”   接着一只玉手微微挑起纱帷,行点头礼:“王将军。”   王烹立即反应过来,赶紧收起武将性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以全礼数。   林业绥掀帷下车,扫视周围。   “老师呢?”   “在牛车里。”   林业绥看向柳树下的老青牛。   王烹又笑道:“不想见你,只想看你妻子一眼。”   王廉公以往总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林业绥成家娶妻,王烹比他还要小一岁,十六岁成婚,如今是儿女双全。   林业绥朝车内轻言:“廉公很好相处,幼福不必畏惧。”   车帷内的宝因笑着嗯了声,她虽比他小,可又不是五六岁的孩童。   驭夫在见到林业绥点头后,缓缓驾着车行至柳树下的牛车旁,即使相隔甚远,也能听见车内老翁笑呵呵的声音传来。   王烹继而感概道:“得娇妻如此,你也该忘记公主。”   他知道当年林业绥与五公主曾在观中见过一面,一见钟情也是古来有之。   “......”   “我与五公主并无那种情谊。”   “那你为何要守孝?”   “她那时年纪太小,不过十四五岁,若是成婚,不论我碰或不碰,对女子来说都是伤害。”林业绥将视线从柳树下收回,“若碰,她的身子还不知会受何伤害,留下什么病根,不碰,成婚半年未孕都会饱受流言,何况我母亲对子嗣还十分急切。”   王烹点点头,倒是不意外,林业绥有个长姐,十四岁难产而亡,转瞬又担忧问道:“官家让从安兄任职内史是何用意。”   京畿道二十二郡的田地多是世族子弟所占,经常滋生出许多祸事,往年内史或不敢管,或直接庇护,或移交大理寺,再任其不了了之,今上祖父文帝也曾不经王谢点头,硬要让自己所看中的河东裴氏担任内史,可不出半年就落得个双腿残疾,再不能入仕。   林业绥只说:“他是皇帝。”   自古皇帝最忌讳权力旁落他人,皇权重新凌驾世族是每位皇帝毕生夙愿,当世族有衰落迹象时,李璋即刻便插手世族通婚,借此敲打,所谓五公主不能登仙之言,也未尝是真的。   王烹远在隋郡,又为武将,对朝中事态多有陌生,此时再怎么迟钝也回过了味来:“那梁槐也是官家所要杀的?”   林业绥不言即默认。   皇帝有个同胞小妹,由他亲自带大,十五岁嫁进郑氏,后驸马家暴成性,竟将公主打死,这件事由京畿道查办,最终卷宗所写是公主忌妒,欲谋杀驸马,驸马为保命只得反杀,妻杀夫乃是极刑,当时先帝本想亲自插手此案,却被谢德几人以刑律不容阻拦,先帝也只得罢手。   十年前,那位内史在年老还乡时,被流匪所杀。   皇帝所恨,是内史不由自己所定,皇权不在自己手中。   王烹背后冒出冷汗,官家登基十五载,说好听是性子仁爱、事事肯听臣子意见,说难听是懦弱无能之辈,正是如此,当年林勉怀疑昭德太子是死于他手时,无一人相信。   如此看来,皇帝是扮猪吃虎,那谢贤参奏这一出,也是皇帝所设计的,若如此大胆推测下去,五公主之死...   “那从安兄...”   林业绥负手站立于天地苍穹之间,渺小如斯,如巨浪中的一捧浮萍:“庙堂所坐是谁,与我无关,他的品性如何,我亦不在乎。”   既入局,那他便要掌局。   “我要去的是青云之上。”   -   杨柳亭中,发须皆白的老翁还是下了牛车,看着眼前这个学生良久未语,林业绥十三岁辨学,辨的几个大儒哑口无言,在隋郡时,又以一计挡百万师。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被旁人所算计。   王廉公哀叹一声:“这局究竟是官家引你入的,还是你自个想入的。”   林业绥垂目,皇帝给了他选择,而他选择入局。   那梁槐就是他给皇帝的投名状。   去年缈山,若女子再下来早些,便能看到那抹溅在男子脸上的血迹,从眼睛到左颊,宛如雪梅绽放。   初二那道圣旨不过是些套话,为的就是要引谢贤入宫,皇帝想任命被他拒绝,紧接着就让陈侯去宣旨,自然会让他惴惴不安,李璋要他吐出内史,这次金殿也是对世族的一次试探。   赢了,皇权可再进一步,他步入朝堂;输了,皇帝依旧还可以扮猪,而他则死。   谢贤最大的弱点就是把皇帝当知己,却不知皇帝不需要知己,只需要权力,他也成为了皇帝儆猴所杀的那只鸡,一步步失去先机。   梁槐又为谢贤办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平衡已被打破,正值世族变局,他为何不入这局。   林业绥敛回心绪,拱手揖拜:“今日一别,我与老师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王廉公说是回去颐养天年,实则不过是回去等待寿终:“你大人和昭德太子也曾想在朝堂中撕开个口子,可他们满腔热血只落得个君臣皆亡。”   林业绥望向远山云雾,他所谋求的与父亲所谋求的从来都是两种东西。   “一条命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将欲歙(xi)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出自《道德经》三十六章。   【译文:将要收敛的,必先扩张;将要削弱的,必先强盛;将要废弃的,必先兴举;将要取去的,必先给予。】   *这话的后一句是“是谓微明”(这就是机先的征兆),微明院的名字就出自这里。 第14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砸下来,床帏中的女子呼吸愈发急促,额头和长颈沁出细汗,先是粗喘着气,随即又用贝齿死死咬住唇肉,眠在旁边的男子半撑起身体,借着帐外红烛的昏光,用女子放在枕边的绢帕仔细拭去汗珠,守了两刻终于见好。   ......   夜头正浓时,约是白日劳作过累,一阵山响般的鼾声从百姓家的破子棂窗中挤出,惊得在屋舍檐下过夜小憩的鸟雀儿连连飞走,最终循着蚊蝇光亮,一路飞至巍然耸立于朱雀街正中的三重檐钟鼓楼,落脚在歇山顶的正脊上。   歇山顶以灰筒瓦铺就而成,檐边是绿琉璃。   小吏提着胡床,来到楼檐下坐着,往壮丽巍峨的宫城瞧去,从这里直走七百二十步就可以抵达宫廷内的钟鼓楼,在那儿比这儿舒服多了。   虽然报时偏差重则是杀头大罪,但与黑夜为多年,他已经能够估摸到到大概时辰,次次未出错,便也愈加大胆了,此时长叹一声后又打了会盹,然后猛然睁开眼,立即起身往方台走去,边去拿精制的铁槌,边目不转睛盯着往下流水的铜漏。   细雨丝往下飘着,逐渐变大,小吏依旧不敢动。   当箭杆的刻度从盖孔处露出之际,他眼疾手快的敲响立在一旁的铜片架。   铜片一响,执掌鼓槌的小吏则紧跟着敲响大鼓定更,硕大的撞钟声也随之响起,由建邺城中心向周围五十里传达,为百姓报时。   各府的负责守夜的小厮听见后,也随之敲响梆子。   ......   红烛燃过一夜,只剩下微弱的火光在油蜡中烁烁,灯绒渐渐湮灭。   宝因在漆黑中睁开眼,昨夜她睡的不算好,一觉醒来竟比睡前更显乏累,于是便躺着消解了会头昏脑胀的感觉,直至听见外头窸窣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哑声道:“梆子响过几声了。”   刚到厨房吩咐侍女准备热水的玉藻停下脚步,站在外边廊下,想起前面响起的撞钟声和梆子声,为避免惊扰屋内还未醒的人,刻意小声答道:“四长声,一促声。”   这是丑末、快到寅初的梆子声。   该起了。   昨日归宁后,今日起便要正式担起人妇的责任,卯时一过,林业绥也正式要去京兆府上任,万不能出错。   宝因掀开翡翠绿衾被,刚要下榻,忽觉凉意过脑,低头就瞧见有小片肌肤裸露在外,想是累忘了,她不急不缓的系好散开的衣带,推开帷幔又瞧见黑鸦一片,只好开口喊人:“玉藻。”   一直侍立在外面,唯恐女子有什么吩咐的玉藻遂即笑着应答:“大奶奶,我还在呢。”   宝因眨了眨眼:“进来点灯。”   玉藻所站的廊下是外间,听见女子的声音,着急的顺着廊下走了几步到里间外,由棂窗看进去,黑幽幽的,寻常人或许还能瞧见一二轮廓,可宝因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如同瞎子,八岁那年夜里为范氏母亲——孙老夫人侍疾,还因此磕到额角,血流不止,那一整夜楞是半点哭声没有,直到翌日被侍女发现,额头的疤也用膏药抹了三年才消去。   自那以后,女子所眠的屋舍在夜里不能断烛火。   她着急的直接喊了闺中称呼:“娘子,您千万别动,我这就进来。”   宝因扭头去瞧另铺一床锦被的男子,见未被吵醒才放下心来。   瞬刻,隔扇门被轻轻推开,玉藻一手端着油灯,另外一只手拿了几根蜡烛,赶忙就挑起软红纱的隔帘进里屋来将蜡烛点明。   “只点妆奁和香案那儿的,爷还没醒。”有了一点光亮后,宝因拢屐下榻,见玉藻还要去再点,出声阻止,然后转身仔细掖好帷幔,不让这微弱的烛光渗进去,接着吩咐道,“你去瞧瞧前些日子做的香粉能不能用。”   很快宝因又略有些难受的开口:“顺道再去吩咐人端碗热茶来。”   嗓子肉还在紧绷着,咽唾沫也有痛感。   玉藻欸了声,握着灯盏把转身去外间,点燃余下的几根蜡烛才离开去忙吩咐的事。   -   未几一刻,便有侍女捧着茶盏进来,宝因喝了两口缓解渴感,玉藻也恰好拿着青瓷大肚罐进来,打开后凑到她眼前,笑道:“我做不来闻香的雅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还是大奶奶自己闻吧。”   她小时候性子跳脱,读书识字也是女子逼着她才认了些,勉强能做几首打油诗。   宝因无奈摇头,只好放下茶盏,接过香罐仔细闻了几下,经过日子积淀,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已经能用了:“先拿去香案那边放好,再将熏香要用的物什都一起找出来,我待会过去。”   玉藻离开的同时,侍女也赶紧服侍女子穿衣裙,可李秀还未来,发髻也无人会梳,只得先以玉簪暂时松松的挽上去。   随后宝因走去香案前的方杌坐下,拿金勺舀了些自己做的松君香到莲花炉里,又取了根蜡烛立在底部中空的莲花炉茎中,盖上竹篾条编织的熏笼后,将昨夜提前备好的衣袍笼罩其上。   衣袍熏好香时,自朱雀街发出的鼓声与撞钟声混杂传来,快慢各敲撞十八次,一阵热闹,直到反复六次后才停歇。   这是卯时的报时,听到这声,皇帝和当官的要准备上值,做买卖的要准备迎客,妇人要晨起开始忙活家中事务,均不得怠慢。   宝因收好衣袍,抱在怀中,起身欲要去叫醒男子,却见男子坐在卧床边,微躬身撑头,一言不发,他似乎睡得也不好,乏意隐约可见。   她走过去,体贴问道:“爷没睡好?”   林业绥抬头,向女子眉心扫去,昨夜那里蹙成山川,花费许久才被细细抚平,若是说出来,只怕她又要更谨小慎微,连与他同床共枕都要不自在了。   他轻笑道:“大概是被昨夜的那场雨给闹的。”   宝因没听到这场雨,好奇的往支起来的窗外望去,还真落了一地的花叶,打湿在地上,来回被人踩烂,专管院子洁净的婆子也已经在清扫。   她将绀青色圆领袍交给男子后,脚下转去拿发冠。   林业绥抬手系袍带,束腰间蹀躞带,侍女估摸着时间端了热水进来,洗漱过后,向宝因说了声要去京兆府,直至得到女子回应才抬脚往外走。   恰好有仆妇在此刻慢慢腾腾的步入微明院,瞧见的人都喊了声“李婶子”。   见到从正屋出来的男子后,李秀急忙上前,低头行礼。   居高而临下的林业绥只瞥了眼,不置一言。   李秀进屋也不敢大声吐气,这位绥大爷离家多年,真正回府的时间才不过三月,跟她们这些下人不时常接触,至今也摸不清他的性情如何,但遇上的那几次都是淡漠寡言的,吩咐她来给大奶奶梳头也是通过小厮。   -   童官早已备好车在旁门,此时正靠着车辕在打瞌睡,耳廓动动听见开门声,立马睁开眼,站直身体奉迎。   随后,他牵着驴,驴拉着狭小车舆往京兆官邸而去。   京兆府官署修建在建邺城西市旁的光德坊内,临近皇城,从永乐巷所在的永乐坊出发,需路过五个坊才能抵达,驴车晃晃悠悠走在丈宽的黄土大街上,与生活百态擦肩而过,直抵目的地。   “爷,到京兆府了。”   童官一伸腿便落在地上,又转过来踮脚将蓝布帘子捋过一侧。   林业绥弯身下车,手里提了贯通宝,递到小厮面前:“先抓些滋补安神的药送回微明院给大奶奶,再来京兆府。”   童官双手捧过通宝,眼尖的发现自家大爷的右手拇指上有牙印,呈月牙形排开,皮肉之下还能窥见沁出的血痕,看起来像是人咬上去的,只要那人再大力些,鲜血就能直流。   府中又还有谁能咬绥大爷呢?   他笑道:“大爷,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您的手?”   林业绥扫了眼,不甚在意的淡言:“无碍。”   童官知自己开错了玩笑,低头牵着驴车去由后门进京兆府停放,再赶紧去为大奶奶抓补药。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林业绥瞧着卯时就该打开的京兆府门仍紧闭,只是付之一笑,继而踏上台阶,亲自去敲响这扇门。   -   尚在微明院中梳妆的宝因望着铜镜,伸手抚过唇上轻浅的牙痕,玉藻瞧见也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装作不知,这样的事情从娘子五岁去到范氏身边起就时有发生,醒着临深履薄,半点思绪也不敢外露,唯有睡了才会表露出内心痛苦。   即使如此,那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梦呓不梦魇,生怕扰了谁。   每次晨起都是见到唇上咬痕才知道。   想必是昨日归宁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又这样。   黑夜不能视物与这个是同发的病症,但不是什么要命的,加上不愿让外人得知,便也从未去看医抓药。   宝因覆粉遮盖,选了款深一些的红口脂,边抹边思索不得,这次的牙痕缘何会如此浅。   隔帘所缀的珍珠响动,走进来一个人。   “大奶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天天开心吧! 第15章 (修)   宝因在里屋,屈身倒在卧床上,伸手往枕头底下摸着昨夜脱下的镯子耳坠,听见外面震天的唠嗑哑然自笑。   由头是她去院子里晒些将要发霉的衣物,玉藻都要跟在后头,李秀便觉得玉藻离不开她,于是用带着逗乐子的语气劝玉藻留在微明院,说什么大奶奶.头一遭正儿八经的去侍奉姑氏,是顶要紧的事情,她在林府十几年,再适合不过。   玉藻听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恰好童官也回来了微明院。   在正屋外头,喊了声:“大奶奶。”   宝因起身,抚平了下衣服缎面的褶皱,才挑帘去外面,站在廊下瞧出小厮是谁后,缓慢的语速中又有几分急切的担忧:“找我有何事?你不是该跟着大爷去京兆府了吗?怎么才去这么会儿就回来了?大爷呢?”   童官被连串的询问弄得脑子懵了,花时间理清后,吓得将手里的药包提到与自个脑袋齐平的位置,急忙解释道:“大爷已经到京兆府了,只是刚到就吩咐我去抓些滋补的药回来给大奶奶,待会儿我就要回大爷那去。”   宝因这才放心下来,她只怕林业绥第一日上任就出什么事情,当即命就近的小侍女去接过药包,童官弓着腰低了下头,以示自己的低卑后,转身离开。   李秀听到是滋补之类的药,下意识便认为是那种滋阴的,故走出来搭腔打趣道:“大爷也是个会心疼人的,要换了旁的男人,把人折腾到要死要活的,一下床就不管人死活了。”   话虽是这个理,只是这话说得太过直截了当的粗鄙。   宝因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简单笑笑,脸皮却止不住的腾起一股热,而后让人去将药先用文火慢慢煎熬着。   李秀忙不迭的喊住那侍女,又走近女子,悄声说道:“大奶奶,这吃药乃是关乎身子的大事,又怎能拿去给不熟悉的人煎药?”   这话倒也是在理,多少祸事是由这些入口的东西而起的。   玉藻也急急巴巴的走过来,面容十分严肃:“我去给大奶奶煎药吧,还要劳烦婶子替我陪陪大奶奶了。”   宝因本想说煎药也不急在这一时,结果这人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最后到底还是没说,把戒指拢进手指后,与李秀一道往郗氏的福梅院去了。   去的路上,因这两日未好好游府,李秀一直在与她介绍府中景色,例如那处假山水景、或是这处院子的花草皆是她当初亲自盯着督办的。   宝因边看边含笑点头,适宜的露出点钦佩之色:“怪不得太太会如此倚重李嫂子。”   只按照李秀姑氏和郗氏的情分来论辈分,她们是同辈的,可若按照尊卑来说,这声嫂子是不必称呼的,只是李秀是郗氏看重的人,她也只能敬几分的连姓喊一声“李嫂子”。   -   宝因先向郗氏问过安,而后去到东厨亲自做了一道菜,这是新妇需完成的最后一步礼,为此在她出嫁前,范氏还特地先寻好厨娘来教她,但也只学了这一道较为简单的。   范氏是如何说来着:“又不是平民百姓家,还需你一个主母下厨做饭,学这些不过是走走排场全礼数罢了,若是学不来,直接去东厨端现成的自也是一样。”   那时玉藻瞧见她在忙范氏不愿管的琐碎事,又因学这个而被烫伤,也劝过她。   可她不想踏错任何一步。   薄冰上走久了,便再也不敢走在地上。   一切忙活好后,宝因回到郗氏那儿,郗氏已经坐在朝南的主位,李秀也陪同一起坐着,她不露形色的短短一瞥,随后站到六仙桌旁,摆好竹箸等一应用具后,从婆子手中端过菜碟放下,最后是青底莲花的汤盆。   她正俯身要为郗氏舀羹,李秀站起身来,边说边从女子手里拿过匕:“大奶奶,还是我来吧。”   手中的东西忽被拿走,宝因微楞,继而言笑自若:“侍奉母亲是我应当做的,哪能让李嫂子为我代劳。”   “不讲究这个,就让她来吧,这些年来我也习惯她服侍了。”郗氏面上挂笑,开口道,“只要你能早日为绥哥儿生个郎君,便也是对我的侍奉了。   宝因不再说什么,垂头带着羞涩地应了声“是”,才在方凳坐下。   -   用过早食后,侍女端来漱口的茶水,李秀又上前去尽心服侍郗氏。   郗氏漱完口,用帕子在唇上沾了沾:“绥哥儿如今有了朝廷任命,他又为长子,外头的事情自是有他来定夺,至于家里头的事也合该交给你这个绥大奶奶来管。”   此前半刻,蓝料玉制的牌子就已先命李秀交给了女子。   宝因纤柔的手指抚过玉牌浮纹,上有祥兽及“博陵林府牌”几字。   她乖顺低头:“母亲将府务交托于我,我万不敢辞。”   “你出身谢氏那样的大族,能力我自不怀疑,听闻在家时,你母亲也时常让你从旁管家,常有美名在贵妇人中流传,可到底没有真正管过一个大家,不知其中酸苦和劳累,亦不知有多少事要管。”郗氏叹了口气,似是十分揪心,“我又怎能狠下心来,就这样让你管?”   这番心疼关怀人的话说到最后,也终是穷图匕见:“近年来都是秀娘在替我分担府内事务,她素来都是个尽心尽力的,我特地嘱咐过了的,让她在旁帮衬帮衬你。”   在郗氏耳旁吹了几天风的李秀立马就向宝因行了个屈膝大礼:“以后府里有什么事,大奶奶尽管来找我。”   自李秀去到微明院起,包括说来逗玉藻的那些话,字里行间都是在透露往日林府是由她管的,虽不是主子,但自个地位也不一般,连抢侍奉郗氏这样的事,也不过是为了以此来肯定自己在府中的位置还未失去,好满足那颗心。   宝因掐断所想,付诸一笑:“多谢母亲体恤。”   -   京兆府官署中,林业绥落座柳木圈椅,手臂随意在圈型扶手之上,厅堂两侧的坐席亦不空虚,分别是功曹参军贾汾、司录参军魏平山、司户参军郭阴、司兵参军吴澹、司仓参军孙雄、司士参军崔海。   他懒得说些官场客套话,直接发问:“京兆府久无长官坐镇,各司现今如何?”   梁槐死后,至今七个月,谢贤自是想要再举荐自己的人来担任,可郑彧好不容易才等着这个机会,又岂会放过,每当谢贤上书内史人选时,郑彧都会来插一足,两人互争不休,皇帝不管,于是内史之位便空悬许久。   厅堂众人均以为会被责问官署大门为何紧闭...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林内史竟一句斥责没有,更是连套话都不说。   贾汾率先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各司运行正常,若有大事则会上交由大理寺卿暂为处理。”   林业绥只觉荒唐,皱眉再问:“如何个正常法?”   贾汾顿时哑口无言。   林业绥忽然笑道:“三日前,我的任命文书便由中书省送来了京兆府,无凭无证,连纸简易的汇报文书都未有,便要我相信你们口中的运行正常不成?倘有人犯法,难道疑犯的一句‘我无罪’就可结案?”   六人立即反应过来,但凡有品级的大小官吏均需定期写文书汇报,各项明细章程要一一列详细,可他们自进京兆府来就未写过文书之类的,倒得回去好好翻书琢磨一下。   林业绥环视众人,理应有七位参军,却少了一人:“司法参军呢?”   与司法参军私交还算好的郭阴站出来拱手:“裴司法已有两年不来官署。”   裴爽出身河东裴氏旁支,满怀志向入仕,立志要用刑律还百姓一片海晏河清,但为官八年,喊天捶地的百姓他救不了,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子弟他判不得,往昔如泰山般高耸的志向在世族的互相包庇中被冲垮。   梁槐没了这么一块硬骨头,更好为世族便宜行事,自不会去管他。   林业绥静默片刻,翻了几页桌上的《万民案》:“命人去裴府,就说我为律法所困,需他解惑。”   半个时辰后,留着长须,一身白袍的裴爽来到京兆府,看着堂上所坐的男子,不过又是一个世族走狗。   他不屑道:“不知林内史有何疑惑。”   林业绥屈指落在案上,声音犹如洪钟。   “裴司法,意图谋杀人者该论以何刑罚?”   “徒三年。”   “已伤者如何论。”   “绞。”   “已杀者当如何论。”   “斩。”   林业绥接着问道:“那擅离职守两年,该论以何刑罚?”   裴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应答:“笞五十。”   “判刑不遵又要如何论?”   “再笞五十。”   “好。”林业绥往身后靠去,冷眼相看,“若我明日卯时来,还能瞧见裴司法安然行走,便继续笞。”   贾汾深吸了口气,明日裴爽不仅是需要来上值,而且是哪怕被人抬着也必须来,他直在心里感叹,裴爽这个硬骨头遇到了个手段更硬的。   “若他不来,找去他家中。”   “笞其母,管教不力。” 第16章   玉藻坐在院子里挥着蒲扇,盯着小药炉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微风吹过则亮,无风则暗,但从几刻前,她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正屋,想要走过去听听又不敢。   只能赶紧把药熬好,再借端药的由头进去,如此想着,手上扇风的劲不由得大了些。   屋内,宝因在罗汉榻平坐着,手指微曲,将瓣形茶碗中的咸茶送入口中,而她身侧的矮足香几上躺着一串钥匙和账本,这是李秀刚刚交给她的。   郗氏幼年丧母,无从去学管家之道,年轻时也不大会管家,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府内钥匙及账本竟也是交由旁人来保管,当真是觉得府牌能管住一切了。   府牌只在有些特例的事上,才会交由下面的人去银库支取,如喜丧、祭祀礼仪这样的事。   李秀此时就坐在另一旁,喝茶时,眼皮子不停地上下翻动,看着女子的神色,可半盏茶都快喝完了,这位大奶奶只言片语都没有。   突然她眼皮子不再动,直直盯着女子的手。   宝因放下茶碗,顺手拿起其中一样,手肘轻轻靠在香几上,微微垂首,翻阅着稍显沉重的账本,只是视线从未在哪处有过多的停留,似是无意看其中内容,或是心里极其放心之前管事的人。   能力得到肯定,李秀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但又不敢太张扬。   “怎么就只有这一本账目?”宝因合好账本,慢缓的放在几上,举止皆是优雅庄重,人也笑吟吟的,“府内的各项开支应当不少,所造账本也应当不少才是,去太太院里的路上,还听李嫂子提起在我嫁进来前不久,特意在微明院周围修园造景了。”   这本账目是总账目,每月一记,所记并不详细,只是将每月的支出与入库的银两记下来了,年末算账时也一目了然,谢府的账本她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她这些年经手过的便有五六本,林府不比谢府,可再怎么比不上,没落的世族也终是世族,府内人口也并不少,人情往来难道半点没有?   李秀跟着放下手里的盏,从容应对:“我想着大奶奶今日是刚开始接手管,那些账本又繁琐细碎,要是我一下就将所有账目就拿来给大奶奶看,怕伤了大奶奶的心神,太太可还等着孙辈呢。”   空气静寂了几瞬。   又是子嗣。   “李嫂子说的是,慢慢来比较好,不易操之过急。”宝因嘴角弧度恢复平整,有意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语气依旧未变,“我到底才只来林府四日。”   李秀被这话一噎,自己一时听不出是好是坏,女子嘴角虽然没有笑了,可眼里也没有什么不悦,琢磨半晌,最后说道:“太太与几位夫人相约要给宝华寺的如来像重塑金身,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的。”   道教虽为国教,但其余教法仍可自由去信,郗氏便信佛,常年茹素,也因此与其他贵妇少有交情,上层贵族皆是推崇道教,佛儒多半为平民百姓所推崇。   国法也有规定异教建寺造庙不可超越道观之数,而宝华寺是第一间建起来的佛寺。   宝因理解郗氏的心,再者姑氏要做的事,她也不能阻止:“李嫂子按照太太吩咐去办就是,我才开始管家,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得要劳烦你。”   “那我便去了。”李秀边说边起身,手下意识就要去拿东西。   宝因斜乜一眼,装作没瞧见李秀想要去拿账本和钥匙的手,眨眼点头。   李秀也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说上几句告退的话就出去了。   玉藻正握着药炉的短把手,小心翼翼往碗里倒,听着身后的声音,直起身跟李秀寒暄了几句,然后双手捧着药赶紧往屋里走,只是她脚才进去,就看见原本坐榻上的人走进了里屋,以为是有事。   “大奶奶。”她停在原地,“药好了,要现在喝吗?”   宝因把府牌和钥匙收进暖榻的矮柜里,脑中忽浮现起那时的合卺酒,摇头扶额,纵是想不喝也不敢了:“端进来吧。”   玉藻进去将药碗递过去,想起李秀的那些话,以为女子哪里伤了:“大爷怎么突然抓药,大奶奶哪里不舒服吗?”   话是无错的,但却让人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没有哪里不舒服,宝因垂眸盯着有些黑黄的汤药,郗氏和李秀的话也一个劲的钻进脑子里,这药经过舌头喉咙时,又变得苦涩了几分。   玉藻不知女子在想这些,转而问道:“福梅院没发生什么事吧?”   等人走后,她才反应过来李秀那番话颇为怪异,她在府中十几年与大奶奶去福梅院又有何干系。   宝因笑着摇头:“太太让我管家。”   “那李婶子......?”   玉藻不信李秀还会这么和颜悦色的跑来微明院,府里以前没个掌事的女主人,她能狐假虎威,现在有了,她又要回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去,心里不恨才怪。   因下过一场大雨,雨水的那种酸臭味似有似无。   宝因舀了勺香粉进博山炉:“太太要她帮衬我。”   玉藻这下恍然大悟,忍不住讥笑道:“怪不得她那样呢。”   -   裴爽身为司法参事,深知自己早犯了律法,故对林业绥笞自己并无异议,这些世族可以不尊律法,但他绝不会侮辱自己所学,可在听到男子那句“笞其母”,本委靡不振、站无站相的他瞬间清醒。   他立即铿锵有力的质问:“下官犯法,我母亲有何罪?”   “生子不教。”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出口,犹如石头压在身上。   裴爽霎时怒上心头,经由面容而显现,冲冠眦裂:“林业史凭何说出此话侮辱我母亲。”   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   “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   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   -   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   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掀帘进屋:“府里的三娘子来了。”   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姨娘所生的,闺名林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府里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不再管她了。   怎么会来她这里?   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   玉藻也转身帮门外的主仆打起帘子,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衣服纹样也是前几年的。   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嫂嫂。”   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里正闲无聊呢,三妹妹就来了。”   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大奶奶不嫌我们叨扰就好。”   “怎会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的婆子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乳母周妈妈,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   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妈妈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   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里屋去拿东西。   周妈妈也发现这位大奶奶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林妙意仍是不理睬。   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头是对耳坠子,不算贵重,但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心意。”   “哎哟。”周妈妈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大奶奶了。”   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妈妈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谢谢嫂嫂。”   周妈妈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大奶奶照拂了。”   这话说的有意思。   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是我们林府的女儿,我自是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   周妈妈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想见老婆www。   某荔枝:不,你不想。 第17章   刚出微明院不远,在一处水榭平桥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后,周妈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林妙意的手,想要斥责又顾忌彼此身份,只有哀叹一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妈妈。”林妙意皱着一张脸,心里和眼里都有些怨怼,可又像是不敢大声对这个妈妈说话,声音细如蚊蝇,“我都说不要去那里了。”   周妈妈瞧着自己打小奶大的这个娘子,出落得已经是亭亭玉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朝上,眉尾又朝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也犹如浸染了八百里苦水似的,天生就是一副愁苦模样,谁瞧了能欢喜?她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恩德,但好歹也算是舐犊情深,自己还能害了她不成。   “娘子整日在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瞧那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夕是何夕’,娘子如今怕也不知道是何岁月了。”面对这位三娘子的怨尤,她也觉冤屈,苦口婆心的劝解,“俗语也说十四为新妇,才得福寿长,你也已十七了,依往昔你那副做派,在太太跟前是讨不着什么好脸了,现今好不容易盼来位大奶奶,再不做好好做打算,难道是要留着做老姑娘?”   再忆起前面林妙意在微明院的模样,又是一声唉声叹气:“你这畏畏缩缩的性子与低头含胸的做派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往年的家宴,几个哥姐儿和郗氏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姨娘生的,与郗氏也是一派和乐,惟有她始终坐着席上低着头,郗氏问话,半响答不上一句就罢了,脸上连个笑也没有。   被如此连珠似的说教,林妙意也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如此,周妈妈只是嘴硬心软,可待她是恩逾慈母,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哽咽说道:“做老姑娘又有什么不好的,妈妈要我嫁出去,我一个姨娘生的,即便是嫁又能嫁到怎样的好人家呢?难道要我生的孩子日后又继续去做姨娘?况且嫂嫂才刚进门几日,妈妈便要人家来管我这档子事,岂不是让嫂嫂平白惹一身腥。”   周妈妈自知说不过她,她又易感多思,再说下去只怕会像往常那样止不住的哭起来,那位大奶奶的脾性也还看不完全。   主仆二人和好如初后,便动身回自己的春昔院去了。   要往郗氏那里去的李秀,路过凿出来的小溪边,瞧见十年都不出一次山的三娘子竟也能出来了,心里直啧啧称奇,发觉这对主仆是从微明院的方向走来,脸上只作一笑。   -   送走林妙意主仆,宝因吩咐玉藻找人将带来的书箱拿去晒,站在廊下要回屋里时,恍然像是记起什么来,赶忙下三步台阶,瞥见那本书后,快速卷起,背手藏在身后。   有侍女瞧见,以为是自己粗心,晒书的法子错了:“大奶奶,怎么了?”   “待在屋里有些没意思,突然记得有本志异传奇的书在这,便来拿。”   宝因只觉得握书的指尖烫到自己浑身不自在,用镇定的语气勉强说完就往屋里走,不再似刚才那般着急。   回到里屋,这本书也被锁进了箱屉里。   没一会儿,玉藻拿着本书进来:“大奶奶,那本志异传奇在这儿呢,你刚拿错了。”   她家娘子看书虽杂,但志异传奇类的极少看,拢共也只有一两本,在蟾宫院时,还送了本给十姐谢珍果,现在她手中这本算是“孤本”了。   刚听那小侍女说大奶奶在找书,她赶紧拿来。   宝因从容自若的接过:“还真是拿错了。”   玉藻也知趣的没继续追问,去外间收拾着前面吃剩的果子糕点:“三娘子来这找大奶奶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宝因有意要隐瞒,露出一抹笑,模棱两可的说着,“就是那位周妈妈领着她来跟我打个照面,到底是一家人了,面都还没见过,怎么都不成样子。”   盘碟间碰出极轻的声音是不雅的事,玉藻手上的动作立马变得更轻:“这位三娘的妈妈倒是个好的,不像十姐那几个。”   林妙意这个妈妈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好心却办了坏事。   郗氏刚将府牌交给她,消息只怕还没传遍府内各院,她就着急忙慌的先带林妙意来了自己这里,向自己示好,要自己多照拂,郗氏知道会如何想,只怕会觉得这个三娘心中怨恨自己,还是在告诉新进门的大奶奶说她这个嫡母待庶出娘子不好。   哪怕这主仆没那意思,可偏偏挑着这个点来,纵是没有,那也是有了。   宝因眨眼,无奈作笑,又把她置于何地。   玉藻摇头感叹:“人要不好,百十个也是无用。”   宝因没再说话,脱履上榻,肘靠着隐囊,托腮看起了书来,几刻过去后,女子边止不住打着哈欠,边朝隔帘右侧高几上的铜凤漏刻望去,快到午时了。   官署每日只需留一人由早至晚的上值,乃为“宿直官”,而各府长官不宿直,若是官署有事,也由宿直官处理,其余官僚则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要是官务繁忙,则另论。   “午食备好了没有?”   -   林业绥立于廊下,望着佛学典籍中最受推崇的那颗菩提树,耳边惨痛的声音也在一点点消弭,直至听不见,裴爽在只剩十棍时,直接昏厥了过去,施刑的小吏立即停手,生怕再打下去就将人给打死。   裴爽左右两条腿的胫骨不碎也已经裂开。   郭阴看着这副情形,上前拱手想为其求情,裴爽不来官署实乃对宦海心寒,而非他之过错。   “裴司法亲自为定刑笞五十,而非四十。”林业绥耳闻脚步声,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冷声道,“律法乃治国根本,法出无悔,就算是他此刻死了,剩下的也要打完才能埋,来日我与诸公犯法,亦是。”   郭阴把话咽了回去,与贾汾几人面面相觑,宦海沉浮许久,忍不住便要去想那番话是何意,林业绥又是谁的人,裴爽与世族为敌,他一来便直接要将人打死,最后众人还要称他一句林内史秉公执法。   比梁槐要狠百倍。   他们随之又想到,谢贤是林业绥岳翁,翁婿二人是同日加任的。   剩余十棍打完后,林业绥直接吩咐小吏将人抬回裴府去,并笑着嘱咐要其家人明日再把人抬来官署上值。   午时初,京兆府官署开始下值,留了司兵参军吴澹为今日的宿直官,其余人的小厮早已把驴车带到了官署正门前。   -   九月的秋风最是凉爽,轻拂过支摘窗外的花叶,竹叶发出沨沨声,木芙蓉随风而动,侍女怕惊扰人的窃窃私语声,鞋底细碎的摩擦声。   日头变碎变柔,斜洒进窗内,轻轻落在女子酣睡的脸上。   林业绥下值回到微明院时,知她昨夜睡得不好,特意吩咐旁人不准进去打扰,安静的坐在外间用过午食后,便起身去了自己的书斋,酉时才归寝舍。   宝因睁眼醒来,头上的天已经变幻,万物被昏黄所裹,不知为何这一觉睡的口干舌燥,喝完整盅的茶水才缓解了一些,紧接着又命人准备哺食。   用食途中,宝因察觉到林业绥举箸的右手食指缠绕白布,夹了几片酱蹄过去:“爷,你手怎么了?”   林业绥落眼手指,语气稀松平常,刻意隐去几个字未说:“前面在书斋练字,觉得有些隐隐作痛,不是什么大事。”   宝因也没有多想,凡是识字写字的,手指难有好的,只是大户女子为了日后不被丈夫嫌恶,会用布条缠上,有些生怕不够,一缠便是好几圈,捂出汗后,手指起皱泛白。   戌时,建邺城钟鼓楼的开始敲响,侍女忙完各自的事情也都回去睡了。   卧榻之上,宝因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男子说一声比较好,于是隔着帷幔喊了声:“爷。”   林业绥还在外面暖塌上,秉烛阅书,听到女子的声音,抬头笑着应道:“嗯?”   宝因斟酌了几下措辞,才开口:“太太今日将府牌交给了我,说是要我管家。”   林业绥知道这事,昨日是他去找母亲谈的:“幼福怎么想?”   宝因摘下珠珥,摸着耳垂半晌未说话,她不能显得迫不及待,亦不能表现出不愿意,故莞尔道:“我怕管不好,伤了爷的面子。”   “我有何面子给你伤?”林业绥被逗笑,给了颗定心丸,“你是林府的大奶奶,府内的事你管就是。”   得到这句话,宝因也放心了。   林业绥只听帷幔里有人在被衾里翻动的声音,虽只有几瞬便没了,但同床这几夜,她从没有如此。   “怎么了?”   “白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犯困了。”宝因睁开一点也不困的双眼,嗓音里隐隐带着躁意,有不自知的娇嗔,“如今睡不着了。”   林业绥听她那个侍女说了吃药的事,无奈笑叹:“那药是夜间吃的。”   那张滋补安神的方子里,其中有一味药便是促进人的困乏之意。   说到药...宝因盯着帷幔,突然问了句:“爷今夜要做那事吗?”   林业绥抬头,那翠色帷幔中的女子说了什么。   他放下书:“幼福想吗?”   宝因想起那夜,眼里疼的翻出泪花,可念起李傅母嘱咐过女子初夜都是疼的,因而尤该注意行床事时不可哭叫喊疼,搅了兴致,她便将喉间的那声疼换作了一声“从安”。   还有范氏在家庙给自己的告诫。   “嗯。”   后来,翠色帷幔犹如一片竹林,忽然竹身剧烈颤动,长久不休,直至再也没有力气才停歇,林业绥嘴角也被竹叶所颤下来的水给打湿。   从痉挛中获得愉悦的宝因微喘着气,只见男子坐在榻边,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与嘴边的污秽,他的中衣依旧规整如初,没有半分凌乱。   为什么...只有她...   “爷呢?”   林业绥侧头,眉头终是慢慢拢起,他们才成亲第四日。   “幼福,你那儿受不住。”   作者有话说:   收藏破百啦!我一直以为没人喜欢这篇文,真的很感谢大家给了我信心~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收藏留评的都发红包哦~希望大家不要为了红包而收藏,然后拿到红包就取消,因为真的没有必要,红包就两毛钱啊(笑哭)   再次感谢大家!(飞吻)   我白天不怎么有时间,所以一般都是晚上回复的啦!有些评论不回复也是那天太累了,或是不知道怎么回复~(飞吻)   -   【来个极短的小剧场】   林业绥:终于见到老婆了!但是老婆怎么怪怪的!   谢宝因:爷怎么也怪怪的,给我吃药又不干那事?   --   *官署上班时间那段是来自《唐会典》:“凡尚书省官, 每日一人宿直, 都司执直簿一转以为次。凡诸司长官应通判者及上 佐、 县令皆不直也。凡内外百僚日出而视事, 既午而退, 有事则直官省之;其务繁, 不在此例。” 第18章   月余过去,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每下雨水必是刺骨的寒,再加之建邺城位处疆土北方,冷寒不仅来得早,便连风雨的厉害程度也更甚,而宝因再也没喝过林业绥给自己抓来的药,起初只是奇怪,后来也渐渐忘记这事了,府内事务她也只是做些决策,其余细枝末节的全都交由李秀去办。   今日,李秀例行来微明院说府内的事情,在跨进门槛后,先是站在原地精明的转了转眼珠子,才继续往里屋走,朗声笑道:“一大早就被府里的其他事情给耽搁了,现在才过来,大奶奶可千万别怪罪。”   玉藻拿铁钳扒弄着燃不起来的炭火,听见外面妇人的声音,鼻间止不住的冷哼一声,什么府里事,这话说的倒像真把林府当成是她自己的了。   哼的这声有些大了。   刚来林府那日,倒是白觉得她稳重不毛躁了。   宝因立即冷下来,睨了旁边的人一眼,开口打发她出去,声音却是温和的:“外面的事可做完了?”   相处十三年,娘子的一瞥一笑,便是一声咳嗽,她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玉藻福身放下铁钳,不情不愿的出去了。   这么多天下来,李秀自然也能感觉到绥大奶奶身边这个侍女对自己有所不满,看着这副情景笑着不说话。   仆人与仆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可怪罪的,李嫂子是在为我和林府操劳,我要是怪罪,岂不是白眼狼了?”宝因边使眼色让已经进屋的李秀坐下,边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快坐下烤烤火,今日可比昨日又冷了。”   李秀先将手里拿的东西交给女子,随之退后两步坐下,把双手放在炭火上搓了搓:“大奶奶,宝华寺那尊如来像的金身已经重塑好了,这是此次所造的账本。”   她原以为这大奶奶是个心思深沉的,可这些日子下来,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见她有半点主见,或是对哪件事有些疑问,但只要恭维嘴甜的随便说些话也就搪塞了过去,倒是整天与那些奴婢婆子交好。   宝因接过后,并没有着急看,只是顺手将这册帐本放在案几上,问了些冬炭与月银发放的事。   等人走了,玉藻才端着绣篮进屋,但也只在外间坐着,里屋是主子的地方,除了服侍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她朝里看了几眼:“我昨儿又瞧见她拿了东西回去。”   李秀时常要贪些府里的东西拿回自己家,品次稍差的明珠或是主子剩下的饭菜,诸如此类,这事玉藻无意间碰见过好几回,为此还不少发牢骚,宝因却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敢拿还不怕别人瞧见,自然是得过谁允许的。   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太太那儿为自己男人讨了份新的差事,大奶奶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府里管家的是您,却去向太太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大奶奶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了。”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宝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水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进府不久,府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得罪了谁,惹谁不高兴了,日后我又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府的绥大奶奶。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   到了巳时,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旁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正屋门外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大奶奶。”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大奶奶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他是外宅小厮,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大爷的贴身小厮,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大奶奶,大爷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水,这茶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吃了,要与裴司法理清三年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绥大爷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成亲以来,绥大爷每日上值都要跟大奶奶说一声,要得到大奶奶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差使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绥大爷因公务缠身,赶在戌时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大奶奶还未眠,一直在等着。   “今儿天冷,仔细照顾你家大爷。”屋内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爷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童官嬉笑着欸了声才离开,只觉得大爷大奶奶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本,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皇帝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女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贴子。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妈妈忽然求来了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子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了,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吩咐人去请女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大奶奶这来了?”   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妈妈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冒昧来求大奶奶的,求玉藻姑娘进去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吧。”   “周妈妈,不是我不通报,是大奶奶去太太那里了。”玉藻也发觉了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院门,“大奶奶!”   宝因缓步走进院里,周妈妈像是看到了大众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大奶奶,求您去救救三娘!”   宝因本想随便打发人去请个女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妈妈去一趟春昔院,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里,便是一股热浪扑来,宝因未进里间,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里屋,炭火更甚,几乎没了落脚的地,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子,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妈妈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里外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卧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绣墩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女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   宝因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到原处,又坐着陪了会儿才起身要回微明院去,可才走了几步,便顿住不再动,垂眸仔细打量着铜盆里的炭火,一丝白烟从中升起。   府里各院哥姐儿所拨的皆是上好核桃炭,久燃不熄且无烟,她明明记得这是前不久自己刚让侍女新添进去的炭,心里一旦起疑窦,便难消,帷幔只要留神看也是老旧的,再仔细打量一番后,发现屋里所摆的案几及椅,大约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因极不舒适,只是昙花一现,当年买入这些案几的府宅几乎全都拿去扔了或赏赐给仆人。   于是,这些样式也就成了奴仆的标志。   “春昔院今年领的炭木明细在哪儿?”   宝因走到外面,才刚开口,侍女婆子便已全部都跪下,不敢喘气说话。   周妈妈也顾及到林妙意的多愁心思,闭口不言。   除却府里的账本,各院也会造册记录支出明细,防的是将来出现偏颇,好拿来对账,远的她已无从去查,再者那时是郗氏管家,她去查又算怎么回事。   久无人应,宝因冷声道:“看来我今日免不得要为三妹妹清理门户了。” 第19章   李秀得知昨日那位绥大奶奶去了春昔院,还在院里斥责了一众侍女婆子后,今晨丑时醒了,便再也不能入睡了,翻来覆去的唉声叹气,跟她睡一处的姑氏吴陪房听见了,怒骂道:“瞧你这出息,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府里不还有太太在吗?”   “姑氏是不晓得那位绥大奶奶。”李秀道,“她在谢府也是庶女,只怕会为了那三娘撑腰。”   她这位姑氏自从前几年生了场大病,只能常常卧床,郗氏心疼她,便不要她再到自己眼前伺候,只让她在家好好养病,因而府里许多事都不怎么清楚。   “你照样去微明院。”吴陪房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可好歹她也如今是代替自个在林府做事,儿子又不在跟前,现今有什么事还得仰仗她,“我今儿也该去向太太请安侍奉了。”   李秀听到太太二字,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   吴陪房又问:“兴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前她那应当千刀万剐的对头可总算是死了,身为儿子的胡兴回去奔丧守孝。   “半月前写信说要走水路来。”舅氏家乡是在海南郡,距此甚远,交通亦不便利,水路要快些,但银两也要贵上许多,想到那信上说为早日见到她,花钱又算什么,李秀起皱纹的眼角笑了笑,“大概明日就能到了。”   “倒也是算快的,兴哥儿的差事可讨好了?”   “姑氏放心,早就讨好了,太太让他回来去做守门的小厮。”   -   卯时天才微亮,婆媳两人就从边门进了林府,随后各自进了垂花门,往福梅院和微明院去。   郗氏每日晨起都要念佛,但又不敢彻底废了祖宗礼制,故按照参佛的时间,只让宝因每月逢五来给自己问安,听见外头说话声还好一阵疑惑,正皱眉要怪人误了自己念佛的时辰。   “太太。”   听到这声喊,郗氏笑起来,让侍女扶自己起来,迎去厅堂:“你怎么来了?”   吴陪房还是记着先给郗氏行了个叩头大礼,侍奉人这么多年,甜言蜜语是信手拈来:“我和太太一同待了三十几年,要是隔段日子不来瞧瞧太太,浑身就难受。”   这话让郗氏心里听得高兴,她年轻时丧母,难交到金兰,便连谁家娶妇都不要丧母的,嫁与不嫌弃自己的林勉后,又因念佛而融不进贵妇中,身旁就只有这个陪房能说说话,开解自己。   坐下后,吴陪房又开始一番说道:“绥大爷娶妻那日,我也不得前来服侍,只能嘱咐秀娘尽心尽力,还望太太可千万别怪罪。”   郗氏倒不觉得有什么,嗔笑一声:“你说这话倒是想让我罚你了,他们是小辈,哪里用你去服侍?待会儿我命人去将她叫来,让你也见见绥哥儿媳妇。”   “诶哟那哪敢!绥大奶奶进府快两月了,我都还没去请过安。”吴陪房着急的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过听说大奶奶也是位菩萨心肠,昨儿三娘病了,还亲自去瞧,好一番责怪呢。”   郗氏喝了口茶,未言语。   吴陪房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积攒着不满,又往上添了一把火:“秀娘也是,竟侍奉的如此不尽心,害得三娘生病,今日去大奶奶那儿,也是活该要挨骂受罚。”   -   林业绥去官署上值后,宝因才有空闲时间去看昨日被耽搁下来的账本,还剩下几笔支出明细没看全,李秀就来了,还是头一遭来的这么早。   “大奶奶。”   人瞧着不再像昨日那么精神,声音也显得萎靡。   宝因略思踌,将手里的账本合起,手落在上面,恰好挡住了几个大字,只说:“有些账目好像出了差错。”   李秀拿不定女子的话是何意思,走近方瞥见桌案上的账目,上头写着“春昔院己卯册”,心肠转了转,自认捡了些天衣无缝的话来说:“各院的银炭都是我亲自盯着他们按照数目发下去的,应当不能出错才是。”   宝因垂眸浅笑,不过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就沉不住气了。   昨日从春昔院回来后,她便拿着两本账册仔细对了对,上面的数目是无错的,均能对上,至少李秀能将明面上的账做得漂亮,可数目之下,所送去的究竟是不是该送的,那是谁经办谁才知道的事。   这些都是随拿随用的,待用完皆成尘土,日后也只有账目可对。   “这些事情我自然放心。”宝因抬手,李秀即瞧见她所拿的是宝华寺塑金身的账册,心下瞬间恍若踩空了悬崖,坠下看不见底的地方,她被诈了。   李秀紧盯着女子所拢掐丝金镯的皓腕,底下削尖如葱玉的手指小幅翻动账本,而后女子抬眼,将翻开的账本递给她,言道:“只是宝华寺的有几处不对。”   自从文帝朝频出多起信徒被宗教哄骗至家破人亡的案子后,律法里便多了条若为神佛塑金身,寺庙需出什七,其余由还愿的信徒分担,且金身所塑厚度不得超过三分。   账面上也应写明从银库所支总黄金及每日所融,融得多少,用了多少,又余多少,可这上面少了几日所余的明细,虽可通过前面所计几项,算出余下的,但没写在账面上,那就算不得数。   保不准怎么就贪了。   李秀装样子的看了几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她刚刚已先失了一步棋,现在难免会有些战战兢兢,没底气:“想来是那几日忙忘记了,好在还能算出。”   “那就当是忘记了吧。”宝因笑了声,“可这几日余下的金子又哪去了?”   “每日所余的,都会在第二日重新火融再用。”   “账面不写,如何取信?”   像这类账目需有至少三人作证,才可记上。   追问之下,李秀早没了方寸。   透过茜绿窗纱也能瞧见玉藻在着急的挥手。   宝因知道是郗氏来了,只要她动李秀,必会有这一出。   如今还不过是稍微审问了下。   郗氏由正屋门进来,吴陪房跟在一旁,而她的檀木佛珠还挂在虎口处,原本是慈悲心化显于面容,此刻却嗔怒起来:“绥大奶奶问她做什么,往年是我管家的,有何不对来问我就是。”   她交出管家权连两个时辰都没有,那三娘就迫不及待的来微明院,如今有了依仗,倒是开始翻旧账,既要翻旧账,她往日那些不尊嫡母、毫无贵女气度的行径何不一起拿出来说说。   “宝华寺有些账目不清楚,我便问了李嫂子几句。”宝因从坐床上起身,斜睥了眼伸手去扶郗氏坐下的吴陪房,稍瞬即收回视线,“母亲若是知道知晓此事,那倒是误会。”   郗氏有些云里雾里的抬头向吴陪房和李秀看去,眨了眨眼,心下思索着来时吴陪房说的话,恍然大悟的讥讽道:“我要为如来佛塑个金身还愿,原都值得绥大奶奶如此斤斤计较。”   想着那时林妙意来找女子的事,心里更加是不痛快,暗指她管家偏颇便是如同在刺她幼时丧母的事情:“这林府是绥大奶奶的了,一分一毫自然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我所吃的、所用的岂不是也要算算了?”   “我曾在如来像前许下望绥哥儿和你能顺利成婚的愿。”最后声音里竟隐隐有了哭意,“绥大奶奶当我是替谁还愿的。”   郗氏一串连珠语,一口一个绥大奶奶让宝因无从回话。   吴陪房也开始做和事佬,劝郗氏道:“太太别伤心,大奶奶才开始管家,自然得先立立威望。”   宝因乜了眼,这话又是一把火要往她身上烧。   “母亲勿动气,是我考虑不周。”她上前想去给郗氏顺气,却被一把躲开,于是只好后退几步,将话说得低顺又诚恳,“母亲菩萨心肠,塑金身又是功德事,我在这计较分毫,确是有损阴德,如来佛应了母亲的愿,我与爷享了这愿,便是掷下千金也应当。”   郗氏是个好哄的,只要有人顺着,不逆她意也就开心了,被李秀和吴陪房左右拥着离开时,还叹息着吩咐了句“你也抄抄经文”。   -   自申时始,天边卷云滚滚,不多会儿便是云层里的轰隆作响声,紧接着雨点砸下来,瓦檐花叶及水面均是哐哐声,直至戌时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林业绥今日又是赶着关坊的时辰下值,可迟迟不见归来,宝因收拾好未抄完的佛经,站在屋外等着,又命人将外面的两盏灯点上。   侍女那些都去睡了,玉藻也要去睡时,见抄写了两个时辰的女子还迎着风雨在屋外,到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声嘀咕了句:“太太真是分不清谁才是为府里好。”   忽然辟雳施鞭,打亮半边天,也惊得人心头直跳。   宝因冷冷开口:“你这张嘴不要就割了去。”   玉藻吓得赶紧跪下,主仆二人第一次如此生疏:“请大奶奶恕罪。”   宝因垂眸瞥了眼,复又去看黑天的倾盆大雨,整个人也是冷若冰霜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无情又无奈:“有些话在我跟前也最好别说,要在我跟前说顺了嘴,去别人跟前自也能说顺嘴,到时莫说我难保全你,只怕连我都会被你牵涉进去,你说我是顾全你我的情谊,还是独善其身摘个干净好?跟了我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未必就会念及十几年情谊而不顾一切的保你。”   这些话,她早就该说的。   “奴婢知道。”玉藻想起自己六岁到女子身边侍奉,那时女子有只极喜爱的玳瑁,后范氏不断生小病,到观里算了命理,偏说是这只猫的缘故,硬要打死,众人都以为娘子会又哭又闹,可她只是冷漠的交出猫,又亲眼看着它被打死,连半滴眼泪都没掉。   于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娘子是个无情没心的人。   但在那天夜里,七岁的小娘子却在梦中不停地颤抖,还一声不吭,从此有了那个病根。   那时起她就心疼娘子,总想着要做娘子的嘴,把她心里的苦说出来,却未曾替娘子想过更深的。   “奴婢再也不会多嘴了。”   宝因念起这些年的陪伴,终还是软了心肠,伸手拢了拢外衣:“去睡吧,后面两日也不必再来我跟前侍奉,仔细想想我的话才是正经。”   玉藻也不怨怼,反为还能留在女子身边而松了口气。   宝因瞧着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她自然知晓玉藻是担心她什么话不往外说,憋坏自己,可她早就习惯如此活着,又怎会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是无用,反会招致灾祸。   院外有人自雨幕里跑来,连伞也未撑一把,跌跌撞撞的跑到女子跟前,径直跪了下来。   “大奶奶!”   “三娘的病严重了!”   作者有话说:   *辟历施鞭——《汉书.卷八七.扬雄传上》:「辟历列缺,吐火施鞭。」   详解:辟历,急而响的雷。辟历施鞭指雷声作时,宛如以鞭鸣击空中,而发出疾快的隆隆声响。   -   感谢大家的评论收藏~ 第20章   凄冷的雨夜里,宝因被提灯、打罗伞的婆子侍女一同拥着前往春昔院,脚下步履不停,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急切之意,那侍女说林妙意自申时有天雷起,开始便陷入昏迷,本以为是喝过药后的小憩,谁知一直没醒,浑身直冒冷汗,要去请女医却被小厮一直搪塞,应下了却始终没有女医前来。   只能再求来微明院。   内宅侍女没有允许不能出二门,有何事只能由守门小厮去办,常理之下,但凡是有关主子的事都是不得延误,需立即去办的。   她不曾想到如今府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正经娘子的死活都不顾。   在路过二门时,即使雨声极大,可那阵争吵声也显得格外刺耳,宝因停下脚步,透过漏窗望向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是李秀和一个男人在拉扯。   李秀似乎是正要由二门出去,却不小心撞到这个男人,当即抱胸冷呵一声,满脸讥嘲:“要不是我在这凑巧碰见,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船家是个懂天的,前几日早就料到要下大雨,怕大水冲翻船,连着日夜不歇赶了几天路才到建邺。”男人立马伏小做低的笑起来,伸手为李秀捏肩,“我瞧你不在家,这才来府中找你。”   李秀狐疑的四处打量,发现守门的小厮被支走,又想起往年的事情,那时也是这样支开人,心里顿时憋起一股气,直接转身瞪眼,咬牙怒骂:“浑身臭腥味,还说什么为见我才走水路,我瞧你是为了赶紧见到那个小浪蹄子吧,怎么三年不见,下面就耐不住了?   说至一半,还啐了口,怒极而笑:“你就一个臭打杂的,仆人生的下贱货,人家日后可是要嫁去当奶奶享福的人,还真指望她能愿意给你生个儿子?”   男也业瞬间变了张脸,不再哄着李秀,字字都像一把刀子:“不过替太太管了几年家,还真当自己就是府里的主子了,她给不给我生都不要紧,好歹能生,总比你生不出来强。”   李秀嫁来十几年,只有个女儿,这事一直让她无法抬头,万事都顺着吴陪房和胡兴,四年前好不容易再怀,却因发现眼前这人偷腥,动怒之下小产。   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她便恨到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血肉才算完,眼下使了力气去抓挠着男子,又打又捶,最后动嘴咬上去,两人也不顾在哪就扭打在一起,誓有要将对方打死才解气的势头。   这类事在深宅后院里只多不少,都已司空见惯,跟着宝因来的李婆子也只是小声开口为女子解惑那人身份:“那是李秀家里那口子,太太陪房的亲儿子胡兴,刚守孝回来。”   宝因收回视线,并不在意的点头。   -   惊雷降下,周妈妈站在屋檐下被吓得直拍胸脯,赶紧走进正屋去看林妙意,发现还是那副模样,愁到她脸上的皱纹都叠在了一起,随后坐在绣案边,拿钳子夹了几块炭火添进铜盆里。   府里各类份例均是定下来的,只要记录在册,便不管是何理由都不能多领,因而昨日的事发生后,绥大奶奶特意让她拿府牌重新去领了份核桃炭。   “春红!”几刻过去,周妈妈不耐烦的走到屋外大喊,“娘子的药怎么还没煎好?”   “就快要好了!”   周妈妈心知煎药一事急不来,如此也不过是想要求个依托,遂又压下始终安定不了的心,转身进屋。   她人刚一进去,守着院门的侍女便发现有人往这儿走来,待近了一瞧,被拥在中间的女子穿戴斗篷凤钗,左侧侍女撑的是八骨罗伞,右侧婆子提着琉璃无骨灯,于是急忙福身行礼:“大奶奶。”   宝因跨进院里,在门楣下解去沾了雨气的斗篷,边解边腾神往点着灯的地方看去,解好递给侍女后,顺着回廊走至正屋外,再迈步入里间,有周妈妈挡在床首,瞧不清卧病的人,心里又急,于是询问:“你们娘子现在如何了?”   周妈妈闻声扭头,赶紧让座,摇头叹气:“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宝因让人将绣墩挪开后,上前用手拨开床帏,脸色比起昨日的病态瘦黄已经是煞白,短短一日怎会变化如此之快,何况已经问医拿药,她侧头盘问:“将三娘昨日至此刻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与我听。”   周妈妈于是把这些时辰所发生的事全部说了个遍。   首先便是屋内一直通着气,炭盆更是不敢再多燃,而林妙意在昨日醒来后,按照医嘱每隔几个时辰便喝一次药,连煎药的水都要事先滚过三遍才敢用,今日午时前还下榻一直坐着,未时又支使她们去摘花露,说是想要拿来泡茶喝,待下雨她们从外头回来,便发现女子坐在不停冒冷汗,脸色瞬间变白。   侍女赶紧去煎药端来给林妙意喝,喝过后就去床上卧着,到了该再喝药的时候,却发现怎么都叫不醒人。   宝因敛起眸光,若周妈妈所说是真,那这药便有极大的问题,林妙意虽是在喝药前感觉不适,可之前所喝的也未必就没有问题,要查出根源,如今只能宁枉勿纵。   春红煎好药后,脚下走得快,步伐极稳,双手捧药走进正屋后,朝里喊了声“周妈妈”,很快又站在原地不动,立马低头改口:“大奶奶。”   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眯眼望去:“手里端的是什么?”   春红向某处看去,最后答了句:“回大奶奶,是给娘子煎的药。”   宝因闻言被气笑,而后两条秀眉微拧,掷声诘问:“既是喝药后昏迷,理应怀疑药有问题,为何还要煎来给你家娘子喝?”   春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药...是周妈妈让她煎的。   “大奶奶。”周妈妈也出来主动拦责,“柳氏乃世代行医,应当不会做这等事,小厮所请的医也始终没来,我便想着喝药或许能先救一二。”   外面雨声不断,屋里疑团不解,宝因有些头疼的扶额,她早已命人去请昨日的女医,转瞬又想到什么,开口吩咐人再去沈氏请一位来。   周妈妈见女子没责骂下来,心里也暂时松下口气。   女医沈子苓匆匆赶来时,已是戌正。   柳氏与她检查过所剩药渣及药炉后,均说毫无问题,随后两人再一同为林妙意号脉,可就在她们触及女子手腕时,却没料到床上的人直接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浑身发着颤。   无论几次,皆是如此。   宝因只好让女医今夜先暂宿春昔院,俯身去为林妙意掖掀开的衾被时,整个人滞住,里边有团污渍,似是多次浸染而成,她若有所思的坐下,在听到女子的梦呓后,只觉天灵发麻,而后努力静心,细思过去种种。   诧异与恨意逐渐酝酿于黑眸中。   -   戌时初,林业绥从官署下值回来,只见微明院依旧留有灯火,却未见自己妻子。   他顿住脚步,回身询问:“大奶奶呢?”   在烧水的婆子急忙应道:“三娘子生病,大奶奶照看去了。”   林业绥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燃盆炭火进来”便抬脚回屋。   更衣沐浴后,他踱步到书案,指尖落在一沓棉纸上,洁白轻薄的纸面以黑墨书写着经文。   这是佛经,并非是她常誊写的道经。   -   雨水逐渐稀少,似乎万物终于回归于寂静,宝因留在春昔院亲自守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因怕打扰男子而径直去了偏寝,一进屋坐下便是困乏的扶额,李婆子去给她叫水了。   刚从湢室出来,她精神一振:“爷?”   林业绥只着中衣,平日束起来的墨发因要睡而散着,肩头披着件黑底白绣仙鹤的大袖袍,坐在平日用以小憩的床上,神色淡漠的望着烛火,好似这微弱小火也不足以化解他眸中冰寒,直至闻言才抬头朝她无奈讪笑道:“我可做错了什么,怎么要与我分房睡?”   烛火啪啦跳了下,宝因脸上也微哂,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还未想好如何回话,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林业绥见女子再没有走动之意,鹅黄纱衣算不得多厚,便连乌发也浸着湿意,他随手拨弄了下火炭,哑笑道:“我没有责怪之意,你可以过来。”   宝因笑着卸下心防,走去坐床边。   林业绥这才瞧清女子眼尾及眼下泛红,探手摸去:“眼睛怎么红了。”   宝因滞了下神,想起春昔院的事,自己在那哭过一场,有些不自然的说道:“回来时被风迷了眼。”   林业绥也没说话,只是拿过巾帕,放轻力道为女子擦湿发。   两人一时无言,只余风声呼啸。   “三妹妹病了,我在那守了会儿。”宝因有些不习惯男子的缄默,抿唇解释道,“回来太晚,担心爷睡了,才想着来这儿睡一夜。”   正屋一直燃着烛火,林业绥没去拆穿,长指抚过女子柔顺的长发:“明日让童官为你去请一位梳头娘子来。”   听见男子的话,宝因装作不懂,眨眼道:“不是有李嫂子吗?”   林业绥细微的叹息声中似有愠怒跻身其中,他知道女子是不会与自己诉说委屈的,只好陪着嗤笑道:“你倒是客气,喊个下人做嫂子,还平白为我认了个兄长。”   宝因察觉到他的怒气,反坦然作笑:“爷都知道了?”   湿发擦干,林业绥将巾帕扔到立在东墙的横杆上,为女子挽发:“我说过,你是绥大奶奶,府里的事全由你做主。”   话是如此说,可...姑氏不能不敬。   宝因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簪,掩好心绪,嗟叹:“太太是生下爷的人,这些年能有个体己人不容易,敬着点也没什么。”   郗氏丧母本就可怜,后因这事被身边众人嫌恶,多年只有吴陪房在身边,与她知冷知热,几十年的情谊也非自己能比。   林业绥稍弯腰,从女子掌中抽走玉簪,插入挽好的髻中:“本朝讲孝,而非愚孝。”   “幼福知道了。”   一番试探,宝因笑意浮上嘴角,好戏即将开场。   半晌,她又打趣道:“爷怎么会挽女子的发?”   林业绥没应答,掌心覆在女子颈背,薄茧使人酥麻颤栗。   “今夜在这儿睡还是回去?”   “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hhh为了阅读体验以及大家的身心考虑,建议大家可以攒几章一起看,到时候看男女主一起联手虐渣。(宝因哭不是因为白天的事~另有原因)   -   *棉纸:北方以桑树茎皮纤维造纸,质地优良,拉力强,纸纹扯断如棉丝,所以称棉纸。   - 第21章   几日过去,府内相安无事,可建邺城却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京兆府开堂再审了三年前那件姑氏偷听新妇行敦伦之礼的案子,此事本无什么,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件,只够在人后闲话,真正引人乐道的是堂上内史林业绥与司法参事裴爽的辩德之论。   身为主审的裴爽在仔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判出姑氏无罪、新妇收聘礼仍需回夫家,若不回也理应退还聘礼的结果。   一旦判出,任何人不得反驳,否则以藐视王法、扰乱公堂论罪。   新妇娘家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接受,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凑齐那些聘礼。   林业绥为陪审,听判后离席,作揖以周全礼数,遂问:“裴司法是根据哪条律法所判的?”   裴爽被问住,因往朝从未有过姑氏偷听的事情,历朝修法时并没有修进去,即使是有,大多新妇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此案中的新妇性情刚烈,羞愧难当,竟在气愤之下渐生疯癫,由此才告到京兆府来。   如今也是无律可依。   许久,他才道:“自然是按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姑氏乃夫母,不管做出何事都当孝敬顺从,可她娘家却将姑氏告至公堂,是为违反纲常,又因顾及她智识不清,从轻处罚,是为遵守纲常。”   林业绥年少时与那些大儒辩学无数,早已深谙所谓伦理纲常,此刻更是易如反掌的反辩于人:“官家曾在继位之初,亲审过一件因伦理而起的案件,最终以双方之德来论过错,并昭告万民‘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皆应精修德行。”   “礼义仁智信为常,三纲之中君纲为大,君主为天下之纲,万民附从。”他道,“此案又是否应当从君纲。”   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君,而君为臣纲。   裴爽无处可辩,只能点头。   “行偷听之事,有德无德?”   “无德。”   “行敦伦之礼,有德无德?”   “有德。”   “无德之人去扰有德之事,继而使人疯癫。”林业绥朗声质问,“裴司法还辨不清吗?”   裴爽再次被辩至无话可说,细想后重新改判,但他不明白为何林业绥会突然要来陪审这么一件毫不起眼的案件,这件案子与世族有何关系,值得他如此辩护。   可想到这两月以来,林内史与他共同厘清了陈年旧案,其中便有许多因无权无势的百姓所递上的诉讼,所有判决皆按律法公正,这些案子曾是前任内史瞧都不会瞧的,他们觉得律法不该推及民,觉得万民之事上不得厅堂。   或许这件案子也是出于公正,林内史前面所说也并无错。   律法不定,应当从君纲。   -   宝因知道这件事情时,已经过去两日,还是李婆子回家看孙子时听长巷里那些人说的,做了姑氏的婆子对此愤懑不已,常有啐口之言,但若问及自家女郎因此疯癫当如何,她们又会说“拼了老命也要争个公道”。   听后,她除了觉得有些趣味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成婚的那夜。   只是并非什么大事,听后也就忘了。   李秀这几日也安分了些,吴陪房也开始常来林府,多是去福梅院陪郗氏,胡兴也开始在林府当差,除了守门外,多是在外宅行走,亦有来内宅的时候,办一些不算太劳累的差事,领的却是劳累事的月银。   这是郗氏吩咐的,宝因笑着没说什么,关于梳头娘子的事,她也叫童官先不必去找。   林业绥那时正在官署,知晓后并未说什么,只让童官日后听女子吩咐便是。   因而每日卯时的梳头仍是由李秀来,刚开始的那两日,李秀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刚生了那样的事情,可见女子待她如旧,甚至更敬重了几分,玉藻那下人也被罚离身边,还开始称病把府中诸事全交由她去办。   于是李秀身上的那股劲便又起来了。   只觉得有郗氏这道符在,这绥大奶奶就能镇住。   呲牙的猫也能蔫了。   -   今晨起,宝因送完林业绥去上值后,便打着哈欠脱鞋上榻,似乎是夜里没睡好,将身子靠在支摘窗旁的隐囊上,小半个时辰来都是沉默不语,手指还捻着一支翠玉镶金的簪钗,两指微动,簪钗也会转起来。   李婆子侍奉在一旁,斜着眼睛打量了下,瞧出这是近日来大奶奶最常戴的那支,心里该是很喜欢,是故才会刚起床便拿在手里把玩着。   指腹止,簪钗停。   女子透过软烟纱,不知何时已在远眺院墙外的那株竹子,懒懒问道:“李嫂子怎么还没来?”   以往再迟也会赶在卯时来,今日都快要卯时末了。   李婆子听见女子的话,突然低头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怎么都止不住,后来发觉实在不妥才赶紧用嘴捂住。   宝因偏头去看,嘴角也不禁稍微弯起了点弧度,只见李婆子两只眼珠子先是左右环顾了圈,又挑帘看外间有没有人,最后自半开的窗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瞧外头,觉安心了才凑近道:“昨儿跟胡兴又吵起来了,吵不过便闹着要吃药,但胡兴可不管她,说是随她吃,死了正好,结果这话使得李秀心里更不是滋味,恨上头后,拿上剪子就要跟胡兴同归于尽,幸好她姑氏从府里赶回去了,不然还真能出三条人命。”   宝因一对远山眉微挑:“三条?”   提起这个,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李婆子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主仆二人才能听见的声:“大奶奶当李秀为什么吵呢,还不是因为那胡兴常去外头偷腥吃,昨儿夜里又要出去,赶巧就被李秀发现了,才开口问了几句,胡兴就不耐烦了,吵起来后嚷嚷着自己不想活了,死前也要拉上他们这对吃荤的□□贱男给自己去底下垫脚。”   婆子这般已算是多嘴多舌、搬弄是非,宝因默然听完后,眼里泛起了然之色,并未责怪,只是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有些府里的事主子少能知道,便是需要这些婆子侍女的舌嘴来告诉自己。   “那倒是多亏吴阿婆回去早了。”女子虽如此说,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神情,“若是闹出人命来,又该如何是好。”   看惯诸如此类的事情,李婆子也叹气点头,语气捎带了些嗤之以鼻,只是不知对谁:“大奶奶说得正是,你说她就为了个外头的女人,竟就闹得要死要活的,世上子弟哪有不吃荤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最后白白死了,那对□□贱男可就快活了,什么也不必顾忌。”   宝因眨了眨眼,托腮扭头去瞧外头院里的秋末景色。   再过几日,寒冬就要来了,得将院子里的那些落叶打扫干净,若是等雪降下来,落叶被覆盖埋在底下,指不定会腐臭成什么样子。   李秀踩在卯时最后一刻来的微明院。   来时,将浑身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头发用花油抹在鬓发两侧,通身是红色织锦,口脂还特地用了平日舍不得的,耳环发饰皆是最好的。   李婆子只打量过去一眼,那嘴角泛着淡淡青红是多少脂粉都掩盖不去的,眼底彻夜哭过的红也是,想了些杂七杂八的,就先找个借口告退了。   “今日来迟了。”   李秀开口说完几个字,缄默了半会儿,只因她张嘴才发觉自个声音是嘶哑的,昨夜闹得太难看,指不定府里现今如何瞧她的笑话,她是个要强要脸面的,心里正思量着不知这绥大奶奶又会如何看她时,抬头却见暖塌上的女子并无异样,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是平时,她定会在心里编排,可此刻却说不出的松口气:“害得大奶奶还未梳妆。”   “没什么打紧的,府内的事情更要紧。”宝因闻声微笑,“今日也不必为我梳妆了。”   李秀听出女子说话没什么力气,面色有虞,狐疑了会儿:“大奶的病不是痊愈了吗?怎么今日面色瞧着还如此不好?”   “许是昨夜又受了些凉。”宝因轻咳两声,抬手顺了顺胸口,笑起来也是勉勉强强没精神头的样子,“人只要开始病起来,哪能这么轻易就好呢,病根已是留在身子里,稍微一点风就能倒下。”   说罢一声叹息,将手中的翠玉簪钗递给榻旁的仆妇:“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想太太的话,是我对不起嫂子对我们婆媳的心,如今我病了还得仰仗嫂子帮我。”   李秀假意推迟了几回,见女子执意要给,才接过掩在袖中,一副未放在心上的模样陪笑道:“大奶奶说的是哪里话,我和姑氏受林府的恩,姑氏常与我说,侍奉林府就要如同自个家,一家人总有个磕磕碰碰,哪有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   “那我便也不客气了。”宝因得到对方的话,像是心中的郁结终于散去,语气也稍轻快起来,“昨夜春昔院的侍女来说,三娘经过几日施针已醒,只是不巧我病了,还得劳烦嫂子替我去瞧瞧。”   李秀欸了声,当即就应下来。   最近这大奶奶每日都在春昔院陪着昏迷不醒的林妙意。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李秀走出微明院后,脚下慢移,低头从袖中拿出那支簪钗来看,水滴似的绿翠被掐丝祥云纹样的金色所裹,做工极巧,顶端前嵌入金色小环,坠下的流苏末尾挂有金蟾蜍,若不喜亦可拆卸。   这只小金蟾蜍原先只是因脚步而轻微动动,下瞬即蓦地剧烈晃动,她握簪的手也被从胸前移位至旁侧,连带着整个身子都稍往后退了几步。   视线挪过去,一个侍女已经先跪在地上。   “我低头没瞧路,难道你也没瞧?怎么直往我身上撞?要是把大奶奶赏的东西给撞碎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府去了。”李秀肚里还压着昨夜的火,直接将这火给撞了出来,上前伸手就是使劲一拧,牙也咬着,面目微狰狞,还使劲啐了口,“真是个下作东西!”   小侍女垂着脑袋,没多少肉的胳膊被人拧的生疼,像是要被拧下来,指甲也多少嵌入了肉里,可她半声也不敢吭,只是紧抿着唇齿,身子抖着,脸朝下的地上被泪滴打湿。   她去年入府时,便有好心姐姐说过眼前这个仆妇要比对正经主子还要小心侍奉。   尤其是经过那件事后,连府里的绥大奶奶都奈她不能如何。   李秀把心里的火发完,身心都畅快许多,冷嗤一声,迈步径直走过,也不顾脚下是否踩到什么。   她随手将簪钗插入发髻,玉料金料倒算是好的,但也不稀奇。   不过是工艺新奇些。   走远没多久,便被人扯进了一道垂花门里,李秀瞧清楚是谁后,扭头就往地上吐了口痰:“你今儿又不当差,不去找你那个心肝宝贝,来拉扯我作甚?”   要真做出什么休妻、杀妻之事,胡兴是不敢的,何况他们都已商量好,如今只管一个劲的赔笑:“不是说好了,她若生下儿子,抱回来给你养,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李秀也不再说什么,自从几年前伤到根就怀不上了,昨夜胡兴又铁了心的不再管她,任她要死要活,摆明是不肯收手,她也就想明白了,拴着不如把链子放长,只要拉一拉链子还能回家就成,不踏进阎王殿就能白得个儿子。   察觉男人伸手要来摸自己发髻上的东西,她直接怒瞪过去:“这是绥大奶奶赏下来的东西,你倒是也敢拿去送?”   “她可不要你这些东西。”胡兴收回手,心思被戳破后,满脸不屑,“你这又是要往哪儿去?”   “春昔院。”李秀斜着白了几眼,真是蛙黾在沟中,求吃天鹅肉,“那边来人说是三娘子醒了,恰好绥大奶奶病了,托我去看看。”   胡兴站在原地,看着李秀离开的背影,有了新的打算。   -   微明院堂屋东侧的高几上,摆有一座小巧的铜刻滴漏,水顺着几个铜壶由高往低流下,嘀嗒几声后,箭标指向酉正,时辰钟则慢了几瞬。   天也早被黑色所席卷,没有分毫亮色。   宝因整日都卧病在坐床上,不让人进来打扰。   在耳房的侍女瞧了眼漆黑的正屋,又想到女子还病着,若是半点亮光都没有,一旦出事就难逃绥大爷的责怪了,于是赶紧提着油灯由廊下过去。   站在外面轻声询问:“大奶奶,要燃烛火吗?”   宝因摩挲着手中缎面的折子,因夜不能视物,眸中亦没有半点色彩:“玉藻呢?”   侍女想及上次,小心翼翼的回答:“玉藻姐姐在给大奶奶煎药。”   宝因了然:“去把她叫来。”   -   玉藻急匆匆赶来时,屋内烛火已尽数点好,侍女婆子在外间跪满了一地,走去里间,则是那几个能在跟前侍奉的跪在女子脚边。   绥大奶奶一身粉色牡丹折枝圆领袍,下着金色撒花百裥裙,坐在玫瑰椅上,圆目不瞪而怒,髻上簪着衔珠金偏凤钗,周围簪点翠蝶,连成串的明珠绕于盘髻,额上狐狸皮的卧兔缀有红宝珠,项上是枚金鸾凤锁。   她虽不知为何,但也赶紧找了个地跪下。   见人到齐,宝因轻笑了声,自丹唇所出的珠语皆是冷的:“官家赐我的妆奁中有一支簪钗,这几日你们都瞧见了的,我日日簪在髻上,今晨起因犯病未曾梳妆,故也未曾清算过那些东西,可刚刚我去瞧,却发现那支簪钗不见了,旁的倒也罢了,不过是支钗子,你们日日侍奉我也是辛苦,偷拿便偷拿吧,当是我赏你们的。”   屋内鸦雀无声,俯首帖耳的听训话。   “可这支,是官家所赐,是五公主曾簪过的。”宝因放下手中的莲花盏,扫视地上跪伏的众人,“若出现在个仆人头上,藐视皇家、不尊官家公主的罪名,我如何能担得起?既然你们嘴硬不愿认,那也别怪我使些手段了。”   言罢,便喊了两人名字:“玉藻、李阿婆,去将她们的屋子全都搜一遍。”   两人先后抬头,应了声“是”,紧接着便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垂头退去。   三刻之后,玉藻和李婆子回来,均摇头说未找到。   宝因唇畔浮起一抹笑,侧身拿起金挑子拨了下将灭的烛火,这火既已燃起来了,又怎能让它轻易就熄灭?   女子的一个抬眼间,李婆子眼珠子只转了一下,便立即明白过来,大奶奶的心不在微明院,而是在府中,只是簪钗到底是在自己院中丢的,若是不先训斥、搜了微明院的人,又如何有由头去外面。   “大奶奶,今儿早上李秀好像也来过微明院,虽说她未必就会偷昧...”李婆子领悟过后,开始递话,“但大奶奶病着,院里这些人都生怕大奶奶叫人,她们今日更是未曾出去过,便是偷了也没机会去当卖,定还在屋中,可都搜过了...那簪钗既如此重要,与其到时候全府被连累,倒不如先宁杀勿错。”   宝因脑袋向下微动,瞧着愈拨愈燃的烛火,扔下金挑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除了李嫂子那儿,府内各院下人的屋子都要搜,进出外宅内宅的每处门也要仔细看查,免不得她们私下相通或与外男私通,干些偷当主子东西的事儿。”   末了,又笑着添上句:“太太那儿就不必去了,何必惊着她老人家。”   吩咐下去后,玉藻领人去搜各院的下人,李婆子则领人去查看府内各处十几道通往外宅的门。   一大群人,各提着八盏灯,自微明院往府内各处去,脚步声便已热闹极了,轰轰烈烈像是除夕日的鞭炮声,府内主子奴才共有百来人,自是有人躲不过被这些炮仗轰着的命。   -   玉藻出微明院后,往东行,先是管园子、杂扫等婆子的住处、再是六娘林却意、三娘林妙意、周姨娘、王姨娘的院子过去,而后是西边二爷林卫铆、四哥林卫罹、五哥林卫隺的院子。   一路搜查过来,玉藻也终于悟了些,最后出旁门,小行一段路后,进入林府的偏宅,这里以前曾是林太公用来逼自己勤学的住处,只是后来被郗氏赏作了吴陪房的住宅。   跨进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宅门,走过狭长的甬道,便是屋舍,绕过影壁花厅,只见厅堂内摆着张八仙桌,李秀正垂首立在吴陪房身边,侍奉着布菜。   婆媳两人都戒备着。   玉藻想起出微明院时,女子嘱咐的不管使用怎样的手段都好,必须要将李秀带去,开口时,语气也带了几分不客气:“大奶奶有支官家赏赐的簪钗丢了,听说李婶子今儿曾去微明院,故让我来瞧瞧。”   李秀拧眉不满,她又不是那不要命的主儿,怎会去拿官家所赐的东西,正要怒骂就记起卯时那会儿,绥大奶奶将一支簪钗赏给了自己,原是自己一只脚迈进了别人设的绳套里,她扭头对自己姑氏轻轻摇头。   随后,任由玉藻等人去搜查屋内。   在这档口,婆媳两人也已商量好了对策,因此当有人搜到那支翠玉镶金的簪钗时,李秀什么话也不说,跟着她们走了。   吴陪房也立马收拾了下自己,往福梅院去。   -   李婆子这边则是出微明院后,往西行,看查两处边门、三处旁门,再是最大的二门以及剩下的其余角门,每至一处便要询问守门小厮各项事情,直至小厮答无可答才去往下一处。   若稍有半点迟疑的,必是会被拷问一番。   林府是当年丹阳房大宗跟随霸主南渡建邺时所建造的,那时林氏拥立新帝而建功立业,风头无两,府邸自然也极大,便是围着内院墙这么走一圈,也要个把时辰才能下来。   酉末戌初,行到东南隅的一处边门时,走在前头的李婆子忽然停下脚步,让身侧侍女全部噤声,夺过一盏灯往墙根走去,并吩咐人去将就近的守门小厮喊来。   -   建邺城的钟声终于敲响。   玉藻先回到微明院。   李秀随后慢悠悠的迈步进来,似乎并不为什么而担忧,眉目疏松。   宝因立于廊下,将一切收入眼底。   李婆子也急惊列的进来,几步上台阶,想要附在女子耳边说些什么话,宝因斜睨眼,笑着摆手,示意她直接说。   “大奶奶,抓到了个......”   话音还未全落下,又有侍女上前来。   “大奶奶,三娘子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开心点~快乐点~   -   *蛙黾在沟中,求吃天鹅肉:明.王世贞《古押衙》:“蛙黾在沟中,求吃天鹅肉。” 第23章   林妙意进屋便径直屈膝跪在兽皮毯上,双手紧紧攥着间色裙,手指泛白,人也依旧还是垂着脑袋,半刻过去,声音细如蚊的咬唇道:“嫂嫂...我求你...求你饶过他们。”   她与这个嫂嫂才只见过一面,虽病中嫂嫂来探望过自己几次,但那时她正在昏迷,今夜来这一趟,心中也并没有底气能让嫂嫂就听自己的。   静谧的屋内,只有蜡油与灯绒燃烧的声音在嗞啦作响。   宝因端坐在铺有红缎金绣仙鹤棉衾的暖塌上,双足落在脚踏上,手肘轻靠着矮足雕花榻桌,白皙的指节扶在额侧,陷入软绒的卧兔里,明眸合上,听见这声求饶,鼻间叹出嗤笑。   “三娘。”她半阖明眸,低瞧着这位性子软绵的娘子,唇齿碰撞间带出丝恨铁不成钢的气,又有怜悯在其中,“你可知自个是在为谁求情吗?”   林妙意稍楞,指腹有些局促的搓揉着癸酉年的纹样罗缎,而后轻轻点头,话带着极重的鼻音,似是已经在哪里哭过一场:“他们...他们是太太极为信任的人,若是嫂嫂不经太太同意就这么处置了他们,太太心里必定会对嫂嫂有芥蒂的,嫂嫂今年才刚入府,至今日也不过拢共才两月,何必要为这两人去白讨太太的不爱呢?日后他们也必会在太太跟前说嫂嫂坏话,太太再与兄长去说......”   叹息声轻轻起。   又重重落下。   这番为她的言论,她自是想领情的,若在以前,这档子事自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慢慢来解决,她也并不是个乐意与婆母交恶之人,但自己亦不是那山中不知世事险恶的玉兔。   那清冷善心的姮娥仙子自也不是她。   宝因垂下扶额的手,金凤钗所衔的明珠随之摆动:“太太既将这家交付与我来管,我便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府中有几只,我收拾几只,便是尽数豺狼,又如何?只要能护住府里的人就好。”   “太太爱与不爱都是不打紧的,我有你兄长足矣。”   后宅妇人所依托的是男人,她也已瞧出几分林业绥的表态。   至于余下的,赌便是。   “可是嫂嫂......”   林妙意咬唇的力又重了些,心里在着急些什么,但又不敢说出,只好用些匮乏之言来劝阻。   “三娘。”宝因唤了声,轻缓开口,似抚慰,“你什么都不必担忧,有嫂嫂在。”   林妙意忽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面若明月的女子,只觉昏黄的烛光像给她镀了层金光,不算大的眼眶瞬间盛满泪意,即便是抬起头,泪珠子也簌簌往下掉,张嘴就是哽咽声:“嫂嫂,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宝因垂眸,不语。   林妙意陷入昏迷的那夜,滂沱的大雨之下,所掩藏的是一个少女最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自己也只是凑巧得以聆听,再仔细一联想过去的事情,尤其是李秀那句话。   日后能嫁去做奶奶享福的自然是府中娘子,如今府中只有一位娘子在。   “嫂嫂...”林妙意身子跪的笔直,“不觉得我很软弱吗?”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宝因起身,弯腰去扶她,音如潺潺溪水,“何叫软弱?”   故意倒在卧床伤上的药、让自己病入膏肓是眼前这个少女唯一能做的反抗,同为女子,她又怎能坐视不理,就算这次郗氏来,她也铁了心的要办那两人。   林妙意坐在杌几上,一张素净的脸埋在双掌之中,呜呜咽咽的开始哭起来,这些深锁之事...终于有人得知,她恍若解脱,哪怕日后粉身碎骨,也好比这样过日子的好。   “六岁.....”她哭的断断续续,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六...岁...那年...”   六岁那年,大人林勉出丧,郗氏将她交给吴陪房照顾,吴陪房又将她交给自己弱冠之年的儿子,一路下来尚未开蒙的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往后每年都会有一两次那样的事,或是在家宴上,或是外出时,日益长成的她也渐渐懂得了,那是什么。   于是她从此少出春昔院,家宴能避则避,后来吴陪房在郗氏跟前不知说了自己什么,郗氏也因此不再喜欢自己,春昔院无人问津,林府是吴陪房婆媳管着,他也来去自如。   后来李秀知道了,将气全撒在她身上,开始缩减她的吃穿用度。   她十四岁时,终于长大,那人更是得寸进尺,想要进一步的侵犯。   好在他大人过身,需要回去守孝三年。   前些日子,她得知李秀讨差后,便知道自己的噩梦又要开始了,那日支开周妈妈也皆是因为这人要来,这等关乎名声之事,她不敢...不敢让任何人知晓。   那人就是以此为要挟,逼迫着她。   如果这次他破罐子破摔的在微明院里说出来了,她的名声就毁了,她该要怎么办。   宝因轻轻抚着女子的背,一下又一下,眸中闪烁着星星火光。   这寥寥几字,是一个少女长达十一年的无奈与痛苦,挣扎与绝望。   -   断木鸟成双飞进长乐巷林府,停在一颗菩提树上,只闻啄木声。   内宅西南的壁厅,两个侍女端了张玫瑰椅在廊下,又将手里的毛毡仔细铺在椅面及靠背上,女子跨进厅内,髻上的大偏凤慢慢晃,安步走过众人,迈上台阶,屈身落在椅上,玉藻则立即上前那支簪钗递来给她。   “奴婢贼偷主,不论价物几何,皆笞百,若贼偷主母亲妻子妆奁,再笞百。”宝因把玩着坠下的金蟾蜍,抬目朝下望去,“何况这还是官家所赐妆奁,李嫂子真是糊涂了。”   妆奁是母家所赠女子用来傍身,不属夫家之物,贼偷妆奁,犹如潜入他府行盗窃之事。   有了上次宝华寺账目的事,李秀这次学了些聪明,不再轻易张口。   宝因本也不需一块鱼肉开口说些什么,当下便道:“先剁五指,后笞两百,再移交官府。”   疏议贼盗律规定:如夜无故入人家者笞百,家主人发觉后,立时杀死勿论。   笞两百,已必死无疑。   立在院子里的几个婆子动身上前,有人去抡过自己腿肚粗的棍棒,还有的则去搬来一人宽的长凳,直至被婆子抓着右手摆在登面上,刀刃逼近手指的那刻,李秀才恍然反应过来,女子是真的打算对她动手。   “大奶奶出身高门贵府。”李秀死命想要挣脱桎梏,却不得其法,牙也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竟也会使如此手段来陷害日日侍奉自己的奴仆。”   这些婆子都是府内干粗活的,素来不满李秀克扣自己的月银,虽每月只是扣下几枚通宝,但时日久了谁能痛快,因而此刻使得力气都要比平常多了些。   刀落,喊叫一声接着一声发出,只见长登之上淌着血,自指根分离的手指也先后滚落于地下。   高坐阶上的宝因只是冷漠的瞧着,高门贵府才多恶奴,什么手段没使过。   谢府主子奴仆近千人,跟着范氏管家,也自不是白白去看个乐呵的。   范氏最狠的手段便是助长其贪心,再狠狠将那人碾成肉泥。   先是使她时时得逞,贪得无厌久了,便真以为自己就成了那儿只能让主子供在龛上的神佛,日后你再赏任何东西,她皆会以为是你惧她敬她,要来讨好她。   如此以来,哪怕你明晃晃的递给她一道圣旨,她都敢二话不说的接下。   刘婆子不正是如此丢了性命,那些仗着沾亲带故来攀一份恩德的又落得什么好下场。   宝因撑着椅手起身,徐行至平面末,只差一步就能下到台阶时,手掌松,白色明珠滚落阶下,滚进那血里成了红的:“一斛明珠值十金,你不告而取是为偷盗。十载来,令女屋中那些帷幔罗衣、桌椅摆设、冬日炭火、夏日避暑的吃穿,哪样不是盗窃于春昔院,便是依此,我即刻将你打死又有谁会来治罪?”   女子笑吟吟道:“不过是个下作的奴婢。”   李秀只觉这句话耳熟,像是自个曾对何人说过,却又已经无从去想,泰山坍塌般的断指之痛直冲脑袋。   把人收拾妥帖后,李婆子也弓腰前来请示。   “大奶奶,那位偷进内宅的如何处置?”   “舌头割了,腿打断。”   -   今夜的动静,很快传至福梅院。   郗氏念完佛正要眠下,不知所以的询问身旁侍儿桃寿。   “大奶奶丢了东西,听说是官家所赐。”桃寿双手捧着佛珠去佛龛那边供奉,耐心解释,“关乎全府性命,正在搜府呢。”   郗氏大悟的哦了声,听到攸关性命,叹气道:“那可要找到才好。”   忽然,院门外响起阵阵拍打声,还夹杂着哭声,睡在耳房的侍女赶忙去开门,一个披头散发似夜鬼的人闯了进来。   吴陪房半道上得知自己儿子也被绥大奶奶的人给抓住,进来就直接跪在郗氏跟前,老泪纵横的哭诉:“太太,您救救兴哥儿吧,兴哥儿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郗氏从未见过眼前老妇这副模样,着急的去扶起:“兴哥儿怎么了?”   吴陪房几年前就知道自己儿子干的那些龌龊事,大抵也能猜到为何会被抓去,三娘顾及名声自不会说,只要咬定是误会也能脱身。   筹划一番,她也只道:“大奶奶将兴哥抓去了,说是要割舌割耳,纵是不喜我们,大奶奶何至于要去犯下这样的业障,日后若报在太太和绥...我们兴哥儿可就真是造孽了!”   郗氏两眼发昏,气血瞬间涌上脑袋,她信佛以来,府内少有动此惩戒奴仆的事,生怕孽障报在亲人儿女身上。   可如今...如今这个谢宝因却敢在府内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这个姑氏是治不了她了!   “赶紧去把绥哥儿叫回府里来!”   作者有话说: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出自《道德经》七十六章)   【译文: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死了就僵硬了。草木生长时形质是柔脆的,死了就干枯了。所以强大的易居下风,柔弱的反占上风。】   .   *这句话在这章语境的意思是:她只要活着就不是软弱的,因软弱的占上风。   - 第24章 谁人苦(入V三合一)   京兆府官署外, 早已下值回府换好燕居服的裴爽急忙忙从驴车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府衙内,顺着道往内史堂去,待到厅外, 问过当值的小吏, 才知道人已在酉末离开这里。   于是, 他又巴巴爬上驴车, 坐定后又猛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掀帘喊了几位会武的小吏随车同行, 而后立即吩咐小厮尽快往长乐巷赶去。   只希望能在戌时坊门关闭前追上林内史,否则灾祸即将酝成。   ......   长乐坊内, 肆廓、店肆、贾肆皆已挂出不再纳客的牌子, 用以居住的屋舍也时不时有闲话吵闹声传出, 或是孩童哭声,随着朱雀大街响起热热闹闹的钟鼓声,告知百姓戌时已到, 才逐渐安静下来。   在这热闹声下, 所掩盖的是蓝帘车舆侧翻在地, 摔得支离破碎,而蹄黑长耳的驴子也躺倒在黄土铺成的巷路里, 呜咽喘息着, 没几声便断了气。   黄土飞扬中,着圆领官袍的男子有些受不住的捂嘴咳了起来。   童官紧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自家大爷身边,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   林业绥微皱眉瞥了眼, 摇头摆手。   满头雾水的童官在看见帕子上的污渍后, 立马反应过来, 赶紧就揣进了窄袖里,昨早吃完食,他用来擦嘴来着,随意塞好后,刚一抬头便突然结结巴巴的喊道:“大爷...后...后面....”   林业绥强忍咳意,回身望去,巷尾走出个块头魁梧之人,周身杀气弥漫,脚下步步带恶,朝他们主仆二人走来,两人急忙往巷子另一头逃去,可经过刚才驴车之事,皆摔得不轻,逃亦逃不多快。   没多一会儿,这人便来到近前,挥手直接出拳,童官边害怕到大叫,边挡在他绥大爷的身前。   拳拳致命,练过几天武的童官再如何能挨打也抵不住。   在下一拳要落在小厮胸口前,林业绥少有怜悯的开口道:“背后买凶之人,要杀是我,何必徒添人命。”   “大爷!”   童官急列列的开口。   他侍奉在男子左右,心里门儿清,自绥大爷守完三年孝回来后,身子就大不如前,要是挨这拳,还不知会吐几升血。   林业绥背对于他,轻咳几声,未理。   童官领悟过来,立即转身跑出巷子,往林府去,而灰帘驴车也在坊门落下的最后一刻驾入长乐坊内。   ......   裴爽的车驾于长乐巷口停下,正急着掀帘下去,便遇见那位林内史的贴身小厮,叫住询问一番后,复又急赤白脸的放下车帘,让小厮速速带路。   他们赶到时,只见在昏暗的巷子中,那人右手用尽全力挥出,壮健的胳膊直接打得官袍男子弯腰咳嗽干呕。   “还不快住手!”裴爽跳下马车,快步往巷内走去,随行来的武吏则疾速围攻上去,“京兆府差吏在此,你胆敢伤害朝廷命官,全家性命是都不顾了?”   殴打朝廷命官,不论致死与否,全家连坐,老幼皆不赦其罪。   裴爽上任以来,不止一次上书要求修去此条律法,因当官者多是世族子弟,百姓所殴之人,皆是为官歹者,这条律法包庇之意昭然若见。   震慑之下,又见男子咳出血,活不久的模样,转身往来时的方向仓皇逃走。   童官上前要来扶,被林业绥摆手拒绝。   他直起腰,迈步往裴爽走去。   为保内史的安全,武吏在这留守四方。   裴爽见这位林内史嘴角淌血,气息不稳,从窄袖掏出一方熏过香的白绣梅花巾帕递过去。   林业绥接过,颔首:“多谢。”   他又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了这位林内史,官袍染上灰尘,鬓发落下几缕,哪有平日那副温润如玉、云淡风轻,似乎万事尽在其掌握中的模样:“想不到林内史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世间又有何人能永远意气风发?”林业绥抬手,拭去血迹,眉目间隐约能见往昔少年的踪影,只是春风得意早已不在,“打马御街的少年郎归家后,也有大人少时逼念书,长大逼入仕的忧愁。闺中对镜梳妆的少女又何尝不是‘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林内史多想。”裴爽故作叹气道,“我只是不曾想到您还能被伤至此。”   “一具肉.体凡胎,被伤有何稀奇。”林业绥低头掸了掸衣袍,“哪怕死了也应当习以为常才是。”   裴爽的试探屡屡不得其效,他也不再迂回,直截了当道:“林内史武力高强,如何与肉.体凡胎相比?”   自小就厌恶习武,深觉那非君子所为,并在隋郡常被王烹取笑手无缚鸡之力、是个绣花枕头的林业绥剑眉一横,坦然笑道:“裴司法是听何人说我武力高强的?”   裴爽细想过去,梁槐若真失足,崖底又岂能没有尸骨,即使尸骨为野兽所食,又岂能没有生前衣物的残碎,毫无证据没有留下恰是最大的缺漏,可世上又焉能有谋杀还不留半点踪迹之人?   或许眼前这个人能。   “能杀梁槐,岂是草芥之人。”   “咳咳咳...”林业绥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似是五脏都要咳出来,止歇后,嗤笑一声,“他曾是你长官,与你不和,扯到我身上来又是何居心?难不成是还记恨于那笞五十?”   如此质问,使得裴爽停下脚步,赶紧拱手作揖,以表歉意。   众人皆以为他会与林内史作对,可他是司法参事,理应以身作则,只有如此,日后才能更有底气的去断狱刑罚,既食民一日禄,便要为民做一日事。   若男子上任便对自己巧言相待,他反会嗤之以鼻。   林业绥直腰斜乜过去,语气不冷不淡:“裴司法如何会在这?”   “我归家后得知消息,孙酆要派人来杀您。”裴爽恍然记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才匆匆赶来想要告知林内史。”   近日京兆府正准备重审年前那桩孙酆霸女占田的案宗,孙酆是吴郡孙氏嫡支的大宗,瞧上万年郡的一处田地想要用作家族丧葬之地,但田主老小皆靠这田过活,故不愿卖出,于国法也不容,律令规定农户无权卖地,后来孙酆将田主威逼至死,以无主田为名强占。   事后不久,又强逼其幺女赵氏入孙府为妾。   这件案子曾引民怒,皇帝亲自下旨严查,足足三月才正式结案,案宗上的结案陈词是“赵氏贪图富贵,杀父自愿为妾,后因不得宠,嫉妒冤告主家”,最后田地说是归还原主,但实仍在孙氏手中。   如今只是想要重审,他们便起了杀心。   林业绥笑而不语。   裴爽不禁狐疑:“林内史好像知道?”   那一拳着实下了狠手,林业绥稍稳了下似火烧般的心神,喉咙有腥甜返上来,勉强压住后,才缓缓开口:“既要动他们,我便早已做好死在他们手中的准备。”   从入局起,他这条命就已押了出去。   生死,不过眨眼间。   裴爽认同的连点头,颇无奈又颓丧的笑道:“但愿能早日为民除尽这些世族的蟊贼螟蛻。”   可又说何容易呢?   同出身世族的林业绥也随着笑:“只怕要令裴司法失望,我所做亦不为民。”   裴爽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是何用意,长乐坊的主街便跑来一人,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是林府的小厮。   小厮在远处努力辨出自家大爷后,喘着粗气不敢歇半刻,急忙道。   “大爷,府里出事了,太太让我来请您赶紧回府。”   -   冷肃的西风飒飒穿廊而来,震得枝叶作响,檐铃叮当。   长凳上的人也在苟延残喘着,发出细微的和哧声,断指隐隐发黑,两股也成了那血茄子。   随之其后,影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晃动的玉佩相撞声,显得杂乱无章,失去其存在的悦耳美感,便连禁步也禁不住来人的焦急之心。   绕过影壁,便见被搀扶着的妇人怒火冲冲,簪钗已卸半,只余下支点翠凤钗在髻上。   宝因早料到郗氏会来,故先下得台阶去,缓步走过长凳那段路时,遮足及地的裙摆被地上所淌的血所浸透,锦鞋也踩出带血的足迹,明明身侧是血肉模糊的人团子,脸上却如风云那般轻淡:“未曾想到还是让这点小事惊动母亲了。”   一进到这儿,血腥气直冲天灵。   林府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派夷戮的时候。   “你是个聪慧的主儿,若是真不想惊动我,多的是法子不惊动,如今说这话又是说给谁听的?”郗氏斜着眼睛冷笑道,“绥哥儿还未回来,他自是听不到的,何必在这里作态。”   宝因不说只言片语,任由郗氏说,不惊动郗氏唯一的法子便是不去动这几人。   林业绥说过的,忠孝并非愚孝。   见女子有默认之意,郗氏偏头去看,视线落在被臀杖的李秀身上,惊恐的大叫几声,再往脚下瞧,自己竟还踩着一根断指,心血堆积,几口气短时难以喘不上来:“你...你...你竟狠毒到...这种地步!”   说罢,又赶紧去制止,视线始终不敢再往那边去:“都停下!”   几个粗使婆子也立即停下杖责。   郗氏到底还是府里的太太,他们绥大爷的母亲。   玉藻死死咬着牙,手指攥成拳头,望向立于深夜的女子,周身站满人,却犹如独舟行海般孤立无援。   谢府与林府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迈出一只脚想要上前,最终还是强逼着自己收回来。   绝对不能再坏了娘子的事。   “太太应当知道奴婢偷窃主子财物该是何罪,何况还是官家所赐的妆奁。”宝因垂下长睫,温声细言,“按律本是可直接将其打死的,但我顾念着太太是信佛之人,定不忍府内有杀生之事,才消减惩戒,只是断去指头,臀杖两百。”   臀杖两百与直接打死还是不同的,若是神仙托生,前者还可能活下,后者则是直至死才停手。   郗氏却是一怔:“行窃?”   来时,吴陪房只与她说了兴哥儿的事,这秀娘缘何如此却不知道。   “大奶奶这话从何说起,秀娘今日回家,还因大奶奶您赏她东西而高兴。”吴陪房这个人精也立即道,“我知道大奶奶不喜太太身边有我们,可太太自幼可怜,也只有我们,您便是想要赶我们也大可直说,我们又不是那厚脸皮的人,怎就要这么对我们?可怜秀娘和我兴哥儿,还有我那孙女,干脆今日一并把我这个老婆子也收拾了吧!”   宝因扫过去,还来不及说话,吴陪房就已经上演了出要寻死的戏码,哄得郗氏赶紧命婆子去把人拉回来。   闺中与她形影不离,随后又陪着她嫁来林府的忠仆竟被自个儿媳逼到要去死,又见女子一副木人石心的模样,郗氏几步上前,扬手又狠狠落下,一声清脆的声音即刻响起:“你们谢家果然是没有什么好东西!谢贤是杀人不见血的害死立庐,你这个女儿倒是更有出息,直接想要血洒我林府!”   右颊阵阵辣痛,宝因也未伸手去捂,只是垂手道:“母亲说的是。”   何止谢府,应当说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吃斋念佛、修仙求道哪个没有私心。   史书上那些起义造反之人哪又真是为了穷苦百姓?   她非名士君子,自也不是好东西。   “还差多少。”   读过几天书的婆子在心里头默算了下:“百八五。”   郗氏看过去,以为女子是要停手。   “快些打完就散了吧,也好让母亲早早回去歇息。”宝因回身,踩过断指,“更深露重,若是伤了身子,爷该怪我了。”   郗氏只觉李秀当初说得果真不错,她只要交出管家权,用不了几日,林府便没有什么太太,只有绥大奶奶了,哪怕李秀主动请缨要去帮忙盯着,她也嘱咐要如同侍奉自个一般去侍奉大奶奶。   再想及绥哥儿在归宁那日就与自己说什么“我已娶妻,母亲不必辛劳管家”,如今更深觉眼前这人的手段。   “你刚进府便能哄得绥哥儿来我这讨要管家权。”郗氏被气得跺脚道,“今日你不敬姑氏,犯七出,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何法子能不被休弃。”   宝因手掌下意识捂住小腹,痛感刺激的她蹙眉,但又转瞬即逝,而后淡漠眨眼:“太太抬举我了,爷若要休我,我自是没有什么法子的。”   瞧着这一切,玉藻愈发的心急如焚,在发现外面的男子时,更像是坠入冰穴,这下可完了,那时范氏只是稍微顶了句嘴,可老太太一告状,就差点被谢贤休弃。   今夜,还不知这林府太太要怎么添油加醋呢。   她正要提醒自家娘子,从马厩回来的李婆子先开了口。   “大爷。”   宝因极为平淡的看去,男子着鹤补官袍,负手立于阴暗之中,让人瞧不清他那双眼睛。   两人目光短暂交接,以女子的垂眼为结束。   郗氏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回来了,心里瞬间有了底气:“绥哥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业绥闲庭信步的走来,抬起手指捂在鼻下,瞧见那边半死不活的人时,面露嫌恶:“此处太过污秽,有何话,母亲还是进屋再说吧。”   随后,又紧蹙眉头吩咐了句“扶大奶奶回微明院”。   玉藻小步快走上前,扶着手掌冰凉的女子回去。   离开前,宝因朝李婆子看去,李婆子颓丧的摇头,胡兴太蛮,嘴巴撬不开,那边的小厮也使唤不动。   见儿子向着自己,郗氏心情倒也逐渐舒缓下来,让吴陪房扶自己进屋,婆子们自都不敢再对李秀动手了。   林业绥瞥了眼停手的婆子们,留下一句“继续打你们的便是,停下做什么”才抬脚进屋。   -   婆子在前头提着灯,宝因跨过几道垂花门,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过了平桥后,提起裙摆上石阶,走进园子里。   她的眉头始终微拢着,似青雾黛山。   自己故意称病告知李秀关于春昔院的消息,更透露自己无法前去,要的就是让她间接传达给胡兴,并蒂瓜都结到自己院子来搭棚汲养了,没有只剪一个的道理。   行至微明院外的小竹林时,女子忽然止步,所有思绪均断绝,小腹涌现出的那股坠痛感也渐渐转为钻心般的痛,似是什么欲从那里坠离。   另提一盏琉璃无骨灯的侍女见状,走近一瞧。   “大奶奶...血!”   -   郗氏高坐明堂,林业绥在右下落座,摩挲着腰间比目鱼佩,他回府整冠后,顺便把裴爽安置在外宅暂住一夜,此时已是身心交病,只是顾念到郗氏多愁的心,耐心询问:“母亲有何事。”   郗氏道:“绥哥儿可知道你那绥大奶奶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林业绥叹息漠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不就是几个奴仆,打杀便打杀了,难不成母亲还要因她们来问罪自己儿媳?”   听到这般冷血话,郗氏急得是直接拍桌:“她在府内行这等血腥事,若将来业障报在你身上...!”   林业绥依旧无动于衷,眼里淡漠到没有人的感情:“府中事务既已交给幼福来管,那幼福便有处置这些的权力,母亲何必多管这些闲事。”   隋郡六年,三十万起义叛军死于他手,他手上的血何其多,业障又如何。   “绥哥儿前脚让我交出管家权,后脚就让我不必多管了。”郗氏被后面那话刺激的连连冷笑,“这话说得真是寒心啊。”   只要有半点不顺郗氏心意的,她就会哭着诉说往日苦楚,或是怪声怪气一番,逼得人只能万事顺她,林勉总是娇惯这位自小丧母的妻子,死前亦不放心的与长子交托种种事项,其中便有让他多替郗氏着想。   “我为何要母亲将府内事务全权交出,母亲应心知肚明才是。”林业绥不知自己还要如何再替眼前妇人着想,“太太年幼丧母,受尽旁人冷眼,只有一个仆人陪着,因此哪怕你将太公勤学时的偏宅赏给一个仆妇,大人可曾说过你半句?”   “太太整日吃斋信佛。”他道,“可神佛能识清好坏之分,知施恩有度,太太岂能?”   郗氏还未开口,吴陪房先行一步替人气愤了起来,此次倒也是真心,她知郗氏信佛皆是儿时缘故所致:“绥大爷怎能这么和太太说话,太太也是为了......”   林业绥动了动眼皮子,厉眼冷对:“这儿哪有你这个奴才来置喙的地?”   “好啊好啊。”郗氏气得直咬牙,再加之身边忠仆被骂,更犹如自个被骂一般,竟是哭哭啼啼起来,“绥哥儿竟能为她与我这样说话了,全然不顾孝道。”   “上德,下才能孝。”林业绥漠视妇人的啼哭,冷声反讥,“戌申年辰月壬午日的姑氏偷听案,母亲可知最后如何判决?”   “十步一跪去向新妇磕头致歉。”   他亲自陪审的目的不过在此。   郗氏心虚的想起那夜,更多的却是被忤逆后的气恼:“绥哥儿为何要如此袒护那个谢宝因,难道忘了自己大人是如何死的?她是谢贤的女儿!”   林业绥隐忍着胸口碎骨的痛,想及这些年来的汲汲营营,只为振兴林氏,阎王殿已不知踏过几回,可眼前妇人却还在为几个巧立名目的下人闹到这种地步,来日怕是要将林府也让居了。   母子争论至此,似乎都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   “母亲既不知大人此生夙愿是什么,不知大人为何郁郁而终,不知大人死前为何痛哭,也不知我是如何当上的这内史,不知我在朝堂如何艰难,不知幼福为了收拾林府这堆烂摊子怎样心力交瘁!在内,你不知这些仆妇如何欺上瞒下,在外不与那些贵妇人往来,不知朝堂事。既无法安内宅,也无法往来应酬,被这群下人当个傻子糊弄也不自知,贵为林府太太却只知围着一个贱奴去转,。”   “母亲究竟要做什么,是要林府跟你我的性命全都断送吗?”   “要博陵林氏永远都消失在建邺城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勉是如何死的,所以自己绝不走那条路。   他只要执掌相权,博陵林氏重回建邺。   几番动怒,气血早已翻江倒海,轻咳几声,嘴角漫出血迹。   “绥哥儿!”   郗氏瞬间慌了神,生气也忘了,只想要上前去看看,但又因后面的话停了下来。   “这世道,多的是人比母亲苦,幼福心里憋着有多少苦,我心里又有多少苦,大人活着时又有多少苦,你从来都不顾,几十年来都只关心几个奴仆苦不苦。”林业绥眼眶逐渐酝出湿意,语气里充斥着痛苦过后的无奈,或是彻底绝望,“我们也不指望母亲能懂得。”   郗氏被吼到不敢再说什么,心下也把这些话认真想过,生出几丝愧疚之意,可看见吴陪房握着自己手不停暗示,无奈的深吸口气,这些年到底还是她陪自己走过来的:“那兴哥儿...”   “府内事务,母亲不必过问。”   -   微明院的偏寝中,侍女提着热水来来回回,时不时便有沾血的巾帕拿出。   林妙意抹着眼泪在屋外等候。   前不久,嫂嫂回来时,下身尽是血,脸也惨白的不像话,布满汗珠。   好不容易门开了,她急忙寻进去,瞧见卧床的女子,视线不由得往小腹处看去,犹豫着不敢再上前,只是哽咽道:“嫂嫂,我对不住你。”   宝因喝下甘橘调经的汤药,察觉到后,明白过来,忍俊不禁道:“只是来了葵水。”   她经事一向这般,来得急又绞痛,往往是来五日就要疼三日。   林妙意听闻在壁厅的那些事后,着急的要去跟郗氏说。   宝因轻笑道:“不必了。”   她若被休,林妙意处境必会更艰难,便是不被休,郗氏也必会恨透这个庶女了。   何必再搭上一人。   姑嫂还没说上几句话,李婆子就眉飞色舞的走了进来:“大奶奶,成了。”   宝因眉间露出困惑之意。   “是绥大爷亲自吩咐的,腿都快打成肉泥了,还让把舌头喂马吃,吴陪房婆媳也没落个好,离死也不远了,可太太连句话都不敢说。”李婆子越说越起劲,声调止不住的高扬,“不止吴陪房几个,连那些不听大奶奶您吩咐的小厮也全都笞两百。”   宝因漠然点头,这些人怕是都活不下来了。   林妙意在旁听完,身体不断颤抖着,俯身埋在床上痛哭起来。   李婆子只觉得是李秀往年把这位三娘子欺负狠了的缘故,眼下也是可怜她的哀叹一声就出去了。   过了亥正,林妙意也在玉藻的相送下,回了自己的春昔院。   宝因望了望窗外,深锁心绪后才睡下。   -   林业绥从那边回来时,已是亥末,快近子初,掌心里握了个矮圆肚的青瓷瓶,听侍女说女子去了偏寝睡也未说什么,只是摆手命人退下。   沐浴换衣后,他站在廊下,望着偏寝沉思许久,随后回屋吹灭灯烛。   府中梆子敲过三更时,在鸦鸟长鸣下,于漆黑屋中的一方榻上。   男子蜷缩起身体,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起来,深陷于梦境,在黑暗中也仍可见其脸色的苍白。   至此四更,他呼吸突然变得缓慢艰难,于窒息中醒转,趴在榻边止不住的咳起来。   咳出血。   -   翌日卯时还未到,便有声音从正屋传出,听起来似是童官的。   紧接着,院子里脚步声不断。   觉浅的宝因很快被吵醒,隔着床帏吩咐昨夜留在外间睡下的玉藻出去瞧瞧。   没多会儿,人就回来了:“是绥大爷咳出血来了,大夫刚请来。”   宝因惊得赶紧下榻,只裹了件大氅就往正屋去,走过一段游廊,来到正屋外时,隔扇门紧闭,只有小厮在外面:“你们家大爷怎么会咳血?”   昨夜也并未传来男子受伤或是被郗氏惩戒的消息。   发现大奶奶还未梳髻,童官急忙非礼勿视的使劲低头,一丁半点也不敢看:“大爷在昨夜下值回府的路上,因京兆府要重审的一件案子,让人打了。”   大夫出来后,因绥大爷在里头吩咐过,可以跟绥大奶奶说病情,遂停留了会:“胸口处的骨头有些裂痕,估约是被这些碎骨刺伤到内脏,但能有惊无险的撑到今时,便伤的也不算是厉害。”   宝因松了口气,吩咐童官送大夫离府时,也顺便让他拿着药方去把药抓来熬好。   她刚要回偏寝去梳妆,便被人喊住。   “大奶奶。”妇人来到廊下,行礼问安,“我叫春娘,绥大爷特地请我来给大奶奶梳头的。”   -   宝因对镜梳好妆后,因知道男子无性命之忧,故缓步徐行的来到正屋,进去后又在隔帘处止住,透过红软罗纱,瞧见男子脱去鞋履,坐在罗汉榻上,矮足小几的案面上摆着张棋盘,神兽纹博山炉升起隐约可见的烟气。   昨夜的事...虽他几次都说府内事务让她放手去管,可她只知无论什么话都是不能全信的。   郗氏还是他亲生母亲。   玉落棋盘的圆润声乍然而起。   “今夜还是要去偏寝眠?”林业绥落下一子,“偏寝的枕头衾被可没这儿的好。”   昨夜的确睡得不太安生,脖子肩腰没一处是舒适的,卧榻上的那床被面也刺挠,宝因掀帘入内,难得露出几分委屈抱怨,脸上仍是笑意盈盈:“我月事来了,不好在爷这儿。”   经血属污秽,自古就被男子嫌恶,遂每到这几日,女子都需搬到偏寝居住,有些十分忌讳的,则是连面都不要见。   “这也是你的屋子。”林业绥抬头望向女子,见她欲要去几步外的凳杌那儿坐,嗓音也沉了几分下来,似有不满,“你我是荣辱共担的夫妻。”   宝因去东壁的横杆那儿,拿了件金绣松柏的大氅,转身回到罗汉榻边,恰好瞧见靠里的地儿堆放着叠好的被衾,他昨夜是在这方罗汉榻上睡的,把大氅给男子披好后,弯腰抱起那床被衾去放到卧榻上,打趣道:“没我在身边,爷还睡不着了?怎么去那儿睡了?”   林业绥两指转着玉棋,噙笑道:“我习惯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屈身放衾被的宝因顿了下,眨眨眼未接话,另引了话题:“对了,爷是什么时候去给我请的梳头娘子?”   林业绥两指捏着棋子,轻落在香几上:“吩咐童官去请大夫时,顺便让他请的。”   忽又皱起眉头,有些没底:“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宝因见博山炉的香气渐稀疏,移步去香案,挑选了款能安神的香,复又走过去,拎起神鸟做捻的炉盖,用金扁舀了勺香粉进去,“瞧着性子有些闷,但做事比玉藻她们利落。”   这位叫春娘的梳头娘子长得是板正严肃的模样,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太爱笑,梳完头便走,不过言语行为又都规规矩矩的。   林业绥疏开眉头,这样的人才更知道自己是何身份,便能少生事端,随后落眼于眼前这盘有死去之势的棋局:“幼福会下棋吗?”   宝因将炉盖复还远处,仔细瞧了瞧棋盘上的子儿,黑白两子僵持不下,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破局,她嘴角弯起,有几分意思,于是赶紧点点头,把香粉罐子随意放在绣墩上后,立马便脱履上榻。   瞧见女子一派迫不及待的模样,林业绥低头笑了笑,将白子让与她。   两人棋盘厮杀没多会儿,抓药回来的童官来到轩窗外,因天冷未开窗,故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只听他道:“绥大爷,马车都备好了。”   林业绥嗯了声,毫不犹豫的落下黑子:“去福梅院请太太吧。”   童官欸了声,窗外便没影子了。   宝因缓缓落下指尖捏着的圆润白子,这段时间还一直未曾说过昨夜的事,她定了定心神,问道:“太太是要去哪里?”   想起昨夜,林业绥语气平淡的撒着谎:“母亲说想去宝华寺修行一段时间。”   宝因假装相信的哦了声,快近年末了,一家团圆的日子,怎会突然要去修行呢?   大约是他示意的。   伴随白子落下的声音,还有女子轻柔的嗓音:“爷不怪我让府内染血吗?”   “我不信佛,亦不信道,不信什么业障报应,神佛也杀人,况且该流的血就是要流的。”林业绥明白女子的不安和试探,“内宅不安,我在朝堂也难以安心...”   而后手指微顿,面带愧色的道:“日后恐要辛苦你了。”   宝因笑着摇头,心头舒畅:“治理内宅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过后,女子扬眉笑道:“爷,我要赢了。”   林业绥握拳抵嘴轻咳几声,女子又赶紧抛棋过来,伸手轻抚他的背。   他手中的那枚棋子最终没落下,直接和棋:“你赢了,我也未必输了。”   而后从香几下拿出个矮圆肚青瓷瓶,指尖蘸取了些里头的白色膏体,探身往对面去,宝因不知所以,下意识要躲。   “别动。”林业绥出声制止。   宝因这才不动了,随着男子指腹的落下揉开,她右颊渐渐传来一阵清凉感。   这是被郗氏打的。   “爷那时让我回来...是瞧我被打了?”   “不然幼福以为我是生气了?”   林业绥瞧着这脸比昨夜要好了些。   宝因没否认,她是有过这样的念头。   两人这头正说着,很快便有外宅的小厮被人引来微明院,垂首立在屋外。   “绥大爷,裴司法找您。”   -   裴爽昨夜虽眠在外宅,但却于半夜听见惨叫声,许久未散,直至今晨起来,才知道是身为京兆府内史的林府绥大爷竟处置了不下十个奴仆,没有活下来的。   当见到男子时,他径直走上前,依旧不改自己的牛脾气:“林内史,你身为京兆府父母官,怎可越过律法动用私刑。”   “律法?他们偷窃主母妆奁,按律可打死。”气血正虚的林业绥撑着桌沿落座,声弱却迫人,“裴司法是在与我说何朝的律法?”   “他们犯法自有府衙来判,便是行窃,也罪不至死。”经过这两月多的共事,裴爽以为眼前这人虽出身世族,却与那些子弟有所不同,至少这个人敢重审往日案宗,为万民做主,失望之余,他高声质问道,“林内史何故要残害他们的性命。”   林业绥忍不住嗤笑一声。   “裴司法,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出自《孔雀东南飞》   -   一直有看评论区,很喜欢【微】的那句“注定了的事情”。   所以在这里说下郗氏吧~   . 正文其实有写[郗氏自幼丧母,无人教她管家之道,她不太擅长管家,而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还有闺中无人与她结交以及无人愿娶],不是她性格原因没人娶,只是因为丧母,因为在古代丧母就意味着没有母亲教导妇道,她这种性格也是后期慢慢形成的。   .   她只有吴陪房,渐渐依赖信任,不想失去。她好哄也是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自卑,她需要别人顺从自己,这样就能去忘记年轻时的痛苦,当然这系列的事情也就造就了三娘的痛苦。   -   那个骂老妖婆的读者也好可爱哈哈哈哈,我说这些不是不让大家骂,大家可以尽情骂!只是想要说一下郗氏这人的逻辑,前面其实都有写的~   -   有没有发现男女主的心都有点“黑”~~~(嘿嘿嘿) 第25章 迎冬至   三更时分, 自极北之地赶来建业城的风吹得天地万物呼呼作响,刮过脸颊犹如刀子,今夜负责府中打梆子的小厮被冻得一哆嗦,连忙拢了拢身上这件好几年前的冬衣, 只为把自己裹更紧。   以前好歹还能有个回暖的时候, 但自迈入腊月年关, 便再没有过什么暖和日子, 尤其是夜间当值,简直是要人命。   好不容易熬到敲完四更里的最后一声梆子, 小厮便立马团着手回屋困觉去,路上不知被什么东西落入在后脖颈里, 凉的人发懵。   -   梆子响过, 黢黑的天也开始渐渐淡去, 徐徐转为灰蒙蒙的色,世间景象大多已清晰可见。   宝因站在半人高的燎炉旁,两手互相搓着取暖, 忽只觉眼前一亮, 似是被什么亮光给晃到, 循着抬头望向窗外,虽有烟影纱做隔挡, 却仍可见外面竟是白茫茫一片。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下雪了。   忙活这些日子, 身心皆落得疲劳,她才记起今日好像已是冬至。   这日前后,君子安身静体, 百官绝事, 不听政, 择吉辰而后省事, 加上朝廷在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   于是官员能在家待至正月初七才去官署上值。   冬至、元日,礼部也会遣摈者送来皇帝例行所赐百官的礼品。   不一会儿,她动作便慢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瞧着里头燃到猩红的炭火游了神。   眼瞧着手就要碰上烧到滚烫的炉盖。   沐浴完,从外头进来的林业绥连忙去抓她双手,带离着走远几步。   因内伤还未痊愈,此番动作免不了动气,胸口处的气血返上来后,喉咙瘙痒,变成几声轻咳而出。   男子顺势坐在榻边,舒出口浊气:“刚有婆子来说地炕已疏通,待会儿让婆子给烧上,日后还是用暖榻好些。”   宝因被咳嗽声唤回神,微垂视线看着急喘的男子,回身走去四兽高脚桌旁,倒了碗茶水递过去,附和道:“燎炉在屋里确是有些不太便利。”   林业绥往日不在家,微明院的侍女婆子只是隔三岔五来擦一擦居室内的灰尘,留心保养着她们绥大爷的那些书,这些年便也未曾生过火,连着正屋暖榻的地炕因此被那些尘土堵塞,烧着火却没有热。   这几日也只好燃了比火盆稍大的燎炉来取暖,但崇信道的世家高族里都极为注重阴阳调和,用以睡卧的寝舍里间大多都比其他屋子要小些,只要能摆下些需要的就好,显得紧凑满档,人住进来才不至觉得凄冷。   因而坊间乡里才有“穷不行远路,富不住大屋”的俗语流出。   燎炉又过大,摆出来过于拥挤,故也不常用,只是这次才不得已拿出来用用。   茶水入口,林业绥眉头微跳,竟是温的,不必想也知道是女子早起用火温过的,喉结滚动,润过嗓子。   己初时,东厨房的婆子来说朝食已备好,得过绥大奶奶的点头后,侍女婆子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几个侍女来到正屋,摆好几案,婆子端来几蝶清淡的小菜。   用完漱过口后,林业绥下榻,伸手去拿横杆上的大氅,跟女子说过一声便掀开隔帘出去了。   宝因慢吞吞的喝着手里这碗茶,视线不自主的偏移向外面,男子踏雪离去,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身上有伤已经告假不说,今日又在冬至假内。   磨磨蹭蹭当是闲情雅致的喝完茶时,李婆子等人也正从外头进到院子里,只是在雪里走了这么一遭,身上寒气太重,不敢直咧咧的进去,在屋外解下竹蓑衣和斗笠后,又拍了拍衣裳,哈气稍微搓热手掌才敢进屋去。   一进去就瞧见女子离神的模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侍女走至隔帘处,轻唤了声:“大奶奶。”   宝因收回目光,顺手放下茶碗,起身走去外间,刚坐在罗汉榻边,便有侍女上前来为她脱鞋履,待盘腿上去后,又铺了件狐狸毛的榻衾,吩咐人烧盆炭火进来的同时,又兼顾着让李婆子几人在凳杌坐下。   屁股刚沾凳,李婆子就先问道:“不知大奶奶找我们有什么事。”   经过李秀婆媳的那件事,尤其是绥大爷还连着处理了些不算是犯大错的小厮,现在府中奴仆瞧着是风平浪静,却其实早已人人自危,赶出府倒也不怕,只怕说错一句话就要丢了命去。   好巧不巧,她们几位还都是会些算数、能看懂账目的。   宝因接过侍女递来的石榴抱枝汤婆子,指尖、掌心传来丝丝热意,心中自也明白府中人心不稳,大抵是半月前那事做得有些急切,连着处理七八人,命都捏在主子手里,哪个心里能不发颤呢?   但既做了,她就没有后悔的时候。   只有慢慢来稳人心了。   “几位阿婆也知道,春昔院这些年的份例月银都被暗地克扣下来,我想着既有一,免不得会生二三来。”她露出个笑,话说得不急不缓,也道出此事前情,行安抚之意,“昨日各院的账本都送来微明院了,恰逢今日又是冬至,除旧迎新的好日子,便想请阿婆们一起与我核算下账目,若有差错,也好想法子弥补。”   李婆子倒也安下些心来,与另外几位起身行礼,接下这份差事。   玉藻也领着人抱来账本和算珠,分列摆在案几上,又再按照院子、年份、名目几项细分开来。   每人各负责一个院子。   直至临近未初才算完所负责院子的第一个名目。   念及是冬至,宝因停下拨弄算珠的手,落在其上,笑着让她们回去吃碗馄饨汤团,明日再来。   唯独留下了李婆子。   她立即笑呵道:“大奶奶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宝因从矮几上翻找出本积压在底下的账本,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所记每年分发给府中部分奴仆的份例,冬衣这项最后一笔所记是戌申年。”   每至节日或节气,府中都会赏些应节或节气的东西下去。   尤其是建业城的寒冬,极为难捱,主子倒是不打紧,可一些奴仆需要当值,护的也是府中安全,因而过冬衣物这类极易消耗的是每年都要发的,被褥则是三年一发。   戌申年已是三年前。   李婆子伸手捧过,她虽也管府中的账,可所管并不是这类,此时瞧来也觉得怪,不由疑道:“我们这些人的冬衣倒是每年都有发下,我去年瞧另外几位主子院里的奴仆冬衣也都是新裁剪的。”   宝因低头一笑,李秀自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动那些没把柄在手的主子,她们这些婆子也都不是粗使的,大小能管一方,而这账上所记的都是些少能被主子所记起,或是几年都见不了主子一次面的奴仆。   她刚已核对过,裁剪冬衣的银两倒是每年都是预支一样的,从中所吃的流水应是从这些奴仆的冬衣所来。   处置完李秀的翌日,偏宅也已命人全部清理过,还用烈酒四处都洒了遍,各类瓷瓶摆件、绫罗绸缎均收归入府库,如今亦是死无对证。   只有销账,重头来过。   “今年的冬衣可都有按时发下去?”   李婆子略有些尴尬,递回账本,但女子未接,只是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在一旁,她起身去放下,随后才道:“这些事往年是归我来管的,可后来...李秀安排了个黄婆子去管,我便只管些园子的账目了。”   宝因捂着汤婆子,手指微动,心下又思索一番,倒忘了李秀这对婆媳虽不在,可多年来,总归还是留下了不少虱子,年后府中各处人手得要重新安排一番,只是不能再操之过急,她也需有几个得心应手的人替自个去办事。   这些时日来,李婆子为她办事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能先用着,往后再仔细瞧瞧。   “待会儿还得劳烦阿婆替我去看查下,不止各院奴仆的,还有外宅当值的小厮都要核实过,明日再来告我。”想起早晨来给林业绥送朝廷分赏礼品的小厮满手生冻疮,宝因又再说道,“哦对了,今年再裁些暖手暖耳的罩子发下去,夜间当值打梆的也只需在戌时、子时以及寅时敲一次,初七过后再恢复如常。”   李婆子也明白这件差事的重量,忙应下,得到女子点头后,才去屋外穿上蓑衣斗笠离开。   人刚走,浑身酸痛的宝因便耐不住的动了动,尤其是脖颈最为僵硬,玉藻瞧见,赶紧过去按揉缓解,安安静静不说话,管不住嘴的毛病确有收敛。   虽失了那股伶俐劲,可如此才能好好走下去。   宝因淡漠的靠向背后软硬适中的隐囊,将榻衾往上扯,阖眼养神,日后她也免不得要出去跟人往来,身边的人怎能不稳重些。   玉藻见女子有困顿之意,手上动作也缓下来,听到均匀的吐息声才悄悄退出去,关紧足以挡风雪的大门帘子。   -   周妈妈刚端着热汤团进屋,便瞧见一抹身影跃出春昔院,她思量了下,知道林妙意要往微明院去,故也未开口喊住。   近日来,她家娘子瞧着比之前有气色,笑容多了些,性子也活络起来,总爱往外出去,哪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再加上绥大奶奶还特地让人来换了春昔院的所有摆设,窗纱床幔亦是换成了新出的纱,连娘子的衣裳首饰也置办了新的来,屋内更亮堂了。   她便猜,大约娘子的变化也是绥大奶奶的功劳,如今李秀她们死了,太太也去修行,府内真正做主的自然就是这位,多来往未必不好。   林妙意先绕道往西府,要去喊上四哥林卫罹及同姨娘所生的五哥林卫隺,只是他们拖拉不愿去,问了好几次兄长可在否。   “大人已身去,太太去了宝华寺修行,如今府中兄长和嫂嫂便为尊长。”林妙意苦口婆心道,“你们怎能失了礼数。”   按旧俗,冬至这日需向尊长赠送以袜履,表示在足履最长之日祝愿老师及长辈健康长寿、福寿永存。   说出这话后,姊弟三人各带了个奴仆往东府那边去。   在旁人眼中,东府为尊,所居尊长和嫡母所生,或是府内主母,西府则是住姨娘及庶出儿女,奴仆也大多住在这边。   实则除长子之外的儿女,皆住在西府,郗氏幺女六娘的院子便也在东府。   虽有此分,但两边分例并无太大差别,不论嫡庶,皆是相同。   到微明院的时候,宝因正巧小憩醒来,瞧见他们先是诧异,而后笑开,让人热了冬至汤团上来,又留吃晚食。   间隙聊了些闲话,倒也欢声笑语,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的林卫罹和林卫隺也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讲些书中所看见的故事。   后林业绥归来,两位哥儿才止住笑声,眼瞧着脖子都快伸回壳里了,连林妙意也拘谨几分。   用过食,林业绥喊住两位哥儿,低头翻阅着儒经,语气不冷不淡:“先生所讲可有听懂?功课可做完了?”   宝因这下懂了,为何姊弟三个都那样怪异。   原是长兄如父。   林卫罹已十五岁,昭德太子逝去那边所生,故从“罹难”二字中的取名,林卫隺也快十三岁,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   今日林氏也难以去养世家那些寄生于家族的子弟。   唯有好好进学,将来步入朝堂。   -   夜间沐浴过后,宝因将林妙意三人赠送的袜履归置好,才脱屐上榻,径直越过睡在外边的男子,往里面躺去,她也不知怎么的,如今两人就睡成这样了。   大约是每次男子都会先躺在外边,逼得自己只能睡里边。   几次如此,她便也不再执拗。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极大,各主街的雪酉时才勉强扫净,城郭外的道路也被雪所覆,车驾如今出不了建邺城,我便托山中好友代我们赠送袜履过去。”林业绥见女子上来,放下书也跟着躺下,又极为自然的用指腹把女子唇上未去干净的口脂抹去,“待除夕那日,我们再去宝华寺向太太问安请福也不迟。”   被如此抹过,宝因下意识舔唇,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还是爷想得周到。”   林业绥听见这声恭维,实在是不敢受用,瞥了眼女子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合眼缓叹一声:“你今晨所想的不就是这事?差点连手都不要了。”   宝因急忙将手收回衾被里。   郗氏到底是尊长,对外的名头也是自己想去宝华寺修行,若府中晚辈再无所表示,外人又会如何瞧林府。   孝顺的名声岂能不要。   但顾及到是他让郗氏去修行的,她自不好说什么.   如今他已安排好,倒也放下件心事。   “那日,再顺便把六娘也接回府来团圆吧。”   作者有话说: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出自《后汉书》。   *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参考唐朝官员放假的时间。   *冬至赠送袜履的习俗也有所参考,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写道“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穷不行远路,富不住大屋:俗语。   - 第26章 崔二郎   除夕这日, 为迎接来年的新岁,要先除旧布新,各家门户皆要忙活整日,宝因比往日也起得更早了些, 寅初便睁眼醒来, 止不住的困意使她伸手捂嘴, 打了个哈欠。   今日要忙的事太多, 因此熬了些时候来核算府中账本,直至核算到昨夜子时才算完。   十日时间, 日夜不歇,也终于赶在新岁前, 算清了旧年旧账。   到现在拢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头昏脑胀的蒙混感令她眉头直皱, 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伸手轻揉着头侧。   “头疼?”   林业绥忽开口,语调里能听出来些挂虑。   宝因被惊了下, 睁开眼, 借着床幔外微弱的烛光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看去, 见他好似也在瞧自己,:“我是不是吵醒爷了?”   “你连半点声都未出, 要怎么来吵醒我?”林业绥轻笑出声, 又宽声道,“把手给我。”   宝因有些不知所以,顿了片刻, 缓过心神来后, 听话的将右手伸过去, 没多会儿, 被宽厚的手掌所裹,掌心有手指在按压着,时重时轻。   重的那下,只觉身子渐渐轻便不少。   她也领悟过来,这是经络学中的技法:“爷怎么会按穴?”   林业绥半阖眼皮,极为轻松的说道:“在隋郡时,与医吏学来的。”   那时,十四岁的他随王桓驻军在外,献计打赢了场大战,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故而被三十万起义叛军的死魂搅得彻夜难眠,王廉公怕他就这么干熬着死了,特地去请来医吏。   长达一年,症候才减轻。   轻重适宜以及穴位按压下,宝因脑中那团蒙混渐次稀散,困意袭来之际,用鼻音轻轻嗯了声,以作对他的回应。   林业绥担心她只是浅眠,又继续按压半刻,确认女子熟睡后,便也睡了。   -   待宝因再醒来时,已是辰初。   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府中的人都在各尽本分了。   她坐起身来,欲要下榻,才发现林业绥早已不在。   玉藻立在外面廊下,听见屋内的动响,连忙询问:“大奶奶,现在可要叫水进去?”   她昨夜回来太迟,还未浴身。   宝因拢上木屐,走去靠南壁的暖榻坐下,应声让人进来。   几个提水的侍女在湢室来回两趟后,女子由正屋所开的边门进入其内沐浴,出来时,春娘已经候在外间。   春娘一如往常的缄默不言,只说些必要的话,先是主动揽过为宝因擦发,湿发微干后,又利落的为女子梳头,甚至不用谁来吩咐,她便知晓今日该挽怎样的发髻,配何头面。   梳好头后,春娘屈身行礼,而后径直转身出去。   宝因早习惯了她的性子,觉得如此各人倒也自在些。   “大奶奶,车备好了。”童官从外宅入内府,又寻到西府的微明院,不敢入屋内,只站在外边向里面的人传话,“大爷带着两位哥儿去家庙祭祖了,说是不回微明院,行完祭礼后,在外边等您。”   宝因从妆奁离开,顺手给耳垂戴上对长坠子:“带去给太太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童官也顺溜答道:“大奶奶放心,昨儿就已经全部置办好,卯时大爷就吩咐小厮搬上马车了。”   他被遣出去后,玉藻找来上俭下丰的杂裾垂髾服侍奉女子穿上,这类衣身合体,袖口肥大,围裳有长飘带,走路犹如神女腾云飞舞般,常与高髻华饰所搭,高门女子在重要时候均会穿戴。   穿上翘头履,宝因抬脚往外走去,掀过两道帘子,踩着地上极薄的一层雪去往正厅,对李婆子几人吩咐了些今日府中该办的事,才去西角门。   扫雪的婆子瞧着人离开,面上都作笑,前几日绥大奶奶就已吩咐下来,赏雪是雅致,不必全扫,扫出供人行走的道即可。   雅致不知,她们倒是轻松不少。   -   林府西角门已停了三辆车,均用的是马匹,前两辆为两驾车,分别是林业绥、宝因二人以及将要去接的六娘子的。   末尾那辆一只马的车驾则是随行侍女小厮的。   宝因在玉藻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上了为首的车驾,到家庙祭完祖而来的林业绥也随之上车。   行进时,车横所悬的銮铃作响。   宝华寺建在净梵山的山腰处,离建邺城比缈山要远一些,抵达那里时,主持已经等在寺门外相迎,随后派了名小沙弥引他们前去郗氏所起居的禅室。   这处禅室是寺内最大的一间,推窗就能瞧见层层山峦与皑皑白雪。   只是敲门无人应,推开禅室门后,他们才发现郗氏不在这里。   小沙弥也瞬间慌了神,郗氏是林府的太太,他们寺里最慷慨的信主,亦是少见信佛的贵人,急忙双手合十,朝身侧两人解释道:“早起做功课时,信主还这儿念佛的。”   宝因回以浅笑,只当是郗氏不愿见他们。   “既如此,恐是无缘。”林业绥付诸一笑,侧身看向女子,“幼福你先去接六娘,再到山脚等我。”   言罢,又朝小沙弥道:“还劳烦小师父引我妻前去。”   宝因点头,也未问男子要去哪儿,转身跟着小沙弥便走了,出宝华寺后,来到一座尼寺,刚进去便见到身穿僧服的少女呆坐在菩提树下,托腮望天。   六娘林却意算得上是林勉的遗腹子,郗氏怀她八月时,林勉过身,伤心之下动了胎气,导致妊娠提前,在七岁前是被药罐子养的。   郗氏问过高僧后,每年都会将这个幺女送来尼寺,穿僧衣闻佛香,身子倒也真好了些。   如今已是第六年。   接上六娘后,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却意自几日前得知家中兄嫂来要接自己,今日丑末醒来就未再睡,见嫂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么来,笑着说了句“大人与一位贵人的神牌被供奉在这里”便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宝因见人睡着,弯腰下了林却意的车驾,正在心里思量贵人为谁,直腰抬眼间,发现男子朝自己走来。   林业绥想起刚才宝华寺中的事,出声安抚妻子道:“身为晚辈,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愿见我们便不见吧。”   宝因笑着点头。   再多的,也不会去做了。   -   离开净梵山后,林府车驾又在缈山停下,冬至到岁末的这几日,各道观每日都会做大法事,以满足贵人们想要消灾祈福的心。   缈山共有大小道观二十三座,天台观为之最,每至此时,便是熙来攘往,唯有岁末人才会少些。   林却意还在眠着,宝因留了玉藻照看。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福身离开此地。   两个奶妈子也识趣的带着哥姐儿去了别地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如何觉得我会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   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万福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哥正说到你呢。”   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福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汤婆子,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大奶奶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大奶奶去鹤园了,吩咐不用侍奉,赏我也来祈福。”   林业绥才听小厮说完,抬眼便瞧见女子的窈窕身影。   还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说过,谢贤当年准备与郑氏或崔氏通婚,只是谢贤瞧不上郑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郑氏,与望族崔氏通婚,选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属意。   “幼福。”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试年庚   宝因听见林业绥喊自己, 匆匆与崔仪告别,要走时,又顿足,微微浅笑着侧过身与崔安互颔首致别。   “五娘。”   崔安忽然开口喊住女子。   宝因原以为是崔四娘, 回头发觉是崔安, 稍楞住, 她不曾记得二人有过交集, 往日崔家下帖,范氏携她同去, 她也只敢与女眷交谈,那时尚在闺中, 今日她已是他家妇, 可到底还是顾及到礼数, 故驻足片刻,等他说话。   便连崔仪也想瞧瞧自己这个二哥要做些什么。   只听他说了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这是守岁至子时才会说的福语。   宝因抿嘴笑开, 今日是除夕, 同辈之间确是该互祝吉语,虽并不相识, 但既遇见, 说句也是应该的。   她默了一瞬后,同对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寿禄无疆。”   反应过来的崔仪也急忙福身回祝, 只想着幸亏有二哥在, 否则就失了礼节, 而后三人相视一笑, 互揖拜别。   一片镐白中,女子踩着新下的细雪,回身往祖师殿而去,那里站着的是官家亲赐给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毕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视线,对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叹离去。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   林业绥敛着眸瞧那人离去,又悄无声息的将视线落于女子身上,见人走至近前,递过汤婆子。   宝因双手接过,她天生比旁人体热,夏日才会如此贪凉,哪怕是冬日,手掌与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凉,但慢慢腾起的热意还是让身子好受了些,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在暖着,不免好奇问道:“爷刚喊我做什么?”   难不成只为了递汤婆子于她?   林业绥抬眼向殿内的道祖尊像望去,说出五公主无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师正在那儿供香,他终是轻笑道:“我们回府吧。”   宝因眨眼思索,待会儿还有个法事,似是贵妇人们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着他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也没开口,点头随着一同下山去。   路经怀安观时,宝因脚步微滞,想起些什么来,没一会儿便恢复如常,继续迈步下阶。   而在身后的童官眼中,只是瞧见自家大爷忽然去牵大奶奶的手,执手走了下去。   -   林府马车驶回长乐巷时,已是天光日稀,傍黑儿的时候。   林却意一下车,跟只回笼的家雀儿似的,高兴地跨入府门,直奔东府而去,从小照顾她的妈妈已经快跟不上这位娘子的步伐。   宝因只嘱咐了些妈妈要仔细照顾的话,也同林业绥回微明院去了,两人均是先换了衣裳。   林业绥脱去极为不便利的大袖袍,换上了团花圆领袍,宝因则换了身红缎绣牡丹袄,棉裙边系着长穗如意丝绦,上有双环佩来压裙边。   很快就有婆子来喊,说是团圆酒已备好。   宝因吩咐侍女去东府那边把哥姐儿都请过来吃,后想着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过,又命人去那两个姨娘的院中也说了声。   年席按往年惯例,摆在西府正厅。   上席因郗氏还尚在,宝因和林业绥未去坐,而是与林妙意几人坐在一处,王姨娘与周姨娘则是另坐,各有张矮足饭案与方杌,主桌上的食物因早吩咐过,也都各分出小碟给两位姨娘。   席间的时候,小厮在院中点起了庭燎,冲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庄子那边送来的几捆青竹也都拿来这里,粗使婆子坐在地上,用刀从竹节处砍成小段。   听到这刀落、竹断的声,林卫罹与林卫隺早耐不住好玩儿的性子,神早飞了过去,几口便将碗里的扒拉干净,起身向兄嫂行礼后,撩起袍子过去,扔了几个竹节进去。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金色小火花也迸发在空中,十分喜庆艳丽。   见那两人去了,林却意也咬着筷头,眼巴巴的瞧着,埋头努力将饭吃完,也加入了其中,没玩一会儿,发现自家三姐吃完在呆坐着,十分不悦地走过来拉着林妙意一起扔竹节玩。   因之前的事,林妙意每逢除夕新岁,往往都是坐在正厅,不敢离开去人少的地儿,有时若是那人守在庭燎旁,便连瞧都不敢瞧。   林却意瞧她害怕,于是抓着她手扔了一个进火里,林妙意渐渐体会到乐趣,也玩到开怀起来。   直至戌初时,宫里的舍人奉命来为四品及以上官员送钟馗像,府内所有人皆停了下来,齐跪接旨。   皇帝念旧故,还特赐了宝因除夕节物。   林业绥起身去送舍人,而后众人要围坐在一起守岁。   侍女已经将偏厅收拾出来,八仙桌上摆满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等消夜果,还另有一张六仙桌放了牌儿、贴儿供玩乐。   林却意立马奔向六仙桌,拿了庚骰闹着人陪她试年庚,林妙意被闹得没法子,只好坐下。   试年庚原是岁末聚博的雅名,将赌博的输赢视作这人往后的命运,只是每年一试,究竟以哪年为准却没个规定,大抵也不过只是岁末的玩趣,后赌博之风日益兴起,危害渐显,上至公主大王,下至话桑务农的百姓,无一不参与其中。   朝廷只好下发严令禁止诸如此类的行为,于是有小贩专门制作出十八面庚骰,每面均绘画,并赋予寓意。   虽有十八面,却是小巧玲珑,一只手能握住。   之后只听见林却意的叹气声。   宝因拨弄着算珠,中间或停下,翻过一页外头庄子送来的账本,再继续抚弄算珠子,听见屋子里低迷的声儿,瞧也不瞧的逗闷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迎来新岁了,六娘何故唉声叹气,小心来年要叹整年。”   林却意趴倒在桌上,闷闷不语。   林妙意便替她答,说着说着竟也半带疑惑的笑话起来:“六娘掷骰,回回都是一只鸟,解庚上说掷鸟者,心胸如天豁达,明明是好话,我倒也不懂她为何如此不悦。”   “嫂嫂和三姐都是世中人,以为飞鸟便是极快活。”林却意摆正脑袋,将下巴磕在桌上,精神气低丧着,喃喃道,“可你们瞧,这鸟儿是一只,岂不是在寓意着我日后要永远孤影独飞了?”   “无家可归。”   算珠不再滚动,宝因停下手,欲言又止,林却意这几年都是在尼寺里,少能见家里的人,只是偶尔归家一叙,能有此哀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妙意被逗得笑起来:“嫂嫂你瞧,六娘这才去了尼寺几年,都开始说些什么傻话。”   林却意猛地坐直身子:“三姐你不懂!”   她或是起了另类解庚的乐趣,又开始为旁人解了起来:“好比三姐掷出的是夕颜花,这可是说日后三姐能得人朝夕爱护呢。”   正在吃着消夜果看经学文章的林卫罹和林卫隺注意到这边动静,倒是极为捧场,都掷出庚骰要六娘来解。   林卫罹掷出雁,林卫隺掷出山。   林却意极为认真的沉思一会儿,才道:“唔....四哥将来要去南边。”说到林卫隺时,却拿不定主意的支支吾吾,脑瓜子里只蹦来一个曾在书上瞧来的典故,“五哥...五哥莫不是要去学愚公移山?”   因大雁要南飞,四哥便是要去南边;因只能想起愚公移山,五哥便是要去愚公移山。   两位哥儿笑着走开,不过能逗得这位妹妹开心也是好事,他们知道六娘不愿待在尼寺,那儿无趣的很,不知被憋成什么样子。   宝因闻见屋里的欢声笑语,也逐渐放下心来。   在这里的人都已试过年庚,没得玩闹的林却意忽然盯着坐床上的女子,起身拿上庚骰,蹭在女子身旁:“要不嫂嫂也来试一试年庚玩?”   宝因将账本合起,拿算珠压在上面后,推至矮几一侧,眼神柔和的看了眼六娘,然后伸过手去。   在谢府时,她陪谢珍果玩过几回,却只当是个解闷的,辞旧迎新的时候,谁来敢触别人的霉头?   故而这类解庚多是些吉利话,掷了也没多大的意思。   林却意赶紧将庚骰放入女子掌心,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宝因握住,手轻轻在几面扫过,骰子应声落下,翻滚几圈后,露出的那面所绘的是...林却意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还未瞧清楚,府外开始热闹起来,仔细听去,是孩童在叫卖痴呆,望来年更聪慧。   这夜,建邺城内的各坊门也会彻夜不关,驱傩之人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由明德、通化、延平等建邺十二城门出发,进入各坊的街头巷尾,意在驱除疫鬼等阴气之物。   林却意拉着林妙意、林卫罹、林卫隺出去边门看驱傩。   没多会儿,林业绥也回来了,眼中倦意极重,不知那舍人是否还额外说了些什么话,可在瞧了眼矮几上的庚骰后,温声开口:“年庚试的如何?”   宝因将侍女已盛好的咸茶递给男子,想起六娘那些话,笑着答道:“三娘是夕颜花,六娘是只鸟儿,四哥是雁,五哥是山。”   林业绥捡起庚骰,安静听女子津津有味的说完:“那幼福呢。”   宝因难得掷到个自己觉得好些的,笑吟吟道:“蜜饯。”   但不知林却意会如何来解这个庚。   作者有话说:   hhh六娘解庚有一套   -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出自陶渊明的《饮酒其八》。   *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出自唐代孟郊的《弦歌行》。   *试年庚是宋朝除夕的习俗,我参考并改了下。   *驱傩最早记载在《后汉书.礼仪志中》,后面唐宋都有。   *“小儿卖痴呆”也是宋朝除夕的习俗。   - 第28章 新岁事(大改)   自明德门而入建邺城的驱傩大队, 在吹拉弹唱的乐声之下,手舞并足蹈的走进长乐坊那条最宽绰的巷子。   林却意六岁被送去尼寺后,便再也未曾瞧过这热闹好玩的驱傩,此时站在角门边上, 亦成了巷子里拍手叫好最起劲的那个。   林妙意瞧着这个妹妹, 眼里也生出了疼惜, 六娘从前还在府中时, 即使自个已是满身病,哪怕每日被苦药淹着, 可嘴角的笑和那眼里的纯真善意却仍是熠熠发光,发觉她不爱出院子, 也不爱笑, 隔几日就要来春昔院陪她, 一陪便是整整一日。   那是过去的十一年里,她为数不多能去回念的日子。   “三姐,你快瞧啊!”林却意抬头见一双映着火光的望着自己, 伸手推了推她, 边蹦着边伸手指向巷头, “傩翁和傩母在打无常鬼了!”   走在最前头的有一男一女,分别戴着老丈和老媪的面具, 被称作傩翁、傩母, 身旁围绕着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又各有戴鬼怪面具的人,游行时便要打这些鬼怪。   此时有一个正在挨打。   林卫隺搭腔取笑道:“明明是个长舌鬼。”   林却意:“无常鬼!”   林卫隺:“长舌鬼!”   两人争辩不下, 要林妙意和林卫罹帮忙分出个子卯来。   这哥姐俩齐声道:“鬼。”   兄妹、姊弟全笑成一团, 驱傩大队经过她们这里时, 几个小厮快速的敲打竹筒, 驱赶鬼怪,不让其有靠近之心。   几位哥姐儿看完驱傩回来,偏厅那座饕餮纹的漏刻壶口露出子时的刻度,整座建邺城钟鼓齐鸣,如此便已是正式迎来新岁。   小厮奴仆跪下磕头拜岁。   他们也赶紧行礼去向兄长嫂嫂行礼拜岁:“福庆新日,寿禄延长。”   宝因拿出几个早备好的小金兔儿、小金狗儿以郗氏这个嫡母的名头送给他们。   毕竟家中还有尊长在,这礼不该他们来受,既代为受了,礼自也要以那人的名头送出去。   林业绥自小住西府,十岁为父守孝三年,不曾出过孝屋,十三岁又离府,故与这几个弟妹感情不算深厚,也知他们畏自己,说了些诫言便起身离开。   宝因发觉后,跟着起身。   林业绥停下等了几瞬,伸手去牵:“不与他们玩闹?”   宝因回握男子的手,眸中散着笑意:“我怕爷太冷清。”   林业绥无奈一笑。   -   新岁一到,林却意、林妙意以及林卫罹、林卫隺都合该回屋去睡的,只是林却意的精神头还在,偏拉着哥姐儿也不准睡,陪她玩牌贴儿,像是来不及似的,要一夜就将所有好玩的尽数玩尽,又恐是日后再不得如此跟姊兄快活,不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才好。   偏厅以十二扇的花卉草虫蝈蝈围屏隔作两间,宝因和林业绥在靠西的那间谈着话,听见外头的声音,心里头的那个主意就跟生根发芽一样,再也拔不掉。   “六娘去尼寺这几年,身子瞧着要好了些,何不寻个日子请女医来探探脉。”   身为嫂妇的她仔细斟酌着措辞,怕哪个字说错便会被人误解,连男子的神色也不敢去瞧,林却意是被送去了尼寺,身子才好起来,她硬留下,难免会被人怀疑有何心思。   仔细想了想,又道:“到底是林府的娘子,若已好了,留在府中先住着,我也定会仔细照看,要身子又差回去,再送回尼寺也不迟。”   想起郗氏,宝因心里又打起退堂鼓来,刚要摇头叹气作罢。   林业绥思量了半会儿,将围炉边炙橘所沾染的尘灰拭去,顺手递给女子,淡淡道:“她要愿意留下便留下,要心中实在不愿,还惦念着那尼寺便顺她的意,过了上元再将她送回去,你少得劳累。”   炙橘温热,果味儿也由热气散出。   宝因吃了瓣,莞尔点头。   外间的林却意在连续输了几局后,正在跟自己三姐撒娇,以求金骡子不要离开荷包,实在赢不过,又进来拉自己嫂嫂出去帮忙打牌贴儿。   喧笑中,漏刻壶中的水亦在缓慢滴落。   守岁至三更,禁宫之中忽然发出撼天震地的响声儿来,禁宫之后,紧着各坊各府也只听见爆竹声,犹如山崩地裂。   守岁至五更,东厨端来年馎飥吃了,这个岁便也算是守完了,林却意早已瞌睡的不行,迷迷瞪瞪吃完就被妈妈带着回东府的院子就睡了,林妙意也顺道跟着一起回去了。   林卫罹和林卫隺亦困倦不行,林业绥便免了他们今日的经学。   未出阁出仕的哥姐儿尚还有得睡,大人却不得空闲。   天地家庙一祭完,林业绥拿湿帕子擦去指尖残留的香灰,吩咐童官去西角门备好车后,径直回了微明院去更衣。   宝因靠在暖榻的隐囊上,腿膝盖了件裘雀衾,拿着要送林业绥那些同僚亲朋的礼单折子在瞧,听见动静,抬头问道:“今儿是元日,爷这是要去哪里?”   林业绥沉了半刻,语气如常道:“我告假多日,官家嫌办公怠慢,要我尽早处置完堆积的案宗。”   宝因这下也明白昨夜里那舍人确实是额外说了些什么,顺手将折子放在香几上,下榻去服侍男子穿官袍,心中却不禁担忧起来,何事能劳得除夕来吩咐,还元日就要去办的。   上次的伤都已严重到吐血。   她侧身拿过蹀躞带,绕过男子的窄腰,眉头微皱:“爷午时能回府吗?还剩有几副药没喝。”   林业绥听出女子的担忧,故戏谑道:“我伤好没好,幼福应该知道才是。”   宝因抬头娇嗔了眼:“爷还好意思说。”   那夜行事时,她顾念着他的伤还未好全,想让他动作慢些,谁知这人却动的越发厉害,自己央求不知多少回,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最后气得张嘴便是对着他肩头咬了口。   林业绥眼中仍还有几分愧意,抬手抚摩着女子冰凉的耳垂,事毕后,他哄了许久才好,后面几次亦不敢再那样。   他瞧着女子乏倦的明眸,嘱咐了几句:“忙完就在屋里暖榻上先眠一会儿,那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由下人去办,敢欺上瞒下的打杀即是。”   宝因拿了件黎色上添唐草纹的鹤氅递给男子,解颐称是。   -   林业绥出了府后,另寻了小厮做驭夫,又再吩咐童官去了趟归义坊的裴府。   裴爽抵达京兆府官署后,不敢有半分怠慢,快步往内史堂走去,自从昨日天台观一见,他回府琢磨半宿,终是想通,与虎谋皮又如何,各自所持的道义不同又如何,只要最后能到达自己的目的便是好。   这是林内史昨日要告诉他的。   天气阴沉之下,只见男子坐于圈椅中,神色亦不佳。   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伸手整了整因着急出门而穿戴歪斜的官袍圆领,拱手作揖:“不知林内史是有何要事吩咐?”   林业绥屈指敲在扶手上,敛眸沉声:“需尽快重审孙酆的案子。”   裴爽更是不明白,这件案子是去年所犯,搁置已近一年都无人问津,怎又突然急切起来:“为何林内史要如此着急重审孙酆的案子。”   林业绥噤声,想起昨夜皇帝亲派中书舍人来传达的帝令。   冬至那日郑彧入宫朝贺,因诞育五公主及七大王的贤淑妃出身他郑氏,又值团圆的佳节,皇帝也特留他参加完天子家宴再行出宫。   家宴本一派和气,可郑彧却说了句“官家与贤淑妃倒像是对民间夫妻,又有儿女绕膝之乐”。   再加之除夕夜,太子并未亲自入宫贺祝,于酉时还杀了宫内几名舍人宫侍,听道是那几个舍人在妄议太子的已逝生母哀献皇后。   这件事迅速传入禁宫,贤淑妃闻后,也只说了几句太子不该在这时大开杀戒的话,谁知她话刚说完,便有舍人来报七大王在府中宴请八十岁老者,以此向天祈求皇帝长寿。   皇帝当时虽赏下七大王许多东西,又亲谕怒斥太子不端,但心里早被气得不轻,他深觉太子性子不类自己,反是第七子最像自己,故平日喜爱第七子多过太子。   可皇帝对结发妻子情深至极,听到太子杀人的缘由,已恨不得连坐那几个宫奴的家人。   贤淑妃和郑彧的话在皇帝耳中自也是变了味,只觉是郑氏贪心不足,后宫高位均被郑氏女所占,竟还要皇后及太子之位。   气盛之下,命他着手重审多年前郑驸马家暴公主致死一案,但此案过于厉害,总归还是得先拿别的东西杵过,瞧瞧他们反应。   林业绥抬眼,像是故意要让眼前人知道些什么,忽笑道:“上有令,臣工又岂敢不遵?”   裴爽面上无惊,心中却已翻起巨浪。   皇帝竟才是他所忠的。   -   元日该前往同僚好友家拜年,只是林业绥有公务在身,没法子去,宝因便只好按照礼数,吩咐小厮骑马去这些人的府门外,连呼数声后,留下一张名刺,告知名刺主人已前来拜过年。   小厮也拿来放在林府外的拜年名刺,有些事亲自前来拜年留下的,宝因在瞧过后,转身要拿去收好,却又忽然顿住不动,心中思踌一番,还是特地派人去了趟长极巷的谢府,那边倒是把名刺给收下了。   夜间林业绥下值回来,两人沐浴完,同躺卧床时,宝因提了一嘴这事,他也笑道:“身为婿郎,确实该向岳翁递名刺拜年,明日我再让人给府里送些节物过去。”   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正想着也该给谢珍果、谢晋渠、谢晋滉还有谢晋楷几个送些应节的东西。   林业绥扯下被鸾凤钩挂起的床帏,无遗漏的询问:“你那几个弟妹都喜欢些什么,若是府库中没有,明早好吩咐人出去采买。”   烛光被纱遮挡,昏暗中的宝因展开笑颜,轻轻嗯了声。   盈盈笑意下,林业绥心中所压的那座山似也轻便起来,露出笑来,他动手掖好女子未盖全的衾被,想起自己今夜踏月晚归,刚进院子,便瞧见女子立于廊下在等自己。   “我这几日恐都要晚归,不必再如此等我,我去偏寝睡即可。”   宝因当夜虽点头应下,次日戌时却见她点灯在屋中等候人归,男子拢眉还未开口,她便先说道:“爷不要我睡偏寝,我又怎么舍得爷去睡?”   男子没法,只好嘱人在夜间将暖榻烧热些。   直至快到上元节,林业绥仍还是卯时去官署,戌时才回府。   作者有话说:   *“福庆新日,寿禄延长”出自敦煌文书,上章的也是。   *名刺就是名片,这个习俗是宋朝的。   - 第29章 王姨娘   建邺的这场大雪时断时续, 上元节过后才见消弭的势头,正月十七、十八,山林瓦间及地上所落的雪开始消融之际,各家各户的孩童纷纷跑出去堆雪狮儿玩, 求这最后的祥瑞。   林却意知道自己没几日就要被送回梵净山去, 寅正醒来再没敢睡, 坐在卧床上, 一直盯着外头夜里的那片白色。   卯时一到,穿上鞋袜便出了屋子, 刚弯腰团了雪在手中,又觉得自己玩起来没多大意思, 便带上妈妈去了春昔院寻自己三姐, 姊妹二人想着好几日都不见嫂嫂, 又结伴来到西府。   刚走到微明院正屋的台阶下,便垂头不敢再动,喊了声“兄长”。   林业绥正要去官署, 对她们二人略微点头后, 刚要抬脚走, 念及屋内女子晨起时的异样,嘱咐道:“你们嫂嫂身子有些不适, 不要太过吵闹。”   林妙意和林却意连连点头, 等男子走了才进屋,也不敢再提玩雪的事。   宝因察觉出她们的心思,让她们吃了早食再去堆雪狮, 生怕两人忙不过来, 便吩咐了侍女在旁为其铲雪、端雪, 同时又嘱咐林却意要注意身子, 不可玩过头。   李婆子来时,见到这副玩雪的情景,才跨过院门便笑着打趣道:“两位姐儿也踩着这冬雪的尾巴来给大奶奶堆祥瑞了,我这一遭倒是来迟了,竟让两位娘子抢了先去,来年可万不能再迟了。”   林却意和林妙意也被说得脸上心里都高兴,林妙意回了些与人交好的套话,林却意却是回了几句俏皮话。   姊妹二人的性子截然不同。   李婆子不再同她们打诨,走到廊下抖了抖寒气,才挑开门帘进得正屋去,瞧见女子坐在榻上,纤纤细手捧着个缠丝海棠白玛瑙碗,她上前将旁边几上的抱枝匙递过去,细微嗅得些药的苦味:“大奶奶可是病了?”   岁末至上元节这段时日,要核实各处庄子的租钱,外送的节物,东西府的节日赏银、账目,还要将节宴拿出来使过的金银器和所收到的节物收入府库。   这些忙完,只觉精气都失了小半去。   宝因拿抱枝匙在汤中搅了几搅,白玉作的匙与泛红的汤药也交相辉映,使得吃药别有一番风趣,而后她缓缓喝下,面不见半点苦色,反温笑道:“只是近日觉得身子疲乏又全不思食,便让玉藻去配了副八珍散,倒也算不得是药,益气补血的罢了。”   李婆子听到补血二字,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十四为新妇的女儿,粗叹口气:“不瞒大奶奶说,我那小女前儿刚生完,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弄瓦之喜,当妈的便已崩漏不止,直今也没个好的,若大奶奶垂怜,肯将这方子赏我......”   说罢,直接跪下,来前好不容易压下的哭声,又返了起来:“我一家子就是化成灰,也得记上您一辈子的恩情。”   平白受人跪拜,吓得宝因连忙让侍女扶人起来,细思那番原由,笑叹道:“不过是简单的四君四物合成的方子,只因其中有一味人参寻常人家难以消用,便瞧着珍贵起来。”   李婆子的心是彻底凉了,这一钱末等人参便是白银三十。   “只需将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白茯苓、炙甘草各配六钱,加些枣儿或是生姜煎熬,便能调和营卫。”宝因默了片刻,“我这里倒还吃剩了些,待会儿你带回去。”   既救人又施下恩情,何乐不为。   李婆子倒真像感谢生身父母般,磕了几个头才算好,起身说近日府中的流水账也更卖力起来,像是在说外头那俗讲百戏的热闹般。   宝因瞧了几眼账目,未发觉哪有缺漏,便连支出十枚通宝的账都记得分毫不差,何时支出,支出何用均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笔糊涂账。   坐了一会儿,玉藻也拿来人参,李婆子想着躺在婿家崩血的小女,走前又是要跪,幸得侍女急忙拉住。   李婆子走后,宝因也收好账本,听见外头欢声笑语连起,眉眼染上笑意,推窗往院子里瞧去,不止有雪狮子,还堆起了雪灯、雪花、雪山等各类景物。   她念着没有琐事缠身,拢好木屐走到廊下,抱着个汤捂子远远瞧着,忽嫣然而笑:“怎么堆了个素狮子?”   林却意正在捏狮子尾巴,好奇问道:“嫂嫂,还有荤狮子吗?”   宝因笑开,吩咐玉藻拿了些金玲彩缕送去,给雪狮装扮上,往年在谢府时,她和谢晋渠觉得雪狮太过寡趣,便用些不要的彩衣首饰捣鼓。   小半刻过去,见她们兴头仍在,宝因又让人先备好驱寒的汤药,再去将女医沈子苓请来微明院。   等林却意玩尽兴了,服侍的妈妈赶忙把汤婆子塞进她怀里,陪玩开心的林妙意也将手炉拢进袖里,听到嫂嫂给自己备了暖身的,又一起去屋里头。   姑嫂三人才说没几句话,玉藻便来说女医到了。   “见过绥大奶奶和两位娘子,不知是哪位贵人抱恙?”   妇人微低头,问过安后才敢坐在凳杌上。   沈子苓行医近四十载,起初因是女郎身,世人不愿信其医术,只有穷困百姓愿找她看诊,后自荐治好了郡公夫人的头疾,使得郡公夫人在贵妇人间对其多有夸赞,时日一久,高门夫人也开始找她看病寻药。   宝因在初二就曾派人去请过,只是那时她被急诏进宫去为太后诊病了,今日辰时才从禁宫出来。   林妙意是认识的,那时嫂嫂也请她来为自己瞧过病,可自己如今已然无恙,想到今晨来时,微明院的侍女在外头守着药炉,还有兄长的那句话,不由得担忧望向女子。   屋内苦味还浓,宝因用金扁舀了两勺与其不相冲的香粉,轻轻放入莲花炉:“六娘你年少离家,在那尼寺待着也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与你兄长商议着,要是你身子好了,又愿意留下,日后东府那边的姮娥院也不必再常年关着。”   林却意起初还有些迷瞪,可听到后面,眼睛立马圆溜起来,她以为日后都只能待在那尼寺,要待一辈子,两三年或是五六年才能归家一叙,每天只有念经的姑子作陪,呆坐一天去数来往飞鸟。   一人形影相吊。   她露出一截手腕,急忙递过去。   沈子苓也明白该给谁把脉了,瞧这小娘子配合的伸出手来,和蔼相笑,手指并拢去探,边探边言道:“娘子倒是曾有过厉害症候,不过早已祛除,如今贵体算是大康,但隐有气血不足之症,恐是在尼寺常年茹素,娘子又自小被送去那儿,正值长成之际,却不得食荤腥,才造成此种症候。”   宝因瞧着身量只与谢珍果差不多的林却意,一个才八岁,一个已十二岁,又岂是简单的气血不足,那日在净梵山见到她时,亦是面带菜色。   探完脉,沈子苓开了个人参养荣汤的方子,便由侍女送出府去。   见嫂嫂眉间困乏,林妙意也拉上林却意匆匆行礼告别,回了东府。   -   两位姐儿走后,热闹与笑语顿时消散,屋里头冷清下来,又不知是不是吃了补汤的缘故,宝因精气神也一下就萎靡起来,她只觉得眼皮子再也睁不开,下半天的时候,便让玉藻扶着去暖榻上睡了会儿。   眠到不知时日几何,只听外头朦朦胧胧有谈话声。   玉藻在帘外,瞧见女子已经醒了,便开口禀道:“大奶奶,王姨娘来了。”   她在外头被王姨娘求了一番,不好再说什么话,只能先答应下来帮她进来瞧瞧大奶奶醒没醒,若是没醒,那也是没法子。   宝因吐出口浑睡的浊气,点点头。   侍女也进来上前侍奉着她整理衣妆。   去到外间时,姨娘已经进到屋里来,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只簪了几朵浅色的珠花和紫绒花,她平日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绣花弄草,能在府中相安无事多年,也因逢人便是笑,眼睛虽是笑眯眯的,却仍可见那明亮的眼珠子,又是天庭饱满的福相。   瞧见女子出来,她立马便起身行礼,声儿也是听着就知道这人心里是个敞亮的:“大奶奶管着这么大个家,年节定是劳累得很,好不容易能眠一会儿,今日却又被我不得已来打搅。”   “姨娘这又是哪里话,折煞我了,我既管着家,那姨娘有事尽可来微明院找。”宝因命侍女将绣墩挪过来,让王姨娘坐下,又吩咐人去端来碗酸奶酪子,闻言笑着宽慰道,“今日前来,可是院里缺了些什么?或是侍女婆子让您不顺心了?”   王姨娘连连摇头,面带纠结的深吸了口气,她这个姨娘非主非仆的,又有什么资格来非议主子的事,可好歹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又从了她不争不抢的性子,整日在府中,若无人提一嘴,都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主子在。   “我是想与大奶奶说说铆哥儿的事。”决心既下,她也咬咬牙,一鼓作气道,“太太在府中时,为绥大爷的婚事忙碌操劳,绥大爷身为嫡长,理应如此,这也是古礼。如今绥大爷与大奶奶和如琴瑟,我心里头也替太太高兴,这心思也难免活络起来,想着要是铆哥儿要有个知心人,他那不爱说话的性子也能改改。”   说完前头那些,王姨娘舀了匙酸奶酪抿进嘴里:“倒也不敢求门第高贵的,便是小门第家的女郎都是心满意足。”   林卫铆十六岁入仕著作局修史,世家贵族子弟初入仕皆以此官为始,可快要及冠的林卫铆至今无任何升迁,仍还是从六品的著作佐郎。   宝因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大改过,建议先看上一章(3480字版本的)   -   *堆雪狮的习俗最早记载在宋代的《八声甘州》里,一直到清朝也还有,比如郎世宁的画里就有。   *八珍散的方子来自元朝的《瑞竹堂经验方》。   *人参养荣汤出自南宋陈言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 第30章 赠予书(小改)   裴爽奉命带着副参事及几名识字的小吏, 数日都奔波于万年郡,将其下辖的十三县及其乡里的所有百姓居民逐一询问,并将他们所言一字不差的记录在册。   今日已是第十八天。   酉正时分,夜幕西沉, 车檐坠有铃铛的马车, 在几个骑马穿官服的小吏前后护送下, 快速驶入光德坊, 停在东南隅的京兆府官署门前。   裴爽跳下马车后,迅速往内史堂赶去, 却只见烛火闪烁,不见要找的男子。   他急忙喊住巡值过这里的小吏:“林内史去哪里了?”   “内史去了府狱审讯犯人。”今夜当值的府吏行了个作揖礼, “特地吩咐若裴司法回来, 便让您在这里等他。”   裴爽暗自琢磨许久:“要审什么犯人?”   府狱所关押的犯人, 多是小民小吏,便是有身份较贵重的,亦也是政治失势之人, 早被皇帝或是郑王谢几人定罪, 所犯国法多如毫毛, 有谁是能惊动京兆府内史去亲自审问的。   那个犯人是这位府吏亲手所关押,听到裴爽如此问, 亦也对答如流:“孙府送来的一个奴仆, 听闻是试图染指自家主子的爱妾,本是要直接打死的,被孙府的老夫人喊住了, 说是老太爷刚走, 三年孝期未满, 不好见血。”   想到从孙府奴仆那儿听来的后宅秘闻, 也忍不住说道:“那位爱妾还因此不满而哭闹,孙给事哄了好久才好。”   事情明白过来后,裴爽挥手遣走府吏,忍不住思索,孙酆担任官职便是给事中,竟是他的爱妾,可为何敢送来京兆府。   林内史去年便是被他寻人打伤。   正绞尽脑汁苦思不得之际,几声轻微的咳嗽传来,裴爽连忙迎上去,行揖礼,扑鼻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不适。   男子身边跟了名捧油灯的小吏,借此火光能看见他手上的鲜血。   礼毕后,裴爽放下手:“林内史这是......?”   林业绥闻言,乜一眼过去,声音融在冷寒的夜里,自也带了几分的寒气:“他大抵是觉得我会记恨,可又无法奈他如何,自然只能对他的奴仆泄愤。”又笑道,“我又怎能让孙给事失望。”   裴爽不必再多问,也知道那人定是死了,自己掌管刑罚断狱,亦能根据这些鲜血,大约推断出那个奴仆是死于何种刑罚。   这种刑罚说不上是最重的,因狱中从不缺最残忍的刑罚,却也非常人所能用。   “林内史......”   林业绥往天井走去,弓腰在冷水中濯手,水纹泛起,鲜血被一点点洗净:“你此刻所怜悯的,不过就是只借主子的势来欺压万民的刍狗,试问谁又愿来悲悯你所要护的万民呢?”   水被浇起,又再落入水中的泠泠声,带着迫人的清冽。   男子冷笑道:“孙酆?”   这些奴仆在高门里侍候主子久了,便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常干些恶奴的事,其他世家或还有所管教约束,孙府活是个恶奴窝。   想到这些后,裴爽拱手作揖,不再说话。   回到内史堂,司法副参事及小吏已将册本搬至公案之上。   裴爽回禀道:“今日已将万年郡全部走访完,这些皆是由百姓所亲口说出的案子,不论大小,全已记录成案册。”   林业绥瞥了眼,拿起干帕子,擦拭着手上水迹:“明日去长安郡。”   京畿道管辖的二十二郡中,万年、长安、新丰三郡所领辖土地最大,世家子弟也多在这三地买山地和庄子。   每至岁末,上报京兆府的案件也多从这三郡出。   裴爽点头称是,随即又悲愤激言:“此次走访,探到赵家已无一活口,说是幼子和老媪没能熬过寒冬,可赵家偏屋却还有小半堆的炭火。”   他不用想便知是孙酆作案,因本朝律法所定,牵涉财产而死伤之类的案件,需有相关亲属前来报案,近邻等远亲所报,视作同犯,赵氏家主正因田地财产死亡。   京兆府会在初七开官署,正式上值处理公务。   孙酆在新岁之前动手,为的就是钻此漏洞。   在孙府送来奴仆时,林业绥便已料到有此结果。   他抬眼看去,语气稀松平常:“赵氏的户版上,写明有两女一子,何为无活口?”   记录各户人口的户版是百姓每隔十年到官府一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相貌、收入、田籍均需如实申报。   赵氏的幺女、幼子及其母亲皆死,却还有一女。   裴爽这才猛然记起,在走访时,有人提及过赵氏的这位女儿,只是......   见男子吹灭灯烛,往官署外走去,他紧跟在身侧,如实将听来的说出:“赵氏长女于庚午年远嫁洞庭郡,十载过去,其籍户早已迁离赵氏,从乙亥年就未曾回过万年郡,似是曾与其父有过争执,如今便是派人去找,恐也难以找到。”   “裴司法多虑。”林业绥停在京兆府门外的台阶之上,望了眼头顶的天,“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岂会找不到。”   言罢,拾阶而下。   童官已将驴车从后门牵出,见到自家爷出来,赶紧搬出车凳。   裴爽则望着男子的身影惊诧不已,难道是赵氏的这位长女已回到建邺?   林业绥踩着车登,伸手掀开灰扑的帷帘,弯身要入车舆时,瞥见裴爽还楞在原地,含笑说道:“裴司法也赶紧回家去吧。”   -   酸枝山水纹海棠的榻几上,羊头顶盏铜灯里被鱼脂所浸的芯绒被点燃,散出微弱的火光,沐浴过后的女子,穿着藕粉纱衣,凝眉翻阅坟典。   本该侍奉她的玉藻正站在院里,将煎熬过两遍的药渣倒到梨花树下,抬头瞧见男子走进来,急忙放下药罐要回屋去告诉还一直在等的大奶奶。   林业绥闻见自己满身的血腥气,嫌恶攒眉,何况屋内之人精神不爽,抬脚改去别处:“我先去沐浴。”   童官点头欸下,从速小跑过去跟大奶奶的侍女说了声,顾及男女有别,自也不敢走太近。   放下药罐的玉藻已掀起厚重的门帘子,停下听完绥大爷身边这位小厮的话后,才迈过低槛入屋。   宝因从书中抬起眼,见织锦隔帘被打起。   玉藻未进来,只站在外间说道:“绥大爷先去湢室了。”   宝因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玉藻也知道这儿没了要侍奉的事,说完便转身告退,轻轻关上隔扇门,回自己的耳房去了。   -   正屋与湢室所相通的那扇门被打开时,已是两刻过去。   林业绥进来去东壁寻擦发的巾帕,四处皆不在,只好抬脚过去暖榻那边,刚想要询问女子,便瞥见粗布巾正在榻几上躺着。   宝因发觉黑色身影笼罩下来,抬头浅浅一笑。   这些时日,两人早已相处出来默契。   男子在榻边坐下,宝因极为自然的拿起巾帕为他擦发。   林业绥用脚将炭盆拨过来,瞧见几上的书,拾过粗略翻过几页,才发觉是些记载野史的,倒也是有些趣味,其行文比之正史更有几分声色:“幼福这书是何处寻来的?”   宝因歪头低看了眼,冁然而笑:“除夕那日在天台观,崔家四娘送与我的。”   这本《新语野秩》便是当初谢晋渠与她争相去向郑七郎借阅的那本野史,当年发生太多事,久而久之也就忘记这回事。   那时,自己也只与崔仪提过一回,却不曾想她记了好几年。   林业绥顿时觉得这书失去了趣味,将其放回原处,崔四娘如何能知道他们那日是要去天台观,又如何能肯定就会遇见,只怕是那人日日随身携带。   比起久居深闺的女子,这样的野史古籍亦更像是云游四处之人才能寻到的。   崔二。   愈往深处去想,心口愈觉堵闷,却又无从宣泄。   因为无人有错。   宝因只当是男子瞧不来这类书,倒也未多想,将湿发擦干后,她坐到榻几一侧,将白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王姨娘来找我说了铆二爷的事,他将要弱冠,确是该议亲了,只是我虽管着家,但到底年轻,不敢轻易应下这事。”   娶新妇,不论对个人还是家里来说,都是兹事体大。   关乎两家日后在朝堂或是别处的利益。   林业绥也明白女子所担忧的事,她与各家贵妇人还未相处清楚,其女郎如何也是闺中跟着母亲出去才知晓的。   他沉吟片刻,道:“门第中下乘便好,但性情品德却是定要上乘的,幼福如若心中不定,可去侧府找三叔母拿拿主意,她最喜与人来往,想必清楚这些,或是问问卫铆的想法也行,到底是他自己娶妻。”   宝因寻思着点头,林府如今的情况,是无法与上乘门第联姻的,男子既说了要求,这样她办事也就有了底,而王姨娘今儿这一提,也让她记起了另一件事来:“还有三妹妹也该开始议婚事了。”   林妙意只比她小了十个月,早便该议亲的。   林业绥却皱眉:“你如何忙得过来两件?”   宝因拿金挑拨了拨快要全浸在鱼脂里的灯绒,从容道:“我先替三妹妹网罗着,等铆二爷的事定了,我再来操办她的。”   “哦对了。”她放下金挑,下榻拢木屐去书案那边,拿了封金粉牡丹的硬笺递给男子,“孙府的二太太给我下帖子了,说是花朝节那日请我过去赏花。”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办孙府的案子,二太太虽是孙酆兄长之妻,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这样一出也不知是何用意。   林业绥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合起放到几上,抬眼笑道:“寒冬过去,你能出去见见春也好。”   宝因也明白过来,孙府这趟恐怕会很有意思,边思索着边要去拿书,谁知手刚伸过去,腰间便有一股力道将她箍紧。   火盆被踢到一边。   察觉出不对劲的宝因收回手,去抚平男子眉川,绵言细语道:“爷今日是不是累了?”   女子藕粉纱衣下的温度似能灼伤人,抚眉的手也太过温柔。   林业绥哑声道:“我们去卧床上歇息?”   宝因脸上一阵赧红,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1]“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出自《礼记.曲礼上》   【译文:对于杀父的仇人,作儿子的必须与他拚个死活,什么时候杀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罢休。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武器,遇见就杀。对于杀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别国去,见即杀之。】   - 第31章 三叔母(修)   二月十五日, 逢百花诞辰,高门女子以郊游雅宴庆贺花神。   各府贵妇或未出阁的娘子也会摘花簪在高髻上,于建邺城内风靡。   玉藻侍奉女子多年,知道她对簪花兴致缺缺, 只在这日有几分插花的雅趣, 故于寅末就差使小侍女搬了张黄梨木几案到院子里, 又将缠着绸布的金剪子、盛着露水的平底盘口等器物备好。   又恐露水不够, 会害得花刚折下就枯萎,拿了只净瓶就去外头。   卯正, 李婆子来微明院瞧见院子里的摆设,一时不明白是拿来做些什么的, 进屋跟女子顺嘴提了几句。   宝因听后, 轻声笑道:“我在娘家时的雅趣罢了。”   在李婆子走后, 她侧目向窗外,见那丫头又要出去,收回视线不语, 唇畔却泛起淡淡笑意, 连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雅趣。   玉藻再回院里时, 一眼望去,便看见身着蜜合色窄褙袄的女子微昂首在看那满林翠竹, 几案上还放着她折来的两枝玉兰、一捧迎春和潜溪绯。   “大奶奶在瞧什么?”   玉藻把净瓶放下, 走过去。   松了些神思的宝因吐出口晨起的浊气,眉眼倒有几分难得的轻松惬意:“不知何时,竟有雀鸟飞来这儿筑窝孵雏。”   玉藻也抬头, 却看不清楚:“要不要找人来移去了?”   若是待孵出雏鸟, 整日叽喳不停, 难免不会扰到院里的主子。   “天气还不算太暖和, 日后再来人来移吧。”宝因鞋履轻移,往几案走去,打量了几眼旁边的人,“我瞧你新岁以来,心思深重是为何?”   玉藻低头咬着唇,小声回答:“我担心娘子不再喜欢我了。”   自从那夜被娘子冷着声训斥过后,到再回到娘子身边伺候,这些时日,她便能觉察到自己与娘子之间,已不似在谢府那般亲密无间。   “你自小侍奉我,我们如同姊妹般,便如这插花,世上又哪还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宝因将裙摆理顺贴后,屈膝在方杌坐下,她知道那夜还是吓到这丫头,“我若真对你不喜欢,你如何还能在这儿待?”   玉藻得到这句话,心里头也就宽解了,当下就咯咯笑了起来。   听着笑声,宝因心间也吁出口气,用剪子将多余的枝干修短,又舍去些多余的花苞,才素手把玉兰插进刻莲花纹的汝窑长颈瓶中。   迎春也垂坠在土定瓶,姚黄妆点了朴素。   随后喊来侍女,吩咐她们拿去摆好。   两位侍女也垂首领命,上前将几案上的瓷瓶各捧了只去,一人捧着素雅的玉兰走进大爷和大奶奶起居常待的里间,将其摆在西壁,另一人则是捧着迎春放在外间的束腰高几上。   宝因放下剪子,望了望日头,也该启程去应孙府二太太的花贴了。   “命人去角门备好马车。”她起身,往屋内去,朝玉藻说道,“你再去东府请三娘和六娘过来。”   她昨夜想了想,也与林业绥商量过,觉得还是要带林妙意和林却意也出去见见外人,能交些闺中好友自是再好不过。   两位娘子一起来到微明院后,宝因仔细端详半会儿,拿出几支花胜簪在她们头上,从未赴过花朝节的林却意不解问为什么。   林妙意刚要开口,便听嫂嫂耐心解释道:“鲜花虽美,却也易逝去,而花胜是通草花绒所做,乃长久之物,又有其美,六娘要哪个?”   林却意毫不迟疑的选了后者,长寿还美丽,这大概便是花胜的祈愿。   只是如今依旧还是簪鲜花为多,花胜是前几年由宫内传出来的新鲜饰品,听闻是郑贵妃在花朝节那日瞧见鲜花凋落,不由得想及自个也已是落花逝去,年华不再,恰好那时宫侍采了大簇的牡丹来为她簪髻。   郑贵妃霎时便发了一通气,于是想到了这花胜来簪。   宝因拢了只缠丝红玛镯,携着林妙意和林却意一起往角门去,侍奉大奶奶的玉藻和要侍奉娘子的妈妈侍女也跟在左右。   还未出角门,便瞧见有贵妇人立在门楣之下,通身莲青金缕鸟兽纹样的织锦褙子,下着翡翠洋皱裥裙,髻上簪着一朵恰到好处的青瓣黄蕊花胜。   林却意先认了出来,跑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叔母。”   林妙意也赶紧去福身,喊了声叔母。   贵妇人笑着点点头,从婆子手里拿过两支花,给两位娘子各送了一支,便吩咐照顾她们的妈妈好生扶着自家娘子去上马车。   作为侄媳的宝因见与贵妇人至亲的两位姐儿走了,才上前去行万福礼:“原该是我去找叔母的,倒让叔母来等我们了。”   眼前这位便是林业绥的三叔母。   林勉底下还有两个姨娘所生的弟弟,分别是二房林益和三房林勤,三兄弟未曾分府,只是林益十年前被贬斥到巴郡时,妻女跟随去,而林勤于入仕几年后,搬去了长乐巷另一处较小的宅子,每年都要向林府支付些银两。   林勤之妻出身太原王氏,为他育有一女一子。   王氏待林业绥、林卫铆这些侄儿侄女一直如亲生般,以往也是常来林府,陪着自己嫂嫂说说话、绣绣花,妯娌间也是乐趣无穷,只是后来王氏瞧出了李秀欺上瞒下的心,去告知嫂嫂,谁知郗氏反来说她。   性子火爆的王氏这才与大房渐渐断了来往,只在去年林业绥娶妻来观过一回礼。   不久前,宝因也亲自过府问安。   “我自个在家待着闲闷,才特地早出来了些,”王氏心里亦是满意这个侄媳,比起那个嫂子,只觉不愧是谢氏嫡宗出来的贵女,为人处世都透着令人舒服的劲,眼下也乐呵笑道,“你来找我,我来找你,不都是一样的?说这些话作甚,倒是把我给说生分了,难不成还不认我做一家人了?”   相处十几日,宝因也知这位三叔母虽素来是个嘴巴厉害的,但心是好的,直来直往不会使些弯弯肠子,常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玉藻也伶俐起来,见缝插针的小心翼翼捧着一囊牡丹上来。   宝因道:“今日正逢花神节,晨起不由得起了兴致,贱插了些花,还剩得一瓶,望叔母不要嫌恶。”   王氏瞧去,哥窑花囊里插着两支潜溪绯,不由得惊叹,哥窑所烧出的瓷器能价值百两,何论如此好的品质,潜溪绯的牡丹亦是名贵品种,因初绽为银红,盛绽为火红,还被文帝赐名“火炼金丹”。   前几日她倒是提过几句不知孙府有没有此花的话。   王氏身边的侍女见太太未推辞,便了然的双手接过,王氏也好一番仔细的叮嘱侍女要小心送回府。   随后,林府主子和奴仆才各自上了车驾。   -   车驾驶出长乐坊后,在坊与坊之间的丈宽黄土大街上缓缓驶进,路侧有官吏巡视管制,按照《仪制令》所定,无公私缘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论车驾或马匹,均不准疾速,又有“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律言警告。   驭夫在半个时辰后,才驾着马车抵达升平坊的孙府。   乐贵巷外已停满各府马车,花花绿绿的贵妇人及娘子被侍女引着入府,花神节兴起来的年岁不算长,还仅在上层贵女或文人骚客之间最受欢迎,禁宫内亦是当年郑贵妃进宫后才有的。   宝因掀开车帷瞥了眼,发现孙府今日所开竟是西角门,倒也算是重视今日的赏花,却不由得更为好奇,她往年与范氏来赴贴时,开的是稍次的东角门。   手指收回,车帷也随之落下。   侍立在台阶上的人却在落下之前的那一瞬,眼尖的瞧见了车帷后的容颜,想起自家太太说的牡丹国色,便觉定是这位了,想着脚下便已下了石阶,走至车驾旁,恭敬询问:“车驾内可是林内史的夫人?”   玉藻紧忙来答:“正是。”   侍女又道:“我是在二太太身边侍奉的绿莺,太太特让我来这儿候着,好亲自迎林夫人进府。”   宝因眨眼,不由一笑,这侍女倒会说话,连同坐在车舆内的王氏也不免露出个精明的神色,话里话外都在替自家主子恭维。   孙府二太太当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宝因被玉藻扶着下车后,随后带着林妙意和林却意,与王氏一同进去,先上去几阶,迈过高槛,再下四阶,走过花草松柏,不久便到了孙府前些年特造的观寿园子里。   这座园子是建邺城内最奢靡的,鸟兽成堆,奇珍异草琳琅满目,那时还被御史大夫弹劾过,可他们造园的由头是为老夫人祝寿,于最重孝道的本朝来说似乎也就是可允的了。   林却意一进园子,便被那些在玩耍秋千的娘子吸去了目光:“嫂嫂,我想去玩那个。”   宝因带她们出来的用意本就是结识,故点头笑道:“万事小心,不可贪玩,亦不能乱碰主家的东西。”   说罢,又让林妙意也去那边待会儿。   王氏往那儿瞧过去,念起宝因前些日子说要为铆哥儿议亲,请她帮忙相看,不知发觉了什么,忽指着远处紫藤架下的某位娘子,颇有些鄙弃的说道:“铆哥儿的新妇,可千万记得把那位沈家的娘子剔掉,她大人专行财婚这等烂勾当的事儿,先将女儿许给多家,待收完五礼或三礼,便要开始接二连三的悔婚了。”   宝因倒是记得这位沈家娘子,今年十六,读书作诗都是会的,性子温婉,可自十三岁能许人家起,便被自家大人行起了财婚,世族内已无人敢娶。   瞬息过后,她的思绪忽被打断,有人在喊。   “五娘。”   作者有话说:   [1]“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出自唐代的交通法规《仪制令》。   [2]“路侧有官吏巡视管制,无公私缘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论车驾或马匹,均不准疾速”这段也是唐律里面所规定的交通律法。   - 第32章 互狎妾   宝因回身去瞧, 只见妇人被婆子搀扶着绕过假山走来,步履如风行也皆是因身形消瘦,似一阵风穿过假山,她便能就地不见踪影, 面容虽施了胭脂粉黛, 也难以遮掩其病容。   吴郡孙氏留在建邺的这支正是范氏母亲的娘家、范氏的外祖家, 范氏外大母还在时, 宝因儿时常随着范氏来孙府看望外曾祖母,与孙府的女眷倒也算是熟悉。   这位弱柳扶风的妇人便是给她下花贴的二太太, 孙泰续娶的妻子。   孙府二太太郭氏出身太原郭氏的旁支,嫁来孙府近二十年, 自前年起就常被病魔缠身, 孙府派人出去寻医问药也不见多大的起效, 那时范氏来瞧过这位表弟媳,回去也说虽恶病未祛除,但瞧着精神不错, 性命当是无忧。   如今这模样, 又哪是无忧, 不曾想已如此严重,却还要费神来办这一场赏花游宴。   “五娘不认识我了?”郭氏如今已三十四五岁, 女儿姿态却还未全然泯灭, 伸手抚面羞愧道,“有时我揽水照镜也会惊慌,不怪你这孩子。”   宝因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 深埋思绪, 缓缓回道:“我怎能不识得二太太呢?以往随着母亲来府中看望外曾祖母, 太太最是疼爱我的。”   郭氏无儿无女, 待她们这些哥姐儿自也会带着一种怜惜,且无论是哪家的哥姐儿,都当作是亲生的呵护,若说有不同,便也只是对宝因这位表外甥女了。   郭氏亲切的握着宝因的手:“陪我去那边坐坐。”   王氏或是知道孙府此次用意何在,在郭氏没来前,便已去和其他贵妇人交际了。   眼下只有她们两人,宝因顺从点头。   她扶着郭氏缓步往人工凿出来的河渠边走去,这儿有着大片莺莺绿草,又立着数十株树,杨柳、桃花、杏花皆不缺,还设了曲水流觞。   侍女见有人过来,赶紧摆好坐席。   宝因屈膝在郭氏对面跪跽,中间所隔是捎带着酒樽的流水。   郭氏跪坐好后,将手从婆子那儿抽回,询问着女子近况:“五娘是去年出阁的?”   宝因颔首,听郭氏又细问是哪日,耐心答道:“九月初二那日。”   郭氏满眼慈爱的点头,哀叹一声:“病了这许久,倒不知时日几何了,连想去观礼也是有心无力,上元节过后身子才好了些,想着花红柳绿的时节,大伙儿同游赏花倒也是一番乐趣,来日......来日......”待说到心中的悲处,声儿也止不住的哽咽起来,“来日去了阴司地府可就瞧不见了。”   旁边的婆子赶忙递去帕子,宽慰道:“太太自生病以来,忧思便愈发繁重,总想些伤神的事,如今说些这话倒让林夫人见笑,再说阴司地府又哪是那么容易去的呢?”   “我自个的身子,你又知道些什么?”郭氏接过帕子擦去挂在下颚的泪珠子,嘴里却是连语忿怼,“你倒像是去过阴司地府般,怎就不容易去了?”   自小服侍郭氏的婆子被怼,一口气堵在喉间,又想起妇人病了许久,心中定烦闷,只好白白认下这骂,应和道:“太太说的是,过个十几年待我去了,再来托梦与你,告诉你那儿是何模样。”   郭氏的眼泪淌了更多:“我们主仆还不知是谁先去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舅母不是自个也觉得上元节过后,身子好了些?”宝因见妇人的愁虑愈发厉害,又见主仆二人唇舌利剑的,恐她们伤了彼此情分,“这便是所谓抽丝,待舅母这场病待抽丝剥茧后,哪还能去什么阴司地府,该是长久享福。”   婆子见女子开口,想着有太太最疼爱的娘子开解,或是能好些,叹气一声便摇头走了,留个清净地给她们舅甥二人。   心中忧绪收住些后,听得女子这番话,忆起往昔,郭氏重重吐出口气,她无儿无女,在府中瞧着光鲜,却难以被待见,只有自个独自坐在一旁,有时被五娘瞧见了,五娘也会一声不吭的过来坐会儿,使得她常常会恍惚,五娘好似就是自己那个苦命夭折的孩子,瞧不得母亲伤心,托生来陪着。   可自范氏外大母过身,范氏也不再常来孙府,来也不会带着五娘。   孙府不来也好。   又说什么长久享福,在这孙府谈何福可享。   叙旧完,郭氏想起孙泰的叮嘱,无奈开口:“五娘,你自小聪慧,也该知这场赏花游宴是为何要办,又为何要请你来。”   宝因从河渠中拿了酒樽,浅浅抿了口,才盈盈笑道:“难道不是舅母想我了?”   这么一句甜蜜的俏皮话,郭氏被逗得乐开怀,也知这是五娘对那事的婉言相拒,五娘才做林家新妇,她又怎能忍心让五娘为这档子龌龊事去被自个丈夫骂。   她也不再说那事,低头时嘴角微微扬起:“是,舅母想你了。”   宝因却莫名的起了些哀伤之思,她想许是这位舅母太过好应付了,若是旁人,定会纠缠不休,要使得她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脱身。   郭氏又紧着问了些家常话,宝因听来,发觉她问的都是些自己闺中的事或是在林府过得如何,虽是不解,但也逐一应答。   还未说多久,原先那个绿莺从外头进到观寿园,来到郭氏跟前:“二太太,老夫人叫您过去。”   宝因微蹙眉,瞬息又舒开,思踌不语,郭氏被侍女扶着起身,她也跟着放下酒樽,强忍着脚掌的麻痛,起身行晚辈的礼数相送。   郭氏走远几步,又顿足,闲话这许久,已将她体内好不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用尽,这会儿是气若游丝,她回头最后道了句话才走。   宝因回味着那话,长睫覆下,范氏曾说孙家阖府上下也只剩郭氏这么一个清白的人,在远眺着快要消失的那道背影时,又笑叹摇头,她倒是不曾知道哪个近身侍奉的还要喊主子“二太太”。   -   临湖的水榭游亭中,王氏正在这儿与各府贵妇人网罗着待嫁的世家女或是儿郎,瞥见宝因独身一人站在那儿发愣,偏头命从自己府里带来侍奉的侍女过去将绥大奶奶请来这边。   宝因走过抄手游廊,由平桥来到游亭,因做娘子时,常跟随范氏去赴贴,许多贵妇人都是认识她的,对于她的孝名多有赞赏,本都打算着揽其做自家新妇或妯娌,谁知......眼下也急忙笑着招呼,又打趣谢府五娘子转眼就成了林府绥大奶奶。   忽地,游廊那边传来声响。   几位贵妇立马瞧了过去,左右小声交耳道:“那是孙酆的两个姨娘,穿红戴绿那个便是孙酆近来的爱妾,听道是他们两兄弟共着狎玩。”   “两兄弟?”有人不解,“孙泰可是个君子,还有梅花之名在外。”   年长的贵妇鼻间冷哼一声:“你道为何孙府二太太病了这几年?不过是发现了他们背地里那些扒灰乱交的事儿,且府里的老夫人也未尝不知晓。”   待她望见那堆一起玩闹嬉戏的娘子,又是嗤之以鼻:“这些哥姐儿连生父是谁都摸不清,至今还糊涂着。”   孙府中有几位哥姐儿,除了孙泰的嫡长子外,其余皆是姨娘所出,令人瞠目的是连孙泰、孙酆两兄弟都难知道究竟哪个是自己的种,最后干脆用了个均分的法子,各人得几男几女的将孩子分了。   交耳声不算是大,却足能让这儿的人都听到,各府贵妇赏花游玩除了雅致,还有便是知悉近来发生的事,她们所知的,未必就比朝堂上知道的少。   宝因默语,望向那两个姨娘,一个是花团锦簇的鲜活,一个则是形如槁木的死寂,这样的女子从前在孙府还有几个,不过都得病死了。   范氏那时还被硬扯着来出主意,心里却是瞧不起这样的表亲,乱了伦理道德,与禽兽沦为一丘之貉是谢贤所怒骂的话,范氏也怕他们来祸害谢府,才会刚送走外曾祖母就冷了来往,也鲜少再带她们几位姐儿来孙府。   -   孙府的花厅里,郭氏垂首跪在地上,百蝶金暗纹的褙子上挂满茶里的盐椒粒等辛辣料,仅靠最后一点力支撑着这幅躯体。   高堂之上坐着位富贵相的老夫人,专拣着婆子骂人的话,叱喝道:“你放走那行货子到底是什么脑子,真是下乡巴出来的□□崽子,病这两年倒又成了孱头萝卜秧子,要不是府中无人可用,当我愿意使你?”   郭氏所出身的旁支远在陇西郡,对建邺的人来说是下乡巴人,她早听惯了,老老实实的受着这些骂,听到后半句,心思浮动,她困于病榻却还被硬拉起来操办这些腌臜事,便是作了八辈子的恶也不该轮到这里来。   帮孙酆活络门路,怎不让他自个的妻子来操办,怕是被折腾的见不得人了。   本就活不了几日,她何必再小心谨慎,处处伏低做小,还全什么孝义名声,当下便嗤鼻道:“老夫人该想想为何府中无人可用,得使我这个孱头萝卜秧子,说来谁又知道元夫人是如何没的?”   郭氏说的元夫人是孙泰的元配,刚进府两年便没了,后才又娶得她,当时还不知为何要娶她这么个旁支娘子,嫁来两年便明了。   老夫人听得这话,再也端不住,呸了声:“下作行子,你要敢拿这浑话出去高声唱道,你瞧我扒不扒你这臭毛鼠的皮下来!”   郭氏早没了活的念头,陇西郡的老父老母也已不在,当初做个驿站官吏的娘子多好,怎就贪了这建邺的荣华富贵。   她只怕阴司地府的无常鬼不来拿这残破魂。   “老夫人又在这儿作什么没耳的模样,上梁不正才使下梁歪,俗语说儿子爱学老大人,旁人不知,您岂会不知?”   “您以为他们只是狎两个妾室?” 第33章 谁设局(修)   自上次发觉赵氏还有一长女在世, 至今已过去二十五日。   裴爽从林业绥的话语里猜出其长女回到建邺后,立即要着手去往万年郡寻找,可这位林内史却说不必着急,只让他们将正月去万年郡走访所记录的案册仔细瞧一遍, 并将所有提到孙府的所有言论单列成册。   今日是花朝节, 他拿着册子前来交予, 见男子长身玉立于廊下, 快步上前,弓腰递过孙氏案册的同时, 又直爽的开口问道:“林内史是否知道赵氏长女在何处?”   林业绥眼皮半阖,所想是女子归府与否, 若不是那人苦求, 他必不会同意女子前往孙府那般污秽的地, 巳时离府,两个时辰已是足够,正要准备差使童官回府去瞧一趟时, 裴爽来到跟前。   闻见耳畔的询问, 他接过册子, 斜睨一眼,不由嗤笑道:“我早与裴司法说过, 父之仇, 弗与共戴天。”   裴爽听后结舌,再如何愚钝也品出了其中深藏的话语,赵氏长女竟已身在孙府。   可为何不直接来京兆府报案?   此时只见几片飞花跌入污渠, 被流水带入阴暗的道河中, 不见踪影。   他又盯着院子里那些被来往官吏踩踏的落花, 颇担忧道:“女郎自小被养在深闺, 所读所学皆是妇德妇言与妇行,从未见识过广袤天地和苍茫大漠,沟壑浅薄,当真会有如此大义?更遑论从未碰过那些刀枪棍棒和计谋,又如何能报父仇?”   太.祖、高祖朝时,天下动荡初定,律法残缺,礼乐尚在恢复之中,烧杀抢掠仍层出不穷,法护不了子民,多有为父报仇之事,但也只发生在乡里之间,还尽是男子。   林业绥敛眸,指节分明的指节捏着案册,这本册子的第一页便出现了监察御史几字,如今是孙泰担任此职,换换人似乎也未尝不可。   “裴司法只瞧正书、史书,自然会如此想,若国史添上女郎报仇之先例,日后她们有例可依,岂不会反?而于那些野史怪谈中,女郎为父报仇的故事却是层出不穷,她们用尽聪慧与狠心,手刃仇人。”   他负手笑道:“既是不信,则拭目以观。”   -   郭氏已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将孙府那些心照不宣的龌龊事儿一股脑全捅到了明面上来,听得年事已高的孙府老夫人是心慌心悸又胸闷气短。   老夫人也是再续娶的妻子,只生了三个女郎,孙泰、孙酆两兄弟都是元妻所生,对她这个母亲说不上是敬重,便连他们老子都是一个样。   孙酆老大人在时,狎玩之事不亦乐乎,除了坊妓外,连府中之人也不放过,她身为主母要管一家大小,要顾及家族体面,也深知男子好色好性,只要不捅到外头去,何必要管,她也是不想再被府里这几个爷们讨嫌,何况还有自己亲女儿的将来要顾,所幸干脆放纵不理。   这些年来,孙泰、孙酆两兄弟对她也果真是越发敬重起来,前些年对三个妹子的妆奁也是添了几折子,她心里头自然高兴,那些人到底是花钱买来的,侍奉侍奉主子又妨什么事,这钱好歹算是花得值了。   孙泰那原配自个心里头想不开,就跟眼前这郭氏一样的,竟一下便病倒了,她当年怜惜,还好一番劝告,谁知还是死去了阎罗殿里。   见老夫人气都快喘不过来,服侍好几年的绿莺急忙上去扶着,帮忙顺下胸口的这口气。   待老夫人缓过来后,带了浊气的眸子闪过几分毒狠,她自小被婆子带大,又在这混世里待了这么久,跟多少人打过交道,不论是才情高的贵女还是府中挑事的婆子泼妇,或是府中这些个老少爷们,她便没有管不服的,心里更秽污的话那是数不胜数,也不顾家族门第的庄重约束,便是挑拣也不再,直戳着人的心窝子去骂。   “你这下作忘本的娼妇羔子,□□嘴里是吃了粪了,还是被塞多了阳,嗓子被精窍灌多了,竟连这浑话都敢不知死活的往外蹦,孙府花钱买进来,给个妾的名头,不过就是个贱奴女仆,伺候主子是本分,谁又说她们是谁的姨娘了?”   这话直接便将黑白颠倒了过来,她们既不是谁的姨娘,何来狎玩妾室之说。   “这又碍了你哪门子的事?瞧见她们被人入,□□毛弄得瘙痒不痛快了?”老夫人嘴里喘着大怒过后的粗气,又蹒跚着脚步上前,用指甲掐着郭氏的下颚,指头一使劲,牙齿嘴唇立即被分开,她斜着眼睛冷笑道,“倒拿你这□□嘴给我好生说说,说不出个卯丑,我让你这嘴吃不了兜着走。”   郭氏被迫瞧着老妇人,眼中不断滚下泪珠,她难以辨明眼前这人是真不知还是装傻,孙泰的原配是被那两兄弟给折腾死的,便连她...前年梦中惊醒也是...到后来才发觉每次都被下了药,只是那一回药受了潮,没管上用。   孙酆还常去找些乡里的女郎,尽使些阴沟里的下作手段。   “我又有什么能与老夫人说道的,老夫人肚里装的卯丑岂不比我多得多?”郭氏被挟制的,嘴里艰难的说着,“那赵家的女郎到底是从府里出去了,老夫人日后还是听旁人去说道吧。”   老夫人甩开绿莺的手,狠狠去拧着郭氏的耳根子,今早府里抓到了个不安分的,打了小半个时辰才问出竟是赵氏的长女,本想等那些贵妇人走了,才抬出去活埋了 ,谁知让这贱黄子给放了,好在前不久是给找回来了。   “老夫人!”   外头突然传来喊叫声,绿莺赶忙出去看,门刚开,那小厮就跪在了地上。   “三老爷落水了!”   -   孙府观寿园的湖里浮出了两具尸体,恰好就是游亭所临的湖,吓得站在边上的侍女跑开,小厮捞上来后,发现是府里的三老爷孙酆,已是身子浮肿,没了气息。   这一阵闹腾,使得在那边打秋千的娘子们也纷纷往这边看,有胆子大的想要过来瞧。   游亭闲话的贵妇见状,纷纷起身去寻自家的姐儿。   宝因和王氏也急忙去寻两位姐儿,林妙意已懂事,瞟了一眼便急忙躲开,还伸手去捂六娘的眼,只是六娘好玩儿,不肯老实,直至嫂嫂和三叔母来了才安分。   不一会儿,园子外头乱哄哄的走来一群人,只见老夫人被众人拥着,脚步就跟踩不实似的,全靠人扶着,刚走到躺在地上的孙酆面前,立即捶胸哭了起来,人也歪斜往后仰着,半倚在侍女身上,嘴里喃喃自话了些怨天怪地的□□之词。   那位侍女正是绿莺,郭氏却未曾跟来。   宝因心下逐渐明了起来,而今发生这样的事情,孙府竟也没个能管事的主子来与她们周旋赔罪。   半晌后,老夫人似也想起来今日给建邺贵妇人下了花贴,随手便打发了个姨娘过去,是那位在廊下的陆姨娘,浑身穿得极为素雅,尽是些暗沉的料子,瞧着就像是面如死灰,心如槁木。   好在待人接物的方面瞧起来是得体的,近前先行了个磕头的顿首礼,以示主家请个姨娘前来的失礼,而后稽首不起,证明自个谦卑低贱的身份:“今逢花神仙诞,邀诸位贵人前来原是想着赏花庆贺,却未曾料到会发生如此扰了诸位贵人兴致的事。老夫人遭逢突变,难以亲自赔礼,这才遣我前来赔罪,还请贵人们先行离府,切勿为这等污秽事儿伤了心神去。”   贵妇们叹气,携着自家姐儿离去。   宝因望了眼林却意,也没有再待的心思,正要走的时候,游亭那边再次传来老夫人呼天撼地的痛哭声,听来都觉嗓子冒了血,比之孙酆,这才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心模样。   “五哥!”   “七哥!”   孙府里的两个哥儿也从湖中浮起来,没了。   这是陆姨娘所生的两个哥儿,伏在地上的陆姨娘也起身,低语跟宝因说了句话便急匆匆往那边赶。   王氏瞧见这架势,悄声附耳与宝因道:“这又是闹得哪出?怎就会连着溺死三个主子?”   宝因琢磨着陆姨娘说与她听的话,托王氏帮忙照看着两位娘子后,脚下缓缓往那边儿走去,只见孙老夫人开始朝府里人发起难来,瞧谁都是害死两位哥儿的凶手。   老夫人与两个继子是再怎么处都处不出多深厚的关系了,故待孙辈儿都是尽心尽力的好,盼着日后享孙辈的福。   听到事发时,两位姨娘就在这边儿,老夫人立即狠狠盯着那两位姨娘,就像是天上鹰鸷在死盯着要进嘴里的食,不用听谁狡辩,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伸手去撕扯着柳姨娘的嘴脸:“你这风流成性的小娼妇,白日黑夜里勾着老爷的魂儿,把老爷勾去了阴司地府里还不够,还勾走我两个哥儿!”   “你个贼狗娘□□的养汉子的□□,老爷那个奴仆怕是你去勾的,说什么要染指你!”   柳姨娘嘴角被扯烂,漫出血迹,最后老夫人直接放话让人前来打死:“我瞧她这个阴蛆羔子还要怎么勾魂去阎罗殿!”   宝因一言不发,只是漠然瞧着,见陆姨娘悄悄抬头,以哀求的眼神望向自己,眸中这才起了几分打量,自个的亲生儿子都死了,没有半分哀伤,反要她带走这个极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舅祖母。”她在心里思谋一番,声儿清脆又绵柔,似能抚慰人心,“舅祖父过身不足三载,若在孝期如此,既使得府中不宁,恐也会让外头瞧笑话,落个不孝的名声儿,倒是不值了。”   老夫人看过来,眉头狠劲还未散去:“你是...谢家五娘?”   宝因笑着点头,随后急忙要行跪礼:“竟忘了向舅祖母行礼。”   老夫人知道她如今嫁了林府,她屋里那个正在审办孙酆的案子,今儿这遭本就要与她交好的,故双手亲自托住女子的手:“宝姐儿一颗玲珑心,应是有法子的。”   宝因睥睨着满嘴污血的柳姨娘,一副无情的模样:“婢杀主乃是万剐的大罪,交由官府便也是了。”   老夫人念着上月孙酆要杀一个奴仆,自己便是以这样的话给拦下送京兆府去了,听闻那奴仆是被施酷刑死的,加之这行货子实实在在犯了国法,送去还能怕她活?   她吩咐两个小厮送去京兆府后,想着那郭氏也不会真操办孙泰交代的事儿,只能她自个来交好,当下便亲昵的拍着宝因的手,抒怀说道:“宝姐儿想得周到。”   老夫人又拉着宝因絮叨了些话。   宝因费了一番力气才应付下来,见她还不想放自己走,用帕子捂住口鼻,鼻头翕动,嗓子里发出几声哭腔:“舅父和两位哥儿刚走,舅祖母心中正是悲恸的时候,我实不敢再叨扰,也请舅祖母保住身子,府里还有二舅父和其他哥儿挂念着您。”   老夫人应下来,也知再留便惹人讨嫌了,吩咐绿莺亲自送出府。   宝因刚出孙府,玉藻便急切的上前附耳一番。   “大奶奶,府中的两个哥儿是被......”   -   柳姨娘被送至京兆府,裴爽听全缘由后,瞠目而视,一介女流竟能杀了孙酆和他两个儿子,猜出这人真实身份来的他急如星火的跑去内史堂:“林内史,赵氏那位长女被孙府送来了。”   林业绥不冷不淡的点头,似早已料到。   裴爽虽想不通孙府为何要自寻死路的将人送来,但那已不重要,他拱手请命道:“可要立即开审?”   话出,未得到回应,男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只好又喊了声:“林内史?”   正在思索别事的林业绥停下摩挲公文的手,撩起眼皮扫视过去,冷冷开口:“明日命人前往孙府捉拿孙泰,先关押府狱,不必提审。”   他要瞧谢贤等人的反应,会不会开口保人。   裴爽不解,刚开口问为何,便见男子的贴身小厮匆匆赶来,叉手行礼道:“大爷,大奶奶已归府,只是瞧着面色不虞。”   林业绥抬手撑眉,想起午时已过,早该是下值的时辰,放下正在看的公文,从圈椅中起身,吩咐小厮:“备车回府。”   人已要走出官署时,裴爽才反应过来男子的心不在焉为的是何,可重审孙酆之案的时机绝不能错过,他拔脚跟随上去,而后震惊在原处。   只见还未来得及关押的赵氏长女开口喊住男子,她伏地磕头,动了动撕裂的嘴角,虚声哽咽道:“多谢林内史让我得以亲报父仇。”   林业绥却只是淡淡瞥了眼,一字未应,抬脚出了官署。   谢他作甚?   太.祖时,因秩序未恢复,故对此类案件大多采取理解宽容之态,还赐予其宅子和婚姻,可如今大治,已不允许私力救济,否则众人效仿,又要如何治理天下万民。   她将死得很惨。   作者有话说:   Q:关于老夫人书香门第还能骂出这么脏的话。   -   A:正文有解释,她自小被婆子带大,继室就证明门第不会比孙氏高,可能就和郭氏一样出身旁支,她在这“混”世也待了很多年,不管是才情贵女还是挑事的婆子泼妇,她就没有管不服的,而且这是在她特别生气的情境下骂的。她忍辱这么多年只为护着家族面子,结果到享福的时候,家族面子都要被人给揭了,两个孙子和继子也都死了,这意味着她辛辛苦苦熬到老,结果饭盆被人踢了。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让人失去理智,怎么还能顾及体面?且骂郭氏是私下,骂柳姨娘时,贵妇人都走了。 第34章 共铺衾   东府的春红绕过几道垂花门, 抬手拂过垂下的柳条,而后两只手继续紧紧抓着圆肚绘花的小瓷药罐,放于胸腹前,仔细小心的护着, 手里还攥着块紫棠色的丝绢来裹瓷罐, 脚下虽走的细碎又快, 体态却仍是稳重, 不见失礼之处。   她迈过绿门,出得东府, 穿过两丈宽的甬道,抽出只闲手, 握着兽面金铺下的门环, 轻轻叩响西府的朱门。   门房的小厮听到响动, 未来开门,先高声询问:“谁?”   东府之人平日无事是不得随意来西府走动的,便连用以相通两府的大门规制也是大相径庭, 东府大门为绿色, 西府大门为朱色。   春红怕自己声小, 里面的人听不见,踮起脚尖, 抻长脖子, 朝里头的人回答:“春昔院的春红,三娘托我去给绥大奶奶送药。”   她家娘子回去后,惦记着神色堪虞的绥大奶奶, 心里焦虑不安, 担心是被孙府那些尸体邪祟扰的心神不宁, 周妈妈在得知缘由后, 记起自己前年也如此被吓过心神,后从行脚医那儿得了瓶清凉醒神膏。   周妈妈找出来后,娘子叫她赶紧送来。   随后,朱门被打开小小一个缝隙,只供身量较小的人经过。   春红赶忙道了声谢,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后,才觉西府果真是比她们东府要大些,水榭亭子、造景假山怪石处处可见,她走走绕绕一大圈也没能找到绥大奶奶的微明院在哪儿,眼瞧着时辰已晚,只好走进一处院子,好声好气的寻人带自己去。   敲开微明院的绿门,春红又为里头的各类异草所惊,给缭乱了眼,怪石有流水,翠竹有泪斑,并有两道抄手游廊,廊前栽了两株玉兰树。   春昔院连这儿的一半都比不上。   “玉藻姐姐。”春红绕过假山怪石,瞧见从正屋里出来个标志人物,她认出这是绥大奶奶身边的侍女,匆匆上前,禀明来意,“我是东府三娘院里的春红,娘子让我来给大奶奶送清凉药,只需抹些在人中或头侧就能舒服起来。”   玉藻下台阶,接过药罐,好生赔礼笑道:“不巧大奶奶眠下了,晚些时候我再给大奶奶使,真是有劳三娘子这么挂念我家大奶奶。”   两个侍女一番寒暄,玉藻又留春红吃了碗茶后,春红才踩着暮色回去。   瞧着春红跃过院门离开的身影,玉藻推门进屋,将药罐放到里间的高束腰香几上,出来时,瞧了眼在暖榻上阖目的女子,她肠子也早已经是悔青了,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该跟大奶奶去说那话的,害得好好一人心神被惊扰。   -   申末时,暮色转为阴沉,天上一阵轰隆,不消半刻,院里的阔叶芭蕉被打湿,翠竹叶子簌簌,童官撑着柄油伞跟在男子身后,在快到微明院时,他才赶紧小跑几步,先去敲开院门。   雨点逐渐转大,打得屋檐石头及花草树木也咚咚响,童官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才有侍女来开门。   林业绥几步走上台阶,跨过院门的高槛,将手里的罗伞递给童官后,直接由右手边的抄手游廊往正屋那边绕去。   童官收好伞,立在门后,又开口劳烦侍女去备好水,瞧见绥大爷先进的正屋,便知心里头还是放心不下。   驴车走到长乐坊门时,大雨降下,路上耗费多时,好不容易到了西角门,绥大爷等不及他去进府拿伞,直接便下了车,淋雨入府,还是他急忙追上才打了伞。   屋里,玉藻收好晾晒的衣物,见绥大爷进来,便知屋里不需她再侍奉,这些时日以来,绥大爷对她们总是冷心冷面的,侍奉也从不让她们侍奉,每次屋里只剩他和大奶奶时,好几次也不让她们来侍奉。   林业绥挑起隔帘,入眼便瞧见女子恹恹的卧于榻上,泼天大雨也未能将她唤醒。   他瞥见常在女子身边的那个侍女,冷声道:“大奶奶一直便这么眠着?”   玉藻反应极快的收回脚步,站在外间垂首:“回府后,大奶奶说身子乏顿,要眠一会儿,一直到现在也未曾醒过。”   林业绥进去里间,隔帘落下,只听问道:“香几上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正屋的隔帘被换成了稍厚重的浣影纱,这纱素日里也常用作主子春衣的里子,帘子落下,外间再也瞧不见里面是何情形。   玉藻想了会儿,恍然记起那是什么:“东府三娘那边差人给大奶奶送来的清凉药膏,说是专管心神被惊扰而起的不宁,想着等大奶奶醒来再用的。”   随后,里间传来男子极淡的一声“这儿不需要人了”,她才敢出屋。   林业绥解开蹀躞带,又解开侧边系带,褪下湿透的官袍后,站在榻边瞧了会儿女子,本想伸手去探体温,又念及自己刚从雨中归来,寒气太重。   忽然,连通正屋与湢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绥大爷,水好了。”   侍女在童官叫门时,便已提水去湢室。   林业绥静默着,后见女子睡意昏沉,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方离开去沐浴。   ......   雨水渐丰,芭蕉叶折断,见风雨难以抵挡,在竹叶间筑巢的鸟雀儿连连飞离,自身难保下,也难以去管顾刚孵出来的雏儿。   梦海浮沉,宝因似被鸟雏儿摔下的声唤醒,缓缓睁眼,见屋内点着羊头盏铜灯,屋外早已暗下来,外头也果真下起了梦中的雨。   她往翠竹的方向望去,不知雏儿活没活下来。   林业绥沐浴出来,拿上巾帕,坐去炭盆边的方杌上擦湿发,见女子醒来,茫然四顾,怕惊了她的心神,轻声道:“睡一觉可有舒服些?”   男子温润的声音,打断她哀愁的多思。   宝因循声去找,见到他人后,心里莫名的松懈下来。   擦干头发后,林业绥起身去到暖榻边,伸手探向女子脸颊:“还是不舒服?”   宝因这才记起自己前面好像未应声,轻轻一笑,忍着脑袋的昏感摇头:“我没有不舒服。”   林业绥指腹抚摩了下,放缓语气,哄道:“那先用晚食?”   宝因还是摇头。   林业绥收回手,见她倦意仍重,想着或真不愿吃,强吃下去反连累身子受苦,便也没再继续开口说吃晚食的事,念起那侍女说女子是心神被惊扰的不宁,又想起孙府连死三人的事,不知她都看到了些什么。   只好小心试探:“今日去孙府可是被吓着了?”   宝因垂眸默了片刻,撑头扶额,孙酆三人的尸体她并未瞧真切,后来也用白幡给盖上了,吓是说不上的,只是...玉藻说她亲眼瞧见是陆姨娘亲手推了自己的两个哥儿落水。   柳姨娘已被送去京兆府,眼前人必定知晓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委婉道:“爷,若你日后有了哥姐儿,可能狠得下心往死里去打?”   林业绥将孙府的事略加联系,便知道女子所问是什么,她身在后宅,或已见惯那些阴狠的伎俩手段,却都是使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顺着安抚:“你瞧过这么多书,可有瞧过一本叫《蜀妇人传》的?此书所载乃是前朝秩事,贞元长安城有一蜀中来的妇人,她潜伏长安,处心积虑要报父仇,因而嫁给仇人,奈何始终没有时机,中途为其生下两子,心中却始终难忘父仇,在其子长大后,终寻得好时机报仇,连同与仇人所生的两子也一并杀死。”   外头忽打起雷来。   认真在听人说话,心里未有防备的宝因被吓得一惊,握住男子的手,其中缘由牵扯也想明白,她问:“蜀妇人最终如何了?”   林业绥笑道:“逍遥离去,行侠仗义。”   宝因点头,聪明的未再去问建邺城中的蜀中妇人最终会如何,只是陆姨娘对孙府有杀父之仇,杀了孙酆和自己所生的两位哥儿,那柳姨娘呢?   她微蹙眉,细思孙府种种。   柳姨娘任由被诬陷,不做任何争辩。   陆姨娘求自己带走柳姨娘,瞧中的又是什么,她的身份。   京兆府内史、林业绥妻子的身份。   宝因开口笑问:“柳姨娘对爷是不是有用处?”   林业绥未想瞒着眼前人,错开视线颔首。   赵氏长女虽外嫁,但在知晓父亲被杀后,征得丈夫同意,去年七月回建邺报仇,正月他根据户版找到人,可赵氏长女只想手刃仇人,杀心坚决。   他便顺势给出一计,既能杀孙酆,又能撬动孙泰。   月余前,赵氏长女亦寻得郭氏、陆姨娘协助,其中曲折,他也不知,却可推测出孙酆是赵女所杀,剩下两个是陆姨娘所杀,孙酆死了,父仇得报,她也不必再留下仇人之子。   赵长女既谢他,必是亲自杀了孙酆。   幼福能问出杀子之事,那两个儿郎自然是其母所杀。   郭氏又想要在死前,再见眼前女子一面,而这一计必不可少的便是她。   他同意了。   林业绥忽拢眉,起身去将手炉填上炭火,而后回来,握过女子的手,十指相握一同取暖,嗓音也犹如被雨打过般低沉:“幼福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一路算计之人何其多,亦不悲悯任何人。   如今他却开始悲悯起自己来,竟去在意旁人如何想。   “爷自己说过的,你我是夫妻。”宝因不知自己该如何想,她早已料到孙府之行并不简单,也知道男子在外头干的是什么事,却还是止不住闷闷的说了句,“只是爷下次该与我说才是,不然我要如何帮爷?”   林业绥愣了半晌,眼里荡着笑意:“好,日后我事事与你说。”   铜灯里的芯绒渐渐浸入鱼脂中,雨声渐休,只剩滴落声,宝因止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解开外衣带子,换上湘妃色的薄纱寝衣。   两人见时辰渐晚,又顾及今日太累,便下榻去卧床上了。   -   宝因这一夜都是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又睡去的反复,脑子里不停地冒出郭氏与自己说的那句“五娘,舅母是将你当女儿的”,到了下半夜,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不安后,以为还是昨日孙府的事所害,搂人进怀里,两人共铺一衾被。   渐渐地,女子也熟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钟鼓楼的十八声才响过,各坊大门刚打开不久,林府便来了个穿戴丧白的小厮,这是报丧之人,不能进府,只站在门外说了几句,又赶往下家。   外宅管事的婆子听了后,命小厮在报丧之人所站的地方撒些水后,驱除晦气后,赶紧来微明院。   “绥大爷,绥大奶奶。”   林业绥和宝因皆是刚醒。   见女子还未完全清醒,他先起身问道:“何事?”   “孙府的二太太昨儿夜里没了!”   作者有话说:   [1]唐朝小说《义激》里所写的就是贞元长安里蜀中妇人为报父仇,杀子弃夫而去侠义的事。   [2]《义激》所写的故事又源自李端言的《蜀妇人传》(原文已佚)。   [3]文中那个故事参考上面两个,并做了改动,原故事是嫁给不相干的人,还生了孩子,报仇后又杀了他们。 第35章 唤从安   郭氏如此快便没了是林业绥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默了会儿,朝外头的管事婆子吩咐了句:“先在外头等着,待会儿大奶奶有话问你。”   管事婆子连忙恭恭敬敬的欸了声,然后去到一旁的游廊瞧侍女做事聊天了。   林业绥穿好官袍, 系好蹀躞带, 瞧见帷帐内毫无动静, 又念及郭氏生前要见她那般的急切和真情, 两人或有深重情谊,怕她积攒哀切在心, 走到吊着青纱帐幔的卧床边,开口轻唤了声:“幼福?”   被帐幔遮挡的床上。   宝因陷在还残留着男子体温的衾被里, 却犹如陷入了梦魇, 重复起昨夜的昏昏沉沉, 眼皮子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昨日郭氏的话与报丧一同挤压在脑子里,似要拉自己一起去到阴司地府, 再跟着跳入轮回道去做她女儿才肯罢休。   帐幔外的呼唤, 清越如山间泉水, 牵扯起她即将要跌入黄泉的神智,使得她艰难求救般的自唇齿间挤出两字来。   “从安。”   