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宦冲喜后》 作者:唐沅   文案:   陆芍十五时,被国公夫人王氏送去冲喜。   冲喜的不是旁人,正是梁朝只手遮天,嗜杀成性的司礼监掌印靳濯元。   陆芍谨小慎微、细心照看,不敢出错。   她原以为厂督醒后,不是将她打发走,便是将她剁了喂狗。   谁料,厂督既没杀她,也没赶她。   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陆芍美滋滋地吃着糖串,只以为外边儿的人都传错了。   厂督大人这么好看,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呢。   直到某日,她亲眼瞧见厂督卸了侍卫的手脚,还阴森地嗅着刀面猩红的血渍。   陆芍登时腿软,阂上屋门,哆哆嗦嗦地收拾包袱,连夜出逃。 第1章 能成为提督夫人,这是多少……   隆冬腊月,最是挨不住冻。雪才落了一会儿功夫,院里凌霜的梅枝便漆了白,上头的紫红吐着雪垛子,越积越厚,不多时,遮去秾华,府宅里外都裹上层银白。   陆芍披着厚实的斗篷,埋首走在细窄弄堂里。穿堂风翻卷起裙摆,镶狐滚边同底下的足袜都沾了雪沫,洇湿一片。   冷得人直打哆嗦。   她缩了缩脖颈,加快脚下步子,紧紧跟上前头领路的常妈妈。二人弯来绕去,眼瞧着快到主院,陆芍迟疑了半晌,到底是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扯了扯常妈妈的衣袖。   “好妈妈,您快同我透个话吧,这落雪的天儿,又是您亲自传话,夫人唤我去做甚么?”   常妈妈是兰德院里的老人,是国公夫人王氏的陪嫁。她伺候王氏也有数十年的光景,王氏每逢遇事,都会交由常妈妈过手,兰德院从不缺可供差遣的丫头婆子,只因常妈妈在王氏跟前得脸,平日办事也算妥帖,日子一久,便也管了府里一半的事。   只是这传话跑腿的事,任谁都能办,随意使唤个侍婢便是了,哪里需得妈妈冒着风雪过来。   常妈妈放缓步子,垂眼瞧见她适才缩回的指头,稍稍蹙眉。转瞬记起王氏的嘱托,便又堆着笑,温声回道:“实则是老爷今日旬休,特地摆了桌晚膳,说是四姑娘回府也快一年了,他平日忙于朝事少有顾及,心里头实有歉疚。正巧呀旧岁将要到头,一家子合该坐下来团团圆圆的。”   “是父亲唤我过去?”陆芍抬眸,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笑意直达眼底,难掩喜悦。   常妈妈怔愣了半晌,惊觉四姑娘容貌的变化。她犹记陆芍初来陆府时,肩背瘦削,面色苍白,整个人没甚么精神气儿,容貌自是比府里的两位姑娘都要差些。   现如今不过是在府里将养了一年,面上挂得住肉了,整个人也有了气色,弯眉一笑,更如春风抱雪,像是消了寒意融出朵粉白的花儿来。   很是讨人喜欢。   常妈妈见过不少宅眷,也幸得见过宫里的贵人,那些个娇养着的,也不见得她们愈长愈齐全,想必是陆芍的容貌原本就算出挑,先前不过是在余州受了罪,又独自一人料理了养祖母的后事,一时承受不住,才教自己瘦脱了相。   只可惜这四姑娘原是国公府的姨娘所生,又阴差阳错地生在了外头,若是公府正头娘子生得,依照她这幅模样,定然是不愁说亲的人家,也不至...   她盯着陆芍似雪如水的眸子,不知是愧怍使然,还是当真觉得惋惜,低低叹了声气,又多说了几句:“公爷正在夫人屋里歇着呢,小公爷和二姑娘也快到了,大姑娘到底是嫁了人家,不好常回,陈姨娘因身子的缘故就不来了,眼下就等着四姑娘了。”   陆芍眼角含笑“诶”了一声,一双藕粉色的绣花鞋面踩着厚雪,步调轻快地往跟在妈妈身后。   她来国公府将近一年,这一年的汴州朝迁市变,两王之乱的风雨才过,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摆在那儿,朝中官员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国公爷也不例外。   若非碰着旬休亦或是府里出了甚么事,她是极少见着父亲的。   快到兰德院时,雪愈发大了,一大朵乌黑的云窝在屋檐上方,阴沉沉地压着四方的院子。常妈妈甫一入院就被人唤去,陆芍一人站在石阶上掸着雪沫,正是要拨开毡帘进去,便听见屋里传来愤恨地抱怨。   “栖竹院的大姑娘是陈姨娘所出,就凭她的出身竟也能攀附一门勋贵的亲事!不过是老爷偏宠那陈姨娘,对她娘俩多加照拂,这些我都不说甚么了!可是眼下婳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她到底是我嫡出的姑娘,您平日不上心也便罢了,现下竟还想让婳儿给那不齐全的阉贼冲喜!亏得老爷能向我开这个口!”   茶碗儿笃笃地磕在桌案上,国公爷也受不住气,立时拂袖起身,指着王氏道一通大骂:“我瞧你是嫌府里太过安生,眼下朝中官员谁人不惧靳濯元,你却咋呼着说那俩浑字,若是教东厂的人听去,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我们掉的!再者,冲喜这事岂是是我说了算的?我是缺了百十个心眼,愣生生地将婳儿往火坑里推?”   听到靳濯元的名字,陆芍只觉得有些熟稔,细细想了会儿,才记起父亲口中那个阴鸷狠辣的靳濯元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也是一手挑起两王之乱,又趁机将外姓王扶上皇位的人。   且不说他手里沾染了多少鲜血,凡是栽在他手里,就没有快快活活断气的。碰上这样嗜杀成性的阎王祖宗,常人避之不及,哪有硬赶着往上凑的道理。   王氏晓得其中利害,只好压低声音说道:“纵使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可我们府里又不止婳儿一位姑娘,怎偏要她去!余州来的那个,幼时没了小娘,如今养在我身边,说是府里嫡出的姑娘也没甚么不妥当的。我方才已让常妈妈亲自去请了,一会儿探探口风,若能将她送去...”   正说到这儿,屋外传来常妈妈的声音:“四姑娘怎站在外头?”   王氏和国公爷交换了眼色,立时从垫着灰褐色如意纹锦垫的榻上起身,伸着脖子朝紧阖的格扇门望去。   屋外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里渗入,掐丝描金的炭盆骤然扬起赤红的火星。   王氏不知陆芍站在外头多久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可这去冲喜终究是太后的主意,国公府至今未有凋敝,全是倚仗着太后的恩泽。太后不肯皇位落入外姓,手里又无权势同靳濯元持衡,好不容易找到口子往提督府塞人,冲喜这事她是拿准了的。   陆婳到底是她肚子上掉下来的肉,又是她头胎所生,要陆婳入那狼窝虎口,她哪里肯?太后既说了要陆家嫡女去冲喜,却又没指名道姓非要陆婳去。陆芍养在她膝下,既唤她一声母亲,这姻缘婚事她如何做不得主?   再者,陆芍惯是娇软的性子,便是入了提督府,往后也是个好拿捏的。   王氏沉住气,没问陆芍听着了甚么,倒是陆芍,打迈入屋子起便小脸生白,一双手不自主地拧着帕子。   她唤了一声母亲,转而又向国公爷行礼。屋子内烧着银骨碳,分明暖和得紧,可她却觉如入寒窖,冷得说不出话来。   陆芍垂眼盯着自己乌沉的绣花鞋面,一时间竟有些忡怔,方才站在屋外,她大致都听明白了。   靳濯元为人刺伤,重病在榻,太后想往提督府塞人,留个眼线,便想出了冲喜的法子。这冲喜一事原是落在陆婳头上的,王氏不依,便将主意打到了陆芍身上。   陆芍有些发怵,纵使她不常出府,也不可避免的听过靳濯元的手段,她若当真代替二姐姐嫁去提督府,且不说甚么富贵荣华,便是能活到几时都未有定数。   想到这儿,她沾了雪水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吓得红了眼。   “父亲。”她怯怯地抬眸,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国公爷身上。陆芍知道,只要国公爷不点这个头,任是王氏如何筹谋,也无法当真教她嫁去提督府。   陆齐华对上她的眼神,抿嘴不语。他背过身去,视线落在黄花梨架格上头那只的幽幽缭缭的博山炉上。   屋内一片沉寂,陆芍突然明白过来,今日国公爷旬休,分明是在府里呆了一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这冲喜的消息,想必是早于今日便已传到国公爷和王氏的耳里了。怪不得未到晚膳时辰,常妈妈便催促她来兰德院,也怪不得她到了,二姑娘和小公爷却还未曾露面。   想来这替二姑娘冲喜的法子,并非王氏一人的主意,国公爷方才不置可否,应当就是默许的意思。   是了,但凡是当真疼爱子女的人家,哪有把自己的姑娘送去冲喜的道理。陆婳是国公府嫡女,自幼在王氏和国公爷身侧长成,二人对她自然多疼爱了些。   而陆芍却非生在汴州,来汴州前的的十四个年岁都是呆在秦岭以南的余州。去岁时,养祖母重疾,未能救治过来,她一不足十五的姑娘,可怜无依,又被当地胥吏倾占田铺,夺了赖以为生的绣坊。   余州这地乡绅乡宦盘根错节,县衙不愿管这事,她求告无门,迟迟不得伸张,正想着上京告御状,陆家人才找上门来。   整整十四年,她也是头一回知晓自己还有父亲。问起十四年不闻不问的缘由,陆家人只说是陆芍的小娘沈姨娘身子骨孱弱,捱不住汴州的干冷,有了身子后,恐调理不顺,这才来了秀丽和煦的余州。沈姨娘病逝后,陆家人也想将陆芍接回去,可碍于陆芍养祖母的阻扰,迟迟未能成行。   陆芍也心存疑虑,她的养祖母最是亲善知礼,断没有扣着她不认宗族的道理。况且像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人家,若当真要同她计较,落下乘的终归是老太太。可她不过是十四五的年纪,又才经历丧亲的痛楚,听闻父亲从汴州来接她,她一时喜于重逢,深欠考量,料理好余州的事,便同陆齐华一道回了汴州。   眼下回汴州也快一年,正以为是苦尽甘来,能享温情的时候,谁料府里的主母竟想让她以嫡次女的身份给靳濯元冲喜。   二人缄默,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眼瞧着一柱线香将要燃尽,王氏索性破罐子破摔:“芍芍,方才的话你也应当听到了,同你明说罢,你二姐姐有婚事在身,不过因先帝崩逝暂且耽搁了,大梁开朝以来就没有说了亲事再去冲喜的道理。可冲喜是太后的旨意,若你父亲拼死不从,受牵连的,便是陆家满门。你到底是府里的四姑娘,当知一损俱损,总不能因着你一人不愿,而断了阖府的兴荣。再者,且不说靳濯元这人如何,司礼监和东厂都是当下权势鼎盛的地方,若你去了提督府,总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来入靳濯元的眼成为提督夫人,这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 第2章 我不去提督府   陆芍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浑是不可置信。冲喜这事本就荒唐,更遑论是给司礼监掌印冲喜。她年纪轻轻心思澄澈,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却也知晓这若当真是王氏所说的福分,她二姐姐如何不去?   只一想到外边关于靳濯元的谣传,陆芍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青面獠牙、面目可怖的怪人来。   她瑟缩了一下,立时腿软跪在地上,豆子大小的泪珠儿一颗颗砸在地上,扯着王氏的裙褶道:“母亲,都道督主大人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芍芍不敢...”   王氏垂眼瞧她,恐她不应,拢了拢手炉,复又利诱道:“我知晓你在余州还有个被胥吏倾占的绣坊,这个绣坊于国公府而言可有可无,于你养祖母而言,却是毕生的心血。我母家也有在余州做官的,你此去冲喜,不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嘱人将你祖母的那份家产讨要回来。”   这话算是捏住了她的软肋。   陆芍心中了然,祖母一生节俭,待她却从不苛克,便是自己吃些粗食,也舍不得陆芍吃半点苦。余州的绣坊说是祖母心血的,实则是在替她做打算,是她的祖母疼爱她,恐她日后被夫家看低,这才日日操劳,替她挣下了这份妆奁。   绣坊被倾占,她心里愧疚,愣是觉得自己没本事,才没守住祖母的心血。本想着把府里月钱攒下来买回铺子,谁料王氏当下就以绣坊利诱,软硬兼施,竟是不给她留有后路。   好话坏说都说尽了,陆芍的眼底蓄泪,像是掬着揉碎了的星芒,她吸了吸哭红的鼻子,眼里的光渐渐黯淡,饶是如此,她仍是将眼神落在背对她的陆齐华的身上。   当年便是陆齐华亲自下余州,将她从余州接来。在这之前,陆芍从未出过远门,她尤记得从余州到汴州路途遥远,她捱不住车马劳顿,倚着父亲的肩头昏睡了过去。父亲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这是她打祖母离世后,睡的头一回安稳觉。   可惜安稳的日子并不长久。   陆芍深吸了一口气,直起发颤的身子,抬头对陆齐华道:“爹爹,我不愿去提督府!”   声音有些稚气,语气却是坚定。   这一声终是让陆齐华转过身来,他眉头紧蹙,眼中的愧怍散去,整个人显得有些躁郁。   这四姑娘到底是养在府外,论亲疏远近,自然比不得府里长成的姑娘,将她送去提督府,歉疚有之,却没到心疼不舍的地步。   他压制住脾气,开口劝哄道:“非你母亲刻薄,只顾着你二姐姐。实在是你二姐姐原就是同都指挥使家的嫡次子说过婚事,现如今说是三司各行其职,真正手握实权,也唯有都指挥使司,这样的人家,我们开罪不起。”   陆芍没听过都指挥使的嫡次子,她只是有些好奇:“二姐姐若是当真有婚事,爹爹为何不同太后娘娘明说,兴许太后娘娘恩典,肯另择他人给督主冲喜。”   陆齐华被这丫头噎住,面色一阵青白。他能在官场磨盘两圆,一手撑起国公府的门楣,心里自有千万个成算与谋划。   如今宦官当道,东厂位高权重,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陆齐华不愿得罪太后,可是倘或太后势单力薄,当真没法同靳濯元抗衡,他率先在提督府留个后手,也不至在一棵树上吊死。   横竖出了事有太后兜着,若陆芍那丫头当真能入靳濯元的眼,讨好靳濯元,他在朝中岂不是又多了重倚靠。这事怎么算都不亏。   话不好敞开来说,陆齐华只得胡乱敷衍道:“你是不懂汴州的错杂,爹爹眼下也是没办法了。”   他搭着陆芍的肩,将人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好孩子,去提督府只是权宜之计,后头的事自有爹爹和太后替你周全。你到底是我们国公府出去的,若是那靳濯元当真容不下你,爹爹又岂会坐视不理。当下就算是为了爹爹,为了整个陆家的兴荣。”   外头朔风凛冽,吹得窗棂一片作响。陆芍来时受了风雪,方才又低低哭过一回,双耳灌了国公爷和王氏话,只觉得头也疼,胸口也闷。   陆齐华言语中的真假,她已没了分辨的力气。屋子被炭火烘烤,活像是煮沸了的瓦罐,热得昏沉,屋外虽冷,反倒能教人清醒起来。   “容我想想。”她绕过炭盆,正欲推门透气,远远瞧见月洞门内走来一身着胭红色簇新袄子的姑娘。   不待她推门,就瞧见常妈妈拿着油伞大步迈入风雪中。那头分明撑着伞了,她仍斜打着油伞替她遮风。   “二姑娘快快,再加紧些步子,外头天寒地冻的,没得染了风寒,夫人又该担心了。”   陆婳听着常妈妈催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嘴上连连抱怨道:“我在屋里呆得暖和,做甚么非要一起用膳,还是同陆芍那丫头一块儿。”   侍婢簇拥着她上石阶,将人遮得严严实实,不等常妈妈通秉,陆婳便着手推开了身前的格扇门。   站在屋门后头的陆芍被这猝不及防地推门吓着,后退了一小步,陆婳斜睨了她一眼,未回她招呼,解下身上白缎绿萼斗篷,径直走到王氏跟前,双手搭在王氏怀里那只画珐琅海棠花卉暖炉上:“母亲,外头好冷,后厨还有糜子面没?冲碗茶汤来。”   南吃糖水,北喜茶汤。茶汤味甜香醇,色泽杏黄,一碗落肚,既能果腹又能驱寒。   王氏吩咐常妈妈去取,自己则拉着陆婳在烧炕的榻上落座。   “四丫头站那儿做甚么?快同你二姐姐来说说话。”   陆芍点点脑袋,在侍婢搬来的束腰圆香几上坐下。只她还想着冲喜的事,人在这儿,心却不在这儿,陆婳出言挤兑她道:“母亲教你同我说话,你装聋做哑的摆脸与谁看?”   “婳儿!”   陆齐华出声呵斥她,陆婳有些不服气,她本就是府里顶顶最贵的嫡女,先前陆齐华宠妾无度,教那栖竹院姨娘生的大姑娘抢去一半的风头,好不容易捱到她出嫁,府里竟又来个小的。   陆婳性子骄纵,受不得气,陆齐华愈是制止她,她愈是光火,甚么话都往外蹦:“爹爹,您这般护着她做甚么?她能回国公府,不过是要顶替我嫁去指挥使司那残废的嫡次子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做府里的嫡女,摆起贵女的款儿来了?”   她这二姐姐素来爱给她使绊子,平日没少说尖酸刻薄的话,陆芍家世简明,又得祖母呵护,是以不懂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有时陆婳出言讥讽,她甚至听不出陆婳言中的弯绕,竟还同她一道儿笑起来。   可是今日的话就如磨利了的刀刃,直直逼近她的胸口,她猛地站起身,束腰圆香几后倒,撞在木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要嫁去指挥使家的,不是二姐姐吗?”   陆婳还不知冲喜一事,一听那指挥使司,浑身都不舒坦,脾性上来时就连王氏也劝不住。   “谁要嫁于一不良于行的残废!你当是爹爹放心不下你,才巴巴地将你从余州接来吗?不过是一年前,先帝突然降旨,指明要陆家与指李家结姻,我不肯,这才想到在余州还养着一姨娘生的四姑娘,不然谁管你的死活!”   王氏站在一侧拼命地拉拽陆婳的衣袖:“浑说甚么?平日里当真是给你惯得没边了!”   转而又想,不妨让陆婳将事情说开,正好断了陆芍对血亲的眷念,唯教她知晓国公府无人真心待她,方才好死了心去另谋后路。   陆婳转过头,颇有些趾高气昂:“这是爹爹和母亲商讨后拿定的主意,她早晚都要知晓,我不过是提前知会她,好教她有个准备罢了。”   陆芍无声地张了张嘴,盯着陆婳凶狠的面容,顿觉胸口疼得厉害。   她眨了眨酸涩的眸子,竟有些迷惘:“爹爹不是说,先头十四年,是瞧在我祖母年事已高,又感念她养育我多年,不忍留她一人孤苦地呆在余州,才未将我接回吗?”   陆婳只觉得好笑:“不过是诓你回汴州的话,也只有你信。你那祖母究竟是如何教你的,将你教成这等痴傻的模样。”   陆芍突然望向她,乌黑的眸子多了分凌厉,她容不得旁人说祖母半点不是,当下便出言回击道:“二姐姐怕是不能如愿。方才母亲正同我说你与那李家的婚事。”   陆婳怔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扯了扯王氏的衣袖:“母亲,分明说好了让四妹妹去,怎又说回我头上来了!”   王氏也没想到陆芍会将指挥使司的婚事说出去,她既要防着陆婳吵闹,又要稳住陆芍的,一来二去间,反倒是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见王氏不做声,她便将浑身的怨气都倾泻到陆芍身上:“是不是你同母亲说了甚么?”   陆芍倒是想要这个本事,凡是王氏肯听她的哀求,也不至将她送去提督府冲喜。   偏陆婳是个不惜福的,王氏两回替她谋算,在她这儿竟讨不到半点儿好。她挣开王氏的手,作势就要去拉扯陆芍,正巧常妈妈端来的茶汤,拉扯间,撞翻了朱漆托盘上的茶汤,铺在茶汤上糖桂花、山楂条、核桃仁、芝麻洒了一地,哐哐当当地闹成一片。   国公爷怒视着,扬手一掌,落在陆婳的脸上,指着她疾言厉色道:“闹够没有?没闹够就去屋外头跪着去!” 第3章 哪有贵女给宦官冲喜的道理……   陆婳没见过国公爷发这般大的脾气,一时吓住,半躲在王氏身后住了嘴。   当着陆芍,王氏不好偏向谁,又就着陆齐华的话说了她几句,陆婳胸口一阵起伏,当即推开王氏的手,迈出了兰德院。   陆芍乖顺地垂着脑袋,也不愿多待,随意寻了个由头,冒着风雪回了自己的清梨院。   清梨院那头,流夏撑着油伞焦急地往院子外头走。二人伞面都压得极低,流夏没瞧清来人,不慎撞着陆芍的肩,陆芍红着眼,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往后仰了油伞,瞧见是流夏,便哑着声音,讷讷地问道:“出甚么事了?”   流夏见她回来,松了口气:“我从膳厨出来就没瞧见姑娘的身影,一问才知常妈妈来过。常妈妈是夫人院里的人,我怕姑娘独自前去应付不了,这才急着出门。”   她说着,将臂弯上的斗篷搭在陆芍身上,又仰头替她家姑娘扫去发丝上的碎雪,仰头时才发觉那双红肿的双眼。   “姑娘,你可是哭过了?是夫人为难你还是又受二姑娘的气了?”   陆芍独自走了一路,心里的失落委屈也憋了一路。方才在兰德院,里头的人各有各的打算,就没真切实意替她着想的。听了流夏的这几句话,心里一暖,竟是觉得鼻尖发酸,喉咙涩疼,一时忍不住,又倚着流夏彻底哭了一回。   “竟有这事!”   流夏气得发抖,边替她掖泪,一边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若是老太太没有过身,岂会让姑娘受这等苦!原以为到了国公府,姑娘有了倚仗,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谁曾想...谁曾想他们个个外宽内深,算计得狠,打一开始就没想教姑娘好过。”   流夏稍长她几岁,是祖母想要娇养姑娘,这才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侍婢在她屋里伺候。主仆二人少说也有十年的情谊了。   陆芍侧枕着手臂,趴在一张嵌螺钿黄花梨的炕桌上,浓密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泪,垂落在小巧精致的鼻尖,瞧着实在可怜。   哭得累了,她喃喃道:“我也没想到,爹爹去岁接我回府,竟是为给二姐姐替嫁的。”   后来司礼监掌印遇刺,国公府横生枝节,王氏大致觉着相比给靳濯元冲喜,兴许还是指挥使的这门亲事更好些,便又改了法子,想把陆芍送去冲喜。   凡事只有比对过后,才能分出个优劣高低。   “姑娘,我们当下该如何?国公府也容不下我们,姑娘当真要去给那掌印冲喜吗?这也太荒谬了!哪有贵女给宦人冲喜的道理!”   可大梁打成宣帝以来便有礼崩乐坏的迹象,到了今时更是规矩不成规矩,体统不成体统。就拿章服来说,自古便有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的礼制 [1],士农工商各行衣着不同,不能僭越,富商虽有追求奢靡穿纱绸服绫罗,衣裳颜色也只限于青黑,断不敢着艳丽的颜色 [2]。   现如今世风日下,百无禁忌,官宦隶卒不论贵贱,皆是披金戴银,奢靡成风。   这等荒唐的礼制下,又是宦官当道,贵女给宦官冲喜,听起来荒唐,可也不见旁人拿礼法规劝。   陆芍默了一瞬,她心里自是万般不愿。靳濯元为人阴狠,周身不知缠了多少冤魂,外头有喊他老祖宗的,喊他阎王爷的,这样喊法,实难勾勒出一张清隽的面容,也实难宽慰自己。   送她去提督府冲喜,只怕掌印病情未有起色,自己反倒是吓出一身病来。   可纵她不愿,又有甚么旁的法子呢?宅院里的姑娘,但求一生都顺顺当当的,碰到些大事,本身就不擅拿主意。祖母在时,一切都替她预备妥当了,她依着祖母的话,从来没有过多的思虑。如今失了庇佑,不得不思忖自己去处了。   冬日昼短夜长,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清梨院就笼在暗沉的天色里。   流夏点了掐丝珐琅仙鹤烛台上的乌桕烛,屋内晃耀,又给那青釉的油灯注了清冷水,端至榻前,才发觉她家姑娘早已伏在炕桌上,哭得睡了过去。   雪停在了下半夜。   翌日清晨,天光照着满地的银雪,白泠泠的光落在窗子的油纸上,将昏暗一室照得敞亮。   陆芍睁着肿胀的眼皮,任由鱼贯而入的侍婢伺候梳洗,她晨起时总要去王氏那请早,往常都是早早去了,晨省完才瞧见陆婳姗姗来迟。今日醒得稍晚,去时竟在半道碰上了她。   陆芍曲膝俯首行了个万福礼,道了声“二姐姐”,陆婳面上还有未消的指痕,她记恨昨日的事,自然没给这四妹妹好脸色。   二人领着侍婢走在曲回的抄手游廊上,陆婳非但没躲开她,反倒往她那侧挤:“四妹妹竟是有福之人。”   陆芍不明所以地望去,瞧见她讥讽的眼神后,大致猜着她要说些甚么。   “禁中里头伺候的宫人,谁人不想攀附权贵,给司礼监掌印做对食?   昨日夜里,陆婳闹得厉害,王氏为安抚她,如实说了冲喜的事。指挥使的嫡次子虽断了一腿,到底还能延续香火,不似那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如何,末了还不是膝下冷清,孤苦一人。   比自己凄惨的大有人在,向下看,反倒还觉得自己走了运。甚至要上赶着挖苦别人几句,才能从中细咂出优越来。   流夏跟在陆芍身后,强忍着怒气。这二姑娘平日里寻衅生事便罢了,可冲喜一事,本也不是落在她家姑娘头上的,小黄雀尚且衔环投珠,这二姑娘竟是连禽类都不如。   可她知晓陆芍的难处,官宦人家的宅院不似余州,想说甚么便说甚么。她姑娘原是多么活俏多话的人,来国公府一年,说话都得再三斟酌。   流夏心疼地望着陆芍玲珑的身影,却见她顿了步子,转过身,笑意盈盈地同二姑娘说道:“二姐姐说得不错,如今谁人不畏东厂提督的权势。往后我出入提督府,不管旁人背地说甚么,在我面前,总是得端出谦和的模样,尤是那些想要攀附的,更是得赔着笑想尽法子哄我开心。”   陆婳险以为自己听左了,她分明昨日还抽噎着不肯去冲喜,今日怎改了主意,应得这般松快。没教陆芍难堪,挖苦的话一时接不下去,竟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你莫不是哭傻了?”   陆芍垂眸笑了笑,上前拉着陆婳的手:“二姐姐哪的话,荣华富贵都有了,哪里还觉得差?况且李家指挥使司的差事还是厂督一手提拔上去的,便是我入了提督府,你入了李家门,我们日后也定是常有走动的。”   话才说完,不等陆婳反应,陆芍便自顾离开了。   流夏后知后觉明白陆芍话里头的意思,不禁笑出了声:“二姑娘事事都想压您一头,却没想到在这儿落了下乘。听闻李家那儿郎还没个要紧差事,往后想谋一官半职,少不得寻厂督通融。”   流夏小步快走地跟在陆芍身后,时不时朝游廊看去:“姑娘这话说得解气,待二姑娘反应过来,定要气得头昏。这也好,总不能教我们姑娘独自一人不快活。”   她们主仆才二人走出长廊,身后响起瓷瓦破碎的声响。扭头一瞧,竟是二姑娘气得急,顺手砸了廊柱下的几盆绿植。   陆芍听心里一颤,她也是头一回说这些弯绕的话,面上强装镇定,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到了兰德院,照例请早,王氏又提了冲喜的事,听了那么二三回,陆芍也有些看开,只低头问了日子。   王氏料准她会应下,便说:“眼下靳濯元还未醒,太后的意思自是越快越好。”   倘或他醒了,这事就不好办了。   陆芍也明白冲喜拖不得,只是日子定在后日,她多少有些失措。   清梨院内,流夏满腹牢骚地清点身家:“姑娘怎么睡了一夜就应下了?”   陆芍坐在妆台前,柔嫩的指腹拨弄着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上的锁扣,这个妆奁,是祖母买来,给她收纳簪钗环佩的,里头放着几件银饰。银饰放置久了,许久未有清洗,稍显暗淡。饶是如此,不难看出莹亮的底子。   “横竖府里也未将我看作至亲,与其留在这儿,还不如寻个其他的地方瞧瞧看看。说不定提督府并不像外人说得那般不堪,也不似我们听到的那样,纵使厂督性子阴郁,我乖巧些不去招惹他,他碍于太后娘娘的脸面,也不能将我如何。”   流夏撇着嘴:“可姑娘要嫁的到底是阉人...阉人是不能行...”   流夏长她几岁,床帏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可陆芍却是甚么都不明白,祖母去时,她既未及笄也未说亲,谁同她说那些夫妻之道?   睫毛扑扇了一下,认认真真地问道:“行甚么?”   流夏也面薄,后边两字说不出口,只好换言之:“日后是无法绵延子嗣的。”   “这都不打紧的。听闻生孩子是个鬼门关,我倒是省得走这一遭了!”   流夏急坏了,有些口不择言:“姑娘,没有子嗣,往后哪来的依仗,过身后谁来守孝,谁来祭奠!”   她也知道两日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还是免不了替陆芍操心。   陆芍默了一瞬,随后想起祖母的嘱咐。   人这一生贪甚么身后事,能将生前的日子过得顺遂圆满已是万般不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总不能因着往后,就不将眼前日子过下去了。   想到这,她便取出妆奁里的银镯子,用两指捻着,对着半开的窗子细细瞧了一眼:“拿白醋一泡,应该能去除乌黑。”   “姑娘!”   银镯子交在流夏手里,陆芍推着她往外走道:“我的好姐姐,可别再说了。这镯子我后日要戴的,快帮我拿去清洗一下。” 