林业绥眉骨惊跳, 除却初行敦伦之礼那夜, 这还是成亲以来,她第二次喊自己的表字。   他将半边青纱挑起,随手挂在鸾凤帐钩上, 而后坐在卧榻边, 凝目瞧着昨夜与自己同睡在外边的女子, 暗叹一声, 她昨日已被孙府的事惊过,心神本就不宁,夜里又不安,如今神思正是虚弱的时候,外头又突然来了报丧的,不免加重。   他伸手向女子柔软的耳垂摸去,放轻平时的力道,两指轻轻按捏着,低声唤了几句。   “幼福。”   “幼福。”   ......   阴沉的梦魇逐渐消散,耳垂却被人拿捏着。   宝因蹙眉睁眼,正要不悦的斥责,瞧见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怔怔地喊了声:“爷?”   爷?   喊了几声无用,林业绥便加重了些力道,发觉女子皱眉醒来,眼里清朗,声音虽带着久眠后的哑,却也松快,似是忘了所梦,也不再叫他的字。   他松开手,不去提起刚才发生的事,调笑道:“我还以为幼福不愿醒了。”   宝因听出男子语气中的逗闷,知他没有责怪之意,成亲这些日子,两人相处愈发自然起来,倒也算是相敬如宾,如此已经很好,再瞧他已穿衣戴冠,便知又不需自己侍奉了。   每日他若是先早起,必是不会叫醒她的,总会自己先收拾好后,再来床边喊她,也只是说一声他要去官署上值了。   初时,她以为是自己侍奉不好,可瞧他待自己与之前并无多大差别,心里也就释然,渐渐习惯起来。   许是他在隋郡太久,习惯无人侍奉。   瞧见男子的蹀躞有些松,宝因半坐起身,伸手去扣紧。   扣好后,她抬眸莞尔:“爷可是有什么事?”   林业绥视线下移,嘴角噙笑,礼尚往来的为女子去系昨夜因翻来覆去而松开的寝衣带,沉声道:“今日京兆府将会去升平坊捉拿孙泰,你恐又要不得安宁。”   原是这事。   想起昨夜自己那句略带抱怨他不提前与自己知会的话,宝因嘴角不由笑开:“爷在外头尽管去做要做的事,剩下的我自有法子去应付。”   孙泰比孙酆要聪明些,也会做人些,比之弟弟孙酆的臭名昭著,他于建邺城内却素有好名声,常有人可惜他被孙酆所累,虽所任官职比孙酆的要高,却已五年未曾有过升迁。   可如今的孙府到底也算是孙泰在支撑着,再加之昨日已死了孙酆和两位哥儿,若孙泰再陷入京兆府,孙府就塌了,守了孙府一辈子的老夫人必会来林府找她这位内史夫人疏通门路,且她们还算是沾亲带故的。   昨日的花朝节,孙老夫人不正是此意?   那还只是为了不成器的孙酆,更何况今日会是孙府的顶梁柱孙泰出事。   为了他,只怕会更难缠。   林业绥自鼻间嗯出一声,见女子脸色还是有些差,开口言其他:“待会儿我让童官送些安神的药来。”   宝因愣了会儿,有些还未反应过来:“爷怎么突然又说到这儿了?”   刚不是还在说孙府的事?   林业绥轻笑了声:“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事之一。”   宝因赧然,不自然的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刚成亲时,他让童官送了安神的药来,却被自己给误会了,还是守岁无聊谈起才知道,尤其是那夜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两人温存了没一会儿。   童官前来禀告,已在西角门备好车。   林业绥抬手将女子的鬓发拢向耳后,想起前面报丧的事,略带提了句:“管事婆子还在外头,有什么想知道的,喊进来问便是。”   宝因点头,在男子掀帘出去后,又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下榻拢木屐,随意披了件外衣坐在罗汉床上,让进来收拾床褥的侍女去将那位管事婆子叫进来。   很快,正屋的两道帘子被接连打起,管事婆子来到跟前行礼:“大奶奶。”   宝因微微颔首,直接了当的问道:“孙府的二奶奶是何时没的?”   管事婆子在府中多年,接待此事也有过几次,知道主子大概都会问些什么,早已事无巨细的都提前问过那报丧的,此时也应答如流:“来报丧的人说是丑时三刻,刚好一道惊雷降下的时候,听闻是恶疾忽然加重,昨儿酉时就已瞧着不太好,嘴里开始说胡话,一个劲的要找自个女儿。”   那句话又在心头冒起来了。   郭氏嫁到孙府第一年便怀了孩子,只是月份太小,不足三月,故未曾告诉过别人,谁知某日晨起,满床污血,原是孙泰禁不住同了床,后来再怀上,小心仔细生下个女郎后,因患上恶疾又夭折了。   自那以后,再也未怀过。   本就不爱说话的性子,变得更沉闷。   宝因吐出口梦里的浑浊气,她不知为何郭氏要与自己说那样的话,她已快记不起初见郭氏时的情形,只记得那时范氏的外大母病重,去探望的范氏常带她去孙府,因病重之人屋内的死浊气极重,说是小娘子待不得,容易被缠上脏东西,她便被打发出去玩儿,可谁也不认得,亦不敢随意走动。   后瞧见有位美人舅母孤零零的坐在廊下那儿,怪可怜的。   于是,她坐了过去。   郭氏待她比别的哥姐儿要亲厚,或正是因此缘故。   如今孙府仅剩的一个清白人也没了。   宝因垂眸,指尖来回抹着榻几边沿,沉思半会儿。   “先派个小厮过孙府瞧瞧情况。”   -   林业绥刚出微明院,便着手吩咐童官去拿几副安神的药,一路出了西角门,弯腰上了驴车后,又隔着车帷嘱咐了句:“今日不论谁来府中找大奶奶,都命人一律回绝掉,若是看府不力,使人扰到了大奶奶的清净,你也知道我待人的手段。”   车里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却仍令人不由颤栗。   垂立在车旁的童官赶忙应下。   -   京兆府官署外,裴爽已喊了几个武吏正准备去升平坊孙府,发觉远处驶来的车驾,在原地等了半刻,驭夫刚将车驾停在官署前。   还未等人下来,他已上前拱手:“林内史。”   被堵在车内的林业绥向车帷外乜了眼:“说。”   裴爽往后瞟去,那里站着已配好刀的武吏,律例所定,官吏配刀外出需有长官之令,虽昨日林内史早已下过命令,却还是要告知一声:“我正要带人去孙府。”   隔了会儿,他还是问了句:“林内史可要亲自前去?”   这个局到底是车内之人亲自布下的。   林业绥淡然道:“我相信裴司法能够将人带来。”   若他去了,便证明此案是由他亲自重审,这出好戏自也就无法再开场,倒是还能借此事瞧瞧裴爽能力如何,是否当真不畏强权,毕竟日后郑氏家暴公主致死一案,需要个骨头既硬又死守律法之人来与郑王谢三族对峙。   所谓赤子之心。   “是。”   裴爽应答的铿锵有力,似为终能亲手经办世族案子而高兴。   林业绥出车舆,朝长极坊望去,郑王谢三族皆在此坊,“长极”二字为他们权势的佐证。   何不搅弄这风云人心。   -   京兆府的官吏前往孙府时,孙泰未在灵堂,守灵的侍女以为裴爽是来奔丧的,递上三支香,他接过,按照礼数死者为大的礼数三鞠躬。   鞠躬完,裴爽才察觉这是孙酆的灵牌,他只觉晦气的走到另一个供奉孙府二太太的灵堂,将香插进鼎炉,询问道:“你家二老爷呢?”   侍女支支吾吾半天,只想将昨夜撞见的龌龊事赶紧忘掉,恨不得用刀子将脑里那块记事的肉给剜掉去,二太太才刚去,人还未凉,便在灵前...   她随意为其找了个说辞:“二老爷为二太太守了一夜的灵,刚回屋休息去了。”   灵堂有专供歇息的屋子,裴爽只看了眼偏厅,便直接带人闯入,侍女想要阻拦,可武官早已雷霆万钧的推开厅门,屋里难堪。   孙泰敞开衣襟卧在榻上,怀里还搂着位衣衫不整的侍女。   裴爽背过身,让武吏将人带出,连让孙泰说话的空隙也不给,在快带出孙府之际,被搀扶着的孙老夫人闻讯赶来,和气的作笑面虎:“京兆府闯府抓人总得有个说头才是,监察御史又岂是你说带便带走的?”   “万年郡百姓说孙监察以强权□□妇孺,我行断狱之责,有此权力,我如何不能带走?”裴爽铁面无私道,“且本朝律例,朝廷命官犯国法罪重一等。”   孙老夫人被话噎住,她身在后宅,哪去知晓这个继子在外头所干的事,她原以为只有孙酆那个蠢货敢去外头作孽,当下为保住府里当家的,只好搬出那个谢家五娘:“你可知林内史的夫人与孙府是何关系?”   “不知,亦不需知,我乃司法参事,只需知律法。”油盐不进的裴爽使眼色让武吏继续将人带出府,“况内史夫人乃谢府出身,莫说与孙府毫无关系,便是您亲孙女,便是在谢府,裴某今日也必须带走孙监察。”   “敢问可无人报案?既无人报案,你凭何以几个刁民之言来扣朝廷......”   孙老夫人的话还未说完,身后的陆姨娘已当场跪下状告孙泰于万年郡家中□□自己,随后又令孙酆使她家破人亡,被带入孙府。   裴爽反应过来是林内史的安排,立即驳道:“老夫人还有何话要说?”   骑虎难下之势,孙泰和老夫人互交换了个眼色。   在眼瞧着孙泰被裴爽带走后,孙老夫人回屋,将登府拜谒的牌子交给侍奉在身的绿莺。   “去林府找趟宝姐儿。” 第36章 丝线缠(修)   孙泰被京兆府抓走次日, 赵氏长女与陆姨娘便已同时向京兆府报案,一人状告孙酆,一人状告孙泰。   裴爽在林业绥默许之下,两案于当日先后开审, 并依万年郡案册宣召百姓为证, 连审十日, 列出孙氏兄弟的累累罪行。   此事一出, 与孙氏所交好的世族因利益牵连,多有上折怒斥京兆府及裴爽罔顾律法, 堂而皇之闯府带走朝廷命官,尽信刁民之言, 又于五日一朝的常朝会上弹劾林业绥身为内史, 管教官署参事不力。   只是收效甚微。   林业绥漠然以待, 不曾理会过。   御史大夫虽不以伦理弹劾孙泰,却也呈袖手旁观之态。   郑王谢三族与其并无过深的利益来往,则是垂手笑看这场闹剧, 始终未有人开口。   便连皇帝也摇头叹气, 左右为难道:“太.祖皇帝以法定国, 高祖及文宗皇帝完善其法,往后帝王莫不如是, 我乃他们子孙, 亦应当如是。谢司徒与王侍中综理政务,林内史管辖京畿道事务,司法参事执掌断狱, 百官各尽职守, 天下方安。我虽贵为帝王, 亦不敢轻易插手。”   前朝皇帝曾言天下有王谢才如此安定, 而如今已是百官。   谢贤及王宣面面相觑,皆察觉了这细微变化,又都深埋心间,随后拱手喝赞。   郑彧听到皇帝自言不敢轻易插手,遂了其掌权的心,亦露笑喝赞。   其余世族瞧出朝中风向后,均偃旗息鼓。   -   孙老夫人听闻朝会所发生的事,便心知肚明孙泰难以全身而退,那日去林府找宝姐儿也未曾见到,说是心神被惊扰需静心休养,便连奔丧也只是派了个小厮来,昨日出殡亦只设了路祭。   她这些日子又被丧事所累,只派小厮前往与孙府素有往来的各家言明缘由,望能相救孙泰,可不曾想......吴郡孙氏在太公手中时,为人诬陷,幸得王谢鼎力相助脱险,今儿却落得如此地步。   孙老夫人止不住恶心的在心里啐了口,说千道万,到底还是家风不正。   自个跟熬油似的,熬了这些年,受尽孙氏父子的气,好不容易该享些子孙福了,反还要被他们所累,孙泰那老大人死了也不使她安生,当真是孽子教出孽子来。   她眼珠子左右转悠了几下:“命人备车去长极巷谢府。”   -   范氏得知这位舅母来了,不必多想便知是为何事前来,她也知谢贤是不愿管这档子事的,到底是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孙泰表面端得是个君子,暗地里却尽行些秽亵事儿,便连郭氏都未必是病重没了的。   她这外祖家往前也是门风高亮的,可惜子孙个个是烂坯,往回溯源竟也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烂起来的,只是待回过味来时,便已从根烂到头了。   原想称病推脱,谁知小厮已将人带了进来,她斜眼狠瞪了眼不知规矩的奴仆,面上却作出笑来:“舅母怎来了?好不易忙完府中的事,舅母该好生歇息才是。”   孙老夫人见这位外甥女未起身相迎,到底是来求人的,心里也只有咽下,自顾自坐下,陪笑道:“你外大母往年最疼你,你病了,我便是再累也得替她来瞧瞧不是?要不古人说母女连心,听闻宝姐儿也病了几天。”   “舅母是长辈,我如何能受得起?我这病根断不干净,身子也就如此了。”范氏笑而不语,不过是记着她没去奔丧,她虽已出五服,但念及往日情分没去,是有做得不对之处,可五姐是出了五服之亲的,又无什么情分,不过念着她这层关系,设路祭已是尽到礼数了,有她这个表亲可说的份?   “宝姐儿是个可怜的,她那姑氏不管什么事,府中一团乱,管着那么大个家,没个歇息的时候,又在舅母府中被吓着了,所有糟心事堆一块儿,这身子如何受得住?”范氏骨子里也是个护短的,笑里藏刀道,“五姐最是孝顺守礼的,舅母不知,那日我听说她病了,心里真是庆幸出了五服,不必亲自奔丧,若不然还不知她要如何折腾自个的身子。”   孙老夫人倒也不觉被讥,反顺着说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宝姐儿到底是在孙府被惊的,我心头实在难安,想去探望一番,又恐宝姐儿怪我,不愿相见,这才来找你这个母亲,陪我去趟,赶巧你也担心,正好去瞧瞧自个姐儿,自去年回门便再未见过了吧?”   范氏自知被摆了一道,正要找托辞,又被搬出她母亲来,她母亲未出嫁时,受过这个舅母一点恩,几十年来早还清不知多少回,却仍还拿这事来要挟。   她微扯起嘴角,应下。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再推辞难免交恶,剩下的便让五姐自个儿去应付吧。   -   孙老夫人还是使了个小心眼,怕林府小厮见到孙府车驾便要谢绝登门,出谢府时才故意说车辕处出了些问题,搭上范氏所乘的谢府车驾一同来了长乐坊。   抵达林府西角门时,范氏未下车,先差人拿着自个的牌子去叩门,以免主人未在家,不能进府而丢了脸面,因而都会先让奴仆前去递过拜谒的牌子。   里头接过拜谒牌子,便是主人在家,可接待来客。   范氏用余光瞥了眼孙老夫人,全然没有要递拜谒牌子的心思,怕是要蹭她谢府的面子进去,心中虽不喜,也未曾说什么,都到这个份上了,说了自也是说给聋子听的。   白说。   -   林府小厮接到谢府递来的拜谒牌子,知道这是绥大奶奶的娘家,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赶忙交由二门内的侍女,侍女又匆匆拿去微明院,交给绥大奶奶身边的玉藻。   玉藻瞧了瞧这牌子,认出是范氏,心里不由狐疑,却也未躁动,反学着周全安排了番:“你先在院里待会儿,大奶奶还在养病,我先进去问过,你再去答复。”   侍女欸了声。   玉藻边不解的寻思着,边回身进屋去,将牌子递给在里间榻上做针线女红的女子:“大奶奶,谢府那边递来了拜谒的牌子,说是听您病了,特来探病的。”   她家娘子从孙府回来第二日,早上还仔细盘问了管事婆子孙府报丧的具体细节,又询问了些府中的事,午后喝了安神药也好好睡了会儿,与绥大爷还有说有笑的用了饭,谁知当日夜里就浑身发起了热来,只是戌时已过,各处早已歇业,府中也未安置女医,那是皇家才有的,便连谢府也没有养在府内的医生。   绥大爷仔细给娘子擦了遍身子降温,又守了一夜,卯时刚到就命人去请坊内请女医来,探脉也说是劳累过度,又惊了心神,脉象虚浮。   养了七八日,昨日才算是好全。   今儿还有些病态在面上。   宝因正在低头垂眸理着手中缠绕不清的丝线,未腾出手去接,抬眼瞟过去后,又收回视线:“只有太太一个人来了?”   “应当是的,谢府的车驾已停在西角门外了。”玉藻暗自琢磨了下,点了点头,逗趣道,“若是十娘来了,怕早耐不住,已经下车直奔府中来寻您了。”   谢珍果活脱是个离不开五姐的,随着娘子嫁来林府这些日子,还能常听谢府那边的人说十娘虽跟着白姮先生读书要安静了些,可嘴边总挂着五姐如何如何,逗得白先生给她取了个“五姐居士”的浑号。   宝因听得车驾已在府外,也不好再有什么说辞,到底还是娘家人,她是从谢府出来的,虽稍微细想就能明白哪里是探病的,分明是当说客来的。   她笑道:“请人去跨院的花厅吧。”   玉藻出去后,宝因将丝线用针固定,放在针线篮里,喊来侍女侍奉。   -   范氏和孙老夫人被请进林府后,又被引着进了花厅,两人坐了半刻不到,咸茶才喝到第一口,宝因便来了,她先走到范氏近前,亲切的喊了声“母亲”,母女好生叙话一番,像是瞧不见旁人般。   “瞧我们说这么久,倒忘记你舅祖母也来了。”范氏心里畅快了,同时也撇清关系,“还是你舅祖母亲自过府找我商量,说是你病了,该要来探望你。”   宝因自是早已瞧到孙老夫人,只是她要玩这出不递拜谒牌子的戏,自己也得配合演演才是,如今范氏既说开了,她亦福身道:“我一个小辈,怎敢劳得舅祖母亲来探望?”   求人办事,孙老夫人也不再计较那些小事,挤出慈爱的模样:“宝姐儿这是说的哪里话,你在孙府受惊,你二舅母刚没,三舅母又起不来,那两个舅父也是一个没了,一个又进了京兆府,府中也只剩我这个老太婆能来赔罪。”   宝因听出这番话的意思,若自己顺着安抚了,孙老夫人便能借梯登天,她虽病了这些日子,却也听婆子侍女说过孙泰与侍女于灵堂苟合之事,还有那孙泰与孙酆各□□白脸,互相为其包庇掩护去□□妇孺的恶行。   她略加思忖:“舅祖母若说赔罪,我可得给您磕头谢礼才成了。”   孙老夫人不快地瞪了眼,似鱼眼睛,她倒不曾知范氏这个庶女还要更厉害些,便也只有开门见山了,急忙伸手扶起,故作没脸的叹口气:“其实舅祖母除了来探病外,还有一事得求求宝姐儿,你也知道你二舅父进了京兆府,他素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有什么胆子去犯国法?”   “还得请宝姐儿跟林内史吹吹耳边风。”   范氏只管坐着喝茶,听到这话,内心冷哼一声。   宝因面露难色,眉头蹙起,似是真犯了为难处:“我只是稍管管内宅事,爷在外头的事我素来不知。”很快眉头又舒展开,安抚笑道,“况爷是个公正严明的,若二舅父当真被冤枉,又哪需我吹耳旁风,不久便会出来,舅祖母何必担忧。”   范氏也随着笑,倒不亏是她谢府出来的姐儿。   孙老夫人还要说些什么时,花厅外急匆匆的跑进来位外府的小厮,嘴里嚷嚷着:“二老爷...没了!”   绿莺瞧着老妇人要倒下去,连忙搀扶住。   人都死了,孙老夫人也顾不上什么,火急火燎的就出去了。   宝因还是尽了主家的礼数,命小厮备了辆车。   范氏还是留下坐了会儿,虽说是被硬扯着来的,可她与五姐确实许久未见,问了些身子和管家的事,又叮嘱了些别的。   在要走时,范氏忽盯着女子平坦的腹部,皱眉疑惑道:“五姐嫁到林府也快半年了,这肚子怎么还没个动静?可是夫妻不合?”   宝因知道这个不合所指为何,轻轻摇头。   怎会不合。   可愈是如此,她愈无法释然,王芙嫁去裴氏第三月便怀上了,后来也听说他们夫妻同房甚少,那裴家郎君多是宿在妾室屋中。   范氏见女子摇头,心里也是替她着急,又想起她夏天极畏热,常卧床,或是因此生了不易受孕的身子,走近道:“我年轻时也不易怀孕,倒是得了本书,专教些受孕的姿势,后来才怀上大姐,改日我差人送来与你。”   宝因极为敏锐的听到“姿势”二字,到底过了这么久的夫妻生活,一听便知是何书,脸上仍忍不住烫了起来。   “都做了绥大奶奶这么久了,怎还害羞?”范氏打趣一番,又苦口婆子劝道,“孩子一事非同小可,虽说你是正室,如今府内也没新人,可男人的心素来多变,有个孩子傍身,怎么都是要好些的,便是日后有了新人,孩子于你也是个盼头,养大后只管享儿孙福。”   与男子新婚燕尔这些日子,这通话倒是将宝因说醒了。   她神色有些黯淡的点头,谢过范氏后,又亲自送人出府。   -   夜里林业绥回来时,宝因坐在榻上,手上缠着丝线,腾出神与他说了白日里孙老夫人来找的事,又说到孙老夫人听到孙泰没了便走了。   她原以为是罪证确凿,京兆府当堂判了死。   谁知男子听后,却道:“他自个寻了死。”   宝因倒有些意外,干了那么多腌臜事,应当是早不信阴司报应,亦不怕人鬼蛇神,竟还会去寻死。   她仍是不信:“当真是寻了死?”   林业绥脱下官袍,换了身大袖交衽寝衣,闻言笑道:“幼福觉得呢?”   “爷。”宝因生怕男子误会,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解释,“我不是怀疑您动了私刑,只是觉得他那样的人,不似会寻死的,若真能寻死,不早死了?”   林业绥听出女子声音里的慌乱,眉头微拢,为何她又会变得像刚成亲时那般小心翼翼了?   他随后又叹出口气,走过去,十指拢过女子的,将丝线缠到自己手指上,方便她理清,轻声道:“我没怀疑幼福,何况便是怀疑,也是合理的。他的确不是个能寻死的人,可心里也是个明白人,若是京兆府继续往下查,孙氏便彻底不能翻身了。”   他自也不是那神仙心肠,孙泰的死并不能阻止京兆府往下查,孙泰似也有自知之明,死前还交出了一物。   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白日的事怎么也挥之不去。   林业绥瞧着女子缠到自己手腕的红丝线,也看出几分她的不对劲:“今日幼福可是被孙府的人给扰了清净?”   “怎会,不过是应付了几句话。”宝因将心间快要溢出来的心绪按下,见丝线在男子指尖打结,放下线球后,俯身过去,粲然道,“我来给爷解开吧。”   林业绥知她不愿说,温声笑道:“我是你夫君,有何事是不能与我说的。”   范氏那番话始终萦绕在宝因心里头,她心里自也是着急的,指尖动作不免急躁起来,心里的话亦脱口而出:“爷,要做吗?”   女子发丝有着淡淡木香,湘妃色的寝衣本就宽松,因这一俯身而春光外泄,指如削葱根,一下没下的落于掌心。   他们二人之间已有许久未曾有过那事。   林业绥喉结滚动:“你还在养病。”   宝因闷着声:“已经养好了。”   林业绥听出女子声音中的委屈,手向盈盈一握的杨柳腰握去,衣带解到一半,仔细认真的再次确认:“幼福当真要做?”   宝因抬眼,点头。   林业绥哑笑出声,手指早已灵活的解开女子衣带,又往下摸索而去,他并不自诩君子,况还是自己妻子所求。   “爷...丝线还未解开...”   ......   暖榻之上,炕火未熄。   红色丝线终是难以避免的染上了浊物。   不能再要了。 第37章 乱糟糟   炕火烧得不再那么旺时, 巫山云雨也终是停歇下来。   两人都在各自收拾着自己。   乱糟糟的一片。   暖榻是,他们也是。   宝因低头系着衣带,呼吸还未完全平静,她已记不清有过几次, 便犹入云端般, 被云雾遮了神识, 游走仙境时, 人亦是迷迷糊糊的,忘了时日。   虽是快乐的, 但也着实乏累。   林业绥则坐在榻边,耐心的解去那些在指尖手腕缠绕的更杂乱的丝线, 烛火烧的正燃, 还能瞧见指缝间拉开的薄薄一层晶亮。   丝线亦是被打湿。   再瞧针线篮子, 早已被打翻在地,好不容易缠起来的丝线球又全都散开了。   宣泄过后,渐渐冷静下来的宝因瞧着这些微皱眉, 忽觉得自己实在过于荒唐, 虽说出嫁前, 范氏教过她于房事上不必太端着,夫妻情趣也是拢心的手段, 可那也是...他们男子想要的时候。   男子想要便给, 若不想则缄口。   千万不可主动,失去世家女儿的涵养。   她下榻将丝线球捡起,全都已经不能要了, 只简单缠绕了几下便一股脑塞进针线篮子里, 又用剪子将与男子手上丝线连着的那部分剪断。   把针线篮子放在高足耸肩香几上后, 宝因顺手拿了自己的丝帕, 走到男子跟前,为他拭去手指所沾染的那些浊物。   往日记忆也浮了上来。   已经两次了,这次还是在卧床之外。   “爷...”她不敢瞧男子,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擦拭这一处儿,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林业绥微楞,敛眸思索,而后从女子手中拿过帕子,低头自己擦拭着:“你我皆是人,有欲实属正常,男子有欲,女子亦是,比如前面...”   声音突然隐没。   宝因抬头去看。   他轻轻笑着:“又何止是满足了幼福。”   紧绷着心弦的宝因缓缓吁出口气。   林业绥擦拭干净后,扶起倒了的榻几,把帕子扔在几面上,牵过她的手后,抬眼去瞧女子:“幼福还是不愿与我说吗?”   上次她会如此,是将他送来的安神药给误会了。   这次呢?   夫妻之间,宝因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一直憋在心里的,况这些日子他待自己的确很好,又可借此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有些不安的回握着:“爷难道不想有自个的孩子吗?”   他自个的孩子?   不知她那嫡母白日里都说了些什么话。   林业绥语气平平,饶有趣味的反诘:“我与谁的孩子?”   宝因松开手,不再主动,仍由男子握着,眸中聚着一团火,转瞬又因她一笑而散开:“自然是我与爷的孩子了。”   她身为正室虽有责任为丈夫纳妾,可却绝不是这时候,若妾室进门,再想怀上自己的孩子便更难了。   林业绥低声笑起来。   宝因不明所以。   “该有时自会有,我们不必强求这些。”林业绥挠了挠女子细嫩的掌心,为纾解她的忧思,半真半假的说道,“若有了,我们岂不少能独处了?”   宝因抿唇浅笑着,却又总觉得哪儿不对。   又听他道:“先去沐浴?”   结束那会儿,他便早已吩咐人备了热水。   “嗯。”   沐浴过后,两人同卧床上,宝因才终于回味过来。   府中哥姐儿都有乳母带,怎就少能独处了。   -   翌日辰时用过早食,宝因处理了些府中的事后,重新拿了些丝线出来缠。   林业绥今日休沐,便也陪着她一起缠,昨夜那些丝线到底是他们一同弄脏的。   缠了没一会儿,林妙意来了。   只是屋外帘子却没动静,宝因歪过身子,朝支摘窗外瞧了眼,见林妙意呆站在廊下,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她兄长在屋内,不敢进来了。   在外头还好,只是在屋内,男女间到底还是设有大防,哪怕是兄妹。   宝因收回视线,笑盈盈道:“爷,您今日不去书斋?”   以往休沐,他也不常去书斋,都是拿些书回屋里看。   林业绥知她的心思,无奈一笑,放下丝线球,起身要走时,望着让他出去的女子,忽喊了声:“幼福。”   宝因下意识嗯了声,同时去看男子,高大的身影也霎时笼罩下来。   林业绥弯膝抵在榻上,俯身去合上女子身后的支摘窗,在窗落下的那刻,宝因身子僵住,很快又无力起来,耳垂被衔咬,紧着又被他细吻几下嘴唇才放过。   她欲笑欲恼:“爷?”   林业绥面对她的嗔笑,反一本正经的笑道:“少吹些风。”   然后才出屋去。   -   林妙意听见屋内的响动,为了谨守大防,赶忙低头后退几步,等兄长走了,她才敢无顾及的进屋去。   跟着过来西府侍奉的春红赶忙为自家娘子打起帘子,待娘子好生进去后,她也十分识趣的跑到院子里找其他侍女玩去了。   林妙意进来便瞧见嫂嫂正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垂头理着刺绣用的线,脸色尤为红润,似被什么滋润过,许是兄长寻来的那些补药起了作用。   她在心里高兴着眼前女子身体大安,亦也不忘了万福问礼:“嫂嫂。”   宝因早已整理好衣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想起昨夜暖榻的事,她还是心虚的没敢在里间,故意来了外间,露出个得体的笑:“赶紧过来坐下歇歇吧。”   从东府到这儿,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得到允许,林妙意才走上前去帮忙着一起理线,发现都是些刺绣要用的,她随口问道:“嫂嫂这是要为兄长绣些东西吗?”   宝因被问住,倒是忘了给他绣些什么,日后再绣也不迟。   她舒心,摇头笑道:“六娘想要块新帕子,又要飞鸟的描花样子,只是少有这样的,我便想着闲暇时候为她绣一块。”   林妙意默然,咬唇安静的将线缠成球,莫名觉得心里酸酸的。   -   没多久,王氏也风风火火的过来了林府,只见门帘被打起,手指涂着红色丹蔻的妇人迈了进来,林妙意连忙起身,让长辈坐在罗汉床,自己则是去坐了绣墩。   王氏还未坐下,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宝姐儿,你可听说今日建邺发生的事儿?”   宝因抬眼,颇有些茫然的摇头:“倒是不知。”   王氏许是顾及着林妙意在,凑近小声道:“那个柳姨娘被处斩了,陆姨娘倒是不知去哪里了。”   宝因先分神吩咐侍女去端几碗酸酪子进来,后听得这话,面上并无诧异。   林业绥已与她说过这事。   赵氏长女被司法参事依法处以斩刑。   裴爽给众人的理由为:她虽是为父报仇,却罔顾律法,私自救济,于理不容,于法不容,只容于情,而律法的存在便是要磨灭情。   听说今日卯时便行了刑,她那丈夫和孩子也从洞庭郡赶了来。   审案的这几日,建邺也传了些风雨,听闻是当初赵氏不愿这个长女远嫁,即使嫁出去后,每年回娘家仍是争吵不休,因而长女才不回来了。   可当知晓父亲死了,长女在丈夫的支持下,只身回来报仇。   至于陆姨娘也认了自己杀害两位哥儿的事,可赵氏长女坚持认定是她所杀,许是亲母杀子过于荒谬,无人愿信,陆姨娘也未被定罪。   去了何处,无人知道。   或是逍遥离去,行侠仗义去了吧。   “孙府倒也是给各家提了个醒,别以为烂一个不算烂。”王氏是个活络的,眼下又笑呵呵的说道,“岂不知一烂烂一窝。”   昨日孙泰死后,孙老夫人也彻底倒了,从白天哭到夜里,又哭到天亮,继子都没了,孙子只剩下不成器的。   府里管事的人也没有个,二媳妇死了,三媳妇病着。   宝因嘴角弯起弧度,低头将线绕在指尖,重新起球:“烂总是从根先开始的,生养居住又皆在后宅,若后宅不管好,外头再风光也管不了几时。”   王氏认同点头,这便是管理后宅的重要。   紧接着,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事与未出阁前的趣事。   说到往日做娘子时的事,王氏这才想起要紧的,扭头去问林妙意:“三娘的女红如何?”   林妙意想了想:“跟着妈妈学过些。”   王氏提点道:“若是有时间,便也来跟你绥大嫂子学学,她可是随着谢府太太学的,那谢府太太的女红那时可是建邺贵妇人常称赞的。”   宝因闻言,忍不住笑了笑,是该让林妙意开始学些东西了。   随后王氏谈起林卫铆的婚事,与女子说道:“建邺城内到了年纪要议亲的世家女郎,我这些日子也都替你留意了些,家门性情倒也算是摸清了,你若什么时候身子好些了,想要开始相看,与我说一声便成。”   她是知道这位侄媳病了些日子的,要养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王氏话才说完,外头的侍女也恰好进来,将装了炭火的镂空海榴铜炉递给女子:“大奶奶。”   最近开始了倒春寒,天儿又忽冷起来,整日的下雨。   宝因放下针线篮子,接过手炉抱着,浅笑道:“不知叔母明儿可有空?”   这件事是宜早不宜迟的。   林卫铆得赶在弱冠前定下亲事才行,自立国起,男子成亲便多在十五六岁,女子则稍早两岁,且他的情况亦不似他兄长那般,有皇室姻亲在身不能议亲,才耽搁到了去年成婚。   王氏心头一惊,担忧道:“我自然是有空的,不过管些府内的小杂务,训几个奴才,只是你这身子可行?婚事一旦开始操办起来,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儿,也难以停下,我往年光是操办灵姐儿的出阁,便跟被抽了根骨头下来似的。”   林府三房的子弟中,王氏所生的女儿是其中年龄最长的,林业绥常称其为长姊,早些年已出嫁,只是不幸于十四岁难产而亡。   宝因笑着点点头。   这事虽累,可总不能让林卫铆的婚事被耽误了。   王氏仔细打量了番,这个侄媳既要管着一大家子,府中这些哥姐儿的事也还全得仰仗这个嫂子来操办,倒真是应了古人那句长嫂如母。   那嫡母明明还好好活着。   不过自己那大嫂素来是个不顶用的,在府中也未必能帮上忙,反还拖累这个媳妇。   想起那侄子,她笑着打趣道:“我这个叔母定不让你累着,绥哥儿可是将你交托给我了的,请我好生帮你。”   年轻奶奶到底没经手办过这种事,有个长辈总能顺当些。   宝因又不知如何接话时,玉藻领人端着酸酪子进来,她赶忙端过一碗,亲自递到妇人手上,试图堵住她嘴:“叔母还是快些先吃这个吧。”   逗逗新媳妇,王氏倒是开怀了。   作者有话说:   -   (叼着玫瑰出现)(优雅撩发)(眨眼)晚安早安午安我的宝~(被扎到嘴)(忍痛微笑)(扎到流血)(惊慌离场)   【hhh新学来的油话】 第38章 能吻上(二合一)   二月下旬的这场春寒一直倒到了晚春三月的中旬, 连下了小二十日的细雨。   寒意刺骨,比腊月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专事绫罗绸缎等物入库的管事婆子用剪子从去年的边角料上各剪了小块下来,小心夹在布板子里,然后急忙往微明院走去。   进了院子, 绕过怪石假山, 便见绥大奶奶的侍女坐在抄手游廊下修补衣裳, 婆子迎上去, 找话说道:“玉藻姑娘,大奶奶呢?”   玉藻抬头, 笑着回道:“大奶奶在屋里呢,阿婆快进去吧。”   管事婆子又寒暄了几句才上台阶掀帘。   玉藻便也继续修补着女子昨儿被花枝勾烂掉的袄衣袖子, 上头的金绣牡丹都散了。   进到屋里去的管事婆子先恭敬喊道:“大奶奶。”   宝因难得有了空闲, 用过朝食便从几上随意拾了本书瞧, 前几日就已从放书的箱笼里拿出来的,可坐下翻开才知道是林业绥常在看的那本书,道家的《道德经》。   他们两人的书放混了。   她懒得再动, 就这么瞧了起来。   外头有说话声时, 宝因就已没了心思再看, 见管事婆子进来问安行礼,合起书瞧过去。   管事婆子见女子看过来, 也立即禀道:“府中所存的几匹吴人纱已都在这儿了。”   这场倒春寒过去后, 天儿也要慢慢回暖,屋里所用的纱自也是要换些明亮透气的才好。   宝因视线微斜落在几上,只一瞬, 又瞧着婆子浅笑颔首:“阿婆坐吧。”   管事婆子明白那眼神的意思, 她上前将布板子放在床几上后, 才屈膝去坐方杌。   布板子是用两块打磨光滑的黄梨木简易做成的。   宝因边吩咐侍女端来润喉的茶水, 边放下书,素手翻起上头的那块木板,垂下眼皮瞧了瞧。   这吴人纱产自吴郡,质地相比那些暗花纱要轻薄许多,但又不会透了屋里的隐秘去,又因吴郡地处位高,常有山雾漫下,瞧不清吴郡里的人,便犹如远远瞧着这纱的感觉,才取了“吴人纱”的名。   两贯通宝才得四尺半。   春夏两季的府纱多是用它,虽不算得上是耐用,没有一年半载便要泛陈黄,可这样的质地各郡都是产不出的,才极得高门青睐。   到底是要两季一换的,有的府里则是一季一换。   这点事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今这遭也不过是要瞧瞧色儿适不适合。   吴人纱共有十色,各有所爱。   林府多存松绿、秋香、蜜合、烟霞红几色。   宝因微眯着眼,思索了会儿,指尖点在其中一纱上:“蜜合色还剩几匹?”   管事婆子端着兔毫盏还未喝,先紧着应答女子的话:“倒还有剩有三四匹,用来糊窗纱已是足够了。”   宝因点头,定下了这色儿。   微明院多种松柏竹子和散清香的异草,怪石假山又堆垒。   那两株二乔玉兰倒是红中掺白,可整个瞧着还是过于苍翠。   窗纱自得糊上蜜合色作配。   管事婆子喝下一口茶,见女子已经定下,暗暗记在心中好去办,又问道:“不知两位娘子的院中要糊哪色儿的窗纱?”   宝因笑道:“待会儿等她们来了,再让她们自个瞧吧。”   -   那边东府的绿色大门被人从里头打开来,林妙意和林却意先后跨过门槛,走过甬道,进入西府的朱门。   旁侧侍奉的是她们各自的乳母。   两个妈妈都因担心底下那些侍女过于年轻,粗心大意又好玩不说,估计也是管不住自家娘子的跳脱性子的,这天又刚下过急雨,要是出了点差错可如何是好。   这跳脱性子,又以六娘为首。   周妈妈看过去,十二岁已该是戴钗的年纪,可六娘竟走得珠钗直晃动。   这风雨还在刮着,地上积了雨水,常有滑倒的事儿。   虽足上穿了木屐,也保不得万全。   “诶哟我的娘子。”六娘那乳母亦被吓得赶忙拉住人,拍着胸脯驱除惊吓,又苦心相劝,“可不敢走这么快,摔了碰了您受罪不说,我去绥大奶奶那儿,自也是担待不起的。”   林却意瞬间蔫下来,她虽性子活泼,却又极听旁人的劝,心知谁是真心为她好。   太太送她去尼寺是为她好,眼前这个妈妈也是,嫂嫂和三姐也是。   虽心里明白理儿,可她还是止不住的嘟囔了句:“妈妈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只是嫂嫂今儿要给我她亲自绣好的丝帕,心里高兴,脚下自然不免快了些,我又不是总这样。”   “绥大奶奶既答应了要给娘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乳母禁不止笑起来,“慢慢走过去也就是了。”   林却意被取笑,轻哼出声,转过身不再与这个妈妈说话,瞧见三姐落后,又折回去陪着聊天说话,只是她瞧着三姐有些兴味索然,便也不再开口扰神。   这些日子三姐常去嫂嫂院里学做女红,许是累了。   -   姊妹二人是刻意挑着兄长去官署上值的时辰出来的。   来到微明院时,侍女赶忙来伺候着掸去飘到衣裳上的细雨,两位妈妈又脱去各自娘子的氅衣拿着。   一番折腾后,她们才进屋。   瞧着罗汉床上的女子,林妙意与林却意并肩站着,同行万福礼:“嫂嫂。”   绥大奶奶这头刚说完让两位娘子自个来瞧的话,她们就来了。   管事婆子止不住打趣道:“真是说娘子,娘子就到。”   林妙意疑惑不说话。   林却意已好奇的开口:“嫂嫂和阿婆都说我和三姐什么了?”   宝因用指尖轻推了下床几上的布板子,无奈笑道:“再过几日,倒春寒过去,该糊新窗纱了,阿婆拿了些纱色过来,我想着让你们自个选选,到底是你们住。”   林却意高兴地拿过布板子,跑去三姐身边,两人一起看。   林妙意只看了几眼,便已选定松绿色。   春昔院各种花都是有的,反而是没有草,甭管是挂藤的,或是垂蔓的,只因内心自卑,自认草为低贱。   林却意反是犹犹豫豫,难以下决定,一会儿要跟着三姐要松绿,一会儿又说要烟霞红,当以为她定了,管事婆子要出去时,又立马叫住人,说还是更想要秋香、蜜合。   苦选不下时,直接撒手让嫂嫂做主了。   管事婆子闻言,要将布板子再递过去。   宝因却已开口:“你那院里前些年栽种的花树均还未长成,如今瞧着倒是素了些,没个喜色,因而烟霞红便是极配的。”   林却意本就拿不定个主意,见人有人为她拿了主意,说得有理有据,急忙连连点头。   管事婆子这才终于能够出去了。   “嫂嫂。”   人刚出去,林却意就走上前去,娇喊了几声。   宝因故作不知的笑着嗯了声,又仔细打量过去。   两三月过去,补品膳食皆是用的府中最好,好生养着这些日子,林却意脸上的气色确是好了,红扑扑的,嘴唇亦不点而红,整张脸都慢慢长开,虽比旁人算是迟的,好歹是有起色。   便连身量也好似长高了一些。   林却意笑嘻嘻的凑近,好一番撒娇:“听说嫂嫂给我绣了丝帕,那必是天底下最好的,我还未见过什么是最好呢。”   宝因被哄得展眉,从一旁的针线篮子里拿出方丝帕,料子是柔顺滑肤的。   想起六娘总爱说自己是飞鸟独行,她便在上面绣了两只飞鸟同行天际。   林却意接过,嘴甜的喊了好几声“天底下最好的嫂嫂”。   林妙意安静坐着,眉尾低垂着,没说话。   屋子里一阵闹腾后,林却意又昂求着嫂嫂想要去吃炙肉。   这是上元节过后,宝因早就答应了下来的,只是从没个空闲日子。   炙肉下雪天吃才有趣味儿,只是大雪早已化去,赶在这最后的冷天吃倒也不失一种雅趣。   何况她早应了的,也不好食言。   宝因着手吩咐人去将西府那处专用来雪天煮酒的院子收拾出来,再将各类要拿来炙烤的肉切好,架好炉子温些酒,又嘱咐守在院中的侍女,若待会儿三叔母王氏来了,便引她去那处院子。   姑嫂三人决定要去炙肉后,林却意只差蹦出门槛,林妙意在后被吓得赶紧伸手去扶着。   随后两人站在廊下,由各自的妈妈服侍穿氅衣。   玉藻得知她们要出去,也赶紧拿着在修补的袄衣进屋去,寻觅了件雀羽红鹤氅递给女子。   宝因接过,披上后,手指灵活的系了个结,瞧着玉藻笑道:“你可要随我们一起去?”   往年在谢府,她们几个哥姐儿常要在雨雪天炙肉,玉藻也常跟着她去,有回没带,便一直在屋里唉声叹气的,似是错过了天降祥瑞般。   玉藻坐在门口的绣墩上,边用针线仔细补着那朵牡丹,边摇头:“还是不去了,这是大奶奶和两位娘子的局,我去岂不是败兴?”   只听她又笑道:“且我还得细细补大奶奶这袄衣呢。”   “你这馋嘴能忍住不吃?”宝因簪了支点翠偏凤钗,走到门口要挑帘子,又说,“若剩了炙肉,我再给你带些回来。”   玉藻到底是没忍住馋虫,立马笑着说了声谢谢大奶奶。   主仆二人倒又是像在谢府时那样了。   几人携仆出去时,新得了帕子的林却意雀跃的一直绕在宝因身边,说说笑笑。   林妙意稍落后些,望着前面闷闷不乐,听到六娘和嫂嫂喊自己,才又打起精神,露出个笑跟上去。   周妈妈侍奉多年,眼尖的瞧出娘子不对劲,很快心下了然。   只怕是女儿家间对绥大奶奶起了的争宠吃醋心思。   这娘子又素来是个爱多思的,便是没什么,脑子里也能想出些什么来。   -   自上次说定后,王氏便常过林府来与侄媳宝因商量林卫铆的新妇人选,今儿被府里的糟心事耽误了些时候,不过晚来了一会儿微明院,这还没进屋,便得知她们竟去炙肉了。   素来最爱热闹的王氏露出个笑来,催着侍女赶忙带自个去那儿,生怕迟了,便吃不上好肉了。   -   雪信院中,婆子将炙肉的炉子清扫好,又重新燃起炭火,将炙网用鱼脂润过,任其烤着,又拎了个装好酒的铜壶放到炉子旁边慢慢温着。   东厨的仆妇得到吩咐后,也手脚麻利的把各类适宜烤炙的生肉均切了几小碟子,端来这里,摆在围绕着炙火炉的几案上。   林却意进到屋里,什么也顾不得,最先坐到炉火边。   乳母着急上前为她脱下氅衣。   林妙意比起平日来,也多了几分不稳重,解开氅衣交给周妈妈后,也坐了过去。   两人已等不及的先炙起了肉来。   宝因边解开鹤氅的系带,边慢步过去,瞧着肉片变了颜色,散发出勾人的香味,她也起了馋虫,将鹤氅放到坐床后,屈膝在炉边坐下。   这火炉是专用来炙肉的,一张方桌中间被锯空,放置着比常日所用要大些的炉子,旁边的木案便拿来放些炙烤的肉,翻肉的夹子,或是饮酒用的樽等杂物。   屋内热气腾腾,肉香弥漫。   屋外有人自细雨冷风中走进雪信院。   “好呀你们,炙肉竟不等长辈的。”王氏站在门口脱去披风,眼睛早已被那边的烟火勾了去,说着往那边快步走去,玩笑道,“这肉我可要多吃一份的。”   宝因伸手去拿酒杯,旁边侍立的婆子眼疾手快的提着铜壶,倒了九分满。   这杯不过两个拇指大小,她仰头喝下,回以笑道:“叔母便是全都吃了,我们三个小辈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王氏走过去,直接用手从炙网上拿了块肉进嘴里,又被烫的直呼气,却仍是开心的抖了抖身子:“若是我年轻的时候,这些肉可算不得什么。”   两个姐儿也不说话,听着嫂嫂和叔母互相打趣过招。   宝因吃进几片炙肉,又多喝几杯温酒,便先过去坐床那边了。   王氏往嘴里塞了几块兔肉,也随后离开。   两人还有正事要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瞧来瞧去,倒也相中了几位门第虽不高,可性情品德称得上高尚的女郎。   但都还有些纠结在里面。   王氏将嘴里的肉细细嚼碎,咽下去后,先说道:“范阳卢氏的那个五娘子倒是好的,虽是出身章姬房,只为卢氏旁支,可几十年前她家祖父也是将族支迁到了建邺来,人我也见过一回,长得虽不算是多好,长久看下来却也不会使人厌烦。她又自小读书识字,待长辈孝顺,与府中哥姐儿都是相处极好的,嫁过来少生事端。”   “只是...我昨儿刚得知一件事,她七岁便随着父亲长大。”   这个娘子与她那嫂子一样,自幼丧母。   宝因垂眼,饮酒,暗叹口气。   她本是属意这位卢娘子,可凭这一点,便是不能娶了。   本朝依照周礼所制定的《大戴礼记》中“女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子不娶。   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世有恶疾不取,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取,弃于人也;乱家女不取。类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废人伦也。   虽官府朝廷并未强制要求各家不准娶,可那也只发生在庶族里。   身为长兄长嫂,却为庶弟娶进如此新妇,又要被旁人如何看待?   她和爷怕是都落不到个好名声。   宝因低声开口:“倒也是有缘无份了。”   王氏也可惜摇头。   当年林勉娶郗氏,听说也是好一番波折,她那舅姑也是死活不准,更闹到寻死的地步,可林勉是认准了郗氏,究其缘由,说是当年去佛寺一见钟情的。   实则是吴陪房故意设计了郗氏与林勉在佛寺独处一夜,再加之林勉打小便有一颗温厚的心,行事不问利,只求无愧和该做,自不会不管不顾,后来许是见郗氏身世可怜,便起了怜惜的心思,总是护着。   舅姑见林勉如此坚决,也只好同意了。   他们直至去世前都是满意这个长媳的,虽说他们去世的也早,那时管家之权也未全交出去,轮不到那几个下人兴风作浪。   说来郗氏年轻时,长相极美,自有一股秋愁,又去念佛诵经,反添慈悲,有观音像,那时的性子也还是好的,与现在完全不同。   王氏忽又想起她们都满意的一个女郎:“太原郭氏嫡宗的二娘如何?”   宝因先是点头,后又缓缓摇头:“我才想起来,以往还在谢府时,娘家太太说过这家的事儿,似乎是家里出了个逆家的,只是被遮掩下来,送去了庄子上。”   虽没明说逆家的是谁,但王氏也领悟几分,脑子里紧着冒出个绝无差错的人来:“那清河崔氏的四娘不是在议亲?”   崔仪?   宝因展颜,崔氏的确清风亮节,门第如今也算不得高。   只是未必能成,到底也是七望,不然当年谢贤便不会想将她嫁去崔氏。   因而两人又再选定了一位陈留袁氏的女郎。   王氏道:“三月廿一踏春宴时,仔细瞧瞧,然后再去找两家商议商议。”   每年四季,皇室均要举办一场宴席,春分谓之踏春宴,芒种谓之赏荷宴,秋分谓之袭风宴,立冬谓之寻梅宴。   但如今,只留下了踏春宴的传统,亦是最为盛大的,世家女儿贵妇、皇帝公主以及百官皆同去。   宝因念着自己年轻,这类不懂的事都是听王氏的,当下便点头赞同。   说完正事,王氏端起鸡心杯,拿酒解渴,无聊时又说起沈家的那位娘子来。   林妙意正巧拿小碟子装了些烤炙好还热乎的肉过来,听到这儿,忿忿不平的道:“她前不久已被许给了庶族富商之子,得到的五万聘礼全都被她大人拿来纳妾了。”   王氏纳闷起来:“如何能许给庶族?”   林妙意叹息:“她大人硬要狡辩说是那富商家里是高平世族的后代,还说什么亲自去查过,可却连个确凿的世族证明都没有,若同姓便是,那天底下可攀亲的多了去了。”   王氏也啧啧几声。   宝因只是浅浅听着,面如常色。   世族与庶族自古不通婚,曾有通婚的,被以“蔑祖辱亲”的理由弹劾丢了官,禁锢终身。   身为世族,便是没落到窘困,也绝不能与庶族通婚。   “倒是奇怪,三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王氏也反应过来其中的细微不对劲之处,“这些事便连我也是不知道的。”   “花朝节那日去孙府,我与她多聊了几句。”林妙意说完,又望向另一侧的女子,局促道,“嫂嫂...我...”   博陵林氏虽没落,却仍还有余温可起,且长子林业绥还担任了内史。   沈氏却是早已死透的世族,只剩下个空壳在。   宝因摇头,细心叮嘱道:“你有自个的好友是好事,只要能懂得识人便是好的。”   王氏却是瞧不上那沈家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处久了终不是好事,她也接着开口:“等忙完铆哥儿的婚事,便该轮到三娘你了,许多事自己心中也要有数才是,待你嫁去夫家,我和你绥大嫂子是不能再时时提点你的。”   林妙意垂头认真听着。   紧着,林却意自己炙肉没了意思,急咧的喊三姐过去。   王氏也知自个到底是外人,前面那番话不过是心急出口,故眼下没有再拘人,随她离开。   心中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女子:“三娘议婚的人选,宝姐儿可有了?”   当初说是为铆哥儿和三娘同时议亲,可三娘新婿,这位侄媳似是有了数。   宝因抿嘴一笑:“心中倒是有个大概的。”   ......   从雪信院炙完肉离开时,已是申时。   几人吃了个痛快,又各自散了。   宝因后来又与王氏同饮了些酒,原在屋内还觉得有些晕乎,待披好鹤氅出来,被夹着细雨的冷风穿过,脑子又霎时醒了过来。   她搓着手哈出几口气,出来时忘了带手炉。   便连侍女今儿也是懒得带了。   吩咐婆子收拾好烤炙过后的屋里后,她也回微明院去了。   只是路上酒劲返上来,好不容易才勉强跨进了院门。   她扶着抄手游廊的柱子缓神醒酒。   前不久玉藻才吃完女子吩咐仆妇送来的炙肉,现还在品着嘴里残留着的味道,甫一瞧见女子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哪里不适,被吓得绕过那边去搀扶,待嗅见淡淡的果酒香,松下半口气:“大奶奶,我扶您回屋去躺躺。”   宝因吁气,任由人扶着自己走过长段游廊,进到屋内。   “去熬碗醒酒的汤药来,再熏些香遮盖掉这酒味。”她坐在榻边,身后靠着隐囊,扶额强撑着精神道,“我在雪信院吃了太多炙肉,你让厨房那边备好爷一人的晚食便好。”   玉藻急忙利落的去办。   只是半刻后,当醒酒的汤药端来时,女子已睡了起来。   -   林业绥今日酉初便从官署下了值回府,进屋瞧见脸色酡红熟睡的女子,以为她是哪儿不舒服,连官袍也未曾来得及脱下,探了探体温才放下心来。   换下官袍,他才去外间用食。   用食完,又卸冠去沐浴。   然后吩咐人燃了盆炭火进来,坐在一旁瞧着书。   他那妻子均匀轻软的吐息就在身侧。   待戌时钟鼓敲过,榻上的人还未醒来。   他轻叹口气,放下书,抱了女子回卧床上去眠着。   又恐烛火晃眼,便将帐幔也放了下来。   静谧之下。   外面火盆里的炭燃得吱吱作响,铜灯内淌着的羊脂亦不示弱,啪嗒一声。   帐幔内的人在酣睡,帐幔外的人安闲看书。   伴着这些声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宝因睁眼醒来,嗓子干渴的紧,起身要去寻茶水喝,一只玉手刚将帷幔拨开。   林业绥眼也未抬,温声道:“床旁几上。”   醒酒药汤他一直命人温着放在这儿,冷了便再拿去温。   宝因跪坐在床上,将这边的帷幔挂起,皓腕一伸,盏便已在掌心。   林业绥看过去,女子弃勺,稍稍昂头,修长的脖颈微微滚动,药汤跑出来了些,顺着流下:“怎么饮了这么多酒?”   她酒量在女眷中不算是差,少有醉的时候。   “许久未喝,又难得与她们热闹,不免多贪了几杯。”宝因赧然一笑,将药盏放回去,拉了拉滑落的衾被,又去寻枕边的丝帕拭嘴和脖颈,“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榻上眠到了卧床,身上袄裙也被褪下,不必想便知是谁。   “酉初。”   “今日怎么这么早?”   林业绥想起卯时的朝会,三大世族已被悄然放在了砧板上,却全然不知,低声笑道:“官署没什么事情,便早些回来了。”   宝因也记起雪信院与王氏所谈的事情,先跟他说了自己与叔母王氏为林卫铆瞧中的两个女郎,后又提起林妙意的新婿人选来,一共相中了三个,分别是清河崔氏、河内魏氏以及平阳贾氏的子弟。   她婚事未定时,也曾暗中处处留意着各家的儿郎如何,家私好不好。   这才心中早已有数。   林业绥安静听完,翻过一页书,淡然道:“崔二郎便算了。”   “为何?”宝因蹙眉不解,这是人选中的佼佼者,“他满腹才华,人也算是清朗俊秀,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如此子弟,倒是想不出还有哪儿是不合适的。”   崔安的文才曾被人比成星月苍日,他还并非家中长子,过得逍遥自在。   林妙意的性子未必能管得来家,她又常年闷在府中,若是嫁过去,能随着同去隐居,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曲也是好的。   林业绥没了心思瞧书,扔到几上,这炭火也是愈烤愈心燥。   静了片刻,他放缓语气道:“崔二不喜欢三娘。”   宝因垂眸,不懂他为何如此说,世族婚姻又哪是两情相悦才结亲的:“相处久了,未必不会喜欢。”   崔安不会喜欢上。   林业绥抬眼,瞧着女子,一字一句道:“若他心中已有人呢?”   宝因沉默不言,这几年的确听闻他隐居世外,家中不论如何催,都全然一副再不嫁娶的模样,要真如此,三娘即便是嫁了过去,也是苦的。   “若是有人,便作罢吧。”她敞笑道,“其他儿郎也是不差的。”   林业绥不再言,双手置于炭火上,一动未动。   她今日忽然喝了这么多酒,无人知晓究竟是因开怀,还是忧郁。   宝因见男子缄默,手掌也摊平在火上烤着,眉眼浮上几分担忧,拢上木屐走过去,伸手去摸,他掌心已被烤的火热,都有些烫人了。   “爷在想什么?”   温凉的触感覆上,林业绥才觉炙烫,将手从炭火上移开,拿火钳拨了下火,低声问道:“幼福可有所爱?”   手掌忽然抽离,宝因怔住,而后从容自若的收回手,却是一时无言,她自能识字读书起,便知道对男子不可有爱,寻觅夫君也以家世品德为主,当年所留意的儿郎,莫不是如此。   成为他家妇后,夫妻二人之间能相待如宾已是极好。   她也自会尽到做妻子的本分,用心操持后宅,尽心侍奉舅姑,好好抚养儿女,周旋于贵妇人之间为夫族谋利,若日后府中有了姨娘,再用些手段来巩固地位。   如同范氏那样过一生。   待反应过来,她笑吟吟道:“自然是爷。”   林业绥也随着笑,她什么都能做到周全,便连骗人也是。   “幼福。”   “嗯。”   “蹲下来些。”   宝因虽是疑惑,却也温顺的蹲了下去。   林业绥瞧着女子抬头不解的看自己,他只要稍垂头...便能吻上。   -   卧床上,他顺着前面药汤所流下的痕迹吻去。   宝因寝衣微敞,弯着食指咬住,男子自脖颈愈发往下,汤药又没流到那里去。   她小声提醒道:“我先去沐浴。”   “饮酒后不能沐浴。”林业绥吻完,用指腹拂掉女子鬓边乱掉的发丝,伸手把她寝衣拉好,遮住春光,拥在怀里,闭眼道,“睡吧。”   宝因从男子怀里出来,往里面躺去,盖了自己的衾被。   “幼福?”   “我热。”   作者有话说:   【1】《大戴礼记.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2】东汉何休的《公羊解诂》中就尖锐指出: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3】《大戴礼记》是西汉中期戴德编著的礼制著作,关于“五不娶”的最早记载就在这里。 第39章 非儿郎   戌时将至时, 街鼓响起,共八百下。   一百零八个坊市接连关闭坊门,长极坊是最后闭门的。   范氏处理完府内的事,头一遭觉得寂寥, 便拿了许久未碰过的绣架坐在灯下, 想着也亲自给十姐绣些贴身衣物, 以往几个姐儿的贴身衣物她都有绣过, 便连五姐儿时,她也给绣了件抱腹, 只是生了十姐后,身子差, 又要管家, 竟一件也未给这个幺女绣过。   可才下了几针, 只觉眼花,到底是老了。   她搁下绣架,喊来侍女询问:“官人还未回来?”   申时, 谢贤身边的小厮便已回来谢府禀告过, 说官家留了他在宫内用晚食。   侍女还未来得及回答, 李傅母已经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嘴里还在着急的念着:“太太, 官人将六哥叫去了书斋。”   李傅母本是脱衣准备睡了的, 只是服侍自己家里那口子时,听他说官人酉正回府后,先是在书斋坐了半个时辰, 然后让他去叫六哥, 不久便遣他离开了。   这些日子来, 六哥和官人为了入仕之事多有争吵, 好几次官人都想要动手,念着是白日里,下棍棒终究不体面才罢手。   现在却是夜里。   范氏瞧了眼仆妇,边使眼色让她坐下,边伸手抚平坐皱的衣裳,好笑道:“叫便叫去,大人要教训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宫里夜里留饭,谢贤一回来便要见谢晋渠,父子二人能聊的也只有入仕一事,怕是官家亲自定了。   李傅母知道这个主子的心肠手段素来就是硬的,往年在范府就如此,还是劝了几句:“万一打坏了,六哥还要如何入仕?太太就不管管?”   范氏叹口气,她和这个陪房就跟慈母严母似的。   她是慈母,自个是严母。   可傅母只需照顾孩子有没有磕碰到,其余是一概不必操心的,这才把哥姐儿健康快活放在第一位,却不知像他们这样的大族,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摆在前头。   只觉得已如此风光,当要儿女快活才是。   可既生在这样的人家,该要想明白,权势风光不是凭白得来的,女郎要嫁人,儿郎要入仕,全是为了支撑氏族不倒。   舅氏谢德虽有五个儿子,可幼年夭折两个,还有两个也于盛年接连去世,倒是有几个子嗣,女郎皆已嫁了出去,儿郎也已在叔父谢贤的安排下入仕军中。   将军房只有排序最末的谢贤还能支撑。   谢氏早已大不如前,那两个侄儿在军中也支撑不起来。   当年,他们将军房以军功起势,后继子弟亦不逊前人,现今军中却早无谢氏风光。   “我管这些作甚?”范氏冷冷道,“他大人心中自有数。”   -   书斋燃着灯油,谢贤握着早年寻来的汉竹简在瞧,视线却未留在上面,今日朝会上,有一官职任免之事,始终梗在他心里。   孙泰死后,监察御史一职空缺。   监察御史置于御史台下属之察院,品秩不过从七品下,诸御史中品秩最低,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更不得至殿廷,然为士林清选,多以新进为之。   因职掌分察百官,肃正朝仪,监督祭祀、库藏、军旅等,颇为朝官所忌惮,却也是专门得罪人的官职。   只是孙泰懂得左右逢源,利用此职,多为内外官员交好,后获得升迁机会,更是主动放弃,早已舍不得这个官位。   此职常从京畿道县尉中选任,却未曾想到是从八品下司法参事的裴爽继任。   还是官家钦点。   谢贤没法不多想几分。   官家素来不管五品以下官员任免,中间必是有人举荐,裴爽又出身河东裴氏最差的一支,嫡宗的人不会来管这等升迁小事。   京兆府,林业绥。   林业绥推举此人来担任监察御史,难不成是要走他父亲那条路,企图用小小一个监察御史便想撬动盘踞几百年的世族?   “大人。”   谢晋渠像个耷拉耳朵的兔子,垂立在门外。   谢贤见人来了,不再去想朝会的事,不悦道:“怎么来这么迟?”   谢晋渠知道父亲是要与自己说何事,这才慢吞吞来书斋,可他只敢说:“见大人不敢衣冠不整,穿衣费了些时候。”   想训斥一番的谢贤想到别的事,咽下作罢,开口告知一声:“官家命你担任秘书郎中,踏春宴过后上任。”   秘书郎中为从六品上,隶属秘书省,掌管图书经籍。   虽秘书郎中与著作佐郎同为从六品上,可两者之间差距却是极大,前者直接隶属秘书省,秘书省下领著作局,官家亲下旨意让谢晋渠以此职位入仕,便是非同一般。   谢晋渠眉目瞬间沉下去,犹如被绑上了一块石头,他始终无法甩开,只有拱手:“大人正当盛年,府中还有七哥与九哥...”   话未说完。   “竖子!”谢贤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儿,紧着怒斥,“你难道不知如今谢氏将军房子弟凋零,到了你曾祖已几近绝嗣,便连你祖父都是从旁支过继而来,我二十来岁才得你,八哥夭折,七哥与九哥年纪尚小,你想逍遥四海,又是要置谢氏于何种地步?”   “被哄骗几句,便当真以为天底下有什么名士?不过都是愤世嫉俗的无能之辈罢了!家族式微,难以入仕,便搞出个寄情山水的名头出来,让世人以为他们不做官是不愿,而非不能。”   “你所敬仰的那个山人,几十年前又曾在多少世家门前求过入仕途径。”谢贤站起身,积攒的忿恚再也无法隐忍,怒发而冲冠,“朝廷今日招他们入仕做高官,明日天下便再无名士。”   瞧谢晋渠不说话,他也缓下语气:“琅玡王氏以爱慕清谈闻名,族内多是文采斐然之人,老庄之说信手捏来,嘴上说是不重权势,可王氏子弟到了仕途年纪,皆是个个入仕,又有哪个是真去做了名士的?”   谢晋渠不知为什么父亲要去争这些权势,永不知满足手中所有的,可争到最后,再也可争的,只剩下一张皇帝宝座...   他咽下这些话,拱手道:“谢氏在朝中已有大人,已是司徒,难道还不够?”   “你从小到大都要与你五姐争个高低。”谢贤眼中终是露出一丝嫌恶与讥讽,话亦说得毫不避讳,“可若你五姐是儿郎,她则必会入仕。”   五姐瞧着是出世之人,但从她代谢晋渠所写的那些史论,便可一窥其心,里头论述了历代得失,所给出的见解连他都免不得一惊。   直言掌权者,无论是治理天下的帝王,治理一方的仕官,或是治理内宅的妇人,皆应要有狠辣的手段、仁爱的心,才堪称合格。   她也更明白世族要如何维存的理,断不会说出如此愚钝的话。   可惜,五姐不是儿郎。   更可惜,女郎无法入仕。   谢晋渠心中松动,他一直都知道五姐是强过自己的,大人所夸的史论也皆是五姐功劳,每每听着大人那些夸赞自己的话,他便更难受。   可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言行竟开始学起了五姐来,似乎只要学她,就能成为她,好比五姐要瞧那本野史,他便提前去借来瞧。   当日他问五姐会如何做,也不过是想有模有样的学五姐。   她若答会,自己或许就会入仕。   可五姐未曾答他。   “踏春宴后,儿子会入皇城。”   -   踏春宴这日会罢朝,所有人一同去皇城的围春草场踏春游乐,因相隔甚远,故而从卯时便要从家中出发,巳时到那儿用小食。   林业绥、谢贤等为官的,需随着官家的车驾前来,散宴时则可随家人离去。   虽说是百官同往,可那些未在世族之列或是五品之下的小官吏皆去了另圈出来的一块草地,另设宴席,不得仰望天颜。   林府的马车抵达时,翠绿的草场上已搭起了各府的帐子,因那些年轻的郎君们会提前到这儿来狩猎,若有心仪之人,可将猎物所做的小食赠送到哪家的帐子里去,能出现在这个宴上的人,基本都是能够相配的高门大户,各家贵妇不再设防。   如今帐子还在搭,宝因与林妙意同坐在两驾的车舆内,林却意与王氏在另一辆车驾。   宝因瞧了瞧外头的成片绿茵,眼中泛起笑意,可目光落在车内时,心里带起一声叹息,今日来踏春宴,早起便开始忙碌,倒忘了那回事。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丝帕递过去:“瞧瞧这描花样子可喜欢?”   “嫂嫂...?”   林妙意望着递来的帕子,水绿的色儿,周围绣着小朵成簇的姚黄迎春,摸去竟像是自墙后盛开而出的,墙垣也挡不住春意,还有一袖珍仕女站在迎春下。   春昔院的名字是后来改的,正取自杜审言的那句‘迟日园林悲昔游’,悲叹昔日还能肆意游园。   “你与六娘都是林府的娘子,绥大爷的妹妹。”宝因知道她心中所想,纾解其心,“我待你们又岂会不同,只是六娘帕子旧了,又没有合适的,我想着闲暇绣一块也不碍事,倒未曾体会过你的感受。”   这番话却使得林妙意忽抽噎起来,丝帕一事,她确是担心嫂嫂喜爱六娘会更甚自己,可她知道六娘和嫂嫂都待自己是极好的,便更觉得自己心思龌龊。   宝因伸手抚着其背,似往日哄谢珍果那般哄道:“今后我都会好生记着的,再不忘了你,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那样岂不是会让我担心。”   林妙意想用丝帕抹泪,又念起这是嫂嫂送的,寻了自己的旧帕子抹了抹,泣不成声道:“嫂嫂...嫂嫂说了这一次,我...我便明白,日后再不会如此。”   宝因笑着为她拭泪。   这边刚好,林府的仆妇也正巧监督完小厮搭好后,赶来车驾旁回禀:“大奶奶,帐子搭好了。”   车舆内还未应,便听林却意的声音在外头雀跃喊道。   “三姐,嫂嫂和叔母待会儿有事,你现在要与我去踏春吗?”   作者有话说:   [1]监察御史资料来源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修订版《中国历代官职大辞典》 第40章 踏春宴(二合一)   林妙意心中所积攒的忧思在被纾解后, 人也轻便起来,下车被林却意瞧见哭过一场,关怀一番,亦不似从前那般会觉得羞愧,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反笑着拉六娘踏草去水边, 浣洗拭过泪水的手帕。   姊妹间说说笑笑。   片刻后, 宝因也由侍儿从马车扶下,落足于柔软的草地, 有些不放心的朝水边望去,只见有几位世家女郎也结伴同往那儿去, 她们坐着闲聊没多久, 便开始浇水嬉戏起来。   这些皆是林妙意、林却意于花朝节结识的闺中好友。   宝因安心下来, 侧头吩咐她们的侍婢先去各自的小帐中备好干衣,好让她们娘子嬉闹过后,能赶紧换下湿透的衣裳。   随后她才往东面而去, 那儿搭有林府的大帐。   小帐与大帐的规格相当, 皆是由木头所支撑起来的白色葛布搭建, 唯一不同的便是小帐为保护隐秘,四面设有围, 以供小娘子和郎君游玩流汗过后, 前来换衣。   大帐则是四面不设防,可席地而坐,欣赏春色, 又因嫁人后不能再似做娘子那般肆意玩闹取乐, 故那些不宜失了庄重的贵妇多在此帐歇息闲谈。   各府也皆设有自己的大小帐。   鞋履迈踏, 女子下着长纱裙, 走过连绵绿茵,似草上蝶。   -   林府大帐内,淹足的草被织锦黛蓝毡子所压弯,毡上摆设着食案方杌,食案上则摆了几碟正应节气的时令糕点果子以及加了盐的煎茶。   宝因面北而坐,眸中映着万千景色,思绪亦是万千。   三月晚春的时节,经过数月的休养生息和近二十日的雨水,江东水畔的草木也迅速拔高起来,矮可淹没足腕,高可齐腰,那些自长江以南而吹来的清风轻拂过绿茵,犹如江浪翻涌浮白。   杂花生在草木间,群莺振翅翻飞天际。   小娘子纷纷携手踏春,穿过肥沃绿茵,摘花簪髻,铺席支帐,共饮春酒,吃春饼春盘。   郎君则狩猎,或靶场射箭,纵马驰骋,尽是意气风发,年纪稍大的便会遥望隔江遥望,凭吊往昔,永记当年祖上正是在立春之际北渡长江,随着霸主来到建邺,建功立业。   皇家来这儿,也是为此。   最初的踏春宴,便是太.祖以踏春之名,吊怀故乡所设,才有百官同往,犹如当年世族随他一同离开故土。   因而文帝在深觉此等千人宴席实在铺张浪费,又有鼓励内外百官不事朝政之嫌后,主张取消,可也只作罢了用来凑数的其余三节气,踏春宴则始终不曾取消过。   宝因低饮了口茶,大枣、桂皮的甜香直钻入鼻腔与嗓子。   她不禁想起,前面来时,谢晋渠又再问了自己归宁宴那日的话。   若是她被逼入仕,会如何做。   她答,我会。   若为儿郎,她要建功立业、留名青史;若为女郎,她也要借夫君的势去瞧瞧青云之上有何风景。   踏春,所踏的是宏图霸业。   这时,王氏也从远处自家的帐子走来,进入林府的大帐后,坐在面西的方杌上,瞧见女子隐有哀思的模样,以为她是为踏春伤感,也颇忆年华的感概道:“七八年不曾来过这儿了,陵江的水倒是也清了起来,策令刚下时,不少人反对,如今瞧来,官家倒是对的。”   建邺城周围水流极多,流经京畿道各郡。   陵江流经的围春草场则是建邺城水草最盛足的地,往年不属皇家的园林田地,任由百姓放牧生养,只是前些年的一次踏春宴使得众人败兴而归,太仆寺上报是因放牧过度,才致草矮半寸之下,黑土尽露。   水流上涨,冲刷黑土入江,又使得江水浑浊。   于是朝廷下达禁止牧马的政令,归入皇家,为护草场与陵江,规定一年之中,百姓只能来此牧牛羊四月,便连这七八年来,也另寻了草场踏春。   上书反对的人都是随霸主北渡来建邺的世家,他们所踏不是春,故于他们而言,终是失了其中所含的意趣。   “叔母说的正是。”宝因搁下手中的杯子,他们这些世家都并非北渡,反少了几分伤意,“这春色我瞧着也比往年更甚了几分。”   说罢,又怕眼前人与她客气,亲自递了杯加有葱姜及花椒的咸茶过去。   王氏嗅闻出辛辣味,眉毛都弯了起来,咸茶味千百种,她却最爱这口,生津又暖脾胃,待喝了口,感知到铜杯的纹样,不免多注意了些,拿远一瞧才发觉是摩羯纹圈足八曲长杯。   这类纹样款式是自外域流入,摩羯纹也是外域的,多为皇家所用。   这是拿了官家所赐的妆奁器物出来......   宝因扫了圈食案,想要食些蒸卷,又恐脏了手,玉藻瞧见,机灵的用干净丝帕裹了块递给女子,她赞赏抬头,复又用微张嘴,用齿贝轻咬一口,里头的蟹黄蟹肉便在嘴中爆开而来。   王氏又见女子正在吃的卷子,金银夹花平截,需把面皮擀到似丝绢那样薄,再将蟹肉蟹膏铺上去,卷起来蒸熟,因截面为黄白交织,才取了这样一个名。   这类长卷子倒是常见,尤其是八月至十一月,那时膏蟹正肥,可如今这个时节的膏蟹还未成熟,能做出这样一碟蒸卷,螃蟹品质得是极好。   听说前几日官家也只赏给了三品官员的府邸各一笼,难道竟也赏给了林府?   她再想及今日要为铆哥儿相看新妇,了然一笑:“说来,陈留袁氏与清河崔氏的那两位娘子都已经来了。”   长颈微动,喉咙吞咽。   宝因用丝帕轻拭嘴角油污,见王氏还只喝了几口咸茶,打趣道:“叔母不先吃些?饿坏了,叔父要找我算账可如何是好?”   踏春宴要末正才散,何必着急。   -   围春草场直到宣帝朝,每来踏春必要用数丈红葛布所用,每五步一甲士,后在武帝手中,长驱直击外敌,又以狠辣手段内治,晚年自认天下在他手中已是海晏河清,开始不设围帐,甲士也仅在四方守卫。   在东南西北四方中,又以西面居高,可俯瞰江面浩浩,故于此处设皇室大帐,设宴席酬百官。   宴席过后,七大王李毓听着远处传来的郎君喝呼声,神早已飞去,已然是起了纵马兴致,众人皆知这位大王没什么爱好,心中只有策马二字能引他注目观望。   可也只在广阔草场,从不去百姓安居之处,扰乱民生,乃是几位大王中,最有官家仁爱之心的儿郎,故才最得圣心。   眼下宴席已尽到侍奉之道,极为宠爱此子的皇帝也就点头准允他起身离席。   ......   七大王疾速大步的走下高坡,常年侍奉在他身边的王府舍人早已从马厩中牵出这位大王近日最爱的那匹高马,此马因毛色在日光之下会泛出天虹,灿烂炳耀,得名“逾辉”。   他翻身上马,从舍人手中拿过马鞭,抬起挥下间,人已驰骋于草长莺飞的春色中,不时发出几声痛快的喝声。   人欢畅,鸟受惊。   飞累的黄莺正要停歇,却又被这一人一马吓得立即腾飞,成群的径直往北边飞去,似乎要飞回故乡去,可飞了没一会儿,便停在男子身侧不远处的地上,垂食草粒。   林业绥站于翻腾的江边,陵江之水发源于长江,这儿是陵江在建邺城江面最宽之处,虽隐有长江之势,但终是比不上,当年博陵林氏正是由此随霸主进入建邺城。   从此远离故乡。   林氏第一任家主于乱世积累巨财,世人只知林氏以钱财相助霸主争天下,却不知那时林氏家主早已暗自决定孤注一掷,除了自己外,更让族内子弟尽数从军入仕助霸主夺天下。   林氏把人财皆投入到这场乱世争霸中,不留后路。   皆因当时三足鼎立的局面虽才初形成,却也意味着乱世终有一日会结束,并在不久的将来,博陵林氏若要从商末之流进入世族,需尽早建功立业,成为未来的开国功臣,但在三位霸主中,其中两位早已形成自己的势力,自己便是一方财主,南北两方的无数世族皆是趋之若鹜,不需要一个商贾之家的助力。   于是林氏家主瞧中了庶族出身的本朝太.祖。   终是位列三公九卿,五代公侯,家族显赫一时。   江声滔滔下,吃完食的黄莺接连飞走。   昨日接到监察御史任命文书的裴爽循着黄莺的痕迹走来,瞧见男子伫立江边,一言不发,便知是在缅怀北渡的先祖,可裴氏与王谢等大族皆是建邺的北方世族,踏春便是迎春,难有这些多余的感伤。   他走上前,随着沉默片刻后,才直言道:“不知林内史推举我做监察御史,可是要我做些什么?”   音落,江浪翻滚,吞没水面浮萍。   林业绥将落于江面的目光收回,瞥视一眼身侧之人后,伸手拍去衣袍上所沾染的水滴,转身往草场走去,戏谑道:“裴监察不是有自己的赤子之心吗?入仕多年,既已升迁,不去做心中想做,竟还要来问我这个蝇营狗苟之辈?”   裴爽面露窘态,去年孙酆找人打伤眼前之人,他前去报信,因时辰已晚,无法出坊,便宿在林府,次日在得知男子用私刑处置了府内奴仆后,前去质问,蝇营狗苟之辈便是他当面骂出的话。   “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他急忙清嗓道,“这是林内史曾在天台观与我说过的话。”   往日他太过直,不懂委曲随和,才一再无法实现心中抱负,被掌权者轻易折断,可名士所追求的竹子,用火一烤,却是弯曲最好之物。   孙酆之案及他的升迁业皆是这个男子运筹而成。   赤子之心与宦海升官竟得两全。   林业绥会心一笑。   他道:“我要你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凡有抱负者,皆想入仕,入仕者,皆想往上走,无关奸忠。   此乃人欲,裴爽又怎能例外。   两人走至草场以东时,忽听一阵取笑声,只见一群儿郎不在射箭,反围绕起来哄笑。   原是其中一个小郎君所拉七斗弓被鄙夷,后不服气的要去拉两石弓,却因臂力不足而拉不开,所射出去的箭全落在原地。   射箭是世家儿郎必须要会的,故常有攀比之风,以所拉弓力为豪,这里臂力最好的少年郎君也只敢拉一石弓,两石弓则是专事射箭之人常拉的。   带头取笑的郎君瞧起来十五六岁,他举起长弓,炫耀扬眉:“昆仑瘦猴瞧好了。”   昆仑瘦猴最初是北方世族骂南方世族的话,因他们刚北渡而来,骑射皆弱,郑氏中便有人以此名号来喊这些人,昆仑奴为黑人奴仆,价格极为便宜,讽刺南方世族低贱,瘦猴则笑讥瘦弱无力。   如今这个带头的也像是郑氏的子弟。   裴爽摇头,太过骄傲自负,必会挫败。   那边羽箭搭弓,即将要拉开时。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从小郎君手上拿过两石弓,而后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飞虻箭,削瘦的手指将箭搭在弦上,慢慢拉满全弓,在郑氏子弟射出羽箭的同时,他紧随其后射出,手指松开的瞬间,利箭划破空气,直追那一箭。   在羽箭快要击中靶心时,飞虻箭追上,于空中破开羽箭后,稳稳钉入三十丈之外的草靶。   羽箭则裂为两半,落在地上。   裴爽不敢置信的朝男子所射中的草靶望去,却只见到模糊的黑点。   三十丈为最远。   前面郑氏子弟那箭也不过是想要射中十五丈外的靶子。   被取笑的小郎君喜逐颜开,侧过身,拱手道:“长兄。”   靶场的郎君再也笑不出来。   林业绥将弓箭递给贴身侍奉林卫罹的小厮,隐下戾气,沉声训诫道:“这些年的经学便是如此学的?谁教的你意气用事,能力不足,凭意气又能得几分胜算?倘来日有人讥讽你搬不动一块石头,你便要去搬巨石不成?”   自知行为有失的林卫罹立马垂下脑袋认错。   “回府后,四十二经熟读百遍。”林业绥抬眼瞥向一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去找你二哥。”   林卫罹不敢不从,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出靶场。   ......   随后只听一声烈马的嘶鸣,七大王策马而来。   靶场众人惊恐的四处散开。   -   林府大帐这边,宝因和王氏用过小食后,因王氏生了内急,一时半会儿难好,她便先去了崔府的帐中。   清河崔氏的门楣虽早已不抵从前,却还有之前积攒的家望在,谢贤当初瞧上的便是其家望及家风清净,只要两家联姻,谢贤自会再帮崔氏重起权势,成为助力。   崔仪的父亲崔望这支是早年间从嫡宗分出去的,与嫡宗那边似是闹开了,两边再不来往,只是近年才缓和些,还是因谢贤瞧不上嫡宗的子弟,偏偏瞧上了崔安。   崔氏嫡宗为能借谢贤再起势,才主动去找崔望,只是被崔望拒绝了。   他们这支正是因高祖乐道遗荣而分出来的,到崔望这代也仍是不争名利,儿郎入仕皆由他们,若要娶谢氏女儿,岂不是要逼崔安入仕,崔安又是个死活不愿做官之人。   崔望爱子女皆是由心的。   嫡宗也仍不死心,频频前去劝服,在崔望有松动之意时,官家让她代五公主嫁进博陵林氏的旨意也下来了。   宝因垂头思量间,步履已至帐外,只见崔望之妻贾氏与大儿媳沈氏在这儿,她已先派侍婢前来递了拜谒牌才来,两家算是通过气,彼此相见并不诧异。   身为小辈,她万福道:“崔夫人。”   紧着又与沈氏见礼。   崔望靠着高祖恩荫,现任五品官,枕畔仅妻子贾氏一人,生有三子一女。   长子早年入仕,升迁至六品官,第三子则是前年入仕的,任八品官,似乎是京兆府的司士参事。   贾氏含笑点头,多费了些心思打量女子,直叹不亏是谢府养出来的娘子,绿色龟甲纹大袖儒,束朱色连珠纹长纱裙,雪白脖颈和胸脯落下金色镶嵌烟绿宝石的璎珞,更衬白皙。   又想及当年的事,崔安从外游历回来,得知嫡宗要他娶这位谢家五娘,成婚后需按谢贤所要求的入仕,她本以为这个儿子会比他大人更生气,岂知非但不怒,反点头,说什么男子当有抱负。   可惜还是迟了些。   自谢五娘与林府行六礼,崔安也再次外出游历,每年回府居住的日子还不足一月,也就今年不知为何,岁末从天台观回来后,竟住到三月中旬才离开建邺,去了终南山。   妇人回神,命侍女搬来方杌,又细心地铺了猩红毛毡后才道:“林夫人请坐。”   宝因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前不久命人送来的点心,虽未吃完,但每样都瞧着少了不少。   坐下各自寒暄了会儿,彼此都知此次来意,她不再说闲话,笑着问道:“听闻四娘去年便开始议亲了,不知是议到何家了,我家铆二爷可还有机会?”   “如今还未有个定数呢,说到底夫婿我与她大人也只管替她寻,嫁谁,还是让她自个儿瞧瞧哪个更中意吧。”贾氏明白女子的来意,要为庶弟说亲,那个林卫铆她倒也打听过,人是不错,修史的著作佐郎也算是个清闲差事。   不爱说话,刚好也能忍受四娘私下聒噪的性子,便连吵架都未必能吵起来。   可惜林府到底还是人口多,他那嫡母似也不是好相处的,还有那个二房的人...只怕嫁去未必能像谢家五娘这般游刃有余。   她不由叹道:“我们也不怎么拘她,随她二哥出去野惯了的,太高的门第是不敢攀的,我们虽是清河崔氏嫡宗,可到底分了出来,哪里还敢去沾人家的光?府中盘根错节的也万万不敢嫁,她那点心思如何应付来?”   宝因听出其中的婉拒之意,也不再提议婚的事,这番话是母亲对女儿未来的希冀,她又要如何去强求。   没一会儿,便寻了个理由起身离开。   还未等走回大帐,解决好内急的王氏迎面走来,皱眉不解:“怎么回来得如此快,那事是行还是不行?”   宝因缓缓摇头,摇了没几下,忽然凝眉,往北面的靶场瞧去,那边乱作一团,来来往往的人慌乱不已,不知为何,连带着她的胸脯也猛跳了起来。   促使着她问道:“叔母,靶场发生何事了?”   “听说是七大王纵马进靶场,伤了人。”王氏只是听自己府上的侍女说了几嘴,“事发时,监察御史正好在那儿,已去官家面前弹劾了,郑家的人知道后,也连忙赶去。”   只是事情才刚发生不久,究竟是何状况均还未传出来。   伤的谁,伤了几个,伤的如何,一概不知。   宝因心悸的感觉愈发强烈,恍然记起林卫罹在那儿射箭,便连林妙意、林却意两姊妹也是在那附近的水边嬉戏,心神来不及缓,更顾不得再与王氏说话,抱歉福身后,脚下匆匆往靶场赶去。   没走几步,远处跑来一人,不停地喊着“大奶奶”。   宝因顿在原地,心头惊跳。   怎么会是童官。   童官跌跌撞撞的跑到她眼前,满手是血,哭得泣不成声:“大奶奶...绥大爷...绥大爷被马踢伤了!”   宝因瞧着那血,只觉眼里白花花一片,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   王氏还在这边迷糊着,听见那边的哭嚎,瞧了半晌,发觉女子捂着胸口站不稳,赶紧快步走去,扶住女子:“宝姐儿,你可不能昏。”   安慰完女子,又瞪眼怒斥眼前这个话说不清的小厮:“你这奴才,谁教你说话说一半的,你家绥大爷被踢伤,严不严重,现在在哪?赶紧都说给你绥大奶奶听!要是胡说乱说,吓着你绥大奶奶,瞧你大爷扒不扒你皮!”   在妇人的怒喝声下,童官不敢隐瞒,他自认没护好绥大爷,又见绥大奶奶心悸的模样,被吓了一跳,要是大爷醒来,发觉大奶奶出事,自个岂不是两个主子都没护好。   他当即便跪下:“大爷原在靶场与罹四爷说话,后罹四爷离开去林场找铆二爷,半刻的功夫都不到,罹四爷前脚刚走,七大王便纵马直冲靶场而来,扬起的马蹄直接将大爷踢伤吐血,倒在地上起不来,刚叫人给抬回了小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脑袋发昏的宝因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那点腥甜,眼眸终于清明起来,撑起精神询问道:“大夫呢?”   童官收住哭声,伏地答道:“回大奶奶,官家亲自命宫内的医工前来医治了。”   宝因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心里知道他是个忠心的,瞧他满手血污,吩咐他去濯洗干净,然后转身回林府的小帐,王氏不放心,跟着旁边一起去。   帐外立着林府此次带来的小厮,手上也尽是血。   侍儿为这位绥大奶奶打起帘子,呛人的血腥味即刻扑鼻而来。   这下连王氏也难以从容了,偏头咳着。   宝因却面色如常,可到底也没有再多走一步,只是在帐外往里头望去,有些受惊的伸手捂嘴,身量体型都比她大许多的男子躺在仅供小憩的坐床上,脸色苍白的...便如第一次在缈山见到他时的那场大雪。   毡子上滴落着血,褪下的圆领袍子也有血,手掌、指缝、脸颊全是血。   几刻后,从宫里来的医工抹着额头的汗出来,面有不虞,拱手与女子禀道:“林内史伤得极重,胸骨有几处断裂,此处难以全力医治,还请夫人尽早安排回府。”   医工同来踏春,为的是避免皇室之人恐会因贪玩过度而受些小伤,所带的也皆是常备的药膏。   宝因立马着手吩咐驭夫去将车驾备好,又让侍女将所有带棉的隐囊毡子以及她带来换的衣物全都垫到车舆里,兼顾盯着小厮把男子从小帐内抬出。   “大奶奶...”   要抬进车舆里时,小厮犯了难,绥大爷如今昏迷着,不能坐立,若是要躺着,两驾车的规格则并无八尺的长宽,需得有人坐在旁让男子靠着。   宝因也想随着回去,可这儿还有帐子要拔,林妙意、林却意以及林卫罹、林卫隺几个哥姐儿也需有人照管,林卫铆比她还要大一岁,她是不必担心的。   王氏发觉女子心中犹豫,上前宽心安抚道:“一起回府吧,绥哥儿怕是需要你,这儿我替你收拾,三娘那几个也别担心,有我管着。”   宝因还要说些什么,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只好点头,道了声谢后,先踩着马凳,弯腰进了车舆。   车驾要动时,林卫铆闻讯赶来这里,因太过急而喘着气:“嫂子,兄长他...?”   “还得回府医治,我正要陪你兄长回去。”闻言,宝因掀开车帷,瞧着拱手垂首的林卫铆,紧着吩咐最重要的一件事,声也是显得极为疲倦,“可能得劳烦铆二爷去官家那儿说一声。”   林卫铆颔首作揖:“嫂子放心。”   ......   青色车帷落下,车驾往位处南方的建邺城驶去。   车舆内,林业绥紧闭双目,黑发未束,白色寝衣之上,披了件青莲雀金氅衣,脑袋轻轻靠在女子肩头,缈山时的病态再现。   宝因感知着男子微弱的吐息,不自知的去轻勾他的手指,纤细的手缓缓握住他从前温厚的掌心。   七大王虽爱纵马,却从不在人群密集之处,往年踏春宴也纵过,亦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若不是意外,那便是有意。   可为何...为何要纵马伤人?   宝因明眸忽闪。   他是贤淑妃的儿子...五公主的同胞弟弟...   作者有话说:   [1]: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来自《道德经》四十五章   - 第41章 放妻书(二合一)   踏春宴那日, 七大王纵马踢伤京兆府内史林业绥的消息,不过两日便传遍世家各族,监察御史裴爽虽于事发当日便弹劾七大王纵马无度,以致朝廷四品官员重伤昏迷。   可爱子心切的官家却始终并无任何表态, 在被裴爽一逼再逼着要惩戒七大王后, 反怒斥是王府长史不能规劝之错, 理应罪该万死。   裴爽毫无所惧, 驳斥道:“谢司徒、王侍中尚不能规劝陛下打猎,又怎能只责备王府长史。”   于是在林业绥被送回府不久后, 官家的车驾也紧随着离开。   身边舍人说是怒气冲冲。   *   五更二点时,琉璃宫正门的承天门城楼敲响第一声报晓鼓, 建邺城各条南北大街追随其后, 城郭内外的百座道观寺庙亦要开始敲响晨钟。   激昂的报晓鼓咚咚而起, 催促众人该各尽其职。   清灵悠远的寺庙晨钟方能抚慰心。   宝因坐在妆奁前,旋开细金花鸟象牙盒后,抬眉望向鸾镜中的自己, 用指腹蘸取一点口脂, 点注唇上, 又用铜黛沿着眉头描去。   春娘为女子梳了个简单的高髻,要走时, 瞧她眉眼虽点胭脂, 却仍不掩倦意,破天荒的开口道:“大奶奶要宽心,您要是倒了, 待绥大爷醒来知道, 岂不又要多添一道心伤了?”   宝因闻言, 扭头看去, 春娘却已走了。   紧接着,玉藻走进来,行至妆奁旁,伸手从镜屉里拿了支凤头步摇为女子簪上,又拿了朵淡粉绒花插在髻边,开口道:“东西两府的人都来了,可要叫她们等等?”   今日要综理两府的账目。   “让她们去跨院的花厅。”宝因往耳上挂了对碧玉耳环,“我待会儿就去。”   玉藻想要说些劝慰的话,但又知道这位主子的性子,只好点头欸下一声。   对镜梳好妆后,宝因起身出了偏寝,走过抄手游廊,先进正屋里间待了会儿,才跨出微明院往花厅去。   跨院里的婆子们,只见从门口走来的女子身着藕荷色对襟褙子,白色纱裙,之前的闲妆丽饰虽也甚少,可今日已称得上是钗钿稀疏,丰神绰约的体态亦稍有减瘦。   算来今日已是四月初五,绥大爷也昏迷了整整半月,听说昨儿夜里醒来了,西府热闹好一阵,连东府的几个主子也赶忙穿衣来瞧这位兄长。   只是绥大爷醒来连半刻也未有,俯身吐了口浑血后,便又昏了过去,至今仍无醒来的势头。   想这些的功夫,女子已安步入内,李婆子带头站起,她们也赶紧随着起身,喊了声“绥大奶奶”。   因昨夜忙活一夜,未曾歇息好,尚有些昏沉的宝因由侍女搀扶着在罗汉床坐下,待坐好后,低眉抚平略有翻起的褙子底摆,方抬眼,扫了圈厅内后,微颔首,淡淡应了声:“开始吧。”   府内各处的管事婆子也渐次交上账本。   宝因花半个时辰,逐一看完,未说什么,合上账本,说起别的事来:“东府的花草都是哪些人管的?”   下坐的两个婆子互相瞧了眼,由其中一人回道:“大奶奶,东府的花草如今是我们二人在管。”   “我前几日过东府那边,瞧着还是素了些,倒不像是主子住的了。”宝因朝她们看去,“几位主子的院里、各处园子,凡是有枯意的都要拔去,以前枯掉拔了的,也需尽快补上才是。”   应当心力交瘁的女子却还注意到这些小事,事无巨细的吩咐…若是太太,早已哭晕在屋中。   管花草的婆子暗暗一叹,更起了几分敬服:“我们回去后,便让底下的侍女去各处仔细察看。”   宝因满意点头,又道:“核实过后,你们二人也要尽快拟张单子拿来与我瞧。”   两个婆子皆毕恭毕敬的应下。   之后又简单吩咐了两句后,宝因道了句:“我命人在这儿备了朝食,阿婆们都吃过再回去吧。”   随后被侍儿扶起,下了脚踏。   走过这些仆妇时,宝因忽蹙眉,某处有着浓烈的百合香,且还参杂了些极淡的酒味,于旁人来说并没什么,可她近日的嗅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敏锐,不论多浅的味道都能闻见。   此时便也只觉得十分刺鼻,让人想要作呕。   她忍好心中的呕吐之感,缓下步来思量着,在下一步要落时,嘴角弯起弧度,不动声色的收回脚步,停在一个婆子跟前,笑吟道:“阿婆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不知叫什么?”   被主子留心,保不准日后便能办些重要的差事,成了主子跟前的红人,暗自高兴的仆妇立马便禀明自己本家姓黄。   宝因漠然笑了笑,擦身离去。   因有了这一遭,姓黄的仆妇落座吃饭的八仙桌时,也不免傲了几分,径直去了坐北朝南的位置。   李婆子斜着眼睛瞥去,想起往年李秀在的时候,她那狐假虎威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啐了口。   *   这头,宝因离开花厅后,迈过跨院外的垂花门,绕过几丛花草,弯腰拾起整朵落下的木棉花。   季节到了,正是花开要落的时候。   只不过这朵花落得早了些。   她将其轻轻握在掌心,还来不得心生愁绪,便有侍婢从二门那边跑来,小喘着粗气到跟前,停下才觉逾礼,赶忙后退了好几步,咽了咽口水,双手奉上块玉制牌,禀道:“大奶奶,角门外有七大王府的舍人递来了拜谒的牌子。”   接连数日,官家都派了医工前来长乐巷林府,更赐下无数西域奇药,七大王怀抱仁爱,人又是为他所伤,自也不甘落于官家之后,事发第五日始,每日都会遣人前来林府问候。   七王妃也曾携带重礼来过一次。   宝因打眼瞧去,玉牌上刻有蟾蜍纹,镌刻“七大王毓谒”几字,而七大王长至三岁时,没了易夭折的忧患后,便被亲赐单名毓,坊间多有流传是取自毓秀钟灵,赞赏贤淑妃为皇室诞育了一位好儿郎。   仅从这个名便知贤淑妃母子多得圣眷,便是生出想要皇后太子之位的想法,似乎也不为过。   不曾想,今日竟亲自登府了。   到底是皇家的人,官家的儿子,便是心有怨怼,自也怠慢不得。   宝因边吩咐侍婢去将人请进正厅里,边往二门外走去,同时将花拿丝帕稍微裹起来,随意塞进袖中。   来到正厅时,厅内左右的中间,已有山水素绢遮挡。   她行以大礼:“臣妇拜见七大王。”   李毓端坐在素绢以右,瞥见素绢以左的身影,很快挪开视线,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内疚叹道:“夫人快请坐下,我又如何担得起你的大礼。”   此言一出,侍女才敢往玫瑰椅上铺好毡子。   宝因直起身子,瞥了眼后面,退步坐下,方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王乃君,又如何受不得,大王若不受,才令臣妇惶恐。”   李毓早习惯这些阿谀奉承之言,只是如今听到,心中却不是滋味,脸色略显尴尬,转而提起此次来意:“听闻林内史昨夜醒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不知情况如何?”   “爷他昨夜虽醒,却也只是吐了些积攒不化的污血,昏过去后,还未曾醒来。”男子所吐出的那团黑血仍萦绕在心头,宝因默了半瞬,微微哽咽过后,才道出后半句,“望大王恕罪。”   李毓忆起那日,自己的爱马“逾礼”本一切还好,却不知从哪射出支箭惊吓了它,才出了伤人的事,幕僚让他将罪责全推到马上去,冠以癫狂之名杀掉给出一个交代,可他心中实在不甘也不舍。   只是此事再不了,怕那裴爽要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翻出来说了,到那时他经营的好名声也随风散去。   “这半月来,我一直在调查当日之事,待查出必会将那人治以律法,还林内史公道。”说完,他又赶紧补了句,“今日我还带来了些补品药材和金银玉器来,算是赔罪。”   宝因道谢一声,并未推辞,转头命人去让李婆子将这些补品瓷器清点过后,收入府库。   直至拜别,人快走出正厅,李毓才想着说了句:“到底是我纵马所伤,在此恭请林内史与夫人之谅,先前未能亲自登府致歉,还望夫人莫怪。”   “大王言重。”宝因也已起身要离开,听得这句迟来许久的话,只笑着应了句,“马儿是没人性的,畜生伤人,又怎能怪到大王身上?”   李毓当下是笑着,可出了林府,便变了脸色。   这位内史夫人话能说得不卑不亢,还能在暗中讥讽几句,又使人找不到所讥在哪,竟有几分纵横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声。   两个五姐,倒是不同的性子。   *   玉藻搬了胡床,坐在微明院里的怪石流水旁,舀了瓢水在盆里,小心仔细的搓洗着大奶奶的衣物,要拧干晾晒时,又瞥见藕紫寝衣上脏了一块,困惑半会儿,才伸手去拿除垢的猪胰。   宝因进院来,还想再多走走散心,故未走游廊,下得院阶,只闻异草清香,听流水潺潺,绕过假山,便见那人又在忙着。   她盈盈一笑:“让底下侍女去做就是了。”   玉藻继续着手上动作,也笑道:“您向来爱干净,我亲自洗才放心。”   这浣衣除垢的是将猪胰研磨成粉后,加了豆粉和香粉制成的,那股子味道...宝因讪讪走开,手搭在门框,进了屋里去。   玉藻瞧见女子抬手揉着头侧,她眨眼思虑了下,放下手里的猪胰子,起身走到台阶下,拿过帕子擦干湿掉的双手后,才上阶进正屋外间,走去为女子揉着鬓边往上的位置:“大奶奶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那些婆子都在花厅吃过散了,综理两府的事务也该早完了。   宝因想起那人,倒是瞧不出来仁与爱,不过是被逼到不得不来罢了,但她也只道:“七大王亲自登府,我去应付了会儿。”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后,早早便让东厨备下吃食的玉藻把榻几收拾出来,侍女婆子也进来摆好渣斗筋瓶和两菜一羹。   宝因扫了圈,白釉折沿盘里的是斩成块的葱醋鸡,汝窑青瓷深腹盘所盛是用新鲜蛤蜊熬煮的冷蟾儿羹,折腰盘里则摆着卷压煮熟切片的腌制肘子肉。   尽是些荤食。   她眉头拧在一块,各种腥味钻入鼻腔,只觉腥到身子无论哪处都开始不适起来。   玉藻擦好食箸后,不敢递给女子,担忧道:“可是不合大奶奶的口味?”   宝因摇头,这些都是她往日愿多吃两口的,可现在五脏庙实在容不进这些,好声道:“你侍奉我多年,我什么口味你也早就门儿清,怎会不合我口味,只是朝食哪能吃下如此腥味?”   “我想着您忙了许久都不能吃上一口,恐会饿坏,这才让她们准备了些荤的。”玉藻讪然,倒是忘了这层缘故,若是让那荤腥油水直接挂到脾胃里,难免不会伤到,她连忙笑道,“我叫她们去做些清淡的来,再蒸个梨生津润肺。”   宝因拉住她的手,恹恹道:“难得你愿为我操这份心,不过要让你白费了,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做了也吃不下,这几蝶菜也别浪费了,都拿去给院里的人分来吃了。”   玉藻也不再劝,在心里暗自寻思着,那寝衣上的污垢怕是昨夜吐出来的晚食,又瞧她闻见这些荤食便脸色泛白,赶紧让人给端走。   “我进去瞧瞧爷,你们收拾完也去忙各自的吧。”   宝因任由她们忙活着,自个儿则进里屋去将轩窗支起,又给帐幔上所垂挂的银香囊里换了种淡雅之香,瞧着卧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去拿了团扇来,坐在床边笙蹄上,轻轻扇着。   四月入夏,天儿也慢慢热起来。   扇了一会儿后,又惦记着经文,而后起身坐去榻边,把昨夜挑灯才将将抄写完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收拾好,可当视线落在那句“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时,紧紧封住的心绪犹如被谁打开,使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撑眉。   手中落满经文的棉纸被抓出褶皱,上面所写的小楷也被泪水晕开。   她抬手拭了拭两颊,叫人今日便将这些经文全都拿去天台观的鼎炉里烧了,祈求消灾保命和赐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后所能祈求的了。   ...   洗好衣裳的玉藻拿去微明院偏僻的一隅晾晒好,放好木盆和猪胰子后,扯下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望了望天,发现竟出了少见的阴阳天,原先的热意也开始消散,想着女子待在屋里,免不得要生忧思。   “大奶奶,外头日头正好,我让人搬张躺椅在游廊,您出来晒着眠一会儿?”便走到廊下,问道,“这窗支起来,我就坐您旁边,既守着您也能帮忙看绥大爷。”   宝因也觉胸口堵闷不已,伸手轻轻抚拍了几下后,移步出屋,将整个身子都托在摇晃的躺椅里。   玉藻见廊下挂着的鹦鹉开始要鸣叫,踩在游廊的登板上,踮起脚尖要去拿下,放到别处去。   “何必要换地儿?”宝因倦道,“让它叫唤叫唤也好,不然岂不白养这些日子了。”   主子发话,玉藻便也不再去动它了。   鸟声开始响起,她又进屋去拿了件薄被出来,搭在女子腿间,瞧女子微微阖着双目,在其旁边的方杌坐下。   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了句。   “绥大爷吉人有吉福,但您也得注意自个的身子才是。”   女子未应。   *   屋内卧床上,男子垂于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呼吸不可闻的渐促,那日在长生殿中,皇帝与他的对话,幻化成梦境而来。   “内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只要陛下舍得。”   “我连皇权都舍出去了,还有何不能舍?”   因孙府之事并未使得世家抱团,令皇帝大喜,接下来便是要动郑氏那位曾经的驸马爷,只是仅以内史之位是动不了的,此案关乎皇室,必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如今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子弟谢兴担任。   皇帝仍以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摇头,自言他与谢贤终是多年知己,当初谢贤大兄、二兄接连于盛年过世,当年他毫无根基继位,所依靠的只有谢贤一人。   为行安抚之意,只好下旨任命谢贤那两位侄子以及谢氏旁支的谢兴几人,如今还未到翻脸的时候,亦不可轻易罢免。   皇帝要他自己想法子。   ...   江风拂过,围春草场,男子站于靶场中央,一动未动的看着那匹马疾速而来,最终一声嘶鸣,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涌出。   他用手去捂,却如何也挡不住,指缝、嘴角皆能流出。   转瞬便痛得直不起腰来。   最后终是放弃挣扎,松手倒下。   身边围来许多人,却都不能让他再睁开眼。   可他想,今日还不曾喊过一声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遗憾。   ...   直至半个时辰后,男子喘息醒来,只觉喉咙叫血给堵住,艰难的俯身咳着,脚踏也被血所脏。   玉藻听见屋内动静,赶紧低声去喊躺椅上的女子,只是这一时半刻却如何也叫不醒,又怕屋内绥大爷因此耽搁而出事,焦急之下,她匆忙起身,先领着人进去侍奉。   挑起隔帘,只见绥大爷半趴在榻边,眼里咳得泛红,半握撑着的掌心有咳出来的猩红血迹,面容是久病的白态,用极虚的声音问道:“你们大奶奶呢?”   *   廊下女子拿丝帕遮了脸,呼吸均匀。   玉藻留人在里屋侍奉,自己则赶紧出来,迈出门槛,转到右侧的游廊,喊了声:“大奶奶。”   素来学舌最慢的鹦鹉也随着一起喊了声“大奶奶”。   女子未动未应。   丝帕也被清风吹走。   玉藻捡起丝帕,惦记着女子多处的不对劲,生怕大奶奶再出什么事,脚下快走几步。   可近前一瞧才发现...女子双目虽紧闭,脸颊却淌着薄薄一层泪水,长睫也被打湿,各自合成一股,这半月来都不曾见她掉过泪,转眼又寻思着也不知这半月她心里是怎么度过的。   玉藻跟着掉了几滴泪,伸手去抹,笑着安慰:“绥大爷已经醒了,正在找大奶奶您呢。”   又怕女子是担心像昨夜那样,空欢喜一场,接着说道:“绥大爷这次醒来,我瞧着气色好了不少,真是多亏了神仙保佑,指定是烧了大奶奶写的那些经文,上面的神仙知道了。”   宝因未睁眼,细细摩挲着指侧的薄茧,点头浅嗯一声,鼻音显得略重:“先去将医工请来。”   宫内所来的医工都被安置在了西府里住下。   玉藻应下要走。   宝因忽睁眼,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自己侍女的衣裳,小声的仔细叮嘱道:“千万别叫爷知道我哭了。”   一双杏眼被泪水浸润,再没了刚毅。   上次女子如此,还是范氏母亲过身时。   玉藻郑重点头。   “好。”   *   医工匆匆赶来微明院诊断过后,大喜过望的说林内史这次已将胸腔那最后一点污血都吐了个干净,日后只需卧床静养,少动气走动,兼顾着喝些养气健骨的汤药便可。   听完这些话,林业绥眼皮微阖,养了会神,才有力气开口道:“多谢,陛下那儿也有劳了。”   他既已醒,宫内的戏也该唱起来了。   “此乃我的职责所在,内史勿要言谢,如今您醒来,我自也当去陛下那里禀告一声。”医工说完,留下汤药方子便收拾东西退出去了。   屋内侍奉的人,也只留下了童官。   *   童官无事不敢去里间,便守在外间,一直到夜里,绥大奶奶也不曾来屋里瞧过绥大爷。   绥大爷亦只在醒来时,问过那一次绥大奶奶。   戌初,林业绥叫童官进来搬了张小几到卧床上,又吩咐他去将笔墨也拿来。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描金梅笺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了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皇帝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加之那日回来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早有此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有如踏春宴。   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   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在终南山与自己的心上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   玉藻望了眼正屋,心里不知想了什么,叹口气,然后端着洗漱的铜盆入女子暂住的偏寝。   宝因披衣坐在小榻上,将泛黄的书页卷起,拿在手中看,瞧着一派恬静,若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的泪痕,眼眶也稍有些肿红,倒会以为她情绪始终都如此平淡。   “大奶奶。”   玉藻拧干面帕,伸手递过去。   宝因放下书,接过轻擦了下脸,又将两只手也都擦拭一遍,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卵玉,这玉在冰鉴里放了一会儿,此时冰凉,正好适合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丝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递一接,宝因将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着白日里女子不肯进屋去看绥大爷,玉藻虽不知她有何缘由,但也知道过于不对劲,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所为...不由叹道:“您为何不愿去瞧瞧绥大爷呢,夜里总要守到半夜才愿回屋睡,白日不忙也要在那儿待着,有了空闲时间便抄写经文,最近几日更是连饭都难以下咽,吃了也是吐出来。”   “这好不容易才盼到人醒来,怎么...怎么还不愿去看了呢?”见女子不说话,她半打趣道,“难不成是因为眼睛肿了?”   “这些事说与你听,你也未必能知道,何苦说出来烦你?”宝因打了个哈欠,将玉放在几上,有意要岔开话,“忙了一天,倒是有些困了。”   她不愿说,玉藻也只有无奈的欸了声,起身服侍女子去卧床那边歇息,将床帏放下,出去泼了洗漱的水,才又进屋来熄灭灯烛。   屋门被轻轻关上后,屋内万籁俱寂。   宝因侧翻过身子,泪珠又落了下来。   到了两更,朝食和晚食都未吃的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掀开床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   次日,林业绥醒来的消息由医工传入禁宫,又逢朝会,监察御史再次进宫。   自踏春宴后,裴爽每日仍会坚持上书弹劾七大王,于所开的两次朝会上继续高声,每每都使得官家败兴退朝。   只是今日,官家于散朝后召见了裴爽,似要为此事彻底做个了结,于是身为七大王舅父的郑彧也请求在堂,司徒公谢贤执掌实际相权,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于草场纵马无度,踢伤朝中四品官员。”目睹行马伤人全程的裴爽对那仍心有余悸,更觉必须尽到自己的弹劾之责,“陛下不可不罚。”   “怎么个不可法?”昨夜已成功劝说李毓杀马的郑彧驳道,“伤人的是那匹马,马已准备要处死。”   “在七大王和郑尚书眼中,人命只比得上畜生?”裴爽想起林内史曾提到的那几个纵马伤人的案子,似都与七大王有关,“乙丑年、乙亥年以及乙酉年,七大王分别在武功、渭南等郡纵马,共踢伤三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而亡,敢问那几匹马可有处死?”   “或是百姓之命连匹畜生也比不得?七大王可有亲口说出‘几个平民罢了’几字?”   郑彧怔住,这几件案子当时是他亲到京兆府去压的,便连案宗也不曾留下。   谢贤站在一旁,始终未开口。   他本不愿参与进来,可皇帝被这事烦忧多日,求他前来参与定夺。   裴爽拱手请求:“陛下若当真爱子,便应予以严惩,纠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纵,使他来日犯下大错。”   郑彧也争辩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七大王府的长史入内,恭敬回禀的同时,还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这个儿子:“陛下,经过七大王连日调查,发现乃大理寺卿谢兴射箭惊了马,便连七大王都因极力拉紧缰绳而至虎口撕裂。”   谢贤霎时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郑彧想及谢晋渠竟是以秘书郎中为出仕之官,日后升迁之路又该是如何,上个被官家钦点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随后琅玡王氏便开始重新起势,压过当时的陈郡谢氏。   去年谢贤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这个大理寺卿来。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府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个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得隆恩的郑彧必不会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个儿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   在三人争辩时,金殿内忽然响起一声敲桌声,是皇帝在冷眼瞧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府邸,三年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   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了,但到底还是要给些补偿,好歹差点去了阎王殿。”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空缺出来,便当是补偿给他,待伤好后,到大理寺上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尚书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官家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如此便好,我是真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林府。”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了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   未时三刻,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与皇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   又因皇帝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下恩浩不必亲接,故等在林府正门外,将文书交给林府小厮,只需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便可回宫。   接到文书的小厮却早已乐开怀,边跑边喊道。   “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第42章 怀身孕(二合一)   林府正门当值的小厮双手捧着任命文书由正门进到前厅, 走过穿堂,出了垂花门,进到二门内,过了内仪门, 径直往西面跑去。   损坏朝廷文书, 徒三年。   故而路上不论跌倒几次, 也都死死护在怀里, 不敢让其有半点损伤,手脏了, 又再用干净的衣袖裹着。   他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感,仍是兴高采烈的。   所谓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   主子升任, 府里的下人不仅能得赏, 去别人跟前也能得几分脸面。   瞧见沿着墙根栽种了一排翠竹的院子时,小厮不再跑,转为快步走去, 走到大开的绿色院门前, 停在台阶下, 抬头瞧着绥大爷当年亲提的“微明院”几字,伸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才入院内。   本是要从抄手游廊往正屋去, 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绥大奶奶暂住在偏寝,于是由半道下了游廊,绕远去了正屋前。   小厮不敢再耽误, 连忙踏上几级台阶, 走到支摘窗外, 先喊了声“绥大爷”, 再开始说起正事来:“宫内舍人送来了任命文书。”   不一会儿,绥大爷的贴身小厮便来到廊下,接过文书后,进入屋内。   ...   童官走进里间,药味扑鼻而来,只见病弱的男子黑发散开,脸上的气色仍还不太好,虽昨日刚醒,却觉得常待卧床,反使得他心里堵闷,于是卯时起来便移到了暖榻上坐着。   小几上有男子一早就命底下人按照棋谱摆放好的一盘棋,他指尖把玩着圆润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边在心里猜想着大爷心中堵闷,恐是因为大奶奶昨日不曾来过这屋里瞧他,一边又将文书递过去:“大爷。”   林业绥乜去一眼,童官赶忙缓缓展开文书。   任命文书所用的是定州郡产出的贡品独窠绫,此绫为彩色,左右各有云鹤纹,是一类于平纹上起花的暗花织物,上面所书是被任命者的情况,开头还有一段溢美之词。   文书之末,且还加盖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皇帝玺印。   林业绥收回视线,漫不经意的将棋子落于棋盘东南,淡淡对还侍立在那外头的小厮吩咐道:“替我谢恩。”   小厮恭敬应下一声,转身要离开。   “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只是才抬脚下了台阶,忽听见一声喊叫,吓得小厮急忙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是廊下那只鹦鹉早先听到外面的动静,开始在学舌。   院内的侍女婆子都被逗得笑起来。   林业绥听到动静,目不斜视地盯着棋局,分神问道:“外头那是什么?”   童官收起文书,小心放在男子眼前榻几的一角,转而扭头看向外面,愣了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大奶奶养的一只鹦鹉,大爷昏迷时,谢府太太派人来府上瞧过您,顺便一起送来的,好似是大奶奶闺中所养。”   林业绥不再说话,素指拨弄着棋局,与自己互博。   见男子不再有话要问,童官也转身走了出去,待再进来时,双手端了只邢窑的玉璧底碗,里面盛着发黑的汤药,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间晃荡,生出山水画之意。   闻见苦味,林业绥瞥了眼:“放这儿吧。”   童官上前去放药,而后退了几步,可发现男子许久都未有要喝药的意思,他心中所想的那些话,再也按耐不住,暗暗咬住牙,连自己的下场都事先在心里已经盘算清楚过后,直直跪下:“大爷。”   “不过是让你放下,又何至于要对我跪。”林业绥瞧自己的贴身小厮突然跪下,冷声道,“难不成是我还不能使唤你了?”   童官虽不知昨夜大爷写了什么,可见男子边写边咳,猩红的血点落在笺上,不知废了多少,便知定是心中动气才会如此。   他明白自己将要说出去的这番话是僭越了主子,但他从小就侍奉在男子身边,知道这位绥大爷素来对人是冷心冷面的,为了能让博陵林氏再起势,不在乎什么手段好坏,便连自个儿的命那也是不在乎的。   到了现在,还能使得男子再多用些心的,除了林氏,便是大奶奶。   他泣声道:“这半月来,我虽只在外面侍奉着,可好几次都瞧到大奶奶在屋里守到两更才离去,昨日吩咐我去天台观焚烧为大爷抄写好的那些经文时,上面亦是泪痕斑斑。”   可这位爷,半点表态也未有。   童官只当绥大爷还是在为大奶奶不来看他而伤心,宽声开解:“大奶奶昨儿不来想必是有缘由。”   林业绥叹气,笑出一声:“我不过是嫌汤药有些烫,想要待会儿再喝,也能引得你生出如此多的哀思?”   他于纵横交错的棋盘落下一子,伸手端来药喝下:“你放心便是,我既是这林府的绥大爷,自然得好好活着。”   随后,将空碗递给跪着的人。   童官连忙跪挪过去,双手接过,还是默念了句:“大奶奶心里是有大爷您的。”   林业绥顿住要落棋的手,而后将指尖的白子扔回棋篓里,身子往后靠在凭几上,阖上眼皮,缄默良久,才有力气道出一句:“撤了吧。”   谢宝因自小学得便是这些,她所做不过是妻子的责任,便如自己最初待她好,也不过是出于丈夫的责任。   贵为谢氏女的她被迫舍了崔家郎,嫁给自己已是可怜不幸,还要时时谨慎做戏,难不成真要她将一生如此过下去?   他不忍使她再可怜。   唯一所幸便是他们还未有什么孩子,日后即便是死了,也不必担心留下一个有自己血脉的人是否会拖累于她。   童官将棋盘收走,拿着药碗要出去时,还是壮着胆子说了这最后的一句话:“大奶奶今儿还派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来问过大爷好几回,一个时辰便来一次。”   ...   林业绥抬眼往偏寝看去,垂于身侧的手抚摩着一只耳坠。   是女子落于枕畔的。   *   刚从外头回到微明院的玉藻得了主子升迁的消息,高兴地眼睛瞪大,只差找不到东南西北,将手里采来的花交给东厨的人后,急急忙忙便从游廊跑进偏寝,喘着粗气向榻上的女子说道:“大奶奶...绥...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女子却并无多少诧异和兴奋。   玉藻见到如此情况,犯起困惑来:“大奶奶,难道您不高兴么?”   别家升个五六官,家里主母都恨不得要立马去外头走一圈。   宝因无奈作笑:“我已比你先知道了。”   动静如此大,小厮喊过一轮,那廊下的鹦鹉又喊过一轮,她不想知道都难。   只是...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官服为紫,配金鱼袋,且权力远高于尚书省所属的刑部,案件的处罚权皆在大理寺,刑部则不过是执行而已。   如此官职,向来重要。   她记得原是谢氏的一位族兄所任,自己与林业绥成亲的第二日,这位族兄还参与了金殿会审。   宝因明眸暗下,细细想来,男子似乎早已知道会有此升迁,那时官家赏赐那笼螃蟹来时,她便起了要做金银夹花平截带去围春草场的心思,为的自然是提提林氏身份,只是又恐太过招摇,毕竟这是三品官员才有的,官家赏赐已是额外的恩宠。   她也知道这恩宠不是平白受的,生怕坏了他在谋划的事。   可当时他听过自己的担忧,只说到了那日,这笼螃蟹,他们自能消受的起。   玉藻见女子坐着不言,从旁提醒:“大奶奶,这么大的喜事是不是也该过去?”   “你也说是喜事。”宝因回过神来,浅浅笑道,“府里既有如此大的喜事,我身为你们的大奶奶不得好好赏赐下去一番?”   林勉已逝,如今林府当家的自是绥大爷,升迁正三品乃大喜,正一品至正二品皆是加衔或勋爵,从二品乃是职官最高,正三品距此仅一步之遥。   故而东西两府皆要开始报喜,赏赐下去。   玉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谁人不爱钱呢。   宝因只好合上在瞧的《晋书》,她顺手将书放到几上,手掌轻轻落在上面:“去将李阿婆几人叫来。”   瞧着玉藻离开的身影,女子视线微斜,朝正屋看去。   裴爽、七大王、谢兴,郑氏与谢氏皆成为他的手中棋,便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枚棋子,史书上那些兵不血刃的博弈不过于此,倒是一出好局。   ...   李婆子等人来后,宝因仔细吩咐下去,包括各院主子以及下人的赏银该如何,还额外给林卫铆、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及林卫隺几个哥姐儿都多添了一贯通宝。   便连王姨娘与周姨娘两人也多给了些东西送去。   林勤与王氏虽搬出林府,另辟府,可到底还不算是分府,便是分了,也是叔父叔母,想了想后,还是给另送了东西。   逐一都吩咐完,确定没有遗漏,她才让李婆子几人各自领命去办。   没多久,玉藻匆匆进来,附耳道:“大奶奶,有人来送礼了,嘴上名头是来探望绥大爷的。”   昏迷半月不来探望,任命文书一下,倒是记起来了。   宝因蹙眉,却是问道:“先前六娘叫人送来的那盒膏药呢?”   玉藻寻来,递去。   接过后,宝因旋开清凉膏,用指尖挑起小块,抹在腕侧,细细晕开,淡漠道:“对外便说是我病了吧。”   玉藻瞧女子这副模样,觉得再这样下去便是真该病了,想起以前在谢府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在那张药方子也叫她一起收拾来了:“我按以前的方子去抓些药来?”   宝因放下药罐,吁出口气:“稍有不适便抓药来喝,还真把我当药罐子养了不成?”   “那我叫人去做些大奶奶你能吃下的。”   *   接下来两日,各府都将礼品以探病的名义送来了长乐巷,可如今绥大爷重伤初醒,绥大奶奶也累病了,皆是对外拒客。   府里的小厮婆子不敢擅自做主,只有好声好气的回绝,不论是谁家的礼都不敢收下,便连绥大奶奶娘家姐妹送来的也是一律回了。   到了第三日,林府的三太太王氏过府来瞧,自家人不好再拒,这才由角门迎进了府。   王氏先去正屋看了林业绥,聊了几句后,又沿着游廊到了偏寝。   进屋便见穿着藕荷圆点印花交领衫和茶白暗花百褶裙的女子在坐床那边儿,垂首摆弄着孔明锁解闷。   宝因闻见耳畔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去瞧,正要起身,王氏连忙摆手,走到女子身边坐下,笑谑一声:“你我还需起身来迎?”   “叔母已去瞧过爷了?”   “瞧过了。”王氏笑言,很快又担忧道:“绥哥儿可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不高兴了?”   宝因摇头,放下手里的玩物,在心中已想过男子要纳妾或是已有什么庶子庶女等所有可能后,才从容道:“爷能做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   “那为何连着两日都不过正屋去,可别说是你病了。”王氏知这人要拿什么由头来说,干脆先开口拿话堵住女子的嘴,“你那贴身侍女都说与我听了的,绥哥儿醒来当日你便没去,也别怪去你那侍女,她到底也是担心你。”   前几日太原王氏旁支里的一个族妹生病了,因是远嫁到了离建邺不远的郡县里,至亲都不在身边,她便去瞧了瞧,在那边待了几日。   听到林府能主事的主子非伤即病,赶忙回来,回府知道这夫妻还未见过面,先是皱眉不悦,后从院里婆子嘴中得知,她们绥大奶奶虽不曾进过正屋,但每日都要询问好几回绥大爷的伤情,关心体贴不少半分,这才放心下来。   谁知转头就听那侍女说了后面的话。   宝因侧目而视,脸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她素来便如此,心里最是关心我这个主子的,我怪她作甚?”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被瞧得低头,那夜在廊下被女子冷声训斥的事又浮上心头,慌得只差要跪下。   王氏凑近,小声言道:“我与你虽是隔着亲的叔侄,可这些日子该知道我待你与绥哥儿并无两样,我要说的这些话也全是心里头的话,你愿听便听两句,不愿听当是听我胡说了番,可成?”   “叔母说得是什么话。”宝因道,“您的话我自会好好听。”   “那我便说了。”王氏使了个眼色,屋内两人的侍女立马便退了出去,她这才掏心的将话细细扯开来,“我不知你与绥哥儿究竟是怎样,闹又没闹,可两人就是不见面算怎么回事?你我皆是女子,做的都是他人妇,所依的除了从娘家学来的治家手段,也知男子的心是最不能依靠的东西,可再不能依靠,也不能做到宝姐儿你这种地步不是?”   宝因慢慢将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回味过来根源在哪,不免赧然:“我是瞧不得爷那副...样子,这两日才未过正屋去,想着等爷好些再去。”   这半月来,守了这么久,瞧了这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无论男子是生是死都能接受,可男子那次半夜醒来,又忽然再次昏迷过去。   短短半刻,经历大喜大悲,方知心里头的骇俱有多深。   哪怕第二日真正醒了,她心中所残留的那种恐惧亦消散不去,心里头也总会忍不住的去想,若是这次再也醒不过来了该要如何是好。   她这两日总能想起儿时那只被打死的玳瑁,在脚跟下喘息着便没了,故也害怕瞧见男子奄奄一息...病态难消的模样。   不与玉藻那丫头说,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连她自己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这些扰人的思绪。   宝因又觉她近来确是多思了些,往日不曾有过的愁绪也浮上心头,眼泪比从前多了不少。   便如此刻,鼻头发酸,眼眶发涩,竟是又要落泪。   她赶忙抬手拭泪,一边又去拿丝帕。   王氏见女子这副可怜模样,便知这次的事使她心里落下了个疤,说来也是,到底不过才十八。   妇人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怜惜的搂过这位侄媳,转瞬便逗起闷子来:“绥哥儿哪能轻易就去阎王殿报到的?你是不知他儿时胆子有多大,爆竹都敢拿在手中不扔的,十三岁守完孝,人也因三年不食荤腥,只吃些杂粮白水,昏过几日,也给硬生生挺过来了,便说他在隋郡...”   说到这儿,她脸色微变,笑着略过。   宝因虽好奇想问,可一股膻味入鼻,她受不住的捂嘴,离开妇人,弯腰俯身呕着,却又只呕出些酸水来,本是要拿来拭泪的帕子也被擦了嘴。   突然如此,王氏有些被吓到,又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了,缓过神来后,急忙伸手去轻轻拍着女子后背,同时喊来屋外女子的贴身侍女询问:“你们大奶奶这是怎么了?”   玉藻推门进来,闻言不解的看去,发现女子,也颇为苦恼的回答:“从绥大爷昏迷着的最后几日始,一直再到近几日,大奶奶便一直都是这样的,朝食和晚食不太怎么能吃得下去,只能吃些寡淡的,荤腥更是闻不得,怕是太太身上沾染了些什么大奶奶闻不了的味道。”   王氏恍然大悟的哦了声,她昨儿是涮了些羊肉吃,可味道早该散了的,怎么还能闻到?   琢磨半晌,她诧异张嘴,眼里带着喜色,仔细打量了下女子的身量与腹部,又拿过这:“宝姐儿,你这该是怀了吧?”   这话使得宝因一下未反应过来,在愣神的片刻,口水呛到,连咳出几声,又呕起来。   呕到再没可呕的才好。   见到这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状况,玉藻赶紧把漱口的茶水给女子递过去,听到王氏的话,又满脸惊喜的道:“三太太这是说我们大奶奶的腹中有了哥儿?”   “瞧你这丫头说得都是些什么浑话,不然还能是怀什么?”王氏不悦地睨了一眼,嘴角带着嗔笑,转头又去仔细询问女子,“这样多久了?这月的月事可来过了?”   宝因喝了口茶水,在嘴里漱了漱,偏头吐在痰盂里,听到王氏和玉藻的对话,缄默片刻,只笑道:“这些事都没个准的,爷昏睡这半月,我也连带着不曾好好歇息过,以往做娘子管家时,脾胃不好、月事推迟这类事亦不是没有过。”   新妇不知这类事,侍女也未出嫁经人事,不晓得此事具体症状,再加上有前因在,不往这儿去想倒也正常。   可王氏做了几十年的媳妇,心里头早已有数,当下断定道:“信叔母的,定是有了。”   而后扭头,干净利落的去吩咐屋里的侍女:“还不赶紧去请女医来瞧瞧你们绥大奶奶!”   相比旁人的喜悦,宝因反垂眸,作强颜一笑,低声道:“若是没有岂不白高兴一场了,再瞧几日吧。”   王氏知她是担心没怀上会闹出笑话,小心翼翼也是情有可原,可既怀疑有了身子,便也不能再盲人摸象,到底是他们林府的第一个孙辈,还是嫡长孙,自然得先小心着。   不过女子所担忧的,自也有法子解决。   她细细的长眉一挑,笑道:“你如今正在病中,去叫个女医来瞧瞧又算什么?”   说完,便赶紧催着侍女去府外请。   女医被请来时,也只知是林府的绥大奶奶病了两日不见好,要再请医寻药,把脉时却疑惑不已。   三指落于寸、关、尺,皆能感知脉象的流利圆滑,犹如玉珠在肌肤之下来回滚动,欲掉不掉,尺脉亦是勃勃有力,不同寻常。   确定此乃滑脉后,女医连忙向主家报喜:“绥大奶奶已怀身孕两月有余了。”   王氏和玉藻听后,皆是喜眉笑眼的。   怀了身子的人却神色如常,不见喜色,反还淡然的吩咐人将女医送出府去。   “这些日子大奶奶忙前忙后,我还只当是太累了,脾胃不好。”玉藻脚下已不知该如何了,站不是,坐不是,很快便又记起最重要的一事,“我去告诉绥大爷!”   “你去做什么?”王氏冷着脸,立马将人给喊住,见女子低眉间,隐有哀思,慈眉善目的给出主意,“夫妻二人,哪能一直不见面的?刚好又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这可是你与绥哥儿的第一个孩子,何必要这些侍女小厮去报,该是你亲自去才是。”   说罢,又细心安抚道:“绥哥儿气色很好,不必再怕他会有什么事,知道了这事,指不定就便好了。”   宝因这才被逗得抬眉一笑:“又不是灵丹妙药。”   王氏努嘴:“灵丹妙药还没这儿好使呢。”   聊了没多会儿,王氏便走了,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女子别再拖着,等下便去正屋一趟。   屋内无人后,宝因舒出口气,掌心落在尚还是平坦的腹部。   那人对子嗣一事,似乎极为浅淡。   *   酉初日入,廊下鹦鹉叫嚷着要吃食,扑腾的架子摇来晃去。   不一会儿,伸来一只手轻轻按住木架,皓腕之上悬了只翡翠玉镯子,垂手明如玉。   院里的侍女急忙拿了食来,恍然发现廊下站着的女子,正要万福喊人,却见女子轻轻摇头,朝她伸出手来。   她稍楞,将装了鸟食的竹筒递过去。   女子再望向鹦鹉时,眼里带了笑,鸟儿也安静下来,乖乖等着人给它添食。   ...   在廊下待了快一刻,瞧这鸟已吃饱喝足,宝因微弯腰,把竹筒放在登板上,而后打起帘子进屋,要去里间时,忽顿住,缓吐出口气,才挑起眼前这块霞红绣卷草纹的帘布。   童官早已被打发出去,屋里剩男子一人。   因在养病,只穿着寝衣。   宝因拿了件氅衣给他披上,又瞧他所靠的凭几也没个护腰的,当下便去柜里翻找,只是缎面有些发黄。   她在榻边坐下,拾过高几上的针线篮子。   幽香浮动,林业绥拿着书,却不看书。   反细细打量着女子,长颈垂下,愈发削瘦的手指执了柄金剪,口胭未点注,秋波眉仅是轻描,睫毛晕染天光,衣裙皆显得宽大了。   与踏春宴那日相比,不仅瘦了,气色也不大好。   他叹道:“你该好好养病。”   宝因则回道:“病好才来的。”   许是二人各怀心思,一下竟没了话可说。   想及围春草场的事,宝因垂眸,拿剪子拆去细细密密的针脚,语气淡然:“爷便如此不怕死么?”   这局并非只有此一种布法。   只是拿命来做局,更快。   林业绥并不意外她会知晓这些,坦笑道:“神佛也怕灰飞烟灭。”   闻言,宝因拆线的手滞住,很快又恢复如常的扯掉这长长的丝线:“若是爷这次活不下来呢?”   “半年岁月不过眨眼间,不值得你守寡。”林业绥喉咙滚过,将成亲第二夜不曾说出口的话,重新说与眼前之人听,“遇到中意的,要记得改嫁。”   宝因不知自个是怎地,听得这话,泪水一下便返了上来,勉强忍住抽泣声,又问:“我要怀了爷的孩子呢?”   外头的鹦鹉不知为何又喊叫了起来。   林业绥忍下喉间的一口腥甜:“何苦让他拖累你。”   “我知道爷要干大事,可我既嫁了爷,是爷的妻子...”宝因再也忍不住,任由泪水淌下,此时连她也不知自己说这些话是固宠的手段,还是心不由己,“难不成你从未想过与我白头偕老?”   这话使得林业绥气血翻动。   他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这话的意思?”   要与他白头偕老么?   对方的诘问,使得宝因怔住,立即便侧过脸去,泪水滚成珠,滚落女子的脸颊,而泪珠映衬之下的眸光仍显得黯淡,他们不过是代嫁来的姻缘,正缘非她。   “我知道。”眼泪还在掉,可女子却笑起来,回到以往礼数周全的时候,“日后必不会再说了,爷先好好歇着养伤,我还有事要去忙。”   林业绥只觉胸间多吸口气都疼得要命,之前还未觉得如此疼过。   本是想要放她与心上人团圆的,可滚滚热泪浇下,日思夜想的人主动来到眼前,用着那般可怜的语气问自己有没有想过白头偕老。   她的心机也好,手段也罢。   “幼福。”   他不想了。   不想让她再去与什么心上人团圆。   “还有一事忘记跟爷说。”宝因在隔帘前停下,唇畔的笑亦是她素日待人时惯有的,“我和爷有孩子了。”   她将这事说得云淡风轻,似是不值一提。   林业绥手中的书变得褶皱起来,郗氏关心奴仆多过一切,林勉从来只问功课,几个弟妹与他也并不亲厚,他身上所担的只有林氏长子之责。   行至如今,好似也只需以林氏长子的身份活着。   他抬眼看过去,女子就站在原地,浅浅笑着,似再也不会走近,要与他做对至亲至疏夫妻。   可他是个卑劣之人,仅剩的一点怜悯也在刚刚没了。   ...   屋内的咳声不停。   已出去的宝因止住脚步。   林业绥撩起眼皮,瞧着去而复返的女子,嘴角噙着笑。   瞧,人心是可算的。   ...   女子坐在方杌上,男子单膝而跪于女子两腿间,稍微昂头与其对视。   林业绥抬手去抚她的脸颊:“可怪我?”   宝因沉吟不语。   许久,才笑盈盈道:“日后爷不必顾及我与孩子,爷不愿爱惜自己的命,便不爱惜,我又不疼,疼的是爷。”   林业绥低声笑起来:“不会再有踏春宴的事了。”   随后,他牵着女子的手一同落在孕育着两人孩子的地方,闷声道:“确实疼。”   叹息落下。   宝因心中不忍,抬起另一只手,抚过男子受伤的地方。   “爷还会知道疼的。”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ing】天气好热呀!一直在空调房待着,出去房间就跟游完泳一样qwq,冷热交替着就感冒了,这两天脑仁疼,喝完药又犯困,所以明天会请假歇歇~~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呀!(这章就是男主的文案部分,写着正文有改动,不过懒得改文案了)   -   [1]改了下前章的错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是“大理寺卿”,简称大理卿,大理寺丞是下属官,写的时候脑子懵掉了。   [2]心不由己:为情感所激动,指神智不能由自己控制。   [3]垂手明如玉: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   [4]成亲第二夜不曾说出口的话,指路12章。   - 第43章 忽传诏   东府管花草的两个婆子已经核查过主子各院, 外头隶属公家的园子也全部把枯了的花草核实完并除掉了,后两人又费了些功夫和心思,把那几处瞧着过于空旷的园子走过,寻思着该搭配怎样的花草才好。   既花团锦簇又不显杂乱。   两人凑一块商量许久才决定下来, 随后按照品类一一列出要新添的花草单子。   只是那些哥姐儿院里要添的花草, 她们是不敢擅自做主的, 这些主子都是读书识字的, 文人墨客的雅趣自是打小就耳濡目染,何况这些摆弄花草之事, 她们这些俗人又哪能比得上。   且各人有各爱,几位主子性子各不同, 院子里头的花草也就不大相同了。   微明院便是他们绥大爷亲自选定的, 她们虽专事这些, 可那里有些蔓草连她们也都不太能认得,听道是遣人特地去山间寻来的。   二人本是想按着几个院子的远近去询问的,可又想及三娘林妙意极易感思, 若真按远近, 得先去过二爷林卫铆和六娘的院子才能到春昔院, 只怕三娘知道后,免不得又要多想是瞧不起她庶出的身份。   倒是不会对她们发什么主子脾气, 便是即刻发作也是少有的, 只是少不得要偷偷在屋里抹一夜的眼泪。   以往太太不重视,可如今绥大奶奶在,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其中一个婆子锤锤自己的大腿, 无奈笑叹道:“我们累累腿脚, 去了铆二爷那儿, 便先去三娘院里吧。”   另一个立即诶了声, 心照不宣的笑着附和:“可巧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六娘怕也是早早便去春昔院待着了。”   ...   由东府的洗花院沿着河边桃树走去,先到的是勤慎院,恰巧赶上要去著作局上值的林卫铆,问了几句后,这位素来不喜多言也没什么好恶的主子道了句“都可”便迈步走了。   随后穿过一个小园子,还要再多走些路,七拐八弯后才能到六娘林却意的姮娥院,两个婆子互相瞧了眼,轻摇着头,径直走过。   行过满园鲜花中的那道石子路,则是三娘林妙意的春昔院。   甫一进去,果真瞧见六娘来了这儿。   两个娘子都坐在廊下做着女红,想是绥大奶奶怀了身子,这些日子害喜厉害的缘故,这对姊妹才没敢去扰了清净。   待问及要添些什么花草。   林妙意说了些应季的花,春夏秋冬四季所开的皆有,不愿让院中景色有萧条的时候。   林却意则只要了些能结果的矮丛花树,说是簇簇红果挂着,不易显得院中太过冷清。   两个婆子转身要离开时,林妙意忽叫住了她们,继而去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春红,你也跟着两位阿婆去趟西府,把昨日摘下来的这些青梅送去嫂嫂那儿吧。”   上回去西府迷了路的春红,羞红着脸,立马点头。   春昔院外头种了棵青梅,还是六年前太太身边的陪房叫人来种下的,说是她家娘子自己哀求的,只是她白日在院子守着,也不曾见娘子去过太太院里。   可瞧娘子每年都要打落些青梅拿来腌酒,乐在其中的样子,便又觉得许是真的去求过太太了,毕竟太太不喜这位娘子,怎么可能自个儿就想着要在春昔院载青梅呢。   春红进屋去拿青梅,眼睛向几个装酒的器皿扫去,这酒倒是酿了,却从不见娘子饮过,像是要留着给谁似的。   ...   从春昔院出来,管花草的婆子去过林卫罹和林卫隺的院子后,没再去王姨娘和周姨娘那里,到底是算不得正经主子,住也是和两个在府中颇有地位的管事婆子一起住的。   府里姨娘和她们这些管事婆子的区别,不过是一个给主家生了儿女,一个未生罢了。   且还说不准是谁要更快活些。   ...   一行三人进到西府朱门里后,春红随着两个婆子走了与上次不同的路,迎面而来是假山,可绕过去,只见柳暗花明,满湖的红红绿绿。   问过才知这儿原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宽大的湖面反显得几分凄凉在心头,建邺城中的花娘皆不知该要如何耕种,每每种下去,来年不仅不发芽,反还会烂在塘泥里头,便是好不容易发芽,花苞也多是无法盛开。   于是绥大奶奶才差人去杭州郡请了几位专事荷花的花娘来,赶在去年十月末放下去的种藕,今年春天就已开始萌芽,由藕苫抽出白嫩细长的藕带,藕带再分节。   二月时,由藕节抽出的叶芽便已破水而出,露出荷叶小尖,飞来蜻蜓立于上头。   荷杆日日高,荷叶亦随之舒展成伞面。   如今到了巳月底,藕带处又应时生出花芽的梗,从叶鞘中抽出圆鼓鼓的花苞,昨日这儿还只有铺满湖面的荷叶,一夜过去,水下的花苞竟也纷纷露出,白中带着浅浅粉色,屹立翠绿。   前几日又从江南那边购来了两只乌篷船,置于湖中,日后兴头起来,还能一起去那儿泛舟赏荷。   春红瞧着是好看,可心里还惦记着娘子吩咐的事,不由小声催促道:“阿婆,大奶奶怕是要等急了。”   “大奶奶怀了身子,需要多歇息的时候,你我去那么早干什么?”穿着墨蓝缎底褙子的婆子笑睨了眼,“我们先赏赏这夏荷,辰末再去也不迟。”   春红也明白过来,因着围春草场的事,绥大爷和绥大奶奶多有磨合,自好了后,这些日子多是待在一块温存的。   *   侍奉完屋里的主子后,玉藻正和几个侍女在院里守着药炉子说些闲散话,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喊自己,原先还不当回事,可待稍安静下来,急忙叫侍女去开院门。   两位主子都需静养,这院门才不常开。   玉藻不再闲聊,起身拿了张胡床,走去玉兰树下,照看着快煎好药的炉子,侍女也各去忙各的了。   守院门的侍女将绿门打开一扇,进来个婆子。   脚步声由远至近的袭来,原是之前那位送吴人纱的管事婆子来了,她无论待谁都是笑脸相迎的和善,哪怕是个才进府两三年的小侍女也以姑娘称呼,况还是大奶奶身边的。   现下自也是笑呵呵的:“玉藻姑娘,大奶奶可在屋里?”   “前绥大爷刚哄着大奶奶吃下些寒具,压了压脾胃的泛酸,还在屋里眠着。”玉藻拿粗麻帕子裹住药炉短柄,仔细着倒了小碗出来,知道这婆子是为何来的,又与人笑道,“这会儿大奶奶也该吃药了,我去屋里瞧瞧,还得先请阿婆在这儿坐会。”   婆子爽快应道:“诶好。”   玉藻捧药上阶,挑帘进得屋里去,才跨过门槛,便听见里间有呕声,她急忙进去,只瞧见女子手撑着小香几,俯身偏头往绣墩上的痰盂呕去。   呕完后,方用茶水漱去嘴里的味道。   “大奶奶。”玉藻递过汤药,顺便收走几上的茶盏,“府里管织物的罗婆子来了。”   宝因怀了身子的次日,女医再来时,探出她隐有血亏之症。   只好放下旁的杂务,拣些需她来决议的事管管,又跟着林业绥一起养了二十来日,今日是最后一服药,遂又重新管起府务来,只是两月多的身子正是泛酸恶心变得愈发厉害的时候。   要到胎儿三四月才能减轻下来。   她端过漆碗,仰首喝下,用丝帕印去唇边药渍 :“叫她使人来换了吧。”   明儿便要入仲夏五月了,日头热气最毒。   窗纱早换过,其他院里的门帘、床幔也皆在十几日前换过,微明院那时尚有伤病的污秽气,故缓到今日才来换。   玉藻应下,弯腰将痰盂拾掇去院子里清洗过。   ...   罗婆子得了吩咐,也利落地喊自己手底下的人来忙活。   有几人先进里间将原先的三层纱换成了两层帐幔,里面那层是纱的,夜里可透些烛光进床帏之间,外头这层则是要稍厚重一些,便是白日里垂放下来,床帏里也不见半点光亮,却也是透气的料子。   余下的人在外头将门帘换成轻纱,兼挂了层遮光的竹帘子。   半个时辰后,罗婆子挑起帘子,与屋内正在垂头瞧书的女子禀道:“大奶奶,屋里这些都换好了。”   宝因闻言抬眼,却又蹙起眉头,声音里隐带着几分愠怒:“这隔帘为何不换了去?”   罗婆子扭头看着自个儿手里拨过一边的帘子,陪笑言道:“绥大爷事先特地吩咐过不用换。”   宝因眉头蹙了半晌才舒展开,虽想不明白为何,但也没再说什么。   ...   待罗婆子领人走后,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东府那边管花草的婆子和春昔院的人也来了微明院,里间有侍女在清扫,难以再让人落脚。   宝因下榻,穿好鞋履去了外间,被侍儿扶着在面南的罗汉床坐下。   两个婆子也正挑帘进来,瞧着女子要丰腴许多,那只翠玉镯子已能挂在腕上,既不紧箍着肉,又不会过于松垮,垂手便要掉落,显得撑不起这镯来。   虽还是不比之前,但那半月消瘦掉的,也总算是被绥大爷给养回来了。   只是若再丰满一些,倒更具风姿绰约之韵,转眼又想到这位大奶奶已有身子,不过迟早的事。   宝因从侍儿手中接过一柄绣花团扇,缓缓扇着,察觉到两道打量的视线,抬眼瞧过去:“花草单子可拟出来了?”   “已经拟出来了。”立在右侧的婆子先反应过来,上前递过手里头叠过三叠的纸黄麻纸。   宝因展开,淡淡扫过。   杂乱无章。   只拟了要添的花草,却又未写明这些花草都是要添去何处院子或园子里的。   婆子见女子不说话,忙补了句:“后头用朱笔抄写的都是几个哥姐儿亲口说要添的。”   宝因合起暂不议,问道:“怎得这样慢?”   综理两府事务已是月初的事,现已是月末,若是人手足,各分块地儿去核实,十日足矣。   听得这话,婆子一副苦笑不迭的模样:“回大奶奶,东府瞧着是比西府小,可内里也似张天那般大呢!”   宝因颔首,东府以前住着三房,便连被贬的二房日后也是要回来的,到底是住着如此多的人,又是林氏最得势时所建,再小也足够使主子奴仆两千余人所住,若仅靠两个婆子总领管着府内花草,到底还是有心无力的差事。   且这些婆子每月例银都要领一贯通宝,眼前这两个管事婆子则还要往上,最后事耽误,银子也出去了。   “我这些日子正琢磨着呢,东西两府的花草都栽种好以后,将府内园子分开来,每人或是每两人各领一处,负责照管好自己那儿的花草,有了枯意或是哪儿缺的,便将花草名报到你们这儿,你们每月记在账面上,月底再一起拿与我瞧即是。”   说完前头那些,她手中团扇止住不动:“愿领这份差事的,每月再额外添十几枚通宝,只是那些管着重要差事的一律不准再来兼任,除了两位阿婆外,其余那些人都遣去各处办差,也视作兼任。”   左右两个婆子互相瞧了眼,由其中一人开口问道:“那这例银...该要如何发放呢?”   宝因托腮不语,想起东府那边的账本,上头在管理花草这一项中,通宝的消耗巨大,虽是只要养着这么一大府的人,流水便是少不了的,对林氏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多大的事,可若放任不管,保不齐日后各处的开支都大了起来。   女子指腹轻轻摸索着圆润的扇柄,似是思考良久后才道:“至于例银自也要同旁人一样,除却领本职的那份,再添十几枚看管花草的便是。”   两个婆子脸上立即便挂不住,这个差事算是个油水足的,被这么分散开,谁又能甘心:“这...大奶奶,大家都是做惯了的...若是去别处当差,怕是会耽误事。”   “耽误了主家的事,依轻重打罚便是,这又哪能算是什么难事,竟值得阿婆如此为主家担忧。”宝因笑吟着审量两人,三言两语将她们的话变为是替主子担忧,而后不待她们回答,径直将手里的黄麻纸递给侍儿,话是温的,眸中却是冷冽,“两位阿婆的花草单子尚还有些不足,下次该列出园子来才是,许是累忘了?”   话音未落,又道一句:“可还能总领东府那边的花草事务?”   婆子二人也立即听出大奶奶并未消减她们的例银,连连应答“能”,自也不再敢说什么,从侍儿手中接过单子便侧身先后出去了。   玉藻见人走了,倒完药渣,清理好药炉,叫人给拿去放好后,拾过廊下登板上已经洗好的青梅进屋,径直放去榻几上:“春昔院那边送来了青梅,大奶奶你尝尝?”   宝因侧头瞧了瞧,三足葵口的金银花盘中堆满绿色小果,被其他果子挤压到盘边的便似翠绿要滴落下来。   她两指捻来一颗:“六娘送来的?”   玉藻转身去将前面婆子用过的茶盏垒起来,欸了是:“昨日六娘子来过,只是见大奶奶不舒服便回去了。”   宝因微启唇,咬了小口青梅,往年觉得酸涩不愿多吃一口的果子,眼下却吃出了滋味来,又想到昨日林业绥见她吐得厉害,整日都待在屋里陪着,便也明白六娘为何不进屋来了。   她吃进剩下的梅子,细细嚼烂果肉,只剩籽,低头吐在手心里后,身子忽滞住,扭头寻了圈屋内,攒眉问道:“爷呢?”   “好像是官家诏绥大爷进宫去了。”玉藻拿盏去接女子手中的籽,又去外头吩咐侍女把帕子浸湿拿来,再递去给榻上的人。   宝因擦拭着掌心:“几时去的?”   “那时我正巧不在院里,只知是用过朝食,守着大奶奶你睡了才去的。”玉藻捧着盏走到门口的竹帘子那儿,出去前,回头笑答道,“应是巳初三刻。”   竹帘被掀起又落下,轻轻晃荡。   宝因捻了颗青梅到指尖,塞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咬,酸味徐徐漫入口腔,养了这么久,男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   明日就要去大理寺正式上值。   为何忽然传诏。   作者有话说:   [1]寒具就是现在的馓子,寒具是唐朝的叫法。   [2]荷花种植生长过程参考自网络。   - 第44章 兰台宫   辰末时, 林府正门小厮得了官家要诏见自家大爷的御令,不敢有半分差池,立马去向大爷的贴身小厮禀告。   童官又赶紧进到二门内,往微明院去。   可男子知晓后, 并未有急色, 只简单吩咐了句“先去备好车”, 便掀帘进屋去陪女子用朝食去了。   琢磨不来主子用意的童官应声告退, 赶去马厩挑选了三匹用来拉车舆的西域马,又将库房所存的那架绿色宝顶的车舆叫人抬了出来, 仔细擦拭过后,才装在车轴上。   如此规格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 自被封为县公的林献公早逝后, 百载过去, 林府无人再能用,这些便也成了僭越礼制的东西,被收入库房。   驭夫也挑选的是能驾三马之人。   ...   林府的马厩建于府邸北侧的一隅, 所临的是另一条巷子, 大门开两丈宽, 车驾进出无阻,小厮将马匹和车舆装好后, 驭夫驾着绕了坊市半圈, 停在长乐巷林府的西角门外。   可等到巳时三刻仍不见人,诏令难违,童官焦急的正要进府去喊人, 便见束冠穿圆领云鹤纹袍的男子跨过门槛。   他赶忙放好车凳。   林业绥垂眸思量半会儿, 在车驾旁止住脚步, 忽问道:“我记得府里在万年县的那处庄子种有桑葚?”   童官仔细想了想, 点头应“是”。   桑葚这事以往还曾在府中闹过一阵,庄子那边栽种的果子蔬菜这些,均需送来给主家一些,一般都要分给二房和三房的,但太太不太管这些细碎的事,全由着那李秀婆媳来。   有年庄子那边送来桑葚,李秀婆媳竟擅自少了份额,二房太太不是好相与的,立马就闹开了。   那时绥大爷还在家庙所建的茅草屋守孝,他也侍奉在屋外,只闲听过府里的人说了几句。   林业绥低头拍了拍衣袍,踩上车凳,挑起车帷,躬身入内,沉声吩咐道:“不必随我入宫,你亲去万年县一趟,带些桑葚回来。”   童官点头诶了声,将车凳搬上去,站在原地瞧着车驾离去,然后立即动身去万年县,这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时辰。   *   驭夫驾着车驶出长乐坊,碾过黄土夯实的大街,沿着此街路过两个大坊便到了兰台宫的丹凤门外。   “三大内”之一的兰台宫位于建邺北侧郭城外的太平原,地势远高于建邺城,东接皇帝子女所住的小儿坊,西接内苑,形成整体建筑,极为隐秘,从外无法窥见内部结构布局,又于建邺北郭城墙辟开建福、丹凤等四道宫门。   门前坊市亦被拆分为四个小坊,修建街道便于通行。   非常之时,可依托内苑隐藏帝王行踪,或可直接逃出宫城,不必为人掣制,因此历代皇帝与后妃皆在兰台宫起居,宫内分布各殿,帝寝长生殿为尊。   ...   值守丹凤门的宫卫上前仔细核实过身份,并记录在册后,方放其通行。   车驾驶入丹凤门,于阙门外停下。   驭夫安好马后,跳下车,放好车凳后,侍立在车旁,恭敬提醒道:“大爷,到了。”   随后,便见一只手拨开车帷,林业绥弯腰下车,由阙楼走过宫道,便见有中书舍人前来引他往长生殿去。   没消多会儿,舍人止在殿前台阶下,不敢再进一步。   男子则拾阶而上,步入殿内,拱手作揖:“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   长生殿内,帝王身穿常服,在桌案前挥洒笔墨,字形飞舞如鹤,似要冲破这张纸的束缚,尽情去遨游天际。   可无论如何,这张纸也无法被他手中笔划破。   直至一声“臣林业绥拜见陛下”响于殿内,他所执的狼毫笔于“德”字的最后一笔之末停下,纸张也终是破裂。   便如他和三大世族斗争这十几年,始终无法突破世族遏制,女儿死了,也仅是干涉了谢贤一人的通婚行为。   林从安则将利刃暗藏于笔锋内,一步一步割裂这张纸。   昭德太子得林氏长子的助力,他亦有,何尝差半分。   李璋畅快的搁下笔,绕出桌案,邀人入座,如长者般和蔼的问出一句:“伤可好了?”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扫了眼那边随意搁置的笔墨,迈步过去,落座圈椅:“已好得差不多,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忽殿外来人。   宫侍上前添茶,舍人来摆棋盘。   李璋自知棋盘之事远不如对面男子,让其摆出棋局。   待殿内无人后,他才无奈笑道:“你亲自推举的那个监察御史又给我上了文书,弹劾一个五品官。”   林业绥捻着棋子,一颗颗的摆在交错纵横的卒行线上,闻得帝言,手指微滞,而后将指尖黑子落于兵道要线:“这该是御史台的事。”   李璋摸了颗白子,紧跟着落下,冷哼一声:“那个裴爽弹劾七大王,不是你所为?”   他若与眼前这人相比,只能执白子。   “裴爽有赤子之心,眼里容不得半点墨,又岂是臣能驱使的?”林业绥以手中黑子去围堵白子,泰然自若道,“且陛下日后应事事成全于他,朝堂之上,赤子之心不该完全被泯灭。”   他敢如此行事,便知七大王再如何得宠,于皇帝而言永远都比不上皇权。   况七大王还未必是真得宠。   黑子落下,他笑道:“陛下诏我入宫,不正是有此意?”   只要旁人不来动皇权,李璋便是寻常屋舍中的大人,与人相处不乐意端什么皇帝架子,旁人忌讳被人揣摩心思,他却求之不得,毕竟自个儿在这唱戏,总得有人能欣赏。   此次裴爽弹劾必是出自眼前人之手,下一盘棋局的开始。   他瞧着自己被堵成死局的白子,饮下口茶,老态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常见的杀意:“在七月七日前,我要他死。”   这位皇帝转瞬又换上笑脸:“林廷尉可能办到?”   皇帝的胞妹安福公主便死于七月七日。   林业绥落子起身,拱手道:“圣命不可违。”   李璋笑着让人坐下,略惊讶的眯眼看向男子袖口,回到长者关心的口吻:“衣袍怎么脏了一块?”   林业绥瞧去,幼福近日害喜厉害,不到寅初便一阵吐,辰时陪着用过朝食后,胃里好受了些,才又眠下。   许是为她拢鬓发时,不小心刮蹭上的。   此事并无什么可遮掩的,他坦然道:“臣的妻子身子不适。”   李璋点头,贤淑妃是有与他说过谢贤那个代五姐嫁去林府的女儿怀了身子,他不由懊悔,代嫁这步棋终究还是走错了。   五姐要还活着,林从安为他女婿,岂不更好。   可既为代嫁,代的便是皇家,倒又没什么了,加上这到底是林府的喜事,又有代嫁名头,他照例赏赐了些吃食。   ...   林业绥谢恩走后,长生殿一侧走出来个妇人,朝着那个身影看了几眼,才往宫殿正门而去。   殿卫见是皇帝最宠爱的贤淑妃,不敢阻拦。   贤淑妃则徐徐迈入殿中,极显端庄姿态,声音也是平稳慰人的:“我新做了些糕点,官家来尝尝?”   她身边的宫侍将捧着的糕点放在食案上后,脚下无声的退出殿内。   李璋伸手尝了块,语气平平,得仔细才能听到那一份关切:“这些事务自有庖厨来,你又何必亲自做?”   贤淑妃走过去收拾桌案那边的笔墨,开始动手收拾起来:“庖厨所做与我所做,自然是不同。”   李璋看过去,他知道妇人一直努力往贤妻靠近,要的不过是阖宫上下将她当成天下之母看待。   妇人未察觉皇帝的不言,满心都是自己的事,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那人便是林勉的长子?”   李璋点头。   贤淑妃想到那人升任九卿之一,容性亦佳,不由得为自己那个苦命的女儿哭了起来。   李璋却并未再如之前那般过去安慰,眼里也冷下来。   *   阙门外,林业绥登上马车,驭夫驾着再缓缓驶出丹凤门,只是刚出宫门,便见一辆由四马所拉的车舆要入宫。   驭夫见还有段距离,可供他们先驶过去,但免不得要使车舆颠簸,他只有开口请命:“大爷,前面有四驾的马车驶来,是否要先避让?”   车内之人冷冷吐出两字:“避让。”   驾四为亲王规格,于车驾的礼制上,普天之下,唯有天子驾六,故太子亦遵从驾四之礼。   皇帝及冠的儿子有三位,留在建邺城的则是七大王与太子。   得到吩咐,驭夫赶紧避让。   只是这辆四驾车却于一旁停下,里面的人开口询问:“车内可是林内...哦该改口了,林廷尉?”   被算计之人,心里自然不会多痛快。   林业绥付之一笑:“臣拜见七大王,只是臣的伤尚未好全,又岂敢下车去冲撞大王车驾,望大王见谅。”   李毓知道皇帝刚召见了这人,虽不知说了什么,可日后御前未必没有这位林廷尉的一席之地。   他笑然,吩咐王府驭夫:“让林廷尉的车驾先行。”   林府的驭夫却犯了难,这是以下犯上。   车内主子也未曾开口说话。   直至一句“多谢七大王”从车舆内传出,驭夫才敢驶着马车先行。   他既要施恩,自己便受着。   ....   酉时,童官从万年县回到建邺城长乐坊,在林府角门外,命几个小厮从车内抬下铜鉴,正要进府去微明院,便见绥大爷回来。   他赶紧去车旁回禀:“大爷,桑葚刚带回来了,只是不知您要多少,便只拿了一铜鉴的,余下的,我已让庄子上过几日再送来府上。”   林业绥出车舆,侧目扫去,淡淡嗯了声。   “先叫人送去大奶奶那儿。” 第45章 回正屋(二合一)   酉时, 正是日头西下的时候。   院子里竹影斑驳,花影间错。   宝因忙完手里头的事情后,闲下来抬头瞧去,便见本说要绣些鞋袜的玉藻坐在胡床上, 身子靠着门框打起盹来。   这二十来日, 也是辛苦了她。   夜间自己稍微有些动静, 就惊得她立马爬起身来, 手脚利落的拿来痰盂和湿帕,不论说了多少次自己只是翻个身。   如今太阳余热还未散去, 竟就那么睡了过去。   无奈叹出口气,宝因放下账本, 执着团扇起身, 下了脚踏, 走到屋门口,为这昏睡的人轻轻扇出凉风。   ...   感觉丝丝清凉落在身上的玉藻只当是梦中那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带来的,抿着嘴又熟睡过去。   没一会儿, 她听见叽喳声, 双眼顿时便睁开, 用手揉了揉眼睛,抹掉嘴角的口水后, 迷迷瞪瞪地起身去屋外看, 发觉有只不知从哪飞来的山雀欲在檐下筑巢。   她赶紧下台阶,拿过靠在玉兰树身上的高杆,动手举起驱赶。   被无意中打了下手的宝因也跨过矮槛, 走到廊下, 瞧着那只山雀重新飞走。   去年冬天南渡的鸟雀儿赶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又飞了回来, 径入檐下筑巢, 常使得屋舍不净,其声也扰人清净。   高门大户多为不喜。   她轻摇团扇,吩咐道:“去把占风铎拿来挂在廊下,既能知风,也能驱赶这些鸟雀。”   玉藻听见,恍然大悟的跑去寻来,悬挂在正屋檐下。   这些碎玉片子连缀在一起,有风便响,一响就能吓走那些鸟。   悬完后,她瞥见女子手背上有红痕,这才记起前面醒来似打到了什么,脚下内疚的走过去:“大奶奶,我去给您拿些能用的药膏来吧。”   宝因瞥了眼手,顺势将扇子递给她,又从侍女那儿拿过鸟食,微微昂首,喂着廊下的鹦鹉,对那些话一笑置之:“不过这么一下,又能有什么大碍?”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阵阵重叠起来的脚步声。   玉藻绕过女子,刚要去一看究竟,又猛地停在原地,只见绥大爷身边的那个小厮招呼着两人抬了个铜鉴进来。   小厮均先行过礼:“大奶奶。”   宝因拿镊子夹了些粟米到木架上的里,闻声看去,微蹙眉:“这是什么?”   童官低着头,让人打开盖子,供女子审看,而后恭敬答道:“绥大爷命我去万年县带回来的桑葚。”   宝因打眼看去,铜鉴虽大,可为了保鲜不烂,要在最外围填充上棉花,往里便是还在散着白雾的冰块,只有中间那个深腹大盘里装着的是桑葚。   她昨日嘴中无味,不知为何惦记起这口酸甜来,于是随意说了句...   思忖半响,她将手里的鸟食递给旁边的侍儿,接过团扇,慢步走出游廊,到屋外的台阶前站着,正要开口询问男子行踪,又想起白日王氏的那句打趣,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们绥大爷还未从宫中回来?”   “大爷回来便去书斋了,叫我先给大奶奶您送来。”童官想起男子的吩咐,生怕漏掉哪句不说,在脑中仔细想了会儿,才敢开口,“大爷说待会儿便回来陪您用晚食。”   宝因颔首不语。   他们这些小厮不好在这儿多待,见大奶奶没话要问了,童官和另外两人连忙转身出了微明院。   *   林业绥未在书斋待多久,酉正便回了微明院。   沿着抄手游廊到了正屋外,门框有竹帘垂下,院里的侍女婆子也都在各忙各的,他打帘进去,便见女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拢着红色暗纹的对襟大袖短衫,白色诃子下接白襦裙。   襦裙散开,遮住玉足。   腿上还放着针线篮子,指尖绕着各色线。   她身侧的小香几上摆着两个三足的果盘。   一盘金银花盘配翠绿青梅。   一盘荷叶卷边盘配紫色泛黑的桑葚。   女子察觉到光线被遮挡,抬头来看,耳垂处的金莲叶珍珠坠子轻微晃动,虽为男子黑影笼罩,杏眸却仍带着亮。   她停下绕线的手,垂在针线篮里:“爷?”   男子鼻音上扬,轻轻应了声。   宝因边拿金针挑出缠绕指尖的丝线,边开口:“我这就去叫人进来摆饭。”   见女子挑线的手愈发急切,林业绥阔步走去,大手托着她绕了线的左手,另一只手拿过金针,耐心松开缠绕过紧的丝线:“我已经吩咐过东厨的婆子。”   他从针线篮里寻了个与手指差不多粗的圆柱玉体,将绕成圆丝线拢进去,又随意扔回去,垂眸瞧着女子发红的指尖,指腹轻轻揉着:“缠这类线为何不用玉托?”   宝因脸上微哂,抬手抚颊,原在瞧着男子为自己揉手的视线也挪开,干巴巴的说了句:“玉托使着不顺手。”   她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忘了。   林业绥了然一笑,坐到另一侧,目光落在女子还未隆起的腹部:“今日心里可有觉得好受些?”   “六娘送来了青梅,吃过要好了些。”盘腿久了,麻感一阵阵的传至全身,宝因说完最后一个字后,齿间倒吸口气。   虽极力忍住声音,可还是有细微嘶声跑出。   林业绥从几下伸手过去,握住女子遮在襦裙下不堪一握的足腕,轻轻扯到自己这边,按捏着小腿。   麻感逐渐消失,酥麻又浮上心头。   夕日渐斜,引起无限思绪。   宝因想要将赤足收回来,被男子轻喝住。   “不要动。”   *   管着东厨事务的婆子用围裙擦了擦满是油污的手,来到屋外喊了声:“大爷,饭已备好了。”   屋内的男子沉声道:“进来。”   不到片刻,竹帘被打起,两个婆子先进屋来,一个婆子搬了张矮足几,另一个则快步先来将罗汉榻原有的小香几拿走,放到一旁。   随后侍女端着几个盘碟入内,摆上食几。   近日来,庖厨做的都是些女子能吃下去的面食,比如拿黄酥油和面粉做成的单笼金乳稣,软软乎乎的香甜味。   天花毕罗则是将五台山生长的天花菜细细剁碎加入米饭里,本要再放一类香料,可女子不能闻,故而舍去,只简单调味包入面皮内蒸熟。   宝因每样都只吃了几口,便搁下不再吃了,余下都是男子吃的。   她看着慢条斯理嚼咽的男子,林氏是北渡来的,许是想念故乡味道,自第一代家主始,府内都多做南方的菜式,面食之类少吃。   可这些日子来都陪她尽吃清淡素菜或是面食了:“爷其实可以吃些荤腥的,不然怎能饱腹?”   “你闻不得荤腥,我吃了岂不凭白让你受罪。”林业绥吃完后,放下竹箸,拿茶水漱过口,“这些足以饱腹。”   心中还是担忧的宝因提议道:“或可先分食。”   林业绥端过侍女食盘上的那盏咸茶,因泡茶工序不够精炼,茶面漂浮着细碎茶叶,不过到底是饭后粗饮的,便也不讲究这些。   他拿茶盖刮去,听得女子的话,抬头笑道:“幼福以为我为何不提分食?”   那个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两人却都默契的不再继续。   ...   用完食,天将黑未黑。   侍女早已将里间的灯盏点亮,也把外间的两盘果子拿了进去。   婆子则在外间收拾着食几盘碟。   全都收拾干净妥当后,见绥大爷和绥大奶奶都进了里间去歇息,她们朝里问过一声后,才吹灭灯烛转身出去。   ...   没一会儿,烧水的侍女也将水提进了湢室。   宝因刚吃完,胸口还有些梗,便让男子先去沐浴。   她则动手将里间收拾了番后,瞧着桌案上那盘被吃得只剩孤零零的两三个在那儿的青梅,舌尖又生出津,可又不好冷落了男子特意让人去给她带来的桑葚。   纠结之际。   被沐浴完出来的林业绥瞥见,轻笑道:“捡你自个儿爱吃的即是,本就是因你想吃才叫人去万年县寻来的,为的便是可以解馋。”   宝因捡了颗青梅,吃完又塞了粒桑葚进嘴,随后拿吴人纱边角做成的食罩盖起来,粲然道:“我又怎能负了爷的心?”   林业绥轻笑不言。   说着不负他,却又先吃下青梅。   宝因不知他所想,径直到卧床边,伸手摘掉挂在帷幔上的鎏金银香囊,又走到香案那边,将香灰倒在桌上盛满水的哥窑大盘里,瞧着清水渐黑,她还是问了句:“官家今日诏爷有何事?”   “裴爽几日前弹劾一个五品官携宠婢在官署过夜。”林业绥拿了粗麻帕子,坐在榻边,简单擦拭着头发,“官家要我明日上任查清是否属实。”   孙酆、孙泰二人的事起于京畿道管辖的万年郡,又属管辖郡内的百姓报官,在京兆府的职责范围,只需最后将判刑结果交由大理寺复核。   而此事乃监察御史所弹劾,京兆府无权审核此事,且御史台只有监察弹劾之责,具体判罚及审查则要大理寺来办,最后刑部复核并执行大理寺的判罚。   宝因拿杆敲了敲香囊,将挂壁的灰都清干净后,她手稍微一伸,拿金扁舀了少许香粉进最里面的囊球里,抬头对上男子的视线,轻声开口:“爷答应过我的。”   林业绥愣了稍许,记起那日的事,自己亲口说过绝不会再发生围春草场的事,也答应要与她白头偕老,而后笑开。   他吐出两字:“幼福。”   宝因不理,只觉男子忘了那些话。   林业绥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子。   宝因装好香粉,点燃挂回去后,才过去暖榻,如今天气热起来,地炕也不再烧火,又听侍女说新的热水已提进湢室,她褪下腕间镯子,放在几上,忍不住道:“爷不顾我,也不顾孩子?”   男子忽沉闷下来:“若幼福说些我走了后,自己会如何伤心的话,指不定更管用。”   孩子与他而言,如今还只不过是一层血缘关系罢了。   宝因微垂头,摘下项间璎珞,语气不冷不淡道:“到时我自会改嫁,新觅得个如意之人,为何会伤心。”   林业绥将榻几往里面推去,腾出中间的地儿来,喉咙瘙痒,止不住轻咳两声,前几日三叔母与他说过自己在围春草场吐血昏迷过去后,女子被吓到几近倒下的事。   他轻叹:“过来。”   心里仍残留着几丝嗔怪的宝因,还是听话的走到了男子那边去。   林业绥放下擦发的帕子,将来人拉到自己跟前,抬眼瞧着女子,手指拂过女子脸颊,去摘她的耳坠:“幼福长命百岁,我也定会努力活到那时去。”   感觉耳垂温热的宝因,伸手去摸,反被桎梏,她只好任由他来,后听到咳声,不自觉的用手去轻抚男子伤口,小声嗔言:“爷还是等身子好了再来说这话吧。”   林业绥缄默着,不再说话,摘下女子左边耳坠后,便收了动作。   宝因眉眼间的困惑转瞬而逝,伸手将另外一只摘下,想要归放时,发觉榻几被挪到了里边去,脚下欲走却被人禁锢住。   她皱眉不解:“爷又不说话。”   林业绥拿过她手里的坠子,侧身一起放到几上:“我要说的那话,幼福未必想听。”   “何话?”   “真要听?”   宝因点头。   林业绥瞧了眼女子,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故意为之。   他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女子耳垂,拂过环痕:“我的伤不论好与不好,幼福如今也不能亲自试试。”   宝因带着恶狠狠的劲儿,低头吻上男子。   林业绥唇间溢出笑来:“不能太久。”   宝因乖巧应答:“嗯。”   廊下的碎玉片互相撞击出清脆声。   风动。   人动。   “舌头......翘起来......”   片刻后,分离开来。   自唇角往下,一路细细吻去。   诃子稍解,红印落下。   短暂的望梅解渴过后,两人均适可而止。   ...   宝因双颊赧红,靠着男子喘平气息后,言道:“我只是希望爷万事都要顾及着自个儿的身子,天大的事也得有命去做不是?只要活得长,还有什么是谋不来的,史书上有多少人都是胜在寿长两字。”   林业绥伸手将女子松掉的诃子衣带系紧:“为夫谨遵吾妻幼福之言。”   “爷读过的书比我多,到过的地儿比我多,见识也比我多...怎会不明白?”许是他一副听话良夫,恍若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令宝因不禁笑道,“又哪需我来说。”   听到女子的妄自菲薄,林业绥攒起眉来,手上为她理衣衫的动作仍不止:“论读书之多,天下能有几人比得上幼福?去过的地多也不过是得益于儿郎之身,若说见识,书里网罗万千,幼福又哪里比我少半分?”   两人这头在说着事,外头廊下也传来人声,可仔细听去,才发觉是鹦鹉的学舌声,学的还是那句“宝姐儿想我们绥大爷了”。   宝因刚冷静下去的脸又霎时热起来,午间王氏过府陪她解闷聊天,见她时不时便要望向院子里头,几次过后,便打趣着说了句“宝姐儿这是想我们绥大爷了不成”。   这只鹦鹉学舌最慢,在谢府养了两载,都不曾听它学过一句舌,来到这儿倒是开始了。   谁知舌也只学了一半。   在院子里洗手的玉藻听见,想起三房太太的那些打趣话,大奶奶又是脸皮薄的,她急忙小跑着上台阶,踮脚去够那鸟架:“大奶奶,我先将这鹦鹉带走了,以免扰了您和大爷的清净。”   宝因对外面的人应了声,不惊不慌的对男子柔声解释道:“白日三叔母来了,叔母最爱说些逗我的话,被它听见给学了舌去。”   林业绥点头,似是不在意此事,反抚慰:“三叔母最爱与小辈逗乐,我与长姊儿时常被她逗来玩,后来长姊恼了,直接哭着诉苦,于是叔母好声道歉,那些过分玩笑也不再说,幼福若是不喜,直接与叔母说即可,她知道后便不会再如此。”   男子如此反应,让宝因始料未及,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神情似有些落寞,却很快掩住,颔首应下后,便去沐浴了。   ...   待沐浴出来,听见戌时的报更声,头发半湿着的宝因走去东壁那边拿氅衣。   捧着书在瞧的林业绥瞥去一眼:“帐幔都已换过了,我身上也没荤腥味,还是不愿回正屋来?”   宝因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闻不得是这么个闻不得法。   这些日子来男子伤着,自己又害喜不止,因而都是歇在偏寝的,虽夜间不怎么吐,可早晨却吐得厉害。   她玩笑一句:“我怕爷嫌我。”   话说完,便要去外间。   男子略显不满的嗤笑道:“谁嫌谁了?”   男子的话音刚落,忙完事情的玉藻刚去偏寝收拾好床褥,可久等不来女子,便知日后偏寝都没人住了,可还是要先来问过一番:“大奶奶,今夜可还要去偏寝?”   听见外面那侍女的声音,林业绥抓住女子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抬眼笑望着她,似要她在两人间做个抉择。   ...   “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咨询过学医朋友,怀孕两个多月能接吻**   --   关于更新还是说一下吧,我码字很慢,剧情的表达方式和措辞也比较强迫症,必须要到自己满意才行,所以每次都更新很晚,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我会努力日更,绝对不会弃文的!   - 第46章 他掌中   寅正三刻, 星月渐暗,人声凝寂。   草木悄然生长。   阵阵夜风吹拂着湖里荷花,立于万绿中的花苞渐次盛开,浅粉花瓣随风摇曳, 未成熟的莲房仍还泛着柳黄色。   乌篷船轻轻摇晃。   在门房守夜的小厮以及各院守夜的侍女婆子皆已开始撑不起精神, 有的还在死命苦撑, 不敢对这差事懈怠半分。   有的则眼皮子耷拉着, 脑袋不断点地,打起瞌睡来, 直到上下牙齐碰到舌尖,痛得直呲牙, 顷刻便清醒了过来。   继续为主家守着家宅平安。   ...   屋内三足耸肩高几上的青釉灯芯燃到只剩最后一点白, 浮于鱼脂之上。   卧床的帐幔层叠垂下, 将昏光遮挡在外。   床帏之中,男女各盖了床衾被。   一床银红绣松竹。   一床翡翠绣芙蓉。   芙蓉花动,女子难受的半起身拨开新换的两层帐幔, 借着旁侧高几上的昏黄灯亮寻到痰盂, 紧闭的牙关这才敢松开。   空腹带来的恶心, 使得她脾胃不适,胸间也似是被什么在搅弄, 酸水返上, 犹如翻江倒海。   哪怕小心翼翼忍住声音,却也无济于事。   ...   睡在里边的林业绥听见声响,睁开眼瞧见趴在榻边的女子, 起身轻抚其后背, 直到女子的害喜稍稍有了些缓和, 不似前面那般厉害, 他才绕过女子下榻,拢着木屐去外间浸湿了帕子拿来。   恶心劲逐渐过去的宝因吐了几口浊气,接过湿帕擦了擦嘴,抬眼又看男子挂起半边的帐幔,夜里清晨还凉,身上只简单披了件宽袖外衣。   为了方便,她昨夜虽留在正屋,但也睡到了外边来。   林业绥挑起快要浸在油里的灯芯,灯亮了些,才放下灯挑,瞧清女子泛白的脸色,也看见了女子眼里所起的泪花。   他伸手摸去,轻轻拭掉那点泪水:“要好了些吗?”   这股恶心过去后,没了什么力气的宝因点头,只是内里仍像是被什么在挠着心,却又说不出来。   林业绥将女子手中湿帕拿过,随手放在高几上,再扶起女子,让她靠着软枕歇息,又弯腰把痰盂放到一旁,而后带走湿帕去外间。   双手在清水中轻搓几下,方进里间寻干帕擦去水珠。   宝因忽开口:“爷。”   林业绥擦好手后,走去卧床边坐下,看着云髻松松的女子,伸手将那缕乌发拢到女子耳后。   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故而先开口言道:“幼福,我是孩子的父亲。”   宝因展开笑颜,如新绽的木芙蓉,轻轻嗯了声。   ...   寅正四刻,天光缓缓出来。   第一声报晓鼓也开始了。   响了片刻,又停歇下去。   厨房里忙活的婆子揭开灶上的盖来看,热气瞬间扑腾起来,她赶忙让负责烧火的侍女退出明火。   趁着第二波鼓声还未响,她从微明院最偏的东南隅绕过假山真石,走到正屋廊下,朝里禀道:“大爷,鸭花汤饼好了。”   宝因闻声,抬眼去看坐在榻几另一侧的人。   只瞧见男子头也不抬的应了声:“端进来。”   不多时,在东厨做事的婆子便托着长方木案挑帘子进来了,始终都是低头垂眼,清晨主家还未梳妆,不敢直视僭越。   在行过常礼后,婆子为了避免把这好木烫坏,先将一块灰麻帕子垫在几面。   随后,把食器一样样放上去。   先是深腹的荷叶沿水绿小碗,再是白玉粉柄的匙。   做完主子吩咐的事后,又轻手轻脚的出屋去了。   宝因垂眸看去,唇畔弯起弧度,清澈的汤上浮着一个个由面片捏成的小鸭子,盛在这小碗里便如鸭子在荷叶间游来游去。   林业绥放下书,起身去东壁横杆那儿束冠穿衣,边对女子温声道:“你先吃些压压恶心。”   她吃得过饱会难受犯恶心,只能稍微吃个几分饱,一个多时辰便要拿食填填胃,否则又要饿到难受的抓心挠肝,反胃呕吐。   宝因执匙舀了几个入口。   不知他是何时吩咐下去的。   昨夜?   这几个鸭饼嚼咽完的时候,男子也已快穿戴好。   她漱过口后,端详了会儿,见那人下意识要去拿皮革制的蹀躞带,浅笑着下榻穿好木屐,素手拿过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十三銙金玉带,贴上男子后腰,慢慢绕到前头,低头垂颈,认真系着。   女子柔声提醒:“爷如今该佩戴这个才是。”   林业绥瞧着手中的蹀躞,扔到一旁方杌上,不由笑道:“倒是忘了。”   宝因将火石袋,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等朝廷规定要带的物品一一挂进环扣里。   还有象征身份的金鱼袋。   随后东厨的婆子端来剩余的面片汤,林业绥担心会引得吃饱的女子难受,遂去了外间,又喊人来侍奉女子穿衣。   半瞬后,春娘也不迟不早的到了微明院,为女子梳头。   ...   第二波报晓鼓开始响起。   已备好车的童官来到廊下。   “绥大爷,可以走了。”   林业绥漱口起身,挑起隔帘,瞧着正在对镜戴耳坠的女子。   静默许久,才道:“幼福。”   听见清冷如山泉的声音,宝因侧头去瞧,男子穿着暗花细绫的紫色圆领袍子,长身立于那儿。   明明如此世俗之色,竟教人想到天台观那尊俯瞰世人的神像,帘子投在他左脸上的阴影,是树影斑驳,亦是日光透过隔扇窗的照影。   世人尽在他掌中。   连她也是。   这个认知使得她思绪猝然混乱,待她想深入去想自个儿什么时候有被他算计过的时候。   那道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业绥困惑皱眉:“这么瞧我作甚?”   宝因嘴快应了句:“瞧爷好看。”   待回过神来,也已迟了。   男子放下隔帘,缓步来到妆奁前,女子感觉不到什么,在里间侍奉的侍女和春娘却只觉得压迫令人喘不过气来,她们忙完手上的事都赶紧出去了。   林业绥拿起只耳坠子,循着耳痕挂了进去,轻笑道:“幼福上次说我好看是何时来着?”   宝因微楞,随后想了起来。   两人成婚的当夜。   林业绥见女子双颊不点注而红,便知她还记得,低声哑笑几声,道了句要去官署上值后,便转身出去了。   宝因瞧着隔帘,昨夜她问为何不换,他也未明说,只道日后有用处。   -   男子出了微明院后,直出二门,来到角门外。   童官紧紧随侍左侧。   出了府门,他急忙先一步跑过去,把车登放好。   如今大爷官品上来了,日常往来官署的车便也从驴车换成了马车。   林业绥瞥了眼,未说什么。   弯腰入车舆。   大理寺官署设于皇城左侧的义宁坊内,靠近开远门,位于整座建邺城的西北,进出城郭极为便利。   长乐坊则位于皇城右侧,临近兰台宫。   童官驾着车,缓速行在朱雀门前这条东西横向的街道上,径直抵达。   ...   大理寺官署门前,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等属官皆已侯在此地,焦灼的望着往来车辆。   这位林廷尉去年初任内史时所使的手段,他们均有所耳闻,官场要的便是圆滑,谁也不愿意去触霉头。   且能做到九卿的人,又哪能真是仅仅凭借纵马被伤一事。   若当真如此,那些家世没落的、仕途不行的,岂不人人都求被七大王踢伤。   谢贤、郑彧二人也并非不知道,只是都还顾及着更重要的利益。   ...   童官瞧着门前的阵仗,心里不由瘆得慌,官署内凡是个官便都在这儿,堪比百官出城门相迎。   他赶忙拉紧缰绳,使马安静下来后,匆匆跳下车,走到车舆一侧,禀告道:“大爷,他们都来了。”   林业绥面如常色的低头抚平袍摆,而后掀开车帷,立于车辕之上,浅扫了眼,踩登下车,往官署走去。   ...   见紫袍男子下车,带头的大理寺少卿裴敬搏率先上前,行拱手礼:“林廷尉。”   大理寺是由廷尉改称而来的名字,长官名虽也跟着改为大理寺卿,可皇帝觉得廷尉更有威慑,于是在称呼大理寺长官时,仍还沿用旧称,百官也只好跟从。   林业绥止步,瞧了眼这人:“裴少卿。”   随后拾阶入官署,语调淡然,听不出喜怒:“我初上任,诸位同僚便以如此礼仪相待,岂非是让御史台弹劾我僭越。”   御史台那群人可不是个好相处的。   在旁人均无措之际,混迹官场的裴敬搏立即想出对策,回道:“我与同僚们先后抵达官署,遇上闲聊几句,想到林廷尉今日上任,便想着同僚之间初次相见,多等等也无妨,却不曾想过更深的,此事确实考虑不周。”   众人也立马散开,各回职位。   只剩大理少卿和几位大理寺丞等佐官。   -   辰时,宫内舍人领圣命,带着各类时令水果及珠宝玉器,特送来给林府的绥大奶奶,并传达皇帝口谕,嘱托其好生养胎,待生下后,会再行赐礼。   贤淑妃也托舍人带来了话,却只有“多谢”二字。   宝因面上无恙的谢过恩,回到院子里后,叫玉藻拿着账本去外头记下种类数目,然后入库。   玉藻欸声点头,用之前大奶奶在谢府管家时的法子,让侍女各数一类水果,而后间错报数,再一笔笔都记上。   若有错数的,自要各人负责,如此谁也不敢去想些旁的,只能聚起神来,扑在这差事上。   待全都记好后,她合起账本,转身入屋内:“大奶奶,都记好了。”   宝因接过,还未瞧便说:“入库前,分些去东府那边。”   玉藻听了,想要说些什么。   这是官家赏赐养胎的。   不由又想到归宁那日,从谢府带回来的六十颗荔枝,微明院只留了二十一颗,福梅院送去了十五颗,东府那边的几个哥姐儿也各送了五颗过去,便连两个姨娘也各送了两颗。   可瞧着女子在坐床上,露出一段白臂的手肘立在几上,皓腕轻折,托腮看着账面,不言不语。   她便不敢说了,想是贤淑妃的那两字扰了女子的心神。   真是白白讨晦气来的,多谢什么?   多谢她家娘子代嫁?   这意思分明就是说连这孩子都是代那个五公主生的。   宝因见玉藻还立在跟前,以为她又生了几分愤懑,笑着解释道:“虽说是赏赐,可如今我这身子也吃不得太多,倒不如给大家都尝尝,都是一家人。”   玉藻也立马露出个笑来:“诶知道。”   说完就出去了。   ...   屋里静下来后,宝因摇着团扇,静默不语,眸中渐渐冷下来。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小跑进微明院,走到廊下喘匀气后,才敢进去说话:“大奶奶。”   宝因瞧去,漠然道:“何事。”   侍女递出拜谒牌子。   “大奶奶的娘家太太带着府上十娘子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宝因:咦?我为啥觉得自己在他掌中?我被他算计过吗?   某男主(狗狗眼):我算计他们的命,只算计幼福的身心。   **   【小剧场2】   玉藻:晦气晦气晦气真晦气! 第47章 鱼上钩   裴敬搏等大理寺属官早已将上月的述职文书提前备好呈上。   为避免造成冤假错案, 全国各地判罚徒刑及死刑以上的案件需上送至大理寺复审,除却京兆府在证据确凿时,有权当场处死犯人外。   皇城、宫城所生之案及涉及李家宗室和“八议”在内的案件,亦是全权由大理寺办理。   只是后者少有发生, 故这些文书所述职的大多都是哪月哪日哪郡送来徒刑案件, 何日完成复审。   林业绥一目十行的简略看过后, 随手搁在案上, 毫不避讳的将昨日皇帝所言告知厅堂内的人:“前几日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朝中一五品官员于宿直时,携家中宠婢在官署过夜, 官家心生疑窦,下令大理寺要核查清楚。”   “咚......”   忽然闷响一声。   一人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 将杉木铺就的地板染上黑墨。   林业绥看去, 不冷不淡的问道:“寺丞有何疑问?”   青袍官连忙捡起细杆毛笔, 拿袖袍拭净墨迹,而后垂头拱手,颤颤巍巍的答一句:“并无疑问。”   ...   在其余人都散了后, 大理寺少卿裴敬搏仍还留在原地不走, 心中犹豫不决, 做足准备踏出那一步后,才下定决心喊了声:“林廷尉。”   林业绥浅淡的应了声:“裴少卿还有何事。”   本想直接说那事的裴敬搏还是决定先从旁开始提起:“不知监察御史可有说这位五品官在何处担任何职。”   方才男子只转达了圣命, 却未曾说清是何人被弹劾, 从五品、正五品皆是五品官,光是建邺城便有百余人。   林业绥默了两刻,手指轻叩在滑如玻璃的剡纸文书上, 虽是诘问, 语气却十分温和:“难道裴少卿是想要亲自督办此案?”   此话一出, 裴敬搏生怕眼前之人误会自己有抢功之嫌, 立马弯腰拱手以表心意,把接下来这番也说得极具官场话术:“此乃官家亲自派给林廷尉的弹劾案件,下官是万万不敢抢功的,且少卿本就是从旁协助廷尉处理寺务之职,便也不由想到林廷尉初上任,对寺内众人还不甚熟悉,署内官吏哪个堪用,哪个是虚以委蛇之辈,亦尚不清楚,若因此误了圣命,要如何是好。”   林业绥抬眼,因所坐尊位在琴堂之南,因而整个人都陷于日光所不能照射之处,阴影衬得他双眸犹如深渊。   他往后靠去,宽背抵在圈椅上,落在腿上的那只手掌,抚过金玉带所挂的那柄佩刀,神色淡薄的审量着跟前这人。   一时间,厅堂内,落针可闻。   裴敬搏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似利刃一般在剥开他的皮肉,要看透他的心思。   他出身河东裴氏的乌水房,知道那个入仕便再无任何升迁的族兄裴爽,能再得升迁必少不了眼前人的助力,乌水房曾也扛起过河东裴氏一族的辉煌,只是后面渐渐没落,不抵如今裴氏嫡支。   乌水房的长子早夭,二哥身子孱弱,幼弟刚入仕,只剩他还能捞了个从四品的少卿,这还全是仰仗祖上余荣。   文帝朝那位担任内史不过几月便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正是他的祖父,残疾终身,痛苦半生才为他们这些子孙换来的一点余荣。   他在官场战战兢兢十年,也才能勉强保住此职。   且乌水房的子孙再往下,必不会再出任何从三品之官了。   这点余荣会在他这里彻底消散。   祖父为他取名敬搏,敬是要他“敬细以远大者也”,搏则是祖父心中“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之呼。   可惜他并无直飞青云的能力,也不能搏击长空,只能做到一个“敬”字。   长久的安静令人喘不过气,裴敬搏再度行作揖礼:“下官若有哪里僭越,愿意受罚。”   林业绥半阖起眼皮,颔首笑道:“裴少卿所言甚是,此件弹劾案的确耽误不得,便由裴少卿代劳如何?”   裴爽直来直往,裴敬搏世故圆滑。   一个要清明,一个要站到高处。   二人倒是形形色色之人都各能对付。   又同出河东裴氏没落的分支,助其起势,未尝不可。   博陵林氏何以能对三族。   裴敬搏高兴受命:“三日之内......”   林业绥将文书挪过一旁,凛然打断:“今日我便要核查清楚。”   一个饵料罢了,不值得浪费太多时日。   水中那条鱼,堪能一看。   裴敬搏愣住,三日是众所周知的最低期限。   他朝刻漏望去,今日已是巳时。   堂内无声。   林业绥冷声问道:“能,还是不能?”   裴敬搏攥紧手,这句话恍若在问他是否有能力跟随着去长天搏击,他深吸口气:“请林廷尉告知是何处官员。”   林业绥视线落在著作局所修撰的碑志上:“秘书省下的著作郎王散玉。”   裴敬搏有些愕然,此人出身琅玡王氏,并十分惧内,如何敢从家中携婢,且家宅安宁全依赖其妻,定是明事理之人,又如何会同意丈夫携婢来官署。   “可据我所知......”   “直接去他府上要来那名叫桃夭的婢女即是。”   裴敬搏想起大理寺内有位寺丞便是他的妻弟,若是前去报信...他匆匆行过礼后,生怕迟了,立马便转身出去,吩咐官署中办事得当且与自己交好的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去王散玉的府上。   林业绥却道:“午时三刻再去。”   裴爽是上文书弹劾,此外再无任何言论说及此事,皇帝更是按下不论,朝中百官还不知。   厅堂所说,便是要叫那人亲自将鱼挂到钩上。   总得给人留些时间。   ...   有大理寺丞回到办公处后,着急的立马从桌案上抽出一张剡纸,笔海中随意拿了支毛笔,已顾不得要书写,匆匆写了几字后,立马塞进袖中,快步走到官署后门,唤来家中小厮。   将袖中信递过去。   命其速速送去著作局。   *   王散玉收到在大理寺任职的妻弟的信,心里早已慌到不行,本朝对官员作风极为重视,连出多条律法约束。   虽如今这位皇帝上任以来,似是不再如此重视,毕竟官员之中又不止他一人如此,比他官品高的人多是这样,皆不见御史台弹劾,或为家族包庇。   可如今已不经过御史台,而直接被弹劾到了皇帝跟前,并已下令大理寺审查。   琅玡王氏的族长王侍中亦极重族风,多不会为他求情。   如坐针毡的在官署待至午时后,他立马下值,由安上门出皇城,直奔所居住的坊市而去,弯弯绕绕转进一处小巷里后,接上里面的女子,再往府上去。   进府后,让女子在院外等候。   王散玉进屋后,二话不说便径直跪下,先向端坐于玫瑰椅上的妻子认错:“太太,您得帮帮我。”   妇人这头也早已收到娘家弟弟的信,冷笑一声:“你在外头胡乱来时,不记得府中有我这个太太,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来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待这事过去,鱼娘要打要骂都成。”王散玉只能赔着笑,喊了妻子的闺名,“可如今十万火急,鱼娘又这么深明大义,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能有你做妻子是我大幸,但若是教大理寺查出来,我便再不能见到鱼娘了,想想你我新婚时的甜蜜。”   提起这个,妇人便是满腹的气,自个儿费劲管理家宅,不生祸乱,他却在外头惹了这么大的祸,只是又没法立即发作。   听到后面的话,吐出口气:“外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情,你告诉我要怎么才能瞒过去?”   王散玉见她心软松动,立即起身说道:“我已将人带来,鱼娘拿套侍婢的衣服给她穿上,说是我们府上的奴婢就行。”   携婢在官署过夜,不过官降一级,徒一年,若是被知道养了别宅妇,刑罚只会更重,既已躲不过去,只能二者取其轻。   妇人点头。   王散玉连忙叫那个女子进来。   *   范氏搂着谢珍果坐在谢府的马车内,命驭夫将拜谒的牌子递进林府后,便一直在这儿等着。   嫁出去的女儿怀了身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总得来瞧瞧。   一刻过去,林府的西角门从里被打开,出来个婆子迎到车驾旁:“我们大奶奶特让我来接太太和十娘子。”   范氏这才下车,领着谢珍果入府,进去便有顶蓝布软轿在等着。   母子二人坐上去,抬轿的小厮倒也稳当,中途谢珍果好奇的掀帘瞧着外面景色,只觉得没多久便到了一处院子门前。   下软轿后,很快就看见一个侍女提着裙摆,快步跨过门槛,下台阶过来。   谢珍果认出那是自己五姐身边的人:“玉藻!”   “诶。”玉藻立马笑着应了声,再向范氏低头行礼,“太太,十娘,大奶奶在里面等着呢。”   许久不见五姐的谢珍果想念得紧,本想撇开范氏先跑进去,但被范氏冷冷一瞥,很快又收回了脚步,作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跟在母亲身后,端着世家贵女的步伐入了院子。   她走在抄手游廊上,眼睛偷偷看向那些花草石头,皱眉只觉是山人所住,可绕过这些,看到内里的松柏竹林和流水,方觉别有洞天。   女子立在院中,双手背向身后,两指转着团扇柄,胸前是珍珠链,坠着枚红宝石,暗花大红短衫,白色褶裙,日光薄薄一层撒上去,像是生辉的珠宝。   唇畔还带着抹笑,在看院里的那些侍女编草蚂蚱玩儿。   谢珍果立马喊了声。   “五姐!”   作者有话说:   发文两个月啦,这章评论抽人发小红包~   [1]“敬细以远大者也”出自《韩非子.喻老》,完整句子为“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   【译文:小心地对待容易的事,进而避开了难事;认真地填塞微笑的漏,进而避免大祸】   **   [2]“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出自李白的《赠新平少年》。   【译文:何时才能高飞入云,长天搏击,一申所能呢】   - 第48章 长生符   宝因听见声音, 侧头望去。   通身着绿的谢珍果提起裙摆,跑过剩下的一段游廊,髻上的发带随风而扬,像只夏日池塘边的河喜, 瞧见盛开的荷花, 闻见花香, 便步履不停的飞奔而去。   范氏见身侧有人擦肩跑过, 皱着眉头往前看去,脸瞬间便冷了下来, 只是顾及着身份,仍还持着庄重。   那边谢珍果跑到正屋檐下, 几步下了台阶, 却又想起母亲说她就快要做姨妈了, 便只好按捺住心里那只兴奋的小雀,慢走过去。   可一开口便又露出本相来,听着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小狗那般委屈:“五姐, 我可算是见着你了, 这八个月我想你想得都要茶饭难咽了。”   宝因明眸带笑的打量几眼, 见她有汗,又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身前, 为她扇着风, 柔声道:“许久不见,十姐又长高了。”   两人才说了两句,范氏也走来, 却未下台阶, 自上而下的不悦瞪了眼:“你五姐如今怀了身子, 哪里还能经得住你这样?”   “来时便细细叮嘱过你的, 若要随着一起来,便得记住......”只是终究还是顾及到在别人府中,院里又有旁的侍女,剩下的话很快便收回了嗓子里。   宝因这才万福道:“母亲。”   范氏假意嗔道:“你有身子,还循这些礼数作甚?”   若是不尽到礼数,她这嫡母心里不知又要如何想自己,只怕会想林业绥刚升任大理寺卿,她这做妻子便要开始对娘家人不尊了。   宝因垂眸一笑,吩咐侍女去端来冰酪和桑葚樱桃,随后请人进屋去坐。   玉藻激起机灵劲,连忙上前引范氏入内。   若让谢府太太自个进去,倒是主客都分不清了。   见有人在那儿相引,宝因腾出神思,看向身旁的人,再伸手去牵。   谢珍果将手递给自己五姐,又亲昵的去挽着手臂。   二人拾阶上去,跨过低矮的门槛。   顾及主客之礼的范氏仍还在站着,直至身为主人的宝因被侍女扶着在罗汉床坐下,又听女子来请她,这才去另一侧坐。   侍女也早已搬了方杌出来,放置在范氏一侧,请谢府的十娘坐下。   谢珍果虽舍不得与阿姊分开,但总归跟着先生学了些礼,这几月来也被范氏逼着学习妇言妇行,心性被掰的沉稳了些,再见着母亲的眼神,垂眸乖乖坐下。   宝因瞧着也未说什么,拎着颗熟到红黑的樱桃细柄递给范氏:“母亲怎么有空来了?”   “本早该来的,但想着你需安胎,他也要养伤,才拖到今日来。”范氏接过,放在几上的折沿小盘里,继续说道,“林府大爷伤到昏迷时,念着你心神肯定不宁,我又要过来岂不更让你费神,这才只派了小厮过来,也省得你忙活,只是却不能亲自来安慰几句了,便将那只鹦鹉送过来陪陪你,别怪我才好。”   侍女正巧端着两碗冰酪进来,谢珍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半点声响都没有。   宝因分神,好奇的看了几眼,才笑着答范氏的话:“母亲这又是哪里话,您是长辈,亲自来我们怎么受得起?况且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不好,若要为了我和爷而劳心劳神,岂不让我们心里更过意不去,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我们也就没什么不好的了。”   前面宝因刚起话头时,范氏便张着嘴,咬进樱桃,用牙齿分离柄和果肉,细细嚼了几下,刚吃净果肉,听见女子所说,将核吐在眼前的盘里,一番欣慰的语气:“好在老天也有眼,这些日子你们夫妻二人总算是挺过来了,林府大爷升了九卿,你们也有了自个儿的孩子,倒是没什么可愁的了。”   宝因忽觉恶心返上来,赶紧吃了些桑葚压下去,问了些女儿该问的:“母亲和大人的身子可还安康?”   “都还好。”   范氏有些不自然的应了声。   哪里叫好,谢兴被撤去大理寺卿之职,下调成了长安令,等于谢氏又被削了块肉去,谢贤那日回府侯,一整夜都没回屋,在书斋坐到天亮。   陈郡谢氏从天下第一世族连降至最末,内里早已不堪,已经是绣花的面子,中空的里子。   谢贤能依靠的只有当年在四大王府上做司马幕僚时,与皇帝积攒的一点情谊了,当皇帝说出那番已是顾及到他的话时,就明白若再说,则必会伤及朝堂中的其他谢氏子弟。   只希望六哥也能争气一些。   今日来林府也是她自己的主意,男子在外头有顾及的,她们妇人自也有要顾及的,林业绥如今升了九卿,不管如何也得来走走,维系感情。   好在谢贤也明白这些,体谅她,并不阻拦。   想及这些,范氏沉下神色,有着自己的打算,瞧屋内没旁人,又见谢珍果一个劲的吃那冰的,轻斥她少吃些,方凑过去跟女子小声道:“当年这门亲事下来的时候,我与你大人心中也是十分担忧,你是谢府养出来的女儿,金银珠宝穿戴着,该配的是王氏那样的大族,我也知你......”   她适时咽下后面的话,只说:“不过可喜的是林府大爷也厉害,日后朝中他们翁婿也能多有帮衬,你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宝因默了瞬,听出话里的意味,故意不去接后面那茬话,露出愧疚的神情:“有劳母亲和大人那时为我费心,不过爷待我很好,你们心里也能放心了。”   说罢,她便不再去压那股感觉,任由其冲上鼻腔和嗓子,又抬眼朝玉藻瞧去,玉藻立即心领神会,将痰盂放过去,又连忙跑去浸湿帕子。   范氏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果肉,起身下了脚踏,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我怀时,也不曾这么厉害,可有瞧过女医?”   玉藻帮女子答道:“沈女医说是各人皆不同。”   谢珍果也放下手里的白玉碗,担忧的走过去看。   *   大理寺官署厅堂外所设的刻漏箭杆露出午时三刻时。   裴敬搏进去向男子请命:“林廷尉,午时三刻到了。”   林业绥颔首,应道:“快去快回,大家都能早些下值。”   裴敬搏出来后,命底下官吏立马出发去王散玉的府邸,不要做什么纠缠。   ...   官吏抵达敦仪坊时,王散玉的妻子刚刚才将那名女子给打扮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鱼娘先稳下心来,淡定的装作是在教训冲撞了主子的侍婢,怒骂了几声,便让这名外室出去了。   王散玉也被这几声怒骂给刺激过来了心神,上前去周旋道:“几位来我府上有何公干?”   “大理寺奉命核查御史台弹劾案。”带头的官吏见惯这类场面,因官品低,率先拱手行礼,“特来府上寻一名叫桃夭的婢女,还请王著作交由我们。”   鱼娘先是皱眉,而后明白过来,想必是那女子的名字,心里冷嗤一声后,不再作声,瞧王散玉要如何应对。   王散玉自也知道大理寺能准确说出姓名来,定是查到什么,不敢多作谎话,朝自己妻子说道:“鱼娘,府内可有叫桃夭的侍婢?”   鱼娘看向屋内的一名侍女,还未说话,那侍女生怕被主子随意推出去,立马跪下,机灵道:“太太,桃夭在外头伺候呢。”   妇人白了眼:“将她叫进来吧。”   她早已认清形势,那女子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的了,便连屋里这个主子也是难落到好的,好在命还保住就是了。   桃夭被带进来时,早已满脸泪痕,从被匆匆忙忙带来时,她就知道这男子是个没心肝的,但也只能认命了。   鱼娘看着人被大理寺带走,问了句:“你这心里便没有半点心疼?”   王散玉好说好话道:“我的妻子是鱼娘,该心疼也是心疼你又为我费心神了。”   好在这祸事不累及府里,鱼娘哼出声。   “这话待你服完一年劳役回来再与我说罢。”   ...   人带回大理寺后,林业绥亲自坐于堂上审问,裴敬搏在旁陪审。   只听男子不问姓名年纪与籍贯,直接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有买卖文书证明其为王著作府上的侍婢?”   桃夭也有些无措,但好歹勉强能答上来:“买卖文书都在主家那儿。”   “在府上几年?”   “刚进府三月。”   “每月例银多少?”   “......三十枚通宝。”   “府上何处当差?”   王散玉每次来,并不说府上的事,桃夭只知道王府那个太太,便回道:“在我们太太那儿。”   “你们太太脾性如何?爱吃什么?讨厌什么?”林业绥不给她半点喘息机会,连续发问,“听说上月将府内十余个小厮侍女打杀出去,又是缘何?”   桃夭垂头,焦虑地胡诌答案,正要回答。   一本册子被扔了过来,使人心中一惊,正正好好便落在她前面。   心理防线彻底溃堤,只差这一下。   林业绥一字一句道:“各府买卖人口均需向官署报备,三月前,王府并无任何去牙行买卖侍婢的记录。”   桃夭嗓子眼里的话,瞬间烟消云散。   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林业绥睥睨着,语调松散道:“我未初会下值回府,今日我也必要审出来。”   这话的意思便是无论何种方法,都会让她在未初之前开口。   桃夭胸间这口气立马落了下去,犹如石子跌下万丈深渊,她自是知道做人外宅妇的下场,没入掖庭为奴为婢。   她本是一名大官所豢养的外室,却被转手赠送给他交好的友人,三月前到了王散玉这儿,已不知是被转送的第几次了。   可那名大官的姓名,她万万不敢说的。   眼下她也只哭着说道:“我并非王著作府上的侍婢,乃是被他养在敦仪坊另一处宅子的...别宅妇。”   林业绥得到回答,只问:“可识字?”   桃夭抹泪点头。   林业绥瞥向一侧:“将这些事情写下来。”   裴敬搏拿出笔墨放去女子跟前的地上。   桃夭便俯身提笔蘸墨写着。   才刚落笔,便听堂上的男子沉声道:“所有事。”   桃夭愣住,所有...事,深吸口气,边哭边写着。   写完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我去掖庭前,能再见见我家中小妹吗?”   林业绥起身,走到廊下:“送去刑部。”   裴敬搏上前,拿过供纸,瞧了眼上面所写的,这上面...又何止只有王散玉一人...涉及的人,刑部必会包庇。   “这若送去刑部......”   林业绥盯着刻漏,似在等着未时一到便要走,可语气却是不急不缓的:“此乃三司规程,刑部会不会上奏是他们的事。”   若刑部此事不奏,日后郑氏那件事,便要越过刑部和御史台,不论如何也要直达天听。   ...   箭杆露出未时的刻度。   裴敬搏还有事想请示。   林业绥卸了心思,往官署外走去。   “忙完便回府吧。”   日后的事才是一处好戏。   *   微明院中,范氏捂嘴打了个哈欠,见时辰也不早了,从袖中拿出两枚小巧的东西:“刚好今日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我前几日让那法师为你大人求长生符时,特地多为你们二人各都求了道来。”   宝因双手去接过,是被折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一瞧便是天台观的。   她道:“母亲费心。”   起身相送到院外时,范氏叫她止步,又瞥了眼腹部,打趣道:“我这外孙何时能出来见见?”   宝因低眉带笑:“大抵是要到年末去了。”   谢珍果也上前来说了番明年再来看外甥的话。   趁着范氏先上了轿,宝因低头小声问道:“与白先生学得如何?”   谢珍果两眼弯起来:“白先生果真博学,比七哥和九哥的启蒙先生还要厉害,不过比不上五姐。”   “好好学,却也要记得不可在太太面前展露过多,太太不喜,可知道?”宝因为她将发带捋顺,细心嘱咐番,“女红之类也要尽心去学,这样太太才高兴,不会管辖你太多。”   谢珍果听话的连连点头。   范氏也在轿内喊人了,她赶紧跑去上轿子。   轿子还没起,便听有小厮在喊:“绥大爷下值回来了。”   没一会儿,男子阔步走来。   林业绥瞧见女子站在日头下,拢起眉头,正要呵斥下面的人,却发觉有顶软轿停在不远处。   想起童官说谢府来人了。   他心中了然,先走去轿子前,循礼拱手道:“岳媪。”   范氏也温声应道:“绥哥儿的身子可大安了?”   “多谢岳媪挂怀,已好得差不多。”   只说了几句话,两人都没了什么话要说。   小厮抬起轿子离开。   林业绥朝女子走去。   谢珍果听着男子温润的声音,她还从未见过这位姐夫,不免好奇的偷偷掀起车帷,往渐行渐远的微明院看去。   只见男子探手摸了摸五姐的脸颊,似在试体温。   随后抬手擦去五姐颈间细汗。   很快又去牵起五姐的手。   ...   她放下车帷,嘴角弯起。   五姐过得很好。 第49章 转过去   夜间, 烛泪堆砌。   细长脖颈、耳后、发间都晕出薄汗的女子,心里不免躁动起来,抬手往这几处拭去,却又不见汗, 只摸得发丝湿润。   她睁开眼, 轻轻掀起衾被, 拨开两层帐幔, 下榻后,又重新理好, 不使光亮跑进床帏之中,惊扰还在睡着的男子。   随后执着旁边高几上的铜灯去了坐床那儿。   刚将铜灯放下, 她便顺手拿起睡前放在榻几上的团扇。   在榻边坐好后, 女子腕间微动, 团扇被摇着,习风轻扑在脸上,体内的燥热似也渐渐散去, 心情舒缓下来。   只是睡意也彻底被扇没了。   她扫过榻上的针线篮子, 垂眼思虑片刻后, 弃了团扇,拾起五股不同色的丝线, 各抽了根出来, 纤指交错下,绳缕渐成型。   ...   府内小厮敲过五更的梆子。   烧水的侍女提了几大桶热水进入微明院正屋旁边的湢室内。   宝因见天光已现,吹灭燃了整夜的红烛, 才趿着木屐去沐浴。   出来时, 林业绥也已起来, 坐在榻边拿着她前面编织的绳缕在瞧, 嘴角似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仔细一瞧,唇角平平。   宝因拿了帕子,绞着头发:“爷可要沐浴?”   时值初五恶日,天愈发的热起来,以往夜里或还能凉些,如今夜里也是闷热的。   只剩早晨这段时日才能得些凉爽。   过了初五,还不知要多热。   昨夜睡得也并不自在的林业绥点头,而后放下绳缕,极为自然的从女子手中拿过帕子,帮她绞着发:“几时起的?”   热水净身,没了困意的宝因也乐得有人帮绞,她恰好能腾出手来理这些绳缕,听见男子所问,腾神想了下。   “寅正。”   四刻后,梆子响起。   林业绥大概能猜到为何,绞干头发后,又见女子后颈微红,轻轻抚过:“等下叫人来将衾被都换了去。”   聚着精神在忙旁事的宝因轻嗯一声。   如今卧床上的衾被仍还是去年入冬时的,是该换了。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   侍女也已将湢室内的热水重新换了遍。   男子起身去沐浴。   ...   林业绥洗好出来,走去东壁穿袍束发,见女子绞干的长发已挽成髻,寝衣也换成夏衫罗衣。   唯有手上仍还不歇。   垂首在摆弄着针线篮子里的那些丝线。   他踱步至香案,寻了个东西才过去,却是绕至女子身后。   宝因不明所以的回头去看:“爷?”   林业绥手掌轻捏了下她的脖颈,只道:“转过去。”   短短三字,使得宝因楞了会儿,而后顺了男子的心,只是不再编织绳缕,一动不动的瞧着前面,偶尔眨几下眼。   男子旋开圆肚瓷盒,将浑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女子因闷热而红的肌肤上,直至膏体被抹匀,融入肌骨才罢手。   后颈感知到丝丝凉意,宝因眉眼松开。   恐是她的顽症又起了。   每至夏日,她都需日浴三次。   不然必生疿子。   想来昨夜那阵热,使得后颈出现了前兆。   林业绥抹好药膏后,见红肤的症状渐消,旋紧盒盖,放在榻几上。   两物碰撞出略微的响动。   宝因回过神,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坐床上面向着男子而坐,等男子用湿帕拭净指腹后,才伸出手去,拉过他左掌,将一条五色绳缕绕于他的手腕。   她边系结,边诚心开口,琅琅道:“今日是端阳节,我送爷长寿缕,祝爷长命百岁。”   林业绥瞧着这长寿缕,被女子编得极长,绕了三圈才好,恰如长命却仍有尽头的寿数。   他坦荡笑起来。   -   端阳佳节,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早已忙活起来,将前日采买来的艾草和胡蒜一起编成人形悬于门楣之上。   菖蒲叶则倒插在门边,又佩以石榴花。   还有绕成一股的五色缕垂落在门旁,风吹则飘扬。   小厮也都在各处地方洒扫着,以防蚊虫滋孽。   这样的日子,洒的自也是雄黄酒。   只是微明院较特殊,今年洒的是拿艾草熬煮而成的水。   玉藻见绥大爷刚才已出府去上值,在院内每一处都洒过艾草水后,托着漆盘进了正屋,将五色丝缕绕在主子的卧床上。   正好有人进来,宝因拢进以纱做鞋面的透气鞋履里,踩上卧床的脚踏,弯腰从最里面摸出个黑漆描金的盒子,打开后拿出一串钥匙,她低头稍微瞧了眼,便一下找到自己要的。   从铁圈里绕出那把钥匙后,她递过给站在旁边的人,吩咐道:“去库房把那两床神锦衾拿出来晒晒,然后将屋里的换了去。”   神锦衾是大轸国进贡而来的,皆是用冰蚕丝所织成,方二丈,厚一寸。   去年出嫁时,皇帝添了两床做她的嫁奁。   不知是愧疚于她,还是真将她当成了若是还活着,将会嫁来林府的五公主,所以才给予所有最好的。   绕好五色缕的玉藻接过,诶下一声,她知道女子夏日最畏热,旁人觉得还不算热的日子,女子却早已红了肌肤。   宝因将剩下的钥匙收好,锦盒放回去后,起身拿着团扇去了外间。   ...   两刻过后,玉藻拿着钥匙回来交差。   在女子伸手来接钥匙时,遮腕的袖子被微微扯了上去,露出皓腕。   她忽盯着女子的手腕,没说话。   心里想的是端阳佳节,为何绥大爷不给大奶奶系长寿缕。   随手将钥匙放在榻几后,半天不听见任何动静,宝因抬眼朝玉藻看去,又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个儿的右腕上,浅笑不语。   院里起风,门口竹帘微动。   绣着海石榴的团扇,扇出清风,女子落在脚踏上的双足纹丝不动。   罗裙不止遮住了足,还掩藏了个秘密。   才吃过青梅的宝因侧目望向外头,芭蕉的一丛绿照映在蜜合色的窗纱之上,唇齿之间残留的余酸,勾起清晨隐事。   她刚为男子系好长寿缕,还未着鞋履的右足便徒然落入一只温热的掌心,足腕亦被那只大手所轻握。   一根长寿缕被男子的长指从针线篮子里抽出,而后指腹轻轻压着缕头,缠绕几圈后,将其松松系在自己足腕上。   男子抬眼瞧她,嗓音低沉,似是殿中佛像在向众生施福。   他则只向一人施。   他说:“长命百岁。”   可于林业绥来说,五色编成股的丝线与女子肌骨晶莹的足腕相称起来,恰如吐蕃逻娑宫于雪日里悬挂起来的祈福彩幡。   女子低垂双眸。   一只足垂落下,一只足盘起。   便是吐蕃人常说的卓玛拉。   他的卓玛拉。   回过神来时,林妙意和林却意也趁此节日来了微明院。   侍女为她们打起竹帘。   两人各拂开一半纱帘后,走进正屋,齐声道:“嫂嫂。”   宝因拿出长寿缕,逐一系在她们的手腕上。   她直到前日都还害喜厉害,昨日稍微好了些,本是不想再亲自编织长寿缕了的,可热醒无事做,便编了几条。   林却意瞧着腕间的绳缕,五色缠绕犹如飞龙冲天,各不相让,她突然记得自己也做了的,顾不得女子还在为林妙意系,兴奋地喊道:“嫂嫂,你快将手伸出来。”   宝因拉好最后一个结,笑着递了只手过去。   没一会儿,右腕便多了两条彩缕。   林妙意向来手巧,长寿缕也做得极精。   林却意初学女红,好在五色都有。   不等女子说话,林却意先自己嫌弃了起来,吵着要去解下来:“嫂嫂还是戴三姐的吧,若是戴了我的出去,被旁人瞧见,定会取笑嫂嫂的。”   林妙意忍俊不禁的先笑着唬道:“这长寿缕戴上了,今日都不能再解了,否则会伤寿。”   这两月来,林却意早已彻底摸清三姐的脾性,不再似从前那般沉闷,反而开朗许多,比之从前,最会逗她。   她哼哼两声:“我才不信三姐你的话,前几天你还说不吃癞瓜会变丑呢。”   癞瓜清热解毒,夏日吃最好不过。   尤其是还在调养身子的林却意。   只是太苦,妈妈们劝不动这个小祖宗吃,嫂嫂又在害喜,她便去说了两句。   林妙意伸手轻捏着六娘带了肉感的脸颊,嗔道:“那盘癞瓜酿肉,谁吃得最欢来着?”   林却意撇过视线,因颊肉被人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反正...反正不是...我。”   两姊妹互相拌起嘴来。   多是玩闹之心,并无争执之意。   宝因唇畔浅笑着,便也不去管,低头理着昨日的府务,耳边是欢闹声,不由得想起十姐来。   手足情,最是可贵。   那边两人说累了后,林却意傲娇扬眉,玩笑道:“我以后只听嫂嫂的。”   “听我的?”宝因看过去,故意叹出口气,幽幽的说出句,“不会伤寿,倒是会伤心。”   林却意在寺庙呆久,童真仍存几分,便如山雀,总是不知她下个去处在哪里。   好比此刻,她走过去捱着女子,撒了会儿娇,然后抛出个另类难题:“那嫂嫂觉得我和三姐的,谁更好些?”   “自然是你的要好些。”宝因瞧了眼林妙意,两人会心一笑后,她笑道,“不同于旁人的,才显其精心构思。”   林却意开怀起来,也不再要去解那长寿缕。   -   宝因留林妙意、林却意二人在屋里用过早食,又送了些锦囊、香合、花草与人胜给她们。   这对姊妹前脚刚走,后边王氏揶揄的声音便悠长传来:“不知可有我的一份儿?”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脚步声。   还有逗趣院里那些侍女的笑声。   妇人来到屋门外,瞧了眼五色缕,伸手从头捋到尾,才入内去。   见女子要起身万福,赶紧走过去扶住,坐下后道:“往后在自己家里头,可别给我行礼了,搞得我们都怪累的。”   “叔母的话,我哪有不听的时候?”宝因适时回了句俏皮话,然后叫玉藻端来漆盘,为确保行事稳妥,她早已额外备下,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染上了几分被冤枉的委屈,“我也自是不能忘了叔母的,您且瞧瞧每样都是双份。”   王氏知女子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的,与她也不是闹真的,但瞧着那模样,也着实心疼起来,赶紧起身过去,轻拍了几下女子的背,打诨道:“叔母来哄你还不成?”   “叔母也不用来哄我。”宝因时刻把握着与王氏玩闹的度,眼下收起笑来,正色道,“另一份是给叔父的。”   林勤在城市布局、建筑之上极为热衷,入仕后倒是如愿去了工部,虽初为八品官,可在几次升迁后,如今担任的是从六品下的将作丞,掌判监事。   今年正月底,他便被外派去各地巡防工事了,妇人心里还不知如何想念。   “你叔父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王氏停了拍背的手,她瞧着这些端阳压胜的佩物,话是那么说的,嘴角却一直咧着,“给他备这些作甚?”   话说到这儿,她又言道:“今儿是地腊,趁现在日头还不算太烈,我们现在便去一趟?”   宝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当下便应了句:“也好早去早回。”   道教有三元五腊,五月初五便是地腊,重要的蘸斋之日。   《赤松子章历》中说,这日五帝会校定.生人官爵,血肉衰盛,外滋万类,内延年寿,记录长生名字。   此日可谢罪,求请移易官爵,祭祀玄祖。   高门望族都会去道观里为先人和生人打理法事。   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子,不能再爬山去天台观。   好在建邺城内还有另一座皇家道观。   这座寺观还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主持亲自修建的,听闻当初选址建邺城时,此地地势平阔为最好,但却有六条土岗横贯于这儿,正合了《易经》的六爻。   于是建邺城的宫殿、官署以及寺观多建在这六爻之上。   唯有第五条土岗,为天下最尊最贵,有着帝王之气,常人所不能居也。   前朝开国皇帝便听从将作大匠的建议,在这条土岗的正中位置修建道观,取名通道观,以此来压制。   到了本国高祖朝,则被改名为玄都观。   虽也为皇家道观,却仍是不及太.祖女儿羽化居所的天台观之盛,许也是为了以彰显对那位三公主的重视,才刻意打压此观。   毕竟公主是为了太.祖而入道祈福 。   说到底,所真正重视的又哪里真是一个女子。   -   吩咐人去备好行进较安稳的牛车后,宝因便与王氏一道启程去了崇业坊。   玄都观建在此坊,并隔着朱雀大街与东边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遥遥相望,一观一寺,改变了建邺城的风水占位。   观内今日来往善信众多,大多贵妇都是弃了侍女,独自入观。   从观门到祖师殿,虽也需走些台阶,可到底只是建在土岗上,累不着人。   两人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有后来的妇人携着自家女郎来做法事,抬头朝上面看去,忽然急着想要赶紧越过这些个阶梯。   身旁女郎见状,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角,她知道这类事自己向来说不上话的,可还是想要顾及着点自个儿的脸面,小声劝道:“母亲,做完法事再去也不迟。”   女儿的话让妇人冷静下来,有些自责的点头:“说得也是。”   ...   百来级的石阶,半刻便行完。   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刻意压低的呵斥声传来。   眼尖的王氏先发现了银杏树下的两人。   宝因也跟着看去,有两个妇人在那儿,却能一眼瞧出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不知是那仆妇说了什么,隐约只听得“法事”二字,惹得贵妇大怒,直至跪下才使得贵妇停了骂,最后摆手叫她去上香。   王氏打眼瞧着,好笑道:“这郑御史的夫人倒是有意思,容不得自己知根知底的侍婢,却容得姨娘。”   御史大夫郑戎。   昭国郑氏嫡宗二房的幺儿。   郑彧是他堂兄。   宝因眨眼,倒是记得他曾婚配公主,后公主逝去,便又再续弦了范阳卢氏嫡宗三房的长女。   听闻前不久卢氏回娘家探病,不过几日,再回来时,撞见了郑戎和府上侍婢媾和,她脾性本就火爆,似个爆竹,悲愤交加下,当场便叫人割下了那名侍婢的耳朵和鼻子,还将头发也给被剪了去。   侍婢是卢氏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打要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郑氏族老却说得。   他们次日便寻来,告诫为人妇不得善妒,得事事顺着丈夫,尤其是那等子嗣之事,更不得凭喜恶阻挡。   卢氏也是有气量的,恭敬地上完茶,笑着说道:“我若是性妒,府内便不会有三四位姨娘在,我若是阻挡他有子嗣,那些姨娘更是半个都生不下来,可郑家六个儿郎便有五位是姨娘所生,我是哪样不容得他去做了?”   “家里头明明有正儿八经聘来的妾,他偏要去做些偷摸的勾当,还偷摸到我身边来了,那家里的老鼠还知道不来偷吃枕边米呢,且家风事关一族荣衰,我身为郑家妇,自得好好正一正不是?”卢氏说得半点错也是挑不出来,许是见族老被自个儿说得支支吾吾,便开始得意起来,以致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可不是那李家公主,受不得他这晦气。”   这番话也本是流不出来的,偏偏卢氏还说了后半句话。   “那个仆妇从前是安福公主身边的侍婢,公主逝后,成了驸马的妾室,说是在公主病重时,勾搭上的。”王氏见那仆妇上完香出来,说着别家秘闻,“被公主发现后,两人一起合伙生生打死了公主,后来她还给郑家生了个儿郎。”   安福公主之死本就叫人好奇,死的前一天还入宫去看望身子不好的文帝,身上好模好样的,并告诉为她们夫妻吵架而担忧的文帝皇后,她与郑戎已和好,再不会闹着和离。   谁知次日早便去了,浑身是伤。   听得卢氏那话,贵妇们也皆有了自己的猜测,大多不离王氏所说的底本。   仆妇感激涕零地再给妇人跪下:“多谢太太。”   想来是她想为公主办场法事,卢氏不容,后见到她的可怜样,只勉强同意她去上柱香。   卢氏讥了句“公主愿领你的情才是”,而后由近旁的侧阶下去了。   宝因留了些心,瞧着那仆妇手掌撑地站起来,低头拍去尘埃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腿脚似乎不太便利。   这事已然算不上新鲜。   王氏不再过多注视:“宝姐儿可认得路?”   宝因点头。   “那你自个儿小心着点,可千万别磕着碰着,我先去寻无量法师了。”王氏常来这儿,此次来心中也装着许多心事,浅浅说了两句,迫不及待的便要去寻熟悉的法师。   宝因虽不常来,但以往雨雪天,也曾跟随范氏来过,她循着记忆,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祖师殿前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炉,里头盛满了信徒几百年来的愿与所化成的香灰,距鼎炉左右五丈处,各有株银杏树。   树干需五人合围,树冠亦亭亭如盖。   收回目光,绕过鼎炉,她在殿前的门槛处止住脚步,垂头合十,朝殿内神像行了个道礼后,便毫不留念的转身往后面的道场走去。   中途遇一坤道,得知来意和身份后,又知她并不拘于指定法师,只求一个尽快,于是赶忙引她去见此时有闲空的法师。   打理好先人的法事,并为林业绥、腹中孩子以及那几个哥姐儿求得福荫后,宝因舍下些香火钱就出来了,刚要绕到前殿去等王氏,便闻见身后哭声,是王氏伸手倚着廊柱,双眼抵在手臂上,在那儿哭着。   她心下无措的赶忙过去安慰,只听得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的灵姐儿...我的琮哥儿...”   那位长姊早亡的第三年,王氏的儿子也于八岁时早夭。   接连的噩耗下,王氏都未曾消弭过,反每日侍奉些花草,常与贵妇人往来,时作笑样,不管是主子侍女,她谁都能去逗乐两句,作个没心没肺的样儿出来,且还能去宽慰丈夫林勤勿要悲痛,该想接续香火之事,只是自己年岁太老,无法再生育,劝他纳妾。   刚安慰了几句,便见有一妇人携着位女郎远远走来,待细瞧,才发觉是陈留袁氏的二太太魏氏和府上二娘子。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是来找自己的。   宝因喊住路过这儿的坤道,托她先将王氏搀扶去车上。   没一会儿,妇人便来到跟前,鹅蛋般脸因有皱纹,却还尚存几分年轻时的模样,耳垂宽厚,更显仁厚。   两厢万福见礼后。   袁家二娘也小着声开口:“夫人万福。”   宝因轻笑点头,亦也口道了声“万福”。   这位袁家二娘闺名袁慈航,取自道教女神仙慈航道人之名,长得是端美的,只是稍有些清瘦,颇显纤细之风,像一副仕女画。   魏氏满意于女儿的表现,先开口道:“踏春宴那日,多谢夫人的赠食,吃着比外面的还要好。”   宝因抚平刚被王氏压皱的衣裳,又怕在这儿会扰到法师和旁人,伸手邀妇人慢慢往外走去,过了游廊,绕到祖师殿前,路过鼎炉银杏后。   她踩下一级台阶,方回道:“夫人何须言谢,赠食本就是瞧着跟袁二娘有些眼缘,您愿意接受便是我之幸了。”   魏氏听到眼缘二字,也不顾那些皱纹堆在一起是否会难看,由心笑起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说接下来的事。   陈留袁氏所能配的,皆是不高不低的,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瞧不上,博陵林氏终究还是再能攀一攀的,正好那日林府的绥大奶奶还给袁家大帐送去了吃的,她早已打听过,除却自家外,便也只有从嫡宗分出去的崔家有。   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这位绥大奶奶是何意思。   那日虽先去了崔家大帐,但两月来都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恐是婚事没议成。   袁家自然也生了心思,且她这个女儿,性子素来柔软,嫁给那在著作局任职的林家二爷倒是个好归宿,林家大爷也已做到九卿,还能借这门姻亲沾些利。   合计来合计去,只觉得没有比这门婚事更好的去了,她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再往后去,怕就高攀不得了。   可自从林家大爷升任以来,就不再听说绥大奶奶有为庶弟议亲。   许是林府内接连生了事,忙不过来。   本想着过几日亲自登府,谁曾想竟在玄都观遇见。   她仔细想了想,说了半句真话,也掺了半句假话进去:“我家二娘也说林府绥大奶奶恍若是从书里飘下来的神仙人物儿,若能日日在一块相处着,便是她上辈子积德积福了。”   要与她日日相处,莫若做林业绥的妾,或是嫁入林府做妻。   话说到此,宝因思虑片刻,不由一笑。   到底是男子的升迁最有用。   如今崔家那边是不能了。   这位袁二娘虽本就在她心中定下了的,可新妇瞧的不止是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要瞧家风,瞧子弟做派,更要瞧其手足兄弟的德行。   如此,日后才不会惹出祸事,牵扯到林家来。   陈留袁氏的家私倒也清净,族内亦没什么祸乱,魏氏的丈夫出身嫡支小宗,联系紧密的几房及那些儿郎都是规矩的。   走下台阶时,玉藻见天热起来,拿来柄上了漆的风眼竹开片的麈尾扇送与女子,又细心将系带接去,扇面展开后才递过去。   兼着小声提醒了句:“大奶奶,快要午时了。”   早已生出汗意的宝因拿过后,在原地停下脚步,仍有贵女风范的悠悠扇着,对玉藻眨眼浅笑,示意知道后,侧头与魏氏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得空,夫人和娘子日后若是得了闲,亦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府再叙叙?”   魏氏心知此事有了苗头,笑着应下。   袁慈航也偷偷抬眼往女子看去,心里清楚这个人或许便是自己日后的嫂子了,该是好相处的。   红色暗花石榴纹诃子,绿色撒花的细褶百迭罗裙,白色印花大袖短衫,裙摆完全遮住鞋面,差半指便要及地,只有在走动时,才能瞧见足上锦鞋是何样式。   堆垒起的云髻上簪了支较小的偏凤钗,此钗凤嘴衔垂流苏,金掐丝的凤羽,鹅卵大的珍珠衔接着凤头凤身。   还有支金珠簪子斜插着。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宝因眸里布着细碎的日光,端雅的对袁慈航笑了笑,微垂眉眼以示歉意后,转身离去。   挂在心头许久的事有了些着落后,魏氏也松了些神色,带着袁慈航往停了牛车的地方走去。   -   宝因举起麈尾扇,挡着愈烈的日头,稍稍提裙,踩凳入车舆。   在车内已哭好的王氏,伸手馋人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怕挤着人,又往车壁那边挪去。   想起观内一瞥,她忙问道:“我刚瞧着那是袁家的娘子?”   宝因抬手,轻拭额角汗渍:“是袁家二娘。”   “看来铆哥儿也要成家了。”王氏鼻音略有些重,眼眶也红着,但脸上仍是乐呵的,“今年府上的喜事倒是不断。”   牛车往崇业坊外驶去。   宝因拿水蓝的丝帕滚过脖颈的汗津,不紧不慢的答道:“还是要瞧爷和他自个儿的意思。”   -   午时将近,林业绥敛目瞧着文书上的官印和字迹。   这是刑部昨日命人送来的,刑部每年会例行视察律法,以求修补漏洞,而此过程需大理寺协同。   大理寺亦有权决定律法是否要缮校。   已四日过去,刑部仍未上书。   ...   他在离开官署前,喊来裴敬搏,要了供纸原件。   裴敬搏愣了下。   林业绥扫过去一眼:“裴少卿没有?”   极为平常的一句问询,不冷不淡,似乎真只是随意一问。   敏锐察觉到其中含义的裴敬搏摇头称“有”,然后赶回办公处,在桌案上厚厚一摞的各类文书中,寻到了那张泪痕仍还清晰可见的竹笺。   他在大理寺十载,早看透官场内的弯弯绕绕,亦也学来了那些暗中留一手以对付人的本事。   比如初一差人送去刑部的那张是抄录的。   只是这事未跟男子说过,他竟如此肯定自己留存了原件。   林业绥两指夹着薄厚均匀的纸张,负过手去,温润笑道:“裴少卿浸润官场多年,若连多留个心眼都还需人来教,乌水房也不必再去多想什么了。”   男子对自己隐瞒的行为毫无责问。   裴敬搏望着男子的背影,又抬头望天。   彷佛行事不必告知他,他也自会知道。   有如这张天。   -   林府角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送奉圣命前来传话的宫内舍人登车离开。   刚要转身上台阶,他又听见车轮碾过地的声音,回头瞧见是自家大爷的车驾,便垂立在原地。   男子弯腰出车舆,下车径直往府内走去。   小厮也随着转动身子,连忙开口道:“大爷,宫内舍人传来了官家的话,让您带上大奶奶同往宫宴。”   今日宫内有端阳宴,宴请的是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外命妇,申时便要入宫去赴宴。   林业绥眸子暗下来几分。   幼福还未得到诰封。   为何要特诏。   作者有话说:   [1]《赤松子章历》记载地腊:这日五帝会校定盛...   [2]“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3]【神锦衾出处】——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唐元和八年,大轸国贡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神锦衾,冰蚕丝所织也。方二丈,厚一寸,其上龙文凤彩,殆非人工。”   ** 第50章 吃莲子   一阵风裹挟着热气, 穿堂而来。   吹过微明院的竹林,簌簌作响。   人却是不好受的。   宝因才从玄都观回来,连屋里也还未曾进去过,进了院门, 穿过右手边的抄手游廊, 站在正屋门口的背阴处, 瞧着几个侍女各自捧了漆盘朝这边走来。   侍女们在台阶下站定, 由其中一个道:“大奶奶,东西都备好了。”   宝因垂下视线看去, 想了想,还是微提着罗裙, 以扇遮阳, 下了台阶去, 仔细的一一瞧过这些东西。   驱邪的锦囊、香合人胜,还有长寿缕都没有差错。   粽子也拿了九索,一索九个。   许是刚出锅, 绿色箬叶还沾着粘腻的水汽。   她松开, 拿丝帕擦了擦手, 徐徐问道:“内馅都填的是什么?”   这事只有在东厨干活的人知道,好在东厨那边也跟来了一个侍女, 前面那人息了声, 只听端粽子的侍女道:“都是填的时令素馅,菌菇、藕片、笋子、菠菜、荠菜、雪里红还有茭白都各包了些。”   宝因听后点头,往另一处问道:“淄车可都备好了?”   正在那边打水洗脸的玉藻忙回头。   去玄都观前, 女子吩咐了她这事。   只是现在还不见二门外的人来回话交差。   因两人相距稍远, 她提了些声量起来:“大奶奶吩咐了我后, 我立马便吩咐了下去的, 刚回府时,我倒是瞧见边门外已有人在那儿忙活,该是快备好了。”   她这话刚落地,院门外面就来了个小厮,边抬手擦汗,边喘着气说淄车已备好。   天实在是太热,宝因瞧他人都成了这副模样,也没了要斥责的心,叫人送去碗凉茶后,吩咐侍女也将漆盘上的东西送去外面,并嘱咐粽子拿食盒装好后,多放些冰块在里面。   -   这几个侍女才走,李婆子和罗婆子也在微明院外头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认得的,边说着话,边慢下脚步跨过门槛。   同时宝因也上阶,打起帘子进了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快到正屋时,都收了声,各自理了理衣裳,又拿帕子擦去满头的汗。   最后李婆子先收起帕子,挑帘进去。   罗婆子紧随其后。   宝因见人来,边伸手拿过记着各类器物绫罗入库的账本,边笑着叫她们坐下。   李婆子左右瞧了瞧,走过去两步,伸手拿了方杌,放了件在罗婆子那边后,坐着请示道:“不知大奶奶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罗婆子闻话,也向女子看去。   宝因翻开账本,指尖沿着顺滑的纸张缓缓下滑,落在一列上:“花鼓歇纱、轻容纱都各去拿两匹出来。”   毫州所产的轻容纱是极为稀少的,无花薄纱,素有“举之若无,裁以为衣,其若烟霞”的美誉,都是每年炎夏拿来裁衣的,不敢做它用。   罗婆子管着这些,自也要问清楚,故笑道:“大奶奶是要拿来裁衣?”   被如此问,宝因也未有愠怒,心间反生赞赏。   既管着事,便要恪尽职守。   “这天往后只会更热,太太又在宝华寺那儿修行着,虽说山中是要比我们这儿凉些,可再凉,到了这午时也是有热气的”她轻扇着风,从容说道,“逢此佳节,本就应当要送节礼给太太,便想着也一道送些纱去。”   得了纱的去处,罗婆子欸声应下这件差事。   宝因复又垂目,淡淡扫过摊开的账本:“三法纱、天净纱也都拿几匹出来,叫他们送给宝华寺的主持。”   郗氏在宝华寺住了快半载,虽说有世家的威名压着,可隔着这么远,俗话也说天高皇帝远,这些往来的人情还是得做足。   她合上账本,又朝李婆子说道:“再支一贯通宝,算是太太给宝华寺的香油钱,劳烦两位阿婆为我和绥大爷去走这一趟。”   李婆子和罗婆子站起身来。   两人中,李婆子的资历要老些,故由她来答道:“我们定把这事给大爷和大奶奶办得妥妥贴贴的。”   忽地,竹帘被打起,进来个侍女,手上的食盘中摆了两只兔毫盏。   她们互相看了眼,以为女子还要宴客,说罢就要走。   宝因望向二人,见状开口道:“天热,吃完姜蜜水再走也不迟。”   这天确实遭受不住,主家也发了话,想必是不急着去办那事的,两人高兴捧过盏:“那就谢过大奶奶了。”   待吃完后,抹了抹嘴角的蜜水才离开。   -   玉藻早就洗完脸,只是大奶奶在屋内吩咐事,便没有去打搅,搬了张胡床坐在院子里的遮荫处避暑,瞥见两个婆子都走了,方起身去拿了个深腹的银盆,打了凉水要进正屋。   走到门外时,瞧见在廊下坐着刺绣的侍女,停下脚步,好生说道:“还得请你跟我进去趟。”   侍女忙放下东西起身,主动要去帮忙端:“玉藻姐姐跟我还说什么请不请的?”   玉藻稍躲了下,打趣道:“你忙完自己的事,在这儿好好的歇着,被我叫去干活,本就可怜了,哪还能叫你端。”   两人进屋后,侍女将空着的高几端去罗汉床的脚踏边,便出去了。   玉藻把银盆放在几上后,又去拿了干净柔软的帕子来,在水里浸湿后,稍微拧了拧,递给女子。   被汗给润过几遍的宝因早已放下团扇,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和脖颈,随后放在一旁,双手放在水里濯过。   拿来干帕的玉藻,边递边道:“要不去拿些冰来?”   屋里虽比外头凉快,可现在到了正午的时候,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若放盆冰在这儿,再扇风,出来的便是凉风。   “怎可如此奢靡?”宝因擦干手上水珠,声音淡淡的,吩咐道,“叫人烧些水进湢室。”   