第4章 待厂督醒了,自会有他的打……   冲喜的事很快传遍朝野,阻挠有之,顺势附和亦有。出言相阻的,多是靳濯元的人,附和认同的则是得太后授意,站在太后这头。   大梁的新主是外姓王,非萧氏后人,新主登位,总是要整肃朝纲,起用新人。朝中不少旧势老臣饮河满腹,经手的权钱更甚是人命,皆经不住细查。故有老臣站在太后这头,妄要推翻外姓皇权,明面上是维护法统,以防礼崩乐坏,实则不过婴城自保,舍不下泼天的富贵。   新主魏辞到底年轻,平日有掌印在背后替他撑着,尚能驳斥一众朝臣,如今掌印重病在榻,朝中无人坐镇,朝臣们三言两语,就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冲喜这事,他竟是拿不了主意,只好任由太后以替掌印消灾积福的名义,将那陆家的嫡次女送去提督府。   陆家这厢,接了新主的旨意,也是紧锣密鼓地置办起来。依照陆齐华的意思,冲喜比不得明媒正娶,提督府也同那些贵胄人家不同,不必过于张扬。他那些同僚个个心比天高,大张旗鼓地将自己女儿送去提督府,难免遭人鄙夷,落人口舌。   可太后却不是这么个意思。   她先着人从尚服局送来真红圆领婚服,一并凤冠霞帔一块儿送入了国公府,又亲自挑了赤金累丝嵌红玛瑙头面,算作是陆芍冲喜的祝愿。   流夏端着银盆,看得痴傻,木讷地站在屋外,给鱼贯而入的宫人让出道来。   同在清梨院伺候的,也个个伸着脖颈踮脚张望,盼能沾沾贵气。   国公府不是头一回办喜事,先前大姑娘出嫁,阵仗也大,却只是沾了“富贵”当中的“富”,不似陆芍这般,仿佛一跟禁中沾上边儿,那“贵”字也就一道来了。   只是阖府都知晓,四姑娘的“贵”,有些美中不足。   陆芍一身红色里衣,由院里的张妈妈描妆,她生来骨相佳,只要面上挂些肉,便能显出姑娘的水灵。张妈妈伺候她的时间不久,谈不上有多深重的情谊,却是瞧着她一日日从消瘦哀恸中走出,好不容易性子活俏了些,转头竟是被人送去冲喜了。   她替陆芍敷粉,心里觉得可惜,便发自肺腑地说了几句体己话:“这几日老奴瞧在眼里,也知晓姑娘原是不愿去的。可事已至此,既然躲不掉,多添愁绪也是无益。外头这么多人都等着瞧姑娘的热闹,巴不得姑娘过得不好,姑娘偏不能如她们的意!老奴是过来人,到了这个年纪,愈是知晓万事都不打紧,唯独不能亏了自己。”   陆芍抿了抿嘴,这话与祖母所说别无二致,她知晓张妈妈是在宽慰自己,心里柔软,眉眼也带了点笑意。   描完妆,尚服局司衣示意身后的女史捧来婚服替她穿戴,女史顺着身线,有条不紊地替她整理襟口,双手触及里衣,忽地摸到陆芍里衣下佩戴者一小块玉石。   “姑娘娇嫩,婚服颇有些分量,这坠子压在里头,怕是觉得不舒坦。戴在外头也与太后娘娘送来的头面不搭,不若先取下,过了今日再戴。”   陆芍“哦”了一声,攥着编织的红绳,取出玉石。红绳稀松寻常,没甚么稀奇的,只是没想到下头悬挂的竟是块上好的于阗白玉。于阗玉经圆雕后,镂刻了藤花葡萄纹,小小一枚,清新淡雅。   她小心翼翼地交给流夏:“这是阿娘留与我的,且放在祖母给我的妆奁里头吧。”   流夏应了声,替她收好,复又将整个妆奁放置在衣箱里。   司衣和女史待她客客气气的,穿戴完,拥簇着她去前厅跪别长辈。   碍于太后的脸面,陆齐华和王氏不好克扣,二人面上挂着慈和的笑意,亲厚地将她送至府外。   迎亲队伍占了一整条定府街,陆芍以扇遮面没瞧清阵仗,只听陆婳压低声音,怏怏不快地扯着王氏的盛服:“倒是给她挣脸面了!”   陆芍迈出门槛,在石阶前顿住步子,百蝶穿花的绣鞋上,群青绿松石攒珠发出山泉般的声音。她来国公府的日子不长,却也曾真切盼着至亲之间的温情,只一想到出了这门心里的期盼便彻底落空,酸涩就不由自主涌了上来。   女史在她耳旁催促着,陆芍挪动步子,在流夏的搀扶下上了轿撵。   定府街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亦有人下了押注,说这国公府的四姑娘给司礼监掌印做对食,大约是活不久的。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送往提督府,尚服局亲眼瞧着陆芍上了喜轿,也算完成了太后的叮嘱。   司衣赶着回去复命,便向国公爷和王氏请辞,王氏自要客气一番,教尚服局的人喝盏酒再走。   司衣摆手婉拒,只道是尚宫叮嘱的差事还未办完,回得晚了,恐被苛责。   王氏也不再客气,嘱人亲自将尚服局的女官送至府外。外人一走,陆婳这才大闹了起来:“凭什么教她赚足了风头!”   “婳儿!”王氏操劳了两日,身子有些乏累。陆婳在一旁耍起性子,吵得她胸闷气短,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王氏往那楠木圈椅一坐,头疼地摁着眉心,:“亏得我今时护住了你,否则依照你这骄纵的性子,入了提督府不是被太后娘娘当作弃子,就是被那靳濯元剁了喂狗。”   陆婳自诩是国公府嫡女,哪里肯落俩庶女的下乘,纵使自己不愿去冲喜,碰上太后瞧中陆芍,心里也是极为不快。   “陆芍那丫头怯生生的,能有多大用处,值得太后娘娘这般铺张?”   王氏叹了口气,瞧她一副口无遮拦的冒失样,心里愈是发愁。自己在陆婳这个年纪,早早筹谋起将来的事了。早些年头,国公爷宠妾无度,她在后宅摸爬滚打,先是除掉了沈姨娘,又熬病了栖竹院的陈姨娘,稳稳当当地执掌中馈,摆着当家主母的款儿,谁也不敢逾矩。   陆婳倒好,心气小,不懂以退为进,甚至是好赖不分,还将太后的赏赐当做美事。   “太后娘娘就是想将此事张扬开来,朝野俱知此事,二人全是没有退路的。你那四妹妹算是折进去了,依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便是厂督醒来,她也得留在提督府,怕是只有利用尽了,才肯放了她。可那时,还有谁敢将这样的人儿娶回家去。”   *   迎亲队伍沿着西大街往龙津桥走,东面就是东厂提督府宅。府宅位置极佳,四周皆有瓦子,当街博易买卖,往往至三更才逐渐散去。   陆芍最是喜欢热闹,在余州时,常常带着流夏看杂耍逛酒楼。到了汴州,除了偶尔赴宴之外,碍于规矩深重不常出府,还未细细领略汴州的繁华。   只是今日,任是外头如何吆喝,她都不为所动。热闹是别人的,她只垂眸盯着自己的大红喜服,心绪起伏跌宕,指节紧紧握着扇柄,愣是在寒冬腊月沁出层薄汗来。   奏乐声渐止,轿撵落在提督府门前,流夏前来搀扶她,附耳说道:“姑娘,到了。”   陆芍遮着面,不好四下张望,任由流夏搀着她迈入府中。   这几日正是雪消的时候,日头尽被那银雪吸敛了去,冷得厉害。府里并未张挂红稠,除了外头仍有锣鼓声外,里边肃寒,丝毫未沾喜气。   领路的是一小太监,他未将陆芍带去主院,而是寻了处清净的别院,权当是暂时落脚的住处。   流夏觉得院子不对,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小太监哈着腰,声音尖尖细细:“不瞒姑娘,这桩冲喜的事是禁中的旨意,提督府不敢不从。可厂督至今还未清醒,没有厂督示意,小的真不知该将姑娘安置在何处。”   流夏和陆芍也没料及还有这出,虽说靳濯元如今重病在榻,无法行房事,可新婚之日,哪有不入主屋的道理。   流夏只以为是底下人不会办事,故而压着脾气回道:“自然是厂督在哪儿,夫人就该去哪。”   小太监却是一点儿也不发怵:“府里大小事皆是厂督说了算,小的怎敢做厂督的主。今日若将姑娘带至主院,回头掌印怪罪,不单我一人,今日过手的人都难逃责罚。望姑娘体谅,这处听雪院已是府里最大的别院了,姑娘且在这处安置,待厂督醒了,自会有他的打算。”   “这是甚么道理?”流夏拔高了声音,她们头一日入府,今日退这一步,往后还不知受甚么气。   她正要同小太监争执,陆芍伸出指头扯了扯流夏的衣袖。   “算了,别为难他了。”   冲喜这事本也未同靳濯元商谈,醒时总要有些脾气。想来这小太监最是知晓厂督平日狠厉的手段,万不敢招惹,这才拿不定主意,将她送至听雪院来了。   小太监颔了颔首,道了声多谢姑娘,便掩上门退了出去。   流夏急得跺脚:“姑娘,您方才遮着面没瞧见,这府里哪里有办喜事的迹象,也太亏待人了!”   陆芍放下喜扇,露出张昳丽的小脸,她早顾不上喜不喜庆,左右今日不用见那靳濯元,也不用与他同床共枕,反倒是教人松了口气。 第5章 吃了药才能好起来呀   冬日的寒气雾缭缭地盘旋着,拂过地面,落下一层薄霜。听雪院点满乌桕烛,赤橙的烛光笼着小院,像是云雾中的一轮金黄。   陆芍坐在白檀木刻金丝云腿圆桌前,怔愣地瞧着云竹领着侍婢提三五个食盒进来。   云竹年纪不大,瞧着还比流夏小一些,大约是诚顺见她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婢,怕人手不够,就将云竹拨来她院里了。   食盒一层层挪开,里头装着青花温盘[1]。侍婢将温盘端出,一一摆至圆桌上。   不多时,空荡桌面摆满了各色菜式。诸如货鳜鱼、鹅鸭排蒸、西京雪梨、炸蟹、低酥水晶脍,统共十二道,荤素甜食,一应齐全。   陆芍和流夏都瞧傻了,国公府的膳食已是讲究,却也不似提督府这般奢靡。况且侍婢端来的多是南食,其中不乏有海味,海味处理工序复杂,非地道的厨子能锁鲜去腥。   “小公公,府里有南厨?”   小公公布了碗筷,躬身对陆芍道:“姑娘喊我诚顺就好。府里是没有南厨的。底下的人知晓姑娘是打南边来的,怕姑娘吃不惯汴州的菜式,这才着闲汉从东街巷的酒楼买了南边的菜式回来。姑娘放心,坊市相连,不过片刻脚程,这几道菜也用温盘装着,凉不了。”   陆芍伸出指腹,轻轻触碰了盘沿,温温热热的,她惊喜地望向流夏:“果真热着。”   国公府建在汴州,平日饮食皆是汴州的菜式,陆芍生在余州来,自幼吃惯了南食。她初来国公府时,用不惯府里的菜式,吃了一回,夜里便觉腹胀,第二日还闹了肚子。流夏想嘱咐小厨房做些温吞的南食,府里膳厨无一会做,陆芍也不想给人添麻烦,硬着头皮吃了几日,这才渐渐适应过来。   她拾起木箸,笑盈盈地抿了抿嘴,十来年的习惯很难更改,她虽来汴州一年,心里念着的仍是幼时的口味,尤其今日被繁重的婚服压了一日,肚腹空空,早就饿了。   用了几口,她突然记起甚么,将右颊处藏着的两个馄饨吞咽下去,开口问诚顺道:“厂督用过了吗?”   诚顺摇了摇头:“昨日还能吃些米汤,今日天气突然凉了,嗓子干,吃起来有些不便。”   陆芍又吃了两口,心里迟疑,究竟要不要去瞧一瞧他。她有些怕靳濯元,怕他是个面目可怖的人,也怕瞧了以后夜里做梦都要吓醒。   可她既来了提督府,往后要在这长住,迟早是要碰面的。   陆芍捏着喷香的蒸鸭腿,狠狠地咬了两口,颇有种壮士临刑的况味。   待自己吃足了,才从瓷碗里扬起脑袋,问诚顺道:“不若我去瞧瞧?”   诚顺有些为难。   东厂的人办事严谨,早在陆芍入府前,就彻底摸清了她的身世。陆芍身世没甚么疑点,去岁来汴州后,也从未去过禁中涉及朝堂事。   若非她是太后送来的,诚顺也不会这么防着她。   陆芍见他不做声,只当是有不便之处,她垂下眼:“要是不便,我就不为难小公公了。”   诚顺一时拿不准主意,他不知厂督何时能醒,若他一直这般躺下去,他总不能天天拦着陆芍。本来东厂就是太后的肉中刺,恨不能立时挑出错处将人查办了,他天天变着法子阻拦,反倒是给太后发难的机会。   “这倒是没甚么妨碍,只是外头夜深露重的,姑娘身子娇贵,生怕冷着。”   说着,他转身示意云竹取来手炉,手炉上套着棉厚的布套,温热之余也不烫手:“小的给姑娘引路。”   屋外寒气逼人,冻得鼻尖胭红。提督府似乎不兴点灯,陆芍一出听雪院,周遭就昏暗了下来。偶有夜风料峭,吹扫枯叶,枯叶沙沙的,飞卷落到脚面。   陆芍一脚踩去,脆脆的破裂声给静谧的夜里骤添几分惊惧。   她抚了抚胸口,连着呼吸也急促了些。   外头都说东厂提督权位高权重,轻贱人命,手里占满了腥臭的血渍,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被冤魂纠缠的。提督府冷冷清清,又不爱点灯,她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当下也畏手畏脚起来。   “小公公。”陆芍的声音盈耳,仔细听,却能听到一丝颤抖,就像是积在屋檐处的雨珠冷不防地落在地面的小水洼里。   诚顺提灯转身,正瞧见她抱着手炉的指节微微泛白:“姑娘莫怕,府里原是点灯的,不过是掌印卧病在榻,底下的人怕惊扰掌印歇息,这才着手灭了。”   陆芍暗暗松了口气:“主院就在前头吧?”   诚顺伸手指了指:“拐过这个游廊就是了。”   几人一并快走着,走过游廊,就是靳濯元的院子。屋外的布守着两个配刀的守卫,成进同他们交涉一番,着手推开了面前的格扇门。   陆芍提着裙摆迈入屋门,甫一进屋,除了闻着药香外,里头还混杂着一股淡雅的白檀香。香气清冽,似将梅朵儿的雪用为香引子。   汴州无关男女,皆爱用香。女子多爱南阳公主熏衣香,男子则爱韩魏公浓梅香。陆芍出门时,曾闻过男香,大抵是浓梅香蔚然成风,闻得多了。今日忽闻这股清冷的香气,反倒是觉得眼前一亮,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稍稍落下。   屋里只点着一碗油灯,光亮堪堪照清室内的布局。绕过一面乌梨木雕花屏风,眼前摆着一张架子床。   床上的人身着素白的中衣,阖眼躺着。   陆芍飞快地瞧一眼,将将瞧清他大致的身形。又壮着胆子走近了瞧,才完全瞧清榻上之人的模样。   她讶异地张了张嘴,同跟在身后的流夏互望了一眼。   二人纳罕着,这哪有甚么青面獠牙、面目丑陋的鬼怪,榻上躺着的人分明是惊才风逸,恍如神仙之姿。   陆芍睁着乌黑的眸子,疑惑地轻喃着:“厂...厂督?”   诚顺点了点头。   陆芍紧攥衣袖的手松了开口,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她又凑近细瞧,只觉得这靳濯元长得当真是好看。他的棱角分明却不生硬,眼尾稍稍拉长,纵使闭着眼,也能想象他眯眼打量人时慢条斯理的模样。   这样好看的人,就算是面色瓷白地躺在榻上不能言语,也可窥见其世无其二的风姿。如若醒来,还不知是甚么样的秀逸出尘。   陆芍捧着手炉跪坐在榻前,身上的斗篷堆积在地上,笼住她小小的身子。   视线落在他放置在褥子一侧的指节上,修长惨白。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触碰了一下,一股寒意从顿从指腹传来。   “怎么这样冷?”   说着,便将怀里手炉放在榻上,将靳濯元的手覆在炉壁上,用自己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一直捂到温热,才缓缓站起身子。   就他这幅身子孱弱的模样,陆芍实难将他同阴鸷凶残的东厂厂督联系起来。   “他用药了吗?”   诚顺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药碗里盛着褐色的药汁,早没了热气:“药性烈,厂督尚未进食,用药怕伤了脾胃,也就耽搁了。”   闻着熟悉的药香,她有一瞬记起已故的祖母。   去岁时,祖母染上重疾卧病在床,夜里喘气声重,就连开口说话也是费力的,陆芍笨手笨脚,素来不会照料人,但能亲力去做的事,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后来祖母过身,她便想着,当时若能再将祖母照料得好些,祖母兴许还能捱到天暖柳枝抽芽的时候。   陆芍怕那些个凶神恶煞之人,却也对病弱的人心生怜悯,她嘱咐诚顺道:“你将米汤温温,端来屋里。总不能不吃的。吃了药才能好起来呀。”   诚顺有些怔忡,底下的人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将米汤喂进去,她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照料人都不知道,还能给厂督喂药吗? 第6章 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过得这……   饶是如此,他也仍依照陆芍的吩咐,着膳厨温了米汤。   米汤用紫檀木托盘端着,送入屋里。陆芍向云竹要了个软枕,诚顺紧跟着上前搭手,动作轻缓地扶起榻上的人。   陆芍端着瓷碗,见诚顺只是将软枕放置在他的脖颈处,讶然道:“小公公,这太平了,不好吞咽的。”   底下的人规矩惯了,就连喂汤喂药也是轻手轻脚,纵使喂不进去,也不敢使用蛮力。反倒是陆芍,没见过厂督平时的阴狠,反倒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劲儿。她来时还谨小慎微,生怕屋里的人将她生吞活剥,不过一会儿子功夫,却甚么也不怕了。   诚顺又将人扶起来了一些,随后退到一侧,给陆芍腾出位儿来。   陆芍坐在床沿处,就着昏暗的油灯打量他恰到好处的轮廓。一直等到手里的米汤不烫口,才伸出两根细嫩的指头托住了他的下颌。   手腕送力,靳濯元被迫仰头,诚顺心里一颤,手里的油灯蹿得又细又长,哆嗦地说道:“姑娘,轻些。厂督身上有伤。”   陆芍笑了笑:“不妨事的,我心里有数。”   下一瞬她便捏着靳濯元的两颊,将米汤送了进去。   又或是说,灌了进去。   诚顺一手撑着小几,吓得腿都软了。他伺候厂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谁敢这么折腾这位祖宗的。   靳濯元瓷白的面上陡然多了两指红印,等米汤喂完,竟是闷闷地咳了两声。   因着两声咳嗽,诚顺的额间立时沁出一层细汗。   他抬手拭汗,心里早将各路神明都拜了一回,只盼厂督醒时万万不要记得这事,便是记得也不要牵扯到他身上来!   陆芍搁下瓷碗,浑然不觉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眼里掬着笑意,转身对诚顺说道:“这样便好喂些。厂督适才喝了米汤,若要用药最好再缓上一刻时辰。屋里有伺候的人吗?可以依照我那法子给厂督喂药。”   屋里伺候的小公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茬,。他们厂督惯是记仇,先前有宫人伺候不周,端着银盆泼污水时,恰巧溅着厂督衣角,那宫人哆嗦着下跪,知道难逃一劫,只求来个痛快。   而他却是清浅笑着,慢慢悠悠地拨动着指节上的白玉指环,不说放过他,也不说如何处置,就这般慢慢碾磨。   宫人捱不住焦灼,一口气缓不过来,昏厥过去,厂督便命人灌了一桶污水,生生将他胀醒。   犯了事落在旁人手里横竖不过一死,跟在厂督身边伺候却要生一个七窍玲珑心,他搓磨人的法子千千万,别到头来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屋里伺候的人敛声屏气,往后退了几步,屋里静得只剩油灯“噗噗”燃烧的声响。   陆芍心里纳罕,这喂药也不见得有多费劲,不过是用指腹捏住两颊,教他张嘴罢了,他们避那药碗如避瘟神,仿佛碰上便要沾染甚么了不得的麻烦。   诚顺搬来个紫檀有束腰嵌玉镶鎏六方凳,凳面上系着能隔冷气的紫红色锦垫:“姑娘站累了,先歇歇吧。”   陆芍累了一日,原是做做表面功夫,瞧上一眼便要回去的,现下屋里人却大有不放她走的意思。   屋里有个唤作福来的公公,在诚顺底下办事,他见诚顺搬来方凳,便壮着胆子求到:“底下的人手笨,实在不会喂药,求姑娘好事做到底,一并将药喂了吧。”   借他们百八十个胆子都不敢去捏厂督的脸。   陆芍不善推却,想着不过再等片刻的事,也就应下了。   屋内没有交谈的声音,皆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诚顺替她碾磨茶饼,将碾碎的茶饼置于兔毫盏中。   大梁已不饮茶饼,市面皆是条形散茶居多,散茶冲泡简单,只需以水洗茶,洗去污垢冷气,第二回 冲泡出的茶水便可饮用。   陆芍却见诚顺拿起了茶筅,动作娴熟地打起茶来。   “公公不必这般讲究。虽说点茶是文人美学,可大梁早不兴这个了,条形茶喝起来多便利呀。”   诚顺笑着,手里的茶水渐起沫饽:“姑娘有所不知,厂督平时都是这般吃茶的,屋里贮藏的也全是些茶饼。”   点茶放在闲暇时间是雅趣,可也不能随时随地都是这样的吃法。说得好听些是讲究,说得难听,就是桩麻烦事。   陆芍心里这般想,嘴上却说:“厂督好雅兴。”   她惴惴不安地度了一日,生怕这位督主大人是甚么鬼怪邪魔。入提督府后,瞧见他的容貌,便觉得他也不似外头传得这般邪乎,当下又听闻他的兴致,反倒觉得他如入仕的文人才子一般,是个清贵华然的。   诚顺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不出一会儿,就将紧咬盏沿的茶水端至陆芍面前。   陆芍闻着清香抿了几口,一手撑着脑袋,身子疲累地盯着将要燃尽的线香出神。   大约过了半刻后,她喂完了最后一汤匙药,又嘱咐了些不要受凉的话,便由诚顺领路,回了听雪院。   屋里除了流夏,还多了个云竹,云竹伺候陆芍洗漱,流夏则捧着汤婆子整理被褥。   乌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中衣后,她方才漱了口,娇嫩的唇上水盈盈的,用帕子压去后,开口问云竹道:“你来提督府多久了?”   云竹接过那方手巾:“回姑娘的话,去岁才来。”   “那日子不算太长。”陆芍捻着半月形玉梳,就着荼蘼露软膏,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乌黑长发:“你先前是在厂督面前伺候的吗?”   她问这话是想探探厂督的脾性。   云竹摇了摇头:“厂督素来不用女使,在厂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司礼监的公公,轮不上我们的。姑娘没来之前,我管府上蜜饯果子采买。”   陆芍梳发的手一顿:“府里都是司礼监的人?”   “不全是。诚顺公公和福来是司礼监来的,余下的各有各的来处,姑娘去主院时瞧见的守卫,便是锦衣卫的人。只因厂督大多时候都住禁中,不住这儿,这回养伤,圣上体恤他用惯了司礼监的人,这才将平日使唤惯了的调了过来。”   “住在禁中。”陆芍喃喃着:“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禁中。”   云竹抿唇笑了笑,她以为贵胄人家来的姑娘,初入府里总是要摆女主人的架子,这厢都准备好接受训示,谁料这位小娘子非但待人宽和,还是个没心眼儿好相与的。   她搀着陆芍去安置:“往后跟着厂督,便能去了。”   *   大清早天未破晓,流云还是雾沉的模样。主院里灯火通明,油纸覆盖的窗子上倒映出几个慌乱的黑色身影。   诚顺在屋外来回踱步,屋子外乌泱泱跪了好些人。他指着领头的,尖着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喂个药都不会!”   那个太监低下头去,几乎伏身在地面:“奴才是学着陆姑娘的手法喂的,不曾想会出错,伤着督主。”   “那就是手笨!这双手既派不上用场,还留着做甚么?福来。”他挥了挥手:“拖出去砍了罢。”   福来垂手站在一侧,闻言,只是给底下的使了个眼色,凄厉的声音顿时惊飞站在枝头的几只山雀。   屋门被推开,出来的正是提着药匣子的医官。   诚顺拱手问病情,医官如实回禀道:“触及旧伤,伤口又裂开了。好在身上毒素早早清褪干净,并未有险情。那裂开的伤口我也重新敷了药,往后喂药时小心些,切勿压着碰着,应当也就没甚么大碍。”   “那何时能醒?”   医官摸了摸胡须:“余毒余热都消净了,依照我开的方子才吃上几帖,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就当转醒。”   诚顺摸出银锭子,交在医官手里,医官收了足量的银钱,心里头乐,便又好意嘱咐:“用药次数要足,切莫少量少次。”   福来将人送至府外,回院子时,却见诚顺抄着手满面愁容地踱步。   “喂药本身就难,这会子碰不得扶不得怕是更难了。”   福来是个小人精,头脑也灵活。他那双眼咕噜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   “咱到底不够细致,不过小的瞧那陆姑娘手法熟稔,想必先前就有照料人的经验,不若还是问问陆姑娘有没有其他法子?   诚顺斜睨他,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这哪里算得是甚么好主意,不过是不愿担责,将这事丢给陆姑娘罢了。   他瞥了一眼屋檐上翻滚的黄澄澄的朝阳,不耐烦地摆手。福来心中了然,立时躬身,从月洞门退了出去。   听雪院里,女使端着物什逐一伺候陆芍晨起。陆芍怔愣地坐在床沿,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捧着暖炉,就连衣裳都是事先用香熏过,贴在身上温温热热,不觉半点寒意。   她没嫁来之前,还以为是虎口狼窝,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过得这般舒坦。   差不多穿戴整齐,云竹便招呼着女使搬来食案。揭开一瞧,各式粥饭点心,都是时下最受欢迎的。   陆芍咬着竹箸,正思索先吃些甚么,外头便想起福来通禀的声音。 第7章 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连……   陆芍还未来得及喝上一碗鱼粥,就被福来公公请了过去。   清早未出太阳,寒风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脑袋,将小脸埋在斗篷两侧的白绒里,至主院时,面上像扑了一层胭脂,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诚顺候在院外,远远瞧见那抹喜庆的红,有那么一瞬像是瞧见了救星。   “大清早的,劳烦姑娘了。”   陆芍倒是没说甚么,流夏却有些护主心切,小声嘀咕着:“府里连个喂药的人都没有吗?我家姑娘早膳未用一口就被人硬拽了过来。”   诚顺耳尖,狠狠剜了一眼福来,只觉他办事不够妥帖,医官开了新药,药还在炉子里煎着,不急在一时,让姑娘用个早膳能耽搁多少时辰?   “着膳厨重新预备一份,端到主院来。”   福来嗳了声。   陆芍随着诚顺入院子,路过月洞门时,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捻着绢帕掩鼻,小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公公,好大的味儿,可是出甚么事了?”   陆芍问时,他差些反应不过来,后来记起晨时有人办事不力,被他砍去手脚,陆芍问得那味儿,兴许就是还未散去的血腥味。   诚顺跟着厂督从白骨露野里来,早早闻惯了,可这姑娘却是打高门宅院里来的,平日兴许都没瞧过鱼血鸡血,更遑论是鲜活的人血,如实而说,只怕将人吓着,便扯谎道:“是厂督旧伤崩裂,又见血了。”   陆芍并未起疑,来时福来就同她讲,底下的人手笨,喂药时不小心扯着伤口,旧伤复发,换了好几块棉纱才止住血。   “道是我不好。”她垂着脑袋,有些自责:“我既以冲喜的名头入提督府,自然是盼着厂督能好起来。眼下厂督还躺着,照料他的事原就应当我来。想是我起得晚,贪睡了一程子,这才让他多吃了苦头。”   诚顺抬眼去瞧她,厂督遇刺不久,便有人抹着眼泪儿来探望,见过太多逢场作戏、惺惺作态的人,他试图从陆芍面上捕捉一丝半点的虚情假意,却发现,陆芍的那双眸子像是冬日的第一捧雪,干净明亮,没有一丝作秀的痕迹。   他推开屋门,搀陆芍进去:“底下的人吃白饭,不关姑娘的事。”   陆芍是个实心眼儿,纵使她先前不满国公府的算计,当下既来了这儿,总也要将日子过下去。眼下厂督还躺着,若他日转醒,便是不满太后的主意,只要她谨小慎微,将人伺候好挑不出错来,日后也不见得会有意为难她。   “往后照料的事就由我来吧。”   诚顺引路的步子一顿。   在厂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净了身的公公,府里女使不多也是出于这个缘由。宫里不乏险中求富贵,想给他做对食的宫人,可他身侧从不见女色,更别说贴身伺候。   诚顺断不敢破了先例,给自己找不痛快。   “劳烦姑娘喂药已是手下的人不中用,怎好再让姑娘操心旁的事?”   陆芍摆摆手:“无妨的无妨的。祖母病时,也是我在照看,平日时喂药、饮茶、换衣...擦...擦身...”   她掰着指头一一数算时,才发觉自己还要做这些事。一想到这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顿时觉得自己话说太快,还欠考量。   耳廓处染上一层红,一直绵延至脖颈处,没入暖和的斗篷里。   诚顺轻笑了声,这姑娘有趣,旁人没说甚么,她倒是自己将自己说得羞怯了。   好在这正合他意,诚顺借势推拒:“姑娘的好意小的明白,只是府里既养了这些人,总得教他们有些事做,否则姑娘一概揽去,这日后他们就跟懒驴子驾辕似的,规矩不成规矩。”   陆芍咬着下唇点头,也不再坚持。   屋里还是好闻的梅香,从香云纹三足香炉里飘散出来。昨儿问了诚顺,道这香名唤雪中春信,光听名便觉得有股子早春春寒料峭的意味,清冷归清冷,却能盼见盎然的春意。   陆芍闻得舒心,连着心情也好了起来。早膳和药汤都未送来,她坐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任由斗篷铺在木质地板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候着。   靳濯元才换了药,露在外头的手就如昨日夜里一样凉。   她来时走的急,没带手炉,只好搓搓自己的掌心,又哈了一口热气,待掌心温热,才敢覆在靳濯元的手背:“厂督,你冷不冷呀,芍芍给你暖暖。”