脸颊和脖颈的汗虽拭去,也用水擦过,可身子却还粘腻着。   “欸。”   -   玉藻端着银盆出去倒了水后,便亲自去那边守着烧水了,待水烧好,赶紧叫人提进去,而后又让人另外提了两桶凉水。   侍女将水倒进浴盆里后,她亲自上前边倒凉水,边用手试着水温。   变成了温水后,才去叫女子来沐浴。   她又赶去库房,翻出来了女子在谢府时常含的蝉玉。   正屋里间那张坐罗汉床上的毡子也让人给撤了去,换成仅厚一寸,以凉朱纱做面的软垫,初坐有凉意。   -   宝因沐浴完,穿着无花薄纱裁剪成的罗衣,接过玉藻递来的蝉玉,含在嘴里散热。   这块无论何时,都是冰凉的蝉玉还是范氏给她的。   那年天下大旱,热死不少人,畏热的她仍朝夕去问安,博得了孝名,命也快没了,捱过去后,范氏也知晓了她身子的顽症,特地命人去越郡买来的。   叫她每至暑夏,便含着。   脱下木屐,上了罗汉床后,早起的困意也袭来。   玉藻没事要忙,便在旁坐着,扇着风。   没多久,她便听到外面有动静,只听廊下的人喊了声“大爷”,而后湢室被人打开,水声隔门传来。   她瞧了眼浅眠的女子,将团扇放下后,便赶紧起身出去了。   -   林业绥洗好出来,顾及着在微明院服侍的都是侍女婆子,支摘窗虽合了起来,隔帘的遮挡性也极好,但终究不自在。   他擦干头发,去穿了件直襟大袖外衣,再踱步至罗汉床边坐下,见女子蹙眉,顺手捡起几上的团扇。   微风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女子身上。   发丝吹起。   罗衣紧贴。   他撇过眼,随手又从几上捡了本书来看。   ...   未正一刻,日头渐弱。   睡足醒来的宝因捂嘴打了个哈欠,吐出蝉玉,正要开口让玉藻不用再扇,便瞥见男子坐在一旁将书翻页卷着在看,右手还拿着缂丝扇。   她半起身,动作轻柔的拿过扇子,想让男子安心看书。   林业绥还是被惊动,视线从书上挪到女子那儿,一话未说,只是伸手将她睡歪了的交衽罗衣的领口理好。   这件罗衣由无任何纹样或是印花的妃色薄纱裁成,仔细瞧,便能发现纱下的几个红印。   宝因见他不再看书,将蝉玉拿丝帕裹好,说起事来:“我今儿去玄都观打理法事,遇着了陈留袁氏那边的人,是袁家四房的太太魏氏,还有袁二娘子,我听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与我们议亲,将袁二娘子婚配给铆二爷。”   林业绥收回手,随口问了句:“崔家那边呢?”   “踏春宴那日,我与崔四娘子的母亲委婉提过。”宝因以为男子心中还是属意崔家,可自己却将这事办砸了,不由垂眸叹道,“若爷觉得袁家不好,改日我再去崔家说说?”   “不必,崔家既无意要与我们结秦晋之好,何必强求。”林业绥唇角有了弧度,沉声道,“我记得大人曾说过,袁符郎也是高风亮节之人,其妻年轻时也是地方才女,二人所教出来的女郎必不会差。”   宝因想的却是别的。   魏氏的丈夫袁游现任职的是从六品的符节郎,门下省的符玺局长官,掌管玺印符节,品级虽不高,却是极重要的位置。   要说来,两家倒没什么不配的。   她垂眸眨眼,问道:“是不是也要去问问铆二爷的意思?到底是他要成家,若我这个嫂嫂给娶了个不中意的,岂不是凑成一对怨偶了?”   林业绥笑道:“改日我与他说便是。”   目的达到的宝因也笑开。   林业绥无意一瞥,不知瞧了什么,暗中深吸口气,放下书后,抚上女子的足腕,眼睛却一直望着女子的眸子,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些质问:“长寿缕没了?”   宝因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声解释道:“沐浴时,解下来了。”   林业绥视线落在某处,吐息重起来:“幼福,那儿起来了。”   那儿?   宝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连忙遮住。   纱太轻薄,又有凉意,便起来了。   她红着脸,忙说道:“你该入宫赴宴了。”   林业绥手肘落在几上,撑着下颚,饶有趣味的看着:“昨夜好像还不曾为幼福疏解过。”   女子有孕后,那里胀痛。   红印,便是他疏解后的结果。   宝因还未开口。   男子又是体贴的一句:“痛吗?”   不知是什么引诱着她点了点头。   随后,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赤足,后是没有任何隔物的腹部,他的手在这儿停留,看着她低声说道:“已经有些隆起来了,我们的孩子。”   宝因困惑起来。   她怎么不知隆了。   正要自己伸手去摸。   那只手又继续往上。   她连忙捂住嘴。   林业绥瞧着女子极力隐忍的模样,起了坏心,手指拨弄过早已从莲蓬里露出来的莲子,仔细描摹其形状。   “爷......”   毫无波澜的林业绥轻嗯了声,温润公子的模样,关心询问:“可感觉好了些?”   宝因瞧着男子一副正经做派,羞愧的合上眼,在心中默念着各类静心的经文,渐渐地,感觉也散了一些去。   林业绥见女子要将感觉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任由她做着无用功。   ...   后来,莲子被湖水给打湿。   宝因猛睁眼,死咬着手指,努力将声音吞咽回去。   可这次,无论念多少经文,也不再管用。   她总算知道这隔帘为何不换了。   ...   剥莲子的人终是放过女子。   而罗衣也皱起。   林业绥把衣摆轻轻扯下,将女子曝露于热气的身子重新遮住,说了回府得知的事:“官家让你也一同入宫赴宴。”   宝因心神滞住,面上仍无波澜。   又是五公主带来的恩典。   林业绥见她不应,也不想勉强,宫宴本就不得自在,不去也好:“若是不愿,我替你回了去。”   神思重新动转起来后,宝因下榻,拢了件外衣:“怎会不愿?”   林业绥还是存了丝狐疑:“当真愿意?”   宝因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跟崔二做亲家,疯了吗   ** 第51章 三尺外   宝因走去东壁, 伸手解开衣带,脱了午睡穿的罗衣,稍一分神,视线便能瞥见那两处都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诃穿。   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   “幼福。”   背对着罗汉床的宝因轻轻应了声, 手上已拿了件官绿绣越鸟的诃子, 越鸟旁有荷花盛开。   两人之间, 相隔一扇简易的山水屏风。   发黄的绢布之上, 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踩着脚踏, 敞腿坐在榻边,左手落在几上, 轻撑颊侧, 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窈窕身影。   原先那本放在几上的书, 因两人折腾一番,榻几被碰动,书落。   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 书页摊开, 只见书上那句“若知色想外空, 色心内妄,妄心空想, 谁为色主”被踩在男子脚底。   屏风那边, 宝因已将诃子系好。   官绿之色,配以女子香脊的白。   恰如茭白。   茭白可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微阖眼, 呼吸停滞。   只听他轻启唇, 发号施令般, 不容人拒绝:“解开。”   宝因愣住, 又听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便起了红晕,想及男子前面似乎并未给他自己纾解。   若是憋坏......   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   还未来得及反应,没有肩带的诃子已落地。   不轻不重的一声。   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眼,眼里原有的清明,叫人给掺进了半池浑水。   他右手微动,面上仍持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   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   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   “幼福,看着我。”   只是宝因不愿再听话了,双目仍是紧闭,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便已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可也从未瞧过男子那里,更甭提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事。   林业绥只觉神智已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   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直襟外衣及地上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帕子,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   这时玉藻也来到廊下,她刚从童官那里知道女子也要一同入宫赴宴,眼见时辰快到,可绥大爷又在里头,前面还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斗争过半刻后,她倒吸口气,咬着牙来问:“大奶奶,申时快到了,可要人进来侍奉?”   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吩咐道:“叫人提水去湢室。”   玉藻立马应了声,而后跑过廊下,去了烧水那边。   宝因复又瞧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不过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爷好了?”   林业绥起身,弯腰捡起那本书,拂去上头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宝因捡起地上的诃子,重新穿好,不免嗔怒道:“日后爷别再找我做这事就成,您爱找谁便去找谁。”   林业绥合起书,书名为《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闻得女子所言,侧目而视,缓下声音道:“不会再有此事。”   宝因不曾应声。   ...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云鹤纹的圆领袍后,便出了微明院,只说在西角门等着她。   宝因也用水擦了擦身子,然后由人侍奉穿衣。   此次进宫赴宴的女眷,皆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小礼服,她自也不敢穿燕居服前去。   仔细想过后,让人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得了男子的吩咐,赶来林府为女子梳头。   梳好妆,宝因半刻不敢耽误,往府外走去,只见一辆驾有三马的车舆停在外边道上。   她微蹙眉,朝两侧看去。   “大奶奶,大爷已在车内了。”童官提着食盒正出来,连忙上前,还不忘解释一番手里的东西,“这是大爷吩咐我去给大奶奶准备的各类酸甜果子。”   宝因扫了眼食盒,未说话,只颔了颔首,随后提裙下阶。   玉藻也赶紧伸出手,在另一侧扶着,直至女子踩着车凳入了车舆才收回手,随后侍立在台阶下望着。   ...   一入车舆,宝因便见男子微敞腿端坐着,视线不受控制的往那儿瞥了瞥。   林业绥轻笑一声,不作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宝因侧过脸,坐下时,刻意往车壁过去了些。   站在府门口的童官也赶紧跑到车驾以左,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大爷,都备好了。”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多舌了。”   仅隔着张帷布,一人居高,一人居低。   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时便喘不过气。   自知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绥大爷的规矩。   主子要有所问,才能答。   刚大奶奶不曾问过食盒的事,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未应,似从头到尾便没有为此动怒,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吩咐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至看到马车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府受罚去了。   玉藻则早已转身回府。   此次赴端阳宴,他们这些小厮侍女皆不能随侍入宫,那是天家的地方,又岂是她们能进去的。   *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府的马车皆从最近的宫门入内,多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   内里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府的马车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径行,由这条大街直抵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将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宝因见到了,起身要下去,手却被人禁锢住,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了些肃然:“事情拖久了,便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宝因小声驳道:“我刚与爷说话了。”   随后,两厢无言。   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袍摆,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着你了?”   瞧着男子,隐隐能看到几分可怜委屈。   宝因摇头,出嫁前李傅母与她说过,男女那里也有美丑,若是不小心瞧见,不可做惊慌之色。   眼前这人的,倒是与他人一样好看。   可只要想起在屋内的事,她浑身都觉滚烫,尤其是脸烧得最为厉害,声音里也带了丝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尚未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便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   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宝因也无暇去想那话是何意思,跟着起身,挑起车帷,便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将手放入男子掌心,稳稳下了车。   宫内舍人也已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因宴会开始前,皇帝要与臣工再议朝事,故在第二道阙门时,又有宫侍前来引女眷先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身,似有话要说。   宝因心中了然,先道:“爷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早来寻你。”   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帐子。   帐内,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直至宴会结束,她都需一直侍奉在侧。   见贵人有热意,立即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宝因也很快便适应了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   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帐内,有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眼里充满好奇探究,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什么来,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便是嫁给了五姐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   发髻上仅正插了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只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   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亦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正是。”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家的那个五姐,倒不愧是陈郡谢氏养出来的,丝毫不逊色于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五姐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便是代人嫁去,其余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人也是能拎清的,出声解释道:“五公主已登仙离去,俗世诸事不再束缚于她,往日的婚约在官家下旨赐婚时,便也作了废,如今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是自个儿的,小公主万不可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眼睛控制不住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日去天台观替五姐打理身后法事时,所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的说道:“爹爹为何不让我代五姐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均忍俊不禁起来,五公主李月死时,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又要如何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小女儿的童言无忌,随后招来亲近女官,耳语一番。   ...   只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请娘子过去说说话。”   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得这话,心中虽困惑,面上仍是笑意,将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同去。   *   长生殿内,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殿门大开,偶然吹过的风,便能使其往四方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与官员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皆是李璋曾经四大王府内的旧人,殿外所站是年少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毫无登基的可能,故其身侧都未被世家安插人手,这些都是皇帝能信任之人,以念旧为由留下。   这些人虽已半老,却还侍奉在这里,应当是主仆情深。   可如今皆全部跪倒在地。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人再比他们清楚这位皇帝的性情。   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皇帝所气不是这别宅妇。   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曾经的四大王怒到杀了王府所有的禽与兽,只差要冲去郑家杀人。   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皇帝的怒火:“陛下要准备如何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未有过多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没有血又怎能算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皇帝已被内心情感所驱使,许多事,皇帝皆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   可那些只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于皇帝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不喜昭国郑氏,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届时三族共同施压,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若此事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无由头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至本朝虽早已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却又隐下了多少官员弹劾的案子。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其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好,一到雨雪天,双腿便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令他忆起往年之痛,使人清醒。   皇帝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你说要我如何?”   “待会儿在含光殿上,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可知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若陛下不彻查,又要如何让他亲自割肉喂与陛下吃?”   李璋忽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机灵的进来,扶皇帝走去坐下。   还未坐,他却又无意瞥见男子在落子时,袖口因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   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帐子里的贵妇人赏着这一奇景,待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贵妇人方开口说道:“实在失礼,五娘相助我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未曾与五娘当面道过谢。”   妇人说第一个字始,宝因便已将视线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了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令臣妇汗颜。”骨子里的贵女修养使得她端庄莞尔,说着谢贤曾说过的话,“能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与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也似寻常家妇般,询问了些家常事,随后尽职的问:“嫁到林府后,一切可还好?”   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有了孩子,现有几个月了?”   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道:“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极力想要与这个女子变得亲近,却始终不得其法,偏生女子又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瞧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道:“你与我娘娘说什么了?你不过是顶替我五姐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不该来这儿,只是她熬不住女儿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向皇帝求了恩旨。   皇帝素来最宠她们,自然会答应,便连她说要请谢家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瞧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仍是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那是我的幺女,素来被我宠坏,五娘莫要往心里去。”   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非毫无察觉,她亦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以往每次都要提醒自己是代嫁的,五公主才是这桩婚事的原主。   如今小公主的一番话说得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往事,能有如此想法必是身边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幸福婚姻的小偷。   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皇帝寻代嫁人选时,为何便不为旁人多想想呢?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似觉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可七大王成婚快两年,仍没个动静,便想着沾沾五娘的喜气,指不定来年我也能做祖母了。”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暮酉时,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皆已布置妥当,皇帝携着臣工由含光殿前来太液池,贤淑妃却不能做表率,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也觉以自个儿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之后,实在有失脸面,可皇帝十分遵守祖制,这类事只能由皇后来,但中宫无人,她曾说过代劳,皇帝皆婉拒了。   于是她便故意捱到最后,待众人坐定,方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皇帝坐在上席。   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之际,忽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子不适,难以前来赴宴,故特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方冷冷道:“王娘娘既不愿来,便罢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皇帝的话说得并不算小声,似是赌气,故意要众人皆知,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   男女虽相隔开,却也并不算远,只要静下来,皆能互相听到对面所说的话。   宝因瞧过去,又转瞬收回目光,心中明白几分。   这位太后并非是皇帝生母,而是昭德太子之母。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故相拒皇室求娶。   文帝极为守礼,也不以强权相压,当年仍为大王的文帝亦也无法逼迫。   两人都只能各自婚娶。   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亡夫,守孝三年回到娘家后,文帝再下聘礼,欲迎太后入住中宫。   当时琅琊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见他们二人情意仍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之子,帝后不理,并不顾流言也要亲自前往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许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以致府内姨娘和当时的太后皆无所出。   五月初五端阳......   今日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与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贵妇圈子里也常说五公主儿时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与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便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忽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而后也...   宝因的神思仿若出了壳般,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眼尖瞧见,连忙出声阻止:“五姐,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宝因收回手。   神魄也回了笼。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姐,皱眉看过去。   *   半个时辰后,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宝因与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来说男子被皇帝唤住,还需片刻才能前来,她便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   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皆以石砖铺地,殿室内则是木地板。   世家府内亦复如是。   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皇帝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朝事,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若陛下欲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若要臣一人......”   “若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子,想必此次便是因为这事,才要诏那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   他算尽天下人心。   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   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   悠长的宫道里,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仍尽责的在这儿同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府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   皇帝要说的恐也是五公主忌日之事。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荡,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二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使得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皆住于此。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是昭德太子所居。   昭德太子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再无人入住,便连如今的太子也是直接被册封,住进了东宫去。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哥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   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   似也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让李璋想到了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   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皇帝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哥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哥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便当真要如此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使得他们母子无法好好说话,因而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   “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 第52章 成心结   湢室内水声响起。   褪去襦裙的宝因赤足站在云龙纹漆的浴盘中, 长发用玉搔头挽起,神思游走,任由侍儿舀起热水浇来。   待浑身湿润,侍儿又用澡豆粉涂抹着女子身体, 仔仔细细的洗去那些汗垢, 触及女子腹部时, 提着神将手上力道放得一轻再轻。   随后又舀水洗去那些澡豆粉所起的白沫。   等浇洗好, 上下身也分别用不同的帕子擦干后,一个侍儿拿来木屐, 另一个侍儿拿来件藕荷色的寝衣,唤了声游神的女子:“大奶奶。”   宝因侧目看去, 抬足由侍儿擦拭好后, 双足一一拢进木屐里, 而后自己低头系着腋下三寸的衣带。   从眼前这道贯通正屋的门,径直回了里间。   几个侍儿侍奉完后,夜里没了事再忙, 各自收拾好湢室的干净, 便也都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   进到里间, 宝因下意识往坐床看去,矮足几上放着鸟柱灯盏, 榻边空无一人...不知沐浴后又去了哪里。   酉末归府后, 他们二人说的话屈指可数。   她掩下心间逐渐蔓生出来的思绪,缓步走过去,手掌撑着榻几边沿, 木屐踩上脚踏, 坐了下去, 视线亦不受控的落在灯盏旁侧的那本书上, 被人翻开又卷起,应是正在瞧书,忽然有了急事才离开的。   五公主忌日快到,为此心思烦乱,想要安静缅怀,似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如此放置,会伤了书。   宝因轻叹口气,伸手过去,将书合上,抹平已有些翘起的书封,放回原处后,才起身走去高足香几那边,拿香箸拨开香灰,后从香罐里捻了颗驱蚊散热的松竹香。   正要放进香灰埋好时,两指霎那松开,唇齿轻嘶一声,眉头拢成云雾中的山川,微微垂头瞧着手指。   右手指尖被刚烧完尚还有余热的香灰给烫红了。   她忍着疼,边恼自己竟忘了用香箸夹进去,边做完焚香剩下的事,才挑帘去外间用冷水泡了会儿。   后又坐在榻上抹了点药膏后,便拾来前几日开始瞧的古书,身子轻倚着榻几,从上次断开的地方,重新瞧了起来。   一页都还未瞧完,便有水珠落在了上头,晕开了“公主”二字。   宝因抬手拭去眼角的泪,不理会这莫名的情绪,指尖轻翻书页,连同那泪珠也一同被翻了过去。   只是紧着又有一滴落了下来。   她再拭去。   待第三滴落下时,她似再也受不住般,身子猛地一转,握着书的左手径直垂下,右手肘落在几上,极为困恼的扶额。   男子提出要守孝三年时,范氏便已跟她说了,嫁来是元配,叫她不必为此介怀,即使他心头被皎皎白月所照,也要视若无睹。   妻子越想要遮住,不让丈夫望月,男子便会越难忘怀。   许是范氏年轻时,外祖母便也是这么劝过她的,做个让丈夫尊敬的正室,坐稳主母的地位,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   不必去争那劳什子的爱。   她也忽然记起外祖母病重时,在夜里说得一些胡话。   那胡话的大概意思便是范氏虽与谢贤是少年夫妻,可谢贤心中也曾有过青梅竹马的女郎,只不过那名女郎志在山水,与家族断绝关系后,断然离去。   谢贤心中亦也有责任要背负,自不会跟随,也不会强行挽留。   这些事情,外人并不知道,范氏是婚后才从谢贤母亲口中知晓的,只是谢贤不说,她便也装作没有这回事。   外祖母弥留之际时,神智应该也是回到了那时,所以断气前说得最后几句话,也仍还是嘱咐这个幺女不要跟谢贤吵闹,不要去提那个女子,要装作从来就不知。   范氏后来也是学着自个儿母亲过的这一生,年少有过的爱恋恐也早已灰飞烟灭。   宝因阖眼,指腹轻轻抹平眉头,曾经她能淡然一笑的与范氏说“怎会介怀”,如今怎么反为这个烦恼了呢。   抚眉时,先前被烫红的指尖也隐隐疼了起来。   惹得女子双手交叠微蜷着,抵在额前,似是那下疼极了。   书也掉落在地。   *   长乐坊门外,有主仆二人站在不足肩高的坊墙前,对于要不要翻越过去,正犹豫不决。   忽然坊内走出几个武侯。   “你们在干什么!”   “半夜在外,非奸即盗!”   ...   一辆蓝帘驴车也从坊内驶来,停在坊门三丈外。   童官瞧见那群武侯围着主仆二人,不知在干什么,只见有人挥起了手,想起去年岁末这些人因在家中受了妻子或父母的气,便将夜里出来撒尿的人打至牙齿全部脱落,最后乱棍打死,后来反没被治罪,而是以执行公务立功,领了赏钱。   武侯铺的人虽有官职,却大多都是各坊的地头蛇。   他连忙跳下车,朝车内的人焦急说道:“大爷,我瞧见铆二爷了。”   只是车内的人毫无反应。   眼见着那几个武侯开始动起刀棍来,童官心里急得只打转:“大爷,铆二爷好像被人给打了,您要不帮他,这条命可能都得折在这儿了。”   半刻后,车帷内递出金鱼袋。   童官接过,赶紧从坊门边上的小门走了出去,拿出锦袋里的金鱼符震慑他们:“这是林廷尉的二弟,因公务在身,耽误回坊时辰。”   武侯见到,他们不过是些负责坊内杂务的底层小吏,得罪不起朝中三品官员,立马便收起了拳脚和刀棍,让开道路,好声好气的请人进坊去了。   林卫铆入坊后,赶紧走到车旁,低头拱手:“多谢兄长。”   他在著作局官署编撰前朝碑文时,因过于投入而忘了时辰,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赶回坊市,却还是迟了些。   只能眼睁睁瞧着坊门落下。   最后还需兄长夜里来接。   “坊门戌时关闭,卯时方能开,入夜不得游荡在外,此乃国法。”男子清冽的声音徐徐传来,没有丝毫手足情,没有怒斥,淡然如水,“你犯国法便是污了林氏家风,该当如何?”   林卫铆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立在车驾旁,乖乖的聆听兄长的训诫。   他心中也知此事是大错,半路本想回官署去歇一夜,可时辰已不够他赶回去,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长乐坊来。   “日后我不敢再犯。”林卫铆虽已快弱冠,只比兄长小三岁,但长兄如父,此时像个犯错孩童做着保证,“若是再犯,定会断指自省,明日我也会去金吾卫自请罪罚。”   林业绥听后,只淡淡道:“回府吧。”   ...   两辆驴车先后停在林府门外,后面那辆车内所坐的人率先踩着车凳下来,落在黄土夯实的巷路上,还不曾站稳,看见兄长出了车舆。   马不停蹄地走到前面去。   男子未束发冠,想必是刚沐浴完,知道自己的消息后,只在外面披了件黑色的大袖对襟服便赶来。   想起踏春宴那次的伤,致使男子昏迷半月,林卫铆面露愧疚:“更深露重,兄长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下车,听见旁人的关怀,不置一言,只是侧头淡淡的乜了眼小厮。   童官立即便明白过来,瞧见林卫铆裂开的嘴角,递出块帕子:“二爷,擦擦血吧。”   林卫铆接过,摁在嘴角,力道太大,忍不住的倒吸口凉气。   林业绥抬脚上阶,迈入府门,极为淡薄的开口:“随我来。”   夜里站在府宅之外,仍还是有违国法。   林卫铆连忙跟在后面进府去。   想起女子白日里与自己说的事,林业绥问他:“你嫂嫂已在为你寻新妇,瞧中了袁符郎的次女,你意如何?”   “嫂嫂和兄长若觉得好,那必定是不差的,我没有意见。”林卫铆说完,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听来过于出格的话,“只是还得袁二娘愿意才好,婚姻之事,事关重大,若嫁了不喜的,痛苦半生岂不害人。”   林业绥听后点头,林氏如今还不需拿婚姻来捆绑利益:“我会与你嫂嫂说的。”   随后,兄弟二人再也无话可说。   虫鸣声填补了这份寂静。   走了没几步,林卫铆心下一狠,停下朝长兄拱手作揖:“王著作郎被人弹劾,不知兄长可有所听闻。”   “是有此事。”林业绥望向眼前之人,这位二弟素来沉静寡言,能主动张嘴问一句朝堂之事,倒是令他意外,不禁笑着试探道:“既要娶妻了,却仍还是出仕之官,总归不好,你有何想法?”   林卫铆沉默着。   这几年,许多升迁机会皆是因博陵林氏没落而擦肩错失,如今兄长让林氏重新起势,他并非是完全没有升迁的念头。   顿口无言的他只敢说道:“若是著作郎一职要从著作佐郎选任,只瞧能力,我有九成把握。”   可另一位著作佐郎是昭国郑氏几月前入仕的一个子弟。   “还有一成是为何?”   “不得自满。”   林业绥笑而不语,倒不愧是他弟弟。   “你只管好好去做著作局里的事情。”他望向那些因风而起的枝条,左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的是金鱼袋,“那时你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林卫铆有些诧异的看着兄长,这句话曾是他十岁时的妄言,认为只要立身端正,心中所求的道便自会实现,只是当时却遭受小学里那些人的耻笑,虽这几年仍还以这十二字为处世准则,但也逐渐开始忘怀。   且自从他们大人去世,兄长待人便开始寡淡起来......那时兄长也刚出孝期,应当不会知道这句话。   便是知道,竟能记十年。   他眼眶一热,比平日也多说了几句话:“婚事要劳烦嫂嫂,现在仕途也要兄长来费心,兄嫂的这份恩德已不知要如何才能还清。”   面对情绪激动的庶弟,林业绥平静的说道:“你既是林氏子弟,如今我接任大宗,仕途我自要费心,至于婚事也是因我耽误。”   “回去睡吧。” 听见更声,男子转身离去,“明日记得去金吾卫。”   林卫铆见夜色已晚,嫂嫂必在等着兄长,不敢再多做打扰,便也作揖准备回东府去,后半句话又使得他停在原地,恭而有礼的应了声:“是。”   家风严苛,家族才能久盛。   *   玉藻端着铜盆从正屋出来,放在抄手游廊的凳板上后,弯腰拧干帕子,而后摊开晾在横杆上。   泼完水,正准备回耳房歇息,瞧见绥大爷从外面走进来,她故意开口提醒里面的人:“大爷。”   林业绥淡淡扫过一眼,未做理会,径直挑帘入内,走到里间,便见女子正在倚榻看书,纤纤柔荑支在下颔,长睫垂下,半遮明眸。   他心间松下口气,没去打搅,在榻几另一侧坐下,默默陪着。   当一刻半过去,女子的书也才只翻了两页时,便知她心中有事。   林业绥合起书,先开了口:“幼福没话要与我说吗?   前面虽喊了玉藻端来进来洗过面,可仍眼尾泛红,宝因不敢抬头,只是眨了下眼,莞尔一笑:“爷想让我说什么?”   “在兰台宫,我与你说过的。”林业绥见女子装作埋头苦读的样子,站起身,立在榻几前,拿金挑子拨弄了几下灯芯,语调带着几分强硬,“事情不说清楚,便会成心结。”   宝因以食指指腹抵在书页边沿,被烫伤的地方犹如利刃割过,虽疼,却也并非不能忍受,她轻松翻过这页纸,垂眸继续看书,做着贤惠体贴的妻子,浅浅笑意挂在唇角:“初八是五公主的忌日,贤淑妃想让我们前去怀安观祭拜,只是我如今难以爬上缈山,不能前往。爷若是要去,我明日便差人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灯花忽然爆开,滚烫的油脂溅了滴在男子手背。   林业绥冷下声:“你替我答应了?”   被油爆吸引了视线的宝因全然没注意到男子的问话,匆匆放下书,着急去拿来药膏给男子抹。   冰凉的触感,散及周围。   林业绥凝起语气:“幼福。”   男子的步步紧逼,使得宝因退无可退。   她敛好心绪,将太液池边贤淑妃的那些言外之意,全给精炼成了简单的一句话:“贤淑妃认为五公主才是爷的元配妻子,因为爷守了三年孝。”   清脆的一声,金挑子落在几上。   林业绥腕上青筋渐显,眸里结起一层薄冰:“我与五公主连六礼都不曾行过,林氏家谱与皇室世谱亦毫无记录,贤淑妃认为又能算什么?”   当年皇帝刚赐婚时,贤淑妃便哭闹不已,只觉将自己女儿嫁来没落世家,日后帮衬不上七大王,如今不过是瞧他逐渐起势,心中方才忿忿不平。   宝因喉间发出一声笑来:“我也不曾往心里去。”   “我与五公主不过是儿时见过一面,并无任何私情,婚约作废便各不牵扯,守孝只是因为你那时年纪尚小。”男子以手掌轻托着女子脑袋,指腹抚摩过女子鬓边,“而我大了你四岁。”   听到这些话,宝因也只是情绪平淡的收好药膏:“那爷...要去吗?”   “我拒绝了陛下。”林业绥手上使了些力,要女子抬头看自己,“幼福,你呢?”   宝因被迫仰着头,婆娑泪眼就这么忽然曝露在男子目光之下,眼眶里的晶莹顺着眼角滑入鬓发:“我没答应贤淑妃。”   “告诉我。”林业绥拭去女子蓄在眼尾的泪珠,转而抹在女子的唇上,“幼福是如何拒绝的?”   “天下法师聚集怀安观说经,各方善信供奉香火,皆是五公主一人的,当初公主也因这桩婚事不能登仙,才有我来做公主的登仙石,如今淑妃再拿俗世之事烦乱,岂不是存了要使公主堕仙的心,我与夫君万万不敢做此孽事。”宝因乖顺的重复着当时与妇人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叙述给男子听,“去年九月初二代嫁事成,我与公主便是各走人仙道,只是碍于君臣,初八那日自会遣人代林府去上一柱香。”   林业绥听出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这柱香是代东西两府的人上的。   “不论是林业绥,或是林从安,都是你的丈夫。”男子轻轻抚着女子长颈,一字一句的在教她要学会占有,占有他这个人,“你不能把自己的丈夫推给别人,哪怕是已逝之人也不能。”   从没人教她要占有丈夫,身边人、无数圣贤书都教她要学会分享丈夫。   宝因不自觉的便想要垂头。   林业绥不允,两指抚弄着她耳垂。   宝因便用这双被泪水沁润过的杏眼,直勾勾的瞧着他,再说一句:“我困了。”   如此委屈可怜。   林业绥没法的吐口气,放过了她。   ...   帐幔一层层的落下。   宝因半跪在卧床上,将最里面的薄纱幔塞进床褥下,又抬手拔了玉簪,放到枕头底下。   躺下后,随口问了句:“爷前面出去干什么了?”   “卫铆回坊迟了,我去接了下。”林业绥伸手拂开女子脑后的头发,使她头发堆在枕头上,夜里不用受那捂热,“袁家那桩婚事,他没什么意见,只要袁家娘子愿意便可。”   “那我寻个日子邀她们过府再仔细议议。”宝因止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什么,带着些歉疚,小声说道,“太太现今不在府中,三叔母又自个儿也在伤着神,故而今日去玄都观,是由我给舅氏办了场蘸斋科仪,不过那些子孙牌上写的都是太太、爷还有几个哥姐儿的名儿。”   林勉便是于十三年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林业绥问道:“你的名字呢?”   宝因愣了会儿,恍若突然醒悟过来,吃惊地张嘴,很快又羞愧的轻笑一声:“今日事情实在太多,一不小心给忙忘了。”   郗氏曾指摘是谢贤害死了林勉。   既如此,还是不写她的名好。   “无碍。”林业绥理顺女子的发后,摸了摸她发顶,“我今日也托寺观的法师做了道场,幼福的名字与我写在一块,大人也能瞧见。”   宝因摩挲着冰凉的神锦衾,顺势问道:“若是舅氏不喜呢?”   “去年九月初二便已祭家庙,告知林氏满门祖宗,你是我妻子。”林业绥稍一琢磨,知道病根所在,细声抚慰的同时,故作玩笑道,“你我的孩子,或许便是大人送来的。”   他们二人都并非信鬼神之人,宝因听了,嘴角蔓延开笑意:“那岂不是得要好好谢谢舅氏?”   “大人说...”林业绥默了半瞬,指腹停留在女子耳后,似是有了别的算计,笑道,“只要我们好好的。”   宝因迷迷糊糊的嗯了声,翻了个身,进到一人怀里。   *   月色洒在长极巷的谢府之中。   只见书斋门开,谢贤端着盏灯走到廊下,另一只手捏了几张黄藤纸,点燃后,直至快要烧手才松开。   他在开口喊了声“林立庐”后,便再无任何话语。   想来喊人回屋睡觉的范氏站在远处,瞧着被风卷起燃烧的灰烬,四处飘散着,随后默默转身离开,没去打扰。   她知道这对好友年轻时经常互写唱酬诗,烧的恐就是谢贤写的诗,在她怀大姐时,两人还笑说要做亲家。   可惜...只道是既殊途,也难同归。   *   参加完宫宴的郑戎并未直接回自己府上,反是去了堂兄郑彧那里。   先一步回府的郑彧,听到小厮来禀告有人登府,刚解开的袍服又给穿了回去,然后去了书斋宴客。   瞧见是自己叔父的儿子,那个年轻时最会胡来的堂弟,便知著作郎豢养外室一事,郑戎必有所参与。   含光殿上,皇帝说了王散玉的事,对着臣工好一番训斥,让他们白白替那琅玡王氏的人挨了骂。   “已是戌时,不回府去寻你的温柔乡,倒是来了我这儿。”郑彧冷哼一声,“说吧,王散玉的事情可是你隐瞒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明日递上一份文书,言明有失职之处即可。   郑戎看着堂兄一派无谓的模样,心中更慌,颤颤巍巍的开口:“王散玉那名外室乃我所赠。”   “你所赠?”   郑彧仔细想了会儿,妾有文书,不得随意赠予,便是赠予旁人,那也是妾的身份,不必如此偷摸。   既赠了还是外室,那便是赠之前就是外室。   想到今夜皇帝命三司彻查......他腾地站起身,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郑戎的腿骨:“你这个蠢货!竟然敢去豢养外室!难道不知你出身昭国郑氏,你便是喝口凉水,郑氏其他人都能跟着你一块牙疼吗?”   身为御史台长官的郑戎立马低头认错:“我也不知道那个王散玉竟会被直接弹劾到陛下那里去,下次定会注意。”   “注意什么?注意不叫人弹劾?我叫你压下旁人的弹劾,是要你拿住那人的把柄,你倒好,自个成了把柄!”郑彧也懒得再训斥这人,直接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这件事,我不管你要如何处理,都绝不能连累到贤淑妃和七大王的身上!”   他斜眼瞥过去,咬牙说了句:“知不知道?”   郑戎连连点头称知道,又小声出着主意:“到底是王散玉出事,可否让王侍中明日将这道旨意拦下?”   下达的旨意,若无门下省的通过,便是废纸一张。   “王散玉一事已是定局,王宣再去拦下旨意又有何用?按照王宣的性子,也断不会做这种事,反还会亲自检举。”这便是皇帝让琅玡王氏的人进入门下省的目的,若只能选郑王谢三族中的人,必会是王宣。   郑彧眯起眼,十分头疼的叹出口气:“且陛下如今只不过是为了王散玉来彻查内外官员,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若先自乱阵脚,自作聪明的去阻挡政令下达,岂不直接撞到刀口上去了?”   他是七大王的亲舅父,不能插手这件事,若是沾了手,必会累及七大王。   “好好记住我的话。”郑彧道,“这件事若是牵扯到七大王,哪怕是要你死才能解决,你都得给我去死。”   ...   堂兄的最后那番话,吓得郑戎立马坐车回到自己府上,他本要先去与卢氏商量对策,只是进到院子,略显得萧条,没有丝毫的人气:“太太呢?”   “太太与朱姨娘去完玄都观回来后,便说头疼,将剩下的事都交给管事婆子去打理了。”院里的侍女站起身,因卢氏割人耳鼻的事而未敢走近,远远答道,“朱姨娘现正在里头侍奉着。”   郑戎想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建邺城朝官众多,还能立即便查到他头上不成。   “去瞧瞧太太睡了没。”只听他呼和道,“若睡了,把她叫到我屋里。”   侍女点头,明白这个“她”所指是谁,转身进屋去。   朱姨娘四十不到,容貌仍还属上乘,公主逝去后,新主母入府,她能在府中安然度日,也全是能好好侍奉主母的功。   ...   屋内的妇人听到郑戎在找自己,手指慢慢收紧,再松开,起身出去。   作者有话说:   六千多也算是双更了~   **   [1]子孙牌什么都我胡诌的   [2]嫡长子就是大宗,其余的都是小宗,小宗要围绕大宗。   ** 第53章 催命符   翌日初六, 由中书省连夜起草的诏令,经由门下省审核通过后,再由中书省传达至建邺城各官署。   政令内容特地强调了文帝于天元六年三月便有过亲敕:内外朝官禁别宅妇人,如犯者, 五品以上贬远恶处, 妇人配入掖庭。   大理寺上奏著作局长官王散玉豢养别宅妇, 并携至官署过夜, 贱辱文帝圣言,不孝君主, 不尊国法,判罚理当从重, 贬至还不曾被教化的九真郡下的爱州。   官署接到政令后, 底层官吏皆相觑不言, 九真郡位处岭南道,此地古称百越,相距建邺两千里之远。   皇帝将对王散玉的贬谪以政令的形式发出, 便是要借此敲打众人, 惩一儆百。   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中上层官吏, 则早已偷偷去询问昨夜入宫赴宴的官员,皇帝可有说别的话。   得到的答案皆是皇帝在震怒的同时, 更自省他在位十六载以来的怠政, 才致先帝心血被虫蚁咬噬,泣声泣血。   紧接着门下省便发出第二道政令,圣上责令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查在建邺官署内的两千六百余名官员, 而三司内的官员则相互审查。   大理寺审查刑部, 刑部审查御史台, 御史台审查大理寺。   ...   政令通过门下省审核后, 还不曾颁发出去,便有内侍来到长生殿向皇帝禀告事情已成。   李璋正在审看各地送上来的文书,不耐烦的挥手退散内侍。   林业绥对此毫不意外。   昭德太子聪慧过人,四大王愚钝乃是王宣父亲临终前,苦心婆心说与文帝听的话。   只是再愚钝也是随着昭德太子一同进学过的。   门下、尚书两省的任免,便可一窥。   当年门下省本为谢贤之父谢德所掌,谢德死后,侍中之位悬空,那时文帝已身缠久疾,面对三族的紧逼,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皇帝登基后,为安抚陈郡谢氏,上来便先任命了谢贤为黄门侍郎,随后言明侍中一职历来由谢氏子弟担任,文帝不任命自有其深思远虑。   当时朝内文官皆认为谢贤如今直接进入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为的是锻炼其能力,不久必会接任侍中。   可后来李璋守完三年孝期,开始逐步罢免文帝朝官员,重新任命时,却是王宣成为门下省长官。   谢贤进入尚书省,成为右仆射,后来贤淑妃和七大王圣眷日浓,郑彧成为权力稍次的左仆射。   “刑部之中有郑王谢三族的人。”李璋看着这些递上来要钱粮的文书,撑头扔开,与男子说道,“你却叫刑部去审查御史台。”   “陛下以为如此查,便真的能查什么来吗?”男子立在窗前,看着殿后种植的古柏苍松,透过枝叶可瞧见懿德殿,懿德殿内也有树,树冠高于殿墙,似是菩提,他收回心神,“建邺城一百零八坊,京畿道还有二十二郡,遍布庄子,他们只要有心藏,飞鸟走兽也难寻其踪迹。”   孙泰掌握多数官员秘事,郑戎豢养外室却也是最后才从旁人嘴中无意得知,倒也是孙氏先人阴德还在,才叫孙泰寿命将尽前三个月发现此事,死前得以保住了孙氏。   李璋提醒道:“诏令发下去,已是打草惊蛇。”   “蛇一惊,便也就成了热锅之上的蝼蚁。”林业绥抬手将爬上窗柩的蚂蚁碾死,为此殿主人扫去,“陛下只需静观其逃窜。”   李璋这些年将朝中臣工及其家宅妻子的情况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便也明白了,郑戎算半个聪明人,其妻也算半个聪明人,便瞧他们的聪明劲是否要往一处使了。   他忽觉得有趣起来。   ...   郑戎从御史台下值后,马车刚驶入坊市,便遇见了郑彧的车驾迎面而来,两辆车路过彼此时,做过短暂停留,而后再次各自行进。   在边门下了车,他急忙直奔卢氏的院子去,只因刚又被堂兄耳提命面的厉声告诫一番,要他尽早将事情处理干净。   卢氏喊了朱姨娘来给自己涂丹蔻,听见外头动静,眼睛直盯着帘子,那人刚进来,她便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抓紧把你外头庄子里养的那位祖宗给送走。”   精气神半蔫着的郑戎挑帘进来,面对卢氏的挖苦,正要开口回话,谁知一进来就瞧见还有旁人在,轻着声音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太太说。”   坐在方杌上的朱姨娘点头要起来,又被屋里的女主子给喝住。   “出去做什么?”男子的轻声细语惹得卢氏生了肝火,瞥了眼妇人,又看向郑戎,“我好端端的要做指甲,为何要凭白被你扰了?你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在她跟前藏着掖着的,更难堪的她不也知道?”   卢氏发了话,朱姨娘便继续安心坐着,她侍奉妇人,除了是家中主母外,还因郑戎也得听几句这个妻子的话。   郑戎是家中幺儿,于族中同辈之中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儿时聪明伶俐,会讨长辈喜欢,大家都是宠着的,更为他娶了公主为妻。   溺爱之下,便也滋生出了诸多劣病,再想把根给正过来,犹如痴人说梦。   当年安福公主死后,朝野震惊,激起不少波浪,虽在三族施压下,文帝罢手不管,但郑戎父亲也真真切切的瞧清了这个幺儿的本性,为公主守孝三年后,再议婚事时,便在当时众多贵女中,瞧中了治家手段极为果断狠厉的范阳卢氏之女。   去世之前,走遍郑氏那些族亲,好言告知若日后郑戎夫妇有所争执,定要相助卢氏。   面对嫡亲长兄时,更是声泪俱下的磕头请求勿要念及郑戎是郑氏子弟而偏袒,要记得卢氏也为郑氏妇,而后又托付了侄儿郑彧。   族内的人都明白儿媳卢氏便是替他看管郑戎的人。   因着这个缘由,卢氏这些年来在郑氏也算是能说得上些话,郑戎的邪性才被勉强管辖住。   “不出去便不出去,这么大火气使给谁。”郑戎心里头本就窝着事,早没了气力高声说话,被这么一激,不由得想到堂兄也是这样的声音训斥他的,又见她要提安福那件事,没了好脸色,“我进来才不过只说了一句话,大人是叫你管我,可没叫你这么跟我说话。”   后头那句话听着气势足,但实际跟个受气包似的,使得卢氏笑起来:“我求着你来了?”   府中有姨娘,外头又另置外室,她早已想明白,凭她在郑氏的地位何必再去讨好他,故而生下个儿郎后,郑戎爱去哪里睡觉都懒得管。   不来她也自在。   两人说是夫妻,却更像是同在一官署的同僚。   郑戎想起自己刚进来时,妇人说的那句话,便知郑彧还是不放心他:“堂兄应该派人来与你说过了,我想着将她抬进府做姨娘。”   “让你纳进来好宠妾灭妻?”卢氏偏头瞧着朱姨娘将浸湿的棉纱覆在自己指尖,“你可知王散玉是如何败露的,便是自作聪明的将那女子带进府。”   “那该如何?”   “杀了就是。”   经过这些年,郑戎的性子也服帖了许多,听到这话,反露出不屑:“这话你倒也说得出口。”   卢氏反讥:“说得你没杀过似的。”   郑戎只好耐着性子又问。   卢氏知道他骨子里还是爱那对母子爱得紧,这样的别宅妇本是有好几个,叫她发现后,作势要去找堂兄郑彧来,郑戎便只好留下最喜爱的那个,其余的都赠送出去了。   “问我做什么?说了你又不听。” 一想到这人还叫别宅妇生下了儿郎来,她心里也是肝火旺盛,“你爱如何便如何,只是你今日敢接进来,明日大理寺便能来查。”   郑戎好声好气的认真说道:“你也知我早年干过的混事,再造杀孽是不能的,否则怎么面对我那老大人,还是先寻个熟悉的人,把他们母子送过去,装成是一家三口瞒过去再说,待这事过去,便将哥儿接回府养到你名下,他母亲便打发卖了吧。”   卢氏仔细打量了身边妇人的神情,看着倒是像在认真的给她涂芍药花汁,见右手已弄好,她举起吹了吹:“养我名下倒是容易,只是我凭白冒出个七八岁的哥儿倒是难瞒天过海了,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旁人,你这儿子来路不明,养了别宅妇?”   “便说是远方亲戚的孩子,过继来的。” 郑戎想了下,“由头只说是这个亲戚曾舍命救过大人,亲口承诺过来日会从这支过继个儿郎。”   这话倒也是真的。   卢氏没说话,做完丹蔻后,便叫朱姨娘先出去了,然后才悠闲开口:“按你说的来便是,只是要寻个能信,别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的,省得又惹一身腥,洗都洗不掉。”   “这我知道,不打搅你了。”   说完事,郑戎便要走。   一瞧这样,便是又要去找那朱姨娘,卢氏半开玩笑的冷冷道:“小心是你的催命符。”   郑戎只当是妇人又起了善妒的心。   “那事当年已解决,催我什么命?”   卢氏笑着没说话,挑眉让男子尽管去。   人一出去,她眉头便落了下来。   许是做过侍婢,朱姨娘在府中也素来都低声下气,郑戎去她那儿,每次都被柔声抚慰,被她给拢住了几分心。   虽说是安福公主的人,但骨子里到底是低贱的,被困在宅院也出不去,整日被人看着,且文帝都翻不了案的案子,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卢氏想起昨日去玄都观,这朱姨娘又哭又跪的要给安福公主上香,说是心里不安,这一下倒是让她心里也不安了,只是为着侍婢的事,那些族老早已对她不满,若再出姨娘的事,还不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只能待这事过去,寻个由头将她送给剑南道的远亲。   ...   卢氏在这正在想着,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   她双手撑着躺椅的扶手起身,挑帘去到屋外,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侍女婆子都在忙着收东西。   风也来了。   *   这场盛暑的雨下得急。   未时也不见有半分的消弱之意。   天也成了灰蒙蒙的。   林业绥从兰台宫出来,还未出车舆,便有小厮急着递来罗伞,童官接过后,赶忙撑开。   进了微明院,他瞧着男子走过抄手游廊,直往正屋而去。   在的婆子看见,也赶紧披上蓑衣斗笠,冒雨跑去正屋的台阶前,问道:“大爷,可要先沐浴?”   大奶奶午间沐浴过后,便嘱咐了继续添火,这会儿热水也刚烧好。   林业绥颔首,又吩咐了句:“进出轻着点声。”   随后挑帘进屋。   下雨天凉,女子穿的寝衣,盘腿坐在榻上瞧着昨日府内的流水账。   昨夜两人都睡得迟,起得又早。   他本以为她在眠着:“怎么不睡一会儿。”   流水账便是既杂又碎,须得仔细看,宝因合眼,稍微缓了下,才睁眼又翻过一页:“瞧完这些便睡。”   林业绥走去东壁,抬手解扣,脱下圆袍,要去沐浴时,瞥见榻几上还摆着张笔迹未干的香皮纸,是女子亲笔写给袁家的帖子,笔锋清秀灵动。   他拿起,瞧了眼:“二十七?”   宝因抬眼笑道:“二月种下去的藕,到了五月底也该有来吃了。”   魏氏喜爱吃莲藕在建邺是出了名的。   林业绥笑着放下帖子,瞧见女子昨夜哭红稍肿的眼,爱怜地抚过,眉眼却带着笑:“今日如何见人的?”   “我在里间说话。”宝因眉眼弯起,“她们在廊下听。”   林业绥便也收回手,推门去了湢室。   瞧完账目的尾巴,宝因隔着窗户吩咐廊下的侍女去煮碗咸茶,随后下榻拿了套寝衣送去给男子,又将他脱下的圆袍拿去外间放好。   雨砸下来的声忽然急起来。   她支腮听了会儿雨打芭蕉的声音,隐约听见身后门开,回头问道:“爷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早出去,说的是午时便能下值回来。   “进了宫一趟。”林业绥擦干头发,在榻边坐下,瞧见几上的咸茶,舀了勺递到女子唇边,不甚在意的说道,“官家说贤淑妃思女心切,难免会做糊涂事。”   宝因张嘴,吃下这口茶,品着男子的话,她只觉有意思,贤淑妃与她说可算是冲动糊涂,可昨夜皇帝自己也说了,如今他将此事全推到贤淑妃身上,难不成是要他们二人记恨贤淑妃?   只是言语间似乎又并没有责怪过贤淑妃。   突然鼻尖涌上一股呛意,她这才记起为了暖身,这茶里头加的都是些胡椒类的香辛料。   缓了好一会儿才没了要落泪的感觉。   吃完咸茶,林业绥起身去外间拿水漱了漱口,再进来时,见女子又看起书来,他声音低沉下来:“不困?”   宝因刚摇头,便打了个哈欠。   她只好往别处找补:“我还没漱口。”   林业绥玩味一笑,走去端来盏茶,瞧着她喝进去,吐出来,又拿丝帕擦去唇上水迹,只是没一会儿,又濡润了。   ...   外面的雨声轻缓下来。   屋里的人儿眠着。   万物静好。   作者有话说:   [1]唐会要记载“开元三年二月敕: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 第54章 起风波   到了二十七那日, 满池红绿已变成了枯荷遍野。   红瘦,绿也瘦。   府里管这片的几个粗使婆子都趁着天早还带着凉,脱了鞋,挽起裤腿, 撸起袖子下了淤泥。   林妙意、林却意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们从东府那边过来给嫂嫂请安, 路过这儿时, 新奇的多看了几眼。   只见停在莲花上的河喜叫人惊吓飞走,婆子手一伸, 整支枯荷便被拔起,堆在水中央的乌篷船上, 再由人划着送到水边岸上。   水波迭起, 鱼儿游走。   两人瞧了一会儿, 正要抬脚走,林却意又欢喜的止住了脚步,轻轻推搡着身边三姐的胳膊, 举手往一处指出:“嫂嫂在那儿呢。”   林妙意顺着看过去。   一塘枯荷旁, 那身肉粉对襟短衫与嫩芽绿诃子, 使得女子宛若遗世的最后那支水芙蓉,波光粼粼的金线褶裙之下, 腹部微微隆起, 是已快四个月的身子。   经人提醒后,她垂头盯着脏了的鞋面,旁边侍儿连忙蹲下拿丝帕拭去, 当微风吹起鬓边碎发, 她抬手拢向耳后, 笑着让侍儿起身。   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人也在那儿。   “四哥、五哥怎么也在?”林却意皱起眉头,亲眼瞧着那两人脱鞋挽裤,而后惊呼一声,“竟然下塘去了!”   林妙意还来不及说话。   林却意已经抓着她的手,急急忙忙往那边走去,到了女子跟前,又不急不慢的万福见礼。   只听她道:“嫂嫂,我也想下去。”   宝因闻言,望向荷塘,林卫罹和林卫隺的膀子没入淤泥中,早已领悟心得,很快便摸出几节藕来。   心生艳羡的林却意努力挤出可怜的模样,嗓子里出来的声儿也是呜呜咽咽,想要女子心软。   林妙意则被旁的东西把心给勾了去,向嫂嫂交代了声,便走到那边的渡口,看那些婆子处理枯荷去了。   宝因瞧着人安全走到渡口那边,才将视线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见惯撒娇的她面带微笑,心没有软半分,徐徐开口:“昨日他们各写了篇策论,今日下塘是得了你兄长点头的,若是六姐能写出一篇来,来年我便也准你下去。”   只能勉强写出几篇咏物辞赋的林妙意顿时闭了口,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再顾左右言其他:“嫂嫂,那些好的为何也要拔了去?”   去年差人去杭州郡请来的花娘不由笑道:“娘子这便不知了,水下有藕,眼见着水面的花叶已生枯象,若再不拔,藕就要烂在底下了,这藕爽脆,夏日吃最是补肺养血,不拔又如何得此美味。”   花娘拿着剪子走去,斜剪了几支尚好的莲花:“且七月还可再种一次藕,到了十月,又是番花红叶绿的美景,现在独留这几支又可做什么呢?”   “何必定要花团锦簇,绝世而独立也是美景。”林却意绵软的声音驳道,“嫂嫂站在这些枯荷旁,不正是如此?”   整日打理这些荷花的花娘也是读过书,晓得一些典故,听到府里娘子这么说,便知是李延年的那首诗,她嘴甜的附和道:“正是有了绥大奶奶,这几支也就显得不够好了,既不好,自然要拔去。”   这两人在说话时,东厨那边派了人拿莲藕,里面的管事婆子也带着食帐来给女子过眼。   确认好今日要做的那几道藕品,宝因又让侍女将新鲜剪下来的莲蓬、莲花及其根茎交由管事婆子带回去。   刚吩咐完,她便听到一旁的对话,连忙打住她们越来越偏的话题:“再说下去,我也要变枯荷才好了。”   近来看了些关乎情爱歪书的林却意顺嘴接了句:“嫂嫂变枯荷,那兄长要变什么?”   宝因笑睨一眼,摸了摸她头发,装未听到。   塘中的林卫隺摸出极长的藕,林却意也都忘了自己说出的话,高兴地跑去看。   她们这次都没带妈妈同来,宝因赶紧让身边的侍儿跟过去,仔细瞧着别掉进了泥里。   那边林妙意一面踱步过来,一面看着荷塘中的林卫罹,总觉得书卷气少了些,杀伐气倒是添了不少,她像是发现稀奇事,快走过去,与女子笑说:“嫂嫂,看来那些妈妈说得不假,四哥还真在院子里勤练射艺了。”   宝因点头看去,男子昏迷那半月,她听闻过林卫罹在踏春宴被郑家子弟围着取笑的事,只怕这位哥儿也已生了要从军的心,那篇策论写的皆是历来用兵杀敌之道,而非治国爱民。   儿郎有此豪情抱负,世家少见。   林卫罹也已满十六岁,该要准备入仕。   “三姐!”   林却意挥手在喊人。   林妙意提裙走了过去。   ....   日头出来,开始热了的时候。   宝因开口喊林卫罹、林卫隺从荷塘出来,并仔细嘱咐他们回去要沐浴,再用药膏抹一遍接触过淤泥的地方。   随后又让人去东厨端些做好的藕食送到几个哥姐儿和姨娘的院子里。   听到嫂嫂吩咐人送藕食去东府,林却意欢欣的拉着林妙意赶回东府用早食去了。   脏了鞋面裙摆的宝因也准备回微明院去换,谁知刚走到院外,便有侍女匆匆从远处走来,急着喊了声“大奶奶”后,步伐加快,然后在女子眼前停下,说道:“袁家二太太带着袁二娘应帖来了。”   衣裙脏污去见客终究不妥。   宝因想了会儿,有条不紊的吩咐道:“请她们进花厅,然后遣人去将三太太也请来,便说是我托她先帮忙宴下客。”   侍女点头离开。   院里的玉藻也早已备好鞋履和褶裙。   *   魏氏和袁慈航进了林府后,由外宅的管事婆子引到了二门外,而后又另有侍女来引她们去花厅。   母女二人刚坐下,王氏也已走到花厅外,只是要进去时,遇到了个人,只见她走过去几步,伸手轻捏着女子颊肉,故作嗔怒道:“还说什么托我宴客,我瞧你这心里头还有别的等着我。”   “叔母惯会讹人。”这一捏并不疼,宝因便也任由妇人作弄自己,笑着应她,“我只是想着自己年轻不太会说话,怕怠慢袁家二太太,待会儿若是冷了场,还得您来。”   王氏无奈地笑起来,眼里露出长辈的溺爱之情,像是受不了晚辈的撒娇,叹气应下,要她招呼魏氏,只怕有什么话要单独与那袁二娘说。   进去后,各自见过礼,东厨的婆子侍女也正好端来了饭食。   第一道便是魏氏最爱的清供玉井饭,将新鲜莲藕削皮切成块,莲子剥去皮心,再与梗米一同蒸熟。   除了这些藕食外,袁慈航却注意道桌上还有一道额外的金银夹花平截,她抬眼向绥大奶奶瞧去,上次在玄都观,她母亲不过胡说了句,竟被记住了。   几人用过饭后,起身去偏厅。   趁着王氏与魏氏在闲聊时,宝因轻扯住落后一步的袁慈航,小声道:“二娘你只比我小两岁,有些话便当是闺阁话说说?”   袁慈航心里对女子早有好感,连连点头:“大奶奶尽可说。”   宝因垂眸斟酌了番,觉得男婚女嫁之事,还是要真心实意的才好,缓言道:“铆二爷心里是满意这桩婚事的,只是担心二娘你不愿,害怕苦了你,故托我问问。二娘也尽管直言,现下两家尚在商榷,婚事还未定,男婚女嫁皆自由。”   听到是林卫铆所问,袁慈航红了脸,可又不好直言,只能婉转说:“我听大人说过他。”   “前年著作局奉命修撰前朝碑文,有一篇便是前朝遗民所攥写的大骂太.祖的碑文,但是他照样修撰进去了,圣上阅后大怒,他只说了一句‘昔年太.祖闻得此文,只道恨不得这人为我臣’,太.祖能容,圣上又有何不能?’。”   宝因浅笑着,静静听她说女儿心肠。   “圣上听了,便消气了。”袁慈航说完这些,方觉自己说林卫铆说了太多,连忙说起别的,“况且我听过大奶奶在闺中的美名,绥大爷在朝中也动手解决了孙氏那等祸害,有如此兄嫂,铆二爷自不能差,该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了。”   听到最后那句,宝因便知这话是她的真心话,放心一笑,亲昵的拉着她走了进去。   两家对彼此都有属意,聊了小半个时辰,这桩婚事便也就此定了下来,只待上报礼部,便可以开始行六礼。   王氏瞧了眼坐在魏氏旁边的女子,大喜道:“我家铆哥儿能娶到这样的新妇,想必定是我那兄长在天上保佑着呢。”   “三太太尽会说些哄人的,怪不得都说您是喜鹊的嘴呢。”魏氏也笑着回道,“铆二爷的文才数一数二,仕途也敞亮,我家二娘能嫁得这样的儿郎,才叫是满门祖宗显灵。”   王散玉被贬谪后,著作局的公务如今由两位著作佐郎共同处理。   林卫铆正是其中之一。   听闻新任著作郎便要从中选。   五品的官已是很好了。   魏氏心中仍在庆幸端阳那日临时去了玄都观。   两个太太说话,宝因只安静听着,时不时与袁慈航说两句话。   王氏与魏氏也是天南地北地扯着,聊到这炎热的天时,魏氏叹息一声:“郑家在高陵郡有一处庄子,昨日便因这天遭了火,我家的庄子就在旁边,走几步就到,里头栽种的樱桃树也被殃及烧了些。”   “人没事便是好的,樱桃来年还有得吃。”王氏宽慰道,“这人没了,来年也长不出来了。”   魏氏点头,又摇头:“三太太说的是,但我那庄子不过是池鱼,真正的城门倒是死了个人,听说是郑御史家的一个姨娘,侍奉过安福公主的。”   这话引得宝因目光移了移,落在罗汉床那边。   很快又从容挪开。   竟然死了。   王氏倒是不意外,也不认为这是意外,只觉得这才是卢氏的性子。   聊到午时,魏氏惦记着府里的事,也顾及着怀有身孕的宝因,说了几句套话,带上袁慈航便走了。   出了林府,坐上马车,魏氏想起偏厅的事,怕生什么变故,问道:“绥大奶奶都与你说什么了?”   袁慈航嘴角笑出窝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意:“问我都爱吃些什么。”   见到她的女儿情态,魏氏也明白几分,不再多问,左右婚事已议好。   *   这边偏厅里的王氏也正在拷问着,挑眉笑说:“我可替你好生招待了袁家二太太,宝姐儿也该与我说说你和袁二娘的私语了吧。”   宝因用茶水润过喉嗓,装作不懂的样:“叔母既说了是私语,怎地还要来问?”   王氏咧嘴笑开,作势唬道:“下次再要我帮,便瞧你请不请的动了。”   “不过是问了些要知道答案才能议亲的事。”宝因放下盏,不再打哑谜,但也只简单说了句,“铆二爷怕袁二娘不愿意。”   王氏点头,这倒也是林卫铆的性子,做人做事都跟林勉十分像,他长兄与林勉便是完全不相同的性子。   其实她那兄长还活着时,常说的是绥哥儿最像他。   说起二房就可恨。   *   庄子里遭了场大火的事传出来后,昨夜在御史台宿直的郑戎卯时下值,便直接去了高陵郡,将人接走,另寻地方安置。   事情全都妥当后,一回府就来找卢氏。   听见外头侍女恭敬喊人,坐在罗汉床上的妇人悠闲地摇着扇,满脸厌恶,深深吐出口气后,瞥见迈过门槛的一只脚,先冷着声道:“这世间,最安全的是死人。 ”   郑戎只觉得是郑彧与卢氏早已商榷好,那日说什么都听他的,不过是卢氏哄自己来听的,满心都是被人当傻子一样耍的羞愤与背叛。   这些年来,他自知当年失手犯的错,侥幸逃脱是蒙了世族的荫德,故而大人为他娶了范阳卢氏来管辖他,自己也未曾说过半个不字,卢氏都只差骑到他头上来,他又哪里说过什么怨言,动起家主的身份来打她。   现下,他不忍了。   “你这毒妇!”男人几步上去,抓起妇女的衣襟,朝着那张脸便是狠狠一巴掌下去,响脆的声连院子外头都能听到,“那个侍婢是你从娘家带来的,要杀要剐,旁人说不得什么,现在倒竟敢来杀我的人了!”   右颊火辣辣的痛感让卢氏吸了口气,嘴角也被打得有些撕裂,性子刚强的她偏头啐了口血沫:“现在倒心疼起来了,你当初干出豢养外室的事来时,怎地就不知为今日的事想想?你道是我杀死了她们,要我说是你杀的才是真的!”   想起郑戎那日说因为公主的事,不想再造杀孽,她只觉好笑,公主死了,倒装起仁慈来了。   当下她便呸了声:“又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浪子回头的做派?”   郑戎目露凶光,我扬手还要再打。   “打呀,像打死安福公主那样打死我才好!到了那时,勾起官家的心事,借我的翻案,皇家还得谢我,好生将我厚葬。”卢氏一副不怕死的模样,赌的便是郑戎不敢,见这人放下手去,她直接推开,理了理领口,“你知不知道你寻得那人都已经讹上门来了?我可不喂养要咬主子的蛇。。”   自以为掌握了主子的秘辛,贪心也就大了,既拿来要挟,便干脆一起杀了。   郑戎眼里仍有几分不信:“朱姨娘你又要怎么解释?”   “公主你都舍得杀,公主的侍婢倒是不舍得了。”卢氏敏锐道,“安福公主的忌日便要到了,朝中又突然生出这事,你便没有半分察觉么?”   郑戎静了下来,坐下认真想过。   卢氏走去拿了药膏,坐在妆奁前,往脸上小心抹去:“当年那事,她究竟知道多少?”   郑戎叹气:“她就在屋中。”   听到这话,卢氏真想再啐一口,果真是被色心蒙了脑袋了,这都能容下,还收为姨娘。   “这事翻不过来的。”郑戎冷笑一声,“安福死了二十年,早过了可翻案的年限,偏是要翻案,也得需是她的儿女或是丈夫提出请求,大理寺才能重启案宗,便是如此,还有刑部。”   安福公主嫁到郑家三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丈夫...便是杀她的人。   卢氏擓了一指尖的药膏,轻轻在嘴角晕开,听到男人的话,也没去应他,垂下眸子,在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   *   大理寺官署外,午时下值的林业绥刚入了车舆,便得了高陵郡的消息,他默了片刻,冷声开口:“裴少卿可回去了?”   童官瞥向四周,正好瞧见那人出来,连忙上前恭敬的将人请来车驾旁。   裴敬搏想了想,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廷尉可是为了高陵郡那件案子。”   京兆府的郭阴与裴爽交好,裴爽也是刚刚才派小厮来告知他,匆忙出来本要喊住男子车驾,却还被男子先了一步。   隔着车帷,男子冷声开口:“还要劳烦裴少卿以此事牵扯到朝廷官员豢养别宅妇为由,去京兆府将这件案子接手到大理寺。”   郑家的庄子。   郑戎。   御史台。   裴敬搏像是明白什么一般,兴奋地拱手行了个揖礼,随后赶紧转身上车,车驾朝着光德坊的京兆府去了。   林业绥敛起黑眸,从车内的匣子里拿出封信,信上放着一小贯通宝,他伸手递出车帷:“去马行租匹马,在酉时之前,送到天台观。”   侍在一旁的童官瞧见,连忙抬手捧过,很快又低着头,仔细收进袖口里塞好,再叉手道:“大爷,我先去了。”   车内的人轻咳两声,声音清冽。   “记住要亲自交到那位贵人手上。” 第55章 道可惜   缈山之上, 白云浮日。   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手执法器, 口念《太上救苦经》, 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殿内, 有一男一女跪于蒲团之上, 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 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 大拇指往内弯曲, 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 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 归身不暂停, 天堂享大福, 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 缓缓息声, 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始,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入梦来, 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 怀中还抱着个婴孩, 不哭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言。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   她不言。   只是每夜梦毕之际, 小姑姑才会张嘴道一句“娘娘,我先去了,明日再来瞧您”。   异梦缠身,男子心中实在难安,等不及忌日,便带着她先来道观请上清法师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之际,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二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由殿外入内,行了个君臣礼,而后再是道礼:“静室已收拾好,随时可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邀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奉他主人之命前来。”   沉思半瞬,男子与身侧的女子相觑一眼,方才启唇道:“请。”   没一会儿,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人视线刚触及祖师殿外的男女,刹那便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单名一个乙。   太子妃则是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人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有了不让主人受辱被轻瞧的使命般,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房的大宗如今是那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   与其瞎想,不如直问:“要你来此,有何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信。   李乙从宫卫那儿接过,瞧了眼信封,干净无一字,而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发觉后,连忙伸手抚向其胸口,小声埋怨着:“来时医工还劝大郎你少动些怒,肝火过旺。”   闻得这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下:“你家主人可还有何话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大爷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想起了什么,哀痛与恨意轮番在眼中登场,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孤知道了。”   童官也马上起身,回去交差了。   看着人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可是朝中出了何事?”   李乙似是不愿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随后命宫卫速去高陵郡一趟,子时必须回来。   ...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于官道上,行至缈山地界时,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皆是山阶。   几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望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   静室内,灯盏昏暗,却足够瞧清妇人的发髻凌乱与满面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尽是污垢。   始终低头不敢言。   只是那人也不说话,像是要逼着她先开口一般。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长成了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同在建邺,今日却才得相见,俗话说侄儿类姑,倒是真不假,大郎便极像贵主,尤其是那眉眼。”   “转眼二十载,孤长大了,你也老了。”李乙居高临下的瞧着,语气中所裹挟的是天下的生杀大权,他已不再似儿时那般无力,“孤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与贵主同去看望过,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可李乙只道:“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挫骨扬灰也难解孤心头之恨。”   安珠玉。   安是安福。   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   安珠玉三字当年被安福公主绣在丝帕上,相赠给了这位御侍做生辰礼物,而这个人竟敢连同那个郑戎打死小姑姑。   二十载来,一想起她在郑府做姨娘,杀意便忍不住的腾起。   妇人咬唇落泪,欲语泪先流:“大郎说的是,可我若死了...那才是对贵主的背...叛。”   李乙扭过头去,不愿再听这些伤春悲秋的滥调陈词。   面对旧人的不解和冷脸相对,妇人捂脸痛哭起来:“当年屋中,死去的不止贵主一人。”   ...   忽然室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在垂目游神的羊元君猛地被惊吓,有御侍搀扶着快步走过去。   推门只见碎片满地,妇人和李乙都是满手的血,她吓得上前拿丝帕去裹男子的手,随后吩咐人去上清法师过来。   道教炼制仙丹,多涉及医术。   治这等止血的伤还是能的。   止过血后,道观为李乙、羊元君二人换了间静室。   听完前面所发生的事情,羊元君只问男子:“殿下要如何?”   面对这位陪伴自己十年的妻子,李乙叹气:“世上无情无义之人太多,高门皇族尤甚,孤不愿再多添一人。”   无情无义,高门皇族。   羊元君知道男子是想起了生母哀献皇后。   哀献皇后十四岁嫁给当时还是四大王的李璋,婚后侍奉双亲,待侧妃如同姊妹,李璋染了恶疾,更是亲自照料,不假人手,可月余过去仍不见好转,后来亲去天台观以寿命祷告。   人好了。   只是哀献皇后也果真于十九岁便韶华而逝,她病逝那夜,李璋却是留宿贤淑妃之处。   羊元君也知道自己劝不住眼前这人,那位小姑姑未出嫁时,极其宠爱这个亲侄儿,又因哀献皇后要料理王府事务无暇顾及,李乙三岁之前都是跟随着姑姑长大。   可...她仍不愿死心:“且不说文帝都奈何不了这件案子,只凭大人对七大王和贤淑妃的眷爱,便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下死手,反生厌恶,认为殿下是嫉妒七大王得圣宠,殿下若是真要行林府那位的法子,只怕我们连东宫也都住不得了。”   “他本就不喜欢我,东宫之位迟早是要拱手相让,我又何必要费劲心思去做他最喜爱的儿子。”   李乙想起那人说自己不类他,故不喜,又想起那人的做派,为博个情种名声,在登基之初,竟如侍生前般的命陈侯去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宣旨册封皇后,难不成他还指望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从皇陵爬来伏地谢恩吗?   真是白白恶心活着的人。   他只觉喉间有什么东西返上来,受不住的连吐两语。   “我的确不像他。”   “便连他的圣宠,丢给狗儿吃都能反胃。”   羊元君不再说话,忆起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鼻头一阵酸涩,静静倚在男子身上。   ...   道观清净之地,男女不可同居室。   坤道前来相引女子去往另一间静室,只是行至半路,便见她伫立不前,由身边御侍扶着下了台阶。   瞧见这副景象,坤道纠结犹豫之下,在犯下冒犯之罪前,结舌道:“不知为何,这只鹤独独只亲林府的绥大奶奶。”   羊元君也不恼,过去撒了些金丹到盆里,不知想到什么,笑道:“仙人骑乘你去往天庭,应当也是有几分仙力,今我施你喂食之恩,望你能够相佑。”   仙鹤垂头吃了一粒,听到后面的话,不再食用,仰天唳了一声,隐能察觉其中怒意。   *   弄不清是被什么给惊到了,游廊鸟架上的鹦鹉忽地乱晃,鸟喙张合发出声,在这夜里分外刺耳。   打了盆水的玉藻还来不及洗漱,赶忙从另一头疾步穿行而来,走到拐弯处时,只见正屋的竹帘被打起,女子抬脚迈过门槛,没走几步便到了鸟架旁。   不过是伸手轻按住乱动的架子,那鹦鹉瞬间便静了下来。   抬手时,寝衣袖子也顺着往下滑落,露出半截手臂,垂下复又再遮住那片雪色。   玉藻见状,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下台阶,抄近道回去,将帕子在水里浸湿后,也不拿来净面,反朝正屋走去。   将手里的湿帕递给女子后,她仰头去逗弄鹦鹉,不满的咬牙道:“也不知它是叫什么给吓着了,胆子忒小了些,反把我们给吓了跳。”   随后又和眼前这只做坏的主子说:“要是把大奶奶给吓了,我瞧你在大爷那儿要怎么说道,只怕你这命都难保。”   宝因瞥了眼,接过擦着手指,视线落在一旁的占风铎上,听到她小孩脾性的警告威胁,无奈一笑:“刚起了阵风,大概是被这玉片的声音给惊了,哪就能吓着我,值得你这么拿话吓它,将它放远些就是。”   玉藻也颇不好意思的笑出声。   两人在这儿闲话没多会儿,屋里便传来咳声。   宝因赶忙放下帕子,掀起竹帘又想到什么,手扶着门,回身嘱咐道:“药要是熬好了便马上端来,再叫厨房备些清热解毒的吃食,不要油荤,也不能太清淡太素,可知道?”   玉藻连欸两声,回了句:“我这就去盯着。”   帘子落下,女子已进了屋。   她也拿起帕子,踩上廊凳提着鸟架去忙活了。   ...   宝因连挑两道帘子,进到里间,只见本该躺在卧床上的男子正坐在暖榻边,手撑着几沿,捂嘴俯身咳着。   午时下值回来,男子便咳个不停,谁知沐浴过,竟直接发起热来,说是躺会儿就好,可昏睡到现在方醒。   见到人醒,她心间松下口气,听到屋外动静,又走去外间从侍女手中端过药,放在榻几上。   随后隔帘再被挑起,是东厨的婆子送饭食来了。   宝因简单吩咐了两句,便要出去。   林业绥抬眼看去,咳声忽变得急促起来,直至喉间搔痒之感淡去,声音才渐渐止住。   婆子出去后,他拉住女子的手,嗓音低沉,还带着些无可奈何:“我可以睡暖榻。”   宝因刚要开口,便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廊下站定喊了声“绥大爷”,她只好将舌尖那句欲要出口的话吞回腹中,柔声道:“爷先处理事。”   这样几个字,使得林业绥再无话可说,他逼自己松开手,看着女子出去,而后凛然吐出一字:“说。”   听出男子声音里的不悦,再想及前面有大奶奶的声音传出,童官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连忙交差:“太子说愿意行事。”   林业绥听后,不置一言,太子入此局是在他计划之中的事,只是...由此便会走向第二个变数。   幼福。   喝完药,他起身下了脚踏,往外间去。   本想去偏寝寻人。   岂料出去,抬眼便见松绿轻纱,云髻松松。   女子正垂首在誊写经文,一会儿翻经书,一会儿继续落笔。   一双眼应接不暇。   林业绥踱步过去,掌心覆在女子的脖颈之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宝因知道是他。   经文誊写到最后,男子念一句,她写一句。   想起在内室的对话,宝因缓缓开口:“爷为何要睡...”   话至中途,她慢慢回过味来,抬头笑问:“爷前面以为我要去偏寝睡,舍不得我?”   林业绥用鼻音轻嗯了声,望着她时,眸中清澈如水。   竟...如此坦诚。   反叫她变得局促起来,宝因连忙挪开目光,搁下手中的兔毫笔,还缓了会儿,方能从容开口说今日所发生的事:“铆二爷的婚事定下来了,袁二太太说是想等天凉了再行六礼,但这通婚书...”   世家的姻亲,皆需由礼部赞者来进行,只是上报礼部前,还需先写两份通婚书,一份给袁府,一份自留。   待那边回了答婚书才可正式行六礼。   可按礼数,通婚书该由新婿父亲来写。   见女子停笔,林业绥合起经书,踩上脚踏,走去榻几另一侧坐下,只说道:“三叔父来信说他七月便要回来。”   叔父于礼法上乃从父。   也算合乎礼制。   了却了一件事,宝因放心点头,下榻拢好木屐,将收好的经书笔墨放去书案那边,瞧见棋奁时,她回头去看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又摆了棋局来解闷。   林业绥执黑子,宝因执白子,来往厮杀没一会儿,忽然止戈。   “幼福。”   “嗯。”   响脆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林业绥沉下声:“我有事要与你说。”   宝因少见男子肃然的时候,想及那时从孙府回来,这人答应自己事事要与她说,便知此事必关乎官场。   她收回指尖的棋子,握在掌心,极为认真的看着对面的人。   褪去温润如玉,林业绥的声音似战场铁戈,非狠戾,而是如兵刃般薄情,只问杀伐,不问是非:“我请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于六月廿三披麻戴孝入含光殿喊冤,到了那日,太子妃必会以你的性命来要挟我保下太子。”   刚童官想必便是交差来的。   太子答应了。   宝因收回视线,思虑片刻,边落子边道:“爷如何算得太子会同意?”   及冠的皇子中,三大王是郑贵妃所生,当年去了洛阳便不再回来,七大王又是贤淑妃所生,其余不是郑氏妃子所生的皇子则年纪太小,便只剩太子。   只是若成了安福公主的嗣子,意味着不再是皇帝的儿子,自然无法做储君。   且丧服入殿,大不孝之罪,而储君戴孝,除非君父亡。   不论何种罪名,轻则失去东宫之位,重则丧命。   “我非神非仙,怎能事事都算尽。”林业绥于棋盘西南方落下一子,堵住女子的去路,“我所赌不过太子那颗杀人的孝心。”   太子自十五岁起,共执剑杀过三次人,两次为生母哀献皇后,一次为姑姑安福公主。   太子的孝,生来便是带着血的。   男子施施然再度落子,淡然道:“还有一人。”   宝因瞬间想到白日里魏氏说的话,脱口而出:“朱姨娘?”   林业绥颔首,卢氏昨日故意叫朱玉去高陵郡买丝绢,心里打的算盘便是一把火都给烧了,永绝后患。   男子轻声嘱咐:“那日你要留在府中。”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已各自占据,只差一子,便能让所有白子变为死棋,宝因伸手从男子的棋奁中拿了颗黑子,毫不犹豫的落在西北角。   这盘棋局,他们是敌手。   可她这一子,所落的是另一盘棋局。   朝堂。   “我若不去,他们手中便没了全身而退的把握,即便太子仍愿前往,太子妃也必会阻止。”她要使自己成为这一子,“太子妃既要筹码,那就给她。”   “幼福。”林业绥见输赢已出,将手中的黑子扔回棋奁,轻叹一声,“我算不尽天下事。”   皇帝表面仁爱,实则易躁嗜血,凡是惹他不快,必要见血方能停止,便连安福公主这事,死得绝不会只郑戎一人。   他不喜太子,亦绝非太子不类他,而是太子像极了这个父亲。   两人如揽镜自照。   故而此局,皇帝虽知道,可若真到了含光殿上,他亲眼瞧见太子身穿丧服,头脑能否清醒便是最大的变数。   “我知道。”宝因莞尔笑开,探身越过榻几,略显笨拙的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可这天太高,青云太远,又怎能只让爷出力,我也得使劲扇扇,让您这阵风再大些。”   她从来都有不输男子的胆略。   林业绥轻笑一声,伸手去护着她隆起的腹部,随后干脆踢开榻几,将女子揽到眼前来,如前两日般轻轻揉着,为女子舒缓怀孕的胀痛。   月份越大,便越不适。   沈女医说需要疏通,直至有奶泌出。   宝因虽渐渐适应,可羞意还是会攀上两颊,为分散注意,她继续说着前面的话:“若是出事,以后爷再娶便是。”   男子黑眸微暗,手上用了些力。   被扯痛的宝因杏眼含水的控诉:“疼。”   林业绥放缓力道,指尖仍在玩弄,嘴角噙着笑:“幼福刚刚说什么?我不曾听清。”   她面对面跪坐在男子怀中,完全被人辖制。   宝因任由水化成一颗泪珠落下:“从安。”   多么可怜。   可林业绥对此毫无怜爱,抬手拭去这滴泪后,出声戏谑道:“看来幼福已将道德经参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宝因转瞬露出笑眸,她本不懂为何这人要反复看那书,可多瞧几遍才发觉,原内有乾坤,想到这儿时,她忽觉一阵凉,低头去看,寝衣竟被打湿了一小块。   男子笑着道了声可惜,抱着她进了里间去换。   外间罗汉床上,则是榻几偏移,棋盘歪斜。   满盘棋子已散落。   作者有话说:   [1]“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出自《道德经》   ——   林.不想跟幼福分房睡.弱小可怜无助.从安   ——   昨天身体太难受,一整天都想吐,什么辞藻措辞都想不起来了,写到男女主的剧情又实在不想凑合,所以睡了一觉起来慢慢写完的,昨晚也是难受到直接睡了,忘记请假了,真的抱歉qwq   ** 第56章 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 浮碧挂天。   守夜的小厮悠闲敲过更声,。   五更已过去,在耳房睡觉的玉藻揉着眼角、搓脸,稍微清醒后, 起身穿衣, 打着哈欠出了屋, 碰见院里其他的侍女, 低声交谈几句,而后错步走开, 舀了盆凉水,站在正屋阶下不远处洗脸漱口。   听见里间传来动静, 玉藻简单擦了下脸, 搓过帕子, 把泼掉浑水后,转身吩咐人赶紧进屋侍奉。   ...   屋内。   一只玉手落在棋盘。   腕间环镯泠泠如弦音。   黑与白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至中途, 大理寺少卿突然登府, 不知发生了何事, 男子穿衣出去后,便整夜未归, 只差小厮回来说恐要夜宿官署。   宝因将散落在榻上的其余白子尽数捡起, 掌心微倾,落入棋奁,随后扶着榻几缓缓坐下。   没一会儿, 侍儿端水进来, 绞干帕子递过给她。   洗过面, 漱过口。   宝因喝下盏热茶润完嗓, 便垂眼看起书来。   侍奉洗漱的侍儿退去,玉藻又进了屋。   她收拾一番外间后,走到内室见女子心神不宁的模样,以为是暑热天闷的缘故,便走到榻尾,将窗户支起,让这好不容易挟了凉意的醒骨真人吹进来。   “时辰尚早,街鼓还要几刻才响。” 玉藻将棋盘这些一应器物收好,又将榻几挪开,拿了柔软的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瞧见女子泛白的脸色,小声道,“大奶奶再小憩会儿也不迟。”   整夜都不曾睡好的宝因轻点头,顺手将书递给侍女去放好,而后携了软枕置于窗框,双臂则叠放上去,脑袋轻靠在臂弯处,望着怪石旁生长的芭蕉,神绪乱飞。   今日便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在一旁瞧着的玉藻寻了个软乎的垫子,小心仔细地放在女子腹部下面,稍稍托住后,才轻着手脚出去。   *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尚未开启,大理寺武吏手持着能够于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行在前,为身后的两辆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拱手禀告:“林廷尉,这里便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府邸,已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瞧着武吏敲门。   那名外室死在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郑戎前几日又狠下心毒杀了亲子,不留半点痕迹,只是却忘了他还有相赠出去的。   敲门声响过三巡,屋舍内传来小厮的声音:“敢问客家是谁?”   武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小厮歉意道:“还请待我询问过主家。”   武吏只知今夜所办的事紧急,一时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武吏还是聪明的朝内喝了声:“大理寺有要事,请尽快。”   小厮恭敬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早些进去也能早些完事。”   前面去的那几家皆是闯入的,可不曾如此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将我们当客,我们自也要尊重主家。”   入夜后,各坊闭门,无论官民皆不能在外行走,消息自也无法互通,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人均不同坊。   在街鼓响起之前,必须尽快做完这一切。   只是如今坊门即将打开,也已是最后一个,若再强行进入,惊了里面蝉虫,去寻来郑戎,少不得被他纠缠,误了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   半刻后,整理好衣装的沈云亲自来开了门,抬头见到门外的两人,惊到立马拱手:“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便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聊。”   沈云非世家出身,只是因孝悌之名传遍乡里而被推举为官,此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只置办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   小厮作护家之用,侍女则是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庄子突生大火,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为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与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亦不见人,经过月余走访,发觉几人这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皆频繁来往这些坊,可于去年六月始,却变成了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乃五人之一。”   “端阳节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至此,其余四位皆已交代,只剩沈寺正。”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无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犹如登天。   几番纠结犹豫,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   裴敬搏叹口气。   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无法再寻回那几名乐妓。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日午时入宫,亲自上奏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男子已入了车舆。   眼珠转过几圈,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奏,他豢养外室仍难逃被贬,何况陛下于盛怒之下,已加重处罚,贬谪前脛杖五十。   上奏,还可跟着一搏。   沈尘在呆滞几瞬过后,也连忙从地上起身,来到车帷旁,着急提醒道:“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袍摆的尘土,“随风而动,便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   车驾已动。   ...   街鼓响起,坊门开。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在旁放好,又小跑去敲府门,在男子走来这儿之前,大声喊道:“绥大爷回府了,快开门!”   耳尖的门房小厮紧忙打开西角门,迎他们绥大爷入府。   林业绥进了府,往微明院去。   走过游廊,绕过院里的怪石流水,便见一树芭蕉旁趴卧着的女子,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修眉联娟,青丝如瀑。   廊下坐了忙针线活的侍儿,安安静静的在守着女子。   瞧见绥大爷回来,本想开口叫醒大奶奶,只是刚开口便被遏止,她也领会过来,抱着针线篮子去了别处。   假寐的宝因睁眼,皓齿内鲜,歪头枕臂,笑吟吟道:“爷遣走侍儿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什么?”   宝因娇嗔一眼,偏头不理。   林业绥挑帘入内,见女子欲起,瞥了眼她快五个月的肚子,直接倾身过去,将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这样眠着,窗落下来该要如何?”   倚着男子在榻边坐好后,宝因低眉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以后不会如此。”   很快又抬头朝外吩咐准备洗漱的水。   待男子洗漱过后,她拿了干帕子递过去:“可是生了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造访了几位官员的府邸,求他们办了件事。”   说得倒像是真的。   宝因不禁展颜,正三品官员还需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能信。   擦干手上水珠,林业绥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落座榻边后,轻声询问:“几时去?”   阴家前几日便递来了帖子,相邀她廿三这日同去玄都观。   太子妃出身泰山羊氏,其外祖便是李郡阴氏,东宫自不敢明目张胆的拜谒林府或以东宫名义邀她前往。   九卿乃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与之来往便有结党之嫌,且今日太子丧服入宫,林府与东宫若贸然接触,必会招人猜疑。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府亦有待嫁的林妙意,两家见面倒也不那么突兀。   宝因眨眼:“卯末。”   男子捡起遗落榻上的棋子,指腹来回摩挲着圆润玉面,静默不语。   “爷整夜未归,为的不正是多增几分胜算吗?”宝因走去高几旁,拿灯箸把浸润在鱼脂中的灯芯夹出,柔声说道,“既有了胜算,爷好好在家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回来便是。”   说罢,便要让他去睡一会儿。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任由女子为他解衣袍,散发冠。   ...   陪着男子睡了会儿,宝因下榻轻解寝衣,吩咐玉藻去命人备好牛车,又唤来专门侍奉妆面衣物的侍儿梳妆换衣。   收拾一番,她正色瞧了眼床帏,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   女子离去后,林业绥缓缓睁开眼。   童官被唤进正屋,摆了棋盘,随后侍立在旁,瞧着男子正支颔与自己博弈,看似云淡风轻,却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他昨夜虽已按照绥大爷吩咐,找了府内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布置去了玄都观。   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   落在棋盘以北。   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   一辆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驶进崇业坊后,在坊街行进小半个时辰,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宝因提裙,走上台阶,走得比寻常慢了许多。   百级石阶,怀着身子的她,十步一歇。   玉藻也小心搀扶在一旁。   到了祖师殿,女子朝殿内神像行过道礼后,侧过身子,脚下右转,穿过游廊,按照帖子所写,径直去了道观后院。   那儿是幽深僻静处。   只是行至廊门时,叫人给拦住了。   宫卫拱手,不见盛气凌人:“我家主人在此歇息,请见谅。”   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   女子立在廊下,御侍站在其身后。   玉藻机灵的代为回答:“阴家太太请我们大奶奶来的。”   “原是林府绥大奶奶。”   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   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如走马灯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她停下。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明黄鸟衔花枝纹诃子是明艳,茶褐织金褶裙是沉稳,藕粉洒金大袖长衫又是温婉。   她想看透这人,却如何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   宝因礼数周到的万福见礼。   羊元君亦点头回礼。   ...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   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弃了高足椅,挪来两张席子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小几,又另有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待太子妃落座后,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坐下。   两人身侧有冰鉴送着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而后是神像。   此殿曾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高帝不喜,便另修殿宇供奉。   因建筑格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荒废两朝后,生了苔藓杂草,后有法师见其幽静,有隐世之风,便只是简单修葺。   留了些苔藓异草,又另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消一会儿,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闺中好友与族中姊妹,于建邺再无深交之人,只是好友远嫁,姊妹亦各有手帕交。”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日心慌甚重,又闻得夫人与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想是极有仙缘,这才特请夫人前来陪我度过这闲日,或许这心便也不那么慌了。”   宝因双手接过,见为尊的太子妃已动,她方坐正,手执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瞧这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道:“我哪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便记住了我。今日能见到太子妃,倒也算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极为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也是许久不曾与人畅谈,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忽闻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来报,原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于空中直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死了。   羊元君像是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该出发了”。   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那幸存的飞禽继续飞。   *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殿脊之上,瞧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内侍得了李乙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这位主子穿上。   “殿下。”内侍瞧着偷穿丧服这等大逆行为,小声提醒一句,“若是叫贤淑妃与七大王知道,定会去陛下那儿奏您一本,说您盼着...陛下...”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且东宫也并非是干干净净的,只属太子一人,哪怕找借口杀了几个,却不知还有多少是贤淑妃她们的人。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奏。   他亲自穿去皇帝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乘着由延喜门出了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入兰台宫,于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舍人瞧见太子身穿丧服,以为是太子要逼宫了,被吓得赶忙跑去禀告皇帝。   跌跌撞撞跑至含光殿时,他匆忙告知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事情严重,入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已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之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瞧瞧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皇帝有令,兰台宫各处宫卫、舍人皆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   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儿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   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时,想的则是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儿女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再弯绕演戏:“太子可知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何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知,为何还犯?”   “七月初七乃姑母忌日,我上月外出为姑母做法会,偶遇姑母御侍朱玉,她亲写血书,告知当年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道,“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还望陛下能肃清往事,使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无皇帝号令,舍人不敢去接。   直至皇帝瞥了他一眼,方小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安坐于圈椅中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细细看过,后实在不忍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若追,需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与皇帝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仍不弯:“律法既需要,那李乙便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皆是皇帝所授,东宫早已扫榻准备让贤,竟还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他是太子。   “李乙于幼时身染恶疾,性命濒危,乃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李乙寻得良药,方得生机。哀献皇后尝命李乙‘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今姑母无儿无女,苍凉黄泉,受尽苦楚,无人给申,李乙岂能旁观,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这等小事。”   李璋便知道太子的性子。   瞧,说完还要讥他一下。   “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哀献皇后走了,空出皇后之位,东宫之位被我占据十六载,理应空出。”李乙伏地叩头,“待姑母魂安,这条命任由陛下处置。”   听到哀献皇后,又闻得这个儿子开始说些浑话,李璋被刺激的执起笔洗,咬着牙,狠狠砸向太子:“你这个逆子,说什么为你姑母伸冤,我瞧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你母亲就是被你这逆子给克死的!”   砸到李乙额角流出血,他岿然不动,只言:“哀献皇后是被儿克死,还是抑郁而终,陛下心里知道。”   每提哀献皇后,父子必争吵。   以往有太子妃在旁调和,可今日...   殿内舍人都是在王府侍奉过的老人,见状劝阻道:“此次太子是为安福公主之死而来的,陛下与太子怎么反为哀献皇后吵起来了。”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为君,你不仁。”李璋一脚踢开年老的舍人,走出案桌,粗喘着气,剧烈咳起来,“君纲父纲,你有哪样是做到了的?”   “为父、为夫、为子、为弟。”李乙愈说,怨气便积攒愈多,“陛下又做到了哪样?”   李璋捂着胸口,多年不曾发作的胸痹似有重来之势,忍着厥心疼痛,虚声笑道:“既如此想念你母亲,你母亲也最疼你,那你干脆下去陪她。”   “儿想了二十一载。”   ...   被踢开的舍人,连忙爬到殿外,喊来信任的内侍。   “快去长乐坊告诉林廷尉!”   *   出了宫门,内侍直奔长乐坊。   好在兰台宫与此相距不算远,骑马两刻便到了。   因近午时,恐生变故,童官奉命在西角门候着,见到人来,赶紧相迎内侍入府。   来到微明院,内侍只敢站在外间行礼,而后喘气将含光殿所发生的事,一口气说完:“太子提及了哀献皇后,陛下大怒,还望林廷尉能尽早进宫。”   内室久不闻声。   童官正要进去请示。   男子淡淡道:“其余三族可有知道消息?”   内侍喘匀气,答道:“今日含光殿的禁卫与舍人虽是可信的,但太子丧服入宫,无法藏匿,应当是都知道了。”   林业绥笑着落子。   知道却不着急入宫,便是还不曾知道太子戴孝所为何事。   皇帝竟能将含光殿发生之事与殿外彻底断绝。   ...   今日乃休沐日,大理寺卿若入宫,必引谢贤、郑彧和王宣等人注意,便是无事,也会进宫来参一脚。   林业绥命人换了不显眼的驴车出行。   入了望仙门,车舆均需缓行。   行至第一道阙门时,男子屈指敲了三下木方。   驭夫再缓车速。   ...   有几人聚集在第一道阙门,他们皆是被郑戎相赠乐妓之人,到了这里,听到皇帝怒斥太子,竟说出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之言后,迟迟拿不定主意。   “得罪郑仆射与七大王,仕途葬送,性命葬送,连死后的清誉也难保全,还不如在此捱到郑仆射来。”一名青袍官员嗤鼻道,“他林业绥最多再做这一日廷尉罢了,还能奈我们如何。”   其余几人皆不敢接话。   他出身世家,他们却不是。   车舆内的男子敛袖,笑而不语。   吴郡孙氏的子弟。   当真是不知好好惜福。   “孙主薄不是说我只能再做一日廷尉,奈何不了谁吗?”林业绥温润如玉的笑着,嗓音清冽,“午时已过,那便瞧你还能否活过子时。”   话音砸在宫砖上时,车舆也同时碾过宫砖,缓缓驶向第二道阙门。   众人回过神,现今这位林府长子仍是大理寺卿,只要他愿意,赶在郑氏来之前,提前下手要他们的命,不过挥手间。   沈云思量着早晨那句话,率先低头往含光殿走去。   他们只是缈尘,要随风而动。   今日这阵风,乃是林廷尉。   明日的事,便待下阵风来,再说吧。   *   热气逐渐攀升,玄都观的善信都急着赶回了家中。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寻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夫人与林廷尉必认为此次相邀是鸿门宴,只是我前面所言皆是真的,太子的性子,无人比我更清楚,便是陛下这个父亲,也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定会谈到哀献皇后。   今日,无人能救下太子。   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会儿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提着裙摆,缓缓跪下:“可我今日的确是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起来,玉藻赶忙来扶,待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宝因也未敢站起,仍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皆称赞。”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人乃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便是哀献皇后的堂弟。   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郑氏。   羊氏至今却仍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官,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均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母族皆劝我不要嫁,哪怕嫁去没落世家,也好过来这薄恩的皇家。可他们不知,我幼时进宫去看望病重的姑母时,见过太子堪折的模样,便再也走不出他三尺之外。”   “那时年少,满心只想着快快长大,飞入宫城,好去陪伴,我十五岁,不顾族中长辈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不回头,那时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逝去,太后也已十六载不曾出蓬莱殿,我又怎能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年纪虽轻,却不曾看错人。”羊元君看向宝因腹部,泪珠便落了下来,“皇家薄凉,他不薄凉。”   宝因抬手为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有过四个孩子,后接连夭折。   可至今东宫仍除却太子妃外,仍不曾有旁人,许是七大王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登基的心,子嗣便也不再看重。   两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携手走到今。   “说这些也不过是望夫人能心软垂怜罢了。”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死在东宫,也不愿同太子隔日而死,若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为太子敛尸,陪葬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   不起眼,可快乐。   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是卸下心防,问了句:“太子妃,您呢?”   “林廷尉若能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已是开恩。”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皇帝性情难测。   无人能劝。   贤淑妃所能劝的,不过是皇帝做戏罢了。   此次出行,宝因心中亦没底,抱着的不过也是一死的心罢了,瞧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情,她仍笑着宽慰:“太子所行乃仁孝之事,上天定会庇佑,他也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瞧,这大暑已过五日。”   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   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奏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别宅妇。   外人的介入,使得这场父子争吵结束。   皇帝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般,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皇帝坐回圈椅,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   今晨坊门一开,孙主薄便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别宅妇而连夜查来之事。   郑戎得知,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立马跑来与堂兄商量对策,宫内忽然传来皇帝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将调回建邺便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买通行刑之人即可。”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府更衣,直接登车入了宫。   待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   若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且林业绥又怎会仅为了这件小事便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   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小厮备车去谢府。   -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早已将措辞准备好,随时可应对皇帝发问。   事情不明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将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时,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要就此将人闷死才算完。   见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好生瞧瞧!”   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将面上的东西拿下,捧在手上却发觉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手上发抖。   “驸马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后驸马明目张胆将人带至正屋,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驸马殴打公主。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驸马,接回公主,后驸马假作悔改之态,公主偶然得知自己怀孕,心软回去。   那几日,驸马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驸马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回府便撞见驸马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驸马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妾当夜于屋中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驸马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儿郎之身,求贱妾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妾朱玉岂敢推脱。犹记公主音容。”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便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   郑戎、王宣与谢贤匆匆入宫时,皇帝已将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自也听闻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卢氏那里也得了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娘家。   长生殿内,李璋已被吵到头疼,他干脆拉了太子同来,然后是四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乃陛下血肉,怎可忽作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下,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官家,您素来最尊先人,此案乃文帝亲自下了定论,今日您又怎能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皇帝往日行事最喜拿先人说事,那他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   琅琊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治头疼的法子。”   “只留郑仆射,与他好生说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有如此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皆不容,若强行如此,日后万事皆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到底还是可惜了,七大王素来行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却竟有如此舅父,日后子民如何再信他?待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   廖天之上,白云聚集,转瞬为黑。   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宝因只觉赌闷,顺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皆是不好的。   皇帝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了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入神殿后,捂面不语,她仍还持着端庄,不让人听了哭声去。   这是暑雨。   *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大人从前也如你这般,一腔热血便以为能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了解的只是我大人。”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   “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   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   午时,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天起了乌云,皆都走光。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见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   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   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   晚暮时分。   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回到府上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   嘿嘿,万更补偿请假的两天~最近换季,天气变幻无常,一到这时候,身体就出毛病qwq,大家好好保重身体!   —— 第57章 周郑交质   说完挂孝报丧四字。   郑彧闭口无言, 背手转身出府。   -   因豢养外室,郑戎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   皇帝下令,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了块一人长宽的木板, 也不准备往上垫任何棉絮之类的毡子。   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头, 趁着雨停下这会儿, 由跟随来的小厮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拿帕子遮住了容貌。   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呢。   晃晃悠悠快小一个时辰, 几人披星戴月的进了坊市。   拐入坊巷后, 只见府上已是白幡挂起, 奠灯高悬,丧乐漫天。   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 望着府门口的小厮进进出出, 府上谁死了?   他双亲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 亦是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   卢氏?   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十几年来都没生过什么病, 怎会突然没了, 想到这里,郑戎只觉是皇帝急诏自己,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戕了。   毕竟为他殉情这等事, 卢氏是绝不会做的。   嗓子咳出血腥气后, 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赶忙吩咐:“快进府里去。”   一路上,小厮都顾及着这位主子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如今见到府上此种状况,主子又发了话,他们紧忙穿过巷子,发现竟是开的正门。   不等上台阶,郑戎先抬头问道:“可是太太没了?”   腰间戴孝的小厮见到门口的人,小腿骨处血肉模糊,二话不说便直接低头跪下,不敢说半句话。   郑戎也当这些小厮是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到底相处多年,又一直管辖着他,哪还能无情。   得了答案,他让小厮先抬自己去灵堂瞧瞧。   去往灵堂的路上,心中也在想着待会儿该命人去堂兄府上,托堂嫂过府来代他料理丧事。   两个小厮抬着人路过内厅堂时,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些,便能看到一扇屏风后,坐了个妇人,她面前站着个管事婆子。   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上好的木头”、“我哪敢欺瞒太太您”、“这都还是从裴府买来的,裴府专门请大匠为他们老夫人做的”、“时间实在紧”的话。   郑戎满心别的算计,也难注意这些。   待他们利索来到灵堂,不见棺木,不见守灵的,只有一张案桌放在正中,案面上摆着两方香炉,里头点着香。   还有一块神牌,上写“先考郑公讳戎府君之灵位”。   张嘴跟着念完,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个混账东西!还有那个毒妇在哪里!叫她来见我!”   听到这声骂,坐在内厅堂的卢氏眨了下眼,悠悠吃了口咸茶,打发婆子离开后,起身去瞧,软下语气好声道:“我为你忙活这些身后事,累得腰酸腿疼不说,倒还白白招你骂。”   若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这是要干什么,诅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了!”   卢氏想起写回娘家的那封信,反觉好笑道:“你忘了,前年亲自写了封和离书与我,如今你我已不是夫妻,何来弑夫一说?”   前面郑戎又干出通奸的混事,教她发现后,写了和离书,后又被郑彧知晓,骂了他一顿,便死乞白赖的来求她。   当时虽好了,可她也知道这人迟早还会生祸害,暗中将把藏下的和离书给送回了娘家,让母亲好生保管着。   背后叫人给刺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待我好了,定不叫你好过!”   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   两个小厮提了灯笼,郑彧背手站在屋门口,看着这场闹剧就头疼,喊了郑戎跟自己去书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人抬自己过去。   一进书斋,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族老也在。   郑彧坐在尊位,见他来,当下便开口说道:“我已遣人去各府报丧了。”   这话的意思...使得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瞧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要我死?”   “端阳那夜,我便说过,若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仍在为这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   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与二十年前一样,三族共保。   只要三族出面,皇帝又怎敢硬翻此案。   他听着府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与兄长自小长大,不是同胞,也该有手足情,竟连救都不愿救么?”   倒还怪上了他!   郑彧将旁边几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则是更为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保你这个蠢货,我何至于让陛下生了嫌隙,差点令七大王也失去圣心!你自个儿干出那等不忠不孝的事来,当年郑氏帮了你多少,好不容易苟活下来,不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还不怕死的去做那些男盗女娼的事!”   “帮了你如此多,叫你多活二十载,已是我们仁至义尽!”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日该是你来回报郑氏的时候了。”   郑氏族老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便也干净了,不必再遭罪受。”   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   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   他变成今日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   幼时不教,少时不纠。   已经歪了的树又要如何长直。   “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自个儿了结吧。”   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   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府,传来哭丧声。   *   雨停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哐啷下了起来。   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榻上,由医工在旁诊治着,自己则分神去听陈侯说话,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府上便挂起白幡,冷着脸没说话。   以为这样就算完?   既挂了孝,那也不能白挂。   “明日卯时,带上宫卫,去郑府宣发诏令。”   听得这话,陈侯想起诏令内容,担忧道:“那道诏令...未必能通过门下省。”   李璋冷嗤一声,满不在乎地答了句:“那便不通过门下省。”   陈侯愕然,以为皇帝轻易放弃了,可松下心神仔细想了下,才明白其中含义。   诏令不通门下省,直接发出,此事并非没有过,但皆是皇权压过世族的时候,皇帝是要借此再次进一步试探世族的底线?   君臣二人聊了没几句,齐齐看向殿内的另一人。   医工收回手,起身翻起皇帝眼皮子仔细瞧了瞧,神色愈显严肃,全部检查过后,垂头不语。   李璋敛好袖子:“我这身子被你照顾了十几年,有话直说。”   知道皇帝最厌恶被人欺瞒,医工拱手:“胸痹之症时隔十六载再发,且心脉隐有堵塞之兆,绝非吉事,陛下万不可再叫怒火攻了心,得好好收着这脾气。”   “人老了,今年我都已四十有六了,这身体哪里还能有什么吉兆。”李璋笑着拍了拍医工的肩膀,如故友般说笑道,“不死便是吉兆。”   患者这样说,医工只有强颜欢笑的附和“陛下说的是”,谁叫这个患者身份不一般。   李璋挥手让医工退下,又吩咐陈侯亲自代他去一趟蓬莱殿。   -   蓬莱殿中的老妇听完今日所发生的事,张嘴道了“先帝”两个字,便再无下文。   陈侯早已习惯。   自昭德太子薨逝,太后便入了蓬莱殿,再不出来。   哪怕是文帝崩逝的时候,也不愿踏出此殿去见丈夫最后一面。   他哀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开,脚下刚走了一步,忽又停下,好似是听到了木鱼声,可转身去寻,却只剩雨声。   陈侯抬头。   这天又开始下起雨。   怕是停不了了。   *   微明院中,两三侍女来来往往,忙碌一阵,又悠然的坐在灶火前轻言闲话这夜雨簌簌。   听到那边正屋里叫水,随后拉了个没事忙的小侍女,两人忙不迭的提了热水进去。   刚入湢室,绕过锦屏,女子立浴盘,肌肤湿漉漉,腻玉圆搓素颈,玉润珠圆...小侍女匆匆低头,红着脸不敢再瞧。   沐过头发,浴好身子,宝因由人擦干水珠,系好寝衣后,接过粗麻帕子,边绞着头发,边进了内室。   头发绞到一半,被窗外雨声勾去,停下动作,侧耳相听。   一囊灯光下,鬒发如云。   林业绥进来,见她本该挽起的发皆散落在肩头腰间。   他缓步走到女子跟前,手指穿过发间,仍还湿润着,不免拢眉,低声道:“头发湿着,容易伤风头疼。”   宝因回头,微抬眼,而后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衣袍,纤指几动,圆领翻落。   他们两人在玄都观待到雨停,又换了能在雨中行走的木屐,才出观登车回府,只是男子有事要处理,她便先回了屋。   这院里的侍女婆子也都是聪敏能干的,早早就烧好了热水。   她只沾了些雨,但男子在上道观的百级台阶时,因逆水而行,衣袍湿了大半。   仔细收好玉带,放在榻几上后,女子浅浅一笑:“我待会儿便绞干,你先去沐浴。”   衣袍被解,林业绥无奈发笑,捻过她发丝,先去了湢室。   宝因绞干还染着湿意的头发,起身把玉带拿去东壁归置好,又叫人拢了盆炭火进来。   雨水多,骤然降了温,反觉得冷起来。   -   林业绥沐浴出来,拿了巾帕,见屋中燃着炭火,踱步过去坐下后,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廊下的侍女也注意到窗纱这边的人影,忙开口道:“大爷,大奶奶去取薄衾了。”   男子浅淡应了声。   没多会儿,便有婆子抱着两床衾被进来,朝屋里的主子行过礼,放在内室榻上便退了出去。   木屐声传来。   林业绥扔下巾帕,顺手拿过钳子,将没燃好的炭木夹到中间燃好的地方:“怎么还亲自去?”   “我怕她们拿错了。”   打帘进屋后,宝因走去卧床边,将神锦衾抱出,暂时放在榻上,又将新取来的薄衾拿去铺好。   这样的衾被有好几床,样式虽类似,所用罗绢却各不相同,肌肤触感也是千差万别,若不是常与这些打交道的人,极难辨别。   两人刚说完话,廊下响起声音。   雨声掺着脚步,童官披带蓑衣斗笠,赶忙来报:“绥大爷,郑府上的小厮酉正便已在四处报丧了。”   林业绥拨开猩红的炭火,静瞧它火星迸裂:“可有哭丧声。”   窗外的人立即答道:“两刻前传出的。”   男子往后靠去,曲指敲了两下圈椅扶手,没说话。   童官走后,宝因从卧床上起身,走到炭架那边的圈椅旁,垂头看向男子:“郑戎死了?”   林业绥将钳子放入炭架,笑道:“就在两刻前。”   挂孝报丧这出,为的不过是要让皇帝瞧到他与郑戎割席的决心,皇帝便也坦然接受这份好心,放了郑戎回去,要他活活被至亲逼死。   于皇帝来说,千刀万剐都比不上手足残杀能让他心里痛快。   宝因垂眸,掩住心中翻涌的嗟叹。   竟就这么死了。   这些年,大人拼命想要挽救大夏将倾之势,终究还是徒劳。   同一桩案子,二十年前,三族相阻,使得文帝无法介入,而今日,她大人与王宣等人虽入宫,却已不似父辈。   如今郑氏中的三品官被撬动,便意味着其他人也能动。   其他人中,囊括着王谢两族。   如同史书上的“周郑交质”,这次他们已露了怯,若皇帝意识到三族余威不再,只怕日后世族会迎来腥风血雨。   或许,眼前这个男子比所有人都更先察觉到。   见女子在发愣,林业绥摸了摸她的发,缓了声:“又在想什么?”   宝因浅笑,随口一答:“今日观里的事。”   男子烤热的手掌抚上她隆起的腹部,不知是在问谁:“怕了?”   宝因点头,好不容易熬到这儿,要是死了,多叫人不甘,忆起观里的那些事,她一双手抚过男子好看的眉眼鼻子,再是吻过她无数地方的薄唇。   林业绥任女子作弄,当如春笋的指尖还想要再往下去摸喉咙时,他张开嘴,惩戒的一咬。   咬得很轻,甚至还有些酥麻的痒,宝因便也不曾抽离,忽问道:“爷在道观里是不是安排了人?”   林业绥咬了一下,很快松开,抬眼含笑看她:“你瞧见了几个。”   宝因收回手,沉思半晌:“五个。”   那些甲士豪奴都是从隋郡送回建邺来的,凶悍且心细,叛军都难以察觉,林业绥眼中露出赞赏:“如何发现的?”   “念经时,他们念错了个字。”宝因记得离开道观时,那些道士正在做晚课,唱道经,字虽好认,可放在道韵中却要用另一种,她失声笑道,“那字有两个音,在经文里该读平声。”   林业绥忽然缄默。   宝因秀眉微拧,忙蹲下,微仰着脸:“怎么了?”   林业绥已阖上眼,吐息似在忍耐着什么,整夜整日未眠,隋郡落下的毛病又重新袭来。   女子问的那瞬,他睁开眼,毫不掩饰的示弱,像是故意要引人来乞怜:“有些头疼。”   宝因低眉叹息,握过男子的手,学着他从前给她按的手法,一双手认真的在按压着。   担心女子蹲着会挤压难受,林业绥小心揽起她的腰身,将人放在另一张圈椅里。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   炭火被灰覆盖。   卧床的人在安眠。   *   次日,一道诏令未经门下省,直接由中书省发出,告诫百官。   郑戎虐杀妻主,谋害亲儿,蒙骗先帝,侥幸偷生二十载,享了不该享的福,天地祖宗皆难容,今自戕亦难赎罪,勒令不准其立坟,不准做法会,只允准报丧,而不能挂孝,并将其在安福公主死后所纳所娶所生的妻妾及儿女一律于七月初七处死,所得俸禄钱财充入国库。   郑府撤下白幡,遣散丧乐,无人敢去奔丧。   只是府里的哭声却仍止不住的传出。   娘家回不去的卢氏整日关在屋里,除了哭,便是哭。   只恨当年明知是火坑,却还要往里跳,满心算计,最后一场空。   至于朱玉,一根白绫已先殉了安福公主。   ...   那名孙主薄因豢养外室,被脛杖后,要求立即便动身离开建邺,天高地远,路上便因伤口恶化死去。   -   七月初一,宗□□接皇帝诏令,将郑戎的名字从皇家世谱上彻底抹去。   七月初七,礼部为安福公主办祭礼,天台、玄都两观大办超度法会。   悠悠二十载,香魂终安。   -   七月廿十,御史中丞弹劾太子。   作者有话说:   [1]腻玉圆搓素颈:出自苏轼的《满庭芳·香叆雕盘》。   [2]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改自宋代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   [3]“周郑交质”是春秋初期的一个历史事件,也是周王室正式走下神坛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诸侯国都觉得周王室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但是在郑庄公藐视周平王之后,大家发现周王室也不过如此,然后其他诸侯国纷纷效仿,周王室便也失去了原有的地位。郑庄公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郑伯克段于鄢”中被母亲嫌弃的那位。   ——   中秋快乐~   —— 第58章 江淮郡王   立秋已近半月, 骤雨仍还时行时止。   昨夜下的整宿雨,至今晨才歇。   推窗只见空水共氤氲,枝叶上还挂着亮晶的雨珠,垂垂欲落, 树根处则漫溢出淡淡苦药味。   透过半开透气的窗子, 亦能瞧到屋内暖榻前的光景。   这几日因风寒严重, 绥大爷告假在家。   童官进到微明院, 担心扰了主子,边走边使出眼力见的观望了眼, 发现大奶奶虽不在,可大爷起了。   他脚下步子加快, 立在外间喊了声“绥大爷”, 听见内室的脚步声, 又赶紧上前打起帘子。   男子散发宽衣,徐步至罗汉床前,踩上脚踏后, 扶几坐下, 喉间轻咳出声, 相比前几日,已减去几分病态。   忽然天光跑进来一缕, 竹帘被挑起。   院里专负责烧火的两个婆子抬了刚燃好的炭盆进来, 又另有婆子打好一盆水放在不远处。   童官等婆子退出去后,才将手里那一沓印有官印的文书呈上:“大爷,这是裴少卿刚派人送来的官署文书。”   林业绥用余光扫了眼, 将双手置于炭火之上:“什么时辰了?”   童官上前将文书放到榻几上, 而后退回原位, 答道:“巳时。”   巳时, 朝会也该结束了。   手烤热后,林业绥只拣了其中一封展开来看,冷冷淡淡的瞧了几眼后,叠回原样,扔进了炭盆中。   火舌蹿起,所带的火星子,引他一阵咳嗽。   六日前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当场弹劾太子既自愿为安福公主嗣子,断不能再稳坐东宫之位,同时翻出了太子昔日提剑杀人之事。   皇帝置之不理。   御史中丞便连续五日上书继续弹劾。   今日再开朝会,他仍咬住太子不放。   少在人前露出不悦的皇帝,敛起和颜悦色,当场冷声斥道:“太子说他不是朕的儿子,便不是了?”   仅凭哀献皇后当日的一句话,不经皇帝知晓同意,没有宗正.寺的过继文书,皇家世谱上也不曾做任何更改,便连当日于含光殿中,曾听皇帝亲口说过一句的郑戎也早已死了。   如今凭的只是太子一句话。   可皇帝是君,是父;太子是臣、是子。   臣子又怎能越过君父去。   只要皇帝不认,太子说的一切皆可作废。   素来嘴里不饶人的御史中丞便这么站在含光殿里,被皇帝一语堵到说不出话来,他以此事弹劾,便是在说皇帝需听从太子的话...犯了大不敬之罪。   若他就此作罢,皇帝便还是宽仁慈爱的,若他不依不饶,皇帝依法治国,按十恶嘴处之,谁又敢置喙。   裴敬搏一下朝,便将朝会上所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写下,混在文书里,一并送了来。   文末还给了句批语:御史中丞骨头虽硬,却也惜命,远不及吾族弟。   林业绥看后,笑而不语。   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人罢了。   若不然三族子弟,御史台怎无人弹劾一句。   他既设下这个局,又怎能让旁人来左右了局势去。   藤纸燃尽后,见灰烬浮起,童官赶忙上前浸湿手指,往炭盆里洒了些水,又去外头端来盏热茶。   没一会儿,婆子来送煮好的药,想起大奶奶走时吩咐的那些话,正要开口,谁知绥大爷先出了声:“你们大奶奶哪去了?”   所幸都是一件事,她搁下黑釉盏,笑呵答道:“江淮郡王府的女官送来了拜帖,大奶奶去正厅接待了,走前还托我跟大爷说声。”   林业绥望着火炭,不言。   博陵林氏与其素来没有任何交情。   *   玫瑰椅上铺了猩红绣芍药的毡子,管事婆子想到大奶奶的身子不便,又额外放置了脚踏。   宝因被侍儿搀扶来到正厅时,已有老妇安坐在椅上。   江淮郡王李湜之,乃是武帝玄孙李安之子,当年宗室大乱,其先人帮助同父异母的弟弟献帝顺利登基并尽心辅佐,后积劳成疾,咳血而亡。   感念兄长恩情的献帝将其子封为江淮郡王,并将最富庶的江淮吴郡划分为封地,郡内赋税及其居民管辖皆属江淮郡王。   除此之外,还恩准世代袭爵,后来献帝之子继位,认为宗室拥有封地易引起动乱,正式下令宗室王爷公主皆不再有自己的封地,只有食邑,但江淮郡王却将仍能以吴郡为实在封地,并居住于那。   只是无诏,终生不得离开吴郡,否则以谋反罪论。   今年元日应诏来建邺,又得皇帝怜惜,便一直留到现在,只是快到仲秋节,江南郡王上书皇帝,自称想回家度过团圆日。   皇帝听闻,又是心疼,赏赐下许多东西。   皆因李湜之双亲皆亡,后祖父祖母也接连逝去,他七岁便承袭了郡王爵位,十年间,由这位老女官带大。   听闻老女官年轻时乃家中独女,读遍诗书,不愿嫁人生子,便入了郡王府去做教书女官,教的这位郡王也是善文会诗,温柔敦厚,待人宽容大度。   收好思绪,宝因走过去万福:“怠慢女官了。”   见三品夫人给自己行礼,老女官连忙起身,低头弓腰的推辞,行了个更大的礼:“我只是郡王府里的一个奴仆罢了,怎敢受夫人的礼。”   “女官前来便是代表了郡王,有何不能受?”宝因上前扶起,温婉笑道,“只是不知郡王让女官登府有何事,近来爷感了风寒,不能见客,若有事相商,我自当相告。”   “今日不是郡王让我前来。”老女官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我自个儿僭越来的。”   宝因踩上脚踏,转身轻缓入座,又好奇看去。   “不瞒夫人,我已年老,少时离家至今,快几十载,心里眷念故乡,向郡王求了恩典,明年六月便能回敦煌郡去,只是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郡王。”老女官抬手,拿帕子擦了擦眼泪,“他至今仍还是孤身一人。”   有郡王出面,她那些族老不敢再吃绝户,多年前又立了女户,故乡自是能回去的。   宝因眨眼思索,怎么也明白了过来,她装傻道:“我倒是识得一些世家女儿。”   “可惜女郎易寻,心上人难找。”老女官先哀叹,后又转笑,“好在郡王于踏春宴找到了位心上人,正是贵府的三娘子,闺名林妙意。”   宝因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叹道:“两姓姻亲,又怎能是我能做主的,若是襄王有情,神女亦有意,便也再好不过。”   老女官也清楚这话,认同点头,闲聊了会儿吴郡风光,起身恭敬行完礼,便要走。   宝因起身相送,而后缓缓坐下,垂眸细思其中牵扯的缘由。   踏春宴?   若那日两人真发生了些什么,她却不知,日后万事都要被江淮郡王那边牵着走,为行事万全,又命人去东府请了林妙意过来。   林妙意来时,听嫂嫂问起踏春宴的事,恍然大悟过来:“那日我与各府女郎在溪边玩飞花令,不慎掉到溪中,浑身湿透,有位遛鸟的少年郎君路过瞧见,脱了自己的圆袍给我,当日本想去还的,可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宝因听后,眉头蹙起:“那衣袍你拿回府了?”   外男衣物出现在待嫁娘子的院中,只要那江淮郡王动些歪心思,到时不嫁也得嫁了。   林妙意有些茫然,仔细回忆了许久,忽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垂着头,声若蚊蝇:“那日得知兄长出事,我随手塞在了箱笼中,赶回府便忘了这事。”   宝因冷眼看去,幸好这里都是她们各自的贴身侍女,随后厉声吩咐她那个侍女:“快回春昔院去拿来烧了。”   春红也听出其中的严重,欸了几声,匆忙离去。   林妙意面露出担忧之色:“可...这若是郡王的,便是皇家织物,烧了岂不是冒犯?”   宝因笑而不答。   女官此次来,既不提此事,便说明江淮郡王不曾说过,且人已快离开建邺,中间足足五月都不来说,如今烧了自也无碍。   不过一刻多钟,春红便已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玉藻端了烧火的盆来,将那件衣袍放进去后,放了几根劈好的柴火在上面,在屋外去点燃了。   亲眼瞧着那件织物在盆中燃烧殆尽,宝因松下口气,淡然说起别的事:“郡王或对三娘你有意,不知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那位老女官能拿着郡王府的拜帖前来,又怎会没有江南郡王的点头同意。   林妙意抿着唇不语,往日习惯也重新出来了,手指不停搓着衣角,大抵是不愿,但心中又明白婚姻瞧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宝因细声柔语的安抚了一番。   ...   王氏由边门进府时,正巧看见人走,本要去微明院,又听婆子说她们大奶奶在正厅。   妇人一路都疑惑着,到了正厅外,猛地欸了声,终于想起出府那人是谁。   宝因瞧她一脸悟了过来的神情,不由笑道:“叔母这是怎么了?”   “刚可是江淮郡王府上那位钱女官来了。”王氏忙迈过门槛,来了兴致的说着,“我年轻时听过她,今日怎么...”   瞧见林妙意在,她及时收住了话脚,心中有了数。   林妙意见长辈来了,万福道:“叔母。”   王氏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   三人聊了会儿,林妙意知王氏有话要跟嫂嫂说,便起身行礼离开。   “这位郡王,我记得跟三娘一般大。”王氏瞧着林妙意离去的背影,忧心叹道,“她如此易多感多思,还是得寻个愿意体谅她的夫婿,最好身上只有闲差,非长也不必去为家族争甚权势,夫妻二人平平淡淡过日子便好。”   宝因听出了王氏的意思,还是觉得要为林妙意寻个稍稍年长沉稳的,而十七岁的李湜之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骑马遛鸟,玩弄乐器,十分恣意。   之前瞧好的三家,崔安心中有人,另外两家...在踏春宴出事后,见林业绥昏迷不醒,皇帝对七大王亦无动作,便急着婉拒了。   这两月倒是透过还想再结姻亲的意思,但林府不愿了。   忽然清风拂来,叫人颤栗。   这天已渐渐有了凉意。   宝因看向王氏:“叔母的衣裙怎么给沾了泥点子?”   “你三叔父会在廿九那日从汾阳郡出发,大约仲秋节前后抵达建邺城,我想着在那之前,先为他聘个妾室进府。”王氏弯腰拍去干掉的泥点,笑着从头将原由说清,“又觉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好,我府上正好有个规矩的侍女,这不刚到她家中看过回来,家里倒都是省心的,只是儿郎多,难生养,她父母才想着送女儿入府做大户人家的侍婢。”   这种事,宝因不好置喙,便只浅浅作笑,转瞬扯了别的话头。   *   送走王氏,宝因回屋与林业绥一同用过晚食后,便说了江淮郡王府的事情,在犹豫要不要说林妙意对这门亲事的想法时。   林业绥语气平平的说道:“江淮郡王虽不能出吴郡,却仍拥有一个郡的封地,矿产这些皆归郡王一人所有。”   宝因见男子刚吃完药,递了颗甜丝丝的果脯过去。   林业绥就着她手咬进嘴里,随后放下书,顺势握着她双手,一起烤火:“他如今非良配。”   谢德便曾多次上书文帝,以宗室拥地会危害皇权为由,要求将江淮郡王诏回建邺居住,并收回封地。   只是献帝曾有诏令,他赐予兄长的恩典,后代子孙均不得随意消减,皇帝这才年年诏人回建邺,一留便是八个月之久。   宝因点了点头,蹙额懊恼自己只想着内宅去了,不曾思虑朝堂的事,只是仍止不住的惋惜道:“倒是可惜,他的家私极好。”   李湜之父母不在,祖辈亦过身,没什么兄弟姊妹,府内人口一目了然,连那位府中颇有些威望的女官也将要回故乡。   转瞬,女子又展开笑颜:“不过总能在建邺寻到家私更合适的。”   林业绥偏头轻咳几声,抬手抚平她眉头。   待脾胃里的食消完,两人便也睡了。 第59章 孩子没了   夜已深。   天穹之上, 明月揽水自照。   建邺城外的陵江边停靠着三两渔舟,江波一荡一漾,使得渔舟摇来晃去,船舍内的人辗转反侧, 唉声叹气。   此处临近围春草场, 从日暮始, 秋虫便开始鸣个不停, 扰得人难以入眠。   在这幽幽月色下,江心有孤舟停泊, 鳏居的渔翁坐在船头的胡床上,披戴着蓑衣斗笠, 独自垂钓。   忽有风吹过, 吹乱水中月, 紧着有几尾鱼破月而出,又有十数鱀豚出没,色或白或青, 自长江游来, 奋首逆游而上。   渔翁瞧见有鱀豚跃出江面, 便知风暴即将来临,匆匆收起钓竿, 弯着腰背进了船篷, 而后奋力摇着桡楫往江岸赶去。   瞬息间,头顶滚过轰隆低鸣,抬头便见黑云翻墨, 月光甚微。   微风渐渐转为呼哧的狂风疾驰刮过。   渔舟刚一靠岸, 即可便有骤雨急降, 扎起水圈。   有此剧变, 恐江面要翻涌。   渔翁下了船,立即跑去喊醒船舍内的人,催促其赶快上岸来,去附近寻一躲避处。   ...   没一会儿,八月里的第一声惊雷便乍然降下。   屋瓦大震。   林府内,守夜的人愈发精神抖擞,看那风吹树动,谨防着出灾害。   微明院中,翠竹簌簌。   廊下所悬的玉片互相触碰,极为激烈。   雨滴砸在地上,也像极了玉碎的声音。   ...   屋内烛泪堆砌。   侧卧于榻上的女子似被梦所缠,紧咬贝齿,眉头攒蹙,胸脯起伏渐急,落在衾被上的五指慢慢收拢,攥着翡翠被面。   惊雷再降时。   帐幔挂起,烛光渗进床帏内。   宝因也从混沌中醒来,杏眼盛了半池清水,满脸泪痕,长睫早已被浸润,鬓发与额发被细汗打湿。   她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缓了好一会儿,泪水又滚落下来。   林业绥将女子湿透的鬓发剥离脸颊,拭去混在一起的汗泪,缓声询问:“可是梦见了什么?”   忆起这几夜的所梦,宝因阖眼,小声呜咽:“孩子没了。”   男子微顿,轻抚女子发顶,握着那只发凉的手钻进衾被中,教她去抚摩,叫她安心:“还在幼福腹中。”   宝因的掌心能清晰感知到孩子在自己体内动了动。   她点头,破涕为笑。   林业绥下榻,去拿了湿帕来给她净面。   两人要再睡时,宝因听着外面愈盛的风雨,往男子那边靠去,随后一只温厚的大掌捉住她手腕,不厌其烦的揉捏按压着她掌心、指腹。   “爷。”   “嗯。”   “明日,我想去玄都观一趟。”   -   潇潇雨歇后,天也渐明。   正屋那边叫了水,侍女婆子已在忙活。   玉藻则领着人在清扫院子里的枝叶,同时不忘吩咐那些专门侍奉的侍女赶紧备好衣物,还有洗漱温水。   不知过去几时,春娘也来了。   ...   宝因沐浴洗漱好,由侍儿侍奉着穿好圆领折桂绣袍和绉纱裙,又坐去鸾镜前,任春娘挽髻簪钗。   侍奉完,听见湢室的水声,侍儿和春娘也都退了出去。   没多会儿,男子沐浴出来。   宝因搽好手膏,撑着案几起身,走去东壁为他穿衣束发。   林业绥敛眸往女子胸脯以下瞧了眼,担忧浮上心头,本想拒绝,又见她仍心思沉重,将衣袍先穿好,才放心由着她来为自己系衣带。   他嗓音舒缓,安抚道:“待午时我下值回来,陪你同去。”   将男子的蹀躞带扣紧,宝因浅笑着,温顺点头。   -   男子去上值后,宝因用过早食,见炭火烈烈,虽开窗,仍觉屋内烦闷,便挑帘迈出门槛,走到廊下立着。   见有风而无声,侧身朝右边游廊看去,占风铎的玉片落在地上,成了碎玉。   芭蕉叶也被雨打的折了几片。   昨夜的狂风大雨实在厉害,院子又大,负责洒扫的侍女婆子刚将外边扫干净,还顾不上这里。   玉藻瞧见后,怕弄伤女子,先放下了手里的活,赶紧扫去碎玉。   宝因施去目光,笑盈盈言道:“那几片芭蕉叶也叫人来砍了去吧,留这样一副败落之景在院内作甚?”   得了吩咐,玉藻放好畚箕,便马上去找粗使婆子来干活。   片刻后,正好到辰正。   李婆子几人也赶着来商量三日后的仲秋事宜。   “刚下过大雨,大奶奶怎还出来了?”李婆子早与女子熟络,率先上前说笑道,“要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宝因转身要进屋时,她又连忙上去帮忙打起帘子。   屋内,侍女已先摆好了方杌,坐榻也铺上厚实的毡子,又端了内室的炭盆来,放在正中。   刚坐下,东厨那边的管事婆子已递上了食账。   宝因垂头扫了眼:“六娘吃不得虾蟹这些鲜味,再按照她的口味添道别的,其他的倒是都好。”   林却意打小跟着范氏,便不怎么吃荤,去了山寺更是吃不得,时日一久,脾胃也受不得这些荤食。   慢慢适应后,也只能吃些锅边荤。   管事婆子领了差,先起身出去了。   负责蔬果采办、彩幔器物这些的婆子也来一一交过差,确认过数目无误后,留下账本,便也继续去忙了。   李婆子见状,也赶忙交上自己这份仲秋总账目,她如今管得便是府内杂务,节日寿辰都少不得要帮忙督看着,又有她女儿那份恩在,倒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宝因翻过几页,瞧不出有何不对之处,便合上,留待后面再细看,望向李婆子时,轻笑道:“我如今身子愈发不便,往后几月还少不得阿婆帮我。”   不论那个梦是何预兆,她都得好好保住这头胎,若滑胎惯了,日后再难怀,又想起范氏怀十姐时,便也是什么事都还要揽在手里,不愿放手,最后只剩个外强中干。   手上这些不大紧要的府务,她便更得先找个放心的人暂交出去。   瞧些账目,掌些大局也就足够。   “大奶奶说这话,真是纯心来折煞我的,做这些不过都是我的本分罢了。”李婆子一副不敢受的模样,表了忠心,又道,“不知太太那儿...?”   “太太和那些比丘尼都吃不得荤,虾蟹不必送去。”宝因边寻思着,双手边举在胸前互相缓缓搓了搓,“石榴、梨子、枣、葡萄、柑橘这些节令果子,都要照例送去两份。”   想到端阳节的吩咐,李婆子又问:“那...可要送些例钱去?”   宝因抬眼,冷冷开口:“不必。”   这些东西已是算在府内开支里,若每逢节日便要送几贯通宝去,真当林府是那寺庙里的善财童子了?   李婆子坐了会儿,惦记着还有事要去忙,躬身行礼便掀帘走了。   宝因瞧着竹帘晃动,也收起笑,支腮垂目,核对起账目来。   *   午初,林业绥从大理寺官署下值回来,进府前,便先吩咐了小厮去备好牛车等在西角门。   回到微明院,女子手腕轻折,髻上珠钗垂着丝毫不动,无甚丽饰,拿了账本在看。   他问:“还剩多少没瞧?”   “一些东府那边的账目。”宝因抬头,揉了揉眉心,很快又作笑道,“很快就好。”   林业绥走过去,不容分说地便把账本拿过:“剩下的我来瞧。”   宝因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男子已坐下在看。   “日后我恐要花时间去厘清大理寺积累的案件,如今能帮你分担多少是多少,且你身子已经很重,琐碎事便交给那些管事婆子去打理,经过那件事,料想她们也不敢再做欺上瞒下的事。”说到这儿,林业绥轻声笑道,“不过你应该也知晓了哪些人是能用的。”   “只是沉疴难愈。”   宝因眨眼,眸里瞬时便掺进了些冷笑:“找到病症,这沉疴总能愈的。”   李秀婆媳留下的虱子,早晚会一并收拾了去的,哪怕扯到皮肉。   聊了没几句,宝因将府内剩下事务处理好,便起身去内室戴上璎珞,腕上拢了只水玉镯子,发髻只有简单的金鹤衔红宝石步摇为配。   林业绥见女子已收拾妥当,看完账目后,他也挑帘进去,换了身仙鹤云纹的团花袍。   随后两人出府登车,往玄都观而去。   *   牛车行进的虽缓慢,却胜在平稳,高门妇人多是乘此出行。   因而直到未初,方到观门外。   经过一夜雨打,乾坤两道在清扫着落叶。   许是临近仲秋,又有皇家扶持的天台观矗立缈山,此处的善信并不算多。   由男子扶着下了车后,宝因望向台阶,本想回头喊侍女来搀扶,岂料手已被人牵好。   两人几步一行的走到祖师殿,入内跪在蒲团上,稽首行礼过后,又起身将香插在外面炉鼎内。   正要往烧经文那处去,却遇见了贵人。   李乙和羊元君。   林业绥拱手谒见。   宝因也万福见过礼,记起今日是哀献皇后忌辰,又逢七大王在天台观修行,他们这才临时到了这处来。   出了郑戎的事,七大王自言得知安福公主的际遇,愧为甥男,要入观三年,亲自为姑姑祈福。   听说临行前,还哭着痛斥了舅父郑彧一番,而后散尽府内家财为安福公主在建邺、洛阳及南方故乡建祠。   皇帝得知,并未说什么,只嘱咐天台观要仔细照看亲王,并亲赐保暖衣物与衾被炭火。   与之前相比,这已是冷待。   羊元君回以万福。   李乙则行了平礼,先开口道:“孤有事想请教林廷尉。”   林业绥垂眸不言。   掌心被人轻挠着,宝因反应过来,却并不如他所愿,反嫣然笑道:“爷去便是。”   东宫的胜算比七大王要大。   林业绥轻叹,侧目而视,应了太子的邀约,在李乙往静室走去后,他却未动,缓缓转身将女子罩住,抬手抚弄着耳坠,嘴角狎了一丝笑,喜怒不知,只听低声说道:“幼福便是如此报恩的?”   说罢,露出一副温和模样向太子妃拱手作揖,便抬脚去了静室。   宝因扶稳耳坠,前面男子帮她瞧账目时,她玩笑的说了句不知要如何报答这份恩情才好。   嘴上说他们是夫妻,心里却记得清楚。   羊元君瞥了眼,只见女子未动,耳坠却轻轻晃开,转瞬坠子又纹丝不动,好似刚才只是错觉。   她也不去纠结这等细微小事,丈夫仰仗于人,她亦和善道:“夫人原是要和林廷尉去哪,不如我陪林夫人去?”   “誊抄了些经文,想拿去烧与神仙,聊表诚心。”宝因顾及君臣,始终落后女子半步,“若太子妃愿与我同去,神仙瞧见,定会多眷顾。”   羊元君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她家中也有姊妹,曾几何时也这么恣意闲话,忍不住回身,轻拧了下女子脸颊:“怪不得当年世家夫人都要为自家儿郎求娶你。”   她虽常在东宫,却也并非全然不知那些高门的事。   这忽然的亲近举动,使宝因愣住,很快又面色如常,浅笑不应。   羊元君亦也回到太子妃的身份。   走下几级台阶,立在银杏树下。   宝因昂首天际,那里有一行候鸟。   今日是白露。   鸿雁南飞,玄鸟北归。   -   静室内,焚着淡雅的荀令十里香。   乾道得知贵人要用此间,早已摆好席子、矮几以及茶水。   李乙坐下后,行了平礼,以示谦卑,转瞬又带着帝王之气,铿锵问道:“若我想从东宫走到兰台宫,不知该如何?”   郑氏...只死一个郑戎,怎么够?   林业绥从容答道:“待兰台宫无主。”   李乙又问:“若他不容孤去?”   这话已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废立太子,并非皇帝家事,何况殿下已安然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林业绥执起茶腹,分出两碗茶,坦然告之,“太子既已定,便是关乎国本,轻易不能撼动,能撼动它的只有您的言行。”   当年太.祖北渡建邺,在平天下后,南北世族争权不下,皆认为自己才是功臣,南方世族对太.祖生死相随,一路护送至建邺,而北方世族则助庶族出身的太.祖在建邺站稳脚跟。   此时,外乱尚未结束,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放权王谢共治天下,换来内部安稳,于是便有更多世族也想分一杯羹,正值内乱外战频发之际,再次放权,往后几位帝王皆效其法,慢慢形成如今局势。   郑氏要动东宫,可于其他世族来说,只要储君不动他们利益,是谁又何妨,但若是郑氏妃子所生,他们氏族权势必会消减。   李乙能顺利成为太子,多是王谢两族放权默认。   偏安一隅的泰山羊氏并不愿参与这些事,不论是今日李乙还是往日李璋,身后皆无他们的身影。   常有人猜测,或是因此,皇帝才不喜太子。   李乙道出最担忧的事:“陛下不喜欢孤。”   林业绥呷了口带有涩香油腥等味的煎茶,神色自若道:“他是皇帝,不喜欢又能如何?”   皇帝执掌天下,所要考虑的是天下这盘棋,他既不愿让世族再继续凌驾皇权,为了朝局,哪怕对太子已到了厌恶的地步,也绝不会轻易废太子。   七大王出身郑氏。   “林廷尉莫是不忘了汉太.祖的废立太子之争?”李乙冷冷出声,提醒一声,“那时惠帝有吕后所护,方艰难保住了太子之位。”   谁又能保证皇帝不会因喜恶废立。   而他只是个没母亲的人。   “惠帝仁爱,为戚姬不平,日夜保护刘如意。”林业绥半阖眼皮,嗤笑反诘,“殿下还觉得自己是惠帝吗?”   既不是惠帝,有没有吕后保护都不重要   李乙饮尽一杯茶,未应答。   惠帝仁弱,必须依靠母亲的保护。   他是吕后。   戚姬、刘如意都不会放过。   -   宝因念着清静经,立在炉鼎前烧完经文。   这几日所梦皆是五月端阳那日...贤淑妃起身来摸她肚腹的情景,可昨夜却有所不同,被贤淑妃摸过后,转瞬孩子便从自己腹中消失了。   如今想来,才发觉贤淑妃那日说的话也颇为奇怪,七王妃虽还尚未有孩子,可七大王十四岁便开了蒙,王府中的那些侍妾...早早便已生下好几个子嗣,最为年长的都近六岁。   “大奶奶,小心手。”   宝因闻声松手。   玉藻也赶紧前来,拿丝帕拂去落在女子手上的灰烬。   随后女子走去旁边的殿内,用温水濯洗过双手,问道:“太子妃哪去了?”   “前面有坤道前来请太子妃,好似是法会的事。”玉藻递过干净的帕子,“太子妃不愿打搅您,嘱我不必喊。”   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拿干帕沾去挂在指尖的水珠。   没多久,林业绥寻来。   *   回府后,两人用过晚食,洗漱一番,便上了卧床。   想起白日的事,躺下的宝因抬眼瞧着还在坐着看书的男子,她试探问道:“爷可是怪我?”   林业绥将书合起,陪她躺好:“你觉得我怪你?”   宝因轻摇头,大着胆子,伸出指尖往男子眉间轻点。   玄都观里,他自香烟袅袅中朝她走来,骨相似观里所造的神,叫她想为他点一枚红痣在眉间。   林业绥不知所以,而后哑然失笑,半撑起身子,抓过她手来细吻,再是唇角。   ...   忽然,雨落的声音传来。   两人闹过一番,便也睡了。   *   又是雨夜,兰台宫的殿脊不停地响着。   长生殿则被青铜灯架的火光所照亮。   妇人站在殿内,泣不成声的说着一些话。   皇帝听后,眉头皱成山川,只觉越听越荒谬,说什么五姐无后的话。   “你当真是魔怔了不成?”玎珰一声,扔下玉匙,李璋愤而怒斥道,“竟要我去生夺人子?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失去五姐的死别都让你这么疯癫了,况乎生离的痛,你是要谢五娘去死?林从安更为九卿之一,你要我君臣二人离心离德才痛快?”   贤淑妃见到谢家五娘,便总是忍不住会去想若自己女儿不死,这一切都该是五姐的,轮不到谢宝因来。   “官家不是最爱五姐的吗?”妇人欲要再提十六前的那场宫宴,“若不是那场端阳宴...”   “你这是怪朕?若不是你硬要逼五姐回宫,何止让她去了青城山,丧命在那!”李璋不顾及殿外之人是否能听见,高声道,“是你害死了朕最疼爱的女儿!”   被皇帝如此一吼,贤淑妃收住哭声,面容保养得当,泪水挂在脸上,尚存一番梨花带雨的滋味,能瞧出年轻时的温婉之貌。   皇帝也愿意哄她。   只是贤淑妃永远都记不住,她与皇帝不是夫妻。   此刻,李璋只觉头痛:“好不容易五姐才如愿登仙,你还要逼死了的她去认一个子孙后代?”   皇帝语气缓和后,贤淑妃许久才反应过来,很快又哽咽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官家也该诏回七哥才是!五姐没了,我如今只剩下七哥和十五姐,正值团圆之际,难道还要我饱受骨肉分离之痛?”   不知是想到什么,李璋缓下脸色,喊来殿外的宫侍,叫她好好为妇人擦擦眼泪。   “改日我会追封太子夭折的孩子为列侯,并过继给五姐,至于七哥...”李璋叹气,“团圆节回来便是。”   听到儿子能回来,贤淑妃也收起眼泪,太子夭折的孩子又是因过继给五姐才有的爵位...圣心尚在。   她转悲为喜,万福离开。   望着妇人的身影,李璋脸上原有的和悦,逐渐消散。   这些年来,他的确是过于宠爱贤淑妃了。   以致阴阳失衡。   下一局,得开始了。   ...   更漏已晚,内侍以为皇帝还是如往常般歇在长生殿,不传诏任何人,正要上前侍奉,却听圣命传来。   “郑贵妃可是病了?”   “前几日病的。”   已经快好了。   “政务繁忙倒忘了,今夜便去瞧瞧吧。”   作者有话说:   郑贵妃在31章短暂出现过(第一次登场)   —— 第60章 团圆佳节   卯时三刻。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细碎脚步声下,侍女婆子各自忙碌着。   童官刚起床穿好衣,便从刚换防出宫, 准备回家的一位宫卫口中得到了帝妃争吵的消息, 这人曾在隋郡从军, 后家中母亲年迈, 由绥大爷出面与王桓将军说过后,立功被保举回了建邺, 当了望仙门的宫卫。   这事能从长生殿流传到宫门,便知严重性, 算来十几载, 皇帝还是第一次如此对贤淑妃动怒。   问了句缘由, 更是骇人。   他着急忙慌的进到二门内,敲开了微明院的门,顾不得什么打搅不打搅, 连忙开口:“绥大爷, 宫内出事了。”   早已醒来的林业绥披了件外衣, 黑发散着,坐在暖榻边, 素白的长指执起靠在高几旁的钳子。   听到外面像是着了火的声音, 他神色不惊的拨开炭盆内的灰,嗓音带着低哑的吐出两字:“何事。”   主子议事,那些侍女婆子也不敢往这处来, 便是在附近的, 也都早早走开。   童官来时便将话都整理好了, 此时只听他语速快且稳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贤淑妃想要过继您和大奶奶的孩子给五公主, 还因此和官家吵了起来,后来只知贤淑妃是满意知足的从长生殿出来了。”   谁人不知,贤淑妃有多得圣宠。   只要哭一哭,皇帝什么都应了。   林业绥听后,下意识便往卧床瞧去,生怕被谁听见。   一番拨弄,炭灰浮在空中,男子捧起昨夜的凉茶,倒在炭盆里,不冷不淡的吩咐了句:“你亲自去天台观为大奶奶和未出世的娘子上香祈福,裴少卿今日也要去做法会,许能遇见说说话。”   昨日去了玄都观,夜里两人又胡闹折腾一番,劳累不已,女子现还在睡着。   童官生怕男子过于信任皇帝,从旁提醒:“听说今早钟鼓刚起,便有诏令去了天台观,说是要七大王回来了。”   这也定是昨夜贤淑妃的手笔。   皇帝应了这事,五公主那事未必不会应。   “七大王回来自会管的。”林业绥扔下钳子,拿帕子拭去指尖的灰尘,忆起端阳宴上,贤淑妃对女子的胡言乱语,“祈福早些去,若遇见七大王,记得跟裴少卿多嘴多舌一番,说说端阳节后,我为何开始针对郑氏。”   李毓为努力展示自己的仁与贤,哪怕是一个八品小官,也是和颜悦色的,不会轻易得罪,因而多数官员无一称赞他。   对于九卿,更是他要拉拢的对象,又怎会让自己生母乱坏事。   童官虽不知端阳节还发生了何事,但绥大爷既吩咐了,必有缘由。   他匆忙去找人备车,赶紧前往天台观。   ...   床帏忽动,传来女子初醒后的迷糊声。   林业绥嘱咐婆子新烧盆炭火进来后,起身走去卧床边,透过帐幔,只见朦胧中,女子满头青丝堆在红色缎面的软枕上,眸里带着没睡好的雾气。   男子拨开眼前的纱幔,敞腿坐下,伸手捻着女子柔顺的发,漫不经心的问道:“又做了什么梦。”   宝因醒了会儿神,昨夜好像是做了个梦,只是醒来什么却都记不得了,真成了雁过无痕。   她笑着摇头。   林业绥放轻声音,又问:“那便是睡得难受?”   宝因眨眼点头,腰酸背痛。   林业绥托着女子腰身,拉了她起来。   *   八月十四,李毓得了诏令,急忙从天台观回来,回府沐浴一番,来不得与妻儿团圆共话,先赶忙进宫,伏地向皇帝谢了恩。   “快些起来,地上怪冷的,伤了腿脚就不得当了。”李璋急切的关怀着,而后从案上拿起封文书,脸上堆砌着满意且欣慰的笑,“你去了天台观一月有余,法师可是天天上书与我说七大王的孝心可鉴,不仅为安福公主茹素,还为哀献皇后做了场法会,更为我与太后祈福积寿。”   “此乃儿当做的。”李毓拱手,作孝顺服帖的模样,“寻常百姓家,尚以孝顺为先,何况皇家,为天下表率,一言一行均会万民效仿,且陛下孝顺太后,儿更当如此。”   李璋点头称赞,眼里却是无人能瞧见的寒冰。   天台观既为皇家道观,主持便由皇帝亲选任职,有事需卜卦做道场,皆遵从皇帝意志,好比抵御外敌,常卜卦得吉凶。   是吉是凶,便取决于皇帝想战还是和。   上清法师则是他登基后,亲自选定为天台观主持的,如今却为一个亲王说如此多的好话。   他这个儿子,真是贤、仁、孝啊。   李璋转瞬又装作忘却,随手便给了恩典:“明日进宫陪我和你阿姨一同用宴吧。”   已开府成婚的皇子无诏不得入宫,若无圣命,家宴也不能前来参加,防止有有异心之人行造反逼宫之事。   李毓为难道:“太子...”   李璋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不满的冷哼出声:“没个做儿子和兄长的样,叫来做什么?”   “团圆节,应是家人聚在一起共饮酒赏月,享天伦。”李毓跪下,祈求道,“还望大人能让兄长同来。”   李璋斜眼过去,打量着沉寂许久,无奈开口:“那便命人去传诏吧,七哥待会也去瞧瞧贤淑妃,她可是想你想得紧。”   如此温和的话语,却叫李毓如临寒渊,前几日夜里的帝妃争执,惹得皇帝大怒。   听说还是为了五姐。   贤淑妃指摘皇帝害死公主,简直就是触了逆鳞。   皇帝这话也听不出好坏。   他拱手出去时,每一步都似走在薄冰上。   李璋见人离开后,随口喊来殿外舍人,命他去东宫喊太子赴今夜家宴。   舍人领命,急忙乘车去了东宫。   太子及冠后,便极少赴家宴,缘由也能猜出一二来,每次宴席,都是他独坐席上,冷冷淡淡的看着其余几人说笑,叫人觉得贤淑妃、七大王和皇帝才是一家。   后来不知怎么的,皇帝也嫌太子在这碍眼,就不再怎么诏他赴宴了。   他们这些王府出来的虽心疼,却也说不得什么。   故而到了东宫,舍人也不提这恩典是七大王求来的,只笑说:“明逢仲秋节,陛下特诏太子前往赴宴,共享团圆之乐。”   李乙自是不想去,他与他们又并非一家人。   可林从安说得对,他的言行也能撼动东宫之位。   “劳老翁代我谢过陛下恩典。”   *   李璋出了长生殿,便由宫侍引着来了贤淑妃的嘉兰殿。   进殿,他朝着在侍奉花草的妇人喊道:“阿姨。”   庶出皇子只能称皇后为娘娘或母亲,对生母皆称呼阿姨。   只是十五公主出生晚,且贤淑妃做梦都想当皇后,乳母又是个极会讨主子欢心,能看眼色见风使舵的人,于是便有意让这位公主喊她娘娘,皇帝知晓后,只言片语的责骂都不曾有过,贤淑妃也放心的接受了乳母这份心。   李毓出生早,且谨守祖制,仍喊阿姨。   贤淑妃抬头,见到儿子回来,嘴角绽开笑,被宫侍扶起后,连忙小步迎上前:“七哥清瘦了。”   李毓答道:“入观祈福,清瘦是自然。”   这些日子,他也的确闻鸡起舞的念经文、做法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意。   皇帝往日为太后和先帝,也是如此。   贤淑妃满意点头,她知道这个孩子不论做什么,都是往认真了去做,哪怕是另有目的,也从不作假。   母子二人温言没几句,聊到白露那夜的事情,隐起争吵。   “阿姨只顾五姐,可曾想到过我?”李毓想起流出的一些闲言碎语,又记起昨日听林业绥身边小厮在天台观与裴敬搏所说的,说是端阳那夜,贤淑妃跑去和谢五娘说了些什么五公主才是原配正妻的话,他家大爷这才记恨上了自己。   他只觉多年来的苦心都白费了:“我费尽心思与那些臣工交好,阿姨倒好,直接给我树了个敌,还是大理寺卿。”   听人喊一句阿姨便也罢了,还被亲生儿子指责,贤淑妃脸色变了又变,端庄仍在,最后心绞痛的捧心道:“七哥说话真是伤人心,你说要入观三载时,又何曾考虑过将来的事,三载足以物是人非,如今若无我,七哥又岂能如此快便回到建邺,来共度这团圆佳节?”   她如何不知那样会惹官家厌烦,可若七哥当真去天台观三载,待再回来时,建邺还不知是何光景。   且官家后来也缓下语气,遂了她的意。   如今十六载过去,半截身子已埋入皇陵,官家是不会让她做皇后的了,只能寄望与亲儿。   李毓眯起眼,并未应答,心里早已在想对策,他记得林业绥有一个三叔父,往日对他最是殷勤,想要做王府的入幕之宾。   倒是可以相邀叙叙旧。   儿子的不言语,使得贤淑妃说着便哽咽起来:“七哥还是在怪我不成?”   “阿姨的心,我明白。”李毓吩咐宫侍为自己去给贤淑妃奉上一盏茶,又安抚妇道,“今日既已团聚,别的都不必再谈。”   贤淑妃也舒心下来,轻轻抚着胸口,举止娴雅的抿了口茶,转而又问起旁的事来。   李毓一一答过。   俨然母慈子孝。   *   八月十五这日,为全满月的团圆之意,百官皆有三日假,可在府中陪伴家人,赏月作诗,好好尽兴。   宝因惦记着今夜的仲秋赏月宴,早早便醒来,怕扰到男子,本想偷偷下榻离开,只是她睡在里边,身子又不轻便,刚一动,便把卧在旁边的人给惊醒了。   男子从身后轻揽住女子,嗓音低沉:“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心虚的宝因无话可回。   林业绥瞧女子不理不应,语气里裹挟了些不悦:“嗯?”   担心碰到腹部的手游走往上。   “今日是团圆节。”男子的步步紧逼和手掌作弄下,生出主意的宝因赶紧反客为主,冁然而笑,“爷难不成忘了?”   林业绥不上当,直截了当道:“不是叫你把琐碎事都交给那些管事婆子了。”   “琐碎事自是她们去忙,我不过是去最后把关确认下,以防出了差错。”宝因艰难起身,男子瞧见,伸手帮了把,她手肘撑在床上,知道这人早起又精神了,只是月份大起来,不太方便。   近一月来,皆是用了别的地方。   她眨眨眼,故意附耳小声道:“我帮爷,爷便饶了我可好?”   林业绥语调上扬,哦了声,像是得到什么意外之喜,好整以暇的带笑望着女子,似是在等她主动。   无从下手的宝因小声抗议了句。   “爷?”   林业绥一副为人师的君子模样,嗓子里压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我教了幼福好几次,幼福也该会了。”   羞红了脸的宝因只好闭眼咬牙,循着前面几次的记忆来。   ...   帮完男子后,宝因顺利下床,走去洗手,回头对上男子的视线,娇嗔着埋怨一句:“手都要断了。”   林业绥稳定好气息,慢慢找回迷失的神智,一双眼半睁,轻笑煽诱道:“那下次换一换?”   女子还没来得及咬钩,外边的侍女便来惊了他的鱼儿。   只听玉藻在小声喊着:“大奶奶,李婆子她们已在等着了。”   宝因应了声,走去外间由侍女穿好外衣,便出了屋。   林业绥躺了会儿,起身去沐浴。   那边宝因去了正厅后,一一过问了遍今日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赏月的高楼可有装扮好,送去宝华寺的东西可是新鲜的。   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回了微明院。   ...   暮色四合时,住在东府的哥姐儿都来到西府用晚食,王姨娘和周姨娘也是一同来了的,单坐稍矮的案桌,聚在主桌旁。   用完食,夜色已深。   洪覆有满月。   众人登上早已摆好席案的高楼,尽兴饮酒,同赏月。   刚坐下没一会儿,酒连一巡都不曾喝完,林却意便兴致勃勃的高喊:“我要玩飞发令!”   这话一出,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和林卫隺几个全都憋起了笑来。   宝因蹙眉,不知是否想起了往年在谢府的团圆节,眸中露出几分宠溺,又好笑的纠正道:“是飞花令。”   林却意学着再说了遍:“飞发令。”   林氏虽是从南方来,可近两百年过去,口音早已变成北方的,唯有林却意不知怎么的,总时不时便会变成南方口音,有些字老是绕不过那个弯来。   林卫隺率先忍不住的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也终是憋不住,随着一起笑。   王姨娘与周姨娘也露出和蔼的目光,想要上前揽入怀中的安慰,却又顾及着主仆,只能开口帮着说几句。   “发才好呢。”生了林卫隺的周姨娘笑呵着道,“发有兴旺之意,六娘这是在说林府人丁兴旺,刚好大奶奶又怀着,日后府里哥姐儿必定不少。”   此话一出,林业绥的嘴角也泛起笑来。   宝因听见男子的轻笑声,疑惑看去,记起周姨娘也是识字的,说出这番话倒也不意外。   林却意猛点头认同,走过去搂着仆妇,跟人撒着娇:“姨娘说得正是,果然还是姨娘最懂我。”   两位姨娘都是待人以善,不愿生事端的,虽不是正经主子,府里的哥姐儿倒也都愿亲近她们。   宝因见林却意也并无什么生气难过,反故意说了好几遍来逗人笑,便也随她去了。   月色下,几人笑作一团,好不快活恣意。   笑完过后,又玩起飞花令来。   宝因陪着玩了几局,打着哈欠,仰头看向那穹天之上,面露几分神伤,这是来到林府的第一个团圆节。   忽然,她扭头看向身侧男子,只见他念着诗词在接飞花令,可是案下的手却来玩弄她的指腹、掌心。   他们好似也快成婚一年了。   不知十姐念了近一年的书,有没有过大人那关。   ...   谢府之中,酒过三巡。   谢晋渠见大人似是遗忘,想起五姐去年的设局,不愿让她白忙活,便主动要提起玩飞花令,并故意拿去年的事来取笑十姐。   谢珍果愤愤不平。   赏月饮酒的谢贤被吸引过去,也恍然记起去年的团圆节,那时倒是热闹,儿女难得能闹作一团,昂求他这个父亲主持公道。   五姐也还在。   这个女儿,他是有所亏欠。   他从回忆中醒悟,开怀笑着:“去年说过要考十姐的,十姐可准备好了?”   “大人尽可考我。”谢珍果胸有成竹的点头,转瞬又自己灭了自己的威风,“只是太难的,我还不曾学会。”   几番古诗与古文的考察,谢珍果均一一答出,偶有太难的,也坦然说不会。   谢贤满意点头:“十姐学得倒是快,不过一载,已会这么多,还能牢记不忘。”   范氏闻言,难得投去几分柔和的目光。   谢珍果坐下后,吃了几只虾蟹,还想再吃时,被母亲一瞧,便立即松了手,撑腮看着月亮,不知五姐那儿的月亮好不好看。   她迷迷糊糊的开口:“不知可有人去云游过那月宫。”   谢晋渠笑道:“月宫清冷,十姐想去?”   谢珍果没说想不想,许是怕笑话,只说了句弯弯绕绕似谶语的话:“嫦娥也不是自愿去的呀。”   谢晋渠刚要接话,七哥和九哥已缠了过来。   又是欢声笑语。   *   团圆节的建邺城没有宵禁。   热热闹闹的城外,阖家团圆的兰台宫,还有冷冷清清的东宫。   亥时刚至,一道诏令下达东宫和宗.正寺,赐封太子夭折的次子为列侯,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同时也为安福公主选定了合葬人选为驸马,并过继皇室旁系为嗣子,改驸马姓 ,承袭安福公主爵位。   众人皆以为东宫必会抗命不遵。   当年哀献皇后刚离世,贤淑妃便想着要将当时才六岁的李乙带走养在膝下,李璋也痛惜这个孩子年幼丧母,点头同意。   只是李乙不愿,生生咬下贤淑妃一块肉,李璋只好作罢。   次年,贤淑妃便生下了李毓。   太子妃虽也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常得宫人与皇帝称赞,可唯有孩子是她难以释怀的。   谁知诏令下达,夫妇二人均不言语。   太子面色无常的陪同皇帝用席。   太子妃则闭宫赏月。   赏了没多久,羊元君便失去赏月的兴致,下了高楼。   待李乙赴宴回来,寻到人时,只见女子独坐在殿中,高髻梳起,穿红着绿。   穹天满月散着淡淡的光,斜洒入半开的窗棂中,照得她身影单薄,孤孤单单的,再也鲜活不起来。   羊家几姊妹中,她序齿排行第一,性格却是性格最跳跃的那个,望着柳树便能想到西北大漠,望着莲池里的鱼儿便能想到海里的鲲。   他们初见还是在四大王府,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那时哀献皇后已在弥留之际,她跟着母亲前来探望,他因乳母不让自己去瞧母亲而在哭着,突然便有一个女童跑上来说是他表妹,然后笑着安慰他:“表哥,女为悦己者容,姑姑只是不愿你瞧到她难看的时候,你是她最爱的大哥,便更不能叫你瞧见了。”   只是后来,她瞧着自己实在可怜,还是带着他偷偷去看了眼。   那一眼,他们都再不能忘怀。   只因哀献皇后满脸的血。   自往昔抽神,李乙喊了声。   “元君。”   女子闻声回头,露出灿然的笑。   “我知你心里难受。”李乙走过去,站在女子身侧,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像哄孩子一样,“遣散宫人我已遣散,哭多久都没事,任性也无碍。”   这话一出,女子如同湖中浮萍,一颤一颤的。   “我不要...我不要...”羊元君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袖,哭到不成人样,泪水似泉涌般,永远都无法止住的流着,“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殿下的孩子,二哥都已死了,阎王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回,凭什么还要被他们再来夺走一回?”   李乙此时也是无力,只能尽力安抚,可不论如何安抚,她都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他又如何能不痛不恨?   东宫四个孩子出生、夭折,皇帝只差人递来几句贺喜安慰之语,李毓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哪怕是个侍妾所生,皇帝都带着贤淑妃都亲自前往看望,后来夭折,竟封了郡王。   如今还要他的孩子去蒙贤淑妃的恩德。   思及这些,他忍住怒火,缓缓张嘴道:“终有一日,二哥还会成为我们的孩子,荣封亲王。”   汉太.祖未死时,吕后也是百般隐忍。   他要忍,忍到能毫无顾忌杀戚姬的那天。   荣封亲王。   羊元君喃喃一句,瞬间便明白过来,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只是默默为那个孩子流泪。   他们要走的路,只知尽头,其余都不知。   “殿下,你该有子嗣。”这件事,她已在心中想了许久,今夜终是下定决心,要与男子说,“能活下来的子嗣,活着长大的子嗣,越多越好。”   为帝王者,子嗣最重要。   男子已快二十有七,再大些年月,都是能做祖辈的年纪。   若始终无子,只怕会成为敌人的剑匕。   李乙愣住,此事的确重要,郑戎还活着时,便上书弹劾过他身为储君,却无子嗣,若不是存心想让陛下这脉绝嗣,便是无福享受祖荫。   这两月来,他并非没有考虑过。   只是...   “良娣、良媛、承徽都空缺太久了,其实陛下都不止一次旁敲侧击的与我说过这事。”羊元君叹出口气,其实她还是那般任性,不愿意做的事就故意压在心里,故意不去告诉这人,哪怕是身为妻子该做的。   如今将这事说出,罪孽感倒是消减不少。   她继续说着,脸上笑着:“殿下日后也要记得留心此事,若是有瞧中哪家女郎,我再上书去求陛下。”   李乙若要做帝王,便得努力繁衍子嗣,以保江山无恙。   注定女人无数。   他只能点头,道了声“好,有劳元君”。   *   高门贵妇的消息向来是最为灵通的,昨夜的诏令,今日便能得知,再回母家走走节,与妯娌间闲话几句,妯娌又回自个儿的母家。   一来二往,不过两三日,建邺内的世家几乎都能有所耳闻。   王氏便是从族妹那儿知晓的,午间来林府走动时,她刚跨进微明院,便笑呵呵道:“宝姐儿,你可知仲秋那夜又生了什么新鲜事?”   正在厘清前两日仲秋账目的宝因闻言抬头,望了妇人一眼,拾过远处的算盘到近前,吩咐了几句外头的人,随后笑着摇头,出声接了妇人的茬,打趣道:“还得请叔母开开金口,告知我一番。”   侍女也手脚利落的端来盏酪浆。   “说来跟宝姐儿你们倒还有些关系。”王氏舀了勺稠密似酸酪的浆水入口,抿一抿便在舌尖化开,“官家竟要把东宫夭折的第二子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子。”   宝因指尖拨弄了两下算珠子,随后顿住,心神也随着滞住,不用去想也知,贤淑妃必定是先打了她腹中这个孩子的主意。   不过半瞬,算珠的碰撞声再次响起。   她作出诚心求问的模样:“既是过继嗣子,为何不从皇室旁支中选位尚在世的子弟?”   说来这个也是怪,王氏叹气摇头:“谁知呢,五公主一心要成仙,无意流连我们这俗世,这才去了,为着成仙这事还...”   还搞出贵女代嫁的事来。   王氏及时收住话头,暗骂自己一句,又往宝姐儿那边瞧去,见到她晏然自若的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   宝因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垂头会心一笑,这事在她这儿早便过去了。   王氏也跳过前面的话,直接从后面开始说起:“你说到头来又给五公主弄了个什么子孙后代,还是个不在世的,我瞧这过继未必是真的,若真是要过继,该像安福公主那样才对,让人承袭爵位,世代延续。”   说罢,她止不住的叹息道:“东宫不得圣眷,怕是官家存心的。”   “官家爱女,又舍不得叫贤淑妃伤心,许是才想出这折中的法子来。”宝因核算完这页账目,淡淡笑道,“到底是皇家的事,也不是叔母和我能置喙的。”   这话若叫有心人听去,命虽不会丢,荣华富贵也失不去,但同时得罪的是皇帝与太子。   今日种了这根刺,来日便是能刺穿胸脯的长矛。   王氏明了过来,止住声。   宝因忙完这些杂务,合起账目,随手将算盘压在上面,想起那件事,怀着心思的开口闲聊道:“听爷说叔父快回来了。”   “昨夜进了建邺城,只是太晚,便在大安坊的旅舍住了一夜,今早又托人来说,先要去官署述职,再行回府。”王氏脸色红润的说出后半句话来,不自觉的带了些妇人家在床帏间的赧然,“今夜倒是能回来。”   虽是老夫老妻,可大半年未见,铜铸的人也该痒痒了。   宝因点头,了然一笑。   侍女捧着酪浆进来,盏底垫了块丝帕才敢递给女子。   王氏倒迷惑起来,怎就突然问起这事,语气也变得肃然:“可是有什么事要找?”   宝因接过瓷盏,指尖玉匙搅弄着,与妇人笑吟吟道:“惦记着我们铆二爷的通婚书呢。”   王氏撇过去一眼,无奈作笑:“有你这么个好嫂嫂,倒叫人艳羡了,来世要去哪家,可得先告知一声,我也好托生跟着一块去。”   忽然帘子外传来脚步声,只听问了句大奶奶可在屋里,而后便见人影晃动,童官已在外头立着,恭敬禀告:“大奶奶,大爷说今日要晚回来些。”   “知道了。”宝因缓声开口,又想起去年任内史的事,好一番叮嘱,“回来时,仔细保护着你们家大爷,若有什么事,提前来府里告知我一声。”   王氏一时还想不起来去年出了什么事,看着屋里的侍女,又望着外面的小厮婆子,方领悟过来。   吴陪房一家子被打杀的那夜,绥哥儿也出了事。   童官拿命保证完才走。   随后,又有侍女来说王氏府上的管家婆子寻到了这里,像是有什么急事。   话音刚落,仆妇也已心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太太!不好了!”   历来坏消息不进别人府上。   妇人横眉道:“瞧瞧你嘴里都说得是什么话?”   “不妨碍的。”宝因不惊不慌的放下盏,朝婆子看去,“快跟你们太太说说府上出了什么事,这么不清不楚的喊一句,反来吓人。”   可官家婆子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有...有个...”   王氏是个急性子,听到婆子的声音,只觉要逼死人,受不了的出声冷斥:“有事就快些说!”   这么一斥,倒也管用,官家婆子霎时便将心里的那句话顺顺畅畅的给说了出来。   “老爷从外面领了个女子回来!”   作者有话说:   [1]庶出皇子称呼生母为阿姨。   [2]文献出自以下。   ——   《南史·齐武帝诸子》:“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衆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   -   《南史·齐宗室》:“钧字宣礼,年五岁,所生区贵人病,便加惨悴,左右依常以五色绊饴之,不肯食,曰:‘须待姨差。’” 第61章 乾坤初定   王氏的两条眉毛高高挂起, 口中的酪浆慢慢化开,摊开一团水,她吞咽进肚,仍是消化不来这消息。   林勤便如他名字一样, 勤恳的读书人, 专研水利建筑工事, 向来无心男女之事, 因而多年来,府中才只有一个哥儿和姐儿。   娶了她后, 说一个足矣。   在她生了一儿一女后,也说双全足矣。   什么都是足矣。   儿子夭折那两年, 她提过要为他聘妾延续子嗣, 亦也是不太搭理的模样, 说什么过继即是。   怎就会突然带回来了个女子。   不是去官署述职了?   宝因瞧见妇人梗心的模样,赶忙出声抚慰:“叔母先别心急,那女子既来了府上, 您先回去审问审问也不迟, 她是何身份, 哪里来的还一概不知呢。”   王氏听得这话,放下饮盏, 急忙起身, 连衣裳褶皱都没心思去抚平,匆匆就要往屋外去,走到门口, 又回头看向坐在罗汉床上的女子, 心里没底的好声说道:“宝姐儿, 要不你随我也去一趟。”   长辈家事, 向来不好掺和。   况且三叔父指不定也随着回府了,她一个侄媳前去过问男女之事,又成什么人了?   宝因摩挲着算珠子,抬眼看向王氏的方向,那儿正是门口,帘子被侍女打起,能与屋外的人互相瞧见。   原在做针线的玉藻见出了急事,现正站在外面,似是想进来,对上女子的视线后,更是转了转眼珠子,立马进来,着急说道:“大奶奶,前面李婆子来说有笔帐目出了些问题,好像是袁家那边送来的节礼单与入库的对不上。”   丢失节礼,便是出了偷鸡摸狗的家奴。   这件事倒也是真的。   不过在王氏来之前,李婆子半刻不敢耽误的前来微明院说过了,现在正在那儿挨个盘问经手这些器物的仆奴。   宝因不由赧然一笑:“我这儿还有些小事得处理,叔母那儿要是着急,不妨先过去,若有什么事,只管差人来府上找我。”   王氏心里也是焦急了。   那女子能使得手段让林勤带她回府,必不是好相处的,满心只想着寻人去给自己壮壮胆。   她心肠直,管家治人也只对付得来一些明面上的,便是有侍女婆子敢欺上瞒下,她个做主子的,要打要杀就是了。   可要真去对付一肚子心肠的人,大抵还会是宠妾,倒不知行不行。   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这样的家事到底还是不能摊开给小辈去看,不管是豺狼虎豹还是那深山的狐狸精,她便不信还治不了了。   想罢这些,王氏露出个轻松的笑,留下句“不过是个女子罢了,还能有什么事,宝姐儿先处理府上的事,改日我再来陪你坐”便迈出门槛走了。   到了傍晚,林勤夫妇两人所居的别府才隐隐透了些消息出来,本就是同宗同脉同个先人的子孙,两府的仆奴也多有往来。   李婆子那边也已查了出来,赶着腿脚来到微明院,顾不及坐下,嘴先张开了:“大奶奶,原是底下的婆子心粗,入库时便数错了数目,我重新命人仔仔细细的数了遍后,便也对上了。”   “既是负责入库事宜,怎还选了个粗心的?”嗓子整日都不舒服,宝因受不住的拿帕子捂嘴,轻咳两声,明眸扫过去,语气淡淡,“倒搅得你我都不安生,今日数错节礼,改日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来。”   这已是不悦。   李婆子听着,连忙陪笑:“我也想着要将她遣走,只是不知安排去哪才好。”   宝因也笑道,叫人摸不清心思:“我来府中快一年,除夕、元日、端阳这些都经手入库过,倒是不曾见底下那些婆子有过什么差错。”   这事的确古怪。   李婆子跟那婆子交情也不算是浅,叹了声:“她在府中算来十几年,手脚利落,办事爽快,历来都不出这事的,连李秀婆媳都爱使她。”   宝因忽问:“她与谁住一块?”   李婆子答了个人出来,却不是女子心中想的那个。   “事出必有因。”宝因咳完,放下捂嘴的手,轻搭在榻几上,指尖捏着水蓝色的丝帕,折出几条褶纹,垂落在榻几边沿。   随后她左手覆上腹部,别有意味的轻笑一声:“往后再说吧。”   主子心中有数,李婆子也说不得什么。   陪坐闲聊了会儿,又开始说起别府那边的动静来:“大奶奶可知三太太府里的事儿?”   宝因瞧过去,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却不言语。   李婆子心里也门儿清,府里主子行事,少不得要知道这些消息,主子或是不会问,但她得说,见女子不说话,便知没错,故而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   宝因自不会主动去探问这些事,只是有人要来与她说,便也不推拒的默默听着。   听了几句,事情大概也就清楚了。   林勤还未回府,只是他要去官署述职,不好携带这么个女子,便租赁了坊市内的驭夫将人先送回府安置。   王氏盘问之下,得知那女子是南边人士,家乡突发洪水,一家老小都死了,恰好林勤正巡视到那个郡的工事,搭手相救。   说到最后,李婆子斜着一双眼四处打量。   随后起身,凑近上前。   “听三太太身边的婆子说,那女子还是带着个哥儿来的。”   *   林勤从工部述完职出来,已是月朗星稀。   他急着回府,正要去登车时,却见车辕处断裂,长耳毛驴身上只剩下两个车舆架。   检查完车辆的小厮满头大汗的跑上前:“我不过去如厕了下,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破坏官员的车驾。”   这车停在朱雀门外,虽是犄角旮旯的地儿,可那也是天家地方,这样做又是为何。   林勤无奈叹气。   难不成是谁要阻止他回府?   “林大丞。”圆袍大肚的男子往这边走了几步,随意叉手道,“有贵人相邀同乘。”   林勤几眼便认出这是王府长史。   建邺城中,只有一位已封王的皇子。   七大王。   对方品级高于他,拱手行礼后,林勤才随着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侧的车驾旁,恭敬道:“多谢大王。”   “我也正从官家那儿出来,刚好遇见,举手之劳罢了。”李毓笑了笑,亲自掀开车帷,“林大丞外出许久,如今得以回来,像是急着回家团圆,快些上来吧。”   林勤也不再推辞,几步登车。   车驾行进的途中,李毓开口问了些各地工事的情况,听闻南方有洪水,更叮嘱得加强建基。   说完这些,他满怀愧疚的又言:“自从五姐羽化而去,贤淑妃思女成狂,便连我与官家也是没法子,若言行之间对林廷尉与林夫人多有冒犯,还望林大丞能够代我表达歉疚之意。”   不在建邺七月有余,林勤不知内里,未敢代侄儿与侄媳接受歉意,更不敢说什么宽慰的话,只点头应下“一定带到”。   驶出朱雀大街,进入望仙大街时,李毓状似无意的开口:“年末那场宴席,还望林大丞也替我相邀林廷尉。”   每年七大王都要举办几场宴席,宴请各品级的臣工,名为行孝事,代皇帝酬谢他们。   不论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门,七大王皆会亲自前往入席,同众人说笑。   有官员犯错,也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极为宽仁。   林勤在太子与七大王中,向来是偏爱七大王的,自兄长林勉去世,跟着昭德太子刚有起势的林氏又迅速消寂。   二哥林益被贬巴郡,大房的几个侄儿也还小,林业绥更是去了隋郡,留在建邺城,堪能撑起门楣的只剩他。   只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仅没落,还与昭德太子有干系,且担任的又只是工部的将作丞。   七大王虽对他和颜悦色,但也并未多施舍几眼,单独说的那几句话,也不过是出于礼数,人人都有。   他没能入这位的眼。   如今林业绥位列九卿,七大王醉翁之意在于拉拢这个侄儿。   他心知肚明。   ...   抵达长乐坊外,林勤下了车,微躬身拱手,直至七大王的车驾沿着黄土大街离开,他直起腰,整好衣袖,才回身往坊内走去。   进到长乐巷,路过林府时,从门口小厮嘴中得知林业绥还不曾下值回府,便径直离开。   小厮只觉奇怪,为保周全,还是叫人去微明院和大奶奶说了声。   *   夜间,林业绥下值回来,宝因直接与他说起这事。   “叔父今日回来了。”宝因盘腿坐在榻上,听见外面侍女恭敬喊人的声音,抬头瞧了眼,男子正好挑帘进屋,走去东壁解袍,她复又垂头做着女红,“路过我们府上时,还向小厮问了爷,许是有事要找爷。”   林业绥脱去衣袍,眨眼间,心中已思量过,了然笑道:“明日我早些下值,再一同过府去拜访。”   宝因忍住喉间咳意,笑着点头,待男子进了湢室,才拿起帕子捂嘴,断断续续的咳起来,倒也遮住了声音。   水声停歇时,她的咳声也早已止住。   林业绥出来,便瞧见女子拿着绣绷,认真在绢布上织绘着鹿与青鸟。   他走上前,挑起灯芯。   宝因抬头望人,脖颈这么拉扯,又起了搔痒,她抿唇,手摸上丝帕。   男子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到了怎么也忍不住的时候,宝因还是咳了起来。   早瞧出不对劲来的林业绥伸手去轻抚女子后背:“女医可有来瞧过?”   宝因干咳完,眨眼点头:“天快黑的时候,女医来瞧过了,没什么病灶,说是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许是正值夏天交替,身子不适应,便反在了喉咙上,虽不发热,却总是有痒意。   见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绣绷,拿来干帕为男子擦着发。   *   翌日申末。   两人乘着轿撵去了林勤和王氏府上。   刚到门口,便有侍女迎上来。   “绥大爷,绥大奶奶。”   宝因弯腰从轿撵内出来后,由林业绥牵着上了台阶,迈过规格远小于林府的正门,往右走过两个垂花门,穿堂而过去到正厅时,她忽偏头看向一旁树下。   五六岁的孩童在那儿玩耍着,不远处的妇人瞧见他们来,连忙上前拉走这个幼童。   匆匆忙忙,不愿让人瞧见他们。   林业绥似是不满她的游神,轻捏住她指肉,一眼都不曾施来,步履也仍不停。   宝因笑着收回心神,认真与男子走剩下的路。   绕过影壁,便可窥见正厅。   因宝因卯时便派人前来说过,故而此时林勤与王氏皆在正厅端坐着,连茶、点心与干鲜果品都已备好。   瞧见他们来,满眼和蔼。   这是第一次正式与林勤见面,宝因特地选了三本典坟送他,各是水经注、风水书以及前朝的洛阳伽蓝记,多与工事水利相关,也是投了林勤所爱。   几人坐下,谈到林卫铆的婚事,林勤爽快地便提笔写了通婚书,随后又聊了些外郡风光。   没一会儿,王氏向丈夫瞥去,想起昨夜他嘱咐的,笑着起身拉宝因去了偏厅。   只留林勤他们叔侄在正厅相谈要事。   林业绥抬头和女子对视一眼,温润的笑了笑,好叫她放心。   所谈无非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酝酿许久,最后也学着昨日李毓的法子,先由贤淑妃引入话题:“我不在建邺这些日子,贤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业绥半垂眼眸,执盏浅呷,闭口不言。   想来他这个侄儿当真是为何事生了气。   林勤接着叹息一声:“贤淑妃或有做得过分的,全然是为母的一片心,七大王心中也愧疚不已,托我与你说声抱歉。”   林业绥握盏的手垂下,落在旁边案桌上,指腹摩挲着盏沿,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幼福也是母亲。”   这话使得林勤也愣住。   难不成贤淑妃要拿走他们二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林勤又觉国事岂能被这等小事所误:“七大王昨日与我谈过,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林业绥轻笑着松开茶盏。   非国君,非储君,有何本事能让他做入幕之宾。   林勤见这个侄儿闭口无言:“你已选了太子?”   “太子行事虽急躁,待人也欠温和,可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好人他自会交心以待。”林业绥道,“且太子心狠,坐龙庭者,心慈手软只会落得奸臣当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百官清明,万民安居,天子圣明,才可行大仁,故仁君只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说出心中所想:“七大王既得圣眷,于大事私节上又并无过错,日后必是仁君,昔日你父亲所追随的昭德太子,便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皆是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与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并不奇怪,又或是林勤见兄长跟随了昭德太子,便也依葫芦画瓢。   林业绥在心中嗤笑一声。   若是大人林勉在世,叫他给听见,必会被气到面红耳赤。   “七大王的确是仁爱,仆从偷他贴身玉玦变卖,还未细查,只一句‘老母病残’便抬袖拭泪,次日赠予数贯通宝,不出两日,王府中家世凄惨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林业绥不急不慢的反诘回去:“叔父觉得如今适合出一个这样仁君吗?”   林勤张嘴无言。   这样的仁君,只会葬送王朝。   “叔父别忘了,七大王出身哪里?”林业绥抬眼,不再是晚辈的温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厉,“那时满朝便只见郑氏子弟了。”   不论从国运民生,还是家族兴亡。   博陵林氏只能选太子。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便明白了。”林勤也有振兴家族的理想,只是长兄逝去后,四处无门,如今是眼前之人用不到一载的时间便位列九卿,“林氏大宗是你,你如何选择,我都必会支持。”   他也不禁感概,林氏几代,有文却无谋。   到了这代,唯有林业绥精谋略。   偏厅那边,宝因与王氏也正在闲话家常。   聊到在外面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孩童,王氏的神情沉下来,又硬作笑容道:“是那个女子所生的,昨夜你叔父也与我说过,意思是她夫家和娘家都没人了,只带着这么一个孩子,刚好我们又没有孩子,便收留当成自己的养。”   这也算是当成养子了。   宝因装作好奇的问道:“那这女子的身份该要如何论?”   “她的聘妾文书过几日便能拿到手。”王氏苦笑一声,“左右都要纳,他自个儿喜欢就成。”   宝因瞧见妇人眼中的落寞,没再开口接话。   她之前便听府里的仆妇听过几句当年的事。   大概是王氏当初苦口婆心的劝林勤纳妾时,他端的一副板正模样怒斥,结果到头来,还是他自个儿从外头带回来了一个,两人大半年来也互写过好几封家书,信里提过要为他聘妾的事。   他楞是一句话都不跟她透个风。   冷不防地便把人带回府来。   还稍带个孩子。   王氏不知又想起些什么来,深吐一口气,顿觉头痛的揉着头侧:“听你叔父说,二房那一家子也快要回建邺了。”   宝因略听过二房的几句闲话,大抵能猜到些王氏如此的缘由。   她是晚辈,且又未曾与二房真正打过交道,耳听几句难全当真,自也不能露出半分不满。   唯有浅笑道:“一家能团聚,倒是好事。”   *   从林勤夫妇所居的别府回来,已是日暮。   宝因乘撵只觉得胸闷,故进西府后,两人是步行回的微明院。   经过荷塘时,只见六月末种下的藕,又重新抽出了嫩叶花苞,晚风轻吹,被满池荷花拥簇的乌篷船便轻轻摇晃起来。   进了正屋,侍儿拿了三两个能生津润肺的梨来,又另支起小炉,铺了细竹编的烤网。   两人围炉而坐,烤梨为乐。   林业绥将烤好的梨子置入缠丝白玛瑙的碗中,执箸挑开梨皮,晾凉了些,方递给咳症仍未好的女子。   宝因掌心垫了粗麻帕子,倒也不觉烫,拿玉匙舀了几口入嘴,温热过喉,甘甜沁入嗓子和心脾,眉头也舒展开,又忆起王氏说二房要回来的消息是七大王与林勤说的。   前面王氏又故意拉她离开,想来是七大王已在拉拢。   他又选了谁?   她咽下清甜的梨肉,又另舀一口递到男子唇边,状似闲聊的随意一问:“听叔母说,二叔父一家也要回来了?”   林业绥低头拿湿帕揩去指尖炭灰,不急不慢的嚼咽完女子送到他嘴中的果肉后,颔首道:“大概明年开春。”   宝因面上盈盈笑着,心中却望火生了思索。   二房回来,博陵林氏丹阳房的子弟便已都在建邺。   皇帝是要扶持整个林氏了。   乾坤初定。 第62章 待产   腊月十五, 大雪三日,天地一片缟素。   李婆子从家中出来,披了件旧布斗篷,手肘处挎着个包裹, 瑟瑟缩缩的往长乐巷走去, 脚下咯吱踩雪声不断。   一路上, 雪粒裹挟着细雨, 时不时北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待进了林府边门, 与门口小厮说笑几句,便回屋去放了包裹, 随后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披上蓑衣斗笠, 往微明院走去,途中碰见熟悉的婆子,又少不得停下唠嗑, 加上府内大且路远, 真正来到院门口的时候, 大半个时辰都已过去了。   敲门进去,她先手脚利落的脱了蓑笠, 拍去沾染的雪片, 理了理头发后,方抬脚走过抄手游廊,到了转弯处, 瞧着那被硕大怪石所遮挡的下一段游廊, 只听背后隐隐有谈话说笑声。   多走了几步后, 视野开阔, 只见有两人在廊下生炭火,许是担心熏着主子,刻意走远了些,来到这里。   其中一人还是顶眼熟的。   “今年这雨雪倒是多。”玉藻拿着蒲扇往铜盆里送风,眼睛看向廊外,“十月份便开始下起来了。”   另有侍女拿钳子夹着在果木中燃好的核桃炭进炭盆,听见这番感概,取闹道:“俗语说立冬北风多冰雪,立冬南风无雨雪,立冬那日吹得又正是北风,玉藻姐姐怎么还稀奇起这个来了。”   “哪里是稀奇,往年比这厉害的都有,那时造成的雪灾可叫一个恐怖,死了不知多少人,那雪粒子都有你这拳头大。”叫人给轻视,还要大了几岁的玉藻也不甘示弱,反怼回去,“不过是觉得今年格外要冷些罢了,明明烤着火,却还觉得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侍女笑了声,似是怕挨打,却又忍不住这张嘴要说:“俗语又说立冬补冬,补嘴空,一瞧玉藻姐姐那日就没好好补过。”   玉藻这下是被说得彻底没话应了,只好伸手去扯她的耳朵,咬牙玩笑道:“亏得你牙尖嘴利,从哪学来的这些?”   “下雪不冷,融雪冷,这天是比往年要刺骨些。”李婆子笑着打断两人,“玉藻姑娘可得好好保暖。”   玉藻瞧炭火生得差不多,叫侍女赶紧端去大奶奶屋里,然后才开口接话:“我没什么要紧的,倒是有些担心大奶奶。”   