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袭来,堪堪压住她方才因羞怯而上腾的火热。   靳濯元的睫羽轻扑扇了下,陆芍挪眼去瞧他,又觉他的指头微蜷,似有转醒的征兆,立时跪坐起来,伏在床沿轻声喊道:“厂督?”   她一喊,捂在小手下的修长的指头便动一下,陆芍又惊又喜,转头望向诚顺。诚顺瞧见,也学着陆芍喊了一声,却见榻上之人纹丝不动,权当没听见似的。   “难不成是我眼花了?”陆芍紧盯着那双手,又连着喊了两声,贴在褥子上的指头又瑟缩了两下。   诚顺喊,未见动静,陆芍一喊,虽没将人叫醒,好歹是有了反应。   诚顺讶异地盯着陆芍,陆芍无辜地眨了眨眼:“总不至...我真能去病气?”   流夏也傻眼,伸着脖子去瞧:“那...那姑娘不妨再同厂督说说话?”   陆芍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新煎的药还没这么快送来,她闲着也是闲着,说会子话倒也不费神。   可她同厂督并无交集,红润的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总不知该说些甚么。   她记起幼时高热,小小一个人躺在榻上,哪里也去不了,祖母为哄她开心,总是搂着她,给她讲许多故事。   陆芍坐直身子,眼神描过他微蹙的眉头:“厂督,你躺在榻上是不是很无趣?芍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榻上之人轻轻抿了抿嘴,陆芍只当他应了,便絮絮叨叨地讲着:“广西太平县深山老林中住着个老头...”   她讲的这出叫做“袁知县饿驴找骡”,听下来也不过是寻常断案的故事,与东厂经手的那些重案相比,当然是相形见绌。   诚顺是个捧场的,便是他一早猜到结尾,也没戳破点破,听完去瞧厂督的神色,好似当真比先前好了不少。   清早的日光破云而出,洒在明瓦窗上,照射进屋子,透出几道薄如蝉翼的光线。细小的粉尘洋洋洒洒地漂浮在暖阳里,徒添了不少生气。   屋门被推开,地面投映出一片亮澄的日光,福来端着个金丝楠木托盘,上头置放着几样晨食,后边儿还跟着一小公公,小公公的手上端着盛了药汤的黑釉碗。   “姑娘,先用晨食罢。”   晨食用一个个白瓷盖覆着,瓷盖的小孔处钻出热腾腾地香气,陆芍捂了捂咕噜叫唤的肚腹,暗忖自己不能这般随性。今日本身就起得晚了些,怎好再耽搁厂督喝药。   她指了指那只黑釉碗:“先伺候厂督将药喝了罢。”   福来放下托盘,将药端至陆芍手中:“医官走前特地嘱咐了,说是喂药时不能压着碰着,不知姑娘还有甚么旁的法子。”   陆芍试着喂了一勺,褐色的药汤果不其然地溢出嘴角,她拿帕子去擦,指尖触及他紧抿的嘴角,脊背处陡然瑟缩了一下,她立时缩回手来,视线从他瓷白无暇的面上调开。   诚顺见她半晌没有动静,问了声:“姑娘怎么了?”   陆芍垂下眸子,想到方才擦药汤时一闪而过的以嘴喂药的念头,顿觉得手里的药碗发烫,汤匙叩击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落荒而逃:“没...没事。药还有些烫,再凉会儿。”   嘴对嘴喂药也是有的事,有时候医官郎中为着救人,没这么多顾虑。她既嫁与靳濯元冲喜,明面上便是他的人了,有甚么抹不开面的?   不是干耗着便能将药喂了。她这般宽慰自己。   陆芍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手里的药碗,不多时,心里头一横,捧着药碗抿了一口。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脖颈,盘成几个小圈儿,雪中春信的檀香扑了满怀。   渐渐地,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连带着薄薄的湿气。   陆芍的脸红了个彻底,她从来没有同哪个男子这般亲近,纵使他大抵算不上真正的男人。   柔软的双唇贴了上去,陆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身下的被褥,一颗心扑通扑通,像要跳至嗓子眼。   靳濯元的唇带着凉意,像薄荷叶子。二人贴在一起时,正如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陆芍从来不曾体验这样的感觉。   诚顺被她的动作吓到,下意识别过头,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眼下也不知该做些甚么。   药汤的苦涩堪堪压下她胡乱思绪,她只想快些将药喂完,便又拢着眉头含了一口。   正要俯下身去,却见身下之人缓缓睁了眼。   那双眸子细长幽深,如篆香燃到尽头时幽弱的缭烟,带着淡淡的疏离,辨不出任何喜怒。   可陆芍仍从他眼底瞧见一抹狠厉的杀气,不是一刀致命的杀气,而且慢慢地,拿钝刀一下下剐肉的阴鸷。   陆芍离得近,望入他的眼底,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地。这便也算了,她方才怕得紧,没能含住口中的药汤,药汤准当地喷洒在靳濯元的脸上。   好端端的艳阳天,陡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第8章 不高兴了,就将她摁在自己……   屋内统共没多少人,当下齐刷刷地跪贴在地,谁也不敢抬眼去瞧这位祖宗。   陆芍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心里头悸慌,很快吓得手足无措,红了眼。   她从不知这人躺着和醒了竟是两幅模样。睡时如淙淙清泉,醒了便如那目不触达的深渊,一不小心就要摔个粉碎。   诚顺在靳濯元跟前伺候,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却从未有今日这般煎熬。他面上不显,手上有条不紊地替靳濯元拭脸,背后的衣衫却早早洇湿一片。   不多时,清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哪来的丫头,行事这般莽撞,来前没受过管教?”   分明是不含怒气,落入众人耳里,便像是股阴风,吹得人不寒而栗。   诚顺心道,这是国公府的嫡次女,是太后娘娘和圣上亲送来的姑娘,换做旁人纵使是心里头千万个不愿,也不敢拿到明面上置喙。   靳濯元问这话,哪里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回掌印的话,这是魏国公府家的四姑娘,是宫里送来给掌印冲喜的。”   诚顺将“冲喜”二字说得极轻,生怕触怒这位阎王祖宗。   “冲喜?”他勉强撑起身子,靠着软枕,像是听了桩极为好笑的事,冷冷笑出了声:“亏他们想得出来。”   靳濯元垂眸去打量那个跪在地面的小丫头,她身着正红色直领大襟袄,小袄上绣着蟾宫折桂,有两只酣睡的小兔子,雪茸茸地蜷着,看似不太聪明。   “抬起头来,教咱家瞧瞧。”   陆芍揪着自己的裙摆,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她的眼眶有些泛红,是方才吓的。   靳濯元浅浅笑着,眼神落在她笔直的脖颈处,修长的指节慢慢捻拢。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心里咯噔一下,觉着有股凉风直往脖颈处钻。   她欲哭无泪地盯着那只手,生怕他突然伸手,掐断自己的脖颈,亦或是提着她的衣襟将她丢去喂狗。   靳濯元醒前,她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打算,谁料他只是生了副谪仙模样,眼底没有半点谪仙的宽容与怜悯。   陆芍心想,他这般有谋略,定是早早猜透了太后的心思,依他那凉薄寡情、不受摆控的性子,纵使能留她一命,也该将她打发了出去,不会任她留在府里。   短短时间,陆芍已开始思虑自己的去处了。   却听榻上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咳。   “太后倒是体恤咱家,送了个这么娇滴滴的丫头过来。只是咱家没甚么琼汁玉酿可以娇养,枕着尸山血海也不知会养出个甚么东西来。万一哪日不堪风雨...”他话说一半,盯着自己的掌心眯眼道:“还望太后不要怪罪才好。”   陆芍初时没听懂他话里头的意思,抬眼去瞧靳濯元,只见他双眼一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跪在一旁的诚顺倒是给她递了眼神,后知后觉靳濯元并未要她性命,也没赶她走,适才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姑娘竟鬼使神差地拔高了声音:“芍芍甚么都能做,不娇气的。”   靳濯元听了这话,连眼皮也懒得掀,连口药也含不住,算是哪门子的不娇气?   好在靳濯元也没有刻意为难她,喝了药便让她回去。   听雪院里,陆芍一连喝了好几盅热茶,流夏和云竹半蹲着,两人轮番替她捏腿。   流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有话要说,碍于云竹是提督府的人,虽是个好相处的,当下还不敢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私话,便打发她道:“云竹妹妹,姑娘今日受了惊,需进些安神补气血的热汤。你可否嘱咐膳厨煮个甘麦大枣汤来?”   云竹嗳声拉门,退了出去。   她一走,流夏就将心底的顾虑尽数说了出来:“姑娘适才可有听到,他拿您比作娇花,是花少有四季常开的,或长或短总有凋落的时候。正如将来如何都未有定数,稍不留神,姑娘就... 听闻他还管昭狱的刑事审讯,有成千上万个折磨人的法子。”   陆芍捧着茶盏,心不在焉地盯着热气翻滚的茶汤。见她不说话,流夏以为她被吓傻了,目露忧怯。   “往后的日子,姑娘可怎么过呀。”   陆芍今日确实被吓着了,可仔细想来,他虽说话冷厉,到底没拿她如何。   不知是宽慰流夏还是宽慰自己:“可他也并未因此责罚我。这已然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了。往后的日子我们过得谨慎细心些,万事不要出错,他平日诸事繁多,应当不会日日专盯着我一人瞧。”   她家姑娘平日是有些娇怯,却是个有韧性,抗得住事的,断不会因着甚么难事转而自怨自艾寻死觅活。见她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流夏自然也安心了些。   不多时,云竹端着盅甘麦大枣汤进来,汤里掺了少许□□糖,揭开汤盖,香甜的枣味儿扑了满面。   冬日的快活便是在冷时喝上一盏香甜的热汤。   陆芍抿了一口,枣汤的甜意裹挟着舌尖,驱走了浑身的冷气。   她又嘱咐云竹取来两个小碗,分别给她们二人一人舀了一盏:“快尝尝,冷了就不好喝了。”   云竹初来伺候,提督府规矩又重,深知主子与奴婢是有云泥之别的,她摆了摆手:“奴婢不敢。”   陆芍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将那碗枣汤亲自端至二人手里。   流夏和她一样,都是初入府里,云竹来了一年,藉着种种缘故,极少碰见厂督。   “算起来我们都是头一回在这府上受了惊吓,自然是要喝些驱寒压惊的。”   三人互望了一眼,也不再推让,弯着眉眼对饮。小小的屋子,洋溢着暖和的热气,陆芍喜甜,多喝了几盏,喝得小脸通红,像醉酒了一般。   *   马行街上摩肩擦踵、车水马龙,以北是诸类医铺,曹姓的医官才入回铺子,还未来得及倒上一盏凉茶,转眼又被提督府的人带了过去。   曹医官认真相看靳濯元的伤势,确认他无甚大碍才得以齐全地出府。   屋内,诚顺正将手里的卷宗呈给靳濯元,靳濯元披着白狐皮子做的斗篷,寥寥地看了几眼。   “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等闲之人,您多么尊贵的人,何至于以身试险,故意教他们伤了去?”   靳濯元瞥了一眼诚顺,继而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阴恻恻地笑道:“等闲之人?怕是不见得。”   诚顺伺候他五年,虽未能彻底摸清他的秉性,对这话里有话的语气却早已见怪不怪。厂督不继续往下说,他也不再多嘴去问。   在旁人瞧来,司礼监掌印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先是推翻先帝,对萧氏一脉赶尽杀绝,又挑起两王之乱,致使整个朝堂混沌不堪,摇摇欲坠,现如今又扶了一个年纪尚轻的外姓王。   若说他想独揽朝纲,依他的权势也未尝不可谋逆登位,可他偏又对这皇位嗤之以鼻,凭一己之力搅乱浑水,又冷眼看着血水铺满禁中的汉白玉石阶。   朝野上下不乏恨他俱他的重臣,亦有不少想取他性命的人。可那些叫嚣着想取他性命的,大多是逞口舌之快,谁也不敢当真动起手来。   反倒是有些不知自己斤两的草野之人,隔三岔五地便要寻靳濯元的麻烦。   几日前刺伤他的人,并非汴州京官的手下,功夫本事也不成体系,像是草野来的无名之人。这样的人诚顺见多了,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适才听了厂督的话,诚顺倒是重新审视起这桩案子来了。   屋外黑云遮笼,大有风雨欲来之兆。福来率先点了满屋子的乌桕烛,烛火辉煌,整个屋子都笼罩在橙红的光亮里。   靳濯元瞥见那株窜高的火苗,一时想起晨时伏在榻前的那抹红色身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若非他今日伤在肩臂,使不上劲儿,那丫头雪白的脖颈兴许就要折在他手里了。   以往不乏往他屋里送美色的,个个媚骨雪肌,很是勾人,却不想太后送来的丫头,姿色是有,同以往在他手上断命的姑娘相比,却是差了些火候。   怯生生的,不堪重托,日后只怕事没办成,小命就先丢了一半。   不过,他是喜欢瞧这些的。   诚然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打发了抑或杀了都算是个法子,只是这样一来,便失了桩乐趣。   陆芍就像小袄上绣着的小兔子,他高兴时,任她蹦来蹦去,不高兴了,就将她摁在自己的手心里。   能将太后送来的人掌箍在自己手上,反客为主。   这样才好玩。 第9章 厂督,疼   房园的西南角,升着袅袅炊烟,膳厨里干柴爆裂,跳跃的火星煨着灶上的炉子,沸水顶炉盖,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不热闹。   