历来天生异象,总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李婆子的笑也渐渐收起,小声道:“大奶奶还没动静?”   临近妊娠的前一个月,便要搬到专门收拾布置出来的产室去睡,她们绥大奶奶是上月中旬搬去的,也快有月余的日子了。   玉藻摇头,她从前不曾见过谁是足月才生的,不禁担忧起来 :“阿婆,大奶奶这胎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到底是头胎。   “能有什么事?你经历少,知道的也少,所以才不知那足月产的多了去了,这样生的儿郎或女郎才壮实呢,不必操什么心,便能无病无灾的长大。”李婆子嗔怒的瞪了眼,“况且大奶奶身子骨好,怀上后也一直有走动,胎位也正,只怕生都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玉藻听后,瞬时便开心起来。   李婆子也不再与她闲聊,说了几句,便往产室去,只是安排得有些远,与正屋已不在同排屋舍,在西边那排,原也是住人的,比起正屋,更临近烧水的地方,生的时候也方便些。   出了游廊,淋了些雪,便到了。   三两侍儿在这处侍奉着。   李婆子上台阶进屋前,使劲搓着手,往掌心里哈了两口气,不敢让寒气跟着,走到门帘处,又跺了跺脚,把残留的雪雨抖落下来。   跨过矮槛入到内室。   女子正坐在暖炕上,头上挽着纂儿,只有珍珠排簪与金珠簪点缀,身上穿的织金大绸交领棉袄,内搭大红小袄,微露边领,下着石青棉裙,双腿垂在脚踏上,面前摆着竹子制的绣架,俯身在那儿耐心绣着。   一眼瞧过去,通身虽都是半新不旧的布料样式,丽饰少戴,泼天的富贵气却遮掩不住。   李婆子怕吓着人,立在内室门前,先出了声:“大奶奶。”   宝因闻声,停下指尖动作,抬头望去,瞧见是谁后,微蹙眉,而后盈盈一笑:“我前天刚准阿婆回去几日,怎么这就来了?”   侍女也连忙从外间搬了方杌来给婆子坐,又将女子面前的绣架抬到一旁放好后,把炭火挪近了些。   “这不是大奶奶快要生了,我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李婆子走过去,笑呵呵道,“回家这两晚怎么都睡不安生,干脆便回府来了。”   府里的两位娘子都是还没嫁人经事的,生孩子这样的事,如何能应付得来,恐是听见屋里的声音,怕都先吓软了。   三太太回了娘家,被雪封住赶不回来。   那铆二奶奶也还未进府。   到时手忙脚乱的,自是需要人在旁盯着,保证不出大乱子。   宝因双手伸出去烤着火,眼里含了笑,要说信任,除去自己从谢府带来的贴身侍女玉藻外,府内的确没有李婆子能更让她放心的了。   她也问起别的来:“雪这么大,阿婆是如何来的?”   李婆子只说是走路。   雪下了三日,最厚的地方都能遮过膝盖。   宝因面露歉疚,吩咐人去煮驱寒汤,语气也显得急促起来:“阿婆快坐近些,好生烤烤火,若是落下病根,可就遭罪受了,叫我又怎么能安心?”   “大奶奶不安心,我也要不安心了。”李婆子凑到炭盆旁,腾腾热气熏着腿脚,心里也跟着暖起来,“大奶奶救了我女儿的命,我不过是走几步雪路,又算得什么。”   那时送去人参后,她幺女命是给拉回来了,但也仍只是靠着一口气,绥大奶奶知道后,又断断续续的送了些滋补的。   宝因眨眼,也顺势问道:“阿婆女儿的身子可好些了?”   说起这事,李婆子赶紧站起,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用丝帕裹得严严实实,托在手上,递给女子看:“还得多谢大奶奶,她现在已经能下地了,这也是她托我带给大奶奶的长命银锁,前些日子从道观里求来的,说是能保佑大奶奶母子平安,我想着这是她的一份心,便也带来给您瞧瞧,过过眼。”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哪值得如此?”宝因笑了笑,未伸手去接,只是不急不缓的看去,这银锁虽小,成色却极好,想来是融了自己的镯子。   旁人真心相待,她自也不全然是无情的人,怎会无所动容,可到底还是要先保全自身,只软下了几分语气:“倒是多谢她这份心了,但阿婆在高门大户待了多年,也该知道,这类东西素来最易藏祸害,我自是信你们无害人之心,可保不齐无意中沾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长命锁便有劳阿婆好生收着,也算是我给那孩子的礼了。”   李婆子脸上没有不喜,反连连应下,她也是知道这事的厉害,本也想着劝告大奶奶一番不必收,要真出了事,她也逃不了罪责。   手掌烤暖和后,宝因收回手,落在胸前互相抚着传热,偏头看向窗外,霞红映着一片白。   如雪中红梅。   若是能去哪儿折一枝插在白釉瓶,倒是能给屋内增添不少亮色。   “这雪已小了,我来时也见有人在扫雪,今日定能通行。”李婆子以为女子生了忧思,宽慰道,“大奶奶不必为大爷担忧。”   宝因收回目光,脸微红:“我只是赏赏雪罢了。”   过去近四月,林业绥都在处理大理寺积压的案宗,大多是各郡送来的死刑及徒刑案件,或是京兆府难以决断上送的案宗,牵涉世族子弟。   只是孙氏兄弟的事情出来后,那些世家子弟大都被族内尊长耳提命面过了,家风好的,顾及着家族盛衰,也开始进行内查,不允准家里儿郎外出厮混看邪书,便是一根歪木,这些月来怕早已给打直。   关乎世族的案子也就比往常少了,但本性终究难治。   三日前,男子卯时出府去上值后,没一会儿,鹅毛大雪俄顷泼来,到了午时,街巷都已寸步难行。   一下起来便再没停过。   男子只能留宿官署。   李婆子也知趣的没再继续说下去,陪女子闲聊起家常来。   在这儿闷了许久的宝因,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一面捧起侍女端来的热汤,小口往嘴里送,偶尔开口搭两句话。   东厨的侍女来送驱寒汤时,李婆子才止住了话头,喝了几口,五脏四肢便都因辛辣而着起火来,这心里头便也想泛酸:“大奶奶这状况,沈女医可有说什么?”   “只说一切都好,不必忧思过重。”宝因敛住笑,热汤顺过喉咙后,又缓缓松开锁住的笑意,“我们大人虽什么都备好了,可说到底还是全看孩子何时愿意来世上。”   乳母和稳婆都是她提前选好,亲自过了眼的,半月前就住进了院里,因是头胎,几日前又专门请了沈女医来府里住下。   初十便该生的。   自觉勾起了女子哀愁来,李婆子举手便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光顾着着急要见哥姐儿了。”   宝因被逗笑,指尖一松,玉匙落入汤中,侧身放下饮盏:“哪能怪阿婆,喜事自是人人都盼着。”   “可不是,不久又能观迎亲礼了。”说到府内要有的喜事时,李婆子也只差眉飞色舞,“铆二爷这是升官娶妻都不落下,这福气来了,果真是谁都挡不住的。”   宝因拿了丝帕,沾去唇角汤水,闻言后,笑而不语。   郑氏出了那档子事,皇帝为显君威,短时间内自不会再提拔郑氏子弟,因而于九月份时,林卫铆便升任为了从五品上的著作郎。   听说那裴爽上月也刚升任了正七品的侍御史。   至于娶妻,托林勤所写的通婚书是八月送去的,袁府没几日便回了答婚书,随后由林府上报礼部。   纳币礼,趁着雪没落下时,已行完。   如今六礼,只差请期,而后方可亲迎,周全礼数。   ...   坐到薄暮,李婆子瞧女子眉眼有倦意,想着是自己打扰过多,起身行过礼,便走出里间门。   屋外又遇见玉藻,两人聊了些。   倏地,屋内传来女子痛苦的一喊,虽极轻,却格外刺耳,她们瞬间被吓得七魂只剩三魂,前后脚的跑进去。   只见罗汉床边的女子,素手紧抓着身旁矮几,一口气不上不下,两弯远山眉微拢,右手捂着腹部。   玉藻怕她伤了手,赶紧上前,让女子抓着自己,害怕到不停喊“大奶奶”。   李婆子到底是经历过这些事的,率先回过神来,随后麻利地转身去外面吩咐。   “赶紧去把稳婆叫来。”   “还有沈女医也要请来。”   作者有话说:   字数有点少,随机小红包mua   —— 第63章 生了   痛感一抽一抽的。   自腿间流下的热流一会儿有, 一会儿无,应是养水破了。   宝因紧咬着牙,手指随着疼痛的袭来而收拢用力,吐息也随之急促, 痛感减弱的时候, 瞧见自己正抓着玉藻手臂, 担心抓疼她, 本想松开,可抽痛转瞬即来。   齿间不可控的溢出叫喊声。   “啊...”   玉藻站在旁边, 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死死咬着嘴唇, 尽力冷静下来, 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怕增添女子的恐惧。   李婆子见状,赶紧上前来,让这个丫头先去外面盯着烧热水, 然后抓着女子的手, 在旁抚慰道:“大奶奶不必害怕, 稳婆快来了,要是觉得太疼, 可瞧瞧旁的东西分散一下。”   仆妇声如洪钟, 身上有老木沉香的味,又因着阅历丰富,倒像是道观里的仙钟, 使人一听就能安心。   这便是过来人的作用。   宝因也努力寻回心神, 生忍着腹部的抽疼, 极轻的点了个头, 而后将视线落在那沓藤纸上。   上面是男子为她誊写的经文。   ...   稳婆就住在产室旁边的耳房里,几步路也就到了,要进屋时,嘱咐外面的侍女煮些糖水,才掀起帘子进屋。   为了生产时方便,隔绝外间与里间的幕帘都是给撤了的。   有侍女在里面陪着发疼的女子,李婆子则来了外面倒热汤。   侍女年轻,没婆子稳重,这等事也没婆子知道的多,稳婆留在外间,先打听了下大概情况:“大奶奶疼了有多久?”   李婆子立马回答:“刚有的动静,瞧着大奶奶的样子,像是很疼,你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不急,我先看看情况。”稳婆经验足,知道这是女子头胎的缘故,又小声嘱咐道,“待会儿叫那些侍女办事都要稳当些,别咋咋呼呼的,平时怎么侍奉,现在便怎么侍奉。”   她接生多年,最明白的一个理儿便是任何人都不能显露慌乱,这时孕妇本就恐惧,瞧见旁人这么手忙脚乱的,岂不更焦虑,妊娠也就变得难了。   难产也是有的。   李婆子点头:“我晓得。”   稳婆说完,直接进到内室去,行礼道:“大奶奶。”   宝因正被时不时袭来的疼痛和流下的水迹所扰,听见老妇的声音,扭头看去,气息急乱:“阿婆来了。”   稳婆也二话不说便走过去蹲下,掀起女子棉裙,仔细瞧了几眼,又伸手进去摸着:“现在只是养水破了,还没开始发动,口也开得不够大,大奶奶还得再等等。”   李婆子倒好热汤进来,递给女子。   宝因张嘴喝了小口,热意熨平了些恐意,听见稳婆的话,趁着这会儿不疼,虚声问道:“大概要什么时候。”   范氏的儿女都是由这个稳婆接生的,便连即将要妊娠的她,当年也是经由老妇的手出来。   放心自然是放心。   “十二个时辰内都是可能的,要是超过十二时辰还没发动,就得赶紧找医工来瞧瞧,但也不碍事的,喝些催产的药物就能好。”稳婆站起身,笑着安抚道,“大奶奶这是心里过于担惊受恐,才会觉得这么疼,从现在起呼吸要开始深吸浅吐,慢慢也就感觉好了。”   宝因学着稳婆说的调整吐息,一呼一吸都深浅不同,逐渐适应后,倒真觉得痛感减弱,回到她能忍受的疼痛程度。   李婆子见到老妇手上的血污,便知养水是带了血出来的,女子那处定也正脏着,得擦干净才能瞧到内里情况,她边想着,边走到门口大喊道:“热水烧好赶紧拿进来。”   没一会儿,侍女就端了个铜盆入内。   稳婆走过去,洗干净手后,问起要紧的事来:“大奶奶待会儿生的时候,想坐还是卧?”   正巧玉藻也拿了碟果脯进来。   疼了这么趟,整日下来,宝因只用了早食和一些汤水,早已被耗得没剩多少力气,她拿了颗去籽的梅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因是三晒三蒸,格外绵软甜腻。   随后佐以热汤咽下,眉头蹙起,便是又疼了。   待这阵过去,她出声应道:“这类事,阿婆知道比我清楚。”   “大奶奶是头胎,没什么经验,站着生是要比坐卧能轻松些的,便连力气都能使得大一些,胎儿也更好产下,只是腿脚要累一些,多费些体力。”稳婆打量了下女子,气色还是好的,可知身子强过寻常妇人,“大奶奶瞧着也不孱弱,这胎又着实大,倒是可以先试试站着生。”   这些日子来,宝因也看了些往日圣贤所著的医书,认真思量了会儿,记起书上是有如此记载,方抬头浅淡一笑:“全由阿婆做主。”   被人给信任,稳婆笑开,转身了乐呵着去叫李婆子备好需要的东西。   不过半刻过去,李婆子便拿来了两条手巾,抬头在屋内走来走去,寻了个好地方后,于高处悬挂了两根带钩的木头,再将手巾拴系上去,侍女也搬来张花梨春凳,置于其下。   沈女医赶来,把过脉后,也说女子身骨好,坐产可行,只是担忧胎儿大,会伤及母体。   之后每隔两刻,另有侍女会端来热水,仔细擦拭女子大腿,而后稳婆再细看棉裙下的分娩情况。   宝因也只觉痛感在逐渐攀升,一步步叫人难以忍受,脖颈、额头与鬓间都泌出汗来,。   玉藻瞧见,赶忙脱去女子外面的棉袄,只余大红小袄,拿丝帕拭去那些汗珠。   稳婆则提起精神,更加仔细照看着女子,愈发频繁的看棉裙底下。   到了戌初,宝因忽弯腰俯身,喉间发出叫喊声,疼的快忘了如何呼吸,死死抓着榻几边,捱过这阵痛。   这是要生了。   稳婆急忙招呼人扶起女子站到春凳上去,忘记什么主仆的身份,只细心交代:“大奶奶,您要好生抓住手巾,以此来借力产子。”   宝因眼里疼出泪花,好不可怜的眨眼,一滴泪落下,她理好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神思清明起来后,举手攀住两旁的手巾。   只是这股疼发作的愈发频繁,再没了缓解的间隙。   她疼得腰身乱动,以此缓解。   “快来人!”挽起袖子,正要蹲下的稳婆见状,连忙叫来有过经验的仆妇站在后面的方杌上,令其扶抱女子腰部,持捉之勿使倾斜,又言,“大奶奶,待会儿阵痛来的时候,您就使力。”   被人挟持好后,动弹不得的宝因集中心神,随着阵痛使着力。   不知过去几时,稳婆见女子产户终于舒张,胎头已可见,有条不紊的出声指引:“大奶奶,再努力使些力气,快了。”   疼痛犹如远处海里的浪,一阵接一阵的拍来,宝因的力气已被耗去不少,好在攀抓着手巾,她快速深吸几口气,咬牙往下出力。   阵痛来临,胎头出来。   阵痛消失后,胎头又往里面去了些。   如此多次,稳婆眼尖的看到胎头顶部,生怕出来太快,扯伤了女子产户,连忙开口:“要出来了,大奶奶这时用力勿要太急,可以先缓缓。”   累极痛极的宝因瞬间卸下力气,再需用力时,已提不起劲来。   稳婆吓得转头去问:“糖水煮好了没有?”   端热水进来的侍女,连连点头:“煮好了。”   稳婆镇定下来,语气平常:“快去外面端进去,喂大奶奶吃些。”   侍女欸了声,匆匆走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捧着白玉瓷,里面的糖水冒着热气,鼻尖能嗅到甜丝的香味。   宝因松了手,被仆妇扶着,几口便喝完这一小碗的糖水,力气渐渐上来后,她再次抓好手巾,等待着痛感来临。   只是力气无论如何使,胎儿都一直出不来。   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李婆子不由得担心,凑近小声问稳婆:“还不行?”   稳婆不停擦着血,再如何镇静的心,也不免着急起来:“这孩子太大了,大奶奶的产户又太小,还得费些力气。”   听得这话,李婆子抬头去瞧女子,这一瞧便被吓了跳,女子的嘴唇已经发皱发白,拿热帕想给女子擦汗时,更探得肌肤开始发凉。   沈女医前面刚来给女子把完脉,李婆子急得催促侍女又去将人再请回来。   女子望着外面的一片白。   她问:“雪融了吗?”   想起两人白日里的话,李婆子倏忽间便明白过来:“大奶奶放心,绥大爷那边已经遣小厮去通报了。”   宝因一双明眸便得迷糊起来,似有人在耳畔念着经文,天台观的那只仙鹤也从天际飞来了。   她忽痴痴说了句:“不知红梅还能开否。”   与此同时,幕帘也被大力挑起,侍女引着沈女医入了屋。   *   雪下得太厚,建邺城又太大。   条狼氏扫雪整日,也仅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林府车驾从义宁坊的大理寺官署出发,行至崇仁坊外时,便被堵住了去路,街道前方仍还有半尺余雪。   童官急得跳下车,去询问条狼氏还有多久方可通行,得到的答案皆是最迟两个时辰后。   两个时辰...   府上小厮是申正时分来报信的,如今都已是戌时,两个时辰后,岂不是子时了。   他拔脚跑回车驾旁,正要向自家大爷汇报此事,车帷已被分明的长指挑开。   男子出了车舆,直截了当的发问。   “多久?”   “两个时辰。”   林业绥一言不发的往远处望去,而后抬脚踩进雪中。   童官知道主子心里有无法说出口的担忧,故也不曾去劝阻,只是爬上车,拿到大氅追上去,尽责的给男子披好后,便停在原地不动了,还需有人驾车回府。   长乐坊虽就在斜对面,但相距却是甚远。   一路上,林业绥的鞋履袍摆早被这些雪打湿,有大氅挡风保暖,也难敌冷寒入骨,可他像是毫无知觉般,步伐不曾慢下。   条狼氏见到,纷纷退让,待男子走过,才去扫他足下雪。   林府的门房小厮看见他们大爷回来,连忙将关了半扇的朱门打开:“快去告诉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林业绥漠然扫过去,没了雪的阻挡,他循着熟悉的路,阔步往两人的院子走去。   灯火通明下,侍女忙中有序的来来往往,端出血水,又再往屋里端进去干净的热水。   空地之上也已支起帐子,帐顶铺满茅草,帐内则四处通风,摆着猩红炭火,备好了洗孩的木盆。   林业绥还未走近产室,便闻见泼天的血腥气。   屋内也听不到女子的喊声。   ...   沈女医把完脉,先是叫人去抓了几味药给女子服下,只是刚喝下便又吐了出来,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女子在嘴中含了人参片。   只是胎儿仍产不下来,若再耽搁下去,必会胎死腹中。   稳婆急中生智下,仓惶问女医:“沈女医可会坼剖?”   坼剖是要用吴刀划开腹部,取出胎儿。   此法在医书中有过记载,只是生死难料,尤其是母亲。   宝因眸光逐渐凝聚起来,主动开口要来剩余的药喝下,混着嘴里的人参嚼烂咽下,冷言叮嘱:“阿婆、沈女医,若是不幸难产,还望要保我。”   人世十八载,如履薄冰至今,嫁来没落的博陵林氏本已不过如此,可如今林氏离起势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她能活着,定能熬出头。   她不能死。   稳婆见女子又有了劲头,心下一喜:“大奶奶可别说这儿丧气话,有我和沈女医在,定会平平安安的。”   沈女医冷静应下:“医者首要为人,胎儿在未出世前不能称之为人,我自会保大奶奶。”   宝因得了沈子苓的话,放心点头,药效上来后,继续跟随着腹部的阵痛,再次发力。   ...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落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   在这雪天,也更凉人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也不眨的盯着窗纱,不知是否因此,才红了眼眶。   ...   屋内,双手伸在女子身下的稳婆兴奋喊道:“胎头出来了。”   宝因像是有了奔头,轻轻屈足作坐状,又捱过两次阵痛后,疼到发不出声来的她已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出了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老妇也在底下稳稳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剪子剪断坎炁,随后将胎儿递给在旁边的李婆子。   习惯的喊出一声。   “报喜!”   待体内的胞衣出来后,没了力气的宝因也被扶下春凳,躺在暖榻上,半句话也说不出了,只隐隐能听到稳婆报喜的声音。   侍女也小心擦拭着她身子。   另一边,李婆子看了眼胎儿的男女,拿绒布仔细裹好后,稳当的走出去,瞧见那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甫被惊到,脚下忙上前,低头行礼:“贺喜大爷与大奶奶得了个女郎,戌末亥初出生,母子皆安。”   与男子报完平安,仆妇步入帐中,因不放心侍女,坐下后,亲自用温水将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净。   林业绥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大爷,能进去了。”   林业绥怔了半晌,边解鹤氅,边往屋内走去。   女子脱去袄裙,换了干净寝衣,此时双目轻合,平躺于榻上,许是刚刚才被侍奉着喝完了女医所开的药,血色渐渐恢复起来,双颊白里透着淡红。   他坐在榻边,探手过去,想要触碰,又生怕碰碎这尊玉人。   宝因早便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过力气后,好奇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男儿,抬手去摸,止不住的涌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爷。”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却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拾来经书,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   ...   外面大雪飞扬,李婆子抱着洗净的女郎入屋,本想进内室让两位主子也瞧瞧自个儿的孩子,谁知刚到内室门口,便听到他们绥大爷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子已安睡过去。   男子这会儿也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 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 第64章 残杀   窗外大雪纷飞, 宛似飘絮。   婴儿的啼哭声乍起,震落檐上一片雪,混杂其中,叫人分不清这雪是自天际而来还是自瓦檐而来。   乳母闻见哭声, 先是伸手轻晃着摇车, 好一会儿过后, 见仍在哭, 便知是饿了,连忙弯腰抱起孩子, 去了旁边屋里。   穿过小小一段游廊,走上几步就到了门口帘子前, 恰好服侍更衣的侍女出来, 瞧见是奶姐儿的乳母, 又听到那可怜见的哭声,赶紧退到一旁,帮她打起帘子。   进到外间, 便见东厨的婆子在这儿摆饭食。   内室里, 女子正在洗面漱口。   乳母顾不得这些, 抱着怀里的姐儿快步入内,凑近到女子跟前, 焦急道:“大奶奶, 大姐儿许是饿了,又得喂了。”   宝因眉头早蹙起,孩子的哭声叫她心里亦是不安, 偏头匆匆吐掉嘴里的茶水, 拿帕子随意沾去唇角水渍, 便迫切的解开外面棉袄衣带, 再是内里的小袄,因涨.奶难受,未穿诃子,倒是便利了许多。   待两件袄襟垂下,喂奶无阻后,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一番,随后从乳母那儿抱过孩子,耐心喂乳着,原先那震天的嚎哭也渐渐止住了。   半盏茶的时间没有,东厨的婆子也来说饭菜已摆好。   宝因垂头看着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眼睛竟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摸了下她眼皮,抬头笑望着乳母:“妈妈先去吃些吧,你吃完,我也差不多喂好了。”   乳母欸了声,转身走去外间用饭,吃到一半,只觉冷风吹来。   冒着风雪前来的李婆子摘去斗笠,立在门口,刚掀起帘来,还未进屋,便出声打趣道:“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早来的。”   “哪是我早。”乳母也大方应道,“姐儿先饿了的。”   两人寒暄一番,李婆子脱掉落满雪的蓑衣,随便拍了两下身上,迈过门槛,走去内室。   她瞧见坐在窗纱暖榻边认真喂.奶的女子,不解问道:“大奶奶怎么还亲自喂乳?”   高门宅户的太太奶奶要管家理事,或是要拴住男子的心,大多都是生下便扔给乳母的,皇室最开始则是怕生母与孩子过于亲密,威胁皇权,才有了乳母。   孩子不安的动了两下,吐奶不愿再喝,又要哭的模样,宝因轻拍她背部,哄了哄,而后淡淡笑道:“月子里左右无事。”   宝因在谢府见惯了十姐与范氏的关系,二人说是母女,却已没了多少情分,只剩下些大人的威严。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她不愿那样。   如今月子里她亲自喂养,等出了月子,开始重新料理起府里的事,自要交给乳母的,两三个乳母轮着奶,但不必担忧因着这点恩情,孩子就会去与她们谁亲近。   待让乳母奶到七八月大,便要开始喂羊奶喝。   “日后娘子长大,必是要时时都挂念着大奶奶,半刻都舍不得分离的。”李婆子说了些嘴甜的话,又见女子怀中的姐儿吃得已不大积极,便知差不多了,开口询问,“我让人再去拿些饭菜进来,大奶奶在屋里吃些。”   虽是嘴甜才说,但也惹得宝因低头笑起来,她怕扰到孩子,轻声吩咐道:“阿婆也一同吃些吧。”   李婆子乐呵的谢过几番,便出了屋去。   婴儿初生,脾胃小,吃不了多少。   吃到后面已睡了起来。   直至睡熟,宝因才把人交给吃完饭的乳母去照顾。   在这儿侍奉久了的玉藻见状,立马便递来帕子。   宝因伸手接过后,熟练的拭去源源不断溢出的汁水,再系好袄衣带子,瞧着被裹得严实的大姐,不放心的嘱咐:“屋里烧了炭火,外面的棉袄脱了去吧,里面穿的小袄应当是够的。”   因是足月生的,她怀时,又吃了太多滋补的,大姐比起别人来,要健壮许多,出生半月来,又是这样的腊月寒冬,小病小灾倒是从没有过,也难夭折。   这么想来,当时生的艰难些,也是值得。   乳母还是小心行事的先伸手往孩子袄内摸去,见已经开始发汗,连点头应下:“我这就去脱。”   说罢,便抱了出去。   外面也放着摇车。   宝因这边刚收拾妥当,东厨的侍女婆子也重新端来了几小碟的饭食,又在榻边另摆了单独的食案。   各自吃完后,李婆子先站起身来,端去漱口的茶水,开始交差:“明日便是除夕,那些事都按大奶奶吩咐的办好了,那几个庄子的我也都瞧过,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得大奶奶再核实,万年县的一处庄子也交来了账本...我还不曾翻看过。”   宝因低头喝了口茶,仔细漱完后,俯身轻吐在痰盂里后,方道:“直接给我便是。”   那个庄子是谢府给她的嫁奁,不属林府的财物。   李婆子接过茶盏,回身给侍女,又递了块软帕给女子:“我回去便将账本送来。”   “倒不必这么着急,明日送来也行,守夜能有个消遣。”宝因擦去残水,又问,“三太太那边可差人去请了。”   亲自侍奉完后,李婆子回头看了眼方杌所在,小心坐下:“请了的。”   宝因本也不打算在月子里管这些杂事,问了几样重要的,便也无事可问了,她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忽侧头看向窗纱,嘴角勾起笑意。   只见一片雪白中,有个小小的人影,由远及近。   不出半刻,便听到妈妈着急担忧的声音:“娘子,你这么抖落,雪岂不是都进了衣里?”   少女委屈的解释:“我想看大姐,还有嫂嫂。”   见林却意来了,李婆子便起身告退去忙了。   林却意解下兜帽鹤氅后,搓着手进屋,一如往常的先走去摇车旁,拿手指轻轻摸了摸才入内室,随后开心的扑向女子,下意识嗅了嗅:“嫂嫂身上好香。”   宝因拈了块金粟平饣追给她:“三娘怎么没来?”   “东府那边有个婆子办错了差事,听起来怪严重的,三姐在那儿处理。”林却意适时收起俏皮性子,端坐吃了口,“她叫我先来。”   将近年关,府内一堆事,宝因又刚生完,身子正虚弱,也不愿去做那种抓一时大权,最后亏损了身子反折寿的事,左右不过一两月,府里也翻不了天去,便将府内的事都交给了林妙意和李婆子去管。   她们一个管东府,一个管西府,管家权上,自是身为主子的林妙意要大些,只是两府不相干,倒少有冲突。   以往只让林妙意跟着学,如今也该亲自经历经历这些。   到了申正,风雪开始大起来,天也开始阴沉。   宝因不放心,让林却意提了盏八骨的玻璃灯回去。   *   林业绥从书斋回到微明院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他穿过游廊,径直走过正屋。   拿着罗伞的童官赶紧跑上前去为其遮雪,到了屋门台阶下,便不敢再动一步了,里面是他们大奶奶。   这半月来,绥大爷也只在睡觉时才会回到正屋。   ...   宝因盘腿在榻上,抱着孩子在喂,见到男子回来,想起他是匆匆出府去的,便随口一问:“今日出了什么要事?”   解下大氅扔在圈椅上后,林业绥踱步去榻边,拿了个高软枕置于女子腿上,好让她能够将抱孩子的双手落在上面,不至事后酸痛。   随后立在炭盆旁,伸出冷僵的手烤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三大王回来了。”   宝因滞住。   林业绥没听见女子的声音,回头去看,解释道:“秘密诏回建邺的。”   宝因这才垂眼,也存了几分心思,故作无意道:“官家难不成真因郑戎的事对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如此严密。   这几个月来,皇帝仍宠着贤淑妃,对七大王的圣眷也是分毫不减,既如此,为何还要突然诏三大王回来。   且向来人嘴最不牢,由建邺到洛阳最快也要二十日,那诏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发出的,中间无论如何避免,都还需经手几人,可却没有半点风声流到高门世族里。   皇帝心思难猜。   只怕贤淑妃与七大王是难以过好这个除夕了。   林业绥瞧着迸裂出火花的炭盆,笑道:“幼福可知陇南赵氏?”   宝因颔首:“略知一二。”   陇南赵氏是前朝显贵的,那时世族刚抬头,压在皇权之上,赵氏便迫不及待的与皇室通婚,竟导致后宫只见赵氏妃,也埋下了祸根。   诸皇子皆出赵氏,一时不能再通婚,但为了权势,还是想法子从极其偏远的旁支中选了女郎送入宫为后,嫡宗的女郎则嫁给诸王。   赵氏旁支因出了皇后,又诞下太子,便开始依附皇权,得到权力,渐渐能与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开始扶持诸侯王。   各自为伍的两支便开始了...   宝因想到陇南赵氏最后的下场,并未止住,反坦然说之:“同族两支自相残杀,死亡殆尽。”   林业绥哑然而笑,皇帝诏李风回建邺,目的便在此。   宝因望着在怀中喝奶的孩子,破颜微微一笑:“三大王未必愿意。”   郑贵妃怀着三大王时,不知是用了何铅粉或食用了些不净的,只知三大王初诞下便是满脸脓包,十分可怖,吓得郑贵妃做了月余噩梦,整日以泪洗脸。   不肯再瞧自己孩子一眼。   哀献皇后也不勉强,只叫乳母抱来她这儿,由她亲自照料带大,细心抚育之下,三大王面容渐渐好转,脸上如今也只残留了些极浅的疤痕。   因着这层缘故,即使哀献皇后只带了三大王四载便逝去,三大王心中也始终认她为亲母,每逢忌辰或忌日都要焚香抄写经文。   洛阳城亦是哀献皇后自小向往的,她流出的几首诗中都有表达此意,三大王四年前突然请命去洛阳,大抵因此。   可...太子与三大王相处如何,众人皆不知,只因他们从未于人前多说过半句话,或是多瞧对方一眼。   后宅妇人常言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母爱。   林业绥眸中映着猩红炭火,唇角温润如玉的笑着,心里却在算计着旁人的命,无论愿与不愿,三大王的回来,于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宝因却倒嘶一口气。   林业绥几步走过去,发现大姐只吃了个头,所以扯痛的:“想来是吃饱了,我让乳母抱下去。”   便是没吃饱,也该让乳母喂去了。   宝因轻轻点头,任由乳母进来抱走孩子,拿帕子擦拭着:“六娘来也说我身上香,究竟是什么香。”   她记得男子也说过此话,只是这些天来未曾用过什么香。   林业绥瞥了眼在认真系衣带的女子,收回视线,将炭盆往那边挪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宝因面露不解。   好好的,念诗做什么?   见她反应迟钝的模样,坐在对面的林业绥无奈一笑,只好俯身过去,明明白白的亲自告知。   是奶香。   *   李风临时接到回来的旨意,又因风雪阻挡,紧赶慢赶才于今日抵达建邺城,回府沐浴过后,换上公服,便进宫前去谒见皇帝。   谒见完,又按照圣命,不太情愿的去见生母郑贵妃。   入到殿内,李风拱手,毫无半分温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载未见,妇人还来不及开口叙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长途劳顿,有些乏累,我便先行回府去歇息了”,随后转身离开。   郑贵妃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哀叹一句。   她自知,谁都怨不得。   李风毫不留念的出了兰台宫后,登车直奔皇城而去。   驭夫不明,遂问:“三大王要去皇城哪儿?”   “东宫。” 第65章 嫉妒   没规矩。   李风眯眼看向郑彧, 眼中是毫不掩饰鄙夷与嫌恶,视线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郑洵善身上。   皇室的除夕家宴,他们也只算得上是外戚, 皇帝相邀, 便竟真敢来。   要知道, 今日太子都没被皇帝诏来。   他一樽酒入喉, 嘲意浮现嘴角。   正儿八经的储君不能来。   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皇帝身侧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 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未见三哥,模样倒是丝毫未变, 还是那般的俊俏郎君呢。”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 死死盯着上位,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   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   他看不惯,但也只说:“若论俊俏, 我们兄弟中又有谁能比得上七弟?说到这儿, 我年幼时, 曾记得贤淑妃犯过一阵厉害的眼疾,不知如今可好了?”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哥挂念, 已好了。”   李风可惜的哦了声:“我瞧贤淑妃坐到了皇后上席, 刚竟又说我这般丑陋模样是俊俏,便误以为您眼疾未愈。”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心疼的攥紧手,听到三大王的话, 又微笑着夹了口菜进嘴。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 且以贵妃为尊, 只是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 而她无封号,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皇帝是何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皇帝反应,瞧贤淑妃母子是否还得圣眷,诏三大王回来可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缘故。   李毓也只旁观,最后瞧皇帝始终不言语,他身为人子,站起身来解围道:“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亦还敬:“我昨日从宫城办公回府,偶尔碰见三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想叙旧,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要事?”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便是出了事也要与皇帝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乃储君,我乃王臣,兄长于我也是半个君,我此番回来,自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便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于哪里,便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天地祖宗,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哥说得极是,怪我头疼,喊贤淑妃前来。”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只是这已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享享儿孙福。”李璋又叹了口气,瞧着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便留在建邺吧。”   皇帝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   向来都坐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皇帝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了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府,本都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回府去与家人守岁了。   其余人也都散了。   *   除夕家宴散了后,侍女婆子提着灯盏,拥着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一同往微明院来。   快到时,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雪,心里头瞬间痒痒挠起来,不再跟着长辈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没一会儿,便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瞬间得意忘形起来,高兴地抚掌。   王氏上了台阶,站在廊下,解了兜帽氅衣,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伸手摘下兜帽,细细捋顺步摇,瞧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欸了声,边拍净手上余雪,边走去廊下,乖乖站着由妈妈脱下氅衣之类抵御风雪的衣物后,随着王氏两人进了屋。   内室点着几处烧鱼油的铜灯和蜡烛,榻几上垒起账本,一旁还放着装了木筹的算子筒。   坐在榻上的女子正在垂头看账,乳母则站在一旁,抱着大姐在哄。   贴身侍女也坐在炭盆旁,安安静静守着主子,顺便做些小孩穿的衣物。   在这寒冬腊月里,倒是别有一番温馨。   王氏搓着手,走到玉藻身边烤火:“月子里该多休息才是,何况今儿还是除夕夜,你倒生怕累不着自己。”   宝因拿了几根木筹放在几面上,指尖拨弄几下,又往账面瞧去,听到妇人关怀的话,轻笑一声:“除夕不守岁,怎么都来我这儿了?”   林妙意、林却意向嫂嫂万福过后,不再打搅她们聊天,走去乳母那儿,看刚喝完奶的大姐。   玉藻见这几个主子都来了,放下手里的针线篮子,挑帘去了外面,吩咐人准备热汤来。   王氏将双手烤热后,捏了把女子坐月子吃丰腴的脸颊:“我这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烦闷,便带着她们来了,还嫌我们不成?”   宝因弯眼抿唇:“哪敢。”   王氏松手,扶着榻几坐下,认真说起来:“绥哥儿和你叔父他们几个在正厅说四哥入仕的事。”   “入仕?”宝因将木筹拢在一块儿,放入算子筒,“倒也是该认真想这事了。”   “我听了几句。”王氏道,“你也知道林氏自开国后,族中便少出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铆哥儿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如今他升了著作郎,刚好空了著作佐郎,你叔父便想着让罹哥儿去填补,只是他有自个儿的想法,不太情愿。”   未曾北渡前,林氏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到了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谢氏自然接过了兵权。   不过如今,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无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已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宝因想起那篇策论,眨眼笑道:“罹四爷是瞧中了哪里的去处?”   “河源郡。”王氏说出三字,话里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还不是去做什么司马幕僚,想去领兵打仗,你说绥哥儿当年是身为长子去拼前程的,如今林氏也要起来了,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帮衬自己兄长,反还要往会死人的地去。”   如今西北是有外患。   林卫罹终究还是因草场的事,生了从武的心。   宝因暗叹一声:“他兄长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绥哥儿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时,玉藻正巧端着热汤从里间门口进来,她们也就止住了话头。   后面两人也只聊了些家常事,王氏更是主动说起林勤带回来的那对母子,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只与林勤说留下她们母子可以,聘妾也可以,但她原来瞧中的那个侍婢都已到人家里去瞧过了,嫔妾的通宝也给了,只差一纸文书,该纳还是要纳的。   且孩子的事她也做不得主,毕竟是要入家谱的,过继也该是族内的,便是她同意,林氏旁人也不会同意。   左右也纳了妾,还不如生个自己的,实在没有,再从旁支过继就是。   林勤最后也依了她的话。   宝因听完这些,视线微斜,扫了眼被林妙意、林却意簇拥着的大姐,随后舀起一匙热汤入口。   戌时刚过,二门外的婆子便寻来了这儿:“三太太,三老爷要回府去了,正厅那边找您呢。”   王氏连忙起身,被婆子拥着离开。   到了快子时,只听各家的爆竹声都响起,宫城尤甚,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是大雪,却好不热闹。   林却意早坐立不安,魂已飞去了外边,多亏有林妙意拉着她。   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正厅那儿有消夜果,还有各种牌儿、贴儿玩,你们再不去,怕是要被罹四爷他们给吃完了。”   得了嫂嫂的话,林妙意、林却意也放心赶着去正厅守岁了,路上不知遇见谁,急忙停下万福。   宝因瞧完这些账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见摇车内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乳母:“不是刚喂过?”   乳母小心抱起,边哄边笑答:“大概是被爆竹声给吓着了。”   只是爆竹声停了,哭声却没止住,仆妇怎么哄都哄不好。   宝因听着哭声,心里直泛酸,穿履下榻后,亲自去哄,抱着在屋里慢慢走着,倒是哄好了,只是不能坐,一坐便又要哭,乳母也抱不得。   小手紧攥着她袄衣不放手。   乳母忙解释道:“大娘子这是认人了。”   宝因无奈浅笑,只好抱在怀里慢慢踱步,望向窗纱时,微弱星火下,仍可窥见这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忽然,悠长的黑夜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她思忖半会儿,侧过身子,开口吩咐乳母先出去与其他侍女婆子一块热闹过个年。   乳母刚走出里间,便见绥大爷身边的小厮打起帘子,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作笑面:“大爷。”   林业绥颔首,径直入了内室。   宝因早猜到是他,当下不由打趣笑道:“这才子时,爷怎么就回来了?”   “卫铆和卫罹他们几个便够热闹了。”林业绥站在炭盆前驱了会儿寒,骨血里的冷渐渐散去。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女子,灯盏漫出的光亮笼罩着她,垂头弄儿间,一笑便如夜里的明珠。   他眉眼含笑道:“爆竹山响,除夕夜该是一家人在一起。”   宝因闻言莞尔。   他们三个,也是一家人。   林业绥见女子渐渐吃力,几步走过去,想要去抱孩子。   “大姐不让旁人抱。”宝因还记得前面乳母的事,这才下意识说了句,于是开口即悔,她抬眼看向男子,笑着将孩子送过去,“不过爷怎会是旁人。”   林业绥嘴角噙着笑,没去接,拉过圈椅在炭盆旁坐下后,反细心嘱咐女子累了便放去摇车,待孩子在女子怀中彻底熟睡后,他又喊来乳母抱走。   只是那小手依旧攥得十分紧。   宝因费了番力气才抽出,她抚平袄衣的皱褶,忆起这些天来,男子极少抱孩子,唯有的几次也是她喂完奶,他来抱走给乳母。   等乳母走后,她坐去男子旁边的方杌上,拿钳子翻动了几下火炭:“爷不喜欢孩子?”   林业绥垂眸望着在旁边矮自己一截的女子,伸手过去,轻捏着她小臂,有些涩嗓道:“幼福生的,怎会不喜欢。”   他低头苦笑,只是嫉妒而已。   两人围着炭盆同守岁,便是无言也知足。   后来女子实在撑不住先睡了。   林业绥独自一人,守了整夜的岁。   卯时,便去了家庙祭祀先人。   作者有话说:   [1]垂头弄儿:女儿也是“儿”。   —— 第66章 乳名   三月初十, 北风瑟瑟。   雪虽已停,堆在地上的积雪却仍未消融。   林府西角门外,道人与女冠纷沓而至,得道不同, 所穿亦各不相同, 有初入道门的平冠黄铍, 亦有正一的芙蓉玄冠, 黄裙绛褐。   玄冠青褐为洞神,黄褐玄冠为洞玄, 莲冠紫褐为洞真。   门口的几个小厮瞧见穿紫褐的,立马便知这位是得道真人, 赶忙上前先请其入府, 随后又折回来邀余下道人、女冠。   丝毫不敢怠慢礼数。   这边刚将请来的道人请进府中安置好, 那边又有一胡僧不召而至,小厮不敢乱作主张,找来管事婆子。   管事婆子细细打量, 好一番纠结, 今日是大娘子的满月礼, 她们大奶奶特请天台、玄都及其余各观的众道人前来祝其寿。   因高门大户都是崇道,故未曾请僧尼。   可有僧人忽至, 自不好赶走。   思来想去, 婆子请胡僧暂留,让小厮好生招待,而后转身入府, 进了二门, 直往微明院去。   来到院中, 绕过那些怪石, 便见出了月子的女子立在院中,怀抱着孩子与侍女说笑,上穿粉团花红金线交领袄,下着缃色撒花百褶裙。   乌发堆起高髻,并用红布绕发,还有金钗入发丛,钗头栖着金雀鸟,下悬红宝石的垂饰。   皎若太阳升朝霞。   她在月子里的丰腴也都已消了去。   如今秾纤得中,修短合度,正正好。   管事婆子连忙上前:“大奶奶。”   宝因将大姐交给旁边乳母,唇角还余残笑:“道人可都来了?”   “都已经来了。”管事婆子欸了声,先答完主子的话,再急忙说外面的要紧事,“只是有一胡僧也来了,我瞧着容貌怪丑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又绿又蓝,不太似我们,我不敢拿主意,这才来问大奶奶,要不要将人请进府。”   宝因打眼过去,缓缓搓手取暖,垂眸思量着。   佛家本就是外域流入,原也是胡人先于沙洲郡开坛说法,只是胡僧在建邺倒是不常见,多在西北那边走动,上个进建邺的胡僧还是三十年前来的,在建邺城待了有十年才离开。   既来了,也算是神佛都来为大姐祈福。   她笑道:“请进来吧。”   管事婆子要走时,宝因不知想到什么,又吩咐了句“另做安置”,随后提起裙裳,缓步上阶,进屋拢了只松垮落在腕上的贵妃镯后,携婢往二门外去。   乳母也用带了兜帽的小儿衾被仔细裹着孩子,随其同往。   缓步来到专门用以招待道人的太清院时,这儿早已铺好坐席,左右各置一顶燎炉,焚着兴大光明、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   道人与女冠分坐两侧,见主家出来,起身竖单手,称“福生无量天尊”。   宝因回了个道礼:“今逢小儿满月,有劳诸位法师和道人为她施福,好让她在这尘寰尽兴一活。”   说罢,便命乳母抱出孩子,站在堂中,接受众道人的祈福,无外乎都是些神仙保佑的经文词。   道人祝完,又去了那个胡僧的落脚处。   管家婆子将其安排在了偏院。   进院后,侍女婆子都好奇的看着。   宝因在闺中时,便读过几本佛家经典,大抵知道胡僧是何模样,此时倒也能从容以对,不失庄重:“禅师前来,我心中赞喜,只是佛道无边,人却有妄心,这才为禅师单辟一席,还请勿怪。”   本朝以道教为尊,高门大户也多信道,虽说包容万物,可人心是窄的,贸然将胡僧与道人安置在一处,便等于让佛道平起平坐,叫他受白眼暂且不说,反还会连累她和林府也被人诟病。   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胡僧双手合十,口称一声“随喜赞叹”:“林檀越容我进府,施我饭食,我有何怪?”   宝因从乳母手中抱来大姐,请其施福。   胡僧端详一番,胡须丛中的嘴弯起:“女郎降生在林府已是福,我便祝她智慧无量,身心自在。”   玉藻在旁听着,忍俊不禁,这僧人虽是外域来的,倒是懂得如何说话能讨主家开心,降生在林府已是福,便是说有绥大爷和绥大奶奶做父母,已是极好的去处。   宝因淡然处之,只当句福语听,并未往心里去。   胡僧见女子的侍女笑了,找准时机,说出自己的来意:“林檀越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师,同我一样是胡僧,三十年前自沙洲来建邺开坛说法。”   宝因细想之下,因着他刚才的施福,带了几分歉意的答道:“倒是听过其名号,只是再详细的,我也不知。”   略显失落的胡僧答谢过后,便回了自己在建邺落脚的寺庙。   ...   送走道人,宝因又来了正厅这边,林府的族中亲友或是同僚女眷都已过食,等瞧过孩子,说了几句吉语便纷纷告辞。   没一会儿,郗氏母族那边的人也赶来了。   郗氏这支大多都在外郡任职,听说今日前来的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此次来建邺是要去天台观做法会的,正巧得知林氏这个外孙女满月,便想着前来祝贺。   前几日就托人递来了拜帖。   她记得是这个小舅母是出身吴郡陆氏,与孙氏郡望相同。   侍女引人来到正厅,宝因不疾不徐的起身万福道:“舅母。”   陆氏听到一声舅母,又是谢氏的女郎所喊,连笑几声应下,拿出一顶金色璎珞的长命锁,轻放在大姐的小儿衾被中:“你与业绥成婚时,因路途遥远,他外祖这边的人不曾到来,还望见谅,今日我这外孙女满月,也只能略备薄礼,祝她福寿绵长。”   宝因邀人坐下,又从侍女手上躲过盏饮,亲自奉上,尽了晚辈的礼数:“舅母是长辈,哪有说叫我见谅的礼?大姐能得舅母的吉言便是最好的礼。”   陆氏忙笑点头,接过盏饮后,只在心中暗叹高门女子的话术果真是不同的,转眼又分出神来问:“可有乳名了?”   “昨儿刚取得‘阿兕’二字。”宝因抬眼往乳母处瞧去,目光落在襁褓上,明眸逐渐被撒满柔和的微光,“训名圆韫。”   婴儿出生三月,无了夭折之忧,便要父亲取乳名供长辈称呼,取训名入族谱,待取好后再将名告知诸妇及同姓父兄子弟。   上月她出了月子,便该办满月的,只是想着还没个名,才安排到今日。   “这个名取得好,兕乃上古瑞兽,又十分强壮,得了这名,兕姐儿也定能一直健康。”陆氏恭维一番,又左右张望着,想是此次来,还有旁的事,只听她犹豫着张嘴,“只是不知...你姑氏哪去了?”   宝因闻言顿住,打量了好几眼妇人,瞧着确实毫不知情,郗氏母族那边竟对建邺城的事全然不知,难不成是丝毫都不曾关注过?   半晌过后,她暂卸下心中疑虑,抿上一口热汤,装作无事般的笑着答道:“母亲诚心向佛,去年入宝华寺修行了,过几日铆二爷成婚时,大概是要回来的,舅母若不急着回去,不妨多留几日。”   陆氏犹豫一会儿,略显沉重的点头。   刚说没两句,便有婆子前来传话:“大奶奶,谢府太太的车驾在府外,说是病了,不便进府。”   宝因瞧了眼厅内的妇人,落在膝上的手捏紧水粉色的丝帕,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陆氏听到是谢府那边来人,早惊恐起来,生怕因自己而怠慢了高门里的太太,连忙让其去,宝因便也不再推辞,起身出了正厅,正要去西角门时,碰见林妙意匆匆干来这儿。   她不解蹙眉。   昨日兕姐儿的取名礼行完后,林妙意累得精神不佳,故而今日的满月礼,特地吩咐不必来,留在春昔院好生歇息,不要伤了根。   林妙意也屈身万福,忙解释:“我得知舅母来,怕嫂嫂没空招待,便想着前来帮忙。”   宝因神色松动,虽心中仍有疑虑,但也只笑着让她进去。   ...   到了西角门,范氏从牛车上被人搀扶下来,捂嘴咳嗽着,满脸病容,头上围着卧兔。   谢府送来的金玉宝石,李婆子早已来收过。   宝因拂开侍女的手,忙下阶,亲自去请人进府:“母亲这是怎么了,可要紧?”   “这场雪太厉害,不过是些月子里的旧疾。”范氏的中气听着也是极虚,好在精神头尚好,“本怕来了要过病气给你,只是太想见见我那外孙女。”   入府与女子去偏厅时,妇人又开口讲明:“十姐原也吵着要来的,只是她今年二月就已十岁了,趁我还身子骨还行,便叫她留在府多学些将来嫁人的东西。”   大病这场,她府内事务谁都不放心,十姐尚小,还立不起来,交托不了,倒是有些想念五姐还在府中时。   宝因沉寂一会儿,浅笑迎合:“母亲说的这事确实重要些,我这儿随时都能来的,又哪急在这一时?”   为着这份得体,范氏欣慰的拍了拍女子的手。   宝因心中亦忍不住叹息,妇人举止间竟开始显老态,那一拍手,便像极了范老夫人。   两人一路相谈着进了偏厅,坐下才饮了口热茶,乳母便抱着兕姐儿前来给这位外祖母相看。   范氏倒是好一番喜爱,一会儿说眉眼像极宝因这个母亲,一会儿又说耳垂像,总之是哪里都像,言语间已不是那高门里的嫡母,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母亲,好似她们是亲母女。   后又问了乳名,另送长命锁,闲坐一会儿,妇人聊了些谢府几姊妹儿时的事,还有她那几个外孙。   宝因面上虽始终作笑,但也只是偶尔搭几句话,她记得儿时跟着范氏去探望妊娠过后三姐,妇人也是这番模样,可到底不是亲生的,从前她与妇人便是亲疏有别,不常真情。   如今也难亲近。   “你外祖母瞧不到你出嫁。”身子一出问题,心神便止不住要跟着犯坏,范氏这种最忌讳生死的人,也破天荒的叹道,“不知我还能不能看到我们兕姐儿出嫁。”   宝因放下手中的鹧鸪盏,起身站去妇人身旁,以全孝心:“母亲这说的什么话,不过是些小病小灾。在谢府时,我便说过只要母亲安好,千刀万剐也愿,我如今未曾挨过千刀,您这病也无大碍。”   妇人连呸几声:“你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哪能起这种誓。”   宝因笑而不言。   这誓在谢府便起,在林府已呸晚了。   坐了两刻钟,范氏实在是撑不住这副病体,嘱咐了女子几句要多注意休养的话,便回谢府去了。   回正厅那边去时,陆氏亦要起身告别,说是明日还有道场要办,宝因便让她先暂住在林府的庄子上。   陆氏走后,林妙意也垂头要回东府去,离开的身影倒瞧出几分落寞来。   事情都忙完的宝因闲着看了会儿,心中也渐生出猜疑来。   旁边的玉藻则只瞧见女子在这儿干站着不动,既不敢妄言,又生怕她身子骨受不住这寒,急忙跑去拿了暖手的来,递过去时,不小心碰到那手,瞬间被凉得嘶牙,不再管什么主仆尊卑,连忙拉着人回微明院。   *   入了夜,又更冷几分。   骨子里的血都像是要被冷出来似的。   有侍女在廊下生了盆火,待火势旺起来,连放了几块核桃炭进去,等烧得通红,扭头朝院里去喊。   话音刚落半刻,玉藻便快步走来,手中拿着个铜手炉,打开盖炉后,夹了几块炭进去,起身擦拭过灰尘后,拢了个折枝海石榴的毛套子,便忙不迭的进了正屋。   专门生的火盆旁却不见女子。   她便知道,所以才特意备了手炉,明明都是当妈的人了,却还总有些当娘子时的任性。   懒得再动弹就干脆生捱着这熬人寿数的寒。   玉藻无奈走去,好言劝道:“大奶奶,暖会儿手吧,您刚生没多久,这会儿要是着了凉,可不是唬人的。”   宝因已卸了金钗,只松松挽着个纂儿,屈腿坐在榻上,还在想着白日里的怪异之处,倏地被打断,待瞧见玉藻这丫头眼里的埋怨,她乖乖接过手炉,掌心抚了几下热源处,不由打趣道:“我怎么觉得像是回到了在谢府被你唠叨管辖的时候?”   玉藻正要回话,便听屋外侍女在喊谁,她连忙转身去瞧,刚挑起外间的帘子看了眼,立马又来挑起里间幕帘,跟女子说笑道:“大爷下值回来了,我就不打搅大奶奶了,况且如今大奶奶有大爷,又有了大娘子,哪还能回到谢府的日子去。”   言语间,尽是做妹妹的拈酸吃醋。   宝因深吸口气,这么久来,难得歪头眨眼,俏皮一回:“那我也给你找个俊俏郎君?”   “我才不要。”玉藻扭过脸去,顺便揶揄回去,“大奶奶惯会打趣人,这点倒也是像极了在谢府。”   随后只见蜜合色的棱纹帘子晃动,人早没了影。   宝因忍不住笑出声来。   ...   林业绥走过游廊,进到里间,顾及着外袍沾染了寒气,先走去东壁,抬手解衣袍。   正要脱发冠时,女子忽开口:“从安。”   他在屋外便已听到女子的笑声,此时又听她唤自己的表字,饶有兴致的看过去。   宝因摸着手中发出阵阵热的手炉子,正垂目,踌躇着要将心里思量许久的话跟男子说,见他纹丝不动,以为是自己刚才叫错了的缘故,连忙改口,轻喊一声:“爷?”   林业绥剑眉微挑,调笑道:“改口倒是快。”   许是前面与玉藻闹开了性子,此时宝因嗓音里还残了些笑意:“爷不愿我改口?”   林业绥撇开眼。   答与不答皆是落了下风。   宝因也想起正事来,坐正身子,手捧着炉子落在棉裙上。   “我想着过几日遣人去将太太请回府来。”   作者有话说:   嘿嘿小棉袄有名字啦!   乳名:阿兕(si,第四声)   训名[大名]:林圆韫。   ——   [1]兕:出现在《山海经》中的“海内南经”。原文是:“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听说老子的那个青牛就是兕。   .   [2]文中出现描写道士服饰的地方,参考自唐代道士张万福的《三洞法服科戒文》。   .   [3]关于满月请道人祝其寿的记载出自宋代的《太平广记》,不过里面是唐朝满月请僧人,我改成了道人。   .   [4]三月取乳名参考自《礼记.内则》。   —— 第67章 享福   林业绥一言不发。   他转身脱了发冠, 披上黑底云鹤大袖氅衣,又随手从高足盘中拾了个橘子握在手中,而后徐步至火盆旁坐下,眼眸半垂着将橘子扔入炭火中, 火星子和灰尘同时腾起。   宝因抱紧手炉, 指腹描摹着炉套上的折枝海石榴, 只觉自己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不少, 可男子周身却拢了不少的冷意。   窗外只听穿廊而过的风声。   以及细不可闻的哭声。   兕姐儿又在哭夜奶了。   没一会儿,乳母便抱了来。   她夜里总是涨奶得难受, 沈女医又说恐会赌成顽疾,所以入了夜, 还是会亲自喂乳两次。   静默许久, 林业绥也像是被孩子哭声唤回神智一般, 出声应女子:“今日舅母真来了?”   “没待一会儿便走了,还给了大姐一顶金璎珞长命锁。”宝因放下暖炉,伸手去解棉袄和小袄的衣带, 从乳母手里抱过孩子后, 兕姐儿自己便寻着味吃起来了。   瞧兕姐儿吃得香甜, 她舒心一笑。   听着婴儿喝奶的吸吮声,林业绥执起火钳, 眼眸始终半阖着, 如同无悲无喜的神像,只是语气里没有对众生的悲悯:“舅母跟你说的去接太太回来?”   宝因细细品味着男子这句话,片刻后, 终于明白过来, 他以为是郗氏母族那边的人来府中施压了, 所以不悦。   “舅母是有提到太太不在的事, 想来是多年不见自己女妐,也惦记着见见,只是倒没提过接太太回来的事。”她哄着不肯再吃奶的兕姐儿,将自己的思虑说出,“接太太回府的事是我自个儿想的,心中也早有这个打算,铆二爷要成婚了,太太总该回来的。”   元日祭祀家庙时,便同时问卜了林卫卯的亲迎之日,最后卜出一个三月十八的日子,也已送去袁。   郗氏到底是嫡母,林卫铆在名义上也是她的儿子。   若那时郗氏不在高堂坐,袁家会如何想,那些高门贵妇又会如何说郗氏不尊礼数,儿郎成亲,竟也舍不得回家来。   且林府也落不着个好字。   只是当初是眼前之人做主送郗氏去宝华寺修行的,她总要商榷一番,不好擅自做主。   “太太那性子,回来她不自在,我们也不自在。”林业绥起身,抬脚踩上脚踏坐下后,难得有兴致去逗弄兕姐儿,“如今又有了孩子,你还要忙卫铆的婚事,且我在大理寺积压的案宗还有得忙,接回来也与从前没有两样,反来累你。”   “到底也是生爷的人,不能真让太太在宝华寺修行一辈子。”宝因垂眸,瞧着兕姐儿一边吃奶,一边去抓着她大人的手指不放,不禁笑起来,话里却掺了几分冷厉,“李秀婆媳没了,总能好些,又有前年岁末的事在,府内谁还敢欺上瞒下?”   怀里的兕姐儿渐渐吃力,咬不住,急得嘤了两声,小手松开,不再抓父亲的手指,睁开眼紧紧攥着母亲的袄衣边襟,圆溜溜的眼珠直盯着大人。   “明日我派人去宝华寺一趟。”林业绥收回手,从炭火中取了稍好的橘子回来,漫不经心的剥着,敛起眸,淡淡说道,“还是要瞧太太自己愿不愿回来,不然操太多的心也是无用。”   闻言,宝因抬眼去看男子,唇角微弯。   也是,那时是郗氏自个儿提出要去修行的,与他无关,自要去问。   见兕姐儿不再吃了,她腾出手去拿帕子,将还继续泌出的奶水擦拭干净,想要去系衣带时却有些力不从心。   林业绥瞧见,放下橘子,伸手将她袄衣拢好。   须臾间,哭声便又起来了。   张着嘴,小眼泪汪汪的。   还要再吃。   两人对视一眼,均没了法子,只能让她再吃。   瞧着吃上奶就不哭了的兕姐儿,宝因分出心神去想男子前面的话,何为舅母真来了?又忆起白日里陆氏的的反应,她不免更疑惑,试探问道:“太太和外祖那边可是有什么隔阂?我瞧舅母像是还不知道太太去修行的事。”   虽说相隔甚远,可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但凡那边有些心,怎么会不知道郗氏去修行的事。   她三姐夫那时被贬谪外郡,三姐跟着一块去的,不久便生了大病,没有写信告知谢府,可还是叫范氏给知道了,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去,那病才好的。   况且郗氏去修行也不是什么要藏着掖着的事,建邺的高门大户都知道,若不是郗家对这边不上心,那就是得知林府处置了一同嫁过来吴陪房,所以才装不知道。   林业绥递了瓣烤好的橘肉到女子嘴边,言语间尽是淡然:“这些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我五岁时,外祖那边的人便不再与太太来往,太太也没再回过娘家,只是小舅母回建邺探亲时,会偶尔来林府瞧一眼。”   橘子的香甜味弥漫在鼻尖,宝因偏头,张嘴衔住,随后由舌尖卷入口中,齿间咬破,温热的汁水爆裂开,只觉沁甜。   闻得男子的话,将心中叹息连同橘肉咽下。   郗氏母亲是续弦,家中还有两个异母兄长,又只和同母的小舅父还有来往,大概是不离其宗的。   两人在屋里刚说完事,廊下便有婆子来说热水已烧好。   男子将余下的橘子搁在榻几上,去了湢室。   ...   才吃没多久,兕姐儿又开始玩了起来,咬和扯轮番登场。   宝因痛的实在受不了,连忙喊了乳母进来,结果乳母将她怀中的小儿抱走的时候,又是被狠狠咬住。   乳母吓得立马想法子去逗笑兕姐儿。   直到宝因齿间止不住的嘶出一声后,兕姐儿终于松了嘴,没了可玩的,同时也大声哭喊起来。   乳母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部,小声吁了几句,要出去的时候,瞧了眼女子胸前,以过来人经验,担忧的说了句:“大奶奶,您那儿得赶紧拿热帕子敷敷。”   刚说完,她只感觉托着孩子屁股的手掌心一片湿热,又看着愁闷的女子,故意逗乐道:“大娘子怎么尿了,想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怕我们大奶奶生气呢。”   宝因低头去看,眉眼慢慢不悦的蹙了起来,原是被弄破了皮,可抬头瞧见做了坏事的兕姐儿,反自己先大哭着,还不管不顾的拉尿,心中郁结不知为何,竟散去了些,满心无奈,笑着让乳母带孩子去沐浴。   乳母欸了声,抱着兕姐儿回了小儿房去。   外头的侍女得了吩咐,也赶紧送了热水进来。   宝因这边才拿帕子热敷完,林业绥也正好沐浴出来,他们对看一眼后,女子匆匆收回视线,偏头拢好袄衣,系衣带。   看到女子眼眸里覆的那层晶莹,原要去东壁的林业绥脚下微转,缓步到她跟前,低声询问:“怎么了?”   任宝因再如何能忍痛,先前也还是被痛出了泪花,心中思绪本已好了的,可男子这一问,又牵动起她妊娠完就难控的情绪,抬眼控诉道:“爷的女儿咬我。”   林业绥眉眼带了笑,温声顺应:“都怪我管教无方,日后我定好好管教,断不会再让她做这等任性恣意的事。”   “幼福若是还不能消气,女债父偿也是可的。”他轻轻抚过女子的鬓发,嗓音低沉,顺着这条藤,一步一步的煽惑道,“她能做的事,我也能为幼福做。”   前面侍女进来时,将干帕子一同送了来,宝因手稍微伸出去,便能拿到,她绞着男子滴水的发梢,听到他后半句话时,不止动作滞住,连呼吸和所思所想皆难以再动起来。   兕姐儿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她夜间还亲自喂乳,是因为...想到这儿,宝因瞬间赧红了脸颊,先前被他喂橘子吃时,本就耐不住,现在又被如此撩拨。   林业绥做君子的问道:“幼福可想要?”   他又忍不住算计了。   宝因赤诚的点头。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出了月子的这些天来,男子顾及着她,也只是浅尝辄止过一两次。   林业绥温润笑着。   成功了。   想起女子吃的那瓣橘肉,他重新拿了瓣橘肉给她,宝因像只温顺的猫儿,听话的只咬住一半,而后牙齿轻轻合起,包裹橘肉的那层皮便破裂开,汁水顺着嘴唇往下流。   男子俯身,细细将那些水渍吻去。   随后裙裳被推到腰间。   女子在榻上,男子站在榻边。   酣畅淋漓几次过后,他们衣裳仍还规整。   上了卧床,游离至云端的宝因寻回最后清明,小声提醒道:“爷明日还要上值。”   “休沐三日。”   *   翌日寅正,昨夜得了吩咐的童官早早便备好了马车在西侧门。   随后赶忙去微明院叫绥大爷。   侍女婆子都已起来忙活,他怕打搅主子清梦,先拉住一位婆子,好生问道:“大爷和大奶奶可起了?”   刚进屋去送完热水的婆子忙笑道:“大爷已起了。”想起男子的吩咐,又好心告诉他,“只是大奶奶还没起,你待会儿小声点就是。”   童官心中有数后,这才敢走去正屋外,努力压低声音,又要保证里面醒着的人能听见:“大爷,马车好了。”   披衣下榻的林业绥喝了口茶,不冷不淡的应了声后,起身下了脚踏,走去东壁穿好平绣白泽的圆领袍,抬脚往外走时,忽顿住,扫了眼暖榻毡子上的痕迹,多是在接近榻边的地方。   童官已在门口打起帘子。   男子走到廊下,喊来婆子进去换上干净的毡子后,径直出了西侧门,登车往建邺城外去。   ...   车驾在梵净山停下,林业绥披了件大氅,循着山阶,独自前往位于山腰处的宝华寺。   寺里僧人许是没想到会有贵人造访,赶紧去喊来主事的师父。   身穿淄衣的禅师赶来时,男子负手站在大雄宝殿前,抬眼瞧着里头的释迦牟尼像,没有敬畏,没有所求,没有鄙夷。   深黑的眼眸里不起任何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贵人不信佛。   没有哪个贵人会信。   以前倒是有个极贵的人信,佛教差点便因此起来了,可惜那位死了,神牌还挂在他们寺里。   他叹了声,双手合十:“贵人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林业绥收回目光,只说了句:“林府大太太。”   禅师立马便明白,引人前往。   ...   寮房内,窗户四开,外面雾气波涌。   林业绥抬脚入内,拱手作揖,尽到孝道二字:“母亲一切可还好?”   刚做完早课的郗氏手上木鱼槌还未放下,听见母亲二字,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缓缓偏过头,瞧了眼这个儿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没跟着你来?”   说完便后悔。   只能干硬的敲了几下木鱼。   “幼福刚生完孩子,身子不易受凉奔波。”林业绥早已习惯,只淡淡乜去一眼,“母亲同为女子,应当可以体谅。”   就这一句话,郗氏便无话可说了,她放下木鱼槌,闭上眼睛,拨弄了几下手上拿着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几句经文:“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吧,怎么也为你生了个孩子。”   林业绥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母亲,幼福在她那里的价值原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节,女子费尽心思命人送来的那些节礼通宝,衣物炭木什么都不算。   若还是这样,回去又做什么。   听不到后话,郗氏想着自己哪里说错,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开口问:“绥哥儿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卫铆要成婚了,太太身为母亲,应当回去。”林业绥声音冷了几分,“幼福也心疼您一个人在这儿修行,昨夜跟我商量着接您回府,不知道太太怎么想的。”   离家一年多,郗氏怎会不想回去,可她知道谢宝因做不得主,当初是自己这个亲儿子送她来的:“绥哥儿是怎么想的。”   “我如何想不重要,太太如何想才重要。”林业绥望向远处山峦,这儿常年被云雾所笼,要是梁槐死在这儿,倒比缈山更适合。   郗氏捏着佛珠:“我该如何想?”   “太太养大我们几个,是该好好享些儿孙福。”林业绥踱步至窗边,拾起案桌上的经书,翻开瞧着,话里也是处处体贴,“您从前总是念着想要孙辈,如今也有了兕姐儿,若回去了,也该要撒开那些俗事,好好守着儿孙,念念佛经,百事不管,含饴弄孙便是最大的福。”   他抬眼,笑问:“太太觉得呢?”   郗氏觉得自己糊涂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易便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   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   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回府去。   林勉在世时,总说绥哥儿最像他,可如今已越来越不像了。   尤其是这城府深沉。   郗氏叹出口气,露出个要享福的笑。   “好,我都听绥哥儿的。” 第68章 芥蒂   去年十月开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个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两三日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不见那雪白。   瓦檐缝隙间, 也有雪水连绵不断的顺着滴落下来, 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 或是地砖泥土中。   沉闷响脆的声儿间错开来。   宝因脱了鞋履, 正盘着腿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缃色棉裙被撑开, 是绫罗质地,撒满暗花纹, 棉袄仍还是那件杨妃织金的, 大红小袄露出边襟。   堆砌的乌发间, 只插了支金珠簪子。   虽是在病中,但也不见憔悴之色,只是气色瞧着淡了一些。   玉藻煎好药汤, 盛在哥窑的白瓷碗中送来。   刚挑起帘子, 女子便满是思念的开口, 听来好不让人怜惜这母女之情:“我想见兕姐儿了。”   “大奶奶喝了药,病好了自然就能见大娘子。”玉藻将药先暂放在高几上, 随后搬了张小几到榻上, 才把药汤送过去,甚是铁面无私,说笑道, “不过才三日未见, 且大娘子有两三个乳母照料着, 又每日来这廊下禀告, 还有何担忧的,大奶奶先喝药吧。”   这几日化雪,开始回暖的天又急转弯的迅速降了下去,算来今日十五,虽说初十先办了礼,可今日才是大娘子真正满三月的日子,大奶奶也才刚生完三个月,身子骨瞧着是好了,但内里还得细细调理,不至伤了底子。   再加上府中也开始忙铆二爷去袁府亲迎那日的事,一时防不住,便给感染了风寒。   宝因嗔笑了眼,将手里的镂空花鸟葡萄纹暖炉放下,捧起药碗,垂眸搅了搅药汤,翻起那些沉底的药末,而后仰头喝尽。   站在旁边的玉藻立马便递上水粉色丝帕,又端来卷叶小碟的蜜饯。   宝因拿帕子压了压嘴角,捻了颗果脯入嘴,细细嚼着,往日觉得药苦,常躲开吃药的时候,她们主仆二人可谓是斗智斗勇。   嫁了人后,反倒不觉得苦了。   侍奉完要出去时,玉藻伸手往手炉摸去,已经不太热了:“我再去给大奶奶装些燃好的炭。”   说起这个,宝因出声喊住人:“你差人去问问管这类事务的婆子,瑞炭还有多少?须得尽快来告诉我。”   元日,官家赏赐内外百官,有各类保暖的皮毛,其中三品官以上及东宫亲王还额外赐下了外藩进贡而来的瑞炭。   林府便得了一条,长三尺,呈炭青色且坚硬如铁,热气逼人,能烧十日而不灭。   她记得西府只用了一尺炭,东府那边当时也送了半尺过去,应当是还有剩余的。   玉藻连点头,出了屋就赶紧喊来人跑去问。   吩咐完,她又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坐在游廊的胡床上守着燃炭。   屋内喝完药的宝因掩唇打了个哈欠,下榻进了里间去,踩着脚踏坐在卧床边,稍稍屈身,伸手往枕下摸了几下,拿出一枚铜钥后,起身到西壁开了个匣子,拿出府牌。   刚拿在手上,外边便有婆子在喊“大奶奶”。   宝因往里间门口瞥了眼,不惊不慌的合上匣子,抬脚去外间的同时,有婆子也从屋外挑帘子进来。   她缓缓坐下,笑道:“最近府里事忙,阿婆怎么还亲自来了。”   管事婆子忙上前,瞧起来十分为主子的事情卖力:“大奶奶突然问炭的事,我怕她们说不清,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   末了,又紧着前面的话头接着说道:“那瑞炭还剩了尺余,不知道大奶奶是要来做何用?”   宝因瞧着外面的人影,笑而不言。   没一会儿,玉藻就走了进来,因打断两人说话,对着管事婆子歉意一笑,再近前去递过重新装了炭火的手炉子。   送完便出去了。   抱着手里暖和的炉子,宝因思忖着开口:“今日太太便要回府了,虽已进了三月里,可这两日的寒气着实重了些,连我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太太?”   前几日,男子去完宝华寺回来,便说郗氏愿意回府,只是想着等十五烧完香再行回来。   她往旁边微扬下巴,那儿正躺着前面从里间带出来的东西:“你现在便赶紧拿上府牌去取一些送到福梅院,叫那些婆子赶紧燃好放进屋里,顺便再替我瞧瞧院子收拾的如何了,还有今日所焚的香不可再用前几日的那味重香,要焚些淡雅的。”   管事婆子上前拿好玉制的牌子,将这些事一一记下。   待人走后,宝因坐着想了会儿林卫铆三日后要亲迎的事,不注意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她瞧了眼漏刻,进里间戴好坠有玉石的金璎珞,又稍偏头,双手凑近耳垂,挂了对碧玉长坠子。   又在髻边簪了朵石青色的绒花,金珠簪旁则插了支翠色凤钗。   帘子外忽传来动静,她收拾妥当后,出去一看,原是玉藻来到屋内坐下。   前面手炉抱久了,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   宝因走过外间,到了旁边打通的另一间屋子,站在桌旁,捧起茶盏喝了口,想起这几日被这个丫头管辖,凡是她的事,无论何事都要亲历亲为,忙得团团转,不禁调侃道:“瞧你怎么就坐下了,我还想劳烦你去帮我瞧瞧兕姐儿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叫乳母给她穿好衣裳,准备见她祖母。”   正在收针脚的玉藻闻言,抬起头来,担忧道:“大奶奶您病还没全好,真要去?外面又那么冷,要再受了凉非得厉害死。”   “不碍事,女医不都说喝完今日的药便不用再喝了?”润完嗓子,宝因走了几步,回到外间,拿起几上的贵妃镯和细金镯,拢进腕中,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也缓下语气,好声回道,“太太去宝华寺修行一年多,好不容易回家来,我身为儿媳,若是不去,太太会如何想?”   郗氏在闺中时受够白眼冷落,所以最是见不得别人不尊又漠视自个儿,她这个儿媳如今还管着府中,不管有何缘由,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只要郗氏见不到她,只怕心里都得怄死去。   觉得别人瞧不上自己,或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玉藻叹气,收完最后的针脚,给大娘子绣得吐奶巾便也算好了,她放下起身,连忙去大娘子所住的小儿房。   去完回来,只见女子立在屋前阶上。   宝因瞧见乳母抱着兕姐儿来,下阶去瞧,轻摸了几下婴儿软嫩的脸颊,便要出院子去。   “大奶奶。”玉藻急忙从正屋出来,追上去塞了个手炉子,“好歹带上这个。”   宝因浅笑着接过,缓缓走过游廊,迈出门槛,下了石阶,往西边走去,中间路过福梅院时,停下吩咐乳母先进去,随后自个儿去了西角门。   快到时,又遇见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林卫隺都来了。   王姨娘和周姨娘也不敢怠慢郗氏这个太太。   昨日的嘱咐,他们也都记得。   几人万福、拱手的向女子见过礼后,林却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嫂嫂,兕姐儿呢?”   宝因笑了笑:“先去太太院里了。”   林却意还想说什么时,站在门楣外面的小厮匆匆跑到女子跟前:“回大奶奶,太太的车驾到巷口了。”   宝因颔首,指尖轻轻敲着暖炉,待听到车轮碾过沙石的声儿,她才不急不慢的把手中暖炉递给旁边侍儿。   不到半刻,淄车便到了角门前。   婆子瞧了眼女子,然后有眼力见的赶紧跑下台阶,走到车凳前去搀扶着妇人下车。   林却意瞧见许久不见的母亲,高兴得跑上前:“母亲终于舍得回来了。”   郗氏和蔼的点点头,瞧着这个自小体弱的女儿,长高了,长肉了,她又扫了眼台阶上的女子:“你嫂嫂接你回府倒是对的。”   然后走上台阶。   妇人一身靛蓝褙子,浓重的佛香。   宝因微低眉垂眼,温顺的喊了声:“母亲。”   林妙意、林卫罹几个也立马跟着喊。   王姨娘和周姨娘不算主子也不算奴仆的,则更谦卑的弯腰喊太太。   瞧着府里的大小主子都在这儿,郗氏脸色还是好看的,但也只笼统的应了一声“嗯”,随后走过女子,径直走到自己生的四哥林卫罹面前:“罹哥儿壮了不少。”   再是林妙意,妇人也和善的打量起来:“妙姐儿也越发出落的水灵,你嫂嫂应该也给你议婚了吧。”   郗氏慈爱的关照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林妙意担忧的看向自己嫂嫂。   宝因露出个从容的笑,泰然处之:“这里风大,母亲还是先回福梅院,婆子已在那儿燃好了炭火。”   郗氏不冷不淡的欸了声,说了句“我都听你的”,便一手拉着林却意,一手拉着林妙意入府去了。   王姨娘和周姨娘算不得主子,也没什么话能跟郗氏叙,先离开了。   林卫罹和林卫隺是儿郎,说不上女儿家的话,加上还要进学,拱手回了东府去。   等郗氏走后,宝因抱过暖炉,立在门口吩咐了几句,才转身入府,往福梅院去。   快走到正屋前时,便听郗氏在说道:“你嫂嫂的确是个能干的,她嫁给你长兄后,府内一应事务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连我都要钦佩几分,倒不愧是谢家出来的。”   转瞬又说别的话来:“我们却姐儿以后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乱杀生,妙姐儿也是,多为子孙积福。”   宝因止住脚步,站在绿色廊柱旁,仰首瞧滴落下来的雪水,默默听着的同时,唇角勾起一抹笑,覆在暖炉上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   掌心发了红。   林妙意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是为何,听到后面的话,便知嫡母是在暗着指摘嫂嫂,连忙岔开了话题。   等屋内聊起别的事来,宝因弯起个灿烂的笑,放下暖炉,进了里面,装作全然没听见前面那番话,面色如常的与郗氏说道:“母亲奔波劳顿,可饿了?若是饿了,我去命东厨做些吃食来。”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与往常并无两样,但愿没听见前面的话,她不知这个从来瞧不上自己性子的嫡母为何一回来,便突然对她这么好,却知道妇人心中肯定是对嫂嫂存了芥蒂的。   “倒是饿了。”郗氏笑着点头,“有些想念你刚嫁来府中给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了,不知那些婆子会不会做。”   宝因眨眼,这话里的意思是想要她亲自去做。   她轻轻笑起来,倒了盏茶递给妇人,答道:“会的,母亲若爱吃,我叫她们天天做给母亲吃。”   过了许久,郗氏才去接那盏茶,对女子的话,有些提不起兴致的应了声,片晌又道:“兕姐儿呢?也抱来让我瞧瞧。”   宝因走去屋门口,喊来两人,吩咐一人去东厨传话,又吩咐另一人去叫乳母抱兕姐儿来。   乳母就在福梅院的耳房里待着,很快便来了。   到底是第一个孙辈,郗氏再如何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稀罕的瞧了几眼,似是还不过瘾,又从乳母那儿小心的抱过。   林却意也跑去看。   “绥哥儿说这次是你主动提起接我回来,难为你这份心,我也老了,又有了孙儿,该享享清福。”抱着亲孙女的郗氏忽然开口感叹道,“回来时,遇见袁府二太太...就是铆哥儿的未来岳媪,我还与她说呢,如今有了兕姐儿,谁还舍得去修行,我再也不去修行了,陪兕姐儿玩。”   郗氏这是已经未雨绸缪起来了,她亲口跟别人说不会再去修行。   宝因装作不知内情,笑盈盈道:“母亲本就该好好享儿孙福的,一年前便不应去修行,在家不也一样?平白害我和爷担心,好在回来了。”   瞧女子无论怎么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郗氏收起笑:“府内事情多,你便先去忙吧,我帮你看着兕姐儿。”   宝因扫了眼乳母,要她好好照顾兕姐儿。   乳母也看懂眼色,赶紧低头,表示会尽心尽职。   “劳烦母亲了。”   ...   出了福梅院,宝因卸下心中的一口气,垂眸瞧了眼被水滴砸过的掌心,嫣然一笑,然后重新覆在暖炉上,缓步走回微明院去。   *   午时一到,林业绥便下了值。   裴敬搏有些奇怪的看着男子离开,自从开始着手厘清积压的案宗,林廷尉极少会在天黑之前回府。   童官则知道今日是太太回府的日子,他们大爷一定会提前回府的,所以早已将马车停在大理寺官署外。   见到大爷阔步走来,他赶紧放好车凳。   林业绥踩上凳阶,几步上车,弯腰入了车舆。   回到府里时,童官瞥了眼自家大爷,十分懂脸色的出声问门口小厮:“太太可回府了?”   小厮忙点头,顺便交代了别的事:“太太巳初回来的,府里主子都在这儿迎着,随后大奶奶和两位娘子都去了福梅院。”   林业绥乜去一眼,静默着入了府。   童官赶紧跟上:“大爷。”   “去福梅院。” 第69章 出事   玉藻忙完屋里的事, 正烧了热水,坐在正屋阶下的方杌上,挽起袖子,弯腰洗着前面绣好的吐奶巾。   待晾干, 便可以给大娘子用了。   洗完晾好, 又在心里惦记着大奶奶的身子, 担心天太冷, 聚了寒气,她垂头放下袖子, 倒掉脏水后,转身去了小厨房, 让婆子提前熬煮些热汤备着。   ...   宝因沿着府里的路, 独自走回到微明院外, 她手心里攥着那水粉色的丝帕,落在腹前,脚下走得极缓慢, 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听见院子里侍女玩笑的声音, 她停下步履, 微微抬头朝翠竹遮挡的院墙内望去,嘴角泛起笑意, 自嘲的叹出口气, 一手垂下,轻轻提着棉裙,上了台阶, 入了院内去。   只是走这些路, 脑袋一时觉得有些发昏。   宝因扶着廊柱歇了会儿精气神, 随后抬脚继续走。   玉藻从厨房那边出来, 正巧遇见,往女子身后瞥了好几眼,又朝院门口看去:“大娘子和乳母怎么没回来?”   “还在福梅院。”宝因止住脚步,站在正屋门前,抬手轻拭额头虚汗,说笑道,“午前还说我这当妈的,怎么这会儿你也想了?”   玉藻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接过那暖炉,下一句便问:“太太没为难大奶奶吧?”   闻言,宝因不着痕迹的瞥向别处,好笑道:“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   玉藻叹了口气,的确是吃斋念佛的人,怕只怕还在心里记恨着李秀婆媳的事情,她东张西望的往四周瞧去,见那些侍女婆子都午歇去了,才大着胆子开口:“太太那时既自愿去修行,不愿见到大奶奶,何必再请回来呢?”   “袁二娘子便要嫁过来了,总不能叫她刚成新妇便觉得自己被姑氏不待见,成婚故氏都不愿回来,留个一辈子的结在心里。”宝因低声说道,“且还要顾及礼数,不能让别人说我管着林府,操办叔弟婚事,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不明白,白白叫人笑话。”   亲迎当日,新婿登车去女家迎,舅姑于府门前相迎,亲迎礼过后,新妇则要夙兴舅姑,舅姑已逝则要三月后亲祭家庙,若不然,这门婚事便是不作数的。   请期那日,袁府二太太便已在暗地里询问过宾者关于郗氏修行的事情,想知道能不能赶在这个日子前回府。   人家自个的亲女儿,哪能舍得受委屈。   她转身进屋,又挑起帘子入里间,随后去榻边坐下:“这一年半载里,你都好了的,怎么现在又犯了那管不住嘴的毛病?”   玉藻跟着进去,自知错了,讨好道:“我心疼大奶奶这么劳累,又恐大奶奶积成心病。”   宝因见香焚没了,侧身拎起博山炉盖,拿香箸拨出一个浅坑,又伸手取来粒香丸,夹着放入,再用滚烫的香灰半埋好,瞧着渐渐起了燎烟的博山炉,她笑道:“那日胡僧给兕姐儿施福的话可还记得?他说智慧无量,身心自在,前半句倒还好,可身心自在又谈何容易,只要在这世上一日,怕是无人能身心都自在了去,多的是不自在的,又何止是我,谢府的大人、太太,还有爷都各有自个的不自在,你怕是也有不自在的。”   郗氏回来便对林妙意几个好到不行,显露出自己的慈爱,不过就是为了故意冷落她,好叫她知道自己这个故氏的不喜和怨愤。   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冷言冷语或怪里怪气的话,从前在谢府也不曾少听,且各人有各人所爱。   她下定决心要出手解决掉李秀婆媳时,便不想着能再讨郗氏的喜欢,如今郗氏回来,她尊着敬着就是,既为了礼数,也为了全孝道二字。   剩下的奴仆,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宝因合好炉盖,接过玉藻递来的湿帕子,轻轻擦去不小心沾染到香灰:“做女儿、做他家妇,这些事哪是能避免的?你又当我是什么人,从小在母亲蜜罐里长大的心肝宝贝?遇着人不喜欢自己便要大哭一场,怨天恨地的?只要是个人,总有让自己不如意的人与事,我只做自己该做的,求个问心无愧,不叫别人来抓到我错处便是好的。若就为着这些事情,我便要往心里去,这颗心哪还能撑到现在,早不知死多少回,现在也没我了。”   听到最后,玉藻赶紧连呸了三声去,又上前为女子脱去鞋履,扶着半躺在软囊上:“大奶奶可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要神仙听去,当了真如何是好?”   宝因枕在软硬适中的软囊上,倦了心神,别的她都不怕,只怕郗氏存了要从她身边带走兕姐儿的心。   她轻声开口:“趁着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如今我将心窝子里的话都与你说了,那样的话只今日这一次,往后可别再说了。”   “我若再说,娘子只管把我打杀了去。”玉藻以死保证一番,又拿来野狐衾铺在女子身上,关怀道,“我叫人熬煮了热汤,现在便去给大奶奶端来。”   宝因说完一句“我先睡一会儿,醒来再喝”便合上了眼。   玉藻也不再打搅,悄声退了出去。   *   福梅院里,母子二人相处还算是融洽。   林业绥坐了会儿,便起身要离开,走前望了眼抱着孩子的乳母。   郗氏见状,嗔笑起来:“她母亲上午将人带来我这儿的,何况我这祖母第一次见到自个儿亲孙女,绥哥儿还不让我们祖孙俩多待一会儿了?”   林业绥沉默着打量了妇人几眼,凛然开口道:“兕姐儿夜里哭奶,只认她母亲。”   “申时便让乳母抱回你们那儿去。”郗氏一幅不堪其扰的样子,像是不愿给帮忙带孩子的姑氏,“回府头一晚,我也想睡个安生觉。”   随后逗着兕姐儿,只听咯咯笑声。   “太太知道我的意思。”   *   只眠了两刻,宝因便悠悠转醒。   睡得浑身僵硬的她只稍稍动了动手脚,腕间金玉就因相碰而发出泠泠玎璫。   坐在外间缝补衣物顺便守着女子睡觉的玉藻听见动静,声调也跟着扬起来:“我这就去端热汤来,哦对了,前面有管事婆子来送府牌,大奶奶您没醒,我便给掖在您枕着的软囊下了。”   已半起身屈膝坐在榻上的宝因看着霞红色的窗纱醒了会神,才侧身伸手往软囊下摸去,很快便摸到个温凉的长体。   她拿出来,先暂放在小几上,紧接着便下榻去寻了铜钥,而后再走到榻边拣起府牌,拿到匣子里放好。   随后轻轻搓着手,径直在炭盆旁的方杌坐下。   玉藻送热汤进来时,瞧见女子竟主动下榻烤火,不免欣喜,又怕方杌容易坐累,还特地叫人搬了张高足圈椅供女子坐。   书也拿来了。   宝因无奈笑笑,她的确许久不曾好好瞧过什么书了,因而在喝过热汤后,便捧起那本野史轶闻安静的看起来,整个身子也不自觉的靠在半圆扶手里。   看到正入迷时,忽觉被黑影所笼罩。   她仰头去看,唇角渐渐弯起。   男子只着寝衣,披了件外衣,发梢尚有湿意的黑发散开来,立于女子所坐的圈椅背后,微微垂头注视着她。   宝因合起书:“爷今日怎么这么早?”   林业绥绕过圈椅,拿金针挑起女子旁边铜灯的芯子:“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被这么一提醒,宝因偏头去瞧,发觉原还亮堂的白昼已黯淡下来,侍女也不知何时进来屋内为她在手边的几上燃好了灯盏。   “先去用食吧。”林业绥伸手过去,掌心覆在女子垂了不知有多久的脖颈上,温和开口道,“婆子已摆好了。”   宝因点头。   ...   两人在外间吃过后,女子消了会儿食,便去沐浴了。   林业绥则坐在一门之隔的内室,拿过女子前面所看的那本书翻了几页,内里所讲的是历任皇后的生平。   “爷也爱看这个?”   宝因从湢室出来,笑盈盈道。   这本书已称不上是野史,可谓是演义了。   好比正史上关于太.祖皇后只用短短百余字便记载了一个女子帮助寒门丈夫四处周旋拉拢人才,最后被俘虏七年,直至统一才得以与丈夫儿女团圆的故事。   在这儿却用了极大笔墨来描写太.祖皇后所遭受的侮辱和身心上的痛苦。   林业绥从容自若的放下书,手肘落在几上,撑颔,好整以暇的瞧着女子:“我爱看的书,多的是幼福不知道以及...”   他玩味道:“不能知道的。”   宝因嗔了眼,不再与他搭腔,拿了干巾,正要绞发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去挑起外间的帘子,喊来玉藻,蹙眉着急的问道:“兕姐儿回来了吗?”   林业绥在屋内听见女子的询问,处之泰然的瞧起书来。   原在院中煎药的玉藻也匆匆上阶,来到正屋前:“未末申初的样子,乳母便带着大娘子回来了,只是瞧大奶奶瞧书入了迷,赶巧大娘子也睡了,便没来您和大爷这屋里。”   话罢,又言:“现在可要去叫乳母抱来?”   宝因回头瞧了眼漏刻,已快戌初:“既不吵闹便算了。”   幕帘落下,门前身影不见。   玉藻也去继续忙活了。   瞧见女子回屋,林业绥搁下书,顺手握了她手,夺走干巾,抬手为她擦着柔软的发丝,问道:“兕姐儿今日去哪了,叫你这么着急去问。”   宝因说了福梅院三字,而后又笑道:“太太疼她,又是第一次见,所以留了一会儿,着急不过是怕兕姐儿夜里哭闹起来,白白去扰了太太的清净。”   她说完,抬头去看男子:“爷回来还没去见过太太?”   林业绥低头笑起来,将今日行程老实交代:“午时下值去待了会儿,然后便去了书斋,回来瞧你太过认真,就先去沐浴了,再是喊你用食。”   那便应当知道兕姐儿在福梅院,却还来问她。   宝因不免嗔目:“那爷还问我。”   林业绥把女子发丝慢慢擦到半干,明明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对自己说真话,却连理由都懒得编,只说:“忘了。”   他是想当时便将兕姐儿带回来的,可自己不能时时在府中,何必叫女子日后难做。   宝因抬着的头轻轻垂下。   她已想好,若是郗氏真要以孝道为由将兕姐儿带去福梅院住着,自个身为亲生母亲,为此伤心挂怀、食不下咽、日夜啜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叫玉藻回谢府哭诉一番,毕竟自己在闺中曾那样孝顺,范氏要面子名声,自会做个别人眼中的好嫡母,即便依范氏的性子哪怕不会亲自上府,也会在那些贵妇中隐晦说自己的难处,自家五姐忍受骨肉分肉,自己却没法子云云。   想着想着,玉藻的声音便从外间传来了。   “大奶奶,该喝药了。”   宝因正要起身出去喝,林业绥已开口:“进来吧。”   玉藻顿了顿,随后赶紧挑帘送进里间,匆匆瞥了眼屋内的男女,立马就转身走了。   绞完女子头发的林业绥也起身去横杆处归置干巾。   宝因则捧着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药汤,要拿起丝帕压嘴角药痕时,男子走过来,先一步伸手为她揩去。   林业绥收回手,于榻几左侧坐下,忽问了句:“苦吗?”   宝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瞧不出是何神色,她只当是问药,随即轻笑摇头:“吃多便不觉得苦。”   她这么聪慧,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拿书的间隙,抬眼看过去,笑着吐出二字:“过来。”   宝因起身下榻,将漆碗放去了外间,再迤迤然踩上男子跟前的脚踏,先发制人的扯起别的话来:“听闻官家欲让三大王乘步撵上朝,三大王拒绝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风不知因何缘故,走在路上竟被地上冻成冰的积雪滑倒,摔断了腿,卧在床上许久,一能下床,便开始上朝。   只是走路仍有些跛。   恐难好全。   细细想来,三大王断腿前的两日,刚得了统领三千屯兵的恩诰,只这一样,便可抵消七大王过半的圣眷。   三大王这场灾难,怕是被人有意为之。   如此看来,皇帝要效仿陇南赵氏,即使三大王没有要争位的心,无法配合,可只要皇帝表露出稍微的圣意,郑氏自会慌乱。   只是这一出,使三大王处于利刃之下,招来各方注意,且皇帝虽宠爱三大王,却并不眷爱郑贵妃,仍还是贤淑妃最得圣眷。   皇帝究竟是要两虎相斗保太子,还是要借此招保七大王,仅是容不得郑氏要除去而已。   许是三大王与七大王过于显眼,太子便如同神隐般,倒无人在意了。   唯一值得说的消息便是东宫那边在去年九月便新诏封了几人为良娣、良媛和昭训,虽都是小官之女,可其中良娣和昭训都先后有了新孕。   林业绥低头翻过手中的《坐忘论》,又牵过女子的手,手指轻轻挠着她掌心:“步撵乃帝王所用,且百官车驾都不能进阙门,若不拒绝,便是真有了僭越之心。”   这是皇帝给的恩典,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要易储的信号,便连统领三千屯兵亦是,各处宫门共有三万屯兵,屯兵又关乎宫城安危,从不轻易交权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会是郑氏大淮房。   皇帝的这盘局,已经开始了。   手心被他挠着,却是心间在搔痒。   宝因垂眸去瞧男子手中的书,只隐隐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荣官”,这似是论成道之法的。   随着瞧了几句,心倒也是静了。   瞧着旁边榻几上开始微微闪烁的光亮,她将手抽离,转身下了脚踏,走去西壁高几前,寻了个陶罐和铜匙,舀了勺鱼脂在铜灯盛油的大肚内。   没一会儿,屋内便亮堂了许多。   *   李风从长生殿出来,又被皇帝遣去了郑贵妃殿中,说什么他摔断腿后,贵妃日夜担忧,该去报一声平安。   若真担忧,何必给皇帝吹耳旁风,嘴上说他身为亲王,应为帝王分忧,不该赋闲在家,心里却是打得别的算盘。   迈入殿内,跛着脚的李风还未开口,郑贵妃瞧见儿子的模样,先落了泪:“我是郑氏的女儿,三哥恨我吧。”   她和郑洵善都不曾想到郑彧和李毓竟这么快便敢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勿要指望能有母子温情罢了,说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过借你肚皮来这世上一遭。”李风淡漠非常,这腿虽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与寻常无异,他却无怨怼,“改日我便会上书回洛阳去。”   郑贵妃抹去眼泪,只说:“官家如此不喜太子,贤淑妃又记恨太子咬她之仇,倘真让七大王来日继了位,又怎会放过太子?”   众人不知,她却知道,三哥与太子乃至亲手足。   太子愿为这个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也是皇帝所爱的儿子,只是不顾劝阻的为太子说话才被贬斥去了洛阳。   许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个儿子怕真是从哀献皇后腹中出来的。   李风摩挲着指腹,忽笑道。   “你们要争便去争,扯大哥做什么?”   *   睡过一夜,精神好了些的宝因倚在小几上,手里握着卷起来的书,却是半个字都瞧不进去,直打着哈欠。   直到侍奉洗漱的侍女送水进来,她用热帕净过面,拿青盐漱完口,才稍稍好了些。   玉藻瞧见直笑道:“这才刚起,大奶奶怎么就犯困了?”   宝因想起已去了官署的男子,笑而不答,吩咐起别的事来:“叫李阿婆去跨院等我,待会我给太太请完安便过去。”   欸了声后,玉藻便拿了昨夜的药碗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乳母也正好带着兕姐儿来了正屋。   宝因刚漱口净面,本想等梳妆好再去抱,谁知兕姐儿已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瞧她,难以抵挡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随后便有一只小手来扯她胸前寝衣。   她皱起眉来,抬头问乳母:“今日还没喂过?”   “喂过了的,只是吃得少。”乳母连忙应答,脑子里那根筋转过几道后,又笑道,“怕是大娘子想大奶奶了才会如此。”   话音刚落地,兕姐儿便因吃不到奶直接张嘴哭起来,小手还攥扯着衣物。   宝因只好去榻边解开衣衫喂她,瞧着她立即便不哭,还吃得香甜,满是无奈的用指腹轻轻摸过孩子鼻头,哑然一笑:“你哪是想我了?”   被摸鼻头的兕姐儿咯咯笑起来。   乳母和屋内的侍女也不禁跟着咧嘴。   等喂完兕姐儿,宝因唤来侍女穿好裙袄,往腕上拢金镯时,垂眸思量了几番,偏头仔细叮嘱着乳母:“若是有人来微明院要带走兕姐儿,你必须先差人来问过我才可。”   乳母略显为难的问道:“若是太太...”   “府内做主的是我,兕姐儿的母亲也是我。”宝因出了屋,冷眼看着先出来一步,此时正站在廊下的乳母,“在这府内,我能保得住你,旁人却未必能从我手里保下你。”   想起吴陪房的事,乳母立马低头弯腰应是。   宝因便也转身往右侧的抄手游廊走去,转过个弯,又走过一段,便到了院门,她左手扶着门,右手提起棉裙,迈过门槛,下了台阶,直往福梅院去请安。   可到了院里,还不曾走近正屋,立马就有个侍女走来,行过礼后,朝她轻轻摇了个头,面露难色的说道:“大奶奶,太太还在念经,不叫人打搅,只说若您来,还得请您等会儿。”   郗氏回来后,仍还是原先的那些侍女婆子在这儿服侍。   宝因瞧出,这个是郗氏身边的桃寿。   人是有善念的,也知好坏,当年吴陪房的事也是尽心劝了自己主子。   瞧着桃寿左右为难的模样,她偏头望了眼开着门的正屋,弯起个浅笑:“无碍,我等等便是。”   桃寿想了会儿,眼前这位到底才是府内管事的,太太是主子,又是姑氏,她不过是个侍奉人的,纠结一番,还是去给女子拿了绣墩来坐。   快两刻过去,郗氏终于念完经,随后又喊人服侍用食,吃完后,慢吞吞的漱完口才喊人来见。   宝因起身,不再与桃寿说笑,缓缓上阶入内,朝主位的妇人奉上茶:“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自己府内,睡得自然是比那寺里好。”郗氏捱了半瞬,方接过茶,张嘴吹散了些热气后,低头喝了口,始终未开口让女子坐下之类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你管着一大家子,大事小事都要你来办,难为你还记得来请安,虽本是应该免去的,但想着你能每日来陪陪我说说话便也是好的。”   宝因垂眼,自个走去在一旁的玫瑰圈椅坐下,从容笑道:“每日晨昏定省本就是我应当的。”   郗氏放下茶盏,发出不小动静:“兕姐儿可来了?”   “我来时,刚吃奶睡下了。”宝因抬头,坦然与妇人对视,说得进退有度,“母亲若是想见,午后我叫乳母抱来,只是没一会儿便又要哭奶喝。”   郗氏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脸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断断续续说上没几句就称自己累了。   宝因起身万福,出了福梅院,绕过种有莲花的那泊湖,再走过几道垂花门和穿堂及抄手游廊,便也到了跨院。   等在这里的李婆子瞧见女子,赶忙笑着迎上来,并递过能拿去支出通宝银两的对牌:“铆二爷成婚那日要用的东西,我都按照大奶奶嘱咐的,不同种类的都各吩咐了人去采办,倒是真比以往快了许多。”   宝因微垂颈,提起裙袄,抬脚上了几阶,迈过门槛后,拿过对牌握在手里,听着李婆子的话,不禁笑道:“往年我还在家时,我娘家太太操办这些便是如此吩咐下去的,我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这几日她病着,只交代了大概下去,具体的便让李婆子去代自己办了。   仆妇只要想夸,那便是怎么也寻到地方夸的:“那也是大奶奶聪慧,若换成我怕是早记不得这些了。”   宝因付诸一笑,径直进了隔扇门大开的厅内,这里放置的都是些后日亲迎要用的礼器,马虎不得。   在扫了眼后,她肃然问道:“东西可都全了?”   李婆子也立马正经起来,变得老实可靠,话也不曾说满,而是先给自己留了余地:“我是按照礼单去办的,不过还是得大奶奶先瞧过,若是有缺的,再行去采买也定是还来得及的。”   宝因颔首,走过去清点时,顺手将对牌放置在旁边高几上,随后每样都仔细的瞧过。   当日寝门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对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鱼,除去尾骨的一对腊兔,用来煮汤的肉,醯酱、肉酱、黎稷,还有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礼器。   半刻后,她瞧也不瞧的便往旁边伸过去手,李婆子立马领会过来,递上账目。   女子指尖缓缓划过那些进项的记账,同时又兼顾着朝眼前这些器物扫去视线。   待核对好后,宝因合上账本,想起更重要的事来:“亲迎那日要一同送去袁府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准备好了?”   见自己的差事得了女子认可,李婆子松下口气,转瞬又换上笑脸:“因为都是当日要用的,我担心放到别处找不到,又怕和这些混在一起沾了味去,所以差人放在了隔间。”   随后亲自引主子前去察看。   绕过十二折的云母屏,只见案桌上摆着几个漆盘,上头各盖了巾帕遮尘,李婆子先一步去掀开来。   漆盘中放置着黑、红两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两张鹿皮。   宝因粗略看过几眼,似是还有担忧,亲自上前一匹匹的仔细检查过布帛与鹿皮,见毫无勾丝破损之类的问题才放下心来。   如此折腾一番后,便已快到辰时了。   微明院那边,玉藻也急着寻来跨院喊女子回去用早食。   正要离开时,宝因被屋中的玻璃屏风闪到,她抬手拿丝帕遮着眼,脑中也忽闪过什么,握着丝帕的手缓缓垂下,往回走了几步,立在漆盘前,思忖着拿起张鹿皮,细细摸向那白色梅点处。   李婆子不由得紧张起来:“大奶奶,可是鹿皮有问题?”   宝因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一言,随后拿着鹿皮徐步去到门口,放在日光下瞧,终于瞧到有一处梅点的颜色不同其他,因她双手常年养护,指腹无茧,故而一摸便能感觉到上头有着不太明显的针脚,刚好绕成一小圈。   她五指渐渐收拢,眸中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面有愠怒。   “鹿皮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十月有重要考试,需要提前复习备考,一号开始正式请假,大概月底回来qwq,等考完回来后给大家随机小红包或者抽奖~呜呜舍不得分开这么久   —— 第70章 东府   李婆子被这话问得一愣, 有些不明其因。   宝因轻吐出口气,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卸掉了些手上的力气,松开这鹿皮, 垂眸瞧着被自己拢皱的地方, 指腹不急不缓的抚平, 唇瓣隐隐带着几缕笑意。   转瞬。   她抬头, 扫过去,顺手将鹿皮递给站在一旁的玉藻, 于揉碎的日光之下,女子杏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再不见往日对眼前这仆妇的仁爱与尊崇:“难不成阿婆是要林府送张被烧过的鹿皮去惹人耻笑?”   这话一出, 最先有反应的是双手从女子那儿接过鹿皮的玉藻, 她曾在谢府时,女红针线之类在侍女中也是能排得上名的,闻言便立即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女子忽如其来的冷淡, 让李婆子也早已慌了, 心中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   宝因冷冷的瞧了仆妇一眼, 转身走回厅内,踱步至玫瑰椅前, 缓缓坐下, 眸光仍叫人颤栗。   玉藻看了许久,始终看不出什么门道,最后学着自家大奶奶那样, 举到日头底下去, 没一会儿, 便惊呼出声。   她也知道因着女儿的事, 李婆子是真把女子当成了心尖上相待的恩人,这突然的诘问,必让婆子心里不好受,可世上的人太多,事也太多,在女子心中,每个人每件事都是要比这仆妇重要的。   玉藻下意识叹了口气,好心说道:“阿婆,这处梅点的皮是拿了极细的鱼线另补上去的,补的皮也是别的相似的皮,看着一模一样,可一对比,色儿还是比纯正的鹿皮淡了些。”   李婆子听到话音,脑袋嗡嗡直响,不停地回想着近些时日的事,想纠到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思来想去,并无任何一处是错了的。   两家姻亲之事,向来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这纳币,挣得是家族脸面。   曾有世族娶亲,因当时鹿皮难得,便东拼西凑,寻来技艺高超的匠人缝制了张送去,事情败露后,便成了世家的笑柄。   最后婚事退了,那世家子的大人也没了颜面,自请调离建邺,一府的人都跟着搬去了。   因而这些日子,自己更是半点都不敢松懈。   究竟是哪里叫人给钻了空子去?   久不闻人音,宝因也只是耐心的静坐端详着眼前的人,眼眸因半阖而变得细长,仿若神龛上那庄严的神佛,她一个抬手举止间,手肘落在椅手上,腕上金镯也碰出响声。   惊得此刻草木皆兵的李婆子忙抬头看去,只听座上女子泰然自若的开口吩咐道:“叫人将那些要送去袁府的东西全都重新拿出来,仔仔细细的再瞧过一遍,若是漏看了什么,我只管罚。”   玉藻立马转身去喊来院里的几个侍女,随后将鹿皮放回那边桌几上的漆盘中,帮着一同察看起来。   屋内悉窣的翻动声,吓得本就怀德畏威的李婆子心里更是发慌得要紧,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老实交代:“这些鹿皮绢帛都是由专门的管事婆子去采买回来的,回府后先是与其余的器物一起搁在了另外的院里,便是生怕出什么岔子,不论是白日还是夜里,都差人专门守着,昨夜我没什么事,还是亲自来守的。”   说到最后,干脆径直跪了下去,以示其心,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大奶奶只管去明察。”   瞧着这幅苍天可鉴的阵仗,宝因捻着一抹笑,并不言语,她生在世家,且自小跟着范氏看惯这些仆妇蒙骗主子的那些手段,口口声声的忠心与清白,不过是随口便能说出的一句话。   她在沉寂半晌,亦也打量了李婆子许久后,方才不着痕迹的将语气缓了缓,轻声笑起来,如山间潺潺溪水抚慰人心:“阿婆何必如此,我心中自知不是阿婆的错,也知道您对林府的心,这些时日来,府里不也都多亏了有你在,才叫我有闲心去做别的事,能与兕姐儿续母女情,我若这时疑您,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   “那我也便白读圣贤书了。”宝因双手摊开,无奈笑道,“且我还有话想要问问您,阿婆先起来再说。”   李婆子仍是不敢动,得到女子的宽言温语,身子反伏得愈发低了,主子在这种时候给的蜜枣是万不能随意吃的,她也立即恭恭敬敬的回话:“大奶奶把府里的事交给我,便是信我,更别提还是铆二爷的婚事,这件事不管如何,我都是错了的,待大奶奶将一切查清后,我甘愿受罚,要打要杀都毫无怨言。”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玉藻也走了过来,小声回禀:“大奶奶,其余那些都是好的。”   刚听完李婆子的话,宝因侧头闻言,垂眸微思量,又转动长颈,瞥了眼跪着的人,像是已有了决断,掌心抵在圆润的扶手上,心里边想着事,边动了动身子:“查自是要查的,不如阿婆先列个经手过鹿皮的名册,无论是值守的还是做什么的,凡是踏进过这个门槛的都要记上去,今日午时前便要送来给我,鹿皮也要尽快再去寻张好的来。”   见女子要起身,玉藻连忙上前伸手去扶。   李婆子亦是劫后余生的连连应声:“我待会儿就去办,断不会再误了大奶奶的事。”   “都先去用早食吧。”宝因站在脚踏上,望了几眼地上的人,只点了个头,而后收回被人搀着的手,下了脚踏,往外走去,她正要迈过门槛时,不知想到什么,回身扫过屋内众人,含着笑,缓缓道,“还有一事,我也得先与你们提前通个气儿,今日这事要是传到了外头去,让我从府内那些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些什么闲言碎语,那我们大家便都别想好过了。”   侍女婆子皆想起大太太已回了府,只当大奶奶是怕她们去告状,赶忙先跪下表了忠心。   便连玉藻也是如此想的,这才刚出去就忍不住担忧说道:“太太院里的人可也要去提点提点?”   “提点什么?”宝因右手垂下,轻轻拢着袄裙,露出鞋履上所绣的翠蓝雀鸟,下了台阶后,直走几步,一面走过穿堂,一面打量着不远处廊下的鸟笼子,被风拂动,语气不冷不热,“太太知道倒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只是不想惊了瓮中的东西,你这一去提点,既惊了鸟,又让太太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只觉得我这个儿媳都将手都伸到她院子里去了。”   原还在想法子要为女子挡一挡这三月穿堂风的玉藻欣喜的投去惊奇的目光:“大奶奶知道是谁了?”   “我又不是什么神仙菩萨,哪能瞧几眼,听几句话便知道所有事?”宝因停下,笑着逗弄了几下笼子里的鸟,随手合拢起双手,凑近嘴边哈了口气,搓手取暖的同时,继续往前走着,眉眼淡淡的,“左右不过是府里这些侍女婆子失职惹起的祸事。”   倘是存心,便不会只毁一件,且烧了又何必费尽心思的再去补好,只有怕挨罚,才会如此。   新妇要进府,她肚里的大姐也落了地,是该挠挠痒,将那些藏起来偷偷咬人的虱子都给抖落出来了。   *   过去许久,跪在地上的李婆子才从先前的惶恐中慢慢恢复过精气神来,深吸几口气后,手撑在膝上,艰难起了身,看向屋内这些侍女婆子的眼神也渐渐带了啐意。   终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鸽了眼睛。   只是想再多都无用了,故而也没有打骂,她心里惦记着大奶奶吩咐的事,扭头便出去叫人寻来笔墨和黄藤纸,就地坐在草席上,匆忙写了起来。   人事实在太多,脑子里过了遍那些人的模样后,好不容易才搜肠刮肚的将人名都一一给记起来。   重新采买鹿皮的事,李婆子也不敢再轻易相信谁,待那黑墨干了,便折起来塞进袖子里,脚下利落的往一处院子走去,差遣了个和自己同年进府的婆子帮忙去跑一趟。   眼瞅着快要午正,她半刻都不敢歇息,稍微拿油抹了抹两鬓,将那些碎发抹到服帖,没有半点碎发才满意。   拿上名册,出了屋门后,路上遇到相熟的婆子搭茬问话,李婆子不敢表露出半点异样,也只装作平时那副模样,笑着打哈哈说道:“这不刚得空,我去大奶奶那儿坐坐,顺道回禀回禀铆二爷后日要亲迎的事,接手这么久,也总得让主子知道不是?”   同时,长乐巷外也有小厮神色急切的跑进了林府的一处小门,十分娴熟的寻去了微明院,站在院里喊了声“大奶奶”。   在另一排屋旁朝南处收衣服的玉藻只是偏头瞧了眼,没太在意,再者两人相距太远,想要问些什么也是件麻烦事。   恰巧坐在不远处混花土的粗使婆子,因与这个小厮只有几步距离,便抬头顺便答了句:“太太院里的人来了,正在屋里说话呢,有什么事得等等。”   小厮听到这话,也不敢再开口搅扰。   ...   屋内,清幽的雪中春信在博山炉中静悄燃着,旁侧卧足杯内是刚煎好的茶,女子侧身坐在罗汉床边,泛黄的竹简片被握在掌中,炉中澄澈的青烟也缭绕的她慈眉善目。   侍女则低头立在不远处。   自前面万福问安后,女子颔了颔首便不再开口。   宝因看尽最后一字,放下古籍,仍不曾偏头朝屋里的人舍去目光,三指捻起炉盖,将一缕青烟泯灭在炉中,垂眉笑言:“不知太太差桃寿姑娘亲自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屏住呼吸的桃寿偷偷换了口气,仔细斟酌着措辞:“太太念着大奶奶要操办府内诸事,眼下又有铆二爷的事要忙,担心乳母照顾不好娘子,再加上心里头也是想大娘子了,往日天天盼,好不容易盼来,心里头自然当成宝贝,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才好。”   这是份两头都讨不着好的差事,只希望这位素日瞧起来和善的大奶奶,真是个菩萨。   宝因默了片刻,并未有什么过度反应,只是轻笑点头,温言道:“你先回太太那儿去吧,兕姐儿这会儿还在睡着,等醒了,我便让乳母抱过去。”   桃寿立马笑逐颜开,连说了好些吉语才脚步轻快的离开。   福梅院的人刚走,宝因敛起笑,叫人去吩咐乳母抱着兕姐儿来正屋,闻着屋内的淡香,担忧那三月大的孩子会受不住,又喊住要出去的侍女:“让人进来将窗子都支开,透透气。”   侍女点头应是。   她出去没一会儿,屋内便进来了个力气大的婆子,动作麻利地推开窗,寒风也随之灌了进来。   宝因捧起手炉,瞧着外头季春的景,合眼养起神来,待再睁眼时,乳母已在帘子外面了。   她正视过去,微蹙眉:“怎么回事?”   旁边有侍女打起帘子,乳母进屋后,忙解释:“想是还没睡够就被我给抱醒来见大奶奶了。”   宝因将手炉放在榻上,紧接着起身,从乳母怀中抱过兕姐儿,随后轻拍着背部,又在屋内来回缓缓走动,待听不见哭声,她才将怀中的孩子小心递回给乳母,冷声嘱咐道:“记着申时便要回到这儿来,倘要迟了半刻,建邺城内奶孩子的人多得是。”   乳母立马便似蚊虫扑腾的翅膀一样,频频点头,生怕慢了就被赶出府去。   笑着轻抚了几下兕姐儿脸颊后,宝因立在原地,瞧着乳母抱着人离开,刚要坐下歇息片刻,又记起另一件事来。   听见门口有动响,她随口问道:“前面是谁来找?”   “是绥大爷身边的那个小厮童官。”收检好衣物的玉藻掀帘进来,想了下,才禀道,“瞧着像是有什么事要找大奶奶,现在还在外边待着呢。”   宝因琢磨了几下,打起帘子,跨过门槛,站在正屋前的台阶上,对着院中的小厮问话道:“可是你家大爷有话叫你带来?”   “午初下值经过望仙门时,我们车驾忽被宫中舍人拦停,绥大爷也被官家急诏入宫去了。”童官见主子亲自出来,赶忙微躬着身子上前,“大爷特意嘱咐我来给大奶奶说一声。”   自安福公主的事尘埃落定后,男子便极少再迟归,倒叫她忘了以往每次他都会派小厮来说一声。   宝因先是点头,回身要进屋,只是走了两步后,又顿在原地,何为“也被”?   她开口诘问:“还有谁入宫了?”   童官想起那舍人说的话,半字都不敢落下的逐一回禀:“谢司徒,郑仆射已在绥大爷前面被宣召入了宫,说是只等着绥大爷了。”   只有谢贤、郑彧。   王宣并未入宫。   宝因记得王宣比之以往,如今更沉溺于隐居生活,已搬到了建邺城外的别庄去居住,或许他也已察觉到皇帝的心思,明白今日世家非昨日世家,想要急流勇退保住根基。   若是如此,她倒没了多少担忧,偏头吩咐廊下的侍女:“去我屋内将那件织金大氅拿来。”   随后,又命童官送去给男子。   *   李婆子刚进微明院,便好奇的停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那小厮捧着大氅离开,才继续走过游廊,往正屋去。   “大奶奶。”   抬手撩起幕帘的宝因止住余下的动作,等人快到跟前时,方笑道:“进屋再说吧。”   李婆子也赶紧殷勤的快步走上去,主动做起了掀帘的事。   入内,见香气已散的差不多,缓步至榻边的宝因屈身坐下后,一面吩咐婆子来将窗户落下,一面又吩咐人端盏热汤来。   在里间归置好衣物的玉藻也赶紧拿了件薄衾出来,盖在女子腿上。   不敢耽误事的李婆子什么都顾不得,见有侍女搬来方杌让她坐,也只是摆手一笑,进屋便拿出名册递上前去:“大奶奶,所有经手过的人都在这上头了。”   玉藻帮忙接过。   宝因瞟了眼,只问:“确定没有遗漏的?”   李婆子被反问,当真吓得仔细在脑子里再过了遍,随后郑重点头:“绝无遗漏。”   得到这句话,宝因才从玉藻手里去接过名册,垂头粗略扫过几眼后,忽然盯着上头的一个名字滞住,在心里沉思半刻,搁下册子,喊来玉藻,偏头好生叮嘱道:“还得劳你折回去一趟,将那张鹿皮拿来,千万记着,别叫人瞧见。”   玉藻欸下一声,匆匆往外走。   终于能够安心坐着的李婆子接过侍女送来的热汤,还来不及喝,便见女子身边的侍女急切离开:“不知道是谁。”   宝因将名册放回矮足榻几上,伸手端起卧足杯,轻抿了口苦涩回咸的煎茶,秋眉凝着笑意:“查下去便知。”   ...   玉藻带着鹿皮回来时,唯恐被人瞧出来什么,不敢快走,仍是按照平时那样注意仪态的慢走着,好不容易进了微明院的门,立马便按耐不住的迈着小碎步去正屋交差。   气都还未喘匀。   原在与李婆子闲聊的宝因止住话头,接过鹿皮的同时,视线余光在高几上扫过,那儿放着她提前命人备好的汤水,然后双手便托着鹿皮落在榻几上,低垂下目光,凝神看起来。   喝完茶汤,玉藻怕伤着女子眼睛,又点了盏铜灯放在一旁。   在油灯下,宝因仔细瞧着这些走针,竟能隐藏得如此好,半瞬后,便顺手递给李婆子,向她请问:“阿婆在府中多年,可能瞧出谁会有如此厉害的女红?”   侍女婆子平日里只有探亲时才能出府,自打开始准备林卫铆的亲迎礼,府内一干人等的探亲假皆都往后挪了。   既出不去府,那修补鹿皮的只能是府内的人。   李婆子连忙起身,拿着鹿皮凑到光亮处,用手指强硬的掰开有针线走过的地方,打量半晌,想了半晌,最后才不太确定的开口说道:“南北所穿的衣物不大相同,这样的针法也多是南方娘子才会使的,我记着东府周姨娘院子里有个侍女,针线本事是出了名的好,她就是从南边过来的,因着这样本事,她可没少落着好,太太都曾亲自讨要过几件绣物给六娘做贴身小衣。”   “既如此好?”宝因拉了拉有些滑落的薄衾,心里一边在盘算,一边开口说道,“正巧兕姐儿也跟那春笋似的拔尖长,许多衣物穿一两日便不能再穿,玉藻这丫头倒是能绣,只是到底不够精进,针线总藏不住,总担心会弄得兕姐儿不适,听阿婆这么说,我倒也想从她那里讨要些吉祥纹样的了。”   玉藻立马领会过来:“大奶奶既嫌我,那我这便去周姨娘院里将人请来,路上我可得好好央求一番这位姐姐给大娘子做些衣物,到时若大娘子不适,可怪不到我头上来了。”   贸然叫人来西府,终是不妥,这便是给东府那边的由头。   宝因假意嗔怒一眼,为避免招摇,思虑过后,还是随意差使了个院里的侍女去。   跟着干巴巴笑了几声的李婆子,心里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东府和周姨娘怎么就与这事扯上了关系。   只是自个儿都难保了,还去担心别人作甚,她将鹿皮归还给女子,忽然虚心一笑,跟人求教:“玉藻姑娘如何瞧出那是被烧的,我既瞧不出,也摸不出。”   玉藻愣住,很快又恍然大笑:“阿婆记错了,那是大奶奶说的。”   被两人注视着的宝因抚过鹿皮,两指轻扯了个焦黑的小球:“面上有被烧过的绒粒。”   玉藻举起自己的手,霎时便明白过来,这绒粒放在掌心都难以瞧见,若指腹稍微粗糙些,更是摸不出来。   拂落手中的脏东西后,宝因不着痕迹的支开李婆子,杏眼中只余几分厉色。   “安排人去盯着那个婆子。”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理解支持与等待[爱心],已发布抽奖啦~   -   [1]“终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鸽了眼睛。”出自吴承恩的《西游记》   - 第71章 升任   侍女出了微明院后, 心情雀跃的哼着乐府音韵,遇到桃花,更是心花怒放,蹲下拾了朵落花, 凑到鼻下嗅着。   甜香, 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红鸢。”正在给花草浇水的婆子放下手里的瓢, 一只手叉着腰, 伸手就来拧她耳朵,“你不好好侍奉主子, 跑出来做什么?在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被唤作红鸢的侍女满不情愿的摘下几片叶子,折来折去:“大奶奶吩咐我去东府一趟, 我也不是出来玩的。”   “大奶奶怎么会让你去?”刚说完, 婆子又心存侥幸的再次开口确认, “当真是吩咐的你?”   她们母女虽都在府中当差,但她这么年只是做粗活的,这个女儿当初也是仗着跟管事婆子的交情才进了微明院去侍奉。   好不容易盼来这样一份差事, 却又被人给质疑的红鸢不满的瞥去一眼:“我平白编造这些来哄骗你干嘛, 难不成哄你骗你, 我还能得什么好处?”   婆子一听是真的,瞬间开心的花枝乱颤, 很快又摆出母亲的样子唠叨一番:“那你可得好好办, 这是在主子面前显眼的机会,要是大奶奶瞧你办事办得好,指不定就提你跟前侍奉了。”   红鸢欸了声, 随后捂嘴像是惊到了, 留下句“你再说下去就真耽误了事”便匆忙离去。   到了东府, 沿着一路花草及树, 走不了多久便看见了周姨娘所住的院子,这儿算不得多大,除了周姨娘,还有几个管事婆子在这住着,倒是刚刚好。   跨进院门,红鸢已爽朗开口:“周姨娘。”   院里的仆妇抬头,楞了好一会儿,在脑中想着这侍女哪个院子里的。   “婢子叫红鸢,是西府绥大奶奶院里的。”红鸢看了出来,不慌不忙也没有丝毫局促之色,坦坦荡荡的报出自己名字和来处,又不拖沓的说出来意,“我们大奶奶想要请姨娘院里那位善针线活的姐姐去为大娘子绣几件贴身穿的。”   周姨娘听完缘由,倒也不曾多想什么,反觉得高兴,这位大奶奶如何待三娘子和五哥,她是知道的,虽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母亲,但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感激,时时怀着报恩的心,转头便喊了个名儿:“紫朱,你跟着去一趟,替我好生侍奉大奶奶。”   坐在廊下的侍女也立马起身,伸手理了下裙袄,便跟着红鸢走了。   出了东府的绿色大门,穿过甬道要进西府时。   心中惴惴不安,一直落后的紫朱忽然快走几步,停下来,侧过身子,拉过红鸢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将腕上的东西一路挪到了:“好妹妹,我常年在东府待着,少来西府走动,不知。”   “姐姐这是作甚?”红鸢瞧见她拢过来的,赶忙笑着推拒,将玉镯子原样还了回去,“大奶奶就是听李阿婆说起姐姐的针线活极巧,这才差我来请,尽管安心便是。”   紫朱摸着玉镯,只得按下心中不安,紧攥着手,上了台阶,入朱色大门,往微明院去。   一路上,也不敢东张西望。   待到了微明院,在正屋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掀帘进去。   她刚进去,玉藻便端着针线篮子出来了,好奇的用边角余光扫了眼,红鸢瞧见后,心里打起了算盘,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原地,装作是说寻常趣事那般,将刚刚来时紫朱给自己玉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玉藻听后,顺嘴便道出句“该是心虚了”,说完才意识到什么。   红鸢也是个聪明人,当即与人打起哈哈来:“玉藻姐姐这话说的我倒不明白了,难不成她的针线活都是拿来哄主子的?”   “这我不知。”玉藻放下心,也开起了玩笑,“只是大奶奶喊她来,便是一个出头的机会,旁人只有高兴的份,她却如此战战兢兢,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到底是我瞎猜胡想的,也不能因这儿就污了人家的清名,世上不慕富贵的人多了去。”   红鸢也点头附和,想要帮忙理线,又怕讨人嫌,最后咬咬牙,继续去做先前的事了。   ...   紫朱低头顺眼的进了屋,见到的先是脚踏上的雀头鞋履,后是露出薄衾外石青色棉裙,再是极富贵的织金棉袄,待往上,便见女子盘腿,以手支颔,在翻阅着榻几上的册子。   这样的静好,更让她不知所措,只记得每每风雨飘零前,也是这般摸样。   人也连忙半垂着脑袋,略显紧张的喊了句:“婢子紫朱见过大奶奶。”   宝因抬头望去,一身丁香色的裙裳,模样的确有南方风韵,她打量几眼,客气道:“劳你走这一趟了。”   “大奶奶说得哪里话。”心里装着事的紫朱只想赶紧离开这儿,一鼓作气把肚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大娘子可醒着,睡着也无妨,我瞧一眼就知身长,我也想着早些回去绣出来给娘子用。”   一连串的咕噜话,像是生怕没命说。   这样连心都定不了的人,竟也敢做出亏心事。   宝因目光微闪:“兕姐儿去太太那儿了,还得等等,不过正好,我今日得了件东西,想向你请教请教。”   紫朱大着胆子看向榻上的女子:“不敢承大奶奶的这句请教。”   宝因目光微闪,朝右前方微扬下颚:“你可认得那是什么?”   紫朱呆在原地,想到什么后,瞳孔猛地放大,下意识要张嘴否认之际,忽然灵光涌现,转了话锋:“这是鹿皮。”   将她一切神情纳入眼底的宝因则不急不缓的抚上名册,正视过去,微微一笑:“我在家时,也是爱玩爱闹的,哪怕是嫁来林府也难改这好玩性子,常与侍女婆子作笑,倒是弄巧成拙,不成想她们非但不拿我当主子瞧,还去认了些不三不四的仆妇为主,拿她们的话当圣旨来听,对我这个正经主子只剩欺瞒了。平日里小打小闹,干了些不大雅的事,可只要大德不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不成想还惹出了更大的祸来,连自个的本分都不愿尽了。”   宝因褪下金镯,罢了再聊的意:“既不愿尽本分,我又何必再巴巴费这些心,回去收拾东西,出府去吧,若在建邺没有落脚的地儿,回南方也是你的出路。”   南方她早已不能回去。   绝对不能被赶出府。   紫朱嘴唇微颤,这颗心在左右摇晃,最后做出抉择,猛然泄气:“婢子认得,这是后日要送去给铆二爷岳翁家的。”   随后,一片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紫朱因害怕而渐渐有些站不住。   宝因端笑着:“原是要我问一句,你才肯答一句的。”   听着女子愠怒的语气,紫朱赶紧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初十那日卯正,黄阿婆拿着这鹿皮来找我,说是隺五爷贪玩,不小心给烧了。”   宝因将金镯放在几上,沉吟不语。   林卫隺是周姨娘所生,紫朱又是侍奉周姨娘的,自要护着,只是少出院子走动,很多事也就不知道。   五哥为写治国策论,发奋图强到多日不来西府了,林却意还为这儿说笑过几回。   除去一人,还有一人。   黄阿婆?   她刚怀上兕姐儿时,便被那婆子身上浓烈的气味给扰得心神难安,为此还特地问了名的。   这黄婆子曾几何时也是仗着李秀的威风。   这时,玉藻忽然挑帘进来,瞟了眼紫朱后,走到榻边,附耳小声道:“那黄婆子瞧见我们去东府找人,果然开始不对劲了,想法子打听我们院里的消息。”   宝因想到往日的那些事,只让她去找来李婆子,还有几处疑云,需要再问个清楚。   “我不好说。”李婆子进了屋,坐在方杌上,露出一副极为难的模样,“大奶奶是知道的,我原也是管些两府支出的账目,只是黄婆子攀上了李秀婆媳,将我赶去打理些园子的账,说来不怕大奶奶笑,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是个心胸狭隘的,自是对她没什么好话。”   宝因知道她是不想落人话柄,被其余婆子疏远,莞尔道:“阿婆既不好说,那我便问。”   李婆子脸上的神情立马就变了样,爽快开口:“大奶奶要问,那我自然不敢作假。”   宝因开口,只问:“她可嗜酒?”   一府之事,无非就那些,内宅仆妇能惹出的祸事,更是相通。   那日需要以浓香遮盖的,除了酒,还能是什么。   李婆子点头,也正如她自个说的,对这个人是没什么好话的,因而说到这儿,便止不住话头的说了起来:“黄婆子就是个破酒篓子,也尽爱做些赌徒的事,以前也惹出过祸事,夜里守门时,只顾喝酒赌钱,让外宅的人进了二门内,不过事小,李秀罚了些例银也就算了。”   那个人是谁,又为何如此了事。   宝因约莫猜到了些。   紫朱也留在微明院等到兕姐儿回来,只瞧了几眼,便知该裁多少布,领了布就回东府去了。   等人走后,李婆子自也按不住好奇心:“黄婆子那儿要如何处置?”   宝因眨眼,垂眸望着兕姐儿笑开:“今儿也不早了,明日再说吧,那鹿皮还得阿婆多费费心,还有给那黄婆子多安排些差事,让她这两日都没空往东府那边跑,她要是与你闹起来,你只管说是我吩咐的。”   李婆子也不再多话,因急着去问鹿皮的事,很快就走了。   没一会儿,外头突然热闹起来。   在逗孩子玩的宝因仍沉浸其中,只目不斜视吩咐了句:“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坐在屋内收拾东西的玉藻欸了声,赶紧起身去了屋外,待再进屋时,只剩满腹的怪异堆积着:“说是太太赏了她院里每人几枚通宝,我刚让人去探听是为何了,待会就知。”   宝因微微点头,不甚在意。   等了半刻,还不见那人来,玉藻正准备先去忙活别的事情,谁知刚挑起幕帘,便出现了一张咧开嘴的笑脸。   “玉藻姐姐,我都打听清楚了。”红鸢搓了搓手,脸也通红,跨过门槛后,不敢再往里走,就站在原地禀道,“大奶奶,前头童官去了福梅院报喜,太太高兴就赏了那些仆妇。”   主子还不曾有反应。   屋内的两个丫头倒一问一答了起来。   玉藻皱起眉头,问:“报的什么喜?”   早已将一切都打听好的红鸢止不住的开心起来,朝着罗汉榻上面色如常的女子,殷勤道:“好像是绥大爷升任了。”   *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理朝政,缺一不可,自旧人逝去,中书省已三载不曾有长官之吏。”   “大理寺卿林业绥在任近一载,处理大量积压案件,牵涉上万人,无一人冤诉,我有意点其进入三省。”   “远在别庄的王侍中只说全由朕做主,不知谢司徒和郑仆射。”   ...   半个时辰后,谢贤、郑彧先行离去。   林业绥独自离殿时,刚行至阶下,便伫立不动,只是微垂视线,盯着正沿阶而上的两人,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今日这盘皇帝亲自布下的棋局,有托孤之势。   他急切的想要打破早已形成的三省长官皆由三族把握的局面。   殿外宫卫瞧见男子出来,趁他伫立之际,也紧着低声开口:“陛下今日卯时偶感身体不适,不愿让医工来瞧,两个时辰后便宣召了谢司徒和郑仆射进宫。”   闻言,林业绥淡淡扫了一眼皇帝的那两个儿子,漠然转身走了另一条路,避开了他们。   今日皇帝擅自拖他入局,便如当年的赐婚。   步行至第一道阙门,有人仍在等他。   男子遵从礼数,拱手:“岳翁。”   大受挫败的谢贤,忍不住讥讽道:“一载半,你便从隋郡走到了尚书省,四品官起步,走到从二品,你确实比林立庐有能耐。”   再次听到眼前之人拿林勉与他说事,林业绥捻着手指,淡然置之:“岳翁始终还不忘旧人。”   谢贤嗤笑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要如何忘?”   当年林勉和昭德太子实施了压制三族的政令后,已经开始着手商榷能让天下寒门不论出身地位皆可入仕的取士之制。   林业绥迈步走向车驾,刚踏上车凳,忽说了句:“岳翁放心,我这等钻营之辈,绝不会再让第二个林立庐出现。”   这句话,让谢贤怒目圆睁,终于恍然大悟过来。   林勉是要所有世族都消亡。   林业绥却是要成为三族之一。   或者,他要的是取代三族。   谢贤越想,心中越觉愤懑,天然的出身和对朝政的长期掌握,使得人性中的护食也彻底显露出来,让他终成了父亲谢德:“江河入海,痴心妄想。”   这句话,曾使意气风发的林勉犹如丧家之犬般归隐。   林业绥不再持君子之风称其岳翁,直呼官职,疏离开来:“谢司徒可读过《水经》,书中详细记载千余条河流的发源到入海,途中再怪奇险劲,江河终会入海,非人力可挡。”   谢贤:“筑坝炸山,阻断入海途径,此乃非人力可当?”   林业绥:“若人再无筑坝炸山的能力呢。”   谢贤一时陷入茫然,想到王谢权势的逐步瓦解,他也已中年暮老,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倒世族所筑起高墙。   只要推倒一道,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推就倒。   那第一道墙,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被推倒的。   林业绥踩上车凳,要弯腰入车舆时,往下睥睨了眼:“幼福生下孩子已三月,岳翁可曾过问了一句。”   谢贤还不曾反应过来,男子又转瞬温笑道:“谢司徒,江河早已入海,决堤之势日渐旺盛,这场洪水,无人能幸免。”   “王侍中已寻好了避洪的地方,您呢?要拿谢氏的性命与天灾誓死反抗?”   *   红鸢出去后,玉藻留在屋内帮着女子给出了汗的兕姐儿脱外面的棉袄,小声嘀咕道:“怎么先去了那儿报喜。”   以往报喜都是先来她们这里的。   兕姐儿也似是不满被大人这么对待,渐渐发出了哭声,宝因娴熟的轻拍着孩子,哄了几句,然后道:“太太是爷的母亲,又是尊长,升任自然要先去福梅院报喜,赏人也是开心。”   脱下袄衣后,宝因抱着孩子,将身上薄衾拉上来,母女二人一同裹着,又兼顾着与玉藻说笑:“我们这儿等会便来了,你急什么?”   这类宣召入宫当面施恩的旨意,只要是皇帝下达旨意,便会有舍人立马奔赴宫外,告知等候的小厮,提前报喜。   话音刚落下,童官就在外边来了。   玉藻急忙出去:“绥大爷这次升任的是什么官?”   “那舍人也未说清。”童官知道这是替里面那位大奶奶问的,说着便为不尽职而打了下自己的脸,“又许是我太高兴,没听清,只知是什么尚书仆射的实职。”   在屋内听着的宝因心中赫然,左右尚书仆射现下皆有人担任。   皇帝这是对谁动了手。   怎么会如此之快。   *   林业绥回到长乐巷,已是酉时。   从门前巷道上了阶,入府后,径直回了微明院。   玉藻瞧见男子,又想起屋内女子怔愣不言的模样,便知是为绥大爷升任尚书仆射的事。   谢贤担任的就是尚书仆射。   丈夫取代了父亲,谁心里能好受。   她在谢府长大,待了十几年,还难舍其中情分,何况那还是女子血溶于水的母族。   眼见男子快要穿过抄手游廊,玉藻赶紧跑到正屋阶前,急巴巴的开口:“大爷可要沐浴,我现在便让人去准备热水。”   林业绥乜去一眼,想到屋内的人,直接挑帘进了屋。   瞧着幕帘晃悠,露出几缕昏黄,玉藻垂头叹气去了东厨烧水的那边,希望她家大奶奶千万别惹了男子不快。 第72章 呕吐   夜渐深。   寒意愈发浓烈起来。   这几日的融雪冻寒, 每到夜里,便更是难捱,因而往常三月早熄了的地炕也还仍在继续烧着。   用过晚食后,一直不大怎么有精神的宝因盘腿坐在里间暖榻上, 散了高耸的发髻, 而松挽了个纂儿, 因热气聚拢, 又脱了织金棉袄,只剩里面的小袄, 落在两腿间的手中拿着刚描好的花样子,炕桌上摆有插了针的线球。   兕姐儿则早让乳母带着回了屋去。   她垂头瞧了眼, 要伸手去抽细线时, 忽然顿住不动, 双眸直瞧着眼前的油灯,像是被抽走了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一会儿, 女子眉头便紧锁起来, 忽感胸间翻涌, 直冲喉咙,匆匆搁下手指所握的花样子, 极力忍耐着这阵呕吐, 连忙下榻拢木屐,直打起两道帘子,一路走到廊下, 扶着廊柱呕着。   眼下已是戌初, 院里的侍女婆子忙活完后, 因不再需要侍奉主子, 大多都回去歇息了。   除了整晚都仍还在担忧着的玉藻。   坐在不远处拿热水洗女子贴身衣物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放下袖子,起身走到正屋前,叹息一声后,走上台阶,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少见女子这副模样的她忍不住唠叨:“大奶奶您伤寒昨日刚好,哪能这么快便吃油腻荤腥,绥大爷明明都吩咐东厨做了淡口素食。”   呕完最后一点,宝因终于得以喘息,接过帕子拭去唇边脏渍,听着旁边人的话,没有开口回应。   玉藻也没有再急着说话,见女子还是不舒服,想要再吐,便回屋去拿了外衣,只是刚进里间,身子滞住片刻,而后赶紧低头。   再出来时,宝因正吐完。   玉藻快步上前,将外衣披在女子肩头,又瞥了眼屋内,揽着人往游廊对面多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您是绥大奶奶,不再是谢家五娘,便是往日与十姐再要好,还能亲过大娘子?”   绥大爷进屋后,女子是下榻去亲自帮着宽衣,可前面用晚食,她也分明瞧见二人没有说过半句话。   宝因见玉藻如此小心,想是男子沐浴完,从湢室出来了。   她拿丝帕抵着唇,低声咳了几下,将嗓子里那股异感咳走后,虚声道:“怎么扯上了兕姐儿去?”   “大奶奶总说自己不记什么情分,只顾自个儿死活。”玉藻知道女子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不依不饶道,“我倒真情愿您真是说的这般,那样才得逍遥自在,何必为旁人伤了神去。”   宝因紧攥着手里的丝物,垂眼不语,她出身谢氏,为谢贤之女,任是再无情,也难做到绝情,与谢氏打断骨头终究还是连着筋。   何况还有十姐、六哥他们几个。   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谢氏如今不能垮。   离十姐出嫁也至少还需三四年,只要脱离谢氏,哪怕日后那男子为自保舍了十姐,自己也有法子去护。   可她也明白,洪水滔滔,不是人能抵挡的。   皇帝这次突然对三省官吏动手,便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原先还是一处住着的兄弟姊妹,却免不了要各走各的路,眼瞧着高楼坍塌,叫她怎么逍遥自在。   见女子在沉思,以为是听见进去了,玉藻趁热打铁的说道:“您可千万不能因谢家而冷落了绥大爷去,那便是得不偿失了,怎么也得想想大娘子。”   玉藻遇到事关女子的情况,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可要到了女子心神被扰的时候,她脑子又能清清楚楚的。   宝因抬头望向廊下的那只谢府来的鹦鹉,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简单的理儿,且也未必就是大人的尚书仆射被动了,只是想到谢氏将来的结局,心里便难免会生几分惋叹。   “这里怪冷的。”她搓手哈了口气,终是说笑道,“我可不与你说了,你也快去睡,倒叫你来操心我了。”   “我从小侍奉大奶奶,不操心您的事,该操心什么?”玉藻也放下了心来,像寻常那样与女子拌起嘴来,“大爷在屋里,大奶奶快进去吧,我洗了帕子,去给您煮些热汤再睡。”   说罢,从女子手中抽走脏了的丝帕,转身走几步,下了台阶,出了游廊往院子另一处去。   宝因吐口出气,回身缓步走回正屋。   进了里间,只见男子散着还带湿意的墨发,坐在榻边,重新看起了那本论道的《坐忘论》。   她脱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拿去东壁的横杆处归置好后,去到暖榻那儿,顺手拾起剪子,干脆利落的将烧完的灯芯顶端剪去,烛光闪了下,很快便燃得愈好愈亮。   眼前忽亮,林业绥抬眼,瞧着在安静忙碌的女子,主动开口说道:“郑彧调任为中书省长官,我到尚书省填补他的空缺。”   宝因放下剪子,屈膝坐在炕桌旁,拿来前面搁下的花样子,从针线篮子里一捆捆的寻丝线对比色儿,似乎在纠结那处该用什么色儿最好,听到男子的话,直接便应:“官家竟让郑彧担任了中书侍郎?”   她倒是不奇怪皇帝能这么顺心,毕竟三族中的主心骨琅琊王氏罢手不管,她大人谢贤又为司徒,郑彧心中自然不满,他眼前就有一个大好机会,怎么会放过。   而另外两个都同意了,大人若是聪明,便不会反对。   只是中书省是三省中权力最高的,为事实上的第一宰相,中书令虽为中书省长官,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仅在太.祖朝和高祖朝任命过,其余时候皆不常设,都以中书侍郎为长官。   自前年中书侍郎病故,皇帝也不再置,政务都由几位中书舍人共同商议。   林业绥瞧不进书,干脆搁下,视线从始至终便不曾离开过女子,开口答她:“任为中书令。”   不论是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在这三年间,中书省都已早由皇帝实际掌握,否则怎么还敢让郑彧去。   宝因寻好一捆淡粉的丝线,拆开来后,又拿来银针,凑到灯下去穿时,深吸口气,试探问道:“官家可是已动了那样的心?”   林业绥极其自然的从女子手中拿过针线穿好,听到这样的问话,肃然起来:“三大王和七大王都入了宫。”   宝因往绢布下针的手微顿。   没有太子。   三省官员调动,齐诏两位大王。   若皇帝真驾了崩,又忽然改了储君人选...三省长官素来便是被托孤的,新帝若无正当理由,难以下手,自然会想使尽阴招。   被先帝亲点进入三省的男子岂非入了虎口。   她想着想着,便失了神,忽然嘶一声,食指被针扎出了血,不知是急的,还是痛的,抬头看向男子时,眸中波光粼粼,却又说不出只字片语。   自从长生殿出来,心情便一直沉郁着的林业绥瞧见女子的模样,反倒变得轻松起来,抬手去碰她下眼睑,泪水即刻沾染上来。   “东宫已快有子嗣诞下,太子也收敛了脾气。”他安抚道,“且还有我在,朝中亦不是郑家独大,皇帝想轻易改储君人选,也非易事。”   宝因抹去指腹上的血滴,轻轻点头,转瞬笑开:“我只是疼的。”   林业绥笑然,收回手。   玉藻也送来热汤。   暖了心间和脾胃后,宝因本想继续下针,却发觉男子重新拾起书看着,忽然一言不发,她犹豫几下,也是不说什么话。   两相无言半刻。   林业绥问:“府中可有什么事?”   宝因垂头,娴熟的走着针,自然而然的答道:“是有婆子惹出了些祸事,倒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明日就能风平浪静了。”   林业绥将油灯推过去了些,眉峰微挑,含笑道:“大姐今日如何。”   宝因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童官午时回来,瞧见了福梅院的桃寿来这儿,又看见乳母抱着兕姐儿出去,他是这人的小厮,自是要跟他家绥大爷说的。   “太太想她,午间我让乳母抱去福梅院待了会儿。”她抬头,眉眼柔和起来,莞尔笑道,“其余时候仍是吃了便睡,饿了便哭,偶尔睡着了,还会咧嘴笑,也不知是梦见什么。”   林业绥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女子堵在了喉间。   再加上今日两人都有些累,各自安静做了会儿自己的事,便上床睡去了。   *   翌日寅初,宝因心里有事,早早便醒来。   躺着醒了会儿神后,手撑着床半起身,越过男子正要下榻去,谁知被什么给绊了些,刚好歪斜在男子身边。   一只大手伸来,她被裹挟进了男子所睡的衾被里。   “去哪儿?”   宝因与兕姐儿那种孩子自言自语多了,逗弄次数也多,连带着平日说话也带了些孩子气:“有虫咬烂了铆二爷的纳币礼,我正准备去捉那条虫。”   男子本就睡在外侧,床边的位置已不剩多少,她只能尽力窝在这人怀里。   “我今日休沐。”林业绥,“可要我帮什么忙?”   宝因眨眼点头,揶揄道:“爷好好养神,然后努力升官,让我和兕姐儿多沾些您的光。”   知道女子有事要去办,林业绥也不再阻她,松了手便果真合眼,养起神来。   宝因下榻,掖好床帏,借着彻夜长明的油灯所发出的光,走去东壁,穿了昨日的袄衣袄裙。   春娘不在,发髻也只是散挽着,未饰凤钗珠珥,只在项上戴了顶金色云纹的璎珞圈。   随后打起幕帘,出了屋子。   ...   时辰太早,院子里的侍女婆子才只有一两个在,她也不愿现在便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眼下只能谁可以用,就用谁。   一两个倒正好,多了易惹人注意。   院里唯一起来的侍女瞧见她们绥大奶奶站在正屋外边,赶紧燃了炭,装在手炉里,走来递给女子:“这会儿的寒气还重着,大奶奶拿上暖暖。”   宝因伸手接过,打量了几眼这侍女,直觉眼熟,只是也未细思,体贴问道:“这才寅初,丑末刚过去,怎么起这么早?”   “我夜里睡不着,干躺着也是难受。”侍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如起来动动,还能暖和身子。”   宝因摸着她递来的这手炉,直至热意入了肌肤,才笑问。   “你叫什么名字?”   “红鸢。”   “倒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说:   字数有点少,发红包补偿下~ 第73章 立威   大风刮过, 留下萧萧之音,掩盖住了门闩松动的声。   红鸢手里提着盏纱灯,模样十分慌张的从打开的小缝中溜出了微明院的朱门,抬脚跨过门槛后, 又将灯放在地上, 转身把门合好, 随即提灯拾阶而下, 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一番,低头咬着唇,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扭头往东面走了。   一路上, 边走边抬起左手, 松松握成拳, 凑到嘴边不断哈着气取暖,时不时便偏头打量着各处门房。   快走到与东府临近的园子里时,只见一处院子里散出光亮, 还有隐隐说笑的声儿。   她转悠了下眼珠子,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吓得急忙走过去叩门。   里边守夜的婆子听见响动,立马竖起耳朵, 谨慎询问了句:“敢问是谁?”   “是我。”红鸢的声音不大小, 生怕被旁人听见,又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张秋她女儿。”   院门这才被打开, 婆子精明的上下打量了眼, 笑问道:“我记得你是在微明院当差的, 怎么这时候来这儿了?”   红鸢斜过眼睛, 朝里面望去。   婆子便用身子挡住。   红鸢收回视线,露出个挑不出错的笑来,在这府中行走,谁没练就一身的本事,她年纪是小,但要论心眼,指不定是谁多,仔细想了想后,她对婆子的话避而不答,只装作好奇的问:“我夜里睡不着,想要去找春昔院的小丫头说会儿话,走到这儿,听见婶子的院里有说笑声,便也想来凑凑热闹。”   “不过是夜里冷,我们几个睡不着,这才生了炕火,各都拿了些打发嘴的吃食出来,坐着聊些家里的破事。”婆子拿手把着门,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你这才多大,男人也没个,怕是凑不了我们这些婆子的热闹。”   僵持之下,院子里头的笑声更盛起来。   忽地,热闹作一团,几人哄堂大笑。   “这下输了,我可不来了。”屋里有人从榻上站起身,随意穿上鞋后,拎起敞口瓶倒了杯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水状物,“那黄婆子今夜守门倒是老老实实的,竟不偷摸回来喝她这口命根子,我也得去慰劳下我那可怜的张嫂子了,夜里怪冷的,真是难为她守着了。”   只是她想走,另外的婆子却不肯:“你要走,尽管走就是,记着留下钱就成。”   “哟,那得等这月例钱发了。”   “什么例钱,你这婆子又想赖不成?”涉及到钱这类的事,另外那人瞬间不干了,许是被赖惯了,玩笑声中也颇有几分要撕巴在一起的架势,声音跟着拔高不少,传扬到了院门那儿,“你我在府内相处这么多年,你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那钱兜子里的通宝往那陵江里头砸去,激起千层浪都不是什么难事,今夜儿不过输给了我们一吊钱都没有,竟还舍不得拔毛了。”   红鸢默默听着,提着纱灯的手也被风吹得通红。   她面前的婆子听得一副歪鼻子斜眼睛的模样,似乎都恨不得进去将那几人的嘴给撕烂:“你瞧这里头又闹起来了,也不知道在闹些什么,八成是又因为家里头的事在发些胡疯,你也知道的,谁家没个烦心事。”   红鸢也不再听这婆子胡诌,留神了下周围无人后,便拉着人直接进了院子里去,望了眼那有昏黄火光的屋子,躲在门后小声说道:“婶子当我这时是出来干什么的?天又冷又黑的,还真是去东府寻人说话的?是大奶奶差我特地来这边瞧的,我原还嘀咕婶子这儿有什么好瞧的,这下倒是都清楚了,竟都干些这不着调的事,昨日那东府善女工的紫朱去微明院,如今想来也不是单单只为给大娘子绣花样子去的。”   婆子半信半疑,又不敢不信,那黄婆子忽然被叫去守夜,现在想来也着实不对味:“你这话说得可都是真的?不是来诈我的?”   “婶子也不仔细想想,我要去春昔院,何必走到你这儿来?”红鸢一字一句的将话和其中的缘由道理给掰扯开来,“我虽在大奶奶那儿当差,可压根轮不到我去跟前侍奉,今儿也不过是大奶奶瞧只有我起了,才顺便吩咐的我罢了,且我那老娘在府中也都指望着婶子们能照顾一二,我哪就能做了白眼狼去,让婶子落到吴陪房几个那种地步,这才冒着被大奶奶罚的风险,进来好心劝告婶子。”   “红鸢丫头,你老实与我说,那黄婆子是不是已经被大奶奶捉住了?”   -   内宅西北方的花厅,人影照映。   在右边的屋里,炭火也燃得正好。   宝因手肘斜倚着香几边沿,双足落在脚踏上,长可及地的棉裙垂直落下,盖住了鞋履,旁边各燃了两盆炭。   三足带长柄的油灯忽刺啦作响,她不急不慌的拿金针将快浸入油里的灯芯给挑起,而后拿来账本打发时间。   离罗汉榻不远的地儿,也摆了盆火。   玉藻搬了张胡床坐在炭盆旁守着,她昨夜睡得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眼泪都给挤兑了出来,心里也实在是担心那个红鸢:“大奶奶该叫醒我的,我瞧她不太像什么好的,要是被她给通风报信了,岂不白忙活。”   听说这人母亲就是府里的婆子,那不必说她也定是和府里这些婆子要好的,把那样的差事交给她,不就是让人特地去报信的。   宝因不甚在意,撑腮笑道:“我瞧着她倒还好,怎么你瞧着就不好了?”后又暂搁下账本,伸手去拧玉藻的脸,取笑一番,“莫不是你这丫头还吃味了?”   “大奶奶在府中能多个人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吃味做什么?”玉藻嘟囔几句,“说是吃味,倒是担心这人不堪用还要更多些。”   宝因伸手出去烤着火,缓缓开口:“她要是个聪明人,便知该如何做,你又何必替她操那份心?”   “欸,我只管操大奶奶的心就是了。”玉藻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瞧着这猩红的炭,脑子里又起了别的主意,“我这就去拿些梨来烤,刚好也有炭火,正巧操心操心大奶奶的身子。”   宝因摇头,无奈笑笑。   一个看账本。   一个忙活着烤梨。   主仆二人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互不侵扰,倒也有了几分往日的感觉。   ...   寅末卯初时,李婆子也急忙赶来了花厅。   在这儿侍奉的另个侍女急忙拿来坐的给她。   恰巧那梨也烤好,散出阵阵甜香,玉藻瞧了眼进屋来的婆子,便忙活起自己的事来,用卷边荷叶深碗盛了个又大又饱满的梨,起身走到罗汉榻旁,递给女子。   宝因隔着丝帕托着碗底,另取了个木箸搅烂梨肉,望见仆妇的笑容满脸,随意问了句:“阿婆怎地这么高兴?”   “大奶奶昨儿不是叫我给黄婆子安排差事吗?”李婆子刚坐下来,便滔滔不绝止不住话意,说到一半,更是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您是不知道那黄婆子一脸吃死苍蝇的样,我说两句话就不敢回嘴了。”   听到有趣事,正要去再拿梨来烤的玉藻瞬间走不动道,眼睛眨也不眨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睫毛颤动,宝因垂下眼,认真搅着热乎软烂的梨肉,瞧梨皮破后,汁水涌出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李婆子人遇喜事,谈起整治黄婆子的经过是有声有色。   大抵便是昨日黄婆子知道紫朱来了微明院,在这儿打听不到什么,便急匆匆要往东府去打探消息,只是半路被李婆子给拦住,安排了一些琐碎杂务,她虽心中怨愤,觉得是李婆子是小人得志,故意报复她的,但或许是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   待她做完杂务,想要回院里去歇息,结果人还没走两步,又被李婆子叫去边门守夜。   受不了这气的黄婆子直接便撂挑子不干了。   李婆子不想这人起疑心,察觉到什么,所以将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学了个十足的像,只是话里多少还是带了些恩怨的,便也显得更真了:“你这下倒知道难受了,以往你仗着李秀作威作福的时候,怎么偏不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我得大奶奶另眼相待,我可告诉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去做才好,要不然我若像你往日那般,添油加醋告到大奶奶那儿去,你便就没有现在这样舒服了,到时想要求我磋磨你都是奢望。”   黄婆子也被唬住,似乎是怕人来抓错处,一整晚都老老实实的守在那里,连打个瞌睡都不敢。   宝因听完后,也不搭腔,反在搅烂梨肉后,耐心挑出黑色的核籽,随后盖了层纱在上头,待用桌上那金匙轻轻压下去,便生出许多泛白的汁水,她舀满一勺送进嘴里,细细尝着果甜。   许是过于香甜,女子唇畔渐渐有了弧度,便连眼里也满是笑意:“阿婆也吃个烤梨润润嗓先。”   玉藻赶紧要去拿盏来给她盛。   谁知李婆子是不是太高兴的缘故,竟直接徒手从炭火上的铁架那儿拿了个烤好的秋白梨,冷不防被烫,想要扔下,但又怕摔烂了梨,左右倒腾时,嘴里还在呼呼出气,玉藻瞧见憋不住的笑,赶紧去寻盏。   道完谢后,说到嗓子眼紧的李婆子伸手拿来箸,只是箸头刚戳破梨皮,便听女子缓声道:“去请她来见我。”   玉藻急忙开口:“红鸢那边...”   宝因放下深碗,拿丝帕沾去唇边慢慢开始凝固粘腻的梨汁:“不必等。”   既是喝酒赌钱,便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事,这些人只觉得府内里里外外都在忙活着,没空来管这档子事,胆子才会更大。   专爱挑府内忙的时候干这些事。   她让人去的意图,也不过是去给那些人提个醒的,明日林卫铆和袁慈航就要行亲迎礼,郗氏也刚回来没几日,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宜大张旗鼓。   更不能府内一有什么事,便搞得像李秀婆媳那样见血。   人心得稳。   这次她只要擒贼擒王。   昨日那番吩咐,要的便是黄婆子打听不到东府紫朱那边消息,也要让黄婆子探听到的消息传不去那帮跟着一起喝酒赌钱的婆子耳朵里。   “那我现在就去。”   玉藻说着就出了屋去。   -   到了卯正,钟鼓声响彻各坊,敲梆子的小厮也收起家伙什。   这个夜便算是守完了。   前夜里就没怎么睡的黄婆子早困到不行,连打好几个哈欠,脚下站都站不稳,步履蹒跚的下了台阶,正要走回屋里去睡觉,便得知大奶奶要见自己,她脸上非但没有往日被问名的喜意,反是不避讳人的直接偏头就啐了口“挨千刀的贼老狗”。   玉藻只装作没听见,尽职的催促了几句:“我知道阿婆劳累,这会子赶紧去见了,也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听到这话,黄婆子才后知后觉的悟过来,连忙打着自己这张嘴,又递过去个东西:“玉藻姑娘,我刚那话不是骂大奶奶的,是骂那最爱搬弄是非的李婆子的,还求你千万别拿去大奶奶跟前说。”   “阿婆多心。”玉藻笑着收下仆妇送来的这吊通宝,“我就是个侍奉大奶奶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也就够了,何必去多事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黄婆子见这侍女将通宝掖进了袖里,放心下来。   等到了花厅,瞧见李婆子正坐在一旁,便更加确定是这贼老狗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如今还不明情况,她也只能先装傻充愣的陪笑道:“大奶奶喊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玉藻随着瞧了眼厅内,想是春娘已经来过,女子梳好了头,髻上立着支正凤钗子,又斜插金珠簪,项上的璎珞圈则坠着鹅卵大的明珠。   吃完一盅热梨水的宝因闻言头也不抬,只忙着自己的事,语气极为平常:“这几日府里忙,你是知道的,我便也不与你说些什么客气话了,自个儿做了些什么,惹了哪些祸事,今日便在我跟前一桩桩的说出来,要是漏了些什么,我也不问你,只是少一件,杖责便加十。”   “我不明白大奶奶话里的意思,定是那些有什么猪狗之心的骡马臭毛鼠在您面前课语讹言,说了我的不是。”黄婆子恶狠狠的看向李婆子,眼下为自保,她只好竖指发起誓来,那副大义凛然,行得正坐得直的派头倒也能唬住人,“大奶奶只管明鉴,我若干了些对不住这一府主子的事,只管明日便降下天雷劈死我才算完。”   这番话听下来,宝因终于肯施过去一个眼神,好笑道:“原来在你眼中,我是个可以任人欺瞒、不问是非的主儿?”   指摘女子是因为听了李婆子的话才将她叫来审问,可不就是这个意思...黄婆子赶紧告求:“大奶奶不知道这婆子昨日是如何磋磨我的,什么大事小事,不管是不该轮我守的夜,还是那粗使婢子干的杂务,也全拿来给我,她那是记恨着我。”   宝因秀眉一拧:“我为何会不知晓?”   李婆子低头得意的笑起来。   黄婆子被这话问得更是心下茫然,这话的意思是...昨日李婆子做的那些都是这位大奶奶吩咐的。   可没有个由头,为何要如此。   定是那个紫朱嘴上不牢。   “要说可得抓紧些时间。”宝因放下深碗,“待到了辰时,兕姐儿哭闹起来,我是要回微明院去的,届时你便连个说话申诉的份儿都没了。”   静默许久后,黄婆子张嘴还是那句“大奶奶只管明鉴”。   但凡是叫人自己招的,大多都只是个假把式罢了,要真抓到什么证据,还不早就惩戒起来,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如今这个时候,也只有咬死不认一条路。   登时,宝因抚桌起身,髻上凤钗的流苏串珠轻轻晃动:“你既不要这个体面,我又何苦为你着想?”   说罢,伸手拾起桌上的对牌,干脆利落的直接扔在地上,只听响脆的一声,她冷下脸,喝道:“拿上牌子立马去把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给我叫到这儿来,那些个乳母奶妈,但凡是侍奉人的,一个都不准少,要是有人拿什么理由来搪塞推托不来的,不管她主子是谁,一律都先罚半月例钱再说。”   捡起对牌后,李婆子赶紧领上厅里的侍女出花厅去,而后各自分散,脚下急匆匆,脸上也肃然不敢怠慢,跑去各处院子里喊人。   -   郗氏跪在佛龛前,虔心念着《法华经》。   待念完,林妙意也正好来请安。   她舒心一笑,回来的两日,这位庶女倒是一改之前,懂得什么是孝顺了,请完安也不再急着找借口走,还懂得要陪自个儿坐坐。   将手中念珠递给侍女桃寿去收好后,郗氏也起身去了外厅。   林妙意瞧见妇人出来,骨子里还带着些畏惧,再加之吴陪房与郗氏的关系十分亲近,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肮脏事。   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的万福道:“太太。”   郗氏点头,走去坐下。   时刻审慎着的林妙意这才敢挪动脚步,举止十分注意的屈膝落座。   “三姐瞧着大方了许多,不似往昔那般遮遮掩掩的,女儿家便该要如此,何况还是世家女儿,若还一副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带出去也是惹人耻笑,更别提日后要嫁人,又要夫家如何想。”郗氏捧起茶盏饮了口,再次上下打量了番,状似无奈的叹笑道,“绥大奶奶倒是有法子治你,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都不管半点用。”   林妙意手一抖,盏内的褐色茶水左右摇晃。   她还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回话,林却意便急躁的跑进来了,惹得郗氏一顿责骂。   原先那个话头也算是被揭过去了。   没一会儿,院子里头的婆子接二连三的往外面走去,郗氏注意到后,差使身边的桃寿去问问,又似乎是不愿再相信任何人,还额外嘱咐要亲自听人说。   桃寿只好去喊了个婆子进来,附耳说了一番。   越听,郗氏的眉头便皱得越深,攒着手劲狠狠拍了几下黄梨木的桌子后,本就对女子有所芥蒂的她大声斥道:“她又要干什么?我这才刚回来,便要再让我见见府内染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还想杀光我这一府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狠毒的人!”   “太太好不容易回府来,只管享福就是。”眼见说出的话越来越没个章法,桃寿生怕妇人再去干出些什么糊涂事来,赶紧上前安抚着,每一句话都顺着她心意走,“府里这些烦心事何必去管,叫大奶奶自个去烦不更好,要打要杀,也不是太太做的,报应不到您身上来。”   听到染血,又见妇人这么生气,林妙意猜也能猜出是为何,她本就因着上次的事心怀愧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袖手旁观不了:“嫂嫂待府里的人都很好,这次太太回来,听说就是嫂嫂的主意,若是要处置什么人,想来也是那些人干了些什么欺上瞒下的混账事。”   林却意也想要帮着说话时,高堂上的人已开了口。   只见郗氏自鼻间冷哼一声,脸上挂起那菩萨的笑来:“倒是可惜你没投生在她肚子里,或是绥哥儿以后姨娘的肚子也好,有这么好的嫂嫂做嫡母,定是顺心如意。”   林妙意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   桃寿也是府中的侍女,也需去花厅,她在离开前,仔细琢磨了番后,给妇人吃了丸药再走的。   “太太,绥大爷今日休沐。”   -   裴敬搏在旁门下了车,由童官领着悄悄入了林府,因内宅的侍女婆子都去了花厅那边,所以他将人引去了微明院。   进了正屋后,顾忌私密,只敢在外间,隔着一袭霞红卷草纹的幕帘与男子谈话。   他曾为男子属官,眼下男子又升任为尚书左仆射,为三省长官,更是官高于他,仍还恭敬的拱手道:“林仆射,殿下想知道陛下与你们说了什么。”   东宫缺人,裴敬搏又想出人头地,在林业绥的举荐下,自然为太子所用,尽心办事。   太子李乙封了些小官之女入东宫,因着这层姻缘关系,在朝中和兰台宫也有了些耳目,虽比不上七大王李毓,但打探消息足矣。   昨夜知道皇帝忽然召见三省官员和两位及冠大王后,彻夜未眠,太子妃羊元君也陪着一起。   “没什么值得说的。”林业绥想起皇帝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要调任升任的由头罢了,他望着榻上的这盘棋局,伸手从棋奁中摸出枚黑子,“陛下召见三大王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愧疚于三大王的腿伤和四年前贬斥他去洛阳,后又说七大王和他的母族同出郑氏,应当友爱,相互扶持。”裴敬搏垂下手来,这番言论,更像是弥留之际才会说的,也不怪从小不得喜爱的太子会有朝不谋夕的想法,“殿下觉得兰台宫那位这是想要让三大王日后辅佐七大王,他身边的人不好随意接触林仆射,所以差我来问问该要如何。”   林业绥:“我想出的法子,殿下未必敢用。”   裴敬搏:“如今已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用。”   “既如此,那便代我问一句。”林业绥杀伐果断的落下一子,黑眸里的温度不似人,“可敢杀他的至亲。”   三族尚未完全瓦解,皇帝又有驾崩废立太子之忧,东宫那边必须要时刻做好一切准备。   裴敬搏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滞一问:“哪位至亲?”   皇帝,还是活着的几位大王。   刚刚那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大半白子皆陷入死局,被黑子吃掉,林业绥慢条斯理的将那些死掉的白子捡起,扔出棋局,随后抬眼,笑道:“所有。”   既要坐龙庭,便要随时舍弃所有。   包括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裴敬搏与裴爽不同,听到这些很快便接受,眼神中甚至还带着赞同,拱手作揖后,急忙离去,禀告另一位。   林业绥指间的棋子也随之落下,得准备让王烹冒头了。   如今军中被把持严重,皇帝想来也急需一位能为他所用的新将。   ...   送完人出府,回来继续侍奉在男子旁侧的童官似是有话要说,但又怕自家大爷责怪擅作主张。   “大爷。”几番犹豫,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太太如今在府中。”   林业绥斜瞥一眼,置之不理。   童官只好闭眼,咬牙直言:“大奶奶那儿可要我去瞧瞧?”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太太跑过去乱打人骂人。   林业绥转着棋子,轻磕着博局,冷声反诘:“瞧什么?”   童官有些摸不着头脑。   喜新厌旧该不会如此快吧?   这大娘子才刚出生。   “大奶奶她...”   “让东厨备些清淡的吃食。”林业绥将手中的子随意下了个地,语气稀松平常,“待会儿你们大奶奶回来要用。”   他知道女子的本事,治一方之政都不是问题,何况内宅,他若干涉只会让女子立不了威,使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奶奶不过还是借着他的威在管内宅,如今府中侍女婆子,大多也还只是惧他而已。   她今晨出去时,拐着弯拒绝他帮忙,想是也有这意思。   他只需要在这儿等她回来。   然后一起用早食。   -   一个时辰不到,两府各院的婆子、侍女和乳母都站在了花厅外边的院子里,红鸢也在其中。   领着人去的李婆子是随着最后到的侍女一同进来的,拿着对牌,交还给女子:“大奶奶,人都来了。”   宝因淡淡扫了眼,未接:“按照名册,点卯。”   李婆子放下对牌,赶紧开始点卯,点到最后,嗓子眼只差冒烟,但仍不敢说什么,撑着勉强点完后,又近前禀明:“东西两府,内宅仆妇三百二十五人,全部在这儿。”   接过名册,宝因轻点头,随后放在旁边桌上,褪去平日和善:“我进府一年多,许多人都还不曾见过,你们的品性我不知,我的脾性,你们也未必了解多少,今儿正好有人心善,要拿自个儿给大家立立规矩。”   这边话音刚落地,回了一趟微明院的玉藻也匆匆赶来,快步走进厅内,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女子。   宝因视线稍偏,落在那婆子身上,下颚微扬,鹿皮就被扔在了婆子跟前,正正好砸在头上。   她发问:“头一件,便是你烧损了铆二爷纳币;第二件,跨院存放各类器物,连火星子都不准有,你是如何烧毁的;第三件,去年四月里,卯时都还未过,你身上的酒气是哪里来的?”   声声质问中,黄婆子的胆都跟着在颤,抬手扯下头上的东西后,见到是鹿皮,赶紧上下翻动,结果连她自个儿都寻不到那处被烧的是在哪儿了:“大奶奶,我也想认,可这皮子里里外外都不见半分烧损,要我如何认,至于去年的事,都已过去这么久,大奶奶想是记岔了。”   见黄婆子仍还咬着牙硬撑,宝因不再与其周旋,缓缓将身子靠在软乎的狐狸皮毡子上:“你莫不真认为,自个儿打死不认,我就奈何不了你?”一面又将府牌递给旁边的李婆子,“先带出去打三十杖,再叫人去抄了她屋里!”   眼见这事快要结束,还没有自己的功劳,红鸢赶紧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便有仆妇站了出来,跪下:“禀大奶奶,我有话要说,是关于黄婆子的。”   宝因审度几番,吐出一字:“说。”   仆妇想着红鸢与自己说的话,再瞧着如今这副架势,要想自保,只能赶紧先撇清干系:“黄婆子吃酒赌钱是习惯成瘾了的,她原先与我们几个不是一处住的,后来攀上李秀才搬来的,自她来了隔三岔五便要拉着我们跟她吃酒,那时天冷,夜里也没什么差事,我们也只当是暖身子了,谁知后面竟赌起钱来,为此惹出了不少祸事,全都是我们给担着的。”   玉藻不禁嗤了声。   宝因则只是垂眸不言。   这些话一听便是真假参半。   可今日到底不是为黄婆子伸冤来的。   只要其中真的部分够真就行,原也只打算捉她这个贼头。   听到这些话,明白其中内里的李婆子更是摇着头,撇过脸去,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可都听见了?你不说自有别人来替你说。”待人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宝因适时出声打断,淡去所有情绪,凛然道,“府里是容不下你这尊神了,你今日烧的是这鹿皮,来日烧的岂不是我微明院了,听说你之前便出过此类事,使外男进了内宅,东西两府的女眷没有千人,怎么也有三百二十五人,你不顾大家清白性命,我身为一府主母得顾。”   原先站出来的仆妇趁着这个空挡,畏畏缩缩的赶紧站了回去,只怕惹了这位大奶奶的注意。   “今日之内便给我把她撵出去,要是戌时还叫我瞧见,打伤哪里就怨不得我,打伤后死了还是残了,那也不是林府的事。”宝因冷眼看着的底下这些人,个个都是有自己心眼的人,她站起身来,隔着四五级石阶居高临下,一双秋眉凝了半池冷风,“另还有那些跟着她吃酒赌钱的,念在知错认错还知改错的,按照时日罚例钱,吃酒赌钱一月,便罚一月的例钱,依此下去,有几月只管罚几月,若有隐瞒徇情的,最好是能瞒我一辈子,但要叫我知道,只有一起罚的份儿,没有轻饶的理,那些个骨头肉别想有好的。”   威吓之下,吃软怕硬的黄婆子立马就认起错来,不停磕着头,边磕边哭喊着:“这事是我的错,求大奶奶饶过我这一回,我日后断不敢了,要再有这事,叫我不得好死,死了也没有子孙供养,永远立不了神牌。”   “你也别在这儿给我立什么誓,我向来是不信的。”宝因斜乜一眼,无喜无悲的瞧着匍匐脚下的婆子,恍如是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神祗,“我先与你说过的,少说一件,我不问你是什么,只管加杖责即是。”   打理内宅,心最不能软,规矩便是规矩,但凡是犯了的,哪怕全家老小都要饿死了,也得狠下心去罚。   况且在高门大户里当婆子乳母的,那就能真穷真是可怜见的,她们的腰包都够外头那些人不愁吃喝的过完下半辈子。   真正良善之人,用不着发这誓,发这誓的,也必然不是什么善茬,再毒的誓约都不过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罢了。   她自小就明白这些理,还是范氏在惩戒府内侍女时,指着那两股烂成泥的人,一字一句教给她听的。   做主子的退一步,底下那些人就敢进两步。   女子冷言道:“打完再撵出去,李阿婆替我监看,待会儿我会亲自去查看的,轻了或是少了,那你们在府中多年的脸,我今日也顾不上了。”   事已成定局,黄婆子只感悲愤交加,更恨是这婆子使得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也不顾什么脸面,但管骂了自己开心,她直接朝那人连啐几口:“你这贼混沌虫!几时又变成我撺掇得你了?我是拿刀子逼你,还是拿你全家王八羔子的命要挟你了,叫你非得听我的不成?自个儿有那酒鬼赌徒的根子,不先自省一番,反在这儿来咬我一口,将你身上那些从娘胎里就带着的污秽肮脏玩意儿,全都推我身上来。”   厅内瞬时便开始杂乱起来,玉藻倒不管这些,只知道天还冷,专门取了暖手汤媪来给女子。   宝因抱过手炉,冷漠看着这人在秽骂,后面似乎是听腻了,视线微移,瞥了眼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的仆妇。   被这么一瞧,李婆子立马回过神,赶紧使唤了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来将人给带下去,然后喊上人亲自监督杖责去了。   其余的侍女婆子纷纷抬头去看。   “今日过后,府里的规矩只有我定的,再没有什么李秀、吴陪房的事,先前那些事不论是我知道或是不知道的,我也只当一笔勾销,可你们要再想仗着她们的威风行事,我的手段也还多着,日后大可试试。”   宝因站在檐下,指腹描着手炉上的的葡萄花鸟纹,身份不同,手段便也不同,今日她不似往日在谢府时,总要给这些仆妇们留情面,万事不做绝,只保全自身,旁观看戏,而是□□直言,显得不近人情:“那些仗着在府内有些脸便豪纵的,吃酒赌钱偷懒的,冬衣分例冒领乱认的,挑拨主子是非的,离间主子的,觉得自个儿左右不被主子瞧进眼里就不上进敷衍了事的...诸如此类,但凡叫我知道,有一个算一个,你们要能舒服过日,便是我白白跟了娘家太太这十几年。”   冷风穿堂而来。   说不清是风冷,还是女子的话叫她们颤栗。   -   “太太。”   嫂嫂和三姐被如此说,林却意暗暗将心里的怨愤藏下,不停在心里头念着在庙里听过的那些经文,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些字该如何写,只是念了个其音。   等平复后,她直言:“我在山寺修行时,曾跟着寺庙里的比丘尼学过几日的佛经,修行过几次,比丘尼与我说,佛教法义是苦、集、灭、道,便是因果,人种下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好像是还有什么十善戒,其中不两舌,不恶语我记得最清楚,说的是出口的言语得柔软,不可伤人。”   “六姐说得好。”郗氏全篇听完,只记得那句什么因,什么果,便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在安慰自己,面相慈祥下来,附和道,“这些话也该叫那绥大奶奶来听听。”   林却意歪头眨眼,更加挑明:“可嫂嫂又不信佛,兄长也是不信的,什么因果都算不得数,比丘尼虽未说,我却觉得只有信释迦牟尼的人才需守戒,需受因果。”   林妙意闻言,朝郗氏看过去。   在这府内,信的只有一人。   “太太前面那番话我听着像是犯了善戒。”林却意起身,哎呀一声,十分着急的模样,“我记起来了,比丘尼说若要不伤福寿,需念八十八佛忏悔文。”   郗氏霎时哑口无言。   -   泼天的血气冲来。   宝因轻咳两声,拿帕子抵在口鼻下,朝树下淡扫过去,黄婆子已被打得半昏过去,靛蓝下裳尽是沁出来的血,泛着黑红。   在这儿大树庇荫处,行着如此血腥的事,倒还有几分可赏的地方。   “大奶奶,这儿怪难闻的,您还是先回去吧。”就立在一旁,仔细盯着那些粗使仆妇的李婆子往女子走去,细心劝告,“我在这守着,绝不叫她们少打一下。”   宝因只问:“多少杖了。”   李婆子忙答:“二十不到。”   起得太早,胃里又没积什么东西,只是那两碗烤梨汁,冷不防瞧见这种场面,身子也是止不住的难受,宝因眉眼疲倦,撑着道出句“三十就够了”便转身离开了。   因怕兕姐儿闻见血腥味会不适,回了微明院,她便扔下帕子,连同着去湢室换了身衣裳才算好。   进到里间,早已听到声音的林业绥抬目望着她,手边是搁置的棋局,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   谷物香气浮动。   他朝她伸出手,温言道:“那些扰幼福清梦的虫可都解决了?”   宝因缓步过去,踩上脚踏,抬手去触碰男子的剑眉:“等她们打完也就给撵出去了。”   被碰得作痒的林业绥皱了下眉,然后舒展开,随她作弄着。   宝因只觉太累,想要慰藉。   她软下声音,喊道:“爷。”   林业绥拢起眉,看着她,忽然所有光亮被遮挡,唇上也一片湿濡,是女子在吻他。   他不知就里,却仍顺应的回应了几下。   随即松开,视线落在榻几上:“吃过早食再说。”   释放了些情绪的宝因离开男子跟前,脚下迈过去两步,便到了另一侧坐下,她斜过身子,吃了一口,齿间慢慢嚼着那软糯的面鸭子。   咽下后,她询问道:“爷吃过了?”   “只记得吩咐东厨做你的了。”林业绥摇头,语气虽平淡,可垂下去的眼皮,却让人心怀不忍。   宝因凝眉,当下便舀了勺汤,上面飘着只黄面捏的鸭子,随后微微坐起,俯过半个身子去,递到男子嘴边。   一人一口的吃着,吃到最后,还剩下小半碗面汤,宝因实在吃不下,全交给男子解决了。   吃完,侍女端了茶进来漱口。   漱过口,两人还来不及温存,乳母便抱着兕姐儿来寻了:“大奶奶,您现在可有空?”   宝因边应边起身去外间,抱过兕姐儿,全然已忘了前面的事。   她不愿母女之间的情分生疏,这才叮嘱乳母每日都要将人抱来她屋里两三个时辰。   倘是白日太忙,夜里也会留些时辰。   明明是她先提的那事,如今却稀罕别的去了,林业绥没法的无奈一笑,俯身将薄衾拿起,铺在那边榻上。   随后,两人博局对弈。   原先提溜着眼睛看父母的兕姐儿沉沉睡了过去,宝因小心的将人放在薄衾上,谁知才放下,人就哭了起来,她只好俯身轻轻拍着孩子胸口,慢慢哄人睡觉。   林业绥瞧见,递了个高枕在女子脑袋下。   没一会儿,便听见宝因开心喊他:“爷,你快瞧,兕姐儿又在笑。”   林业绥循声看过去,榻上小小的人,长得像他们两人,此时正睡得香甜,咧开嘴,露出肉肉的牙床。   随后,看向旁边一起躺下的女子。   他探手过去,轻喊了声:“幼福。”   宝因似已睡迷糊,双眼仍合着,可手指却有了反应,微微蜷着,抓住男子的手。   林业绥眉眼有了弧度,任由她抓着。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   男子仍还坐在榻边,左手执棋,独自下着这盘棋,右手则稍微翻转,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女子掌心。   宝因忽然睫毛颤动,睁开眼,狡黠一笑。   “刚刚我们的事还没做完。”   ...   暖榻之上,孩子在里侧安睡。   躺在外侧的宝因呼吸渐促,微仰着头,紧紧攀住男子,凤钗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   一股兴奋与刺激紧紧裹挟着她的心。   疾速过后,林业绥停下,他伸手勾起金钗头垂下的金苏宝石,她平时走动,这里极少会晃动。   此刻,却因他而动。   不再庄严。   “脏了怎么办?”   “瞧不出。”   作者有话说:   这更来迟了,因为剧情太多了qwq 第74章 哭昏   三月十八的这日, 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在寅正三刻起床,上夜的仆妇也在昨日得了吩咐,寅末刻便听着府里的梆子声,将各处大门都给打开, 供两府中人在今日随意行走。   宝因是在寅末两刻醒的, 醒来时, 身边不见有人, 只依稀能听见外面衣物相互摩擦的声。   她懒动身子,再加上刚醒转, 人还未完全清明,贸然起身, 气血往上涌, 会生昏厥之势, 所以合着眼,只试探的喊了声:“爷?”   青纱幔外,很快便有了应答, 是男子用鼻音轻“嗯”一声。   不一会儿, 脚步声响起, 烛火透了进来,又被人拦腰挡断, 火光所照映出的黑色身影笼罩着卧床上的人。   林业绥大步一迈, 一只脚踩上脚踏,而后坐在床边,他瞧着翡翠衾下的女子, 见她还闭着眼, 以为是昨日胡闹过头, 使得她身子哪处不适, 立即便探手过去摸额头,轻声道:“待会我要过去家庙。”   闻言,脑袋仍还有些昏沉的宝因缓缓睁眼,今日是林卫铆的亲迎礼,在黄昏去袁府迎新妇前,还需告庙祭祖一番。   他身为大宗,这些自然都需要他来。   可宝因瞧着人,却是慌张问:“什么时辰了?”   “寅末三刻不到。”林业绥知道女子是担心过去东府理事会迟,探得无碍后,伸出去的手往旁侧细软的鬓发抚去,“再躺会儿也不迟。”   知晓了时辰,宝因松下口气,这才问起前面男子与自己说的事:“叔父他们都已经过去了?”   为示西府为大宗的地位,林氏家庙虽就建在西府的左侧,可要真过去那边,却还是有些远的。   且按照礼制,家庙中只供奉昭穆二庙以及太.祖之庙,其余非近亲的庙都要被毁,如今那里面的昭庙为祖父林祉,穆庙为父林勉,而待男子百年,其祖父的庙即要被毁,供林勉为昭庙,他为穆庙。   见女子愣神,林业绥手上力道加重,让她能够集中心思在自己身上:“有处工事出了问题,叔父昨夜趁着戌时前出坊去了,若是那边顺利,大概是能赶上观礼的。”   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忽蹙眉,后展眉回应男子:“还未曾漱口。”   ...   随即,又抬手抚平男子胸前的衣裳。   ...   到了卯初刻,林业绥才收了闹心,抬脚往外走。   男子走了后,在外侍立多时玉藻才敢挑帘进屋,径直走到床边,手脚利落的打起两层床帷,去扶女子起身。   下了卧床,走到暖榻坐下时,宝因有些不自在的轻轻扯了扯寝衣领口,似乎是想要遮住什么东西。   刚扯好,端水递帕的侍女便鱼贯而入。   净过面,漱完口,春娘也来了。   待穿好衣裳,梳好峨髻,抹了些茉莉粉,拢上缠金丝的红玛瑙镯,便起身往外走了。   卯末刻得到东府那边去料理事务。   她自己定下的规矩,断然不能自己先坏了去,否则日后更难管服这一府仆妇。   ...   弯腰在院子里扫地的红鸢听见正屋那边的动静,下意识就赶忙抬头看过去,痴痴地望着廊下的人。   女子上穿金色缎面的折枝芍药交领袄,下着红色菱棉裙,发上仅一支偏凤钗和两支金珠簪,钗下坠着红宝珠串。   那支钗的凤羽及身皆为翠,由深至浅,配着乌黑的发,极是好看,像是凤鸟飞来停歇其上。   可瞧着瞧着,红鸢就止不住的担忧,自昨日点过卯,处置了黄婆子等一干人后,大奶奶再也没找过她,便连吩咐她的差事问也不问。   她越想,越不由得心慌,唯恐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叫自己给搞砸了去。   正屋那边,宝因跨过门槛,打量了眼院子里各自干活计的侍女婆子,随后便要进抄手游廊。   “大奶奶。”玉藻快步寻出来,手上拿着衣物,急切开口喊住女子,“天还冷着,您好歹也穿件御风的斗篷再去。”   宝因停下,回头望她。   她也赶紧上前,掸开那件金黄缎面绣鸟眼纹的兜帽斗篷,给女子裹上,系着由侧边垂下来的两条同色缎带。   随后,又转头吩咐院里的小侍女走在前头去提灯,活像个老妈子。   等在原地的宝因瞧着作笑,忽瞥见一处,眼里渐渐浮上打量之色,那侍女除却机灵,更多的却是世故,懂得如何讨好人来达到目的,人也知道上进,不似那些个婆子,全靠些花言巧语来糊弄主子,贪得无厌的只管要好处。   她既想要往上争个出头的机会,成全倒也无妨。   宝因思忖着,朝那边开了口:“你随我去吧,昨日瞧你差事办的不错,如今这天尚未大亮,给我提灯照明也成。”一面又与旁边的人说笑道,“便要劳我们玉藻姑娘给我守着微明院了。”   红鸢听见声音,茫然四顾,望着面容如月的女子仍不敢相信,用食指指着自己,问道:“大奶奶可是喊婢子?”   宝因浅笑着,微微颔首。   虽想要马上便应下,可当红鸢瞧见女子旁侧所站着的贴身侍女,又作纠结模样:“婢子干这些杂活习惯了,怕侍奉大奶奶不得心。”   玉藻知道女子是想要提携这人到身边侍奉,也知道这侍女话里的意思,眼睛转了转,出声接话:“大娘子在院里还需要人照看,大奶奶还要辛苦你随侍了。”   红鸢这才开心的点头,爽快的欸下一声:“侍奉大奶奶,哪能叫辛苦。”   话说罢后,她也不敢再耽搁,急忙跑过去,提起行灯,与其他两个侍女恭恭敬敬的侍立在院子里。   默默看了半晌的宝因笑而不语,明明是一样的身量,可前面那红鸢瞧着却比玉藻那丫头还要矮了半个头去。   不动声色的伏低讨好。   是个堪用的。   离开前,宝因抬手,又随手点了两个婆子随着同去,侍女年轻,有时到底不如婆子的手段,能压住人。   *   出了微明院,几个侍女婆子在前头提着灯照亮,宝因被人拥着往前走,来到东府时,侍女婆子共合一百余人已全都站在了正厅的院子里。   里头灯火通明,提灯的人便也不再跟着走,而是守在门边。   东府的侍女则急匆匆的拿着貂毛毡子去铺。   宝因脚下步履不急不缓,到了台阶前时,微垂头,提起裙裳,闲庭信步的拾阶而上。   解开斗篷,递给侍儿后,缓步走到厅堂中那把讲讲铺好貂毛毡子的玫瑰圈椅前,刚屈膝坐下,又另有侍女端来热汤。   她捧过,扫了眼手忙脚乱离去的侍女,而后搅着这盏汤,待散了些热,方舀起喝下一口。   院子里陆续还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进,寻位站好。   待最后一人进来,正巧也到了卯末刻。   宝因叫跟来的婆子拿着名册,先点卯。   点过卯后,婆子弓腰,双手递上名册,放在女子旁侧的高足桌上:“回大奶奶,都在。”   拭去唇角沾染的汤水,宝因轻倚着右手旁的几,左手轻扯过丝帕另一头,语调不冷不热的:“你们自个儿该做什么活计,不用吩咐便应该去做,好比来客奉茶,提前得知就应早做准备。”   指尖将水蓝帕子绕了几圈的同时,又继续说道:“既早知道我要来,为何偏偏要我人来了才铺这毡子?难不成事事都要我吩咐,要见到我人才肯动一动么?待你们铆二奶奶进了府,你们岂不也要如此欺负新妇了?”   前面那几个侍女连忙垂首跪下认错。   “跪我作甚?”宝因淡漠言道,“革三日例钱便也罢了,下次再叫我抓到,届时自不是这般简单了。”   今日还有更重要的。   这事完了后,宝因直接揭过,凝神理起别的事来:“府内管事的婆子都站出来。”   很快便有高低胖瘦各不同的五个婆子走出来,站于人前。   宝因稍作打量,松了丝帕,眸子里的光深了几分:“你们几个各领二十人,你这班人专责洒扫府内院子,你这班人专责寝室器物、食物的布置事宜,你这班人专责沃舆、同牢、合卺礼要的东西,你这班人专责请出来的祖宗神牌,你这班人专责府内人情来往,例如贺礼奉茶这些,少不得会有绥大爷和铆二爷的同僚前来,余下的几个则要侍立勤慎院,哪也去不得,待迎回了新妇,上夜侍奉。”   “你们各司其职,只管做好自个儿的事,旁的都不必管,所用的器物也都要时时收检,若出了差错,我不找别人,只找你们几个管事的,有事也是你们几个先审断,审断不出的,到了午正、申正再来找我,其余时辰,我一概不理。”宝因掠视一眼,红鸢立马上前去拿桌上的两幅牌子,随后递给其中较有头面的婆子,女子清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要用什么,都需拿对牌取用,明日午末前,便全部都要归还库房,我自会审查。”   婆子们齐应声,领了差后,便带着各自的二十人,有序离开了正厅的院子。   还不曾歇息几刻,李婆子也三步并作两步的走来:“大奶奶,时间太紧,翻遍建邺城也找不到要的白鹿皮。”   白鹿最初是皇室豢养为多,后放归山林,遭人追捕屠杀,已是濒危,直到文帝朝,颁布政令才好了些。   可礼制所定,昏礼需白鹿皮,便也出现了专门饲养的。   其中饲养出的皮是赤金色,山林所养的则是白中泛金,只是也更难捕猎,后白中泛金的白鹿皮便也成了象征高门地位的东西。   宝因眉眼间未见慌乱,踌躇半晌,泰然自若的开口嘱咐:“我记着外祖父有位堂侄家是从军习武的,子弟常出行围猎,府中或会有些鹿皮。”   谢府和林府都不曾与她这位堂舅父交恶,又值昏礼,还沾亲带故,想是不会拒绝,思虑周全后,她将拜谒的牌子递给跟前站着的人:“去找个小厮带上重礼,往这位舅父府上走一趟。”   李婆子顾不得说多余的话,接过牌子就赶忙转身走了。   理了些旁的事后,已是巳正,宝因起身回了西府去用早食,顺便过问了童官几句在家庙祭祖的男子。   午正,李婆子也来回禀白鹿皮取到了。   *   到了酉正二刻,穿戴好爵弁服的林卫铆便去了家庙,准备亲迎前的告庙醮子,若不告天地祖宗而迎新妇,礼部朝廷便也不认此姻亲。   待告庙后,乘坐正门前的墨车出发去了袁府。   宝因也请出了祖宗神牌在厅堂。   黄昏戌正三刻,林卫铆先比新妇到,随后下车等待,郗氏为嫡母,不必到正门迎接,只需等在东府厅堂外即可。   非嫡长,因而也不必如他兄长成婚时那般,在迎新妇回府后还需念祭文。   新妇还未到,宝因忽忆起午间瞧兕姐儿隐有些风寒之症,心中终是有些不放下,走至一半,便回身要折返,有话需亲自叮嘱乳母。   行到一处平桥,又遇熟人。   瞧见女子的林妙意惊喜过后,立马近前来,屈身万福:“嫂嫂。”   宝因颔首:“少见你了。”   想到这,林妙意难免有些低落之意:“这两日来,太太都留我和六娘在她屋里做女红,说是日后出嫁,少不得需要用女红的地方。”   “这是好事。”宝因想起刚林却意与她说的事,垂眸思虑片刻,含笑与眼前的人道,“跟着府里嫡母学这些,总比跟着我这个嫂嫂学的名声要好,日后出去,旁人自也说不得你是没母亲教养的人。”   林妙意听到这话,倒也想明白了一些,跟着开心起来。   “太太为尊长,你我都只有敬着的份。”宝因这才将世间常理和人情冷暖揉碎掰开来,与眼前人说着,“你是你,我是我,切不可因我的事坏了你和太太的关系,你心中也不必顾忌我,可知?”   林妙意一听,便知定是六姐说的:“嫂嫂待我如亲姊妹,若有人侮你辱你,我坐视不管,岂不是同流合污了,我读书不如嫂嫂多,不知什么明哲保身,只知真心方能换来真心。”说到最后,也委屈的告起了状来,“想来六姐也是如此想的,才暗里用话刺了番太太。”   说神佛到,神佛到。   林却意虽快十三岁,却仍像只飞鸟般,不掩山间的灵动劲:“嫂嫂不必忧心我们,打理府内和大姐儿便够劳神了,况且太太不过一人,我们姊妹有两人呢。”   两位当事人都如此不在意,宝因便也不再说些什么,只稍稍弯唇,瞧不出是何情绪。   听到远处的礼乐之声,二人又要缠着女子一同去东府观礼。   “你们两个先去。”宝因眉间忧色未散,却仍持着得体,轻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下面的人。”   林妙意、林却意便也不再缠着。   *   新妇墨车到了后,林卫铆作揖亲请下车入府,行过繁琐的三揖三礼后,遂至东府厅堂,郗氏再与新妇互作揖。   因父丧,长兄林业绥代父与新妇行揖礼。   宝因赶来时,他们正在行沃舆礼。   叔母王氏瞧见她来,也近前来叙旧,说起她和男子成婚时的观礼趣事来。   两人正相谈之际,宝因忽瞥见一人,眉头轻蹙,又展开。   前几日到府上观过满月礼的小舅母陆氏也赶来了,可为何没有提前递来拜谒贴。   ...   沃舆礼毕,林卫铆与新妇便起身回了自己寝屋去,接着要行合卺、同牢之礼,这也是可观的礼,林却意这等爱热闹之人立马便拉着林卫罹等人去了。   想要讨个吉利的仆妇也跟着同去。   其余人则散开,各自忙去。   陆氏这才得以上前,侧耳与郗氏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郗氏满脸诧异,似是训斥了一番这个弟媳,情绪到了,更是嗔怒轻打了一拳,随后又是神伤抹泪的模样。   桃寿急忙上前扶着。   陆氏也做小,不停赔罪,像是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宝因望过去一眼,而后与王氏同出厅堂,又审查了些婆子收检器物的活计,方沿着路与王氏相伴回西府。   这时,天早已黑下。   婆子们在前头提灯,两位主子在后说笑着话。   月光洒下,王氏忽止住笑,满脸心疼,反问一句:“月子里补的那些,这是又给瘦回去了?”   宝因有些不自在的伸手摸脸:“府里的喜事接二连三,忙些也没什么,这阵过去便能歇歇了。”后又作笑,假意不满道,“且我本就是这样,月子里那才是给补过了。”   王氏叹气摇头。   哪得歇息呢?还有林妙意的婚事,再过两年,林卫罹、林卫隺与林却意也该是时候了。   且不久后,二房也要回来了。   *   回了微明院。   婆子提着灯走宽敞露天的院子,宝因则走进抄手游廊,到了正屋,掀幕帘入内,抬手解开斗篷相系着的两条宽绸带。   刚解开,玉藻便来了。   她上前用双手捧过斗篷,仔细抚平了番:“福梅院的桃寿来过了,她倒也是审时度势的,还特意告知一声,说是那位舅奶奶还不曾离开,就在太太屋里呢。”   “难为她为说这事便专门来一趟。”宝因搓着带了冷意的手,歪头笑道,“你可有让人家喝盏热汤再走?”   玉藻听出揶揄之意,面露怯意,将手上的雀眼纹斗篷拿去放好,将话禀的更详细了些:“是太太差她来请绥大爷过去的,就在大奶奶前面不久的功夫。”   宝因进了里间。   外面的人仍在说着。   “绥大爷前脚刚进院子,她后脚就来请了,说是太太人哭到不行,几度昏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舅奶奶和太太关起门来说的,连桃寿都探听不到。”   作者有话说:   感谢编编再爱了我一次,给了我这个请假归来的菜鸟推荐,可我找不到在哪里qwq   -- 第75章 病重   进了里间, 宝因去到暖榻边,屈膝坐下,却不曾坐全,因榻过高, 即使有脚踏, 双足若想着地, 便只能坐一小块, 如此瞧着,才有端正得体的淑女之质。   若是椅墩之类, 倒还能自在。   她自小如此,早已习惯, 有人无人皆不敢出半点差错, 叫范氏给知道。   只是嫁来了林府, 成了绥大奶奶,她反懒了些,没有尊长在时, 大多都是直接盘腿往榻上去坐的。   玉藻收好斗篷进来, 瞧见女子未上榻, 骨子里埋着的那份心疼又冒了头出来,开口便道:“去东府忙活一天怪累的, 好不容易回来, 大奶奶怎么也不好好坐会儿?”   宝因未应,她在东府大多时候也是坐着理事的,便是有几分累意, 也是耗费心神所致, 哪里是坐坐就能缓解的。   她吐出口浊气, 抬手摘掉脖颈上的璎珞圈, 顺手递给旁边侍奉着的人:“去把乳母叫来见我。”   玉藻也知道是关乎大娘子康健的,不敢怠慢,取掉缨络圈上坠着的明珠宝石,拿丝帕仔细包着,又将缨络圈归置好后,往门口拔脚离去,三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乳母来时,整颗心亦是战战兢兢的。   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娘子先是鼻子不大通气,睡着的时候,呼哧呼哧的,动静极大,后面更是打了几个错喉。   挑起帘子,进了屋,仆妇佝着胸脯,提着口气在喉咙里,不敢松:“大奶奶。”   宝因浅应了声,只问:“兕姐儿可好些?”   “倒是不打错喉了。”乳母答,“但呼气还有些不顺畅。”   “只忧心是风邪,今晚要仔细照看。”谢珍果儿时也是宝因照料的,也明白如今这天儿,最易染上些季节顽症,因而她闻言只淡淡颔首,“今夜要仔细照看着,还有,屋内凡是咳疾、出涕唾的,哪怕只是有个苗头,都不准再靠近兕姐儿,你们几个乳母自也得留神些。”   乳母连忙点头哈腰,见女子无事再问,自也不敢在这儿待着碍主子的眼,不等发话,自己便先开口退了出去。   正巧,红鸢也前后脚的端着漆盘进来了,长方的木盘上摆着腊兔、干鱼与肉酱、肉汤,说话时,脸上染着喜色:“大奶奶,这是铆二爷与铆二奶奶同牢礼的腊干,循礼各院都分了些。”   专奉茶水的侍女也马上端了盏进屋,侍立在旁。   瞧着那些肉,宝因执箸只夹了片腊兔,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一番,随后漱口,用丝帕沾去水渍,淡淡吩咐:“夹几片出来放在这儿,剩下的你们都拿去分食了吧。”   原在抱着针线篮子理剩余丝线的玉藻赶紧上前帮忙,等红鸢几人都出去后,她也不再忙前面的活计,转身去外头打湿巾帕,进来递给女子,想起福寿院那边,说话倒也学聪明了些,拐着弯问道:“舅奶奶这次要待多久?可要叫人去收拾收拾?”   “我从东府回来,你可曾见我去过别的地儿?”宝因蹙眉拭去指间从箸上不小心染上的油污,抬眼睨了眼,便知晓这丫头话里藏着怎样的心思,垂眸淡言,“还得等爷回来,我问过才知道。”   玉藻接过帕子揣着:“大奶奶便不担心?”   前头自己说了那么多,可女子硬是半句都不曾应过。   宝因抚了抚膝上棉裙,而后弯腰伸手,拾过落在暖榻里边的竹简,垂头安静的看着:“太太身子有恙,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差人去寻女医,再者,爷在那儿,自没有我忙活的去处。”   玉藻急得哎呀一声,顾及着女子那时的告诫,又不好明说,标致秀气的脸上顿时憋得通红,可搜刮尽脑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委婉的出来,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娘家人来了,太太总会说些什么话的,万一...万一...”   “担心这些作甚?”宝因素来便不畏什么,或惧什么,此时亦是坦然自若,“你不也说连桃寿都探听不到,我又能问什么,难不成我问了,你便能告诉我其中内情?”又高举卷成柱状的竹简,作香烛,朝天微鞠躬,取笑道,“何时你也有这么大的本领了,改日替我问问太上老君,几时来接你去登仙,我好提前预备下供奉的果品。”   见女子脸上的笑与话里的轻快全然不似作假,玉藻的心虽放了下来,脸上却被说得臊起来,皱了皱鼻子,直接便走了。   待人离开,宝因敛起笑态,眉眼仍是平和。   这丫头不曾看到陆氏在东府时的事,听到福梅院那边的人说陆氏来了,郗氏又哭得昏天黑地,还请了他们大爷过去,自会误会。   可她瞧见了。   郗氏那模样,分明是在责怪陆氏这个弟媳什么,陆氏也任由打骂着,低头赔罪,想来是她娘家那边出了些什么事,瞒着这个阿姊。   这次来,便是事后告知。   *   福梅院中,妇人哭闹的声音还未休止,哭天挠地,直要将胸间所有的郁痛都哭出来喊出来才好。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郗氏爬有皱纹的手死死抓着旁边的东西,一口长气喘了许久,才得以喘息,旋即又咬牙切齿的指着面前的陆氏,手抖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是不是非得要进了棺材,你们才愿意屈尊来告知我一声?你们是有多恨我啊!”   陆氏也不敢坐,老老实实站着挨姑子这骂,还得点头应下:“阿姊说得都对,只是路途遥远,那时又不大严重,阿姊也知道往年都这样的,吃几贴药疏散疏散便也没事了,谁知这次三四个月都不曾见好,寻医问药的同时,我也赶紧来天台观做法会,再来告知阿姊一声。”   在郗府时,郗氏那幼弟便处处迁让着这个儿时照顾过自己的胞姐,成婚也叮嘱妻子不得忤逆姐姐。   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   “阿姊孙女满月时,我便来过想说的。”陆氏心中委屈,也抹起泪来,“谁知您去了寺庙修行。”   郗氏全然不听,只抓着错,腾地起身就要再责骂,只是过猛,气血直冲天灵,受不住的要往后倒,到微明院去请人的桃寿恰好回来,瞧见赶紧上前去搀扶着。   妇人缓过来了些后,边顺着气,边道:“这会儿又在这里说什么事后话!要真有心,还惦记着我是你们姐姐,早该在有衰败之势就来信的,我去修行了,难不成这府中便没人了?他们不知去寺里找我?”   末了,又搬出宝因的身份来,连带着一起训人:“你这张嘴是有多贵,连陈郡谢氏的女儿都听不得你说话?”   姑子不依不饶,陆氏被说得只剩叹息,也不再说什么。   心中早就觉得委屈,不是滋味的郗氏更是借势要将心里的火发出来,哭哭啼啼道:“在这府中,儿女不向我也就罢了,如今连娘家人也...”   郗氏话还没说完,桃寿只觉心中猛跳,连忙慌张的扯了扯妇人的衣裳,皱着眉头,有些害怕的望着门口外的黑夜。   妇人霎时便将话堵回了口中。   陆氏看过去,则松了口气,露出个长辈的笑来:“绥哥儿来了。”   林业绥负手站在门口,不言不语,也毫无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微颔首,似是随口问道:“舅母为何不坐?”   得了这句话,陆氏连忙笑着坐下,站了快大半个时辰,她腿脚早已僵硬了。   桃寿也扶着郗氏落座。   男子这才大步跨过门槛,走在主位左侧的圈椅前,撩袍坐下,直截了当的询问:“太太找我来有何事。”   提到这里,陆氏唯有低头作唯诺。   “你...你...”郗氏哽咽着,连说两次皆不成语,拿帕子捂着脸好一趟,将心里的眼泪都哭出来大半后,一面擦泪,一面告状道,“你外祖父病重,你的好舅父和舅母到了现在才想着来告诉我。”   林业绥半阖着眼,再瞧陆氏垂头不敢说话的模样,想是已被骂过,他开口道:“太太身子不好,舅父许是怕虚惊一场,届时让太太抱恙再落个好歹,不知又要如何跟我们几个交代。”   “绥哥儿是个懂事的。”陆氏赶紧踩着男子给的这个台阶,点点头,“你那舅父十分疼惜你母亲,往日还年轻时,你母亲有个什么热症,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的,他是立马就赶来建邺送药了,本来这次是他要来的,想亲自见见你母亲,但老了,身子骨愈发不行,跟瓷瓶似的。”   想及往昔,郗氏的态度渐渐软和下来,悲痛依旧:“你们都瞒着我,我便好了?你们又岂知我现在才叫真正的断肠...”   林业绥知道她这母亲的性子,绝非叫他来听听哭喊如此简单,怕是心中早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借着娘家人在这里,要逼着他当场就给个话。   五岁便没了来往,自己跟郗氏那边倒也记不得有过什么骨肉亲情。   他淡漠道:“事已至此,太太有何打算。”   妇人靠在桃寿身上,不停地擦眼泪:“我想着回去瞧瞧你外祖父,也有十七载不曾回去过了,更是没有往来,是我不孝,不能叫你外祖父死前,我这个不孝女还不在旁边。”   郗氏与那两个异母兄长向来不和,她和母亲还有幼弟没少受欺负,便是后来母亲的死,都少不得还有这两个人的手笔。   若不是那寒冬腊月掉入湖中,怎么染上风邪,缠绵病榻整个冬月,刚开春便撒手去了。   可到了那两个兄长嘴中,却不过是一句玩笑。   好不容易忍到嫁了人,又被那边取笑嫁的是破落户,于是她干脆断了来往,哪怕她那大人对自己再好,也不愿意回那个家中去。   如今大人病重,不能再不孝,加上她儿子现在又成了尚书仆射,回去也自能好生出一口气。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不置一词。   *   已快到子初刻。   端着针线篮子,坐在里间绣墩上的玉藻只觉眼睛干疼,揉了揉眼睛后,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抬头瞧着看书仍不知疲倦的女子,旁边的油灯也开始闪烁,赶紧撑膝起身,走过去挑亮了些。   旁人忽然的靠近,使得宝因从书简中回神,抬手揉眉。   夜已深,玉藻怕惊了女子,小声道:“大奶奶先歇息吧,院里的烧水婆子都还在,绥大爷回来,自晓得要提水侍奉。”   宝因握书的手轻落在榻几上,点头:“你也去睡吧。”   “我不急。”玉藻似乎是生怕女子阳奉阴违,她近身这么多年,想是有过几次,才如此不放心,就像是喝药那般,笑着从女子手中拿走竹简去放好后,又端起油灯,站笑嘻嘻道,“侍奉完大奶奶才得安心。”   宝因好笑的打量着眼前人,一派自己不动,她也不走的派头,无奈摇头,只得走过去床榻边,解了袄衣棉裙,眠在床上。   再将镯子、耳环摘下,放在枕下。   玉藻笑着放下心,把油灯放在卧床旁的高几上,收好女子的衣裳,又仔仔细细把纱幔掖到褥子下,方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刚到外头,她望天啧两声:“这老天可真是翻脸便无情起来。”   “冻了快半年,也该暖和了。”从雨中跑到廊下的红鸢跺了跺脚,搭话道,“不然真是不叫人活了。”   她们这些在高门里的还好,那些靠庄稼吃饭,或是没什么积蓄的家里就是遭大殃了。   玉藻倒没有那么乐观,担忧夜间风雨会起大,她踮脚去取下鹦鹉笼子:“这时候下起雨来,只怕暖和不了几日,又要开始倒春寒了。”   红鸢在旁边接着,笑道:“这次冬雪长,春寒必短,挨过去也就好了。”   两人一言一语,收拾好余下的,便各自去睡了。   *   接近子末两刻,外头的风雨大了起来。   大风呼啸,雨滴砸在地上、屋檐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可闻。   烧水婆子围着炭火抖了抖身子,正要拿钳子夹柴使火烧得更旺些,起身就瞧见从垂花门进来,走过抄手游廊的男子,她赶紧去叫醒其他睡着了的仆妇来烧水。   屋内,睡意淡薄的宝因被这风声扰醒,捂嘴打了个哈欠,又要合眼再睡,却怎么也没了睡意,干躺着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坐起身,拿起旁边的长袄,拢好后,散开床帷下去。   没走几步,忽滞住脚步。   回来遭了些雨的林业绥站在横杆前,几下便解开衣袍,望向女子,淡言:“吵醒你了?”   “这风声吹得有些瘆人罢了。”见到男子,宝因终得露出个笑来,走去外间端来个三彩宝相纹的碟子,“这是铆二爷他们的同牢礼,我留了些给爷,要不要叫人去热热?”   林业绥披了外衣,坐去榻边:“几口便能吃完,何必去费这个事。”   宝因也随着过去,放下碟子才发现忘了拿箸,那些侍女也没留,又担心弄脏男子的手,她:“爷可嫌我脏?”   林业绥剑眉微挑,十分坦然的笑答:“那儿都吃过了。”   宝因凝思一会儿,明白过来后,只觉又羞又臊,拿手拎了片腊兔肉就塞进男子嘴里去,扯起别的话来:“太太找爷可有什么急事?”   林业绥随便嚼了几下,便咽入腹中,而后简单吐出几字:“外祖父病重。”   宝因心中一惊:“怎么突然便...”转瞬,又想起陆氏此次来建邺,为的便是到天台观去做法会的,想必做的也是祈福祛灾病类的。   只是没与自己明说罢了。   她将余下的话咽回腹中:“听说太太哭得伤心,这会儿可有好些?”   “舅母今夜留在福梅院陪着。”林业绥另作它言,“太太也想回去尽孝。”   “哪日动身?”宝因仓皇问道,她知道男子应下了,又记起范氏给自己的那个红折子,思忖着开口,“我记得大人那时还添了支野参进来,有些年岁了,兴许会管用。”   “幼福。”林业绥蓦地沉下语气,“那是你的妆奁,不该好好守着?”   宝因默然,妆奁的确是女子的立身之本,可这关乎人命,又哪是三言两语就可厘清的,许是从未在意过郗氏,她心里倒说不上什么怨恨,毕竟在这府中,需依靠的是眼前这人。   她笑道:“我未必有用到的时候,就算将来需要用,再想法子去寻...”   需要用,便是性命可危的时候。   其实那本就是谢贤与范氏预备着给她生孩子时用的,二姐说是病逝,其实是生文哥儿时大出血,用药不及时,拖成顽疾,没捱过一年就去了。   林业绥强硬的捉过女子的手腕,打断女子剩下的话,有几分冷淡:“依舅母的意思,他们已用参吊过命了。”   宝因暗叹口气,如此...便是神仙来都没法子了。   她略加思索,又言:“那也还是得收检些滋补药物或是礼品给太太带回去,男子尚有衣锦还乡一说呢,总不能叫太太回娘家去丢了脸。”   郗氏为出室女,如今林氏起来了,时隔十几年再回娘家去,该备下的东西自是不能缺的。   “卫铆刚成婚,明日的成妇礼需完成,定了后日离开。”林业绥拿帕子仔细给她擦去指腹上的油腥,“带东西回去这事等明日睡醒,你吩咐下去便是。”   宝因轻应一声。   随后两人便互相看着。   不知为何的宝因渐渐回过神来:“我等爷一起。”   林业绥放下帕子:“你先睡,不必等我。”   本想再坚持一下,可想着他还要沐浴,定要再费些时辰,困意渐渐攀上来的宝因只好温驯点头。   *   东府那边的勤慎院里,林卫铆夫妇刚歇云雨。   外面的风声也渐息,雨声却仍未有减弱之意。   宝因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床帏外头漱口的水声。   不一会儿,旁边似上来了人,只觉帐内也变得暖烘烘的。   她往那热源处靠去。   林业绥见女子被棉衾所缚,伸手将她揽过自己怀中,低声问道:“兕姐儿如何了?”   “我叫乳母今夜照看着。”宝因还不知怎么就到了男子怀里,但睡意浓重,懒得动弹,便也窝着不动,“明日若症状不减,便要去请女医来了。”   “沈女医入宫去为太后侍疾了。”林业绥公物私用起来也是十分坦荡,“明日直接拿我尚书省的牌子去请医工便是。”   王太后在入蓬莱殿的第七年,身子骨开始不好,总要卧病几月,刚开始怎么也不愿让医工看,后来不知沈女医说了什么,竟愿让其侍疾。   一侍便是九年。   这些宫里的事早已不稀奇,所以宝因的注意力全在后半句,她揶揄笑道:“爷便是如此私用自个儿的官牌的?”   林业绥大掌抚上女子的脖颈,嗓音里带着狎昵,反戏弄了回去:“那是谁叫我努力升官,好让你们沾光的?”   宝因合眼,不满的喃语,似埋怨似娇嗔。   “好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76章 谁贵   昨夜里那场声势浩荡的大雨过后, 原先寒冬积攒下来的似陈年棉花的沉闷也消散而去,嗅着这雨水气味也只觉清香袭来,人也通畅快活了不少。   微明院的回廊里,忙活完的几个侍女, 聚在一块说天谈地, 走路说话都压不住的轻盈, 互说着体己话。   原是做些洒扫浇水的红鸢自是插不进去话, 如今虽到了屋里侍奉,但毕竟时日不够久, 以前顶多是在院子里打过照面,或说过一两句话, 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 又是突然被提到屋里的, 对她都还存着戒心。   大奶奶那儿有什么需要侍奉的,这些人也大多会挤走她,不让她有在跟前表现的机会, 倒是那位从谢府来的玉藻姑娘对她反和颜悦色的, 屋里有什么活计也会喊上她一起帮忙。   想着便叹了口气, 从小便近身侍奉在女子身边的,心胸到底是不一样。   红鸢看了眼回廊那边, 满不在意的去了院子里。   刚洗漱好, 从耳房出来,往正屋这边走来的玉藻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裳,与回廊上的几个侍女说笑几句后, 没走两步便被眼尖的发现了独自在院子里的人。   这天还飘着些毛雨, 粗使婆子都不往院里走。   她靠着廊柱打量几眼, 见是红鸢在捡昨晚风雨打落下来的花草, 不由笑道:“好端端的,你捡这些做什么,待会儿让那些婆子来扫了便是,岂不比这样一朵朵的捡要快?”   “我瞧这些花都还好,就这么扫了丢了怪可惜的。”红鸢边捡边抽空抬头,笑着回她,“我母亲在府里就是管花草的,她最会用这些编那精巧的小玩意,左右无事,编来打发时间也好。”   “这感情好,等你编好也送我一个。”玉藻继续走着,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声,“可千万要记着,要是编的好,我给你些钱也成。”   “我这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什么钱不钱的。”红鸢立马便高兴的答应下来,捡起花来也更有干劲了些,“玉藻姐姐要是喜欢,编两个送你都行。”   玉藻笑着欸了声,收起话头后,没走两步,到了屋外,刚打起幕帘,正巧乳母也抱着大娘子从里面出来。   等乳母走了,她才跨过门槛往里去:“大奶奶。”   盘坐在榻上的女子,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刚喂过奶,袄衣是解开的,瞥过去,一眼就能瞧见白皙的胸前落满红点,甚至还在往下蔓延着。   那不是大娘子吃奶留下的。   不经人事的玉藻赶紧低下头,耳朵通红。   “你这会儿来得正好。”宝因系好衣带,不曾发现她的怪异,神色自若的开口,“我瞧兕姐儿睡着的时候仍还呼哧出气,那边几上有样东西,你拿着去二门外,叫小厮去宫里请位医工来府上。”   欸了声后,玉藻上前去拿,然后愣住,不知所措的回头看着女子,她以为是府里的牌子,竟然是...尚书省的鱼符袋子。   “你这副模样是瞧傻了还是吓傻了?”宝因笑了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绣墩,“顺手把那个拿来给我。”   这是早晨男子去书斋前留下的,有光沾,为何不沾。   “我是不知这算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要是旁人生的,绥大爷还会不会如此重视,打个错喉便要去请宫里的医工来。”玉藻笑着打完诨,转身去拿针线篮子,放在榻上,又叹气道,“太太身子有恙,也不知明儿还走不走得成。”   福梅院一早就传出了消息,郗氏身子不适,偶感头疼,需得歇息一日,请安便也免了,谁也见不了,又说想到林卫铆夫妇刚成婚,按照礼仪制度,还有成妇礼要完成,不愿冲撞了这喜事,怎么也要起来,听说是被侍女搀扶着从屋内出来的。   宝因拾起绣绷,寻了股青色的线,仔细对着比了番,听到侍女的话,只不冷不淡的看过去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看着手里的鱼符袋子,玉藻带着自个儿的小心思问道:“要不也差人去请个女医来瞧瞧?”   穿针引好线,宝因微微垂头,继续绣着那几枝早已描好的兰花样子,语气十分平淡:“桃寿自个儿心里自然会有数,又哪用得着你来费这个心,我吩咐的事倒是不记得办,难为还记得别人。””   要郗氏真有什么事,福梅院的侍女自会去请女医,要是无事,也不用她巴巴差人去请了,反被郗氏说是居心不良,心里巴不得姑氏出事。   想起大娘子的事,玉藻恍然大悟的匆匆出了屋。   *   卯时未到,初为人妇的袁慈航早早就起了床,梳洗沐浴一番后,又按照在家时母亲所教的,侍奉丈夫更衣束冠。   随后跟着林卫铆去了西府。   到时,礼部赞者已在那儿等着。   自阶下接过漆盘,高举着进见礼进了屋,随后交给高堂之上的赞者,借着又饮下赞者代郗氏向她敬的甜酒。   她再以肉干和甜酒祭先人。   这些礼都行过后,郗氏才出来,桃寿则在旁小心搀扶着妇人的手。   赞礼者也端了只煮熟的小猪代新妇进献给姑氏。   袁慈航亦赶紧上前,站在妇人身边,执筷为她夹了小块猪肉,这表示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履行孝养的职责。   郗氏吃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早些时日。”   袁慈航和林卫铆应下。   郗氏脸上笑着,精神却不好,似乎不大情愿的模样,礼行完就遣走了人。   出了福梅院,亲迎礼便算完成了,可林卫铆却变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昨夜是按照礼数的循规蹈矩,并不觉窘态,现在倒不知该和这位妻子说些什么,又深觉若什么都不说,只怕会叫人多想了去。   他在心里磕磕巴巴酝酿着,只说出句:“日后在府中若觉无趣,可去找大嫂,三姐、六姐也爱往大嫂那儿走。”   听到男子的声音,便无端想起昨夜,袁慈航满脸羞涩,点点头:“嫂嫂为我们忙活这么多,也该去答谢。”   听到“我们”二字,林卫铆怔住,随后笑着颔首。   他们已是合为一体的夫妻。   *   午间一股清风拂过,带来了几滴如蛛丝般的雨线。   坐在院子里洗自己衣裳的侍女伸手抹了把脸,然后抬头朝上望,这天竟又开始下起细雨丝来,风一吹,便四处飘去。   她放下木槌,胡乱把胰子塞进放脏衣服的盆里,端起来就走,寻了个遮雨的地继续洗。   刚从屋内侍奉出来的玉藻一下无事忙,只觉得无聊,四处张望之际,瞥见一个人影后,紧忙去搬了胡床来,坐在廊下,瞧着红鸢在拿那些落花和除掉的杂草编着花蓝子。   瞧上兴头,更是亲自上手。   那边守着院门的侍女刚打完两个哈欠,便有人来叩门。   打开门,只见是几个婆子聚在外面。   她们中年纪稍大的一个当了领头羊,开口询问:“我们是东府里的,大奶奶现在可在院里?”   东府的几个管事婆子今日起来,便把昨日拿出来的器物都抓紧归置入了库,赶着规定的时辰过来的。   侍女侧过身子,指了指回廊坐着的人:“这我不大清楚,您得去问问在屋里侍奉的那几个姐姐。”   进到院子,得了玉藻的一句“大奶奶在屋里呢,你们赶紧进去吧”,没听到有什么告诫的话,便知女子未因她们姗姗来迟而动怒生气。   这才放心的去了正屋。   掀起帘子,便是她们惯会的嬉皮笑脸:“大奶奶。”   听见动静,宝因捻着针线,刚落下一针,直到人进了屋,走到跟前,她神色才有松动:“我还差几针才好,阿婆们说就是,我听着呢。”   几个婆子都一一说着各自专责的事,听起来是事无巨细,其中取用多少,折损多少,又归还多少,数量类别皆是信手拈来的说着。   说完又呈上了这次账本,交还了对牌。   绣完这最后一枝兰花,封好针脚,宝因拿剪子将多余的线头一并剪去,听了婆子的话,淡淡看了眼:“阿婆们既说无误,我自是信的,又何必去多费这个心,只是日后需用时,若缺少哪样,便也只管找你们描赔。”   有心欺瞒,这账本又能瞧出什么,便是有所遗漏,叫她给瞧出来了,保不齐日后胡乱交差,匆匆看过一眼就敢拿来她这儿,事事都要指着她这个主子来查漏补缺。   那又要她们做什么?   婆子们听后,只觉得是底下那些人犯错却要她们来担责,实在不公,可心里纵有怨怼,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欸一声。   等人走后,宝因拆掉绣绷,卸下绣好的布帛,叠好放在一旁,留着以后给兕姐儿做鞋袜,随后下榻将对牌去收检好。   没一会儿,李婆子便来了,她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还来不及跨,嘴就已经先开了张:“大奶奶找我是有什么事?”   宝因在里间寻好库房的铜匙,走到外间递给仆妇:“太太要回高平郡的娘家去,要备些东西给太太带回去。”   昨日的亲迎礼,女子没用她,李婆子担心消沉了整天,如今紧紧握着钥匙,殷勤的笑说:“要置办些什么,大奶奶只管吩咐就是。”   缓步过去罗汉床旁坐下后,宝因端起前面侍女送来的甜汤,舀着喝了口,只觉太甜腻,便蹙着眉头放下了:“各类纹样的缎布、茜纱都要拿出十二份来,镯子、簪花、还有平日常能进补的药也是十二份,这些再拢共分成三份,再拿几个绣着麒麟或花鸟的锦袋,麒麟袋里装小金狮子,花鸟袋里便装小金雀,给那几个表兄弟的儿女。”   郗府有三房,三房又各有子女,那些子女有的也已成家,生了女郎或儿郎,这些都得顾全到。   “再支两贯通宝给太太。”宝因搓着手,想了会儿,又道,“野参、灵芝、燕窝这些也都各拿几钱出来,还有金玉头面与那副海鱼所制的琴弦,明日单放在一边,不可与前面的那些混了。”   郗氏与那两个兄长虽说是一家人,可亲疏到底还是要有别的,礼要备,让郗氏长面子,私下却还要给小舅父这家单添些不贵不贱的东西,毕竟这些年只有他们还时时挂心郗氏这个姐姐,郗氏在家时,也是他们多迁就关怀。   要与其他两个舅父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真心倒是被践踏,叫人心寒了去。   “我马上就去收检出来。”因着鹿皮的事,李婆子不敢再出什么差错,只想在主子面前多尽几份力,显显脸,此时既有差事吩咐,她自也顾不得喝上口热汤,笑着就走了。   瞧见屋里没了旁人,玉藻忽从旁边人手里夺过那花蓝子,脚下轻快如飞的打起帘子,忙走到女子跟前:“这是红鸢编的,我说要拿来给大奶奶您看,她还害羞呢。”   不过一瞬,红鸢就追在后头而来。   宝因好生端详了番,笑着赞赏:“编的这般好,怎就不愿给我瞧?”   红鸢赔笑道:“我这手艺比不得那些阿婆,说是花篮,倒不如说是将一堆花草胡乱堆在一起,实在是怕污了大奶奶的眼。”   玉藻听后,惊呼:“原是要污了我的眼。”   红鸢又是好一番小心翼翼的解释,最后见玉藻是真心打趣,假意恼怒,也贫起了嘴。   只要知晓何为分寸,宝因向来不爱拘着自己院里的人,人要被困没了灵性,倒也是无趣的很,此时瞧着两个丫头逗起乐来,嘴唇微微弯起,支颔看起书来。   随后止不住的打了个哈欠。   原在闹的两人也收起了不稳重的模样,一起侍奉着女子睡下,然后悄悄退出去,守在屋外的廊下坐着。   瞧这老天转眼又下起了雨来。   *   夜里,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逐渐变大。   林业绥从书斋回来后,宝因起身,伸手去解下男子腰间的鱼符,小心仔细的装进绣有金龟的锦袋里后,放在暖榻旁的抽屉里。   林业绥顺势将人揽到怀中,让其坐于自己膝上:“可有到请医工来?”   “请了,说是没什么大碍,连药都不用吃什么,若有些不适便要吃药,身子愈发差,日后难免会成药罐子,只留了几丸药用来熏。”宝因跪坐在暖榻上,乖乖任男子拥着,想起白日里医工无奈的模样,不由笑道,“玉藻那丫头今儿还打趣说不知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   这本也只是打趣逗乐子的话,可林业绥审量着她,追着问了句:“幼福觉得呢?”   对于这句反诘,宝因怔住,似是不曾料到这种状况,面色如常的默了几瞬后,便缓过来了心神,她伏在榻几上,不再贴着男子:“不过是句玩笑话,爷还当真了,我不知什么母凭女贵或女凭母贵,只知我是爷的妻子,兕姐儿是我给生爷的女儿,哪分什么谁凭谁贵?”   嘴上如此说,可她心中真正想的是正室与嫡女,自然应当是一样贵。   林业绥亦跟着俯身,环在女子腰间的手不重不轻的揉着其腹部,两人互相取着暖,他终忍不住试探:“我若说,幼福是贵的那个呢?”   “我不知道。”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这般亲密,宝因忽有些恍惚,神情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爷,不知道爷又想听我说什么。”   她至今也不敢去追究男子对自己的好是出于什么,或是一时新鲜,或因她的手段得来的,或是情.欲果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又是怀着何种情感,她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后半生的依仗。   只是很快又觉得不该如此剖心。   她低头去吻,以此挽回讨好:“只知道心里很高兴。”   现下是高兴的。   女子的主动,使得林业绥岿然不动,只是任由她作为。   始终不得其法的宝因渐渐失了信心:“爷不高兴?”   这句话使得林业绥回过神,他眸光微闪,撞开牙关,直入那片湿濡,带了几分戾气与其勾缠,早该知道,她想做的始终都是做那个有礼有节有手段有地位的嫡母。   空气越来越稀薄,腰背抵在榻几上的宝因只觉快要窒息,他们此时便像是失去水的两条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   窒息感使得女子眼眶渐湿润,滑落在鬓发里。   林业绥松开手,抚着女子鬓发:“抱歉。”   宝因噙着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这句道歉何来,她哭仅仅是生理的,又非自个儿想哭,抬手随意抹去那些泪水后,她搂住男子,眼泪滋润过的声儿也变得柔弱可欺。   “累了一日,睡吧。”   *   到了廿十那日,专备了三辆淄车用以装载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点心果脯,或是枕头被褥之类,以及各类礼品。   又另有两架车坐人。   除却陆氏和郗氏外,林妙意、林却意两人在昨日也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回去,郗氏听后,直抹泪抚头说“好孩子,你们外祖父定会高兴的”。   她们离府的这日,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便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袁府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宝因站在林府角门外,瞧着小厮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嫂嫂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时,宝因微垂头,喊了声“太太”,余下那些平安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口,郗氏应下一声,便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一会儿,陆氏也来了。   吩咐小厮将另几样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宝因走上前,万福行礼道:“大爷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特意嘱咐我额外添了些滋养的药材,都是些平日里也可食用,没什么大忌讳的,只是毕竟是药,要不放心,舅母到家后,也可请个疾医仔细瞧过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瞧见那些小厮在搬东西上自家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何必另添,你们原给的那些都已经够了,不知道的倒还以为我是搬家呢。”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太太好,时刻惦记着,我们都记着,如今也到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宝因莞尔道,“哦对了,还有套金玉头面,那是旁人送我的,不曾戴过,我瞧舅母面色红润,使起来正正好,能衬出这头面的光彩来,琴弦则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珠花,便有劳舅母到时分给其他表妹了,只是这些东西,别叫另外两个舅母给知道了。”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如此安排,自也讨了她的欢心,许是这番言行,让妇人想起了在郗府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府中,继续受大房和二房的气,连带着她也是。   “哪能叫她们给知道去,这是我亲外甥和外甥媳妇孝敬我们的。”如今林氏起势,连带着她们这些远亲也像有了依仗似的,只见她想到伤心处,抹了抹眼泪,“我这姑子性格向来比较拧巴,需得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婆子跟你有了芥蒂...唉我与你舅父素来便不喜,只是那个婆子惯会哄骗,处理了倒是好事一件,只是你母亲这儿还得多哄哄。”   一听便是郗氏将事情都与陆氏说了。   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舅母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何来哄不哄的,太太是尊长,我哪有违背的理,只是我管着府里,自要按定规行事才能服人,使府内不乱,让爷不用受这些琐碎事的搅乱,且太太最喜吃斋念佛,又怎会干出些反了定规的事。”   陆氏倒是满意的点点头,渐渐也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瞧着软和,对长辈事事孝顺,心里却又有自己的一杆秤。   她那姑子的性子,真是磋磨人。   话已至此,又给额外添了好些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如今当家的是林府绥大爷,管家的是林府绥大奶奶,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那是多大的官啊。 第77章 挟恩   几场雨水过后, 天暖和了十来日。   只是刚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时日极端,却其势汹汹, 天终日阴沉, 夹带着连绵的冷雨, 刺骨逼人, 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如今到了四月中旬, 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 虽还远不到酷热的时候, 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 便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来,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 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院子里给自己绣丝帕的玉藻抬头看了看, 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她又偏头去看廊下合眼浅眠的女子,厚重的袄衣和棉裙已换成了诃子和百裥裙。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 斑驳洒在女子脸上, 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本庄周的《南华经》,书页泛着黄。   悬挂在廊檐的鹦鹉在林府养了这一年,倒也格外懂事, 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 继续做起活计来, 只觉这样安定宁静的日子多些才叫好。   这个寒冬着实长了些, 她家大奶奶又在腊月生了大娘子,身子必定有所折损,虽说调养好了,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那炭火和炕火烘着,自然不如在这日阳底下晒晒来得好,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这会儿又还有日头在,去喊人搬了张躺椅在廊下。   晒久了,宝因渐生起不适来,她本就怕热,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便也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了丝帕遮脸。   这些日子,两府各院要换窗纱、床幔与幕帘的事都已吩咐下去,府内也没了什么再需要她费神的地方,难得能好好歇歇。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困乏,提不起精气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眠到申时。   日头没了,正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忙活了别的事,回来见女子还未起,吓得唉哟一声,胸口直跳,而后赶紧跑过去,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小声唤了句:“大奶奶。”   听着这几声生怕自己是驾鹤西去了的喊声,早前就醒了的宝因再也没了由头继续寐下去,只得扯下丝帕,睁开双眼,逗闷笑道:“不过是眠一会儿,也值得你这么担心。”   “都睡两三个时辰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日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便没完了,从前在谢府时,女医便说过白日里睡多是些昏睡,容易扰心神的,不可多睡,又不可不睡,因而睡个一个时辰是最好的,叫我要仔细照看着。”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子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夜里我给大奶奶熬些安神助眠的补汤。”   出嫁前,范氏特意吩咐她将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子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府,各人各不同,这药方子也就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症状,只需按照原来的方子去抓就是。   宝因醒好神,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书卷,左手微微提捏起遮足的裥裙,离了躺椅的脚踏,起身下地。   玉藻又喊:“大奶奶。”   松了手,裙子垂下,宝因走了几步,逗着越发开智的鹦鹉,轻颔首:“你熬好,我喝就是。”   这类不痛不痒的药,她素来不爱喝,这方子的由来还是从前做女儿时,自己第一次管家实在乏累,连着好些天在白日里贪睡,不知怎么被范氏知道,她觉得是病灶,便去请了医来,左右也不伤身,喝喝定她们的心又何尝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连忙去寻药方,喊人去拣。   逗了会儿鸟,宝因转身,迈步至门外,拿书的书扶着门,另一只手提裙,而后越过门槛入屋。   ...   林业绥回府时,已接近酉末。   摆好晚食后,两人都只吃了个七分饱,坐着慢慢消了会儿食,便去沐浴了。   先从湢室出来的宝因还未坐下,便见红鸢放下药碗正离开,黢黑的药汤冒着腾腾热气,一瞧就是刚煎熬好,立马就给端进来了。   她走过去,坐下绞发。   没一会儿,男子也沐完浴。   他踱步过来,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大能睡着,这才叫人去煎了副能助眠的药喝。”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林业绥坐去另一侧,继续处理着公务,他不愿留宿尚书省的值房,便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绞好发,用玉搔头簪好后,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与谢贤共事,并非那么轻松,左仆射虽为尊,应为省主,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时,便常与谢贤争执这个,只是皇帝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后,不曾执着于此,所有人便也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尚书省本就有综理天下政务之责,那些旁支末节的事务,谢贤大多都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日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下值。   林业绥放下文书:“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已看透,如今三大世族还不够苟延残喘,贸然进了三省,自会有如此境遇,且官场又有何累不累。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将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床,宝因等着药变温,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顺利到里边去,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皆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不知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床头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法子。”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法子。   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一会儿,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记起件正经事来,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可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大人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挤入士族之林,大多是当年靠着本家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忽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高门贵妇都说是太子不得眷恩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多年厮守,若是家族显赫的女子为他生下子嗣,必会挟恩,威胁正宫,倘是出身不高的女子诞下儿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儿郎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日后便是封了家族显赫的,可原配有嗣无过,待继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先后怀了身孕,听说先有孕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可其他人未必会送礼去,我们贸然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管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便是。”   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   卧床上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青纱幔中。   -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卯时去上值。   在外面侍奉的玉藻瞧见后,见女子脸色红润:“大奶奶昨夜睡得可好?”   宝因才漱口净面,梳好妆,被问得一愣,却也不曾怀疑什么,这丫头素来如此,当即笑着点头:“挺好的。”   玉藻接着问:“那大奶奶昨夜几时睡的?”   “约是戌末三刻的样子。”宝因答完,才察觉出不对劲,抬头看她,“怎么了?”   听到女子的后半句话,玉藻啊了声,似乎是不知为何要如此问,等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没怎么,但看来那药方子还是管用的。”   宝因浅浅笑着,那药管不管用倒是不知,只是昨夜做了两次颇费精力的体力活,两人最后都汗津津的,浑身顿觉疲乏,怎么还能睡不着,想起男子的话,她又吩咐玉藻日后不必再煎熬这药,以后都不吃了。   毕竟已有了新的药方。   玉藻虽不知为何,但还是应了下来,随后走去东壁,拿好女子换下的衣物,便出去了。   ...   吃过早食,原先还有些吵闹的院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忙完的侍女婆子都去各处了。   唯独一人。   听着廊下的唉声叹气,正在算月例数目的宝因搁置下木筹,起身下榻拢好鞋履,而后走到门口,低垂着眼眸,瞧着坐在胡床上的那人,似笑非笑道:“可是热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主子打杀了你。”   今日起来,这丫头从早到晚叹气叹个不停。   说话间,玉藻又叹了口气:“热倒是不热,只是心中忍不住的烦躁,像是有只蚂蚱在里头蹦来蹦去。”   紧着,出现第三人的声音。   主仆齐看去。   “是该蹦跶的。”妇人进了垂花门后,脚下十分爽快的走过抄手游廊,语气只差一把火便能点燃,“没两日府里就真要来只蚂蚱了。”   忽来外人,宝因收起与侍女玩闹的心,以为是那两个妾室干了什么,凝了神色:“叔母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快了。”   到了女子面前,王氏流出严阵以待的神色:“听说二房明日就要到了?”   瞧见妇人如此气愤的模样,宝因便知此事有秘辛,她不动神色的瞥了眼旁边,又对妇人笑道:“让叔母在屋外站着,我成什么人了?进屋坐着说也不迟。”   王氏也明白,这等事情不好被底下的人听去,抬脚跟着入内。   帘子刚落下,妇人就握着女子的手,慌忙询问:“宝姐儿,你快告诉我是不是,我昨晚从你叔父口中知道后,这颗心就一直跳个不停,再不来问问你,便只差没了。”   “上月来信说是四月中下旬便能进建邺城,大概就在这一两日了。”宝因点头,“具体日子还不知,只说快到时,会提前差人入建邺,来府上告知一声,也好早做准备。”   月初开始,东府那边的院子就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前天刚收拾好。   “他们二房是什么高官贵女,还来要求你们早做准备?”王氏一听,心中更加不畅快,冷嗤一声,“不用说便是那杨氏的主意。”   杨氏是林益的正室,出身陇东杨氏。   想必是妯娌间的争执。   宝因笑了笑,自不好开口说什么,扶着妇人去坐下。   王氏来这儿本就是为疏解郁结,这些话不好与别人说,只能与自家人说说,当下也不管旁人搭话不搭话,嘴里像是海鱼吐泡似的,臀股刚沾榻,便滔滔不绝的说着:“她那张嘴可厉害得很,可不管你好受不好受,也不管什么利害,只管自个儿舒坦,只怕等她回来,府里又要天翻地覆,宝姐儿你也受不了,当年你舅氏病逝,她闹得还不够?绥哥儿...”   说到一半,妇人便止住了话头,眼珠子瞧着外头不动,又给宝因使了个眼色。   随后,只听到院里的侍女话里带着殷勤的笑:“铆二奶奶来了,我们大奶奶在屋里呢,三太太也在,正在里头说着话,您来的正好。”   没一会儿,幕帘被挑起。   女子进来了。   袁慈航端着闺秀的恬静模样,万福道:“二爷找绥大爷去了,我便来找嫂嫂说说话。”   宝因一听,径直开口:“爷回来了?”   今日竟如此早。   王氏听了,直笑起来。   宝因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二爷在门口等着,应是有急事。”袁慈航也跟着笑不露齿,先是摇头,后又带着道,“我说让二爷先回院子里去,他还不愿。”   王氏这下再也憋不住嘴了,又怕新妇害羞,婉转揶揄道:“真是蜜里调了油。”   袁二太太本就是才女,未出嫁时就爱写些诗,与丈夫袁游便是因诗结缘,袁慈航自小受到熏陶,素日便爱看些诗词歌赋,作诗,或与林卫铆讨论那些碑刻文章,两人倒也相配,兴趣相投。   听明白妇人的话后,袁慈航立马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   宝因看见新妇的娇羞模样,不由帮着说起话来,只是嘴上虽打抱不平,笑容却不减:“偏叔母这张嘴最爱打趣人。”   “我说得都是实话,怎么便成打趣人了。”王氏边说边大笑道,“航姐儿你来评评这个理。”   被点到的袁慈航愣了愣,随即很快便适应这种氛围,弯着嘴角,悄悄站了队:“我觉得嫂嫂说得对。”   这一月来,她也已经摸清这位三叔母的性情。   与晚辈一言一语的玩笑着,王氏倒也忘记了原先二房带给自己的不痛快。   -   林业绥从尚书省下值后,直接登车回了长乐巷。   刚下车,便见有人拱手迎上来。   “兄长。”   林卫铆身在著作局,为著作郎,虽如今修史的是中书省领下的太史监,但著作郎亦有兼修国史之职,每旬需去太史监三日,而各郡县每隔十日都需将发生的大事、重大政令的调整及军事战役送进建邺城太史监,或天降异象,或民不聊生,或发生动乱,皆不准延误欺瞒。   他想起今日刚送来的文书,待走到府内幽静少人处,立马便开口:“巴、蜀、广汉三郡所驻军队频繁有调动,那边专责修史呈报的小吏在文书上所记的是正常调练。”   林业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调动多少人。”   “调动次数虽频繁,可每次只调动千余人。”林卫铆大概估计了番,“如此下来,到今日所呈的文书,已约有一两万人。”   闻言,林业绥的吐吸也跟着慢下,语气重了几分:“每次调动都间隔多久。”   林卫铆说着说着,脸上便起了忧色:“先前是一月,最近两次前后只相隔三五日,便又开始重新调动。”   在隋郡随过军的林业绥深知军队规制。   他手上青筋渐起。   这分明便是在擅自调动军队。   正常调练?为防止各地守军私下勾结,形成对中央朝廷不利的局面,任何调练都只允许在本郡县范围内进行。   林卫铆虽少接触这类政事,却也深知其中利害,这才先来告知身为尚书仆射的兄长,求个主意:“可要上报?”   林业绥静默不语。   巴、蜀、广汉三郡位处西南,多高山险峻,常有叛军流窜于此,据守反朝廷,九年前隋郡的那场战役,便有小股敌军不知所踪,因人数巨大,清算起来耗费时间,待发现时,早已晚了,听说一路去了西南。   他屈指,心中已有打算。   “装作不知便是。”   若抓住这次时机,棋局或能重新活起来。 第78章 二房   二房回来的那日, 王氏早早便来了西府花厅坐着。   有长辈在,宝因如今纵使是管着家,也循着个中礼仪,未坐北面向南的乌木椅, 而是另择东向坐的文椅, 上面搭着青缎绣鸾鸟纹的椅披, 搬了副脚踏在椅下摆着。   红鸢侍立在旁, 手里握着扇子柄,为女子送着清风。   坐于对面的妇人则端着茶盏直叹气, 一口都不曾喝下,最后更是抿抿略干瘪的嘴, 不甚有胃口的放置在手边的高几上, 似乎再多再凉的风也降不了她心中的火气。   见王氏一副心燥模样, 宝因身子未动,只是伸手往右边,从侍婢手中拿过团扇, 自己轻轻摇着, 又低声吩咐:“你去叫人熬制些蔗浆来, 里头再放几块冰。”   这才过去三四日,离五月地腊都还有半月, 天气已隐隐变得闷热起来。   欸了声后, 红鸢紧忙出了花厅。   有人影晃动,王氏循着声音去看,以为是女子遣去二门外探听情况的, 心中不免更加郁结难耐:“说是辰时便能到, 如今都快午时了, 连个人影子都还没见到, 倒真是会消遣人,一回来便先要给人甩个脸子瞧不成。”   二房的那几根弯弯肠子,她还不晓得?这是要给绥哥儿和铆哥儿的媳妇来棍杀威棒,不过是个叔母,端什么婆母的派头。   “等些也没什么。”下座的袁慈航听着这句话,垂下双手,刚饮过一口的鹧鸪盏还端在手心里,便先开口抚慰道,“许是车驾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这才给耽搁了。”   宝因安静坐着,手指扣住满月团扇的玉环,持着一抹淡笑,并不言语。   二房这一出为的是什么,她心中自然有数,只是有些话,王氏说的,她们却说不得。   这些礼法为的是维护皇权,要下尊上,幼尊老,人人都如此,万民自不敢僭越,如今不是管府里的事务,她要有所怨言,便是不孝了。   袁慈航也并非是个愚昧不知的,她侧过身子,放下盏后,脸上挂着自责,像是真不自知:“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会出事呢?”   宝因和王氏相觑一眼,各自笑开。   过了午时,二门外的小厮也来禀报,他们派人去过坊门与城门,均不见林府的车驾驶来。   厅内面阳,眼见热气聚拢,宝因由侍儿扶着起身,喊上袁慈航和王氏一同进了右边背阴的屋里去闲坐。   待得无趣,便命人搬来燕几和方杌,又拿来骰子,三人围坐着玩起了鹤格。   两者博戏,输者旁观,轮番来,倒也玩出了宴会之乐来。   不过两三刻,蔗浆也送来,绿色玻璃碗内,盛满乳白色的浆水,一柄透如玉色的长匙浸在其中,冰块浮在浆水上,一时分不出。   跟着侍女一起进来的红鸢拿出丝帕垫在碗底,递给女子:“大奶奶。”   宝因瞟了眼旁侧,轻轻颔首,随即放下手中的长方金片,明完最后一张牌,王氏早已明完牌。   伸长脖子,仔细瞧完后,王氏仰头便笑起来,手上也不闲着,收拾着桌上的牌,边说边往坐在自己右边的袁慈航看了眼:“我们俩这轮番博,可算是让你输一场了。”   喝完小半碗浆水,袁慈航作为输最多的人,不愿接这一茬,反娇嗔道:“得亏是不赌钱的,若不然,我妆奁都该赔给叔母和嫂嫂了。”   “闲暇娱乐罢了,非年非节,哪就能赌钱,便是赌什么,注数又玩不大,又哪能将你妆奁都输了。”宝因将眼前绘刻有道家神仙的金片一一拾起,归置整齐,放于燕几中央,打趣道,“我瞧你是不愿陪我们玩罢了。”   “我是怕你们嫌我愚笨。”袁慈航放下手中的饮碗,伸手抓起鹤格,立马明志,“怎么会是不愿。”   王氏接茬道:“铆哥儿不嫌就是,我们嫌怕什么的。”   袁慈航含羞,不再说话。   坐在旁观席上的宝因则松下心神,从侍女那儿接过玻璃碗,拨开冰块,舀了几勺的蔗浆入口,醇厚甜腻,却也不敢多食,只是瞧着她们博戏的时候,偶尔吃口。   几轮过后,有婆子急忙慌的跑来,立在门槛外,一一喊过里面的主子后,话赶话的汇报二门外的事:“绥大奶奶、三太太、铆二奶奶,二太太她们要到了。”   厅内漏刻,箭标也露出未初一刻。   宝因执帕压唇:“到哪了?”   婆子低头再答:“还没进坊门。”   宝因乜去一眼。   乘坐牛车,进了坊门,要是快,那还需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却现在就来惊扰...婆子赶紧把自己摘干净:“这是刚刚二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说的,要我马上便进府回禀,说是耽搁了主子的迎接事宜,拿我是问。”   这是要人去角门亲迎。   王氏也听明白了,翻开张金片,嘻笑道:“去叫那个婆子告诉二太太,她不是惯会说些什么祖宗礼法的?叫她好好找找,本朝所尊《礼记》中哪条有写,大宗房还得去府门口迎小宗房的?她要真想过过这个瘾,大可不必下车,出了通化门,往太原郡去,骢哥儿在那里任职,自会三叩九拜,好好迎接她这个嫡母。”   大宗乃百世不迁之宗,为家族共主,除了血缘,还有小宗对大宗的服从,皇家莫不如是,登基继位者为大宗,其余诸子为小宗。   宝因垂眸,扇托抵在掌心,扶着燕几,缓缓起身:“叔母您在这坐坐,我与慈航去迎迎。”   袁慈航也赶紧跟着起身,附和。   王氏担忧的看向女子:“宝姐儿。”   她倒也不是认这个死理,只是这事要放到皇室中去,便是皇帝的叔母逼着皇后去宫门亲迎一个外命妇。   哪有这么逼的?   宝因瞧见妇人一副气到面红耳赤的模样,走过去为她扇风,笑说道:“二叔母是长辈,远道而来也算是客,我身为主人,哪有如此待客的礼?”   一句主客,便已四两拨千斤的表明身份。   王氏见女子心中有数,不会被杨氏欺了去,这才放下鹤格,喝着蔗浆给自己降温。   未末二刻,婆子来说人进巷子了。   宝因和袁慈航这才出了花厅,穿过二门,直往西角门去。   刚迈过门槛,就见有牛车停在外边巷道,直到婆子看见府里出来人,贴着车帷不知说了什么,方有人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褙子,面有疲色,精气神却瞧着十足,两条眉毛横着,双目算不尽的精明,许是在巴郡太久,肤色也要比建业城内的贵妇人暗沉一些。   她似乎是还在等什么人,眼神却更多的是瞟向角门。   “嫂嫂。”袁慈航瞧了出来,附耳与女子道,“二叔母莫不是想要我们下去迎?”   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楣下,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团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瞧世人。   未应。   原以为女子会下台阶来相迎的杨氏瞧见那人一动不动,这时候自不好再请什么婆子或是写信暗示,为解尴尬,她急忙拉上婆子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前去,挤出笑来:“这一瞧便是绥哥儿的媳妇。”   又瞧着袁慈航说道:“这是铆哥儿的吧。”   宝因也有礼的回她:“叔母这么远来,倒是辛苦了,先进府去歇歇神,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腹中还有话没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一起回来,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入府被引去花厅。   路上,她还是寻了个机会说:“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麒哥儿便先行回来了。”   宝因瞧了眼妇人身旁的那个儿郎,按照身量,约莫也有七八岁了。   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姨娘所生,已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儿郎,这多年来都十分想要正室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儿倒是已经出嫁生子。   她颔首,没问麒哥儿是谁。   有些被下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皆妥帖的女子,揣着顾不顺心的气进了花厅。   在屋内与侍女婆子聊天的王氏瞧见妇人,一改前面的躁意,反热络的开口迎合:“二嫂子可算是回来了。”   杨氏露出副不信的神情,脸上的笑意干巴巴的:“你还能想我不成?”   王氏没搭理这句话,看见个孩童,许是想起自己夭折的琮哥儿,眼神带着和蔼,偏头问道:“这是谁家的哥儿?”   “麒哥儿是我去了巴郡后怀的。”这事瞒着建邺这边许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儿郎,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是开怀,嘴角只差咧开,“不惑之年再得子,你二哥大喜,给他取了个得麒的名。”   随后,让林得麒把屋里的人都喊过。   便是与杨氏再有隔阂,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倒不见那个风风火火的人。   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排了家宴,杨氏母子回东府去换过衣裳,歇息了几刻后,便又来了西府。   几人在花厅玩鹤格到酉初,东厨婆子寻来,站在厅堂内说家宴可开,随后再由红鸢进屋传达。   她们又起身,去了正厅。   午时就已下值的林勤、林卫铆前后脚来的,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一会儿,林益也从吏部回坊。   下值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微明院换过官袍才来。   因人过多,所以男女分桌而食。   男子在正厅,女子则在偏厅。   瞧着林得麒入座偏厅,众人还没动,他就已经先拿起竹箸,将每样菜都扒拉了个遍,却每样菜都不夹来吃,最后扔下那两根箸,带着气与母亲杨氏说:“没一个好吃的!”   袁慈航略抿嘴,眉头皱起,似是觉得极为不妥和不适。   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屋里的仆妇:“麒哥儿怎么带来这儿了,可是婆子领错了?”   哄了几句儿子的杨氏许是知道不合规矩,少见的打着笑面:“是我带进来的,他从小便没离开过我的身,吃饭这些,我若不在,便不肯吃。”   “这里都是女眷,他一个的外男到底不合适。”王氏看了眼满桌的狼藉,火气渐渐攀升,“抛开这些不论,单就翻菜,难不成离了建邺,二嫂子在巴郡就是这么教规矩的?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都瞧不见!”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成心肝一样养大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绥哥儿媳妇都不说什么,你搬出了林府不说,还是个庶出太太,在这管什么闲事?”   此话一出,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庶出,听到杨氏的话,也心生出不喜来。   红鸢也偏头与宝因小声耳语。   生林勤的姨娘难产而死,林勤也因在产道太久,窒息缺氧,浑身发紫,那时身为嫡母的林老夫人可怜这孩子,便抱来了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没什么嫡庶不说,就凭着林老夫人的疼爱,府内再势利眼的侍女婆子都说不出什么嫡庶的话来。   外边坐着的一群老少听到里面的争执声,反应亦也各不同。   性子不爱惹事的林勤叹气不语。   林益与手足素来和睦友爱,听到妻子的话顿觉无地自容,立马喊来婆子,咬着牙要其告诉杨氏不准生事。   未成家入仕的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坐着,两耳不闻。   正厅内有话语权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去把人带出来。”   服侍在旁边的童官立马去了偏厅。   有了林益的告诫,杨氏以为是丈夫叫人来带出去,本是不打算管,可听着儿子不愿离开自己的哭声,又拉扯住,不让人带去外边。   童官对这个二太太似也带着不满和怒气,不带什么好气的扔下句:“这是绥大爷说吩咐的。”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也有些半瘪了气的模样。   王氏则瞬间变脸,一副瞧好戏的神情,当年那件事要是绥哥儿较真追究起来,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林得麒被童官带走,损了些心神的宝因吐出口气,一面让婆子来收拾食桌,一面又叫红鸢去东厨让那些人来重新摆菜。   -   用完晚食后,宴上饮了几杯酒的林勤醉意上头,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了如果该如何治水的法子,林卫隺听了几句,听出了兴头,也认真旁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则去了稍远的书斋。   夜里发凉,婆子端来炭火,又摆了两张圈椅,旁边放了同高的茶几。   两人围着火盆对坐。   林业绥将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月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官家。”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未进郡县烧杀抢掠,只是凡进山的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郡守压下,再加上守军将领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更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圈椅。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似乎是陈郡谢氏族内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皇帝,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   正厅谈起正事来,偏厅坐着的几人也围炉说起话,中途林得麒又回了偏厅,几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而懒得留什么隔夜仇的王氏,主动与杨氏搭话。   宝因只是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附和笑笑,看似闲谈,不经意间却能探听到府内许多不知道的事。   袁慈航也随着一起在听。   聊到一半,杨氏忽笑道:“我还不得见绥哥儿的孩子呢。”   言语间都是恨不得现在就能见到,宝因想着自己也整日未见,在这儿还不知要待多久,便吩咐人回了趟微明院。   不消多时,乳母抱着兕姐儿从另一道门进了偏厅。   杨氏抱了会儿,孩子便哭闹起来,她赶忙交给女子,嘴上还不忘说一句:“怎么这么爱哭?”   一心系在孩子身上的宝因不曾理会这话。   倒是王氏笑起来,直接应道:“兕姐儿才四月大,不哭还能与你这个叔祖母说话不成?”   最后两个奶奶坐一处哄孩子,两个太太继续闲话家常。   “你说你也是,琮哥儿没了,便着急给府里纳妾,怎么不抓把劲试试?”说到自己生孩子的事,杨氏一下便起了劲,越到后面越有股炫耀的势头,“说什么年纪大不好生育,你瞧瞧我,四十多不也生了麒哥儿?”   生完琮哥儿就已大伤元气的王氏默然不语,顾及着表面和气,那句“知道你能生”卡在喉间没说出来。   这边还未说完,罗汉榻那边猝然传来哭喊声。   王氏看过去,发现是女子怀中的孩子正在哭得撕心裂肺,顾不得什么,赶紧起身走过去:“怎么突然哭这么厉害?”   在女子怀里,兕姐儿一向都不怎么哭的。   忽遇此事,宝因一颗心都被哭乱了,哪还有什么心思顾及答话,慌乱的用尽各种法子在哄,手指心疼的轻轻抚摸着孩子被拧红的脸,便连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   坐在绣墩上的袁慈航,瞥了眼不远处,代为答道:“麒哥儿说想要看兕姐儿,谁知瞧着瞧着便伸手摸,最后趁人不注意,竟使力拧脸。”   察觉到屋内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哭声还在,杨氏这时也不好再护着,只能假装大怒,呵斥道:“你是不是真的拧了兕姐儿的脸?”   这话说得还极有余地,只要林得麒否认,她自有话说。   可她这个儿子第一次见到母亲对自己生气,被吓得连忙承认了:“我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便能去拧?这都是谁教你的!”杨氏先是大声斥责一番,可连半点手都舍不得下,最后又拉着林得麒走去罗汉榻边,“还不赶紧向你嫂嫂赔礼道歉。”   眼前孩童一声轻飘飘的致歉,再看着嗓子都快哭哑的兕姐儿。   宝因不置一言。   杨氏也跟着低声下气的说道:“这都是小孩间的打闹,他是喜欢兕姐儿这个侄女才这样,这个时候的孩子结实着呢,没什么大事的。”   袁慈航愈发听不下去,站起身,便要与其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结实,兕姐儿可没叔母的儿子要结实。”林业绥缓步入内,温言相说,“卫隺刚还说极其喜爱这位堂弟,便让卫隺与他打闹一番如何?”   原还在听治水的林卫隺耳尖的立马站起来,奔来偏厅。   林益赶紧上前,果断的打了这个幼子一巴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打完后,林益也朝男子开口:“从安,你这堂弟是在巴郡那种乡野之地生长大,一时还改不了劣根性,我带回去定要好好管教一番,绝不使他败坏林氏的名声。”   “也好。”林业绥虽与旁人在说话,抬眼看向的却是女子,眼尾那抹嫣红与无声滚落的那串泪扰得他心中渐躁,原本宽恕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半刻时间,可够你打闹的?”   跟着四哥学了些拳脚的林卫隺兴致满满的点头。   他早便嫌闷了。   林益还想说什么。   “叔父,我担任尚书仆射,政令在我手中过,百官都得听我一句,难道您觉得我如今身为大宗,在自己府中连说句话都不管用了?”林业绥负手而立,脸上是温润君子的笑,衣袍上还有象征君子的松柏纹样,口中却是生杀之言,“您应当知道,使用些官场手段,早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小一儿,用个偷窃罪如何?”   听到这儿,林益不敢多说什么,最后林卫隺上前,本想施展些招式,可刚起派头,便被长兄扫过来的一眼吓了回去,只是依葫芦画瓢的拧了这个堂弟一下。   这一下是使了气力的。   随即一声大哭。   -   林益领着林得麒回东府去后,直接将人关进了屋里,严词喝命的要他闭门思过,几时抄完《论语》,几时出来。   随后回了正屋,洗漱一番,躺下正要歇息。   睡在旁边的杨氏睁眼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写那封文书?”   “不写了。”林益闭上眼,随意答了句,“从安有所打算。”   “怎么能不写!”杨氏一听,立马半坐起来,“你是忘了你那兄长不成?上次被贬谪巴郡,下次你还贬哪儿去?”   林益若有所思,似乎在纠结。   “小心命都给没了。”给他生了个儿子的杨氏变得以前有底气,说着便直接瞪过去一眼,“可别忘了还有麒哥儿,你看我们刚回来,麒哥儿就被大房害成了这样。”   想起在西府的事,她越想越气,直接伸手打了身边的人一巴掌:“你也是狠得下心,我往阎王那儿跑了一趟给你生的,说打就打,打了竟然还要罚!”   说到自己的幼子,林益叹了口气:“打那一巴掌是形势所逼,至于罚,我也只是罚他抄书,别的不说,他日后要入仕,总不能是个白丁。”   杨氏无话可说,躺回去后,再次叮嘱一番。   “明日就写好文书,后日托人你在官场的熟人送上去。” 第79章 手段   一张兽足几上, 邛窑绿釉灯的火光微微闪烁,照映的女子脸颊透亮如月,还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挂在上面。   宝因端坐在榻边,望着炙热的火, 忆起兕姐儿哭肿到睁不开的眼睛, 被拧泛起的红迟迟退散不去, 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后面再哭时, 已发不出多大的声。   妊娠时的痛,似乎又席卷而来, 撕扯着她的心,眸子渐渐泛起湿意, 胸口微微抽动, 清泪随即落下, 无声无息。   恍若雨水滑过芭蕉叶,只留余痕迹。   第二行泪要再下来时,宝因抬手轻轻拭去, 从颊慢慢抚到鬓边, 再利落收手。   那会儿是她有意谋之, 这会儿却是感伤所致。   杨氏等人刚回来,她不愿闹得太难看, 可也不愿委屈了自己和女儿, 在偏厅那会儿,她知道男子在瞧自己,所以才流了那些泪。   眼泪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 多少人唾弃, 凡有些雄心壮志的, 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前,她也是鄙夷的,倘真有手段,多的是法子谋事,可后来便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流了些不妨事的清泪后,宝因收起心绪,凝思支颔,燃烧殆尽的灯芯也倏地摇摇摆摆,沉入浑浊了的羊油中。   屋内随之暗了下去。   外面守着的侍儿一个激灵,偏头发现后,急忙跑进来点好内室的灯,紧着仆妇又端来内里置了炭墼的脚炉,弯腰搁在坐床旁的脚踏之上,再脱去女子足上的鞋履,小心放于铜炉上。   玉藻拿来一条珍珠毛衾盖在女子腿上,稍作整理,连着脚炉一同遮住。   没一会儿,红鸢端着盛好热水的铜盆进来,侍立在屋内的其他侍儿忙搬来方杌,两人先后到了坐床旁。   方杌放下后,铜盆也随着放在方杌上。   又另有侍儿递来一方素绢。   指腹摸着柔软暖和的羊毛,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爷呢?”   “大娘子回屋后,又哭了,乳母怎么哄都不好。”玉藻将素绢放入水中,浸透后,稍微拧干,双手捧着给女子,“大爷亲自去了。”   宝因边点头,边接过在热水里浸过一番的帕子,轻擦着泪水经过的地方,拭完这些敷在肌肤上的水渍后,方觉如释重负。   瞧着女子没什么气血的模样,玉藻心中有千言万语,但都说不出口,在侍奉完后,端着用完了的热水赶紧出屋去,匆匆倒在廊下树根处后,伸手抓住院子里的红鸢,操心问道:“大奶奶是怎么了,像是哭过,可是与大爷生了什么隔阂?”   林府这些事,眼前这人要比自己清楚,所以女子今日才带了她在身边侍奉,留她守着院子。   两个主子是前后脚回来的,大奶奶径直回了屋,乳母则抱着大娘子便回了西边小儿房去。   大爷刚进院子,兕姐儿就哭了起来,屋都没来得及进。   她又一直在侍奉,还百事不知。   “不是隔阂。”红鸢从玉藻手中拿过铜盆,小声说着,“是二太太带回来的那个哥儿,像我娘老子来拧我耳朵那般拧了大娘子的脸,手劲还不小,大娘子小是小,可又不是什么没五感的,自然晓得疼,一疼便哭了起来,大奶奶哄了许久都不管用,到底怀胎十月生的,这心怎能不跟着疼?”   想起在偏厅的事,她都觉得难受,何况女子还是十指连心的人。   虽然知道不够多,玉藻来府中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没打听过,放下衣袖后,皱眉再问:“什么哥儿?”   “二太太在巴郡生的。”红鸢抿嘴,把嘴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种说法,“一日没在建邺待过,瞧着是少了些世家修养。”   入女眷席,拿箸扒菜,那些乡野村夫才这么干,别说三太太她们这些自小受过贵女教养的主子受不了,便是那满屋的侍女婆子就没一个脸上是不皱着的。   玉藻重新打了水,浣洗着帕子,她亲眼见过女子生产时的艰难,不免愤愤道:“大娘子就这样白白被人欺负了?”   红鸢也去拿张胡床,一同坐下,帮忙搓洗着大娘子的衣物:“大爷在,让隺五爷还了回去。”   拧的那一下,光从隺五爷挤作了一团的脸上就能知道使得力气有多大,这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看着便出气。   -   林业绥回屋时,女子已伏在小几上卧睡着,羊毛衾滑落下去,堆叠在双足之上,被泪水打湿的长睫还未干透,半耷拉着。   他走过去,轻抱起人,才往卧床那边走了没两步,女子悠悠转醒,声音带了些哑:“兕姐儿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皆在后半句,“怎么在这儿睡着。”   宝因窝在他怀中,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真假的话:“在等爷。”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床。”   热气熏烤着双足,神思萎顿,便自然生了困意,只是今夜的事,她还得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如此一想,等他也算不得是假话。   林业绥脚下滞住,又只好抱着女子坐入圈椅中。   落下的刹那,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便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嫌我罚的太轻?”   宝因微楞,而后摇头,说着该说的话:“麒哥儿年纪还小,我还嫌五哥那下太重,爷也不知拦着,要是坏了与叔父叔母的关系该如何是好。”   “只要我身居高位一日,这关系便能维持一日,他们心中只有这个。”林业绥想起那个二叔父,眼中没多少感情,反像是不大信女子所说的话,漫然反诘一句,“你当真是担心这个?”   前半句话,宝因还来不及细想,男子的后半句已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话...是何意。   她抬头,张口无言,勉强将心定下来后,开口道:“我自然是...担心这个。”   对于女子的回答,林业绥付诸一笑,事后想起那串泪,冷静下来的他才逐渐回过味来,落得太是时候了。   他抚上怀中人的右边脸颊,拂过那串泪流过的地方,狎笑道:“那时幼福是故意落泪的。”   男子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肌肤,有些叫人刺痛,却又使得人无端眷恋这种感觉。   眼见被识破,宝因没承认,也不狡辩解释,反顺着话往下说,干脆酝酿起情绪来:“原是困的,这下是真伤心了,本来都好了的,爷还白白来惹我做什么。”   说罢,便呜咽起来。   范氏说,眼泪也是女人的手段。   在男子面前流过的泪水中,连她都忘了,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手段,又或许两者混杂,早难以分清。   “幼福。”林业绥缓慢又坚定的喊她,“这样才是哭。”   心中郁结始终难以疏散的宝因闻言,更是难抑思绪,兕姐儿的哭声撕的是她心,裂的是她肺,继续小声呜咽了半刻后,又断断续续的止住。   没再听见哭声后,林业绥起身,走到卧床边将女子放下,随后去外面拧了一方湿帕来,弯腰擦拭着她哭过的脸颊:“听说叔母白日入府,你也受了些罪?”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罪。”趁着刚才那会儿,宝因已换好寝衣,听到男子的问话,一时竟想不到是谁与他说的,“客从远方来,哪有不迎之礼,便如你从前答我的那话,这本就是我份内事。”   她花了十几载从范氏那儿学来这些,才成了谢宝因。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份内事,何必诉苦多说。   林业绥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多说,弄干净残留的泪水后,他随手把帕子放在高几上,离开卧床。   正在褪金镯的宝因瞧着男子,忽好奇询问:“爷是怎么哄的兕姐儿?”   她还没见过这人哄孩子的模样。   林业绥走去东壁宽衣解冠,不大自然道:“念了道经。”   宝因却不信,边将金镯掖在枕下,边说着话:“这么便哄好了?”   解好衣袍,林业绥俯身去理女子鬓发,如实答她:“抱着念的。”   宝因狡黠一笑,她便知道,兕姐儿越大越爱被人抱,哪能是那么好哄的,等到男子去沐浴后,她也强撑着精神,一直未睡。   ...   从湢室出来,林业绥进入床帏,看见睁眼未眠的女子,他伸手去探额头,又摸过双颊:“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   宝因迷迷糊糊的摇头:“在等爷。”   这下是真的在等。   -   寅末梆子响,林益瞧着服侍自己穿衣的妇人,突然来了无名火,直接撇开她的手,自己系了起来,同时嘴上也叮嘱道:“你今日寻个时候去西府那边....”   “我可不去,昨夜麒哥儿被打被拧的还不够?”杨氏听到西府两个字,话都没听完,直接打断,“几月大的孩子本就爱哭闹,不过是被轻拧了下便如此计较,还直接搬出官来吓唬我们了,一个庶女生的孩子也值得这么疼惜。”   “都是些什么浑话!那是本朝司徒公的女儿,能与公主比拟,比你不知千尊万贵到哪里去,还有那个畜生奴子要再这样下去,日后被打死才叫好,何必叫他长大后来拖累我?”妇人一再只顾着那点恩怨,现在连他的话都敢贸然截断,哪还有什么妇德可言,在官场上多年不得志的林益终是忍不住怒目拂袖,说出几句重话,“这几年他就是叫你给养歪了,瞧瞧他那副不堪入目的模样,言行处处有失,何谈什么体面,便是那些穷子鲰生的家里都养不出这样无用的孽障来!”   话已说到这里,他干脆连那句“你再瞧瞧自个儿生的,倒不如不生”也一并丢了出来。   再有气性的杨氏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是老实听着,挨这骂,对林益,她还是犯怵的,年轻时,这人打骂她都是常事,身上常是青红,到了而立之年,脾性才软和下来。   妇人有所收敛,心中权威得到满足的林益也苦口婆心起来:“你怎么不仔细想想昨夜从安说的那些话,他担任的是从二品,我现在也只是被调了回来而已。”   这次回来说是调,不过是吏部重新派了人去巴郡任职,他刚好得了皇帝恩典可以回建邺而已。   回来后,担任何职都没个说法,只怕就这么被晾着了。   “用完早食,我就过西府去。”杨氏过够了在巴郡的日子,终于是服帖下来,又问,“那文书还写不写?”   林益想也不想,直接道:“写。”   他得做两手准备。   等眼前这人去了书斋写文书后,杨氏再也坐不住,喊来婆子梳好头,立马便往林得麒的屋子去了,好一番甜言蜜语的哄着,又应下等他抄完《论语》出来就去玩。   见撒娇无用,林得麒干脆摔了手中毫笔,做出泼皮无赖的样子。   那支笔正正好便摔在妇人面前,摔碎的玉质杆飞溅起一块,差半寸就到了脸上。   这已是幼不尊老,加上又因为刚被林益骂了一通,眼瞧着这个儿子还如此不争气,杨氏收起怜爱,板起脸来:“如今回了建邺,再不是巴郡整日只念着玩的时候,这里遍地都是世家子弟,日后你是要与他们去争官的,《春秋》《尚书》都念到哪儿了?字识得几个?我也不拿你跟旁人去比,但凡给我在你大人面前争口气,也不枉我拼着一口气把你给生出来。”   林得麒鼻间哼哼出气,不知这番话又是为何,当下便辩驳起来:“太太自个说的,我是嫡子,便是不读书也比那些庶兄强。”   听竖子说出不成器的混账话,杨氏这遭也是狠了心,又加罚了《春秋》,然后携婢往西府去了。   -   进了微明院,杨氏不问院子里的侍女婆子,走过游廊,径直就要挑帘入正屋去。   原还在跟婆子说笑的红鸢瞧见妇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生怕是闹事的,毕竟这位二太太的本事,全府的主子婆子谁不晓得?   她连句话都顾不得说,警觉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子,上了台阶后,往右边走了几步,将杨氏拦在游廊里,自己则脸上作笑,话也比平时大声了些:“二太太怎得来了?”   这一声,惹得在另一处的玉藻走来,昨夜听了红鸢说的,她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又瞧见这便是,但心里怨恨归怨恨,终究是忍了下来,低头快步先进了屋去。   入了里间后,忙不迭喊道:“大奶奶。”   宝因抱着兕姐儿,来回缓慢踱步,见有人进来,先一步发问:“以前爷给的药膏,你收检去哪儿了?”   婴儿的肌肤本就幼嫩,今日起来仔细一瞧,竟有些肿了。   用药?玉藻心中一慌,这事自然比外头的人更重要,又跑去外间寻来,然后才说:“二太太来了。”   怀中的人睡着后,宝因手掌托着头,将其放在榻上,举止轻柔,言语间却极为浅淡:“请进来。”   主子发话,玉藻也说不得什么,转身出去,假作不高兴的怒斥道:“红鸢,还不快请二太太进来!”   被个奴婢挡着路,杨氏正要发作,眼前人又让开了道,她一口火气憋在心里,发不是,不发也不是,最后端着主子的派头冷嗤一声。   可进到里面,却又不见人。   “还得请二太太稍等等,大奶奶正在里头给大娘子的脸上药。”玉藻请妇人在绣墩坐下,话里话间也刻意加重了后半句的音,又言,“红肿清淤一块可吓人。”   杨氏剐了眼,倒是伶牙俐齿,暗戳戳的拿话点她。   ...   给兕姐儿脸上抹完药膏后,宝因拿了帕子擦去指尖残药,慢腾腾一番才拾步去外间,幕帘挑起的那瞬,原没什么神情,瞧起来甚冷的脸上也沾染了些笑意:“我一个晚辈倒叫叔母久等了。”   此次来为的是交好,日后林益入朝能多条路,等到不耐烦的杨氏也不敢再持着长辈的身份发作:“哪有的事,你管着两府本就劳累,我来也不曾先问过,这是我的错,再说兕姐儿的伤...是我们对不住,因着上药才如此,便是等又算什么。”   宝因微微一笑,不再接妇人的话,缓走几步,去到罗汉床边屈身坐下:“叔母来找我何事。”   只是坐在绣墩上的杨氏脸色微变,还是强撑着说道:“我与你叔父也算是老年得子,生下来后又被我娇惯着养大,从小不知轻重,巴郡那种地方也没什么君子名士,世家子弟都是少见,都是些野蛮子,麒哥儿在那里算是鹤立的,我便以为没什么,出了昨日的事,想了一宿才晓得是犯了大错,这好在还是在自己家里头,要来日入仕,做出些更混的事来,真是悔恨也无用了。”   明明是来告罪的话,却听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叫好在?难不成大娘子受苦还值得贺喜,至少瞧出了她那儿子是个祸胎?   既如此,还赔什么罪,何不磕头跪谢一番来得好。   在心里编排一番后,玉藻再也听不下去,轻手轻脚的离开,去喊了红鸢进来侍奉。   这边杨氏紧接着就站起身来,不请自去的坐在榻上,握着女子的手,学王氏那般喊了声“宝姐儿”,再抟着帕子抹泪:“我和你叔父都狠狠训了番,也罚他在抄书,你和绥哥儿恨也好,怨也好,我都没话说...但你叔父无错,更把绥哥儿当亲儿看待,昨夜那番话,叫他心里始终难受着。”   妇人的做派,红鸢早已习惯,所以心思却全然不在这话上头,满心只想着“还不松手”四字,尤其是现在日头已起来,这怪闷的天儿,握出汗来怪脏的。   瞧着女子那段雪白酥臂,她端了油滴盏上前:“大奶奶,该喝汤药了。”   宝因抬眼瞧去,先是怔愣,随后不由得笑了声,这丫头竟指茶为药,随后视线落在榻几上,确实有些烦热,于是她承下这份情,缓缓抽走被妇人相握的手。   杨氏只能讪讪把手收回去。   “事情既已过去,叔母还提这个作甚?白白伤了我们的情分。”宝因左手托过盏底,右手舀了勺热茶汤,垂首轻吹,“兕姐儿是我头一个孩子,也是爷的第一个孩子,不免看重疼惜,叔母回去后与叔父宽宽心,若郁结在心,成了病倒叫我们惶恐不安,稀里糊涂便做了不孝事,至于五哥去拧麒哥儿的事,还得请叔母谅解。”   林卫隺是个好的,不能叫他白白担妇人的恨。   “什么谅解不谅解,那是他该得的!”杨氏怒喝道,“要再敢做出这种事,干脆死了才好,白白活着玷污家风。”   宝因心知杨氏是故作如此,左右只是几句话,说说也掉不了身上的肉,可她不能将这话给默认了去,于是只好帮忙护了几句。   杨氏果真喜上眉梢,如今事情也解决,舒展开眉头,望着女子正在喝的汤水,关怀道:“这是在喝些什么药,闻着倒是没什么苦味。”   这话听着就不怀什么好意,心知肚明的事,偏要拆穿,连点体面都不想要。   侍立在旁的红鸢也担忧的看向女子,她虽是好心,却找了麻烦。   “几味安神的药罢了。”宝因神色自若的将盏搁下在旁,冁然一笑,“昨夜回来后,屋里这两个丫头只恐我因兕姐儿的事吓得心神慌乱,再失了魂,丢了魄的。”   体味到什么后,红鸢也跟着接话:“昨夜的事要再来一回,不止是大奶奶被惊,我们也受不住了。”   杨氏脸色渐渐难看,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走了。   坐在廊下听了一耳朵的玉藻,高兴地直接往屋内扑来:“不愧是我的好红鸢,大奶奶的话一听就明。”   “呸,又在说些胡话了,我可不是你的。”红鸢已适应起这种主仆氛围来,轻而易举的接起话,瞧见女子有倦色,主动往内室去,“我进去守着大娘子,大奶奶也歇歇。”   说起歇息,走去收拾茶盏的玉藻将心里那句腹诽之言隐晦说出口:“二太太...也是够叫人累的。”   宝因笑着没说话,人情交往便是如此,由不得心,总要知晓忍耐退让,受不得已的委屈,心中还需所思万千,小心做到周至。   她拾起素纨扇,贪着这点微凉,执扇的手同时也有一股重力往下坠,是腕间金镯滑落至小臂所致。   不知天台观的那只仙鹤可还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22号)还有~   -   [1]【出处】宋·朱熹《中庸集注》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第80章 丧讯   用过早食, 王氏在屋内翻找半刻后,拿上芙蓉通风蜜膏,没有携奴呼婢,独自一人, 颇为闲适的往西府去了。   小厮都是认得这位三太太的, 什么话也没问, 反是阿谀了几句, 再毕恭毕敬的开门让人进府去了。   虽然搬了出去,可还是被当成府里的正经主子看待, 王氏心里自是高兴的,进了边门后, 满面春风的穿过外宅, 再由二门入内宅。   西行路过花红柳绿, 怪石流水,岸芷汀兰。   王氏忽止住,侧过身子, 隐在柳条后, 瞧着远处水边平滩, 那立着有两人。   她细细琢磨着,凭着从前的印象认了出来, 稍老的那个是管西府蔬果的朱婆子, 年轻的那个是负责分拣东府各院蔬果的绿荭。   “她是主子,万事不知,万事不听, 坐着伸手张嘴, 哪儿不痛快了, 便只管打骂。”绿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那儿诉着苦,“那又是我的错么?我不是那结果的树,也不是那管风雨雷电的老天爷,说什么我也要走李秀的路了。”   这等冠履倒易的话,使得旁边原还在宽慰她的婆子不由嗔了眼:“可仔细管着你这张嘴,既晓得我们是侍奉府里主子的,便也要明白挨得就是这份骂,主子对你好些,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个人了。”   “我是贱骨头侍奉人的,那也不是任人践踏的。”她们都是下.贱人,不帮着不说,见婆子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中更觉郁闷,自己拿帕子擦去眼泪,“大奶奶有孕时,极爱食酸,有回天热,果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又得分去各院,大奶奶那次没能吃多少,吐得呕肝吐胆的,知晓其中缘由,反还来体谅我们。”   说起这事,朱婆子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子,出身不同,涵养不同,待人的法子也是天上地下,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往死里磋磨。   她也心疼起眼前的人,还有些自尊没被磨掉:“这事到底麻烦,你我都是做不得主的,先去与大奶奶说了再想剩下的。”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中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子,她不愿惹这腥臊,另择路去了微明院。   因临近端阳,恶月恶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她进去时,院子里的侍女都趁着这会儿天还凉,拿艾草和胡蒜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丫头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瞧着门楣,穿过游廊而来的王氏高声道:“明儿才是端阳,怎么就挂起来了?”   “我明儿想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干脆先悬挂起来,指不定就有些五毒提前来了。”宝因疑惑看去,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可是有事找我?”   这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日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嗓子就会发紧,我这不给你拿芙蓉通风蜜膏来了。”   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喊个侍女也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倒让我受不起了。”   “我出来消消食,顺道给你送罢了。”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便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将东西交给玉藻进屋去放好。   王氏心中仍还惦记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心中正在犹豫说不说时,那两个人便结伴来了。   没一会儿,已走到女子跟前:“大奶奶。”   才吩咐完人的宝因看过去,一下便察觉出不对劲,笑问:“发生了什么,府中有什么不痛快的?”   绿荭不好说,所以朱婆子回道:“二太太喊过去骂了她。”   涉及府里主子,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进了屋。   朱婆子刚沾方杌,便开始说起来:“还不是为了时令水果这些事,大奶奶和三太太也是知道的,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庄子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府中供消遣,送来府里后,先由我按照分成东西两府的定例,随后东府那份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各院,庄子里剩下的则要流入两市,由专责买卖的人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宝因还没开口,嫁来林府多年的王氏先出了声:“历年来都是如此,我记得你也办这差事多年,怎么这次反惹出祸事来。”   她也是府里的太太,来时又大概听了些墙脚,知道是主仆出了嫌隙,这种时候,自要维护着主子这边。   “三太太这话说得真偏颇,又哪是我们想惹的?”为这事被骂过的绿荭接过话茬,忿忿道,“今年寒冬太长,天气暖和不起来,三月里那屋脊上都还有雪覆着,又有哪些果树是能捱过去,还能长果的?庄子那边的人已是想尽了法子,烧柴火、搭棚子,可再如何,也比不了老天爷痛痛快快的暖和几日,所以今年那些庄子里的收成不大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府中的也少了许多,再按照份例送给各院,自也是要比往年少的,可二太太那边偏要说是我给短缺了...”   说到这儿,又触及憋屈处,眼泪止不住的流。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宝因摇扇送着风,抬眼,淡淡看去。   玉藻马上便递过自己的丝帕给她,劝慰了几句:“瞧给姐姐伤心的,擦擦再说,不论是什么事,总得把原委说给大奶奶听了,大奶奶才好管不是?”   绿荭感激的拍了拍她手,抽泣几下,不再哭,好好说道:“今儿一早就喊我过去了,麒六爷在那儿吵着要吃鲜果,二太太便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少了许多,我说今年年头不好,各院主子的份例都少了,不独她一个,可二太太不信,非要说是我给昧了,欺负她离开府里多年,把她当傻子看,又说不管年头是好是差,她只要自个儿的那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府里早就定好的,哪能因为天不好就少她的去,有本事少西府的,后面对我又拧又打的,还说什么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府内的侍女婆子还有那外宅的小厮都是知道的,那时她们还怕了些日子,后来更是不敢惹事。   被人如此羞辱,她心中只觉愈发悲愤,忍不住说道:“不分青红皂白便罢了,又哪有这么说人的?”   当年李秀就短缺了杨氏的桑葚,好一阵闹。   可今年不止是二房那儿,勤慎院、林卫罹、林卫隺还有微明院都是比往年少了的。   “庄子收成是这样,便想要给多些也是为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来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是补贴不了多少。”宝因沉思半刻,忽记起什么,伸手拿来厚厚一本账目托在手上,翻阅了几页后,嘴角有了弧度,“我在万年郡的那处庄子的收成倒是不错,支出来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郡?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大奶奶!”   这个庄子本来是专供应谢府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所有收成都要送入府里去开销,不作他用,后来便添作了她家大奶奶的妆奁,那时成亲才没几日,女子便立马找了庄子里的几个婆子和老丈,要她们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寻到商贸之路,将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是运往各地,所得通宝都是入私账。   与林府不沾惹半点关系。   便是今年,林府的份例少了,女子也不从自己庄子里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东府这些人吵,哪怕不是林府的庄子,可进了微明院便说不清。   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凭什么拿来填补东府那边,别说还有大娘子的事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余日,那个麒六爷活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吃鲜果跟猪吃食,这才几日便没了。   宝因不理会这声喊,左手轻翻账目,右手瞧也不瞧,直接拨弄着算珠,缓言道:“二太太与我到底也算是有亲,麒哥儿又如此爱食,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便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类产量历年便少的,也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就难种,每年都得烧火炕温汤之类,或屋内搭起棚子才能有合适环境,今年更甚,倒是难以给她少了,但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已不算是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般,便连甜瓜如何种植都知晓一清二楚,底下的人想欺瞒也不能。   “你去问过二太太再来答我。”指尖停下,算珠不再上下滚动,宝因盈盈笑道,“赊账原是不能的,但念着有亲,便也可赊总数目的什三,倘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与她听。”   得了女子最后那句话,朱婆子和绿荭安心离开。   玉藻也出去打水洗自己的帕子去了。   听完其中缘由的王氏叹息一声,刚刚倒是她急躁,误会了那两个仆妇,又见宝因收起账目这些,拿来针线篮子要编长寿缕。   她便帮忙伸手理线。   两人又闲话了些闲事打发时日,聊到杨氏在家宴那夜说出嫡庶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独女,母亲就是个泼辣的,骨子里十分看重嫡庶,对那些姨娘生的说不上是多差,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总归干不出那克扣份例又伤人身子的事,但也绝是好不了的,最爱说些什么老鼠养儿沿屋栋的话,听个十几年,心里头多少都能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骢哥儿小时候多伶俐一孩子,听多了那些浑话,愈发自卑,他原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虽然官品小,可到底也算是京畿官,比外头怎么都好些,太原郡是自个主动要去的,离远些对这心也要好些。”   “那坊间有几句俗话,我听了倒觉得好,说什么...”妇人嘶着牙,眼睛眯起来,想了半刻,终于想起来,恍然哦了声,接着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   这是暗戳戳的在说林得麒之所以那样的原因。   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搬出去也是因她所故,用什么祖宗礼法和嫡庶的说辞,我们懒得争辩,干脆搬了,倒还快活些,何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婆子都奈何不了。”   这话倒让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二房要回来时,那句与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儿,便因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思及那夜男子的话,似乎早已看透其内里,没有什么情谊。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手中的丝线,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文书后,先到了尚书省谢贤那里,暗地查过后,发现其侄子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冒然动兵,等他家书。   谢贤深知此次是谢氏的机会,若立了功,可借此将他们调去边防,那儿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便是二十几日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皇帝拿来与众人商议,早已有了充分准备的两人正式向皇帝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剿匪。   只是皇帝并未当即点头,反笑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何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这番行事,绝非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时,谢贤与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甚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忽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车驾是林府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外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那副谁都敢弹劾的脾性,二月得到皇帝的再次升任,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皇帝此举,为的便是要这个硬骨头去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分兵权。   可是皇帝忘了,手中无兵,贸然收回,恐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方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   回到长乐巷,林益已等在这里,瞧见男子入府,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死死抓住:“巴郡事态紧急,叔父我又是从巴郡卸任回来的,倘若日后事情被别人奏了上去,我必然会落得失职的罪名,连累于你和林氏。”   故作悔恨和纠结的一番神情表演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如此长的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何为人性,所以并不为此愤怒。   林益所做,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微明院去歇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   王氏在未正三刻离开后,浑身汗津津的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换了诃子与百裥裙,后又觉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廊下。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躁意一旦起了,便难以消去,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了好几次,说是小憩,倒更倦了。   她干脆拿丝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归于平静。   院中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微明院来时,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快两个时辰了。”   林业绥走上正屋前的台阶,到躺椅旁,伸手将烟黄色的丝帕轻拿下来,哪知女子睁着眼没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宝因未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一会儿,然后带着些娇态道:“心里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般,不受困扰,倒还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屋。”   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出了屋子或是有旁人在场时,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与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了屋,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后,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宝因直道:“叔母与说我了舅氏丧礼上的事。”   林勉逝后,刚入棺椁,灵还尚未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穷凶之地的杨氏便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将林益此前因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一事全然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   郗氏本就刚丧夫,不知哭晕过多少回,又瞧见丈夫的丧礼被如此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便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挡在神牌前,一动不动,任由东西砸来。   守孝三年后,曾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去了隋郡,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无奈笑道:“所以幼福便想着如此来慰藉我?”瞧她不说话,又问,“从哪儿学来的安慰人的法子,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爷生个也不成?”   这话倒是也不假,不说生多少,但他总得有个儿郎来承宗。   坐在榻边的林业绥不知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不远处高几上取来一本书,翻开瞧了一页,便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寻来这个?”   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因胡闹而乱的衣裙才抬头瞧去,却仍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左右不过就是一本书罢了,正要如此答时,脑中忽闪过什么,猛然惊觉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与她的那本书,说是什么易受孕的...姿势,那些日子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万不敢轻易翻动主子的东西,再加上这书封也仅绘制了几只螽斯,大概是一并都收进了箱笼里。   那时候她已怀上了兕姐儿,也不记得这回事了。   前几日想看书,她只指明了几个书名,剩下的两本都是玉藻随意给她拿的,竟拿了这个出来。   脸更红了几分,害臊的只想钻进地下去。   林业绥却假装瞧不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瞧四书五经之类的正经书似的:“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将这些一一试过,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将书递到女子面前,恍若只是在与人讨论自己对经书中某处的看法:“其中几个倒是有难度,会比平时累些,不过感觉应当会更好,不知幼福可不可以。”   宝因立马撇过了脸去,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便罢了,竟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未瞧过,他手落在榻几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待红霞散去后,宝因才肯看他。   林业绥将书合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与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些好话。”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将额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那番话,你或许就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宝因点头,这确实是王氏说的。   “可幼福,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名士君子。”想起崔安,林业绥眸中多了份绝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子想要的是游历名山,隐居山林,他不会为她放弃眼前的这一切,他是个哪怕死也要走到那里去的人,“我七岁时,想的便是日后定要执掌相权。”   杨氏那番话,他也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认同一半。   当年博陵林氏赌上一切,随霸主北渡来此,使林氏一跃为世族,何其豪丈,后家族不振,没落至此。   身为大宗,首先担负的是家族,而后是其他,带领族人北渡的林氏家主才是他所追求的一生。   他从小想的便是明堂高坐,只是林勉有抱负,因而他这个长子也必须要有那样的抱负,顾及父子之情,加上那时昭德太子薨逝,林勉也一蹶不振,受不得刺激,所以儿时使了些手段让林勉相信他也怀着同样的热血。   林勉死后,丹阳房如同浮萍,彻底散了。   他不止要手握相权,还要让林氏走到三族的位置。   “现在你该知道了,我看的是君子书,做的却是些使用卑劣手段来争利的事。”林业绥比之前每一次都变得更加坦然,“幼福想要的是名士,还是这个我?”   宝因垂眸不言。   林业绥便静静等着。   对于一个从小以嫡母为目标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答案永远只能有一个。   可是于他口中的幼福来说呢?   宝因抬眼看向男子,是她惯有的笑:“我一早便与爷说了,青云太远,我也得扇扇风才行。”   末了,又软绵细语一句“我要的是林从安”。   -   酉时用过晚食,漱完口。   侍女婆子在外面忙活。   屋内,那本书被打开,摆在榻几上。   一吻毕,宝因半倚在榻几上,唇齿微张,口涎流下,要再来时,忽惊觉他们还在外间,连忙小声道:“去里面。”   拭去她唇边水渍后,林业绥又抱起她入了里间,与书一起。   烛火中,只见莹白暗纹短衫依旧规整,衫下那件折枝兰花的月白诃子却已褪半,宝相纹百裥裙也被推至腰间。   姿势变换间,他逼着女子一遍遍喊自己的字,犹如行敦伦礼那夜,在痛极之下,自齿间唤出的一声“从安。”   压抑不住的声音传出窗外,懂人事的婆子连忙走远,把那些侍女也一并给赶走了。   -   第二日起来,叮嘱好端阳事宜后,宝因便和林业绥一起登车去了天台观。   五月五是昭德太子和林勉的忌日,又是一年。   两人做完超度法事后,又给孩子做了祈福法事,并求得长生符给兕姐儿带上,宝因也特地去鹤园去瞧了那只仙鹤,一年多未见,仍还亲她,与她玩闹。   下山时,又吩咐了身边的婆子进怀安观代林府给五公主上柱香。   去上香的婆子还未出来,童官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大爷...大奶奶...高平郡来了丧讯。”   林业绥抓着重点问:“什么时候。”   童官赶紧把收到的丧讯递给男子:“四月廿九没的。”   在旁边听着的宝因大概算了下从建邺去高平郡的时日,担忧的问了句:“太太可到了?”   “大奶奶放心。”童官点头,“到了的。”   简略瞧完这封附着丧讯的家书后,林业绥又拿给女子看。   宝因瞧了几眼,郗氏在上面说她是四月初十到的,陪了父亲十九日,最后于四月廿九在梦中溘然长逝。   回府后,她赶忙安排小厮代林府前去吊丧,又另安排人前往高平郡办理路祭、丧仪等事宜。   作者有话说:   [1]《通俗编.禽鱼》引《普灯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沿屋栋。」   .   [2]《石点头.卷三.王本立天涯求父》:「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 第81章 孕吐   那边治完大丧后, 身为女儿的郗氏也接连哭了好些日子,为赎十几年的不孝,决定留在高平郡守完大功的孝期,林妙意与林却意也自然要跟着一起守小功的孝。   在建邺的林业绥几人则都是已有官职在身或即将入仕的儿郎, 若要守孝, 必将影响仕途, 便遵循了非近亲不必服丧的礼制。   五个月过去, 杨氏因着那次时令果蔬的事被下了脸,又让林益知道一顿骂, 学会安生许多。   宝因倒清净了这些日子,抚育兕姐儿, 打理府里的事情, 偶尔赴几场高门妇人的宴, 闲暇日子便与王氏或袁慈航她们谈讲解闷,有时杨氏会来,一府女眷同说笑, 何尝不是人伦之乐。   只是各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 自也不是时时都能聚在一块。   譬如今日稍显冷清的微明院, 因要核实两府六月份至九月份的各类账务,宝因已连着好几日不曾歇息, 王氏等人见过一次后, 都默契的不再来叨扰。   临近午时,守在屋外的红鸢不停打着哈欠,正要倒头睡过去, 忽闻得咿呀学语的声音, 是乳母抱着大娘子出来透气了。   她也赶紧伸手抹去嘴角口水, 起身去端了碗调羊酪, 再掀帘迈步进屋,先就看见女子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正垂着长颈弄账本算筹之类,常戴的金镯被摘下搁在几上,两段似白莲藕的腕上空空落落。   “大奶奶也合该歇会儿。”红鸢说完这句,怕女子觉得她多嘴,接着又说,“身子要紧。”   算完最后的,宝因将账本合起,听到她的关怀,知道是好心,便点头道:“最后几项也都核实好了。”   “正巧能睡会儿。”红鸢上前,放下金口玛瑙碗,走去一旁收拾着那些算筹,“到了秋乏的天,不睡个午觉,只觉浑身都出了什么毛病似的。”   宝因执汤匙吃下一口绵密泛微酸的羊酪,垂眸思量过,巧笑一声:“今日倒是不能睡了,好不容易得了空,我想去瞧瞧你们铆二奶奶,听说她前几日还是不大舒服。”   主子心中有所打算安排,红鸢也不再多说,只是进里间去寻来金如意吊坠的璎珞项圈,小心的放在榻几上。   羊酪没吃多少,宝因便觉腥得慌,放下后,忙塞了果脯入嘴才勉强压住一些,用帕子擦过手后,她拢戴好为了方便算账而摘下来的金镯,掀帘去到屋外。   待下了微明院前的台阶,红鸢又忙追上来,递过柄绘有枯荷莲花的团扇,虽说是到了十月,可在午间日头盛时,仍还有些余热不散。   拿上团扇,宝因独自往东府去,行至风景处,或伫立赏会儿,以驱逐心中这几日的萎靡劳顿,遇着府中相熟的侍女婆子,起了兴致便攀谈两句。   这么一路走来,也不乏趣味。   待到了勤慎院外,发现院门大开。   宝因轻轻摇着扇,顿足在原地,思索了会儿,然后才拾步上阶。   坐在廊下做针线的侍女只远远瞧见个上穿紫霞绡圆点纹缎面交领罗衫,下着蜜合色皱纱裙的人,通身是压不住的矜贵。   待看清后,赶忙去禀告主子:“二奶奶,绥大奶奶来了。”   宝因顺着游廊来至屋外,正要进去时,忽听见喜鹊叫,回身便见那笼中有只腹白背黑的长尾鸟。   许是知道有人在瞧,这喜鹊叫得更唤,女子不免起了玩心,上前逗弄了会儿,喂了些食后,才尽兴进屋。   不想袁慈航也从里面的房中出来相迎,笑逐颜开的喊了声“嫂嫂”。   看见她人出来,宝因止住扇,上前去扶:“我来得可是不巧了,不知你是要去哪儿。”   袁慈航先叹后笑答:“我如今这身子,便是想去哪儿,二爷也不准,刚听丫头说嫂嫂来了,这才出来的。”   知道不是要出去,宝因方扶着人往房内走,打趣道:“倒是我面子大了,还劳得你们两人一起来迎。”   “不过是来迎自己嫂嫂和大娘娘,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再说嫂嫂的面子自然是大的。”袁慈航走了几步,在榻边坐下,“嫂嫂来找我有何事。”   “闲来无事,一个人坐着也容易发困,便来找你讲谈,正好缓缓午倦。”宝因将人扶好坐下后,自己也款款落座,不过这一会儿,便觉脖颈燥得热,只好挥扇送风,“况且天底下哪有只准你们往我那儿去,不准我来寻你们的理。”又瞧着她已开始显怀的肚子,甚觉欢喜,仔细问过,“孕吐这些可有好转?”   袁慈航手落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脸红润,又羞又喜的点头:“好是好了些,不过胸间总还觉得闷,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吐不是,吃也不是。”一面说着,一面又打量宝因的气色,只觉不大好,“倒是嫂嫂近来事忙,怎好叫我还来劳累了你。”   她是六月份探出的孕脉,如今也已四月。   “什么劳累不劳累的,我四处走走反还好些,听说你前几日吐得天昏地暗...”宝因看了眼,道,“我瞧着是瘦了些,等过些日子好转,你对那些荤食不再作呕,我再送些滋补的来,还有各类奶酪,也是补身子的,等这阵厉害的过去了,在院子里也可散会儿步,免得等要生时,没力气。”   袁慈航边听边点头,欢喜笑道:“倒是幸好有嫂嫂了,不然我指不定慌张什么样子。”   妯娌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天,稍不留神,便是午末。   帘子被挑起,站在房外的男子发觉有除妻子外的另一人,不敢多瞧,立即拱手:“嫂子。”   瞧见林卫铆回来,宝因不再叨扰他们夫妻温情,忙着告辞,走至一处平桥时,又遇见已入仕的林卫罹也刚好下值回来。   他与自己二兄林卫铆一样,是在著作局任职,只是瞧起来却并不快乐。   看见女子,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嫂嫂。”   叔嫂不好多相处,恐生流言,宝因浅浅颔首后,便走了。   回到西府时,站在微明院外边,还未进门,就听见阵阵欢笑和一些着急忙慌的喊叫声。   宝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脚下连走几步,匆匆上了台阶,迈过矮槛,顺着右边游廊行至眼界开阔处,松下口气,无奈摇头。   只见玉藻和乳母婆子几个人在院中团团围着一个稚童,一会儿笑,一会儿喊,一会又吓得不行,一会儿又抚掌。   倒是红鸢先看见廊柱旁的女子:“大奶奶这趟去得倒是比之前久,想是和铆二奶奶聊到兴头了。”   “只怕累着她。”宝因刚转过头,看向回廊上坐着的人,瞬息间又听院里的喧闹声,她重新望过去,神色淡下来,“何必这么小心,要没个碰着摔着的时候,哪能轻易便学会走路,你们这般护着,反害她,要真担心,现在便别叫她走,等后面天气冷了,给她穿厚实些,又有雪,摔着也是不怕的。”   兕姐儿十个月大,倒比其他孩子早慧,已能咿呀几句,扶着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脚步蹒跚,吓得这些侍女婆子个个都来盯着。   本是不怕的,她们喊叫,反让兕姐儿怕起来。   亲妈都发了话,乳母也不怕起来,任由小主子在地上走,快摔时,她们没上去扶着,倒也站住了,后来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步走起来。   说罢,宝因回屋,走至里间门外,手一伸,利落挑起幕帘,不想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爷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业绥披着外衣,敞腿坐在榻边看书,对女子也没想着有所隐瞒:“西南匪患有麻烦,我怕官家找,干脆先回来了。”   三个月了,三郡近两万守军非但不能歼灭那些山匪,近日反还接连损伤兵卒,皇帝发怒是迟早的事。   只怕要召见三省官员,叫他们给出个办法。   办法他早已调任回来了,就看皇帝会不会用,再多的,召见他无用,不过听些谢贤和郑彧的极力挽救之言和皇帝的怒骂。   “这岂不是擅离职守?”宝因摘下金如意吊坠,拿丝帕包好,走去卧床旁,伸手掖在枕下,“亏爷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午时已过,本就应当下值。”林业绥没了兴趣,扔下手中在看的《道德经》,望向女子,“回来不见你,去哪儿了?”   宝因又脱了璎珞云纹金项圈,放在几上:“慈航孕吐有些厉害,去了趟勤慎院。”   两人还未能说上几句体己话,院子里只听孩童震天的哭喊声,那些乳母们哄了许久都不见好。   门外,侍女也赶紧来说:“大奶奶,大娘子摔了,一直在哭。”   宝因只好吩咐外面的人将孩子抱来屋里。   不一会儿,哭到一张脸皱巴巴,全是眼泪鼻涕的兕姐儿出现在里间门口,帘子挑起,看见房内的母亲,立马便朝前面伸出两只手,同时嘴巴也还瘪着,继续在哭。   瞧着好不可怜,将人的心都给哭化了。   宝因金镯还来不及脱,忙上前去抱来自己怀里,乳母便也出去了。   她一阵哄,却仍不见好,只好再耐心的。   相比女子,林业绥瞟了一眼,面无动容:“这是你自己摔着的,也是你自己要走的,既如此选了,便要学会承担做一件事的后果,哭又有何用。”   “她才多大,爷便与她说这些。”宝因开口为女儿叫不屈,“女儿家总得有个能哭的时候。”   林业绥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不再说话,继续看书。   等兕姐儿不哭了,又和母亲好一阵玩闹,咿呀几句类似妈的音,便累了,因为想睡而哭起来。   宝因哄睡后,乳母来将人抱走。   帘子一起一落。   林业绥左手拿书,右手锢着女子的手腕,视线仍轻飘飘的落在那些经文上:“刚还在外头斥责那些侍女婆子太护着兕姐儿,转头便又来我跟前护着了?”   宝因不惧,用另一只手摘下耳坠子,直接放在他书上:“孩子面前,总得有人唱白脸不是?”   如此既不会严厉过头,自也不会宠溺过头。   林业绥将书合起,耳坠也一同夹在里面,想起她说的话,他狎昵道:“那幼福能哭的时候是何时。”   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宝因一听,便知道男子想听的答案是什么。   此时只红着脸,不言语。   “今夜我们该做哪个?”林业绥撑头看着女子,手上揉捏她柔嫩指尖,故意开口提醒,“嗯?”   闻言,宝因霎时记起来了,不自觉的往下瞥,又见他穿了寝衣,只披着件外衣,墨发散开,小声问道:“爷沐浴过了。”   林业绥眨眼,点头,笑意不减。   这风也使劲刮着。   ...   完事后,林业绥整好衣衫,拿帕子轻轻去擦拭着女子唇边,又将半蹲着的人捞到怀中,让她坐在榻上,再用湿帕给女子擦着嘴和手。   他审视一会儿,手指揩去残留的,动作轻柔,声音低哑:“咽了?”   因着前面的事,失力的宝因靠着隐囊轻咳几声,眼中含着亮晶的泪珠,脑袋微微向下轻点,他以前不也吃了自己的好几次。   林业绥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明明都已叫她吐掉,事已至此,他只好走去外间,端来茶给她。   捧过茶盏,宝因漱了好几次口。   随后男子又端来能喝的煎茶。   “河内魏氏有意三姐,要为她家七郎来说这门姻亲,魏七郎人不错,心中也有抱负,家内倒没什么祸根坏水的,等过几日三姐到家了,两家可相谈。”宝因饮下口加了些葱姜桔皮薄荷等佐料的茶水,心中仍想着家事,“我想着要是顺利,赶在今年除夕前走完六礼,明年开春便能亲迎。”   九月中旬,郗氏便来了一封家书,说是近日已动身启程回建邺,大概十月上旬末就能到。   那时,她们身为外孙的五个月孝期也守完了,再谈婚事亦无碍。   林业绥擦完手,将帕子扔过一边,安静听着。   “爷觉得如何?”宝因吃了几口茶,很快便觉饱腹,说着伸手便要放去距离稍远的榻几上,“家私虽清,我只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秘辛。”   言外之意,是要问朝堂。   林业绥接过女子手中的茶盏,顺手放在几上,想了想河内魏氏在朝堂上几个显眼的子弟,细思那个魏七郎,以入仕执政为准,评判着:“子弟都是有才能的,只是始终都差着一股风,所以好几人都是抑郁而终,始终无法得志,魏七郎也属这类人。”   魏家大概是想要借他们林氏这股风。   “魏七郎才华不错,心中有沟壑,品德也好,没做过什么坏事,家风亦是清亮,不然便不会祖辈都抑郁逝去。”发现女子在发怔,他探手过去,轻捏了把,“放心便是,不过借风而已,孔明还有草船借箭,使自己的能力永远埋没,那才叫无能,况且未必就是为借风。”   宝因倒是不担心这个,世家姻亲不外如是,好比袁家,只要品行好,家风好,便好。   她脱下金镯,笑言:“这个魏七郎叫我更好奇了。”   林业绥不答,只盯着她罗衫交领处。   宝因也察觉到,垂头看。   男子道:“看来得换一身。”   作者有话说:   25号还有~(我要逼自己一把QWQ),评论都看到啦!爱你们   - 第82章 纳妾   宝因晨起后, 体感不适,生出几分倦怠来,梳妆穿衣,理了些府务后, 便倚着坐床上的软枕, 闭目养神。   呼吸一会儿轻, 一会儿重。   后因实在难以入眠, 干脆睁眼,随手翻起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想要使灵台清明,瞧到”常遣其欲而心自静, 澄其心而神自清”时, 侍儿轻手轻脚的进屋, 一个上前来轻扶,一个收拾着几面。   玉藻也来到里间,将东厨婆子端来的粉粥、索饼和花折鹅糕放在榻桌上, 又递过一双犀箸给女子。   宝因执箸夹了块花折鹅糕, 吃了一点便搁下。   瞧着女子没胃口的模样, 玉藻又将稍远的索饼放到近前:“这是特地让东厨做的汤饼,用了鸡子清溲面, 放在豉汁中熟煮的, 能治脾胃气弱。”   闻见这味,宝因摇头,又发现这丫头皱着脸, 无奈指了指那碗由各类谷物研磨成粉, 煮成的粉粥:“用些粥便可, 早食吃不了味重的。”   “吃粥哪能饱腹。”   玉藻嘴上这么说, 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放了过去。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宝因捻着粉玉匙柄,舀了个满档,真正吃进去的,只有一点,嚼了两下便吞咽入喉,她借着打趣说笑的功夫,不动声色的放下这碗粉粥,“吃了这粥,可是能成神成仙的,偏你还只想着饱腹之用。”   许是真不舒服,玉藻也不再逼着女子吃什么,吩咐人收拾好桌几碗碟后,将帕子递过去:“要不我派人去福梅院那边说一声,大奶奶明日再去?”   “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些不妨碍的小疾。”宝因轻压了下唇角,立马便有人端着茶盏、铜盆上前,她漱过口,洗完手,然后下榻,走去卧床旁,“只是昨夜做了个邪梦,睡不大好,这胃口也没醒来,吃不下什么东西罢了。”   郗氏等人回来的那日,正好是初十。   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府上后,不止是郗氏打不起精神来,一副萎靡的模样,扶额说头痛,连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人也是耷拉着脑袋。   六娘则直嚷着要回屋去睡觉。   两个女郎次日便精神起来,郗氏则休养了四五日才好。   今日卯末,福梅院便传出了消息。   那请安自然也是不能免的,虽说卯时已过,可怎么也需去那儿走一趟,听说东府那边的人已经去了,她要是散逸轻慢,只怕里外不是人。   玉藻帮东厨的人收拾着余下的,叹道:“我瞧就是多日劳累积在了一起,大奶奶又不肯好生歇息一日。”   对这话,宝因只是一笑置之,随即在卧床边坐下,屈身从枕下摸出一对银杏耳坠子戴好,拢好玉作的圆镯后,便出去了。   出了院门,沿着南边的路,走过种满花树的汀渚,穿过一处园子和竹林,瞧见那百年树龄的梅花,就是福梅院。   顺阶进院,绕过游廊,迈过门槛入屋。   宝因朝穿着淡雅的妇人万福道:“母亲身子可安好了?”   林府毕竟不是郗氏,便是要守孝也不能像在郗府那般披麻戴孝,做些过分的行为,若不然,岂不是在说林府死了人,所以也只能穿戴的素洁些。   这次回来,郗氏倒也没再像往常那般为难,反是对着宝因和蔼笑了笑,开口让其在旁边的乌木椅坐下,又说:“休养了这几日,好不好也就这样了,身子便像是那枯萎的花,年纪一大,再如何小心养着,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   “我倒觉得像是那花的树干,只要细心养护,何尝不能延年益寿,母亲院外的梅树不是便有百年树龄?”宝因缓步过去,嘴上笑答着妇人的话,“待会儿回去,我叫李阿婆她们再给母亲配些人参固本丸吃着。”   说话间,桃寿也奉上了刚煎好的茶。   “这些我院里还有,待吃完再差人去配也不迟。”郗氏托着沉甸甸的茶盏,一双眼睛笑成了缝,说起别的事来,“前面铆哥儿他屋里的来过了,我瞧着那肚子倒像是五六个月的模样,大概会是个儿郎。”   妇人不管旁人,低头吃了口滚烫的茶,自顾自地说着:“倒是快,袁家这个我记着是三月才嫁来的吧,虽说六月才探出来的孕脉,但怀上定然是要比这个月份还早的,大概也就四五月的时候,竟然这么快便怀上了。”   茶汤的热气腾起,宝因放在旁边几上,未饮也未应。   郗氏满心只想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在意这些,再张口,已是单刀直入的气势:“你怀兕姐儿的时候,嫁来府中大半年了吧?”   宝因浅笑,称是。   “兕姐儿现在也十个月了。”郗氏叹道,“我这趟回绥哥儿他外祖家去,他有个表弟只比他小一岁,孩子都有三四个了,年初刚生的那个,还是在前一个出生三个月怀上的。”   话外的意思很容易便能听明白。   桃寿在心里叹息,不自觉的看向那个女子。   神情始终不悲不喜。   “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孙繁衍尤为重要,权势富贵哪样不需要儿郎来支撑?”郗氏放下手中的鹧鸪盏,露出副体谅的样子来,“我也知道这是极伤身的,尤其是女子,再说府中始终只有你一人,府中大小事要指望你,还要你顾着子息,也着实是难为你,不说多的,除了你,总得再有一个。”   茶汤凉下来,宝因也笑着回上一句:“母亲说的是,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全,等爷过几日从宫中回来了,我会好好商量的。”   “这事还需要商量?”郗氏高声一句,“这是你的份内之事,用得着跟绥哥儿商量什么,你霸占个两年已是差不多了,况且又哪有男子会拒绝自个妻子给纳妾的,只怕会嫌少才是,你只管相看着,实在不行,过些日子我空下再来帮你。”   宝因沉默,随后点头。   饶是如此,郗氏仍不忘说一句:“你要是生个儿郎,我也就不着急催你给绥哥儿纳妾了。”   宝因垂下眼帘,长睫遮住思绪,咽下一口茶。   坐了一会儿,郗氏便说身子累起来。   宝因起身离开,在游廊又遇林妙意,只听一声“嫂嫂”便擦身而过,她也不在意,只当是有什么急事。   她循着长廊,走过一道道的廊柱,扶着院门迈过槛。   终得几下喘息。   -   林却意去给郗氏请完安,回自己的姮娥院用过早食后,嫌自个呆着无趣,唉声叹气好一阵,照顾她的妈妈又给寻来许多鲁班锁之类的智巧玩具,玩上没多久,便给扔在了桌上,穿衣下榻要去微明院找自己嫂嫂和兕姐儿玩。   妈妈拗不过,只好随她去。   “嫂嫂!”   还没走到微明院,离着至少好几尺,林妙意就兴奋地喊起来,朝人奔去。   “你怎么来我这儿了?”正要提裙裳上阶的宝因被喊住,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而后伸手过去帮忙理了下乱飞的额发,逗笑道,“三姐去了太太那儿,我们六姐怎么不去了?”   这话妈妈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府中谁不知,六娘除了喜欢粘着西府大奶奶,最爱跟着的便是三娘子林妙意了。   活脱脱是形影不离。   “我已去太太那里请过安了。”最后几步,林却意走的极为扭捏,歪头眨眼撒娇一样没落下,握住女子的手后,想起三姐,只觉说起来也没多大意思,“早上我去找三姐一块去请安,结果三姐说什么她今儿身子不舒服,不一定能去,叫我自个先去,别耽误了时间被太太骂。”   宝因牵着人上了门前石阶,往院内去:“三娘是怕自己害你受罚。”   “大概是吧。”许久不见,林却意也腻歪得慌,握住便不松,“嫂嫂,我总觉得三姐和太太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这次回来也是忽然做的决定,就在启程回建邺的前几天,太太、小舅母和三姐在一块谈了次话,我去问三姐,她不愿与我说,这一路上,太太与三姐也是变得比我更亲近,总是在一块儿说什么,还要躲着我。”   “嫂嫂你要不去问问三姐?”刚说完,她又瞬间因三姐和自己疏远而赌起气来,“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不能知道的话,我还不愿意知道呢。”   姊妹间的事,宝因不好多说什么,这两人向来没有什么隔夜的仇,只怕最后反倒是她的不是,不如让她们自个去解决,进了屋,便吩咐侍女将那些果脯糕饼都拿出来。   高平郡没这些东西吃,林却意瞧见,眼睛都亮起来,什么三姐太太早忘了,坐下便说着发生的趣事:“嫂嫂你不知道,那些舅母表姐瞧见我们带回去的东西,眼角都笑出了褶皱来,还问了好几次长兄和嫂嫂,兕姐儿都问了好几遍,天天围在太太身边转,好像太太是什么神仙西王母似的,不过太太也不觉得烦,反高兴得不行。”   宝因从乳母手中抱来兕姐儿,来回踱步哄睡,听着这些话,莞尔一笑,被曾经欺压过的人捧着哄着,瞧着她们卸去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怎会不开心。   -   那边林妙意满脸羞意的出了福梅院,眉目间是说不出的开怀,遇见杨氏也停下来,甜腻的喊了声“二叔母万福”,随即体态轻盈的离开。   杨氏瞧见,一肚子的不知所措,从前遇见她就恨不得躲远远的,但到底此次不是为她而来,没看几眼便顺路进了一处院子。   看见人,开口便笑:“十几年没见,嫂子还是从前的模样。”   耳朵听着这番鬼话,原有事情要吩咐下去的郗氏将玉牌收起来,也只好玩笑着回了个同样的话:“你也是半点不老,风韵犹存,光凭这张嘴就还能再年轻个几十年。”   杨氏才坐下,就忙不迭的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嫂子可是不知道,绥哥儿媳妇当真是厉害,这家管得倒是铁面无私,我那麒哥儿自生下来,头一遭回建邺,见他这些哥哥嫂嫂,倒是不讨喜了,先是被绥哥儿骂,后又是被他绥嫂嫂克扣鲜果。”   从桃寿手中拿过佛珠后,郗氏:“这些日子我不在府中,倒有许多事不知道。”   说罢,偏头问留在府中的侍女。   听完后,妇人不言语,只是脸色说不上多好看。   杨氏又道:“不知道今年过冬,她又要如何...”   丧礼上的事,郗氏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字一句已能倒背如流,说什么林勉享不得家庙,听见这二房的竟还敢来欺着自个这一房的人,冷笑连连:“国与家向来是没什么区别的,外头有律法礼法,府中也自然是一样,行事办事都有规矩章法,怎么凭得你一张嘴便能,再说绥哥儿是大宗,他在外头建功立业,宝姐儿身为他的正室妻子,如今府中的事我也都交给了宝姐儿去管,既然已经交出去了,那么她如何做,我都管不着的,弟妹来找我,倒是找错了,有什么过得不如意的,哪儿缺短了的,你只管去找宝姐儿便是。”   说罢,似是仍不解气,嘴上继续讥着:“既然如今回了建邺,再不是巴郡那种乡野地方,林氏子弟可不是那么好做的,男女不同席还不知?弟妹也是大族里出来的,陇东杨氏是穷乡僻壤了些,倒不至于是这样吧?这也幸好是兕姐儿没什么大碍,绥哥儿他们两个也不追究,倘要是我这孙女出些什么事,你那哥儿的命也别想留下半条。”   杨氏只探听到郗氏身边那个婆子,与谢宝因生了嫌隙,回府后也是各种话里话外的刁难,却想到还能有护着的时候。   她不尴不尬的挤出个笑,要不是怕林益知道,此时也不会忍着:“嫂子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来与您说说罢了,我那是夸宝姐儿呢,东扯西扯怎么就扯到我和麒哥儿身上了。”   郗氏滚着手中的佛珠,随和笑道:“只是说说便好,至于夸,弟妹来我跟前夸又管什么用,不如亲自去宝姐儿面前夸夸,倒更显你对她的喜爱。”   杨氏讪讪离开。   等人走后,郗氏终于是有了空闲时间,朝身边侍女吩咐道:“你拿上我的牌子去建康坊一趟,给陆府下个帖子,邀她们过府相商两个月前写信所说的事。”   桃寿拿着牌子就出去了。   府里虽然是大奶奶管家,可她还知道自己如今是侍奉着谁,微明院那边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也要分时候。   至少不是现在。   -   玩到申时,林却意才回了自己院子。   听着外头呼哧的风声,宝因把睡着的兕姐儿放在榻上,走去收拾了几件圆领袍、裈衣和大氅。   随后喊来坐在廊下的婆子,耐心嘱咐:“你将这东西拿去二门外,吩咐个小厮送去望仙宫门外,就说是给林仆射的。”   近几日男子都一直宿在兰台宫的值房中,不止是他,谢贤、郑彧连同王宣也是,似乎是为了西南匪患,皇帝特地留下三省官员,以便能够及时相商。   婆子接过衣物,匆忙离去。   玉藻、红鸢也接连进屋来,各自忙各自的。   男子不回来的这些日子,兕姐儿偶尔会来正屋睡,夜里也都是她们两人睡在外间的床上,一起守着女子。   孩子忽哭起来,宝因走回里间,不忘吩咐在心中惦记了整日的那件事:“你们明日去找沈女医来府上一趟。”   在给女子铺床的红鸢想到今日用早食的时候,下意识便回头问道:“大奶奶哪儿不舒服?”   “只是想给自己瞧瞧身子。”宝因坐在榻边,微微偏头,张嘴轻拍着要醒来的兕姐儿胸口,继续哄睡,话也说得不冷不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看何时能怀上。”   红鸢不再说话,默默将翡翠衾铺好,没来由的说这事,必然是被福梅院那边给提点了。   玉藻也安静的坐在方杌上,安安静静的做针线活,鼻头却忍不住一酸。   渐渐抽泣起来。   屋内另外两人被这声音引起注意,红鸢正要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女子已过去了。   宝因轻拍了下玉藻肩膀,待人抬头时,她不禁被吓了跳,而后伸手抹去那些眼泪,无奈叹道:“你又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玉藻放下手里的针,自己擦了起来,又哭又笑的,“只是觉得胸口像有团棉花堵着似的,想说千言,却有万语都说不出来了。”   宝因听后,恍然大悟般,双手合十道:“可算难为你也要修成人了,改日我可得去那祖师殿好好烧上一柱高香答谢那太上老君才好。”   红鸢明白女子的意思,人活到某个时候,忽然便会像这样,也知道女子不愿看旁人为她的事哭,便跟着揶揄起来:“真是了不得,素日里有什么便能说什么的玉藻姐姐也有这时候。”   被这么一逗闷,玉藻也忘了哭的缘由,只顾着羞去了。   作者有话说:   [1]【出处】陆游《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 第83章 小产   入夜许久, 寒风一阵阵的刮过。   亥时的淅沥风声,到了寅时已变成惨栗。   睡在外间的玉藻被这声音吵醒,只觉得耳朵都快要给吹破,在被褥里捂着耳朵, 左右翻滚, 仍隔绝不了烈烈北风。   没多久, 便觉得愈发冷起来。   她想起什么, 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脱在枕头旁的外衣, 一手拿着白釉莲瓣纹的烛台,一手挡在烛火前, 蹑手蹑脚的走到里间门口。   挑帘进去, 先看见房内油灯闪动。   玉藻忙上前, 放下烛台在高几,吹灭浸染在油内的灯芯后,重燃了支蜡烛, 将灯盏拿过一旁去, 又生怕漏了寒气进去, 不放心的掖了掖帷幔才出去。   一同睡在外间的红鸢也抹着睡到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醒了。   “你去拢盆炭火进来。”玉藻边穿着衣裳, 边与罗汉床上的人说, “我去拿床厚些的衾被给大奶奶。”   说罢便去了右边专放这些差季衣物被褥的隔间。   红鸢欸了声后,也手脚利索的下床穿衣,打开隔扇门, 只见天色发起白来, 有侍女婆子已起来了。   她搓手哈着气, 坐在游廊里燃炭。   另一边, 玉藻也抱着床羊绒衾进到里间,正巧瞧见帷幔内的宝因从卧床下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去拿来半旧青色的毡子铺在坐床上:“大奶奶怎得就起了,这天还能再睡会儿,衾被我也拿来了,不会冷。”   “夜里忽然起风,本就不大能睡着,你前面进来那会儿我就醒了。”宝因坐在毡上,轻缓的搓着手取暖,昨夜沐过的乌发正散在肩头,“兕姐儿还没醒,你铺的时候小心些,要把她弄醒,可有好受的。”   孩子一旦会走了,不过两三天就不再需要人扶着,到处横冲直撞,只是也愈发顽劣起来,每天还醒得早,几个乳母陪着玩,才能把她浑身的精力给耗去。   “这有什么怕的,大娘子像颗珍珠圆子似的,那么喜人,我心里可愿意。”话虽如此说,但将羊毛衾放到卧床时,玉藻还是放缓了动作。   宝因瞧着,轻笑一声,打着呵欠,望向窗牗,侧耳听北风。   拿了件袄衣披在女子身上后,玉藻又去外间收拾好她们睡过的被褥,把榻几放在罗汉床上,归置回原样。   红鸢也燃好了炭,喊人一块端进了女子房内,擦过手,再用玉搔头将女子青丝简单挽起,至于梳发髻之类的,还得等梳头娘子来。   卯初两刻,春娘来过。   卯正初刻去给郗氏请过安后,略感困乏的宝因脱了原先的袄衣,换上半旧棉袄,发间只插了两支珠簪,又命人搬来竹架。   坐在榻边,微微俯身做女红,以打发时日。   兕姐儿也被乳母带在外间玩闹着走路。   忽然风声变大,外间门口的帘子被人挑起。   “有个小芽姑娘来了我们院里,说是桃寿叫她来的。”吩咐好人去把沈女医请来后,玉藻来到屋内,又朝身后说了句,“大奶奶就在里面,进来吧。”   满脸被风吹得通红的小姑娘做事说话也不拖沓,迈过门槛,便直接说起事情来:“大奶奶,陆府大太太来了府上。”   闻言,宝因指尖的针顿了下,斟酌一番,抬头问道:“是哪个陆府?”   “建康坊,吴郡陆氏。”小丫头仔细想了想桃寿吩咐的,又紧着补充了句,“好像与舅奶奶还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宝因得了答案,继续下着针,她记得吴郡陆氏留在建邺的是青城房,世代都是崇文,族内出了好些擅书的大家。   这个大太太好像是出自崔氏旁支。   既然是桃寿派人来说的,那必然是去了福梅院的,不用她去做什么。   “哦我记起来了。”等那侍女走后,原在外间陪兕姐儿玩的红鸢忙进来开口道,“这位陆府的大太太,七年前还来过我们府上,那时太太生了场病,小舅奶奶一家赶不来,就托在建邺的亲戚送来药,帮忙照看,那段时间经常往来,我都能认识了,听桃寿说,小舅奶奶还算是陆府大太太的表妹,她家祖上就是从建邺这支出去的。”   听了这番话,玉藻也言:“大概是知道太太娘家有丧,前来慰藉的。”   宝因任她们两人在说。   自己则熟视无睹的绣着一只独脚仙鹤。   -   福梅院没了茶叶,桃寿趁着出去取的功夫,吩咐了人到微明院一趟,然后匆匆揣着一小包的顾渚紫笋回到院里,坐在廊下煎茶。   有些事得等人做了才能去那边说,外宅和二门的这些侍女婆子以及小厮都瞧见了陆氏的大太太进府,又如何能怀疑到她头上来。   桃寿放下一件心事,将茶叶烤好磨碎后,另起炉子烧水,放入姜枣胡椒煮开,再放入茶叶碎,煮成热汤。   她倒了两盏,进屋去侍奉。   等再出来收茶炉时,又被人给叫住。   一个仆妇正穿廊而来:“桃寿姑娘。”   桃寿认出这是六娘林却意的乳母,不敢怠慢,又怕扰了屋内的人,先一步主动迎上去,回笑,小声道:“李妈妈可是来找太太的,正不巧呢,陆府大太太在屋内。”   “我是来找桃寿姑娘的。”李妈妈有事而来,也不在意太太什么的,“六娘今早请安回去后,脸就疼得紧,碰都碰不得,料想是被这寒风刮得,听说你每到冬日就有这毛病,常备着一种见效极快的药,我不忍心六娘受苦,这才特地来讨要的。”   “那可怪疼的,稍微有些风,这皮就像裂开了。”桃寿听完缘由,似是感同身受一般,捂脸心疼的嘶了声,“正好我前几日刚到新配了,还有余的,妈妈等会儿,我这就回屋去给你拿。”   别人肯施,李妈妈自然是笑呵呵的欸了声,然后站在廊下等着,因离着正屋窗牗不算远,再走几步就能到,此时屋内的谈话声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本以为只是些叙旧的话,谁知越往下听,她越不敢呼气了,脚下连忙移走几尺。   陆府大太太崔氏先是开口宽慰了几句刚丧父不久的郗氏,后两人又互说了些身体康健的话,再谈及七年前的那段渊源。   郗氏对这件事也是心怀感激:“那时真是多亏了你送来的药,还时常往这儿跑着,照看我身体。”   如今林氏不同往昔,以前两家是谁也别瞧不起谁,现在却得时时敬着,崔氏端着手中茶盏,也迟迟不敢喝,赶紧开口回话:“哪里的话,夫人娘家弟妹虽只是我家那官人的远房表妹,可陆氏族内向来是不分远近亲疏,也不曾想,竟还因此续结了一段姻缘。”   “要这么论,我们两家是早有了姻亲关系的。”郗氏不急不慢的吃着茶,“不知你家六郎如今在哪任职?”   崔氏应道:“太常寺治礼郎,唯恐高攀不得。”   郗氏也说起自个的真实想法来:“我那弟妹是个懂得孝敬的,今日林氏起来,断不能忘恩,自古姻亲最牢固,本想着与她家缔结姻缘,谁知不是已迎亲,便是已嫁人,剩下合适的也都已交换过通婚书,那时我们说起,还感叹天意,聊着便忽想起你我七年前曾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劳我那弟妹给你写信了。”   林氏起势,她自然也要想着娘家那边。   始终吃不上一口茶的崔氏心里已是乐开花,尚书仆射的家妹,娶了总能沾些荫光,面上却仍作出副低顺的模样。   ...   桃寿拿药出来。   李妈妈接过,不自觉的看着正屋帘子吐出口气,装作无恙,赶忙走了。   -   回了姮娥院,仆妇还在想着那件事。   林却意随意翻着《诗经》,任乳母在自己脸上涂抹着从桃寿那儿要来的薄荷膏,实在是痛,便默念几句上面的诗,最后一下被戳的直嘶了声,她也没责怪,反体贴的问了句:“妈妈今日是怎么了,要是身子不适,歇息一日也是好的,你这样来侍奉,自个不舒服,我也被连带着受罪。”   “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倒是娘子本就疼,怪我笨手笨脚的。”李妈妈惊得赶紧收回手,好生检查了番,没什么大碍才放心,“只是刚去福梅院给娘子讨药,好像听见太太在给三娘议婚。”   “这有什么稀奇的。”林却意拿过药,自己擓着抹,“嫂嫂不是一直在给三姐找合适的世家子弟?”   李妈妈点了句:“绥大奶奶不在那儿。”   林却意听见,双目圆睁,顾不得再抹药,下榻就要往外走,照顾她的妈妈连忙喊外头的侍女拦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这关乎三姐的下半辈子,自然是要去太太那儿。”被拦住的林却意回头,一张脸气得鼓起,“妈妈这又是做什么。”   她是不信那个母亲能给三姐寻什么好亲事的,建邺内的诸多宴会都不参加,如何能认识那些好儿郎家。   李妈妈拿上氅衣,三两步便走过去:“娘子去又管什么用,太太还能听你这个女儿的?这一去搅和,让太太丢了脸,落得个忤逆尊长的名号,还挨罚挨骂不说,又哪里能真正帮得上三娘什么?娘子也该知道,莽撞行事害人害己。”   心中一着急,林却意不耐烦的系着结,倒也听进去了几句话,扔下一句“我去找嫂嫂”。   李妈妈叹了口气,三娘她也只能帮到这里。   从前府里过得艰难,要再嫁个不好的,一辈子真毁了。   -   长长一段游廊,林却意连走带跑的穿过,人刚到正屋门口,话已急哧啦咧的喊了出来,慌乱之下却又不乱条理,来去龙脉都说得一清二楚:“嫂嫂不好了,太太在给三姐议婚,是照顾我的妈妈去福梅院讨药时听到的。”   屋内的玉藻听见,赶忙走去打起帘子。   来到里间后,林却意氅衣也没解,喘着气道:“嫂嫂,太太为三姐议婚这事你可知道?”   仙鹤才只绣了几片羽毛,宝因听到这声问,茫乎摇头,很快又细细思量着前面那一大段话...议婚...吴郡陆氏?   最后一个没注意,急得指尖被针刺了下,血滴落下去,化成了鹤头那一点红,她也因此冷静了下来,吩咐人进来为自己梳妆穿衣。   玉藻也懂事的拿上雀纹凤毛的大氅给女子披好。   “沈女医要是来了,你叫她先坐会儿。”宝因系着胸前两根氅衣的绸带,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只是不知我何时能回来,要是太久,你给些通宝,好生吩咐人送出坊去。”   玉藻弯腰将氅衣理了理,更好的笼罩住宝因身子,她心中也明白婚姻之事对女子的重要,更不愿拖后腿,沉稳应答:“大奶奶放心就是,微明院有我照看着。”   要走时,宝因嘱咐屋内另一个人:“六娘你也在这儿待着。”   这样的事,终究不好让她一个在室女掺和进来。   林却意不敢给嫂嫂惹麻烦,乖乖点头。   最后只有红鸢跟着女子一同去了。   一路来至福梅院,宝因立在院门前,抬头望了眼这牌匾,又打量着那株梅树,而后垂头提起遮足的棉裙,缓步上阶,行至槛前,猝然停下,一手紧紧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虚捂着腹部,合眼痛苦的吐息。   红鸢发觉,小步去到近旁:“大奶奶...”   缓过来的宝因轻摇头,继续往里走:“大概是月事要来了。”   事关三娘,已到了这里,断不能再回去。   坐在门外燃炭的桃寿看见人来,赶紧迎上前。   顺着游廊绕到屋门前,宝因凝着一张脸,低声询问:“人走了吗?”   桃寿摇头。   宝因双眸微动,瞧了不远处的门帘子。   桃寿立马明白,朝屋内禀道:“太太,大奶奶来了。”   不等里面的人说话,宝因已迈步入内,手上解着大氅系带,开口便是不同寻常的亲昵:“姨母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的?”一面又瞟了眼站在门外打帘的桃寿,眨眼笑道,“要不是玉藻那丫头瞧见告诉我,我都还不知道姨母来了,这不扔下手中的女工便赶紧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待尊长不孝,岂不乱了章法。”   将解开的大氅递给红鸢后,又不忘礼数的向座上妇人万福:“太太。”   崔氏偷偷瞥去,大氅脱下,便见女子穿着件边襟镶野兔毛的粉底暗纹短袄,蜜合撒花棉裙,发髻侧边有只双翅平展的凤钗,两支金珠簪子,纂心儿是蓝色珠花的珍珠排簪,再无别的丽饰。   她也是个人精,一番推脱:“我哪担得起这声姨母。”   宝因刚要开口,郗氏已冷声道:“她叫,你应着就是。”   随即,妇人又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   始终未叫女子坐下。   在外面风中走了好一趟的宝因搓着发冷的双手,隐下别的思绪,笑吟吟道:“听说太太七年前生病,姨母那时便多有照顾,衔环结草这个古理儿,我又岂能不懂。”   郗氏脸色终是缓和下来了一些。   不过一瞬,宝因已走到崔氏跟前,握住了妇人的手,作笑面道:“姨母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府上找便是,甭管是什么奇珍异宝,但我有的,一定奉上,或是瞧中了哪家的娘子,想要议婚,虽不一定能议成,可建邺城中有点脸面的高门我都是认识的,引荐一二未尝不可。”   崔氏大概也听懂了,打量了下郗氏的神情,见妇人已是攒着怒气,只是碍于她在不好发作,当下便请辞离开了。   果不其然,人一走,郗氏就开始冷言冷语:“你这么着急赶来,是要报什么恩德?我瞧你是要忘恩负义!”   宝因淡然处之,只问了句:“太太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郗氏反问一句,随后大怒起来,“我身为嫡母连自个庶女的婚事都做不得主了,难不成这也是绥大奶奶所管的府务,嫡母还在,庶妹的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嫂嫂来插手做主?三娘年纪也眼见着一日一日的长,你不着急,我做母亲自然要着急。”   宝因微垂头,呼吸滞了下,蹙着眉头,紧咬着牙,腹部的痛感再次复苏,一丝一丝的。   等这阵疼过去后,她本想张口说河内魏氏早便想要前来相商,只是因为廿九才过孝期,所以一再推迟,可郗氏不给自己丝毫说话的机会。   妇人嘴里似佛珠断线滚落在地般,不断往外吐着话:“既然掌着管家权,那便好生去打理府内,铆哥儿的婚事是多亏你,那也是我在修行,顾不上,往后其他哥姐的就不必你这个嫂嫂费心,自有我做母亲的来,人哪有两样都要抓的理?”   “太太,大奶奶。”侍立在外头的桃寿不知是在开口提醒谁,“三娘来了。”   门帘掀起,林妙意就站在那儿。   郗氏瞥见后,讥道:“如今三姐也在这儿,绥大奶奶自己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宝因喘了几口气,忆起昨日林却意所说的那些话,心中大概明白了,她忍着腹部抽痛,没有责怪,没有愠怒,只是平淡的缓言相问:“三姐早就与太太商量好了?”   林妙意低着头,没开口。   “你嘴上说着要给她议婚,可两年都没瞧见个形。”郗氏故作叹气,“她心中自然会有想法。”   站在一旁的红鸢愤愤咬着牙,这两年府里发生了多少事,之前三娘日子过得艰难,被耽搁到十七岁,倒不想着照顾关怀这个庶女。   宝因早已没了心思去思量这些,痛感源源不断的袭来,使她疼得弯腰,脑子也混成一团,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雾,什么都瞧不清,渐渐变花,最后已分不清是疼得发蒙,还是原本就如此。   红鸢被吓得赶紧来搀扶。   沉重的身子有了倚靠,宝因合上双眼,不愿受其扰,呼吸渐渐放缓,任由它痛着,不管不顾。   随即一声闷响落地。   凤翅颤动。   “大奶奶!”   “嫂嫂!”   看着女子忽然昏倒过去,郗氏也慌了起来,朝屋里这些干站着的侍女婆子厉声喊道:“还不快去扶去偏寝躺着!”   因担心女子受伤,陪着一块屈膝倒下去的红鸢不敢离开半步,半跪在地上,抱着的手暗暗使了劲,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红着,抬头求人:“桃寿姐姐,还请您叫人去微明院一趟,看看沈女医来了没。”   眼前这副情形,桃寿也被惊吓到,焦急的去外面吩咐了个侍女后,又连忙来帮着扶去偏寝。   两刻过后,沈子岑从微明院赶来,因知事情严重,满屋主子她直接视而不见,不再一个个的见礼,径直走去卧床旁,在绣墩坐下,瞧了眼气血全无的女子,心中不由得一骇,连忙小心的将手臂挪到床边,伸手探着腕脉。   她眼睛上下动了动,呼吸也屏住,随后问:“府上可有安胎固血丸?”   红鸢忙应道:“有,这些都是常备的。”   沈子岑深吸了口气:“先去拿两粒来。”   满心只有女子安危的红鸢还没反应过来这药丸的用处,只知道吩咐人快点去库房取来。   林妙意倒是一下便转过弯来了。   “安胎?”早经历过这些的郗氏则更快回过神来,连忙问,“这话的意思是肚子里有了?”   沈子岑收回探脉的手,起身掀开衾被,又掀起女子棉裙,仔细察看一番,有少量的出血:“大奶奶是孕脉。”   到外面叮嘱好人去取药后,红鸢进屋听见这话,还没来得及高兴,转眼间,浑身便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脚底凉到心底。   “但已有了小产之兆,我未必能保住。” 第84章 忏悔   遥天万里, 阴云厚积。   不过才酉初,暮色已笼罩天地。   长生殿的宫檐翘角依然巍峨,脊上鸱吻替殿内帝王在默默凝视着建邺城。   宫人提着行灯照亮望不见头的甬道,与其擦肩而过的中书舍人则朝着那座最高宫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阶, 绕过殿柱, 将一封文书交给等候在这里的人, 喘着气, 赶忙道出一句:“西南军报。”   内侍接过加盖“马上飞递”的文书,利落转身走进殿内, 在离案桌三尺时,手疾眼快的将拿文书的姿势改为双手捧着, 脚步细碎。   奉上时, 腰弓得更低:“陛下, 来了。”   李璋搁下那些朝臣递上来的文书,伸臂将这封军报拿在手上时,不声不吭的看了半晌, 又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将决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开, 便回不了头。   随即嗤笑一声,缓缓拆开, 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头还是谁要掉谁脑袋。   两刻之后, 三四个内侍急匆匆退出长生殿,脚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数百阶,四处分散开来,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员又一次被皇帝召见。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谢贤、郑彧的值房, 其后才是王宣、林业绥。   “瞧瞧!你们都给我好生瞧瞧!”李璋将手里紧紧捏着的文书扔在两人面前, “西南匪军不过数千,三郡军马近两万,便打出这样的战来!竟还敢一直欺瞒不报!”   谢贤岿然不动,是郑彧急得忙捡起来看。   殿内,流淌着天子之怒。   殿外,寂静中除了风声,还伫立着两人。   王宣来这里时,男子已站在阶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绣松柏大氅,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默默听着里面君臣的辩白。   他脱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让内侍开门入殿:“林仆射,为何不进去?”   夜色逐渐吞掉最后一点白,寒风愈演愈烈,林业绥望过去,不急不缓的开口:“当日给陛下的谏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时陛下消气,我何时进去。”   自郑戎之后,已选择要带着琅玡王氏独善其身的王宣忽也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站着不再动。   林业绥付之一笑。   为防三郡守军隐瞒军情,皇帝于数日前,特遣张衣朴执诏命前往蜀郡担任军司,临时监察军务,且战报一律由驿站官吏直接交由中书舍人,再递交至长生殿。   这是张衣朴去西南后,首次上报。   月初的一场战役中,敌我对垒,本已胜券在握,剿灭匪军数百,可郑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顾幕僚劝诫,继续追击,陷入山谷,反死伤千余人。   自开战以来,最严重的死伤,可至今才传来。   殿内圣怒仍还在继续。   李璋已开始杀人诛心起来:“陈郡谢氏将军房当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儿郎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罗,凡从军,皆任职至将军,才有了你将军房名号,可今时今日呢!两万人用半载都对付不了区区千余人,今日之将军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对你如何才好啊!”   谢贤未看军报,只当是那两个侄儿领军出了事,手中权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而来,对皇帝的斥责,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巴郡守军无人可领,是七大王到我前面亲自举荐你郑氏子弟,结果是无战能守,若战则溃,三族中人当真是无人可用了。”李璋不分亲疏的怒斥郑彧,转而又开始哭诉内省起来,“还是因为我没有先祖仁德,所以贤能将才之士都不愿出世辅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郑彧想辩白。   可这场战役是李璋自登基以来最窝囊的一次,且还算不上是战役,与先人继往开来的差别,让帝王心生羞怒,压根不愿再听,直接要见另外两人:“林从安和王宣可来了?”   内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请人入殿。   林业绥脱下大氅,交由内侍,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入内。   王宣则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着这黑夜哀叹一声才进去。   瞧见男子进来,李璋收起怒意:“西南军事一再溃败,他们又原是边境叛军,后逃到那里的,若传到隋郡等地,必会牵连诸郡,你们两个得给出个对策来,尤其是从安你,当年你领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马幕僚,想必因此才有这些叛军逃出为寇。”   林业绥知道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明哲保身,直接言道:“臣举荐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随父征虏将军有过实战经验,以三千击溃过敌军万人。”   王烹是在四个月前被调回建邺的,从隋郡可领千人的建武将军职,调任为无兵可领的散官。   官员变动,郑彧自然知道是林业绥在其中周旋的缘故,可由实职调为闲职,他也只当是男子在动用手中权力为故人谋利。   建邺为中央官,且不必辛劳,便能领俸禄,世族内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实在算不上是个人才,求父亲的昔日幕僚林业绥调他做个寄禄官,太正常。   谢贤忙拱手,说道:“陛下,他们已熟悉敌军和地形,贸然换帅,实在不妥,且三郡守军虽是共同剿匪,却各自为伍,如此何以统军作战?还请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将军暂为统帅。”   面对谢贤的阻扰,林业绥立在一旁,缄口不言,似乎这次举荐真的只是为君分忧,毫无己心。   李璋只好看向进来的另一个人。   王宣垂手,话术转变,将决定权交还给了皇帝:“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要用哪一个,全在陛下权衡。”   世上无人比琅玡王氏更懂生存之道,皇权式微,他便凌驾,皇权兴盛,他便俯首,不论是何种境遇,其家族永远都有续存下去的机会。   李璋选择了中庸之道,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说道:“今年的雪还没下,那便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若西南匪患再不解决,三郡将领不仅要全部革职问责,连你们二人,朕也要追责。”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谢贤、郑彧和王宣先后离开。   李璋审视着眼前这人,冷问一句:“王烹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战事变化无常,臣又岂有天算之才,可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军节节溃败,如此无用?”面对皇帝居高临下的诘问,林业绥淡定自若的抬眼,轻咳两声,徐徐答道,“王桓将军对臣有恩,其子王烹有双儿女,身为大父,不愿看到孙子在边境长大,三月时便写信给臣,恩人之请,臣不得不应,这才擅用权力将其子调了回来,他妻儿也随着来了建邺。”   想到王桓女儿抑郁而终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继续问:“看子仁那两个侄子争不争气吧。”又见男子咳嗽起来,如父般关怀道,“近来天气多变,你也要多注意身子,这两年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去年被马踢伤的可好了。”   外面风声渐大,如泣如诉。   林业绥淡下声音:“医工说还需养几年。”   ...   从长生殿出来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着被内侍手中的宫灯所照亮的石阶,逐渐被打湿。   这场雨不知何时已悄然落下。   等内侍弓腰上前披好大氅后,他中断神思,伸出泛着玉白的手,握住罗伞的木柄,拾级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书省值房时,宫人已尽职的在屋内燃好炭火,摆着两把圈椅。   林业绥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默然将伞递交给外面的人,脱下大氅后,陷入弯曲的凭几中,双手烤着火:“擅入尚书省值房,纵是我也保不了你。”   伪装成内侍的王烹从黑暗中现身,坐到男子对面,将一个瓷罐放在两人中间的高几上:“我大人从隋郡送来的药,治你头疾的。”   林业绥只淡淡扫了眼,不做回应。   闲了四个月的王烹想起调任之事,言语间也露出不满:“当年陛下既邀你入局,这两年又重用你,为何不直接说,要如此麻烦。”   这些日子来,男子看似对西南匪患不上心,却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边的具体军情,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复发了。   炭火成灰,林业绥执着铁钳拨开无用的那些:“我已官至尚书仆射,若再沾染兵权,与郑彧他们争相举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他今夜刚举荐,皇帝便冷声相问。   王烹不敢言,因为皇帝只会觉得林氏也想要学三族来挟制皇权。   “他当初拉我入局,将我当作一枚棋子。”林业绥敛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执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过弃子。”   如今太子羽翼还不够,必须要有军中的人。   他只需让皇帝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可用,且就在建邺,如今军中还有几人不姓郑谢,要权衡,只能用其他世族,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皇帝自己。   可不用王烹,还能用谁?   林业绥夹了块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达到目的后,放下铁钳。   -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成线,风吹过游廊只听瑟瑟声。   送走女医后,满屋的主子侍女都陆续离开,继续做自个的活计,福梅院也从酉时始,慢慢沉入一片靛蓝的寂静中。   妇人在佛龛前双目紧闭,捻弄佛珠,行礼拜,口念着阿弥陀佛和八十八佛大忏悔经文。   红鸢站在偏寝门前的廊下,焦急的来回走着。   没一会儿,便有侍女急匆匆从院外赶来,一只手徒劳的遮在头上挡雨,怀中还紧紧抱着从庵庐房配来的寿胎丸。   “怎么也不打把伞,或是穿个蓑衣。”红鸢不等人走近,自己先迎了上去,接过这几丸药后,又关怀了句,“这天生了病可怎么好。”   侍女自个拧干衣袖,露齿笑起来:“走到一半忽然下起来的,也没个准备,也顾不上回去了,淋这些雨算不得什么,大奶奶要紧。”   红鸢心里还惦记着人,叫她赶紧去烤火后,便揣着药丸回了屋,帘子刚落下,骇人的风声就砸在门窗上,她也突然想起什么,立马进了里屋。   放下药,就往卧床边奔去。   透过半挂起的床帏,能朦朦胧胧看见个倚着隐囊的女子在执卷看书,长睫下垂,寝衣滑下,露出段雪臂。   玉镯也半隐在衣下。   “要是瞧累了也歇歇。”红鸢走去床尾,轻轻掀开衾被,将脚炉拎起,摸了下后,又哎呀一声,“大奶奶怎么不喊我。”   宝因是在末正初醒来的,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后,又躺到前面不久,这会儿无聊,靠着软枕,看起了不用怎么大费脑子的闲书来。   她仍面有虞色:“瞧你前面毛躁的,这么一时半会儿又冷不死我。”   离开卧床边,红鸢蹲在火盆旁,重新往里面装着烧好的炭,适当回嘴:“大奶奶不冷,我替大奶奶冷,还有大爷和大奶奶的孩子。”   主仆正在屋里说着话。   院里婆子的声音蓦地插了进来:“怎么在这站着,也没个侍女妈妈的,我这会儿也忙完了,要不我送三娘回去?”   她口中的三娘则不大有精神的答道:“听说嫂嫂醒了,我便来看看。”   宝因抬眼看向屋内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什么神情,她向来不喜欢旁人的欺瞒和擅自做决定。   “三娘申末就来了的,只是那时大奶奶身子还不大舒服,不能太劳神起忧思,沈女医走时便亲自回绝了她的探视。”红鸢将脚炉放回原处,仔仔细细的掖好后,立在一旁,如实说道,“要不我再去外面劝劝?”   放下书,宝因道:“去请进来。”   她倒想听听会如何说。   比起把女子当姐姐的玉藻,红鸢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哪怕有白日的事在,她此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只是服从的出去请来站在游廊转角处的人,然后在床旁放了张绣墩,再到炭火上另起了药炉,准备煎药。   而林妙意进了屋子,在外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畏手畏脚的去了里间,只是有绣墩不坐,直接提起裙子,屈膝落地。   见人一来便给自己跪下,宝因没有丝毫动容,只浅笑着问了句:“三姐这是做什么。”   红鸢也不是个多事的,主子没吩咐扶人,她只管装作没瞧见。   知道做错了事的林妙意低着头,无数话堵在心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缓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今日是我对不住嫂嫂,差点让嫂嫂和兄长的孩子没了。”   宝因眼神淡然的瞧着,没有应她。   林妙意又连忙为另一件事辩白:“太太说得也不是真的,我没有因为婚事怨恨嫂嫂,我知道嫂嫂这两年有多劳累,当年李秀她们...便能叫我记一生的恩。”   “你可以恨我,怨我,可到底不该瞒我。”提起这件事,宝因终是不忍开口道,“既已和太太商量好了,为何回府后不与我说?”   林妙意咬着唇齿,磨蹭半天道:“陆氏...并不显贵。”   这话的意思...任红鸢再如何会隐藏情绪,也不免嗤鼻。   宝因又怎么听不出其中意味,气血翻涌起来后,呼吸渐促,眉头拢起,她抬手抵在胸口,合目顺气,犹如西子捧心。   待好转时,浑身骨血也一起凉了下来,她睁眼,所有情绪皆消散,只有极为冷淡的一句:“你觉得我和你兄长会拿你做政治联姻的筹码?非显贵不嫁?”   曾经的沈氏女儿被她父亲因为聘金便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着,同时也是默认。   药炉里的苦味弥漫出来。   红鸢无视跪着的人,自顾自的搬了张小几去床上,随后倒出一盏汤药放过去,又取出寿胎丸递给女子:“沈女医说,要用她开的这贴药送服。”   接过药丸,宝因放入嘴中咬下一块,细细嚼着,待全部嚼完咽下,药汤也成了温热的。   她捧起,一口饮完,继而蹙眉:“倒是有些苦。”   红鸢转了转眼睛,嘴上说着去取蜜饯果脯,然后便出去了。   支走人后,宝因斜视一眼:“你常年在府中,为何便非陆氏不可。”   要说往事,林妙意落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而后张口说起自己的女儿心思来:“七年前,陆家六郎随着他母亲来府上探望太太,那时我为了躲吴兴,只能跑出自己的院子,躲去别处,却没想到遇到了他,那时陆六郎年纪不大,却饱读诗书...此后凡是陆府大太太来,他便会来。在嫂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跟枝条,抓着它,我才撑到了嫂嫂来救我,春昔院中那颗青梅树,便是因为他种下的,为太太侍疾的那日,我跟吴兴求来的。”   沉思一番,宝因恍然记起舅母陆氏来府上时,眼前人的异常,知道陆氏来时兴奋过头,离开时又失落过头。   地上的人还在继续说着:“这次跟着去高平郡,太太生了要为娘家人谋利的心,首先想的便是联姻,那时刚好提到了舅母在建邺的表兄有一儿郎,当年来过府上,我便知道是他,所以太太与我说时,我才同意了。”   很感人,可这又如何。   自己没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地方,却被欺瞒,被背叛,被算计,被践踏难得的真心,男子当初所说这些弟妹的姻亲要以品德为重,如今想来也是好笑。   他们两人都被辜负。   宝因垂眸,无情道:“身在世家,三姐便该懂得婚姻一事,不论是儿郎还有女郎,皆由不得自己做主。两人结为夫妻,三姐以为是恩爱两不疑,还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今日所享,是林氏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各府,两姓联姻得来的,因此世家婚姻称秦晋之好,而非琴瑟之好。”   林妙意闻言,顿时慌起来:“只要嫂嫂同意这件婚事...我...”   “太太同意,三姐同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宝因笑着开口打断,眼里那池湖水,不起一丝波澜,“我只是你嫂子,这些本不是我该管的,六礼这些,等太太与陆府商榷好了,到时来告我一声便是,份内之事,我自会做好。”   紧接着,腿脚跪麻的林妙意便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   王烹离开后,童官也在戌时之前赶到了尚书省的值房中,从林府书斋中拿来了男子多年前所写的战役文章,其中剖析了得失成败。   只是下笔写这些时,尚未成人稳重,不知政事军事。   他要重写。   林业绥起身,走去案桌边,提笔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迹旁,留下朱批。   他一如往常的问了句:“府中如何。”   童官滞住,知道这句话是在问微明院的那位主子,可来时女子特地让人嘱咐过他不能说。   火盆迸裂出响声。   写雷霆二字时,林业绥沉声道:“我不想问第二遍。”   童官这才赶紧跪下:“大奶奶小产了。”   林业绥不说一言。   他手中的笔锋长久不动,慢慢洇出一滩红色,像道割出的伤口,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   黄藤纸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才刚写完,便没了下文。   -   童官驾着车,一路上不知喊过多少句“尚书仆射的车尔等竟敢拦”,才能在宵禁后赶回长乐坊。   停稳,跳下车,搬车凳放好,又赶紧踮起脚从车里拿出柄十二骨青罗伞。   这些几乎都是瞬间做完的。   紧接着,车帷被打起。   林业绥几步便下了车。   童官立马将撑开的罗伞递给弯腰出车舆的男子,随后拿出大氅给人披上。   不过几息间,林业绥已打着罗伞,入了府中,往那处种有梅花的院子走去,整个人沉寂的可怕。   雨水浇在伞面,如碎玉之声。   上夜的侍女正要关院门,在看到男子来时,赶忙垂头喊“绥大爷”。   屋内,郗氏正在念第五遍经文,香火寥寥,虎口处的佛珠在指尖来回,犹佛教所讲的人有轮回,只听她说:“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我复于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余生...如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经声混在雨声中。   随即,另有一道两者之外的声音响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谷回声,字字念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贤行愿力,普遍供养诸如来。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林业绥立在那里,半阖着眼睛,比起妇人佛龛上的那尊,更像威严庄肃的佛像,听着妇人在念忏悔经,便像是极度不满这个善信的不虔诚,亲自开口念起经文来。   念完后,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质问:“太太原是这样修佛的,造一遍恶业,便来忏悔一次。”   被迫止断晚课诵经的郗氏回头去看,察觉到是谁,复又转过头,似是明白男子为何回来,她老态龙钟的叹出一口气,自己的确是在为差点害得未出生的孙子没了而在忏悔。   妇人紧紧捏着佛珠,愧疚道:“幸好孩子还在。”   林业绥扫了眼:“我不问结果,只问原因。”   生怕再被送去寺庙,妇人想要从跪着的蒲团上起身,侍奉在旁的桃寿原是恭敬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听见动静,赶紧上去搀扶起来。   郗氏走了几步,又徒然止住,男子稍抬眼,她竟不敢再靠近自己这个儿子半步:“议婚的事...这是在高平郡时,你舅母瞧着三姐喜人,说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没成家,定要把三姐留在自个家里,随后又说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邺的表嫂子来看我,府中六郎也要及冠了,要守父孝才耽搁至今,我想着左右三姐也没个议婚的人,宝姐儿又忙着府里的事,压根顾不上,到底是自小在我膝下长大的,也是我心头肉,我是先去问了三姐,她同意,我才商量议婚的。”   “既如此,日后三姐的婚事,太太便也别拿来扰她,府里还有谁不满婚事是自己嫂嫂做主的,太太也一并问清楚。”林业绥冷着声音,“免得出今日的事,您再造恶业,又得多念几遍经文。”   “府里的事我不过问,我作为嫡母,连自个孩子的婚事都做不得主了?绥哥儿也别送我去修行,干脆逼死我得了。”吃斋念佛的郗氏听到男子这么说,手中的佛珠因她的恼羞成怒而啪嗒作响,“你大人在时,你还没娶她进来之前,哪是这样子的。”   听到妇人的言语,林业绥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湿的衣袍沾满这个黑夜的寒意,连带着渗入骨头,又或许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着,长久伫立,哪怕亿万年过去,也始终都不会悲悯一眼。   “太太的心思,我岂会不知。”他捻着指腹,冷眼旁观,“想要借我权势,庇荫郗氏和那几个舅母的娘家,招呼那个或这个的,可太太也要明白,这富贵权势不是平白来的。”   被戳中所想,郗氏猛吸了口气,有几分痛惜悔恨和恨铁不成钢:“血亲比姻亲更重,既都要两姓联姻,为何不能是自家人。”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说出内心渴望:“因为我不想死。”   所谓外祖和自家人,若真有治世之才,为何从入仕始,便一贬再贬,只知风花雪月,不理政事。   林勉和昭德太子风头正盛时,与世族对立,导致朝中无人可用,不是没有提携过郗氏子弟。   今夜长生殿,皇帝的冷声诘问,仍在耳畔。   “太太当真以为我现在便过得舒适了,觉得我手掌权柄能呼风唤雨,还是朝堂也任我摆布?林氏还远远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决林氏,只需眨个眼。”林业绥平静的看向龛上跌坐的阿弥陀佛像,“哪日陛下瞧我不顺眼,想要我的命了,你们也得跟着一块死,说这些又有何用,到了死的时候,你们黄泉自会相见,当好好叙旧。”   他道:“太太先继续念经,向诸佛忏悔。”   -   大雨袭来,微明院廊下的碎玉片子哴噹响,笼中的鸟儿也在不快的哀鸣。   玉藻坐在卧床旁,守着吃了药昏昏入睡的女子,手里还拿着小衣在缝,下几针,便时不时要抬头看一眼。   到了戌正,她打着哈欠起身,见床上的人呼吸已经均匀,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的将两层帷幔一一垂下,里面那层掖进床褥底下,最外面这层厚实到可做里衬的则由它随意垂着,唯恐女子夜里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好在破晓时,换了羊毛衾。   她点好高几上的烛台,归置好小衣针线后,端着油灯去了外间,看见在铺床的红鸢,过去放下油灯,开口道:“怎么回来了,万一出事怎么是好。”   “大奶奶不愿在那儿待,觉得不自在。”红鸢回道,“趁雨停的那会儿,乘步辇暖轿回来的,我怕不舒服,还铺了紫貂皮。”   玉藻回头望了眼屋内,怕女子听到,特地拉着人走远了些,小声问道:“这胎可能保住?”   昨夜还为这事烦忧,谁知今日便有了,只当是老君眷顾,可得好好保住。   铺床铺到一半,突然叫人拉走,红鸢原还有些蒙,听到她的话,笑着点头:“只要好好静养,不去劳神费力,配些寿胎益母丸吃着,便能保住的,玉藻姐姐不必忧心。”   放下心来后,玉藻拍了拍胸脯,还没完全稳当,又听外边那鹦鹉在叫唤,她烦躁的啐了口:“你这畜生到底是要做什么?放在廊下叫,把你好生拿进屋里伺候着也要叫。”   这边刚骂完,便见守门的婆子急匆匆的跑去开门。   她疑惑了半晌,然后赶紧回屋,叫红鸢将刚铺好的床褥重新收起来。   红鸢虽不解,仍还是听话的开始收起东西,感到郁闷的问了句:“今夜我们不守大奶奶了?”   抱着被褥往外走的玉藻回头笑道:“绥大爷回来了。”   -   婆子重新烧了热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盆炭端进正屋。   林业绥走得急,回院身上已湿了大半。   他解下圆袍,先去卸冠沐浴,待出来时,径直走去卧床那边,两指轻拨开帷幔,隔纱瞧了眼,见女子酣然入梦,收回手,回到炭盆旁坐下,缄默烤火。   黑眸中映着一片红。   直至丑□□内小厮敲过梆子,他才到罗汉榻去睡下。   睡了一个时辰不到,男子眉头便拢成山川,脑袋裂痛,他起身,坐去火旁,深吐息几次才有所好转,而后去到外间未被隔断的另一隔间。   天已破晓,起得早的侍女婆子都在忙活。   童官醒来后,记起昨夜的药,赶紧去拿来,听见里面动静,马上开口道:“绥大爷。”   “进来。”   入了屋,见男子衣衫单薄的立在书案前,童官放下药,急忙去拿来外衣给他披好,然后恭恭敬敬在旁边侍奉着笔墨。   吃了隋郡那边送来的药,头痛稍有缓解后,林业绥便毫不停歇的从案头抽出张文书专用的藤纸,提笔写出几行楷书。   他搁下笔,交给小厮:“送去尚书省,再为我告几日病假。”   西南匪患已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倘再进一步,他便是咳死,皇帝也会亲眼看着自己死。   童官殷勤的欸上一声,小心把藤纸放进文书折子里,加紧走了。   没一会儿,里间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   林业绥回屋,还未走近,便听女子又喊:“玉藻?”得不到回应的她许是想着左右不过这两人,继续言道,“还是红鸢,你去拿条湿帕来,我要净面。”   他又外面吩咐人打了盆热水来屋内,稍稍拧开帕子后,掀开床帏,踩上脚踏,在卧床边坐下,只见女子微带病色的脸上全淌着泪,连鬓发都被打湿,睫毛遇泪凝成几股分开,眼始终合着。   宝因知道有人在旁边,却不知是谁:“玉藻还是红鸢?”   林业绥未应,拿着帕子,将泪水经过的地方耐心的轻轻拭去,两颊,下颚,眼角,耳鬓全都已仔细擦净。   只剩下眼睛。   他望着女子,轻声开口:“睁眼。”   宝因早已醒来,未陷入梦魇,只是梦中不知不觉流了太多泪,实在太过糊脸,连睁开眼,满眼眶都是泪花,看不清东西,难受的紧,她以为玉藻两个还睡在外间床上。   听到男子的声音,女子又惊又喜,可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见他所披的黑底金绣大袖袍,还有散下来的头发,不自觉地便带了委屈:“我瞧不清。”   “等下便好。”   林业绥俯身,手上动作更加轻柔。   等看清男子眉眼,宝因问道:“爷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将帕子扔回盆中,激起水波,他温润如玉的笑着:“幼福这是不愿见到我?”   宝因边摇头,边瞥了眼床帏外经窗牗透进来的天色,最早不过卯时,可前面她还听见了府内的梆子声,那便是街鼓还未敲,坊门未开。   她问:“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子也未瞒她:“昨夜里。”   那便是知道白日发生的事才回来的,自己睡下那会儿已是戌时,坊门已落下,可宝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只能开口提另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爷又有孩子了。”   林业绥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儿平坦一片,却差点没了一个生命,可在那之前...他笑却不及心:“怎么不让童官跟我说府内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去扰爷。”宝因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锋忽转,“宫里的事都好了?”   林业绥无奈颔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屈指揩去女子鬓边残留着的眼泪,又问:“为何哭。”   “做了邪梦。”宝因垂眸,再忆昨夜那个梦,她只觉是自己这些日子灵台不清的缘故,想来也许久不曾手抄经,“我想起来抄些经文送去天台观供奉道德天尊。”   昨夜她想起来,在榻上坐坐,玉藻她们两个也是不准。   不用如何想,便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梦,林业绥为叫女子安心,并未拒绝:“外边冷,等婆子烧好炭,你再睡会儿。”   得了回答,又有人在守着,宝因安心睡去,再醒时,已是辰时,炭烧好了,抄经的案几笔墨和麻纸也全都摆在暖榻那边。   还有冒着热气的药。   男子坐在榻边,披衣看书,一副闲散之人的模样。   见他人要过来,动身下榻的宝因面带嗔怒的开口:“走这么几步没事的,总是不动岂非更不好。”   林业绥笑着收回动作,眼睛却时刻落在女子身上,直至她上榻时,终还是忍不住担心,伸手托住其手臂。   随后放下书,去拿来女子常穿的那件家常织金缎面棉袄。   宝因上了榻后,则是极为自觉的吃药丸,喝汤药,在穿棉袄和棉裙时,男子又来揩去她唇角药渍。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做着各自的事。   一个看书,一个抄经。   几瞬过后,侍女又拿来脚炉、手炉。   原还在专心誊抄的宝因看了眼对面,唇畔轻弯,写完这页经文上的最后一字后,懒懒伏在几上,与男子攀谈起来:“建康坊的那个陆六郎如何。”   在瞧历朝历代一些大型战役经过的林业绥,似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评判了句:“有文才,无政才。”   如此正经,宝因一时无言。   反应过来的林业绥将舆图收好,拿了毛毡垫在女子所伏的地方,竟想不起那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只能把家族情况和从小到大的际遇说一遍:“他父亲常年在外任职,由母亲带着在建邺长大,四载前丧父,品德说不上好坏,有母亲管着。至于吴郡陆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书,却做不了什么大事,朝堂上没有显才者,好在族内倒是相安无事,自太.祖建朝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腌臜事,是群鸥鸟忘机之人。”   听了那么多,宝因只记住一句:“陆六郎自幼跟他母亲长大,被他母亲管着?”   林业绥没有应答,反拢眉,见女子又要开始为此事伤神,不悦地捻揉着她耳垂:“这些不必再管了,何苦吃力不讨好。”   宝因淡淡一笑,乖顺点头应下,自己好好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转瞬又想起要事来,连忙安排小厮带上重礼去魏府登门致歉。   陆六郎想必极听他那个母亲的话,要是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用受什么姑氏的苦,倘不好相处,处处磋磨,丈夫又不护她,有手段便是她嫡母范氏,没手段....   宝因淡漠眨眼,继续抄写经文,抄着抄着忽记起一事:“爷不去上值?”   林业绥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头疼”,见女子满眼担忧的抬头,似乎下一秒便要立即下榻去吩咐人请医工来。   他俯身,为妻子去拢落下的鬓角碎发:“告病假总得有个理由。”   宝因翻了页经书,状似无意的说了句:“也不知是谁答应过我,再不欺瞒我的。”   多日不见,童官又来往府中,她怎么会不问男子在宫中的情况。   林业绥怔住,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点,笑意直达心底,指腹摩挲着女子耳鬓。   他不说话,宝因心中且忧且怨,半起身跪在榻上,上身探过去,与男子额头相抵,不放心的再问:“当真无碍?”   两人如此近的距离。   林业绥轻笑一声,吻过她嘴角:“早上便吃过药了。”   分离许久的人,一旦肌肤相亲便难以抑制,宝因亦是。   她耳语道:“又得忍耐好几月了。”   作者有话说:   青梅树这个情节在43章有提及。   -   [1]【出处】春秋孙武《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2]本章写出来的经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 第85章 她讥   宝因小产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东府那边去, 连小产的缘由也被这些婆子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住在园柳院的周婆子不知从哪儿听了几句,回来就坐在自个屋前的廊下边烤火,边在与周姨娘屋里的紫朱咬着耳朵:“绥大奶奶昨儿小产了,听西府的人说是在太太院里出事的, 流了有一盏的血, 绥大爷都连夜从宫里回来了, 这幸好是沈女医就在府内才保住了胎, 要是没了,西府那边的人定是逃不过大爷的一顿斥责罚戒, 听小芽说大爷是先去了太太院里,才回微明院的。”   西府那边只有一个太太在住着, 倒也不需要再说是哪位太太了, 至于先去福梅院, 为的什么,府里的人大都心里有数。   紫朱本想要做些针线,只是太冷, 手指都僵了, 出来就看见同院住的婆子在燃炭, 她干脆便来这里蹭火烤烤手,听到婆子说的话, 不免好奇一问:“太太这是又做了什么事, 竟惹得大奶奶动了这么大肝火?”   “这回还真不是太太的错。”周婆子家里也是有儿子的,哪能听得这样的话,“三娘子也要十九了, 太太心里也着急, 这次回娘家就从舅奶奶嘴里打听到了个好儿郎, 回来刚歇息好, 便马上请人到府上来相商,三娘子也同意的了,这本是好事一件,谁知大奶奶知道后,竟然去福梅院把那家儿郎的母亲给赶走了,还好一顿骂太太。府里的事现在是大奶奶做主,可太太怎么也是府里的嫡母,是她姑氏,当年交出管家权给她还不满足,竟还想揽着小姑子和小叔子的婚事不放,铆二爷那时是太太不在府中,现在回来了,自然要嫡母做主的。后来三娘去了,帮太太说了几句话,大奶奶自个就受不住小产了。”   “阿婆这话说得可真是拿八两线出来就想要织匹布。”游廊那儿翩翩走来个人,声音响脆,带着几丝与人为善的笑,说出的话却又叫人无地自容,“倒叫人从没见过,也没听过,离奇得很哩。”   周婆子看着人走过来,脸上立即堆砌着笑:“绿荭姑娘怎么来了。”   绿荭祖父对太公林祉有护主之恩,太公在时,那是当一家人相待的,便是后来郗氏和吴陪房管家了,因为有林勉在也不敢苛待,两代人都是府里的婆子,后来婆媳都没了,所以这个孙女年纪轻轻就替自个祖母和母亲来管了东府这边的一些事。   她也不是个势利眼,心里还有些自尊,谁尊重她,把她当个人看,她心里就喜欢谁,敬重谁,要是主子打骂,她也会忍,偷偷躲起来去哭,自个消化掉这些,可遇着同是侍奉主子的,甭管你多得势都不怕,府里有些婆子反还因此畏她。   绿荭手上还拿着些攒下来的三吴锦和各色丝线,特地来这院子寻紫朱给自己缝制些过冬的贴身衣物,见那两人烧了炭火,走了一路,早被风给吹得没个暖和劲,上前把东西递过去后,便倚在紫朱身上,弯腰伸手去烤,不由笑道:“我来求人的,还要劳烦你给我做几样过冬的。”   “说什么求不求的,我也只有这点用处了。”紫朱笑了笑,翻了翻这些三吴锦,厚实保暖又不扎人,最适合做贴身衣物,每年府里主子做东西用剩的边角,有时会赏下来,或是自己拿通宝去买,她大概瞧了几眼,才记起来问,“西府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绿荭朝周婆子瞟去,然后太太奶奶开始说着,声音也放低了些:“还不是三娘的婚事,昨儿六娘跑去微明院找的大奶奶,凭之前太太对三娘那样,谁又不是担心她,陆府的人走后,也是太太先发作起来的,大奶奶后面便问了一句,结果太太连骂带刺的,愣是让旁人一句话都说不上去,后面三娘来了,说她早跟太太商量好了。”   她又道:“沈女医为何刚好就在府里,那是大奶奶不舒服,微明院的人去请来的,本就不适的身子,叫人给往心口上刺了刀,哪还能有好的。本就是大奶奶一直在给她议婚,且前头还有铆二爷在,哪就轮到她,可你说就是不满意,提前和嫡母商量好了别的儿郎,不说提前写信告诉一声,便是回府后也合该与大奶奶说一声才是,大奶奶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也好体面的回绝魏府那边,哪有这样背地里瞒着人耍人的,心里又哪有半点敬重,亏得这两年来大奶奶处处照顾她。”   周婆子听了,怪里怪气道:“绿荭姑娘又是在拿几两线织布?”   “织布什么的,我可不行,不过是昨夜里和桃寿闲着聊了两句,她亲口与我说的罢了。”绿荭只差给个白眼,吐了口白气,还是以和为贵的笑道,“好了,我也不与你们闲说闲话了,主子们的事,到底也不是你我能说的,便是说也没有胡诌的理儿,你今儿是姑氏,可也是从新妇过去的,有些事自己也受过姑氏的磋磨,不说要你心疼两下,那根舌头别乱上下乱动,就得叫人去多拜拜观里的各路神仙了。”   她是打趣着说出口的,周婆子也不好发作,只能不尴不尬的回了句:“倒真是好一张利嘴,我也不与你们多嘴多舌的了,该是回屋收拾收拾过冬的,小心不给冻死。”   绿荭低头仔细嘱咐了紫朱两句,也转身往院门走去,走了十几步的时候,东边三间屋里挑帘出来个人,喊了一声“绿荭姑娘”。   她走过去,好声好气的说道:“姨娘有什么事?”   院里侍女婆子也不少,光嘴就有许多张,周姨娘怎会半点都不知道,开口就是问:“大奶奶小产和三娘是不是有干系?”   绿荭眼神一变,眼前这位到底是生林妙意的人,虽说府里的身份未必比得上自己,她还是顾及的委婉说道:“昨儿建康坊陆府的大太太来了,太太与她在商量三娘的婚事,太太和三娘通了气,大奶奶却不知道,许是担心这家儿郎不好,过去瞧了瞧。”   周姨娘点了点头,笑着道谢,然后便回了屋。   没一会儿又独自出了院门,往春昔院去了,只是走至一半,想到这个娘子儿时嘴中曾说的那句“姨娘呢,生下我便不管了”,又止住了脚步。   这辈子叫她从姨娘肚子里出来,做女儿不顺心,日后去做新妇,既有得选择,自个愿意就是最好的。   再三思虑下,还是去了西府。   -   微明院里,仆妇匆匆而来。   闲坐着的一两个侍女婆子瞧见后,还来不及去禀告屋里的主子,那人已是到了正屋,不进屋去,也不寻就坐在不远处那几个能进屋里去侍奉的侍女,而是径直走到廊下。   双手略显局促的抹了抹自己的长褙子,看嘴型像是喊了声“大奶奶”。   屋内,宝因刚与男子耳语完那句话,便被抓着鸣口嗍舌,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两口相咽。   听见声音,她心中一骇,忙偏头看向窗外,不大确定的回了声:“周姨娘?”   外面的人连欸三声:“是我,不知可扰到了大奶奶的静养。”   女子忽然离开,正在兴头的林业绥眉头皱起,在瞧见女子唇上沾染着那层亮晶后,又被安抚,笑着抹去。   “不过是坐着说几句话罢了,哪有什么扰不扰的。”宝因手撑着榻几,起身欲下榻,“姨娘怎么不进屋来说话?外面怪冷的,得了风寒,可有一阵罪要受的。”   这次小产幸好还算不上是太严重,在卧榻静养十二时辰后,便可适当下榻走动走动,再配着寿胎药吃也就好了。   林业绥也同时将笔墨皆挪至榻尾的高几,榻几则轻踢至里边,随后握住女子手腕,将人揽到怀中,捻耳珠,与其耳鬓私语,嗓音里揉入了笑,极尽缱绻:“我只应了幼福能下来抄经,可没应这个。”   宝因已起身快要下榻去了,猝然被男子圈在身前,顿生娇嗔,正想抬头与其争辩一番。   又被他吃嘴。   外头站着的周姨娘全然不知屋内发生的事,只顾着说自己的话:“不敢叨扰到大奶奶,我站一会儿就走,今儿来主要是想要替三娘来给大奶奶赔罪的,她年纪尚轻,遇着太太就说不出话,从小就是这样,别说是忤逆太太这个母亲了,您千万别与她去计较,我知道大奶奶对三娘的好和用心,她这次却还差点害得大奶奶没了孩子。”   仆妇的话,宝因听得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叫他饶过,愣了会儿,终是反应过来:“姨娘说得什么话,三姐是府里主子,爷的妹妹,太太的女儿,我哪有为这事就记恨她的理儿。”   见女子温顺待着,林业绥伸手从榻尾屉架上随意拿了本文集看,似是不关心她们所在说的事。   靠着男子,身子热了,手却开始感觉凉起来,宝因抱来手炉烘着,神情始终不冷不热:“姨娘也是知道的,我只是她嫂子,上头还有太太这个嫡母在,儿女婚事确实该太太做主,倘双亲皆不在,才轮得到我这个嫂嫂来,更不用说三姐自个儿也对太太寻得这门婚事觉得满意。”   只是周姨娘心中却仍有担忧,毕竟如今府里是屋里的人在管着:“只是太太素来对三姐有些不喜,我就怕在妆奁上会不尽心,不过有大奶奶在,倒是安心了。”   郗氏早已不管家,这是敲柱子惊门环,担心她在妆奁上苛刻。   宝因眸中渐生冷意,这等下作手段她不屑去用,范氏也没教过自己,高门里又有哪个太太奶奶会去用的,只觉是在辱人,况且她心中对林妙意着实说不上恨与怨,一时气血上涌过去便也就过去了,何必为这等琐事劳累自个的心,又何必为这个去给日后林氏树个敌出来。   往后该如何相处还是如何相处。   谓不留情,犹无意。   她借力打力,直讥道:“姨娘这话说得倒是没意思了,太太怎会不尽心,又何来什么不喜,我倒是也像如太太般那样,面上不喜三姐,却私底下颇费心思的给三姐寻了门好姻亲,谁也不知道,只为让三姐惊喜踊跃一回。”   发觉怀中的人动了气,林业绥立即放下书,想要安抚。   宝因瞪了眼,离了他的身,一声不吭的重新拿来笔墨,提笔写经。   “大奶奶要静养。”被无辜牵连的林业绥也沉下脸来,不由得对外面的人动了几分怒,“我不在时,你们便是这么侍奉的?”   听到屋内传来男子的声音,周姨娘还来不及先请辞。   忙完过来,刚好听到这句话的玉藻已被吓得赶紧上前请人离开。   作者有话说:   被周姨娘气到的宝因:林府的人都可恶!   被无辜牵连的X业绥:我现在不姓林了   -   【上章结尾有变动!!!看不懂这章第二段剧情的,可以去重看上章结尾~】   然后2号还有(努力日更!)如果没在作话说明天还有,就是隔日更~   -   【出处】《洞玄子》:“两口相咽,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   - 第86章 养胎   周姨娘来过微明院后, 消息刚传出去,第二日杨氏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看望,而东府那边的林却意是被李妈妈劝说了一番,耐着性子等了五六日才来, 剩下的袁慈航以及别院的王氏则是顾及到女子有滑胎先兆, 前面又有人接二连三的去看望, 怕过度劳神, 特地隔了十余日才先后前去探望。   范氏也在冬月初的时候来过一趟,瞧着瘦了不少, 说是自今年初那场病过后,身子便一直没再好全过, 实在难受了, 府里的事也偶尔会让谢珍果来管。   到底也快十一岁了。   听说性子也服帖许多。   到了冬月末, 今年的雪也开始下了起来,先是盐粒似的下了几日,砸的瓦檐哐啷, 就在昨日夜里, 天地间吹起了柳絮, 地白风色寒。   今日一早,宝因刚起, 便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几句嬉闹声。   推开窗, 入目是一片白亮。   竹梢上积满雪,潺潺水流中浮着碎冰,芭蕉被压弯了叶, 洒扫婆子穿戴着蓑衣斗笠, 在加紧扫出条可行走的路来, 走过的侍女起玩心, 砸雪与人玩闹,刚扫净的地上又落了雪,被婆子追着啐骂小贱蹄子。   倏地,窗被关上。   她回头,眉眼弯弯,然后抬手,刚被窗外寒风吹到微微泛红的指尖去扣前襟处钉着两枚布扣。   林业绥微垂眸,掌心贴上女子后腰,将屈身在榻上的人翻起来坐正,后又干脆把人抱来自己腿上:“不气了?”   之前为着周姨娘的事,气了他好一阵。   昨夜里,互相用别的法子为彼此纾解时,忍耐不住,弄到了她脸上。   扣好前襟的,宝因又去扣领口一侧的两枚布扣,手上使了些力,羞赧道:“你还说,怕是成心要瞧我难堪的。”   她躺了这一个多月,被玉藻她们管着,少有下地的时候,又去府里庵庐房配了药吃,养胎这些日子,府里的事也是交给了旁人去管。   早没了什么不虞。   林业绥重复起昨夜的动作,抚她脸,狎昵道:“谁起的头。”   是她。   宝因红了耳朵,赶忙故作从容的换了话头:“爷是不是与太太说了什么?”   自从小产过后,因为要养胎,所以也没再去福梅院里请安,后来不知怎么的,前几日郗氏忽然派人来告知,往后只需像从前那样逢五过去请安即是。   可从宝华寺回来后,郗氏让她日日请安,便是下定决心要整治她。   林业绥抚弄着女子白中泛红的耳垂,似颗玉雕的石榴子,惹得人想要去咬一口,随后他便真的那么做了。   被人啮咬,宝因秀眉微拧:“爷?”   他沉默片刻,而后坦荡认下:“太太早起喜欢念经,我怕请安会搅扰了她。”   听着如此有孝道的话,宝因嫣然一笑,自己若是去怀疑其中真假,倒显得她没人味了。   两人说了阵话,续了续昨夜的温存,林业绥便出府去上值了。   玉藻也领着侍女进屋侍奉女子漱口净面,梳妆穿衣。   待整妆好后,宝因便在坐床上,倚着隐囊,拿起卫夫人楷书碑帖的拓本看了起来。   几刻过去,东厨的婆子也做好了早食送来。   侍女忙前去收拾好桌几,摆上驴蒸、西江料和清蒸露葵、藠头,这些份量都不算大,刚好够一人吃的,随后又盛来一小碗的黍米饭。   宝因瞧了眼,面露几分愉色。   陪着女子用完早食,玉藻端来专用漱口的茶,看见婆子收走的碗碟都空了,笑道:“看来腹中的哥姐儿是不忍大奶奶再受罪了。”   这胎大约是八九月怀上的,到今日也快三个月了,好在是没有怀兕姐儿那般反应大,没有什么想吐的时候,反是什么都能吃,荤素不忌。   有时夜里吃不着,还抓心挠肝的。   宝因冁然,将茶抿进嘴里,在口中转了转,而后偏头吐出,拿帕子拭去茶渍后,又托着热汤吞咽了口。   瞧着熏眼的热气,她抬头,吩咐道:“你去我那装书的箱笼里翻找一下,应当是有贴钟繇的小楷拓本,再去将那三块用葛布裁制的帕子拿两块出来,还有那朵蝴蝶振翅的金钗。”   说完,沉思了一回,又加了句:“还是三块都拿出来吧。”   玉藻放好脏帕,不由一问:“这是要给谁家去送礼?”   那三块帕子所用的葛布最是洁白细腻,是从前吴郡所盛产的,当时有个霸主还特地求过,现在便是想要也难得。   “东府那边还有别宅。”宝因将手中茶盏递还给侍女,随后从榻上起身,走去卧床旁,“我今儿有事要去寻两位叔母,刚好会路过勤慎院和姮娥院,一并也去瞧瞧,而且她们又来探望过我,不回礼总归不好,像欠了人情似的。”   她拢上镯子,项上带了儿时范氏给从观里请来的长命金锁,回身说道:“你也知道我的,最不爱欠人这些。”   女子已大安,玉藻也不再管着,听到这么说,赶紧点点头,吩咐屋内余下的侍女好好侍奉,便出去隔间寻东西了。   寻好回来时,宝因立在正屋门前,裹着件朱红牡丹团花的鹤氅,短绒风毛捂着脖颈和两颊,手上抱着个葡萄花纹套子的手炉。   她将东西交给跟着去的两个人,说话都吐着白气:“大奶奶都找好出来交给她们了,只是这雪不知会不会下大。”   宝因望着纷纷扬扬往下落的鹅雪:“等停了再去就是。”   幸好的是没等多久,这雪便止住了,跟着去的人,刚好一个婆子,一个侍女,为以防万一,中途又下起来,都穿蓑戴笠。   出了微明院,走到两府相接处,从朱门跨出门槛,穿过甬道,进了东府的绿色大门后,宝因停下,嘱咐着婆子和侍女:“碑帖拓本送给铆二奶奶,这一方葛布帕是给春昔院的,还有蝴蝶振翅的金钗是给姮娥院的,你们先去送。”   这支钗,她戴过一次,林却意艳羡问过一次。   婆子侍女点头欸了声,之后各自走了。   宝因则直接去了杨氏的院子。   半月前,郗氏便与陆府的大太太相商好了林妙意和陆六郎的婚事,回去没几日,陆府就马上送来了通婚书,林府这边也由林勤代写了封答婚书过去。   四日前,告知礼部后,两府已可以走六礼。   来至台阶前,只见院门锁着,阶上雪也未扫。   叹出口白雾,宝因蹙着眉头,最终还是踩了上去,只是每步都走得慎之又慎,走完几步石阶后,她抬手敲门环。   守门的婆子听见动响,不紧不慢的来开,看见女子,吓得赶紧开门:“大奶奶怎么来了。”   到底是别人院子里的事情,多管无益。   宝因舒展眉头,迈过门槛,笑道:“我来找二叔母。”   随之,由游廊去到门帘子前。   侍女刚挑起帘子,就见杨氏在屋内说道:“绥大奶奶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进了屋,宝因边脱鹤氅,边轻笑回应:“我如今身子稳当了,念及叔母那时怜爱我和腹中孩子,还特地去西府瞧我,所以一好便赶紧来答谢叔母。”   鹤氅交给侍女后,走去罗汉床坐下,拿出帕子给妇人。   杨氏接过,眼里闪过打量,先是不悦,随后似乎是瞧出了葛布来,脸上立即砌起了笑来,还记得让人去端来一盏热汤:“怎么还劳得你来,不过倒也是你的一份孝心了。”   “哪里是我的孝心,是叔母疼爱我们这些小辈。”宝因喝了口汤,懒得绕转,直截了当道,“这次来也是有事要求叔母,您也知道三姐如今已和陆家六郎议好婚事了,很快便要开始走六礼,只是我那时怀兕姐儿时,日夜吐个不停,如今又有了,怕因此误了三姐的好事,铆二奶奶也是五个月的身子,至于母亲为了三姐的事已是劳累,实在不忍再叫她去费神,所以想要请两位叔母一起帮忙操劳下。”   两个人一块,正好也能够互相挟制对方。   听着前面,杨氏一副不愿再听的模样,到了最后一句,放下茶盏,接过话茬,先是十分体贴的关怀一番女子,然后才笑着应下这件事。   寒暄周旋几刻后,前面去其他院子送东西的侍女婆子也来了。   宝因起身告辞,离开东府,又去了别宅。   王氏一听女子来了,忙不迭起身,生怕在这个冰雪天里,那些个婆子侍女把人给摔着碰着了。   谁知刚挑起帘子,人在门前。   侍女脱下鹤氅拿走后,宝因哈气搓着手取暖,瞧见妇人着急慌忙的模样,笑容松快起来:“叔母这是要去哪儿?”   话如此说着,脚已迈了进去。   不似在杨氏那儿的端肃。   “这大雪天的,我能去哪儿?”王氏伸手拍去沾在女子衣上的雪,拉着人往里间走,忍不住揶揄逗趣,“谁跟我们绥大奶奶似的,肚子里揣着一个,还敢出去到处走。”   被人按住在榻边坐下,宝因扫了眼得到妇人吩咐,上前来脱鞋履放脚炉的侍女,然后抬头说笑道:“瞧三太太一副为我的模样,怎么刚刚倒还拉我走这么快?”   “你都不怕在雪里走的,我又有什么可怕的。”王氏笑着嗔了眼,抚着下裙坐下,“不知绥大奶奶有何贵干?”   宝因跟先前去杨氏院里那般,给了帕子,说了差不多的话。   王氏拿着帕子仔细瞧过,心中有数的扬起笑,直接说道:“你这么来一趟,总归不是白白来看我,给我回礼的,别说还是这样好的东西,要再不赶紧说,我可不帮你了。”   “怎么偏叔母这么爱揭人心思的?”宝因嗔笑了声,也不再与妇人客套,“前几日三叔父不是已回了答婚书过去,那边也已上报了礼部,三姐和陆六郎也要开始行六礼,听她们的打算,似乎是想要尽快,我刚已去过二叔母那儿,托了她,只是心中仍还有些疑虑,这才来寻叔母。”   听了这么一茬,王氏也听明白了,郑重点头:“放心便是,有我在,她掀不起什么风浪,也耍不了什么威风,断不让三姐的六礼出什么乱子。”   说到这里,妇人怒其不争的说道:“三姐也是,搞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从前看着畏畏缩缩,低头含胸,现在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她。”   宝因从侍女那儿接过手炉捂着,眨眼不语。   好坏她都不说。   王氏又道:“你这胎倒也是艰难,八九月怀的,到十月也差不多有一两月了,怎么那么晚才知道?”   宝因这才笑着接话:“这几月,我月事一向不准,五月末的时候,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怀了,结果请来女医发现只是日子推迟了。”   月事不准也能怀上,王氏听了只觉诧异,而后又大笑说这孩子是有福的。   “还有一事,我想求叔母。”宝因凝思一会儿,开口有几分托付的意味在,“关于六姐的。”   这边两人在闲谈,不知时辰。   那边杨氏早按耐不住心中得意,立马开始指使起那些专管茶器酒器等物的婆子来,要先清点清点件数,免得日后要用时,有所遗漏。   府内人多,风声从这个院子传到那个院子,又从东府的院子传到西府的院子,郗氏也就知道了。   福梅院里,妇人听着那些婆子在说几个管事婆子对杨氏的腹诽,面上露出不喜:“我这个姑氏还活得好好的,她倒像不知道似的,反去找起了叔母来。”   桃寿给她锤着肩,宽慰道:“太太说得哪里话,大奶奶这是体贴您,您和陆府大奶奶光是商量三娘的婚事就够累的了,好几次我瞧您早早就睡下了。”   郗氏瞥了眼:“我看她是怕我管着就不肯撒手了。”   桃寿也不再说话。   -   聊完已是末初,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宝因怕下大,向妇人告辞一声后,便离了脚炉,拢上被侍女烘热的鞋履,走去了外间门口。   跟着来的侍女婆子还在吃茶烤火,看见主子出来,嘴里的糕点还来不及咽下,赶紧一口饮尽热茶汤,使劲顺过气来后,婆子披好蓑衣斗笠。   侍女上前去给女子披鹤氅。   系好绸带,宝因罩上兜帽,去到院门口,再由人扶着下了台阶,一刻不到便出了别宅,随后坐上牛车回了林府。   下了车,入府走至那泊湖边,她止住脚步,瞧着湖面结了冰,莲花枯在水下,光秃秃的水面只剩下两只黑色的乌篷船,上面落满了白色的雪。   “嫂嫂。”   声音传来,宝因侧头去看。   林却意披着大红斗篷走来,髻上正簪着她送的那支金钗,一走一动,蝴蝶颤动的像是要飞。   十三岁,也稳重起来,不再有山寺中没管教的影子,开始像世家女儿。   只是在自己府里人面前,仍还收不住这性子。   见人来到自己身边,她将落在暖炉上的手伸出一只去:“这么快便簪上了?”   林却意往头上摸去,欣喜道:“我想着蝴蝶在雪中翩飞,更有一番意境,急着要给嫂嫂看。”   说话也还是有几分佛儒的意味。   宝因还没开口回,她又自顾自道:“本来是想要拉着三姐一起来的,可她...”林却意愣了下,然后笑道,“有点不舒服,所以托我跟嫂嫂道谢。”   哪是不舒服,怕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宝因浅笑着,没去拆穿:“三姐要准备婚嫁事宜,大概是忙病了的,你也叫她多注意歇息。”   林却意垂眸沉思,有些替自己三姐尴尬的点头。   “可要去我院子里坐坐?”宝因装作看不见她的神色,淡定从容的说道,“兕姐儿已会喊人了,你不总囔囔着要和她玩。”   林却意眼前一亮,正要点头,可瞧见远处一人后,嬉笑道:“不了,等下月十五兕姐儿满周岁时再来,嫂嫂不知道,李妈妈管我管得紧,什么都不要我玩。”   宝因本是有事要交代,如今也只好在这儿说:“你往后的一段日子,直到三姐出嫁,都要跟着两位叔母去学学如何打理事,之前你虽跟着我学过一些,可这些大事还没碰过,忙你二兄的事时,我也是不得空闲,如今正好又有喜事,你便在旁跟着看看。”   林却意乖乖点头:“我会好好跟着叔母她们学的。”   话音刚落下,又笑着匆匆向女子身后低头行礼,喊了“兄长”,便像只蝴蝶那样离去。   宝因大约也猜到了,她转过身子去,立在雪中,身后是雾凇沆砀的莲湖,与雪相混成黑白两色的乌篷船,眉眼带笑,瞧着身披云鹤大氅的男子踩着地上细雪,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林业绥走近,伸手沾去女子睫上的雪花:“不冷?”   宝因将隐在鹤氅下的手炉露出来,靥笑道:“这话我该问爷才是。”   然后,拉过男子的手一同捂着。   她不觉惊呼:“怎么这么凉?”   “尚书省有炭火。”林业绥怕凉着女子,将手抽回,“只是回来路上冷了会儿。”   宝因把手炉放在男子手中,见他要还回来,左右无人,干脆紧握着他离自己最近的手:“我这样也能取暖。”   林业绥无奈一笑,右手抱着暖炉,左手牵着女子,继续往前行。   两人一路慢慢走回微明院。   雪仍在下。   氅衣之下,是男子想尽法子要与女子十指相扣,最终目的达成。   回到院子里,还没走到门帘子前,便听见牙牙学语的声音。   大概是承了父母的身量,林圆韫已开始抽长起来,不再似之前那样瞧着圆圆胖胖的。   她立马上去抱住母亲的腿,将脸埋进袄裙里,再抬头口齿不清的喊上一句:“娘...娘...”   紧接着就闹着要女子抱。   见状,林业绥先一步弯腰,双手将女儿抱在怀里。   纠结要不要抱的宝因松了口气,兕姐儿正是爱玩的时候,有时总会踢脚,抱着正好踢在她腹部。   林圆韫看见是父亲抱,也不挑,高兴地喊娘娘。   宝因开口纠正:“应该喊爹爹。”   只是林圆韫始终都喊不出爹爹的音来,最后闹脾气连娘娘都不再喊了,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男子,不再看女子一眼。   宝因拧起眉来。   林业绥却笑了起来,抬手去抚平女子的眉眼,附耳调笑道:“她才多大,哪能喊什么爹爹大人的?”   这话...   宝因笑睨了眼,抽回相扣的手,先进了屋去。   林业绥也转身要把林圆韫交给乳母,只是她抓着大氅不肯松手,于是便抱着一起回屋。   女子已脱了鹤氅去到里间。   他跟着寻去,见人站在炭火旁烤火,几步上前,笑喊:“幼福。”   宝因循声偏头。   同时男子一只大掌捂住林圆韫的眼睛。   他们两唇对口。   作者有话说:   从这章开始,要用兕姐儿的大名啦!林圆韫!   【林圆韫(乳名兕姐儿)】   -   3号我努努力再更一次?(qwq不知道更不更得出来) 第87章 问雪   这雪一直断断续续的下到了除夕。   只是远比不上去年的大。   建邺城内的雪, 在夜里下完,辰时之前便能扫净,白日里落下的,人车马驴牛走来走去也就没了。   林府为了供主子玩闹赏雪, 便没大怎么管, 踩脏了的雪也会铲去, 只为处处都能瞧见新雪, 而非脏污之物。   玉藻今日起得早,打着哈欠没事做, 拿来扫帚把正屋门前的台阶扫的干干净净,又烧了盆炭, 坐在离院门最近的那边廊下。   院里陆续起来的侍女婆子还来不及去洗把脸, 都先围过来烤着火。   一阵说笑后, 各自散开去做事。   屋内也在叫人侍奉。   几个人赶紧打好净面的热水,煎煮好漱口的茶汤,送了进去。   正巧梳头的春娘也来了。   等洗漱梳妆好, 宝因从鸾镜前起身, 边两手轻缓相搓, 抹匀刚涂上的涂肌拂手膏,边往炭火那边走去。   男子坐在圈椅中, 未曾束冠穿上领, 寝衣外仅披着件黑底金绣的袖袍,炭火上置了铁架,放着炉子在煮鹅梨。   她弯腰, 拎起炉盖, 清香扑鼻, 转身去拿来宽口深盏, 又问:“爷什么时候进宫去?”   如今是节假,不必去上值。   可除夕这日,皇帝会召见比较亲信的高级官员进宫陪同一起守岁,今年他也要去,昨日宫里的内侍便来府上告知过了。   宫宴虽好,鼓瑟吹笙,珍馐百味,但万家团圆的日子,谁又乐意去呢。   伴君如伴虎,团圆变分离。   林业绥扔了块生炭入火中:“御宴开始前去即可。”   宝因拿好盏回来,放在男子身旁的高几桌上,将炉子中的鹅梨带水一块倒了出来,听到男子所说的,微皱眉头:“这么迟?”   她在谢府时,记得大人谢贤都是辰时便进宫去了。   林业绥抬眼看去,静默一会儿,而后拉过女子,低声逼问:“幼福便这么急着要我走?”   蓦地被男子搂腰入怀,宝因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煮梨,可她眼下也只有先应付安抚:“我是怕去太迟,官家责怪下来可如何是好?”   林业绥笑而不语,西南那边战况不容乐观,今夜或最迟明日,宫里便可收到消息,皇帝怎还能顾得上他是何时去的。   他道:“有王宣相陪,怕什么。”   宝因明白过来,提前进宫的皆是心中有所图,王宣已看清局势,不会再与郑谢一同入宫,她也不再多言,伸手便要去够那宽口深盏。   林业绥手一伸,为她亲自端来。   早起懒钝,宝因也不再动弹,索性窝在他怀里吃,才没吃几口,男子便低头审视着她身子,大掌还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眼里含笑道:“比怀兕姐儿显许多。”   沈子岑说过,孕期不吐还吃得多,便会很显怀。   女子蹙眉:“爷这是嫌我吃得多?”   不止平日吃得多,腊月以来,她早起都要吃煮熟的梨子。   林业绥宽厚的手掌继续在女子腹部轻轻抚弄,他低声好气道:“我巴不得你吃多些,去年怀兕姐儿都吐成什么样了。”   说话间,宝因忽然瞥到几上的文集,双眸微亮,心里起了兴趣,放下盏后,便拿来翻着看,翻看许久,都没有一页能够使她目光多停留一下。   这是文选集中的一卷,收录的是历代文章。   林业绥见女子极有目的性的翻阅,不免好奇:“幼福想要瞧什么?”   “我最爱李令伯的那篇《陈情表》,李令伯抓住武帝亲口定下的以孝治天下,写了这篇不失情义的表文,用字谦卑,将自身遭遇境况娓娓述来,接着便立马表明心迹,不愿奉诏做官绝非怀念旧国,也非是不喜新朝,只是不能不尽孝,素来忠孝难两全,这样一个问题他也没有抛给武帝,叫武帝里外不是人,反而在最后一段提出了法子,他要遵照武帝以孝治天下的心,先尽孝,后奉命做官再来尽忠。”宝因怅然搁下书,“读来好不畅快,八九岁时,我从大人书斋中瞧过一次,只知道是这本文选集里的,倒忘了是哪卷。”   听着女子如此深刻的见解,林业绥眸光微动,他端来深盏,舀了勺带甜水的梨肉喂给女子:“那是第三十七卷 ,等下我去寻来给你。”   宝因点头,而后张嘴吃下男子喂来的东西,嚼了几下,软烂的梨肉瞬间化渣,被吞咽入喉。   待一口一口的喂完后,林业绥便去寻来了那卷书。   女子忘食的捧着反复瞧了许多遍,便连男子戴冠穿衣袍离开,也全然不知,宝因只隐约记得被他嗍了下舌,有股麻感残留了好一会儿。   直到巳正二刻,玉藻进屋来续炭,说了句:“李婆子来了,就在外头。”   宝因这才回神,搁下书后,深吸了口气,后又缓缓吐出,随即起身,挑帘去到外间,只见仆妇已坐在方杌上喝着热汤。   瞧见人来,李婆子也连忙就要起身。   动了动筋骨,缓解好僵硬,宝因垂下手,一面笑着开口让人不必起来,一面走至坐床那儿,询问了声:“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还来我这儿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东西两府、各处庄子田地的年账都早已在冬至前便核算好,归入专存往年账本的库房了。   守岁的日子,府里一些有脸的婆子侍女想要回家去,只要自个主子允了,大多是可以回去的。   眼前的仆妇昨日便来告了假,今日就要离府。   “这事说不上什么要紧的,只是着实恶人心罢了。”说到这儿,李婆子也止不住的愁眉苦脸,她本都收拾好了金银细软,只等回家去含饴弄孙,可偏偏东府不叫人快活,“月初府里便按照惯例给各院大小主子裁剪了几套冬衣,还另外支出了那些丝棉送去各院,供主子自作他用,随便做些什么耳套子,拢手的都可以,这都是按照库房所存的数目,依着分例送去的,剩下的都不能再动,可二太太今儿一早就喊了罗婆子过去,说什么她觉得冷,还要再拿些丝棉,罗婆子本不愿给,但二太太说如今是大奶奶托她来帮忙,以此来胁制人。”   玉藻听着,在心里啐了口,不过是让她帮忙打理林妙意的六礼,怎地就觉得是把整个府里的事都交给她管了,也忒会给自个找脸了。   端坐于榻边的宝因则没什么太多情绪。   李婆子仍还在继续说着:“罗婆子还是想着要先来给大奶奶说一声,但二太太定要她立马给个话,又叫自己院里的婆子跟着一块去取,我出府时遇到了她,她觉得有负大奶奶,不敢来见您,托我来说。”   没人说话,屋内瞬间便静了下来。   宝因垂眸,擦手静思,而后淡淡道:“我知道了,日后二太太要什么,给她就是。”又对仆妇笑说,“时辰不早了,阿婆也赶紧回家去才是,不要耽误了团圆。”   女子不给自己任何多说话的机会,李婆子只能离开了。   玉藻收拾着茶盏,想着杨氏能这么逞威风,到底是因为把三娘的六礼给托付出去了,要不给二房那边半点机会...她叹道:“大奶奶当真不管三娘的事了?”   只是这话,却惹得屋内的人愠怒。   宝因冷笑了两声,紧接着便冷言起来:“我如今怀着身子,既要养胎,又要管府里,还有外头那些庄子田地,哪儿就管得了这么多事,当真以为我是什么金银打起来的身子,你倘想要侍奉这样的主子,只管找去,我绝不留你。”   刚巧这会儿,外面的侍女又来送暖炉。   侍奉这么多年,女子少有动怒的时候,玉藻被吓得放下手里的盏,走去门口接过来,再去递给女子,同时也连忙赔起不是来:“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二太太那边借着这事生是非,到头来肯定又要闹到大奶奶您面前来,岂不是更累身子,这才不经脑子说了这些浑话。”   宝因抱过暖炉,捂着手,不作一言。   闹?她日后自有法子收拾。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好了,心里松了口气,赶紧端着茶盏便要往外走。   门帘子霍地被人从外面挑起,是探亲回来的红鸢不知从那儿折来了一大枝的红梅,抱着进屋来,满脸喜色:“大奶奶,这是我阿娘叫我给您送来的,她管着的那块地儿有株红梅太盛,把树都给压垮了。”   “这么大一枝?”玉藻瞧着地上被门框碰落的花瓣,横着都走不进来,上前点了点红鸢的眉心,“莫不是想要让大爷和大奶奶为你这红梅让地儿出来。”   宝因看过去,那么大一簇,若是摆在空旷的屋里倒是能赏出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意境,只是放在居室,非但没有高山闲士的趣味,反觉闷烦。   她凝思几番,笑道:“东西两府今儿要一块在正厅用团圆宴,那儿的偏厅我记着只有几件玉瓷摆件,又开了扇三尺宽的窗,能瞧见外头的雪景,用定窑的白瓷插好,摆在那里正好。”   红鸢欸了声:“我这就去。”   玉藻也跟着出了屋子,拿来扫帚要扫落花时,女子已立在檐下。   不似梅,似竹。   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只是静静赏着雪。   -   酉正时分,西府的庖屋便做好了团圆宴。   婆子去各院禀告,别宅林勤夫妇那儿则由小厮去。   疱屋的仆妇刚从微明院离开,玉藻转身就进了女子房内:“大奶奶,疱屋那边来喊了。”   宝因抬手,将珠珥坠好,不慌不乱的吩咐道:“你先去瞧瞧乳母给兕姐儿收拾好了没,好了便先带来我这儿。”   玉藻应下声是,又出去了。   不出两刻,乳母便抱着穿好交衽短袄的林圆韫来了正屋。   宝因拢戴好镯子和项圈,忍不住心中疼爱,上前用捂热的手背贴了贴兕姐儿的脸颊,引着她多说话,有益学语:“该喊我什么?”   林圆韫咧嘴笑开,“娘娘”二字已能喊得十分轻松。   母女二人嬉闹之际,红鸢也正拿着氅衣出来给女子披上。   宝因垂首系好胸前的绸带,戴好兜帽,吩咐好人给林圆韫打伞遮雪后,便迈步穿过游廊,一路走至院门外。   下了台阶,侍女拿着手炉等保暖的,左右拥簇着女子,踩着新落下的细雪往东行。   乳母走在后面抱着林圆韫,又另有婆子在旁撑伞,其他两个乳母则带着要用的一些玩具小儿被。   到了正厅,府里那些人都已在了。   宝因边脱氅衣,边与这些姊妹妯娌打招呼,而后又忙着去给先来的郗氏几个尊长请了声安。   后脚来的林妙意也来她跟前万福行礼:“嫂嫂。”   腊月十五,林圆韫过周岁时,她去送贺礼,本是想放下便走的,可女子知道后,亲自出来留她,仍如往昔般相待,她这才渐渐放下了心里的结。   见林妙意终于敢见自己,大大方方喊声嫂嫂,宝因也笑着颔首。   除了林业绥不在,府里大小主子都在这儿了。   等吃完团圆饭过后,女眷便进了偏厅去闲话。   郗氏、杨氏和王氏几个辈分大的先在罗汉榻坐下,怀着六个月身子的袁慈航也被喊去了那边,林妙意和林却意则坐着方杌,围着炭火。   炭火上还放了张长方几。   宝因喂完兕姐儿饭食进来时,林却意连连招手,只是郗氏几个要看孩子,她摇头,无奈笑了笑,牵着一只小手去了榻边。   在府里的唯一孙辈,自然少不了含饴弄孙,林圆韫起初还有些畏生,渐渐熟悉也就好了。   看着孙女软糯的模样,郗氏和另外两个弟媳也开始说起了自己孩子的儿时,又共同期盼着将要出生的两个孙儿。   听到这,宝因和袁慈航偶尔也会笑着迎合两句。   此时一家团圆喜乐的时候,平日有什么隔阂也都放去了一边。   说到孩子,妯娌中消息最灵的王氏放低声音,说起一件稀奇事来:“东宫那个李昭训九月难产死了,生的还是个儿郎。”   “这是东宫第一个子嗣吧。”饶郗氏再不怎么晓世事,也知道东宫子嗣艰难,她不由得叹息一声,“怎么就挺不过这关来,要挺过来了,往后荣华富贵岂不随便享。”   杨氏回来建邺也有了大半载的时日,也开始重新联系从前那些高门太太奶奶,这些事还是能够探听一二,搭话道:“听说那个儿郎是养在了太子妃膝下,十载里生一个没一个,大概是不抱着能再怀的念头了。”   王氏哎呀一声,有些嗔怪这两个嫂子没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只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不能明说出来,她赶紧瞧向袁慈航那边:“宝姐儿,你应该懂的。”   正在与兕姐儿玩闹的宝因闻声抬头,眸中映着对面窗前桌案上的大簇红梅,心里则在琢磨着王氏的话,而后莞尔一笑,也没有太说明白,因为不能说明白:“李昭训生的是头一个子嗣,但不是第一个孩子,年初东宫怀孕的昭训和承徽已先后为太子诞下了两个女郎。”   那些日子里便有流言传出,李昭训死了,是因为她生了个儿郎,太子要去母留子。   不过渐渐已没多少人信,尤其是月初东宫又有儿郎诞下,而生母没死。   郗氏和杨氏似乎懂了,与王氏继续说着孩子的事,不知怎么又说回了孙辈,聊起几个出嫁女所生的。   袁慈航则偷偷凑近到女子耳畔:“嫂嫂,你说得的事是真的吗?”   她听出了那话的意思,如今又怀着孩子,身为母亲,自然对这事畏惧和感同身受。   宝因楞了片刻,而后笑着摇头。   她不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有太子才知道。   没一会儿,待着无趣的林却意来邀她们玩四个人才能玩的牌贴,只是林圆韫突然闹起觉来,哭着要母亲。   宝因怕扰到屋里的人,抱着出去哄睡,几瞬过后,怀中哭哭啼啼的人才终于不闹了,她进屋将兕姐儿放在榻上,交给乳母看着,而后绕过十二扇的花卉围屏,去到在东面的隔间。   因顾及到怀有身子,便换到了高足的桌几上。   姑嫂四人玩过十几轮的牌贴,外面簌簌开始落起雪来。   林却意偏头,望出了神。   林妙意喊了几声都没有,便偷偷示意两个嫂子看。   宝因洗着牌,打量了好几下,故意提了些声,笑说道:“古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不知今儿我们能不能也借六姐的光,留名文册。”   果不然,林却意立马回过头来:“留名什么文册?”   “谢安问儿女白雪何所拟,谢长度与谢令姜先后应答,造成一段文史佳话。”牌洗好,宝因将其放在几上,“我今儿也不为难你,不叫你自个儿作诗,只问你胸中可有诗来拟雪势。”   林却意又瞧了眼窗外,黑夜白雪,想也没想便答:“白乐天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最是应景。”   答罢,又反过来考其他三人。   袁慈航、林妙意皆答了雅致的诗。   到宝因时,她笑而不答,受不住林却意的闹腾了,忙求饶,收起笑声,正襟危坐的说道:“我最喜李太白那句‘雪花大如手’,想来是我太俗,只觉这句一下便点出了雪势之大。”   林却意听完后,直说每一句都好,然后笑开:“倒不知后世谁会将我们写入文册去。”   林妙意捏了捏身旁人的鼻尖:“又不是自个作诗出来的,不过是摘取了前人之语,六姐便想着留名文册了?”   姊妹玩闹起来。   “没多少日子,三姐便要嫁人了。”林却意瞧着手中试年庚用的骰子,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抿着笑发问,“可还记得前年除夕,你掷的什么吗?”   林妙意点头,认真答她:“好像是夕颜花。”   林却意双手捂脸,取笑起人来:“可要朝夕得人爱护呢,真不知那陆六郎是要怎么爱护三姐,哦不,过两月便该改口叫三姐夫了。”   陆府前几日便送来了家庙占卜得到的日期,二月初二。   这番话,闹得林妙意一阵脸红。   前年袁慈航还没来,林妙意又闹着要这个二嫂子也掷一次,最后掷出个鸳鸯来,她抚掌笑道:“看来二兄和嫂子日后必是恩爱两不疑。”   见识过六姐的解法,宝因和林妙意都已见怪不怪,在旁笑着看她。   只是很快,这把火便烧到了看戏的人身上,林妙意追着问道:“对了嫂嫂!那时你掷的是什么?”   宝因想了想:“好似是蜜饯。”   又笑问:“不知六姐要作何解?”   听到蜜饯二字,林却意的神情缓慢凝住,喃喃一句“蜜饯都是药太苦了才吃的”。   作者有话说:   试年庚在27章~   4号努力更[奋斗]   -   【出处】   1.西晋李密《陈情表》,李密字令伯。秉承古人称字不名。   2.谢太傅寒雪日内集这段出自《世说新语.咏雪》。   3.谢朗字长度,谢道韫字令姜。   4.白乐天是白居易,乐天是他的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出自他的《夜雪》。   5.“雪花大如手”出自李白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   - 第88章 见血   林却意的解语, 宝因没能听清。   蓦然间,建邺城内便已钟鼓齐鸣,庆贺子时新岁来到。   屋内屋外的奴仆个个跪在地上,叩头拜年道:“伏惟太太奶奶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   宝因也扶桌起身, 绕过围屏, 走至西壁榻前, 肃拜行礼:“元正启祚,万物惟新, 惟愿母亲叔母尊体万福。”   袁慈航、林妙意和林却意跟在后面过来,一起向尊长拜年。   睡着的林圆韫被这声音给吵醒, 好在没有哭闹, 只是睁着眼睛左右顾盼着, 便由乳母抱着过来行礼,嘴里代这位还不能说话的小主子道拜年的吉祥话。   为讨个新年吉利,也为表示疼爱, 郗氏开怀的给了这些小辈特制的金珠, 王氏跟着给了些早就备好的珍珠。   随后, 同辈之间互道万岁。   在万岁声声中,围炉烤火夜话, 虔诚祈望年光的赓续。   陪着尊长说了会子的闲话, 姑嫂几人便又回了围屏隔出来的东边隔间去。   四方的桌几罩着猩红绣花草鱼虫的围布,各坐一方,继续玩起牌贴来。   玩过几轮后, 乳母便牵着林圆韫来了:“大奶奶, 娘子困了, 大概是认地儿, 不肯在这儿睡。”   宝因闻言偏头。   泪眼汪汪的林圆韫看见母亲后,马上颠颠的跑过去,抱着不撒手。   “兕姐儿困了?”宝因微微弯腰,低下头,尽量与她平视着,轻声询问,“是不是想回去了。”   林圆韫没抬头,没撒手,糯糯应了声嗯。   这轮牌正好打完,宝因放下手中剩余的牌贴,从面前拿了几枚通宝给另外三人,同时起身笑道:“我也该走了,你们要累了,去外边榻上眯会儿,或是回自己院里去。”   袁慈航也说:“嫂嫂等会儿,我和你一起走。”   婆子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赶紧拿上挡风蔽雨雪的鹤氅过来。   林妙意见两个嫂嫂都要走,她们在这儿待着也没趣味,便也想拉着六姐一起走。   只是看到一个个的都要走,林却意直接撒开手里的牌,连通宝都不要,声音哽咽起来:“好不容易有个大家都在的时候,不好好玩闹一番,反还要去和周公相会,等三姐嫁出去了,要再想有今夜姊妹妯娌姑嫂一团热闹的日子,怕是难了。”   没多久,哭声就传开了来。   宝因连忙撇开婆子的手,走过去抚摸着头,又接过林妙意递来的帕子给她擦着眼泪:“怎么还哭了,我不走便是,只是你铆二嫂子身子重,得要回去眠一会儿,打牌贴差的人,我们再寻个婆子来补缺就是了。”   见小姑子哭了,袁慈航也忙笑着解掉刚穿好的鹤氅,过来说道:“既是新岁,那便是要大家一起热闹守着才叫个好,我整日都歇着躺着,早觉烦闷,生了郁结,好不容易遇到个可玩乐的日子,怎还偏偏遣我回去。”   林却意也擦着眼泪,笑了。   大家都要留下来一块守岁,林妙意连忙洗牌,洗着洗着,便生了乏味:“只是彻夜都玩这牌贴,到底是无趣的很。”   宝因瞧人好了,抬头吩咐乳母先带林圆韫回微明院去睡觉,随后一面缓步在林妙意旁边坐下,一面思索了会儿,说道:“樗蒲如何?听说起于老聃,倒也是应了我们的崇奉。”   袁慈航点头附和:“那敢情好,我平日少看这类书,倒还不知道竟是始于老聃。”   林妙意也摇头:“往常我只知这个好玩,头一次知道。”   与她们不同,林却意直接求知起来:“嫂嫂快说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们六姐不是博古通今么?”宝因打趣着摸了摸她头,而后两手相抚,开始说道,“我也所知不多,不过是从前爱乱翻闲书,这才知道几句罢了,马季长便在《樗蒲赋》有言‘昔有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何法盛于《晋中兴书》也载‘樗蒲,老子入胡所作’,与老聃到底有没有干系,倒是不知道了,左右是讨个趣味,没干系便不能玩了?”   说罢,吩咐仆妇去将掷具拿来。   婆子摆上来时,林却意新奇的看了好几遍:“这个是如何玩的?”   她从前常年在寺中,玩不上这些,回来后也不曾玩过。   宝因将掷具递给她,笑道:“原是还有枰、杯、矢、马、五木,还要摆上可容纳一百二十枚棋子的棋盘,与打仗差不多,棋子要摆成沟壑、战阵等,对方掷出采数,来冲你的关卡,你也要用矢来抵挡对方冲关的棋子,所以樗蒲最先是那些儿郎玩的,现在倒没那么麻烦了,只需用五木掷在杯中便可,因而时人也称它为五木之戏。”   分好掷具,她手捏着一枚似扁杏仁的木子,又道:“我们每人拿五枚掷具,一面为黑,一面为白,黑面绘牛犊,白面绘雉,轮流投掷在这个昆山,以此□□计分。掷出五子皆黑,为最高的卢彩,得采一十六。四黑一白,为雉彩,得采一十四。其余还有三彩分别记一十二,十,八。共掷三轮,采高为胜。”   “这倒简单。”林却意立马便掷了个牛犊出来,“但是谁来记采呢?”   她们四人要避嫌,侍女婆子又不会玩这个。   犯愁之际,围屏后传来脚步声。   原精气神有些萎靡的王氏止不住打了个哈欠,待看到姑嫂四人,脸上立即笑起来:“怎么都还不去睡?”   侍奉在这儿的婆子赶忙另搬了张绣墩在旁边。   看到人来,宝因伸手去轻拉妇人的手,言笑道:“古语有言‘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太太们守岁是为辞旧岁,我们几个便是为给太太们祈福延寿的。”   摆好掷具,袁慈航也看向王氏:“叔母怎么来我们这边了,太太她们呢?”   “你母亲她们要去睡,我本也想回去的,只是听见这儿有声音,特过来看看是哪个婆子在这儿打闲差。”王氏在桌几旁坐下,左右分别是宝因和林却意,有人陪着说话解闷,精神自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们都回去睡了,谁知都猫在这里玩牌。”   袁慈航又看了眼宝因,知道这位嫂嫂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抿唇笑道:“叔母来得正巧,何不给我们记采?”   林妙意和林却意也连连应和。   “你们姑嫂几个倒是打得好算盘。”王氏伸手,就近刮了刮宝因和林却意的鼻尖,又笑着用手指去指另外两人,面上却只有笑,“罢了,你们为我延寿,我也帮你们解解闷。”   有了人帮忙记采,几人很快就玩起来,中间偶有人下场,让王氏玩的。   一直玩闹到五更,她们五人都仍是神采奕奕的。   又一轮掷完,王氏输了。   妇人放下掷具,看着府里小厮在院中悬挂起祈福祈寿的彩幡,身为长辈,她横眉催促着:“玩了一夜,也该回去收拾收拾,穿新衣来贺元日了。”   宝因托腮望着她笑,指间已执着笔杆:“叔母惯会这样,待收完博资,我们自会回去的。”   “嫂嫂说这么多干什么,左右不能叫她走就是了。”林却意说着,已起身窜起来,追着妇人跑,抓住了后,稍微踮起脚来,极其认真的在她脸上用画了几笔,然后大声笑道,“瞧,叔母这不是花红柳绿的了。”   王氏又是无奈叹气,又是忍不住心里的笑意,想要责骂一番没有个礼数都开不了口,等瞧见大着肚子的袁慈航也要跟着学,吓得赶紧坐下去:“怀着身子的人,学六姐她干什么,她是野惯了的。”   在嗔了一眼后,妇人端正脸:“罢罢罢,给你们画便是。”   随即,袁慈航、宝因和林妙意都依次画了。   整张脸都是红红绿绿的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互相取笑着,而后吩咐屋内的婆子去打来热水。   颜彩最少的宝因净完面后,便先一步离开了。   缓步雪中,快到微明院时,只瞧见玉藻和红鸢两人正站在两扇绿色大门前,在挂涂成了红色的木片。   她立在阶下,抬头望了眼,彩幡也立了起来,揶揄道:“何时你们也能做得这么好了?”   “大奶奶不在,我们也总得自立起来不是。”红鸢答完,又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紧着关怀道,“怎么大奶奶现在才回来?”   宝因拾阶而上,迈步进院,又转进游廊:“夜里是想回来的,只是六姐哭了,不愿我们离开,便陪着她玩了一宿。”   “这倒稀奇,六娘一向都少哭的。”挂好桃符后,红鸢也回了院里,听到缘由,不由一笑,“又不是见不到了,想见大奶奶,日日都能来微明院。”   昨日拿去的暖炉早冷了,宝因边走边抚着手,缓缓道:“她们姊妹要好,如今府中也只有她们两个女郎,又日日玩在一块,眼见着三姐要嫁人了,想到日后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时时见到,五脏徒然生了伤感,这又是三姐在府中过得最后一个除夕,自然想要痛痛快快的玩闹一场,以后便是想要也不能了。”   “说得正是。”玉藻笑道,“大奶奶出嫁时,十娘也哭了许久。”   走至正屋门前,宝因解下氅衣递给侍女,听到十姐,唇畔弯起笑,而后挑帘入内,换了身衣裳,然后打着呵欠在坐床躺下。   玉藻洗好手,忙完院里的事,便进屋来侍奉,瞧见女子在合眼小憩,忙去拿了件狐毛衾,蹑手蹑脚的去盖好。   心中一直在想着事的宝因听着脚步声,便知道是谁,她未睁眼,把事吩咐下去:“从我的私账里拿些通宝,赏给院里的人。”   “我待会儿就去。”玉藻掖好衾被,又轻轻捏着女子的腿,“一夜未眠,大奶奶先睡会儿,醒来再管这些事也不迟。”   “哪能睡。”宝因懒动了下身子,“辰时还要去正厅用团年饭。”   玉藻也不再开口搅扰,只能为女子按摩解疲乏。   ...   辰时,女子到了正厅,氅衣还未脱下,小厮忽急忙忙的跑来面前,气喘吁吁,说不出句整话:“大...大奶奶...”   宝因凝着口气,掌心落在隆起的腹部。   只听小厮说:“绥大爷身上都是血!”   作者有话说:   五号还有~~   - 第89章 夹紧   朱雀大街上, 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的使臣的车驾源源不断的驶进兰台宫,去向皇帝朝贺。   含元殿内,位同宰相的谢贤也正领着三省官员在拜贺皇帝,由他念着拗口的贺年骈文。   很快, 中书舍人直入殿中, 递上文书。   内臣接过, 交由皇帝。   李璋拿过来后, 展开一字一字的看着。   立于殿中谢贤旁边的林业绥也不动声色的抬眼审视着,这位皇帝的神情由愤怒转为悲痛, 而后再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一群竖子!”李璋用拿文书的手紧紧捂住胸口,文书与衣袍出现了同样的褶皱, 共同承担着帝王的悲愤。   这一声怒斥, 使得谢贤立即停下, 即使贺年骈文已只剩下最后几句没念。   殿内官员看向皇帝。   林业绥亦在心中算着这位帝王接下来的举动。   待缓过来后,李璋一字不言,缓缓从座上起身, 走下几级台阶, 与朝臣站在一起, 而后唤来外面的殿卫,再抽走他身侧所佩戴的仪刀:“我性子易燥怒, 为此死过不少人, 登极以来,为做君主表率,已多年不碰刀, 只握些文笔了事。”   他缓慢挥动着刀刃, 手腕转动, 似在试这把刀用来杀人, 称手与否:“可是...你们这些人偏偏要把我当成是什么良善之辈。”   郑彧连忙接话:“陛下这是何言,我们一直都很敬重陛下有仁爱之心。”   王宣也心中无数,看向林业绥,只是男子置之不理。   “何言?”李璋怒视过去,语气愈发激烈,似乎已裹挟着这位帝王无尽的血泪,“西南匪患刚起时,你和谢贤共同向我奏报请缨,要三郡守军御敌,我允了,半载时间,两万人都解决不了区区几千人,还隐瞒军情。”   “又是你们!”   最后四字,皇帝用尽全部气力怒喝出来。   随后,吞下所有气血,无奈道:“又是你们在我面前作保,要我再给你们侄儿,你们子弟一些时日,我又允了,宽限他们到雪融之日,可结果...”   李璋仰头合眼,手中刀尖落在殿中所铺的地板上,深吸一口气后,怒目圆睁,怒吼:“巴、蜀两郡都已被人夺走了!守军没有丝毫反抗,将领逃走,为了隐瞒军情,竟还敢追杀张衣朴!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了他,是不是还准备把建邺城也拱手相让!”   丢失城池,乃守成之君的莫大耻辱,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过此事,可却在他这里发生了。   一把怒火烧毁了所有,指使着帝王挥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郑氏子弟连忙冲上前去帮郑彧挡刀,一抹鲜血从他脖颈处涌出,闷响倒地,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郑彧杀不成,愈发增加李璋胸口的悸痛,一抽一抽的,使得他身子猛晃,以沾染了血的刀尖抵在地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不倒,内侍想要上前搀扶,也被斥退。   其余官员皆屏息不敢作声。   紧接着,李璋再挥刀,这次是谢贤的门生上来挡了,刀刃所带出的血迹也洒在旁边的男子脸上。   林业绥眨眼,黑眸更冷了几分,真是腥。   只是这人没死,无疑成为李璋发泄怒火的靶子。   血迹沾染到官袍上,林业绥仍一动不动,看着谢贤的这个门生被一刀刀的砍下,最后闷声倒地。   皇帝在殿内要杀臣子,还是三省大官,内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员也接连跪地恳求。   只有林业绥、王宣、谢贤三人仍还站着。   便连郑彧都抵不住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扫过殿中的人,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而后踢开内侍,扔掉手中的剑,抓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后,昏倒在地。   内侍和殿卫急忙将人抬到侧殿,又去请来医工诊治。   百官等在殿内。   没一会儿,舍人赶来这里焦急禀告:“各地官员、附属国和羁縻府州的人都已进宫来了,要朝贺陛下。”   谢贤、郑彧满心系在侧殿,王宣也不打算管这些政事。   林业绥只好走上前去处理,哪怕脸上与浑身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嘱咐:“马上带上人去将他们拦在中书省官署,便说谢司徒仍未朝贺完,奉命带他们去值房作短暂歇息。”   随后他抬目,冷言:“殿内发生的事谁传到殿外,割舌刺目。”   舍人称喏,随即离开。   没多久,皇帝也醒了,遣散官员离开,唯独留下一人。   内侍上前道:“陛下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只好又去了侧殿,只见即将年过半百的皇帝躺在床上,发间窜出了几缕白发,胸口起伏极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李璋艰难吐息:“张衣朴是你救下的吧。”   林业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一字:“是。”   连失两座城池,是对帝王的羞辱,无论对内功绩有多大,只要丢了城池,莫不是被后世辱骂。   对他的戒心,在皇帝心中,早已不是最重要的。   皇帝要杀人,所气的也并非只有丢失城池一事,而是心中对三族的恨意又重新烧了起来。   这次,是他要拉皇帝入局。   “不愧是林从安,算尽天下事。”心中装满了西南军情的李璋自是生不起气来,反还赞赏了句,后又无奈笑了两声,“真是可惜,刚刚没能杀了他们,郑彧也就罢了,毕竟是他族内子弟,倒是没想到谢贤那些门生的忠义。”   林业绥看着还在感叹不能杀死人的皇帝,半垂眼皮,将淡淡笑意敛在眸中:“陛下若真杀了他们,天下世族将会对您群起攻之,陛下可以定罪诛杀,却绝不能在未定罪前杀,届时无论有罪与否,世族都会认为是您容不下他们,惶恐之下,滋生动乱。”   “那就定罪。”李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一句话,往日三族凌驾皇权,子弟皆争气,守江山无虞便罢了,可今日皆是粪土之墙,“西南三郡那边你来处理,等雪化了,便重新从其他郡调兵,让王烹过去领兵。”   “若王烹收不回来巴、蜀两郡。”   “我也可以杀了你林从安。”   ...   走出侧殿,男子闻着殿内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弯腰猛烈咳了起来,他任由咳疾发作,没有半点克制之意,连带着前两年所受的内伤也发起疼来。   内侍急忙出来,递过帕子:“陛下让我给林仆射的,嘱咐您注意身子。”   林业绥直起腰,谢过恩后,缓步出了含元殿,望着天地之间一片缟素,咳声仍然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从隋郡重回建邺,于缈山提剑杀梁槐的时候。   只是,这次提剑人却不再是他,成了皇帝。   男子沿着龙尾道离开时,咳声仍未中断,大氅掩住了他官袍上的血迹。   等在阙门外的童官看见来人脸上的血,吓得失色。   登车回府后,林业绥直接去了书斋。   童官拿着氅衣,想起男子浑身的血,站在门帘子外,担心询问可要请医工来,却毫无回应。   没办法的他,只能仓惶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句“快去告诉大奶奶”。   -   正厅与书斋皆在二门外,过去不需多久。   宝因迈得沉重的步履赶到廊下时,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所有想要往屋内探知的目光,只有一个小厮站在这里。   童官帮忙打起帘子,又小声禀告:“大爷脸上和身上都是血。”   宝因边解氅衣的系带,边跨过门槛入内,吩咐了句“去打些热水来”,便寻男子去了。   帘子也重新垂下。   书斋四壁是以将花椒捣碎混泥,涂抹而成的,不大冷时,室内温暖如春,可在孟冬,却仍感到寒意。   宝因抚着手,脚下慢移。   随后双手合十,指尖微微弯曲,停在胸前,喊了声:“爷?”   男子立在书案前,视线微垂,沉默不言,抬眼的那刹,冷意乍现,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迹也已干涸。   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林从安,眼中杂糅了无数的情绪。   决绝,痛苦,悲凉,杀伐还有弃舍。   望着女子潮润的杏眼,林业绥扯出一抹淡笑:“不是我的。”   两人才说了一句话,外面小厮便打来了热水,放在离男子不远处的高几上,宝因走过去,双手浸入水中,拧了拧帕子,目光在案上短暂停留后,抬头踮脚去擦。   她放柔声音:“我们回去吧。”   -   湢室内,侍女婆子提着热水鱼贯而进。   宝因抬手,一粒粒的解开扣子,褪下男子染血的官袍。   等人去沐浴后,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接连挑起两道帘子,去到廊下,命人唤来男子的贴身小厮,厉声问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院外跑来的童官被问得紧忙低头弓腰,把知道的所有事一一供出:“回大奶奶,昨夜宫中守岁并无事情发生,官家还赏了东西,只是今儿大朝会时,似乎出了事,喊了医工去含元殿,那些外来朝贺的使臣也都被留在了中书省的值房里。”   “谢司徒和郑令公浑身也都是血。”   宝因凝眉:“他们身上可有伤口?”   童官摇头:“大概是没有的,看着没有被医治过。”   问完话,宝因便回了里间。   她坐在炭火旁,取着暖,怔愣出神。   直至炭中发出爆裂的声,一时思索不得的她方大梦初醒,吐了口浑浊之气后,便撑着扶手起身,走去外间拿来香丸和香具,站在榻边脚踏上,亲手焚香。   听到湢室的响动,宝因搁下手里用来压香灰的金扁,偏头看去,男子濯过的墨发散开了来,发梢还有水珠滴下。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绣的大氅。   她在缈山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是这样。   与那时不同的是,今日的他在朝自己走来。   可为何眉目间是那么疏离。   林业绥用冰凉的掌心轻抚女子鬓发,脑中充斥着前面童官所禀的话,他半垂眸,看着隆起的腹部:“四个月,好像可以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问:“要吗?”   宝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能太用力。”   林业绥意味不明的笑着,贴耳低声道:“我只用幼福两个地方,不用那处。”   宝因以为会是手和嘴,可当趴伏在榻边,双手死死抓住矮几边沿,双腿肌肤感知到阵阵冷风时,才知道错了。   粗壮的青竹磨在沟壑间。   林业绥掐住女子腰身,又小心的不去碰触到隆起的部分,他忽开口:“那血是郑彧族弟和谢贤门生的。”   宝因愣住。   男子那个小厮。   林业绥重新换了个地,毫不避讳的告诉她:“陛下要我处理西南三郡的事,他想杀了郑彧和谢贤。”   他又不满道:“夹紧。”   神魂不稳的宝因乖顺的听男子的话去照做,又努力保持着清明,西南三郡究竟出了什么事,惹得帝王大怒要杀人。   男子呼吸猛滞,随后长吐一口气,他以此姿势搂揽着女子坐在榻边,衔其口,闷声道:“丢了两个郡,守军将领逃了。”   宝因看了眼裙摆处的微微凸起,是那个东西。   她想着男子的异常,又思及书案藤纸上所写的那“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八字,伸臂搂住,贴过去,将脑袋埋在男子肩上:“爷到底怎么了,便因为这事?”   那个从兄活不了了。   谢贤...到底是她的父亲,他是谢氏的主心骨,他一没,谢氏将军房便也没了,求饶的话就在嘴中打着转,可她不知道男子此番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看她在父族与夫族之间会如何抉择。   女子合上眼,泪水涟涟,咬着唇不泣,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圣命不能违。”   听着极力忍耐的颤音,林业绥喉结滚动,青竹也在火中软掉:“我能保下谢贤的命。”   宝因没有应答,悄悄抹去眼泪,问男子那八个字是何意,她记得那该是道经《坐忘论》中的话,大意是说我本来就厌恶世俗,要离开人间。   儿时读时,便觉世人大抵都是贪恋世俗的。   她噙了噙鼻子,忆起从前的事来:“爷又起了什么心思。”   林业绥亦不答她,起身把人抱去卧床,仔仔细细检查了番,只见女子身上的粉底织金花卉对襟短袄被揉乱,蜜合色撒花裥裙的内衬也布满斑痕,裈被撕烂。   他叫了热水进来,而后一一褪下,亲自清洗女子腿上斑痕。   然后道:“那是大人生前所写。”   昭德太子死后,林勉常于夜里临湖望月,众人只道是缅怀旧人,却不知昔日意气风发的人已厌世许久,终在第三载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为能满足其遗愿,能与昭德太子一同供奉,他故意掩去真相,装作是病逝。   这件事,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西南军情远没有那么乐观,他本想要弃舍这条命。   宝因坐在卧床上,安安静静的,任由男子来擦拭,待好后,她猝然道:“谢贤是我大人,你是我夫君。”   转身扔帕子的林业绥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朝堂之事,关乎一族存亡,爷该如何便如何,官家要杀的人,爷又能保几时,我早便明白的,所以在谢府时,婚姻之事,我从不多言抗拒,我十四年的吃穿享用皆是谢府和大人给我的。”宝因道,“如今嫁来林府,亦是如此,不必因此为林氏招致祸端。”   皇帝点名要男子处理西南三郡的事,就是要他想办法给牵涉进去的郑谢定罪。   林业绥拿来衫裙给女子穿上,瞧着她肃然的神情,不愿让这些事烦她,故笑说了句:“岳翁是司徒公。”   