陆芍双手托着白瓣似的下巴,脑袋一顿一顿,险要磕到地上去。   云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头:“姑娘何不再睡会儿,这儿有奴婢和流夏姐姐看着,待药煎好晨食做好,您再起身也不迟的。”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侧过身子去瞧屋外仍旧发昏的天色:“不妨事的,昨日我起得晚,又办砸了事,今日做些事,也好弥补我心里的愧疚。”   说着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捻着柄蒲扇,缓缓摇了起来。   陆芍猜不透靳濯元的喜好,问起他身侧伺候的人,也只道是每日吃食不定,全依着他的心情。横竖她会做的也不多,且大致都是南食,一盅白糖粥配着各类干果,蒸饼、灌汤包、小米糕并着用笼屉蒸熟,还煮了两颗白煮蛋,闻着热气,也知是些清淡寡味的。   云竹有些发愁:“姑娘,往日布食,底下的人不论荤腥甜咸、辛辣爽口,都会备些,便是清晨,也有烧鸡棒骨,不管厂督吃与不吃,一件儿都不敢少的。这些会不会太素淡了?”   陆芍照顾祖母的习惯犹在,几乎脱口而出:“他昨日才转醒,身子尚未复原,烧鸡棒骨尽是些油腻黏口的东西,他如何能吃?”   说完才细想了云竹的那番话。   靳濯元不是她祖母,想必也不承她的好意,有备无患,多备些大抵是出不了错的。   甫一想起那位祖宗赤红的眼尾,她到底还是着人去西右掖门外街巷的瓠羹店买了些羊肉灌肺。   临近辰时,一切都准备妥当,陆芍领着流夏云竹,穿过木作廊庑。这条路也算走了几回,不至寻不着路。   她瞧了一眼手上端着的几件晨食,不禁有些庆幸,亏得云竹提醒了她,否则今日回去怕是又得喝上一碗甘麦大枣汤了。   到了主院,格扇门紧阖,屋外站着佩刀的锦衣卫,瞧见她们,也不作声,只是面无神色地伸手将人拦下。   陆芍是个识趣的,大致猜着里头正商议要事,便往后退了两步,乖觉地侯在一侧。   寒冬腊月的天儿,实在是冷,地上薄霜未消,日头也只是低低地隐在屋檐后头,小姑娘只站了一会儿,白嫩的手背便被冻得僵红。   反观屋里头,银骨碳烧得正旺,几个官员齐坐在两侧,说得面色胀红。   说完,抬眸去瞧坐在热炕上的靳濯元,只见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衣,一言不发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落在半开的明瓦窗上。   有胆大的顺着他的眼神一并望去,透过半掩的窗子,瞧见一双稍稍泛红的纤手。   再回头,却见靳濯元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督主?”有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以为他全然没将方才的话听进去。   靳濯元垂眸抿了口茶,面上顿时染了层寒意:“几个作乱的人都办不好,不若咱家先将你们给办了?”   前一秒还挂着笑意,下一秒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屋内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是自己滚还是咱家寻人给你们抬出去?”   话音甫落,几人便撩着衣袍,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出屋门时,还忍不住顿足瞧了一眼陆芍。早听闻前几日太后赏了恩赐,将魏国公府的嫡次女送来冲喜,这屋外站着的,恐怕就是那短命的小对食。   小姑娘底子不错,往后还能再长开些,只可惜入了靳濯元的屋子,日后大约是活不久的。   这些人出于好奇仓促地瞥了一眼,却不知明瓦窗那头,靳濯元的眉头紧紧拢在了一块儿。   他着实不喜欢旁人打量他的人。   靳濯元浑是戾气,烦躁地低喝道:“叫她进来!”   诚顺嘴上应了声,心里暗道:您既知晓她在屋外吹着寒风,怎也不传话让她去耳房侯着。   屋门被拉开,一股子冷风顺势往屋内钻,陆芍端着合盖严实的晨食走了进来,绕过那座屏风,就瞧见了目光凝然的厂督。   陆芍将手上的晨食一一摆好,柔声唤他:“厂督,可以用早膳了。”   靳濯元盯着她冻红的鼻尖,开口问道:“在外头站多久了?”   陆芍生怕他觉得自己卖惨,也不敢往实了说:“没多久,前后脚的功夫。”   他抬了抬眉,眼神一路往下,落在她纤细僵红的手指上。   陆芍瑟缩了一下,默默将手藏入宽大的袖口中。   靳濯元见惯了红得醒目的鲜红,对任何与鲜血相近的颜色都会勾起他的人贪嗜和兴奋。陆芍的手很好看,鼻尖也很精巧,被冷风吹后,白里透红,很是惹人疼惜。   只是这些再如何好看,也抵不上她那双吓得通红的眸子。   真如玲珑的小兔子一般。   他这人就是这样,自己喜欢,便要想方设法的得到。   “可有听到甚么不该听的?”   陆芍布菜的手一顿,银筷子差些碰到瓷盏。   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或多或少会惹人猜忌。同在一个院子,纵使她方才甚么也没听着,只要靳濯元不信,她便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上回有人听了不该听的,咱家要了他的耳朵。他同咱家说,用自己的耳朵下酒,可比脚店卖的卤猪耳新鲜多了。”   膝间一软,她缓缓跪在地面:“没有...我甚么也没听见。我...我只是想给厂督送药,送些晨食,没有旁的念头。”   靳濯元起身,慢慢走向她,那双黑色的皂靴,步步逼近,一步一步像踏在她的心口,压得她踹不过气来。   银色云纹滚边的衣缘遮盖住皂靴,他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双圈着眼泪的眸子被迫直视着他。   啧,不禁吓的丫头,果然又红了眼。   这姑娘单瞧是瘦了些,只一哭,她的名字倒是应了那句“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1]。   靳濯元心情舒畅,也不再为难她。本也没有甚么不能听的话,近日朝中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赋役改革的事,但凡朝中有些变动,总有人喜欢冒头做文章,刺伤他的那群人如此,朝中几位老臣也是如此。   可那些老臣个个老奸巨猾,一摸一手的狐狸毛,他们自己躲在人后,反倒教底下的门生出来辩驳,围聚的人一多,朝中便乱作一团。   今日来提督府的几位在早朝时捆了人,捆了之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处置,这才过来请示他。   靳濯元起身,不小心牵动伤势,连着咳了两声。瓷白的面上因这两声咳嗽,红润了些许,愈是衬出他清隽的容貌。   “厂督,您慢些。”   陆芍是有些怕他,但见他起身吃力,仍是意识地抬手想去搀扶。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碍于二人身量的差异,最后就连他的手肘都未碰到。   靳濯元盯着那双虚扶的手,都吓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去搀扶他,倒是个秉性纯良的丫头。   可纯良有甚么用呢,八岁之前,他也曾是这样的人,最后换来了甚么,换来断头台前二十口人逆流成河的血水,换来了混着母亲骨灰的滔天火光。   八岁往后,他除了荒凉的自身外,甚么都没有了。   仇恨翻滚而来,一寸寸咬啮着跳动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加上身上旧伤未愈,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来。   “厂督,您怎么了?”陆芍察觉异样,磕磕绊绊地起身,伸手触及他的手背,才发觉他浑身冰冷,呼吸急促,唇色发白。   陆芍伸手去捂:“快拿个手炉、倒些温水来!马行街有哪些个药铺,快着人去请呀!”   她边说,边掉眼泪,去岁亲眼瞧见祖母撒手人寰,任是用尽法子也没能让她对撑一日。如今瞧见厂督这副模样,无力感陡然而生,生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从她指缝溜走,圈不住的泪珠子温温热热地落在他的手背。   诚顺也瞧傻了,手忙脚乱地倒水,陆芍见他动作过慢,直接抢来:“厂督,您喝一口吧,喝一口就好了。”   靳濯元蹙着眉头,双唇紧抿,脑海里都是哭天抢地的喊叫声,陆芍的声音扩散开来,就像纷洒的冬雪,悄无声息地没入苍茫天地中。   陆芍不知他的状况,想问诚顺,诚顺也满脸茫然,她没法子,只知人之将死,意念溃散,需得清醒之人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若他对这人世间还有眷念,这么一喊,也就不走了。   陆芍的手抚着靳濯元的脊背,边顺气边喊着:“厂督,您瞧瞧我呀!我在这儿呢,打我骂我吓我都成!”   好像有些见效,她觉得眼前之人忽然舒了口气,紧抿的双唇也松动了。陆芍眼疾手快地给他喂水,半盏过后,手心可算有了些温度。   “厂督。”陆芍眨了眨湿漉漉的眸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靳濯元抬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目光恢复了以往的风轻云淡,声音仍有些沙哑:“你倒是有些用处。”   他早前抑制不住仇恨,时常在午夜发作,病程很长,往往需得两个时辰才能复原。今日清醒得快,仿佛有人站在深渊口拼命拉扯他,一睁眼,正巧撞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   他是要死了吗?活像是哭丧一样!   见他恢复如常,紧绷的弦儿彻底崩裂,陆芍抬手去抹眼泪,瞧见手腕处浅浅的一圈红,心里觉得委屈:“厂督,疼。”   这是靳濯元掐出来的。   “你适才说任打任骂,可见都是在骗咱家?”   一时慌乱胡说的话,他竟当真了。陆芍皱着小脸,也不敢哭,换做旁人她早矢口否认了,可这是东厂的提督,他说东谁敢说西。   “成了,坐下用膳。”   陆芍呜咽咽地在方杌上落座。   他伸手剥了个白煮蛋,诚顺要接,他却摆手回绝,剥完,递至陆芍。   “给我的?”   “这里还有旁人?”   陆芍“哦”了一声,接过白煮蛋,咬了一口。   靳濯元面色一凛,蠢丫头,怎么就想着吃。他咬着牙去剥另一颗仅剩的白煮蛋,剥完后,仍是递给了陆芍。   陆芍鼓着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半颗蛋,又瞧了瞧厂督手上的,这是要噎死她的意思?   半晌没反应,靳濯元黑着脸拽过她的手。   手腕处传来软温的触感,一颗白煮蛋顺着红印缓缓地推碾着。 第10章 明日回门   陆芍是不敢麻烦这位祖宗的,很快便接过手,自己搓揉了起来。   靳濯元两指捻着指腹上的碎壳,默不作声拿帕子擦了许久,擦到指腹泛红,才蹙着眉头丢了手里的帕子。   今日的晨食与以往不同,卖相好坏肉眼可见。摆在面前的几道,灌汤包有些破皮,小米糕缺了口子,只有稍远处的灌肺、羊汤、烧鸡还算是上得了台面。   他本想发作,转而猜到大致是这丫头自作主张做了几道菜式,想以此哄他开心,见她还在搓揉自己的手腕,便也歇了吓她的心思。   心里头虽烦躁,到底还是抿了口白糖粥。白糖粥配灌汤包,卖相入不了眼,味道倒是正宗。   他也曾到过南边,对南食有些印象。最后一次尝,是喝了一妇人端给他的白糖粥,后来回到汴州,辗转几家粥铺,都喝不出当时的味道。   既然尝甚么都没滋味,也就不在乎吃甚么了。今日倒是破天荒地多吃了许多,诚顺瞧在眼里,默默记下他动筷的菜式,无一例外,都是陆芍做的。   陆芍不敢同他争食,只好去吃羊汤、烧鸡。她不挑食,捏着个油亮的烧鸡腿,也是吃得眉眼弯弯。   用完早膳,靳濯元那厢不需她伺候,陆芍没有多呆,回了自己的院子。   靳濯元的脾性全仰仗他自己的心情,陆芍一回生二回熟,忌惮归忌惮,也只是怕在一时,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多久,她若迟迟缓不过劲儿,恐怕真要丢去半条小命。   然而比起靳濯元,她反倒是更怕禁中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兜兜转转想尽了法子,才将她以冲喜的名头送了进来,又送头面,又让女官送嫁,十里红妆闹得满京皆知,一来众人都知晓冲喜一事,靳濯元纵使要取她性命,也非得拿个正儿八经的借口才好下手,横竖不会让她死得悄无声息,暗暗处置了。   陆芍叹了口气,太后召见是迟早的事,只是不知会选在甚么日子。   “姑娘在想些甚么?”云竹端着件正红烫金补袍,补子上绣着鱼鸟纹饰,下面压着黛蓝色的织金马面:“姑娘若是得空,瞧瞧明儿穿的衣裳吧。”   “明日?”   云竹不提她倒是忘了,明日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   “呀。”她腾然起身,喊着流夏。   流夏正清点置放嫁妆,听到陆芍唤她,还以为出了甚么急事,撂下手中的楠木匣子赶了过去。   “回门礼可备下了?”   流夏松了口气:“原是这事。姑娘宽心,一应备了双数,齐全着呢。是我记性不好,忘同姑娘说了。”   回门本是桩欢喜的事,于陆芍而言,却是揭伤疤的破败事儿。打她那日迈出陆家门槛,期盼了整个年岁的温情便破灭在敲锣打鼓声中。   陆芍的眸子黯淡,喃喃自语:“不妨事,备齐就行,无非是过个流程,堵住众人的口。”   云竹放下手中的托盘,拿着衣裳在陆芍身上比试,诚然她仍有些清瘦,站近了瞧,娥眉曼睩,骨相绝佳,大有愈长愈开的架势。   “姑娘明日就穿这件吧。”   陆芍点点脑袋,同云竹道:“我适才忘问厂督了,明日回门,也不知他是否得空。”   云竹也摸不清厂督的的脾性:“福来公公好说话,不若我先去他那儿探探消息。”   陆芍迟疑了半晌。   三朝回门,为求和满自是讲究成对出入,万没有叫姑娘家独自回门的道理。她明日若是独自回去,指定要被她那二姐姐耻笑一番。   云竹正要出门,却被陆芍叫住:“罢了。他才转醒,哪里受得住外头的冷风,况且朝野俱知他身负重伤,便是不去,也少有人说嘴。只是这事仍需同他禀明,晚些时候,我再过去主院一趟,同他说开。”   云竹有些讶异,独自回门说到底有些不好听,可陆芍眼里没有遗憾与做作,是真心实意替旁人思虑的。   *   午间休憩了一会儿,不敢多睡,生怕睡过头。陆芍嘱咐膳厨煮了酒酿圆子,打算给厂督端去一盅。   