郑彧也是中书令,他们只是举荐,并未指挥,西南之事再如何严重,也不能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去。   屋内完事后,婆子也有眼力见的去吩咐东厨煮了汤中牢丸来。   两人吃完,一同回床上眠了会儿,到未时才醒。   云髻松散了的宝因拢好木屐,下到卧床,然后便立在屋中,望向窗外突然滴水的屋檐,无端生了感叹:“看来这场雪不久就会化了。”   先起了的林业绥坐在炭火旁的圈椅里。   闻言看出去。   那时,王烹也该出发去西南。   作者有话说:   6号尽量更qwq,我不能保证   --   【出处】   1.“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经典《坐忘论》,译文来源网络。完整的是[若以合境之心观境,终身不觉有恶;如将离境之心观境,方能了见是非。譬如醒人,能知醉者为恶;如其自醉,不觉他非。故经云:“吾本弃俗,厌离人间。]   整段文的意思大概就是人如果贪恋世俗生活, 第90章 谶语   这场雪是在正月末开始消融的。   到了林妙意出嫁的这日, 已只剩屋脊瓦檐间还能窥见余白。   天虽还有些寒气,好在是没有什么风雪了。   晨起梳好妆后,宝因嫌屋内烦闷,便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喂食着鹦鹉, 眉目舒展, 五个多月的身子, 人也丰腴许多。   偶有日头时, 碎光撒在肌肤上,泛起光泽。   游廊转角处, 忽然传来一声稚气的“娘娘”,穿着上襦破裙的小女郎逃脱了乳母的桎梏, 奔向女子。   身量长至到三尺五的林圆韫也在这个冬天学会了走路, 平日里更是步如脱兔, 学语也能连着说上两三字了。   宝因偏过视线,笑容愈发浓烈起来,闲出一只手, 轻轻摸着跑到跟前来的女儿, 又见女儿抬头看着自己, 小手指着一处。   她柔声询问:“阿兕也要看?”   林圆韫坚定的嗯了声,然后张手要母亲抱。   如今女子还怀着, 乳母被吓得赶紧上前来, 两手抱起这位小主子,只是女郎不高兴,即使在别人怀里, 也依旧朝母亲伸着手。   乳母忙晓之以理的劝阻:“大奶奶肚子里有娘子的弟弟妹妹, 如今不能抱娘子。”   只想要母亲抱的林圆韫又哪能听懂这些, 努嘴就要哭。   宝因不忍让女儿生出母亲被未出生的弟妹夺走了的心, 将鸟食递给乳母后,便笑着伸手抱了过来。   没抱多会儿,玉藻来了,她惯会哄这位姐儿,上来就劝诱道:“娘子可要下来去玩儿?”   林圆韫嗯了声,又到院里玩鸠车去了。   女儿的一动一静,使宝因面上泛起柔和的笑,瞧见人安然后,她也重新拿来鸟食,喂着笼里的鹦鹉。   一片静好之时,红鸢从院门外走来,进了回廊,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仔细听,依稀听得是几句诗文。   在陪林圆韫玩闹的玉藻听见了,抬头直取笑:“那只鸟还没学会呢,倒是叫这只鸟先给学会了。”   红鸢回过神,对着那边娇哼了声:“鸟学会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不晓得玉何时能赶上鸟。”   那时寒风烈烈,鸟笼提进了暖阁里去,这只鹦鹉一直在里面叫唤个不停,住在旁边耳房的玉藻听得烦了,每次都要啐一回,时日久了,善学人语的鹦鹉自也学会了几句。   一人一鸟互不相让。   院里的婆子侍女瞧见都忍不住笑上一笑。   宝因见她每日在徒生气,雪开始化了的时候,便也叫她把鸟笼重新挂回了廊下,只是这鸟平白学了些啐人的秽语,命她时常要来这儿念些经典文集和诗赋。   直到叫它出口是文,也正好让她再拾起往日没学完的诗文功课。   打闹完,红鸢进屋去拿来暖炉递给女子。   宝因抱过,好奇的微微歪头问道:“刚念的什么诗,也叫我听听。”   红鸢红着脸,不大好意思的念了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问,“大奶奶您读书多,可知道谁写的,远行客又为何意?”   暖了会儿手,宝因垂眸短思,而后给她解了诗来:“这是萧维摩编著的《文选》里所录的十九首古诗之一《青青陵上柏》中的,不知作者。说你我生于这天地之间,便如那远行的旅人归家那般匆忙,远行一趟,不过只是匆匆过客。这儿是将羽化仙去视为了归家,来世上一趟犹如离家远行,匆匆来回而已。”   女子笑道:“这类诗文倒少有人会去翻看,你比那块玉有灵智。”   “我哪能翻看这类高深的。”红鸢走过去拿起鸟食,帮着喂了些,“只是从前在东府三太太所生的灵姐儿院里干些浇花除草的活儿时,便听她念过这句诗,那位大娘子好像是很喜欢,听说离世时,嘴里也是念了这句,还特地托夫家那边的人带回来给三太太,以示告慰。刚从家来时,正巧遇到三太太在忙今儿三娘出嫁的事,不知怎么就记起来了这句。”   说罢,叹了句:“如今听来,这句诗倒成了大娘子她的谶语。”   紧接着,廊下的鹦鹉便出口与人酬和起来,连道两句“年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   这几日嘴皮子都要念破皮的玉藻听了,又觉好笑又觉想哭,最后是哭笑不得的诉起苦来:“我在你跟前念了好几日,都不曾听你开半句尊口,她不过念了遍,倒是学得好的跟,我看你是还记着暖阁的仇,来存心磋磨我的。”   红鸢张口无言,旋即无辜道:“我可没与它念过这些,什么朝露金石的,我倒是知道,朝露是花草之上的水珠,金石是那天台观里的法师所炼的丹药,至于在这些诗文里是干什么的,我便不知道了。”   两人一合计,齐齐看向女子。   宝因被她们看得一怔,而后笑着摇头:“我素来不爱这些哀怨凄然之词,从前尚小,见到本书便要读一读,待读过就知不是好的,所以往往读过一遍就搁下了,但说现在,你们又几时见我念过这种诗文?比起什么年命如朝露的,我倒是更爱曹孟德的‘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不知怎么的,想起红鸢那丫头说的谶语,再听女子所说,玉藻只觉松了口气,脸上凝重的神色霎时缓和过来,自也就没再去探究这鸟到底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诗了。   在廊下站了会儿,宝因觉得冷起来,只是又惦记着还要去东府用早食,回屋暖和了身子后,便拢戴好丽饰,携婢去了春昔院。   -   坐在廊下悄悄抹眼泪的春红看见女子来,赶紧收拾好自己,站起身来笑道:“大奶奶来了,我进去告诉娘子一声,想是还没起呢。”   已是辰时。   宝因往正屋看了眼,生了几分担忧出来,仔细问道:“你们家娘子怎还没起,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春红连忙摇头,笑答:“昨日六娘留在这儿睡了,姊妹两个吃酒夜话到子时才歇下,又哭又笑的,卯正我进去还睡着。”   看着眼前人的泪眼,宝因恍然的哦了声,想是为姊妹二人感触所致,她唇畔露出抹淡笑,伸手帮着抹去:“今儿是你家娘子出嫁的日子,该是笑着才对,在这儿先哭了,后面进去侍奉可得收着些,万一见你哭了,岂不又平白惹你娘子再生悲意?你还要随着一块去陆府,在那儿记得好好照顾你们娘子。”   春红哭着笑了,一一欸着:“大奶奶放心。”   这边正说着,屋里头已热闹起来。   只听林却意一会儿寻耳坠,一会儿又寻手镯子。   宝因便辞了春红,顺着游廊进到林妙意的房中,扑鼻来的便是酒香气,几个侍女在这儿弯腰屈膝的四处找东西。   她去到里间门口,掀帘入内,榻上两人共枕同眠,旁边稍少的那个正趴着打哈欠,年长的已坐起身来,在穿衣。   林却意打完哈欠,瞧见女子,直笑道:“嫂嫂怎得这么早便来了?”   侍女找到耳坠,宝因顺手接过,上前去给人戴着,像是突然大悟过来般,轻颦浅笑:“哦,原来辰正已是早了,看来我该再迟些才是,倒不知前儿是谁三令五申的要我别迟了,辰时就得到。”   前日林却意便说初二这日她们姊妹姑嫂要好好再聚一次,生怕两个嫂嫂忘了,昨日还亲自提醒一番。   穿好衣,林妙意下榻去净面梳妆,也止不住打着哈欠搭话:“夜里六姐可闹腾了,我说要早些睡,今儿还要和嫂嫂们用食,硬要拉着我说话。”   林却意皱了皱鼻子,也起身开始穿衣。   没一会儿,袁慈航来了,她如今怀着七八月的身子,宝因原是坐在榻上,看到门帘子被挑起,说着话便起身让了座,去坐了玫瑰椅。   几人闲聊的空隙,侍女婆子便已来摆上了一桌吃的喝的,又在屋里拢了两盆炭,放着用来温酒的炉子。   只是屋内有两人不能饮酒,还端来了两盏热汤。   待酒温好,林妙意让人给斟了杯,随后起身,举杯向女子,未开口便已先哽咽起来:“这三年来多谢嫂嫂对我的照拂关爱,若是没嫂嫂,今日的我未必能在这儿敬酒,今日黄昏也未必会有人来迎...嫂嫂于我有恩,可我却还伤了嫂嫂你的心...”   勉勉强强说完,人便哭了起来,赶紧侧过身子去擦眼泪。   宝因由侍儿扶起,绕过半张食案,缓步走至她面前,拿自己的丝帕帮忙拭泪,轻笑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倒叫你来敬我?”说着便伸手从婆子手中接过一杯酒,亲自递到嘴边去,“合该也是我敬你才是。”   林妙意破涕成笑,仰头喝下。   宝因放下酒杯,继续为她擦泪,温声说道:“我既是你嫂嫂,那些也都是我当做的,不叫你记我什么恩,为人新妇后,好好过自个的日子,长乐未央,福寿康宁。”   林妙意眼见又想哭时,马上抬手擦泪,点点头。   “嫂嫂敬了,我这个二嫂子也该来敬杯,便祝我们三姐福禄宜之,福禄艾之,宜其遐福。”袁慈航笑着活络气氛,说完才把酒给递过去。   林妙意也是开怀喝下。   到了林却意,她递过一杯,又自个端了一杯,还没说就先抚脸笑起来:“两个嫂嫂说得那么好,那我便只好说些不大正经的了,只愿三姐与三姐夫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首新妇与丈夫恩爱缠绵的香艳之词。   登时,林妙意的双颊便红彤彤的,林却意却不饶她,饮下自己手里的酒后,便追过去笑闹,伸手挠痒,偏头探究:“三姐怎么不说话,也不喝我敬的这杯酒了?难不成是不喜我的贺词么?”   “你到哪儿去学的这些浑话?”林妙意皱眉,又羞又嗔,遂看向女子,“嫂嫂还不快管管她。”   宝因捻着乳酥包吃了口,眨眼笑道:“六姐送的福语,我倒是不好斥责了,若斥责,岂不是说我不乐见到三姐与夫君琴瑟和鸣了?”   林却意故作叹息:“这可是蜜里调油,三姐怎就还不乐意了。”   正巧这时,王氏也过来了这里嘱咐林妙意早些沐浴好,等礼部赞者来,见到姊妹姑嫂在这儿吃酒,先是起哄让要做新妇的三娘喝了酒,后又是她自个儿又被宝因和其他三人给哄着喝下了不少酒,谢她操劳这些日子。   几人吃酒闲话到了申初。   陆府亲迎的墨车已从建康坊驶来。   原还说笑的林却意明白旁边的人不久便要离开了,顿时哭到不成人形:“三姐走了,东府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林妙意虽嘴上安慰“哭什么,又不是回不来了”,可还是抱着哭了起来,又将这几年酿的青梅酒分给了嫂嫂妹妹,还剩下一瓮带去夫家。   看着她们哭成一团,袁慈航也跟着抹起眼泪,许也是想起了家中姊妹送自个儿出嫁的时候。   坐在一旁的宝因则是起身,去到外间吩咐那些侍女婆子烧好热水备着,等会儿端进来给屋里的娘子奶奶敷面,还要给她们娘子沐浴,又另外吩咐人来收拾屋里的酒菜。   哭到差不多的时候,各自的侍女都上前为其净面。   等沐浴出来,绞干头发,宝因也私下将妆奁折子交给了林妙意,嘱咐她要好好守住这份在夫家能傍身的东西。   没几刻,礼部赞者赶来为林妙意梳髻上妆,戴好金冠,穿杂裾垂髾服,便去了家庙便殿。   剩下的三人中,林却意不忍再待在这处没了三姐的地方,先离开了。   袁慈航也由侍女扶着回了勤慎院。   宝因则还留在这儿,吩咐侍女婆子把院子收拾好,里外都洒扫了遍才回西府去,走时,抬头望了眼那颗青梅树。   有些话,到底是没说出口,说了大概也是无益的。   -   戌时初昏,陆府随从手执灯烛在车驾前,缓缓前行。   陆六郎乘坐墨车,从车二乘,在林氏家庙前停下,继任大宗的林业绥以主人身份着玄端在庙门前相迎,依礼数揖两拜。   新婿答两拜,随后执雁入门。   林业绥入庙堂,跪坐西面的席上,新婿再上庙堂,将雁放在地上,朝男子跪地叩头,两拜过后,径直出门去。   受过嫡母训诫的林妙意也跟着出便殿门,从西面下台阶,跟随在新婿身后,一同离开。   林业绥则站在庙堂前,不再相送。   身为庶母的周姨娘则跟着一起送至庙门,为林妙意系上小囊,再申父母之命,告诫道:“我接下来的话要恭敬地听着,父母与你说的话要遵奉,不要违背舅姑,不要违夫命,夙夜谨慎,不要有过失,看见赐物便要记起在家时的教导。”   林妙意点头受诫,然后登上另一辆张有车帷的墨车往陆府去了。   -   待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从边门来至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于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递出封由厚茧纸所制的信袋:“驿站的人把家书送来了。”   官方驿站只为政治军方服务,家书常需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去,但世家中人或是朝中高官,因私动用驿站马力早是常事。   林业绥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撕掉早已风干的绿泥,拆开麻绳,抽出张黄色麻纸,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雪虽如今才化,但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于上元节便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暗中调查为他其他的事。   若是驿站文书,只能送至去官署,故为避开郑谢两族在朝中的人,来往信件不仅以家书名义传递,且还会先由王烹将家书送至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至高平郡,而后从高平郡以外祖名义送来林府。   “绥大爷。”   童官深吸了口气,再拿了一封信袋出来:“王将军还同时从驿站送来了一封红泥的。”   红泥是关乎谢贤和郑彧的。   林业绥乜过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而后转身进了庙堂,将信烧毁,一字一句道:“让他写封文书投递到尚书省。”   童官心里提了口气。   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知道男子这是不会插手干涉了,不干涉便意味着无论是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任何被夸大或是被隐瞒的可能。   已是仁慈。   作者有话说:   【出处】   1.“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来自欧阳修的《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2.结婚流程依旧参考《 仪礼 ·士昏礼》。   3.本文设定一尺等于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兕姐儿一岁两个月。   - 第91章 狠心   玉藻瞧见人回来, 唯恐女子整日只顾着闲话,没吃下多少去,立马就上前去问:“我吩咐东厨煮了胡椒粥,这会儿应当刚熬好, 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大奶奶可要吃些?”   宝因只觉有些倦, 双眸没了亮色, 连张嘴说话都已是懒得,浅浅颔首过后, 抬脚迈步,进了内室去。   也就是去端碗粥的功夫, 玉藻回来挑起里间门口的棉帘, 便见女子窝在暖榻上眠着, 蓝白暗纹的交窬裙垂坠了半边下来,红色撒花的交领上襦也层层叠叠穿了三层,倒是不用怕畏冷。   今日都在春昔院吃酒, 有孕的身子本就易乏, 又睡不得午觉, 有人说话热闹还好些,一旦静下来, 只剩自己一人, 困意便怎么都压不住了。   她欣慰一笑,先睡着歇歇,醒来再吃也好, 随后蹑手蹑脚的进去, 把粥轻轻放在高几上后, 上前将有些滑落的毛衾往上拉去, 盖好腹部,避免受了凉。   然后又坐着绣了会儿女子余下三时要穿的诃子,一直在旁守着人,鲜少敢离身。   稍听见些动静,便立马抬头看去。   女子浅浅淡淡的呼吸声在半个时辰后,止住。一双眼睛又缓又轻的睁开,眉头微蹙着,吐息变得粗重起来。   玉藻见状,赶紧放下绣篮在几上,走过去把可撑肘倚靠的隐囊放到了女子身边,然后帮忙揉着额头两侧:“大奶奶没睡好?”   醒来的昏沉感,让宝因再度合眼:“这个时辰的觉哪有能睡好的,睡一会儿便冷起来。”   额侧的手接着揉了半刻,等女子好些后,玉藻立马出去喊人拿来手炉和脚炉,而后又忙着去东厨热粥了。   无人陪着说话,为打发时间,宝因拾过几上的针线篮子,接着前面的地方继续下针。   垂首不知多久,渐生酸痛之感时,帘外有脚步声传来。   她停手,抬头,伸手向脖颈轻轻揉捏着。   原以为是玉藻热好了粥,可看去,亮眸所见的是褪去玄衣玄裳,换了身自在圆领袍的男子。   正巧,去东厨的人也回来了。   他转身,将人挡在门外,径直伸手过去。   玉藻赶紧把盛着烫粥的碗盏递给男子,看着他朝女子一步一步走去后,将帘子垂放下去。   宝因拾掇好手里的针线篮子,望向愈走愈近的男子,问道:“陆家已经将三姐迎回去了?”   林业绥在榻边坐下,轻嗯了声,垂眸搅动着黏稠的粥,热气散了些后,舀了匙,递到女子唇边,待看见她眉间淡淡的愁绪,无奈叹气,玉匙与盏壁碰出清脆的声音。   他手指轻抚上去,温润而泽:“日后兕姐儿出嫁,你该如何是好。”   温温的粥糜在口齿内流转,胡椒的辛辣在刺激味蕾,米糜的香甜又在安抚着舌尖,吃一口只觉精神也好了些。   宝因不紧不慢的咽下,回男子的话:“那也是日后的事了。”说话的不经意间,瞥到他发红的掌心,女子拿起自己的丝帕耐心的叠着,然后央着男子把碗盏放下,又反问一句,“倘兕姐儿不喜嫁人,生了寻仙问道的心,想要出家做女冠,或是要做山间高士,爷会如何?”   “那是她自个的事。”林业绥盯着她将一方丝帕塞在自己手中,这样的蚕丝,泛着微微的凉,正好能缓解掌心的烫,“她只要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又能如何。”   这样的回答,是宝因所想不到的,可忆起林圆韫学步摔倒时,男子所言的话,似又理应如此。   “我还以为爷会责怪我没教好女儿呢。”她吃了几口粥,便觉躺太久,身子渐生起不适,下了榻,站着才好受一些。   “年岁渐长,有些事也不是你我教导便能好的。”林业绥道,“父母尽心养育,儿女总会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你我无愧便是,她要如何,都只能自己承担后果。”   “只一样。”   见女子仍有不适,他将人拉到近旁,探手过去,帮忙顺着胸口,轻托腹部:“若不孝双亲,打断双腿也不算她冤。”   宝因的神思早已游离出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低眉瞧着坐在榻边的男子,嗔了声:“爷还真是狠心。”   被妻子说心狠,林业绥似有些不满,把人禁于两腿之间,微咬其唇,逼命拈耳:“有幼福这么护着,只怕我有再狠的心,也是无处去施。”   又看她身上还穿着如此繁复的襦裙,轻声问道:“可要解了,换身轻便的?”   宝因垂下视线,自然是要解,这交窬裙便有极长,不说行走,便是这样立着已是极为沉重,两袖也是宽袖,她还没开口,男子的长指已搭上腰腹间松松一系的蓝色细腰带。   这腰带也有七八尺长,只在腰间系了一圈,两头在腹前垂下,可及足。   为防失仪,所系的结也是专用的两股十字。   林业绥耐心的在解,解好后,收起腰带,脱去女子的长裙及两层上襦,只余雪青色的襦衣。   宝因也去拿来那件织金胭脂红的半旧袄衣穿上,正在系腋下腰间的衣带时,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   紧接着便是一声“绥大爷”。   这是男子身边那位小厮童官的声音。   她动作微滞,然后处之泰然。   自元日过后,有关谢贤的事,男子不再说,也不会让有关谢贤的任何消息出现在微明院。   有次小厮前来递高平郡送来的家书,被男子沉脸斥责一番,此后再也没见过什么人来这里送家书。   她也不问。   如此已是最好。   许久,屋内都没有声音响起,应答或是怒斥,皆无。   没过一会儿,便听身后有人喊她“幼福”。   宝因穿好棉裙,转身看他。   对窗外充耳不闻的林业绥,单手端起碗盏,含笑看她:“粥要凉了。”   宝因不自觉的望了眼窗牗,而后朝着男子走去,本想伸手去拿,谁料他躲散开来,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   她踩上脚踏,离男子站的更近了些。   吃了三四口,宝因便合唇摇头,再度看向廊下映在蜜合色吴人纱上的黑影,淡淡一瞥后,坐去小几另一侧,拿起绣篮忙活针线。   林业绥也不逼迫她,只是默默将剩下的给吃了。   他拿起帕子拭嘴,不冷不淡的吐出一字:“说。”   主子终于肯开尊口,童官也不敢耽搁,立马把外头发生的事一字不差的完整叙述了遍:“宿直的官员执着通行令闯了宵禁,说广汉郡的文书送到了尚书省,有关西南军情,请您马上去官署处理。”   含冤殿上被气吐血后,皇帝便不再过问西南的事,将那边一切事情都交给了男子。   皇帝只等着要一个结果。   知道结果后,也只需说杀还是赏。   宝因垂首,手上针线不急不慌的穿透丝绢,不动声色的听着,在小厮声音落下后,屋内沉寂了半刻,接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是碗盏被搁下的声音,然后她被一道黑影所笼罩。   很快光线又回来了。   意识到男子是要出去,她赶紧抬头,想要起身去侍奉,却没想到他已拿好大氅过来。   宝因问:“爷今夜要回来吗?”   “不知是何事,不用等我,困了便睡。”林业绥停下,温热的大掌裹住女子的手,眉川高拢,“我等下吩咐婆子重新拿个暖炉进来,记得捂捂手。”   他没说的是,虽不知是何事,却也大概能够猜到一二。   进入寒冬以来,西南变得极其湿冷,已不能进行作战,对两边只有害而无利,自然便也默契的进入休战,如今那边天气回暖,所谓军情,大概是那些匪寇突然发起了进攻,而朝廷这边的调军文书是在十日前发下去的,大概会于近几日行军到广汉郡。   绣篮从女子腿上滚落在地,里面的针线丝绢全部洒了出来,而宝因正揽着男子,与他衔口吮舌。   几瞬过后,快不能呼吸。   任由她来掌控这一切的林业绥意识到这点后,迅速掌握了主动权。   喘息间,林业绥揩拭着女子檀口,温存了句:“早些歇息。”   然后抬脚往外走了。   宝因偏头看向外面不知在何时变得极浓的夜色,眨眼凝思,男子虽不说,可她能够感知到如今局势已在迅速发生变化,从皇权不再需要王谢稳定局势,世族人才凋零伊始,大厦便已将倾,权势岌岌可危,高门世族自救。   这场高门与皇权的博弈,亦是没落世族的机会。   男子身为博陵林氏长子,三载前便抓住了,亦或是更早。   这场洪水中,所有人都不过是浮萍。   没多会儿,外面的婆子就送了暖炉来,蓦地打断女子所思,看见地上散落的绣篮,赶紧弯腰收拾好,又将前面那个冷掉的炉子拿走了。   戌末三刻,红鸢抱着被褥来了正屋。   玉藻也进到内室收拾着碗盏,瞧见榻边的人仍还在望窗外,怕伤了女子的心,又怕她白等,犹豫来犹豫去,尽量放低声音说道:“刚刚大爷身边的那个小厮回来说,大爷吩咐我和红鸢今夜在外间睡下,守着大奶奶。”   这便是今夜不会回来了。   宝因收回视线,紧紧怀抱着膝头滚烫到烧手的暖炉,长睫覆住眼眸,瞧不清其中神色,她止不住的去想,皇帝让自己代嫁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有些比五公主还重要的东西。   而不管如何,林业绥都是知道的。   她语气平淡:“我知道了。”   -   这一离开,林业绥不止今夜未归,连着后面两日也没回来,只在第三日林妙意的归宁宴时,从官署抽身回来过一次,专为接待新婿。   陆府若看中的是权势,而长兄却不出现,那边未必就不会看轻这位刚过门的新妇。   便是如此,也仅是留下应酬了小半个时辰。   身子不适的宝因出来见过林妙意夫妻一面,陪着坐了几刻便回微明院去了,得知男子回来,还来不及做些什么,二门外的婆子又来说人走了。   只留下了自己贴身所用的帕子给她。   作者有话说:   10号尽量更qwq   - 第92章 跪着   忙完林妙意出嫁的事后, 已过去了八.九日。   今一早,王氏照旧卯初便起,卯初二刻梳头,卯正二刻端坐在正屋外间的罗汉床上。   卯正三刻, 府里那两个妾室便来请安了。   这处别府算不得大, 由三个三进廊院组成, 廊院之间相互独立却又靠抄手游廊相连, 不至于生出隔断之感。   为了好挟制,王氏便把两个妾室也都安置在自己和林勤所住的院子里, 一个住东边的三间连排屋,一个住北边的三间屋子。   王氏看着这两个模样都比自己年轻不少的人, 眼睛不由得瞟向她们的肚子:“你们进府侍奉也都一年多了, 怎么还没个动静?”   随即, 又专盯着林勤带回来的那个人瞧,昨夜又是在这人屋里睡的,妇人笑得和蔼:“要是有什么旧疾, 也要早日说, 我也好给你们寻医问药不是?我们相处也有一年半载的了, 还不知我的为人。”   两人也只敢应是。   妾室走后,刚用完早食, 便有个从林府那边回来的仆妇进来奉茶时, 闲聊道:“西府大奶奶像是身子大安了,我听李婆子说开始理府里的一些事了。”   心里本就在为一些事踌躇着的妇人,听见这话, 像是突然有了个天意由头似的, 马上就定了决心, 起身笑说:“正好我要去东府一趟, 顺路也去瞧瞧宝姐儿。”   进了里屋去收拾的仆妇赶紧追出去:“我叫人去备好车,太太先在屋里等等岂不好?”   王氏已跨过门槛,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我走过去,进边门,不进角门,哪用得着坐什么车,走走闲步也好消食。”   说完便悠哉出了廊院。   两三刻后,扶着门框,快步进了林府边门,这儿不用过外宅,迈过几道门槛,穿过垂花门,可直接到二门外。   寻到微明院去时,宝因正立在院门的台阶前,身子骨看起来不大怎么虚弱,只是面上仍还有几分病态之色,倒也不显得憔悴,徐风拂过鬓发,扬起扫在颊上,与之前权势金子养出来的泼天富贵又有不同。   女子似是要去哪里,转身走时,忽然有个侍女跑出来,急切的说着什么。   王氏一面打量着,一面也走到了跟前,声音爽脆:“可不巧,你们主仆这是要去哪儿?”   玉藻瞧见这位三太太来了,笑呵呵的开口:“六娘有些痒咳,大奶奶要去东府瞧瞧,忘拿了丝帕,我给送出来,太太怎么有空来了。”   近身侍奉主子的侍婢比府里的姨娘婆子还要有几分脸面,王氏本就不是个爱磋磨奴仆的,听见她问,自带了几分和善,但却是看着旁边的女子答的:“我听婆子说宝姐儿身子好了,这不寻思着左右无事,也来瞧瞧。”   宝因这场病,来得快,去得慢。   约是大雪消融那几日,不小心叫寒气入了体,初二先是倦乏,初三便开始打不起来什么精神来,到了初五的归宁宴,白日撑着去见了林妙意福气,到夜里就已开始发热,需要卧床躺着,后来是男子身边的小厮童官奉命拿着鱼符,带来了女医沈子岑,玉藻才算放了心。   针刺配合着吃药,花了四五日才算清干净这次的病灶。   妇人上前去,仔细打量了眼:“气色好了不少。”   “我也觉得灵台不那么混沌了。”宝因乖乖站着,任尊长来瞧来看,眉目间有着淡淡笑意,“可想天下便没有白吃的药。”   言语间,无不带着几丝委屈,便像是个向长辈诉苦撒娇的孩童。   王氏也心疼的唉哟一声,忙蹙着眉头去抚脸颊:“真是苦了我们宝姐儿了。”旋即又打趣起来,朝旁边侍女大笑道,“要我说这大概便是相思病罢。”   玉藻不敢乱接这话,主子间随意打闹,她乱掺和便不成样子,只笑着摇头:“这我不知,得问大奶奶。”   归宁宴后,绥大爷便没有再回过府,倒是每日会让身边的小厮来微明院问她们话。   念起那块帕子,宝因原还泛玉白的气色也被妇人说得红润起来,嗔了眼:“你这丫头。”   玉藻一激灵,嬉笑着回去了。   闹过这一阵,见女子没剩多少病气,王氏心下稍安,也陪着一块往东府去,路上不免讲谈。   快到侧门时,妇人眉头染上担忧,问道:“六姐怎么又闹痒咳了,要紧还是不要紧?”   守着两府可互通大门的小厮,看见她们来,连忙提前把门给打开了,随后又快步跑过甬道,敲开了对面东府的门,不知说了些什么,在把脑袋探出门,见到女子后,也忙不迭将两扇涂绿的门板尽数敞开。   宝因稍稍提起棉裙,走出西府的朱色大门:“前日沈女医来为我看病时,我也托她去给六姐瞧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也拿着开的方子去庵庐配了药吃,只是自个不亲自看看,心里总放不下这颗心来。”   “倒也是,难为你这个如母的长嫂了。”走了十几步,王氏伸手扶着身边怀胎的人,上阶迈槛,“她要早出来月余,落下了不足,儿时这痒咳时不时便会有,咳血也是常事。”   宝因不敢让长辈来扶,进了东府,手臂稍动,便换了个位置,轻托着妇人肘部:“不过走些路去瞧瞧,叔母说什么难为,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况且太太昨儿便已去瞧过了。”   王氏笑着,还想说些什么,忽眉头深深皱起,喊住远处的少年,她身为从母,自小也帮着管教这些哥姐儿,见他们好逸恶劳,不免拿出几分严厉来:“罹哥儿今日不去上值?”   “今日...”林卫罹被问得眸光闪烁,先作揖行礼,再接着说道,“今日有些不适,向官署长官告了假。”   王氏也不疑有他。   林卫罹又向自己嫂嫂行了个礼,而后匆匆离去。   宝因审视了会儿,很快便被身旁人的话语把心神给惊了回来。   “再过一年,隺哥儿也该入仕为官了。”王氏看着林卫罹,便想起了府里的另一个哥儿,“自去年家宴过后,隺哥儿是整日都要缠着你叔父讲如何治水,各地工事又是怎么建起来的,为何要建,给你叔父高兴的,直说等他到了可以入仕的年纪,一定要把他争取到自个身边去。”   妇人说到兴头,又开始谈起别的哥姐儿来,宝因也未曾有不耐烦,端着笑意,静静听着。   正被妈妈三令五申留在姮娥院养病的林却意见她们来,立马撒开手里的佛经,亲自出来相迎。   三人逗乐闲聊没一会儿后,王氏便借着府内还有事,先走了,但却未出东府,而是寻去了自己从前在这儿住的院子,跟一个婆子说了些话。   随后那个仆妇进屋翻翻找找,拿出一张麻纸递给妇人,以为她是要给自己用,好心叮嘱:“三太太,这方子虽可拖长氤氲之侯,却也伤身子的很。”   王氏收起来,瞪过去,没了平日与那些晚辈说笑的慈爱:“她们还年轻,伤了再补回来就是。”待叠好塞进袖里,转瞬又变成了佛面,关怀道,“你那孙子也快能娶妻了吧?”   知道眼前这人在为子嗣的事愁,婆子不敢高兴,只得往死里去贬低:“太太可别说这个了,是个不争气的。”   王氏笑着啐了口:“呸,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肚里什么肠子我还不知道,在这儿装什么尾巴狼。”   被骂的婆子不好意思的拿舌尖舔了舔嘴。   王氏也被逗得笑骂了句“瞧你这贱皮子”,然后便出了东府。   -   尚书省官署内,宽阔的厅堂正中摆放着一巨大木盘,划分出天下各郡及山川河流,更详者还有已知暗河。   在其旁侧,有一稍小的漆盘,四周以木板所围,细沙在里聚为山谷城邑。   男子负手而立,西南诸郡尽在目中。   门外,一小吏撩起官袍,几步上了台阶,杉木所铺成的地板上也响起快步走过的声音,他来到男子面前,双手递出一封加盖马上飞递的信:“驿站送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由广汉郡而来,昨天发出的。”   林业绥接过,拆开垂眸看过后,几日的疲倦瞬间冲上头颅,呼吸变得粗重,阖目,抬手撑了下眉。   很快,又恢复如常。   小吏相问:“仆射可要给那边回封文书?”   西南本从未经过任何教化,属蛮夷之地,无人去开荒,千年来都是无人去争,可自天下割据,北边中原的战火百年未熄,人群南迁,水稻多产,加之富庶,地形又多变,难以捉摸,迅速成为多争之地。   男子初三便命太史局那边送来了往前三百年在西南之地所发生过的战役详录,足有数十卷,多是近百十年的。   近十日来,男子不是翻看那些史书,便是来到这儿堆聚出当时城邑山谷的位置,指画形势,似要据此推导本次战役最可行的计策。   昨夜里他宿值,丑时听见官署厅堂有声响,赶忙出来察看。   只见西南沙盘旁,这位林仆射仅在寝衣外披了件暗纹大氅,赤足站在地上,单手举着灯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长杆木推,将原有细沙聚起来的一切全部推平,而后重新布局,演练往日战役,推算出前人所用谋策。   一片黑色中,只有那盏灯所散出的昏黄光线。   林业绥折起文书,塞回信袋里,淡淡吐出两字:“不用。”   正月末,在初二收到的那封家书送出后不久,匪寇攻打广汉郡,王烹立马启用军事驿站,故只用了两日便送到建邺。   二月初五,从就近郡县所调的兵抵达广汉郡,这次所调的守军刚离开,躲在山林间的匪军便立即换了目标,于初七就开始进攻被借调兵力的郡。   因毫无准备,死伤百余人,城中百姓也多有殃及,王烹察觉到战事变化后,立马派兵回去增援,但广汉郡又马上被攻打,无论他要顾哪边,总有一边会被进攻,皇帝更是下了死令,百姓士兵可随意死伤,寸土不能失。   下不了决心的王烹最后是两头都顾不上,失彼失此。   今日是初十...   林业绥眸底幽暗。   有朝廷监造局印章的信袋倏地落在沙盘上,男子用木推把山谷城邑推成一片平地,同时掩埋了这封文书。   纸上谈兵已经无益。   他必须得亲自去一趟西南。   否则不仅西南要乱,牵扯其他各郡,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他和王烹的命也会就此葬送。   随即,吩咐了句:“西南那边再有文书送来,一并先放着,于明日卯正三刻前送到长乐巷。”   穿着绿色官袍的小吏作揖应下。   林业绥则回了值房,披上大氅后,命内侍把房内的书卷归还给太史局,而后缓步出了尚书省。   驭夫也早已驾着马车,停在朱雀门。   正要离开时,一身绯色官袍的林卫铆找了过来,神色十分焦急:“兄长。”   尚书省和著作局牵扯并不深,西南军情早有王烹在衔接,如今又正是从府中来官署上值的时辰,林业绥以为是府中出事,瞥了眼自己的小厮,而后开口:“何事?”   林卫铆喘匀气,眼里露出责备和咬牙的气愤,可想到那人是自己的骨肉血亲,又只能无奈:“我今早来上值才知道卫罹昨日便去户部解冠了。”   这样明晃晃的辞官之举,不先经过他们这两位兄长,也不先告知他这位著作局长官。   相较于眼前男子对弟弟的恨其不志,身为长兄和大宗的林业绥本该更愤怒,可他听后,却是一言不发。   直到喉间瘙痒难耐,止不住的咳嗽几声,胸口和脑袋同时发疼,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从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回到有情绪的人,冷声问了句:“他如今在哪?”   气仍未消的林卫铆答话时,也难控其中的怫郁:“没来上值,应当是在府内。”   情绪只起伏了一刻,林业绥黑沉的眸子又重新归于平静,指腹不自觉的轻轻摩挲,说了句“我会处理”,然后转身,踩着车凳,上到车辕处。   弯腰入车舆。   为这个四弟烦恼不已的林卫铆吐出口气,见长兄会管,也不再多管,赶回官署去忙碑刻一事了。   -   阴雨连绵,地上不断积着雨水。   黄土所轧的街道上,车辙从朱雀门一直到长乐巷林府门前。   刚回来的童官见到三马并驾的车里有人下来,顾不得奉命要去微明院问话,赶紧先从守门小厮那里拿过罗伞,撑开去给男子打伞。   林业绥入府后,径直往微明院,脚下走得快且稳,在看到一片在雨中傲立的青竹后,他从小厮手里握过伞柄,进了院子。   玉藻见男子回来,赶紧上前去询问要不要热水,又见他一手撩开门帘,视线在里面寻着什么,心下瞬间明白,主动禀道:“大奶奶去了东府。”   林业绥这才放心下来,说了句“不必烧热水,拢盆炭火”,便进屋去了。   -   远在东府的林卫罹从得知兄长回了府始,心里便开始惴惴不安,他不用想也明白,自己今日未去上值,二兄林卫铆必定会询问此事,进而知道他擅自去户部解冠。   十日不归家的兄长又突然回来。   他咬了咬牙,手掌握拳,最后不管不顾的撑伞冲进了雨里。   去了西府。   -   坐在廊下,帮忙燃着炭的红鸢是最先瞧见这位罹四爷的,她吓得站起来,平时极少见这些哥儿来,刚开始还张嘴无措,待镇定后,平和问道:“四爷是来大爷的?”   林卫罹点头,不等侍女要去正屋窗外禀报,自己已先走完游廊的最后几步,去到正屋门前,可却未开口喊人,也不进屋,反弃了罗伞,决绝的下了台阶,站在院中,屈膝跪了下去。   这下不止是红鸢,连玉藻也吃了一惊。   两人惊慌之际,童官来了,他先一步回府,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只能先上前劝了这位罹四爷一会儿,可怎么说都没用,便以为是屋内的人在惩戒。   好在这雨,渐渐也停歇了。   ...   抬着炭盆进里间放好后,童官从外面搬了张圈椅进来:“大爷,罹四爷在外面跪着,怎么说都不愿意起来。”   林业绥从榻边起身,踱步去火旁坐下,双手置于炭上,淡瞥了眼门帘:“他爱跪,便让他跪着。”   童官又灰溜溜的出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   屋内,林业绥淡漠翻弄着炭火。   屋外,少年笔直跪立着。   -   瞧见林却意无恙,宝因只怕她还沉浸在三姐嫁人的触动之中,又陪着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从晴日说到前面的那场雨水。   发觉这位姐儿不再怎么沉溺悲伤后,趁着雨停的这会儿,她也准备回微明院去睡个午觉。   因路有积水,又不免湿滑,林却意不放心的指使了个侍女同婆子,好生送女子回去。   嘱咐的神态,瞧着已像个大人。   宝因欣慰的打趣了句,便由侍女婆子拥着离开了。   直到将人亲自扶着进了院门,看着女子安然走进抄手游廊,她们才敢回姮娥院去复命。   顺着游廊行了一半,宝因掩唇打了个呵欠。   很快顿住,瞧着院中既不确定又不解,脚下快走了几步后,手扶着最后一个廊柱旁停下。   她终于确定了,所见非假。   “罹四爷?”   ...   听见女子的声音,林业绥半垂眸,安静等着,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进来,猜想到了什么后,放下手中的铁钳,起身去外面。   他无奈笑了笑。   果然是在劝说那人起来,言语间还夹带着长嫂对幼弟的心疼。   瞧着她足履浸在雨水中,棉裙也被污水所沾染,他皱眉不悦,肃然道:“幼福。”   宝因循声回头,看见男子,错愕了良久,她先前怎么问林卫罹都问不出他要跪在这里的缘由,以为是病得难受,府里的奴仆又起了什么欺负主子的龌龊,不给请医配药,才如此激烈的法子求到自己眼前来。   眼下却是全明白了。   男子伸手过来。   她不动。   林业绥看着女子,见她执拗,加重字音的同时,却又放缓了语气:“幼福,上来。”   生怕两人出现争执,伤了夫妻情分,玉藻已跑下去扶人。   擅自解冠,林卫罹不敢说出来,所以一直缄口不言,此时听到兄长的话,悄悄看了眼护着自己的女子,悄声开口安慰,说出事情原委:“嫂嫂,我没事,是我做错了事,自己要在这里跪着的。”   知道因由,宝因思量半晌,便也不再管,走了几步,站在阶前,缓步上去,见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瞧去,任右手落入温厚的大掌中。   探到女子的手发凉,又想起她这几日的病,林业绥刚缓和的脸色,再次凝重起来。   只恐少年淋久这雨,把身子骨给伤了,宝因轻声笑道:“爷先和卫罹说事,我进去暖暖身子。”   林业绥往下瞥了眼:“脏了,记得换一条。”   宝因垂首,瞧着边沿被泥水所污的棉裙,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点头,随后走至门口,等侍女打起帘子,她扶着门框,跨过矮槛,进了外间,再去到里间。   跟着一块进来的玉藻刚到内室,便着急忙慌的去衣箱里找用来换的裥裙。   屋内有炭火。   宝因徐步过去,未坐下,只是站在一旁,双手伸到热源处,若有所思的互抚着,最后叹了口气:“你等下到二门外吩咐个小厮去病坊请位疾医来。”   “大奶奶身子哪儿不适?”玉藻吓得回头,顾不上再找什么裙子,一个眨眼,又还是觉得该先忙完眼前的活,几息过后,便拿了件干净的裙子过来,“要不要去请沈女医来?”   宝因笑着摇头,侧头望窗牗:“雨中跪久,双膝进了寒气,没了四时可肆意行走的能力,日后还要怎么实现心中的抱负。”   这是给外面那位请的。   玉藻欸了声,侍奉着换下脏掉棉裙后,便出去办女子所吩咐的事了,她才掀开帘子出来,就觉浑身都发冷,院子里的侍女婆子全都被清走了。   只剩男子和跪在地上的人。   她不敢在这里多停留,低着头,蹑手蹑脚的进了游廊,往院外走去。   一阵风起,吹来雨丝。   林业绥立在台阶之上,瞧着脊骨不弯的少年,造成居高临下的睥睨,冷声质问:“有解冠的勇气,怎么便连进来见我的胆子都没有。”   林卫罹始终低垂着脑袋,束冠于顶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身上圆袍也紧贴着躯干:“我做错事,理应受罚。”   “做错?”眼皮低垂,林业绥视线往下斜去,谛视跪于自己眼前的人,“知道做错,不先来我面前道明缘由,反不声不吭的跑来这儿跪着?既怕我责骂,便不要去做,既做了,便要明白无论是何后果,你都必须承担,何故有此懦夫行径。”   他敛眸,沉声道:“再给你次机会,为何解冠?”看着少年被浅薄一层雨水的所没的双膝,又言,“你这一跪,为的又是什么?”   “我与二哥志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似乎是兄长的这些话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林卫罹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一鼓作气把心里想的全部道出,“我想在军营,而非官署,我想在战场,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长矛,而非彤管。”   林业绥背过右手在身后,不发一语。   “兄长,你可以打我骂我,阻止我去西南。”林卫罹再次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志气,“可去不了西南,我仍还可以去西北、南方、华北、华南,鸿鹄若不能高翔,则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业绥从隋郡的那片厮杀声中抽身,缓缓道:“在建邺我能护你,军营战场之上,你这条命便是送给了天,你应当知道,军中无寿者。”   “我不需要兄长护,踏春宴上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先祖之中,也曾有人于长江水畔铁马金戈,厮杀血战,造就绝世功业,如今朝堂已有兄长和二哥,至于卫隺大概也是想要随着三叔父去治水的,军营之中自然是该由我来,我不仅要叫他们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仑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军中的遗风。”林卫罹抬头,眼中是属于少年郎的坚定和意气,“先祖北渡而来,也曾荣光无限,无寿又如何,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林业绥眸光闪动,似乎是滔滔江水声在耳畔翻涌。   ...   二门外的小厮去请来疾医后,玉藻引进了微明院,可院子里已没有了少年的踪迹。   问过院里的婆子,才知道回东府去了,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男子仍还立在廊下,抬眼扫过来,黑沉的眸子里便已带着股不容有丝毫的隐瞒的讯问。   她急忙说道:“这是大奶奶请来给罹四爷瞧的。”   林业绥视线收回,语气极淡:“领去鸿鹄院。”   随后抬脚进了屋内。   -   院里院外的青竹与斑竹皆被打湿,泛起不少土腥之气。   里间,榻几所摆的博山炉上浮着青烟,犹山间白雾。   只闻淡淡竹叶清香。   女子倚榻垂坐,手中正捧着个错季种植的石榴,通红饱满,薄薄的果皮被划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隔膜,再是数不清的硕大红籽。   被汁水染得泛红的指尖将一粒粒籽从上面分离,堆垒在身侧的高足盘上,还摆着乳酪。   忽帘子开合,天光溜进来。   宝因抬目,看了眼男子:“罹四爷回去了?”   林业绥轻嗯了声,停在原地烤了会儿火,待烘热后,走去暖榻,淡垂眸子,捻了颗石榴籽女子:“自个身子还没好,便急着去担心旁人了。”   男子发热的指腹紧贴唇肉,宝因张嘴,吃下的时候,舌尖不免碰触到,舔了下,她只当是难以规避的意外:“爷日日都差人回来问,玉藻那丫头说的都比我自个知道的还详细。”   感知着舌尖舔过的酥麻,林业绥隐忍下笑意,开口与女子说起这次离开建邺:“我要去西南一趟,明日便走,卫罹会跟着一起去。”   剥好余下的石榴籽后,宝因从榻边起身,拿丝帕裹着这些皮膜,扔在烧得猩红的薪炭上,淡淡果香漫出:“怎会这么突然?”   她记得上月末便开始准备调兵事宜,广汉郡那边应当兵力充足,何事竟要综理天下政务的一省长官亲自前去。   “西南军情告急,有些棘手,王烹和那边幕僚毫无计策。”林业绥走下脚踏,去了外间,“文书往来再快,也比不上亲自过去监军。”   回来时,手里多了条湿帕。   他在榻边坐下,朝女子伸手。   宝因以为男子是要丝帕,走过去递给他时,连掌心也一并被握住,她:“罹四爷今日来我们院里跪着,便是为了这事?”   把女子手中丝帕拿走,扔在旁边矮足几上后,林业绥半垂眸,擦拭着她被染红的指尖:“还有擅自解冠一事。”   林卫罹会涉入军营,宝因并不意外,那些策论亦大有可为。   可辞官...的确过于意气用事。   还有...她低声道:“官家会同意吗?”   林氏长子已在朝中有如此地位,若军中再出一位人物,岂不有当年谢氏风范,哪怕林卫罹未必就能建功,可终究是隐患。   擦完后,帕面残留着淡淡红色。   林业绥搁下,虚揽过女子的腰:“不累?”   不明不白的一句,宝因几乎瞬间听懂,她摇头,另一只闲着的手提起几上的小瓮,将乳酪浇在高足盘面,拿金匙搅着:“月份大了,站着要舒服些。”   林业绥掌心轻落在女子腹部,答她前面问的话:“丢了两个郡,官家如今便是顾忌也不能如何。”   只有天下局势过于稳定的时候,世家才会被忌惮。   既然左右都是一盘危局,为何不利用一番。   搅匀好,宝因起了别的心思,垂头,执匙递给男子,只是目光倏地被旁的给吸引而去:“爷还要出府?”   女子递来嘴边食,林业绥正要张嘴吃,却又被拿离,叫她自己给吃了。   他微拢眉,抬眼,眼尾漫出几丝被戏弄的可怜:“明日直接出发。”   自生了林圆韫,现又怀着一个的宝因最见不得他这副神情,只好重新舀了些给他,毫不遮掩的说出心中的疑窦:“那怎得还换了发冠?”   这冠是收在他们二人所睡的屋中的,近几日男子也没有派那小厮也没有来拿,她差人送去的也是另一顶束冠。   林业绥抹去女子唇上残留的乳酪,未拿帕子擦去,直接抬手,用舌尖舔去,轻声笑道:“初六夜里,幼福以为是谁给擦的身?”   宝因脸颊微热,见他不吃,一面送金匙入嘴,石榴的甜与乳酪的咸甜交织,一面低思起来,在初五吃药施针后,翌日自己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出汗,到了夜里,更是发了一场大汗,可睡得迷糊,不愿睁眼,只躺着叫了水。   紧接着便能察觉到有人坐在了卧床边。   在她要昏沉再入睡时,压在身上的翡翠衾被掀开一角,一双手进入寝衣,轻轻擦拭着...   反应过来后,宝因低垂下脑袋,对上男子那双笑眸。   那夜,他回来了。   林业绥又问:“帕子可有收好?”   宝因轻轻点头:“爷留给我那帕子是何意。”   林业绥炽热看她,笑了笑:“自然是担心幼福过于思念。”   宝因蹙起眉头,不知是真不解,还是欲掩盖,转而言其他:“我又不是阿兕,她可想爹爹得很。”   比起从前在襁褓中不大亲近男子的时候,如今林圆韫已开始会粘他,一两日见不到,便会耸起鼻子,口齿不清的要找爹爹。   这十日来,爹爹二字也都差不多快能学会了。   “是吗?”林业绥神伤的垂眸,忽问,“那我给你的帕子呢?”   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既不思念,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我很是喜爱那块帕子,从隋郡便贴身用着的,这次去西南也想带上。”   宝因被男子的话噎住,那块帕子叫自己掖在了夜夜卧睡的枕头下。   她本想胡乱扯个谎搪塞过去的,可看见男子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想到玉藻那丫头几日来都被眼前这人问话,只好真假参半的开口:“初五那日身子乏顿,也没气力归置,被我随意掖在了枕下,爷若是要用,我去找...”   林业绥喉结一滚,打断她的话:“那侍婢婆子呢?”   宝因已大概猜到了男子的意图,红着脸缄默。   林业绥饶有趣味的盯着她,嗓音低沉:“不过几日没回府,竟不知这些人趁着幼福病了,都已懒惰成了这副模样,连个东西不帮主子归置。”   男子缓缓相逼,用最温润的方式。   局促过后,宝因笑着轻抚他喉结。   “我思念。”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老婆想我!   -   【出处】   1.《魏书·张普惠传》:“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2.解冠就是辞官的一种说法。 第93章 爹爹   东府鸿鹄院外, 天刚发白,便有人前来叩响了门环。   被吵醒的婆子边来开门,边骂骂咧咧,待看清门外的人, 马上又讪皮讪脸的:“六娘子和罹四爷来了。”   林却意和林卫隺兄妹二人, 昨夜得知自己四哥要走, 特意起了个早, 赶来相送。   他们跨过院门,走过游廊, 去到林卫罹的屋中,只见外间放着两个大的箱笼, 什么闲散东西都摆在地上, 叫人没个落脚的地儿。   两人艰难绕过这些, 进了里间,便一眼瞧见那个早已束冠穿衣的少年在收拾着行装。   “怎么这些东西也要四哥亲自动手,还有外间也是乱糟糟的一团。”林却意不满的嗤了声, “那些婆子倒是惯会偷奸耍滑, 连个主仆尊卑都罔顾了。”   心愿达成的林卫罹春风满脸, 笑嚷嚷的开口,似是早春的风先将那天下的春意都吹来了他这里:“这些都是历来兵家的大成之作, 上头有阅时批注, 于我而言值千金,婆子们粗手粗脚,我可舍不得, 外间也是我叫她们先别乱动的。”   林却意仍还皱着鼻子, 闷闷不乐着。   林卫罹以为是他哪句话说错, 忙要问自己的罪。   “与四哥无关。”林卫隺翻着这些兵书, 说明其中缘由,“我寅末去叫她的,还没怎么睡醒,窝着股起床气没发出来,前面来敲门时,又叫个婆子给背地里骂了,心里的气正不顺着呢。”   林卫罹也冷下了脸,放下书,走出去怒骂了顿那个婆子。   听得屋内的少女瞬间喜笑颜开。   看见人回来,林卫隺抬头问道:“四哥是不准备回家了?”   “呸呸呸!”林却意立即皱眉,偏头连呸三声,然后朝人看过去,“五哥竟瞎说些什么呢。”   看着林卫罹要把所有的书都搬走的架势,林卫隺才有此一问,可面对指摘,也不解释,反打趣的笑道:“是我回不来行了吧,他不过是出去帮你说了几句话,便那么护着你四哥了。”   谁知林却意还是不开心,追上去,踮起脚,两只手作势就要去扯少年腮帮子:“五哥你这张嘴若不要,撕了倒干净,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怎么便回不来了。”   尾音刚落,眼泪也落了下来。   看见妹妹被惹哭,林卫罹警告的瞪过去。   从高平郡回来后,林却意便害怕听见人死之类的话,他们大人死时,这个妹妹还没生。   他们打闹惯了,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林卫隺也变得手足无措,嘶牙叹气的,最后搬出她曾经说过的话来安抚:“四哥还要去南边呢,我也要去做你口中那个愚公,山都还没移,哪能回不来的。”   林却意扯出帕子,自己擦着:“我又不是因为五哥的话哭,只是心里闷闷的,你们都各有各的去处和归宿了。”   林卫隺见有用,继续笑说着:“等四哥成了大将军,便是六姐的倚靠,若你未来夫君敢欺你瞒你,直接叫他提刀上门去。”   “五哥呢?”   “我移山去压他。”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捧腹笑成了一团。   -   青色纱幔垂下,女子在床帏之内安睡着。   林业绥披上外衣,去了外间。   邮驿送去尚书省的文书,在天还昏黑的寅末初刻便送来了,这类事关朝政的公文,二门外的小厮不敢私自接,顾不得平日的规矩,只能事急从权,赶来微明院请示。   得了允准,立马引那名小吏前来。   听见室内脚步声,站在廊下的小厮十分有眼力见的打起帘子,拢手在胸前的小吏看见男子阔步迈过门槛出来,也连忙整理仪容,有礼有节的行稽礼,递上两封文书。   这会儿天还是灰蒙蒙的,府内奴仆已有开始忙活的。   林业绥徐步至阶前,接过后,左手一并捏着,背过身后,吩咐走后的一应事务:“我即刻要出发去西南,这几日省内关于那边的文书,你回去归整好后,送太史局入册。”   小吏拱手作揖,而后由小厮陪着离开。   打点好车驾箱笼的童官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他快步走至还立在原地的男子跟前:“不知大爷有什么吩咐。”   听着坊门大开的街鼓声,林业绥垂眸缄口,待鼓声消弭后,才不急不缓道:“书斋案上有两封信,送去给裴爽、裴敬搏二人。”   童官转身要走时,又折回来问了句:“可要说些什么?”   “离开建邺后,我与王烹的性命便系在他们二人身上。”拂过左手粗糙的信袋,林业绥已能预想到自己离开后,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征战沙场的将军最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这些文臣,“不得已时,去东宫。”   庙堂之高的君心不能被扰乱。   童官脸色微变,但也说不了什么,脚步滞了稍许,弯腰恭顺应下后,疾速出了院门。   -   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蕉叶被打湿,人也汗津津,叫了热水擦拭过后,方枕着雨声入眠。   宝因打着呵欠醒来,躺着合眼舒缓了会儿,心中所思的是好在寝衣所用的料子是顺滑细密的,若不然,稍动动,便能疼。   她想,该是破皮了。   比兕姐儿那时还凶。   见时辰不早,宝因掀开衾被,下了床去。   幽静的内室里,男子披着外衣,坐在榻边,大腿敞开,而后慢条斯理的揭掉上面封泥,抽出里面的藤纸,敛眸看过。   听见声音,他抬眼,顺手将信纸搁在旁边矮几的文书之上,温声笑道:“怎么不多睡儿。”   宝因将床帏在两侧挂好,瞧见昨日搅匀的乳酪石榴还在那里,走去把高足盘拿到了外间。   进来才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出发了。”   林业绥笑而不语,看来他是放肆了些,惹得她已草木皆兵,后不经意扫过她身上寝衣,眉头微皱,伸手过去,将昨夜自己未曾系好的衣带,重新解开,长指再系结:“辰正三刻走。”   为保证朝政稳定和统治,及时传达公文和讯息,天下快马近乎都在朝廷所设的馆驿中,要先乘车舆去三十里外的陵水驿,随后再换骑能日驰五百里的驿马,赶至广汉郡。   系好后,他指间穿过女子细腻幽香的乌发,以指为梳,将有些乱的鬓发弄好,漫不经心的问道:“石榴很好吃,为何拿走。”   唇齿间,嫣红的石榴籽被咬破,细小的汁水流入喉间,后来石榴籽脏了,他便用枕头底下那块旧帕擦拭干净,再细嚼慢咽的吃着,端着世家长子的风范。   宝因瞥了眼榻几上的文书,被黄色信袋遮去大半,只能零星见到“西北”“隋郡”“恐”“突厂”几个字,听见男子的话,扭头看他:“你还想吃?应当还有几个,我叫人去拿出...”   林业绥好整以暇的看着。   话至一半,她反应过来,两颊涌上红潮,直接恼羞成怒的咬了上去。   女子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雾气,林业绥吻了吻她:“还是很痛?”   宝因摇头,想起要紧的事,赶紧问他:“帕子呢?时日一久,会洗不掉。”   “昨夜那块我要带走。”那块染上了石榴汁,林业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重新留块给你。”   宝因还来不及说什么,外面便响起了幼童咿呀喊娘娘的声音,不巧春娘也来了。   两人更好衣,简单漱口。   林业绥让乳母先把开始哭闹的林圆韫带了进来。   父女二人在旁等着女子对镜梳妆,趁着间隙,文书也收了起来。   春娘离开走后,也已快到卯末初刻,还要去福梅院一趟。   宝因从鸾镜前起身,忽而听到林圆韫一句“要次奶..”,抬头便见男子从那只小手中扯过一块帕子。   没一会儿,童官回来交办差事,隔着窗纱禀道:“大爷,裴御史答了‘比干挖心’四字,裴少卿说会尽力而为。”   林业绥笑了笑,意料之中。   听到这么一句激愤之语,宝因也好奇问了句:“比干挖心,裴爽?”   林业绥收好帕子,点头。   ...   卯末三刻,林圆韫站在廊下,看着要离开的父母,急得直嘤语,最后瞧见他们走了的时候,情急之下,直接糯糯一句:“爹..爹..”   林业绥只觉胸口停了下,而后再次跳动,他走过去,摸了摸女儿头发,又回来,十指与女子相扣:“多谢。”   看见他们相处,宝因眉眼也温柔着,从前他待林圆韫,总是带着一股疏离,听到男子跟自己道谢,她愣住,笑出声来:“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的爹爹。”   “多谢幼福生下她。”   -   福梅院里,除了要去上值的林卫铆以及身子过重的袁慈航,几个哥姐儿都已来了这里。   林业绥和宝因到时,郗氏已经好生嘱咐完了林卫罹这个亲儿一番,大概是觉得有个位高权重的长兄一块去,也和寻常世家儿郎那样是去镀金的,不会真的去碰什么刀枪,或是杀人见血,因而说的都是些要叫他好好听兄长的话,去了那里不要乱跑乱看之类的叮嘱。   慈眉善目的。   “是。”为了一切顺利,林卫罹也尽量都顺着妇人来,“太太说的,我都记住了。”   “是个听话的主儿就好。”郗氏欣慰点头,又看向坐在左下第一张圈椅上的男子,虽有争吵,可他们毕竟是母子,这是该有的体面,“这次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倒像是九载前去隋郡那时,不过好在如今成家立业,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但到底是打战的地方,平安回来,自个也要多注意身子。”   林业绥刮去茶面的胡椒粒,垂眸喝了口茶后,朝坐于高堂的妇人颔首道:“多谢太太挂念。”   体面结束了。   童官也来说车驾已停在巷中。   林业绥、林卫罹起身离开,登车先启程去陵水驿,身为儿郎的林卫隺也一直送到门口去。   身为女眷的宝因与林却意则安坐不动。   郗氏瞧了眼安安静静坐着喝汤的女子,心里头在琢磨着那件事,她也知道得跟这个人说说。   怀孕喝不能多饮茶,婆子端来的是碗肉汤,里面还有些肉糜浮着,宝因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早吃这个只觉腻歪,可在长辈屋里,哪怕为了礼数,也不得不吃,她执匙送入嘴中,细细慢慢的嚼烂后,以汤送服。   想着吃完便走。   吃了口茶,郗氏放下茶盏,开口即是彻底打碎女子所想要走的事:“我有事想与你说。”   尊长说话,宝因有礼的放下手中漆碗,有条不紊的擦拭完沾染了油腥的嘴角后,抬头看妇人。   郗氏吁出口气:“你大舅母想要来建邺住住,等到了三月,天气稍微暖和就来,大概四月份便能到。” 第94章 表妹(一)   宝因眼眸半垂。   听妇人继续说着。   “你那个大舅母出身不算高, 从来没到过建邺来,去年你们外祖病重,我回去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建邺风光与东西两市, 给她眼馋的求神告佛的直央我哪日也带她来瞧瞧。”说到一半, 郗氏也冷哼不快起来, 手中的鹧鸪盏砰地一声落在旁边案几上, “我也是可怜她一把年纪,便随口应承了两句, 谁知她那脸皮子当真是个厚的,前些日子还真托高平郡里那个要来建邺办公差的功曹给带来了封家书。”   在一旁坐着的林却意听了, 却是皱眉先一步问道:“表姐该不是也要随着一块来吧?”   郗氏闻言, 有些扫兴的看向这个小女儿:“嘴里怎能说出这样没大小的话来, 要叫你表姐听见,心里岂不会难受多想,觉得我们不欢迎她。”可到底是亲生的, 心里疼得紧, 又缓下语气来, “口中说什么也得要注意自个身份,面上收敛几分, 不露山水才叫是个好字, 又瞧瞧现今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药吃了?痒咳好了?”   林却意诺诺答道:“我想等嫂嫂一块走, 刚好也顺路。”   “我与你嫂嫂有事相商, 我自会吩咐婆子好生送回去, 亏你挂念。”郗氏瞥了眼, 又将视线落在缄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主动把话引过去,“你先回鸿鹄院去吃了药再说,免得你嫂嫂反还要来为你费神。”   被妇人点到,默默听了许久的宝因也适时开口,笑着劝少女乖乖回去把药吃了。   林却意也只好万福离开。   人刚走,对前面郗氏所说没什么反应的宝因垂眸细思,妇人那番激烈的说辞,便也说明了林却意口中所说的表姐的确要同她母亲一块来。   她抬眼,柔和笑道:“不知舅母她们要来住几日,我倒也好差人去收拾个院子出来,从库房里拿些日常用的茶盏先摆上,书画瓷器、插花还有窗纱床帏门帘这类最是要费心思,也得提前备好,不至于到时把人给怠慢了去,到底也是太太娘家人,又有表妹来,我想着衣裳也该裁剪身,只是不知身量,得等舅母她们来了才能备了。”   不急不慢的把自己所想的打算说完后,又问:“还是太太另有安排,也可一并告诉我。”   要真是为看建邺风光,其他舅母表妹怎得不来。   路途遥远,这么劳顿,怕是早有他想。   听到“要住几日”这四字,郗氏心中稍慌,连忙把心里余下的心思都给鼓捣出来了:“你想得周全,只是还有一事,我也不瞒你,你表妹雀枝恐是要长住的,至于你大舅母等绥哥儿他们从西南回来,大概也就要回高平郡去了。”   长住...宝因大概猜到了些,只装作什么还不知的笑说道:“这些年来,姊妹之间也不曾见过,好不容易见一次,自是要多留表妹些时日的,就是不知舅母舅父那边可舍得?”   “他们有什么舍不得的?来林府还委屈了他们家女儿?”郗氏顺着就把话给说了,“罹哥儿也十七了,该是议婚的年纪,绥哥儿被皇室拖到及冠才成婚,他可得抓紧时候。”   “刚好你这个表妹也十五。”妇人笑道,“模样品学样样都好,女红在高平郡早有盛名,性子温顺,娶妇便该当娶这样的,只是到底自小长在高平郡,到时候你带着她到处去认认人也就好了。”   宝因笑而不语,这是要叫她把自己在建邺所交的人脉,都一一介绍给这个还未曾谋面的表妹。   高门太太娘子,要结识,要么是自小相识,要么是通过别人介绍,或赴宴时认识的,而她靠的是“谢氏”二字。   还有范氏。   那些年跟着去赴宴,便也认识了范氏的人脉。   郗氏打着要帮衬娘家的心,如今自是能够依靠她太太嫡母的身份,安排着婚事,可等郗家这个表妹嫁来了建邺,没有人脉,半个太太都认不得,难以帮助夫族,时日久了,难免会招惹闲话。   要是有了她的人脉,在建邺不至于艰难,好好经营一番,等林卫罹有了功名官职,这个表妹是正室,所代表着的高平郗氏自也能捎带着起来些。   见女子不搭腔,学精了的妇人拐着弯说道:“你如今打理着府里的事情,怎么也要跟你说说,你觉得如何?”   宝因目光扫过一旁渐渐冷却的肉汤,汤面已渐渐凝了薄薄一层泛白的猪油,不能吃了,她不着痕迹的舒吐出口气:“太太觉得好便好,只是不知道罹四爷如何想的。”   郗氏心中舒畅,立即就笑了起来:“雀枝那模样性子便没个男子会不喜欢的,前面他在时,不先说出来,也是怕他听了要娶妻,便舍不得走了。至于雀枝和你舅母的住处,安排去东府住即可,也好叫她先适应适应。”   宝因应了下来。   许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郗氏大喜过望,心情好了,连笑着摆手叫人走,好生回去歇着。   两人也无话可说。   宝因手落在乌木扶手上,腕上金镯顺着滑下,碰出叮声,她借力起身,向妇人万福过后,由侍儿搀着离开。   外面站着的仆妇也早早便打起帘子。   迈过门槛,便见游廊上站着的少女在无趣的瞧院中那只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的梅花鹿。   这鹿是年初宝安寺送来的,说是伤重跑至寺门外求助,曾放归不愿走,郗氏听了,直道有灵性,恐是释迦牟尼化身,有意想要供奉,这样高门里的信众不多,寺庙自然不敢得罪,加上又有个长寿的好寓意,一个有心,一个又有意,后面便运到了林府来。   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灵性,谁又知晓的呢,不过是讨人一乐罢了。   看见女子从门帘子里出来,林却意嘴角弯起,不敢叫妇人听见的轻声喊了句:“嫂嫂。”   宝因将手从侍女那儿轻缓抽离,又几乎瞧不见动作幅度的摆了下手,示意不必紧跟担忧,脑袋和视线则始终朝前看着那个少女,没有半分偏移。   不过短短一瞬,尽显高门教养。   她步履轻移,走入回廊,右手轻落在少女肩上,温婉一笑,并着往外走去。   待出了福梅院,下院门前的台阶时,弯起手指刮了刮林却意的鼻尖,笑着说道:“你痒咳还没好全,不想着回去吃药,在这儿等我做什么?既不想吃药,便该好好吃药,病好了,自不用吃了。”   林却意娇俏的弯起眼睛,摸了摸鼻尖:“我都有好好吃药的,李妈妈日日盯着,便是想耍些小心思都没处躲藏。我没走,只是因为担心嫂嫂,还有那个表姐要来的事,若不与人说说,怕我这病没个好头了。”   没等女子问,她已先说起来:“嫂嫂不知道,在外祖家时,太太便时常念叨着这个表姐有多好,处处都称她的心,我这个亲女儿倒像是表的了,等表姐来了,我和...嫂,我还不知如何被太太嫌弃呢。”   到底也是十指连心的母女,又怎会容得下自己母亲念别人多好,尤其是对比着来,心里更不是滋味。   “六姐莫不是还吃味了。”宝因先是打趣一句,后又柔声细语的宽慰她心怀,“前面你说了那样的话,太太虽指摘你几句,可最后不还是护着你,体贴你吃没吃药?”   林却意想了想,似确实如此,自个在心里迈过这道槛来后,便也笑了。   回了微明院,宝因也喊来人先把收拾院子的事吩咐了下去。   李婆子领完差,尽责问过:“茶盏器物这些倒是好办,直接从存放的楼阁里拿几件出来便是,就是不知窗纱床帏...那位表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还有院里要不要安排人去侍奉着。”   宝因垂头理着年后这两月的账,待算完手头上的这项开支收入,分神抬头,看向窗外还带着冰刺的风,今年的春还没到。   身上薄被滑落,她伸手轻扯,眨眼答道:“窗纱床帏一应都先按照府里其他院里的来,若到时她不喜,再换便是,至于安排侍女婆子这些先等等,人到了,再问过不迟。”   李婆子笑着欸了声,也不在这儿讨嫌,说完便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   这一等,便是月余。   郗家大舅母和那个表妹到建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春柳已抽芽,厚重冬衣在洗过晒过后,收进了隔间的箱笼里,便连窗纱门帘也都换了遍新。   建邺城外,一辆由马所拉的车驾缓缓驶在二十四丈宽的官道上。   抵达通化门时,里面一只手递出公验,坐在后面驴车上的婆子赶紧下地,上前去接过,再给守卫。   上面有途径各地时,所加盖的公章,证明此乃良民,有籍贯家业,各郡县不得扣押,均要放行。   随着守卫盖下章,车驾再次驶动。   一路往长乐坊去。   车内母女二人,规规矩矩坐着,车帷被风掀起一角后,郗雀枝的眼睛斜着往外面看,只觉建邺不亏是一国之都。   各坊同样大小,犹如棋盘,道路纵横,井然有序。   哪怕她们出自世家,可家族一日不如一日,没个能撑起来的儿郎,家境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   真正有权势的都在建邺,或是那些有百年郡望的郡县里。   进了坊门,离长乐巷愈近,便愈觉庄严。   行人渐少,连肆业都没了,更遑论先前来时的热闹。   林府修建的也是极大,占据坊市大半,远远望去,还能瞧见庙宇似的重檐翘角。   李婆子等在边门,看见人下了车来,先是远远打量着,衣装倒是好的,妇人体宽,旁边的表娘子则穿着绿粉相配的衣裙,十五六岁的年纪,桃腮樱口,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比起妇人的左右张望,这位表娘子立身更正,不乱瞧,十分端庄,懂礼知礼。   她上去迎人入府,笑着介绍:“长乐巷及附近街巷都是林氏先祖北渡而来时,所购入的产业,西边用来修建了家庙,林府旁边也还有几座小宅子,主子为图个清净,平日里那些行人孩童是不能靠近这儿的,也就只有除夕元日那些时候,才能跟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在靠近坊墙的家庙那里,顾及着亲迎时不便,还直接在墙上开了道门,那也属林府的,都有甲士守着,旁人不能进出。”   妇人大悟一笑,又问:“不知你们罹四爷何时能归家?”   听起来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在。   郗雀枝见状,满脸羞红,只觉十分丢脸,连忙伸手轻轻扯了扯自己母亲的衣裳,皱着眉头,小声喊了句:“母亲。”   虽不满,妇人也只有闭嘴。   建邺城里,日后到底还要对这个庶女有所求。   李婆子闭目塞听的继续在前头走着,装作没瞧见母女二人的小动作。   作者有话说:   十六号还有~~努力日更!   -   【出处】   1.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世说新语》   - 第95章 表妹(二)   郗雀枝穿过垂花门, 走过穿堂,来到福梅院。   进了院门后,不走游廊,直接下台阶, 走在地砖所铺的路上, 两边各种花树, 还有假山春登, 放置着两个水缸。   这条路直通正屋阶前。   她绕过假山,便见在正屋右侧游廊前的空泥地上竟还有一头活鹿。   饶是心里再有准备, 眼中也不禁露出惊叹。   还来不及整理心绪,又见屋内走出来个女子, 脚下缓慢, 轻提绉裙, 几步下了台阶,往鹿那里走。   应是前面出了什么事,她这才前来温声询问了几句院里的侍女婆子。   郗雀枝只在心里啧啧称奇, 明明怀着那么重的身子, 步履动作反还有轻盈之感。   再瞧那人峩峨云髻之上, 簪着支金色的偏凤钗,下坠明珠, 周围又另缀花草蝴蝶的饰物, 还有玉制的。   使得她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艳羡过后,心中更生几分局促不安和自馁。   李婆子轻咳两声:“那位是我们绥大奶奶。”   女子循声, 也回过头来。   除了延颈秀项, 皓质呈露, 更是美目盼兮。   郗雀枝暗恼自己一声, 怎就失了礼数,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赶忙走过去,屈膝行礼:“表嫂万福。”   宝因打量过去,笑了笑:“一家人何必多礼,表妹快进去吧,母亲等你许久了。”又看向妇人,微微点头,“大舅母一路也劳顿了。”   她原还好奇郗氏和那两个舅母向来不和,更遑论从前还仗势欺人,便是再想为娘家打算,也绝不可能毫无隔阂,竟会主动要为自己亲儿子娶大舅母家的女儿,可瞧见眼前这个表妹,她便明白了。   绿色上襦,粉色裥裙,再搭配浅黄披风,不正是山水养出来的妙人。   声儿也是甜腻的。   正在此时,林却意也乍然出现。   李婆子紧接着又要给两人介绍:“这位是...”   这个她认得。   郗雀枝笑着打断,万福道:“我与却意妹妹已见过面了。”   林却意也得体的要行礼万福:“舅母、表姐。”   大舅母赶紧上前去扶住,直呼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   几人在外简陋见过一面,聊了几句话后,郗氏许是听见这里的动静,没一会儿,桃寿便挑开帘子,出来朝着院里的大小主子,作笑道:“太太听到舅奶奶和表娘子来了,心里着急的不行,马上就要见,赶紧进来吧。”   大舅母和郗雀枝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与女子歉意笑笑,马上就进正屋去了。   宝因也让身旁的林却意先进去,她则留下仔细探究这头鹿缘何惊慌乱跑,与婆子问过后,才知是有个侍女手脚毛躁,路过这里时,把鹿惊吓到了。   她斥了几句,罚了十日例钱。   再回屋里去时,郗氏正在与郗雀枝谈高平郡周边所发生的趣事,被逗得眼笑眉飞,而旁边的娘家嫂子,她只是偶尔搭两句话。   见到女子回来,收起笑来,问一句:“外面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门帘子刚被外面的侍女规矩落下,宝因也才进来,猛地被人问话,楞了一息,很快又面色如常,淡定从容的答话:“一个小丫头路过时,不小心把鹿给惊到了,无大碍,那个丫头我也已罚了她例钱,叫她日后都不准往这处来走。”   无大碍,自是指的鹿。   郗氏对这匹有灵性的鹿十分珍爱,出不得半点错,听了,似乎是对这样的处置略有不满,叹了口气,眼角也耷了下来。   安安静静,双膝并拢坐在右边第一个座上的郗雀枝听着屋里的对话,忍不住的悄悄抬头去看。   这位表嫂下着绛色及足的绉裙,罩豆青围裳,又穿粉色镶白边袖的交领上襦,外罩蓝色暗纹半臂,气韵天成。   她垂头看地,手掌缓缓攥紧身侧,突然生了悔穿今日这件荷粉色裙子的心。   见女子还在站着,自己和母亲又分别坐在了左右第一个座上,吓得急忙起身,面带愧意的低头道歉:“都怪我不懂礼数,一时还忘了有表嫂。”   宝因皱眉,略带不解,她并未有什么责怪之意,更尚未注意到坐哪儿的事,但也只当是这个表妹刚来林府,还未熟悉,徒生寄人篱下之感,难免会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她莞尔一笑,安抚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你我还是同辈,我也大不了你几岁,表妹安心坐着便是,我这身子也不易多坐。”   郗雀枝忙惶恐低头:“礼数断不能乱的。”   郗氏听后,则尤为欣喜的点头:“雀枝这话说得极对,规矩礼数不能乱,尊卑老幼得守。”   她执意如此,妇人也发话。   宝因不再多说,走过去,扶着几面缓缓落座。   郗雀枝亦去了郗氏身边,两手握拳,轻轻为妇人捶着肩膀,还在为前面的事宽慰这位姑母,声音软绵:“如来佛便是要受苦悟理的,倘姑母样样都给人家挡了去,岂不坏了人家修行。”   郗氏一下便听了进去:“说得倒也是。”   姑侄二人相视一笑,说着高平郡的事,郗氏也说起了闺中旧事,不论是说什么,郗雀枝都能开口接上,也不管其中对错,只顺着这位姑母的心,脸上笑得也更甜几分。   俨然便是家里那个最受宠爱的小辈。   林却意闷闷不乐的低头喝蔗浆。   宝因只垂眸浅笑,再看对面的妇人更显被冷落了。   大舅母朱氏出自高平郡周边郡县的世族,祖上从前许是有过显贵,但一两百年都不曾再有过来建邺的儿郎,其父族境况与郗氏并无两样。   难与建邺这边联姻,只能与周围世族通婚。   偏远郡县的能嫁到建邺来,多半是那个房支没有适龄女郎。   郗氏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大舅母的不喜,倒也愈发论证这门婚事多半还是这位表妹自己争取来的。   在她们姑侄聊了半个时辰后,郗氏打起哈欠来。   郗雀枝立马便体贴的轻轻为妇人揉着头侧,低头自责:“雀枝真是不孝,让姑母给累着了。”   “瞧你这话说得,岂不白惹我心里堵起来?”郗氏合眼,带着些宠溺的嗔怒了句,转瞬又疼爱起来,“倒是你和你母亲在路上劳顿了二十来日,刚到便来陪着我说话,辛苦了你。”   郗雀枝摇头,露出女儿情态:“我能陪着姑母说话,自个心里也开心。”   这边说完,郗氏终是看向那个娘家嫂子:“嫂子也辛苦了,宝姐儿也早就给你们收拾好了院子,就在东府那边,刚好这会儿日头也过去了,叫宝姐儿带你们过去瞧瞧。”   喝到满肚子茶水的朱氏放下手里的茶盏:“哪能叫宝姐儿带我们去,这怀着身子多不方便,让个婆子或侍女在前面引路也就是了。”   宝因还没开口,郗氏已帮着回话:“她怀着也八个月了,女医说要走走,到时生的时候才能顺顺当当的。”   想起府里的另一个,朱氏还是不偏不倚的都问了:“听说铆二爷的妻子也怀了...”   郗氏笑道:“那个已快生了,半月前就进了勤慎院收拾出来的产室里,大概就在近些日子了,要想见,恐怕得等她生了。”   朱氏无话可说,只有点头。   -   从郗氏那里出来,宝因便带着朱氏和郗雀枝去了东府所收拾出来的江梅院。   李婆子也跟着一块来了。   看着府里的怪石溪流,桃树成荫,竹子成林,朱氏已是觉得骇然,再来到院子里,小径数转,别有人间。   郗雀枝生怕这个母亲丢脸,倒没心情去赏,只时时注意着旁侧。   在这洒扫的侍女见到西府那边的主子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扫帚,快步走去正屋门口,伸手打起帘子。   宝因去到里面,回身与她们说道:“因为不知舅母和表妹的喜好,所以院子只是简单收拾了下,日后要是有什么想要的,短缺的,你们尽管说,我让人来添上。”   李婆子时刻观察着屋内情况,见女子要进里间去,便先去前头挑起门帘来。   瞧着这些布置,宝因贴心道:“这些床帏窗纱因不知舅母和表妹喜欢什么样的,所以上月府里换时,我让她们按照其他院里先一块换了,要是不喜欢,明日我叫罗阿婆来一趟,你们只管与她说便是。”   郗雀枝解下披风,环视着这处屋子,瞧着是三间连排,中间做了隔断,一处是居室,一处可作书斋,如今站着的这处摆着罗汉床,有围屏,桌几绣墩都有,倒可用来平时闲谈之用。   她在郗府只有一间屋子,更不用说还有什么书斋、宴客的地儿。   再去内室看,名窑的瓷器竟被拿来插花,她按下心中雀跃,没了和郗氏聊天时的大方自然,略显拘束的点头:“这已经很好了,有劳表嫂为我们费心。”   朱氏也笑着开口:“哪有什么不喜欢的,处处都好。”   屋里走了圈,宝因看向站在外头的两个奴仆:“一个侍女婆子终究是少了些,怕侍奉不尽心,等下我让李阿婆选几个机灵的来近身侍奉舅母和表妹。”   郗雀枝以为女子是要将自己的人给调走,吓得几步走到女子跟前,屈膝就要跪:“菡萏自小侍奉我,还望表嫂可以将她留下。”   在这府中,怎能没有个自己能放心说话的人。   听着女子声音里的哭腔,倒也令人怜爱,宝因叹气,伸手去扶:“表妹这是何话,我何时说要遣走她们,只是两个人终究忙不开手,早起洗漱更衣、打扇和叠被褥这些,屋里侍奉的怎么也要五六个才成。”   知道是闹了笑话后,哪怕旁人没取笑她,可郗雀枝仍脸红的只差滴血下来。   宝因见她脸皮薄,初来乍到还没安心,不再留下来打扰,说了几句叫她们母女好好歇息的话,又训了番院里粗使的婆子侍女,让她们像待正经主子那样,好生待朱氏和郗雀枝。   随后便走了。   朱氏也松了口气,进屋就坐下,使唤人送些酒菜来吃。   郗雀枝回屋,去帮侍婢菡萏收拾着自己的贴身衣物:“母亲,哪有这时候便吃酒的,叫府里其他人知道,岂不笑话我们。”   先是在那个李婆子面前被下面子,又在福梅院被忽视受气,朱氏心里早窝了火,瞪了眼过去:“外头你管我也就罢了,那是给你几分脸面,免得让你在林府中被人耻笑,既在自个院里头,便要明白尊卑老幼,在你姑母和表嫂那儿倒是清楚,到我跟前就不明白了?如今还没成罹四奶奶,就要端起主人的架子了。”   郗雀枝站在原地,咬着唇,似要哭,她是庶出,生母难产死了,在郗府过得说是好,但自比不得嫡出,家族门户越小,越喜苛待,便连给她寻的人家都是个家风浪荡的。   姑母对她这个嫡母心有隔阂,是她努力讨好,百般顺从。   她擦掉眼泪,进了内室去。   -   趁着午间,活都干得差不多,微明院的侍女婆子都躺在廊下或是回屋打了个盹。   看见女子回来,刚打了盆凉水洗脸醒神的红鸢边泼掉水,边笑问:“听府里婆子说舅奶奶和表娘子早便离开福梅院了,大奶奶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来回走着,早生了燥意,宝因走过游廊,拿丝帕在颈间滚了滚:“我亲自去了趟东府,怕那些仆妇起什么歪心思。”   红鸢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后笑起来:“也是,那些婆子惯会当面一套,背着主子又是一套,表娘子她们又是刚来,不懂得这些人的厉害,只怕被欺了也不会说。”   “听说那个舅奶奶刚入府时,便东张西望的,许是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家,规矩怕也不知道。”   宝因乜去:“是谁说的这话?”   侍女赶紧跪下。   宝因还来不及说什么,腹中胎动了下,她扶着门,朝那人斥道:“日后关于那边的话,你们这舌根子别乱动,只要记住她们也是主子就行了。”   郗雀枝她们以这样的身份来,心里最是细腻敏感,别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都够躲起来想许久的。   见女子不适,红鸢放下铜盆,把跪着的侍女遣走后,上去搀扶着女子:“大奶奶要不去躺着睡会儿?”   走了这么久,已渐感力不从心。   宝因轻扶额,吐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里间,脱下手腕、颈间和耳垂的饰物后,在罗汉榻躺下,合眼解乏。   这一觉,便是睡到天昏地暗。   昏昏沉沉间,外面忽然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守在廊下的侍女与来人说起了话。   没一会儿,侍女焦躁喊着“大奶奶”跑进来,里间门口的帘子还没被挑起,话已先出了口:“长极巷那边来了人,说您娘家太太重病不醒了。”   作者有话说:   十七号还有~   - 第96章 昏迷   侍女禀完, 便退了出去。   宝因心下一阵骇然,上月中旬,西南那边的文书送来,因没有任何迹象可证明她大人谢贤和郑彧跟郡县丢失相关, 故皇帝虽气恼, 却也只能以两人识人不清,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罚了两年俸禄。   除此之外, 郑彧的事还波及到了七大王,因皇帝胸痹加重, 仍在静养中, 原本的庙祭本是七大王和太子一同代帝祭祀, 可几日后,却以七大王感染风寒,改由三大王李风替代了。   谢贤的司徒公也被罢免, 只余尚书右仆射。   圣意不再顾及世族, 朝堂出现了波动, 七大王怒不见郑彧,谢贤委靡告假好几日才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 或许是心有郁结, 自去年以来,断断续续生病的范氏也再次遭了场大疾,卧榻多日。   远在外地的三姐谢絮因携儿带女, 匆忙赶回来侍疾。   她那时也去看过一回。   明明都已无碍, 怎会突然便严重了起来。   想着这些事, 宝因连晚食都没能顾上吃几口, 早早便沐浴歇息了,只是躺在卧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也没能入眠。   守在帷幔外,没什么困意的玉藻坐在方杌上做着针线活,听见床帏里的细微动静,小声安慰:“大奶奶不必忧心,太太会没事的。”   宝因睁开眼,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声音里带着整日的倦意:“我明日带着兕姐儿回去一趟,怎么也该探望探望,三姐离那么远都回来了,还一直在那侍疾,倘若这次...那岂不是我的不孝了。”   玉藻明白女子的意思,是想要回去侍疾,可如今府中事务管着,离开太久,难免叫有心之人给搅乱了,而且又有身孕。   只是孝顺当头,嫡母已经重病不醒,谢三娘子都侍疾这么多日了,身为女儿,再不回去,着实叫人诟病。   她咬了咬唇:“大奶奶要去几日?”   不动声色的抬手擦掉眼泪后,宝因从容开口,不似在哭的人:“要看太太情况如何。”   拾掇好针线,放在罗汉榻边的高几下后,玉藻拿来烛台架,放了三支蜡烛上去,一一点燃:“那我跟着一块去。”   “红鸢跟我去便行。”宝因还是有些不放心东府和福梅院那边,若要留个人下来做耳目,自然是从小便侍奉自己的人,心事被人疏解,她也打起了呵欠,“你看着点府里,不要出什么乱子。”   心里正在担忧这个的玉藻立马答应下来,察觉到女子的困意,不敢再拖延,赶忙吹灭油灯,去了外间睡觉守夜。   夜深后,万物陷入一片寂静。   ...   卧床前,三尺远处,高几上的蜡烛一寸寸燃着。   微弱的烛火照映着屋内,床帏里的人眠意浅薄,时醒时睡。   随着烛泪爬满烛台架,窗外幽深的夜色也渐渐转为青色。   寅时醒来后,宝因便再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她喊来李婆子,把照看府内的事情吩咐了下去后,又让人去备好车驾,收检了几样补药一块放上去。   今日是初五,需要去福梅院请安。   她洗漱梳好妆,先让乳母抱着林圆韫去角门外,自己则携着红鸢去了郗氏那里。   刚穿过游廊,便遇见桃寿用漆盘端了两盏热汤来,瞧见女子,她也有眼力见的主动说笑道:“表娘子在里面,卯初就来了,陪着太太一块念完佛经,有表娘子在,里面都用不着我侍奉了。”   宝因边解开身上的莲青木芙蓉披风,边轻轻颔首,随后进屋去万福请安。   原还在与妇人说笑的郗雀枝回过神,连忙松开挽着郗氏臂膀的手,像是只受惊的鸟,两手松松握拳,屈膝行礼。   有了喜爱的晚辈在旁边,郗氏看起来柔和了些,听到女子要带着孩子回谢府去也不说什么,只嘱咐道:“母亲病重,做女儿的是该回去瞧瞧,但兕姐儿年纪还小,不宜在那病房中久待,看过几眼便抱出来,你也怀着身子,不要让我那还未出生的孙儿沾惹了什么晦气才是,侍疾这样的事,想来你那两个阿姐和母亲氏能够理解的。”   话尾处,又言:“府中你也不用担心,航姐儿虽然不能帮你,但有雀枝在,她在家中时也管过几日家。”   宝因看过去,带着审视的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妇人身旁。   郗雀枝也紧忙低眉顺眼,敬小慎微的说道:“姑母太瞧得起雀枝了,去年大父丧礼,我只是帮母亲和叔母她们打理了些丧务,那不过是些九岁孩童也能做的事罢了,到了建邺来,姑母府上便有郗府十几个大,其中事务繁杂,也只有表嫂这样的人才能打理的有条有理,若叫我来理,怕是要闹笑话的。”   前面这番话是讨好女子,后面这番话便是要赶紧讨好妇人:“想必表嫂也早已吩咐了人下去,姑母要一心叫我去管,我可要疑心姑母是不乐意雀枝陪在身旁说话解闷了,我昨日刚来,您就要我指使我去别处,既不喜我,我明日收拾收拾回去便是了。”   郗氏也吃这套,笑着言语:“罢了罢了,多留你几日在我身旁陪陪我解闷也好。”随后便转头对女子说道,语气慈和,“你也早些去吧,不要耽误了。”   宝因面色淡淡,瞧完姑侄情深,脑袋轻点,步履微动,撩帘出去了。   眼睛觉察到门帘动了动的红鸢,也马上掸开手上的披风,人一出来,便手脚利落的披了上去。   宝因脚下虽未停,却走得缓慢,一面还低头系着结,及地的裙摆也被轻轻踢起。   红鸢便跟在后头,仔细整理披风。   绕过廊柱,出了院门,行走在府里,又跨过二门后,主仆二人一路到了西角门外。   见人出现在府门口,小厮连忙搬下车凳摆放好。   在登车前,宝因偏头亲眼瞧见林圆韫与乳母坐在后面那辆车上,才放心的由侍女搀扶着踩上车凳,手落在腹部,有些艰难的弯腰入车舆。   牛车平稳驶到长极巷谢府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李傅母早已等在角门,人瞧着老了不少,眼睛是红肿的,还不停在抹眼泪,直到见到林府的车驾来,才有了些笑意。   她碎步跑下台阶,亲自去车帷前,扶着女子下来,人刚站稳在地上,便止不住哽咽道:“五姐回来了。”   看着眼前人哭了许久的苍老模样,宝因鼻头发酸,不由得动容,李傅母是随着陪嫁到谢府来的侍女,后面又照顾她们这些哥姐儿长大,范氏对她而言,那已是亲人。   她伸手握住仆妇来扶自己的手,又拿出丝帕,帮忙擦着眼泪,极力忍耐着哭意:“母亲可还好?”   李傅母摇头,又捂嘴哭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毕竟人还没走,哭起来算怎么回事,可又止不住心中的伤心,便只有偷偷哭,想来从昨日到现在都是如此过来的。   正巧,这时乳母抱着林圆韫下来。   宝因伸手牵过女儿,让她叫人,也好驱散驱散仆妇心中的哀痛。   已快一岁半的林圆韫乖乖喊了声,虽口齿不大清,听着却软糯喜人。   仆妇连连笑着点头:“兕姐儿长大了,你外祖母要是能听见,怕是马上就能醒了。”   说了几句话后,李傅母也终于反应过来,她们还站在府门口,急忙侧身邀人先进府里去,又说十姐谢珍果知道女子要来,卯时起来便在等着了。   把林圆韫交给乳母后,宝因抬脚往谢府走去。   红鸢忙上去扶着。   几人到了西棠院,果不然是谢珍果最先起身,直接奔着女子来了,眼睛也是哭过的:“五姐。”   宝因浅笑着,没有任何话语,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像小时候哭的时候那般安慰。   没一会儿,屋里又走出名妇人,笑着喊道:“五姐。”   她身后的两个女儿也跟着万福喊了“姨妈”。   “三姐。”   宝因也回了个笑,又夸赞了几句外甥女。   谢絮因比她要大十来岁,女儿也都十三四岁了,如今虽已三十好几,却仍可见风姿绰约,性子最为祥和,不争不抢,跟着丈夫外放也不抱怨什么。   范氏总爱说,她生的大姐过于刺,生的三姐又太柔。   上次来探望时,谢絮因还没到建邺,这是她们时隔十一二载,再次相见。   妇人亲自拉着女子上了台阶,往屋内去。   进了门帘,宝因抬手轻扯系带,脱下披风递给侍女后,便先去到里间探望范氏。   靠近卧床,先就看见妇人双目紧闭,消瘦不少,鬓边生了白发,脸色没有半点气血。   她鼻翼翕动,偏头合眼,泪水成珠,似明珠般的大小,接连滑落下来,实在忍不住这哭意,连忙扯出丝帕,拭去。   “五姐,你得注意身子。”看见这副情景,已哭过的谢絮因也被惹得哽噎,她上前搂着女子走去外间,“昨日大人连夜就请了医工来,只是气血攻心,昏了过去,缓过来便好了,你腹中孩子为重。”   到了外间,宝因双手拿帕子捂脸哭了场,却也忍住了声音,只是身子一抽一抽的,惹人心疼。   李傅母便好几次上前去扶住人,跟着一块抹泪。   待哭完后,一双杏眼微红,带着水迹。   她及时收住情绪,擦去两颊的泪水,抬头询问道:“三姐,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二姐。”谢絮因掖着丝帕压了压眼角,“你也知道的,王三郎前几年便已鸾胶再续,两家关系也渐渐淡了下来,但也不至于是老死不相往来,毕竟朝堂还有大人和王侍中的关系在,但前几日文哥儿娶妻...母亲特地梳妆去观礼,结果文哥儿不再认谢家,说什么他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不是我们母亲和大人,而是他那个继母的娘家,便连二姐这个生母都不认了。”   谢珍果啐了两声:“王氏遑论是什么清谈玄学之家,二姐缘何早早病逝,还不是给他们生了个文哥儿才落下的病根,不认谢家也就罢了,又凭什么连二姐都不认了,母亲这些年来对他又亏待了?还说什么当年大人和母亲不愿嫁五姐过去...”   谢絮因怒斥了声:“十姐!”   已经六七年过去,文哥儿口口声声提当年事,还不知是被谁教唆的,归根结底不过是瞧她们大人渐失圣意罢了,何必说出来,白添五姐心事。   谢珍果立即缄口,担心的看向女子,怕她暗自神伤,亏了身子。   许是因为前面才哭过,宝因唇边的笑,瞧起来略显苍白。   婚事向来不由她做主,便是再怪,也怪不到她头上来的,又怎么为此而自苦,况且王氏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到申初,谢晋渠下值回来了,顺便也到岳家接了他一年前亲迎的妻子,而谢贤只托奴仆来说知道了五姐的孝心,但昨日为她母亲的事,忧伤过度,不宜相见,且此次也是为了昏迷的母亲来,还是以见范氏为主。   这便是推脱了见面。   用过晚食,守了会儿范氏后,宝因和谢絮因两个出嫁女就被谢晋渠和他妻子给赶出了西棠院,说她们一个侍疾这么久,一个又身子不便,守夜该轮到他们来。   懂事的谢珍果也坚持要留下帮忙守到子时再回去。   宝因与谢絮因互相瞧了眼,由她点头笑道:“那我和三姐白日里来陪着母亲。”   就此商定后,姊妹两人离开。   早前,林圆韫便已先回了女子从前在谢府所住的蟾宫院。   -   昏暗的夜色中,侍女婆子各提着盏八骨玻璃灯。   宝因立在院中,与三姐说话,腾不出神来,任侍女来前头给自己系着披风。   待好了,正要走,李傅母又急忙追了出来:“五姐等等,那乳母婆子忘了拿走这个。”   宝因偏头看去,是林圆韫最爱的鸠车。   她伸手拿过,笑道:“有劳傅母。”   谢絮因看见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仆妇,心里也感念她对范氏的情谊,关怀了两句:“傅母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比母亲还小两岁,瞧着都要比她老了不少。”   李傅母捂嘴又伤心起来。   宝因宽慰了片刻,等人好些后,才往院外走去。   一旁的谢絮因也生了感叹:“母亲从前常说,父母儿女不要有什么牵绊,到头来她自个反被这个给劳累了,一个外孙罢了,何必搞到这种地步。”   “母亲十月怀胎生二姐,二姐又十月生文哥儿。”宝因由扶着侍女上了台阶,跨过门槛,再下台阶,一面又摩挲着掌心的鸠车,“母亲是心疼二姐。”   王三郎为和谢氏划清界限,日后不受牵连,竟做到这种地步,让文哥儿做这个恶人来诛心。   谢絮因活了这么些年,跟着丈夫在外,早看透其中弯弯绕绕,范氏说她太柔,却也不是毫无锋芒,尤其二姐还是她自个亲姊妹,从小闹着长大的:“只希望文哥儿还能有些良心,不要最后连自个亲生母亲都不祭了,使她变成缕孤魂。”   夜间的风忽拂来,吹散心事。   她们也各自散了。   作者有话说:   18号还有~   - 第97章 最蠢   范氏这一病, 直到初九也没个醒来的意思。   病榻旁也不能离开人,虽有侍女婆子照看着的,但为防有个什么不测,需要留个做主的在这里, 好能及时料理。   经过商榷, 白日里由宝因和谢絮因侍疾到未时, 谢珍果与那两个外甥女从申时守到亥时, 李傅母和谢晋渠的妻子则从子时守到卯时。   只是谢珍果喜欢热闹,每日都会来西棠院找自己三姐、五姐一块用早食, 然后留下待在午初才走。   今一早,刚用完食, 院里便嬉戏了起来。   海棠树上缀满花苞。   林圆韫仰着小脑袋, 嘴里咿呀着, 偶尔吐个一两个含糊不清的字,一只小手还在不停往上指去。   满了十三岁,快十四岁的谢珍果弯下腰来, 耐心的询问, 待听清楚了, 两只手落在林圆韫腋下,娱笑着一把将人抱起, 去够枝桠。   成功摘到花苞的孩童咯咯笑着。   漱完口走出来的谢絮因瞧见这副情景, 提着声音,说笑道:“十姐,等这海棠结了果, 你再抱着你这小外甥女来摘果子吃, 酸酸甜甜可解腻了。”   宝因坐着难受, 出来走了走消食, 此时正立在廊下看她们玩闹,察觉到身旁有习风,侧过头,见是三姐,又听到她这番话,唇畔浮起抹笑,接了句:“我可怕被母亲骂,三姐莫要教坏了她们。”   谢絮因扬眉:“这有何怕的,五姐不记得以前了?”   宝因先是困惑蹙眉,而后舒展开:“记得,三姐生了这两个姐儿回来时,头一件事便是摘海棠果,惹得母亲又气又笑的,气你出嫁,再不能像从前拧你耳朵,又笑你当妈了,还那么皮。”   紧着,便逗趣起来:“我倒不知母亲为何要说三姐是个柔到像水的,明明比大姐还要顽。”   谢絮因微微昂首,颇有股傲感:“那是我从前惯会装模作样,你只知她说我柔,可不知她还有说过我顽劣的时候。”待反应过来女子是在打趣自己,妇人也像是寻回了从前十几岁的模样,嬉闹道,“好呀五姐,倒说起我来了,又是哪个八岁的小奶团子偷偷看些邪书,央求我别去告状的?”   从前还小,那是什么书都敢拿来瞧,甭管正书偏书,反是能瞧的,可增长见识的,便没有撒手的。   妇人口中的邪书,即是范氏不让她们瞧的史书之类。   宝因无辜眨眼:“我也不知,那是谢五姐央求的三姐,又不是我谢宝因,三姐莫不是记错了。”   谢絮因哦了声:“等母亲醒了,便知错没错了。”   宝因故作埋怨的皱眉,使起了儿时的手段,亲昵搂住三姐的手臂,摇晃了下:“都十几载了,三姐便忘了罢。”   明明都不必再怕了,可只有如此,她们才能短暂忘忧。   谢絮因伸手点了点女子眉心,很快视线又被远处吸引了去,只见院外走来一人,径直去找了谢珍果,她小声询问:“这是十姐院里的?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   宝因也有些惊奇。   竟是柳斐。   等人走后,谢絮因喊来十姐问过,才知道是去年柳斐不小心被府里的男主子看见了,便被范氏一顿惩戒,她看着心疼,就要来了自己院里。   刚才是来送镯子的,别人都有自己的事忙,不肯跑这一趟,柳斐也只是范氏还在昏迷,才敢壮着胆子来。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宝因和谢絮因进了屋内,做着针线打发时日。   谢珍果仍还带着林圆韫在院中玩,累了便趴在假山前的春凳上睡起来,正昏昏欲睡时,倏地被一声“二姐”给惊醒。   声音来自里间。   -   范氏气血攻心不醒后,只觉恍恍惚惚,脑子混沌了好几日,不知时日年月,更不知身处何处。   浑浑噩噩至今,忽听院中一阵笑声。   她才发觉自己在西棠院的正屋里,循着声音,挑起帘子,便见海棠树结满了果子,两个孩童有站有坐,仰着头在看最小的那个踩在凳子上去摘果子。   那是她的孩子。   自己也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坐着的那个是...若因。   “二姐。”   “二姐。”   喊到第三声时,妇人卯足了劲,一口气也因此顺了过来,使得她猛然醒转,想起了一切。   她的二姐死了。   宝因和谢絮因听到这儿的声音,先后进来,走到病榻旁,急切俯身喊人:“母亲。”   范氏双目仍带着些病中的浑浊,睁眼看到另外的女儿,还是撑出了个笑来,看见她们抹眼泪,也不像从前那般会斥责是在哭孝,反有了为母的和蔼,刚强被融成了水:“我这不是挺过来了,难为你们这么有孝心了,尤其是五姐,林府事那么多,又有了。三姐也是,从上月就陪了我这么久。”   说完,眼珠子使劲往床前其他地方瞥去,似乎是还在找什么人,后来实在没找到,便吩咐侍女来扶自己起来。   妇人才在罗汉榻上坐好,谢珍果也牵着林圆韫进来了。   她不再急躁,而是规规矩矩的立在榻前:“母亲。”   范氏应了声,又看向那个睁着圆圆眼睛在好奇张望自个的外孙女,露出慈颜:“兕姐儿都长这么大了,这是不认识外祖母了?”   宝因几步走过去,抚摸着发顶,温柔与孩子说道:“这是外祖母,阿娘的母亲,阿兕最爱的那个巧板,便是外祖母送的。”   林圆韫有些怕生的抓住母亲的腿,但还是听话的学语喊了声外祖母,虽说得有些含糊。   范氏听起来却高兴,尤其是经过文哥儿的事,随后怕孩子在有病气的屋中待久了,会被吓到,忙叫乳母带出去。   没多久,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待帘子被挑起,看到的是将近不惑之年的大姐谢兰因。   她进到屋中,扫视了圈,而后怒瞥宝因,更是愤愤的盯着那腹部好一会儿,直到妇人一声咳嗽,马上收回视线,走过去。   年岁都比她小的宝因、谢絮因都退到了一旁去。   本以为这位大姐是被府上的事绊住了脚,急忙赶来是担心母亲,谁知开口便是诉苦:“卢怀春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我这个正室的脸面都开始不顾,日日留宿那几个妾室的屋中,孩子一个一个的生,我当年抱到膝下养的外室子,也越发入不了他的眼,竟嫌弃是外室生的,只怕再过不久,我如今的地位也要不稳了。”   宝因闻言,心头一惊,而后一叹,平静的看向榻上妇人。   谢絮因也是撇过头去,没眼再看,亲生母亲昏迷醒来,不先过问身子,反还说这些话。   范氏眼中原先因为儿孙而有的一点的柔和,渐渐消散:“大姐来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刚从病中醒来,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这是妇人在给最后的机会,提点她,自个生了病,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身为妇人的头个孩子,谢兰因算是最受娇惯的一个,无人争抢,范氏也还没管家,有精力和时日相处,更是远不像管教后面那几个般严厉,所以眼下听到这话,她也不怎么怕,再加上又有更恼怒的事在心中,听不出言外之意,直接说道:“要是母亲和大人当年同意那件事,我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说不定我的儿子也比兕姐儿小不了几岁。”   范氏揉着头侧,最后忍耐着:“这件事,我当年就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了。”   谢兰因在卢家受了委屈,只想寻个地撒火,她开始寻起所有人的错处来,哭着说:“如果不是母亲,我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母亲生不了儿郎,所以我也才落得如此,我是替二姐她们几个给挡了灾煞。”   宝因眨了眨眼,手落在隆起的腹部上,护着孩子的同时,又冷眼旁观着,哪怕前面已牵涉到了她,也处之泰然。   谢絮因听了,却顿觉委屈,什么叫给她们挡了,想要出口争辩时,妇人说了话。   “你知道我昏迷了几日吗,李傅母没派小厮去跟你说?我上月生病,三姐不顾路途遥远回来侍奉我,五姐也到看过我,你去哪里了,这次我醒不来,五姐更是专门撇下林府的事务,带着兕姐儿就回来了,还一直守着我醒,便连十姐,六哥媳妇儿,哪个不是在守着,眼泪都流个不停,还有李傅母,我与她主仆一场,她还知哭我,没想到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反是个衣冠枭獍!”   范氏皱着眉头,很是头痛,深吸了好几口气,扶额怒喝:“我这次要就这么死了,我看你这时来跟谁抱怨!你心中委屈,谁心中又好过了,你以为那卢四真是因为你没生儿郎才这样的,那是他瞧你大人被罢免了司徒公,在趋利避害。我生了这么多,怎么就你最蠢。”   被骂“衣冠枭獍”如此严重的字眼,谢兰因也慌了神,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母亲身子无恙吧?”   范氏扬起手,想起她说是自己害得她生不了儿郎,便止不住的心悸,自喉间暴怒出句:“滚出去!”   发现气氛不对,身子较之便利的谢絮因赶紧上前拉着大姐往外面去。   宝因瞧见妇人动气的模样,捧过婆子刚煎熬好的药汤,缓步走到近前,舀起吹了吹,递过去。   她始终缄默着,这时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   范氏缓过劲来,看着眼前这个庶女,嗤笑了自己一声,到头来,亲生的最不孝。   她张嘴咽下药,叹了句:“李姨娘前些阵子与我说,她想要去林府照顾你,大概也是想了,毕竟是生下你的,我本是不应,但病这场,很多事也不那么执拗了,你待我都如此真心实意,想必心中更念生母,如今全看五姐你的意思。”   宝因垂下长睫,继续吹凉汤药给妇人喝,语气平平:“我在母亲膝下被养了十几载,早便有了母女之情,要是不来跟前孝顺,便是到死的那日,我都难以安心。至于...李姨娘。”   那些年,虽大多时候是小心翼翼,可总会有温情的时候,与府中姊妹和三个弟弟的关系也不错。   妇人待她虽亲疏有别,可待亲生女儿也是一样强势,要她们成为最出色的高门主母。   她知道,嫡母待庶女如此,已是很好。   想起往日种种和出嫁前仆妇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宝因淡然:“李姨娘想来便来吧。”   听到女子的话,范氏只觉心间舒畅,又细心嘱咐:“她到底是姨娘,算不得正经主子,去了林府后,你也别给什么好待遇,不然你姑氏几个怕要说闲话。”   宝因乖顺点头。   范氏又问:“林从安还没从西南回来?”   宝因放下碗盏,拿了块帕子给妇人:“有寄来几封家书,说大概要中秋前后才能办完那边的事。”   沾去药渍,范氏打量了下五姐,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时赐婚刚下来,她命喜鹊先去通气,次日女子不哭不闹的来谢父母恩的事。   自己怎会看不出,五姐夜里哭过。   她叹息:“当年官家赐婚的事,你大人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那点知己情,他和官家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便渐渐没了可以反抗皇帝的底气。”   宝因愣住,猛然顺通了一切,皇帝想要插手三族的通婚,以此为探路石,看世族是否可以被撬动。   林业绥和她的婚姻便是这块石头。   把谢兰因在另一间屋子里安置好,谢絮因又领着一个侍婢进来了:“五姐,林府来找你的。”   东府的绿荭。   宝因不愿让府里的事流到外边,向范氏万福过后,让人去了外边,确定没人能听见才问:“怎么回事?”   绿荭小声:“东府那边出事了,麒哥儿好像是手臂上见了血,二太太便闹了起来,李婆子不过是问了句话,就被骂是狐假虎威,我只好来这儿请大奶奶,出府时,瞧见三太太也正赶过去。”   宝因眉头攒起:“见血?”   过去就听见杨氏在骂的绿荭满头不知所云:“我也不知道个所以然。”   事情严重,必须得回去瞧瞧,宝因吩咐她跟着红鸢去蟾宫院收拾东西,自己则转身回了里间,与妇人请辞:“母亲刚醒,正是需要人侍奉的时候,可府里出了些事...我恐不能再在母亲跟前尽孝。”   范氏一直在管家,自然明白其中的紧急,连忙便挥手赶人:“这些侍女婆子我也不是白养着的,快些回去吧。”   很快又喊住女子。   “打理府里便像是管一个郡,身为郡守,本都管得好好的,郡县富庶有秩序,还不起什么祸事,但你该知道有些人的户籍早已过了时限,早该驱逐,不然总要额外滋生些祸事出来。”范氏戛然而止,看向女子,“你那么聪慧,该知道的,犹豫顾忌,反受其害。”   宝因垂眸,叹气。   看来要不可避免的走到那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19号还有~   - 第98章 庶女   长乐巷的东府之中, 一阵吵吵嚷嚷。   王氏闻讯赶来,便瞧见自己那个二嫂子站在沧海院里,指着一众侍女婆子的鼻子在骂。   便连李婆子都叹气摇头,任由眼前妇人骂着狗仗人势。   她走过去, 调和着气氛:“二嫂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杨氏没好气的瞟过去, 一把将旁边畏畏缩缩的林得麒给拽了出来:“瞧瞧你这个侄儿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   王氏心疼的嘶了声, 小心托着他的右手,入目便见掌心厚实处破了皮, 肉里嵌着沙砾灰尘,流出来的血混杂其中, 看起来是骇人, 轻轻吹了吹, 喃喃了句:“怎么都没个人给你清理清理。”   随即,直起身,责骂在场的仆妇们:“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病坊请个疾医来, 便是这么怠慢府里太太主子的?”   以李婆子为首的众人是有苦说不出, 她们何尝不想出去请,可被眼前这个二太太给挡住了路。   离院门最近的侍女马上应道:“我这就去。”   谁知杨氏喝住人:“去什么去, 赶紧把你们隺五爷找出来, 我倒要论论这个理儿,凭什么便把我们麒哥儿弄成这副模样。”   沧海院是林卫隺的院子。   王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哪怕任由自个儿子喊痛, 都要先讨个公道, 再行寻医。   上了药, 这手上的伤, 可不就瞧不见了。   为了不让这伤拖久变严重,她只好去问:“隺哥儿呢?”   李婆子满脸愁苦的摇头:“不在屋中。”   杨氏嗤了声:“怕是躲起来了。”   又要开始了。   李婆子恭顺的弯腰低头,不愿和她说些什么。   满院的人亦是。   一拳头打在软乎棉花,杨氏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觉火气冒得更厉害,要把自己给烧死,当下言语再次变得激烈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哦差点忘了,你以及派人去谢府寻自己那个主子去了,有她来,你才好在我面前耍威风,不像现在,我要你把隺五哥找出来问他凭什么推我麒哥儿,你就推三阻四,说什么找不到,府里就这么大,还能找不到的?就算你绥大奶奶让你帮忙照看府里的事,你也是个侍奉人的主,在这做什么驴蒙虎皮的勾当。”   吵得头痛,声音也大到像是外头泼妇,王氏听不下去,拧着眉,劝道:“二嫂,林氏好歹也是重诗书的,你在这儿叫嚷不休,要传到外头去,要其他那些高门太太怎么瞧我们,连累的岂不是全府,将来便连麒哥儿娶妻怕都要受阻,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   “我说两句便不爱听了。”杨氏此时便像个爆竹,谁碰谁点,“怪你常往西府跑呢,这是已经傍上我们绥大奶奶了,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跟个乞索儿似的,倒也是庶媳跟庶女相投了,也是绥哥儿命不好,本能娶个公主回来,哪曾想最后娶到家里的是个庶女,即便是谢氏的女儿,可骨子里还有一半的血流的不知是哪个蝇蚋的。”   王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站在门槛前的绿荭也心头一紧,扶人的手不由发了些汗,扭过头打量着旁边女子的神色。   她只是望过去,凝神听着。   情绪没有丝毫起伏。   李婆子也很快看到,连忙恭敬地躬身:“大奶奶。”   宝因走过门槛,微微垂眸,在要下台阶的时候,忽推了绿荭搀自己的手,转身往游廊走去,绕过一段后,立在屋前,只淡淡扫了眼杨氏,不作一言。   随后,展颜招呼妇人旁边的孩子过来,语气宽柔:“麒哥儿告诉嫂嫂,这伤是如何来的?”   林得麒也不敢撒谎,低头说了句:“五哥推的。”   宝因看着他手上的擦伤,连碰都不敢去碰,只怕会疼,同时心中凝着一口气,但还是要先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为什么要推你?你们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杨氏听了瞬间来气:“怎么?这伤都在你眼前摆着,绥大奶奶还要寻我麒哥儿的错,来为五哥辩白?”   宝因懒得跟妇人争辩,吐了口气,不再过问来由,偏头吩咐:“去把卫隺找来,要是不肯来,等他兄长回来,我也不会护他。”   “先前就已经四处寻过了。”因为这事,李婆子被杨氏骂到脑瓜子嗡嗡直疼,话里还带了些憋屈,“可哪里都找不到。”   稍加思索后,宝因抬眼:“家庙可去寻了?”   李婆子愣了愣,摇头,那里隔得远不说,一般没什么事,府里的人都不会去那里,留有专人每日祭祀洒扫。   她恍然大悟过来,马上领着人去找。   杨氏也难得安静了下来。   宝因见一院子的奴仆都在这院子里站着,吩咐她们各自都散了,又命人把王氏和杨氏母子请进屋里去坐。   绿荭忙活完,走到女子身旁:“大奶奶,您也去坐会儿。”   宝因摇头,安静的站在廊下。   大半个时辰过去。   李婆子回来的时候,一个少年也垂头丧气的跟在身后。   他有气无力的喊了声:“嫂嫂。”   相处几年,宝因深知林卫隺的脾性,虽不信他会做出这事,但事实在眼前:“麒哥儿的手伤了,你为何要去推他。”   听到说话的声音,杨氏腾地便站起来,快步来到外面。   王氏也在后面出来了。   “他要抢书,我不愿意给,他张口就咬我手,实在是太痛了...所以我就伸手推了一下。”林卫隺把事情原委乖乖说出来,半点都不敢掩藏,到了最后,声音愈发小,从觉得冤屈的奋力辩解,到后面细若蚊声的祈求与认错,“我不是故意的,愿意受罚,嫂嫂千万别告诉兄长。”   长兄如父。   这话他深深领悟过了。   长兄比大人还严厉。   “咬了你?”王氏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走下台阶,“把手伸出来给叔母瞧瞧。”   少年听话的伸出一只手来,赫然就见虎口处那块有着不大规整的齿印,有几个咬得深的,不止泛青,一处连皮下的肉都冒出来了些。   掺着血,像是在血中滋生出来的肉虫。   宝因秋眉微拧,想要下去仔细看看,可又想起重要的事:“吩咐个人去病坊一趟,给卫隺和麒哥儿都瞧瞧。”   绿荭欸完一声,走去差使了个院里得空闲的侍女。   这边王氏也随之出声:“既受了伤,怎么还跑去藏起来,也不知叫身边的小厮去请个大夫来。”   林卫隺垂下脑袋:“本来是要让小厮去的,可二叔母来了,一直在外面骂,我怕。”   王氏霎时来了火气,看似斥他,却是拐弯抹角的在骂旁人:“你有什么怕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咬成这样子,怕不是恶犬投的胎!”   杨氏支支吾吾,自知理亏,也不与王氏争什么口舌,反而斜下视线,去和林卫隺说:“麒哥儿比你小,你做兄长的该让着他才是,不就是本书,他拿来瞧瞧又没有什么,何必如此小气。”   林卫隺只觉委屈到不行,眼里含了泪花:“我也不是没给麒哥儿瞧,只是一给他,他便要拿笔在上头乱画,要是我自己的也就罢了,三本五本,麒哥儿要喜欢,拿去烧火都行。可那本书是我与裴家五郎借的,兄长说过,他人之物,损伤毁坏,犹如盗窃。裴五郎愿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辜负于他。”   杨氏还是追着指责:“那你也不该推他才是,他才多大,哪能经受得住你那么大力气,好好跟他说就是了。”   这话听得主子仆妇都来了气,都咬成这副模样还不推开,等着伤到筋骨,再也握不了笔,不能入仕?   林卫隺吸了口气:“我有好好说,他不愿意听。”   杨氏继续辩:“那不会来与我说?”   妇人接二连三的强词夺理,林卫隺心中也窜起了怒火:“与叔母说,只怕叔母也要护着自个儿子,您刚回来那晚,圆韫就出了事,难道二嫂没跟叔母说?可叔母字里行间都是维护,连句重话都说得不疼不痒,您但凡是真心实意的教训,觉得错了,兄长又何至于动气?我那时在外间,听您说什么麒哥儿是喜欢圆韫才那样,圆韫身子结实,我都替您臊得慌。”   这番话连贯说下来,让杨氏连半点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气得手都发抖:“你、你、你这是在顶撞尊长?”   林卫隺的少年心气实在忍耐不住,还欲再辩。   见妇人已经有攻心之兆,廊下的女子赶紧制止:“卫隺!”   宝因不想让他跟妇人继续起争执,要是出了事,便不管对错,他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且不管如何争,杨氏都只会觉得是旁人的错,千方百计的要来纠错处,说什么都无用。   这种人跟前,最好连个哈欠都不要打,否则连头发掉了,都要怪是你张了嘴。   她冷冷开口:“今日这事,不该由我来纠,毕竟太太还在,到时上过药,我会让妈妈领卫隺去太太那儿,要如何,叔母和太太去商量,两位太太也都是他们各自的母亲,想来更好说些。”   杨氏还是懂得何为顺坡下驴,她撇过眼睛不说话,便是默认。   正巧大夫也来了。   林卫隺与林得麒都进了屋里去诊治。   王氏跟着一块进去。   回想起今日这件事,宝因面容平静的端详着杨氏:“兕姐儿长得快,转眼都一岁半了,总要单独住处院子,还有铆二爷的孩子也要生了,日后卫罹、卫隺他们成了婚,也会有儿女,府里孩子变多,到时都需要搬到东府去,叔母何时有空,便去瞧瞧长乐巷中哪处宅子好。”   来时,范氏与她说的那番话,本意就在此,这件事不论对错,根源在二房本该搬出去,另住长乐巷中的其他小府邸,只要早早按照规矩搬出去了,不论是林得麒抢玩具咬人,或是林卫隺推人都不会发生。   这些祸事本可避免,但她从前顾忌着林益刚回建邺,没有俸禄官职,要搬了出去,又要给银钱做租,难免为难人,又是从父,何必做绝。   杨氏听到这话,脑子稍微转了个弯:“宝姐儿这是要赶我?”   “若我没说错,当年三叔母搬出东府,另择别居,是二叔母义正言辞的说依照祖宗礼法,不仅要搬出去,每年还要给大宗银钱。”宝因盈盈笑道,“说什么赶,我也是在与叔母说祖宗礼法,大爷已成家,继承了大宗,原先舅氏的兄弟理应搬出东西两府去,俗话说开枝散叶,可这枝总得往外伸去不是?”   王氏在屋内听到,也走出来搭腔:“是这个理儿,西府由大宗所居,东府由大宗的兄弟姊妹所居,其余近亲则要住在长乐巷与其他临近巷子的府邸中,超过五代的同宗远亲,则要自个寻住处,虽说跟东西府比起来不够瞧的,可也比那普通百姓住的大多了,二嫂子何必还赖在这儿,那时你与我说时,明理的很。”   当年她和林勤搬出去,便是杨氏要跟着林益出发去蜀郡时,见不得他们夫妇在东府享福,硬搬出祖宗礼法逼得,那时林业绥还不算是正式成为大宗。   杨氏咬了咬牙,只能认下,赌气应着回去就搬。   走之前,帐也得先算清。   宝因低垂下视线:“前些日子瞧账目时,我发现年末至二月的账面也有些问...”   “表嫂。”   话至半截,院外走来个身段清妙的女子。   郗雀枝轻步走来,瞧着众人脸上的情绪,像是无所适从,小声说了句:“姑母听说这儿出了事,叫我来看看。”   这里正说着,林得麒已先清理好出来,因伤口不算重,裹着布反会悟出炎症,故不曾包住,一眼就能瞧见。   “表弟这是怎么了?”好比眼神好的郗雀枝,她两条愁眉皱起,瞧着煞是好看,又捂嘴惊道,“瞧着怪疼的。”   突然被人打断,宝因冷眼瞧着郗雀枝将话头牵到别处去,笑了笑:“表妹要是心疼,过会儿也不急,这会儿我还有事要与叔母说。”   郗雀枝惊慌失措的赶紧退开,露出一副唯唯诺诺的神情:“对、对不起表嫂,是、是我僭越了。”   看着这位表娘子被吓得期期艾艾,杨氏不仅维护,还难得认错:“是,今日的事是麒哥儿不对,但人家心好,寄人檐下本就酸楚,用得着如此说她?她可是绥哥儿的表妹。”   郗雀枝低眉,咬唇。   宝因眸中凝出一层薄冰,不欲与她们纠缠在这上面:“年末至二月,二叔母院里好几样日常用物都多拿了份例的一半,各院份例都是定下来的,叔母突然多拿,旁人心里要怎么想我?那些东西,还有劳叔母按照市价去李阿婆那儿结清。”   随后,她便进屋看林卫隺的伤去了。   杨氏也领着林得麒要走。   而郗雀枝离开前,看向屋内的眼里充满探寻。   -   林卫隺的伤口处理好后,宝因吩咐从小照顾他的妈妈带着人去了福梅院,她在进了西府后,便径直往微明院走去。   红鸢和乳母也已先带着林圆韫回去了。   沿着曲水岸柳、根根竹林来到院门口时,她一手轻落在身侧,稍提裥裙,视线落在台阶上,留神往上走,没几步便到了平地。   刚抬头,便笑道:“这是要去哪儿?”   玉藻赶紧出来,谨慎着扶女子进去:“大奶奶这么久不回来,我担心,想要去瞧瞧来着,这不出来,赶巧就遇见了。”   小心跨过门槛,她猛地记起别的来:“太太没事了吧,还有东府那边。”   “太太醒了,东府也处理好了。”宝因简短答她,念起范氏说的那事,仔细嘱咐,“哦对了,你在我们院里收拾间屋子出来。”   玉藻咂舌:“谁要来?”   府里亲戚来,可以住别处院子,能住进微明院的,必是关系不简单的,难不成是十姐想来暂住。   可女子答的是另一个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人。   “李姨娘。”走到正屋前,宝因瞧着廊下鹦鹉,过去逗弄了下,又拿起鸟食喂它,“这次回去,太太说她想要照顾我月子,大概五月份我从正屋搬去产室的时候过来。”   玉藻欸着应下:“那我月末便去收拾。”   转身便去端水来给女子净面擦手。   逗了会儿鸟,听它学了两句诗文后,感到乏累的宝因也放下食筒,进屋拿湿帕轻轻擦了擦脸上和脖颈处,又将双手在温水中洗过拭干,而后去到里间,睡了一会儿。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长,两三刻钟就醒了。   侍女进来侍奉。   宝因靠着软枕歇了歇心神,喝完热汤,便起身去拿来男子除夕那日给自己寻来的文选集,然后手肘落在几上,轻轻托腮,翻阅起其中的祭文来。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谈话声,是李婆子拿着刚记上去的账本来了。   她进到里间就满脸喜色压不住:“那三个月额外拿的份例,二太太都折算成通宝送到账房去了,只是口头说着今日就搬,我来时瞧她压根都没动。”   有人来,宝因放下文集,看了看账目,会心一笑,确实都一枚不差的补上了,至于搬出东府,她本也没想过杨氏当真就会在今日就离开,只要在这月之内搬走,便够了。   合上账本,她递回去。   李婆子走后,林卫隺的事不久也有了后续。   “大奶奶你猜隺五爷的事怎么样了?”刚从桃寿那里听了一嘴的红鸢按耐不住的走进来,不等别人答,已主动解开谜底,“开始太太本是气的,一定要打麒哥儿几板子留个教训,可最后不知怎么的,又让人走了,好像是表娘子在旁边劝着。”   女子重新拾起书看着,没说话,郗氏是林卫隺的嫡母,要如何便如何,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要是她这个嫂嫂来,不管如何处置,都是错。   专门留在府中的玉藻也小声汇报着:“这几日您不在,我瞧那表娘子忙的不行,卯初便去福梅院陪着念佛用早食,说笑累了,太太刚睡下,她又去二太太那里坐半日,中间还去过六娘的院子,尤其是二太太那里,她们关系好像很好,昨儿我去东府给六娘送东西,有说有笑。”   听完这句话,宝因倒是微微一笑,在沧海院杨氏维护郗雀枝的事倒也顺通了,最重嫡庶的人却突然转性。   这个表妹,也颇有意思,她与林卫罹的这门婚事还未摆在明面上,但连叔母都喊上口了。   -   江梅院里,朱氏躺在床上,吃着那些高平郡少见的蜜饯果脯和各色点心,从姑母那儿回来的郗雀枝有些嫌恶的瞧了眼,但也不敢过于显露。   坐在绣墩上后,喊了个侍女进来。   前几日李婆子送了侍奉的人来,她精心挑选了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又利诱威逼一番,透露自个即将是她们罹四奶奶,便也顺服了。   打听些林府的事不成问题。   现下也正是需要的时候。   有菡萏守在外头,郗雀枝放心的开口直问:“表嫂竟然也是庶女吗?”   侍女点点头:“西府大奶奶虽出身谢氏,但不是谢府太太生的,不过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   这件事基本人人都清楚,但不重嫡庶,只认生父,便也没有什么拿出来说的必要,是以第一次来建邺的,或是不熟悉高门里头事情的都难以知道。   郗雀枝在心里反复推敲着,她们都是庶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般,嘴角忍不住弯起:“那为何我看好像府中的事情都是表嫂在管着,姑母不是还在吗?”   这些事她早就好奇,只是不能去问郗氏,唯恐问到忌讳处,得不偿失。   侍女答道:“如今林氏丹阳房的大宗是绥大爷,主母也该是绥大奶奶,府里的事太太都不能再插手,大奶奶刚嫁到府上时,便直接处置了太太身边那个巧立名目的陪房,太太怎么骂都没用。”   郗雀枝更觉惊奇,眼睛不由得瞟向里间那个嫡母,把人招到耳畔,凑近问了句:“不敬姑氏,表嫂便不怕被休弃吗?”   涉及到此,侍女忙跪下,不敢再说了。   郗雀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随即又变得温柔似水,柔柔弱弱的,亲自蹲下去,把人扶起来,吸了吸鼻子,拿丝帕掩唇哭起来:“姐姐也知道,我是从那种偏僻的地方来的,很多事都与建邺不同,要是不知道多些,只怕日后闹了笑话,我便是再也活下去了。”   许是想到以后还要侍奉眼前这个人,又听女子哭得可怜,侍女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这门是皇亲,代五公主嫁的,便是真想要休,怕是不能,不过绥大爷如今是大官,倒也不怕。”   这些事冲击着郗雀枝的脑子,高平郡那边是从母,以生母来决定卑贱,她从小便被嫡母教育日后不要肖想不该有的,因而才会为了自己那个嫡兄的前途,被婚配给嗜赌成性的家里。   她像是还不愿接受,喃喃了句:“可表嫂是庶女呀。”   侍女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在看到女子的眼神后,连忙低头,变得恭恭敬敬的:“嫁来林府,那便是绥大奶奶,我们绥大爷的妻子哪有什么嫡庶,我们只知道敬着尊着便也是了。”   把人遣出去后,郗雀枝独自想了许久,尤其是被朱氏又骂了一顿,最后她收拾一番,喊上从郗府带来的侍女菡萏,去了杨氏院子。   顺着回廊去到房内,看见榻上妇人,女子的眼泪随即便颤颤巍巍的落了下来,要哭不哭:“在沧海院时,我实在是嘴笨,还要多谢叔母为我说话,但千万不要为我而伤了你和表嫂之间的情分,那我就真是罪孽深重了。”   揉着额头两侧的杨氏睁眼看见这副情景,宽慰了几句:“什么情分不情分的,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心疼麒哥儿,都怪那宝姐儿忒无情,冰冷冷的,哪有什么人情可言,还有嫂子那里,可得多亏表娘子说话。”   郗氏这个长嫂她是知道的,两人本就有渊源,尤其是长兄林勉丧礼的事,这回林卫隺受那么重的伤,还不知要怎么磋磨。   郗雀枝抹眼泪,笑道:“我不怪表嫂的,她是太累了才会这样。”   转瞬,垂头伤心:“不过要是我,倒舍不得让叔母出去,只是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隺五爷也没什么事,怎么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的,表嫂这件事上不免过于无情了些,但表嫂大概也是在为娘家那边的事烦忧,加上怀着身子,叔母也体谅体谅就是。”   这事杨氏倒没什么怨的,当年三房搬出去,她就不该多嘴多舌,一连叫人抓住两个把柄,但听到女子这番话,心里实在是开心,觉得终于有人懂自己,感概笑道:“可惜你不是这个绥大奶奶,你说你怎么就晚出生了这么几年,要由你来管着这府里,我还愁什么呀。”   郗雀枝两颊攀上红云,捂脸低头。   “那我一定会好好孝顺叔母。”   作者有话说:   20号还有~ 第99章 胎位   五月五过去, 天才算是真正的开始炎热起来,光是在外头走走,身子便似火烧,汗如潺潺泉水。   午觉时, 睡屋里太热, 侍女婆子横七竖八的都睡在了廊下, 或是拿着张席子去那片竹林里寻清凉了。   红鸢也趴在假山花草前的春凳上, 不远处就是汩汩溪流,风吹过, 带来水汽的凉,好不惬意的正在闭着眼睛与周公相会。   不知梦到了什么, 一个翻身, 差点摔下去, 她虽死死抓住边沿,可人也被吓醒,在抹掉嘴边口水, 吧唧了几下后, 又坐起身子, 伸了伸懒腰。   呆呆坐着,缓好神,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丝帕, 径直走去溪水旁浣洗一番,拧干水便直接往脸上和脖子抹去,然后洗过, 拿去晾晒好。   随即顺路去了西边那排屋舍。   端阳过完没多久, 她们大奶奶便搬进了先前生林圆韫时所住的产室里, 已经是五月底, 算日子也快生了。   屋里侍奉的这些人都开始轮流守着。   尤其是近来这闷热的天,扰得女子频繁多梦。   走过一段路,红鸢来至产室,只见里间摆着个盛满冰块的铜鉴,一个侍女站在旁边,轻轻挥着扇子,白雾缭绕,往床榻飘去。   为了寒气过甚,放了层青色纱幔下来,能遮挡一部分。   时间久了,坐在床旁缝小儿衣服的仆妇感到阵阵凉意,扭头说道:“不要用冰了,受多了冷,对五姐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扇一会儿吧。”   玉藻望了一眼在睡午觉的女子,铺了条薄衾,该是不会太冷,尤其是最畏热的人,但想着仆妇有过妊娠经验,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团扇,拿来盖子落在四方的铜鉴上,把所有冷气都困在了里头。   在她要拿扇子,过去卧床那边时,红鸢伸手夺过,一手捏着扇木柄,一手轻落在玉藻肩上,小声笑道:“姐姐也去睡会儿,我来替你。”   这天热的,站着便能打盹过去,要是不趁着午间睡个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眼睛早就开始犯迷糊的玉藻打着哈欠,笑着说了句有劳,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然后便去外间睡了。   红鸢去到卧床旁后,绕过仆妇,将薄可透光的纱幔挂在两侧床柱的鸾凤银钩上。   仆妇也抬头,拿针划了划头皮,眼睛瞟到床上:“把薄衾也给掀了吧,她本就畏热的,如今还怀着更甚,没了铜鉴,怕是会难受。”   “诶好。”红鸢连应下来,又把被衾掀开,放到里边去,随后坐在床边,轻轻摇着团扇,怜惜的叹了口气。   倦眠的女子眉头微微蹙起,即使身上穿着轻薄顺滑的罗衣,但冰鉴不过盖着这么一会儿,已是汗湿轻罗,鬓角的碎发也被汗浸透。   扇了半刻钟,才有好转。   她也放下心,开始与人闲聊起来:“姨娘,怀身子的人会怕热?”   “不止怕热,还会怕冷。”仆妇笑得亲和,穿了几下针,喋喋说道,“我怀五姐的时候,刚开始盛暑的夜里能打颤,到了快生的那两个月,又觉得浑身都是火。”   红鸢打量着眼前的人,由衷的笑出来,李姨娘来了府上将近一月,时时刻刻都是在亲自照顾她们大奶奶,有许多事,没什么经验的侍女难以注意到,仆妇却能一眼瞧出来,赶紧让人去换,便连今日这些细微之处,也是无微不至,空闲时候也没个歇息的时候,不是给大奶奶缝小衣,便是给兕姐儿和腹中没出生的孩子缝东西。   生母还是要对女儿疼爱一些的。   也是给她们帮了大忙。   她凑近去看:“姨娘这又是在给谁缝?”   李姨娘把穿到一半的线弄好,将针别在布上,确定不会伤到人后,大方的递给眼前这个侍女瞧:“给你们即将出世的小郎君缝的夏衣。”   红鸢才拿到手上,便感觉床榻一动。   女子长睫煽动几下,双目还是合着,后来又似乎是想要翻身,但腹隆如球,有些艰难,渐渐起了烦躁之意,伸手便要抓肚腹。   生怕出事,她连忙喊道:“大奶奶,大奶奶醒醒。”   李姨娘也起身,过来帮忙叫醒。   昏昏沉沉的宝因颤动着微翘的羽睫,挣扎几下后,悠悠醒转,人却还是惺忪的,眸底一片雾。   红鸢掏出块丝帕,覆在手上,而后伸去女子唇畔。   宝因张嘴,吐出蝉玉,声音也睡哑了:“扶我起来。”   把东西裹好放在高几上后,红鸢回来和仆妇对视一眼,同时俯身下去,两人各负责一边,小心谨慎的托着女子腰后,把人扶坐好。   李姨娘瞧见女子不舒服,立即猜到是为什么,月份到这时候,像是揣着个五六斤重的甜瓜,最是累的,五脏庙都被挤着。   她赶紧躬身下去,用手揉着女子腰侧,打趣道:“这一觉睡得太久,都快两个时辰了,怪不得会这样,一不注意竟叫你贪睡了去。”   腰腹的酸痛感减弱,宝因有些难受的擦抹着颈间闷出来的汗,胸脯也是粘腻到不自在,听到仆妇嘴里那番贪睡的话,极似母亲对女儿的嗔怪,不禁一笑:“姨娘怎么不去睡会儿,玉藻那丫头去都去了,这儿有红鸢就够了,怪热的天,不睡岂不难受,也省的你老挑我错处。”   “她们年轻,怕粗心大意。”李姨娘按压了会儿后,将软枕搁在女子膝上,承担些重量,开始说些让人糟心的话,“五姐在谢府是娘子,在林府又是绥大奶奶,谁敢挑你错处。”   宝因神色渐渐淡下来,不再搭话。   红鸢也没闲着,去外面叫人端来温水后,又赶紧回来把床上的被衾叠好,归置在里面,然后再拿来隐囊等物放在上面。   这些都做好,侍女也进来了。   她把帕子浸湿拧干,亲自侍奉。   宝因也伸手接过,自己仔仔细细的擦了遍,紧接着第二盆水也端了来,又擦过第二遍。   第三盆水在跟前的时候,双手放入水中濯洗。   手刚离开盆,红鸢就眼疾手快地立马用干帕接住,把那些水迹拭去。   全部都收拾妥帖后,宝因换了身藕色縠衣,半躺下去,身子倚靠着前面放好的隐囊,撑额阅诗文。   李姨娘的力气没了用处,便也坐回去,继续做针线。   红鸢从外面进来,继续拿团扇给女子送着风。   闻听窗外的夏日虫鸣,徐徐清风吹过竹叶的悉悉声,醒来侍女婆子的脚步声,还有细微鼾声。   一时间,倒也使得人心静了下来。   只是,在瞧到书上的一句“蜀之山,峭狭而自上,奇险甲天下”时,宝因渐渐失了神。   前些日子,西南传来军情,林业绥、王烹所领的军队一再溃败,非但没有收复失地,还死伤千余人,朝中官员开始纷纷上书要求问罪两人,尤其是举荐王烹的男子,在他们口中可谓是有双重的罪。   这些人,莫不是谢贤的门生,或是郑彧的族人,基本都属于郑谢权势范围内,而他们两人都于当日告病。   那时裴敬搏、裴爽在朝上力争,裴敬搏还以国土未丢,便是胜利为由,讥讽郑谢。   可他们像是受了谁的指点,并没有陷入二人设下的圈套中,只死死抓着王烹没有打胜仗。   最后裴敬搏不再开口。   皇帝李璋似乎也有了动摇。   裴爽为不负男子所托,稳住君心,继续极力抗争,上言“郑谢溃败死伤,半载时间,群臣无一人言,缘何林仆射与王将军才四月时日,诸公便一副国要亡的架势”,后又言“战事之中,将、师、君缺一不可,将要勇,师要谋,君要稳,如今胜负尚未分出,将、师仍还在西南,陛下便要因为这些郑谢的伥鬼而迟疑吗?”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着郑谢的心肺,朝上有不满郑谢的官吏,兴致勃勃的说与知己听,便也传出了含元殿。   但最后皇帝是如何决定的,听进去了或是圣怒,无从知道。   宝因眨了眨眼,再也瞧不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黑字,下榻去坐床那儿,提笔开始抄写从前曾答应过法师的经文。   这部经书是要供奉在神像前的,因与那只仙鹤的缘分,上清法师才找到她,积累福量的事,自不能推脱。   只是体量太大,又需用小楷一笔笔的写,凡有脏污错字,那一张纸都要废弃烧掉,断断续续一年,只剩下最后一篇,本想着等孩子生了,再写完送去的。   但...心神实在不宁。   两个时辰后,她停笔,卷起捆束好。   随后让玉藻好生送去天台观。   没多久,小厮便驾着马车,载着人往缈山去。   -   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西南,一匹枣红马被人骑乘着出了广汉郡城门,疾速跑在官道上。   十六尺宽的道路,随着行驶,渐渐变为八尺,而后是七尺。   一声勒缰绳的声音落下,马也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王烹连忙翻身下马,拿着圣谕,去了半山腰处的紫霄观。   这处道观,原先也是有芸芸信客的,可自从闹了匪患,无人敢再来,因这里紧挨着那些人所盘踞的山头。   渐渐也变得冷清,只有道人还在。   观内的法师见到人来,行道礼。   从小在隋郡那种修建防御工事之地长大的王烹信不来这些神神道道,但还是回了个平礼,问道:“林仆射呢?”   十几日前,男子旧疾再犯,来到此处静养。   法师伸手指引:“在靠近山崖的那间静室。”   王烹拔脚就往后面供信客休息的地方走去,推门便见男子披着外袍立在窗前,望向对面青山。   案桌上的博山炉还散着一股香。   大概是起身时不注意,把装药的瓷瓶给带倒,里面的药丸也滚了出来。   “从安兄。”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还没被疼死,那真是八方神仙守在紫霄观,“这十几日的药,你都没吃?”   配了一月的药丸,不该还剩这么多。   林业绥头也没回,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山间的寒冽:“太过依赖这些药,我会死得更快。”   当年男子从建邺去隋郡,因水土不服,抵达后,脸色半月都是白的,后在他父亲王桓将军麾下,又因年纪太小,而被其他司马幕僚所轻视,那些覆灭叛军约三十万的战役,是这个人整整七个昼夜不曾合眼,不停推导出的胜利,可后面半载的时间里,也以致碰根头发丝便如同万针扎进颅内。   军中医工也给专门配了药调和,只是其中止疼的具有依赖性。   因而男子只有在严重到难以忍受时,才会服用。   熟知这些往事的王烹不再劝阻,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递过去:“果然如你所料,郑谢的那些门生子弟上书参你,裴家族兄弟与他们辩论了两个朝会,最后还是裴爽极力抗争,情理之言轮番上场,陛下这才宽限我们到九月,要是还没有打出一场胜仗,便要派人来西南问罪了。”   病这些日子,林业绥消瘦不少,伸手接文书时,也能窥见其指节泛白,青筋瞧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瞥完,问道:“太子可有被牵扯进来。”   王烹摇头:“这几天,建邺那边送来的书信并无提及。”   虽然人离开建邺,但男子在那儿留有后手,自来这养病后,消息便由广汉郡的他来接收。   一件大事落地,林业绥眉眼松开,低垂眼眸,把文书折叠回原样,付诸一笑:“不亏是有比干挖心之志。”   太子是自己的万不得已之策。   若太子出面,便证明他和太子私下有所联系,这盘棋将会变乱,不论是他还是太子,在皇帝面前行走都会更加艰难。   王烹一边把文书重新放回怀中,一边焦虑的开口:“可只到九月的限期,能赢吗?”   这近四个月来,他们完全就是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   “下月便能回到建邺。”林业绥抬眼,从窗边走开,凛冽开口,“我已知道他们背后之人是谁。”   王烹惊了下:“谁?该不会是那些世族...”   林业绥拾起被压在书中的一块巾帕,半旧青色的布上有白色斑痕,他拂了拂:“我所有谋策都能被对方给破解,你觉得还有谁?”   王烹恍然大悟,男子这些年只在隋郡做过郡相,隋郡要防御的主要是西北的突厥,便连那些叛军也都有突厥在背后。   突厥百年前被打到一蹶不振,被迫和他们议和,最近这些年恢复过来后,越来越不安分。   他焦虑到立马便想要去告诉自己父亲,原地跺脚转圈,可当意识到如今身处西南后,又冷静下来:“可西南位处我朝境内,突厥便是指挥着这群匪军攻下这些郡又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要建立国中之国?还是笃定他们能够由此地张开大口,吞噬掉我们的国土?”   林业绥过去将另一边的窗户也给推开,重新看向对面的山,那些人便像西南的蛇虫般隐匿其中:“他们意不在蜀、巴、广汉三郡,更不在那另外两郡,而是另有所图,现在所做也仅是想要消耗我们的兵力,迫使我们再继续从周边郡县调兵,尤其是凉州郡。”   他一双黑眸沉下:“好让突厥从此郡踏入本朝境内。”   来西南的那日卯初,收到的两封文书中,有一封便来自隋郡,王桓在上面说附近突厥大军有异动,他们立马戒备,可长达近一年时间,都不见侵犯边境。   隋郡位处西北,防御突厥的重要郡县,此郡由征虏将军自治,算是郡国,可置相国、司马此类官职,太原王桓这支,因先祖封为郡国公,从立朝起,便驻守在此,早已熟悉突厥特性。   自王桓镇守以来,重创过他们一次后,这二十几年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凉州郡兵力凶悍且多,只是世代传沿下来的守军将领之职,如今是个无能之人担任,且还完全不熟悉突厥。   在接连收到挫败,养病期间日夜驻足在此,瞧到这些匪军通讯方式时,他才联系反应过来。   王烹缓了好久,本来只是剿匪,却突然变成与突厥的战争,如果这里处理不好,必定又要陷入战乱,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男子:“可有应对之策?”   林业绥负手,指腹轻抚着帕面,等人出招,永远只有被动:“留出主力一万,其余四千兵力分成四队,两队分别进攻巴、蜀两郡,还有两队埋伏在去这两郡的路上,先攻打巴郡,要营造出我们大部分兵力都在此,引得另一郡的人来救援,此时蜀郡薄弱,主力过去直取即可,当他们反应过来,必定会原路返回,埋伏的人要在半路拦住,但不可恋战,适可而止。”   “依此便可收复巴、蜀两郡。”   没听到男子再说别的,王烹提醒了句:“其他两郡也有丢失的危险。”   看着眼前人着急的模样,林业绥淡垂眼皮,忽笑道:“他们的大多数兵力都驻守着这两郡,去骚扰另外两郡的不过只有百余人而已。那些留守山中的,找个刮东南风的日子,围山放烟。”   停顿片刻,他毫无悲悯的开口:“跑出来的,杀还是俘,你自己决定,没出来的,一直围困到冬天,自然便死了。”   “好,我明日就安排下去。”王烹深知,如果这不是在西南,而是在隋郡、在敌国境内作战,“围山放烟”必定会变成“围山防火”几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   说完要走时,看见林业绥手中那块帕子,又停住了脚。   来了西南以后,这块帕子便从不离他身,看那半旧的模样,想来是一直用着的,只是到了这里,竟然都舍不得用来擦东西了。   王烹愧疚一叹:“从安兄,此地虽然艰苦,但你不用如此节俭,我努力早点结束西南战事,回建邺后,你想用多少帕子就用多少。”   林业绥抬眼,冷冷道。   “滚。”   -   又是一日。   刚到寅末,郗雀枝便梳妆好去了福梅院,然后照例陪着妇人一块跪在蒲团上,身子直直立着,翻着经书。   卯正做完早课,又扶人起身,再弯腰把妇人跪皱的衣裳给抚平,用手搀着一块往外间走。   郗氏满脸慈爱的拍着肘弯处一双嫩手:“听你表嫂说,绥哥儿他们中秋便能回来,你也已经出了孝期,正好可以准备准备你和罹哥儿的婚事。”   日日都有人这么近身孝顺着,她心中对这门婚事是更加满意,除了帮衬娘家之外,还有个人能顺着自己心意来。   扶着妇人落座后,昨夜被朱氏骂到没怎么睡的郗雀枝还没完全清醒,不经脑子的问出一句:“表兄竟然也要那时候才回来吗?”没等妇人反应,她已赶紧笑着补充,“毕竟表嫂就快要生了。”   郗氏本以为女子是问林卫罹,听到后半句话,恍然点头,原来是在担心微明院那位,她放下念珠,只觉败兴:“生孩子,他回来又不能做什么,便是胎位有些不正,那也要女医才有法子。”   胎位不正?   郗雀枝转悠着眼睛,想要继续深思下去的时候,抬头便看见侍女端着茶汤进来,她几步上前去接过,亲自吹了吹才捧给妇人:“我瞧表嫂好好的,怎么会胎位不正呢。”   念了半天经文,早已口渴,郗氏再喜欢女子,也顾不得先答她,喝了茶润好嗓子,才说道:“怀了六七个月时,沈子岑摸出来的,说是...”   一语未了,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捱到五月初才搬出东府的杨氏还没见到人,就听到那烦人的笑声。   妇人没了心情吃茶,郗雀枝便立马伸手去接茶盏。   杨氏挑起门帘子,自顾自说着:“我刚从勤慎院看完航姐儿回来,那孩子长得倒是像铆哥儿,日后能成大器,可要恭喜嫂子了,喜得长孙。”   袁慈航在四月中旬生的,是个儿郎。   郗氏冷冷瞥了眼,没有兴致的嗯了声,毕竟她心中的长孙自然要是西府出来的。   本来是高兴得了这么一位孙子,可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着西府还没个儿郎。   立在妇人身边的郗雀枝时刻注意着屋内的气氛。   坐下的杨氏像是完全没瞧见自己这位嫂子的脸色,颇为关怀的笑道:“话说绥哥儿如今也快二十有五了,屋中怎么还只有宝姐儿一人,便连孩子也就一个兕姐儿,还是女郎,就连怀着的这个还不知是不是儿郎,嫂子别误会,不是说女郎不好,可大宗要承起这个家,一个都还不够,日后长大了,不得还需要兄弟帮衬?”   妇人甚是苦口婆心的劝着:“说千道万,就算这胎是个儿郎,但到底也该多添几个才是,本就成亲晚,怎么都该抬些侍奉绥哥儿的人起来了。”   说起这个,郗氏心中也犯愁,很快就忘了先前的不快:“我早有这个打算,也和宝姐儿通过气了,只是后面她又怀着,不好再说。”   郗雀枝突然插了句,感同身受般:“怀孕和坐月子是最忌忧思的,一不小心,便易生自尽的念头。”   郗氏应和:“可不是。”   听完这些后,杨氏有些嗔怒的啧了声,怪这个嫂子不知变通,她立马给了个法子:“这时可以不说,嫂子把人先瞧好了,宝姐儿出了月子,便直接送去不好?也省得让她刚生完就劳累这些事。”   正好侍女新煎煮好了茶,郗雀枝递茶过去给妇人。   杨氏笑着接过,抬眼仔细打量女子,说出的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我瞧表娘子就不错。”   这话使得郗氏瞬间就来了火气,横眉怒瞪:“胡说些什么,你这张嘴不要就割了去!人家雀枝好好一清白娘子,还是我娘家的正经主子,哪能让她去做妾的,莫不是觉得我娘家的人就只能给人做妾?”   “哎哟,嫂子气什么。”看妇人动了真格,杨氏赶紧放下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茶,嬉皮笑脸的打圆场,“不过是表娘子来给我送茶,我刚好瞟到,所以顺口说了句罢了,表娘子哪能是做妾的人,那必定是做正室的。”   郗雀枝也马上走回去,顺着郗氏的后背,被人当成妾看,非但不生气,还十分宽容的为人辩解:“二太太这是忧心表兄子嗣才口不择言呢,也是为了林府着想,没有诋毁郗氏的意思,姑母可不要再生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多叫人担心。做妻做妾,雀枝也不在意,姑母待我这么好,要我当牛做马都行。”   郗氏拍了拍胸脯,瞧这个侄女如此懂事,一时有些心疼,安抚着给出自己的承诺:“放心,姑母绝不叫你做妾。”   要真做了妾,还是做自己表兄的妾,高平郗氏日后要怎么被人看待。   她在建邺更成了个笑话。   自己便是再着急西府的子嗣,也不能被这个给冲昏了头,出身清白的女子那么多,哪个找来做妾不行,偏要找世族里的侄女。   郗雀枝给妇人顺背的手稍顿,随即点了点头,轻轻笑着。   被骂了通的杨氏抬头看着女子几次变换的神情,竟忽然觉得自个被人当刀子使了。   很快妇人便摇了摇头,怪心里多想,毕竟刚刚那番话又不是这个表姑娘吩咐她说的。   -   回到江梅院后,郗雀枝撇下侍女,径直去了里间。   只是找了一圈后,发现经常都待在屋里吃东西的朱氏竟不在。   她也懒得再寻,坐在罗汉榻上,捻着糕点细嚼慢咽着,这林府内的吃食果然是比郗府的味道好,绵密顺滑,口齿留香。   还有这蟹黄做的面食,更是难得一见。   怪不得自己那个嫡母整日都离不开这些东西,毕竟日后回去,再想吃就难了。   吃完酥山,朱氏也回来了。   妇人瞧见素日里最爱端着的女子坐在那儿吃自己命厨房做来的这些,讥道:“哟,我们罹四奶奶不怕别人笑话了?”   郗雀枝心中装着更重要的事,实在没有精力再来应付这种乡野里的人,说些废话,她两指松开后,直接拍去碎屑,想到那句胎位不正时,眼里泛着光,像是有了什么希望。   “母亲,我姨娘是因何难产的?”   作者有话说:   那块帕子的来处应该不用提醒吧/dog   - 第100章 做妾   “雀姐儿这是什么意思?“   朱氏下意识便回了一句, 女子这话问得都不需多想什么,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间,咬牙反问道:“你疑我?”   面对妇人的愤懑,郗雀枝不再诺诺, 直接捏住她的七寸:“母亲还想不想给我那兄长寻个好官职了?”   此番朱氏跟着她来, 除却是担忧被人说闲话之外, 心里谋得还有自己儿子的仕途, 想着她嫁入林府,又是亲上加亲, 借着表兄林业绥的势,在高平郡或建邺安排个官职不成什么问题。   可她的好嫡母不曾想过, 自己攀上林氏, 入府当了奶奶, 要不要帮这个兄长,全在她一句话。   果然,听到这话, 朱氏的气焰来的快, 去得也快, 立马便熄灭下来,像那庄子里蔫巴的老韭。   郗雀枝看妇人安安分分的, 嘴里也不再说些讥讽的话, 眼睛转了弯,问她:“要是胎位不正,可会难产?”   这些事, 她一个娘子无处去知晓, 要是问带下医, 更是引火烧身。   身处他人檐下, 能问的只有眼前人。   朱氏看着这个庶女,平时柔软温吞,别人稍微说句话就能被吓得惶惶恐恐、难以度日的人,此时竟冷冷静静,没有丝毫慌乱,反还将自己一军,为了儿子,也只有老老实实的点头:“那姨娘生你的时候,稳婆才知道是胎位不正,大冬天的,雪下了足有膝高,带下医请了却迟迟没到,在最后关头,因算过命理,你大人深信肚子里的是儿郎,做主保下了你。”   这些年来,自己何曾不怨过那人薄情寡义,府里最受宠的姨娘竟死在了这上头。   待那人瞧到是女郎时,气得马上就要掐死,是她抢过来抱在怀里,养在了自己膝下。   原先还有些忧郁的郗雀枝舒畅一笑,她没有记错,不过一瞬,又收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朱氏,自己所谋求的与妇人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若想达成目的,必须要先与这个嫡母袒露心迹。   她道:“我想嫁给大表兄。”   朱氏只觉自个耳朵出了问题,又恐女子被林府这花红柳绿给弄迷糊了:“好好的正室不做,你要去做妾?”   西府那位早已娶谢氏为妻,要真去了西府,哪是嫁过去的,怕是纳进去的。   郗雀枝朝妇人招了招手,笑得无害:“所以我才需要母亲的帮忙呀,若无母亲,只怕我日后寸步难行,便是想要照拂兄弟姊妹也是无力。”   朱氏虽不喜女子的目无尊长,但受制于人,还是走了过去。   郗雀枝俯身,耳语一番。   朱氏霎时离远,惊恐道:“你、你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郗雀枝的手心抚摸着膝上裥裙,这样的轻容纱也是郗府没有的,既然都是庶女,为何她还要做低居人下的那个,山水养出来的人算什么,金银富贵养出来的才叫好。   沧海院那一闹,二太太被管得服服帖帖,三太太后面所说什么大宗之类的话,她才知林府中,西府大奶奶才是最尊贵的。   表兄回不来,胎位不正,岂非天助。   女子勾唇:“母亲怎么不想想,我要是嫁给表兄,当了西府大奶奶,林氏主母便是我,要做些什么,连姑母都不能置喙,待我生下儿郎,那他就是西府嫡长子,未来的大宗,我在表兄面前还不是母凭子贵?许孩子外祖父和舅父一个建邺的官职,岂不是应当的?那时母亲也能来建邺与我们团聚。”   朱氏咽着口水,被说得动了心。   郗雀枝见妇人上道,起身走过去,露出女儿撒娇的亲昵:“我便知道母亲待我最好了。”   既然做妾不行,那续弦呢?   -   入了六月,暑热攀升。   郗氏与郗雀枝闲话时,嚷着夜里闷到不行,没人扇风根本睡不着,于是这个娘家侄女当夜便留在了福梅院,一直守着屋中,摇着团扇直到后半夜,天稍凉了些的时候。   如此守了三四夜后,郗氏望着侄女苍白的脸,起了疼惜的心,想要从自个的私库中挑些珠花凤钗赏给女子。   “姑母这是作甚?”郗雀枝惊吓得连忙推辞,娇嗔道,“姑母是长辈,夜里有所不适,雀枝身为小辈,自当要亲历亲为的,怎可假手于人,您今日这一赏,岂不是说雀枝另有所图?”   郗氏佯装不悦的嗔了眼:“我知道你有你的孝心,可姑母也不能,不然旁人听了,还要说我老而为贼。”   郗雀枝抿着唇,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勤了:“要是姑母实在想赏,倒不如赏给雀枝一只玳瑁,我从前在书上瞧过,玳瑁极是好看,七八岁时便昂求过大人,只是在这样好的猫儿只在建邺有,不知道为何,儿时得不到的,大了便总是念着。”   玳瑁在别地儿难求,可对建邺的高门大族来说,不过就是花些银两的事,这样的要求,郗氏听了,笑着直呼女子太容易知足,然后便立马差人从自己私账上支些钱去西市买只回来。   辰时出坊,午时便回了府。   站在屋中的郗雀枝瞧见婆子抱着的那只黑黄混色的猫,毫无波澜,直至郗氏开口,她立马便放下手中团扇,双手捂嘴,脸上又惊又喜,只差高兴的哭出来,转过身好一番感谢妇人后,急不可耐的走过去,抱到自己怀中。   感知着手中的软乎,她眼神滞住,随后给它顺着毛,只是说话时,依稀能听出几分僵硬:“怪不得古人这么喜玳瑁呢,如此温驯,丝毫不惧人的,听说还有缘起之意。”   忽然怀中的东西挣扎了几下。   女子一只手紧紧捏住它后脖颈,另一只手使劲抓着后腿,又故意用手臂挡住了脸,掩住猫发出的声音。   自小的经历,使得郗氏最不喜猫这类傲气过盛的畜生,如今一听“缘起”二字,眼角皱纹微凑在一块,浮出笑意:“竟有这样好的寓意,让它也来我怀里待会儿。”   郗雀枝结舌,随即字字体贴:“这猫儿刚买来,在外头那些人手里,身上还不知多脏,姑母身子本就因这天热不适,正是毒邪最易侵袭的时候,雀枝可舍不得叫姑母受罪,还想长长久久的侍奉尽孝,待雀枝先带回江梅院洗洗,等姑母精神好了,再带来可好?”   为了个畜生,便要受苦,郗氏是不愿的。   趁着妇人皱眉之际,郗雀枝屈身万福,先走了。   菡萏瞧着自家娘子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赶紧上前:“娘子,我来抱吧。”   女子最是不喜这些畜生,只觉得浑身都是脏的,不论洗多少遍都洗不掉。   郗雀枝摇头,面上平静,步履却极快:“既是演戏,便得做全。”   直至离开福梅院,走到二门外时,她才慢下脚步,朝守门的婆子打量去,是她交好的那个。   思虑几下,立马走过去,上了台阶,刚到人面前,女子故意放走了怀中猫,任由它跑去外宅。   借着寻猫的由头,郗雀枝也出了二门。   一路寻到书斋去。   看见有小厮守在不远处,故作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姑母新买的玳瑁,心里疼爱得紧,要是丢了,我死也难赎罪。”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菡萏连忙安慰,朝小厮求情。   犹豫之下,小厮只能让这位表娘子进去,但还是尽职的一直盯着。   菡萏瞧着女子站在书斋门前,立马领悟过来,假装被热晕过去,小厮也收回视线,走过去察看情况。   主仆二人的配合之下,郗雀枝顺利进了屋内,径直走去书案前,想要找副男子亲笔写的墨宝,可翻翻找找之下,竟不知从哪里掉出来一封信。   她捡起,看了看,嘴角扬起。   自己原想模仿表兄字迹写封差不多的,不曾想竟有现成的。   看来表兄是真的不爱这位表嫂。   不然怎会如此狠心,早早就备好这个。   只等着拜相那日。   将信塞进袖中后,她按照前面的法子出了书斋。   -   初六那日,辰正两刻。   一名带下医被婆子领着匆匆进了微明院。   来到产室,便见宝因站在宽敞的里间,由侍儿搀扶着,左手不停地在轻抚胸脯,似乎有一口气哽在这里,不仅气色全无,还发着虚汗,肌肤的透亮异于平常在日头下。   婆子躬身道:“大奶奶,请来了。”   宝因缓下动作,抬眸看去,稍点头,而后走去榻边坐下。   玉藻也赶紧搬了张绣墩过去。   来时,婆子已将女子的症候都说清楚,带下医行了个礼后,不敢耽误,屈身的同时,伸手探脉,不免惊了下,热到有些烧人。   然后再望、闻。   待断好脉象,她开口,语速舒缓,有着医者安抚的之意,平白叫人安心:“大奶奶本就有实热症,又怀着胎,更是加剧此症,便会有身子高热、口干发汗、焦虑头晕之症,夜里自然也就失眠多梦,且已隐隐有些往阴虚症转变,虽是急病,但不必忧心,吃些清热补阳的药即可。”   带下医都是专治妇人带脉以下的症候,为方便高门贵女瞧病,基本都是女子出诊。   宝因收回手,眉目倦意极重,淡淡说了句:“我不大想吃药,可有别的法子?”   看着女子的脸色,带下医知她如今心慌严重,汤药更不愿吃,略加思索后,笑道:“可以针刺,避开腰腹处及几处重要穴位,伤不到胎儿。”   红鸢也端来了红酥。   冰镇过的樱桃,浇盖以冰蔗浆,其中滋味,不仅味美,更是凉心。   只穿了粉色纱衣的宝因仍觉得热,浅浅颔首后,一面拿帕子擦着额上鬓发的汗,一面捻着樱桃细柄,送入嘴中,咬下殷红的果实。   吃了三四个,再想继续吃时,被管束着她不能太贪凉的红鸢给拿走了,只因前些日子冰食用多,坏腹。   随后,另有侍女来解开她的纱衣。   带下医也已拿出专治热症的鑱针,仔细擦拭过后,近前来轻扎在穴位上。   宝因咬着牙,忍着这股隐隐约约的痛感,视线垂下,可见肌肤被浅刺出血。   红鸢站在旁边,不停为女子擦汗,还有一人则擦着血。   水也叫了好几次。   大约半个时辰后,才算好。   要送人走时,玉藻担忧问道:“不知我们大奶奶的胎位可正了?”   怀了六七个月,胎动频繁,幸亏那时沈女医瞧出不对,立马叫人脱衣,仔细观察着胎动的位置,确定了胎位不正。   虽不说,可这事何尝没有在烦扰着女子。   妊娠越近,才会越惊慌。   带下医摇头:“胎儿长大,腹中已不够伸展的,便也不再怎么有胎动,尤其是临产前几日,更是摸不出来了,只是有沈女医用手推过后,大概已经无碍。”   宝因拾来绢扇,轻轻摇着风,未继续这话头:“我娘家姨娘近两日身子也有些不适,只是她前面出去了,还要劳你留下看看。”   带下医忙称不敢担这个“劳”字,而后出去歇凉等着。   没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说笑声。   送完女医出去的玉藻,连忙进屋,附耳与女子说道:“江梅院表娘子身边的那个菡萏来了。”   宝因听完,连眨个眼的时间都没有,人就已来了。   只见菡萏走到近前,恭敬行礼:“大奶奶。”   宝因打量了眼,见这侍女焦急慌张,担心问她:“可是你们娘子病了?”   这话刚出,菡萏立马点头:“娘子前面刚从福梅院侍奉完太太回去,谁知一进屋子便发痧中暍了,听府里的人说大奶奶有热症,许是有配着现成的药,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府中虽没有医工,却有可以配药的庵庐,从外面病坊里请来大夫瞧过后,便可拿着方子去庵庐配药。   这么来回折腾,费时费力,一般这些常见的小病小灾,要是不小心成了顽疾,便会提前配些,侍女婆子一来二去的窜门,这些也摸得清楚,为了省气力,都是各院互相借来使的。   中暍不是小事,若用药不及时,恐有性命之忧,宝因急着忙偏头吩咐:“你去正屋内室,分几丸我素日常吃的药给她带回去。”   话语最后,又细心嘱咐眼前的侍女:“要是你们娘子病症严重,赶紧叫人去请医,万不可耽误。”   红鸢也知道这事不能贻误,拉着菡萏就出去,往正屋走。   因太过紧急,两人没一会儿就到了。   菡萏看着人进屋,咬唇琢磨了会儿,借着说话的功夫,也跟着去了里间,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来。   “找到了。”红鸢倒出几丸药,用丝帕裹好后,回过头,递给身后的人,又仔细把每种药的用处说清楚,“快拿去给你们娘子用吧。”   “欸。”   菡萏出屋,马上离开。   刚巧,一个仆妇也错肩进了院子。   往西边排屋走的红鸢等了会儿,与她同走,笑问:“姨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李姨娘拍去两袖沾染的灰尘:“回来路上,遇到了东府里那位舅奶奶,我们年纪相当,刚好我家乡也在高平郡那边,便闲来聊了两句。”   说着便到了产室。   知道宝因特意让带下医留下给自己瞧病,李姨娘笑呵呵的直说自己命好,承了女子的恩。   红鸢听着没觉有什么,可去产室里间侍奉时,却见女子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一股哀戚萦绕着。   但转瞬又消散不见。   外头院子里,李姨娘等带下医给自己看完病,送人出去时,凑近低声悄悄问:“大奶奶想要知道,这胎是儿郎还是女郎?”   子嗣一事,无论高门寒门或是穷人家里,那都是要紧的。   带下医顿了片刻,若是女子要问,为何前面不问...很快又明白过来,这是仆妇自己想知道。   左右没几日便要生产,这又是那位大奶奶的生母,她道:“摸着脉象,是儿郎。”   李姨娘放下心,笑出褶子来。   看着仆妇如此开心,带下医喉间那句“脉象会受到身体其他因素影响,并不可以此为准”又咽了回去。   -   西南那边,王烹送走了医工后,重新回到营帐内。   一眼看过去,便见才看完医的男子散发披衣,站在一张羊皮舆图前,背向身后的手不停摩挲,或是按压指腹。   随即,便是要吐出血来的咳嗽声。   他转过身,又走到用沙子聚出此地地貌的漆盘前,斜瞥了眼站着不动的人,淡吐两字:“军报。”   王烹看着男子白而微青的脸色,欲要再劝:“从安兄,身子为重。”   五月廿九,他们依男子的谋策主动出兵,当天夜里,巴郡便收复回来了,只是匪军也迅速想出对策,主动放弃巴郡,用全部兵力死守蜀郡,同时还有部分来不及回城的流窜在周围山林,时不时便会出来骚扰他们的主力作战。   男子知道自己在紫霄观静养的事必定会被马上知晓,为不连累那些道众,连夜下山。   只是那些人还是探听到了,路上设伏,袭击车驾,致使男子从车内翻滚在地,脑袋不小心撞上了一块石头,胸腹也有受伤。   这几日,又时常彻夜不眠。   旧疾新伤凑到了一块。   医工还说,肺有溢血之兆,想来就是那个七大王给添的旧伤。   林业绥伸手拾起枚石子,放在沙堆之间,摹拟战势,声音不冷不淡:“早日结束这边的事,我才好回建邺去养病。”   建邺紧逼,匪军也紧逼。   王烹叹了口气,口述起今日所看的军报:“蜀郡还是没攻下来,他们仍以城中百姓做靶子。”   不能再拖下去。   林业绥屈指,落在漆盘的石子上,任由尖锐之处扎刺。   他抬眼,看向舆图,又垂眸盯着沙盘,而后把石子放在沙堆起的城墙上,瞧着它倒塌,这块最薄弱:“命左右将军各带五百兵从蜀郡东面城墙强攻进去,不要恋战,以救百姓为主,再让一队人马等在外面接应他们。”   王烹的武将素养让他没有立刻接命,反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给出自己的想法:“这里防守虽然兵力少,但距离其他两处很近,只怕我们这边刚攻,那边就已来人,派去的这两千人都会被包圆。”   想要开口的林业绥忽觉头痛,暂歇片刻后,声音里带了几分气虚:“要是来这儿救援,他们调哪处兵力,我们便打哪儿。”   他坦然:“如今陷入被动的是他们。”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烹马上出去喊来手下将领,让他们依计行事。   随后不断有军报传来。   东面城墙被攻破,匪军其余兵力虽来增援,我阵死伤数十人,但强攻进其余两处。   在前方送来第三次军报时,童官正端来熬好的药。   传令兵说城中百姓早已被杀尽,只留下十几个人用来当人质,那些人大多都已被救出,只剩一个孩子。   林业绥喝着药,淡淡听着,似早在意料之中,要是威胁,杀人才最有威慑力,可城中的那些匪军只在第一次杀了几个人,后面再也没杀过。   他也曾看过郑谢将领写给尚书省的文书,上面提到这群匪军嗜血成性,每次交锋总要杀百姓挑衅。   如此反常,必有妖。   从前线退下来的王烹也着急忙慌的找来:“你那位四弟领着十三个人深入城内,在救一孩童时,被包围了,可要抽些主力去救援?”   放下漆碗,林业绥冷然:“不用。”   但王烹做不到见死不救,何况还是他们世家子弟,转身就要带上兵力,亲自去。   童官也有些不理解他家大爷的做法,觉得过于心冷,看过去的时候,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坐在床榻边的男子半垂着眼睛,披着外衣的上身微微向前俯着,手肘则分别落在敞开的膝上,交叉相握的手指慢慢收紧,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   林业绥摔碗,动了怒:“如今我们死伤严重,每一步部署都已是物尽其用,在这战场之上,一兵一卒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蜀郡还未收复,你现在贸然抽走兵力,一旦让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烹收回脚步。   咳了几声,转眼男子又起身冷静的部署,似乎前面不过是错觉:“蜀郡收复就在这一两日,你亲去领主力兵,等西剩余城墙都被强攻下来,你要立马攻,不可犹豫。”   “我马上就去。”王烹戴上兜鍪,走之前,还是不死心的说了句,“那可是你亲弟弟。”   林业绥拿帕子捂嘴轻咳:“我早与他说过,建邺城内我能护,军营之中,我护不了。”   建邺是朝堂,便是徇私,又能如何,可军营关乎国之安危,战场瞬息变化,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万劫不复。   或失国土,或再起战乱。   王烹深吸了口气,出去后,骑马往蜀郡去了。   童官也收拾好地上的碎片,躬身离开。   林业绥的手垂下,隐在大袖袍中。   他摸着那块半旧帕子,思绪飘回建邺。   今日初六。   该生了。 第101章 难产   连着三日针刺穴位, 宝因的身热发汗等症候渐渐减轻。   多梦难眠的情况反严重了。   眼见产期逼近,李姨娘她们担心一个不注意便会出事,也不再只是睡外间,干脆在里间地上铺了凉席, 夜里来床前轮流守着睡。   今夜该轮到玉藻。   忙完活计, 她在排屋外边打水洗了把脸, 又将铜盆帕子都归置好后, 便径直进了屋。   来到里间门口时,打起帘子, 先就看见一囊灯光下的坐床边,女子踞几绣袜肚, 脸色白.粉.白.粉的, 好歹是比前几日强了些。   玉藻笑着走过去:“大奶奶这是给大娘子绣的?”待瞧到那绣篮里还有些皮毛制物, 耳衣、出风毛的袄子,脑子便变得糊涂起来,“现在才正是暑夏, 大奶奶怎么就做起了冬天的衣物来?”   宝因抬头望了眼来人, 而后继续落针, 唇畔弯起弧度:“给姨娘绣的,我出月子时, 天还是热的, 她那时回到谢府去,到了冬天,我总不好再专门给她送这些东西, 便想着现在绣好, 叫她回去一起带走, 旁人总不好再说什么, 就是穷亲戚来一趟,也得给些什么,何况难为她这一月多来如此真心待我和她外...”   女子顿住,不知想起什么,再开口时变成了“待我和兕姐儿”。   玉藻点点头,帮忙挑灯。   自从五岁到了范氏身边,这些年来,她们大奶奶和李姨娘这个生母倒也难得有如此和睦相处的时候。   到了亥时,宝因还毫无困意,可屋内的另一人已坐在胡床上,眼睛张张合合,脑袋时不时便要点地。   她无奈一笑,收起针线:“我不是让你先睡的?”   听见女子的柔和声,玉藻迷瞪着眼睛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哈欠,然后抻长脖子转了转,同时看向坐床:“大奶奶身子不便,我得侍奉你睡下才能安心。”   宝因把腿上的绣篮放在床几上,又欲收拾那些皮毛料子,刚要碰到,便见原先还坐着的人已经站在旁边。   玉藻三两下归置好后,扶着人起身去卧床,帮忙褪下大袖短衫和裥裙,换了睡觉的纱衣纱裈,而后又侍奉女子慢慢躺下,拿来软枕垫在腹下,不至难受。   一切都做好,她才垂放下两边的纱幔,绕过新摆在这做隔断的素绨屏风,脱了外衣,拿来凉席在地上铺好。   床帏内的宝因也合上眼,生生捱到子时,听着窗外夏虫的叫声才堪堪入眠,只是没睡多久,心中便起了燥热。   屏风另一侧的人,始终不敢熟睡,察觉到细微的响动,立马就睁开眼睛,看向一片朦胧后的床榻:“大奶奶可是不舒服?”   “没事。”   宝因再度阖目,默念着清静经。   屋内又归于沉静。   往后一个时辰,女子但凡有些小动作,弄出了声音来,屏风那边的人总是即刻就能询问。   宝因终是忍不住,问她:“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始终都保持警觉的玉藻揉着眼睛,为了不让女子担心,把要打出口的哈欠吞了回去:“只是听见有声音,便醒了。”   她不过是动动身子,那么一点动静,熟睡的人如何能醒,宝因叹气:“你这样如何能睡好,好好睡一觉吧,明儿起了有得你忙,我可不准你犯懒劲的。”   玉藻顿时便急了起来:“那怎么行,大奶奶临产就在这一两日了,要是肚子里的小郎君突然急着出来,我又睡得太死,岂不要酿成灾祸了。”   小郎君三字使得宝因愣住,似乎愁绪又起来了。   心慌又开始,她揉了揉胸口:“便是夜里突然发作要生,也不是马上就能出来的,还要断断续续疼上半日,哪里就会叫你酿成祸了,你这样睡,若我当真疼起来,要你来侍奉的时候,只怕糊糊涂涂办错事,这才叫灾。”   玉藻一听,似乎是这个理儿,又不放心的说了句:“大奶奶若是哪里不适,千万要叫醒我。”   宝因笑着应下,没一会儿,那侧便传来了几乎不可闻的鼾声,想来是太累了。   听久了,女子也慢慢睡了过去。   丑末寅初时,又忽然被痛醒,宝因以为只是偶尔一次的胎动,便没有叫醒屋里的人,直至这样的痛感发生了四五次,且每次间隔时间都差不多。   生兕姐儿时,便是如此。   她紧咬着牙,捱过这阵下腹的收缩,喊人:“玉藻...”   屏风那边也很快有了回应:“欸我在。”   痛过一阵后,宝因喘着虚气:“要临产了,你扶我起来去坐着。”   玉藻吓得手脚并用的马上爬起来,走到屏风后面的卧床旁,赶紧打起床帏,用着浑身的力把女子给扶起来,搀着去坐床边。   她重新点了蜡烛,放到几上后,借着烛光,便见女子额头布着细汗,连忙拿帕子拭去,比起上次女子生兕姐儿时,也沉稳了许多:“大奶奶,我去叫醒稳婆她们,再吩咐那些婆子烧好水,只是沈女医得坊门开了才能去请。”   宝因点头,小臂落在坐床几上,手指紧紧攀住边沿,静待下一次腹痛,好在此时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时候。   随后断断续续一个多时辰,阵痛时不时便袭来。   好不容易捱到卯时,玉藻连忙让院里的侍女去二门外,吩咐小厮请来沈子岑。   半个时辰后,便有了消息。   玉藻的脸皱成了一团:“沈女医还在蓬莱殿。”   五日前,太后惊厥,沈子岑被连夜召进宫。   疼痛慢慢开始加剧,宝因努力均匀呼吸,得到这话,忽然彷徨起来,要是生时胎位不正...   -   微明院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小厮匆匆出府去请医而很快便传遍了府上。   原本正要去西府侍奉郗氏的郗雀枝收回了脚步:“你派人去姑母那儿一趟,便说我昨夜...”   话说一半,她又叹气,不能如此,前几日已用过这样的借口,没有去陪着念佛经,上次可以体谅,可若这次还如此,只怕会不高兴,还是得去一趟。   斟酌半晌,郗雀枝偏头吩咐自己从郗府带来的侍女,极小声说道:“我屋子的箱笼里有几贯通宝,还有桌上的佛经,你拿着喊个小厮带你出府去,要是问你做什么,记得说是姑母近来多有不适,我让你拿去佛寺供奉祈福,中途你再找机会去雇几个人,守在巷口。”   菡萏听完,咬牙点头。   郗雀枝也带着另外一个林府的侍女去了福梅院,瞧见妇人已在念佛经,她连忙陪着一同跪在蒲团上。   等经念完,也不起身。   郗氏两条眉毛皱起:“这是做什么?”   郗雀枝摇头:“今日雀枝贪睡,来迟了,对尊长不敬,理应受罚。”   郗氏听到是这个缘由,笑了起来,让桃寿扶人起来,又道:“你前几日中了暍,今日多睡些才叫好。”   见妇人如此高兴,郗雀枝庆幸来了,她挤走侍女,亲自上前奉茶:“还要恭喜姑母,没几个时辰便又要得个孙儿了。”   郗氏愣了片刻,很快便意识到说得是谢宝因,要笑不笑的说了句:“只望着能和航姐儿一样就好。”   郗雀枝顺着答道:“肯定能。”   刚说完,她便扶额,身子晃晃悠悠,勉强才能站住。   郗氏察觉,严令这个侄女坐下:“我都叫你好好养身子了,偏不愿意,你那个侍女呢?”   郗雀枝羞愧低头:“我这几日抄了些佛经,让她送去寺庙了,想为姑母多积福。”   她必须要让妇人也得知此事。   这句话,让郗氏很是受用,直接开口吩咐人去休息:“再不回去,我可再不让你来我这儿了。”   郗雀枝像是被吓住了,支支吾吾许久,说着“我这便回去,姑母可不准不让我来”便离开了。   回东府前,她遥望了眼微明院。   谁会想,有个元配的孩子时时都能压在自己孩子头上。   要是能母子皆亡,便更好了。   -   宝因努力喘息着,像是一条随时便能溺死的鱼。   下腹的收缩之痛在两三个时辰内就已渐渐变得规律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稳婆在旁边安抚,都没了多大用处。   给女子擦汗的红鸢也着急起来:“阿婆,大奶奶都这么痛了,还是不行吗?”   掀起罗裙,稳婆伸进去仔细看了看,然后愁苦的摇头:“产户得开到三寸才行,还差了点。”   随即,瞧着气色愈发白的女子,她赶紧劝道:“大奶奶,您先吃些东西,待会儿生时,才好使力气。”   侍女赶紧把蜜饯和面食端来。   宝因摇头,这会儿只觉下身在被人撕扯着,又怎还有什么胃口,可想及早食只吃了半碗粥,她又伸手,指尖摸了颗莲子入嘴。   若无气力,只怕更麻烦。   待嚼完,两指再拿了颗,还未吃,整个人忽猛地向前俯身,几近摔倒,手指无力松开,莲子掉落在地上,鬓发的汗珠也肉眼可见的凝结起来,顺着脸颊滑落至下颚,痛苦从喉齿间溢了出来。   紧接着,便连眼泪也在打着转。   瞧见这副情形,稳婆连忙再掀裙子,分开女子两腿,看见中间的产户已大张,足有三寸,登时便喊了起来:“快!可以生了!扶大奶奶起来!”   宝因只觉迷迷糊糊的被人搀着,踩在了春登之上,简单收拾了下被疼痛搅乱的思绪后,灵台清明起来,她抬手,抓住两条手巾。   在下一次更猛烈的缩痛来临前,抓紧问道:“带下医请来了吗?”   沈子岑不在,总得要有个女医在,她才能感到稍微的安心。   李姨娘答她:“玉藻那丫头去看了。”   帮忙准备好坐产所需的东西后,仆妇站在女子身后,扶抱其腰部,挟制着,防止待会儿倾斜。   很快便见玉藻回来,摇摇头:“我已经重新吩咐了小厮再去请。”   那小厮去了快两个时辰,平日里压根不需要如此久,这个时间都够去别的坊请了。   宝因欲说些什么,一股像是要碎掉浑身骨头的阵痛打来,同时也冲散了她的镇定从容。   始终蹲着身子在随时注意产户的稳婆顾不得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在发觉女子腰身乱动时,急得喝了声:“扶好!”   这幸好还没发力,若发力,产母身子倾斜,胎儿必不能顺下来。   这一喝,玉藻和红鸢快步走上前去,扶着两侧。   她们都在静待下一次女子可以用力的时机。   几个呼吸过后。   那阵连断指都无法比拟的痛又来了。   宝因抓着手巾的指节因太过使劲而泛着白,汗水簌簌往下落。   随着女子的发力,稳婆也看到了胎儿,反应过来后,吓得赶紧放下裙摆,起身慌张的直喊“糟了”,又吩咐仆妇侍女扶好,然后仔细叮嘱女子:“我回来前,大奶奶千万别使劲。”   这样的话语,宝因隐隐感知到了什么,张了张起皱的唇:“阿婆,孩子...怎么了。”   稳婆心一横,咬牙道:“手臂先露的,大概是胎身没顺好,用力一逼就导致横产了,趁着还未产出,必须马上仰卧,我这就去叫外面的人准备东西,大奶奶千万别着急。”   这么多日担忧的事成了真,宝因鼻尖泛起酸意,再没了力气抓什么手巾,整个人都瘫软下来,身子也紧接着滑落。   幸亏有李姨娘三人眼尖手快的托住。   很快,便有几个婆子从外面搬来一张四方无围的榻做产床,上面铺好垫在身下的被褥。   宝因又躺在了这上面,背平着席,屈膝分开双腿。   只听稳婆问道:“府上可有子安贝?”   玉藻和红鸢面面相觑,她们都没有听过这东西。   有经验的李姨娘立即给解了惑:“卧产时,手心里要握着子安贝,既有个母子平安的寓意,也是以便紧握用力,五姐出嫁时有一个小囊,我在里面放了子安贝,你们快去找找。”   这事自然是陪嫁来的侍女最熟悉,玉藻二话不说就出门去找了。   只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李姨娘急得骂了句没用,然后过去问女子:“五姐,那个小囊你放在哪里了?”   刚痛过一阵的宝因正是虚弱的时候,缓过后,应声道:“应当...是在正屋的箱笼里...”   得了答案,李姨娘拔脚便离开,脚下就没个慢的时候,到了正屋,先从隔间的箱笼开始找起,而后是外间,再是里间,最后在他们归放亲迎礼服的衣箱里找到的。   拿上要走时,男子的七章衮服之上,冕冠之下,压着一封信。   父亲是私塾先生的李姨娘一眼就看懂了上面显露出的那个字是何意,意识到这可能是什么后,她赶紧抽出,待看清全貌,同时双手也微微发起抖来,脸色刷的一下就变白了。   她的五姐好不容易才熬到现在。   怎么会这样。   听到红鸢喊人的声音,仆妇慌张之下,把信收进袖子,把箱笼都收拾好后,径直去了产室。   在产床上,痛到左右扭动的宝因紧紧咬着自己的手,借此分散,最后竟咬出了血来。   李姨娘被吓得赶紧上前拉开女子的手,把子安贝交到她手中。   随后转身出去了。   见仆妇心不在焉的模样,宝因正想开口询问,可已痛到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浑身都被汗浸透。   发髻早已乱了,青丝缠在脸颊上。   稳婆还蹲在榻尾,伸手入产户,一点点的正胎身,有了脏污,便拿热帕子擦去,再继续。   不知过去多久,产床上的人忽然没了声音。   稳婆不稳了,恐慌的抽出手,急忙起身去看女子,已是脸色惨白,发丝落在其上,经此衬托,更是怖人,双目也昏昏欲睡的半阖着,凡是可见的肌肤都挂着一层汗珠。   气息也在以最缓慢的方式渐弱,难以察觉。   当察觉时,已回天乏术。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细指仍然还在紧握着那子安贝。   祈盼母子平安。   稳婆赶紧喊人,试图唤回女子的意识:“大奶奶!”   宝因眨了眨眼,泪水落入发间,意识似乎也已经接近模糊,她声音嘶哑着答了句:“阿娘,我头疼。”   头疼、血沸、发热、昏昏如醉...稳婆立马反应过来这是热产,当真是要了命了,怎么会同时碰上两种难产之兆。   惊悸不安的妇人跌跌撞撞跑出去,朝院里忙碌的一众侍女婆子大喊:“带下医还没请来吗!”   前面为了不让热气逼袭女子,红鸢和屋里的人都出来了,此时听到稳婆在问,她开口接话:“已经遣了三个小厮去,婆子也去了一个,不知怎么的,他们都没回来。”   辰初始,至如今申末。   到库房拿来野参的玉藻,在心里已啐骂了几百遍,最后逼不得已,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红鸢,转身就走:“我亲自去请一趟,那几个王八羔子千万别叫我逮到,主子生产,竟敢如此怠慢!”   瞧见那根人参,稳婆脸上也稍微有了些喜色,能撑多久是多久:“快把野参切下一片,拿进去让大奶奶含着。”   红鸢连欸几声。   一旁的李姨娘自顾自的焦虑着,来回踱步搓手,想到朱氏跟自己说的话,还有那封文书。   如果这次捱不过去...   她快步走去产室,在外间拉住稳婆:“里面情况怎么样了,胎儿可有正过身来?”   满手血污的稳婆摇头:“大奶奶既是横产,又是热产,胎儿横着出不来,大奶奶也没力气再生,最要命的是养水已破了,要是再产不出来,可能胎死腹中,到时便要二中取一了。”   李姨娘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这是西府的嫡长子。”   “若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还望要尽力保住大奶奶腹中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出处】   1.横产、热产等相关生产知识都出自北宋杨子建的《十产论》。 第102章 撒手   满头汗丝的宝因细细抽着气, 纤纤手指不再紧握,子安贝就那么静静的躺在她掌心中,似就要这般撒手而去一样。   还是什么都没变。   生她之人,将她带到世上来的人, 时隔二十二载, 在外面亲自开口放弃了她, 要送她离世。   为荣华富贵生她, 又为荣华富贵要杀她。   原来这便是道经中所说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宝因眉头与鼻翼委顿的耸动着, 出息微微,像只病弱的猫儿, 可是被汗水打湿的睫毛再也颤动不起来, 恍然落上了千斤重物。   双目合上的一瞬, 思绪顺着狭长的甬道回到了儿时。   那个小小的稚童追着妇人,不停地唤阿娘,可阿娘总是爱唤她作药引子, 只有太太赏了东西给她时, 阿娘才会开心, 喊她一声五姐。   好长的一段时日内,无知的稚童便以为药引子是自己的小名, 直到府里的大娘子听了直笑道“药引子倒还以药引子为傲了”。   三岁的稚童第一次知道, 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味药。   生养她的阿娘也是如此想的。   稚童长至五岁,妇人与她说:“我只能教你识些字, 可这样是嫁不了好人家的, 日后五姐要好好跟着太太学些管家之道, 将来才能去高门做太太, 那时千千万万别忘了姨娘。”   然后,妇人便疯了。   她去了西棠院。   等她长至十一二岁时,妇人又好了。   每每她捧着东西要孝顺妇人时,从来都是说恩、恩、恩!那时她总是想,为何私下便不能好好做一场母女。   原以为、原以为妇人这次来是真心照望,虽还时不时便说些什么恩德之言刺她,也只当听不见便是。   在这天地之间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在这产床上九死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只是味药引子罢了,何必苦苦挣扎、何必留念。   宝因的眉目变得平静,鬓角的发也叫泪水给浇打成股,胸脯上下起伏着,极其缓慢,恍若是在走这人世的最后一段路。   那枚子安贝也慢慢从掌心往外边滚去,摔碎在地上。   随即,有人脚步急切的走来。   -   桃寿睡完午觉起来难受,拿着以前看病的方子去庵庐配了些药,途径,听到府里姐妹都在说微明院那边的事,凑过去才听了没一会儿,院里的人就来喊她回去,说是太太醒了。   她赶紧提起裙摆,慌里慌张的就跑进了福梅院。   回屋去放了药,又忙不迭去侍奉妇人。   郗氏揉着额头,从里间出来,所问依旧还是:“谢氏生下来了吗?”   这一整日,她都在等着微明院的消息传来,便连睡觉都昏沉了起来,只盼着千万要是个儿郎。   桃寿轻车熟路的拿来长串念珠挂在妇人脖上:“还没呢。”   “都申时了。”郗氏叹出口气,坐在榻边,拇指不停拨着圆润的木珠子,隐隐能听出丝烦躁和怨愤,“要是到了夜里才出来,对孩子日后命数是有害的,实在不行,你去叫那些侍女熬些催产药给谢氏吃下去。”   拿来扇子,桃寿只觉心中一阵恶寒,但自己一个侍奉人的奴仆也说不得什么,边挥着竹柄,边答:“我回来时,听人说大奶奶好像是横产了,原是坐产的,如今都换成卧产了。”   听到横产,郗氏惊慌起来:“孩子可有大碍?”她两手拿着佛珠,看向龛上的阿弥陀,默道几声弟子有罪,又问,“谢氏如何了,为何不请女医。”   桃寿逐一回着:“沈女医已进宫好几日,去病坊请带下医也一直请不来,前面那会儿,大奶奶院里的那位玉藻姑娘都亲自去了。”   要真如那带下医所言,此胎是儿郎...郗氏紧紧捏着珠子:“别出事才好。”仅是念珠已安不了心,妇人起身往佛龛去,“我前些日子不是配了些补气的药丸,你叫人送一丸过去,我去念会儿经。”   “欸。”   -   甬道相隔的东府那边,菡萏带着满身佛香回了江梅院,她四处张望了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侍女婆子在后,便赶紧进了屋子,与女子说道:“那边派去请医的人都被打晕了。”   医者无数,她便是想破脑袋,也没法子让所有带下医都来不了,唯有从源头才可解决。   郗雀枝满意点头,赏了块木蜜金毛面过去。   糕向来是高门权贵的食物,既珍美又奢贵,寻常人只有节令才舍得吃,便连郗府也是不常吃的。   得了赏赐的菡萏双手捧着,都舍不得吃一口,又更加尽心的替人担忧起来:“若是太太那边知道请不来医,发现了什么,要亲自去请...”   郗雀枝将花截肚塞入嘴中,端着未来奶奶的范,比先前更加细嚼慢咽,尽量使得动作瞧起来自然顺从,而非东施效颦:“那也迟了。”   这么一遭,便是从难产中活下来,肯定亏损严重,要是再瞧见那封信,也够她那位表嫂生忧思,还没恢复好的身子必然愈发一落千丈,就如她在福梅院说的,孕期与月子最不能被烦心事搅扰,不然起了自戕的心也是可能的。   女子舒心笑着,仍是不放心的盘问了遍:“你是如何说的?”   菡萏殷勤作笑:“娘子放心,我只说自己是林府的侍女,平日里被那些人欺负惯了,今日得知他们要出来给主子办事,所以才想整治整治,我还特地嘱咐他们守到戌时坊门落下,那几人也都是从外地来建邺走商的,明儿便要离开,瞧到给的那些通宝都够他们走商两回的,马上就答应下来,到时等绥大爷从西南回来,想要查也无从查了。”   后又自家主子心疼道:“只是娘子攒了这些年的细软通宝都没了。”   郗雀枝嗔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这侍女的额头:“舍些小钱,换大福分,可惜什么?”   话了,又起身给福梅院住的那位姑母抄佛经去了。   -   出了二门,玉藻瞧见谁都是满肚子的火,浑身都是谁敢来搭话谁就别想活的架势。   偏偏到了角门,上来一个小厮,着急问她:“玉藻姑娘,出什么事了?”   玉藻哪能顾得眼前是谁的小厮,听到这装模做样的话,心里烦躁的直接开口就怒骂:“大奶奶难产,我得赶紧去请医,还不赶紧给姑奶奶我滚一边去!”   说着说着,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忍不住的哭着,边用衣袖擦着脸,边心急火燎的跨出府门,往巷子外面走,就是他们这些贱骨头潦草塞责害得。   要是出了什么事...   心里越想越难受,干脆哭出了声来。   受命提前回来给女子报信的童官浑身一震,半个身子都进到了府里,马上又退回来,匆匆往城外赶去。   赶到陵水驿时,馆驿内的医工正从专供官员歇息住宿的房间内出来。   前日夜里子时,王烹领兵成功收复蜀郡,他家大爷嘱咐了些事情后,便于寅时去最近驿站,骑日行五百里的驿马在今日卯时赶到建邺附近。   只是彻夜颠簸,使得胸肺的病情加重,不得不停下,在这儿先看医,同时又不放心的吩咐他马上回府一趟,是报信,也是要探听府里的情况。   想起那个侍女的哭声,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童官仓惶进屋,对着半坐在卧床上的男子立刻回禀:“大爷,大奶奶难产了。”   林业绥号过脉,整好宽袖,把泛着病白的手腕遮住,听到小厮的话,手指滞了会儿,长眸垂下,语气浅淡的吩咐了句:“准备快马,回府。”   童官不敢置喙,连忙去办差。   人走后,林业绥也下了床,缓步走去横杆处,慢条斯理的穿着没有血污的衣袍。   然后俯身,生生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   红鸢进屋来时,正好与仆妇擦身,她不知李姨娘与稳婆说的话,拿着切好的野参片赶紧去到内室。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喊。   “大奶奶!”   产床上的女子双眼紧合,唇肉惨白,每一处都是舒缓平静的,连原先还紧握着的手也是,俨然便是撒手人寰的模样。   后脚进来的稳婆看见后,马上反应过来:“野参片呢,还不快给大奶奶含着!”   慌乱的红鸢也努力镇定下来,掰开女子的嘴后,把厚厚一片参塞了进去。   稳婆去洗了洗手上的脏东西,又道:“快看看还没有气,探鼻息、听胸口,再看看还有没有脉象。”   红鸢全部照做着,女子的鼻息已经很微弱,心跳得慢了许多,脉象也是越发慢起来。   她害怕的哭起来:“阿婆,全都变慢了。”   “先别哭,你在旁边给大奶奶打着风,先缓缓热产。”女医没来,稳婆只能继续先尝试着正胎,“再陪着说说话,看能不能管些用。”   说了好一会儿都不见起效,红鸢再也呆不住,连忙吩咐侍女去把大娘子带过来。   懵懂无知的林圆韫一进来,便蹒跚的跑过去产床边,踮起脚,雀跃的搂住女子,喊着娘娘,只是素来会笑着应她的人一动不动。   她顿时便嚎啕大哭起来,为母亲不理自己而伤心。   乳母要哄,红鸢给制止了。   ...   宝因的神思本已游离去了天台观,瞧见那只仙鹤在山崖前等着自己,她走过去,坐在鹤背之上,想要随着一块去天庭赴西王母的蟠桃会。   可仙鹤却不走了,还发出幼童之声:“娘子当真已弃俗了吗?”   她还未说话,一阵阵哭声便从天际传来。   仙鹤再道:“娘子当真已厌离世间了吗?”   听着天上传来的仙乐,想必蟠桃会已开始,宝因痴痴开口:“时辰到了,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仙鹤展翅高飞,双足离了地,而后震落脊背上的人,留下一句“娘子绝非弃俗之人”便入了云间。   她直直往下坠去。   ...   林圆韫哭了没多久,红鸢就瞧见女子的指尖动了动,再是眉头,而后是眼睛。   原先的害怕变成喜极而泣:“大奶奶!”   宝因眼皮缓慢开合,一个眨眼就已气喘吁吁。   想起梦中仙鹤所言,她不由一笑,自己的确不是弃俗之人,修不成仙,简单理完眼下情况后,便撑着一口气,声音极虚的果断交代:“阿婆,你直接伸手进去推正,再拖下去,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们娘俩。”   稳婆脸上的褶皱都堆积在了一起,有些为难:“这样可能会崩中的,到时大奶奶便真的...请来神仙也无用了!”   宝因轻轻笑着,一眼看透妇人所想:“红鸢这丫头也听见了,是我吩咐阿婆弄的。”   将手深入产户,要是不小心出血,便是止不住的,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只是这些人担不起这样的责任来,故始终都只敢轻轻的在产户不深的地方推弄,或是隔着肚皮。   果不然,稳婆听到这句话,话头松了下来,露出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我便试试。”   话罢,便先将一只手推入女子的产户,而后径直往内,渐逼近胎身,再用手指摩其肩,向上推,徐徐正之。   疼痛来得急,宝因却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待胎身正好,床上的人瞧起来也并无大碍,稳婆大喜过望,赶忙出去叫外面的侍女把前面煎熬好的汤药端进来。   宝因被半扶起,一口饮下,紧着便让人去枕下拿来一方帕子,她放进嘴里咬着。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复过后,只觉产户被一点点撑开,在到达难以承受的程度时,倏地又变得轻松了。   啼哭声随之而出。   “生了生了,恭喜大奶奶,是个小郎君。”稳婆双手托起孩子,小心放在襁褓立,然后看向屋内摆着的漏刻,报出孩子诞下的时辰,“申正一刻出来的。”   院里的侍女婆子也纷纷都忙活了起来,外面的人用热水给婴儿洗身,里面则等着女子产出恶露胎衣后,擦身换衣。   耗尽所有精力的宝因合眼假寐,任由人折腾。   半个时辰后,红鸢抱着洗好身子的哥儿进屋来给女子看,李姨娘也跟着进来,不停逗着,最后还想要抱孩子。   瞧见这位姨娘的欢喜,再想起她要保小之言,躺在榻上歇息的宝因提了些声音,冷厉道:“不准把哥儿给她。”   恍然被如此对待,仆妇也不发作,只是尴尬笑着:“我这贱皮骨是碰不得哥儿。”   再听到此类话,宝因冷冷抬眼:“姨娘不必与我说这些,您哪是贱皮骨,您是那小郎君的外祖母,我要是死了,姨娘可以留下来照顾他,日后他长大,必会好好孝顺您,让你享福的,我这样的倒是比不得了。”   仆妇所想不过是她虽死了,但留下个孩子,自己大可哭天喊地一番,然后跪求留下照顾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红鸢一下便意识到什么,不敢再听下去,忙抱着哥儿出去了。   李姨娘只当是女子刚经历了难产,死里逃生一回,心中郁结,遂唉声叹气:“五姐这是做什么,我要是哪里让你不痛快,直说便是,什么死不死的,又何苦咒自个儿?你要有气没处撒,姨娘捱着就是。”   又是这样的话。   宝因累了,她不想再陪着这人做戏,直白说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姨娘却是真要那么做。”   仆妇立时便无处遁形,闪烁其词:“五姐听见了?”   宝因阖眼,抬手轻轻按揉着还在发痛的脑袋,声音平平静静,没有多少起伏:“我万没想到姨娘是个如此心狠的,倘我真死在了产床上,你护着一团五识未生的肉又有何用?林从安续弦,小儿郎自会认旁人做亲娘,打小亲这个继母,如今林氏起势,日后所娶必然差不到哪里去,人自有身尊位贵的外祖母,又凭何要养您,保您吃穿不愁的做主子?便如二姐和文哥儿,那时我是谁,我只是他林从安死在产床的妻子罢了,念我几月,就再娶新妇,谁又会始终记得我,你身为生我的姨娘,还有什么脸面留下?便是留下,一个早被丈夫忘却的亡妻的姨娘,算得了什么,为何要尊你敬你,让你享福?”   被这么直截了当的戳破心思,李姨娘羞愧难当的同时,又感到委屈:“五姐又知不知道福梅院那位已经在挑选着身世清白的女子了,日后便要塞进来侍奉绥大爷,等那两个妾室来了,你再想怀上便难了,若这次的儿郎生不下来,失去丈夫宠爱的活着,同死有何两样?”   女子不敢置信的睁眼:“我深知女子要有子嗣方能在夫家立足,况是我这样的,可你是生我的人,养我五年...”   刚产完一个时辰,身子虚弱到不行的宝因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痛,越说气血越翻涌的厉害,喘着气,像随时要抽过去般的咬牙怒道:“你不是我的姑氏,你不是我嫡母,你是我的亲娘啊!我与你连脐十月,纵使无养我之情,也该有剜肉之痛!”   李姨娘唉哟的直跺脚:“五姐这话说得倒让我心寒,你说说我刚才哪点不是在为你着想?要是旁的娘子太太,我何必想这么多。”   宝因猝然气短,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额头又发了汗:“姨娘要真想着我,刚才进来便该问问我疼不疼,而不是直奔着哥儿去,便如刚才,我差点背过气去,姨娘可动了半分?”   仆妇被说得一愣。   “那是因为五姐还有许多事都不知道。”生怕女子还看不清自身处境的李姨娘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谢氏日渐西落,你必须用尽一切法子要攀住林氏,否则日后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去处。”   宝因死死盯着信封上的字。   ——林业绥谨立休放妻书。   与此同时,外头院子里的红鸢高兴地喊着“大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出处】   1.关于横产正胎的知识也是来源于北宋杨子建的《十产论》。   - 第103章 孤坟   童官跟在男子身后进来, 看着前面那人的一路沉默,还有那摊血迹,先问出了口:“大奶奶如何了?”   “大奶奶和小郎君都安好。”本来是想把孩子送去乳母那里的红鸢一边说着,一边要抱过去给男子看, “大爷...”   话还未说完, 她又笑着停在原地。   林业绥已阔步迈进产室。   李姨娘看见有人来, 不自觉的便打量了下五姐的这个夫君, 一身宝花狮子纹圆领袍好不气派,虽面色苍白, 形气羸弱,可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到了内室, 她赶紧行礼:“大爷。”   林业绥淡淡乜去一眼, 语气莫测:“你是何人?”   李姨娘连话都顾不上回答, 被这一眼瞥得头更低了,眉目疏离,冷静肃杀, 确是个薄情的人。   可怜她家五姐了。   见仆妇被吓得不行, 宝因还没顺好气息, 便急着开口:“她是李氏,我谢府的姨娘, 这些日子来照顾我的, 明儿就要回去了。”一语罢了,又对仆妇莞尔笑之:“姨娘先回去吧,有劳你费心我的事, 你的话, 我会好好想过的。”   李姨娘连欸两声, 在男子开口之前就迅速出去了。   宝因喘匀气, 看向屋内的人:“爷不是说要八九月才能回来?”   林业绥走去榻边,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应是动过怒。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宝因偏头去拿帕子掩唇轻咳,躲了男子的触碰:“爷看过孩子了吗?是个哥儿。”   林业绥瞧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似乎也无话可说了,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面的冰凉信封,浅笑盈盈,体贴安排:“一路风尘仆仆该是累了,侍女婆子应当已经烧好水,正屋一直都有人洒扫着,爷去沐浴完便可歇息。”   林业绥不言不语,亦不动,只是敛眸,静静看着女子。   宝因维持着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随之淡了下声音:“我刚生完有些乏,还望爷能体谅一二。”   林业绥的眼眸忽变得幽深起来,温声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便迈步往外走去。   等在外面的小厮看见主人出来,躬身上前,惦记着男子旧疾频发,新伤未愈,又短时间内奔波一千余里,陵水驿的医工也说胸肺的溢血之兆愈发严重,本想询问请医来治疗一事。   男子瞥他一眼,已低声吩咐:“问问前面从屋里出来的那个仆妇,她都与大奶奶说了些什么。”   不敢忤逆的童官只好叉手,转身离开。   林业绥忍下不适,抬脚去正屋,解下衣袍,进了湢室。   水声时不时响起,直至两刻钟后才没了。   问完话回来的童官急忙递上帕子给沐浴出来的男子:“那个姨娘说只与大奶奶讲了些月子里要注意的事,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林业绥接过帕子,擦着头发,徐步至榻边坐下,听到小厮所说,眉目敛起,眼中幽暗凛冽。   没说?那为何幼福会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瞧到他衣袍上的血点,也不问半句话。   甚至连他的手都要躲开。   跟了男子这么多年,童官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那仆妇在胡诌,只是不敢擅自做主,当下便问:“可要用些手段。”   林业绥放下帕子,淡吐口气:“罢了,请个医工去西屋。”   到底是女子的姨娘,不好动手。   -   入夜后,童官赶忙过来将医工诊治的结果说与男子听:“大奶奶有热症,身子正是最虚的时候,最不宜生产,便是不得已,也该有医者在旁,时时注意,眼见气血不顺,就应对症煎药喝下助产,又因碰上难产,气血一亏再亏,要吃八珍理气丸调养着。”   林业绥把手里的书搁去一旁,挑起要灭的灯,面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没来府上?”   童官忙答:“应是入宫去了。”   生产之日,他家大爷早便吩咐过沈女医要来,如今建邺城内也只有兰台宫那处能让人失约林府。   林业绥重拾起书,默然,又言:“吩咐庵庐明早配好药送来。”   “等下我就亲自去一趟。”童官弯腰点头,转瞬又变得犹豫不决,“这会儿医工已经给大奶奶诊断完了,我再去请来给大爷瞧瞧?”   林业绥颔首。   不过一会儿,医工便赶来探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收回把脉的手,提笔边写要用的药方,边一一叮嘱,“需喝汤药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要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以及走动都少宜,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淡道:“有劳。”   童官拿上药方,送走医工后,又去西屋讨来他们大奶奶的丸药方子,一并送去了庵庐,嘱咐那边的管事配药。   用过晚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看向西边的排屋,戌时还未到,已是光亮全无,因着自己那句夜里再来...竟这般不愿他去。   他转身回屋,吩咐人拿来纸墨,这次回来的急,还需把西南一行的所有事情都写成文书给皇帝过目。   一直写到亥时才歇。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西屋,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屏风,走到卧床边,长指拨开床帏,屈身坐下去,指尖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起夜如厕的红鸢男子在屋内,一脸笑的蹑手蹑脚退出来,一直等到她们绥大爷走才重新回去守着。   -   宝因这一觉睡得绵长,昏到卯末才醒,好在气血恢复不少。   听到屋内动静,红鸢端着水进来侍奉,稍微拧干帕子后,双手递过去,这才看见了女子嘴上的异样,不由惊呼:“大奶奶,您的嘴怎么了?”   呼完,马上便后悔了,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昨夜里,绥大爷来过了。   宝因抬手摸去,又拿鸾镜瞧了瞧,明明不曾被梦魇住,却出现了牙痕,这病根是儿时落下的,从知道药引子为何意始。   她拿湿帕净了净面,随意寻出个借口:“大概是夜里做了邪梦。”   红鸢笑着哦了声,也就假装信了。   漱完一遍口后,因着昨日女子没怎么进过食,再加上耗费了气力,东厨也提前送来了流食米粥。   侍女放了条隔热的丝帕在碗底后,宝因接过,捧在手心,吹散热气,尝试着吃了一小口,而后断断续续的用完这半碗粥,再漱第二遍口。   偏头吐掉水后,乳母也抱着孩子来了。   林圆韫兴奋的跟在旁边,原本还能口齿清楚的吐出几个字,眼下长串长串的往外蹦,倒是一个字都说不清晰了。   红鸢把托着茶盏帕子等物的漆盘交给外面的侍女,回身忍不住逗她:“大娘子想要瞧二哥?”   乳母趁着女子在解衣,搭腔笑道:“昨儿娘子守在摇车旁看了许久,还想抱哥儿呢,只是我怕摔着,不敢叫她抱。”   解开纱衣系带,宝因抱过孩子奶着,有过一个后,现今倒也得心应手了,她看着屋里的人一个劲儿的逗兕姐儿。   要是玉藻那丫头在,只怕会更甚。   宝因忽记起了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呢?”   红鸢还没来得及回,林圆韫嘴里便已经高兴的喊着“爹爹”,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里间门口,长身玉立。   宝因侧过身子,扯过外边穿的大袖短衫,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吩咐红鸢和乳母出去,她有话要与男子说。   看见屋里的侍女婆子都离开,林业绥陪着林圆韫玩了会儿,举步迈过门槛,进到里间。   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走到榻边之前,宝因已徐徐道来:“我嫁来林氏已快四载,如今西府还只有兕姐儿和刚生下来的小郎君,屋里也该添些人,为爷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才经历难产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吗?”   宝因稍楞,然后端庄稳重的笑着:“也是,等爷歇息好了再说也不迟。”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去榻边时,疾步而来的童官走到外间,打断二人:“大爷,太太那边来人了,请您过去。”   他冷厉道:“回禀太太,我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饶是侍奉多年的童官也被吓得赶忙欸了声,不敢多待。   偏这时,宝因温温柔柔的提醒他:“太太是长辈,爷刚回来,确实该去一趟,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帕子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便依绥大奶奶所愿,等出月子,如何操办都由你。”   宝因强忍着心头酸涩,解颐称是。   ...   出了屋子,林业绥望着帕子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置起了气来,他恢复冷静,喊来童官:“查查我不在时,大奶奶与哪些人接触过,看是谁在乱嚼舌根。”   -   男子走后不久,李姨娘也来了。   仆妇连客套都不再有,直问:“昨儿的事你没跟绥大爷摊牌吧?”   宝因抬目,轻轻摇头。   李姨娘又问:“那你心里作何打算。”   宝因望着在自己怀中吃奶的孩子,缄默不言。   这件婚事,本就是探路石的存在,如今三族渐渐没了反扑之力,自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作何打算...她能作何打算?   《大戴礼记》中有七出,只要顺舅姑,有子,不淫,不妒,不窃盗,不多言,不要生恶疾,或许能保住这个大奶奶的位置。   女子唇边有了弧度,却带着些苦。   纳妾,即不妒。   回过神来后,宝因不冷不淡对妇人道:“姨娘今日收拾收拾,我命人送你回谢府去,念你照顾这么多日,哪怕不是真心,却也有苦劳,亏不得您,给您备了四时穿的,还有些冬日保暖的衣物,都是我亲自缝的,您要不嫌弃便拿去,若是嫌弃,觉得不值几个钱,不拿我也不怨你,除了这些,我还叫人拿了几贯通宝给您,日后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是白蚁蛀神像,自身难保,您是姨娘,总连累不到你头上去,倒是可以拿着这些通宝回家乡去,租个几亩田地,盖间茅草屋,度过晚年,只是当心,别露财,别叫那些人骗了去。”   李姨娘倒突然哭了起来:“五姐...”   宝因笑了笑:“姨娘不必为此感伤,甭管为着什么,昨儿的事,便是到我死的那日也不会谅解姨娘的,刚刚所说那些,不过是周全礼数罢了,便是随便哪个婆子来照顾我这么久,我给的许会比这还要多。”   仆妇还是感恩戴德的磕了个头,边抹着眼泪,边离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何苦...何苦嫁到这处来。”   宝因眨了眨眼,泪珠也随之落下。   要是那经幡能不动该多好。   -   来到福梅院,妇人已落座在高堂。   林业绥遵从礼数,问候了句:“几月不见,母亲身子可还好。”   “都好都好,快坐下吧。”郗氏脖颈上的佛珠还未摘下,像是刚念完经不久,便急匆匆派去人微明院,待注意到男子衣袍上的血点,忙关怀道,“你受伤了?还有罹哥儿怎么不随着你回来?”   “小伤。”林业绥一听,便知妇人心中真正想问的是谁,随意搪塞了句后,答起妇人的后半句话,“卫罹既入了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听到是朝堂上的事,郗氏也不敢多说。   母子二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一番。   林业绥忽凛冽道:“谢氏想为我纳妾。”   昨日听到谢氏生下了西府的嫡长子,郗氏高兴了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为长子纳妾的念头已暂歇,尤其是刚生,不宜悲忧,她寻思着出月子或是过个一年半载再提,故此时听到这话,瞬时便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刚生下个哥儿,怎会突然跟你提这事?”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叹了声:“她是谢氏出来的,那个嫡母也出身不低,为妇之道想来定是从小教导,要为夫纳妾这些想必都教过了。”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的旧帕子,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神情倒不像是作假。   “这事是绥哥儿如何想的?”郗氏以为男子是动了这个念头,“反正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我也不想多掺和,纳不纳都看你,只是她刚生,还是别增添愁思,亏损了身子,要真想纳,等她出了月子再说就是。”   妇人刚说完这句,郗雀枝便端了一盏茶送去给男子。   察觉身边有人挡住了光线,林业绥面带不悦的看过去。   见男子在瞧自己,郗雀枝娇羞低头,喊了声表兄。   表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赶忙为其解释:“这是你大舅父的女儿,排行第七,比你小了十余岁,的确该叫你一声表兄。”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随即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太太不必多管,这段日子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讪笑道:“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生了。”   嫡长子...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太太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大可过继。”   郗雀枝听到,只觉又有了希望。   听到这样的话,郗氏生怕日后男子真不让这个嫡长孙继承门户,提声辩驳:“嫡长子居西府,承大宗,这是先祖便定下来的家规!”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跟妇人起争执,不发一言,直到屋内的另一人再次晃悠到眼前,才冷冷开口:“郗七娘子来这么久,舅父那边该着急了。”   前面这人瞧自己的眼神,他只觉厌憎。   喜悦转瞬而逝,郗雀枝听出其中的驱赶之意,又顿觉恼羞,咬了咬唇,娇声如泣:“表兄说得极是,但姑母近来身子不好,两位表嫂也都刚生完,要照顾孩子,恐不能顾全这边,我、我想留下照顾姑母,等姑母好了些,我再回去,近日也已跟父亲那边通过书信,他也允了。”   如今突然生出这样一件事,郗氏也知不是说林卫罹婚事的好时机,便顺着女子的话,笑道:“我就这么个知心的人,让她多陪我两月。”   林业绥起身,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太太自己有分寸便好,我还有事处理。”   郗雀枝掐着手指头,死盯着几上那盏茶,竟碰都没碰一下。   -   林府边门,有一人哭哭啼啼的边喊边用力拍打大门。   门被如此敲打,小厮心里窝着火,本想骂人,待看见是谁,又立马换做笑脸,迎了人进去。   只是这人没心思应付,拔脚就往里面走,几乎是哭着一路从外宅到了内宅,然后去了微明院的。   院子里的红鸢隐隐听到哭声,吓得急忙去寻,绕过一处转弯,终于瞧见了人:“玉藻姐姐?”   一直在忍着不哭的玉藻像是瞧见了救命神仙,顿时便放开了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的:“我、我、我请来了带下医,她、她稍后就到,大、大奶奶...”   最后实在说不下去,转身双手抵在廊柱上,埋头哭起来。   红鸢心疼的抚拍了几下背部:“玉藻姐姐这是做什么,大奶奶好着呢,小郎君也顺顺利利的生下来了,这会儿大奶奶还在喂奶呢,绥大爷昨儿也回来了,专门请了宫里的医工来看过,只是气血有些亏损,调养两月就好了。”   玉藻抹泪,声音还是一抽一抽的:“真、真的吗?”   红鸢只怕再这么下去,就要把她给哭死了,也不多说什么,伸手拉着人直往西边屋里去。   进去里间,扬了扬下颚:“你瞧瞧,这不好好的?”   宝因刚喂完奶,把孩子交给乳母后,腾手系着衣带,瞧见这个丫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故作嫌恶道:“这是怎么了,哭得怪丑的。”   “是、是挺丑的。”玉藻也不回嘴,反而又哭又笑起来,直接膝行过去,紧紧搂着女子,“都怪我没用。”   宝因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摸着腰前这个人的头发,疑惑抬头。   红鸢简单把昨日的事情给说了。   宝因笑道:“瞧瞧你,我和孩子不是好好在你跟前,还哭什么呢?该是高兴才是。”   意识到女子是真真实实还活着,玉藻终于好了些,打起精神顶嘴:“我是高兴的哭了。”   屋内几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红鸢也好奇道:“只是玉藻姐姐怎么现在才回来?”   玉藻松开女子,转头去看身后:“我从府里离开后,才出巷子没多久,便被几个男子给打晕了,待醒来时,发现先前的几个小厮和婆子也在,本来商量想要逃走,结果叫那些人给发现,还想要...还想要奸.我。”   提到伤心处,不免哭起来,但仍不忘接着说:“幸亏有那些哥哥阿婆的帮忙,只是、只是他们却没了!”   红鸢瞬间怒了起来:“长乐巷出去的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玉藻小小声的说了句:“那几人说是帮林府的人做事。”   红鸢不敢出声了,朝女子看去。   宝因只觉胸口像压了块大石般,叫人透不过气来,一双眼睛睁着,不愿眨一下,生怕这短短一瞬,眼前出现的便是孤坟。   双目也渐渐酝酿出了晶莹。   一切都错了。   她虽嫁来林府,可终究还是谢府的女儿,这点是改变不了的,这个身份伴随一生,决定生死。   可近四载夫妻,何需做到这种地步,为他生儿育女,却还要她死后也不能以他妻子的身份进家庙受供奉。   令她成为孤魂野鬼才痛快。   她和二姐,不止容貌像,原来是哪儿都像。   宝因看向乳母怀中的孩子,不觉悲凉起来,日后又要她的孩子喊谁做母亲呢?   收拾好情绪后,她冷静善后:“这件事不准与任何人说,再从我的私库中支出八贯通宝,给他们家里各送两贯去,嘱咐他们的家人莫要多言,勿白丢了性命。”   两贯通宝足以够普通人家无忧无虑生活至少一年半载。   刚死里逃生,玉藻这时也说不出什么,也没法分神去想是谁要害女子,一个劲的哽咽着点头。   宝因起身,拉人起来,好好检查一番,又俯身拍去膝盖上的灰尘,然后伸手拭去那些泪珠,不自觉的便跟着一块落泪:“怪我叫你受苦,还有害他们白白丢了命。”   玉藻不停摇头,扁嘴一直哭着:“是我没用。”   主仆二人倒也好好哭了场。   -   问完微明院的那些侍女婆子,童官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下阶,缓步走离,匆忙跟上去,却又不敢太近:“这些日子大奶奶回了趟谢府,看望重病的谢府太太之外,没再去哪里,都是在东西两府走动,逢五给太太请安,都是去了便回来,有高平郡那位娘子陪着,太太心里高兴,也没和大奶奶说什么别的话,产前一月,便搬去了西屋后,不再怎么出来。”   刚才在里面,已经试探了出来,不是福梅院这位。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府里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为了尽快查到男子所吩咐的,童官便没有额外再查这事,但也不敢如实答,在脑子里搜刮一番后,恍然哦了声:“大奶奶身边的玉藻昨夜没回来,她昨日本是出去请医的,听说从辰时开始遣出去的小厮一个也没回来,我奉大爷之命进宫去请时,也在巷口受到几个人的袭击,只是我练过几天,刚好又有武侯经过,便没有得逞。”   “怕是有人要趁大奶奶难产时加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忍不住咳出一声,掌心淌了几滴血:“查。”   童官:“只怕已经逃出建邺。”   毕竟连他们林府大奶奶都敢动手。   “逃?”男子拿帕子拭去这些血,眸子里尽是淡漠,“便是逃去突厥,也要给我查到底。”   作者有话说:   女主就是热症加难产,气血亏损厉害,调养调养就好了(挠头)她的热症也是从小就有的,不属于重病,没啥事(捂脸)~   - 第104章 离府   年至九月, 秋来了。   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人共青山都瘦。   玉藻瞧着坐在绣架前的女子,心中不由起了悲意, 前几年穿的胭脂红织金袄衣竟显得有些宽大起来, 腕上那只圆条镯才堪堪能够挂住而已。   她捧着一丸药进去, 小声唤人:“大奶奶, 该吃药了。”   宝因捻着绣针,恍若无闻般, 微微俯身,指腹轻轻抚过黄色素绢上微凸的飞鹤, 以及鹤背上所骑乘的女童。   不敢哭出声来的玉藻连忙擦掉眼泪, 做出一副笑脸, 好声哄道:“最后一丸,吃了便没了,身子也就好了。”   自那天以后, 这三个月来, 女子便一直坐在这里绣这副仙人骑鹤图, 刚开始还愿意和她们说几句话,可渐渐地, 一句话都不愿再说了。   坐完月子, 八月里就该搬回正屋去,但也不愿。   吃了许久的药,更是开始抵触。   沈女医来瞧过, 只说大概是患上了久郁伤神这类的郁证。   半刻没有, 院子里忽吵嚷起来。   玉藻见一时半会儿劝不下, 便放下药, 走出去看,原是有个婆子来了,站在怪石溪水前,想要往这处来,只是被个侍女给拉住了袖子。   侍女歪头眨眼,问:“阿婆来找大奶奶做什么?”   婆子猛地被人拉住,不得再往前半步,只好回头与人讲:“天台观那边送来了封信,说是要给林府大奶奶的,府里也就一个大奶奶,我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在不远的红鸢也走来,帮着侍女说道:“大奶奶如今病着呢,府里的事都一概不再管了的,交给了东府那边的铆二奶奶和六娘子帮忙管着,道观那边有什么祈福斋蘸的都该去找她们才是。”   婆子着急哀求起来:“唉哟红鸢姑娘,这可是上清法师亲笔所写的,点名要交给大奶奶,要真有什么要紧事,我可担待不起。”   仆妇唉声,红鸢便就叹气,既要诉苦喊悲,便一块来诉喊的势头:“阿婆担待不起,我们在大爷那儿也担待不起。”   婆子见这侍女油盐不进,直接说起道理来:“你说上清法师那样得道的人物,世人都说他与天上的神仙是知己好友,为何要亲自给大奶奶写信?谁知是不是大奶奶之前拜托法师做了什么法会,或是祛灾病邪的?这会儿有了结果,特地来告知一声,指不定瞧了,大奶奶的病便也好了。”   外头的侍女婆子还在争着。   屋内的女子已淡着声开口:“拿进来。”   听见人开了口,玉藻像是有了希冀,匆匆去到婆子面前,笑着道:“阿婆给我吧,我交给大奶奶,不叫你为难。”   红鸢被吓得忙劝阻:“玉藻姐姐,大爷那边...”   玉藻回头,笑眯眯拂开她的手,只说了声“大奶奶亲口要的”,便提起裙摆进屋了。   终于愿意说话了。   红鸢吸了吸鼻子,帮着好生招待婆子。   另一边,玉藻也拿着信到了女子跟前。   宝因捏着绣针穿过素绢,而后轻轻扯着,丝线很快就成了飞鹤翅上的一根羽,她将针扎在旁边线球上,抬手接信。   垂眸瞧完信上所写,她不露声色的折起:“今儿是什么日子。”   玉藻道:“初二。”   初二...宝因把白麻纸装回信袋里去:“我想去太太那儿。”   女子一连说了好几句话,玉藻本还开心着,可一听到这句,便瞬间犯起难来,绥大爷特意吩咐过,女子病好之前,都不准往那边去,应是怕加重了郁症。   发觉旁边站着的人纹丝不动,宝因知道定是男子吩咐了什么,她眼眸微抬,瞥了眼后,不管不顾的起身:“我生完阿慧也有近三个月了,早就出了月子,要再不去,太太该如何想,我不想落个不敬姑氏的罪名。”   玉藻诧异反问:“大奶奶都知道?”   前不久所生的哥儿,她们大爷亲自取训名为“真悫”二字,乳名慧。   道人赐福本该是母亲抱着的,但满月礼女子没去,由铆二奶奶代办了,赐福亦是。   宝因垂眸,眨眼,情绪似乎有瞬间的波动,随即又毫无波澜:“你是我从谢府带来的,自小跟着,我今儿与你把实话说了,如今谢氏一日不如一日,太太那时病重昏迷,便是为了文哥儿不认二姐与谢府一事,你们大爷的放妻书也早给我写好了。”   玉藻懵了神,她哭着摇头:“可大奶奶是官家亲赐的,如何能这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能叫我代嫁,自也能叫旁人代嫁,当初能寻个由头逼得大人嫁我来林氏,如何又不能再叫那法师卜个什么神仙之言。”宝因坦然说着,“现今只望太太能念在我给林氏生了个郎君,还能帮我一二,不说让我可以保住大奶奶的位置,只求我不在了,她能好好照顾慧哥儿。”   可这些日子来...她们绥大爷下值便来西屋陪着,哪怕女子从不给个好脸,半句话都不说,哪里像是要休了这个妻子。   但尽管如此,尽管玉藻心中虽满腹疑窦,却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知心知意,从小一处长大的姐姐:“娘子,你、你为何不早与我说呢,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有什么事,娘子总是自个往肚子里吞。”   比起眼前人的伤心难过和不忿,宝因反是平静的,一滴眼泪也没掉,指尖轻轻抚着玉藻满脸眼泪的脸:“好妹妹别哭了,我这不是在与你说着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我一个谢氏女的身份,不管如何去做,都未必容我,便是哪日离开,兕姐儿和慧哥儿也绝不会叫我带走,倒不如趁着还有时日,帮他们姐弟谋个出路。”   玉藻又想起女子的异样是从自己回来第二日开始的,难不成那几个人去请医的人是...她顿时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我、我都听娘子的,这就喊人进来侍奉梳妆。”   宝因看着哭成泪人的她,伸手拉住,拿自己的丝帕给擦了擦。   -   梳妆过后,玉藻陪着女子去了福梅院。   桃寿远远望见有人来,瞥了眼屋里,赶忙快步上前:“大奶奶,太太在屋里与表娘子说事情,恐怕得等等。”   宝因便也停下,站在廊柱旁,望着光秃的树枝,还有那只终于出现白色斑点的梅花鹿,不知在想什么。   西南一事后,皇帝首次明确了尚书省以左仆射为尊,这意味她大人谢贤已屈居男子之下,同时王烹晋升,统领三郡守军,形成一条可随时抵御敌人的战线。   林卫罹则被皇帝调去了素来最为和平、百年来都没有战事发生的南边,嘴上说是南边风光好,念及林氏故土在那里,为的却是不让林氏子弟有任何在军中立功的机会。   如今,郗氏便在为这个犯愁。   这一去南边,还不知何时回来,郗雀枝总不能一直以表妹的身份客居于此,难免招致闲话。   来了近半载,其实已经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了。   府里的婆子私下里都在猜测,这个表妹是不是要留下给林业绥做妾室的,只是她这个做正室的不同意。   瞧着女子游神,玉藻在旁悄声提醒:“大奶奶,可以进去了。”   宝因眨眼颔首,敛回思绪,缓缓走完游廊最后一段,而后抬脚上阶,走至门口时,侍女正好将帘子挑起,她迈步进去,打量了下屋内,妇人坐在高堂,低声安慰着郗雀枝。   她万福:“太太。”   “不是病了,好好歇着才是,怎么还往我这处来?”有了慧哥儿,郗氏对女子的神色渐渐也变得缓和起来,偏头冲着旁边侍女怒道,“还不赶紧扶你们大奶奶坐下。”   玉藻茫然的哦了声,伸手扶着人去坐。   宝因轻推开来扶自己的手,施施然落座:“今儿起来觉得好了些,便想着来给太太请安,其实早便该来的,这病也没什么大碍。”   郗氏不信的打量着,气色虽是好的,但那双素日里秀圆明亮的眸子却黯淡了下来,眉目间始终拢着一一缕哀思,倒也不知为了什么。   惹得绥哥儿都终日待在西屋不出,尽陪着她了。   想起府里的流言,宝因粲然一笑,自个怎会不同意,她将视线落在妇人旁边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不知表妹为何伤心,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听到这话,郗雀枝背过身偷偷抹着眼泪。   郗氏瞬间眼前一亮,毕竟府里知道这件婚事的,除了她和郗氏女子,便是眼前在这个人,心间很快便有了法子。   她握住郗雀枝的一只手,慈爱的拍了拍:“还不是近日来府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你表妹好好一个娘子,清清白白的,平白就叫那些婆子嚼舌根,把你表妹的名声都给嚼坏了去,正在伤心着呢。”   宝因垂下眸,故作不知的说了句:“那些婆子惯来就是这样,我回去便喊来慈航说说整治她们的事,只是不知嚼的什么舌根,使得表妹哭得如此厉害,要是些昏话,我也不能轻饶了。”   那样辱没自个娘家的话,郗氏怎么能说出口。   倒是郗雀枝呜咽着讲出来了:“她们、她们说我是来给绥表兄做妾的。”   “表妹怎是做妾的呢?”宝因不由心的宽慰了句,转头便向妇人说着此行的目的,“不过太太,这倒提醒了我,如今也该大爷屋里添个人了。”   郗氏也不想继续刚才的话头,当下就接话道:“你可与绥哥儿说过了?他心里头是如何想的,可不能,到时。”   “同意了的。”宝因点头,心中却泛起一阵阵的酸,“我刚生下慧哥儿的次日,便说等我出了月子,随我操办,眼见着已延误了一月,可我病才好,倒没时间去好好挑过,便想着来问问太太,有没有瞧中哪家的娘子。”   “倒是有两个。”郗氏纵不想认,但她手里的确有人选,还是之前谢宝因没怀上时,给挑的,“只是不知放哪儿去了,等找出来便叫桃寿给你送去。”   宝因落在几上的手,无意识的摸着木纹,而后干脆利落的起身,跪下:“还有一事,得劳烦太太。”   郗氏被吓得赶紧让人扶起来:“这又是做什么?”   宝因垂首:“我知往日与太太多有争执,但兕姐儿和慧哥儿终究是您的孙辈,是爷的孩子,请你念在这个上,能多照拂她们。”   郗氏笑起来:“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我的孙子孙女,我不疼爱,难不成还去爱旁人的?”   郗雀枝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宝因低眉顺眼的行礼答谢,而后离开。   在找到要给让人给送到微明院时,郗雀枝扯住妇人袖子:“姑母,你何必趟浑水呢,倒不如派个婆子去候着,等表兄下值回来,把人给喊过来,你只装作不知,说是表嫂要的,听起来是要给他纳妾,这样一来,便是有什么不满,都怪不到姑母身上。”   如此一来,若是男子高兴,真纳了,谢氏的郁证必然加重,便是不悦,也知道是谢氏要硬纳的,免不了争执,更伤心神。   郗氏听了,恍然大悟过来,忙差人去二门候着男子。   -   回了微明院,宝因仍坐回了绣架前,继续绣着未成的骑鹤图,眉眼淡淡,神情冷寂。   自从知道了那些的玉藻看着女子这副模样,便总是忍不住的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在谢府,还能盼着日后夫家,可在夫家,还有什么可盼的,连昔日好好的娘家都要不行了。   午末,她又在屋外拿帕子擦着眼睛,恍然间瞧见游廊里大步走来的男子,急得拔脚就往里面走:“娘子,他来了。”   宝因一心扑在绣架上,像是着急要,连头也不曾抬:“你先出去。”   玉藻担忧的边退边转身,一个不注意便差点撞上了入屋来的男子,她赶紧低着头,只差跪下。   随即,头顶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大奶奶可吃药了?”   玉藻频频摇头。   林业绥瞧了眼屋里的女子,抬脚而去,走至榻边,望着榻几上的药丸,又去拎着水瓮倒了些在手背上,试得温度合适后,才倒了盏出来。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手端着盏水,一手捻着药丸,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吃药。”   宝因只做着自己的事。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那只仙鹤,语调带着强硬:“幼福,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的事,宝因暂搁下绣针,伸手要去拿。   可这次,林业绥亲自将药丸递到了她嘴边。   宝因张嘴,吃下,又被他亲手喂了几口水。   然后,林业绥将原先放在几上的宣成纸,亲自送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了绣架上:“太太让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宝因瞥了眼,是两个女子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过。   林业绥漠然:“搬回正屋去。”   宝因细心抚平被男子捏皱的纸:“爷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在福梅院已听了一通的他怎会不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好了,可他的妻子不要。   他低声逼问:“幼福便这么想做贤妻么?”   宝因不惧不慌:“妻子不应善妒。”   林业绥逼近几步,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个月来都不肯他碰...他探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生下嫡长子,自觉地位稳固,所以便可以为我纳妾了?幼福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别家主母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难安心,你不是想做谢家太太那样的人吗,她可生了四个。”   宝因不再躲,双目泛着光亮,瞧他:“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诞育四子,可在他登基之前,四子接连死去,吕女也没了。”   吕氏和刘恒,何尝不像极了她和男子。   妻子,棋子罢了。   吕女只是吕后用来平衡控制诸王的棋子,她也只是皇帝和林从安用来敲打试探世家的棋子。   她甚至开始后悔生下这两个孩子。   然后,宝因就道:“我一开始便不该生下。”   林业绥眼尾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宝因道:“是,我悔。”   这些日的所有情绪,恍若就由此被人打开,素来最会忍最无情的她似乎不再是自己,一股脑全盘说出,是生是死,都只求个痛快:“我更恨,恨你、恨皇家、恨五公主,我的姻缘本不是你,崔氏、郑氏哪个都好,他们原才是我的姻缘,你的正缘也是五公主。你也明明知道你我是为何成婚的,不过是为了试探三族罢了,既早知,却偏偏要来欺我瞒我,骗取我的一片真心,叫我得意忘形的以为此生此世有了安稳归宿。”   “又为何要让我怀上你的孩子?”   林业绥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松手,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便是,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慧哥儿还好,但兕姐儿已能听懂你我的话。”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再说出口。   看着男子离开,宝因终是再也撑不住,侧身将手肘落在几上,指尖扶眉,啜泣不止:“可、可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玉藻进来便瞧见女子哭到一抽一抽的,犹如水中浮萍,怎么都不由己。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只因这个无情的娘子,也动了情。   哭了不知多久,宝因拿丝帕擦着脸上水迹,渐渐平复好心绪,鼻音浓重:“吩咐人去备马车。”   连声应下的玉藻走到门口,回头来问:“娘子是要回谢府吗?”   回去也好,哪怕谢氏不比往昔,但瘦死骆驼总比马大,还不至于一下便跌到谷底去,再嫁也差不到哪里。   “天台观。”   -   宝因从枕下拿出那封放妻书,放在榻几上后,便走了。   作者有话说:   -   【出处】   1、宋.辛弃疾《满江红》:“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2、宋.辛弃疾《昭君怨》:“人共青山都瘦。”   - 第105章 咽气   从西屋离开后, 林业绥便去了书斋。   天黑回来,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去西屋,而是径自回了正屋,一直到用完晚食, 沐浴出来, 都没有过问女子半句。   童官不敢多嘴, 侍奉完后, 又出去把煎熬好的汤药送来。   林业绥走过去,端起漆碗一饮而尽, 然后坐去榻边,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嘴边药渍, 不经心的问出一句:“那边如何?”   童官愣了好一会儿, 不知所措的看着男子, 待反应过来,哦了两声,连忙低下脑袋:“西屋还未点灯。”   林业绥皱眉, 她最畏黑, 便是不愿见他, 又怎会连灯都不点一下,更何况还要洗漱用食。   随后起身, 迈过门槛后, 穿过几段游廊,走上石阶,挑起门帘, 只见两扇门竟紧紧合着。   他伸手推开, 直往里间而去。   没有吐息声, 人已不在了。   跟随而来的童官急忙将榻几上的灯给点起, 故一眼便瞧见了那封放妻书,赶紧拿给男子看:“大爷,这里有封信。”   林业绥长眸微斜,眉目半敛,沉默了许久,才伸出两指夹过,待瞥到上面的字,声音冷到冰冻三尺:“把院里的侍女婆子都喊来,还有外宅那几个。”   童官快步出去。   不出半刻,外面已跪满了人。   书斋那边的小厮还没到,男子缓步从屋内走出,先审讯了院里的这些仆妇:“今日有谁来过西屋?”   红鸢身为贴身侍奉的,首当其冲的被推出来:“只有个婆子来送上清法师的信,说是给大奶奶的,但没进屋。”   外宅的几个小厮也喘着气来了。   看见这副阵仗,不需多说什么,赶紧便扑腾跪下,最有脸面的那个出声回道:“除了大爷外,并无人再进过书斋。”   书斋关乎到的事情极多极重,府里人都不敢擅自进去,便连洒扫都是由专责此事的婆子来。   话音刚落,其中有个小厮猛然拍头,邀功一般的匆忙膝行出来:“倒是三月前,太太有只玳瑁猫跑到大爷书斋附近,表娘子进去找了,我一直都盯着,但她身边的侍女忽然不适晕倒,很快又好了,但后面又不舒服了,便没顾得上看,待那侍女好了,表娘子也出来说找不到猫便走了。”   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   -   菡萏从外打探完消息回来,见林府的侍女要端水进屋侍奉,急忙就把铜盆自己给揽了过来。   去到里间后,便见女子倚靠着隐囊,面露不适的揉着头侧,而妇人朱氏盘腿坐在一旁,嘴里吃着蜜饯,大概是被噎到了,慌不择路的便拿了盏热汤顺喉,又叹息:“七姐这样做,便不怕阴司报应?”   白日里在福梅院哭了两三个时辰,郗雀枝哭到头痛:“我只知‘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地,不以也’,既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哪有白白放过的理儿,母亲又装什么慈悲心肠,您为了兄长仕途,要我嫁给一个浪荡子的事,这么快便忘了?”   “我总归是没害人性命的。”朱氏没好脸的搁下茶盏,下榻穿鞋,低头抚平裙裳褙子,挑起帘子回了自己屋里。   退开让妇人出去后,菡萏把铜盆放在高几上,拧干帕子,给女子擦着有些哭肿的眼睛,悄声说着:“那位大奶奶是未正离府的,还未回来,想是不会回了。”   郗雀枝闭目,只觉眼前白斑无数:“可知去哪儿了?”   菡萏的手不再乱动,折叠几下后,放在眼皮之上敷着:“没回谢府,好像是出了建邺城。”   郗雀枝勾起一抹笑:“表兄可有去找?”   菡萏也跟着笑了声:“绥大爷下值回去后,没多久又去了书斋,酉时日入才回,我找那边的婆子闲聊了一会儿,听起来是没去西屋。”   侍女笑,郗雀枝反倒没觉有多大意思,没什么兴致的嗯了声。   菡萏给女子净完面,便也端着铜盆出去了,刚把水倒在院子里,正要转身去晾帕子,就看见有个婆子提灯走来。   仆妇十分自来熟的与人攀谈:“菡萏姑娘,我们大爷想要问你些事,还请走一趟。”   菡萏眨了眨眼,攥紧手里的帕子,原被拧干的布,竟又被捏出了些水,生怕跟西府大奶奶有关:“不知是何事?”   婆子是个人精,眯着眼睛,作笑道:“自然是关于表娘子的,难不成还关于菡萏姑娘的不是?”   菡萏转身就要往屋里走:“那我得去与娘子说说才行,我怕她夜里找我。”   婆子几步上前,死死拉着她,语气带着些旖旎之气:“我说菡萏姑娘,你这脑子忒不会转了些,大奶奶一离开,大爷便要问表娘子的事,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你要这时去与你们娘子,脸皮薄不说,岂不是还会坏了事?何况这都洗漱完,大概也是要睡了的,哪还会找你。”   菡萏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咬唇叹气的,要走又不走,想进屋又不进去,最后是婆子看不下去,直接扯着人就出了院子。   -   夜风吹得急,呼哧刮着。   进了微明院,她们没顺着游廊走,而是径直往前下了台阶,沿着曲径绕过怪石小溪,到了正屋阶前的院子。   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外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立即明白过来,这断不是什么要问关乎她家娘子情爱的事,而是要审问。   旋即,便□□粗活惯有力气的婆子给押着伏跪在砖石之上。   而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子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不敢反抗挣扎,恭顺的任由人压着双肩和背部,为了使自己能舒适些,反还主动匍匐下去:“大爷说的,菡萏不明白,我们娘子每日都去陪着大太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一个娘子,怎会做这种勾当。”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与她说。   菡萏害怕的抬起脑袋,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不禁冷汗直冒,嘴里直嚷着要以死证明自家娘子的清白。   幸亏有婆子死死押着。   寻死觅活的戏码...林业绥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出声成全:“不是想死?那你们就好好盯着她咽气。”   菡萏吓得赶紧认错,大喊起来。   见男子露出不悦,婆子眼尖的连忙伸手捂住。   林业绥抬手拿旧帕掩鼻:“莫要见血,腥。”   婆子笑着欸了声,解开自己身上的粗布腰带,拖着人出去。   -   寅正刚过没多久,郗雀枝便打着哈欠醒来,洗漱梳妆一番,正好是寅末卯初的时候,带着侍女往福梅院赶去。   生怕误了妇人念经的时辰。   走到两府之间甬道时,冷得直搓手,停在原地,等着跟来的侍女去敲门,就是这会儿,神思清醒了的她才瞧出不对劲来:“怎么是你?菡萏呢?”   往日自己都只带从郗府来的人,江梅院侍奉的人也知道,不敢抢着来跟前。   把门敲开的侍女,退回到女子身后:“昨夜有个婆子来喊她去,说是大爷有话要问。”   听到这话,郗雀枝两只手握的死死的,而后垂下,又听门口这两个小厮说书斋的小厮被喊去了,改为紧紧扯着手中丝帕,开始慌乱起来,被喊去后,一夜未归,定是出了事。   她稍提裥裙,几步上阶,跨过门槛后,行色匆匆往西府里去,走至那颗百年老梅前,又猛地停下,细细喘着气,伸手狠狠拧了自己胳膊几下,直到眼眶红起来,有泪含着。   进了院子,就见桃寿在喂着在喂着那只鹿,郗雀枝瞟了眼,胸间猛抽了两下,打起帘子便直直扑到妇人怀中:“姑母,雀枝想回家了。”   郗氏才只梳了头,还没簪丽饰,听到这个昨日刚来哭过一场,闹着要回高平郡的侄女,再来这出,眼里也隐隐有了烦躁和不耐:“怎么突然又说这话了,可是姑母哪里对你不好了,三天两头就想要回去?要是为着府里那些婆子,有你表嫂她们在,还能让她们骑到你头上来?”   被妇人如此斥责,郗雀枝也只能哽咽着:“可、可绥表嫂昨儿离开了建邺城,我从郗府带来的那个侍女,昨夜也被表兄喊去了,许、许是表兄看上了她,能留下也是她的福分,只是我这个主子倒会更招惹旁人的闲话了,还白惹表嫂不高兴,使他们夫妻分离。”   谢氏离开了?   郗氏眉头皱的能夹死几只飞蚊,心里想了千千万万,也不明白谢氏怎么突然使起这样的性子来,要纳妾也是她自个提出的,既然绥哥儿自己有中意的,岂不更好。   虽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先宽慰了眼前人几句:“这又和你有什么干系?是谢氏自个肚量小,容不下人。”   郗雀枝小声抽泣着:“只是还留下,雀枝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罹表兄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与母亲再待下去,怕是脊梁骨都要被戳烂了,更不晓得日后还会流出些什么闲言碎语来,说什么‘主子做妻,侍女做妾,母亲要留下做什么’的秽语,姑母要真疼爱,便放我回去吧,想来是我与姑母今生没有这个缘分,只盼来世可以做姑母的女儿。”   郗氏也不想自己和娘家的名声被这些事给连累,最后还是允了,只是让她后日再走,若是今日仓促离开,更是要惹人非议。   -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马儿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后,因有缰绳束着,速度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看到林府,直接半路侧身跳下。   等在府门口的童官赶紧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进了府里,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到了微明院。   童官站在外间,叉手回禀:“那个人找到了,招认是林府的人买通他报复的。”   那些日子走访坊里街巷的人,终于寻到个亲眼目睹过的,绘出了那几人的画像后,有商户认出是走商的人,再去东西两市稍微问问,便知姓名以及是从西域来往建邺的,而后去官署查验户版,以及去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只是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所经过郡县也大有不同,便连回去的路线都未必会按照来时的走。   月余前,特遣了府里的甲士豪奴沿着几条走商路线一一找去。   其中两个已出关。   剩下的一个,前几日在敦煌郡出阳关时,被抓到。   今日消息便传来了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榻边起身,踱步至外间,双手没入铜盆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主仆的画像送去让他认,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块拭手的巾帕:“大奶奶去了天台观,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了。” 第106章 逼杀   清冷的山中, 白雾漫漫。   万物被隐其间,唯有处于山之高的天台观还能显露出其形,若天上神仙踩云而来,便能落脚此观。   正应了此间道意。   宝因站在祖师殿外, 听着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 仰首不知在望什么, 许是那只早已飞去天际的仙鹤。   可八载年岁匆匆溜过, 寻不到踪迹了。   昨日上清法师给她去信,上面言及当初谢府送来的这只仙鹤已进入弥留之际三月有余, 却迟迟撑着一口气,不愿西去, 恐是在等她。   希望她能来天台观了却这份尘缘。   三月前...宝因眉目染上愁绪, 垂首抚着手臂间黄色绢布上的那只鹤, 正是她生真悫难产之际,神游天台观的时候。   世间当真有神明么,竟能拉她入太虚神游一刻, 且还救了她。   辰初, 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瞧见散去的白雾中站着一位身穿青色交领上襦, 黄底暗纹垂地裙的女子, 怀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道礼。   两眉弯弯长长,累累青丝如云堆成高髻, 仅有两股白中泛青的玉钗落在其上, 及一朵由白绿玉所雕成的花簪。   又有与仙鹤的缘, 未尝便不是绢画上的女神仙, 岂能怠慢。   既施道礼,非尊卑之礼,宝因亦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法师也边施礼出来,边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宝因轻轻笑着,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法师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林夫人请随我来。”   宝因知此事重要,不再推辞,稍颔首,正过身子,由祖师殿去往临近山崖处的鹤园。   这儿空旷,又移栽了不少奇珍异草及神仙之树,但走进来,仍远远就能看见昂首站立的那只白鹤屈着足,卧在鹤园山势最高之处。   进一步,则深渊。   上清法师话里带了几分的怜悯:“它已等你三月有余了。”   宝因忆及那次神游和这八载来的情谊,暗叹一口气,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后,徐步走去。   看着它一直在盯穹天云间,忽觉得它比起想见自己,更想的是脱离足上的铁环,飞往无边天际。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也回过头来。   宝因蹲身下去,掌心托着金丹,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她信万物有灵,却素来不信这些神明的东西,虚妄罢了。   平日抄写经文,也不过是慰藉一用。   但人来俗世,总有至苦至难,唯神佛可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还是如故友般开口:“我于三月前产子,几近离魂,可是仙童拉我来天台观一游的?”   那时仙鹤口吐人言,却是幼童之声。   白鹤只是无力的朝天鸣唳几声。   宝因把绣好的绢布盖在鹤身御寒,又喂它吃食,也不肯吃,恍然间,她记起神游时,鹤是振翅高飞而走的。   她重去到老者面前,道:“法师,可否放它归天际?”   上清法师叹笑着指向那边:“林夫人,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便已卸了。”   在鹤园待了片刻后。   宝因循着来路往回走,想到自己和五公主,又想到当初两只鹤的处境,不禁问道:“那年谢府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便是天理吗?”   常有人说天台观的上清法师早已登上仙名册,入定时,便是云游天庭赴会去了。   上清法师问:“缘何不是?”   宝因笑答:“脚环便是人力,法师为何说非人力。”   “俗世之中,人即天。”上清法师想起当年皇帝吩咐自己说与贤淑妃听的卜卦之言,看向飘着青烟的炉鼎,“夫人与我,皆处俗世,便是神仙来此,未尝便能逆天而为。”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已不是在说那两只仙鹤。   俗世中,君王即天。   山中风丝吹来,起了冷意,宝因两只手轻轻揉搓着取暖,接连的事情叫她心疲,也只能苦中作乐道:“我今日送它,来日谁又送我呢?”   上清法师察觉到女子的哀思,为她祝颂了句:“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各自散后,宝因来到祖师殿前,入内,跪于蒲团上,为谢贤、范氏和那一双儿女默念着祈福避灾祸的道经之文。   不知是独独忘了自己,还是早不奢望能有什么福。   玉藻侍立在外,无聊的看飞鸟从眼前过,看善信烧香稽拜。   -   几日后,驿隶骑着一匹快马从缈山下的官道经过,往建邺城去。   长乐坊的林府之中,一襁褓中的婴孩啼哭不止。   刚喂过奶的乳母轻晃着摇车,试图安抚,可怎么都不管用,便只好抱在怀里哄睡。   坐在院子做针线活的红鸢听见小儿房传来的哭声,好奇的扭头去看了看,见有仆妇在哄,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继续专心缝着大娘子林圆韫的小衣,直至过去两刻,那洪亮的声音没有减弱半分,终是再也耐不住,把手里的丝线绣针简单理好后,起身进屋去:“怎得还哄不好了?”   乳母也是满脸担忧心慌:“我也不知,奶喂完了,棉布也换过,怕是想大奶奶了。”   红鸢走过去,稍稍歪头拍了拍孩子胸口,边哄边说:“但这才多大。”   生养过孩子的乳母啧啧道:“你别瞧孩子还小,但在娘胎待了十月,怎会不知谁是自个亲妈,那是有十月连脐恩的。”   提起这个,红鸢心间也生了伤感,跟着一载多,虽比不上自小侍奉的情谊,但也有相处的交情,尤其她还是亲眼瞧着女子是如何艰难生产的人,又为这个生了郁证,话里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只是大奶奶离开了五日都不回来,大爷也不愿去接,问都不问一句,就怕新奶奶要进府了”   经过那夜,这几日起来,微明院里的侍女婆子都不敢喘个大气,初二那日西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正屋那位主子每日照旧去尚书省上值,下值回来就去书斋继续处理政事,或待在正屋坐隐看书。   府里渐渐传出些风声,猜测两人那日是和离了,因而女子才离开林府,再也不会归来。   乳母奶了孩子这么多时日,自是心疼的,更瞧不得刚出生的哥儿便为着这些事而没了亲生母亲,思虑再三,还是决意冒着风险,要说出那事,当下便把孩子交给眼前的人:“红鸢姑娘,还有劳你照顾下慧哥儿,我去找大爷。”   在仆妇出了屋,匆忙赶来廊下的同时。   童官也拿着从敦煌郡发来的文书送来今日旬休的男子,走商的认出了画像中指使他的那人,由驿隶快马送来。   来到里间,林业绥踞坐在榻上,身直如竹,面前高几上摆着棋盘,黑白两子纵横交错。   一盏热药就在旁边。   近几日,男子不仅变得十分缄默,连温养数月的肺经也隐隐出了问题,咳疾不断,气血不顺。   将文书放在药盏旁边后,童官低下头,开始稳妥的交办这几天来的差事:“大爷,他已经指认了,按照您的吩咐,也以林府名义在敦煌郡异地报案,罪名是杀害奴仆四人,人已交由当地处置,郡守还问您剩余两人可要发过关文书追捕回来。”   后来查过,当日派遣出去的几个小厮婆子都没回来,大奶奶大概是心有不忍与愧意,还特地给他们家人两贯通宝,而奴仆隶属私人财产,报案之人又是身居庙堂高位,郡守怎敢敷衍,看似轻饶,实则官牢之内的刑罚才是穷尽天下残忍。   虽走商之人,难免会牵涉两国,可依律行事,谁也说不得什么。   林业绥将视线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单手端来药盏:“既知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必再追,静等他们入关,再捕即是。”   倏地便闻一声扑腾跪地的沉闷声,童官立即看向窗户。   廊下仆妇的声音还发着颤:“我有一事要禀大爷,不说,我心里实在不安。”   喝过药,林业绥手一伸,空盏落回原处后,顺便将文书也拿起,从容拆开,面对外面之人的慌乱,淡然道:“说。”   乳母将双手垂放在跪着的腿上,服服帖帖道:“大奶奶在生郁证之前,还发生了一事。”   仔细回想了下当日的事情,确定没有差错后,她才敢接着说道:“那时大奶奶难产,玉藻姑娘出去请医彻夜未归,第二日是哭着回来的,问过后,才知是出去叫人给打晕了,那些人还说是给林府的人在办事,想来大奶奶误以为是、是您吩咐的。”   男子动作稍顿,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随即文书也被打开,里面只有一副画像。   是那个背后之人。   见文书飘飘然落地,就像一颗脑袋被砍下那般不足为道,童官伸长脖子,低头瞄了眼,可这个人已经死了,她主人也在前日离开建邺,思索之下,似乎明白了男子的意思,赶紧弯腰捡起:“大爷,我立马便派人去追。”   林业绥两指取了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指尖紧紧压着椭圆棋子的边沿,眉眼间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杀意,还有隐忍不发的怒火。   “准备好笔墨,送去福梅院”   -   酉初,天将要黑。   郗氏用完晚食,漱好口,再次念着娘家侄女的好。   在屋内的侍女婆子只做着自己的活计,习以为常的不搭一句话,自从那个表娘子离府后,她们太太早起念经要惋惜,喝茶时要痛惜,夜里睡觉都要说两句“身边再没个贴心人了”。   时不时还要啐两句府里多嘴的婆子,怪她们乱嚼舌根,才把人给逼走了。   耳朵里一直不停地钻进这些话,作为在旁边侍奉的桃寿却躲不开要迎合几句:“太太好好的,表娘子才能放心回家,要总是生这些愁思,拖累坏了身子,我瞧人家娘子下次都不敢再来了。”   这话倒也是抚慰了郗氏,哄得她直笑,眼角皱纹一直往后延申。   侍女婆子出去后,桃寿也去里间拿来经书,弯腰放在几上后,手指轻轻捻着纸页翻开,书写在纸上的经书少之又少,更是贵之又贵,全由人力一点点誊抄而成。   要么是信众亲自誊抄收藏,或捐献给寺庙。   这本则是寺里的人送来的,享尽了庙里香火,妇人极为疼惜。   郗氏亲手翻了页,不愿假手于人,更怕这些人毛手毛脚弄坏:“放这儿,你出去吧。”   桃寿收回手,端了盏油灯过去,而后挑起帘子,瞧见门口站立着的男子,忙不迭的退开几步:“太太,大爷来了。”   郗氏见这个长子来,以为是为了谢氏不回来和要纳菡萏为妾的事,倒也是奇怪,好几日都不见那侍婢从微明院出来,本想差人去瞧瞧,但想想又算了。   林业绥抬脚进屋,扫向妇人时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   郗氏一心都在经书上,待谨慎合起,才有心思跟屋内的人说话:“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听雀枝说你前几日夜里喊了她身边的那个侍女去,谢氏也因此跟你闹性子离府了,既喜欢就聘为妾,谢氏再闹又能如何,她那么聪明一人,还敢犯七出?只别宠妾灭妻就是好的。”   林业绥徐步走到一旁的圈椅前,屈身坐下,掀起眼皮,出口反诘:“她是这么与太太说的?”   郗氏被这么反问一句,顿时也糊涂起来:“难不成不是?”   两人说了没两句,侍女端来一盏热汤。   林业绥垂下视线,捻着盏盖,听它与盏口碰撞出的清脆声:“太太要这么关心那个侍婢,可去问问我院子里的那些婆子,她们亲眼看着咽气的。”   咽气...死了?   郗氏嗓子里瞬间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去了书斋一趟的童官也收拾了套笔墨走进来,放在妇人旁边的高几上。   林业绥放下盏盖,缓声开口:“大舅父不是想要在我这儿为表弟谋个职位?高平郡正好空出个参军闲职,后日旬休结束,我便可安排下去,但还要有劳太太写信告诉舅父,他得拿郗七娘子的命来换,前日走的,月末大抵能到。”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舅父亲手杀。”   郗氏登时便窜站了起来,气血上头后,攥着佛珠,气得连跺了好几下脚:“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一切:“太太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生慧哥儿那日胎位不正,差点难产而亡,府里小厮婆子从辰时出去请,整日都请不来,太太可问过一句?那几个小厮婆子全部身亡,谢氏身边的侍女差点被奸.杀,侥幸逃脱,追查三月,在敦煌郡抓到了一个,指认的便是太太侄女身边的侍婢。”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了下来:“我说这些不是让太太相信的,这封信太太写不写都无妨,官场内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是个念佛的人,要她亲自写这么一封信,无异是杀人,可她在权衡利弊之下后,自是明白不能因着一个人,让整个郗氏被拖累,因而重新坐下,把经书推至一旁,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着是郗雀枝先造下恶业,此乃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去拿来给男子看。   “自缢?”林业绥瞧着纸上黑字,端起茶盏慢悠悠泼了下去,“太太莫不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缢已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慧哥儿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   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吩咐:“去喊个人进来。”   童官连忙去外面叫了侍女。   桃寿瞥了眼妇人,恭顺道:“大爷有何嘱咐。”   林业绥道:“太太人老眼花,你去抓着太太的手重写一遍。”   桃寿自然明白府里谁最大,不敢违背男子的话,几步走过去,要去抓妇人的手,结果只听肉打肉的声音。   气到脸红脖子粗的郗氏愤愤拍开她的手,怒瞪了一眼,咬着牙一笔一划的重写。   童官检查了遍,然后折起来,塞入信袋,趁着坊门落下之前,送去了馆驿,这样便可保证是先于那个表娘子郗雀枝之前抵达高平郡的。   那个女子一回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只觉是自己害了那个侄女。   林业绥搁下手中的茶盏,从圈椅中起身,眼眸半阖:“太太既不惜福,那日后您不会再见到我们几兄妹,还有圆韫、真悫姐弟您也不会见到。”   随即,又吩咐屋内的侍女:“看好太太,日后她无论做何事都要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你要软禁我”?   而后又开始了她的呼天号地。   林业绥乜了一眼过去,语气难以分明:“太太往后若再做这些平白给府里招惹祸端的事,我也只能担个不孝的罪名,让您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神牌。   郗氏只觉胸闷气短,竟、竟然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怎就生了你这样的不孝子!”   “从明日起,太太搬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   翌日辰正,山中一片幽静。   道众已唱完经。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本经书,笔墨以及写经纸。   宝因正襟危坐着,手执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经纸上誊写《三官经》,身旁侍女受不住这里的气味,出去守着了。   几日来,日日如此。   她倒也习惯了这浓重的香烛味。   坐立于殿内的高大神像也默默注视着这位信主。   不多时,便听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五...林夫人。”   宝因停下笔尖,回头去看,竟是崔家二郎,她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刻保持距离,不敢再进一步:“林夫人怎么会在此?”   宝因垂眸,想的是坐着回人话,实在冒犯。   下一瞬,玉藻便跨过门槛而来,伸手搀扶女子起身,然后站在门口,既不打扰二人谈话,也不会生出什么闲话来。   稍稍忍过这一阵的麻痛感后,宝因稍整神色,笑道:“天台观那只鹤弥留许久,法师请我前来了却我与它之间的尘缘,好让它安心羽化,三日前便魂归于天了,观中为它留了供奉位,我想着抄些经文放在它神牌前,了表我心。”   一语了,她回问:“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云游隐居去了。”   不愿再回建邺。   说至此处,崔安神色忽变得黯然:“我也是前不久才回的建邺,只因四姐病逝,林夫人也知,我与四姐自幼便在一块玩,她最是爱调笑我的,如今她离开,我怎能不回,今日来也是为她办超生法事。”   崔仪死了。   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起来,她记得自己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便嫁去了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也不是这等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妹妹自更不是,看旁人要跟着哀伤起来,连忙道:“听说是急病,走之前开开心心的,没什么不舍,还写了封信取笑我比不上她,成婚生子比不上,便连去黄泉也比不上。”   宝因唇畔不禁绽出一抹笑来,的确是四娘之风。   崔安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之前世家夫人齐赞颂的牡丹美人,丰盈不再:“林夫人瞧着消瘦了。”   少年强说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宝因看向神像:“秋天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   崔安想起四娘在绝笔信中的话,忽觉天地悠悠,人终归一死,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方不负看过的山水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我也曾爱慕过夫人。”   侧首的宝因闻见话音,怔在原地,眨眼间,仿若神像笑了。   她只觉神明也在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   【出处】   1、《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2、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 第107章 心迹   “崔二郎莫要胡说!”   玉藻听见, 着急走过去,压着声音斥了声。   虽然如今她家娘子婚姻不顺,却到底还没正儿八经的和离,且在旁人眼中也是有夫之妇, 要今日殿内的事, 叫来往信众听见, 被有心人利用一番, 还不知那些人会如何编排。   宝因也回过神来,她垂眸,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跪坐下去, 缓缓卷起长方矮几上的写经纸:“我夫君与一双儿女还在府中等我, 恐不能等到四娘的超生法会了, 有劳崔二郎代我为四娘上柱香。”   不等那人回答,玉藻生怕招惹上是非,已上前去帮忙收拾。   刚出了殿, 忽然只觉有什么影子窜跑了过来。   宝因低头去瞧, 展颜笑开。   林圆韫正用双手抱着她的腿, 仰起小小的脑袋,咯咯笑着, 奶着声音喊“娘娘”, 然后又嚷着要抱。   许久不见孩子,宝因也早已想念的要紧,当下便弯腰抱在怀里, 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抱着写经纸出来的玉藻瞧见, 心里自是好不喜爱, 忙蹲下搭话:“大娘子怎么来这里了?”   林圆韫咧嘴回亲了口, 小手搂着自己母亲的脖颈,又依恋的用脑袋蹭了蹭:“爹爹也来了。”   快满两岁的娘子还只能说些简短的话语,故这话的意思是说爹爹带她来的。   宝因心中猛然一跳,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立而望,未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烛,交缠在一起。   横隔于两人之间的皆是虚物,可谁也没有动一步。   恰巧,观中道人来说法会已布置好,请殿内的人过去。   顷刻间,崔安便从一旁走了出来,随着道人离开了。   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林圆韫嘴角耷拉下去,忙要从母亲怀里落地:“遵礼守礼。”   宝因也松了手,将人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开蒙的年龄一般在四岁,可高门世家里的孩子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要开始慢慢训导其礼仪。   他们身为父母,默契的一个温柔,一个严厉。   既不想放任,也不想打压。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要有世家涵养。   放下人后,宝因从侍女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接着把剩余的经文抄完。   林业绥看着女子要离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崔安便是从那里走的。   有着刚才那回事,即使玉藻明白男子什么都不知道,但大约是心虚,还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尤其是那双黑眸幽静得可怕。   而宝因才只走了一步,百鸟裙便蓦然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着女儿。   林圆韫吸了吸鼻子,眼泪已经充盈满眼眶,说出的每个字都伤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爹爹。”   宝因眉头轻蹙,不懂为何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紧接着心肝一阵疼,轻声哄道:“我怎会不要阿兕呢,只是阿娘还需抄经,待抄完便带着阿兕回府,你先在这儿与爹爹待着。”   林圆韫依旧不愿松手。   宝因没法,在与她说好不准吵闹哭喊后,让玉藻带着一块去了。   母女二人走后,被遗忘的林业绥收回视线,浑身带着凛冽之气,抬脚去了宫观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正在煎茶,准备入定的上清法师看到男子前来,执起茶腹倒了一盏热汤过去:“林仆射是来接林夫人的?”   林业绥不置可否,弯腰端起茶盏,喝了口,语气冷厉:“不知法师给我妻子的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上清法师盘坐着,双手交叠在丹田处,合眼说道:“本观中有一只鹤,乃八载前林夫人与其母亲送来结缘的,但一只被放飞,一只被困在了这儿,如今被困的这只到了快归天的时候,这才请林夫人前来了缘。”   在将要神游时,老者笑着开口:“林仆射此时若是无事做,可与我一道打坐,许真能见到神仙呢。”   林业绥抬眼,淡淡瞥了眼,而后重新垂下,没搭理这人。   世人都道上清已修道成仙,不过同为皇帝家臣罢了。   ...   不消一个时辰,宝因便写完了最后的几段经文,好在林圆韫也果真是乖乖的坐在一旁,不吵不闹,但或是焚着安神的香,又许是太过寂静,小小的人很快便睁不开眼了。   见她要去抱,玉藻赶忙抢先抱起,女子刚抄写完经文,手臂还不知如何酸痛。   宝因也惦记着还要去供奉经文,便吩咐人先抱着去道观前面,她收拾好静室后,将香熄灭,合上门,去了供奉神牌的殿内。   把卷起用麻绳捆绑好的经纸放下,行过道礼,又沿着廊檐回到祖师殿前。   醒了的林圆韫又神采奕奕的在要人陪她玩。   玉藻自然也是乐在其中。   宝因嫣然,随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侧头,便见男子站在殿中,与神像对望,而后握拳抵嘴,轻咳了两声,尽显病弱气。   百无聊赖的林业绥懒得看人打坐,走到这儿来打发时日。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拢眉,不悦地转身,见到是女子,语气温和道:“观里的事都打理好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迈步出来。   两人便也带着林圆韫循着石阶下了山。   只是山脚下,停靠有三辆车驾,两辆是男子带来的,还有一辆是几日前宝因坐乘来缈山的。   到底还是夫妻,她不想被人说了闲话去,弯腰与男子同登一辆车驾。   没一会儿,林圆韫也上来了,坐在母亲怀里,不停地说着话。   随着孩童的话语声,三辆车由官道一直驶入了建邺城,再进长乐坊,停到林府角门前的巷道里。   踩着车凳落地,进了府,便见桃寿等在二门。   她心急如焚的跑到男子面前:“大爷,太太好像病了,今日恐怕会搬不了了。”   卯初,福梅院的侍女婆子便开始收拾了起来,来往瞧见正屋里的烛火燃着,又想起夜里听到的断断续续怪瘆人的哭声,大概是一晚上都没睡。   谁也不敢进去喊人。   可不能不喊,要是今日没搬去家庙,她们都落不着个好,最后还是桃寿早起洗漱完后,用沾了水的手边拍着身上衣裳的灰尘,边去了郗氏屋里。   进去便见妇人病恹恹的躺着,她拿不定主意,但绥大爷一早便去了天台观,只能一直等到现在。   林业绥缄默着,眸中那股阴戾愈发压不住,嘱咐母女二人先回去后,便去了福梅院。   宝因听到“搬不了”几字,眉头微拧,有些不知所以,但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到底什么都没问出口。   回了微明院,也是去的西屋。   红鸢看到女子回来,赶紧就端着热汤送去。   将近午时,林圆韫也开始闹起觉来,不愿让旁人抱,宝因便抱着在屋内踱步哄着,瞧见有人进来,瞥了眼榻几,又想起在天台观中,怀中之人哭着说的那句话,皱眉问道:“兕姐儿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放下碗盏,红鸢看了看女子怀里的大娘子,欣喜一笑,待听到后面的话,咬牙切齿的想骂人:“都怪府里婆子多嘴,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害得大娘子哭到了大爷面前,那时大爷也正好要出府,便一块带着去了。”   今日用过早食,林圆韫就闹着要找母亲,乳母没办法,只能带着去了东府那边,找她最爱的小姑姑林却意,本来都好了的,谁知在院子里玩时,听到了那些婆子在乱嚼舌根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眷恋双亲,一听就吓得直哭着说“爹爹不要娘娘了”。   玉藻倒是直接啐了口:“大奶奶不过是去天台观给府里大小抄经祈福,多留几日打理道场,倒值得她们这么编排,还直接捅到了娘子面前,真是给她们脸子了。”   宝因听了,只觉内疚,心里一阵疲顿,在要深陷这种情绪出不来时,她合眼吐了口气,问起别的事:“福梅院可是发生了什么?”   正在收拾衾被床褥的红鸢瞧见女子的模样,以为是快要昏倒,赶忙走过去要扶着:“我也不大知道,只知昨夜里大爷去了那边一趟,好像跟表娘子有关,到了今早,便得知太太也要搬去家庙居住,为林氏先祖守灵。”   宝因眨眼垂首,不言不语,只轻轻拍着林圆韫后背,等人睡熟后,放去榻上。   酉时用过晚食后,便听外面侍女婆子的脚步声忽然多了起来,问过才知是林业绥回了正屋,叫水沐浴。   看着两人回来还是这副模样。   红鸢递过漱口的茶,自不想两人间有嫌隙,把听来的消息娓娓与女子道来:“我刚去外面一趟回来,看见太太已搬去了家庙,正好遇到桃寿,她与我说大奶奶生产那日,原是表娘子身边的那个侍婢雇人专门打晕从林府出去的小厮婆子,大爷知晓后,便要太太写了封信回娘家,意思是要那边的人逼死表娘子,这样才能保住整个郗氏,太太也因为招惹进来了这样的祸端,所以搬去家庙。”   宝因喝了小口茶汤,在嘴中漱过一遍后,偏头轻轻吐在盂中,眼眶也忽地涩起来。   发现女子情绪有所松动,红鸢继续趁热打铁:“听大爷身边的小厮说,大爷在西南受了不少伤,旧疾新伤没断过,那边战事一结束就立马赶了回来,路上病情加重,本都在陵水驿暂歇脚步了,结果听到大奶奶难产,呕完血,竟还直接赶了回来,刚回府那几日也是一直在咳血,温养了好几月,这几日还在吃着药,好像是又不大好了,大奶奶要不去瞧瞧?”   想起白日观里的事,玉藻只怕生出什么别的岔子,要是以不守妇道的理由被休弃,日后再嫁定会艰难,借着这个由头,也好察看男子可有什么异样,便跟着劝道:“娘子是该去去。”   擦干唇边水渍,宝因又濯洗过手,还没来得及多想旁边两人的话,乳母便抱着慧哥儿来了,问她可还要亲自喂奶。   对这个孩子,亏欠良多。   她点点头,解开衣物后,抱来怀里。   女子全然不理前面的话,似乎还是不愿去正屋,红鸢和玉藻两人自不好继续多说,各自端着净手的铜盆和漆盘碗盏出去了。   孩子闻到味,一下便寻到吃了起来。   只是三月未喂,奶水少了,不仅吃得用力还学会咬了。   忍着痛,断断续续喂完乳,让乳母抱走后,宝因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凝神思起祖师殿中的男子,再忆侍女说的什么呕血,心愈发难安定。   -   正屋里间,男子沐浴出来后,坐去圈椅里,沉默着擦干头发,身上的水迹也没了后,便起身去东壁脱下明衣,换了寝衣,披着外袍,将灯烛点亮。   随即,坐在榻边静思起今日的事来。   没多久,屋外有了脚步声。   门帘被打起,宝因来到屋里,在榻几放下一盏热药汤。   她细细打量一番:“可还呕血。”   林业绥看了女子半刻,似有些意外,而后他摇头:“肺经有损,温养些日子即可。”   听到肺经有损,宝因心神是彻底乱了起来:“咳了几日血,多不多。”   林业绥端起药,唇角勾起抹浅笑来,语气平和:“只严重的那两三日有,几滴血点罢了。”   宝因又不放心的问:“身子也应当无碍了罢。”   林业绥温润而泽的答她:“无碍。”   三问三答过后,宝因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可以与他说,干巴巴的待在这儿也有些让她无措,关心了两句,转身便要离开。   察觉到女子的意图,正在喝药的林业绥心急灌入喉中,便也导致了息道被呛,猛烈咳嗽起来,在咳的间隙,努力平稳气息,隐忍着不适:“幼福,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的,有事不说清楚,时日一久便会成心结。”   待咳完后,他眼尾泛红,漆黑的眸子里是湿润的:“如今这个心结已经在你心中了,难道幼福便不想解开么。”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要至疏了。   他第一次觉得药汤如此苦。   知道生产那日的事情,并非眼前这人所做,宝因郁结也消了大半,听到男子的话,又有林圆韫说的那句话在,她更不想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让孩子受罪,故平静说着心中之言:“我从未悔过那时的选择,哪怕你要休弃,我也无话可说,毕竟如今谢氏不举,你与官家的目的已达到,不必再和一枚棋子纠缠余生,只是我误以为你要叫我死在产床上,毕竟那是我与你的孩子,怀胎十月却、便是要杀,也断不能如此诛心。”   听到女子亲口说不悔,林业绥伸手抓住她,眼底泛起波澜:“幼福。”   宝因垂眸看了会儿男子手上青筋,复又走回去,拿帕子为他擦拭着嘴角,温温柔柔的沉吟道:“刚喝药不能如此动气,我也都知道了,红鸢已与我说过昨夜福梅院的事。”   明明那么温顺,林业绥却瞧出了她眼中的疏离,他已开始贪恋人世,贪恋活,握着那截酥手的长指不由收紧,自剖心迹道:“那封放妻书是我于七大王纵马案醒后写的,我这一生汲汲营营,未敢奢望过什么。”   宝因像是知道了什么,所有的堵闷与心结都在此刻粉碎,一双杏眸中泛着水光:“你、你还是存着要死的心思?”   那年踏春宴后,为这事,他们不止说过一次。   林业绥付之一笑,忽然便不敢再瞧女子的明眸,垂下视线,指尖轻抚女子皓腕:“写完后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世事无常,有这样的一封信在,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总能自在些,不必受制于人,便连日后太子被废,我若保不住自身,你也可不被牵连。”   他这些年所受的伤早不可逆。   宝因也冷静下来,却忍不住恼怒起来,嗔道:“那信呢?”   大有你敢给,我便敢回谢府的意思。   林业绥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人,眼中晦暗,玩笑道:“从天台观回来便烧了,我怕你真要抛下我,去寻你原本的正缘。”   宝因攒眉,初二那日说出口的话充斥在脑中,今日崔安又恰巧出现在那儿,她开口辩解:“我与崔二郎并无私交。”   林业绥笑然:“我知道。”   然后,他揽过女子的腰,将人圈入怀中,低声道:“搬回正屋来?”   宝因被半拉半就的踩上脚踏,心中还有气的她不置一词。   林业绥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慢捻其耳,轻笑道:“幼福选在初二与我说那样的话,可是故意的?”   他们当年是于九月初二完成的亲迎礼。   被说中心思的宝因一阵结舌,用手指轻轻摸着男子的眉眼,只好开口妥协:“今儿太晚了,我明儿再搬回来。”   说罢就要走。   林业绥勒纤腰,渐渐反客为主,忍着笑步步诱导:“今日天台观祖师殿外,幼福一见面便亲了兕姐儿,为夫也想要。”   宝因垂首折腰。   林业绥低低笑出一声,又再得寸进尺:“兕姐儿也亲了你。”   宝因还没反应过来,男子已缓啮她舌,怎么就给忘了,眼前之人最会的便是玩弄权术,算计人心。   良久后,舌尖酥麻,交衽短襦变得松垮,亵衣半落。   林业绥瞧着红肿之处,暗哑着声:“慧哥儿咬的?”   昏黄的烛火中,伤处被一股温热安抚着,女子长睫颤动。   ...   入睡之际,林圆韫生怕母亲又没了,吵着闹着要找人。   乳母没办法,只能带去西屋,想着哄睡再抱回小儿房,可到了却不见人在,又看见侍女婆子在忙着烧水,说是先备好,待会儿正屋肯定要叫水。   她满脸笑意,赶紧抱起林圆韫往回走。   “爹爹娘娘有事要忙,娘子明儿再来找。” 第108章 衰败   到了岁暮, 寒风凄冷,摧着树木,从腊八开始便是整日的雪,天也一直阴阴沉沉的。   不过睡了一夜起来, 推开门, 掀起那棉布帘子, 放眼过去, 庭兰中竟全是一片皎白。   玉藻裹紧袄衣,出了耳房, 没走几步,先见几个早起的侍女婆子在那燃着炭盆取暖。   她笑着过去, 双手放在火上, 一起说起话来。   没一会儿, 又有个婆子从东厨那边走来,在火盆旁找着空隙蹭进去,最后仰头笑着倒在相熟的仆妇身上, 一块挤着, 抽空说道:“水快烧好了, 等下玉藻姑娘就可以拿进去给大奶奶用了。”   玉藻也笑着点头应声:“欸好,大爷可走了?”   婆子拿来胡床摆在挤出的地方, 坐正后, 望了望正屋:“大爷先前已叫过水了,那会儿大奶奶还没醒,应该是还没走。”   说了才两句, 红鸢也打着哈欠醒来, 看着火旁烤火的那几个红脸蛋, 好不谐谑, 不禁打趣起来:“这一个个的都打哪儿来的?怎么都涂了这么多的脂粉,可是到哪里得了什么新差事?”   玉藻和侍女婆子都看了过去,立马也逗起乐子来。   “你倒还耍起滑头来了。”   “赶紧把她给拉过来,好叫她也涂涂脂粉。”   被拽拉过去的红鸢连连低声求饶,还顺势找了个好位置坐下:“好姐姐好阿婆,等我烤烤火就去拿些吃食来赔罪。”   廊下几人一阵说笑,稀稀疏疏的笑声飞到了堂院那边。   正值寒天雪地,岁末之时,屋里的宝因听见这隐约笑声,眉梢也染上了几分喜意。   洗漱好,林业绥走去东壁,穿好衣袍,回头看见女子身上的寝衣,眉头拧起:“不冷?”   刚起没多久的宝因摇头,而后拢了件家常穿的袄衣,正屋墙壁用的也是椒泥,还有地炕燎炉和炭火,远没有外头那么严寒,但也不敢轻视。   林业绥在炭火旁坐下,顺势将近在咫尺的人搂到眼前,垂下眼皮,亲手为她系着衣带:“怎么穿这么少。”   有人代劳,宝因也不争抢,唇角抿出笑:“等下要喂慧哥儿奶。”   这会儿穿多了,喂的时候解起来麻烦,左右后面还要换衣裳。   系好后,林业绥抬眼,瞧着衣香鬓影的人,隔着衣料亲了亲:“你还准备喂多久。”   过去两月林真悫生了好几次小病,没有林圆韫的身子骨好,女子便一直认为是自己前三月没有亲自喂奶的干系,心里愧疚。   哪怕被咬痛破皮,都忍着。   宝因看见男子亲的地方,羞赧着连忙拿手去捂他嘴:“过了这月,便不喂了。”   林业绥便眼底带笑的看着她。   宝因霎时收回,手心湿润了。   温存过后,乳母便抱着六个月大的慧哥儿来了。   宝因从男子怀中离开,一面解开刚系好的衣带,连带着寝衣带子也一并解了,一面去到榻边坐下,双手抱过孩子。   童官也来到廊下说车驾已备好。   林业绥披上大氅,出门上值去了。   估计着喂完奶的时辰,卯正初刻,玉藻便带着人端了热水帕子进来侍奉,来到屋内,只见女子眸光粼粼。   她赶紧拧了条热帕子递过去。   开始要长牙的婴儿,牙床痒起来,既想止痒又爱玩,每回喂奶都成了煎熬。   好不容易喂完,宝因舒了口气,拿帕子热敷了会儿后,边吩咐乳母带慧哥儿出去外间透透气,边系好带子,起身去东壁换了身浅金撒花对襟短袄,葱白折花裙。   然后走回来漱口净面。   玉藻接过女子用完的帕子,搭在铜盆边沿,再将干燥的送过去:“大奶奶是直接去那边吗?”   宝因拿巾帕擦去水珠,坐去鸾镜前,莞尔而笑:“昨儿都说好了,只怕去迟又要被她们闹上一闹。”又偏头吩咐道,“你再去瞧瞧乳母给兕姐儿收拾好了没。”   今日腊月十五是林圆韫的两岁生辰,林却意、王氏几人借着这个由头便要去雪信院围炉炙肉。   玉藻见春娘来了,便也端着东西出去了。   归置好后,转道寻去小儿房。   不过一两刻,穿着海棠红花卉缎面袄裙的林却意呼着白气进了微明院,走过游廊,在门口摘下雪帽,看着给自己万福行礼的梳头娘子离开后,才去到屋里,对着女子万福道:“嫂嫂。”   宝因梳好妆,拢戴好镯子,走去外间:“不是说好去雪信院碰面的,怎么倒还来我这儿了?”   林却意弯眼笑起来:“今儿既是借了兕姐儿的好日子,让我们大家得以热闹热闹,我总得亲自来迎迎不是。”   府里生辰在下雪天的,便只有林圆韫。   只是孩子尚小,不宜大办,更不宜大肆祝贺,恐伤福分,会长不大,也就是府里姐妹妯娌聚聚罢了。   外面风雪还在刮着,宝因披了件带兜帽的出风毛金面斗篷,与林却意搭话的同时,抬手系着结。   正说着话,乳母就牵着人来了。   林圆韫身量已有四尺二,穿着粉底虫鸟绣花的交领短袄,眼睛忽闪忽闪的,兴奋的冲过来抱了母亲,又抱自己小姑姑。   待都收拾好,一行人携着乳母仆妇,往雪信院去了。   到了后,便见青松柏树挂满了雪,院子建在其中,外头用了茅草覆盖,犹如身在山中,一品隐士之风。   先一步跑去廊下,脱下斗篷的林却意搓着手掌,不停往手里哈着气,襟袖都被北风侵着:“昨夜愣是什么声都没听到,可出来却又是下了一场雪了,不过冷怪是怪冷的。”   宝因摘下兜帽,见林圆韫伸手出去接雪,拿出绢丝帕子给她擦着湿了的手心,笑着回旁边的人:“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正好婆子在里面收拾好了,林却意抱起侄女林圆韫往里走去,俏皮道:“可严冬不肃杀,阳春也会来。”   宝因无奈一笑,直起身,解开斗篷,刚要进去,便见袁慈航踩着雪来了。   她生完这八个月,看着多了风韵,不再似闺中的娘子:“嫂嫂来得可真早。”   宝因把斗篷交给跟来的婆子,原地等了片刻后,先后进了屋:“哪是我早,是屋里那位早。”   袁慈航原以为说的是林圆韫,待看见她旁边陪着一起玩闹的小姑子,立马明白过来。   林圆韫发现有人来,也识礼的喊了声“二婶婶”。   宝因满意点头,眉头舒展。   妯娌两人又走去炕榻那边坐下。   宝因喝了些热汤,侧身问人:“明哥儿可好些了?”   林卫铆给孩子取了训名林明慎,前几日有些咳嗽流涕,给初为人母的女子着急得不行。   袁慈航许是想起那时自己慌乱到差点哭起来的样子,略显羞涩的一笑:“已大差不差了。”   等到辰正,王氏还有杨氏也都来齐全了。   几人围着炉子坐下,各类肉都摆了上来。   王氏首先便提着酒瓮上去温着。   吃过一轮后,眼看着妇人要给自己倒,宝因赶紧拿走面前空着的酒杯,笑着赔罪:“我还喂着慧哥儿奶,今儿是陪不了诸位了。”   言罢,倒了盏茶,自罚喝了。   林却意顿时不依:“茶汤哪叫罚,嫂嫂欺负人。”   袁慈航也紧跟其后:“既屋里都是要喝酒的,那嫂嫂可得来给我们炙肉了。”   王氏与杨氏又各自添了把柴。   宝因站起身,用公筷倾身夹了片生肉在炙网上,待肉熟了,亲自夹到了旁边袁慈航的碗盏里,一团和气的笑盈盈道:“这有什么的,你们只管吃酒,我来炙肉助兴。”   随即,又给其余人的碗盏里都夹了。   林却意闷闷不乐的吃下这块肉。   王氏伸手拍了拍这位侄女的肩膀,给出了个主意:“等你嫂嫂三月廿四生辰的那日,这顿酒她是逃不了的。”   因炙肉多烟,这些鹿肉也吃不得,东厨另做了吃的,宝因分神吩咐乳母给林圆韫喂食,又见女儿实在馋这口,夹了片吹散热气,送进孩子嘴里。   喂好后,她回过神来,接话道:“有你们来为我祝寿,那时我就算是吃酒吃到醉都无话可说。”   林却意登时站起来:“那顿酒,我要做监酒的。”转瞬又不好意思的笑道,“但我不是为了嫂嫂这事,只是这几日五哥一直在抱怨,弄得我都不自觉皱眉叹气了。”   林卫隺今年十六,入了工部一个闲职,基本上做不了什么实事,那满肚子的水利工事学识都无处施展,只觉与三叔父林勤跟他说的差得极远。   杨氏吃下杯酒,搭起腔来:“他不是已经入仕了,还抱怨什么。”   为着去年那件事,林卫隺始终不肯给这位二叔母低头,只说自己无错,可不孝罪大,哪怕为此他长兄都动了家规,用荆条打,让他跪家庙,硬是咬牙扛下来了。   身为大宗长兄的西府这边已尽到了管教责任。   妇人就算是想要借机撒气,都不能说什么,心里跟林卫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王氏怕杨氏借机生什么事,又闹得府里不和气,与宝因、袁慈航对视一眼后,岔开了话头。   这顿炙肉吃完,已是午初。   一个个的都吃得肚子撑起来,又加上喝了几瓮酒,不知是谁先起了话头,最后都笑着散了。   王氏、杨氏先走的。   林却意吃酒最多,被李妈妈唉哟唉哟的带回了姮娥院,袁慈航也惦记着孩子,一块回了东府。   热闹散去,乏累显露上来,宝因坐着歇了会儿,嘱咐完婆子把屋里收拾好后,起身走到外面,披上斗篷,罩好兜帽,又回头给林圆韫整理好。   乳母见状,弯腰去抱,只是这位娘子不要人抱,要自己走。   于是母女二人踩着雪,一大一小,侍女婆子拥着,往微明院去。   路上还遇到了男子身边的小厮。   “大奶奶。”   宝因细眉蹙起:“你们大爷呢?”   这个时辰也该下值回来了。   童官低下头,弯着腰:“大爷被官家诏进宫去了,特遣我回府来跟大奶奶说一声。”   林圆韫眨眼听着,知道是在说谁后,扯着母亲的棉裙,喊着爹爹。   宝因让小厮离开后,垂首与女儿笑道:“爹爹有事,我们乖乖等爹爹回来。”   林圆韫听话的嗯了声。   -   雪渐渐停了。   长生殿前的百级石阶上,男子拾步而上。   鸦色衣袍衬在雪中,覆满矜贵之气。   “林仆射。”候在殿外的舍人再也等不下去,疾步走到男子面前,低声道,“陛下病情忽然加重,现今又昏睡了过去。”   林业绥脚步未缓,只问:“可有人知道?”   老年舍人摇头:“这件事不敢叫任何人知道,不过七大王和太子那边应该是探听到了一些情况,前不久陛下才清醒了一会儿,指名要见林仆射您。”   也正因如此,他才敢跟男子说这么多。   都到了这时,皇帝还要强撑着精神相见的人,定是不需要遮掩太多的。   林业绥低垂着眸子,解了大氅入殿。   只见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偏殿中,中年男子卧躺在床上,他走到榻边,打量了几眼,眸光敛起,比起前日见面的时候,皇帝果真已迅速呈现了衰败之相。   鬓发白了很多,肌肤疲黄。   林业绥收回视线:“何病会如此急。”   舍人叹气:“胸痹。”提起这事,又是满脸苦楚,“这是陛下的旧疾了,自从太子那次穿孝入殿提及哀献皇后,这病就再也收不住的席卷重来,近两年也是频发,不过吃着药压下去了,不大严重,近几日也不知为何,大概是与陛下多梦有关。”   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舍人立即如实相告:“昨日陛下忽然与我聊起往日的事来,说起自己被梦所扰,但不愿说是什么梦。”   林业绥思虑片刻,心中已将未来之事简单推算,谋划过一遍,然后艰难开口道:“医工可来看过。”   舍人上前去为天子盖好被衾:“在林仆射来之前刚走,因喝不进去药,我们也不敢强灌,便用了针刺。”   皇帝未醒,他们只能等。   内侍也搬来圈椅,供男子坐。   等到未初,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却只是一声声的“二哥”,语气充满悔恨和懊恼,情况严重之际,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当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请医工前来,看向床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   这位天子的二哥,只有昭德太子李厚。   医工来施针没多久,李璋便喘着粗气醒来,吐出喉咙中哽着那口气后,人也瞧着要好了许多。   他一双眼睛从浑浊变得清澈,开口就问:“林从安来了吗?”   舍人递了盏漱口的热汤过去:“来了,林仆射已等陛下很久了。”   看着皇帝这副状况,从殿外进来的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去到榻前,拱手行礼:“不知陛下诏我有何急事。”   李璋忽而饱满热泪,爬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把无关人等都摒退后,情绪也逐渐稳定,眼神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彻查昭德太子当年暴毙一事的原委,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找出来!”   他等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收主线~   -   【出处】   1、唐·吕温《孟冬蒲津关河亭作》:“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第109章 消食   申初, 天开始暗沉。   刚停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无声无息。   内侍看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赶紧掸开大氅, 碎步上前, 披在男子肩头, 又递过一柄早备好的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 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 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收伞登车后,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九百步路远, 便有人拦车。   阻拦之处, 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驭夫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被吓得赶紧勒紧缰绳, 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不来及请罪, 那人已堂而皇之的走到车驾旁:“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陛下今日...”   被惊扰了心神, 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番居高临下之言, 林业绥撑眉, 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呲牙半刻,随即语气中带了一股傲然, 光听便知定在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隆庆坊。”   当今天子为王时, 建府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 后来赐给了李毓。   林业绥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 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末按例诏我问政,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何不我明日再进宫一趟,亲自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李毓圣眷不比从前,他与贤淑妃这几月尽力讨好,才得以挽回丝毫,表面一团和睦,但心里早已时刻都是战战兢兢的,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好似王府内的其余人等,还未能适应这种需踮起脚跟的日子。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立马跪下:“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着急来问林仆射。”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这番话,若叫兰台宫那位听见,只怕又免不了一番动怒。   驭夫看着那人跪在车旁,又听见响声,回头跟车内的人请罪完,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那番颠簸,使得男子也有些不适的咳了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闻今日两诏医工,又于闲日诏林仆射,主人心中实在担忧他父亲,特派卑职前来询问您,他父亲可有大碍。”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那边来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被小疾所扰,却仍不忘国政,诏我入宫询问商榷罢了,天子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担忧。”   太子与七大王的探问,皆被男子一语搪塞了。   回到长乐巷时,已是酉初二刻。   -   寒天催日短。   玉藻刚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又眼见着天黑下来,那些侍女婆子没一个想着要去正屋的,连忙起身,穿过游廊去堂屋,直到掀起帘子,嘴上还不停在啐着:“一个个都当自个是主子了,这时倒还犯起懒劲来,等哪天黄土盖了眼帘子,岂不有的是时间够你们犯的。”   有个侍女听见骂声,赶紧跑来。   她一头栽进屋里,拿出火石在廊下擦出火后,又用泼了硫磺的松杉木取明火,随即把人赶走:“去去去,骂你才知道动!”   帘子倏地落下。   玉藻先在外间点燃了灯烛,再端着去里间,靠着窗户透进来的一些稀薄雪色和黑夜里视物的能力,摸去高几旁,手中烛火刚凑过去,铜灯的艾草绒立马便窜起了火来。   白日里吃了那顿炙肉,宝因不适的躺在榻上,有些恹恹,听见外面的骂声,抬手扶着额角,面露倦色:“谁又招惹你了?”   女子突然出声,玉藻被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嗔了声:“大奶奶醒了怎不叫人侍奉?”紧接着,又说,“还不是院里那些懒骨头,天色都这么暗了,也不知进来点灯,明知屋里主子畏黑。”   抱怨完,她借着烛火看清榻上的人,仔细端量了番:“大奶奶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宝因轻轻揉按着脾胃的地方,只觉微微胀着,胸口也闷得慌,缓吐出一口热气:“大概是积食了,你扶我起来走会儿。”   平日里都是只用早晚食,哪有午时还吃的,吃就罢了,偏还动得少,又小眠了会儿。   玉藻忙不迭伸手过去扶人,看女子实在难受,把离得稍远的隐囊拿了过来,喋喋道:“这大冷天的,大奶奶能去哪里走,屋里也不够走的,来回就这么些步子,我还是去拿些消食的酸果来,您吃了才能放心些。”   说完就自顾自的出去了。   宝因坐着就想呕,便也拢了鞋履下榻,只是心间的那股要吐的感觉不仅没消散,反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她望了眼猩红的炭火,缓步走到里间门口,素手挑起缎面卷草纹的丝棉帘子,又再掀起外间的门帘子,喊了个婆子进去开窗,透透气。   玉藻拿完果子回来,发觉女子站在檐下,瞧着雪景,忍不住嘀咕了句:“都说外面冷了,不让大奶奶出来,大奶奶还偏要出来。”   被寒风吹了这么一会儿,胸间闷意倒是减少了,宝因搓着发凉的掌心,而后伸手从盘中捻了颗酸果:“整日被热气熏着,人哪有好受的,我知你是时时念着我,可你再有神通,又哪知我的五脏六腑。”   “反正我是说不过大奶奶的。”玉藻鼻子微皱,捧着三足盘先去了屋里。   宝因挑眉笑了笑,将指尖酸果送入嘴,细细品着其中的滋味,只觉唾液愈发多起来,感官被渐渐打开。   随即,葱白折枝的棉裙轻轻晃动了下。   一只玉手扶着门框,抬脚进屋。   “红鸢那丫头去哪儿了?”   放下果盘,玉藻拿火钳把炭火稍拢了拢:“好像是她娘病了,着急的很,本来她还要等大奶奶回来,跟您告假才敢走,我直接让她先回去看看,到底关乎命,要真出了事,她伤心倒不说,大奶奶岂不是也白白背了债。”   通了会儿风,屋里也舒快不少。   宝因不由眉目展开,听到侍女的话,细心吩咐道:“要是她今儿回不来,你明儿挑拣些补品送去,让她只管去庵庐抓药便是。”   玉藻笑着应下,逗起乐子来:“那我得提前备好巾帕才行,只怕她一回来,就要来大奶奶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庵庐虽说是给主子抓药的,但府里有脸的侍女仆妇也都会去,而那些粗使的,在主子跟前混不到一张脸的便少能去了。   这一出也算是告诉她那个娘老子,这个女儿在西府大奶奶面前得了脸了。   宝因早已习惯她们两人互相的揶揄,也不理会,弯腰从高几下拿出针线篮子,里面放着件孩子穿的小袄,塞得都是蚕丝所制的棉絮。   只剩最后几针。   她走去火盆旁坐下,抽出丝线球上的绣针,纤指寻到还没缝的地方,垂眸穿针。   玉藻见女子坐下,担忧再起:“大奶奶怎么坐下了,不难受了?”   脾胃虽还隐隐胀着积着,宝因却神色不改,只道:“再不做完,十五都要过去了。”   玉藻一时没想明白,走上去要帮忙:“那我来,大奶奶好好消会儿食。”   宝因拧了拧眉,随后笑吟吟道:“要叫你代劳,礼还算是我这个阿娘送的吗?”   玉藻低头憨笑几声,知道女子这是想要送给大娘子做生辰礼,不敢再抢着做了。   刚缝完衣襟,林圆韫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里间门口。   进来直奔女子身边:“娘娘。”   宝因放下腿间的绣篮,摸了摸孩子的体温,探得没出汗才放心,而后抬头去问跟来的乳母:“娘子的晚食可喂过了。”   乳母点点头,还给这位有一阵不怎么好好吃饭的娘子说了几句好话:“喂了,娘子用食近来都很听话。”   宝因收回视线,见林圆韫好奇的去看绣篮,像知道这是给她缝的,立马扭头看着女子:“娘娘穿这个。”   玉藻看着外面黢黑的天,先劝道:“现在穿了也不能去东府玩,大娘子明儿再穿。”   林圆韫很爱去东府找林却意玩,听到这话,看了旁边的人一眼,闷着不说话,两只小手直接赖着母亲撒娇。   宝因被缠得失笑,无奈之下,只好给她脱了外面的袄,换上这件新的。   没一会儿,廊下只听一阵哭声,不用想便知是尚在襁褓中的林真悫哭起了奶来。   宝因起身,坐去榻边,熟练解开腰侧衣带。   林圆韫也趴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着这个幼弟,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摸着他脸颊。   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男子撩起帘子,迈步进来。   林圆韫顿时高兴地跑过去喊人:“爹爹。”   林业绥弯腰抱起女儿,又看了眼在喂奶的女子,恰巧外间饭食也摆好,只备下一人份的,加上东厨的婆子来喊,他以为女子已用过,便未再继续等着,先出去了。   乳母带着林圆韫在里间玩了会儿后,犯起困来,带回去睡了。   慧哥儿咬人愈发厉害,宝因断断续续喂完奶,也由另一个仆妇抱走。   待林业绥用好晚食,漱完口回了里间,原还挤着好几人的居室只剩女子一人。   他瞧到旁边那盘酸果,神色带了疑虑。   系好衣带,宝因抬头,立时便明白他心中所想,半嗔半笑道:“这是消食吃的,白日里和六姐她们几个到雪信院炙肉,有些积食。”   林业绥走到炭火旁,眉头拢起:“晚食也没吃?”   门口高足案桌上,摆着盆水,宝因摇头,而后过去濯手,用干帕擦拭了下:“只觉得那肉还在喉咙里一直没下去。”   林业绥没再说话,缄默的将双手置在火盆之上。   听见有风口的细微声音,宝因侧首瞥见窗牗未关紧,放下帕子,脱了鞋履上榻,用了些力气才合好。   林业绥已踩上脚踏,身影笼罩着她,随后慢悠悠的坐下,拍了拍身边铺了毡子的地方:“过来。”   屈身在窗边的宝因以为他有话要说,半撑起身子,只是还未坐好,便被男子横臂搂了过去。   紧接着,一只温厚的大掌探入贴身的小袄内。   麻酥酥的感觉传到脑袋,宝因浑身一激灵,连忙隔着衣服,用手摁住。   林业绥将人抱来腿上,嗓音清润:“凉?”   宝因摇头。   男子的手刚烤过火,温温热热的。   身子不适的她还是拧眉道:“爷在做什么?”   林业绥淡垂眼皮,看了眼怀中的人,轻笑出声:“按摩穴位,可快速消食。”同时,掌跟轻轻按揉着脐中央,“这里是神阙穴。”   揉了几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继续前面的动作。   他语气温和:“中脘穴。”   每按摩一处穴位,男子便要如此说一次,听起来正经君子,衣襟之下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又或许只是她自己神思游散去了那里,因为脾胃的确开始逐渐感到舒畅,只是人也开始麻木酥软起来。   宝因不想再听,红着脸,转移当下的话头:“官家今日诏爷进宫作甚?”   林业绥目光微顿,吐息也滞了半瞬,然后闻而不言。   如此反应,大概是关乎朝堂紧要的事,宝因明眸抬起,又垂下,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当刚才的话从未说过,伸手便想要拿酸果来吃。   被男子按了几个穴位,胀感消失,又觉饿了起来。   林业绥右手继续揉着,闲着的左手正好靠近榻几,先于女子之前,从盘中拣了颗,然后把玩一般的拈着女子温软的耳珠,轻重得当的说着:“官家念及老师历经六朝,于文武之道上皆有功,世族敬重,又封郡国公,还如此长寿,便想要诏他来建邺一住,以全君王孝心,为民之表率。这才诏我进宫商议。”   宝因微张檀口,双唇轻含酸果,随即舌尖辅助,将其卷入口腔之内,对这话未敢全信。   王廉公也该八十有三了,皇帝才近半百,孙辈也当得了。   只是当年这位郡公是特地向天子请了旨,得以允准回家乡隋郡去颐养天年的,更怜其高寿,不易奔波,恐途中生变故,往后都不必再来建邺,缘何又会以尽孝之名再诏回。   岂不函矢相攻了。   究竟是尽孝,还是别有深意。   见女子又要拿酸果吃,林业绥生怕是按摩不见效,手上力道加重了些:“还未消食?”   宝因坦然直言:“有些饿了。”   林业绥只觉那果子愈发碍眼,不愿让她再吃这类酸物,吩咐廊下的侍女去让东厨熬煮碗薏苡仁粥送来。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   - 第110章 冷清   转眼便是岁除。   建邺大雪纷飞, 似落英。   林却意一起早便闲不住,只是这样适宜吃酒玩闹的日子,自己一个人终究不得意趣,但林妙意嫁了出去, 勤慎院又有二兄林卫铆在, 不好搅扰他们夫妻, 兜兜转转一大圈, 最后想起西府的长兄今日要入宫去,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笑, 穿过大半个东府,去了微明院。   正巧从屋里出来的红鸢看见这位主子身边也没带个侍女婆子的, 往前走了几步, 亲自去侍奉。   摘下雪帽斗篷, 林却意递过给她,顺便问道:“你娘可好些了?”   红鸢点头,笑道:“不过是着凉罢了, 大奶奶给送了补品, 又到庵庐去抓了药, 现今早没事了,倒还有劳六娘子挂念, 只怕我娘听见又要念叨个不停, 说不晓得自个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林却意只是随口问的,听到眼前人说的,没再继续接茬, 转而又说道:“嫂嫂和兕姐儿她们可在屋里?”   红鸢拿衣掸轻打着斗篷雪帽, 将上头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给拍落下来:“刚用完晚食。”   如今日头短, 便也吃得早, 东厨那边在申正就差不多做好了。   她收拾好手上的衣物,再看眼前时,早没有什么人,那位六娘子不知何时已进了屋。   林却意走到里间门口,门帘子一撩起,便见宝因坐在文椅上,手里还托着本什么东西,旁边方杌是那个从谢府来的侍婢在陪着说话,看到她来,马上就起来去搬了张绣墩。   她过去坐下:“好好的除夕,嫂嫂怎还待在这里一个人闷着?”   宝因抬眼,转而又垂眸,瞧了几眼自己于万年县的那处庄子的进账,笑着陪这个小姑子打诨道:“我这刚哄睡兕姐儿,却姐儿又闹我来了。”   林却意想起什么,狡黠笑着:“这不是一个人呆着无趣,又念着长兄不在,我怕嫂嫂深夜寂寞,梨花一枝春带泪,所以特来相陪的。”   听到这样的话语,宝因无奈吐气,笑嗔一眼:“兕姐儿总爱与你闹一处去,我本还想着六姐有无量慧根,许能让她也学到些什么,早早开蒙认字识文,如今倒真怕她日后也有你这样的嘴了。”   林却意顿时不乐意:“我这样有什么不好?日后我不在,还有人能来逗你们开心呢。”说完,又叹道,“只是今儿本该热热闹闹的迎新岁,倒是冷冷清清了。”   宝因闻言,将账本合起,顺手递给玉藻,腾出闲手来,稍稍倾身过去,轻拧旁边的人脸颊肉,淡淡一笑:“建邺城处处爆竹,户户笙歌,尤其是那兰台宫山轰地裂般的动响,我们六姐是全然没听见么,哪就冷清了?”   前些日子,附近郡县新修建的内城墙坍塌,死了人,林勤奉命赶去处理,查明原因,顺便带上了林卫隺。   林卫罹也去了南边军营,无诏回不来,寄回的家书中也偶有流露过想要回西南的意愿,但也明白天子之心,故很快又说起自己在那边的所见所闻。   至于林益,似乎与七大王那边交往过密,自搬出东府后,淡了和大宗的关系,再加上府中儿郎只剩一个林卫铆,早早就派人过来说两三人团聚,终究不成规矩,瞧着更不像是有什么好寓意,倒不如不办的好,待来年人都到齐了再团聚。   人少,各院也就懒了,今年的团圆宴便是各吃各的。   林却意借着力,往女子倚过去:“要不我们这几个热闹热闹,再叫上其他人一起去雪信院守岁吃酒,还能赏个夜雪。”   想着除夕之夜不酒食相邀,的确没什么趣味,连心间都觉惶恐不安,只怕如此迎来的新岁也是冷清的。   思量完,宝因轻笑:“去什么雪信院,我记得群玉院便有收拾好的屋子,什么地炕毡子都现成的,那儿风景也妙,烛火多,也亮堂,去了就能开始,岂不好?”   见女子应了,林却意倏地起身,欣然道:“三叔母那儿我亲自去,还有二嫂嫂也叫上。”   她说完便喊侍女把斗篷拿进来。   宝因顾及着他们一家三口许想要些单独相处的时候,便道:“你二嫂嫂就算了,铆二爷在家,又有明哥儿在,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们了,只怕去喊也不会来,或是不好推拒我们,勉强自己来,那倒失了要快活的本意。”   林却意走了几步,站在门口,任由侍女来侍奉:“只是不去,怕二嫂嫂明儿起来要借着这个由头来闹我们一通,我不亲自去,便让个婆子去说一声,要是愿来便来,要是不愿意,也不会因为看见是我就勉强自个儿。”   宝因听着这番考虑周全的安排,欣慰浅笑,又添补了两句:“还有二叔母那儿你也去说一声。”   林却意系着斗篷的系带,想起以往的事情和妇人的态度,担忧说道:“二叔母该不会来的。”   宝因抬头看她一眼:“若我们热闹,不去叫她,岂不落得个冷落尊长的名声,要是个心里想多的,只怕要说你我刻意与她生嫌隙,你去说一声,来不来便是她的事。”   杨氏与袁慈航不同,一个是林勉在世时便开始与她们这房关系不大好,一个是平日里便爱在一块开玩笑的。   林却意若有所思的点头,约好在群玉院碰面后,直接转身就走。   屋内的人离开没多久,宝因也从文椅起身,随意戴了些简便的饰物,去到屋外才知道林却意来时,身边没带婆子侍女,急忙吩咐玉藻追上去跟着。   红鸢也拿来那件带兜帽的金色雀眼纹斗篷,赶紧给女子披上,系好结,又递过装好炭火的手炉:“六娘去喊人还要些时候,大奶奶这么早过去怕也是等。”   宝因抱着花鸟纹的炉子,动身往院门口走去:“我先去正厅一趟,再去群玉院,时辰也差不多了。”   既是除夕,快到子初的时辰,还是要去正厅迎新岁的,只怕那些婆子看主子没在一块吃团圆宴,一懒起来便什么都不布置了。   红鸢也赶紧穿好斗篷,跟上去。   宝因去完正厅,把事情都仔细吩咐下去后,主仆二人即往说好的地方赶。   她们到群玉院时,正好碰上王氏和林却意站在屋外,脱身上御风雪的衣物,里面也走出几个来送酒食的侍女婆子。   错身行礼时,宝因偏头打量了几眼这些人,直到林却意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嫂嫂的身影,又出来喊,她这才浅笑着进去。   放下手炉,抬手摘下兜帽后,几个人脱鞋上了底下有热气的榻,又有厚褥子盖在腿上,一张长方的几摆在中间。   红鸢、玉藻还有几个与主子脸熟的侍婢也都一块热闹着。   袁慈航那边不放心明哥儿便没来。   林却意拿起几上的一枚骰子,主动当起了酒令小吏,说起规矩来:“骰子有六面,每面各有两字,我们轮流掷,掷到什么,便要按上面的字来指定一人喝酒,本来是应还要说祝酒辞,只是那些过于繁琐,倒不如喝完说句带自个儿名字的诗文好了。”   红鸢听懂了,立即问道:“六娘可要说清,诗文中是带其中一字便好,还是都要带上?我们几个可不像娘子似的,满腹子曰歌赋。”   林却意琢磨了会儿,又看了圈屋里的人:“你们几个带一字,至于嫂嫂叔母自是都要带上的。”   宝因和王氏只是静静听她说着,眼里带着笑。   待开始后,第一个掷的人便掷出了“不饮”二字,侥幸逃过罚酒,惹得其他人一顿艳羡。   接下来的人也都掷出了罚自己喝酒的“自饮”与罚左边之人喝酒的“饮左”。   到了王氏,掷出了个“饮右”,她往右边看去,止不住的大笑起来,而后端着一盏酒递去,还不忘和其余人说:“倒不必等到三月廿四了,今儿便能好好灌你嫂嫂酒,我可记得你说过,过了今日便不再亲自喂慧哥儿奶了的,逃不了。”   “那定要斟满的!让我来!”林却意在榻上站起身,拎起酒瓮就又往盏里添,直到指甲蘸到了酒水才作罢。   妇人的手一直推过来,又有人在旁助势,宝因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忙伸手接过酒杯,看着这满满当当的绿酒,被半灌着仰头喝了。   她拿绢丝帕子将唇边酒水拭去,又说了诗文才被饶过。   随后,掷出“百嘗”,众人举杯共饮。   屋里正在兴头,李婆子赶来和女子说事。   连着喝了两杯酒,宝因缓了好一会儿才下榻,商榷完正事,吩咐李婆子:“这会要没事,阿婆你差个人去吩咐庵庐那边的族亲,叫他们明儿有空,多配些石蜜脂膏给府里那些手脚都皴劈了的人发下去,再回微明院去我屋里拿瓶附子散来,交给刚才那个侍女。”   年纪尚轻,手上便皱缩开裂,怪叫人心疼。   庵庐管事的,要论起来也是丹阳房天祖那辈小宗的后代,与如今的大宗已超出五代,只能算是同宗,做不了什么官,但到底是出自林氏,便来府上谋些营生。   李婆子欸了声,刚要走,就被王氏叫住了:“这么好的日子,你不来喝两杯?”   仆妇马上便面带难色:“哦哟三太太,我还得去办大奶奶交代的差事呢。”   王氏不依,下榻来拉住人,揉着脑袋道:“我实在是不能喝了,你上去替替我,差事什么的,要不急,明儿再办也是一样的。”   说罢,看向女子。   宝因先去一旁坐下,没再上榻,待会儿子时要迎新岁,总不能喝多,对上妇人的眼神,开口说道:“既要你喝,明儿再办就是。”   李婆子便替了上去。   王氏只觉浑身轻松,走去坐时,突然说了句:“六姐也要十五了。”   宝因知道妇人话里的意思,该说婚事了。   妇人说话间,侍女端来胡椒煮的热汤,给她们解酒。   王氏瞥了眼榻上:“际遇不同,人也不同。”紧接着一阵见血的说道,“三姐是只顾自个儿,六姐是把府里大小主子都放在心上,一个也不愿丢下,三姐累旁人,六姐这性子倒累她自己的心。要给她找郎君,难呐。找个家世好的,四肢脑子康健的多简单,难便难在亲迎往后的日子,要叫六姐过得舒适些,不那么累,她自个也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假装快活,什么都不叫我们知道。”   末了,更是直言:“你都不知道什么样的郎君才适合她。”   宝因默默听着,暗叹一口气,大概是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极为眷恋亲情,她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便也总是迎合旁人,想要时时与家人在一块,有时让人觉得她将一颗心深埋在了山间。   从她平日说出的那些极具禅意的话中,便知是大智若愚。   只担心,她甚至对情爱婚姻都无意,但不愿伤旁人的心,会委屈自己,还叫人看不出。   待到戌末,王氏担心那两个妾室,打着哈欠先回自己府上了,而林却意最后还是吃到晕乎,宝因只好吩咐两个婆子好生把人送回去,然后去了正厅。   独自守到子时。   虽有磕头拜年的侍女婆子,但终究不及阖府主子聚在一块庆贺。   简单叮嘱些事情,宝因也回了微明院。   -   陪皇帝守完岁,元日又领着三省官员朝贺完,林业绥才得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起居的中殿里,供奉着带领林氏北渡之远祖的神牌、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由西阶上去,目光在案桌上那盘被撕裂豚肉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抓起一把黍稷放入有暗火的祭盆中,然后拈着三柱香敬奉。   中殿左侧的祖父林祉,再是右侧的林勉。   只是还没进去,便听见郗氏在里面憋着一口气,与劝她的桃寿扯喊:“绥哥儿说日后都不让我再瞧到他们兄弟姊妹,我倒要看看他今儿要怎么做到,还敢不来祭祀他父亲不成?”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的确是供林勉灵魂起居的地方后,眉目愈发淡漠下来。   他半阖着眸子,拿湿帕擦指尖香灰,语气平淡:“不要让人惊扰了林氏祖先的灵魂。”   整年都在这里供奉洒扫的婆子赶紧跑进右殿。   没多久,妇人就被搀着退去了便殿。   进去照常祭祀完后,林业绥转身离开。   追出来的郗氏连一个正脸都没瞧见。   -   宝因早起,又去了趟正厅,顺便还在那儿把收到的节礼都归帐入库,又吩咐人把要送的都提前备好,给高门世家和男子的同僚送去。   一直忙到巳正才得些许空闲。   刚回微明院,还没走到正屋,玉藻就迎了上来:“左右府里的事情都吩咐完了,大奶奶要不要睡会儿。”   宝因解下斗篷给她,搓手哈了口气:“我昨夜里眠了一两个时辰,倒还好。”   玉藻正要说绥大爷回来了,但只是一个分神整理斗篷的功夫,女子便已进屋,她也不再说什么,跟着进去放衣物。   很快又出来。   宝因进到里间,看到坐在榻边看书的男子,破颜一笑,应是才沐浴完不久,濯洗过的墨发有些还滴着水。   她走去卧床边,抬手摘耳坠,掖在枕下后,又拿了帕子去给男子擦着:“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业绥放下手里的书:“大约几刻前。”   大掌贴上女子的腰,他轻声道:“我擦过了。”   宝因忆起他那贴身小厮说的话,不免气恼道:“明明都还滴着水,倒惯会在自己身体上应付了事,寒冬不擦干,旧疾又要加重,到时疼死你。”   林业绥看着女子认真的神情,唇角勾起抹笑,不敢再多说,怕惹得她更加动怒,垂眸琢磨着昭德太子暴毙的事情。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   半刻过去,宝因手上不再有动作,细指穿过男子墨发,指根没有察觉到湿意后,才放心下来。   林业绥从政事中回过神,轻轻揉捏着女子腰间:“可累?”   宝因顿了片刻,摇头,随后担忧道:“爷去睡会儿,整宿不眠,恐会头痛。”   自从女子知道他身子的状况,处处管束,林业绥收了手,语调低沉,带着笑意:“幼福便如此担心我难及尔偕老么?”   说完就兀自起身去换寝衣。   宝因脱下左腕叠戴的玉镯与金镯,听到男子的话,眉眼依旧平静:“爷不愿我管,我会留神。”   只是想听到那话之解的林业绥微怔,随后披好外衣,迤迤然走到女子面前,放缓声音:“我要不愿,幼福前面是在做什么。”   宝因笑着反诘:“那爷还不睡?”   林业绥敛起眸光,似是明白过来什么,眼里含笑,俯身拿了书去卧床。   他的妻子也已会算计他了。   心绪还没平静的宝因抬手摸着耳垂,上面有男子的口涎,唇舌也一阵麻,摆弄王权之术都是睚眦必报的。   卧床上的林业绥靠着床头,继续翻阅着书,看了几页,便随手搁下,心中之事也有了定论。   “我们明日需去老师那里一趟。” 第111章 昭德   翌日辰初, 长乐巷林府门前的一辆车驾缓缓驶向西面,由家庙旁另开的门出了长乐坊,去往延康坊。   王廉公于腊月廿八抵达建邺,入兰台宫谒见完天子后, 谢绝了众人的拜帖, 直往在辋川所置的别庄。   前日被其族孙王烹之妻接入府中, 祝颂新岁。   马蹄渐渐停下之际, 驭夫摆好车凳,躬身在旁等候主人下来。   昨日酉时匆匆才入建邺的王烹也站在门口亲迎。   只见雀绿色的丝绵帘布被瘦削的长指挑开一角, 男子弯腰出了车舆,踩在雪上, 旋即又回身, 伸手扶人。   宝因也徐徐下车。   王烹早已上前, 拱手作揖,欢笑道:“从安兄,兄妇。”   宝因浅笑, 周全礼数。   相识多年的林业绥则只略微颔首。   短暂寒暄后, 三人入了府门, 穿过庭院,便到了厅堂。   王廉公未坐堂中, 而是跌坐在廊下, 身旁架着红炉,火上正在煎新茶,双手揣在宽袖中, 赏着满庭的雪。   林业绥停下, 行师生礼:“老师。”   宝因也随着万福, 心中也明白此行绝非探望如此简单, 只是尚书仆射独自前来西南将军的府上,难免叫人疑心另有他意,若有她这个妻子陪行,含义自大不相同,他人口中的私下密谋变成携妻拜谒恩师。   既见到人,她也不欲打搅他们,抽回被男子牵着的手,转身与王烹妻子一同去了偏堂闲话。   王廉公往旁边的坐席使了个眼色:“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老者开口时,女子已离去,好在好友府上,也无需担忧。   林业绥将眸光收回,刚过去坐下,童官便拿着大氅来给披上,见到男子探寻的眼神,立即低头:“大奶奶吩咐的。”   他默然,与对面的人笑说:“老师谢绝朝臣拜访,从安又岂敢叨扰。”   看到这个学生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王廉公欣慰一笑:“我都来这儿搅扰他们夫妻了,你又有什么不敢来扰我的?”   本跪在地上往炉中添炭的王烹被吓得赶紧开口:“廉公这话要叫我父亲听到,日后回家去,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因王烹这支世代住在隋郡,故于建邺并无家产居宅,此套宅邸还是王廉公在建邺任官时所住,去年听到这个族孙被调任,直接赠予给他。   王桓知道此子竟坦然接受,怒而提笔写下封千字书,字字都是训诫,还特地命家中奴仆专程从西北送来。   师生二人聊了些朝堂上的事后,告老还乡的王廉公不欲多言政务,袖袍一挥,命奴仆前来摆上棋盘,与男子坐谈了几局。   在又一局结束时,始终都在输的林业绥一粒粒将黑子捡入棋罐中,神色浅淡:“我想查清当年昭德太子急薨一事。”   猝然听到这个名号,王廉公不由得一怔,转瞬便是凌厉皱眉:“为何,你林从安可从不是拘泥于往事的人。”   黑子收入罐中,林业绥两指夹了一子,在纵横的棋盘上重新布局:“当年大人因此病逝,学生走到今日,自要尽孝。”   他的确不是,可兰台宫那位是。   天子会为他行所有的便利,可明面上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皇帝要查此事,他是林勉之子,执着于当年之事,要替父查明真相,似乎也合情合理。   太原王氏也是世族,对昭德太子此事自也会有颇多忌讳,王廉公顿时感到有些无力:“看来你此行,不仅仅是来看我如此简单了。”   炉上的茶汤开始翻滚。   林业绥瞥过去,拿帕子裹着短柄,倒了盏,递给对面的人:“当年老师也在建邺。”   王廉公紧跟着下了一子后,看向院中光秃秃的树木,感概一番:“我曾在隋郡传道授业与你,如今你出师,步入朝堂,身居高位,离拜相一步之遥,已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盛者,还需我解惑?”   林业绥又为自己斟了杯茶汤,嘴角虽有笑,语气却始终平平:“学生是在不耻下问。”   王廉公也笑道:“为师者要因材施教,不能一味解惑,还需得授,你是如何解的。”   林业绥端起茶盏,低头浅喝了口,说出第一个解。   “世族。”   昭德太子看出朝堂为高门望族把持,三大世族的权势已逐渐取代皇权,州郡虽是王土却轮不到天子插手,东宫递给文帝的文书皆是要注意世族锋芒的言辞,更论出如何对付的策略。   文帝知道还未到时候,为保爱子,压了下来。   可后来出了安福公主之事,昭德太子对世族更是深恶痛绝,在监国期间,不顾阻扰,打压郑王谢。   初见成效后,又想要进一步推出天下寒门皆可考试为官的策令,此举便是动了天下士林的利益。   包括其母族琅玡王氏。   连下两子,又道:“宗正。”   昭德太子天性纯良,皇室中难得的慧善之人,在面对来自朝堂及舅家的重压时,整日苦闷,后偶然听过一次外域来的胡僧宣讲佛法,由此开悟,渐渐痴迷其中,更常与身旁人称释迦牟尼为他师,信奉佛教并资助胡僧开寺,以便他们更好的弘扬佛法。   可李家立国时自称为老子李耳后人,因此才尊道教为第一宗教,身为储君的昭德太子此举是再公然撼动李氏的立国根基。   虽太子未亲自出面,但已有传言出来。   宗正掌皇室族亲,那时为保基业,直接寻了个不相干的富商出来顶替,并杀鸡儆猴的处于极刑,因此才无人知道昭德太子信佛之事。   宝华寺中供奉的便是昭德太子与林勉君臣二人,自戕者不能入寺,因而只能瞒下林勉之死。   那名胡僧也不知所踪。   一番博弈,渐处于下风的王廉公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陛下曾求我搭救昭德太子。”老者顿了半晌,继续说道,“储君有难,我自不敢懈怠,但排查东宫及所有地方,皆无异样,谁知端阳次日便被发现暴毙东宫,如今想来,最令人称奇的是陛下竟能提前半月得知此消息。”   林业绥想起腊月十五长生殿的事,有意透风:“陛下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与昭德太子更是情谊深厚,听说近来身子也频出问题,应不会是他。”   沉浸宦海几十载的王廉公却像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般,还是执意言:“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林业绥眸光微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随即只听啪嗒一声,指尖的棋子已落下。   王廉公看向棋盘,笑着收起棋子,对面之人的黑子在不动声色中围得他半点反攻之力都无。   又一场雪簌簌落下时,林业绥起身告别,去寻女子。   半路上却被王烹所阻:“我后日便要回西南那边去,陛下已决定拆散三郡兵力,不联合形成抵御兵线,令我暂统蜀郡、广汉郡的守军,巴郡将领的人选也已下旨发去,听说非世族中人,寒门出身,在此次西南战事与你四弟林卫罹一同显露了头角。”   林业绥对此并不意外。   这次眼前之人虽得圣谕回来,天子却依旧顾及良多,毕竟王桓掌西北军事,其子王烹若再全面掌管西南那边军务,太原王氏便要变成下一个谢氏了。   他淡言:“只要征虏将军不动,不必过多忧虑。”   但王烹脸上焦色仍未改,甚至带着些武将对这世道的不忿:“王氏世代居在隋郡,对那里早已熟悉,尤其是近来突厥又有异动,陛下自不敢轻易变动,我与父亲也已通过信,西南这地还是抛出去的好,管着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刀,不知何时就要被连诛,但陛下此举明显是要刻意打压林氏,南边那地方没有战事不说,地方也没经过教化,素来只有贬谪去那里的。”   林业绥缓步走在长廊,情绪浅薄道:“去南边于他而言是好事,于林氏亦是,你以为陛下当年选我,便是有意要扶持林氏?权势过头即祸。”   既为大宗,便要懂权衡之术。   如今也绝非是博陵林氏在军中有所功成的时候,天子刚肃清皇权,对世族的动向最为敏锐,因而才开始在军中扶持出身寒门之人,要此刻被忌讳上,满盘皆落索。   男子负过手,又问:“西南如何了?”   王烹此次回建邺,便是要向皇帝汇报此事,当下也只挑了重点说:“据守山中不出者,去年七月已按照你说的围困起来,冬月末便开始有人下山投诚归顺,至于剩下的,只等开春搜山给那些人收尸,突厥那边的动静有我大人在侦察。”   林业绥颔首。   行到偏堂,两人谈话也终止。   站在门外往里望去,便见堂上的女子言笑晏晏,乌发如云,浅金衣袄,兰庭雪色照进去,直教人想起古人以花王誉之的牡丹姚黄。   他眉眼温和,轻唤一声:“幼福。”   宝因闻声侧首,手撑着椅子扶手起身,而后循礼与王烹夫妻二人辞行,又去厅堂外,隔门向王廉公施礼致别。   大氅掩映下,林业绥牵过女子的手,指腹叩其掌心:“聊了些什么,如此开心。”   宝因眉眼弯起,冁然道:“王夫人与我说起隋郡风光,别的不怎么记得,只听到说西北的风是刀,建邺的风是柳丝,割在脸上却比刀还疼,如此拟法,倒是新奇。”   林业绥笑而不言。   *   三月伊始,倒春寒刚过去没多久,府中便有人病倒了。   一早起来就听府里仆妇脚步声的凌乱,疾医也被奶妈子急切扯着往姮娥院走,还有一个婆子则往西府去了。   红鸢正在外面洗漱,听见来人所说,眉头皱成一团肉,偏头吐掉嘴里杨柳枝沫子,用水漱完口,才说:“怎么又给病了,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照看的?”   说着说着,便把手里的湿帕子递给眼前的婆子,挑帘去了屋里。   宝因刚梳好妆,正站在卧床旁,边弯下身子去枕下摸镯子,边分神去听侍女的话,待摸到镯子后,下了脚踏,轻松拢进皓碗,这时红鸢也说到了尾,她眉眼轻轻蹙起,径直去了外面,提着声对那婆子道:“仔细说给我听。”   仆妇自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讲了出来:“昨儿夜里六娘开始咳的,原以为只是换季,嗓子不舒服,还用芙蓉通风蜜膏给融水喝了,睡前好了的,谁知子时刚过又咳起来了,断断续续的咳到现在,还有血丝出来,李妈妈已去请来了疾医,又怕大奶奶听到府里那些侍女婆子的话担心,这才差我来这儿说一声。”   红鸢先诧异。   去年发过一次病后,自上月初起,六娘林却意的痒咳便又犯了,时有时无,时好时坏,全府的人都操心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不再咳。   这回怎还咳起血了。   作者有话说:   宝华寺里供奉着林勉和一位贵人的神牌在26章有提及,这章就是揭晓贵人是谁。提及林勉是自杀的,在89章。因为在收昭德太子这条主线,所以在考虑是停更几天,把这个剧情写完一起更出来,还是就这样写一章更一章qwq   【出处】   1、屈原《九章.怀沙》:“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 *译文[硬把白的说成黑啊,把上当下颠倒颠。凤凰关进竹笼里啊,反叫鸡鸭翱翔舞翩翩。]   - 第112章 诉苦   宝因呼吸渐凝, 喊来乳母吩咐了两句好好盯着林圆韫用食和照看慧哥儿的事后,便回屋戴上金羊纹璎珞圈,往东府那边去了。   进到姮娥院,便见侍女婆子着急忙慌的进进出出, 走过游廊, 站在屋外就能听见屋内的咳声, 进到外间, 疾医正好出来。   帘子被掀起的那瞬,她往里面瞥了眼:“如何?”   疾医脸色顿了片刻, 然后禀道:“身体无大碍,可林六娘此病是从娘胎出来便有的, 具体病因, 探寻不到, 只能大概推测是淤血不畅,咽喉之病,居室要时刻注意空炁流畅, 酒食需得克制, 我重新开了张方子, 先吃两天。”   宝因思忖着颔首,送走疾医后, 又差人拿着药方去庵庐拣药, 才入了里间,先就瞧见林却意脸色苍白的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团成球的丝绢, 挣扎着想要起来, 被一旁的李妈妈给喝住了, 随即更是老泪纵横的抬起衣袖擦眼睛。   林却意感到喉咙里有什么哽着, 捂嘴咳起来,白了眼这个乳母,好笑道:“我被骂的都没说什么呢,妈妈这个骂人的怎么还先伤心起来了?”   待瞧到门口进来的人,立即笑眯眯的喊“嫂嫂”。   宝因轻轻一笑。   床上的人紧着又说:“嫂嫂怎不带兕姐儿来,她来才叫好呢,我们姑侄一处玩闹,这病也就好了,还省的妈妈又是骂又是哭的,不知的还以为我走了呢?”   李妈妈这下是哭的更厉害了:“娘子就拿我打趣吧,又何必拿自个的身子来激我。”   闻言听音,宝因也攒眉嗔她,而后边往床边走,边与仆妇说道:“我已叫人去抓药,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妈妈先出去烧炭架炉,煎药这事给别人到底还是不够放心的。”   李妈妈欸了声,抹着眼泪就出去了。   随即,宝因便微微咬着牙,又爱又恨的伸指虚点林却意:“你这张嘴呀,还真是荤素不忌,说那样的话做什么,惹从小奶你的妈妈伤心不说,这番话要叫神灵听到,当了真去又如何是好?”   林却意抚掌笑道:“嫂嫂不信神佛,怎还说起这样的话来了,什么神灵,要真能听到,我那时在寺里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倒不见灵,要今儿灵了我这样的话,可知便不是个好的。”   待瞧见女子忧心的神色,她又内疚起来,下床后便去挽着这位嫂嫂的手,往榻边走,说着软语:“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从前的顽疾罢了,谁没些顽疾呢,嫂嫂不就有热症?我这病便跟嫂嫂的热症差不多的,倒叫她来管着我骂我,我要不说厉害些,只怕日后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宝因抬手,将她的额发给捋顺,也知她是不愿旁人因此牵扰难过,和婉开口:“顽疾才要仔细着,她到底也是真担心你这个主子,何必去说这话。”   林却意点点头:“我知道。”又诙谐道,“只是她要再继续这样,我也是不会留情的。”   宝因看她气色虽不大好,总算是还有血色,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逐渐松开,细细问过一遍,便吩咐侍女端来清淡的粥食,陪着用完,李妈妈也把煎好的药拿了进来。   喝过药,林却意便央求着女子教她绣雁。   本想要回去的宝因也正好还是有些放不下心,从侍女手中接过绣绷后,坐在榻边,拆开股褐灰色的丝线,从飞羽开始下针。   林却意安安静静的拿了绣绷,坐在绣墩上,时不时抬眼边看边学。   巳正时,知道姮娥院的事,袁慈航、王氏先后赶来。   瞧见屋内女子垂首做绣活的娴静婉约,又发现榻前还有个人在那里认真的学,妇人笑着哟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兕姐儿长大了,在跟着母亲学女红。”   宝因笑嗔一眼。   后头进来的袁慈航顺其自然的把话头接了过去:“要真是这样倒还好了,儿女长成,我们还是这副模样,叔母也永远都是不惑之年。”然后问道,“六姐身子可好些了?”   林却意抬起脑袋,往门口看去,唇畔弯起:“不过是咳嗽罢了,倒劳得二嫂叔母都来看我。”   趁着她们二人说话之际,王氏给宝因使了个眼色,等人走到跟前,她拉着女子悄悄走到外间,低声问道:“疾医可有说是怎么一回事,半月过去,好不容易舒坦几日,又咳了血,怎还没个好的时候了。”   宝因摇头:“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大概诊断是咽喉之病,淤血不畅,没法从根上断了。”   王氏叹气:“别的倒不怕,就怕严重起来。”默了半晌,即刻又言,“说来也该给她议婚了,这种娘胎里的病,大多还是命理方面的事,或许生儿育女便就好了。”   妇人这话还没个下文,院里的侍女就匆匆来报喜,仔细听去,嘴里说的正是“三娘回府了”。   没一会儿,门帘子便被婆子打起。   有个妇人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挪步到宝因与王氏的面前,得体万福道:“嫂嫂、叔母。”   成了新妇的林妙意将额发全部都已梳上去,万缕青丝结成高髻,衣裳淡雅,端庄大方,但也失了做娘子时的灵动,添的是稳重,腰看起来比正月里又更细了。   王氏先嗯下一声,反问过去:“非年非节的,怎么还回来了?”   林妙意一字不差,稳妥答来,脸上带着几丝歉意的笑:“听说六姐上月病了许久,那时我不得空,被府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今儿好不易有了闲空,想着也该回府来瞧瞧,不然我这个姐姐岂不白当。”   外间这样的氛围到底算不上好,宝因起身走过去,手掌轻轻落在女子的小臂上,使得力气不轻不重,浅笑道:“进去坐着聊罢,你二嫂嫂也在里头,要六姐知道你来了,还不知如何开心。”   果不其然,原还在和袁慈航说话的林却意察觉到里间门口的响动,立即偏头,随即便是一声响脆的声音:“瞧瞧!我就说这场病不见得是什么灾祸吧,一屋子的妯娌姊妹可算都聚齐了。”   王氏进来,瞪了眼:“呸呸呸!病就是灾,乱说些什么!”   林却意只作一笑。   宝因松了手,让女子过去,自己则到榻边去收检起绣绷和丝线。   林妙意脚下移了几步,站在林却意坐的绣墩旁,语气颇苦口婆心了些:“都说人越长大,性子便越沉,怎么就你还咋咋呼呼的,以后嫁人可如何是好,又要怎么去和姑氏相处?可仔细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屈膝在榻边坐下去的宝因刚拾起一股白线,闻听这话,眸中划过一抹疑色。   林却意也皱起眉头,与旁人取笑道:“快瞧三姐这是怎么了,嫁了人便连和自个小妹说句话都不带离什么嫁人姑氏的。”很快便双手合十,作苦恼祈求状,“什么九天玄女、慈航道人,可千万别叫她再说出什么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话来了。”   宝因笑起来:“慈航道人不就在你跟前么?”   袁慈航一明白,顿时眉飞眼笑的抗议道:“嫂嫂又拿我出来打趣了,我就一俗人,借了神仙的名,可当不得这济世救苦的道人。”   一屋子的人这么聊起来,止不住的语笑喧闹。   在午正的时候,微明院的人来了。   宝因生怕是院里出事,连忙辞了屋里,去到廊下,见到是个小丫头,柔婉道:“谁叫你来找的?”   侍女脑袋微微低下:“是玉藻姐姐差我来问大奶奶,可要回去睡午觉,要是不回,便也不用准备那些东西了。”   宝因想着林妙意大概也要未时才离开了,便道:“叫她睡自个的就是。”说完,即刻再问,“兕姐儿和慧哥儿可好?”   “今早一起便都闹着要找大奶奶。”侍女说着就笑道,“后来红鸢姐姐和玉藻姐姐合着给哄好了。”   宝因点头,让人回去后,转身要进屋,忽又止住脚步,瞥见一个仆妇在往这边走来,看着像是林妙意的乳母。   她没再停留,继续迈步。   但仆妇已差不多快到跟前,急切喊了声“大奶奶”。   果然是周妈妈。   宝因落下要抬起的右足,热络一句:“倒是许久没见妈妈了。”   周妈妈话还没回,便开始唉声叹气。   知她是有事要与自己说,大概也是关于林妙意的,宝因想起女子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活像是过来人。   忖量片刻,当下就笑着揶揄道:“妈妈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陆府怎么的了。”   周妈妈也不遮掩,看到周遭没什么人后,压着声音,一股恼的都倒腾了出来:“这几日,陆家那位姑氏一直在纠娘子的错处,总之便是处处不满意,埋怨是我们娘子带坏了陆六郎,身为妻子不知规劝,使得她儿子更不上进,整日只知道书法,今早去请安,又开始说成婚一年都还没怀上,就连今日回来瞧瞧自个儿小妹,都是答应要在大奶奶您跟前提提那陆六郎升迁的事才准允的。”   她知道那个娘子的性子,这些话是断然不会主动说的,可要不说,在那边的日子岂不更难过,亲嫂子跟前还护什么面子,但怎么都说不通,便只能使些法子,她自个儿亲口来说了。   宝因再回到里间时,王氏等人恰巧就在说怀身子的事。   林妙意垂着头,忧心已刻在脸上:“寻医拿过药,但都没什么用,实在怀不上,我想着给六郎纳个妾室。”   袁慈航给出了个主意:“实在不行,去天台观问问,吃些丹药,我娘家嫂子就是吃了丹药怀上我侄儿的。”   东一句西一句的,这个话头也就过去了。   一直到离开,林妙意都没有与自己长嫂说她姑氏交代的事。   *   林业绥申末下值回府后,与宝因酉时用过晚食,各自漱口沐浴后,便分别忙着自己的事。   伏在几上描花样子的宝因想起周妈妈白日里的那番话,林妙意那副模样,踌躇许久,不忍开口道:“三姐的夫君如今还是在原来的太常寺任职?”   擦干头发,林业绥随手拿了本经书,走去榻几另一侧坐下,语气淡然:“户部本来有空缺,负责此事的人知他是我妹婿,想把此职给他来讨好我,但这个陆六郎亲自给拒了。”   既如此,宝因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感到烛光愈发昏暗,她搁下笔,下榻添了灯油,又将灯绒挑起,发觉男子自回来便沉默着,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   她带着安慰意味的伸手去抚他的眉眼,轻言细语:“可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   林业绥轻嗯一声,而后抓过女子的手,轻轻揉捏着指腹上的肉,面上仍目不斜视的看着书。   要查这事,必定瞒不了多久,月余前他便告知过女子,只怕世族其他人也早有察觉。   宝因只当他太累,以此来舒缓,又用另一只手去摸着男子的耳廓,当下诧异:“原来怀疑的几个都不是?”   林业绥摇头,手上未止:“这两月来调查一番,已基本可排除。”   宗正始终都拥护嫡长子继承,甚至纵容这位太子私下信佛,即使当年昭德太子要宠佛灭道,也是因为世族本要借此来废东宫,他们这才匆忙选了位于律法上有瑕的富商出来,目的就是要保住昭德太子,既要保,又何必杀。   宗正.寺今日拥护的也照样是嫡长子李乙,曾对皇帝偏袒七大王的行为多有嗤鼻,并经常搬出族规来说教。   “只剩世族。”他道,“可线索太零散,始终难以串连。”   一场重病,使得天子如此着急想要查清此事,这是觉得寿命无几,不愿带着去黄泉,且自他父亲死后,关乎昭德太子的一切便已定论,朝中无人敢提,何必还要再自找麻烦。   王廉公掌握权柄数十载,那日又怎会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却依旧装作不知,过于急切的想要他相信是天子所为。   太原王氏当年究竟参与了多少,皇帝提前诏人回来就像是只等着清算。   恰在此时,乳母抱着哭闹的慧哥儿来了,宝因不得已,只能先舍下男子,将手抽离,几步走到门口后,挑帘出去,站在外间轻声哄了好一会儿,等孩子安静下来,脑中也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宝因急忙回到里间,说道:“听说五公主儿时在宫中发生了些不大好的事才修道寻清净的,或可由此探查一番。”   她那时尚在闺中,与范氏去赴宴时,记得曾听郑家妇说过此事,虽说得隐晦,但也不难听懂,贤淑妃心中始终都认为五公主是瞧见或听见了自己父亲杀害昭德太子的事,所以才一直怨恨着皇宫和这个父亲,始终不肯回到她们身边。   贤淑妃时常以此来埋怨皇帝。   林业绥默想几瞬,眸光渐凌厉,李月当年随尚是四大王的皇帝入宫所赴的正是端阳宴。   抬头发现女子打起哈欠来,他起身把睡着的林真悫抱过来,让她先上卧床,然后走去外间将人交给乳母带回小儿房。   再进里间来时,女子已在床上,把两床衾被都给铺开了,他将身上所披的外衣放去东墙的横杆后,徐步至床边:“明日旬休,我需去四川一趟。”   宝因掀开自己的那床,边摘珥璫,边看向踩着脚踏上来的男子:“要去几日。”   她知道五公主便是在四川青城山度过了人世最后一段日子,倘会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   “还不知道。”林业绥躺下后,伸手把正要躺下的女子揽入怀中抱着,声音低沉道,“要不幼福随我一起去?”   宝因稍楞,以为男子是要掩人耳目,随即点头。 第113章 服丹   次日卯时, 宝因将府中的大小事务交给袁慈航代管后,便随着林业绥启程去了四川一带。   坐马车数日,又乘船五六日,终抵达青城山。   当地郡守也已提前接到私人文书, 领了武吏等候在山脚下。   车驾停下, 一男一女先后下车。   纵然郡守早已在心里做好准备, 可甫一看到建邺来的高官, 还是不免激动,立即走上前, 竟行了稽首礼:“林仆射。”   林业绥长身玉立,缓垂下眸子, 扫了一眼后, 眉目半敛又舒展开, 径直抬脚走过这人。   戴着帏帽站在一旁的宝因也有些被惊到,如此隆重的拜礼,向来只用在臣拜君、子拜父、拜祖拜庙中。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 赶紧上前去扶起。   郡守也急忙拍掉下裳的泥土, 跟在后面说道:“这些人都是官署中有些功夫的, 做卫戍之用有余。”   林业绥颔首,语调极淡:“守在道观外即可。”   宝因微微拧眉。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担忧, 拢过她的手, 私语道:“我此行出来,便是再也遮掩不住调查昭德太子之事,小心为上。”   一行人拾阶往上时, 随着男子走在前头的宝因, 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越往上走, 这声便越发大起来,不再是和风细雨般,而是飞流直下的豪迈,到了半山腰,居高望下去,竟是一条蜿蜒群山间的江河。   翻涌的江声滚地而来。   她自出生便都是待在建邺,从谢府到林府,辗转于高门所递的邀贴中,从未见过书上的清江自峡谷出是如此鲜活,此刻不由生了痴呆,犹如看着谢晋渠随着张衣朴出远门的那次。   林业绥见女子在侧首看山水,便等在原地,瞥见纱外所缀的珠帘两股交缠时,伸手慢条斯理的给捋顺,每一下都带着对眼前之人的眷爱。   不一会儿,宝因从痴中回神,再步行四十丈,他们便到了观门外,一阵风袭来,吹起帏帽所坠的白纱。   她抬手,轻轻压下。   林业绥两指轻揉着掌中玉手,温润道:“幼福虽不知隋郡的风,却可知青城山的风是何样。”   宝因有些楞神,倏忽想及他们途中所乘的船,按照原定计划本是只需走陆路的,但走水路所经过的郡县要多些。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清都观的监观便出来了,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着拱手礼,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密密麻麻的人,还有官吏以及本郡郡守:“不知善信所来何事。”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扯下腰间的鱼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怀安真人之死,遣我前来探查。”   五公主曾在此修行,接待过皇室中人,监观自然立即认出这是三品以上的金饰鱼袋,当下便避让过一边,迎人入观,心里也变得战战兢兢。   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见要进观去,宝因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悄然往后退了两小步。   手中柔软不见,林业绥眉头微拢,淡淡瞥了眼,最后顾及到有一众人站在这里,压下那股渐渐发酵的躁意,抬脚迈过门槛。   武吏守在观门前,郡守也跟着进去了。   宝因手掌也垂落在身侧,松松握着块裥裙的布料,使鞋履得以露出,而后上石阶,步履缓慢的走在观中,只见地上爬满青苔,还有一池莲花。   各殿与静室皆是历经岁月的古朴,的确是个清修的好去处。   看到男子已进去,监观吩咐名女冠陪着宝因,随后匆忙去说道:“真人乃入定羽化,这是我们观中师兄弟亲眼所见,当年本观更是被张特使的人守着,不知官家因何疑心。”   穿过廊庑,林业绥站在三清殿门口,听到女冠的话,眸光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不过是个托辞罢了。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可有何异样。”   监观张口就来:“并无异样。”说完才仔细想了想,添话道,“若一定要说有,大概便是羽化的三日之前,真人命身边的小女冠誊抄了几首诗文,嘱咐师叔等她羽化后,烧掉生前所有的吃穿用物,不准让从建邺来的人碰,更不能带回宫去,以免弄、弄脏了她难得的干净,倘陛下和贤淑妃一定要些她的东西,便送那封信回建邺去。”   弄脏二字,她说得磕磕巴巴,生怕因此被定了个妄议皇家的罪名。   林业绥捻搓着指腹,转过身,背对殿中三清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抄的哪首诗。”   九载之前,监观还是观中修行的女冠,跟随其师父接待过张衣朴,紧接着处理了怀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处的小师叔原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对其中细节更是铭记,说得也是斩钉截铁:“白乐天的《读史五首》,还有一副真人的真迹挂于她生前所居的袇房内。”   简单问了两句后,林业绥忽皱眉,语气难测:“我近日会暂居在山腰的另一处道观中,还需监观配合些日子,郡守亦不必跟着,我此行并非是人人皆知的公务。”   郡守想着或是天子私下所交代的事,不宜宣扬,拱手作揖一番,下山回去了。   监观也施道礼,称是。   他们刚离开,男子便几步下阶,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温凉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带回自己眼前,再顺势重新扣住其指:“走吧。”   宝因摘下帏帽,偏头看向他身后:“都已问完了?”   林业绥带着女子一步步离开这,声音又恢复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没留下,唯一可知的便是死前将白乐天的《读史五首》送到了长生殿。”   宝因闻言,不由垂眼,默诵起这首组诗,所吟之典不下十个,有楚怀王流放屈原,荒淫国政,汉文帝疑心贬谪贾谊,所流露之意皆是含沙射人影,巧言构人罪。   难不成昭德太子也因奸佞巧言而陷入过困境。   可当时的天子还不是如今这位。   苦想不到时,他们不知不觉中已步行百丈,携带着奴仆的二人来到了半山腰的庙观。   吃过斋食,暮色开始从四面往中间合起,而入了夜的青城山,只觉寒意刺骨,比建邺更甚。   濯洗过头发的宝因坐在炭盆边,连发也顾不上绞干,双手置在火上烘着,寝衣之外还添了件夹棉的交领旧袄。   玉藻净面回来,呼着冷气,使劲裹着身上的衣物,正要进去为女子守夜时,旁边居室的门有了响动。   她急忙低下头退让。   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宝因抬目过去,瞧见披衣散发的男子,轻笑一声:“爷不睡,怎么来我这儿了?”   到底是在道观中,他们二人便分开来睡了。   瞥到女子的乌发还湿漉着,林业绥顺手拿了巾帕,走过去给女子绞着发,声音带着诘问,其中情绪更是难明:“白日里为何要离开我身边。”   听到这话,宝因蹙起眉,似是已不记得男子所说之事。   得不到回应,林业绥垂下的黑眸愈发幽深。   烤到灼热,宝因轻搓着手,驱散不适的同时,也终于想了起来,她展颜笑道:“你那时要办正事,牵着我算怎么一回事。”   林业绥默了片刻,手中动作也停下,随后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还以为幼福是因为五公主。”   宝因抬头,脖颈抻长,看着头顶上的男子,杏眸在烛火之下被镀了层亮晶的水光,声儿也软了下来:“怎么还记着,那些不过是我的气话。”她想起清都观外,想问却没问出口的话,“爷又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她原以为是掩人耳目,但一到这儿,便有郡守等着,还带了武吏,可见这个人压根就不想着要瞒住谁。   林业绥宽厚的手掌落在这截肌肤细嫩的长颈上,笑然:“自是担心这次回去,不知幼福又要说些什么话来气我,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被这么一抚弄,宝因只觉喉间痒起来,身子也酥麻,急着躲开:“看来是我多想了。”   将女子的头发绞干后,林业绥走去对面坐下,撑头笑看着她:“幼福想的什么。”   宝因莞尔一笑,没有应他。   直到半个时辰后,玉藻才进屋来陪女子一起睡。   *   山中静谧,日子也过得缓慢。   他们在青城山居住的第二日,晚春的最后一点雨水便开始不间断的下了起来,一直下到第五日,还不曾停歇。   宝因跪坐在道观的殿檐下,沉静的赏着这场延绵不绝的雨,身后是凭几,旁边的矮足四方几上则摆着茶具。   除了那首诗外,虽对五公主的其他事情仍无所获,却无意中得知了当年为昭德太子讲法的胡僧踪迹,就在青城山附近一带,而本朝律法规定,定居的百姓均需去官署入户,若不然便会被当成非良民,论处坐牢。   今一早,郡守就送来了探查到的户籍信息,说是没有胡人。   只剩青城山旁边一个人口仅五百户的县还未查,但县令不认鱼袋,林业绥便亲自去了那个县城。   瞧着雨势变小,宝因喝了口茶:“我想兕姐儿和慧哥儿了。”   听出女子话中隐隐所染的伤情,玉藻为其抒怀道:“您这是出来玩够了,便开始想哥姐儿了。”   宝因笑出声来,嗔了眼过去,随即起身换了在雨天能便于行走的木屐:“我去清都观为她们姐弟求个身体康健。”   玉藻赶紧去寻来一柄罗伞,为女子遮雨。   *   主仆二人入观后,还没走到三清殿,便见有一女冠满脸汗水、咬牙切齿的倚靠着廊柱,两只手死死捂住腹部,四周全是散落的金元宝和香烛。   宝因一面吩咐侍女去问观中可有精通医术的道人,一面走上前去,正想要搭手去扶时,已有路过的两名女冠先一步把人扶起,送回了袇房。   没多久,玉藻也从别的道观去请来了一名刚好在此修行的疾医居士,检查一番后,惊恐直言:“这位道长素日里可有服用什么东西,最好是那种经年累月都服用的。”   扶人回来的女冠应是与其关系很好,不需多加思考,马上便道:“她有和怀安真人一样的习惯,喜食金丹,算来也八载有余了。”   听到五公主的法号,宝因眸光微亮,不露声色的开口询问:“不知这位道长的身子是有何问题?”   疾医顿时变得内疚,低下脑袋,不敢看任何人:“她体内有慢性毒素,深入五脏,我已回天乏术,只能尽量减轻余下所剩日子的痛苦,或也可下山再去寻高明之人。”   这话一出,床榻上刚刚才止住痛的女冠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下意识便把金丹与此事联系:“怎么会?怀安真人那时明明就与我说过的,她说吃了很快乐,吃了便能去到心向往之的地方,真人不会骗我的。”   宝因听着只觉愈发不对劲,何为心向往之,莫不是真有人要加害?   她心下骇然,借着自己这层仆射之妻的身份,与屋内另一个法号太微的女冠说道:“还有劳道长去将金丹和炼制此丹的方子拿来。”   担心师兄的太微连忙走去北壁所立的屉架前,从里面拿出一白瓷瓶:“金丹在这就有,怀安真人当年炼制了许多,至于方子依照真人生前所愿,都一起烧了。”一语未完,便又看向床上的人,“不过太净应当知道,她最崇拜真人。”   宝因瞧着太净伤心的模样,不忍说什么,命玉藻去叫武吏下山再另请一位疾医来给女冠诊断后,便先让眼前的这位拿过金丹,看可能瞧出其中所用的东西。   良久后,疾医叹气:“大概就是此物所致。”   太净彻底崩溃,便好像是自小所信奉的东西,就这么碎裂在眼前,还要了她的命去,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坐在静室之外,艳羡怀安真人不久便能登仙的时日。   人也彻底无惧起来,抽抽噎噎:“当年烧的时候,我、我偷偷瞧了眼,想着等真人留下的这些吃完了,还能自己炼制,可、可我当时年纪尚小,没有记全,只记得什么丹砂、金锡、黑锡之类。”   罢了,又癫狂的笑起来,嘴里不停说着“哈哈哈哈我要成仙了,我要找真人去了”这句话,以此来麻痹自己。   丹砂能烧出水银,金锡、黑锡等物全是可致死的。   宝因出了静室,找到监观,要她带自己去了五公主生前所住的袇房。   入门便见屋内只摆设着常用的床榻案几和坐席,无一亮色,靠墙壁的架上摆满古籍经书。   宝因思虑几番后,小心试探道:“监观可知金丹方子是谁给怀安真人的?”   监观怕担责,更怕被牵连,急忙如实说来,只想赶紧撇清干系:“此方是真人来本观的次年所写,一应炼制也都是真人亲自来的,更从不准旁人吃,谁要动了这个心思,真人都会怒斥一番,有次真人最喜爱的太净不过是用装金丹的瓷瓶涮水喝了,都免不得被打骂了顿,打到人没力气哭才停手。”   宝因目光冷下来:“那为何太净还能吃到?”   那位女冠年纪不过才十四五岁。   监观也听说了毒素一事,已是气恼不已,欺瞒师门不说,她们师兄弟二人还帮着隐瞒,想着想着,牙齿狠狠咬着:“我们并不知道真人还有金丹遗留。”   宝因抬眼,望向所挂的那副《读史五首》,脑中在不断厘清这件事,金丹的方子是五公主所写,再瞧这些诗书和字迹,便知公主并非是愚昧不堪,反而懂得许多,断不可能是误食,即便是,身子一旦有所不适,也应当停用。   几个呼吸过后,她长睫微颤。   “怀安真人羽化之前,吃了多少金丹。”   “从前是半月吃一颗,知晓建邺那边要来人后,便大约每日都要吃三四颗。” 第114章 杀子   县城官署内, 一名小吏绕过案桌,手捧着一卷竹简,边拿去给长官看,边兴奋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县令脸上一喜, 赶紧接过来, 先去到厅堂, 后又走到廊下, 双手递给负手而立在看雨的男子:“林仆射,找到了一位胡人, 不过是从剑南道那边来的,并非是建邺而来。”   林业绥垂眸, 看着团貌那列, 肤色、身长及面容特点皆写得一清二楚, 转瞬他合起,冷言道:“按照律法,户籍应三年一编, 每造一次皆要一式三份, 本县留存一份外, 其余两份则要上交给郡州、尚书省保管,为何此户籍在郡州的官署内未能查到?”   县令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我近日刚上任, 还未来得及厘清, 半月之内定会整理好,再重新造户,年前便送交。”   林业绥淡瞥一眼, 未置一言, 从小吏手中接过罗伞后, 便迈步入了雨中。   目送男子登车离开后, 县令也终于松了口气,马上转身去命人把所有户版都整理出来。   *   从县衙驶出的车驾,沿着官道而行,行至途中,只见路上黄泥被卷起,砸出水坑,青绿的茅草被打折。   山林草丛里,数十个部曲蓄势待发,带头的那个紧紧盯着前方,待车驾进入山道,右手举起。   随着右手的落下,众人倾巢出动。   身披蓑衣斗笠的武吏登时变得惊慌起来,与其混战,奋力护住车驾,但却是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紧接着,横刀刺进车舆,待再抽出来时,这一场无休止的春雨,冲掉了刀身的鲜血。   *   得到监观的解惑,宝因开始恍惚起来,良久不语。   五公主多年来都清清楚楚金丹是何物,故从不让别人吃,怕害了旁人的性命去,但偏偏就是她的一句心向往之,却使得那时小小年纪的太净误以为吃了便能羽化成仙。   可为何宫里一来人,便迫不及待的要死,皇宫于这位公主而言,难道比死还难以面对么。   雨水砸在瓦片上,吭吭作响。   宝因从袇房出来,顺着廊庑,一步一行的来到三清殿前,在等玉藻回去拿伞的时候,透过重重雨幕,远望那只仍在翱翔的飞雁。   她开始相信,昭德太子死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定是发生过让五公主难以接受与释怀的事情,这件事逼得年纪尚幼的小娘子痛苦不堪,厌倦皇宫,厌倦那些所谓的亲人。   这些年来,五公主躲在道观中,远离俗世,只想寻求宁静,忘却旧事,但贤淑妃和天子步步相逼,使得她退无可退,哪怕已躲到最僻远的青城山,皇宫的人还是找来了。   张衣朴的到来,似是在提醒着她,凡活于世,便不得解脱,纵是去到天外山也无用。   朦胧山色中,再也瞧不到那飞雁的身影,宝因便抬眸看从瓦檐间垂落成线的雨水,伸手出去,欲不让其落地,可终是徒劳。   心中所想也逐渐成了定论。   五公主亲眼目睹的的确是昭德太子之死。   宝因不禁沉思,究竟是谁下手,才会叫她至死都不能释怀。   遐思之际,道观外有一武吏冒雨跑来,浑身都是泥,嘴里还在叫喊着什么话,只是雨声太大,听不真切。   不消多久,人已来到阶前,双手抱拳。   正要询问时,玉藻拿了伞出来,瞧见女子被打湿的手,埋怨的拿出帕子来擦,就在此时,忽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林仆射遇袭!”   *   与清都观相隔四十丈的一处道观外,列队站有百余名铁甲兵卒,奉命卫戍在此。   接到消息的郡守也匆忙赶来这里,在山门前躁动不安的来回走着。   直到两三刻之后,不远处的山阶才出现了一个人影,郡守立即认出其中一个是统率本郡守军的将领姚丰。   一息没有,便见男子撑伞走来,鸦青衣袍湿了大半,脸上毫无血色,在他身旁跟着从建邺带来的奴仆,身后则是持着兵器的铁甲卫戍。   走在前头的姚丰也立即停下,伴随在旁。   郡守急忙弯腰请罪:“今日之事全因我部署不力,才让仆射遇刺受伤。”   林业绥立在雨中,左手垂落在身侧,指尖缓缓滴血下来,薄唇轻启:“我无碍,多亏姚将军及时赶到,此事也非郡守之过,不必如此。”   姚丰拱手低头,以示不敢敬受之意,随后便和郡守一同跟在男子身后进了道观。   走到供奉三清的主殿檐下,林业绥将伞交给奴仆,淡淡吩咐:“玄度法师接来后,还要有劳姚将军负责警备。”   还没来得及站上去的姚丰,赶忙便先高声回道:“定不负林仆射所托。”   没多久,郡守叫人去请的医工赶到。   林业绥转身,回到居室,让人简单处理过伤口后,便起身解衣去沐浴。   隔间的水声断续响起,男子再出来时,身上已换成白色交领的衬袍,披着件黑底暗纹大袖外袍,徐步走去卧榻边坐下。   一直候在这里的医工即速上前,重新用盐水沃伤,敷以膏药,最后拿丝帛小心裹好伤处,在收拾东西离开之前,恪尽职守的叮嘱道:“林仆射日后需少动,避免扯动伤口。”   林业绥缓缓扯下宽袖:“有劳。”   医工急忙作揖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一个擦肩,童官也喘着气前来回禀:“法师到了。”   *   三官殿内,岁至花甲的老丈点燃三柱香,恭恭敬敬的插在神像前的香炉中,随后又用衣袖擦着神龛,他一头断发,面部已垂老,眼珠瞧不出异色,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便是三十余年前到建邺开坛说法的胡僧玄度。   林业绥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语调平和:“法师乃佛徒,缘何为道神上香扫尘。”   “举手之劳,何必分佛道。”玄度开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转过身来,面容和蔼的笑道,“林檀主想必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找我。”   内有灰尘,林业绥抬手轻咳一声:“某确是为此而来。”   从建邺启程到今日从县衙离开的中间数十日都相安无事,偏偏直到要去找胡僧才遇袭。   他们这时动手,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当年我说法至建邺,与昭德太子也仅是探讨佛理,未曾涉及国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后面的论法,太子突然开始说起佛教轮回与罪孽业果,问我杀孽是否要堕入地狱道,又问有何法可解。大概那时他就已知晓自己会死,在端阳前几日,太子更是彻夜诵经,只为给那人消去杀他的罪孽。”玄度说罢,双手合十,口称一句阿弥陀佛。   林业绥渐渐屏息敛眸,昭德太子痛恨世族,若真是世族要杀,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亲之人,方会担心对方因杀自己而堕入地狱道。   “可知是谁?”   “太子只说一切皆是有始有终。”   *   遇袭两字犹如利箭,刺入心间。   宝因鼻尖发起酸来,脚下踩着木屐,舍了安全的廊庑,从眼前的台阶下去,淋着雨,径直走过离观门最近的青苔石路。   玉藻一边撑开伞,一边担忧的喊:“大奶奶您等等,雨大路滑!”   走至半途,宝因忽嘶牙停下,泪水也不受控制的滑落至下颚,手扶着眉头,哽咽难语。   追上来的玉藻心疼到跟着哭出几滴眼泪,搀扶着女子慢慢走回去。   *   见完玄度后,林业绥立在居室临窗的案前,垂眸审视着眼前这首李月所书《读史五首》的誊抄本,逐字阅过后,眸光微闪。   再想及今日行刺为首的几人乃淮阳郡与邵阳郡的口音,而淮阳前身是陈郡,邵阳前身是昭阳,分别是谢氏、郑氏的族地。   那人妄图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阵山风猝然卷来,他右手去拿青铜犀牛压住诗文,吩咐室外的人:“明日启程回建邺。”   童官恭顺应下,要离开去准备车马与路上所用之物时,迎面遇上一人,立即避开,口称“大奶奶”。   外面的动静使得林业绥掀起眼皮子,剑眉转瞬便拧成一团。   女子站在那儿,安静且令人悲悯,双眸湿透,发丝贴鬓,红色暗纹裥裙沾满泥点,从足腕往上湿了一大截,白底撒花的袒领上襦因受了雨而紧贴着肌肤,露褐色的交衽半袖又贴着白色织锦布。   玉藻适时哽咽道:“听到大爷遇袭的消息,大奶奶匆忙回来的途中,不慎崴了脚。”   林业绥喉结上下滚动:“备好热水。”   行礼点头过后,玉藻识趣走开。   缓过神来的宝因也挪动脚步,手扶着门,欲要进去,可还未抬足,便察觉到眼前有黑晃晃的身影,整个人也都腾空了。   她焦急抬眼:“你的伤。”   走到榻边,林业绥将怀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伤了。”   宝因执着的要亲自看看,但还没等男子挽袖,动作极快的玉藻,盯着人把热水提进了隔间后,马上便来扶女子去沐浴。   瞧着不甘离去的妻子,手臂隐隐作痛的林业绥唤来医工重新裹伤,换掉染血的布后,又另要了治伤的药。   宝因沐浴出来,便见男子坐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瓷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不过一个眨眼,已眼中含笑的观她。   她让玉藻搀自己过去。   等人在对面坐下,林业绥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抬起女子先前走路有些异样的左足,想要去揉,却被躲开了。   宝因拗别道:“我要看伤。”   林业绥抬眼,瞧着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无奈伸手过去,只见她小心挽起,看到丝帛无血渗出后,眉眼也随之舒开。   然后,他反客为主:“这下也该我看了。”   宝因没有再躲,但还是心虚的说了句:“崴的不严重。”   足腕泛起红,已有肿的趋势,林业绥的神色说不上差,可也不能叫好:“何必如此慌乱。”   宝因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是不知要如何回答,闺中所学的那些东西使得她始终无法做到就如此袒露出自己的心意。   但林业绥已低笑出声:“怕我死了?”   宝因闻之颦蹙,匆促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欢了。   知他是在捉弄自己后,宝因偏头不理,仅剩的那点伤心忧虑也没了,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   正过脑袋,林业绥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了女子满腔的清芳,方满足的去濯手。   宝因红着脸,掩唇动了动舌后,说起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五公主是吃金丹自杀的,到青城山的次年便开始吃了,可这还仅是让自己慢性中毒,直到九载前,官家遣人来寻,才使得她果断寻死。”想了想,补充道,“公主在死前留下《读史五首》,还送进了兰台宫,此诗只怕内有乾坤。”   林业绥浸湿手,拿松香胰涂抹过一遍,仔仔细细洗过,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两字。”   听到改字,宝因急着要去找来翻看,她记得抵达青城山的次日,男子便命人誊抄了一份,全诗共有三百九十个字,只改动两字,倘不逐字逐句的细看校对,很难引人注意。   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擦干水迹,扶她去到案桌边后,食指轻飘飘的落在黄纸一处,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把人半圈在怀中。   宝因垂目,喃喃道:“掇蜂杀爱子,掩泪戮亲儿。”   原诗的“宠姬”二字,改为了“亲儿”。   世间唯有文帝与王太后能称昭德太子一句亲儿,而王太后是在昭德太子薨逝后,才入住蓬莱殿的,且再不愿见文帝,哪怕最后一面。   帝后向来恩爱,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   玄度在66章有提及。   -   来个有奖竞猜,谁是真凶?线索都在细节中了~猜对的,下章更新后就发红包mua!只准猜一个qwq   - 第115章 客死   从青城山启程, 回到建邺已是四月上旬。   车驾刚至长乐巷,便有一人从巷道里奔出,直直跪在马前,哭喊着要求见尚书仆射。   童官从后面狭小的淄车中下来, 眯着眼打量起这个人, 又让他把头抬起来, 待看清后, 瞬间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快步走去车帏旁,弯腰禀报:“所跪之人乃廉公身边的奴仆。”   林业绥黑眸半敛, 沉默许久, 随后才道:“带上前来。”   只见奴仆膝行至车驾旁, 声声哀求道:“陛下昨夜突然诏了王廉公进宫,至今还未出来,请林仆射搭救。”   默默听着的宝因抚手细思, 青城山此行已知昭德太子暴毙真相, 那皇帝在下定决心彻查当年之事时, 为何要急诏太原王氏的族长。   再如何想,也该是另一个王才是。   还没等她深思, 布幔便开始轻轻晃动起来, 车驾在继续缓缓驶向前,那个奴仆仍还跪在那里。   宝因侧目看向身旁的男子,情绪浅薄到难以窥探他心中所想。   半刻没有, 驭夫驾车在府门前的巷道里停下, 红鸢和乳母早已带着林圆韫和林真悫在这里等着。   玉藻先下了淄车, 与其玩闹说笑, 随即搬来车凳,供主人踩踏。   车舆内,林业绥扣住要起身的女子,淡声说道:“你先回府,我入宫一趟。”   明知那个奴仆不是跪在这里,但宝因仍还是忍不住的下意识往外瞥了眼,然后温顺点头。   而车舆外,已有月余没能在父母身边的林圆韫锲而不舍的喊着爹娘,一声更比一声高,便连十个月大的林真悫都跟着姐姐嚷了两句不成调的音。   红鸢忙哄了两句。   见男子欲要下去,宝因拉住人:“别下去了,见一会儿又要走,他们姐弟只怕要哭闹,倒不如先不见的好,省的我还要哄。”   林业绥笑了笑,低下声音:“等我回来。”   宝因长颈之上的脑袋微微向下一动,随即起身,弯腰出去,又侧身踩着车凳,待双足落地,膝盖立即便被林圆韫跑下台阶来抱住,脑袋还在不停蹭着,才开始学步没多久的林真悫也有样学样的要学阿姊,吓得乳母唉哟的赶紧护着。   只是小郎君不满,看着母亲抱起阿姊说“阿兕又长大了”,心里愈发着急,口齿不清的张着手。   侍女婆子都被逗笑起来。   多日不得见儿女,宝因也早就想的心疼,笑着低头与林圆韫说了两句后,便抱起林真悫上了阶。   仆妇拥着奶奶哥姐儿进了府后,车马也被驾驭离去。   *   长生殿内,八十余岁的王廉公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已有整日整夜。   李璋时不时便要来骂两句,天下世族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折辱着,不吭一声。   瞧着这幅情景,侍奉多年的舍人都无一敢相劝的,这位天子近来多梦,此番召见王廉公,全因从月初开始就日夜睡不安稳,夜里都要醒来好几次,脾性也又回到了做大王时的模样,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   今一起来,便又来骂了。   “廉公?”李璋怒眼看向地上可做自己祖父的人,没有半分尊老,反耻笑道,“公可配得上这一个廉字?”   双手交叠在腹前的王廉公依旧沉默寡言。   “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李璋从座上起身,去其面前,居高临下的来回踱着步,平静的重述旧事,“太原王氏族长身虽羸弱,却忠君爱国,以一人之力从战场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营帐,颊留灼痕,回朝又尽心辅佐。数十载来,天下士人皆以廉公为表率,随意问一人都会说廉公此生尽忠报国,可为何当年我哭着跪在门前,求你出手救救二哥,你置若罔闻。”   赶到宫中的林业绥立在殿外,默默听着天子的控诉。   “东宫也是你的君!你为何不忠!你为何不像救武帝那般救太子!你忠君忠的究竟是什么君?爱国爱的究竟是哪个国?忠的是你官族的君!爱的是你官族的国!”   李璋压抑近二十载的愤懑与哀痛,被这几月所梦的兄长给打开了缺口,自此再也压不住,咬牙切齿到面目全非:“身为人臣,眼睁睁看着君死,你死有余辜!”   紧接着,便听见舍人跪地的闷响声:“陛下,陛下,廉公乃开国郡公,天下名士与儒生无不崇敬,您千万不能杀了他呀!要是廉公死了,天下要如何看待您,会说您无仁德,杀贤臣。”   一人哭着抱着天子的脚,尽力劝告,另一人赶紧弯着腰跑出殿要去请人。   急促凌乱的脚步响起,舍人出了殿,抬头看到静默而立的男子,脸上焦色缓下一些,连连哀告:“林仆射来得正好,您赶紧进去劝劝陛下吧,这要真杀了,国政必会不稳,且王廉公还是您的恩师。”   林业绥眸底的波澜重归平静,沉声道:“进殿禀告。”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欸了声。   不多时,便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进去后,林业绥淡瞥了眼地上的王廉公,面色虽发白,但神色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一番动怒,胸口早已喘不上气的李璋缓了好久才呼吸通畅,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他是你恩师,林仆射便无话可说么?”   刚从青城山回,竟直来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他只能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回禀要务,还未清楚老师犯了何国法,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眯眼打量了会儿,然后捂着胸口,气若游丝般:“那就说吧。”   想起当年皇帝邀自己入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道:“怀安真人为自杀。”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五姐性子是众多儿女中最倔的一个,倔强到偏激,儿时不喜去见郑家的几个表姐,可贤淑妃总是相逼,五姐便能为此弄伤额头来躲避。   五姐幼时,他还是疼爱的,可多年未见,没有承欢在他膝下,便也淡了,况隐忍已多年,眼看将要破局,这步棋必须要走。   权柄要重归皇家。   贤淑妃既如此想女儿,顺势而为有何不可。   猜想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转瞬便言:“凶手便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首诗中。”   李璋皱眉,那首诗他瞧过,咏史抒怀的罢了,五姐对他们的相逼不满至此,死前都还要讽他一番,故瞧过一次便再也没打开,但又怕里面当真有什么隐喻的,便挥手让内侍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匆忙走去偏殿的内侍,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玄度法师也已寻到,他说昭德太子知道自己会在端阳那日死,且知是谁要杀,并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去寻玄度的路上,遭到过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这些话听完,李璋仍还在云雾之中,只觉一切都零零散散,可当内侍捧来的那纸诗,静下心来仔细看出不对劲后,再稍作一想,便都明白了。   他双手开始发起颤来,似无助的孩童。   琅琊王氏,太后。   *   李璋犹行尸走肉般的走到蓬莱殿,原先还算挺直的背在途中已佝偻下去,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般,乞求道:“臣请见大娘娘。”   王太后这次未开口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常入梦魇,被昭德太子的灵魂纠缠,以致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到底是亲手带大的,犹如亲子,她叹息一声:“四哥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赶紧上前,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人,好不容易走进去后,直接开门见山,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多少年,臣每念及二哥,难抑心痛。”   “二哥既已逝多年,四哥不必再挂怀。”王太后久居于此,从不见阳,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文帝六十而崩,都没如此老态,“四哥瞧着比你父亲...”   不必挂怀,呵。   李璋浑身都抖了起来,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儿时我与安福丧母,是大娘娘养育我们长大,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二哥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子急躁全靠二哥劝解,但这些年没有二哥,我也能忍住自己的脾气,凭着咬牙撑过来,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且安福死时,二哥说不让我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去打了郑戎一顿,可这么好的二哥偏偏不明不白的死了。”   “臣没有娘娘的福,活不了几时,只想彻查二哥暴毙一事。”   王太后听闻,瞬间便面容失色:“已成往事,四哥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   因这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无尽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的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更是连跺两下脚,以此来疏解这抽心呕肠:“大娘娘可知,五姐因何死的?她看见了,她一切都看见了!”   年近五十的天子,在母亲面前,又变回了哭喊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怔住,看见了?五姐那时不是被哄睡了吗,她不是把人留在了偏殿吗,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苦心积虑想要忘却的旧事,便这么铺天盖地的袭来,她呲牙扶头,好像回到了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娘子一眼便瞧出祖母的伤心欲绝,上前去搂着安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不需任何一句话,所有真相都已明了。   李璋癫狂大吼,猩红泪眼:“娘娘为何要这么做!二哥是你亲生的!”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世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皇帝,牺牲儿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可如今,要如何报。   王太后端坐在椅上,仅靠扶着椅手,才能维持着这最后一点的体面:“因为我出身琅玡王氏。”   二十载前,那场使得她形虽未成槁木,心却如死灰的密谈,好似陵江水那般再次淹没了自己。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皇后自个问问,他可还认母族舅氏?好一个监国太子,上来便要拿母族开刀。”王氏族长怒瞪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琅琊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发丝都要烧个干净,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哪里,长在哪里,凭借什么活着,心里都得掂量个明白。”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自个偏偏要嫁进兰台宫去,还生出了个这样的儿子!”   昭德太子监国期间,王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已想要彻底消灭世族,王氏族长终再也坐不住,亲自来了。   她杀,便留个体面;王氏杀,则如何解恨如何来。   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世族,她已是别无选择。   她退住蓬莱殿,不愿见先帝,是无颜敢见,二哥出生时,小小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爱的儿子,被自己给亲手毒杀了,本就重病缠身的先帝更是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夜里,望着这双手,都想寻死,故拒绝看医,可后来建邺开始流出道奴为四哥所杀的谣言,更堂而皇之的猜测是四哥不让生病的她吃药。   道奴已死,她不能叫四哥背上弑母之名。   李璋忽问道:“二哥端阳当夜便死的,为何第二日才有丧讯传出?”   他之所以不怀疑五姐看到,便是因为二哥身边的舍人亲口说太子当夜安然无恙的回了东宫。   王太后只是痴呆的看着殿内一角,她也不知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前尘旧事,何必再提。   道奴只恐已托生,定是已托生,所托人家必如他所愿那般兄友弟恭,父母仁爱,长乐未央的活至长寿。   老妇不言,李璋便自问自答:“因为二哥孝廉,他爱大人与娘娘,可比起先帝,最爱的是娘娘,二哥初入主东宫,便哭着找母亲,所以即使明知母亲欲杀自己,却还担心母亲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二哥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二哥啊二哥,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苍老的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捂着心口,又捂肚腹,最后竟是从椅上滑落,一副骨头砸在地上,像是肝肠都已断了,又像是万箭攒心,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道奴,你恨恨阿娘罢。   *   皇帝离开后,林业绥走到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瞧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的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昨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仕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方拼出这样一条路来,终受世族敬重,郑王谢也得俯首称我一句廉公,为的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虽并非同族,但常因同姓被较之,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世族,无有例外。可不论哪朝哪代,太原终不如琅琊,前朝用一句“同为王,犹云泥”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贵女,也被皇帝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拒绝。   王廉公又叹道:“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舍出去。”   林业绥低头,勾唇笑了笑。   不知过去多久,终有内侍双手叠在腹前,快而稳的碎步走来:“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由您,但命还是名,廉公自个选。”   弑君自古便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不齿,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世族会首当其冲的指摘。   王廉公俯首谢恩,挣扎着要起来,但跪久了,已麻到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搀扶起这位老师,陪着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已是死的,是该去见武帝了。”   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前者。   林业绥默然,这个选择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罢了,十岁拜师,至今已整整十六载,可谓为师为父。   他再也不能从容。   王廉公停下脚步,笑呵着:“贤者不客死,这些年建邺待的太久了,我今日便会出发回隋郡去。”感觉到身旁学生的异样,转过身,抚掉男子的手,坦然的视死如归,“从安,你我师生情就到此了,不必送我吊唁我。”   随后便站正身体,如要隐居高山的名士那般,十分飘逸的振了振袍袖,唱道:“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说罢,沿着甬道离开了。   林业绥黑眸里的亮光在发颤,最终化为清水,滚落了下来。   他撩起乌袍,屈膝跪下,行稽首礼。   “学生拜别老师。”   *   申末,车驾停在林府。   林业绥下了车,直往微明院去。   他一进到正屋里间,便见妻子坐在榻边缠丝线,一双儿女则绕在他们母亲的膝下,作为阿姊的林圆韫嘴里的话说个不停,女子温柔应答,稍小的林真悫也学着说话。   察觉到什么的宝因缓缓抬头,与门口的人对视一眼,嘴角的笑意加深。   突然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林圆韫也回头看,旋即笑着扑过去:“爹爹!”   林真悫什么都是学他阿姊,当下就要蹒跚跟过去。   林业绥笑着把姐弟两个都抱了一遍。   瞧着他们父女三人的模样,宝因垂眼笑开,收拾着针线篮子,起身拿去放好,半刻过去,见姐弟两个还在缠着,又察觉到男子神色异样,她瞬间变得严厉起来,训过一番后,叫乳母抱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林业绥走去榻边坐下,笑也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宝因担忧颦蹙,去外间端了盏茶汤给他:“宫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点头:“都好了,太后仍居蓬莱殿。”又道,“廉公已回家乡。”   宝因大概也明白了。   孝为先,且养育多年,有恩有情,天子没法对太后做什么,而若廉公真与当年的事有关,依天子性情,也难善终。   这些日子,为世家女、为母亲、为人子的她总也忍不住想,太后被逼着亲手弑子,当年该如何撕心裂肺,昭德太子又该如何绝望。   一曲皇权与世族对抗的伦理之殇。   从女子手中接过茶盏,林业绥转身便放在了榻几上,而后伸手揽过她的腰,整个人都埋进怀中,像个孩子那般,眷恋的深吸了口气。   宝因低眸,默默陪着。   作者有话说:   *“同为王,犹云泥”   [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   [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这就是欲盖弥彰呀,所以线索是琅玡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琅玡王氏出身的,文帝怎么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一直都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了。这个线索文中有写。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是细节hhh,如果宝因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宝因难产时,听到生母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宝因没听到,林从安也不知道宝因难产快死时想的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第116章 丧母   走出兰台宫后, 王廉公在奴仆的搀扶下,趔趔趄趄上了牛车,又吩咐前面驾车的人,绕远路从朱雀街离开建邺, 便一如当年他带着家仆由这条天下最宽的道路踏入内城, 从十六岁入仕, 年过三十到了武帝朝才寻得一点机会, 爬入青云。   车驾驶至杨柳亭,朝中门生与故友都赶来送别, 他一一谢绝,不见任何一人, 被问及宫中发生了何事, 也只答无事二字。   晃晃悠悠行了三四日, 途中似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王廉公伸手拍着身侧的木方,可因年老无力, 声音实在太弱, 一下又一下的不知拍了多久, 车驾才终于被叫停,奴仆想要上前搀扶时, 他忽变得十分固执, 不愿让人碰。   好不容易喘着气下车,又命人不准跟随打扰,自个朝着高处的一空旷之地缓慢走去, 望着一处, 正襟危坐。   心怀担忧的奴仆一直在旁边等到夜深, 待上去探鼻息时, 人已面朝隋郡的方向逝去,这位盛负仁德名声的圣贤郡公,终究还是客死他乡。   消息传回建邺的那日,三省长官立即便商议丧仪规制,考虑到王廉公此生为国操劳,最终准允太原王氏族人超规格的按照亲王丧仪操办。   而被琅琊王氏追杀二十载的胡僧玄度自言当年逃难至外地,南边大部分都辗转去过,最后在剑南道收到五公主的书信,邀他去青城山住下。   又因多年前告知如今已是天子的四大王——昭德太子会遇袭的消息,由皇帝亲自在通关文书上盖玺印,并命人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宝因想起在林圆韫满月之日来赐福的那个胡僧,似乎要寻的便是玄度,故特地命人前去告知一声,听说次日便也离开建邺。   在这些事过去两月有余后,天子不顾三族反对,下令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孝昭皇帝,上庙号舜宗,谓“仁圣盛明曰舜”,同时追谥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与孝昭皇帝共同附太庙,接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并念及孝昭皇帝因始终怀念发妻而再也不曾封妃,以致薨时都没有一儿半女留下,又为他们过继嗣子承祧。   天下吏人还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棺椁早已下葬入陵,皇帝与朝臣皆需朝夕穿丧,亲到太庙对着孝昭皇帝的神牌哭灵,而琅琊王氏更被私下勒令全族服白。   旁人不知内情,道琅琊对这位有自己血脉的前朝太子情谊深厚,多年来恐是隐忍着就为今日,王宣对此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笑叹。   叹权势式微,才让皇帝如此嚣张。   出身其族的王太后则在拜祭太庙时,因闻见孝昭皇帝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   *   七月将至,已是孝昭皇帝丧期的最后一日。   只是天气郁蒸,便连清风都变得无力起来。   寅时还未到,眠在卧床外边的宝因便被热的实在睡不着,睁开双目愣愣瞧着苍翠色的纱幔,光是这样一动不动,汗珠就已将额发沾湿,脖颈与耳后像是被脂膏给糊了一层。   到了再也耐不住的时候,她掀开薄衾,半撑起身子,瞧着身侧安然入眠的男子,忍不住的用指腹去细细描摹这人的眉眼,玩了会儿后,转身拨开床帏,拢好木屐,走去已换上竹席的坐床边。   屈膝坐下后,便素手拾来纨扇,几指捏着长柄,轻轻摇着。   不知为何,这几日来只觉胸口闷得慌,浑身上下都燥得慌,像是要下暑雨之前的征兆。   等扇凉快了些,她才起身去拿来松香在炉中点燃,将昨夜备好的衣袍小心摊在竹篾所编织的笼上熏着。   熏到一半,红鸢来到廊下窗外问道:“大奶奶,现在可要先烧好水?”   如今这样的暑热,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算得上是凉爽,常人还好,可有热症的女子便难耐,一般都要日沐三次。   宝因应下一声,而后又吩咐道:“再让人提前备下些乌梅浆。”   红鸢连忙唯唯而离。   收起熏好的衣袍,宝因也回了里间,抬头便发现瞧见男子坐在床边,眼眸微微半阖,双腿敞开,赤足踩在脚踏上,撑着眉。   把衣袍放在横杆上后,她走过去,弯腰将木屐拿来:“没多久便要到卯时,你还得入宫去给孝昭皇帝守灵,怎么不多睡会儿。”   这一月有余来,建邺城内暂时取消了官员的宵禁,男子日日都是卯时入宫,夜深才出宫回府,同时还要兼顾着处理尚书省政务,有时还要综理其他两省的一些大决策,或代天子做些决策,只因朝中已有好些个臣工撑不住昏倒,便连皇帝都几次不省人事。   “积累的政务多,要提前去处理,处理完正好能赶到太庙。”林业绥皱着眉,一把捞起女子,手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再探入被纱衣遮掩的背脊,“要生疿子了,待会你沐浴出来,我给你抹些药。”   睡觉躺着,出了汗捂着便会生。   自小如此过来的宝因不甚在意,从男子怀中离开,回身柔声问他:“还有些时辰,要不去沐个身?”   林业绥知她畏热,便也没再拘着人。   等到寅正两刻,婆子们便提水进了隔间,两人各自沐浴好后,宝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露出长颈,任男子涂着药膏。   抹好后,林业绥敛眸瞧着轻容纱之下的白皙与那依稀红点,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轻声道:“幼福。”   宝因又解开衣带。   没了遮挡,白皙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使得林业绥呼吸一滞,他手上不敢用力,指腹缓慢的将白色药膏推开。   感知着肌肤有清凉之意丝丝腾起,宝因倒也觉得舒适许多,不再有那么燥热,男子出府半刻不到,侍儿来推开轩窗,更是纳得些许微凉。   洗漱净面完,林圆韫与林真悫也被乳母带了过来。   只是姐弟二人还没来得及与母亲撒娇,玉藻便匆匆从廊下赶来:“大奶奶。”挑起帘子,赶紧说剩下的话,“刚外宅小厮说谢府那边来人了,已经在往我们这边走,远远瞧着像是太太院里的喜鹊。”   宝因手中托着玻璃碗,正执着小匙在喂林圆韫喝乌梅浆,边听着侍女的话,边不由颦眉,怎会是喜鹊来?   说完前头的那些话,玉藻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由在心里犯起嘀咕,喜鹊是西棠院有头有脸的侍婢,要传个什么话,何需用得着她亲自来这一趟,随便差使个小厮或小丫头不就行了。   院子里忽然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似是跌跌撞撞的走来,在声音愈发清晰的时候,便知人已走到了正屋门口,紧接着便是一声夹杂着哭声喊出的“五娘”。   金丝竹帘被扑开,从谢府所来的侍婢犹如腿上没了膝盖骨头那般,扑腾就双手撑着地的跪了下来:“五娘。”   宝因瞧着这副架势,额头两侧突突直跳,呼吸也变得凝重几分,赶紧递过碗盏给乳母,让人把两个孩子也一并都带了出去。   至于地上跪着的人,不需女子多言,玉藻就已急忙伸手扶起:“姐姐有什么话,起来好生说便是,哭哭啼啼岂不更加误事。”   喜鹊收起哭声,艰难爬起来:“太太...太太快不行了!”顾及这是在林府,不好哭丧,她便努力克制着自己,“自开春以来,太太身子便不好了的,一直都在吃着药,但是前几日却怎么也不肯吃了,人也开始迷迷糊糊的,李傅母不管如何劝都没用,反还次次都被太太给骂哭。今早起来说是想要吃东西,可才端进屋里就瞧见太太的瞳孔突然变大,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医工好不容易给救回来,却是让府里开始准备后事,药方都没写。”   说罢,禁不住的抽抽噎噎起来。   听到最后的后事二字,宝因脑子嗡嗡乱响,闭目扶着头,缓了好久,灵台才渐渐清明过来。   玉藻也已经叫人备下了马车。   宝因心头堵闷的连吞咽唾液都觉艰难,不知那边具体情况如何,要待多久,若是时日太长,她心中始终还是不放心这些乳母,过去东府那边把林圆韫与林真悫托付给袁慈航后,方登车去了长极巷。   进到谢府,便直往西棠院而去。   上了院门前的石阶,迈过门槛,顺着长廊就到了正屋,先见谢珍果、谢晋湟、谢晋楷几人都站在外间,眼睛都是红的,想来已经看过妇人濒死的吓人模样。   谢珍果侧目看着门口,几步上前去抱住女子,小声呢喃了句五姐,眼泪跟着跑出来。   有事哽在心里,宝因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抚慰的话来。   没一会儿,里间便传来妇人的骂声,紧接着李傅母和谢晋渠的妻子郑氏都垂头丧气的退到外间。   郑氏先万福:“五姐。”   宝因点头,唇角弯出抹不深不浅的笑:“太太这是怎么了?”   照顾人的这几日,两鬓生出白发来的李傅母叹气摇头,便是再要好的,也受不住如此一通骂:“还不是那个倔性子,有点不自在就乱发脾气,我倒还好,左右不过是个侍奉人的,该挨打挨骂的,可怜六奶奶,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还被她骂,都要去黄泉去了,她也不知给自己积德。”   郑氏被吓得连忙说道:“侍奉姑氏本就是我该做的,再说这算不得什么,要骂骂人能让太太好受些,也是好的。”   宝因手掌轻落在郑氏小臂上,脚下往里间走:“我进去瞧瞧。”   谢珍果看着女子进去,下意识也想跟着,李傅母和郑氏连忙拉住,不让这个娘子去搅扰。   来至里间,便见范氏躺在窗牗边的小榻上,面容枯槁,眼睛深陷,已瘦了许多,一头黑发也失去了光泽,便连呼吸都需屏息,才能听到微弱的一二。   宝因怕惊了妇人的魂,站在门口先喊道:“母亲。”   范氏眼珠子动了动,却没应。   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和一大滩的黑渍,宝因蹲下身子,小心捡着:“我知道母亲心里难受,既不想吃药,那我们便不吃了。”拾掇好这些,她起身,顺手放在高几上后,走过小榻那边,抚平裙裳,屈膝坐下,像寻常那般闲聊,也深知将死之人便得顺其心意来,“只是自我嫁人后,我们母女二人许久没好好说过话,如今儿自个做了母亲,不知怎么的,想回来与母亲说说话,儿还记得幼时最喜瞧那些书,什么管家女红的,一概不顾不管,急得母亲几日都没能睡好,如今多亏了母亲把儿矫正过来,若不然嫁了人,什么都不知不会,怕也没今日这样的光景了,又哪能换来儿在林府的安稳日子,大概随便个婆子就能将儿欺瞒的有苦说不出。”   范氏何尝不知那些仆妇背后怎么议论自己,便连自小侍奉的李傅母也对她多有置喙,如此推心置腹能理解她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能使得她不禁抬手擦泪,嘘声道:“林勉那个长子,五姐还是嫁对了,二十来岁便做上尚书仆射,多少也算是个相公,五姐也不似我与大姐生不出儿郎,儿女都有了,往后五姐只有享福的,再没受苦的时候。”   宝因见妇人愿意说话,不由得放下些心,继续疏解宽慰:“母亲也是个享福的人,您瞧瞧六哥娶妻成家了,七哥快入仕,九哥向来都是上进好学的,十姐在母亲的教导下,早便比我都好了,没两年就能出嫁,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能有这样的,岂不都是母亲教的好,要遇到个只顾自个的,对我们这些儿女不上心的,只怕我们早成了建邺城内的笑话,被人取笑没修养。”   范氏哽咽:“五姐说的是,这辈子我也没什么可怨可恨的,这时候走反倒还是福分。”一语了了,又说,“李姨娘我让她回家乡去了,五姐应该明白,大势已去,没什么盼头了,能离开便离开吧。”   昭德太子已被追封为孝昭皇帝,甚至连他那个发妻周氏都能追谥为昭哀皇后,可谓处死非义曰哀,这位非世族出身的太子妃的薨逝自少不了三族的身影,且还是明面上没有掩饰的处死。   为的便是警告当年才十九岁的昭德太子,不要动别的心思,这件事也使得他至死身边都没个女子,或是对发妻眷爱至深,或是不愿再害别人性命,后来郑氏送女入四大王府,而非东宫,便也证明这位太子必须死。   如今皇帝能够追封,琅琊王氏全族服丧,大厦已倾,谢氏则早就在谢贤被废去司徒公时,慢慢只剩空客。   宝因从高几上拿了手帕,给范氏擦着眼泪,柔柔笑着:“儿知道,儿还得替她给母亲谢一声恩。”   这已是年初的事情,那时范氏还差使了个婆子专门去林府与她商议。   范氏像是被眼泪给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不停地流泪,轻轻点着脑袋。   宝因微微俯身,边给拭泪,边握着她手,抚摸慰藉。   ...   窗边范氏渐渐合眼睡了,宝因始终陪在一旁,待妇人不再流泪,便搁下手帕,伸手拾来团扇,轻摇送着清风。   *   夜渐深的时候,屋里屋外都点起了蜡烛铜灯。   醒来的范氏倏然说想要吃荔枝膏,喜得李傅母赶紧去吩咐疱屋的那些婆子。   做好端来,宝因亲自捧过,舀了小口喂过去,但妇人又摇头不肯吃了,她借着昏黄的烛火打量着,眼球深陷的更加厉害,枯竭之相愈发严重。   鼻头一酸,她也不忍相逼。   范氏偏头看向窗外:“还没来。”   宝因把水晶小碗放在旁边几上:“母亲是想见大姐她们?”   范氏没再说话。   正巧这时李傅母悄声走到里间门口,挑起门帘,喊应女子后,使着眼色的同时,还往外努着嘴。   宝因抬头,瞧了眼窗外,见起着风,拿来薄衾给妇人盖上,才轻手轻脚的起身离开。   一到外间,李傅母便问:“太太都自个想吃东西,是不是好了?”   郑氏也说:“听说还能吃东西,便不用担心人会没。”   看着面前二人如何乐天,宝因却是长吁口气,摇头:“嘴唇开始发乌,眼珠越来越凸,太太已经想见人说话了。”   李傅母与郑氏均是愣住。   谢珍果却还是没能接受,小声问了句:“太太...太太真的撑不过去了?”   谢晋滉和谢晋楷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屋里比他们年长的人。   宝因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过去抚着谢珍果的头,嘱咐了几句:“待会儿十姐有什么话想与太太说,便都说了罢,七哥和九哥也是,说了这次就再没下次,不要叫自个日后想起后悔。”随后,看向李傅母与郑氏那边,“其他人还没来?”   知道范氏是真的快不行了,李傅母一下就变得萎靡:“官人与六郎一早就进宫去哭灵了,三姐太远,只怕赶不回来,大姐的姑氏身体也不好,大概是在照顾着。”   她们刚说完这几句,范氏便开始在里面喊人。   宝因赶紧进去,却发现妇人说话越来越小声,只能附耳去听,隐约听得是想要见谁,可把人一个个的说过,都没回应。   直到说谢贤时,范氏终于眨眼。   她赶紧转身去外面与其他人商量,但还没开口,便被脚步声打乱了措辞。   婆子打起帘子,才看到是谢晋渠从宫里回来了。   他扫了圈偏暗的外间,先开口喊人:“五姐。”接着才问,“太太如何了?”   宝因道:“太太已到大限,想要见大人。”   谢晋渠走到门口,远看了眼妇人:“大人、郑彧还有王宣都被留在了宫里,要他们几个今夜给孝昭皇帝守到子时。”   他们都只能无奈等着。   将到亥时,范氏的情况却愈来不好,好几次都突然一口气没能缓过来,眼神涣散,像是整个魂魄都跟着散了。   看着母亲苦苦生挨,谢晋渠终于是坐不住,大发起怒火,命人赶紧去宫里把谢贤请回来。   只是宫门非这些奴仆能进去的,宝因沉思片刻,单独再喊了个婆子,又把自己的手帕交给她,嘱咐道:“你先去林府一趟,问问林府大爷回府睡下没有,若回了,把这手帕给他,便说我求他进宫去把大人带回来。”   虽未必能成,但好歹还有些盼望。   婆子也知这事紧急,一面欸着,一面已经拔脚离开。   *   孝昭皇帝丧期期间,建邺城各坊对官员均不设宵禁。   谢府车驾出了长极巷后,急忙赶到长乐坊,在林府门前停下后,婆子立马爬下车,直接上台阶,去敲府门,好不容易敲开,连口气都不敢歇,急道:“谢家五娘...”说完意识到不对,赶紧改口,“你们绥大奶奶有要事找绥大爷。”   林府上夜的小厮警惕问道:“不知阿婆是哪位贵人府上的,我们大奶奶要有事,怎会让您来。”   婆子怔住,谢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哪能记得谁是谁府上的,再说那会儿她们五娘带来的侍女也不在屋里待着,可不就是看见谁便喊谁。   她咬着牙,急中生智下,掏出那块帕子:“我是长极巷谢府、绥大奶奶娘家的,这是你们绥大奶奶的手帕,这趟深夜来,自是有要紧的事,不然岂敢来叨扰绥大爷。”   小厮犹豫半响,最后喊了个管事婆子来带人去微明院。   只是院子里没了多少烛火,寂静得很,就剩个守夜的仆妇还醒着,听了谢府婆子的那些话,硬着头皮去正屋廊下,喊了几声。   知道女子去了谢府的林业绥早已睡下,可不知为何,许是没能适应身旁没人,短短一个时辰,便醒了三四次。   他无奈叹气,半坐起身,借着烛火下了床,刚走去高几旁,倒了盏放凉的茶汤喝,便听廊下的喊声。   “何事?”   没听到男子声音里的愠怒,仆妇松了口气,利落回禀:“谢府来了个婆子,就在院子里,说是大奶奶差她来的。”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瓷盏,沉声道:“带她进来。”   仆妇应下,忙不迭去叫人。   披了件外衣后,林业绥也去到廊下。   婆子见到人,双手递上那块水缥色的帕子,声音不仅急,还有哭颤:“我们太太已经弥留,最后一眼,只想要见见官人,但宫里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所以五娘才叫我带着这块手帕来见绥大爷,说是她求您进宫去把官人带回来。”   求。   林业绥接过手帕,右手背过身后,细细摩挲着,眸色暗沉,最后还是道:“叫醒童官,备车。”   婆子看着男子转身进屋,又看着男子换了衣袍出来,悬着那颗心安下来。   抵达宫门外时,林业绥冷声吩咐谢府的人:“等在这里,接谢仆射。”   接着,便只见林府的车驾顺利驶进了兰台宫。   今夜之事也不过是天子顺利追封,探到三族已毫无招架之力,故开始报复性的折磨。   只怕往后还会更甚。   男子入长生殿,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从殿内出来后,直接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个人影。   林业绥道:“陛下特准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回府。”   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宣则要继续跪着,这是他给皇帝想出来的折辱之法,才有后面皇帝松口让谢贤出宫。   捎带着被准允出宫的郑彧也不多想,拖着跪麻的脚,瘸着离开了。   谢贤却纹丝不动,不愿受男子的这份恩。   过去近半刻后,林业绥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岳媪弥留,岳翁与其相伴四十载,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想见?”   谢贤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又不敢相信的瞪着身后的人,然后匆忙往宫外赶去。   宫门外,盯着人上了车驾后,童官扭头跟车舆内的男子禀告,而后又问:“大爷可要回府?”   林业绥揉眉:“跟着去谢府。”   回去也睡不安稳。   *   谢府西棠院的里间,哭声断断续续传出。   除了那些奴仆要开始哭丧,便是几个主子忍不住内心的悲痛。   宝因领着谢珍果几个小的站在一旁,谢晋渠和郑氏垂头跪在小榻前,眼睛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掉,听着母亲临去前的训诫。   范氏不放心的叮咛:“你日后是要撑起谢氏的,不要再想些什么高山名士,虽说谢氏再像从前那样是不能的了,可好歹也要好好护着自己的栖身之所。”而后看向郑氏,“七哥已要入仕,他和九哥婚事我也议好,如今虽不知日后还有什么差错,但总之现在是没什么差池,只剩十姐一人。”   妇人顿了顿,抽噎道:“她是个女郎,不比你们这些儿郎,夫婿定要仔仔细细给她选过,不求多贵,也不求爱她,只要尊她敬她这个妻子已是大幸。”   谢晋渠代妻子一块恭敬答道:“母亲放心便是。”   妇人交代完后事,谢贤也赶来了,屋里的李傅母听到动静和婆子的喊声,马上过去帮忙掀开帘子。   宝因偏头看去,触及谢贤目光里身为父亲的威权时,猛然记起自己出嫁女的身份,微微垂眼,默默退了出去。   大人回来,谢晋渠夫妻便膝行退到了一旁,谢晋渠、谢晋滉、谢珍果也抽噎着跪下去。   谢贤慢慢走过去坐下,就如此几步便已劳累的短叹一声。   这样的老态让范氏笑道:“你老了。”   谢贤迂缓了好一会儿,才答:“是老了。”   看着眼前这个相处了近四十载的丈夫,范氏不禁忆起自己为人妇的岁月,年轻时所受舅姑的刁难,这人的斥责,一下都从心头冒了出来,她只想无愧的走:“嫁给你以来,我自问从未有过差错,侍奉舅姑,养育子女,操持后宅,为谢氏尽心尽力也不比你在外头做得少。”   垂坐在凳上的谢贤无力开口:“我知道。”说完觉得还不够,但又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仍还是苍白的一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听到辛苦二字,范氏想起的却是谢贤心中那位志在山水的女郎,若是那人,得到的可也会仅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很想问,但不会问,话到嘴边,说得也是儿女的事:“高楼要塌,不是你能挽救的,要真还念着我对谢氏的一点辛苦,只希望你为七哥、十姐他们想想,能伸能屈才叫好,不要让几个孩子落不到个好下场。”   谢贤只道:“你不必忧心这事。”   范氏便也无话可说,伸出手去。   谢贤一声不吭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与自己说些什么,待看到那只手,落在膝头上的手动了动,可妇人一句“十姐”,又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谢珍果抹了两下眼泪,哭着赶紧跪扑在榻边:“母亲。”   “我走了,你要、要好好的。”   *   宝因刚走到外间。   李傅母便急忙凑上来,说道:“五姐你那位夫君也来了,现下在正厅坐着,你先过去陪陪。”   见这边已没有再需要自己的地方,宝因颔首,在仆妇把帘子打起来后,抬脚出了屋,转进抄手游廊,往正厅去。   男子安静的坐于圈椅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累极,旁边四方桌几上还摆着一宽口茶盏,圆盖轻轻搭在盏边。   宝因顿时心怀愧疚,谢贤能出宫,必是去过皇帝面前一趟的,其中还不知处于何种危殆之中,便是没去,那也是违背了圣意,前面一时心急,只能想到他。   如今思来,她的确冲动了,说到底这是谢府的事,与他无关,何况谢贤与他还有朝堂政事的纠葛。   刚成婚次日便来了个金殿会审。   宝因苍白道:“今夜的事,多谢。”   林业绥撩起眼皮,淡吐一口气,将身旁的高椅拉出来了些:“你我是夫妻,幼福又是求又是谢,莫不是有意要与我生分?”   宝因缓步走过去:“可说到底,这事你本可以不管的,要是林氏因此遭到陛下猜忌或厌恶不喜。”   林业绥轻笑宽慰:“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他不想在这上面与女子过多纠缠,亦不想让她再生内疚,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岳媪如何?”   今日发生诸多事,宝因早没过多的心力去深思,对方说什么,她便答什么:“已经在交代后事了。”   话才出口,就有一个仆妇哭着跑来向他们报丧:“太太没了。”   正欲要在男子身侧落座的宝因滞住心神,远远看着西棠院的方向,哭丧声正在越来越大,府里的奴仆都在忙着去报丧,准备丧仪。   然后便见地上被水打湿一片。   女子抬手扶眉,凝噎难言。   林业绥情绪不由松动,起身牵着她往那边走去。   待到了院子里,谢珍果等人的哭声翻江倒海的响彻耳畔,李傅母更是几度昏厥,而谢晋渠始终把伤痛憋在心里。   宝因走到蒲团前跪下。   林业绥亦是。 第117章 显怀   范氏逝后, 谢贤循礼,手中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再入尚书省处理政务, 于家中居丧, 旨在抚慰儿女痛失母亲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 因父亲尚在, 不敢逾越过父亲去伸张对母亲的敬爱,如是服杖期一载, 而非三载。   谢珍果作为在室女,也需服一载杖期。   宝因与大姐谢兰因、三姐谢絮因是出嫁女, 则要服不杖期九个月。   *   转瞬又一年八月。   蒸蒸热气逐日攀升, 飞鸟因此而死, 池鱼被困在干涸的泥中。   微明院的那片斑竹中,也搭起了凉棚,内里设有竹床, 专供女子在夏日里歇息纳凉。   眼瞧着快到日头最炎的时候, 玉藻一边吩咐着那些侍女婆子抓紧去收拾好竹床, 拿些饮子和石榴酸果摆上,一边挑起门口的竹帘进到正屋叫人。   便见这一载多来因守孝而愈发清瘦的女子握着卷竹简放在矮足小几上, 手指轻轻压着卷起来的竹片往外翻滚。   玉藻路过瞧了眼, 转道去里间拿盂盆:“大奶奶这又是要为谢府太太抄写救苦经书?”   宝因已在今年三月底便除丧,身上不再是素白,而是穿着花青宽袖交衽上襦与及足的皱纱裙, 镶边的襟袖绣有宝相纹, 宽博的纱裙外亦罩着绿沈连枝花草纹的长围裳, 两肘间还有一绿沈色的续寿巾从身后绕过, 自然垂下。   孝期的清臞也在这五个月里被慢慢温养了回来,只不过近来吐得勤,还未回到之前的丰腴。   她寻到昨日抄写的地方,止住动作,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玉藻端着盂盆出来,赶紧先拿去屋外放着,吩咐了个婆子拿去倒掉并清洗一番后,又重回屋,答女子的话:“好像是廿五。”   额间香汗泌出,宝因拾来手帕,轻滚几下,长睫半掩杏眼,视线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之上:“那没几日了。”   谢府一众主子在六月底守完的孝,说是商量着要在八月廿九为范氏再办最后一场济幽度亡斋醮的法事。   这些经文,便当是她为这位嫡母最后所尽的孝心。   怎么说也是一场母女,那位太太与这位大奶奶在谢府柔情的时候自然是有过的,玉藻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不去抄经,眼睛笑着往女子系着松绿腰带的地方看去:“那何不去外边竹床上坐着,屋里到底比不上那里凉快,我也叫人去收拾了,你本来就有这类暑夏里的顽疾,如今腹中又怀着一个,不得更加仔细小心,哪能再这么受热。”说着就走去小几前,欲要帮忙收拾,“这些东西我给拿过去就成,大奶奶只需走一走,对腹中孩子岂不也有好处。”   宝因思忖半刻,浅笑点头说了句“也好”,而后从榻边起身,微微弯腰将裙裳理好才下脚踏,一面摇着面妃色绢扇,一面缓步去到屋檐下。   从长廊绕去竹林那边时,续寿巾随着步履飘逸,如风拂柳。   她另一只空闲着的手则不动声色的掩在有些显怀的腹部,于除丧两个多月后怀上的,故好几人都说这个孩子是逝去的范氏托送来她这里报答恩情的,只因那时是林业绥从宫里请回的谢贤。   算来也已孕有三月。   神思刚回笼,便有侍女提醒道:“六娘来了。”   宝因止步回身,往远处觅去。   紧接着便是一句几载来都不曾改过语调上扬的“嫂嫂”,林却意也来到跟前,有礼数的万福。   走完长廊,宝因小心下了石阶,走在平地,才敢侧目仔细打量着身旁的人:“身子可有好些?”   这一载多来,林却意的痒咳时不时就要犯,咳出血丝来也已成了常事,气血始终都是亏损着的,不咳的日子里也需吃着补气补血的药丸,要是咳,吃的药便更多。   因着这顽疾,婚事也耽搁着,王氏觉得无碍,坚持认为是命理的事,结婚生儿便好了,宝因却想等等,再给她养养身。   婚姻一事议倒是好议,可嫁过去后,怕便没这样的好时日能养着,再说刚娶的新妇日日吃药,时日久了,那府姑氏恐也没有好话相待,反受委屈,心中有苦都难言。   好在林却意她自个倒也没什么过多的烦忧,眼下听了,立马嬉笑道:“若不好,妈妈怎肯允我来找嫂嫂。”   宝因闻言一笑。   去至竹床边后,林却意先瞧到了床几上所摆的卷叶边绿色高足盘,内里盛着红彤彤的石榴粒,煞是好看,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上前执着喝饮子的玉匙便舀进嘴里。   下瞬,便被酸到闭眼嘶牙。   站在凉棚前阅账目的宝因被这动静猛然吓了一跳,紧着转身看人,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眉眼间的忧色渐渐褪去,哑然失笑:“还不赶紧吐出来,再这么含着是生怕你这牙齿酸不掉?”   来送账本的红鸢也歪头看去,忍俊不禁道:“这是大奶奶止吐吃的,特地从归义郡运到建邺来的,前儿大娘子刚贪吃被酸到眼泪流个不停,大奶奶哄了许久才好,怎地今儿娘子也这样,倒不亏是玩在一处的姑侄。”   林却意赶紧吐在手帕里,而后嗤了声:“瞧着怪好看的,谁知是个酸芯的。”   宝因看完账目,递交给红鸢后,走去一旁食案旁,从赤玉罐中擓了些石蜜,浸入放到温热的汤水中:“归义郡气候不齐,盛产这样的石榴,听说是还要配着香辛料吃的,为的就是这个酸味。”搅匀融化后,她端起蜜水,拿去给竹床边的人,婉顺道,“压压嘴里的酸味。”   林却意捧过,低头喝了口:“说起来倒不见大姐与二哥。”   脾胃与胸间的呕感又在作祟,宝因抬手抚拍着胸口,连忙捻了颗石榴粒送入唇舌间,轻嚼几下,吞咽进喉后,往院里排屋那边看去:“他们在睡着午觉,怕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醒。”说罢便笑着吩咐眼前站着的侍婢,“去拿些蜜饯果脯出来给她解解馋。”   红鸢殷切欸着离开。   转身正好与抱着一堆竹简与写经纸的玉藻错过,两人笑着招呼一声后,一个抬脚去了院里,一个走去凉棚,禀与女子说道:“三太太来了。”   宝因抬头,果然有一妇人穿梭于长廊中。   看到长辈来,林却意不敢再坐竹床,赶忙起身让了座,叫侍女去给自己搬来方杌。   方杌搬来,出了长廊的王氏也朗笑着过这边来:“我刚到勤慎院看了航姐儿她们过来,想着来都来了,若不来这边瞧瞧我们绥大奶奶,只怕日后吃味,又要来埋怨我了。”   宝因脱下肘弯处那条垂落如深潭之水的续寿巾,递给旁边的侍女,顺着妇人的话,故意玩笑道:“叔母来不来倒是不打紧的,我只关心慈航怎么不来?”   王氏一边伸手欲拧女子的脸,一边认真答复起来:“本是要来的,那个小的有些不适,航姐儿不放心。”   宝因也没躲闪,眉心蹙着:“礼哥儿病了?”   袁慈航是在今年正月里生的林礼慎,比那个大的倒不怎么爱生病,生下来八个多月,连喷嚏都少打。   甫一听到,不免惊诧。   瞧着女子虽有光泽却还没丰盈起来的脸颊,王氏终究是没能狠下心,改拧为摸:“舌苔有些发黄,身子发微热,今早起来拿药吃了,我瞧的时候可顽着呢,你也不必为此多想,她知道你这个长嫂为了母亲逝去的事一直在劳神,又有了身子,心里想着你念着你,特地不叫人透风出来的,怕的就是你不顾自个的过去东府。”   宝因笑起来,顺手从红鸢手里的盘中拣了个樱桃蜜饯,亲自塞到妇人嘴里:“难为你们都顾着我,也没什么可孝敬的,只有这个了。”   王氏也张嘴吃进去,笑眯着眼说道:“我瞧这便挺好。”随即,看向一旁,“六姐可还在吃着药。”   听到妇人说的话,林却意脸色闪过一瞬的郁色,而后粲然:“日日都在吃。”   没一会儿,乳母便把睡醒的林圆韫带了过来,还有三月多便要过四岁生辰的人,话已会说,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林却意姑侄两个在一处顽着。   王氏又转头和女子续起了前面的话头:“倒是筠姐儿说要来看看你,去勤慎院刚巧碰到她在那里和航姐儿闲话着,要回沧海院去换身衣裳再来。”   林卫隺今年满的十七,六礼在四月便已走完,所议的妻子正是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和裴爽出自同支,论辈分还是他的侄女。   皇权回收,裴灵筠这个堂叔父,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宝因坐在竹床边,轻摇着纨扇,不禁笑嗔道:“我有什么好瞧的,要劳你们一个个的如此费心,改明儿我不去你们那里一趟都是万万不能的了。”   一抹精光从王氏眼中闪过,只听她逗趣道:“人来不来倒没什么打紧的,礼到也就是了。”   心中宁静,体热渐散后,宝因放下纨扇,抬眼笑着辩道:“那可不依,我人不去,叔母怎会知是我送的,岂不是为人作嫁了?”   妇人满眼都是长辈的疼爱,很快又道:“不知道罹哥儿今年岁末能不能回来,再不回来,怕郭氏那边要心有所想了,白白等着算什么,你也叫绥哥儿想想法子,把人先从南边调回来,把礼先行了。”   林卫罹也满了十九,议的是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与孙府二夫人出自同族,说来还是先为他议好的婚,去年腊月议的,但因为他在南方,亲迎礼暂时难以完成,取舍之下,便让林卫隺先行了最后一礼,总不能始终等着他四哥,像之前林卫铆那般。   宝因展开竹简,又铺开写经纸,垂眸不语。   谢贤居丧,王宣早便主动选择急流勇退,又有昭德太子之事,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形单影只,不过是只被圈养的鸟。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皇帝已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且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世族自然便会愈加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于上的权势,开始压制世族,提李氏宗室的地位,已连续重用多位宗室,寒门虽用却少,或许是对世族杯弓蛇影,渐有苛政的势头。   男子也是履虎尾,愬愬。   这时若将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皇帝必会警觉林氏,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好。   她执毫笔,蘸墨写下经文:“我会与他说一说的。”   话刚说完,林真悫忽步履踉跄的直奔而来。   “阿娘。”   乳母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护着,行至凉棚,忙在女子跟前笑着解释:“二哥刚醒就要找大奶奶您。”   林真悫六月才满的两岁,明明一处长大,可比起他阿姊的性子却要沉稳内敛一些,不喜与旁人相处,除了照顾他的奶妈,便只黏父母与姐姐。   宝因将手里的东西搁下,俯身将手伸入孩子后背,探到有些汗,顺手拿了几上的纨扇给他轻挥着驱热。   这么一折腾,又想再呕,她屏息合目,慢慢缓着。   王氏吃着蜜饯,打量几眼:“慧哥儿倒长得快和兕姐儿差不多高了。”发觉女子不适,忙端着高足盘递到对面,担忧问道,“你这胎怀的如何。”   看见有尊长在,话已会大说的林真悫也知礼数的开口:“祖母。”   王氏笑开了嘴的长欸一声。   心间舒适了后,宝因亦眉眼带笑,又见林真悫一直望着某处,她搁下纨扇,托着玻璃盏,舀了口蜜水喂给慧哥儿,边答妇人前面的话:“倒还好,与怀兕姐儿那时差不多,月份到了,便早晚都要吐上一会儿,吃不下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裴灵筠果真来了这,她眉间有颗自出生便带来的红痣,瞧着不甚端正,为正室难免有失家风,婚事最为难议。   林氏本也有些犹豫,林卫隺却直说娶妻娶贤,而非娶貌,端正与否,更是论心。   正是如此,宝因不顾王氏的劝阻,亲自定下这门婚事。   裴灵筠的名来自屈子的字,从她所写的大赋骈文来看,其人也如屈子那般,有忠贞之质,清洁之性。   王氏忙着告上了一状:“你嫂嫂还说呢,我们一个个的还来这瞧她,有什么可瞧的。”   裴灵筠摇着扇走来:“面上说是瞧,岂不知我们是奔着别的而来。”说到这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嫂嫂这儿搭着凉棚,又有一片竹林遮荫,比别处清凉多了,不来这儿,还要去哪?”   与侄女玩累了的林却意喘着气,拿手帕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凑过来插话:“我也瞧嫂嫂院里的这个好,何不叫那些婆子照这也在甘蕉院里弄个一模一样的,日后便可去那里,也不用日日来搅扰嫂嫂了。”   “六姐这话说得可真不明不白的。”王氏的嘴吃蜜饯吃干了,捧起豆蔻熟水,觑向林却意,“你嫂嫂她又何时嫌我们了不成?”   林圆韫被乳母侍女擦了一番汗,瞧见二哥在喝蜜水,急着也跑过去要喝。   宝因用石蜜冲重新兑了盏喂兕姐儿,被揶揄一番,笑盈盈的与她们闹作一团,佯装不满的睨了眼妇人:“你们快瞧瞧,叔母又来了,一日不逗逗我们便浑身不自在似的。”   林却意紧着站在自己嫂嫂这边,抚掌大笑:“可不是,总算有人替我们说出来了。”   一语刚完,她脸色微变,拿前面擦汗的手帕捂嘴,不断咳着。   王氏也顾不得和这些小辈们玩闹了,赶紧起身,过去轻拍着林却意的后背,担心的同时,忍不住的斥责一番:“该好好静养的身子,偏生不安分,出来乱走动做什么?定要往后半辈子都靠吃药活着才乐意?婚事也被耽误,留成了老娘子,瞧谁还要你。”   刚好李妈妈叫姮娥院的侍女送来了平日要吃的益气补血的药丸,还有一丸压痒咳的。   林却意乖乖低头,像个做错事的人,一句话没应,把药给吃了。   瞧着这副情形,宝因时刻分神注意着,待喂完林圆韫和林真悫,上前去搂过情绪低落的林却意,一派护犊的神情,却又是打趣的松快语气:“叔母真是的,好好说我们六姐做什么,别以为太太不在,六姐就没人疼了。”   裴灵筠的搭腔则使得这种玩笑氛围愈加强烈:“六姐这么水灵的人,谁瞧了不心疼?”   妇人连笑几声:“亲嫂嫂都在护着了,我还能说什么。”鞠躬作揖的开始逗笑,“只能跟我们六姐赔礼道个歉了。”   林却意被吓得闪过一边,更是使得众人大乐。   说笑声渐大的时候,忽然响起脆瓷片的声音。   看过去才发现是林圆韫不小心打碎了碗盏,正瑟缩着,宝因瞧了眼,命侍女收拾好后,走过去,小心蹲下身子,柔声道:“可有伤到我们阿兕?”   林圆韫摇头,怕被责骂,聪敏的先说道:“娘娘不要生气,对这里不好。”   宝因低眉,瞧着那只小手谨慎的来摸自己腹部,眉眼笑得更欢,自是懂得女儿的小心思,满是慈爱:“阿娘不气。”   她拿帕子给孩子擦额头上的汗时,红鸢急匆匆来到跟前,低语一声:“春红来了。”   就站在不远处的林却意听得清楚,不由皱眉,春红不是三姐身边的侍婢?   擦好后,宝因直起身,未曾多想:“只她一人?”   红鸢点了点头。   半刻未到,那个哭到满脸不见胭脂水粉的人,就已经跑过长廊和庭院,径直跪倒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恳求着女子,像是能抓住的最后一根草。   “大奶奶您快去陆府瞧瞧吧!”   “陆府那个太太逼着陆六郎与我们娘子和离!”   作者有话说:   过年比较忙,更新不稳定qwq,正月初四初五会慢慢恢复   - 第118章 南边   林妙意被逼和离的话从侍婢春红的口中一出,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林却意,她直接怒吼一句:“凭什么?三姐前月刚小产,身子还没养稳当,今儿便要休弃?他陆氏端的是什么儒贤家风, 亏还以擅书擅文居世, 简直是辱没了士人门楣。”   裴灵筠嫁进来虽晚, 不曾见过那位小姑, 但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尤其是怀孕艰难一事, 成婚两年多来,已是第三次小产了。   不由叹怜一句:“这陆府怎能如此对待人?”   比起新妇的怜悯, 王氏却是满眼冷意, 只觉当初林妙意先斩后奏, 与自己长嫂闹到差点下不来台阶,如今落到这种地步也是活该的。   宝因的吐息有过一瞬的不稳,被侍儿搀着坐下, 扶额合目, 轻喘着气, 没有说一句话。   王氏饮完蜜水,主动开起这个口:“宝姐儿要如何?”   那时慧哥儿差点没了, 今日女子便是撒手不管, 她们都说不得什么。   天气炎酷,宝因指腹轻轻按揉几下头侧,思绪稍清明后, 睁开眼, 执纨扇送风, 淡淡然道:“三姐是林氏出去的女儿, 小产同妊娠一般,得坐月子养,可她身子骨尚未养好,陆府大太太竟要逼着夫妻二人和离,不管是为着什么,陆氏此举都难以叫人接受,现今夫家要弃她,我们便是她在这世上的依仗,岂能再不管,眼瞧着她陷入绝境,孤苦无依去?”   王氏点头,叹气。   宝因又笑说:“只是还要有劳叔母陪我去一趟。”   妇人目光落在女子腹部,心想此行少不得要与陆府的人纠缠扯拉,去也好,省得再生旁的事。   林却意本想去,只是她一个在室女,到底不好牵扯进这些事中。   在焦热之下,宝因与王氏一块登上牛车,驶往位于建康坊的陆府。   两人由侍婢各扶着下了车后,迈阶进到府中,走完长长一段回廊,再穿堂而过,便是崔氏院子的正屋。   周妈妈已经哭成泪人,守在半道上:“大奶奶你们可算是来了。”   王氏斥了句:“哭什么,有什么事等我们见过屋里的人再说。”   宝因更是无心应付一个仆妇。   又走了段路后,侍立在陆府大太太崔氏身旁的仆妇耳尖的听见两道脚步声,赶紧附耳道:“想来是林府绥大奶奶和林府三太太到了。”   与此同时,在门口站着的婆子瞧见来人,赶紧弯腰帮忙打起帘子。   王氏先跨过门槛,走到屏风后面去。   只听崔氏说道:“三太太怎么来了。”   王氏冷嗤一声,脸上却又带着和善的笑:“本是不想来的,这燥热的天,谁又想这么奔劳,尤其是我那侄媳,自小有顽疾,受不得热气。”这句话既是说给崔氏听的,也是说给林妙意听的,只希冀这次她别再做些糊涂事,白费了好心。妇人斜眼朝不远处瞥去,很快又收回视线,“可有人要不仁不义,又怎能不来瞧瞧。”   宝因守孝九个月,期间没吃过什么荤腥油腻,身子本就不足,何况天热,又怀了,着急走的这些步,已让她有些娇.喘连,提起裙摆来至厅中,先匀气息,不想又听见屏风那边的拔刃张弩,她赶紧攥着丝帕拭去额上与脖颈上的汗丝,抬脚绕过十二扇的花鸟座屏。   眼前豁然开朗后,她施了目光打量过去。   先见那崔氏坐于高堂,林妙意站在屋中,侧头低眉拿帕子不断地擦着眼泪,瞧那身子就知这一月来压根都没怎么好好养过,夏日里的一阵清风都能把她给吹走。   再看陆六郎也站在她旁边,夫妻二人一副挫败无奈的模样。   发现女子进来,崔氏不再理王氏,而是和气与女子说道:“绥大奶奶来得正好,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想必都知道我想让这两人和离的事,既来了,便做个见证,省的日后出去说是陆氏不仁不义,再来坏了我们的名声。”   王氏冷笑起来,最后那句话是在点她。   宝因收回打量的视线,平和一笑,嘴上还是称妇人一声姨母:“当年这门婚事是姨母与母亲所议,两府都是乐见其成的,再说三姐上月刚小产,缘何今日便要逼着他们夫妻和离?”   崔氏道:“绥大奶奶博学,应当也知道,娶妻先娶贤,其次便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下去,可妙姐儿做到了哪样?”妇人看向林妙意,“于贤上,她难以相助六郎的仕途,整日里不但不劝自个丈夫好学上进,反还跟着一块谈些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作诗填赋,使得六郎前阵子都要致仕了,若不是我拦着,我这一房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官职,再说成婚两载多,她也没有为六郎诞下半个儿女,这本该不能怪她,她也怀过,但留不住罢了。我前些日特去算了命理,说是他们两个本就不该往一处凑,便是凑在一起,也难有子嗣,便是有,都生不下来。”   末了,摆出一副被祸害到苦不堪言的样子与语气:“林府这门亲,我们是不敢再高攀了,便是日后林氏有从龙之功,我也要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这份荫护。”   字字句句,都让人不能反驳,尤其是最后的话,摆明要二人和离的决心。   宝因不欲与妇人胶葛,直问林妙意旁边的男子:“陆六郎心中也是想要与三姐和离?”   陆六郎低下脑袋,像是在躲闪谁的视线,闷出一句:“我心中有三姐,未曾想过和离。”   林妙意像是有了冀望,满眼闪着泪光的瞧着旁边的丈夫。   这句话也使得王氏有了几分底气:“陆夫人也听见了,两个小辈的都如胶似漆,你凭什么做这拆散鸳鸯的事。”   宝因听到这话,却不大能高兴,眉目间的讽意愈加深了,他竟不敢看着自己母亲崔氏说出这句话来。   不曾想过,又有何用。   果不然,崔氏立即驳道:“三太太莫不是忘了,本朝孝悌为先,六郎父亲自孩儿一出生,便在外地任职,陆氏这一房的人个个都是不中用的,只知道擅书法。我含辛茹苦的拉扯他长大,半点福没享到,后来他父亲又客死外地,我独自过去治丧,扶灵回建邺,后又操心他的婚事,再是儿女,每桩每件我都做得问心无愧,如今眼见六郎的儿女见不到,仕途也被这个新妇撺掇的要自毁,敢问三太太,换成是你,你可能安心坐得住?怎就是我要拆散了,我可不想死后,被陆氏后人指指点点,说是我教子无方,打理府中事务不尽心。”   这些话堵得王氏也无话可说了。   再看林妙意,一句话没说。   宝因自是头疼,屋内又闷,热烘烘的一团,有孕的难受交织在一块,勉强稳定好后,心中也有了定夺:“我想与妹婿单独说几句话,谈完之后,和离与否全看你们陆氏,林氏绝不再置喙半句。”   崔氏许断定自个儿子不敢忤逆自己,当下就点头同意。   林妙意有些意外的呢喃一句:“嫂嫂。”   此事的根结在陆六郎的身上,宝因吐气,不好多言,莞尔过后,便先转身,绕过座屏,去到屋外长廊中。   屋内的陆六郎与林妙意私语了几句话,也出去了。   脚步声渐近,宝因神色淡下,摇着纨扇,碎发被风吹起:“六郎应该知晓,你母亲当年为何要着急的议下来这门婚事,且还不通过我,瞧上的便是三姐她长兄在朝中的官位,你与三姐成婚,也是林氏的郎婿,她长兄不是没有提携过你,为何不愿升迁?”   陆六郎拱手:“治礼郎一职,我已很满足,且宦海深沉,我不愿与其同流。”   宝因好笑道:“你满足,陆夫人却不满足。”再问,“你这话可与陆夫人说过了?”   陆六郎情绪忽便变得低落:“曾经说过,可母亲总是盛怒。”   宝因闻言,执扇柄的左手止住,尾指勾着坠下的金环,拧起眉心看人,语气不由加重:“你不愿掉进那深沉的宦海中,与朝中的人同流合污,却要让自个的妻子来承担一切?”   崔氏能说出那番话来,便知素日陆六郎在母亲面前也是避重就轻,默认母亲猜想的一切,从不知为妻子辩白半句。   因为他不想惹母亲生气,便连林妙意三次小产,都未必不是因着被那个姑氏私下言语折磨。   小产过两次,又不好好休养,自然就成了习惯,这才会有后面的第三次。   陆六郎认错之态极好,急忙弯下他们文人绝不轻易弯下的脊骨:“是我的错,我、我不曾想到母亲会做到今日的地步,但我待三姐是有情的。”   纨扇继续送清风,宝因轻轻笑着,却又无情揭穿:“在爱之上,还需有护人的能力,如此,这份爱才值得宣扬于口。”   点到为止后,随即她又道:“妹婿大概不知,比起爱,女子更需要的是夫君的相护。”   陆六郎着急起来:“日后我定会好好爱护三娘,还望夫人能...”   似是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宝因缓声出口打断:“我虽是三姐娘家的长嫂,可她嫁来你们陆府,便是你府上之事,陆夫人说得那些话,亦并无值得指摘的地方,我要驳了,传出去便是林氏的过错,走到这种地步,我已说不了什么,待会儿进去能不能护住,便看六郎的了,若护不住,三姐我便带回林府去,你不能护,自有林氏来护,留在这里也不过是让她再形如稿木罢了。”   她今日或可不顾一切的以林氏权势来相逼崔氏,但离开后,又要林妙意继续独自面对变本加厉的磋磨么。   进到屋中,陆六郎倒是开门便见山的说出一句“不愿和离”。   母子二人一番拉扯,最后自是崔氏赢了,只要面红耳赤的怒斥几言,陆六郎便脑袋低垂,不敢再说半句话,一副任由母亲做主的模样。   林妙意一直隐忍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依在自己丈夫怀中,身似浮萍。   陆六郎赶紧扶着人去了旁边的隔间。   儿子听自个的话,崔氏心里高兴,事既成定局,也自不会再计较这些,反装模作样的对林府的两位主子说道:“妙姐儿到底是为我们陆氏小产的,等身子养好,我再差人送回林府去。”   王氏话里带刺的直接讥嘲:“不必了,身子还是回我们林府去养得好,免得在这里养不好,日后再嫁,还要被前事连累得小产,我们三姐也不是什么金银打造的身子骨,可经不住这样的磋磨。”   这话便是指明林妙意后头两次小产都是陆府侍奉不周。   宝因捧起茶盏,啜饮不理。   到了要走的时候,林妙意夫妻二人抽抽泣泣,不愿相离。   崔氏便命两个干粗活的婆子上前去拉扯开,勒令陆六郎回自己屋里去写和离书。   瞧见婆子对林妙意用蛮力,宝因冷瞪一眼,而后将手中纨扇递交给侯在屋外的侍儿,让人去唤来周妈妈后,徐步过去,嘱咐道:“还劳妈妈先扶着三姐去登车。”   又让王氏也跟着一块先去车驾之上。   妇人有些不放心:“要出了事,我如何与绥哥儿交代。”   宝因也不顾陆府的体面,面上有笑,声音却是冷的:“我留下来拿三姐的和离书,拿了便再无瓜葛,免得日后又有什么牵连。”   如此,王氏才跟着离开了。   待陆府仆妇递来她们六郎写好的书信,宝因接过后,撑着椅手起身:“既已和离,陆夫人便要明白‘有缘即合,无缘即离’八字,好聚好散,夫人若到外头说些折损三姐名声的话,我自也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世。”   忽然和离,必有流言,何况林妙意刚小产不久,其中恶言只怕会偏向陆府,崔氏要留人养好身子再回林府也是此意,但此法不通,往后若有人相问,为自个儿郎说好话无可厚非。   可女子这话,彻底断了可能,崔氏当然知道谢氏贵女在建邺的人脉比自己更甚,当下也只能咬碎牙,笑着应好。   *   于崇仁坊新建的昭德观中,一身鸦色衣袍的男子背手立在主殿前的栏杆处,垂眸看着底下梓人在打造三官神像。   这座道观是天子特地为孝昭皇帝所建,已几近完工,只差殿中神像未雕,他奉命前来审察。   站在男子身侧的裴敬搏却没有闲心看这些:“听说昨日陛下让李氏宗室的人去了西北。”   皇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建邺风云变幻,酝酿多年的西北突厥也不出所料的趁机出现异动,虽让王桓领兵随时准备抵御,可又连派了两三位宗室去担任将军,从旁佐助。   眼瞧着世族被再而三的压制,一心想要出头的裴敬搏自然着急。   林业绥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以往帝王为了防止出现前朝那样的皇亲夺权,始终提防着宗室,更是接连打压宗室地位,后又有世族盘踞,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便一直养尊处优,极少涉及政事与军务。   道听途说,如何比得耳目濡染与身经百战。   况且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如此短时间内,天子不过是徒劳无功,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世族。   新帝的根基也只能是世族。   裴敬搏转而又说出几句为天下着想的话:“可陛下急着要剪除世族,不顾一国存亡,让那几人代表自己去监视,又给了便利之权,倘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定会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忌讳颇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来让损失降到最低。   且目前最值得注意的是七大王,太过活络的举荐宗室,不知是讨好皇帝,还是要为日后铺路。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这趟本就是为太子而来,裴敬博赶紧应是。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分了神,远眺着不远的地方,呼出一句:“那似乎是林府贵夫人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三官殿又加高了地基,有长生殿之势,足有百级台阶,从这向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街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帏改成了细竹帘,透风却又瞧不清内里是谁。   唯一能识别身份的便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郡望。   *   回到春昔院后,林妙意瞧见那颗青梅树哭到差点昏厥,好不容易搀扶回屋在小榻上躺下,宝因刚吩咐完侍女去端来热水,紧着又有仆妇来说姮娥院那位咯出血了。   王氏瞧出女子抽不开身的慌忙,过去说道:“你先去看看六姐吧,她那身子更要紧些,想必也是为了今日三姐的事给着急的,这儿有我。”最后仍不放心的嘱咐一句,“看完六姐,你直接回西府就是,不必再往这处来,这胎才刚坐稳,可劳累不得。”   在妇人心中,林妙意这档子事自是比不得咳血厉害,更不值当怀着身子的女子再来操这份心。   和都和离了,还要林府如何,所有人都围着转才成?   说话间,王氏已把人给推搡到了外间。   宝因没法,只得先往姮娥院走去。   等女子走后,王氏回到里间,盯着周妈妈给林妙意刚净完面,没一会儿又有新的眼泪流下,反复几番后,不禁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身子还没养好,这样哭哭啼啼更伤根,莫不是日后嫁人,还想再被姑氏用小产的由头给逼着和离?”   话头一起,再想起在陆府被那崔氏一顿讥讽,受了不少气,免不得再道:“三姐以为两姓缔结姻缘,光凭情投意合便足矣?别说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出了长乐巷,哪个门户议婚,看的不是家私门第,品德性情?这里头弯绕又岂是你能想清看清的?莫说你,便连你那母亲整日里都不知与各府夫人应酬,都难以晓得摸清,两个瞎子找夫婿,能找到什么好的?现在落得这个地步,又能怪谁怨谁?”   林妙意终于有了反应,伏倒在榻上,哽噎道:“是,我怪不得,也怨不得,我是嫁出去的人,死活好赖都与林氏无关,哪怕和离,也只需袖手旁观。”   听出几丝怪里怪气的王氏怒言:“三姐这话说得倒是没良心了,你要真这么想,明儿就自个回去,看那陆六郎敢不敢忤逆自个母亲,你以为今日用权势逼得陆府不敢和离就是皆大欢喜了,只怕往后更多的苦头等着你吃。”   “我、我知道。”这两载来,除去与陆六郎相处甜蜜外,其余日子并不值得留恋,随即,林妙意忽地说出一句只有宝因才能听懂的话来,“可在这世上,惟六郎不会嫌恶我。”   陆六郎知她所有不堪,却肯接纳她,她没有勇气再去试探旁人,女子左右是要嫁人的,日后还能嫁给谁。   王氏嗤笑道:“他不会嫌恶你,惯会抛弃你罢了,但凡有几分骨气主见,何必事事都听他母亲的,又不是五六岁的孩童,看他自小被母亲管着长大就知了,能是个什么值得托付的,这些家私细节又何尝不能看出腻歪来,当初不惜气得你长嫂小产也要嫁的人,便是这样的!”   周妈妈几次想要护着自家娘子,但又因着尊卑咽了回去。   *   已逼近酉时。   离开崇仁坊后,林业绥径直乘车回了长乐巷。   暮色虽还未四合,但天光渐昏,不似正午时分那般亮堂,微明院也依例点起灯来。   男子穿过游廊,往正屋而去。   玉藻坐在院子里缝补那两个哥姐儿的衣裳,听见脚步声,被惊得赶忙起身弓腰,尊呼一声。   瞧着行礼的侍婢,林业绥在檐下停步,记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你们大奶奶可回来了。”   玉藻微楞,旋即明白男子是知道了大奶奶外出一事,赶忙禀他:“回来便送三娘去了东府,后来大奶奶又遣人来说要在陪六娘用过晚食再回来。”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居室。   他用完晚食,慢悠悠漱好口,再去解了衣袍,散了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回来。   日光彻底消弭,只余烛火时,院外走来提无骨玻璃灯的婆子。   宝因被拥在中间,她一边抬脚上阶,一边用细白的手护着微隆的肚腹,借着烛火,小心迈过门槛,转进右边的抄手游廊。   走至屋门口,她起了玩心,逗起那鹦鹉来。   玉藻瞧见,急忙上前低声道:“大爷在屋里,您赶紧进去吧,可别逗这畜牲玩了。”   许是有着白日陆府事在,宝因秀眉皱起,用丝帕拭汗的同时,拿话堵了回去:“他回来又怎的,我是他妻子,这儿是他起居之所,难不成我还得进去三跪九叩,感恩戴德一番?”   玉藻一根舌头像是打了结,说什么都不是,她更不知女子怎么突然便有了这么大的脾性。   话说完,宝因也觉没意思,回身进屋。   玉藻惟恐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人,不好侍奉,忙喊来红鸢端水跟着进去,她上前为女子挽起袖子,卸了皓腕上的金镯,又脱去肘间的续寿巾。   宝因出了一身汗,在盆中盥沐过后,思着前面的事,知道是自己错了,心间实在难耐,又满脸愧疚的挑帘去外面与玉藻万福软语告饶一番才休止。   入到里间,男子正坐在榻边,捧书翻阅,鱼脂铜灯忽闪着,茶盏被掀了圆盖搁在一旁。   宝因先去东壁解开上襦与围裳,随后换上大袖短衫,稍稍遮风,刚拢好,她便伸手拿来灯杖,挑起浸入脂膏中的灯芯,时不时向始终沉默着的男子打量一眼,复再垂眸,那会儿在外头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忆着府中发生的事,她还是先张嘴说道:“三姐今日与陆六郎和离了。”   林业绥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对此丝毫不意外,回府也多少有听底下那些个婆子嚼了舌根,只是他心绪并未有多少波澜,于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回头路可走的人来说,主动选择便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故语调平平,显出几分冷漠:“和离回府养身子也好,接连小产,可见那陆府是没上心的,继续留在那里不过是白消耗气血,她日后要想再嫁,林氏也照样是她的底气。”   一语说完,男子提起刚才所听到的事,嘴角有了笑意:“幼福先前便是为这个生气的?”   果然听见了。   宝因不再说话,和离休弃之事并不罕见,可那些男子都有薄幸无爱的由头或是寻尽妻子的错处,她对此早已看开。   左右又不是不能再嫁。   今日却是头一遭遇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待妻子还有情的儿郎。   不正是应了谢氏嫡母范氏死前嘱咐六哥谢晋渠的话,要为十姐寻的夫婿,不求爱,不求贵,只求尊,只求敬。   范氏不便是如此度过的么。   孝道之外,大多时候谢贤都是尊她敬她的,不是范氏所做,也会为其在母亲面前辩白,但陆六郎若是尊敬林妙意,便不会放任崔氏乱想,让自己妻子在姑氏那里担上个不贤的名声。   可见是易得有情郎,难求无价宝。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搁置下书,谨重将人抱来自己膝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了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急着进屋,为夫还是可以继续等的,再说那侍婢所说的话原也不是我吩咐下去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宝因心里登时不是滋味,酸楚冒上来:“那句话本该纠我的不是,平白无事的冲她发了气,又连累你,怎么一个个的倒小心翼翼的来迁就我。”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了腰,林业绥也未仰头,薄唇正好抵在那儿,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锦布,偷咬了几下红果。   酥麻颤栗之中,宝因恼到直咬牙:“我刚真是白对你愧疚了。”随后嗔言,“我白日发了汗,也不嫌脏的。”   林业绥先说:“还隔了层,有什么脏的。”然后又狎笑道,“这样才叫不嫌。”   宝因顿觉前面显得空落落,低头才见是诃子被解,半耷拉着,堪堪挂住。   捉弄几番,饕餮饱餐一顿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用手帕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府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两颊潮红还未全褪的宝因细细喘着,指腹抬起,揩去男子嘴角的水迹,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如今在朝中的步履艰难,本不想把王氏说的那话讲与他听,但既问了,又顾及着要给妇人一个交代,稍微润色过,才说:“三叔母问我卫罹何时能回来。”   伸手为女子系诃子的林业绥一听便知所为什么,简单又不算敷衍的答她的话:“他前两月在南边立了一功,陛下打算岁末诏他回建邺团聚,到时叫他行完亲迎之礼再走便是,妻儿也可带去那边郡县安置。”   南边立功?   宝因听了直问:“南边不是向来都平安无事?”   正因如此,天子才将人调迁去那里,而当年与林卫罹并肩作战的兵卒却早已是西南将领,据守重郡。   林业绥把女子小心安置在榻边坐好,自己则起身去净手,又执来湿帕给她仔细擦手:“海上有流寇忽然袭击,大概是那几个岛国所行,知道如今天.朝政事不稳,所以趁机作乱,好在不成什么气候,那边能独自应对,因而才立了个小功,呈述文书也是昨日才送达尚书省。”   宝因喝下男子前面所晾凉的汤水,不由幽思。   西北不太平便罢了,可连向来安稳的南边都生了异变,只怕往后不太平的事还会更多。   林业绥收了帕子,看着女子沉思的模样,圆月那样的面容变得清瘦,耐不住的抚弄几下她乌发,这样的贵女怎能受苦。   他眸光忽变得幽沉。   三族可以倒下,世族不能。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也算是两更半了吧qwq(戳手指) 第119章 索取   临到九月中旬, 天突变,下起了急雨来,水点啪嗒砸在地砖上,溅落池心, 烟雾气使万物朦胧。   午觉睡醒, 坐在方杌上低眉绣腹中未出世孩儿衣物的宝因叫这屋瓦热闹声给吓了一跳, 忙抬手抚着胸口压惊。   一呼一吸之间, 额头竟泌出了些汗丝。   她搁下手中绣绷,拾到丝帕轻拭, 猛然间又记起什么,边起身往外走, 边:“快喊阿兕、阿慧他们进来。”   在外间打着盹的玉藻刚好醒来, 哈欠还没打完, 便几步过去,把女子挡在里间门口,唠叨几句:“您慢着点, 好歹也该注意身子, 也不是第一次当妈的人了, 外头哥姐儿那里我去瞧瞧就是,再不济还有侍女乳母在, 要那么些个人都还能照顾不好大娘子和二郎, 白白养着她们做什么的。”   宝因凝眉,手落在腹部,转瞬笑开:“倒真是长大了, 不止年岁, 胆子也是, 说起话来越发像那些个妈妈, 反训起我来。”   听着外头骇人的泼天雨声,她也没心思再逗趣,先展眉催促道:“那还不快去。”   玉藻却生怕女子不听劝,不放心的再次叮嘱一番,才调转方向,打起竹帘去了屋外。   宝因胸间一口气析出,回里间将针线篮子拾掇好。   没多久,室内进了人。   这场大雨来得急,哪怕这些个乳母紧赶慢赶的,林圆韫和林真悫还是都没能躲过湿身。   瞧着儿女湿漉漉的模样,宝因呼吸微滞,赶忙吩咐人:“先把干巾帕拿来,再去他们各自的屋里找套干净衣物,热水也要叫人烧些备着。”似是还不够,又道,“还要拢盆火来。”   本是不冷不热的,但下起这样的雨来,只怕是寒意在起头,气候保不准便急转直下,忽然冷起来。   随即,由心疼生出恼怒,轻声斥道:“闹着不肯睡午觉便是这样的?”   如今这个年纪,正是俏皮好动、精力使不完的时候,林圆韫怕日后母亲不准自己再玩,赶紧先道:“儿没事,不过是淋了些雨,二哥也是,我们身子壮着呢,娘娘不必担忧。”   阿姊说话,林真悫只有一声乖巧的嗯。   宝因接过玉藻递来的干巾帕子,看了眼从学步学语来便事事都跟随自己长姐的慧哥儿,无奈一笑。   见母亲神色好转了些,林圆韫再嬉笑着说出心中所想:“娘娘如此好,往后我们定会注意些,不叫娘娘伤心。”   在给林真悫擦雨水的玉藻笑出声来:“大娘子这股聪明劲也不知是替了谁。”   往后定会注意些,便是还有能玩的日子,这话稍想不明白,只要应了,算是彻底掉进陷阱里去。   林圆韫恼得嗔了眼,赶紧讨好的抱住母亲:“自然是娘娘。”   林真悫在旁接了句:“还有爹爹。”   宝因立时便忍俊不禁,温声细语道:“好玩是天性,我又何时不准了?只是在外头顽过,也得仔细些身子,要生了病灶,阿娘与你爹爹又怎会有不担忧的理儿?你身子骨是壮,却也不是铜打的身子,铁做的骨头。”   把林圆韫身上可见的雨水擦干后,乳母也拿来了衣物,各自领着哥姐儿去换。   不一会儿,炭盆也拢好端到里间。   雨水所激起的冷意也果真如针扎般的刺入肌肤。   没了两个孩子在跟前,宝因坐入乌椅之中,静听雨声。   林圆韫穿好衣裳,急忙就跑到火盆旁,听话的在方杵上坐下,伸出小手去烤,又去摸母亲的手,比着大小,还没收拾好的林真悫自然着急起来,发出不开心的嗯嗯声,   被女儿逗乐的宝因察觉到素绢屏风之后的人开始耍脾气不愿好好穿衣,抬头叮嘱玉藻好生看顾着兕姐儿后,扶腹起身,缓步去东壁,从乳母那儿拿过外衣,亲手给慧哥儿穿好。   林真悫这才开心了,安分穿衣。   待弄好,感到丝丝寒意的宝因也重新拢了件夹着丝绵的织金胭脂红的外袄,而后领着手心冰凉的林真悫去烤火,把身子烘热。   两姐弟中,他生病最多,明明差着近两岁,反比兕姐儿病的次数还多些。   红鸢进屋来说“隺五奶奶来了”,转瞬便瞧见侍女打起里间的门帘,站在门口的裴灵筠正在解斗笠,她读惯看惯那些山水诗画,又向来爱读诗经,不觉这类斗蓑衣便是作践身份之物,只觉别有意境。   另有侍女上前把斗笠拿走离开后,裴灵筠这才抬脚入屋,搓去手上沾染的凉:“嫂嫂这儿倒是暖和。”   “前面才使人拢的火。”宝因一面笑应她,一面让乳母把两位哥姐儿带走,“下这样大的雨,怎么倒还往我这处来了?”   裴灵筠抿嘴笑着,不好意思的用手捂了捂脸:“午后无事,自个待着又嫌闷,尤其是这雨季到了,我更是难以闲住,可三姐心绪还未好转,六姐身子本就不好,二嫂也还在眠着,只好来叨扰嫂嫂了。”   宝因伸手落在女子腕上,轻使力道,将人推到绣墩旁坐下,笑嗔了眼:“你我妯娌何来叨扰一说,要觉叨扰便干脆别来,岂不好?”   裴灵筠捂嘴笑起来。   两人围火闲谈时,外头的雨势也不减反增。   听着如此大的动静,骨子里自带一股悲天悯人之气的裴灵筠理着丝线,望向窗外道:“这雨只下这一日倒还好,要下个十几日,只怕会生灾祸。”   聊到中途,宝因便觉时日乏味,指腹捻着银针,继续绣着孩儿衣物,针尖刺过绢布,缓慢拉扯,便落下丝线紧紧贴附其上,闻听女子所言,语气淡淡:“何须十几日,七八日便有洪水,不出多久,百姓屋舍将被冲垮,生流民。”   而这日过后,往后推去近一月的天都是阴沉沉的,雨水从未断绝,再难有个好天出来。   来至十月下旬,更是连下几日骤雨,河道翻涌,建邺附近的水网皆呈满溢之势,三省商议过后,紧急泄洪。   泄了三四日,暴雨也见小。   可到廿九夜里,又忽听天雷降下,地动山摇,急雨骤落,瓦片碎裂,丝毫没有任何喘息的间隙。   