行至主院,发现原本守在屋前的锦衣卫撤了大半,屋门敞开着,有小公公鱼贯出入,打扫庭院。   陆芍没有认全,只认得其中正在训斥下人的福来公公。   福来瞧见她,小步快走地行至眼前,抬手搀扶:“姑娘怎来了?门前正扫石阶,仔细脏了姑娘的衣裙”   陆芍清晨吃了教训,眼神不敢飘来瞧去:“厂督可在屋内?”   “姑娘来得不巧。厂督同您用完晨食,便赶着入宫替圣上分忧去了,眼下当是走了大半日了。”   “入宫了?”陆芍张了张嘴:“可他...可他还在病中,怎好来回折腾!”   “姑娘不必忧心,圣上恩典,特将宁安殿赐予厂督,若是政事繁多一时回不来,他便直接在宁安殿歇下。姑娘若有事只管同奴才说,奴才替您传达。”   “本也没有甚么要紧事,明日是我三朝回门的日子,特来同厂督说一声,这样才好安心回去。”   福来非齐全之人,婚嫁之事也略有耳闻,三朝回门于姑娘家而言算是顶顶重要的,一个不慎,便要沦为邻里的笑柄。   但他也知晓,督主素来不爱料理这些琐事,怕是同他说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更遑论这桩婚事本非他意,是太后伙同国公府下的套子,无以复加再入国公府的门。   “姑娘尽管去,只是厂督这厢...”   陆芍立时摆手:“我没有要他同去的意思,只是明日要出提督府,便想着要与他说一声。”   事事谨慎些,总是出不了错的。   福来笑道:“姑娘哪的话,厂督说了,姑娘若要出门,只管去便是,就是嘱咐底下的人断不能教姑娘有闪失。”   有了这话,陆芍便安下心来。   翌日五更时分,行者打铁牌子报晓。陆芍在流夏的催促下,洗漱更衣,昏昏欲睡地上了回门的马车。   马车驶过瓦市,酒楼茶坊前门庭拥挤,行人摩肩擦踵,太平车、串车、痴车络绎不绝,云竹叹声道:“车子走不快,又要耽搁一程。”   陆芍被叫卖吆喝声吵醒,忍不住掀起毡帘,朝外忘了一眼。汴州是大梁的京师,集各地物产于一处,白日彩楼欢门,临街对立,寒风卷着绣斾,上头描着乳酪张家、段家爊物,楼前还有卖盘兔、野鸭肉、炙烤猪皮的,几乎到了张袂成阴的地步。   “姑娘可是瞧得馋了?”流夏打趣道:“一会子回府,着人带些回去便是。”   陆芍回汴州后,除了赴宴,极少出门,回回路过瓦子,也只是像今日一样,挑开帘子瞥上一眼,亦或是嘱咐流夏下车去买。   她摇了摇头,瓦氏街巷不光是瞧,要下车逛才有趣。今日怕是不能了,只能另寻旁的日子。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出来迎她的是原在清梨院伺候的康妈妈。康妈妈同她说过体己话,见她独自回门,忍不住嗔怪了几句,好在陆芍一一圆了过来,二人一路笑着去了前厅。 第11章 夫人   今日国公府好生热闹,除了大姑娘沈淑回娘家外,久病不出的沈姨娘也穿了簇新的衣裳,坐在一侧等陆芍回门。   陆芍一一见礼,国公夫人依照流程问候了几句,见她独自回来,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满厅的人也是各有各的神色,尤其她那二姐姐陆婳,险些就教讥笑写了满脸。谁都想问厂督的去处,却是谁也不愿做那打头阵的。   好端端喜庆热闹的日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突然都缄默下来,一家子过成这般疏漠的模样,放眼满汴州也实属难得。   陆婳坐在陆芍的左手侧,时不时察看陆芍的面色,想从她眼里寻出一丝狼狈的模样,瞧了好几久都未有捕捉到。   陆芍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扭头对上陆婳来者不善的眼神:“二姐姐这般瞧着我做甚么?”   陆婳出言讽刺道:“我瞧四妹妹倒是清瘦不少,想来是疲于照料,累了身子。”   流夏听多了夹枪带棒的话,早已见怪不怪,反观云竹,听得一愣一愣的。   厂督脾性虽差,教人捉摸不透,可他说话从来都心口相合,心里想取人性命,便直言要杀人。这国公府的二姑娘倒是生了张表里不一的嘴,明着说些关切的话,实则暗暗讪笑。   才三日的功夫,哪里瞧得出胖瘦,这分明是笑她提督府的日子难捱。就连今日回门都不见成对的。   陆芍笑了笑,一早猜到她要拿回门之事作文章,心里有数,便也没同她争执,只说了声:“多谢二姐姐关心。”   这一拳软绵绵地落在棉花上,陆婳觉得不快意,说话愈发得寸进尺:“听闻督主昨日便醒了,怎地没同四妹妹一道过来?”   王氏也佯装忿忿替她抱不平:“这才成婚多久,便是宫里事情再忙,回门这样重要的日子,也不该留你独自一人。”   陆芍正一耳进一耳出地听她们唱戏,适才一言不发的陆淑倒是出声圆场:“我官人也是如此,不过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一日都瞧不见几回,更何况是替圣上分忧的提督大人。只是四妹妹要规劝着一些,毕竟厂督重病初愈,仍是不宜操劳的。”   陆芍挪眼去瞧她那大姐姐。陆淑是陈姨娘所出,在她入国公府前便过定有了亲事,二人相处的日子不多,一直交谈甚少,却也是相安无事地度过闺中日子。   她颔首道:“大姐姐说的,芍芍记下了。”   “大姐姐不觉得有甚么,可街坊邻里都瞧着呢,从来就没有姑娘独自回门的道理。”   陆婳就是这般不依不饶的性子,受不得别人高她一头,非要将人踩至脚下,嵌入泥地,方才肯罢休。   往日在国公府,陆芍乖巧懂事,生怕父亲操心,便是受了气也极力隐忍。现下已从国公府出门,心里的顾虑也少了许多,陆婳一再寻衅,她也不必退让:“竟不知二姐姐这般有成见,管天管地还管起圣上的旨意来了。不若我回去同厂督传达一下,就说我那二妹妹心里头愤懑,怪圣上不通人情,竟在回门之日将你召去。”   陆婳面上顿时一阵清白:“你少拿圣上压我。自古便有回门成对的礼制,又不是我胡乱编纂出来的。”   “我只是如实传达,又没说这是二姐姐胡乱编纂的。”   眼瞧着低眉顺眼的出气包同她顶嘴,陆婳立时腾然起身,大为光火:“除非夫家对你多有厌弃不满,这才宁可让你被人指摘,也不愿与你一同前来。”   这话说得难听,相当于直接伸手去打陆芍的脸。王氏瞧见事态不妙,生怕陆婳那丫头愈说愈不着调,忙起身给她使眼色:“这个时辰,你父亲也快下值了,且去瞧瞧席面好了没?”   正说着,便见陆齐华一身朝服迈入院子:“说甚么呢,这么热闹?”   陆婳知晓她那父亲最爱脸面,忙将陆芍独自回门的事说了一通:“说到底四妹妹也是从我们国公府出去的,今日独自回门,国公府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陆齐华扯开她的手,轻咳了一声,忙转身同身后的人赔不是:“小女说话口无遮拦,公公莫怪。”   陆婳这才发现父亲身后还跟着一小太监,自己这副模样被外人瞧见,这人又是宫里出来的,难免有些不自在,她福了福身子以表自己人前失态。   那小太监只是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尖着嗓音道:“提督府不比二姑娘的一方天地,一眼便望到了头。门庭阔绰的人家,虽有各司其职的人专门打理,却也要当家的夫人隔三岔五地过问,咱们夫人初过手府里的事,清瘦自然是有的。”   “夫人?”陆婳讶异地张了张嘴,这夫人唤得是谁?   她循着小太监的眼神转身望去,小太监越过她,直接走至陆芍面前,弓着身子抬起自己的手臂。   厅里的人一一起身,这小太监竟是司礼监的人。   陆芍眨了眨眼,也以为自己瞧左了:“福来,你怎么来了?”   福来敛起方才的寒气,轻声慢语地问道:“夫人,回门礼可成了?厂督着咱家接夫人入宫,他在那等您呢。”   陆芍怔愣了许久,一时间又是“夫人”又是“入宫”,说得她懵头转向,茫茫然地搭上自己小臂。   临走到府外,福来又顿了步子,转头同国公爷说道:“厂督最是讨厌说三道四之人,今日这话若是落入他的耳里,咱家可不敢保证二姑娘是否还能齐全地站在这儿。”   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响起,陆婳跪跌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陆齐华。   王氏吓得后退一步,想去搀扶,硬生生地被陆齐华瞪了回去。   陆芍也被突如其来地声响吓着,不自觉地捏紧帕子。   “成日里没个高门贵女的模样,甚么话都胡说,愈发没有规矩,还不同福来公公认个错。”陆齐华朝福来拱手道:“望公公海涵,小女拙言,怎好污了厂督大人的耳。”   要向一宦官低头,又当着陈姨娘和陆淑的面,这无异于是年三十讨蒸糕,丢人丢至别人家门口了。陆婳到底是怕靳濯元,扭捏了好一会,才支吾着开口。   她还未说完,福来就打断道:“国公爷此言差矣,咱家不过是底下伺候的粗鄙人,哪里担得起二姑娘的礼。况且二姑娘又没得罪咱家,要认错,也该同咱们夫人认。” 第12章 要认错,也该同咱们夫人……   流夏按奈不住心里欢喜,扯了扯呆愣的陆芍,附耳说道:“姑娘,福来公公是给您出气来了。”   陆芍这才回过神,正想说‘罢了’,却见陆齐华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也挂起了松快的笑意,仿佛觉得陆芍性子软,是个好说话的。   “芍芍,你二姐姐只是怕你落人口舌,这才口快说了些难听的话。都是有血亲的一家人,姐妹之间,总有些打闹,牙齿都要磕到舌头呢,这也不稀奇,你就别同她计较了。”   陆芍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子,‘罢了’二字在喉间滚动,最后还是生咽了下去,她没有搭理陆齐华,反而催促着陆婳:“厂督还在宫里等我,二姐姐慢慢权衡罢。”   陆婳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好端端一乖顺的丫头,这才出门了几天,就被那靳濯元熏染得寡情绝义。   可眼下也没甚么法子,福来在靳濯元跟前伺候,连他都亲来给陆芍撑场面,陆婳不敢再开罪她,不情不愿地张嘴地道:“四妹妹,是我口不择言,你万不要往心里去。”   陆芍点点头,装出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所幸二姐姐这话是在府里头说的,府里都是自家人,听过也就罢了。今日这话若是放在外头,被那有心之人听去,那时才知祸从口出便已晚了。”   陆婳是听不懂好赖话,只觉得她这做姐姐的反被妹妹教训,脸没地搁,胸口一顿起伏。王氏最是清楚女儿的秉性,瞧着苗头不对,立时将人拉拽了回来。   车夫搬来脚凳,流夏和云竹搀扶着她上了马车。车轱辘渐渐驶离,扬起烟尘,遮盖了陆婳的低声咒骂。   马车上,流夏和云竹聊得欢快,流夏打心眼儿里替陆芍高兴:“姑娘您总算是出了口气。”   陆芍从来没说过重话,心里头发怵,紧攥成拳头的小手还没有松开的迹象:“我适才...说得如何?”   云竹宽慰她道:“姑娘早该如此,也不至让二姑娘欺负到您头上去。”   “这也多亏了福来公公,否则我怕是没那底气。”她如实说着,伸手去挑小窗上的毡帘,探出脑袋左右一瞧,发觉这并不是回府的道。   “福来,我们不回府吗?”她趴在小窗上,问紧跟在马车一侧的福来。   福来迈着步子,笑着回道:“夫人,这是去大内的路,奴才没有诓人,厂督确实在宫里等您。”   “大内?”陆芍瞪圆了眼:“我还以为公公是替我解围,随意编纂的由头呢。”   “没有厂督示意,奴才怎敢胡编乱说。”   诚顺端稳,福来灵活,二人性子迥异,却有一宗相同,都是听命于靳濯元,不敢擅作主张。   陆芍并不知晓,解围也好,改口唤‘夫人’也好,都是上头吩咐的,福来只是照做罢了。   她讪讪缩回脑袋,心里惶恐。大内朱漆金瓦,极尽奢靡,多少人伸着脖子想窥探其中辉煌,陆芍也不例外。可是大内守卫森严,处处都是锦衣卫和禁卫军,一个不慎,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她连厂督唤她入宫的用意都尚未摸清,人对未知之事,难免会觉得疑俱。   *   宁安殿内流光溢彩,云龙莲瓣的藻井层层承托,瑰丽绮美,一抬头别有洞天,仿佛直达天宇。   一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螭耳熏炉外缠着熏香的薄雾,赤金螭首贴着朱红云纹坐蟒袍的袖口,双色夺目,尽显华贵。   陆芍瞧见他时,他正负手撂笔,织金蟒袍合身垂落,衬出他颀长的身姿。   素衣时端得个清风霁月的模样,红袍加身后,却又像换了一人,那股子凌厉气势如同出鞘之剑,在夜色闪过一道晃眼的寒光。   尤其是坐蟒补子,光是瞧一眼,便让人脊背发凉,油然生出几分恭肃。   靳濯元掀眼去瞧她,见她步子挪地缓,没耐性地开口道:“还不过来?”   陆芍“哦”了一声,加快步子走至他身侧。好闻的雪中春信萦绕在鼻尖,她适才没瞧够,又偷偷地瞥了几眼。   少有人压得住那抹艳色,靳濯元好似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生来就在长在天子家。   他拿帕子拭手,擦拭干净,便示意陆芍将诚顺臂弯上挂着的大氅取来。   陆芍身量不及靳濯元,只能踮着脚,才勉强将墨狐皮做的大氅替他穿上,绕到前边,抬手系了个俏丽的蝴蝶结。   这蝴蝶结同束腰玉带格格不入,陆芍瞧了半晌也说不出哪里怪。   解了又系,系了又解,一回比一回俏。   靳濯元黑着脸,抓着她柔若无骨的指头,几近咬牙:“夫人解衣带解上瘾了?”   陆芍的脸烧得滚烫,说话都不利索:“甚...甚么夫人...”   提督府上下皆是唤她“姑娘”,今日福来突然改口唤她夫人,虽有些不适应,倒也不觉得羞怯。   怎么从靳濯元嘴里说出来,就有股拨云撩雨的挑逗。   “芍芍该不会忘了,你已经嫁入提督府是咱家的人了?”   陆芍怎么会忘,然而光是“是咱家的人”这几字,就足以教她面红耳热,羞怯地不敢看他。   靳濯元点到为止,他劳累了一宿,今日还有旁的事,当下也没闲情逸致去撬开她的嘴,松开她的手指后,径直朝殿外走去。   陆芍却是以为他生气了,三两步快走,紧紧跟在他身后。   “是厂督的人。”她抻了抻靳濯元的衣袖,仰着脑袋同他说道。   靳濯元抬了抬眉,陆芍立马补上:“芍芍是厂督的人。”   声音轻如雁子呢喃,足他一人听到。   很好。   “喜欢厂督吗?”   陆芍揪着自己的袖口,飞快点头:“喜欢的。”   “既承认是咱家的人,便不能背弃叛离咱家。若教咱家发现你有二心...”   晨时教训陆婳的气势全没了,她紧了紧靳濯元的袖子,攀上他的手臂。   靳濯元勾起一抹笑:“那芍芍知道,咱们现在去哪吗?”   陆芍摇了摇头。   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去慈福宫,拜谢太后恩典。” 第13章 有厂督在,我便不怕了……   宫道狭长,呼号的寒风翻卷着二人的衣摆,朱红色的曳撒和黛蓝色的织金马面时不时勾旋在一块,似在提醒她当下的处境。   