宝因被猛地惊醒,稍微缓过来后,小喘着呼吸。   耳畔雷声仍不休不止。   她抬手扶额,合目养了养心神,再把那口浊气一并吐出后,方觉好受了些,但也感到口干舌燥。   翻身想起时,却发现身侧的人不见了。   深思几刻,宝因稳住心旌,借着彻夜在燃的烛火,找到织金旧袄穿好后,掀开棉衾,下到卧床边。   便见男子正身而立在窗牗的榻前,鸦羽色的外袍罩在身上,与这般夜色难分秋毫,然后漫不经心的举起掩在衣下的左手,慢腾腾拎起瓷瓮,倒了盏茶。   而茶汤流动之声消弭在泼天的雨中。   宝因先走到里间门口,挑起门帘,瞧了眼外间的漏刻,再回过头来问:“怎得起这么早,离卯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茶倒好,林业绥脚步微转,踩着脚踏,缓缓坐下,被鸦色外衣所罩的白色寝衣,也显露眼前,略松垮又不觉浪荡,反有山间清冽之感。   他右手端起茶盏,露出温润神情,答得简便:“口渴,起来喝茶。”   紧接着,慢条斯理的喝下一口。   宝因见男子喉结轻轻滚动,茶汤入喉,越发觉得干渴,走过去,为自己也斟上一盏。   放下茶盏,林业绥拿来自己的旧帕给女子拭去那些冷汗,掌心随后便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上,眼皮垂下,无尽落寞,指腹摩挲着他们所孕育的生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宝因察知到男子略显低落的情绪,顾不得润嗓,柔白细腻的手心覆在他手背,下意识的朝前挪动一小步,靠近这人,好叫他能更真切的触碰:“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雨声纷乱中,林业绥的神色变得晦暗难明,他梦到女子腹中这个孩子诞下后,竟信誓旦旦的说自个父母并非是他们,反去认旁人作父为母。   只是孕期本就辛劳,怎好叫女子也跟着担忧乱想,今夜所梦,大概是近日他对兕姐儿与慧哥儿两人严苛所致。   男子泰然自若的将手收回后,低声安抚道:“我无碍,只是暴雨忽至,有些担忧泄洪一事,卫隺心性也还未定。”   洪水翻涌,在工部任职的林勤与林卫隺叔侄二人半月前便外出去走访各郡县,严查各工事,谨防灾患。   宝因便也只当他是担忧水患和家弟,林卫隺当年誓死不愿跟杨氏低头,哪怕被鞭打也坚持只认对错,绝不中和,如此倔强的脾性,那时着实让男子头疼,毕竟官场中宁折不屈并非就是好。   她执着鹧鸪盏,欲要饮时,一尽长嫂的职责,笑盈盈道:“有三叔父在,放心便是,何况卫隺已成婚,性子较之以往,总归是不再浮躁。”   林业绥的心思俨然已不在这儿,他皱眉,探到女子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这茶汤是凉的,手也冰凉。”   宝因抿了小口,发干的嗓子得到缓解后,便搁下:“只是喝来解渴。”   许是双手真有些冷,被他温热的掌心一碰,她忍不住去索取。   男子低声一笑,大掌裹住柔荑。   无边的黑色中,又一道惊雷落下,伴随的雨点子更加繁多。   上夜的仆妇开了院门,两道人影先后闪进来,每走一步便有雨水残留,来到正屋,引人进来的童官停下,见这名手持紧急通行证且快马从城外赶回来的官吏跪下痛呼:“林仆射,通济堰出事了!堤防被洪水冲出了个缺口!洪水漫向附近田舍,本地官吏人手已经尽数调出去救援,可还远远不够!”   林业绥脸色微变,愠怒被掩在低沉的声音中:“马上去备车。”   站在外面的童官知道这句话是对自个说的,应了声是,急忙离开去准备车驾。   见男子起身去换衣袍束冠,宝因赶紧把装着右符的鱼袋寻出来,走到他跟前,垂首将鱼袋系在蹀躞玉带之上。   宵禁还未结束,若无这个是出不去坊门的。   随即她又稍仰首,帮忙去系前襟那两枚布扣,不放心的叮嘱:“夜里雨大,注意着些。”   话里的绵绵情意转瞬即逝,林业绥瞧着女子泛红的指尖,知道她大概是难以再睡,出了屋子,吩咐院里已起的仆妇烧水拢火。   他刚走一刻,便有婆子燃了炭火端进内室,又另送来脚炉和手炉。   换了棉裙,宝因脱下鞋履,坐在榻边,脚心被脚踏上的炉子烘着,手也有暖炉热着。   她缓缓垂下杏眸,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过了个年,还在努力复建中,二月一定会努力更新的 第120章 失踪   以往陵江上端泄洪时, 下端的洪水都还尚未泄完,导致下游屋舍田地被浑水所漫,虽说水灾十载都难遇一次,可每次都如此, 民生早已哀怨, 京畿周遭还曾发生过小规模的灾民起义, 镇压下去后, 朝堂哗然,皇帝也震怒。   已经关乎国本, 动了利益,因而那时还是谢贤、郑彧任长官的尚书省才勒令工部在陵江中下游的郡县特修通济堰缓冲。   算来是九载前新修建的, 今年是首次用于泄洪, 便出现如此大的事故, 当年参与到工事建造的的怕都免不了被追责。   这将会是三族权势的又一轮清理。   尽管两手都捂着暖炉,宝因却觉四肢怎么也热不起来,掌心下意识覆在孕肚上时, 忧思更重, 男子不久前的那番异常, 使得她心中腾起一丝不安。   捉不到,摸不到。   一口气吐出的时候, 门口帘子忽地被人掀起, 寒风灌了进来。   玉藻知道女子早早醒了,一出耳房,就往正屋来, 走到内室, 见女子被冷得浑身一激, 睫毛轻颤, 缩了缩脖颈,白皙的肌肤与未施粉黛的脸,瞧着直叫人怜惜,她赶紧把新换上的厚棉帘子给放下,后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直啐骂道:“这些人都是怎么侍奉的,也不知拿件羊毛衾给盖着些,往后还是别来跟前的好。”   她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去寻来厚实的毛被衾将女子自腹部往下全都给遮得严严实实的。   宝因细指捏住厚重的毛衾边沿,往上轻轻一扯,将未遮盖的地方好好捂住,甫一听到耳畔的话,便知这丫头一大早是在借事撒气,语调不冷不淡的回她:“又冷不死我,要觉还睡不够,也尽管睡你的去就是。”   玉藻先向女子诉苦:“哪是睡不够,是夜里平白下了几个天雷,白白扰了好觉。”随后又立即笑嘻嘻道,“我可不敢再去睡,要叫哪个小蹄子钻了空,在您面前得脸,岂不都没我能站的地儿了?我这就出去瞧瞧她们水烧好了没。”   瞧着出去的人影,宝因精神不爽的揉了揉额侧。   等洗漱好,用完早食,这暴雨也仍未曾停。   -   天色微亮,下着雨的穹天泛起淡淡青色。   一辆蓝灰色车帷的车驾停在宫城尚书省官署外,小吏早已撑着伞等候在旁,见身披黑底暗纹大氅的男子下车,立即举高罗伞。   林业绥阔步迈入官署,直往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通济堰那边的消息而赶来这里。   男子解下大氅,扫了圈,问道:“谢仆射为何没在?”   尚书左丞赶紧出来答复:“谢仆射身子有恙,是会迟些。”   自从发妻范氏去世,谢贤的身体便一落千丈,旁人问起,他自言:“我与道姿夫妻几十载,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早已互为拐杖,如今我这个老人没了能支撑行走的东西,摔倒是迟早的事。”   惦记泄洪一事的林业绥不再纠结于此,走去京畿地区的沙盘旁:“通济堰一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这类消息都是逐级上报,先上报当地郡县,郡县难以处理再上报工部,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再上报尚书省长官。   他以为是此事严重到工部都水监都束手无策。   几个人支支吾吾,最后推出都水使者上前回禀,只见他作揖的手颤颤巍巍:“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即刻便要释出,可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立即快马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惠民堰、长陵堰马上停止泄洪,迅速关闭堤防。”   政令还未落地,尚书左丞便已出言反对:“如此不可,暴雨已然席卷重来,洪水不泄,河道满溢,陵江上游地区必将遭受重灾。”   林业绥抬眼,云淡风轻的施舍给不远处的人一眼:“陵江上游的洪水已泄大半,按照此刻雨势,哪怕关闭提防,上游水位亦完全能够承担,等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泄洪,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世族,莫要以为我不知晓左丞心中所想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到时别说田舍,便连你这颗脑袋都别想保住。”   上游郡县几乎都是世族之地,这些人自然不愿,通济堰堤防出现缺口,工部之人怎会不知道最有效的措施是什么,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万民又算什么。   语罢,他漠然道:“通济堰新修不久,首次用于泄洪,便被冲出了缺口,当年参与工事修建之人都逃不掉被问责,等雨季过去,陛下自要过问,届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在场的人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那时还是三族当道,工事花费巨大,洪水又难遇,修建起来不过是安那些百姓心,故他们或多或少都跟着敛过财。   归属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犹如听不见般,只道:“可谢仆射还不曾来,尚书省的政令都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商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说道:“再命周围郡县的所有官吏前去救援。”   官吏领命,接二连三的出去执行。   尚书左丞再也沉不住气,直接跪倒在地:“尚书省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尚书省!贾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不说话!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任由黄耳乱吠,心神全然扑在陵江洪灾上。   被喊到的两人也连忙撇清关系,惟恐引火上身:“左丞勿要乱说!林仆射为左,身为省主,综理国政,有权独自处理事务不说,且水患更是紧迫,也该遵事急从权之理。”   左丞被噎,最后甩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大有要众人看清林业绥面目的意思,可为了泄洪一事,尚书省的人来来往往,半点心思都没有在他身上,反倒使得他像个笑话般,到了后来,想要自己起来又搁不下面子。   一直到未正三刻,当地郡吏刚禀告完死伤失踪人数,犹豫着再言:“都水监的林长丞也于昨日夜里失踪,有人目睹是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片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   辰初,李婆子几个管事的前来微明院禀完近三月府内的账务,适逢雨季,冬日也快来,又等女子吩咐完府中日后要做的应对之策才离开。   只是屋子里的人虽散了,可气仍未畅通,宝因闻着,心间堵闷不适,搁下庄子里送来的账本后,起身下了脚踏,直走几步,便素手挑起狮纹锦的帘子,跨过低槛,双手松松相握成拳,置于胸前,揉搓取暖。   动作间,手掌似柔软无骨。   恰巧这时,抄手游廊里也走来一提着药包的侍婢,正好能瞧见檐下的主子,赶紧便开口:“大奶奶,不好了。”   宝因偏头,看清是谁后,将侧过去的目光摆正,而后微垂,短短几息,想尽一切可能,更不知他有没有去通济堰...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她面容平静的问出一句:“何事不好?”   红鸢提起裙裳,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女子跟前,喘着气道:“听说隺五爷在通济堰附近被冲入洪水,沧海院那边的奶奶听到消息已经昏过去了!”   近来阴雨天,母亲犯了痹症,她趁着今日有空,特地到庵庐去拿药,正要送去时,撞到东府那边的人来抓什么昏厥的药方,本来是随口问问,谁知问出了这等事来。   宝因闻言,骇然怔住,明眸缓缓抬起,望着顺屋檐流落下来而结成的雨幕,半晌不语。   努力平稳气息后,还是谨慎问出一句:“谁送来的消息?”   若是林业绥派来的人,必会先到微明院。   把这些都一并打听了的红鸢顺畅接起话:“好像是三太太今早收到了云阳郡的消息,沧海院那边着急,派人去问。”   应该是叔父林勤给家人报平安时,顺便提了一嘴林卫隺。   深深吐出口气,宝因无力道:“陪我去东府瞧瞧。”   红鸢也顾不得要去送药,匆匆放下,连忙进正屋拿来件金色缎面雀眼纹斗篷将女子好生裹住,系好绸带。   来到沧海院,几个在前院侍奉的侍女婆子都忙碌的进进出出,烧水或燃炭,还要给前来探望她们主子的奶奶娘子准备茶汤之类。   一眼看去,除了顽疾又起的林妙意外,袁慈航、林妙意都已在这儿。   宝因走过游廊,摘下兜帽,边抬手解系带,边着急问道:“可有什么大碍?”   这个空隙,院里的侍女赶紧递来暖炉,红鸢也侯在一旁,接过斗篷收着,又不扰着两位奶奶说话。   听到声音,袁慈航先回过头,把事情都说过一遍:“擦了药不管用,我便又让人去请了疾医来,现今还在里头诊断。”   话刚说完,林妙意低垂着脑袋,屈身万福:“两位嫂嫂既都来了,我便先回自个院子里去了。”   还没等两人说什么,她便如风离开。   袁慈航叹了口气。   打从与陆六郎和离完,回到林府后,林妙意先是哭了好几日,紧接着又是郁结两月多,至今没好全,不愿出来与她们说话走动,好像是自个见不得人一般,只想躲在春昔院。   宝因瞧着那道身影,也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大概能知道林妙意还在为崔氏逼着他们和离时,她身为林氏宗妇却没挽救而生了怨气。   半刻未有,裴灵筠从娘家带来的侍婢得体上前来:“外头风雨大,还请绥大奶奶和铆二奶奶进屋坐坐。”   始终记着长幼的袁慈航轻声喊道:“嫂嫂?”   宝因敛回神思,见侍女打起门帘,明白怎么回事后,莞尔一笑,缓走几步,扶着门框,抬脚入内。   先后进到外间的两人,还没怎么站稳,疾医便从里间出来,如实说道:“突然昏厥是悲恸过度所致,不必担忧,等人慢慢缓过来,自然就醒了,再喝几副安神的汤药即可。”   差人把疾医送走没多久,因林卫铆下值回府,袁慈航先行回勤慎院去问林卫隺的情况了。   宝因则一直坐在屋里等着,先是在外间坐了会儿,暮色降下后,烛火亮起,又去至里间。   快到戌时的时候,袁慈航本要睡下,但又不放心这边,故抽空来瞧,一到里间,见腹部圆滚的女子还在这里,故作埋怨道:“嫂嫂怀着身子,怎么也不回去歇息?”   昨夜不曾睡好的宝因神色自若的收起扶额的手,兼顾着瞧了眼卧床那边:“卫隺生死未卜,他的妻子总得照顾好,我没什么的,在这儿也只是坐坐。”   一语说完,来屋里换炭火的侍婢忽然高兴地站起来:“奶奶醒了!我们奶奶醒了!”   醒来的裴灵筠喘着虚气,浑沌的脑子也渐渐回想起昏倒之前的事,心里再次崩溃,鼻翼抽动,恍若再也承受不起,痛苦到将要死时,猛地瞧见眼前出现的女子,像是突然有了支柱,挣扎着起身,两只手臂张开,紧紧搂着这人脖颈,将下颚搁在她的肩上,用尽一切力气喊着:“嫂嫂!”   同时,还不忘抬头叫一人:“二嫂!”   她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被融入在这四个字之中。   坐在床边的宝因任这个弟媳抱着,又伸手轻抚了几下她后背,柔声宽慰:“先不必太过着急,你长兄遣人送来了消息,那边的官吏已在抓紧搜寻,好歹也是尚书仆射的幼弟,他们又岂敢有不尽心的?况且未必就是卫隺,听说这次工部派去的有好几个都失踪了,大家都以为凶多吉少了,结果只是雨大,淹了路,消息传不出来罢了。”   站在一旁的袁慈航亦笑着开口:“你二兄也说那个人嘴上称是亲眼目睹,可那样的情况,是夜里不说,还下着雨,便是有烛火都瞧不清三尺之外的东西,便如嫂嫂所说,指不定都不是隺五爷呢,叫我们白白担心一场。”   裴灵筠呜呜咽咽,想要哭出来却又生生忍着,怕被人说是哭丧,最后是在宝因的慰藉之下,方痛痛快快的趴在嫂子怀里哭了会儿,然后艰难点头。   -   消息一等,便是五日。   这几日内,暴雨逐渐止歇,陵江下游的百姓也被全部疏散,在上游快要溢满时,得以及时打开堤防泄洪,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患。   林卫隺却依旧还没找到。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定时早上六点的,然后醒了照常来看看大家评论,结果发现没更出来,一看后台才知道自己定在了18点:-( 第121章 早逝   已是冬月中旬。   还在养病的宝因已两三日不曾出过微明院, 挽着的乌髻上也少插丽饰,只有珍珠排簪与两支金珠簪子落在黢黑发间,所穿更是几载来常在屋中穿的交领绛色小袄,外头再拢上件胭脂红的旧袄, 下着石青色的棉裙。   这样的红, 却更衬得她面容白皙。   理完万年县那边的账目后, 宝因一面把几上的木筹拢在左手, 一面伸手将远处的算子筒拿来,只听一声闷响, 木筹便被装入其中。   歇了会儿,又坐在榻边, 绣着孩子的襁褓被面。   玉藻端来盏热腾的烤梨时, 正巧看见女子在钻研针线, 因担忧她还在咳,只恐是被寒风侵体,休息不好更甚, 想着想着便道:“明儿再绣也一样的, 且还有三四月可等的呢。”   宝因指腹摸了几下:“闲着容易瞎想, 屋里够热,不妨事。”   玉藻缄默下来, 不敢再多嘴, 弯腰在火盆中添加了些薪炭便出去了。   林卫隺失踪已半月有余,至今没寻到人不说,便连个尸骨都瞧不见, 除却刚开始的那几日, 轰轰烈烈了番, 近来众人都渐渐归于平淡, 不再提这事,静静等着结果,其实结果是什么,早显而易见,就连裴灵筠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哀痛到昏厥,而是变得沉静。   可相处多载,阖府上下又哪有真的舒畅的。   才出去,玉藻立即高兴喊道:“大爷回来了。”   自那个雨夜分开后,宝因也很久没见过男子,闻见声音,匆匆搁置下绣到中途的祥瑞,下意识的便抬头看向里间门口。   为处理陵江水患,安置灾民,还要安抚措置被淹田舍的,林业绥连天来都宿在尚书省值房,今日才商议出被淹田舍的安抚措置政令,上禀天子后,只等中书、门下两省拟诏下发。   他进到内室,与女子温润一笑后,先去东壁解下大氅,换了衣袍,中间有侍婢搬来圈椅,随后又坐在炭盆旁,烤着火取暖。   望见男子身形消瘦许多,坐着沉默不语,宝因也就按捺住心间潮涌,安安静静不去搅扰,大概是他这些日子累坏了,又有林卫隺的事放在心头。   只是情绪一动,便忍不住喉咙里的搔痒,她将针扎在线球上后,赶紧从旁边榻上捡起帕子,偏头捂嘴,咳出几声来。   越想要止住,便咳越厉害。   断断续续的咳声使得林业绥回过神来,瞧见妻子一双杏眼带着水光,无奈起身,嗓音清润:“这些日子是如何照顾的自己?”   宝因好不容易止住后,喉咙不受控的吞咽了下,见他一步步的朝自个走来,语气还带着指责,颇有些委屈的温软开口:“我冬天向来都是要咳几日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走到榻边,林业绥垂下视线,伸手去端小几上的那盏煮梨,舀了勺,亲自喂过去,又不经意瞥到绢布上的瑞兽幼崽:“怎么都不好好歇着。”   汤水已不再滚烫,正好是温热的时候,宝因张嘴,吞入喉中,指尖拽着衣袖,拉他一块与自己坐下:“闲也是会闲出病来的。”   林业绥顺从的踩上脚踏,看着妻子孕六月的腹部,不由想到从前,担忧问道:“近来可闹得厉害?”   提到孩子,宝因不禁露出柔和,缓缓摇头,想要让男子亲手触摸此时正在动的胎儿时,眼眸抬起却愣住,她若无其事的打量着男子执匙的手,指节又更削瘦,眼下亦泛着几日未眠的青色,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在维持着往常的静好,谁也不提发生的事,可自欺欺人又能捱几时。   贝齿嚼烂夹带着的软烂梨肉,宝因主动戳破:“卫隺还没消息?”   林业绥微楞,然后继续舀汤喂她,不露辞色道:“陵江沿道都已搜寻过,长江入流口也找过,被冲走的百姓全部找回收尸,没有他。”   宝因不由欣喜:“那便是没被卷入洪水之中?”   此次水患,由通济堰的堤防被冲开而引起,林卫隺也因此失踪,要真的出事,尸体理应一块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黑眸,没有说话。   随后,宝因也逐渐回过了味来,此次工部出去的其余官吏皆已寻到,即使没被江水冲走,未必就是无恙。   夫妻二人还没能多说几句话,童官便在廊下禀告工部侍郎来了府上。   林业绥搁下碗盏,指腹揩去女子唇边亮晶晶的梨汁后,起身去寻帕子擦手,走之前,好生嘱咐:“乖乖喝了,我去去就来。”   宝因眨眼,温顺点头。   -   外宅正厅里,正值知命的工部侍郎略显焦灼的在反复踱步,他刚得到下吏禀告,便急忙赶来,生怕迟了。   多日来,这位林仆射虽从未就林长丞的失踪说过什么,或是勒令必须找到,但谁都不敢懈怠,通济堰一事,天子大怒,权势本就危如累卵的三族少不得要再脱一层皮,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凌驾皇权之上的便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   自然要赶紧攀上。   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缓步走来,忍着脑袋的胀痛感,问出一句:“侍郎有何要事,竟亲自寻到我府上来了。”   未等人坐下,工部侍郎迅即拱手躬身,声音铿锵有力:“云阳郡那边传来了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   男子走后,宝因呆了好一会儿,才捧起小几上的碗盏,慢腾腾的吃着,没吃多少,汤水便彻底凉了。   忙完外头的事情,玉藻搓手哈着气进来,瞧见后,帮忙将手炉递过去,又去收拾汤盏,笑道:“可要拿去热热再吃?”   宝因抱着暖炉,倚在旁边隐囊上:“吃这些也就够了。”恍然记起男子走时也吩咐了一番话给这个丫头,横眉威胁,“不准与他说。”   玉藻被女子时不时露出的娘子模样逗笑,连连应下:“便是割舌醉骨,我都不带说一句话的。”   玩笑之际,红鸢也撩起厚帘走到里间:“大爷又出府去了,约是不会回来的,特差人来院里说了声,要大奶奶您安心。”   宝因心神不定的颔首。   到了戌时,乳母把林圆韫、林真悫带走去睡觉后,玉藻弯腰收拾着卧床,将叠好的被衾给铺开。   红鸢也在外间铺着她们两人守夜的床褥,正要去关隔扇门时,那门帘子忽地被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赶紧退让开:“六娘子。”   林却意裹着厚实的氅衣,里面只穿着寝衣,直奔内室后,二话不说便伸手搂住自己嫂嫂的脖子:“嫂嫂。”   宝因洗漱完,坐在榻边抹着润肌膏,被甫一抱住,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唇边荡开笑:“怎么了?”   林却意像以前那样撒起娇来:“我今夜里能不能留在微明院,与嫂嫂一块儿睡。”   宝因思忖半响,点头应下,林卫隺失踪的这二十来日,林却意的身子骨没再好过,听姮娥院的李妈妈说除了咳出过血丝,还常做梦靥。   玉藻便又再去拿了一床被衾出来铺好。   夜深人静时,飒爽的北风袭来,打在窗牗上,发出吓人的动响。   睡在里边的林却意被吓醒,宝因本就觉浅,连带着也醒来,她身子不便翻身乱动,只能伸手帮她掖好被衾:“是风,不必怕。”   林却意静默片刻,自顾自开始说起来:“往年四哥离家去西南时,他还说四哥什么都收拾走,可是不准备回家了,叫我给啐了几声,五哥见到这副情形,立即便笑着说不是四哥,是他回不来了...但四哥就要回来了,他却还没回。”她捂脸抽噎起来,无力质问,“嫂嫂,五哥为何不回家啊,五嫂还在等他,我们都还在等他。”   宝因眼眶也发起红来,想宽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兄妹两人差不了几月,一处玩闹,平日瞧着谁也不让谁,什么都要争上一争,可手足间,偏偏就是这样,情谊才会比旁人更加深厚一些。   若工部侍郎今日是为了林卫隺的事来,只盼着男子这次去能带来好消息。   -   翌日卯正,有婆子从家中归来,刚走到长乐巷口,便隐隐瞧见有几个穿孝的人拉了一辆载着灵柩的轊车在前头。   她怕撞到晦气,赶紧寻了小道去林府,谁知没一会儿又碰上了,仆妇偷偷打量了那几个拉车的,发觉都不认识。   长乐巷附近都是林氏丹阳房五服的近亲住的,或有些出了五服的同宗实在穷困的,也会寓居于此。   许是他们有丧。   如是想着走到西角门,腾手叩开上了绿漆的门,脚都已经迈进去一只后,猛然看到什么,退出来仔细瞧了几眼,赶紧叫人去微明院,请示主子。   人才进院子,就听得仓惶的一句“不好了!不好了!正门外的巷道里停了灵柩!”。   -   长乐巷道宽二十四尺,即使停了灵柩,仍显得广阔。   拉车的几人在按照主家命令停下轊车后,迅速低头退到一边。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勒紧缰绳,径直翻身下马,瞥了眼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道:“叫人来打开正门,迎五哥进去。”   跟在后头骑马而来的童官一落地,连口气都没敢歇,快步走去一旁的边门,与上夜的小厮说了几句话。   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几道脚步声交错。   正门打开的那一瞬,穿孝的人再次站过去,合力把灵柩抬入府中,林府奴仆接连跪下哭丧。   林业绥一身交衽黑袍傲立寒风,漆眸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仍未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露出的白色中衣边缘上,也还依稀可见几滴暗红色的血点。   童官见男子岿然不动,抬袖擦了擦眼角,自己的弟弟,心里怎会不伤心。   他们赶到云阳郡时,那座山已塌了大半,黄土石块堆积成小山,百姓小吏早清理完大半,之后一个时辰没有,便瞧见了泥石下被压的少年,浑身只穿了件寝衣,外袍在十丈外的地方找到的。   男子亲眼目睹,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冲破禁制,当着众人的面吐了血。   小厮哽咽道:“隺五爷已回来,大爷也请注意身子。”   林业绥瞧着硕大黑棺渐渐消失在高门里后,脚步凌烈如风的进了府,气息却虚弱下来:“把卫铆、两位叔父还有隺五奶奶都给请到正厅去。”   童官叉手应下。   -   微明院里更是一阵慌乱。   得知有灵柩停在林府正门,昨夜宿在这里的林却意连妆都来不及上,净完面,起身便跑了出去。   宝因稍作思虑,回过神来,心中忧虑会出事,顾忌不了太多,腾地从榻边站起,下了脚踏,直追到屋外,几近被绊倒。   红鸢瞧见,赶紧伸手来扶。   二人一路出了院门,下到台阶,沿着长廊走过穿堂,好不容易跟着追至二门外,却不见林却意人,反见外府已是白幡挂起,奴仆也都穿起孝来。   红鸢不知内因,皱起眉来,没好气的拉住个侍婢,提高声音呵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侍婢茫然四顾,紧忙向不远处的女子跪倒:“隺五爷已找到,停灵在东府正厅,绥大爷命全府戴孝哭丧。”   宝因听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掩唇咳起来,似是怎么也停歇不下,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是亲自为这位幼弟收敛尸骨去了。   -   正厅内,一派肃然。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都坐在左边。   发髻上只有支白色珍珠簪的裴灵筠一身素衣,落座于右边,不悲不恸。   在他们到来之前,林业绥背立在高堂左侧圈椅旁,始终不言不语,眼皮半耷,手掌撑着桌几边沿,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来人,他才转过半个身子,坐下看向府中紧要几人,不徐不疾道:“昨日云阳郡的官吏在清理暴雨导致的山体泥石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工部侍郎请我前去察看,确是卫隺。”   裴灵筠坐在乌椅中,惨白的手指紧紧抠住旁边用以圈人的圆木,声音如沙砾,短短一句话因哽咽而顿住两三次:“长兄、长兄可知他、他是如何...如何没的。”   林业绥默了半瞬,再开口时,能听到一丝被极力按捺下去的起伏:“据周边百姓说,当夜突降急雨,借住乡里屋舍的卫隺听到声音,惦记南山的土质不紧,恐生灾祸,便匆匆披衣起身,提灯奔走四处去叫百姓离开。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了南山轰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都哀叹一声,老泪纵横的擦了下眼睛,尤其是林勤,更是自责:“都怪我啊。”   比起长兄,与弟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不说一言,眼睛却早已暗中红了起来,控制不住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攥着手帕,垂首掩脸,双肩微微抽动,喃喃道:“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   东府正厅,灵柩置于当中,因已逝多日,尸体面貌早已有所变化,实在难观,便合起了棺。   供桌与贡品香烛皆已摆好,丧布妆点四周,又另有穿孝的奴仆跪在一旁,腰间有孝帕,手中执杖,专门负责哭丧。   赶来的林却意瞧见这副情形,瞬间瘫软在灵前,痛哭起来:“五哥!”   守灵的侍婢仆妇连忙上前,各搀扶一边,小声劝慰,可怎么也劝不好,直到宝因来了,她才好一些。   身为同胞亲姊的林妙意换上粗麻的齐衰孝服来上了几炷香,有过十月血肉相连的周姨娘更是哭倒在棺椁旁。   眼前悲痛,自也惹得宝因心绪翻涌,再难隐忍,鼻翼翕动,豆大的泪珠便那么滚落下来,聚在下颚,将地打湿。   她嫁来林府时,林卫隺还未满十三,会在冬至与兄姊妹来微明院送袜履,祝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更是与四兄兴奋下塘去亲自挖藕,后来林圆韫出生,因顾着面子,总是要偷偷多瞧上几眼。   那时羞涩的少年,从入仕娶妻到魂归黄泉,竟只有短短几载。   这六载多的岁月,自己也早将这位小叔子当成家弟般相待,与谢晋渠他们没什么区别。   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闻讯而来的王氏瞥见女子落泪,从袖中扯出丝帕,帮忙去擦的同时,又提点道:“别伤了身子,这丧礼还得有个安排。”   宝因带着细微哭腔喊了声“叔母”,也被妇人这话唤回了理智,府里已遣人去各府报丧,不出几个时辰便会闹哄哄的,还要置办各种丧仪。   道观那边也得赶紧差人去请法师来。   后又觉她匆忙追着林妙意出来,还穿着一身红色旧袄实在不妥,走前叫人去吩咐圆柳院的那些婆子都帮忙瞧着些周姨娘,又嘱咐完几个婆子照看料理丧礼后,便回西府去换素服了。   来至微明院,玉藻立马迎上来,边给女子打起帘子,边焦急的小声道:“大爷在屋里一直不曾出来,我刚禀话也没回。”   迈过低槛,进到外间,宝因一面摘下项间的金璎珞,一面隔着门帘朝里面打量,将璎珞圈递给旁边侍儿后,便去了内室。   男子坐在靠近西壁的圈椅中,因背阴,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黑暗,身骨虽仍是挺直的,却被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包裹。   宝因走到他身边,指腹抚去他眉骨的尘,瞧见他衣襟处的血点时,心间猛然一下抽痛:“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然后,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只差三月,大人逝时,他还在襁褓中,待我守完三年孝去隋郡时,他虽怕我,但还是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幼弟都护不住。”   宝因鼻尖泛酸,偏头抹去眼下摇摇欲坠的一滴泪:“卫隺是个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的人,光武帝一朝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磕头,绝不道歉,坚守正义,绝不屈于何人何事,救民便是卫隺心中的道,也是他觉得认为对的事。”   对的事...林业绥阖目,胸间凝着的那口气渐渐消散,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   宝因呼吸停了下,随即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圆肚上。   感受到什么的林业绥睁眼,渐渐笑中带泪,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   林府发丧后,建邺交好的世家皆前来致哀,或行路祭。   林业绥为大宗,循礼不必穿孝。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皆要服丧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作为侄儿,服丧大功,守孝九月。   宝因与袁慈航为家嫂,只需穿素服即可。   在第三日,从南边快马赶到的林卫罹换上孝服,来到灵前,放声大哭:“五哥,可还记得三载前在鸿鹄院所说的话,你说待六姐嫁人,你我便是她的依仗,我为大将军,提刀相护,你移山去压,可我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我们兄弟最后相见,便连你成婚,我都未能来观礼。”   府中众人,他们两人是真正的一块长大。   裴灵筠反倒是最安静的那个,白衣之外穿着生麻布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跪在草团上,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   丧礼治完,进入腊月。   林业绥过继了同宗的一个幼童为林卫隺的嗣子,守孝三年,在本家长至十岁后,再送来林府,其父母自然高兴,这样便意味着重新入了丹阳房的五服之中,可享林氏大宗的恩荫。   同时按照祖制,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南边祖坟安葬,待过完除夕,由林卫罹亲自扶灵,并且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过意不去,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府,欲取消两姓姻亲。   没多久,郭府也差人回了封书,亦是郭圣窈亲笔,直言:“先前林郎为国守土,是忠,今为幼弟守孝,乃仁爱,可见林氏不仅忠孝,且兄友弟恭,我该抚掌,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的父兄接回了家中去守孝,念及年纪尚轻,今年才十六岁,林业绥与宝因都叫她只守杖期一载的孝即可,此后便婚嫁随她,不必眷念林氏,但她自言林卫隺是个清正君子,能与这样的君子有过夫妻恩情,人之大幸,执意要杖期三载。   而始终没有任何表示的天子也忽然下诏,连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下葬。   舍人刚走,林业绥立于外府廊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可得到的是搪塞敷衍。   突然如此...朝中定有变。   在廊庑跪坐着的宝因怕男子着凉,由侍儿扶着起身,徐步去拿来大氅,披在他身上。   林业绥瞥了眼一身素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宝因仰首,轻叹一句:“天地间将要一片白。”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 第122章 等我   除夕当日也是一场大雪。   建邺各处都能听见载懽载笑, 唯有林府显得格外寂静,因还处在林卫隺的孝期,只挂桃符,立彩幡, 其余皆禁。   此外便是阖府聚在一处团年, 至于守岁, 因不宜笑言, 今年都是回各自的院里去守。   用过晚食,女眷都像往年那般围坐在偏厅, 等着林卫隺的嗣子与其生母生父被接来,与她们见上一面, 瞧瞧貌相品性如何。   虽说不忍骨肉分离, 在那边养到十岁才正式住到林府来, 但岁节也得来走上一走,和这边的人慢慢熟络起来。   毕竟日后,他要在东府住一辈子, 入仕取妻都靠大宗。   等了大约两刻半, 便听见外边响起声音。   不一会儿, 一个妇人牵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绕过屏风来到偏厅的暖榻前,不卑不亢的屈身万福:“绥大奶奶, 三太太, 铆二奶奶。”   随即低头与孩子说道:“这些就是文哥儿的娘娘祖母。”   半月前到家庙祭拜过后,就已舍弃原名,改名为“肃文”。   相貌端正的林肃文不畏生亦不怯场, 将手抽出, 懂礼数的拱手长作揖:“大娘娘, 二娘娘, 三祖母。”   宝因打量几眼妇人,温和一笑。   这孩子生母的言行的确叫人舒服。   同宗里,比林肃文更好的不是没有,只是那几家的大人品行有所瑕疵,怕往后会祸事,且在生父母的挑拨之下,因此生了嫌隙的比比皆是。   她记得男子说过,林肃文的生父是九品小吏,寓居官署旁,官场上倒是清清白白,夫妇二人于坊间巷道名声极好,已十岁的长女行事都是正直的。   正想着,哭声传来。   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已经抹起眼泪来:“五哥也算是有后了。”   说是除夕,丧礼也不过刚结束一月有余,瞧见妇人这副模样,宝因扶腰起身,欲要去宽心。   坐在旁边的袁慈航则先一步伸手去抚着妇人的背,安慰了几句。   林肃文瞧着,面上也有了些慌乱,似乎是见不得尊长如此伤心,但又觉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眼见老妇愈发悲痛,仓皇之下,开口道:“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生母,然后略显失落的改了对生父的称呼,“伯父与我说过,父亲出生在高门,却能为民而死,品性何其清正,肃文能做父亲的儿子,乃前生积攒的功德,须得好好珍惜。三祖母还请勿要忧伤过度,待肃文日后长大,定不负父亲遗志,也定会代父亲好好孝顺诸位长辈。”   这番话说出来,王氏又喜又叹,握着他手,说起林卫隺儿时的趣事来。   宝因便叫侍女去搬两张方杌来,吩咐完,视线不动声色的落在林肃文生母身上,望见妇人也满是诧异与欣慰,又瞧林肃文眼神澄澈,放下心来。   简单聊过后,林肃文便由人带着去歇息了,明日要作为林氏丹阳房的子弟前去家庙祭祀。   待再送走妇人,叔侄妯娌三人也起身要散。   侍儿见状,忙抱着件金黄缎面绣翠色云鹤的厚斗篷前来,给已从脚踏下来,站在素绢屏风旁的宝因披上。   袁慈航、王氏所带来的侍婢也赶紧过去侍奉。   宝因透过窗前案桌上所插的一树寒梅,望向外面的景色,问道:“外头可还落雪?”   侍儿系好绸带,仔细整好斗篷两侧,将女子完全裹好才作罢,又连忙答道:“前面刚停。”   王氏听见,顺势接过话:“这会儿天还算不得太黑,何不随意闲行,我们几个也好多说说话。”   已去到外间的袁慈航回头来说:“我倒没什么,就是嫂嫂不便。”   宝因两手轻轻揉搓,迈过门槛,跟着一块去到廊下,安抚一笑:“不碍事。”   于是,三人绕过长廊,下了廊庑尾的石阶,踩着细雪,在雪色与月色下,慢慢走着。   另外,又有七八仆妇成行,提灯照路。   没走几步,有此闲行提议的王氏便先抛出了个话头:“兕姐儿今年多大来着?”   宝因回道:“腊十五那日满的四岁。”   王氏琢磨片刻,感概一句:“肃文倒比兕姐儿还大。”   袁慈航倒是心中感到慰藉的轻笑起来:“说起文哥儿,瞧他所说的那番话,就可见被生父母教养的极好。”   经前面闲谈,宝因对林肃文和妇人印象都极佳,也应和的莞尔而笑。   说了会儿,又说到林圆韫身上,问起读书识字一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聊,便已行至二门,王氏早没心情再搭什么话,着急得由此出去,一路走到长乐巷,回了自己府中,半月前,那个有过生养的妾室诞下个儿郎,自然也就抱到了她膝下来养,心里惦记着。   宝因与袁慈航也就此分开,一路回了微明院。   她站在院门台阶前,边抬头瞧着桃符,边伸手摘下风毛兜帽,随后稍提棉裙,抬脚踩雪而上。   才只上了两级,无边的夜色中霍然响起一声焦急到带着哭声的“大奶奶”。   旁边的仆妇率先扭头,谨慎护着女子。   宝因亦停住脚步,立在阶上,回身望向远处。   浓浓的夜色中,姮娥院的李妈妈跑过来,两行泪纵横在脸上,既是哭诉,也是呼救:“六娘又咳了血出来,还不愿意吃药!”   一月不到,这已是第几次了...   宝因面容平静的垂下长睫,那个人始终都未走出来,她生怕出什么事,又折返从台阶走下,随着去了东府。   甫一进到屋里,便有淡淡的血腥味扑来。   李妈妈早已司空见惯,鼻子也闻惯了,赶紧打起门帘,让女子进内室去劝劝自家这位娘子。   先见林却意穿着寝衣坐在榻上,身上搭着被衾,像是几日来都是睡在这里,不肯去卧床。   人已经消瘦许多,脸色惨白到比脸上傅了□□的郎君还厉害。   再环顾四周,食案上都是粗粮白水,还在为兄守孝的她只肯吃这些,连药都不吃的。   宝因抬手,边轻扯斗篷绸带,边道:“药不吃,病怎么能好?”   林却意反应迟钝的看向女子,眼下红肿,不知这些日子在屋里是如何哭的,嗓子更是发哑:“嫂嫂可还记得我从寺庙回到府上那年?”   宝因将斗篷递给侍女,朝着她轻轻点头,而后走过去,拿自己的帕子帮她擦去额角的汗,不禁低语:“大冬天的,怎么还给发汗了。”   冬日发汗并非是个好事,冷热交替下,极易生风寒,那才是要命的。   登时便立即让人把炭盆给端远些。   林却意忽呜咽起来:“那年的除夕,要是能回去该多好,只要能回去,便是去给观里的老君为奴为婢,日夜给老君塑像扫尘上香,我也是愿意的,回去后...我...我...”   宝因坐在榻边,从食案上端来还冒着热气的药盏,执着金匙搅了搅,正想要哄劝她喝下,可很快又神色慌忙的搁下,焦心的将帕子递过去。   “...咳咳咳...我再也不要玩那劳什子的试年庚。”林却意说至一半,开始咳起来,没咳几下,帕子上也不出意料的带了几滴血,她心间怀着难以抹去的愧疚与自责,嗓子里带着血,缓慢又咬着牙的道出后半句,“那样五哥便就不会死了。”   宝因怔楞住,一时连话都忘了说,她没法,搬出林卫隺来:“六娘不是问我可记得你回来那年的除夕?我自然记得,记得卫隺他们为了逗你开心,想尽法子迎合你的话,又怕你觉得自个是外人,与你斗嘴玩闹,试年庚也不过是个逗人一乐的东西,那些个制骰子的人,无非就是乱绘些寻常能见的,引人往那处去想罢了,如何当真?再说世上又哪有因着一句话就能害死人的?你说得也都是些吉话,要真怪也怪不到你身上来才是,何必为此苦自己。人已没了,该做的是好好记住,而非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再者卫隺瞧着处处与你作对,却极为疼爱你,临去云阳郡前,还笑着打趣你日日生病,不知何时能好起来嫁人。这是他走前挂念你的最后一事,你便要如此回他么?”   萦绕在林却意心头的内疚虽未被完全化解,但到底是肯吃药了。   刚喝下几口,紧接着只听轰隆隆的声音接连响起,是建邺各坊的宅府都在放爆竹,还有驱傩的队伍,吹拉弹唱。   最甚属兰台宫,像极了山塌的声音。   自从知道林卫隺死于山体倒塌的泥石,再也受不得刺激的林却意被吓到双手捂耳躲在长嫂怀中。   -   天又开始落起雪来。   微明院中,原本应该在兰台宫的林业绥刚哄睡下被爆竹声吵醒,吵闹着要寻母亲的林圆韫姐弟,而后去到外间高几旁,濯洗着手上糖渍。   待洗净,若有所思的扫了眼屋外后,便随手捡起一旁的干巾,慢条斯理的擦去双手水迹,回内室去了。   宝因从姮娥院回来,在外间解下斗篷,进到内室,便见男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圈椅旁,眼前是猩红的炭火,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宽袖外衣,还有浅淡的橘香。   她先去榻边看了眼熟睡的孩子,然后走向他,瞧了眼炭上的朱橘后,低声问道:“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子也开始重起来,又没有合适的东西可坐,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来:“陛下身体不适,宫中医工说是受不得风和劳累,今年的宫宴便没办,太子与几位大王进宫贺完年,也都回各自府中守岁。”   宝因察觉到男子的意图,一只手落在他宽肩上:“我坐着更累。”略顿,有所试探的一问,“陛下瞧着如何。”   皇帝这个月已经少有露面,大朝会全都取消,小朝会由三省长官共商国政,腊月里,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繁入宫,贤淑妃只要有空便一直守在长生殿,高门那些贵夫人都说天子熬不过这个冬。   天地间一片白,只怕不止是雪,还有国丧缟素。   林业绥瞧了眼女子,只好让她多靠着自己一些,再拿着铁钳将燃过头的炭翻弄了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此次进宫未曾见到。”随后笑道,“见着肃文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又问:“你觉得如何。”   宝因便也一一说来:“生父母都不是个惹祸的,过继一事想来有好好与孩子说的,先得到肃文的点头,他们才同意过继。”听林肃文的话,他心中是对林卫隺充满敬重的,虽舍不得亲生父母,却愿意承君子门第,再者堂堂正正的告知,好过强硬,如此处理,往后对东西两府的哥姐儿也好,她笑起来,“我瞧着好,卫隺有这样的嗣子,倒是能放心,日后阿慧他们几个相处起来也能兄弟怡怡、和和睦睦的,等你我垂暮之日,不至去为他们兄弟嫌隙而闹心。”   正说着,暖榻上猝然一声闷哼。   宝因连忙看过去,发觉是林圆韫在梦呓翻身,稍稍安心下来,说起与王氏没聊完的话:“阿兕已满四岁,明年便要正式开蒙学习,但我想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在此之前,林圆韫早便跟着父母有所涉猎诗赋,识字写字都会些,其实世家子弟都是继承家学的,可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之类。   班昭或是好的,但她不愿自己女儿几十载的寿命中,只能看见班昭,往后或去追随飘逸洒脱的七贤,或去品鉴文史,总归是于自身无害的。   林业绥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腹上,语气难测:“你要操持内务,如何能忙过来?我...”   鼓起勇气才说出前面那句话的宝因如坠寒冰,冷冷道:“你不愿?”   被打断的林业绥无奈笑开,拾起烤好的朱橘,举止矜贵:“幼福多才,我有何不愿的,若是觉得累,我来教亦是一样的,圆韫学什么,真悫便学什么,你腹中这个如是。”   这话等同于是说女郎与儿郎教育相同。   林真悫是嫡长子,所学必会是经世致用之学,涉猎颇多。   尽管如此,宝因却仍对男子前面的反应有所不满,忿忿道:“便不怕我教她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坏了你林氏的家风?”   林业绥仰头,喂了瓣橘肉给气鼓鼓的女子:“何为离经叛道,幼福在我这,不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宝因被塞热乎的果肉,语气也软下来:“可我怕。”   两人对视一眼。   林业绥瞬间便懂得女子心中担忧的:“愚昧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随后缓声道,“教人育人,让她阅遍文集,读尽史书,是叫她处世更加聪慧,而非莽撞到不懂礼数,伤人伤己,难以在世间存活。大隐隐于世,我始终都觉得若想要反叛现有不公,并非是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进去,悄无声息的改变。”   他嘴角噙着笑:“幼福不正是如此做的?”   宝因眨眼,笑而不语。   -   初一大早,林业绥先去祭天地家庙,回府途中,忽有人弓腰拦停车驾,而后迅即走到车帷旁,不知说了些什么,车驾不久便继续行驶,停在长乐巷的巷头。   男子从车驾下来,一刻不到,进到居室,净手洗去沾染的香灰。   继续绣着襁褓被面的宝因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抬头温言细语道:“怎么了?”   林业绥神情肃穆,沉默良久:“陛下让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共同代为接受元日朝贺。”   宝因闻言,一个出神,指腹被针刺出血珠来。   朝贺是国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都要前来,是为重关九译,四裔来朝,依照皇帝的性子,断不可能拱手相让此事,让天子威严被消弱,或被他人夺去。   只怕是病情已经危急,不得已而为。   可哪怕如此,唯一有资格的是东宫,但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让另外两位大王一起。   莫不是到了这一步,皇帝竟还在动摇储君人选。   林业绥眉目微敛,边弯腰边伸手握住女子食指,毫不迟疑的放入嘴中,含了半刻,他才吐出,拿出自己贴身的手帕,仔细擦净如春笋般白嫩指尖上的口涎,然后走去东壁换衣袍:“我要进宫一趟,恐有几日不能归家。”   李璋多疑燥怒,东宫数次想废,只是无奈世族权势交错,李乙为储君是除郑氏外,各方势力都满足之人,故今日举动叫人分不清虚实。   可思及近日都是贤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隐隐不安,怕会生出什么难以掌控的变数。   宝因眉头颦蹙,浅抿朱唇:“你想做什么?”   林业绥半垂眼皮,天子之前突然下诏绝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这次进宫,既是搏也是赌。   待触及女子半含泪的杏眸,没有怨怼,是忍下私情后的大义。   他笑道:“在府里乖乖等我。”   作者有话说:   林圆韫、林真悫: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乖乖等qwq   “愚昧无知从来不是生存之道。”   好爱的一句话(原创的,只是在作话引用一下,俗称我引用我自己) 第123章 被贬   尚书省值房里, 男子披衣起身,绕过漆木屏风,推开窗牗后,便落座在圈椅中, 微微弯腰捡起铁钳, 不急不缓的将炭盆里的灰拨开, 只见里面露出火星。   他夹了黑炭置于其上后, 便沉默盯着它由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   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 这是天子给林氏的施恩,施恩便要报, 可已经是初四, 天子仍还不肯见他。   几日来, 七大王、贤淑妃倒是能够经常出入长生殿。   东宫那边开始担忧起来。   卯正将到,省内内侍前来奉茶奉水。   随之而来的还有兰台宫那边的舍人:“陛下身子大安,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淡然扫了眼, 缓步走过去, 濯洗好双手后, 接过干巾,慢腾腾的擦干, 随后矜立在高几旁, 端起茶汤呷饮,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 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提醒道:“林仆射。”   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搁置下茶盏, 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 岂敢面见天子, 还请稍等。”   穿衣束冠好,刚出值房,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表情松快了些,可瞄到皇帝身旁那个熟悉的内侍时,立即恭敬低头弓腰,佯装是路过,趁着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连忙低声说了几字:“陛下不愿见太子。”   林业绥滞了下,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薄雪之上。   -   长生殿内,侍奉天子的三两舍人围在卧床前,各自使力将这位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给托起来。   好不容易半坐在榻上的李璋喘了几口气,偏头看向帐外,却被遮住了视线,紧接着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把挡在眼前的舍人给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扶我去那边坐着。”   舍人唯唯,赶紧捧来圆袍,为这位天子穿上,又搀扶去他平日里处理政事或擅笔墨的书案前坐着。   不知是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还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这位九五之尊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好似活着已没什么盼头,又或许是内里早就不行,不过是为着一丝执念才在人前多撑了好几年。   今日能起身坐在案桌前已是勉强所为。   臀股刚沾席,殿外内侍便前来回禀:“林仆射来了。”   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些什么,只能挥了挥手。   舍人侍奉多年,一瞧就明白,赶紧亲自去到外面,表面是迎人进殿,私底下却还是出于私心的小声道:“太子这两日想来探望侍疾,陛下都十分动气的回绝了,不知缘由。”   他们这些老人,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照拂,自是更偏向东宫,但也帮衬不了更多。   动气...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皇帝对东宫已和颜悦色许多,怎会突然如此。   随即他解下大氅,动作利落的递给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昏昏欲睡的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   舍人急忙搬来一张檀木圈椅。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打量了天子几瞬,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已经临近大限之日,随后快速回神,踱步过去坐下。   李璋只剩骨头的手撑在膝上,没由来且怪哉的发问:“从安觉得我如何?”接着补充道,“为父、为夫、为子、为弟。”   病的这些日子来,他总能回想起太子当年的声声质问,虽不愿承认,可扪心自问...为父,他未能教好东宫;为夫,让发妻不能善终;为子,多年未尽孝在文帝皇后跟前;为弟,他护不好兄长。   没一会儿,又喃喃:“为君呢。”   林业绥抬眼,望着神思错乱的天子,欲言又止。   而李璋也自言自语起来:“我没有二哥贤德,所以我来治天下,天看不下去,特来惩戒。”   想起两月前的那场水患,林业绥手掌也不由得握紧,隐忍着心绪,声音发涩:“气候变化乃山川河流变化或是砍树掘土所致,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要经过漫长年岁,与陛下无关,还望陛下勿要自责。”   君臣缄默许久。   李璋看着案桌一角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丝帕,那是贤淑妃哭诉时用来擦眼泪的帕子:“初二七大王侍疾出宫,于夜里被人打伤,可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林业绥黑眸半阖,默认下自己与东宫的关系:“七大王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莫说打伤,丢了一条命也无伤大雅。”   “林从安。”龙声震怒,又复平缓,字字铿锵,“七大王接受朝贺,是我让他去的。”   林业绥抬眼:“陛下为君,臣自不能僭越。”   李璋笑道:“七大王是我儿,你便能僭越了?”   林业绥捻着指腹,语气强硬:“陛下坐上龙庭,身边便只有臣。”   一番辩论,李璋被噎得无话可说,只能另辟蹊径:“为何要选择太子,他的德行还不足以治天下,性子实在是太像我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终于愿意承认这个儿子最肖似自己,“天下唯有二哥那样的储君方可坐稳,七大王虽是刻意摆出一副仁爱的模样,可要能这样装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林业绥不退让半分,再次驳斥天子言论:“七大王此刻能将贤王做得毫无破绽,皆因他头上还有陛下与东宫,被死死压着,但若有一日,再无人能钳制,又会如何。”   欲望被压制太久,待重新放出来,便是洪水猛兽。   深知这一点的李璋突然发起急来:“那又如何?历数过往君王,暴君只会引起乱民造反,王朝便不再只是衰败,改朝换代如何来,便是如此来。”   林业绥敛眸,声音仍波澜不惊:“一切的源头皆在于陛下心中对东宫的偏见,陛下固执的认为太子必会成暴君,可东宫两次动怒杀人皆为母,此乃孝顺,本朝纲常所容。而三大王永生不能治愈的腿伤因何而来,陛下应当知道是谁动的手,太子情深,为弟报仇雪恨有何不可,此乃兄友,陛下该大喜。七大王虽仁爱,但京兆尹多少被压下去的案子是因他而起的。”   “那你好好看看太子做的这些混帐事,纵容东宫属官霸占田地,私自为母修建宗庙。”李璋从案桌上堆积的文书折子中抽出一大摞,“河南道汝阳郡的世族已经率先起事,其余各地的世族也都有了苗头,这样的储君,你要我如何将天下交给他?是要再出一个周厉王还是秦二世!”   舍人从皇帝那接过,又捧着递到男子面前。   林业绥仔细看着这几份文书,剑眉立即拧起,的确是河南道那边地方长官递送来的,可为何尚书省不曾收到,竟直接送来了天子跟前,且既有叛乱,建邺又怎会半点消息都收不到,太过平静。   究竟是谁在布局。   无论如何,他此刻已处于被动之势,压下翻涌的情绪后,自若道:“东宫一直在建邺,如何去河南道行这些事,便是做了,御史台又怎会眼睁睁瞧着,而不弹劾?要真是如此,此乃御史台的失职,更该严查御史一干人等。”   这些话落在天子耳中,尽是为东宫辩解之言。   本就濒死的李璋更是觉得儿子、臣子都巴不得他早死,在愤郁下,调动起全身力气,抓到案上的砚台扔过去,砸在男子肩上后,只听一声落地闷响,随之爆发的是怒声大吼,还有天子吐出来的血。   “好你个林从安,你到底是谁的臣!我还没死!”   -   细雪仍簌簌在下,寒风拂过院内的千株青竹,发出一片瑟瑟之声,侍女奴仆忙活完,趁着午觉的时间,聚在廊下切切私语,中间还偶尔夹杂着炭火迸裂的声音。   偏这天光白得似冰,照在万物上没有丝毫温度。   宝因在榻上沉沉睡着,落在翡翠衾上的十指一下收紧,一下又松开,浓密长睫渐渐被什么给打湿,可转瞬又没了。   进来侍奉的红鸢照看了下炭盆,正要出去时,瞧见榻上的女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轻着力道和动作将女子露在外面的酥臂放入被衾中。   将褶皱的地方抻好,就要转身离开。   只是才走到里间门口,女子便微喘着粗气醒来。   宝因昏沉的环视周围,发现是熟悉的地方,遂放心下来,她这个午觉睡得并不安稳,嗓子也有些发疼:“我睡了有多久。”   红鸢也一个激灵的忙走回去,小声回着:“只有小半个时辰,还可以再睡睡,睡太少容易发晕。”   宝因摇头,胳膊撑着榻,想要起来:“还没消息?”   红鸢伸手扶着,又拿来隐囊给女子靠好,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刚传了消息出来,绥大爷被擢升为尚书令了。”   宝因早已躺到身子酸痛,扶着隐囊就下了榻,拢好鞋履后,在室内缓缓踱步,不经心的抚着孕肚,长久不语,尚书令一直闲置着,其职责权力早便由左右仆射给分掌了,时至今日,已没什么实权。   这是被明升暗降了。   她轻叹,这位天子莫不是铁了心要动东宫,随即又垂眸浅笑,只要人还好好的,便好。   正想着,红缎做面的宝相莲纹厚帘被打起。   宝因一面吩咐红鸢出去端水进来,一面迎上去,仰首解布扣,柔声宽解:“要不先去沐浴松松神?”   临近暖榻的林业绥捉住女子皓腕,屈身坐下后,稍一用力,便将人圈入他可控制的范围内,紧着右手胁腰腋,把人提到自己腿上坐着。   宝因被迫揽着男子,手臂不由得绕过脖颈,落在他左肩:“我重。”   林业绥眉头拧了下,似是怕被察觉,很快又恢复如常,缓垂下视线,扫到圆腹,低笑着说了句“不重”,幽深的长眸稍抬,望着女子,竟显出一丝乞怜:“我如今已是个闲人,青天恐去不了,幼福莫要嫌我。”   皇帝已经是大限,不知何时就没了,最后的时刻,东宫要尽力保住,绝不能出半点事,故在长生殿内的那些话,他不能为,也必须为。   “尚书令虽说是个闲职,可听上去也能唬唬人...”宝因温婉笑言,瞥见男子皱眉,断了话头,稍作思量便明白过来,胸间堵着口气,执意要去解他的衣袍。   林业绥心虚躲避。   宝因罢手,第一次连姓带字的喊他:“林从安。”   话一出口,林业绥便规规矩矩的任由女子动作,喉结滚动,还是忍不住先宽慰道:“不过是些小伤。”   宝因顺利解开前襟的两枚布扣,只见左肩骨青红一片,还有些发肿,她怒道:“快把我放下来!”   林业绥只好松手,放女子下去,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宝因走去找到药膏后,折返回来,又催促着他去沐浴,等了两刻后,才上前去,用指腹擓出乳白膏体,轻涂在伤处。   寝衣半解的林业绥坐在榻边,眼皮微掀,就能瞧见近在咫尺的妻子:“我大概要去汝阳郡一些日子。”   要想太子坐稳东宫,这些以东宫不仁为名所滋生出来的叛乱便必须先镇压下去,既要悄无声息,又要快。   宝因抹好药膏,收圆肚瓷罐的同时,蹙起眉头,嗔道:“这也叫闲人?我倒巴不得你是真闲下来。”   林业绥被她的娇嗔模样逗笑,夺过药罐,随手放在一旁后,伸手拿来提前备下的湿帕,托着女子掌心,动作轻缓的一下下擦拭着,温声道:“我尽量在三月底前赶回来。”   宝因瞧着指腹的油腻黏糊被男子一点点擦去,闻言,眸光滞拙了下,她大概三月底便要生。   没一会儿,男子的神色又略显失落,极为可怜的开口:“要不是路途颠簸,你又将要临产,本可带你同去的。”   想起青城山之行,宝因不由打趣一句:“你还想去哪儿都时时带着我不成?”   林业绥稍作停顿,然后坦率的嗯了声。 第124章 捻耳   第二日一早, 雪停了。   窗外芭蕉却因积雪而重重垂下,晃晃悠悠,一声响过后,雪连片的摔落在地, 宽大的叶子也终于再次挺立。   几个仆妇也使劲搓着手, 往两手间哈了口气, 怕院里的大娘子和二郎出来玩时给摔倒, 连忙躬身洒扫着。   林业绥自长廊走来,进到内室先见站在衣箱前的妻子两颊泛着淡淡的粉红, 脖颈似还有一层薄汗覆着。   他扫了圈室内堆着的箱笼,冷下声音:“都不必收拾了, 抬去淄车上放好。”   仆妇得了吩咐, 赶紧合上三个箱笼。   宝因急着连忙叫停:“等下。”随后又看向男子, 朝他走去,不放心的仔细说着,“这个箱笼都是些衣物, 早春所穿的也在里面, 另一个里面给收拾了两件大氅, 第三个箱笼里是竹简和典坟。”   林业绥垂下眼皮,从旁边香几上拾起帕子, 为妻子拭颈间与额角的汗:“何时能听劝。”   女子起来便开始盯着人在收拾他要带去汝阳郡的箱笼, 事事都周全。   宝因闲下来,才觉出热意,又抬眸见男子板着脸, 似是不悦, 略一思索, 笑吟吟道:“都是你昨夜就收拾好的, 我又没做什么,添了些薄衣而已,不过是屋内置了炭盆,稍走动都能出汗。”   等屋内的仆妇都将箱笼抬出去,再无旁人时,林业绥长指简单几挑,女子外袄便稍微散开,他牵着人在就近的圈椅坐下,炭盆在几步外。   宝因从椅上起身,主动走到男子敞开的双膝间,用发热的手心去贴他。   林业绥瞧着,不禁轻笑一声,他原有的愠怒早在听到前面那些关怀体贴的话时,就已消散。   听到他低沉清朗的笑声,宝因也装作无事的开口:“何时出发?”   林业绥将人拉到怀中,抬手捻着女子耳珠:“两刻前。”   宝因一楞,连忙要起来:“岂不是被我给收拾箱笼给耽误迟了。”   林业绥用了力道禁锢住她,捻耳的手继续往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手掌下意识的小幅度抚摸了几下,视线却上仰望着女子:“不妨事,是我想要与幼福再多待一会儿。”   两人温存过后,林圆韫姐弟也来到屋里。   宝因生怕自己坐在他腿上的样子被孩子瞧见,吓得立马从男子怀里离开。   林业绥笑了笑,起身与两个孩子告别。   男子才离开不久,东府那边的春红也急忙来到微明院,内心焦虑的咬着唇:“大奶奶,三娘已经知道那件事了,表面瞧着是没多大反应,但就不知心中是怎样,现下要如何是好。”   宝因抱着暖炉,瞧着庭前那株芭蕉,一言不发。   腊月里,陆六郎便已迎娶新妇入府,只是崔氏到底还是顾及脸面,想着他们刚与林氏三娘和离半载未有,名声终究有损,故没有太铺张。   林府自然早就得知,她怕林妙意听了伤心,一直有意瞒着。   宝因轻叹,也只能说:“你平日里多安慰安慰,仔细盯着些,尤其是夜里,不要叫她出事,最好是搬到屋里去守着。”   春红以袖擦泪,点点头,回去了。   宝因则回身望向一块在雪地里玩闹的姐弟俩,不由莞尔,缓步过去,在一旁瞧着。   -   距建邺城十三里外的杨柳亭中,原来的柳青被一片白给覆盖,看过去了无生机,只有四匹棕马齐立雪中。   驾车的驭夫远远瞥见,连忙禀告车舆内的男子:“绥大爷,亭子旁边停着驷马所拉的车。”   林业绥眸光稍顿,搁下手里的书卷,嗓音清冽:“在他们车旁停下。”   驭夫应下称是,很快便驾着车稳稳停靠过去。   驷车里也忽有了动静,只见有舍人立在车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请林令公下车一叙。”   林业绥长指轻拨开车帷,朝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打量过去,想着有些话还需叮嘱,随即弯腰出去,踩着车凳下到官道上。   坐在后头车驾里的童官立马下车,捧来大氅给男子披上。   得知昨日的事,李乙目光黯淡,带着对那人的恨,却又转瞬变得温和:“是我连累了林仆...”停顿一下后,改口喊道,“令公。”   林业绥付之一笑:“此事无关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打是多方凑成的结果,太子想要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弟弟报仇,他则要明确的告知天子,今国有储君,轮不到亲王来接受朝贺。   李乙还是说道:“终究是因我之故。”   林业绥也不再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点黑,语调缓慢:“臣有事相问,还请殿下勿要隐瞒。”   李乙颔首示意:“尽可问。”   想到叛乱,林业绥的神色渐冷下来:“殿下可曾命东宫属官前往汝阳郡为哀献皇后修建宗庙。”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声,驳道:“哀献皇后乃元配,日后必要共附太庙,留名国史,我为何还要另外修建庙宇,且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好像哀献皇后有罪一般,死后灵魂都只得到别地安生,那我岂非不孝!”   那便证明背后确实有人想要在天子弥留之际鸠占鹊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业绥目光凛冽,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叛乱,倘若不去,只怕那个人便真的要顺势谋反。   在登车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嘱托眼前这位储君。   “殿下绝不能离开建邺。”   -   林业绥被明升暗降后,调离建邺的消息不胫而走,初四那日长生殿内的君臣争执也原模原样的传了出来。   随后,裴爽等人也连续被贬谪。   半月不到,皇帝便彻底病倒,常常卧榻不能起。   由长生殿舍人告知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天子需卧床养病,不议国政,而三省高官及留守建邺的诸位大王也都开始进宫轮流侍疾。   进入二月,李璋病情更甚。   初七戌时三刻,内侍忽到各府各殿传报皇帝病重。   东宫得了消息,紧忙进宫,脚步刚走至长生殿,便看到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则在旁哭哭啼啼。   起因是李毓命人守着殿门,任何人都不能进,搅扰天子养病,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子好转,哪有病重之势,要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瞧着这位多日来都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便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被人给吓到了,带着哭腔道:“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的便见不得自个的君父了?”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幼时咬自己的疼,不禁结舌:“那自、自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只是一介妇人,却心系陛下安危,故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大哥莫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解了围,给外面的人都留了情与分:“让太子进来,旁人今夜暂不见。”   进到偏殿,只见与人一般高的灯架点满了蜡烛,皇帝平静的躺在卧床上,再不见往昔的气势,但好在气色瞧着好了许多,之前凹陷下去的眼窝与两颊已恢复到原来,全然不似病重的模样。   贤淑妃的确没在说谎。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粗吐几口病气,又陷入混沌之中,自言自语一番后,才过问榻边立着的人,像是真不记得了:“你母亲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母亲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记不得了。”   怎会记不得?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母亲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满池的残荷与贤淑妃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与自己置气,他努力维持心平气和,却仍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你母亲去后,便从未好好说过话,难道今夜也不能么?”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陛下不配提臣的阿娘,我们也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眯着眼在仔细回想,最后终于想起是在这个儿子入住东宫后,于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说出非父子是君臣的话来。   皇帝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心软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是面前这位,有些话今夜若不问,此生大概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母亲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便不爱了,任由她在四大王府枯萎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道:“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母亲知道也理解。”   话到这,皇帝不再继续往下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当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贤淑妃也是真。   哀献已死多年,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身边,他也早已习惯。   可贤淑妃只要有任何想要成为正妻的举动或念头,便会令他怦然醒悟,皆因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发妻感情的最后东西。   谁也不能碰。   想了如此多,皇帝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了过来,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便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母亲所生...你最粘的其实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母亲吃味,与我生气,怪我暗地里是不是用了什么吃的玩的来讨好你。”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李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握成拳,“陛下从前处处纵容李毓,与贤淑妃母子是合乐一家,如今倒想起说这些了。陛下可知,臣从五岁开始,便只能躲在远处,不敢靠近陛下半分,生怕惹你嫌恶,一个不小心就没了命。陛下大概不知道,臣是如何长大的,臣瞧着陛下开心迎接李毓降生,费劲脑汁的想名字。他会走路说话,陛下要赏,会写字识字,陛下也要赏。他做错了事,陛下不罚反问疼不疼。臣总是想,哀献皇后若还活着,我们是否也会成为这样的一家三口,可后来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哀献皇后的,她活着才最痛苦。安福姑母没了,孝昭皇帝没了,大父没了,臣的亲人只剩三哥一人,但因陛下的纵容,三哥这辈子也被贤淑妃母子给毁了。”   他又嘲又笑道:“臣不过打了他,还未曾下死手,您便连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林仆射都舍得贬谪去外地。”   李璋睁眼,双目像极鹰,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称为朕:“你是真不懂朕的用心啊!林从安的确是个可用之人,他的谋算心机,天下无人能比,可你性子虽随我暴躁,但待人却过于热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便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护,对太子妃是这样,对你三弟也是这样!可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成为天下之主,该想的是如何驾驭他们,这便是坐上龙庭的代价,身边都是臣,再无亲人。”   皇帝重重吐出一口气:“这些人都是你未来能够用得上的,我今日贬谪林从安等人,来日你继位再提拔他们,不说林从安,裴爽那样的人就定会死忠于你,你要不想再用,我也算是替你给提前解决了。”   李乙听到这样的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只觉母亲的死、三弟的腿伤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在这位天子眼里看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甚至还试图要他也成为这样的人,抛弃发妻,利用仅剩的亲情、友情。   作为未来的帝王,东宫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自要还以真心,这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真心,谢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做了什么。”   “臣绝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气得又想大骂逆子,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撑在榻上,五指紧紧攥着胸间衣物,挤出一句:“就你这样的倔脾气,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概是皇帝浑身都是病弱气,李乙已没了惧怕,反而继续说道:“陛下知道哀献皇后是如何薨的。”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李璋愣住,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了,待反应过来,身子重重落在床榻之上,无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们母子,你想杀便杀吧。”   殿内烛火长明,蜡泪顺着灯架流落。   李乙也红着眼从里面出来,冷看一眼贤淑妃母子,径直离开了。   东宫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烦的在教一个三四岁的稚童读《尚书》,这是当年抱养到她膝下的那个孩子。   没一会儿,便见稚童开心的跑向殿门:“父亲!”   羊元君看见丈夫归来,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视了眼前这个他费尽心机才重新和妻子拥有的儿郎,转而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次日西北军报抵达尚书省,突厥趁本朝内有叛乱之际,主动发起攻击,廿十又有军报,西北隋郡征虏将军王桓不敌突厥,丢失一座城池。   天子即刻发出诏令,命太子前去西北监军。   李乙得知后,在东宫静默半日,兰台宫连派数人催促其尽快动身,最终于廿一黄昏,出发去往隋郡。 第125章 崩逝   冬雪化去, 淌了满地的水渍,而明明已是仲春的时节,寒气却仍旧还在侵袭着万物。   只是好不容易到了春日,天地褪去厚重的装裹, 露出几抹红绿, 芦鸭嬉戏水中, 天气再冷, 也挡不住众人心里的喜意。   林府内,管事的仆妇们相约聚在一块吃酒夹菜, 各自说着笑。   便连微明院的几个侍婢也趁着空闲的时候,坐在庭前阶下, 商议着要去府中那片竹林挖些春笋, 做些天花饆饠来吃。   从西屋那边过来的红鸢路过听见, 插了一嘴:“亏你们也敢打这个主意。”   其中一个侍婢赶紧拉住要继续走的人,好奇的眨眼求问:“姐姐倒说说如何打不得?”   红鸢被缠得紧,心里惦记着还要办正事, 只能先停下来, 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掰开了与这些人说:“那片地方是张婆子在管, 她素来便是个死板的人,倒是不小气, 可要不是府里主子用, 任你是谁去都能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什么当奴的也端起主人家的做派,要图享受了, 如今你们几个去, 可不是真敢打主意?”   侍婢边听边点头, 随即反应过来:“东厨的春笋也不是府里来的, 那是外头庄子里送来的,太太奶奶既不吃,那么多春笋,我们吃几个又怎么了?”   红鸢咬着牙戳她额头:“你这脑子倒真是不开窍,春笋虽多,却还要留一半继续在土里长成青竹,至少剩下的一般哪还轮得着我们吃。”   府内栽种大片的竹林,一为观赏,二为个文雅趣味,所产的春笋自是极少吃的,大多都是冬日里待得浑身都犯懒,想要出出汗,几个夫人女郎便在初春去挖笋,金银富贵养大的人,能不能使得动力气挖到不说,图的也只是个乐趣罢了。   侍婢啐了口:“合该圣人有云老而不死是为贼。”   红鸢这些也是听她娘说的,左右她不贪那口吃的,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眼下听这么说,也觉没骨气,这样便被吓住了,直接给出了个主意:“要实在想吃,偷偷去不就成了,怕她们做什么?不与你们胡诌了,我还要去侍奉大奶奶呢。”   说完也不管其余人是何表情,拔脚挑帘进了正屋,寻到那香盒,揣着便往西屋去了。   因快临产,这边排屋早早就开始在收拾,宝因也在前两日搬了进去。   进到内室就见女子站在临窗的书案旁,身上穿的雪青色交领薄袄,下垂的是缃色折枝兰花裥裙,乌发松散的挽着云髻,只簪着常见的旧饰,并不繁琐华丽。   面前错落有序的竹简笔洗前,还摆着个铜制兽鸟纹的博山炉,女子垂首,正在专注的压香灰。   红鸢嬉笑着走上前,递过去一素雅陶罐:“大奶奶要的萱草香我给拿来了,您瞧瞧是不是。”   宝因搁下灰压,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红鸢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还不是那几个嘴贪的,琢磨着要去挖春笋吃,可惜那张婆子不是个好相处的,我便提点了两句,叫她们偷摸着去。”   宝因拿起香箸,夹着香饼入炉中,神情有一丝疑惑,随即冷言:“何必偷偷,明着去就是,便说是我叫她们去的。”   那些笋,只要留下以待来年长大的,好好照看,不叫竹林变得稀松或是枯黄了去,剩余的她一概不管,自个吃或是卖出去,也当是她们看管除草辛苦了,可要是生出霸着的心,便就是擅权了。   婆子被整治,红鸢自乐得连欸两声,忙伸手扶着女子走动,很快又站在一旁帮着研磨砚台。   宝因盖好博山炉,净手擦干后,绕到案前的乌木椅坐下,拿出抄经纸,用手心细细抚平,后拿来铜犀牛压好。   红鸢倒水进砚台,抬头忽呲牙笑道:“正巧玉藻姐姐来了,这研墨之事我是做不来,还是出去做些别的好。”   正从外头回来的玉藻与她顽皮一回,然后走过去拿墨条,十分顺手的研开,嘴里也不忘说道:“贺礼我已亲自送去长极巷,十姐知道我去,还亲自见了我一趟,说她如今嫁了,总归能自在些,等您生时,便可来瞧自个外甥。”   宝因选了支出锋最细的毫笔,蘸墨时,闻言一笑:“只可惜瞧不见她戴金冠的模样。”   谢贤的身体越发不好,说是就在这一两月里要走,所以谢晋渠才急着要将十姐给嫁出去,所议的郎婿是范阳卢氏旁支里的,听说诗才八斗,人品尚好。   丧父到底不是丧母,循例要守孝三年,那时谢珍果便已十八九岁了,这倒还好,只怕朝堂局势有变。   毕竟太子昨日已离开建邺。   只是令人难以想通的是皇帝怎会在这样紧急的关头让储君去西北监军,一般天子垂危,或是眼瞧着身体衰败,身为主心骨的东宫是断不能离开的,此次去隋郡,要么是军情远比文书上所说的还要严重,国土已到将要沦陷的地步,要么便是...   玉藻道:“十姐那时顽的很,什么都要娘子你兜着,哄睡喂食没个不是你操心的,转眼便出嫁了。”   转瞬又将自己今日在谢府所瞧见的,一五一十都说与觉得缺憾的女子听。   主仆二人才忆往昔,半旧莲青的丝棉厚帘叫人给掀了起来。   玉藻喊了声“六娘子”,随即赶忙放下墨条,侍奉人到榻边落座,又去外面准备茶汤。   宝因写完这句经文的最后一字,也抬去望去,林妙意瞧着仍没什么神,面有菜色,回林府的这些日子更是已消瘦了半个人去。   她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徐步去至榻前,浅笑道:“许久不见你出来。”   林妙意像是突然回神,支支吾吾一阵,最后道:“嫂嫂。”   宝因踩上脚踏,扶着香几,缓缓坐下,不动声色的打量几眼,察觉出她的异常后,语调变得舒缓:“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林妙意深吸几口气:“我、我...”几次都说不出口的她低下脑袋,咬牙闭眼,一鼓作气道,“我想去玄都观住段日子,好静静心。”   宝因淡下神色,微抬下颚,悠长的目光落在远处博山炉所飘出的烟雾上,似在思量此举可行与否。   林妙意见女子不说话,急的掉泪,“嫂嫂”都带了颤音。   和离回府的女郎去道观住着,不论是林氏的名声还是她这个长嫂的名声都要受损,宝因叹气,问道:“府内也可静心,为何偏要去那儿?”   话至此处,林妙意像是多日心事被人打开,一个劲的低头擦泪:“我已是嫁过一回的人,嫂嫂兄长们虽都是疼爱我的,那些奴仆的嘴也可闭上,但她们所思所想都融进了言行眼神中,我看了,到底是不好受的。”   几番纠结下,又见她如此哀求,宝因想起自己在天台观的那几日,或许悠悠经声与萦绕鼻尖的沉香能让林妙意看明白许多事,遂点头,细心嘱咐:“记得带上周妈妈和春红她们在旁侍奉,去了道观便要好好用食,断不可再像在府里那般不吃不喝,要没有丰满一圈回来,我可要问你罪的。”   林妙意脸上终于欣喜,忙不迭答应下来。   玉藻捧着茶汤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位三娘又已匆匆离去,她只好放下,另端一盏澄澈无油腥的肉汤给女子。   宝因接过,舀着喝了几口,便觉喉咙生腻,濯过手,又坐在案前,垂下螓首,安安静静誊写着经文。   炉孔所飘出的白烟似轻雾,使人如临高山。   *   逼近黄昏时,谢晋渠犯了急,卢氏那边就快要来家庙亲迎十姐了,那时是需要父亲在门前迎接作揖的,可被天子诏入宫中的谢贤却还未归来。   他不免燥道:“再遣人去坊门巷口瞧瞧!”   家仆拱手应是,转身便要出家庙,还没走几步,立即大喜道:“回来了!回来了!”   焦灼来回踱步的谢晋渠循声看过去,只见谢贤拖着脚步,走得极其艰难,背部比往日更加佝偻,喘口气都要歇上好久,他赶紧跑下堂前台阶,伸手去搀扶,关怀道:“不知陛下与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么便成了这副模样。   谢贤心智稍滞,要是从前,他必会怒斥这等事岂是黄口小儿能打听的,可日后谢氏是要交到谢晋渠手上的,起皱的嘴唇蠕动几下,声音也变得似日暮般:“没说什么,今日十姐出嫁,诏我进宫聊了些年轻时候的事,人老了,总要怀念少年时。”   谢晋渠不疑有他,瞧着父亲力竭,再着急也只得问一句:“大人可要先做歇息?”   谢贤摆手摇头,敦促道:“不要耽误了十姐出嫁,尽快吧。”   半刻不到,卢府的墨车便已进了长极巷,谢晋渠赶紧命家仆上前扶着谢贤去家庙门口迎接新婿,戴冠穿袿衣的谢珍果也进入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与岳翁各作揖几拜后,进入家庙。   在卢氏要迎人走前,谢贤去到便殿,喘匀气后,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已长大的幺女,不再说些惯有的话,反动情道:“你是最小的一个,你母亲也最不放心你,如今送你出嫁,我去黄泉见着你母亲也有个交代,只是也只能瞧你到这儿了,再往后的日子便只能你自个去过,成为新妇首要便是孝顺舅姑,如此在夫家方可好过。”   谢珍果懂事颔首,可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她知道谢贤已撑不了多少时日,虽素日里不大亲近,更是少见,但血亲始终是割不断的牵连。   看着幺女跟随新婿离开谢氏家庙后,谢贤吁出一口气,顺着路回了府上,可还未进西棠院,人就已倒下。   谢晋渠惊恐大喊:“大人!”   周围瞬间乱作一团,奴仆将人抬进屋中后,赶紧去请疾医前来,只是精气早已枯竭,回天乏术。   安然接受生命所剩无几的谢贤见几个小辈隐忍着哭意,像还好时那样,提气训斥道:“哭什么哭,我发妻已逝,知己已死,父母皆不在,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的。”   谢晋渠急忙跪下,低头恳求:“大人,万不可说此话。”   谢贤边合眼边留下两行泪滑入鬓角,低声长叹:“你不懂。”   谢府几个主子守到丑时,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昏暗的烛火中,谢贤短促的喘着,持续近半盏茶的时辰,待缓过来后,呼吸也几近于无。   谢贤喊了声:“六哥。”   谢晋渠耳尖听到,俯身过去,又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衣袖”“信”“念、念...”,他脑子转了个弯,立即便明白过来,走去木施旁,从圆袍袖中找到了一张叠起来的黄藤纸。   打开后,又重新回到床榻前,谢晋滉举着铜灯在旁,谢晋渠还在仔细分辨字形,眼见床上的父亲吐息微弱下去,顿时慌乱起来,连手也不受控的抖动起来,生怕让父亲徒留憾意,跌跌撞撞的念道:“子仁,觉白。岁月易得,自识数十载,昔年弱冠,汝乃鸿鹄,吾仅燕雀。仰鸿鹄不弃燕雀,只怜燕雀非友。鸿鹄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兰台要护。不悔,不愧。东望长极,裁书叙心。”   念到最后,才发现没有落款,唯有开头的“觉”能知提笔写信之人为谁,这一瞧便是那人的字。   谢贤知道是谁,他手掌成拳,哭着一下又一下的捶着床榻,不停念着“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后又喊了句“林立庐”。   吓得屋内以为他被前来接应的谢氏先祖魂灵缠身,接连跪下,开始哭起来。   丑末三刻,谢贤撑着最后一口气,留下遗言“将我与你们母亲合葬”,默了良久,又一句,“算了。”   直至咽气前,突然稀里糊涂的来了句:“告、告诉五姐,蟾宫院只能是她住。”   而随着卧床上这个人气息的彻底断绝,谢氏的最后辉煌也彻底逝去。   谢府众人由身为长子的谢晋渠领着哭丧。   响彻长极巷。   *   与此同时,微明院正屋廊下的鸟笼子摇晃起来。   睡在近旁屋子里的仆妇被吵醒,披衣打开半扇门,举着照亮的行灯,挑起门帘,先是一阵安抚,喂食喂水,最后见仍不好,直接低声啐骂了几句,才终于安生下来。   仆妇舒心下来,回屋继续睡觉。   一夜寂静过去后,时至卯正,院里的人气渐盛,说笑着干起活计,忽有婆子来敲院门,侍女忙跑去开,最后拿不定主意的去喊来玉藻。   不知说了些什么,玉藻满脸诧异,与婆子客套了几句话后,便转身穿过长廊与庭院,提起裙裳,快步上阶,走到门口,右手没有丝毫迟疑的把帘子撩开,毫不停歇的来至内室。   眠在西屋的宝因早早醒来,刚被侍奉着漱口净面,加上昨夜睡不大好,简单叮嘱了两句今日要随着林妙意去玄都观的侍女后,便让人回春昔院去了。   玉藻恰巧与其擦肩而过,顾不得许多,凑近与女子说道:“谢府的人刚刚来报丧了。”   宝因只觉胸口有一瞬喘不上来气,可她与谢贤并不怎么亲厚,又有当年的婚事以及婚后的种种,此时便是想哭也没有眼泪来流,最后为了孝道二字,还是逼着自己落下几行泪,从容问道:“何时?”   玉藻叹气:“说是丑末没的。”   宝因默然,大概是不愿十姐她行亲迎礼的吉日成了自个父亲的忌日,她拿丝帕边擦泪,边吩咐:“如今我不便,遣个人去奔丧吧。”   玉藻见女子又伤神起来,忍不住上前宽慰:“您就快生了,哭多对胎儿不好,好歹也为孩子想想,谢府那边我会安排妥当的。”   说完便又叫人重新端盆水进来。   哭了一阵,脑袋也变得昏沉,宝因适时收住,醒了会神识后,一阵悠远清灵的钟声被流动的空气送来。   她眉头蹙起:“这是哪儿传来的钟声?”   没听到有什么声音的玉藻为了安女子的心,立马便叫旁边的侍女出去瞧瞧。   卯时的钟鼓声早已敲完,还有何事能使得全建邺城的钟鼓楼与道观寺庙的铜钟齐响...深思几番,宝因恍然醒悟。   侍女此时也慌慌张张的回来说“陛下寅末崩于长生殿”。   作者有话说:   *那封信开头“子仁,觉白。”及结尾“东望长极,裁书叙心”两句是仿的曹丕《与吴质书》。 第126章 继位   消息从建邺传至汝阳郡时, 已是廿五,距帝崩过去整整两日。   彼时,天光沉阴,雾气中尚带着凉意。   汝阳郡城郭外的马嵬驿中, 林业绥临窗而立, 墨发散开, 身骨似松竹挺立, 披着宽博的鸦色外袍,眉眼看似柔和, 却满是疏离与淡漠,此时也只是面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瞧着馆驿内的驿户几人在接到丧讯后, 紧忙挂起孝布白幡来。   一切都布置好后, 驿丞前来叩响门:“令公。”   帝王崩逝乃国之大丧, 除却分封在外的诸王都应迅速前往建邺奔丧外,天下吏民皆要哭丧。   如今男子在,尚书令便为最高长官。   林业绥收回视线, 他昨夜睡迟, 以致寒气侵体, 不由轻咳一声:“不必顾及我,还是由驿丞带着他们哭丧, 我在屋中亦是一样。”   驿丞叹息一声, 听到里面的人声音沙哑,像极伤心过度的模样,再想及这位尚书令当年已及弱冠都不曾入仕, 又为五公主守孝, 更由天子亲自提携为内史, 而后一路高升, 位至尚书左仆射,压过三族,哪怕今时今日被明升暗降,调离到这里来处理一些压根称不上是叛乱的事,可心中必然是对这位亦师亦父的帝王,多有感恩,不免哀痛。   脑子里感叹良多后,驿丞拱手道:“还望令公保重身子。”   林业绥拧眉,虽不知为何,但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习惯性的嗯下一声,随即缓步走去案桌旁,不经心的看着近两月来驿兵走访四处而上报的文书,不禁冷笑出声。   上月他抵达汝阳郡时,先去瞧的便是那所谓东宫私自霸占田地所修建的宗庙,只见有几个身强力壮之人在那里架木搭梁,上前一问,既无买卖文书,也未到官署报备,问主家是谁,缄口不言,一派要做个忠奴的架势。直至上刑,才有一个撑不住的张口,张嘴便是与太子无关。   末了,全部咬舌自尽。   那些田地是汝阳郡世族的,贸然被占,还是皇室的人,自然觉得屈辱,命令府中的部曲仆从闹事,盘踞一方的世族利益相当,早就同气连枝,紧接着河南道与其有姻亲或是干系的都开始闹了起来。   世族所养部曲仆从皆是能上战场的,且人数不少,若处理不好,必定会成为叛乱。   本是可以动用馆驿兵力及守军直接强压的,但东宫即将继位,要先顾及新帝名声。   屋内的人思绪刚断,又一声叩门声陡然响起。   特地等在驿路旁,收到尺牍的童官用最快的脚程赶回来,进屋叉手,不耽误分毫的立即禀告刚得知的消息:“陛下崩逝的前一日,特地诏见了谢仆射,而谢仆射也于同日病逝,比宫里那位还要早了一个时辰。”   林业绥默了半刻,眼帘掀起,似深谷般黝黑的眸子望向外面随风而扬的白幡,心绪也跟着涌动。   至此,她的父母皆已不在。   敛好情绪后,他问:“建邺如何?”   童官奉上尺牍:“这两日进出建邺都很困难。”   国丧牵动天下,建邺又为一朝之都,难免会有人趁机作乱,林业绥并未多想,作寻常盘问:“太子有何消息。”   童官顿住,呼吸屏起,在心里早已做好男子会震怒的准备后,才敢开口作答:“突厥趁机发动攻击,征虏将军丢了一座城池,听说在廿一那日离开建邺,太子便奉帝命前往西北亲自监军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男子没有动怒,反而沉默的叫人寒颤。   直至驿户送来驱寒的那碗热汤不再有雾气在空中旋,林业绥咳了两声,他右手端起,面色如常的喝下,拿帕子擦药渍时,世家清贵露于形,恍若当年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相公,冷声质问:“哪里来的帝命?”   这种时候,自知寿命无几的天子怎会贸然让储君离开,李璋当初对林卫隺的那份施恩,所求的就是要他保东宫平稳继位。   童官正要回答,驿丞忽领着一个满脸污泥的少年郎进来,身上官袍被荆棘所划破,却能一窥他气质非常人。   “林令公。”待见到男子,刺啦冒着血珠的手背互相握着,拱起举到与双目平行,自报姓名家世,不慌不忙的将事情叙来,“我乃东宫的太子舍人魏集,五日前西北军报刚送至建邺,太子便接到陛下诏令,令其即刻动身去监军,只是陛下病重,储君如何能动,太子深知其理,且始终记得林令公离别之言,故太子一直在想办法见陛下,寻求另外的方法解决突厥战患,可陛下不愿见,并接连几次派人催促,太子极力拖到第二日,但宫内已渐有太子不听诏令是见陛下时日无多,又因陛下有废立之心,所以意图谋反逼宫,最后实在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太子只好离开,在动身之前,令我偷偷前来寻林令公要个对策。”   林业绥打量着眼前的魏三郎,当年两家虽议婚不成,他却也给了个一搏的机会,如今看来确实堪用,来龙去脉皆说得口齿清晰。   审视的同时,亦将前面那番话悄然消化,最后男子沉声道:“陛下亲口说不见的?”   魏集摇头:“侍疾的贤淑妃说的。”又补充一句,“还有...御史中丞也如此说。”   御史中丞素来与东宫交好,太子原本是半信半疑的,有了此人作证,东宫既担忧李毓与昭国郑氏会趁自己离开时作乱,又担忧西北的情况是真的严重,所以才需御驾亲到,鼓舞士气,但天子垂危,便只能储君代劳。   想到这,魏集目露敬佩:“太子亲口说,帝位虽重要,但也绝不能因内乱而落得个败国丧家,使万民被突厥铁骑践踏,外敌当前,理应以此为首要之责。”   林业绥抬手撑眉,扫过案上文书,东宫是君子,另一位却不是,河南道世族叛乱之事多出自那位,君子之道不该向小人行,已过去两日...他应机立断道:“你立即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前往隋郡,当务之急是要太子尽快赶回建邺,坐稳大局。西北战事,待我今日处理完汝阳事务,明日便快马过去代为接管,让太子不必担忧。”   魏集拱手退去。   握拳抵嘴咳出两声后,林业绥伸手从容的收起这些关于叛乱的文书,凝声问另一人:“那些世族还在闹?”   驿丞摇头又点头:“国丧在前,已消停许多,不敢大闹,但只怕在太子继位前夕会想办法起事。”   林业绥拿起文书,走到炭盆前,稍弯腰,刚松手,一团火即刻窜起,他望着火舌逐渐变为灰烬,不冷不淡的说道:“不必再顾及什么,他们若敢闹,直接出兵镇压,死些他们的人也无妨。”   西北战火起,还赶上国丧,名声于此刻已无用,这位新帝注定不能做世俗眼中那个如圣人般的仁君,李璋所愿也终究实现不了。   驿丞都是由军中之人担任,馆驿内有驿兵,皆是平息内乱或押送追捕犯人之用,如今马嵬驿的这位正是从征虏将军麾下出来的,行事自有军中果敢风范,当即便道:“我这就去联合汝阳守军调兵。”   林业绥瞥了眼窗外:“等哭完丧也不迟。”   *   翌日卯时,男子携家仆跨骑日行三百里的驿马从汝阳郡赶至隋郡,中途短眠两个时辰,在敦煌驿换乘日行五百里的快马,最终于廿八赶到。   翻身下马后,径直去了王桓的幄帐中。   林业绥行至帐外,只听里面传来争吵,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又中气十足的大骂:“尔何知!”   帐帘被掀起,就见位于主位案桌前的老将军发间生白,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毫不吃力,短须布满下颚与鼻下,其中也不发白须。   发须的黑白交替都在说着他的壮年已将要过去。   见到帐外的男子,老将军立即收起怒火,收放自如的笑道:“从安,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整个西北都要被这几个竖子伧人给拱手送给突厥了。”   林业绥拱手行晚辈之礼:“王将军。”   被骂村野之夫的几人立即吹胡子瞪眼,拍桌而起:“死公,云等道!莫要仗着有林令公在便口吐狂言,我们乃先帝亲命辅助你抵御突厥的,策我们献,战场也上了,还兵败,该想想是不是你老糊涂了,不堪重任。”   他们是当初李璋派来的宗室,担着天子的监督之责,不比王桓小几岁,有一人甚至还要大上许多。   一月来尽吃败仗的王桓则愈发恼火,他从小在隋郡与突厥打着交道长大,不说每战必胜,却也不会窝囊到这个地步:“你们献策?翻翻兵书,随便找个计谋便敢用,丝毫不考虑西北地形可行与否。你们上战场?到头来还要分出兵力去救你们几个酒囊袋子,为此死了我多少兵,还丢了一个县!如今陛下已崩,百姓即将流离失所,就算说我是谋反,也断不会再听你们几个鄙夫的,大不了我追随先帝而去。”   整日拿皇帝压他,不听便是逆臣。   裴敬搏昔日担忧之事,已经发生了。   在双方的互骂中,连夜骑马赶来的林业绥极力保持脑子清醒,询问道:“战况危殆到哪种地步?”   面对这位曾经的隋相与幕僚,王桓自然信得过:“丢失一个县,虽是突然开战,但各种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可抵挡的,在这些贵人的乱干涉下,错失了刚开始几日的最好时机,一再溃败,突厥铁骑已快踏破阳关。”   听到乱干涉几字,宗室几人又要针锋相对。   林业绥指腹摩挲着手中鱼符,声音虽缓,语调却充斥着几分凌冽:“西北一切军务及调兵,自今日起由我代为接管,帐内除征虏将军外的其余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插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书仆射,不过是个尚书令,他们丝毫不惧,宗室中最为年长者又开始拱手朝建邺的方向:“我们乃先帝...”   林业绥抬眼,漠然道:“先帝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立刻就送他们滚,当下就赶紧命守在外面的卫戍进来,趁着男子这个高坐庙堂的尚书省长官在,直接将三人的甲胄卸去,纵是百般不愿与辱骂也无用。   等帐内清净,林业绥终于能够问上一句:“太子可启程回去了?”   王桓被问得疑惑起来:“太子在建邺,如何从我隋郡启程。”   监军非比寻常,必定是骑马而来,七日怎么也该到了,且监军之事,隋郡怎会接不到诏令,王桓必会知晓才是。   林业绥敛眉:“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来此?”   王桓叹气摇头,两眼茫然。   还来不及思索,外面忽有一阵山呼之声,身为武将的王桓最迅捷,马上掀起帘子去到外面。   林业绥也不徐不疾的来至幄帐外,往声源处施去目光。   童官喘着气跑上前来,道:“驿隶前面送来的文书,七大王于廿六在建邺即位了。”   作者有话说:   *尔何知:你知道什么?[出自《左传》]   *死公,云等道:死东西,你胡说什么鬼话。[出自后汉书] 第127章 恶欲   建邺城内, 自新帝即位,便正式开始为先帝治丧守孝,也因着有国丧,一派肃穆。   在这样的庄严之下, 是无数鲜血换来的压抑与苦闷以及人心惶惶。   半月前, 七大王李毓自称先帝于崩逝前深感东宫无德, 决心废除东宫, 改立他为太子,维护嫡长子继承的宗正寺誓死不从, 坚信是李毓趁先帝弥留,逼宫欺瞒所致, 指出先帝崩前是贤淑妃母子侍疾御前, 他们母子无论如何说都不足以为证, 只要没有三省加印的诏书,嫡长子李乙便仍旧是太子,唯一能即位之人。   李风更是怒骂, 为此李氏亲族死了不少人, 三大王府被守军围守, 其余朝臣都不敢再说半句话。   李毓顺利在灵前即位,尊贤淑妃为太后, 皇后等大王公主则要等三十六日的丧期过去再行封赐。   原先居住在东宫的女眷子嗣也被另迁到别殿。   如今来至三月中旬, 天已不再怎么寒,可林府微明院中的气氛也开始被建邺朝局所影响,变得沉闷。   居在西屋的宝因眉头终日紧锁, 誊写经文一日比一日力不从心, 常常游神方外, 夜里难眠, 双腿开始浮肿厉害,只能坐卧。   红鸢端着热水进屋时,便瞧女子半躺在窗前的那方小榻上,肘靠着隐囊,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垂眸在看。   只是没一会儿就抬起明眸。   清楚女子郁结所在的红鸢上前把铜盆放在高几上,随即忍着烫,把水拧干,再将滚烫的帕子敷在女子肿了有一圈的纤腿上,出声宽慰道:“大爷会没事的。”   宝因指腹磨蹭着光滑的竹片,视线落在那一沓锦书之上。   自从先帝崩逝,汝阳郡那边便再没有送来过男子亲手所写的家书,继位的也成了七大王,这半月来,太子那边也毫无音讯,西北战事究竟如何已难以知晓,让她怎能安心。   两条腿都热敷上后,红鸢动手收起女子的竹简,转身去归置时,又接着前面的话继续笑着安抚:“大爷会平平安安的,大奶奶也定会平平安安的诞下郎君或再添个像大娘子那样可喜的女郎。”   听到讨巧的话,宝因会心一笑。   红鸢伸手试了试帕子的温度,见已凉下来,赶紧叫人再端水进来,又重新在热水中滚过一遍,如此反复敷过小半个时辰才好。   到用早食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吵闹声。   宝因咽下口中的粥食,轻蹙眉:“谁在外头?”   “我去瞧瞧。”红鸢说着便出去了。   待内室再来人时,却是玉藻行色匆匆行到女子跟前,吞吞吐吐道:“东府那边的。”   相伴多年,宝因一眼便瞧出她在扯谎,女子心神本就不好,又被亲近之人瞒着,语气陡然冷得有些无情:“东府那么多人事,只这么一句便想要打发了我?你要不想说,把外面那人叫进来,我亲自来问就是。”   “是六娘。”玉藻不得已说起实话,“六娘忽然发起狠病来,咳血不止。”瞧见女子搁下碗盏,她急忙劝住,“勤慎院那位主子已经过去盯着,您就别动了,要是这一走动,半道发动起来可如何是好,再说您这腿也不适宜走。”   宝因道:“哪就这么巧赶在今日出来。”   眼瞅着劝不住,玉藻哎呀一声,越发着急:“等个那边的消息再说也成,要是严重,去也就去了,要不严重便安安心待着,倘这一去,大奶奶出了什么事,六娘心中愧疚,病情更说不清会如何了。”   这话使得宝因冷静下来。   林却意这病的证候是先天不足,可短短几月变得如此严重,究其缘由还是因着始终难以释怀林卫隺的死。   细细思量完其中要害,她轻叹,遣人过去一看。   而姮娥院的奴仆们早已乱成一团,端着铜盆血水进进出出,丝帕染红不知多少条,躺在卧床上的女子睁合间满是眼泪,像是身不由己一般的从嘴里咳出血来,胸脯前的寝衣早已被浸透,熬好的药想灌都灌不进去。   几近窒息。   袁慈航闻讯赶来时,瞧着这副模样也被吓了一跳,但到底还是有着世家女的素养,当下就拿起主意,镇定安排着这些仆妇侍婢。   好在一刻未尽,林却意便不再咳血,命人侍奉着换了贴身衣物,又净身后,她才与卧床上的人说道:“差点把我魂都给吓没了。”   林却意偏头瞧着那些咳出来的血,面无动容,惨白着脸一笑:“二嫂这胆子倒真是小。”   袁慈航听她打趣,并不觉得好受,反郑重劝起来:“怎么就不能放宽些心呢。”   刚刚差点死过一回的林却意像是突然想通般,笑道:“心生万念,哪是我们人能去掌控的,你们都说我是为着五哥的死才这样,又哪能知道我早便想明白,命道就是命道,岂是我能干涉的。”   姑嫂正在说着,侍女来说微明院那边派了人来瞧娘子的情况。   袁慈航起身要出去。   “二嫂。”林却意急切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劳你帮我瞒着嫂嫂,如今她要生了,还有长兄的事烦扰着她,怎好再拿我去搅扰,就算是告诉也不能叫我马上就活蹦乱跳不是?便告诉她,我没事。”   袁慈航眼里含着泪花,点头:“我亲自去跟嫂嫂说,你总该放心了罢。”   林却意这才松开手。   顺着路来至微明院时,袁慈航已将情绪收拾妥帖,穿过廊庑,走进西屋就瞧见女子又在誊写经文。   她不由得叹息一声,建邺风云不定,谁也安心不了,七大王虽即位,但还有个太子始终不见踪迹。   想罢这些,袁慈航挤出个笑来:“六姐没什么事,虚惊一场罢了,她担心嫂嫂你担惊受怕,特地要我亲自来说一声。”   宝因搁下笔墨,后背缓缓靠向凭几,多日来,终于舒心笑开,可手臂搭在腹部时,那抹浓浓的愁绪却再也消散不去。   郑太后为先帝守灵,心生不宁,新帝孝顺,为抚慰母亲,特命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夫人进宫陪伴太后。   她因要生的日子逐渐迫临,所以未能前去。   可自己与郑太后有着五公主的牵扯,新帝与林业绥也有对立,要是林氏因此...宝因狠狠掐着手指,那股焦躁的情绪隐隐又要浮上来。   *   坊与坊之间的道上,一驾牛车驶进丹凤门,在阙门停下。   谢珍果身穿孝衣,与娘家嫂子郑氏端坐在车舆内,因她那个姑氏被病缠身,今日只能由她代为前来,第一次进宫,不免紧张,生怕出错,连累夫族与父族。   郑氏与贤淑妃是同族,大概是因着这层关系,内心倒没有多少忐忑,在去往蓬莱殿的甬道里,还细心安抚一番。   由宫侍引着入殿后,先见的是那位坐在圈椅内的新帝李毓,他正在与一身白的妇人说着什么,见到有人来,缄了口。   谢珍果跟着郑氏行君臣礼。   贤淑妃眼下还红着,像是刚伤心哭过,看着进殿的两人,却是问:“林夫人怎么没来,莫不是觉得因着林令公所追随的李乙被先帝废了,瞧着我儿即位,我成了太后,心里有所不悦?”   这话自出口就是带着刺的,尽管语气和善。   李毓盯着殿中所站的两个人,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他虽顺利即位,却仍还有朝臣冥顽不化,执意要找回李乙,那些派出去找的人倒是容易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林业绥这几年沉浸朝堂,西南一行回来后,已等用于执掌了相权,好些臣工都追随他。   他记得为五姐代嫁的那个谢氏女,还曾有过一次谈话,行事谈吐也绝非是困守宅院之人。   林氏的态度很重要,而如今林业绥在西北,他暂时不能动,谢宝因的态度便等同于林氏。   可殿内的两人都没有应答。   谢珍果咬着牙,生怕五姐因此被降罪,不顾郑氏劝阻,上前一步,低头恳切道:“林夫人这几日便要生产,难以走动,绝非是心存冒犯之心,还望太后与陛下勿要怪罪。”   有人为女子出头,贤淑妃嘴角扯动,话锋调头刺旁人:“不知你是谁家夫人,我倒从未见过,你又怎知林夫人心中作何想。”   谢珍果双手不受控的微微发着抖,始终提着一口气在胸间,不敢吐,不敢落,声音保持平稳的回道:“我夫君是卢氏九郎,姑氏患疾,又惦记着太后康健,便叫我代为前来侍奉宽心。”末了,道,“林夫人乃我五姐,自幼便是五姐照顾着我长大,我与她同气连根。”   她维护是天经地义。   与谢五一般无二的姿态,李毓不免微挑眉,上下打量了几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毫无丽饰点缀,容貌也足以动人,在贤淑妃要出言刁难时,他直接起身打断:“我还需去先帝灵前尽孝,母亲也莫要再为难这位卢夫人,瞧着怪可怜的。”   贤淑妃心尖一颤,赶紧朝自己儿子看过去,却只剩一个背影。   说是陪伴太后,其实也不过是随着一起跪坐抄写给先帝的往生经,直至申时方休,进宫的官员夫人也本是要留下陪夜的,但贤淑妃只留了郑氏,在望着谢珍果有大约半晌过后,让她出宫去了。   *   夜色渐浓时,郑氏侍奉着这位太后睡下。   只是刚深眠没一会儿,妇人那本就没有舒展的眉头更加紧皱起来,没涂丹蔻的指甲紧紧抓着薄衾。   贤淑妃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是在蓬莱殿的卧榻上,而是身处隆庆坊的七大王府,不...这是四大王府。   那满池绿叶红荷,是先帝为哀献皇后所栽种。   忽然,先帝出现在眼前,满脸失望的与她说:“为何要让我死后入不了殓,任我在榻上腐臭,你永远都做不了我的妻子,做不了朕的皇后。”   贤淑妃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梦境变幻,她又来到缈山之上,循着山阶往上,白雾也开始聚拢在一起。   好不容易走到怀安观内,推开山门却见一女子身穿道服,背对着她抽抽噎噎,待转过身来,却是五姐李月!   五姐哭诉着指责自己这个母亲使她变成了个孤魂野鬼,没人祭祀,没有香火,不久灵魂便要被恶鬼撕扯着吃了。   贤淑妃自觉满心委屈,问:“五姐不是成仙了吗?怎来怪我了?”   李月笑了声,是嘲笑:“阿娘,天上地下哪有仙啊。”   贤淑妃摇头:“可青城山、缈山都有你的道观,香火无数。”   李月大哭道:“但我却享不了,他们都非我子嗣后人。”   随着梦中一声凄惨的叫声,妇人猛然惊醒。   此时天光也已大亮,早就守在榻边的郑氏赶紧让宫侍进来侍奉。   贤淑妃半坐起来,略显臃肿的脸上与脖颈满是汗,额角的汗顺着滑落,夹在眼尾的褶皱:“去请陛下来见我。”   宫侍喏下一声,急忙出去。   李毓赶来时,下意识扫了眼殿内,却发现谢氏那个幼妹已不在,只剩另一个在。   贤淑妃洗漱梳妆好,仍还是那身孝服,掺着白发的高髻上没有丝毫的首饰,见这个儿子在寻谁,她不悦地咳了声,着急忙慌的说起正事:“我是你母亲,倘我有日死了,你准备将我葬哪去?我的牌位又要放哪?四时日月祭祀可会有?”   李毓过去坐下:“母亲怎突然说起这个来?”   贤淑妃捏着帕子的手抚着心口处,哭诉道:“我梦见先帝了,他说我永远都做不了他的皇后。”   李毓听了,只觉妇人大惊小怪,为着这等事就叫他来,白白耽误时辰,语气也变得敷衍:“日后与先帝同附太庙的只有母亲一人,母亲百年之后,将会是和皇后,她永远都是哀献皇后。”   李璋已定谥号为“和”,本朝皇后要从帝谥才能配享祭祀,而从帝谥的皇后帝位自然高于独谥“哀献”二字。   亲自得到儿子这句话,贤淑妃才安心下来,想起自己曾经给李璋所提的事,擦擦眼泪,连忙再道:“还有五姐。”在李毓开口之前,接着又说,“林从安的妻子快生了。”   那时被怒骂是因李璋是皇帝,可今时今日皇帝是她儿子,是五姐的亲兄弟,何愁不成?   辰时还未到就被叫来听些梦话的李毓深吸了几口气:“我如今帝位未坐稳,李乙也还没有找到,隐患依旧在,且朝中大臣还有大半是抵抗我即位的,现在母亲为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五姐,便要我去得罪林从安?”   十月怀胎生下这个人的贤淑妃不觉心凉,更明白他不是做不得,而是不愿做,也是,她们从来都不是母子,而是君臣。   必要有所交换。   可知子也莫若母,妇人笃定道:“只要将五姐的事办好,别的事我不管你,还能帮帮你。”   李毓没接话,只是说:“得先想个办法让李乙即使活着也回不来建邺,叫那林从安自己选要生还是死。”   既然已沦落到只能选生死,他这个皇帝过继孩子给自己五姐,林业绥又还能做什么。   *   郑氏离宫后,甚为不解。   昨日郑太后像是不大喜欢十姐,早早就遣人出宫,怎得今日又说极有眼缘,要自己往后都多带来宫中陪陪她。   作者有话说:   *林却意的咳血属剧情需要,现实中那么咳肯定早死了。勿深究。   14号也尽量更。 第128章 夺子   宝因临产的那日, 三百禁卫围府。   阖府奴仆如往昔谢府仙使院廊下那只被鹤唳惊吓到的鸟雀一般,全部都惊作飞鸟乱撞。   袁慈航得到消息,想要去探个究竟,可那群穿着甲胄, 手里拿着兵戈的人却一句话不说, 大有“我等只是奉命, 其余一概不知”的意思。   待正要离去时, 停在长乐巷口的那驾马车下来个人影,头顶带着玉冠, 脚踩革靴,腰间一条亲王才能佩戴的金玉带, 大摇大摆走来, 那点子得瑟丝毫不掩藏:“我只与那个代五公主嫁来林氏的谢氏贵女说话。”   这话被前来打听情况的玉藻听见, 当即便偏头啐了一口,回微明院的路上,心里窝着那口气也始终压不下去。   进了院门, 顺着长廊转了几个弯, 再踩着几级台阶去到庭院里, 鼻孔呼呼哼哼的出气,忍不住啐骂起来:“白白恶心谁呢, 要见就见, 还故意加上‘代五公主嫁来’几字做什么?自个也知道是代嫁的,倒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也不知道要点脸面的, 不过也是, 当年既能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只怕早就把什么廉耻都抛开了。”   快走到西屋, 她又立马噤声,朝廊檐下看去。   今日天朗气清,又逢惠风和畅,女子嫌在屋里闷得慌,便叫仆妇搬来张躺椅放在庭院里,躺在这里。   廊柱之间的竹帘被卷起,投下斑驳的影子。   一阵徐风过,轻轻吹动佳人鬓发。   玉藻立即忘却前面的怒火,满心都放在精神愈发憔悴的女子身上:“大奶奶怎么还躺在这儿,也不知道盖件薄毯。”   宝因娓娓念来句《兰亭集序》里的话,“仰观宇宙之大。”一语未了,拿下遮脸的丝帕,先问道,“可有问清他们为何要围府?”   玉藻有些挫败的咬唇摇头,扭头从侍婢手中拿来毯子给女子盖好:“铆二奶奶在,但那个人定要与大奶奶您说话。”   再提代嫁之事,宝因心中已隐隐能察觉到一些东西,当年那场端阳宴,贤淑妃所做所说的种种都表明她不甘,不愿原本该属于五公主的位置被旁人占据,那一句话是在提醒她罢了。   沉默良久后,她浅笑道:“见见又何妨。”   玉藻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劝阻,谨重的扶起女子,往外府正门走去。   长乐坊大半都是博陵林氏的,更遑论宗邸所在,寻常人更难以进来,谈何围观,此时哪怕有禁卫困守,四周也是静悄悄的。   只有住在宗邸旁的王氏闻讯赶来,她携奴带婢,怀中还抱着孩子在哄,想要进林府去,却被禁卫阻拦。   二房杨氏坐着牛车从宫内回来,瞧见这幕,敲了敲车壁,叫驭夫停下,随后撩起车帷,捂嘴讥笑道:“娣妇这下知道傍错了人吧,亏你往日三天两头便去讨好她呢,瞧,白做无用功了,还是早些寻活路,要是求求我,指不定还能帮你到太后那去说一说,怎么也是一家人,要是绥哥儿他们真的谋反被杀,大宗之责就落到你二哥肩上,还是会帮衬你一二的。”   李益攀上李毓,已坐上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一职。   王氏本不想理会的,听到谋反被杀几字,语气也像极了巴不得人去死,转眼便怒瞪过去:“二嫂也莫要忘了二哥是因谁才能从那穷凶之方回到建邺来的,嘴上说着一家人,背地里却想尽法子占大宗便利,不得逞就记恨,我们可不敢求你帮,谁知会不会死得更惨,只望着你也能给自己积些福量。”   杨氏被噎,哼声道:“等他们一家去黄泉时,我会多烧些桔杆,多办几场法会的。”   瞧着牛车驶离,王氏白了眼,而后咬唇,满眼担忧的看着正门。   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府之际,漆门被由内打开,快要临产的女子缓缓迈过低槛,上着黑色暗纹交衽短襦,内外层层叠叠,庄严得体,又有及地莹白暗纹裥裙。   云髻之上,斜插两支铜珠钗,一支白玉簪,再无其他。   虽面色不佳,四肢被孕肚称的十分纤细,有伤神病弱之感,但被谢氏家风浸润过的她仍是不屈百年风骨。   禁卫见女子出来,赶紧再跑去巷口。   不消一刻,那人便恃势凌人的走来。   知道女子现今无恙,王氏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到底还是怕被牵连,转身离开回府。   宝因在石阶前站定,视线下垂,微微眯眼,望着站在巷道里的人,打量一番,心中也有了定数,这是郑氏的子弟,排行最大的一个,向来护着李毓,两人便也交起好来,只是不曾想竟好到让他穿戴起亲王的规格。   她平静问道:“林氏犯有何罪,需陛下动用兵戈来围守我们。”   郑大郎满脸的小人得意:“林令公有与废太子谋反之嫌,夫人不必惊扰,陛下与太后特地嘱咐过,夫人是代五公主嫁到林氏的人,再加上林令公也在西北平定战乱,为国分忧,不能无礼伤人,故只能围,一切都待彻查清楚过后再论。”   他在西北...宝因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垂眸思忖。   东宫自离开建邺,便再无音讯传来,加上李璋崩逝,在有储君的情况下,原本只是个亲王的李毓又突然声称天子崩前废立太子而即位,难以服众,许多官员仍还在追问李乙去往何处,现又在何处,是否他弑父弑兄,乱臣贼子即位的。   这样的言论多了,人心必定不稳,光靠杀人震慑已经毫无用处,反激起更多不满,李毓最后发布诏文,称李乙并非是前去西北监军,而是得知先帝生前废立太子之心坚定,再无转机,便想要在诏书发下之前,率先毒杀先帝,随后连夜逃出建邺,他顾及兄长名声,又是手足,不愿毁坏其名声,才一直对外如此说,但今日朝臣和万民误会颇深,不得已说出真相来。   紧接着,便以谋反罪追捕李乙,曾经与东宫走得亲近之人也或多被问罪,更是动刑逼问羊元君。   只是林氏从不透风,仅是正月因太子被贬而叫人猜测。   既知府中之人的性命暂时无忧,双腿因浮肿作痛的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请便。”   随后转身,进了府。   林府正门也缓缓合上,就在此时,郑大郎忽笑着讥诮一句:“林夫人腹中还怀有五公主的子嗣,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宝因颦蹙起眉头,气息瞬间不稳,侧头去看,隔着门缝只瞧到外面那人的狐鸣枭噪之态。   门也被紧紧关上。   一股酸涩刺激着鼻尖,心间的不安越滚越大,宝因只担心他是替贤淑妃来说这句话的,如今李毓即位,可以随意围困他们,那她的孩子...眼眶渐渐聚满晶莹,长睫微颤,便滚落下来。   玉藻察觉到女子的情绪波动,紧忙拿出丝帕给女子拭泪:“别听那个人瞎胡诌,腹中郎君是大爷和大奶奶的,才不是那什么五公主的。”   可嘴上虽这么安慰着,但她也明白人在屋檐下,多的是身不由己,天下是他们的,要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便好像当年代嫁的事一般。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哭了起来。   有个知心人在旁为自己着想难受,宝因苦中作乐的破涕而笑,反过去安抚了玉藻几句。   快走到微明院时,她手掌猛地收紧。   手心被紧抓着的玉藻丝毫顾不上疼不疼,忙问一句:“可是要生了。”   宝因咬着牙,轻轻颔首,手抚着腹部,渐上眉头的除了疼痛,还有一抹怅然若失,鼻翼翕动,泪珠掉成线。   为何便不能好好待在阿娘腹中。   *   远在西北,一场战火刚歇。   战马疾驰在羊肠小道上,最终停在幄帐前,脚穿脛甲的王桓下马后,直接走到帐子前,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帘被掀起。   圆袍男子站在羊皮舆图架子前,身背挺直,却也沉默不语。   被飞火残渣糊了一脸的王桓顾不得这些,直接喊道:“林从安!”   林业绥掀起眼帘看他,情绪淡薄不说,嗓音也掺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为尊为长,王桓却也不免一愣,忽记起这人是从小在那等风云算计里长大的,又在朝堂浸染七载,他不再是自己的隋相,自个反还是他的下属。   王桓走过去案桌旁,端起碗盏直接喝了口茶,稍微解渴后,猛喘几口气,语气也变得和缓:“有你的谋策,自然是赢了,但听说你要和突厥那边和谈,你意欲何为?这些日子虽打得艰难,可突厥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去,只要再咬咬牙,定能再把他们驱逐回突厥老巢北漠、天山去。”   林业绥瞥向帐外,见童官出现点头,复又垂眼,踱步至案旁,只听茶汤缓慢倒流的泠泠声:“王将军应该知道建邺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东宫毒杀先帝,千余所馆驿陆续收到尚书省下发的追捕文书,只怕我也免不了被清算。我自能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可王将军想过没有,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这一仗将打得十分艰难,或会持续一载多,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到那时天下便真是他李毓的了,东宫早尸骨无存,孰黑孰白。”   一辈子都在打仗的王桓果断道:“那也不能和谈!一旦和谈,我们便是突厥的臣,他们必会提出各种割地赔款的要求,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世家,要是往日,国没了便没了,自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诸士族挟天子,继续把持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今时是外敌,国土没了,无以家为也。”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和谈前面已正式完成,双方明日便要开始收兵,某也决定与李乙割席。”他举起一捆昨夜挑灯所写的竹简,喊来仆从吩咐,“送回建邺。”   王桓本以为男子是忠君才不得已出此和谈下策,想要尽快去寻太子,听到后面的话,气得结舌:“你、你,你林从安简直白读圣贤书,既不忠君,也不为民,不仅枉费廉公昔日向我举荐之心,连我也白长这双眼,还对你多有赞赏和看重。”   林业绥均一笑置之,不徐不疾道:“自汉代世家豪族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多少帝王都是士族动手杀的,士族何时懂得忠君二字?论为民,天下田地数万顷,世家占九分,士族眼中又几时看见过天下万民?我以往读圣贤书,忠君为民皆是为了博陵林氏,既东宫已到如此地步,再费力也难分输赢,何不选个胜算大的。王烹已随我一同写信给新帝,指认东宫谋反,我劝王将军也尽快割席,莫要拉着太原王氏跳入深渊。”   王桓咬着一口黄牙,愤而怒骂:“那个逆子,他竟敢辱没我王氏的家风!”   太原王氏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林业绥冷漠待之。   “为王将军卸甲。”   *   金乌西坠时,庭院点起灯来。   仆妇来来往往的烧水、提水,西屋里的人更是进了又出,无不扼腕叹息或是焦虑摇头。   在外间的红鸢点亮烛台,立即便吹熄火绒,用手护着火,走到内室去,将坐床旁的羊头铜灯亮起。   柔和昏黄的一囊火光下,便见疼了整日的女子冷汗涔涔,鬓边与额角的乌发被打湿,细长的手指也死死抠住矮几边沿,不点而朱的唇也失了血色,贝齿也早已合不起来,唇齿微开,竭力喘息着,发出极弱的“嗬嗬”声。   红鸢忙放下烛台,拿起小几上的帕子给女子擦汗:“大奶奶要是疼,便喊出来。”   不断收缩的疼痛越发强起来,间隔也一次比一次短,胎儿就快要进产户了,浑身都变得粘腻的宝因已快坚持不住,只能咬舌尖来保持清醒:“稳婆和...带下医怎么还没来?”   红鸢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想起外面那些拦人的禁卫,只能模糊回道:“玉藻姐姐已亲自去了。”   阵痛要将意识模糊之际,宝因掐着手指,咬舌尖的力道也愈大大起来,微微偏头望向夜色,没由来的感觉一阵凄凉。   在这种无助与绝望快要淹没女子的时候,一道雀跃的声音使得火苗颤动:“来了!来了!”   红鸢一瞬间便抬起头,欣喜看过去,稳婆和带下医前后走进来。   宝因瞧去一眼,忽觉稳婆有些陌生,只是烛火闪烁,不太真切,正想问时,人也瞬间失了力气。   稳婆被吓了跳,蹲下看了看产户,连骂带吼道:“还不快把绥大奶奶扶过去,胎头都已经瞧见了。”   两个仆妇赶紧合力扶起女子躺在四面无围的产床上,又搬了同高的桌几在一旁,将三四个烛台放过去照亮。   侍婢纷纷端着热水和干巾帕进来。   宝因神思已经有些混沌。   带下医简单探脉后,立即催促:“可有熬煮好的汤参?”   红鸢见离得最近的玉藻心不在焉的,也顾不得喊她,连声说有,然后转身就去端来,跪在产床旁,一匙匙的喂进去,同时也润了女子干巴巴的唇肉。   没一会儿,便发动起来。   咬破的舌尖泛着丝丝的疼,宝因咬牙,握着子安贝,随阵痛用力,痛感散去,便歇息,如此几番下来,产户被胎儿一点点撑大。   而玉藻早已游离,满心想的是那郑大郎一听胎儿快出事,急得跟什么似的,二话不说去请稳婆,便连带下医都是宫里的。   直到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才唤回了她。   躺在产床上的宝因也卸去所有力气,任由仆妇侍婢擦着下身,即使困乏极了,也始终不愿合上,一直望着稳婆手里所抱的襁褓。   她用尽一切的努力伸出手去,突然很迫切的想要看一看这个孩子,杏眸泛着水光,随后便有泪水滑入鬓发之中。   稳婆闪了闪,似乎有意不让女子得逞,笑道:“还得先去给郎君洗身,然后再抱来给大奶奶瞧。”   没等宝因说话,仆妇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玉藻的嘶吼声。   “你们要干什么!”   “你们要抱三郎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稳婆的声音变得尖刺起来,没好气的说:“五公主的子嗣,自然是要抱去给太后。”   玉藻脾气上来,直接就要上去抢,院里的其他仆妇也纷纷挽起袖子想要帮忙,稳婆也不怕,耻笑一声后,便有两三个带着长戈与横刀的禁卫从院外走了过来。   对峙之际,原本在屋内给女子排出体内残留秽物的仆妇匆匆跑了出来,双手还满是血污,冲还没离开的带下医喊道:“大奶奶昏死了过去!”   转瞬,玉藻就已泪眼模糊的冲进内室。   作者有话说:   昨天出去办了一天的事,没来得及更,留评发小红包补偿~ 第129章 呜咽   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的天色被衬得鲜新, 窄小的竹叶上盛着几滴雨珠,微风一拂,便掉入草色泥土之中,化为虚无。   又见那怪石嶙峋, 潺潺溪水, 春波荡漾。   玉藻无精打采的坐在堂前台阶胡床上, 手里拿着蒲扇, 扇着黄泥炉子里的火,阵阵药香飘满院子。   没一会儿, 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她吸吸鼻子, 拽出一小截袖子, 没有章法的乱擦着, 不敢弄出哭声,怕惹得屋里的人又想起那事伤神。   正摸着泪呢,红鸢提着刚抓好的药包从院外走来, 看见阶前熬药的人, 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走过去,小声道:“怎么又哭了?可得小声些, 要叫大奶奶听见, 岂不白费心思。”   玉藻心里明白,拿粗麻布裹住泥炉的短柄,手忍不住的颤抖, 最后好不容易将黢黑的药汤倒进漆碗中后, 不放心的叮嘱:“那药给我, 这个还是你端进去吧, 记得好生盯着大奶奶喝下,得亲眼瞧见她喝才成,我先去那边哭哭。”   红鸢认真点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那日都顾着大奶奶,便叫稳婆毫无阻碍的直接给抱走了,对面这人始终都怪自己没有护好刚诞下的郎君。   西北林业绥所亲写的那封文书送到兰台宫李毓案前后的不久,围府的三百禁卫也被撤走。   她叹息一声,擦擦眼角的水迹,手里抓了两方厚实的粗麻布,弯腰端起药盏,去到屋里。   而内室只听玉音琅琅。   望进去,有女童跪坐在书案前的锦席上,腰背挺得笔直,案面摆着打开的竹简,而清瘦的女子则跽坐于一旁,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条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紧着女童像是听会了般,毛遂自荐的要念剩下的。   宝因仍没光彩的眸子弯成月牙,伸手摸着女儿的发顶,点头应允。   林圆韫念了两句“相彼鸟矣,犹求友声”,便被难住。   宝因接着一字一字的念给她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林圆韫朦朦胧胧听着,跟着念了遍,然后问:“这是何意?”   宝因耐心解惑:“鸟鸣是为求知音,连鸟雀都尚且如此,我们人又岂能不去知重情义。”顿了一刻,迟缓道,“请求神灵聆听我愿,赐我和乐平静。”   林圆韫是个好学的,听过一遍,自己便能读,当下就研读起来。   红鸢瞧着,露出个欣慰的笑。   自从女子产后昏死醒来后,便躺在榻上不言不语好几日,泪珠也一直不停的掉,鬓发整日都是湿的。   这些时日,身子更是被药一直给浸润着,精气神再没好过。   也就是前日大娘子林圆韫许久没见过母亲,吵着闹着要来西屋这边,她们实在劝不住也拦不住,只能无奈看着人跑进内室。   随后,女童趴在榻边,拿出一卷竹简,委屈开口:“娘娘,这字念什么?阿兕不会。”   从那时起,女子不再哭,耐心教养儿女,宛若被人夺子从未发生过一般,但她们这些侍奉的也不敢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就扯到那块被剜走的肉。   在林圆韫开始伏案练字时,红鸢端着温到刚刚好的药汤入内,放去小榻上:“大奶奶,该喝药了。”   担心药味会熏到孩子的宝因侧头看去,稍动动弯曲的腿脚,而后抬手,由侍婢扶着起身,走到坐床边,端起碗盏,默默把苦药喝了,然后拿帕子擦去药渍,如往常,不说一语。   许是她强撑起来的精神,只够安抚林圆韫。   红鸢便也不多言,只是尽心侍奉,捧上蜜饯。   宝因瞧着那果脯蜜饯愣了神,眸光荡漾,有水泌出,然后赶紧撇过视线,轻轻摇头。   红鸢皱着眉头,有些不明白,悻悻放回原处,琢磨过后,立即懊恼起自己来,女子素日里极少食用这类蜜饯,也就临产那日为了攒力气,会多吃一些。   还没能内疚几时,外面进来一个侍婢,焦急说道:“大奶奶,姮娥院那位好像已经不大好了。”   宝因攥着帕子的手指猛然收紧。   *   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驾从明德门缓缓驶入建邺城,经过长乐坊时,短暂停了下,童官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大爷,可要先回府?”   得知贤淑妃生夺人子那日,车内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中,望着建邺的方向不置一言,却能看到被生生逼到充血的眼睛流着热泪。   直至夜深,人才行尸走肉回了屋,寻医瞧了发疼的眼。   他们也刚从其封地吴郡赶来。   林业绥阖目,痛感仍还清晰,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般道:“先入宫。”   童官不敢置喙。   随即车驾沿着道路进了兰台宫,在阙门下车后,去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无所事事的李毓正坐案后,见到男子进殿来,立即拿起文书来,低下头去看,就是不搭理。   “臣。”林业绥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要他主动俯首称臣,黑眸微合,遂拱手,嗓音毫无温度的道,“拜见陛下。”   李毓这才畅怀起来,甩下一个字都没看的文书,学着每个帝王都会关怀臣子的话术:“林令公路途辛劳。”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已无心关注这些,满心满眼都是那件心头大患,语气带着敬意:“令公可知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查到。”   闻得此言,李毓脸上神情瞬间变得阴狠:“听说令公去了一趟吴郡的江淮郡王府,又是为何啊?”   料到有此一问的林业绥从容抬眼,道:“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便在回建邺的途中,顺路去了那里,探查一番,未寻到踪迹,又怕陛下觉得我多日不回,存有冒犯之心,急忙出发赶到建邺来。”   李毓寻思一番,江淮郡王与东宫虽算不上是亲密,但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瞧不出来多好,因此他每每都不能以此来绊倒东宫。   况且吴郡有矿产能铸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去那里。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令人去吴郡周边搜寻。   下达圣意后,李毓的心头病也被削弱一些,终于记得殿内还站着一人:“林令公为西北战事劳累,其夫人又刚诞下胎儿,便在府中多歇歇,也能陪夫人,先不必去尚书省上值,亦没有什么政务是能用得上尚书令的。”   说罢,又恍然道:“哦,还有林令公之子的事,因五姐托梦于太后,诉其无香火可享,念及令公曾与五姐有姻缘,林夫人也是因五姐去的林氏,思来想去,再没有比林氏儿郎更合适的,想来令公还未见过,其实林夫人也不曾见过,那稳婆办事急躁,急忙忙就抱来了,显得皇室多无情。我瞧了几次,那眉眼间倒是极像令公。”   李毓说这话时,便恍若在说自己只是取走一个物件,何足道哉。   此时立刻答复,聊表忠心应是最好的法子,但林业绥出奇的沉默,直至一盏茶凉掉,他才道:“臣亦想常伴妻儿身旁。”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反应过来男子大概是在答他前面那番话,说了些官话便挥手让人离开。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石阶与长长的甬道,最后登车。   童官看着男子有些晃的背影,命驭夫赶紧离开这个晦气的宫城。   确定出了宫门后,林业绥缓声道:“部曲可都到了。”   童官点头,将正准备禀告的事快速说出口:“去往西南、北方的都已陆续抵达,只有南方那边还剩几个未到。”   博陵林氏虽没落多年,但世家该有的部曲亦还养着,且当年在隋郡时,男子在西北也多有留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暗中为日后做准备。   此次派出去的正是这些人。   林业绥半合的眼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叫停马车,让驭夫继续驾着回长乐巷,自己则跑去聘了匹马,前往建邺城外。   林业绥靠着车壁养神歇息。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   姮娥院正屋的廊檐前,生产刚七八日的宝因缓缓走上石阶,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从里面出来的人。   疾医见到林氏宗妇前来,立即拱手,尽到医者之责的告知:“娘子气血亏损过重,便犹如鼓起来的羊皮袋,刚破损,自可有法子补好,但要接二连三的,再好的东西也补救不了,只能勉强糊住来度日。”   上到最后一级,宝因收起脚步,在门口站定,明白此话之意。   林却意的身子已难以治愈,只能先喝着药,寿数到底是不会多长,许是十载,许是二十载,便看羊皮袋何时再也补不好。   不需问,听了疾医这番话的李妈妈已主动来到近前,抹着泪道:“六娘每日都要咳些血出来,有时咳的少,就一两滴血点子,有时多...多到都止不住,每次喝药还都说什么这是她的命道,药石治不了。”   屋内的咳声断断续续传来。   宝因敛好神思,先进到外间,再入里间,满眼瞧到的一派死气,林却意也形如槁木,眼下青黑,终是让人忍不住开口:“怎么把自己给...”她凝噎住,“给弄成了这个模样?”   林却意靠在软枕上,见到人来,咧出一丝笑意,辩白道:“嫂嫂不也是...瘦了,气色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怎还来说我。”   好半晌都没有回音,仔细端详过去,女子已抑制不住的潸焉出涕,颗颗泪珠如明珠滚到地上,林却意这几日也有听过西府的事,自己那才出生的侄子被宫里给抱走,造成骨肉分离。   自知失言的她急得要起来: “嫂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你也顾好自己,勿要为我操那份心。”   宝因哽咽,企图再次让自己变得麻木,刻意不谈,转了话题:“当年是我做主接你回来的,如今你成了这样,我怎能不操心?”   林却意也想起那件思虑已久的事,张开嘴又合上,复再启唇:“我想回净梵山。”   宝因不解望她。   林却意倒是变得舒畅,话也轻快许多:“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不再为五哥的死而困住自己的心,天地自然有其道,我们人何尝不是,佛教里还说人来这俗世都是来还前世罪孽的,自有因果。那年庚许就是神佛给我们的指点,如今三姐和离,四哥果真去了南边,五哥丧生南山,我也到底是要孤影独飞的。”   林妙意掷出转瞬即逝的夕颜花,林卫罹掷出要南飞的大雁,林卫隺掷出愚公之山。   宝因不由痴楞,自己所掷的又是什么。   榻上的人像是洞悉女子所想,笑道:“嫂嫂所掷蜜饯是药太苦才吃的,可药虽苦,病总有好的那日,嫂嫂一定要等到病好那日,万不可放弃,多想想兄长还有阿兕、阿慧他们。我还听说兄长就要回建邺了,那时嫂嫂就不必什么都自己咽。”   宽解完府中最放心不下的人后,林却意又言:“嫂嫂便让我回去吧,那儿天高气清,人少,有山水为枕,花鸟为伴,心情开怀不说,又有比丘尼懂佛义,我要有什么心疾,她们一说不就通了,至于吃药什么的,嫂嫂难不成还会因为我不在府中,便不给我送不成?”   话一说多,她止不住咳起来,往女子怀中靠去:“嫂嫂,还要多谢你当年记得我,接我回来,叫我也享受了这近七载的其乐融融,只是不能再多陪你们些日子,我是...我是...我是真的舍不得。”   宝因咬唇饮泣,思及林却意是回府才如此,心中自是有愧,总想着要她当年不提,许就不会这样,她也不敢再强留,只能轻声询问:“便不能多待几日?”   林却意望向窗外那只歇在廊下的鸟雀,喉里的血点子与泪同时被咳出:“终究是不能如五哥所愿...嫁人,嫂嫂你们莫要忘了我。”   宝因含着泪应了声,眼眶被滚烫的水珠浇了一遍又一遍。   今日想来,往日所说皆成谶语。   *   到未时,扶光西斜。   两个人影穿过西府柳下道,一步一行的来至微明院阶前。   宝因忽止住,透过绿门,痴痴望着院内,灵台迟滞。   红鸢看着心神被伤大半的女子,伸手想要去扶。   只是转瞬,宝因便垂首,提着下裳拾阶而上,再神情木讷的跨过低槛,体弱以致步履轻盈,半垂长睫的倒影被日光透照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红鸢小心跟随在后面,然后被半路出来的玉藻给悄声拉过一旁,示意她去看西屋那边。   男子立在廊下,暗青衣袍衬得他心性淡薄,似乎待谁都是漠然,可那眸光却紧紧追随着女子而动,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恋,恨不得两人骨肉相融才好。   宝因行至西屋庭阶,担忧林圆韫还在,吐出一口气后,缓缓抬眼,然后怔在原地。   林业绥笑着轻唤:“幼福。”   宝因眼眶瞬时便发起热来,在与男子对视半刻后,她匆匆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的走过男子,去了内室。   林业绥苦笑着低下还在发疼的眼睛,渐渐被裹上一层湿意,胸口也没由来的悸痛几下,倘若当年谢氏所嫁之人不是他,今日一切便不会发生。   怨恨他是应该的。   不远处的玉藻和红鸢两人看得心里焦急,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去帮女子说两句时,倏然又转忧为喜。   林业绥迈步进了屋里。   宝因双眸被晶莹的水给浸湿,泪花翻涌,见男子来到自己眼前,她微微仰首,问:“在西北可有受伤?”   林业绥呼吸滞停,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女子,伸手抚去那些摇摇欲坠泪珠,落在手背时,滚热到他心脏猛缩。   他涩口道:“无碍。”   被温厚的掌心触摸,快撑不住的宝因再也忍不住,侧过头用脸颊去相蹭,泣不成声:“我们的孩子...孩子...”   他们孩子被人夺走这样剜心的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完,到今天,连孩子长何模样都无从知晓。   便连是郎君还是女郎,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林业绥漆眸里的水光在颤动,当时刚生完的她是否也如此呜咽,像只病弱到奄奄一息的小狸奴。   他忍着卷土重来的悸痛,温声宽慰:“等阿瞻满月,幼福便能见到他。” 第130章 喝药   过了端阳, 临近五月中旬的时候,天地一片蒸腾,热气直逼五脏。在白日里,唯有清晨, 方能贪得一丝凉意, 静听风吹竹梢, 蝉鸣声声。   宝因辰时进完食, 倚着隐囊看张芝的碑帖,忽眼皮一跳, 鼻尖也萦绕着那熟悉的苦味,待瞧见红鸢端来的漆碗, 她眉头拢蹙着, 又往别处去打量着。   红鸢看出女子的心思, 笑道:“大爷带着大娘子、二郎去书斋进学了,特意嘱我要盯着您把药给好好喝掉。”   宝因默然颔首,她近来心绪虽有好转, 但因在月子里哭得太多, 以致头痛不减, 更是容易发梦,日日都要喝着药, 闲赋在府中的男子便亲自教授家学, 加之林真悫总爱粘着姐姐,想到他下月快满三岁,正好提前先开开蒙。   林圆韫也是三岁的年纪开始跟着她涉猎乐府辞赋。   她边想着, 边搁下碑帖, 要伸手去拿那碗药汤时, 红鸢又赶紧叫人端来一小碟子包有内馅的蒸饼, 在女子开口之前,先说道:“大奶奶早食就只用了几汤匙的胡麻粥,何况又过了这么久,脾胃早便没什么东西,要就这么喝药,只怕胃经会被药性烧坏,大爷吩咐您在喝药前,还得盯着您再吃些才成。”   宝因不说一词,想到那个男子说什么满月就能见到孩子的话,可过去一月有余,孩子再有十来日也就要满月,什么都没瞧见,每日就净会用这个来哄骗她喝药吃饭。   可人不就是靠无数个虚妄才撑下去的。   神是虚妄,佛是虚妄,他的话也是虚妄。   百转千回过后,心中为被哄骗所动的气仍未消散,她捏了个白软的蒸饼,张嘴咬下一小口:“吃了。”然后径直喝了药汤。   见那个蒸饼连内馅都没被咬破,又见女子眉眼挂着冷霜,红鸢缄言,蹑手蹑脚的把漆碗和卷叶盘端了出去。   宝因看着侍婢离去的背影,只觉自己刚刚那番动气实在是无趣得很,心里明明知道并不是男子的错。   随后她收起碑帖,起身出了内室,站在堂前阶上,听着仆妇做事闲聊,看侍婢玩心四起惹怒洒扫婆子,全都那么鲜活。   她仰首,举起纨扇遮在眼睫之上,透过细绢面瞻彼日月,思绪悠长。   林真琰,是他为那个孩子取好的训名。   瞻,是小字。   望日一长,在快渐生眩晕时,一声“五姐”唤回女子。   宝因看过去,发现是谢珍果走在长廊上,她轻轻笑着,年岁好似被叠在了一起,那时自己刚怀上林圆韫,十姐跟着范氏来探望她。   当年雀跃如停在莲花上河喜的十岁少女,今日已嫁作人妇,垂下的发束挽成了高髻,不再有额发,露出宽宽的额头,每一步都行的稳重端庄,亦不需母亲在旁教导。   谢珍果走到女子面前,伸手欲去拉人:“五姐有热症的顽疾,这时日头开始毒起来,怎么还在外头站着。”   宝因眨眼,两段年岁再被拆分开来,那个十岁的少女从十姐身上彻底消失不见。   “不碍事。”她动身,吩咐完玉藻去端樱桃,才轻拉谢珍果进屋去,“今日如何有空来我这里。”   在外间坐下后,谢珍果闻见弥久不散的药味,不禁泛起酸楚来,但也不曾忘记正事:“六哥托我告诉五姐,大人离世前还给五姐留了句话。”   宝因心间疑惑,好奇一问:“何话?”   谢珍果将原话复述出来:“蟾宫院只能是五姐住。”   宝因垂眼深思,这话是她儿时看史书言及托孤之事的玩笑罢了,代谢晋渠写策论时,一同写了进去。   不成想大人谢贤在阅后,追问一句“帝崩,东宫与爱子争,臣要如何”,谢晋渠不明其意,难以作答,正要认错时,谢贤却说不急,让他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答也不迟,于是谢晋渠连夜造访蟾宫院。   谢贤当年看着皇帝宠爱李毓,早就考虑到日后之事,也一眼就瞧出策论是她写的,所以才不动怒,给六哥时间来问她。   她听了,只答:“朝纲如山,君臣谨守,国祚方能绵长,既立东宫,东宫便是朝纲,正如蟾宫院既给了我住,大人母亲又从未正儿八经的告知阖府说我住不得,那便只能是我来住,旁人住不得。”   可这个插曲,谢晋渠也是知晓的,必定能听明白其中含义,为何这时候反倒要特地让十姐来说给她听。   宝因思量道:“大人还有何异样。”   谢珍果瞧见侍婢端来的樱桃,只扫了眼,转而从袖中拿出一方叠好的藤纸,边递边答:“我也不大清楚,听六哥说大人逝前还叫他念了封信,只是依照大人生前遗言,陪葬在棺椁中,不过七哥脑子好,昨儿刚誊抄了一份。”   宝因接过,不过只看了几行,便抑制不住的咳起来。   “觉”乃先帝的小字,她曾听谢贤说过,这封信中所写都是推心置腹之言,但也剜心,先帝自比燕雀,谢贤这个鸿鹄虽跟随,将他比知己,他却不把谢贤当好友,谢贤要维持世家权势,他则要护皇权,更直言对谢贤的利用,既不后悔也愧疚。   他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只是当日既已诏见,为何还要再费力写封书信。   仔细捋下来后,宝因明白了什么,那日谢贤根本就没有见到,诏他进宫不过是为了告诉旁人,证明先帝那时还活着,实则先帝早就已崩逝,或许当日东宫李乙被勒令前往西北监军时就死了。   这封信大概也是先帝身旁的舍人偷偷给的。   谢贤为了谢氏,没有说出来,直到临死之际才忍不住留下一言。   宝因望信一笑,昔日最厌恶朝堂的六哥,如今也懂得为谢氏谋划了。   李毓母族乃昭国郑氏,他一朝即位,郑氏自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毫不收敛,开始打压其他士族,王谢自然是最先开始被针对的。   谢晋渠今日的举动,无非是瞧太子还未被找到,希望借她告诉林业绥,来日倘朝堂翻覆,也能守住谢氏。   谢珍果不知女子想了这许多,见她咳的厉害,连忙挑起竹帘,吩咐自己熟悉的玉藻端碗热汤来,等在门口接过来后,亲自送去五姐面前,念着五姐近来病弱皆是为着那个孩子,宽慰一番:“我昨日进宫瞧见那外甥很好,五姐不必担忧。”   宝因止住咳,用了些热汤润嗓,随口问道:“先帝的孝期已过,十姐怎么还进宫去?”   谢珍果懵住,瞬间便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撇开视线,脑袋虽不曾低下,手指却不停揉搓着,一副不安的模样。   宝因察出不对,注意到她儿时撒谎才会有的小动作,轻缓出声:“十姐,你有事瞒我。”   谢珍果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她从小便是五姐带大的,自知瞒不过,遂干脆说道:“五姐既知,便别再问了,近来建邺发生许多事,短短三月,已经恍如隔世,我不再是从前的稚童,无论心里有什么话都憋不住的要跟五姐说,长大成人,哪能再要旁人庇护,一些东西就是需要自个咽下去的,再者,五姐嫁人这些年,又岂会事事都与我说?”   宝因哑口无言,想要问是不是卢氏苛待或是因为她被贤淑妃刁难,可谢珍果已笑着把话给岔开了。   姊妹二人聊起旁的来。   在天边赤乌渐有坠入西边之势的时候,谢珍果也开口辞别。   *   夜间用完晚食,林圆韫、林真悫姐弟又留在正屋玩了会儿,缠着宝因粗略念了首辞赋,直至男子沐浴出来,被训斥一顿后,才被乳母带着回去睡觉。   宝因收起手中的文选集,为两个孩子辩道:“他们姐弟是担心我夜里乱想,变着法安慰我。”   林业绥简单将湿发擦干,走去榻边,端起小几上那碗被侍婢刚送来的汤药,舀了勺,细致吹凉:“这个时辰,你该喝药歇息。”   一语说完,汤药也不再烫。   他喂到女子唇边。   忆及十姐走前与自己说漏的那事,宝因不愿张嘴喝,她固执地偏过头,轻着声音问道:“为何不与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说了什么?”   听男子语气,便知是真的,宝因正过脸,避而不答,语气也变得肯定:“衡阳公主要嫁你。”   这位公主便是当年端阳宴上那位怒气冲冲质问她的小公主,贤淑妃所生幼女,她兄长李毓即位后,敕封衡阳公主,算来也有十五,正是该婚配的年纪。   若娶了衡阳公主,林氏与李毓便是枯荣一体,至少多数仍还在反对李毓的朝臣会偃旗息鼓,再者本来也有五公主的缘分,要说代嫁,原该是亲姊妹更合适。   又是什么时候与他说的?   她忽然便记得几日前,他曾有几个时辰不在府中,大概就是那日。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娶。”随后温声哄起女子,“先乖乖把药喝了。”   宝因恍若无闻,自顾自的说着,跟男子说清其中利弊:“如今是衡阳公主的兄长入主兰台宫,此举未必便不是那位在试探林氏的态度,你又是被先帝亲点进入尚书省,有托孤之疑,你的态度牵动朝局,三族之外的许多世家亦都或多或少仰仗你,要是不娶,林氏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所出身的谢氏又会如何?”   林业绥放下漆碗,伸手拿来旁边高几上的帕子后,无奈叹息:“要真想我娶,幼福又在哭什么?”   宝因楞住,抬手摸脸,探得一片湿润,不知不觉便落泪了。   女子气色全无,肌肤白透到像是薄薄一层,稍用力便会破开,林业绥用帕子轻轻拭去那些泪水后,手背状似无意的拂过她鬓边,语气变得认真:“哭多容易头疼,先听话喝药,再好好睡一觉,此事我定会给幼福个交代。”   宝因温驯点头,她知道现在争论吵架都是白费功夫,遂听话把药喝完,安神的药性也渐渐开始上来,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与男子说了白日里谢晋渠托十姐前来告知的事。   林业绥把碗盏与帕子另搁置一旁,弯腰抱起困到迷迷糊糊的女子,往卧床所行的每步都踩得稳重,而后站在床前脚踏上,将人小心放下去。   他也顺势坐在卧床边,探手向妻子,爱怜抚着她脸颊与鬓发。   宝因呼吸渐绵长。   *   夜色最深时,童官悄无声息的入府,再进到微明院,放轻脚步走到正屋,见内室还点着灯,知道主家未眠,跨进外间,喊了声:“大爷。”   林业绥闻言,往内室门口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视线便落在卧床上,只见女子面容平静,乌发散在枕上,长睫覆着眼下肌肤,胸脯那块的雪青色寝衣也与她均匀的吐息一同微微起伏,确定妻子已安然入睡,未做那些噩梦后,方起身离开。   见到男子出来,童官半点不敢耽误,小声且清晰的禀告近来收到的消息:“据守西南、北方等各郡的函封都已递来,届时他们不会出兵,但至多只能拖一月,倘一月还解决不了建邺这边,他们便只能来个将功赎罪,保全氏族。”   林业绥坐在圈椅中,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虽日后皇权与士族必将割席,但如今李毓只能依靠舅氏来坐稳帝位,昭国郑氏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几载过后,李毓未必就能够与郑氏分割,这于其他世家来说绝非好事。   眼前有个不需费力就能分杯羹的机会,自会死死抓住,即使败了,他们没有分毫损失。   他长指端起杯盏,微低头,半垂眼皮,饮了口冷掉的茶,不经心的开口:“告诉宣城郡那位,天亮便可以开始下一步动作,从建邺周边的郡县开始,一步步倒逼李毓,王烹等人也要随时做好入城的准备。”   想起女子睡前那番话,林业绥没了喝茶的闲心,随手搁下,话里多了冷冽:“就在这月解决完。”   童官领完命,连忙去办。   *   来至下半夜,突起狂风,草浪簌簌。   仔细听,还有马蹄阵阵。   只见夜色中的羊肠小道上,身穿孝服的圆领袍男子紧夹着马肚,手拽着缰绳,疾驰奔往宣城郡。   利落下马后,瞥见一个身影站在,他悄声卸下马鬃一侧的长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可那黑影瞧着也不是个废物,耳尖听见身后刀剑离鞘之声,防心四起,视线稍斜,对方有随身携带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对手出手前,率先攻击,方有一线生机。   几个呼吸过后,他果断转身。   但那个人却一脸诧异的笑着喊道:“王兄。”   “卫罹。”王烹也卸下战场军营里的那股冷肃气,见他一身孝服,便知是还在为五弟服丧,走上前,不解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南边?怎会来此?”   林卫罹拇指松开,将刀配在左侧:“我林氏部曲奉长兄之命,让我隐匿行踪快马来此待命,王兄不是驻守西南,又为何在这里。”   王烹走过去,忍不住打起哈欠,照平常闲聊那般说道:“我也是不久前接到从安兄的密令,要我听命于一位贵人,今日那贵人便会到宣城,因不能让旁人知晓,我亲自来这里等。”   林卫罹听到“贵人”“不能旁人知晓”的话,立马明白过来兹事体大,赶紧便要告别,翻身上马,准备先行进城。   只是辞别的话还没等说出口,旁侧再次传来动静。   出身军中的两人颇有默契的齐齐看向靴声来处,然后皆是一楞。   随即赶紧低头,拱手行君臣礼。   作者有话说:   重叠的另一段年岁在48章。衡阳公主出场在51章。[51章建议重温,因为很能体现这个公主的性格,方便更能理解这个情节]   没几章就要完结了~ 第131章 .   五月初十, 一封文书被紧急送进兰台宫,听闻李毓阅后大怒,长生殿内只听骂声,而从这日始, 便不断有公文发往尚书省, 数量为前几月总和所不能及。   郑彧更是接连数日都进宫。   一切都太过异常, 风声也渐渐流出, 原是建邺周边郡县出现突厥人活动的痕迹,先是上元郡, 后是江都郡、钟离郡、淮南郡、庐江郡、同安郡陆续上报。   得知消息的高门世家,为避将会发生的祸乱, 已有开始收拾箱笼, 想要效仿先祖南渡之人, 只是还未能出府,便立即被禁卫以谋反罪为由围府。   这些消息难以下达不识字的寻常百姓家中,他们都皆以贵族动向为准来判断局势, 而其余郡县的士族又以建邺为准, 倘若此时身处建邺的世家有动, 必会牵动各地,使得众人胆战心惊, 先一步乱起来。   可强行围府, 更使得其他知晓内情的世家认定形势危急,由裴敬搏为首的身在建邺的士族纷纷上书求李毓给个说法。   要是不能抵御突厥,便趁早让他们渡江往南边去。   李毓为安这些人的心, 只好遣人去寻逐渐开始不问政事的王宣, 琅琊王氏偏爱清谈, 他于世林中, 到底还是能说上一二。   而在派人前往去请王宣的次日,丹阳郡的文书也火急火燎的送来,函封中所写的亦是发现突厥人的行踪,似与废太子李乙有所牵连。   李毓再也坐不住,丹阳郡是离建邺兰台宫方向最近的郡县,他急诏舅父郑彧入含元殿商榷。   年过半百的郑彧体力大不如前,即使得了圣恩,能乘车到含元殿基前,可还有百级台阶要爬,等好不容易站在殿门外,已是累到连喘不止,掏出怀中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随后仔细收好在怀里,进殿行礼:“臣郑彧拜见陛下。”   对于这位亲舅父的喘息,李毓只看了一眼,半句关怀没有,直接质问道:“大郎、七郎他们为何还迟迟找不到李乙的踪迹?”   郑彧揣着手在身前,即使心里不大好受也不敢多说半句,努力尽着臣子的本分:“已经以江淮吴郡为中心,向四周大范围的搜寻,江淮郡王李湜之的官邸也派兵驻守,七郎接手了他所有文书往来,只要李乙藏身在那里,或是要与李湜之联系,都逃不了,想来应该不久便会有消息。”   “现在就有消息,我刚刚收到了丹阳郡的文书。”李毓冷哼一声,讥了句,“他都已经和突厥合谋要直取建邺了。”   听见前半句,郑彧严肃以待,可等后半句传入耳中,紧绷的表情变得懈怠,随即大笑起来,心想黄口小儿便是黄口小儿,还是得靠郑氏:“突厥远在天山以北,还被征虏将军王桓挡在隋郡之外,相隔数千里,如何能来取建邺?便是突厥铁骑踏破阳关,驿户骑五百里快马,短短三日就能收到消息,怎会像现在这般毫无平静?且天下有六百八十郡,一千五百二十四县,郡县便有两千两百有四,而建邺与隋郡中间横隔着的是三百郡,又有守军,突厥要到建邺,绝非易事,又怎会半点战火都没有。”   郑彧素来便不信上元郡等地方出现的异常是突厥人所为,劝诫道:“陛下莫要中圈套,想必就是李乙放出来扰乱人心的,要趁乱回到建邺,夺回帝位。”   李毓最烦的便是旁人这副自以为是的说教嘴脸,只是对这番有条而不紊的披肝沥胆之言,倒是也认真听进去几分,但他心中也仍还有疑虑:“王桓?舅父莫要忘了,其子王烹虽写了篇文书指认李乙谋反,但这位征虏将军可没有半点表示,听在西北的那几个族叔说,王桓在得知王烹、林从安背主后,还怒骂林从安,由此可知王桓心里还是支持李乙的,要是李乙寻他帮忙,未必就不会答应,配合李乙放突厥人从隋郡入本朝国土。”   他谨慎的说道:“《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论真假,都绝不能懈驰,建邺必须守住,光靠禁卫和金吾卫还不够,十日前我就已下发诏令去往西南、北方、南方的几大军营,要他们迅速调兵来建邺。”   伴君多年,郑彧也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不多时,尚书省新任的右仆射便送来函封,见李毓不接,瞬间回过味来,主动承担起报信的事,看过一遍后,再说:“镇守北边军营的将军说在此时刻,他们更要守防北方边疆不被回纥、犬戎偷袭,难以抽调兵力来护卫建邺。”   舅甥二人还来不及就此参议。   昨日派去王宣在建邺城外所居住别庄的内侍也回到兰台宫,提前便将腰弓成了个直角,低眉顺眼的进殿,唯唯否否禀道:“我到别庄时,王侍中穿蓑戴笠,正坐在亭中垂钓,得知陛下派我前去的用意后,说...说...”   一个说字后面半天也说不出,李毓失去耐心,明晃晃笑着,关怀的话硬是听出几分阴狠:“你舌头是怎么了,可要朕让医工前来瞧瞧?”   内侍连连摇头,不再结舌,狠心的闭眼咬牙,像是豁出这条命来,一股脑的往外蹦话:“王侍中说‘我一垂钓老翁,于士族而言何足挂齿,陛下要真为大局着想,便该尽快让建邺城内的士族离开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谋来日社稷。’”   李毓气得当即就摔碎身旁陶罐,碎瓷声唏哩啪啦作响。   内侍被吓得唯唯否否的赶紧跪下。   昔日那个最被人称颂的仁爱大王,原本的模样一点点被撕破,他脚踩着内侍撑在地上的手掌,脚尖一点点的碾着那指节,只有这样才能解气,有力气开口说话:“这些士族果然都是一群郦寄之辈,见利而忘义也,毫无家国君主的意念,西南说要谨防流匪,南方又说要时刻注意海上岛国会趁突厥作乱时,前来偷袭沿海地区,一个个的都不肯调兵。现在他王宣又提什么为大局着想,只怕是他们暗地里早就商量好,等南渡之后,他们自可以再扶持个新的皇室起来,重新掌权,又抑或是早已跟李乙暗中串通好,突厥大概都是他们君臣联手放进来的,就为了来夺朕的位。”   “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李毓喊来亲近的黄门侍郎,勒令道,“速发函文给王烹、林卫罹,让他们带兵来建邺!”   始终对林业绥还心存防患之心的郑彧立即大声阻止:“绝对不可!先帝在时,林氏便是相助东宫的,即使林从安写了文书割席,但也断不能太过信任。王烹与林从安也私交颇深,当年西南匪患,便是他林从安举荐的,陛下此时把林卫罹和王烹一同诏进建邺,还让他们带兵来,万一叫他们把你我当成了瓮中的鳖就来不及了!”   李毓提笔在藤纸上寥寥写完数个字,又重新誊抄一份,随后盖上自己的私印,恶狠道:“将谢五娘和他那双儿女接入宫中,我就不信林从安敢有二心。”末了,眼神又变得失望,“要不是那时舅父族中子弟无能,丢了西南两郡的守军,我何至于现在无兵可用。”   就在此时,尚书省的小吏匆匆又送来一封公文,还立在殿内的右仆射悄声走过去,简略看了几眼后,邀功一样笑着跑到案前:“陛下,宣城郡递来文书说可以支援兵力。”   李毓一听,大喜过望,什么也不再想,窜起身来:“立马让那边调兵马过来,不要通过馆驿发送文书过去。”想了想,拿起自己贴身的玉牌,对郑彧道,“让五郎带着这块令牌亲自去一趟。”   郑彧双手接过应下。   当日午时便有人持此玉牌出了建邺外郭城南面的延兴门,骑乘枣红马由官道去往宣城郡。   紧接着,尚书省一名小吏出皇城,与阿婆处买蜜水解渴,随后阿婆回家,其子挑担前往各坊继续卖蜜水。   *   转眼廿八,因世家被禁止逃出建邺,至今寻常百姓仍不知发生了何事,像天真烂漫的稚童般淳朴,继续为生计奔波,看夏花绽放。   那些高门夫人却终日战战兢兢,稍微听见个响动便要被吓一跳,立即命家仆出去察看。   除了宝因。   她站在莲湖旁边的平地上,凉爽晚风吹拂鬓发,拢着槿紫绢底暗纹交领上襦,被紧系的耦合绫裙缠绕了楚腰三圈,手里松松握着一柄被卷起的细竹腰扇,双眸遥望远处,唇畔泛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原本澄澈的穹天,被一泼暮色染黑,金乌开始往西山坠,残阳如血的光晕中,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带着被打碎之后的温柔。   这种温柔,叫人恍惚她会就此随着残阳消失。   湖上被粉莲拥簇的乌篷船也在轻轻摇晃,船娘撑着竹篙站在鷁首,还有两幼童坐在木舟内,乐不可支的看湖中红鲤戏莲。   林圆韫看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站起身,朝湖边平地努力挥着手,生怕岸上的母亲注意不到自己,还蹦了一下:“娘娘,水中有双鲤在嬉戏!”   宝因瞧见一片红绿中的女儿,船身开始大幅度晃起,蹙起眉头,担忧不已,直至跟随而去看顾的玉藻劝这位娘子好好坐下后,心间才松下口气。   她眉眼也渐柔。   林业绥回到微明院,不见妻儿,复又折返来寻,所见便是这副景象。   正要上前,便被刚收到消息就匆匆赶来的童官出声打断:“王将军说大概亥初能到陵水驿,问大爷可要将计划提前。”   林业绥剑眉微拧,面带不悦,语气也带着几分重音:“命他们慢下来,随后再想办法让郑五郎命驿兵在戌时前来告知尚书省,兵马要明日才能抵达。”   童官诺诺两声,拱手转身往旁边走了。   这一切都落入宝因眼中,她侧着身子,安安静静看着远处苍色衣袍的男子,而后垂眼沉思。   倏忽间,云髻铜簪被扶正,随后一只大掌落在她后颈,轻轻按揉着,嗓音低沉清润:“在想什么。”   宝因余光瞥了眼童官离开的身影,微微抻长脖颈,仰首问道:“你所谋之事可是在今夜?”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下一声,眼睑半敛,与女子对视着:“要是败了,你便带着孩子回谢氏去,倘若谢六郎不肯收留阿兕她们,我也已经吩咐童官尽量把两个孩子送回南边。”   当年林氏虽北渡,却并非是全族都来了建邺,在博陵仍还有房支在居住,丹阳房昔日辉煌时,对那边多有照拂,容身之地到底还是会给的。   宝因明眸里的光逐渐黯淡,两指下意识的捻着他腰间的衣袍缎面,长颈垂下,声音轻而柔:“我回谢氏,日后定是需要再嫁人,以此来维持谢氏利益,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孩子,你便真的忍心?”   想到这些,林业绥喉结滚动,隐忍下眼底汹涌的情绪:“自然不忍心,可能活却不活,或是存有殉情之心更是愚昧。”   宝因笑着点头:“的确愚昧。”   林业绥伸手将女子被晚风吹乱的鬓发拢向耳后,为她细心的谋划着自己死后的一切:“要幼福实在不想再嫁人,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上,更不想再被家族当作利益交换的棋子,我会努力使你以林氏未亡人的身份活下来,届时来去自由,只是莫要去南边,若去,也该是为了那些隐在雾中的山水而去。”   绝非为他。   宝因眼眶发涩,捏着男子衣袍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聪慧如她,怎会不懂男子话里的意思。   一语说完,两人都变得沉默。   直至有人喊他们。   “阿娘!”   “爹爹!”   乌篷船不知何时从莲花丛中划了出来,站在船头的林圆韫、林真悫看到父母皆在,更加欢喜,止不住的招手跃起。   玉藻被吓得眼睛瞪大,赶紧给拦住。   姐弟二人只好按捺住心里的迫不及待,船在驶向父母的每一刻都让他们煎熬。   终于,船靠了岸。   “小心着些。”   看见孩子手忙脚乱的下船,宝因急着想要上前去,右手却被林业绥削瘦的长指侵入,紧紧相握着,他无比赤诚的望着她,无限缱绻,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身旁。   今夜过后,或许便是他们的死别。   恍然明白这点,宝因心中止不住泛起悲凉,手指收拢,回应他。   恰在此时,姐弟两个也被玉藻稳稳当当的带下了乌篷船。   林真悫脚一沾地,立马凫趋雀跃的抱着莲花走到母亲面前,糯着声音道:“阿娘,给你。”   宝因展颜笑开,手从男子那里抽离,接过莲花,搭在肘间,掌心落在绒绒的头顶,疼爱摸了好几下:“阿慧真乖。”   掌中空落落的林业绥捻了捻指腹,一言不发。   瞧见弟弟得了母亲宠爱,原本在被乳母擦手的林圆韫闹着也要被夸。   发觉有蚊虫飞在周围,宝因一面展开腰扇,一面轻摇着,给两个孩子驱赶,温声细语的说道:“阿兕也很乖。”   林圆韫这才笑眯眼。   随后姐弟两人被玉藻和乳母护着回微明院去了。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抚着妻子手背,沉声笑道:“我也要。”   宝因止住脚步,微微踮起脚尖,举起腰扇遮挡住他们两人的脸颊,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夜色变得浓起来。   林业绥无奈一笑,竟学着自己以前折腾她那般,对他下颚又亲又咬。   欢愉过后,长眸幽深。   遥望兰台宫的方向。   *   愈发逼近子时,残月便愈发明亮。   二十四丈宽的官道上,脚步声齐如山震,透过一人高的茅草,一群列队整齐的兵卒逐一出现,个个穿着甲胄,身上至少带有三件兵戈。   还有数百骑兵跟随。   而在军队后方,骑着高头大马的三人停在道路一旁,穿戴金玉的那人正横眉怒目的在骂另外两个:“你们两个本应该在西南、南方的人怎么会在这里?现在这又是何意,不是已回禀陛下要明日才能抵达?况且竟还要带着兵马在深夜入城,难不成是要谋反?赶紧让他们都停下来!”   说罢,立即命令那些士兵,但无一人听。   他们前进的脚步便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挡。   他也更加气急败坏。   王烹手握着缰绳,勒着马,使其在原地踏步,斜眼看过去:“不然郑五郎以为我们是来干什么?谋反?郑氏家学看来也不过如此,正本清源几字竟能说成谋反。”   郑五郎见这两人堂而皇之的承认下来,你你许久也说不出句整话。   等反应过来时,不大擅言辞的林卫罹右手已搭在腰侧的刀鞘上,寒光闪过,一声闷响声后,人头落地,马上的身体也晃晃悠悠倒了下去。   王烹拔出剑,弯腰直接把滚到自己身边的脑袋给弄进了草丛中,再喊人把尸体也一同给丢进去,要不是从安兄说需留着他给李毓报信,让李毓能相信他们,早就该死了。   随后,两人便骑马先后赶超兵卒,并驾齐驱在最前面。   再朝远处望去,没有任何遮挡的建邺城门也已遥遥可见。   王烹看了眼前方,扭头和身侧的林卫罹对视一眼,同时点了下头后,驾马先一步去到城门口。   那里已经有人在接应。   只是城门却依旧还紧闭着,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兵器碰出的冷冽声断断续续的传出。   大概是还在解决其余人,王烹双手抱胸等着,半刻后,城门被打开,望进去便能看到有倒地的十来具的尸体。   脸上染血的兵头拱手道:“可以入城。”   王烹遂重新骑马回去,与林卫罹商量道:“等下你先领兵马入城,直奔望仙门,看到袁符郎后,便直接杀进去,我吩咐完剩下的,再领兵去崇仁坊把郑氏那群人先给解决了。”   林卫罹颔首,赞同此法:“那我们直接在宫中汇合。”   “行。”王烹爽快应下,然后回头斥兵,“都快点跟上。”   林卫罹也不闲着,举起手轻扬了下,便带上两百骑兵与三百兵卒,先行进城。   黑夜中,守卫建邺城的十二卫穿梭在各坊之间的街道上。   骑兵遇上这些人,直接挥刀砍杀,不恋战的紧跟着林卫罹直奔宫门,而善后则由兵卒来。   一时间,双方搏杀起来。   王烹在分出十二拨人去守着兰台宫的几大宫门后,也随之进入城中。   不消多久,建邺各处便已纷纷起了厮杀,有战败的南军急着要进宫去告知李毓,却被提前守在这里的士兵给直接击杀。   尸体遍地,血渗进沙砾中。   一路杀着人来到崇仁坊郑府门前的王烹下达最后的命令:“太子有令,郑氏不论老幼,全部处死。”   紧接着,三两士兵率先破开府门,剩余的全部踏过门槛,在府内见人就杀,而郑彧这支所居的几条巷子全都没有幸免。   惨叫声穿透巷道与坊墙,声音大到天上路过别坊的飞鸟都直接被吓破胆子,死了。   这些人的鲜血流满地砖,浇灌着花树,府中凡有水的地方全部成了一片红色,每行一步便能遇到一具倒地的尸体。   另一边,林卫罹也用两刻时间便领着骑兵顺利抵达望仙门。   只见有一半百之人身穿官袍,围着幞头,手里捧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站在夜风中,身骨虽老,但铁骨不屈。   林卫罹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二嫂袁慈航的父亲,抓着缰绳的手循礼作完揖后,伸出手要去接。   袁游岿然不动:“此玺我只能交给太子。”   林卫罹犹豫起来,一是不放心袁游,担心会对那位贵人不利,二是长兄林业绥明令吩咐过,必须要拿到玺印才能入宫,如此才能行正本之名,不落人口实,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但...时辰又紧急。   必须尽快杀进兰台宫,不能给李毓等人反应的机会。   僵持之下,他身后一名骑兵驾着马,慢慢悠悠的上前,摘下铜盔后,凤眸睥睨万物:“寡人就在这里。”   袁游抬起头,借着光仔细瞧了瞧,发觉太子容貌改变了几分,不仅饱受风霜,还有了帝王的狠戾与无情,大概是这几月来被七大王那个弟弟给伤透了心,宗室被杀无数,那些都是太子的亲人。   太子妃等人被关进懿德殿后,至今还不知死活。   侍奉李璋多年的他神情逐渐松动,哽咽着跪下,高举起玺印:“臣拜见殿下,臣受先帝之命保管这方玺印,终于等到殿下归朝。”   李乙未接,冷冷盯着宫门,眼中的恨意开始聚拢:“袁符郎对先帝忠心,对寡人也尽忠,便继续由你保管,寡人还要把龙庭的灰尘给扫一扫。”   对此恩德,袁游伏地,以表感激。   听着崇仁坊那边的动静,林卫罹打量了眼紧紧关着的望仙门,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人押着一名被活捉的金吾卫去到宫门前,勒令道:“快喊。”   金吾卫咽了咽口水,迅速装作一副惊慌失控的模样,大喊起来:“快开门!快开门!”   门内很快传来应答,却是呵斥:“戌时过后,宫门一律不准再开。”   金吾卫转头看向身后,刚想说自己也没办法,脖子上的刀便已经往血肉里深割一分,他这下是真的变得焦急,声音比之前大上数倍,听着只觉嗓子被撕裂:“废太子带着兵杀入建邺了!赶紧开门,我要面见陛下!”   这样泣血的呐喊,使得宫门松动。   静静等候的士兵见状,直接冲上去,里面的人抵挡不及,望仙门被撞开。   李乙双腿轻踢马肚,留下一句“杀”便疾驰进宫。   林卫罹紧跟其后,路过宫门时,挥刀顺手斩杀了几个人头,剩下的骑兵全部效仿,只留部分步兵守住宫门。   长长的甬道中,火光冲天。   有宫侍试图抵挡,却被一刀了命,见此情况,剩余的纷纷跪下。   李乙与林卫罹带兵杀至第二道阙门时,卫宫的北军已经迅速赶来,双方厮杀许久,仍未有胜负。   早已睡下的李毓被动静吵醒,随便穿上一件圆袍,喊来内侍想问情况,谁知殿门刚打开,一名宫卫双手是血的扑了上来。   李毓看着自己衣袍下摆被弄脏,嫌恶的躲过一边:“宫中出了何事?!”   宫卫因过于惊恐,将话给说得支支吾吾:“太...太子他...”   话还未说完,一支利箭便穿透脖子,鲜血哽在喉咙中,就此咽气。   李毓气得抬头大怒:“竟敢让天子跟前见血?”   林卫罹留在那里拖住北军,李乙领着五十骑兵率先突围赶来剿杀李毓,他将弓拉到全满,对准殿前之人:“七弟可得站稳了。”   言罢,羽箭脱弓,划破空气,发出咻声,最终再次穿透宫卫咽喉,直直钉入小腿骨。   骨裂之痛使得李毓差点站不稳,手扶着殿门,脸煞白,冷汗直接打在地上,疼到呲牙咧嘴:“你!”   “我?”李乙伸手再摸出一支箭,缓缓搭上弓弦,“你生母郑氏身为四大王府的家仆,却敢毒杀哀献皇后,要是往日,念在当年你还未出生,又是先帝之子的份上,寡人许会留你一命,但今日你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如何容你苟活。”   李毓瞧着那张弓被一点点的拉开,浑身绷紧,在瞟到一处后,大笑起来:“我侍奉先帝二十几载,何来不孝,何来不忠。”   李乙勾住弓弦的三指慢慢松开,冷冷道:“寡人也是你的君。”   原本还在弯腰捂着小腿的李毓忽然直起腰来,脸色惨白,冒着冷汗,狼狈不堪,但还是竭力维持帝王的体面,与闲庭信步的李乙相比,犹如一个试图装城大人的稚嫩孩童:“你不是,你是闯宫兵变的乱臣贼子。”   李乙懒得再废话,拉弓的手果断放开。   羽箭乘风而去,锋利的箭头正中李毓眉心,他眼睛睁大,张开嘴似乎要喊,但因死亡,一切戛然而止。   在箭离弓的瞬间,远处也传来李毓久等的那一声喊。   “千牛卫来了!”   没多久,又有人在喊。   “宫门被北军夺下,林将军重伤!”   作者有话说:   感冒头痛,实在想不出标题了>︿<   只把禁卫修改成了北军,其余没做任何修改。 第132章 ..   深夜的建邺城, 迢迢天汉缀高穹,阴光流泻,清风爽人,若煮酒论诗, 再惬意不过, 却也是最适合杀人的时候。   从子初三刻便开始的崇仁坊的血洗与兰台宫的厮杀仍还在进行着, 剑光交织, 烛火倒地,哀叫声摧裂了肝胆。   而林府幽静一片。   直至丑初, 方有一着甲之人打破静夜,因奴隶的身份跪在男子面前, 貌象恭敬道:“家主, 李毓已被太子射杀, 王将军那边也一切顺利,但望仙门现已被禁卫占领,其余十二卫都开始赶往兰台宫, 另外两道宫门也快要守不住, 四郎的肩胛更是被长□□穿, 摔下了马,太子还遇上了千牛卫。”   林业绥黑发散下, 眉眼似墨, 寝衣外只简单披着件宽博的大袖直襟袍,独自一人坐在书斋的圈椅中,两指间夹着枚黑棋, 微垂眼帘, 神情肃然的望着眼前这盘棋。   听着部曲回禀来的消息, 他沉默不语。   千牛卫编制虽只有五百余人, 但容貌本事皆为上乘,出身无一不是世家子弟,执御刀,为天子近侍宿卫。   但李毓与郑彧死了,胜算便已得五分。   余下的,便看太子能否捱到王烹与王家大郎赶到,待李毓死讯昭告,其同盟自会纳降。   半晌后,林业绥落下手中的黑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线之上,身旁灯盏的火苗轻轻晃动:“这些都不需再来禀,一切等定出胜负,汝等此刻最要紧的职司是尽快潜进宫中,找到贤淑妃,保护好三郎。”   部曲诺诺应答,从地上起来后,转身又融入黑夜,立即赶去护卫还尚在襁褓中的林真琰。   今夜的每一刻都是难熬的。   往后两个时辰都不再有任何消息传来,夜依旧寂静。   东方初青时,独坐手谈到天明的林业绥落下最后一子在棋盘以南,而后从容起身,踱步至屋外廊下,望着兰台宫久默须臾。   他眸底幽邃,情绪难抑。   难道败了...   到了辰初时刻,林业绥提笔写赋,开始准备身后事,已要喊童官立即带上部曲将妻儿送往博陵时,脚步声响起,一名部曲迅疾来到堂前阶下,喜极道:“禀家主,太子已在卯初成功掌控兰台宫,王将军与四郎也已控制建邺。”在说完胜负以安男子的心后,方继续禀报详细经过,“丑初一刻时,王将军及时赶至望仙门,相助四郎在夺回三大宫门,王大郎也入宫率领千牛卫倒戈向太子,其余十二卫及北军在得知李毓死后,于寅末全部纳降,如今正在收拾扫洗那些地方,太子特请您入宫商量后事。”   林业绥阖目,紧握着手中那枚黑子,重重吐出一口气,命人收起棋盘后,便阔步往微明院走。   在庭前长廊阶下,只见一群仆妇站在院中东张西望,发现男子归来,纷纷低头,四处散开。   进到内室,更是压抑。   两个侍婢围在卧榻前,似在抽泣。   林业绥下意识扫视一圈室内,没有见到女子,坐床、东壁都不在,他眉骨直跳,嗓子涩道:“出了何事。”   听到问话,玉藻先是惊喜踊跃,继而是擦着眼泪走过来,低头哭道:“晨起进来侍奉时,发现被魇住,一直都醒不过来,因不知外面情形如何,未敢去请医。”   近旁侍奉,对于朝堂局势自是或多或少都能知道。   昨日她就觉得不对劲的,女子忽然便起了要去游湖赏荷的念头,尤其...尤其是在黄昏时那一笑,说是释然,倒更像是已罢休,可心里分明是还记挂着被抱走的孩子,可贤淑妃掌握着那孩子的生死,不论输赢,三郎都是九死无一生,女子担忧却又不能直言,怕坏了男子所谋的事,便梦成魇。   林业绥迈步过去:“速去请疾医,再命人备好热水端来。”   玉藻频频点头,喜极而泣的跑出去。   红鸢也连忙去吩咐人准备热汤巾帕。   不过片刻,内室便只剩他们两人,林业绥在卧床边坐下,抬眼望向女子时,眸光深长。   宝因躺在其上,乌发乱成一团,薄汗泌出,又许是彻夜的惊泪,使得那些青丝站在脖颈与鬓边,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寝衣被浸透,唇齿间还在呓语。   他探手过去,将那些发丝拨弄开。   待疾医来瞧过,施完针刺后,女子方不再梦呓,蹙起的眉心也渐渐平坦,呼吸开始匀长。   又两刻,宝因终于醒来,还未睁眼,便已扶眉先泣,大概是在梦中所积攒的情绪,不不快。   林业绥安静陪在一旁,像昔时那样轻揉耳珠安抚。   如此动作,宝因便知是男子,她将心绪收拾妥帖,泪眼看他,语气平和:“昨夜如何?”   林业绥把女子托起,让其靠着隐囊半坐能稍舒适些,随后拿来湿帕为她擦汗泪,简答一句:“太子胜了。”   宝因松了些心,可当回想起所梦之事...从前都是梦见成长的阿瞻不认她,喊旁人为母,昨夜却梦到两个宫侍用白绫将孩子给勒死。   她无助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们的孩子呢?”随即语调里略带着恳求与坚决,“不要瞒我。”   林业绥眼底忽变得幽邃,而后沉着收回手:“我昨夜已派部曲进宫去找,至今未有消息传来。”   内室里的人话刚说完,外边童官就来禀告太子请他入宫。   在这里费时过久,等候近一个时辰的李乙几次遣舍人魏集来请,说是请,催促更为合适。   刚又来了。   男子放下湿帕,欲起身要走,宝因泛白的手指抓着他衣袖:“我要去。”   林业绥左右权衡过后,对她颔首。   *   涂绿挂玉的牛车在驶出长乐坊后,沿着宽道往北而去,偶有阵风吹过,使得车檐所悬碎玉叮噹悦耳。   在离兰台宫愈发近时,即使车身有香囊,那淡淡的血腥也顽固袭来。   进了望仙门,下车后,宝因更是难以忍受,只觉草木与地砖都腥了起来,不知昨夜里究竟死了多少人,那积尸该有山高。   遐思时,一只指节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递了块手帕过来。   早已习惯血气的林业绥面色如常道:“宫中恐还有李毓同盟,正在搜查,跟紧我,莫要乱走。”   宝因执帕掩鼻,轻轻点头。   走过甬道,再行数百步,即是朝臣议政所用的含元殿,换了圆领袍的李乙正站在殿前命令王大郎,见到男子来,下阶亲迎:“令公。”   他二月被骗出建邺,前往西北途中遇袭,躲进深林方苟活,刚知道先帝崩逝不久,紧接着便又得知李毓即位,大杀宗族,自己妻儿被囚,他曾试过杀回来,可四处都是郑氏的人,每一行都艰难,随着朝臣都不再反对,他本来也都已经放弃,是这位林令公命林氏部曲没日没夜的寻找,始终不放弃,然后又为他筹谋夺回帝位。   如今事成,自然心怀感激。   林业绥拱手行君臣礼:“殿下。”   宝因也随之垂首屈身见礼。   王大郎统领千牛卫,昨夜一事,王氏又将在新朝站稳脚跟,而这都是眼前男子于月余前写信告知的他父亲王宣,两人相谋,然后才有李毓得到的那番话,被激怒后,悻然接受宣城郡的主动调兵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谋之远。   此时他也怀着几分敬重,作揖喊了声“令公”,说完“我先去搜宫,好让殿下尽快入住即位”便走了。   宝因见君臣二人有要事相商,上前低声道:“我去一旁等你。”   林业绥眉头拧起,抬眼往远处看去,见四周有卫戍才点头,却仍是不放心的嘱咐:“不要离我太远。”   贤淑妃还不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定要将一切都归咎在女子身上,倘知道女子在宫中,也必会拼死一搏。   宝因莞尔而笑,转身走往殿阶另一侧。   与妻子三月未见的李乙瞧着眼前两人不经意间的凤凰于蜚,和鸣锵锵的恩好模样,心中又羡又忧,偏头催促那些人赶紧去将太子妃羊元君找到,然后与男子说起正事,严肃且忧愁:“今日我虽夺回兰台宫,但恐怕会有誓死跟随李毓的顽固之辈,诋毁我为乱子贼臣,不知令公有何计谋。”   他虽是正义而为,但其中屈折难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业绥神色淡然,他既敢筹谋此事,自是已将所有都安排妥当:“殿下不必担忧,这些裴爽自会解决,到时他会亲写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昭告天下。”   裴爽名声,建邺皆知,不畏强权,只为本心。   李乙放下心来,又道:“我已准备在三日后即位。”   “殿下是君,这些殿下不必与臣商榷。”林业绥望着仍还是人心惶惶的兰台宫,说出心中所真正担忧的,“只是殿下在即位后,最首要的便是要解决突厥之患,这将是殿下日后坐稳帝位的政绩。”   当初李毓夺位,为回建邺,不得已与突厥和谈,今日事情既已做成,西北也必须有所措置,否则日后要酿成大祸。虽协定二十载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和谈,皆是因为那时他们已抵挡不住王桓的攻势,待休整好,有了再次反扑的能力,突厥又岂会再遵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李乙背过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想到,为避免战事拉长,拖累百姓国政,只求速战速决,六月初会把林将军与王将军一同派去西北协助征虏将军,中旬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千牛卫来报:“太子妃与贤淑妃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林府次子被夺走,当下问道:“可有见到一稚儿?”   千牛卫摇头。   与此同时,林氏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赶来禀告:“家主,我们把整座兰台宫都反复寻找了不下三遍,仍未找到三郎。”   林业绥闻言,不经意的往女子瞥去。   未听到他们谈话的宝因察觉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先是不明所以,而后悟到什么,原本无波澜的眸底,开始发酸发热,落寞垂眸。   林业绥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冷声诘问:“贤淑妃现在何处?”   千牛卫半点不敢迟疑,立即答道:“幽囚在蓬莱殿。”   林业绥看向一旁的储君,拱手请求:“臣想亲自审问。”   李乙对贤淑妃已不愿浪费口舌,早已想好如何处置,连见都懒得见,听男子如此说,笑道:“令公随意,我也要先去见太子妃了。”   君臣辞别后,林业绥走到女子面前,温声宽慰:“万幸的是还未见到尸骸,我先去讯问贤淑妃,幼福可要随我同去?”   宝因轻轻颔首。   在去往蓬莱殿的路上,她思虑良久,想到这事的根结所在后,在快到时,主动开口:“你别去,还是让我去见见她,比起你,怕是更愿意与我说话。”   林业绥听后,迟迟未说话,他心中对贤淑妃仍还放心不下。   宝因抚他手掌,浅笑道:“信我便是。”   林业绥望着女子许久,最终松口应她:“我在此等你。”   宝因乖顺点头,然后一步一行的走到殿前,稍提及地的下裳,上到石阶,再将手中素纨扇递给被林业绥临时遣来侍奉自己的宫侍。   她单独进去。   殿内的妇人颓丧的坐在卧榻上,痴痴望着,比起当年端阳宴上那个风华犹在的美妇,她已衰老到皱纹都爬满双颊。   看见女子来,斜瞥一眼:“林夫人否终则泰,竟还愿意来瞧我。”   宝因走过去,在卧榻正前方止住,手扶着矮床,屈膝跪坐,平静问她:“贤淑妃为何这么恨我?”   李毓死了,大概知晓自己寿命也不会多长,妇人笑道:“我生五姐时,实在艰难,整整一个日夜方诞下,要是旁人,许会不喜这样一个让自己受苦的孩子,可我却视若珍宝,我觉得是自己让她人生刚开始便如此难熬,好在不止我,连先帝也宠她,她脾性被养得到底是过于肆意,孝昭皇帝死前的那场宫宴,她本不该去的,硬是缠着先帝才得以入宫,谁知...过了十几载后,她还是死在了那场端阳宴上。”   “恨你?”她言语忽变得激烈起来,“难道我不应该吗?你夺走了五姐原该拥有的夫妻恩爱,父义母慈,你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五姐的!”   被如此指摘,宝因始终情绪浅浅,从容不迫的抬眼侧头,如同神祗看芸芸众生,无动于衷:“依贤淑妃所言,我还需对你感恩戴德,可据我所知,博陵林氏这门婚姻,你本是瞧不上的,没落世家的长子怎能配上皇室女郎,你当初该是这样想的吧?便连代嫁一事,你所想的也该是‘不就是寻个人嫁过去,如此简单’。你又缘何不忿,难道不是因为瞧见林氏开始起势,林从安一步步从无法入仕到今日位居庙堂,更是执掌相权?倘若今日他林从安依旧入仕困难,亦或是只任低品闲官,博陵林氏依旧没落的无人问津,人人可欺,众人如刍狗,我在林府也终日郁郁忧思,林从安更是纳妾,待我薄情薄幸,贤淑妃还会有今日所想吗?而你瞧到这样的我,心中又会有半分愧疚吗?”   “你不会。”   “我今日所有的,与你、与五公主毫无半分关系,是我生生熬过来,是林从安珍我怜我,我永远都不会为代嫁一事而感恩于你,不怨恨于你,已是我宽大包容。”   贤淑妃被说得一怔,她心中那些无法见人的心思就这么被指出来,想要驳,却又无从辩起。   宝因接着逼问:“我孩子哪去了。”   贤淑妃冷哼一声:“这话该去问你家妹,她昨夜里突然跑到我这儿,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抱走了,等我回过味来,才知道原来是李乙逼宫杀死了我儿。”   得知孩子无恙,宝因浑身力气都卸下大半,转瞬却又颦眉蹙頞,十姐半夜怎会在宫中。   贤淑妃瞧出女子的茫然,主动解惑道:“她昨夜该是从长生殿跑出来的,听到殿外兵戈之声,想的竟还是你。”   话一起头,便止不住。   随后妇人又说了许多。   宝因听得睫羽微颤,再也维持不了平和之态,落在矮床的手指死死抠住边沿,泪眼望向前方的妇人时,内里是滔天的恨意。   *   长生殿中,三月来饱受凌虐的羊元君一身粗麻衣裳,发髻上毫无簪钗,双手指尖的皮全都掉了一层,面露菜色,人也消瘦到只剩骨相,正颓坐在案前,无语凝噎。   李乙赶来见到,愣住半晌,差点不敢相认,待看到那双多年不变的清亮双眸,轻声唤道:“元君。”   羊元君被惊醒,偏头瞧着男子,然后破涕为笑:“没想到我与大郎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可...可是文儿死了。”   李乙一心扑在妻子身上,捧起她的一双手,焦急问道:“你如何,可还有何处受伤。”   羊元君所有心绪都被他这一句话给斩断,脑袋蒙蒙的又重复了遍:“我说文儿死了。”   李乙对女子粗略检查一番,发现并无其他伤,只是羸弱许多,私自庆幸道:“只要你还活着便好。”   羊元君望着男子许久,企图寻到一些他伤心难过的痕迹,可是毫无半分的哀痛,她颤声质问:“你何时变得如此寡情鲜爱?李文的亲生母亲被迫难产而亡,丧母本就可怜,如今他也因你兄弟夺权而死了,为何你连问都不问。”   闻得被迫二字,李乙便知道她心如明镜台。   他叹气:“我只求你无虞。”   羊元君欲言又止,只觉昭然若发矇,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她。   史书上皇后无嗣,被朝臣后妃欺辱之事不算少,更甚者有被废着,又抑或是当上太后,被非亲生的新帝给怠慢,让其生母凌驾。   她知道男子为让自己往后的日子能够平安顺遂,因而才会杀母留子。   那些日夜,她竭力说服自己去接受,想着事情已经发生,多说已无益,再者往后也并无有过此事。   可李文与他相处四载,更是他亲子,怎还会如此薄情寡幸,得不到半点爱惜。   从前的李乙绝非是这种人,皆因她。   “殿下说得元君豁然开朗,若无我,一律都不会发生。”羊元君神色萎顿的喃喃道,“从此以后,元君不再抚养殿下与其他女子的子嗣,元君也养不好,若不然,我那四个孩儿怎会全都幼年殇夭,如今文儿也是,是我养不好他,我要是养好了,他怎会被活活饿死...还望殿下莫要再让你的孩子失去母亲。”   李乙站在原地,羊元君的每一字都深深刺痛着他,最深爱的妻子声声都说着他与旁人的孩子,可他们也曾有过四个孩子,那才是他的孩子。   他固执道:“你会是皇后,我百年后的新帝也必将是你所出。”   “我可以不做皇后。”羊元君潸然涕道,“我们相伴十几载,你待我如何,我心中明白,你要做帝王,绝不能无子嗣,我也理解,所以当年我才劝你封妃,此举是我心甘情愿,世间就是有许多无可奈何,你我有此身份,便注定要有此际遇,正如寻常百姓家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而东宫那些人为你生儿育女,护你基业平稳,你不该让她们有此迫不得已,你应该善待她们才是。”   李乙眉毛拧成一座山川:“你当真希望我日日都去宠爱她们?”   羊元君舒心而笑,赞同他:“殿下合该如此。”   李乙负气的拂袖而去。   *   侍奉在外的宫侍,不得而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女子走出来时,满脸淌着泪,已经哭到泣不成声,面色凄惨,唇也发白。   她快步上前,双手去扶过:“林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宝因哽噎难语,抓着宫侍的手便再不松开,好像一放,她就要被溺死在原地。   远处刚与林卫罹说完话的林业绥迈步而来,从宫侍那里把哭到无力的妻子揽到怀中,沉声轻唤:“幼福?”   跟随而来的林卫罹也被长嫂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给吓了跳,赶紧将前面和长兄说的消息,又重复一遍:“嫂嫂不必伤心,三郎已经找到了,是被宫中女官白姮抱走,躲在一处不出来,得知是太子与我进宫后,已主动送还。”   林业绥见女子还未好转,动气呵道:“去将那名女官带来。”   林卫罹也连忙去命人。   半刻未到,抱着襁褓的白姮就施施然走来,屈身行礼:“林夫人,孩子无恙。”   万箭攒心的宝因埋在男子胸膛前,隔绝一切的抒发难以言说之痛,听到熟悉的声音,望了眼自己从未见过的亲生孩子,后又看着这位自己当年亲自给十姐寻的开蒙之师,有意与她单独说话。   恰好,郑大郎也来找男子有事。   林业绥拿手帕细心把她脸上水珠擦去,指腹爱怜抚摸她鬓发几下才舍得动身离开。   负伤的林卫罹则被医工抓了回去。   身旁无多余的人后,宝因伸手抱过襁褓,用食指轻轻碰了碰还在睡觉的孩子,眼泪再次垂落:“十姐她...”   白姮料到女子有此一问,叹气道:“十娘已出宫回卢府,夫人也莫要再悲戚,她最怕惹你伤心。”   更多的,说一字都是难以承受的哀痛,故宝因不再问,不再说。   白姮走后,宫侍也连忙把女子引至林业绥早已安排好的殿内去歇息,日头出来,天气也开始炎热,又拿来腰扇在旁摇着送风。   宝因将孩子放在卧榻后,便一直守在旁边,不知疲倦的瞧着,中途醒来,开始大哭,她怎么哄都无用,后又哭睡了。   林业绥商量完事情,一来就瞧见妻子打着哈欠,却仍不肯离开,他上前抚过女子哭肿的双眼:“我们回府。”   对兰台宫避之不及的宝因笑着颔首。   出了殿室,又走过甬道,两人登车离宫。   本该被宫侍抱着上另一驾车的林真琰也同他们在一起。   心绪妥帖后,宝因忆起前面那名着急忙慌的医工,她担忧的问了句:“卫罹如何?”   林业绥探手过去,将女子被汗沾在肌肤上的额发拨过一旁,不经心道:“他在肩胛被刺穿后,还撑着杀敌,现已被太子留在宫中医治,瞧他那副模样,应当是无大碍。”   宝因若有所思点头,随即和缓开口:“贤淑妃会死吗?”   林业绥好奇看她。   面对男子的无声询问,宝因毫不掩藏自己的无情,冷心冷面道:“我想要她死。”   林业绥敛眸,他的语气亦也是毫无怜悯:“太子不欲留她性命,在新帝即位前便会死,死后鞭尸,再沉入陵江,永世不可立陵立坟立牌祭祀。”   宝因垂首,终于慰藉而笑。 第133章 ...   裴爽征伐李毓弑父夺位的檄文昭告天下后, 李乙于六月初一正式即位,当日便连发三道诏令。   第一道诏令即是征讨突厥,王桓为主帅,王烹与林卫罹任校尉。   第二道诏令敕封太子妃羊元君为皇后, 其所生四子封王, 陪葬自己日后的怀陵, 并否认先帝当年把次子过继给五公主李月为嗣一事, 同时废宗谱,将林真琰的名字也一同划去, 回归林氏。   第三道诏令则拜林业绥为相,担任尚书令同中书侍郎, 这意味着本朝已重新启用尚书令一职为尚书省最高长官, 且掌实权。   即位为帝的次日, 李乙通过三省下发对李毓母子的处置。   李毓被从陇南李氏除名,落为庶人,不得入陵, 不承认其正统, 先帝的贤淑妃仍保留其位, 不废为庶人,要她永生永世都是先帝与哀献皇后的家仆, 到了黄泉也要侍奉哀献皇后。   已于五月卅一处死, 鞭笞两百,口塞粟壳,白布裹面, 沉入陵江。   时至九月, 李乙再封林业绥的发妻谢宝因/为湘国夫人。   十一月, 又是一场大雪降下。   仆妇们领着林圆韫、林真悫姐弟与东府的林明慎、林礼慎兄弟二人在屋外看鹅雪纷沓而至, 穿庭院,过竹树,充作飞花。   玉藻不放心,亲自去守着,留了红鸢在室内侍奉人。   只见炭火猩红的炉边,宝因抱着八月大的林真琰在哄睡,半垂的浓睫将眼里淡淡笑意给遮住。   孩子刚回府的头月,白日里还好,一到夜里便认人,花不少时日熟悉了起来,才有今日的亲近。   母子被生生分离三月,女子也更加撒不开手,惹得林业绥还常常为此吃味,但又无可奈何。   红鸢拿着铁钳往里面添了些核桃炭,往女子怀里瞟去一眼,见那婴孩闭着眼睛,新奇道:“这是快睡了罢?可怎么那嘴还在蠕动着。”   宝因笑吟吟的眨眼,声音放缓:“已经睡下了,像他这般大的孩童就是嘴里要吃些什么才能睡,便是嘴里没有吃的,也会习惯吮吸。”   红鸢难为情一笑,恍然哦了声。   就在这时,外头玩闹的林圆韫也喊起“二叔母”来。   袁慈航刚在正厅与府中那些管事的婆子说完事,挂心着孩子,见他们四个兄弟姊妹玩得高兴,便也不继续打扰,拿着账本进到室内,瞧见长嫂气色红润,再没有四五月那时的病气,不由打趣一句:“平白把府务抛给我,嫂嫂倒是清闲了,肉也长回来了。”   孩子睡着,宝因起身进去内室,小心谨慎的把林真琰放在榻上,又拿被衾仔细盖好,方折返出来,忧愁的打量起袁慈航:“倒是我的过错,可有哪里累着?”   从九月始,西北那边的捷报便频传回建邺,林卫隺的丧期也已结束,阖府上下都在为林卫罹的亲迎礼做着准备。   近来郗氏的身子开始越发不好,怕又遇到守孝,所以宝因这才急着要林卫罹把郭氏女郎先给迎回府。   且生完林真琰后,发生了许多事,那时没大注意养息,以致身子也落下痛痹的病根,倒是不严重,但轻易受不得凉。   她自上月头痛过一次,林业绥动了怒气,严令不让她操心,她便只好把事情托付给李婆子等人,又劳东府那边的袁慈航帮忙瞧着。   袁慈航顿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连连笑道:“你我逗趣不是一日两日,嫂嫂怎么突然与我认真起来,我不过乱说浑话的,这么点事,哪能累着?况且两个孩子在嫂嫂这儿,不知我有多轻松呢。”   她也不放心孩子从小只跟乳母,担忧把脾性给带坏,遂林明慎、林礼慎都是亲自管教,累定是累的,但这半月来都送到微明院给长嫂看着,难得能松快。   料理林卫罹的亲迎礼也算不得什么了。   本就是故意吓人的宝因伸手去轻捏她脸,顽笑道:“这么便被吓着了,亏你还先来与我说浑话呢。”语罢便松手,抬头与红鸢说道,“你去拿几个红梨与洞庭橘来,在泥炉中炙着来吃,最有滋味,也好犒劳犒劳我这好娣妇,谁家娣妇能有这么好的,为我分忧,却没有半句怨言。”   红鸢欸下一声,转身就出去。   袁慈航歪头笑起来:“只求嫂嫂给我看那两个孩子,再多的忧,我都不怕的,且说什么犒劳我,怕是嫂嫂想吃的缘故罢?”随即板着脸叮嘱一句,“长兄可不准你吃这类寒物的。”   宝因轻轻搓揉着双手在炭火旁坐下,而后笑嗔一眼过去:“橘梨治头痛是最好的,怎就不准我吃了,你莫不是把话给听岔了去。”   袁慈航心里也寻思着这事,不说橘子,单是烤梨便能缓解头痛之效,比起吃药,自然是食疗最好,当下听女子说,便明白是自己听错了话,烤到热乎的手,不好意思的捂脸一笑。   梨、橘拿来后,红鸢就给烤上了。   闻着果香味,宝因忽想起还在净梵山的那位,不放心的问道:“六姐那里可送去了过冬的衣物?”   袁慈航点头:“今早就送去了的,六姐远在那山寺,不比在府中,有个什么事都不好说,我怕那些人会干些欺上瞒下的事,送些不大好的丝绵,便亲自盯着挑拣出来装车,又命身边的侍婢跟着一块去。”   宝因稍安心。   袁慈航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府中的另一件事来,只是她不敢擅作主张,故压在心里有好几日,没人提更是忘了,当下就琢磨起说辞来,用着商量的语气:“听说姑氏自十月里不好以来,整日就跟桃寿念叨着想要见见六姐,要不就是想见这些孙辈,有时候还说要见卫隺呢。”   这是开始犯起糊涂来了。   内室传来隐隐哭声,宝因顾不得答话,急忙起来往里面走去,躺在软榻上的林真琰已哭得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俯身伸手轻轻拍着孩子胸脯哄了哄,见还是没睡,反而清醒的睁眼看着。   她只好抱到怀里,边拍背,边走到外间与袁慈航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事,昨儿也有人求到了我跟前来,但我也做不得主,你到时让桃寿求到他面前去,看看他如何说的,要是能见就见,不能见也没法。”   郗氏是被林业绥送去家庙的,当年还说了重话,儿女孙辈都绝不让妇人见,再加上高平郡那位表妹也在回家后,突然发急病没了,那段日子刚生完真悫,府里又发生了一连串相关的祸事,她便大概能猜出一些缘由。   这浑水,她是不愿再趟了的。   全看男子要如何。   袁慈航岂会不知道其中弯绕,不过是看郗氏着实可怜,但女子既如此说了,她便原样去回桃寿就是。   这事翻过去后,娣娰两人又随意闲谈起来。   吃了两个烤炙好的洞庭橘,袁慈航眼见时辰已不早,想着林卫铆也下值回府,便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勤慎院去了。   室内只剩她们主仆的时候,红鸢将烤到热乎的红梨放进碗盏中,而后朝女子走去:“我来抱吧,夫人先去吃些梨水润润,省得再头痛。”   她也在自己身边好几年了,宝因心中自然能放心,把怀中的林真琰递过去后,先缓步去了外面廊下,瞧着林圆韫还带着林真悫在雪地里砸雪作乐。   玉藻在旁更是劝不住。   宝因温婉笑着,柔声喊道:“阿兕。”   倒是聪敏,却也着实顽。   听到母亲喊,林圆韫吓得立即便乖巧的站在原地不动,赶紧把手上的雪团给扔掉,拍拍手上的雪粒子,又去收拾被她给砸到浑身是雪的弟弟林真悫。   玉藻和仆妇们也各自领上一个,从庭院里走到长廊上。   林圆韫咧嘴笑着,一副求夸的眼神:“娘娘,我听话吗?”   母女二人之间约定好她可以依着孩童天性,稍微好玩些,但是在父母喊她第一声的时候,便要乖顺。   “听话。”宝因顺着夸道,然后拿出手帕,给他们拭去沾在身上那些雪,“瞧你们各自都成什么样。”   林真悫双手耷拉在头侧,吐出舌头,笑道:“我成司马相如了。”   司马相如的小字,乃犬子。   想是近来与他父亲学了这个,又见他扮成幼狗模样,宝因被逗笑,在雪化渗进去之前,紧忙吩咐仆妇把姐弟二人带去换身衣裳,再来吃烤梨。   玉藻见女子嘴里哈出白气,着急的马上催她进去,待到了室内,又端起在盏底搁了手帕隔热的琥珀碗给女子。   宝因瞧她慌忙的样子,无奈一笑,坐在坐床的厚席上,倚着隐囊,执着水晶匙,将那泛红的梨皮戳破,而后静瞧内里热汤流出,只是才吃了两口,便嫌过于甜腻,搁下不再吃,偏头看窗外。   天色已开始暗沉。   这个时辰,他也该回府了。   而勤慎院的林卫铆亦未曾回来。   *   长乐坊门口,众人如飞蛾扑火般围在一起,维持秩序的武侯得知消息,立即来驱赶,一听是与博陵林氏有关,想到如今那位已拜相掌两省政务,更是吓得动起武来,把这些人给遣散,紧接着抓住为首的那个,欲要送去林府。   转瞬便碰到林卫铆,武侯连忙喊停其车:“林著作。”   随即,简单把事情说了一二。   林卫铆满脸诧异,竟敢如此污蔑林氏女郎,他直接掀开车帷,质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武侯把人给带了上来,是一名仆妇。   林卫铆呵斥一句:“你是谁家的?为何来此说这些没有凭据的话?”   仆妇梗着脖子,丝毫不怕,张嘴就连珠炮的说:“我是建康坊陆府的,六郎是我瞧着长大的,他去年续娶新妇,本该是高兴的喜事,谁知刚娶没一月,便开始三天两头就不在府中,起初也只当是公务繁忙,谁知后来新妇怀有头孕,本该旬休的日子也还是出去,我们夫人起了疑窦,派人特意跟着,竟、竟是与林三娘私会媾和!呸!夫人特让我来问问,林氏原就是这样教养女郎的,可怜六郎府中还有个快生产的妻子在等他!这等不要脸的事,更要叫长乐坊的人都听听。”   林卫铆听完,怒得瞪眼,但因骨子里读惯圣贤书,这股气又发不出来,态度也被迫温和:“此事凭你一人之言,如何取信?当初三姐和离,便是陆夫人一手逼的。”   仆妇还没说话,又一驾马车进入坊门。   武侯一眼认出是那位林公的,低头作恭敬样。   驭夫瞧见林卫铆在这里,又有武侯在侧,还有个仆妇,赶忙与车内的男子说。   林业绥屈指敲击车壁:“过去停下。”   两驾车靠近时,林卫铆也不再与那仆妇作口舌之争,转头小声说道:“长兄,三姐出事了。”   紧接着把仆妇说的简略告知。   林业绥默默听完,语气辩不出喜怒:“她在何处?”   仆妇一直伸长脖子往这听着,立马答道:“被发现后,他们便就换了地方,找也找不到,若非如此,怎么会来长乐坊,早就抓着那个不守妇道的了。”   林业绥冷然:“去玄都观。”   林卫铆放下车帷,坐回原处,跟随其后同去。   武侯赶紧问:“林令公,那这个仆妇...?”   车内男子没什么情绪的淡淡道:“扰乱秩序,你们该如何便如何。”   武侯当下明白过来,拱手行礼,看着车驾离去。   抵达崇业坊时,玄都观已没什么善信在,道士也开始盘腿坐在蒲团上,口唱道经做晚课。   春红拿着扫帚在做洒扫,瞧见拾阶而上的两个男子,吓得愣在原地,想要逃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林卫铆喊住人:“你们娘子哪去了?”   春红低下头,不敢与男子对视,生怕露出破绽害了自家娘子,说话也是期期艾艾的:“娘、娘子前面不舒服,回、回静室歇息去了。”   林业绥走至殿外,抬眼望向那东极青华大帝,闻言斜睨一眼,平静道:“你倒是忠心,趁我现在还愿意管她,再问最后一遍,她和陆六郎在何处?”   春红听到陆六郎的名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扔下扫帚,双膝跪下,哀求道:“娘子也是被那陆六郎给怂恿的,他们、他们在道观旁边的那座庭院里,一刻前刚去。”   她当初跟着林妙意来玄都观,心里也以为娘子是真的放下了,来此听经散心的,谁知、谁知没几日就撞见那陆六郎也来到这里,两人还如胶似漆。   可他们已经和离不说,那陆六郎还刚娶新妇不久,怎么劝都无用,她身为侍婢,自然是心疼娘子,只好跟着一块瞒。   林卫铆意识到那仆妇所说都是真的,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叹息与无奈。   雪簌簌落了起来。   林业绥一双漆眸中倒映着无数雪点,他不露声色的暗吐一口气,似是被这事给困扰不已,在思量过后,从奴仆手中接过撑开的罗伞,沉默步入雪中。   林卫铆也拿来伞离开。   春红怕林妙意出什么事,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出玄都观,只需百步便到那座庭院,林业绥看向一旁,春红明白过来,小跑着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陆府的家仆,见是林妙意身旁的侍婢,倒也没说什么,大大咧咧把门敞开,等看到不远处所站的男子,林府的奴仆迅速上前,把他给捉拿住。   林业绥漠然瞥去一眼,抬脚缓慢步入窄小的门内,墨色滚金纹的大氅擦过矮槛,行过长廊,穿过庭院,便见门户敞开的正屋。   燃着炭火的屋内,一男一女坐着围炉品茶,欢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好奇看去,吓得连忙把手收在腹前:“长...长兄。”   林业绥只扫去一眼,而后对她置之不理,看向旁边那个惊慌失措的人:“陆六郎家中有妻儿,却还哄骗我家妹来此,倒真是胆大。”   陆六郎立即站起来,把林妙意护在身后:“我与三娘是情投意合。”   林业绥冷笑道:“当初和离,不敢反抗你母亲,今日却来与我说情投意合,原来你的情投意合,便是要她与你在外私合,给你做见不得人的外妇?”   陆六郎结舌难语。   眼见天色不早,念着女子还在家中等自己,林业绥懒得与其纠缠,凛然发话:“以略卖罪把他送往京兆府。”   略卖人为妻妾子孙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急着站出来,声音哽咽着:“长兄,求你不要送六郎去那里,不是他哄骗我出来的,是我自己舍不得六郎。”   林业绥知道这个家妹是何性子,平日是万事不敢做,可但凡有人与她说什么,胆子大起来,什么都敢做。   他冷声诘问:“不送?难道要陆府抓住此事,将博陵林氏贬到人人可践踏的地步?倘今日是陆府的人先找到你们,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你不怕羞耻,可林氏还要脸面,要你有点骨气,先与林氏割席,再来干这等事,生死又与林氏何干,我又何必要来管你。你要再敢为他说一句话,我便以绞刑的罪名送去。”   今日林氏风头过甚,他又掌权中书、尚书两省,不知有多少世家盯着。   随后林卫铆在长兄的命令下,亲自把陆六郎送去了京兆府。   见自己求情无用,林妙意咬着唇,一声不响的便哭起来:“若我是六姐,长兄今日还会如此吗?”   林业绥拧眉,不知其意:“我既为你们长兄,自有管教之责,做错就是做错,与谁无关。”   听着远处陆六郎在喊自己,林妙意倔强抬头,于慌乱中,想起府中那个总是会帮自己的女子,开始望门投止:“我要见嫂嫂。”   她这话刚说完,炭火便突然迸裂出星子。   站在门口的林业绥逆着已经昏暗的天光,眉眼带着厉色:“你长嫂近日头疼,此事不必叫她知道,我会命人连夜送你去万年县那处别庄,最好别想旁的,看守的部曲都由我从西北带来,常人难敌,等你脑子何时清醒过来再回府。”   林妙意死死咬着唇肉,忍不住捂脸啜泣。   林业绥冷瞥一眼,当即便吩咐了跟随而来的部曲。   待察觉到门口那道笼罩着自己的黑影不见后,林妙意的哭声才逐渐变大。   春红看着虽心疼,但心里知道总好过这样当外妇的好,快步过去好言相劝着,心里对那陆六郎也更加厌恶了几分。   *   暮色已彻底笼罩四方,寒风猎猎。   东厨的饭菜凉了又再热,不知好几回。   昏昏天色下,宝因抱着手炉,站在庭前廊下,漫无目的的看着雪花飞舞,明眸里还有几丝忧虑。   玉藻自知劝不住,拿来毛领氅衣给仔细裹着。   陆府的仆妇在长乐坊大肆宣扬,虽很快被武侯驱散,但还是有闲言流开,前不久遣去坊门口的侍婢便把消息带了回来。   她叹道:“你别再操心三娘的事了,三娘这次已不是府内的祸事,关系整个宗族,既然令公已管下此事,你何必再去揽过来,免得到时两头都落不着个好。”   宝因默然不言,视线落在院门口。   没多久,便见男子撑着伞,冒着风雪而回,她眸光变得柔和起来。   林业绥心有灵犀的看向堂前阶上,将手中罗伞递给奴仆后,徐步朝女子走去,掌心抚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怎么在外面待着?”   宝因把手炉交给玉藻,双手环住男子腰身,嫣然笑道:“自然是等你。”   林业绥愣住,然后从容应对。   待进到内室,宝因主动给他脱下大氅,放去东壁,装作随意的开口:“三姐她...”   “我说为何幼福突然如此腻人。”林业绥坐在炭炉旁的圈椅中,长眸微眯,“她已被我送去别庄,陆六郎送往京兆府。”   他手肘落在弯曲的圆木扶手上,好整以暇的撑头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说说想如何为他们求情,嗯?”   宝因走回来,粲然:“我求什么情,只是多嘴问问而已。”   林妙意一次次的欺骗于自己,不顾旁人会因她的所作所为受怎样的影响,就如叔母王氏所说,六姐顾旁人,她只顾自个。   往后如何,自己都不想再插手。   林业绥温和笑着,满意的拉女子入怀。   宝因唇角变平,面容变得肃然,她真正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我家妹迁回谢氏祖坟的事如何了?”   谢珍果逝于八月,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的一生,后来白姮说,在兰台宫被强迫时,李毓任她逃走,任她曾向卢家求救过,可最后是十姐的丈夫亲手把她送到李毓面前,以谋让卢氏重新进入世林的机会。   李毓死后,却又开始嫌弃十姐,最终逼得十姐郁结在心,踏入黄泉。   因谢卢未和离,死后需葬进卢氏的坟墓,但没料到的是谢珍果生前特地嘱托了侍婢柳斐,自言想要六哥谢晋渠把她带回到母亲范氏身旁瞑目。   可卢氏怎么都不肯。   纠缠两月后,谢晋渠只能求到嫁来林府的五姐身上,靠男子如今能翻覆朝堂的权势。   林业绥拢过妻子发凉的双手捂着,颔首答她:“自然成了。”   了却一桩心事,宝因眉眼也舒展开。   *   之后连下数日大雪,直到廿十,方止歇了两三日。   谢晋渠便选在廿二将谢珍果迁回到谢氏祖坟,就葬在范氏身边,并特地派奴仆到林府告知了一声。   宝因次日穿素服,登车前往。   墓室已挖好,陪葬用品皆如生前,棺椁便停在不远处的家庙寝殿内,已祭祀了七日。   柳斐自请留在这里,守着十姐。   只是来至寝殿外,却见是谢晋渠在这亲手添着长明灯,面露愧色,因当初是他妻子郑氏带谢珍果入宫的,而郑氏之所以能存活下来,也是因着她出身于郑贵妃那支的小淮房。   郑贵妃因三大王李风也得善终。   看到女子来,他放下油瓮:“五姐。”   宝因在殿外止住脚步,边解下毛领披风,边朝他微微颔首,而后入内,接过柳斐点燃的三支长香,举至发顶,哽声道:“大人,母亲,十姐未能享人世之福,还望你们能带十姐一同拜谒老君,得道受书,去往昆仑见西王母,而后升仙。”   谢珍果是谢氏的女郎,不能单独建寝殿,故依附在谢贤与范氏的寝殿中,得四时祭祀。   随后柳斐上前,将长香插在炉中。   谢晋渠敬香时,更是泣声,却也只有一句:“儿愧对母亲最后的嘱托。”   两人都上过香后,棺椁也由专司此事的人抬出寝殿,往东南方向的墓室而去,身为兄姊的他们却不能再送,会有损幼者阴福。   抬丧的人刚出寝殿,宝因匆匆开口:“等下。”然后她扶着门去至外面,下了殿阶,一步一行的走到棺椁前。   侍婢拿着披风追出去,没一会儿,又受触动的停了下来。   只见习习鹅雪落在涂漆绘纹的棺木上,一身素白的女子缓缓走过去,唯有乌发垒成的高髻有颜。   宝因伸手抚棺椁,上面所落的雪便被她手心给捂化成水,犹如谁的泪珠,她喃喃道:“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这是十姐死前托人送到林府宽慰她的,还在提诗的绢帕上留了自号“五姐先生”。   那时她才知道,昔日廊下鹦鹉所念的,原是从十姐处听来的,谢晋渠说在她嫁去林府后,十姐便日日到蟾宫院去与鹦鹉说话,念新学的辞赋乐府。   而后她泣言:“我会好好记着的,十姐这下可安心去找大人与母亲,他们必会护你,有什么委曲尽可说,不要都藏在心里,那里日月同辉,比人世更好,别再念我。”   受过谢珍果恩德的柳斐听完,情绪一下便翻涌起来,从寝殿走到雪地里,哭着跪地磕头。   随着丧队愈行愈远,侍婢赶忙下阶去扶宝因回到殿檐下,又递帕拭泪。   谢府的奴仆也纷纷跪倒,朝东南方哭丧。   作者有话说:   鹦鹉念“年命如朝露”在90章。   *寝殿是古代家庙里灵魂起居的地方,非生人住。   *“年命如朝露...”这首诗是昭明太子萧统编录《文选》里《古诗十九首》的《驱车上东门》 第134章 正文完   越近年末, 风雪越盛,好在是有停有歇,没像前几年那般日夜不休的下,也算得上是一场瑞雪。   可等真的到除夕这日, 反倒不再下, 只有先前所下没过足腕的积雪。   明明天色还未大亮, 庭院里却已是亮白可见, 自北而来的寒风摇动竹林,再拂过香草瓦檐, 又有碎雪跌入廊柱间的竹帘缝隙。   阶上更是白皑皑,凝成冰花。   仆妇们寅时就爬起来, 拿着扫帚在抓紧扫雪, 好辞旧岁。   住在庭院以东的林真悫早早醒来, 衣裳未穿,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往父母所住的居室走去, 没一会儿, 还没能走到阶前的他便被着急寻来的乳母给带回去了。   而在内室, 男子披衣正起,坐在卧床边撑眉醒完神后, 方掀起眼帘, 哑着声问道:“何故起这么早?”   屈膝坐在暖榻上的宝因捂嘴打了个呵欠,细指轻扯身上白软的羊毛衾,嗔他一眼, 这人简直就是明知故问。   昨夜里, 完全是把她这个人给当琵琶弹了, 整夜对她都是轻拢慢捻抹复挑, 又在她身上抖落一地白,还不止一次。   每次他亲手擦干净,再亲自弄脏。   撞她的力气回回都那么大。   林业绥明白这是在躲他,不由低笑一声,用手纾解久了,甫一再行敦伦,难免会失控,庆幸是未曾弄在她里面。   可似乎...她哭了,昨夜他揩去女子垂落下来的泪珠,亲亲女子的嘴角,一遍不够,便亲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才哄好。   他起身过去,嗓音低沉:“可是气我?”   宝因摇头,源流在她那句“我们已经一载多没行事”,气他作甚,不过恍然记得今日是除夕,想要早起望这份年喜,又抬头见男子眼里满是内疚,怜爱之心一起,主动靠过去:“何时进宫。”   “食时。”林业绥身量高,站在榻边需女子抻长脖颈,方能与其对视,如云的鬓发也往下坠,似飞瀑。   他用掌心轻托其脑后,指腹轻按着,望见妻子眼中水雾弥漫,温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不闹你。”   宝因倦意上来,温驯点头。   在女子躺下合眼后,林业绥便也走去一旁坐着。   朦胧间,时日变快,宝因只觉好像听见有人言语,大约是林圆韫、林真悫二人来到他们内室晨省,男子在淡淡应下一声后,便遣他们出去嬉戏了。   在彻底昏沉过去之前,又听到男子清润的嗓音问出一句“可想跟着你们叔父一块去见祖母”。   不知多久,待神志终于清醒,她轻吐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手,睁眼瞧炭火旁的圈椅,发现空无一人。   他已进宫去了。   守在外间的红鸢听见暖榻动静,忙进来看,然后吩咐侍婢端来热水,亲自侍奉女子盥漱。   宝因吐掉嘴里荡口的水,擦去唇边水渍,又接过尚热的巾帕净面,而后盥手。   等简单用过食,仆妇也抱着林真琰来让她喂乳。   想及昨夜里男子的拢捻,还不知现今红肿成何样,漱完口的宝因面不改色的嘱咐道:“喂些羊乳试试罢,要不肯吃,再抱来。”   仆妇笑着欸了声,只想着大概是要开始断奶。   人走后,宝因看向旁边,蹙眉疑问:“他们姐弟两个哪去了?”   红鸢端来一盏热汤,妥帖答道:“三刻前便与东府那边的人一块往家庙去了,玉藻姐姐不放心,跟着去侍奉。”   宝因轻颔首,恍然明白梦中所听的那话是何意,他是在徵求两个孩子的主张。   桃寿求到林业绥面前后,他态度倒不再那么淡漠,找来林卫铆直说若愿意去见便去,不必顾及他之前所说。   孝道在前,林卫铆自然不能不去。   林圆韫与林真悫为人孙,年纪还尚小,又岂能因他而落个不孝。   咽下一口汤水,五脏都慢慢变热。   宝因知足而笑。   *   风雨雰雰中,一驾车驶进望仙门。   林业绥在阙门下马车,徐步往含元殿走去,一袭白色毛领的墨色大氅,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沉寂。   行至百级殿阶前,便见居在周边山中别业的王宣正略显颤巍的往上走,余光瞥见男子后,停在原地,拱手敞笑道:“合该称一句令公了。”   林业绥还以晚辈礼:“王侍中,尊长先行。”   王宣点头,动身继续前行,感概道:“今日过后便不是了,我此行已决意要跟陛下致事,你岳翁逝去,郑氏大淮房落得那样下场,老夫与他们同朝入仕为官,又岂敢再占庙堂一席,该是林令公与裴御史的了。”   来年裴爽便会任为御史大夫,虽还未正式下诏,但大家都已了然于胸。   此言更是指向往后的朝堂都将有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做主,郑王谢三族已成往昔。   始终落后半步的林业绥不动声色的摩挲着指腹,漆眸半敛,语气莫测:“王大郎人才俊伟,庙堂之中仍还需王氏人才来治国。”   王宣慢下脚步,打量着这位才将近而立之年便拜相的丹阳房长子。   望仙门之变中,除却博陵林氏外,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琅琊王氏、陈留袁氏、河内魏氏等其余世家亦皆对新帝即位有功,便连江淮郡王也为掩护李乙行踪而立功。   他此举是提前为博陵林氏的将来铺路,历来帝王无不忌讳功高者,今日新帝赐下的恩荣,来日便是挥下来的刀,但将所有士族都拉进来,平分这一份从龙之功,日后也可反牵制住皇权,通过其余士族的力量来保住林氏。   他不但要博陵林氏起势,还要形成新的士族利益,比昔日郑王谢更紧密,高官不必都是林氏子弟。   想罢,王宣释怀,腰背微微佝偻着,双手背在身后:“你当得起老夫喊这句令公。”   等在殿外的内侍见到两道人影,疾步上前。   行在后的林业绥缓缓抬眼扫过去,语调淡然:“先给王侍中解氅,我不急。”   得到这句话,内侍也不敢再动男子,转而去给旁边老去的王宣解氅衣,拂去雨丝,请他入殿。   有人致事,君主必要极力劝留,以彰显朝廷纳贤之心   在里面君臣一番推拒的表演过后,王宣才从殿内出来。   随后,林业绥解下大氅递给内侍,迈步进去。   刚挽留完的李乙还站在殿中央,瞧见男子进来,摊手笑叹:“没留住啊,看来是我贤德不够。”   林业绥拱手行礼,又劝慰这位新帝:“突厥已快被征虏将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待他们重新退回天山以北,那便是陛下最大的德。”   谈起这事,李乙终于有了几分慰藉,自古帝王皆以开疆扩土、击退外敌为功绩,突厥被重新打回天山以北将是他治理天下的开始。   他笑着邀男子入席:“宫宴还早,令公怎么就入宫来了?”   林业绥未动,长眸微阖:“臣正是为此而来,臣想留在家中陪妻儿守岁,还望陛下能成全。”   李乙见过几次那谢宝因,只觉她通达明理,难付真心,与柔软的皇后不同,当下更是诧异而言:“倒是看不出湘国夫人会如此黏令公。”   林业绥沉声,无奈笑道:“她从不黏臣,是臣黏她。”   李乙微怔,想起他的那位皇后,变得落寞,心肠对旁人是软的,独独对自己和他是硬的,最后还是允准了男子。   *   日入后,西府便热闹起来。   林卫铆、袁慈航、林勤、王氏都来了此处,又有林明慎、林圆韫、林真悫、林礼慎几个子弟在玩爆竹。   被送来守岁的林肃文也很快玩了进去。   至于林益、杨氏,倒也遣奴仆去请了,没来就是,李毓死后,林益侍郎的官职被夺,如今闲赋在家,男子也没有要管的意思。   林卫罹还在西北,大约要四五月方能回来,遣去接林却意的奴仆则是说这个娘子不愿下山,自言山中守岁也很好。   一家人用过晚食,宝因站在偏厅窗牗前,搓手哈着气,瞧孩子们在扔竹子进篝火里,眉头微蹙,待听见那响脆的爆声,又展颜,一颦一笑都跟着一起,只是这样的情形,总是叫人忍不住去想她刚来林府那年。   林卫隺、林妙意与林却意都在,他们兄弟姊妹也是这样玩闹。   忽然便看林圆韫捬髀雀跃起来,丢掉手中的竹子,扑向黑乎乎的夜色,林真悫起初还不知为何,呆在原地,等反应过来,也欢悦的跑去。   宝因只怕出事,正颜厉色要仆妇跟去瞧瞧。   转瞬又冁然而笑。   王氏瞧见,直打趣:“看来是怕我们湘国夫人寂寞,特地回来的。”   袁慈航也凑上来,玩笑的大言艳羡。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   林业绥走去正厅与叔弟叙话,宝因在偏厅和女眷围炉夜话,直至宵分,众人才各自散了。   驱傩大队入了长乐坊,正往巷道而来,玉藻、红鸢与仆妇们带着林圆韫、林真悫出去瞧,微明院内的其余奴仆也都驱散,允他们各自去庆贺。   林业绥看向榻边:“幼福。”   宝因把林真琰哄睡下,刚放在暖榻上,便听见男子喊自己,她不解的走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林业绥长臂一伸,揽着女子楚腰入怀:“抹药。”   如此姿势,宝因双手被迫抱着他脖子,以求不摔下去,然后垂眸看他长指几下便挑开了自己上襦的系带。   林业绥轻抚女子被吃痛吃红的地方,拿来旁边几上的药膏,指腹擓出,在那处缓缓抹开,直至融入肌肤。   接着,他清冽道:“他们姐弟二人也该另住处屋舍了。”   温驯待在男子怀中的宝因沉思点头,阿兕已经五岁,的确该另住,至于阿慧倒是可以再留留,只是这两人惯会因父母宠爱而争,要分居出去便得一起才成。   林业绥又煽惑道:“阿瞻也别再喂了。”   宝因正要点头,然后明白过来其意,盯着他不说话。   林业绥搁下药膏,从容对上女子目光,语调微微上挑,鼻音也带着蛊惑的深沉:“为何不回了?”   对峙间,廊下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   宝因生怕被孩子瞧见,吓得连忙要从男子腿上下来。   林业绥却捉挟住其腰,作恶的不让她动半分,眼里笑意更甚。   宝因瞪着他,窘蹙的快要恼哭。   瞧见女子明眸里的氤氲,林业绥笑了声,不紧不慢的为她重系衣带,哑声道:“那几个仆妇都是懂规矩的,岂会不宣而入?”   再看林真琰也睡得香甜,宝因终于稍稍安心,低头咬了他一口,动气要下去。   少顷,只听建邺城内山崩般的爆竹驱傩声,又是一年新岁。   被男子按在怀中噬啄一番的宝因檀口透红发亮,言笑晏晏。   不再自持的林业绥也是气息紊乱,将她被弄乱的鬓发捋顺,睠恋抚摩。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夫君长命万岁。”   “不求万岁,只求与幼福长久。”   【正文完】   三百荔枝/2023/2/27,于湖南。   作者有话说:   有番外,但是番外会等全部写完一起放出,尽量在三月十号以前写完。还想换个书名,纠结中,问问你们的意见qwq   *末尾两行字没占用字数,删掉这两行字也够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