入了提督府,往后就是靳濯元的人,或好或坏,陆芍只想安稳活着,从未想过二心。   可靳濯元却是提点了她。   远处是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慈福宫里还有太后娘娘正等着她。   太后费尽心思将人送来,棋子上了棋盘,就要物尽其用,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就凭这层关系,日后陆芍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小动作,靳濯元便可随意猜忌。   那句“去拜谢太后恩典”,也不失为一种试探。   陆芍紧跟在靳濯元身侧,二人穿过慈福门,沿着高台甬道向正殿走,四椀菱花槅扇门高阔地横在眼前。   她顿了顿步子,一想到要面见太后,就有些虚心冷气。   靳濯元侧首去瞧她,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怎么了?”   陆芍紧攥着帕子:“头一回入宫,怕言行不当冲撞了太后。”   她伸手去勾他的食指:“但是,有厂督在,我便不怕了。”   小姑娘嫩得很,说谎前早已红透脸。靳濯元掌管昭狱,那些小把戏,哪里逃得过他的眼,他转着指上的玉扳指,不由地“啧”了一声:“乖嘴蜜舌。”   她同那些个惧怕他的人没甚么不同的,只顾面上讨好他,从来都学不会坦诚。   槅扇门被拉开,殿内除了太后,还有几位风华鼎盛的妃嫔。   太后瞧见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口开口道:“想必这就是国公府的嫡次女□□姑娘吧。”   陆芍规规矩矩行礼请安,又同靳濯元一道叩谢,声音不大,胜在盈耳。太后满心欢喜地招呼她过去,摁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是娇养着的姑娘,言行举止都是妥帖端稳的。哀家今日唤你过来,心里实在欢喜,没有旁得好送,这副镯子跟了我十几个年头,今日便送你了。”   说着便将那水头极好的玉镯子从手中脱落,顺势戴在陆芍手上。   陆芍惶恐,却推脱不得,偷偷挪眼去瞥靳濯元,只见他垂眼自顾自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辨不清神色。   太后也顺势望去:“掌印的伤可好些了?听闻前日才醒,昨日便入宫替皇帝分忧了。掌印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怎也不仔细调养着,不为着自己,也该为你夫人想想。”   “谢太后娘娘关怀,能替圣上分忧是咱家的殊荣。”   靳濯元面上挂笑,嘴里道谢,瞧着恭顺,实则回话时罔顾礼法,不曾颔首,也不带丝毫敬意。   太后瞧在眼里,却也没有苛责,要在深不见底的后宫斗谋,势必要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如今宦官当道,萧氏后继无人,同他硬碰硬,还没到这个时候。   “掌印事无巨细替皇帝打算,也是皇帝之幸。可哀家瞧着,这身边有个体贴的人到底是不一样,掌印如今成家了,是不是也要替皇帝,乃至大梁的基业想想。新帝登基一年,竟连皇后都未立下,这于子嗣、于朝局都极为不利。”   靳濯元觉得好笑:“圣上若想立后,咱家还能阻拦不成?娘娘若有心仪的人,何不同圣上坐下来好好说说,咱家一阉人,不懂这些个儿女情长的事。”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陆芍。   话里话外既推脱了立后的事宜,又讥讽了太后赐婚冲喜手段。   太后只当听不懂他说的,怨怨叹气道:“他若肯听我的,哀家也不会同掌印开这个口了。皇帝与我终究不是亲生母子,自然不肯剖心掏肺地说这些事。掌印却是不同,你日日辅佐皇帝,想必是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只要掌印有心,这事有何难成的?”   太后频频施压,将立后的担子撂到他肩上,他若没有促成,反倒显他不尽心、没本事。转嫁责任的事,换做旁人兴许就咽下这口苦水,靳濯元是不肯退让的人,拳头都伸到跟前了,不将它粉碎,难不成站着挨打吗?   靳濯元敛起脸上的笑意,连着眼底也染上几分凛厉:“这天下早也不是萧氏的天下了,娘娘不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管那档子劳神费力的事做甚么?”   这等以下犯上的话,也就他敢直言。太后顿觉失了脸面,染了蔻丹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萧氏一族除了长公主还被养在宫内,其他人无一幸免都死于了两王之乱。在旁人瞧来,她一孤寡之人,白白守着太后的位分,已是万幸,只要循理束身,兴许还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只要太后自己知晓,打入宫那时起,她成日工于心计,手里沾了那么多鲜血,早已洗不干净了。她若当真放权,安于现状,无异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里,唯有将脚底的路走下去,才能在这红墙之内存活。   嵌入掌心的指甲缓缓松开,当下还不是扯破脸的时候,她摆了摆手,故作疲态:“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殿内烧着地龙,本身就热,二人争锋相对的功夫,一室人都吓出了一身细汗,恨不能逃离这是非地。   太后显出疲色,妃嫔们自觉起身请辞,正巧诚顺匆忙从殿外过来,说圣上那厢有急事,请他过去拿个主意。   靳濯元转身要走,陆芍一听,知晓自己不能再留,起身要与他同去,却被太后摁下身子:“外头天冷,且教掌印去忙,你难得入宫一趟,便在哀家这儿用了点心再走。”   陆芍知道,这是要留她单独说话的意思,她记起来时靳濯元的提点,心里慌乱,不留神打翻了炕桌上的茶盏。   靳濯元因那声响止住步子,瞧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松口道:“宫里的点心难得,外头尝不到,夫人吃了再回吧。”   才说完,当真有点心呈上来。陆芍盯着紧阖的殿门,认命似的坐下。   殿内剩得人不多,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哀家瞧过陆婳那丫头,你父亲说得不错,比起她,确实是你更稳妥些。”   陆芍愣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这要是句简单的夸耀,她能开心好几日。   太后抚着她的手,横竖都满意:“你是个好孩子,从子嗣看门楣兴衰,国公府得女如此,日后必然大有显贵。”   一句话便将她同国公府牢牢牵制在一起。她若是个乖顺的,国公府便能承其恩泽安堵如故,反之,世家大族没落也是常有的事。   陆芍颔首,道是谬赞。   “哀家也不需你做旁的事,只要盯紧了他,凡有异动,托人传消息来,这便够了。让你入提督府,想必你心里也也多有怨言,只是当下礼崩乐坏,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哀家活到这个份上,本是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实在不忍见先帝基业溃于朝夕,也不愿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奸佞不除,百年之后,哀家有何颜面面见先帝...”   说到伤心处,还抬手掖了掖泪。   都道是在这儿红墙里活久了,每个人身上都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太后国事家事并提,先以国公府的兴荣胁压,又凄凄惨惨哭诉着自己的无奈与不易,转而将江山大义捆绑在她身上。   陆芍一才出闺阁的姑娘,平日连宅院的斗谋都不曾勘破,哪有救大梁于水火的本事。太后一句话,险些给她扣上忠孝两全的高帽。   殿门紧阖,瞧不清外头的天色。两边皆是不好想惹的人,她实在不愿趟这趟浑水,却又夹在中间逃脱无门。   在太后殷切的眼神下,她站起身,深深拜下。   祖母曾教导她,遇事谋定而后动,她尚未拿定主意,也不敢妄言,只能说:“谨遵娘娘教导,芍芍记下了。”   太后权当她没有驳斥,夸了声乖巧懂事,便将那未洇湿的帕子收了回来。   时辰还早,二人又聊了些家常,除了些天冷添衣的叮嘱,还有一宗要紧的。   “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可这新婚燕尔的,分房别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待掌印身子好了,你也要想着法子同他磨合,横竖是要迈过这个坎儿的,他这人疑心重,青天白日戒备着,兴许在床笫之间倒是没甚么防备。”   虽说二人已经成婚,礼成是水到渠成的事,可陆芍还是不由地红脸,埋下脑袋。   拜别前,太后还嘱贴身伺候的嬷嬷送了一匣子的礼。   嬷嬷将她送至石阶下,再三叮嘱道:“娘娘说了,这箱子礼,务必要夫人好好察看的。” 第14章 你就是靳濯元的小对食?……   慈福宫外天朗气清,和煦的日头洒落在着琉璃瓦上,金灿灿地晃人眼目。未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入了大内,才知这话所言不虚。   陆芍心不在焉地走在廊庑里,偶有几个身着宫装的小宫女窃窃议论。   她们说话声音不大,恰恰周遭寂静,尽数钻入陆芍耳里。   “瞧见了吗?适才从殿里出来的,正是掌印新娶的夫人,生得这般玲珑精巧,又是国公府的嫡次女,这样花儿一样的年纪,竟是要折在掌印的手里了。”   有惋惜自然也有愤懑的。   “多少人盯着掌印手里的权势,你怎知她不是自愿送上门去的?如今的世道,甚么贵胄宗亲大都是底子亏空的虚壳,能嫁与真正有实权的,这才是本事。我若有着这机会,那便是豁了命,也要去够一够。”   “你在宫里少说也有十个年头,若真能入掌印的眼,还至于在这儿做粗活呢?”   “我就是少了门道!日后的事都还说不准呢!”   陆芍被这夸谈的口气吓了一跳,快步绕出廊庑,沿着甬道朝宁安殿走去。   云竹小声地嘀咕着:“她们好生奇怪,分明知道个火坑,心里头也怕,却仍想一股脑地往里头跳。”   流夏长她几岁,知道她们以身犯险的意图:“门第好坏,都是生来注定无法更改的,要想青云直上,势必得铤而走险。”   云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流夏姐姐,那我是个没出息的。我就觉得跟一个好主子,每日饱食暖衣地过着安稳日子,还有甚么不知足的?”   这好主子,说得自然就是陆芍。云竹觉得自己幸运,先头管事挑人听雪院伺候,谁也不知陆芍的脾性,都道是不敢去,云竹来的日子浅,就这么冷不防地被人推了出来。   来了听雪院,见了陆芍,才知这是顶好的差事。   流夏轻叩她的脑袋,笑了笑,心里的防备也卸了一半。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宁安殿走,陆芍垂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走多久,就瞥见一抹松石绿的织锦绣鞋撞入眼帘。   还未瞧清来人,便听头顶传来倨傲的语气:“你就是那靳濯元的小对食?”   宫里敢直呼靳濯元名字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富贵,还得是个胆大泼天不怕死的。陆芍一抬头,果然瞧见一衣着华贵的姑娘鄙夷地盯着她瞧。   从姿貌头面来瞧,既不是方才坐在慈福宫请安的妃嫔,也不像是入宫来的女眷。陆芍猜不透她的身份,只好先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那姑娘端端地受了,一双眸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生得倒是不错,却是眼瞎跟了他这样的人。”   “绿环。”她挥了挥手,吩咐名叫绿环的宫女:“我殿内还有些上好的茶饼,带这姑娘去尝一盅。”   陆芍当即后退了一步,在这深宫内院里,跟着不知身份的人走,只怕是墙头上犁田,窄路一条,有去无回。   她开口回绝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厂督还在宁安殿等着我,去得晚了,恐惹他不快,这盅茶怕是喝不了了。”   危难时才想着将他搬出来唬唬人。   “你这般怕他?是怕他将你生吞活剥了?”   陆芍心里道是,却不敢将诋毁的话摆在明面上。   “厂督待我极好,何来姑娘说得生吞活剥。”   “好?”她突然笑了声,眼底骤然浮现憎恶。   “是...是极好的。”   大内都是靳濯元的眼线,陆芍哪敢说他半点不是。   “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他好,他手戮我皇兄时的阴狠劲儿,我每每梦回,都心有余悸,觉得可怖。你竟同我说他是个好性的。想必他也是当真看重你,瞧上你了。”   陆芍细咂‘皇兄’二字,顿时明白,眼前的贵人,大抵就是萧氏唯一的后人,大梁的长公主萧双宜。   二人当真是冤家路窄,陆芍是萧双宜嗜兄仇人的对食,又不小心替靳濯元说了几句好话,这也无怪乎萧双宜会迁怒于她。   萧双宜使了个眼色,站在一侧的绿环,立时挡住陆芍的去路。   流夏和云竹也站出身来,拉扯绿环的手:“我们姑娘是入宫拜谢太后娘娘恩典的,岂由你能不由分说地就将人带去。”   “这里除了我们,哪里还有旁的人瞧见?我只需将你们三一同处置了,再说从未见过你,谁能怀疑到我头上来?”她呵斥了一声:“带走!”   萧双宜早打听好了陆芍出慈福宫的时辰,是故意在这必经之路上拿人的。适才瞧见她水灵灵,心里一软,便想着她若与她同仇敌忾,说靳濯元的不是,那她就不为难这丫头,可她竟是向着靳濯元,还不知好歹地替靳濯元说了好话。   能瞧上靳濯元的,想必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第15章 那丫头当真将慈福宫当做……   养心殿西暖阁内,靳濯元盯着适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不疾不缓说问道:“怎地不说话了?清查溢额脱漏的事,各位大人还有旁的意见?”   魏辞年轻,赋役政策才出时,便有朝臣大力反对,他们不敢当着靳濯元的面驳斥,只好寻新主的麻烦。   魏辞这段时日,一连收了几道本子,尽都是反对赋役的奏折。   也实在是赋役革新触及太多官绅地主的利益,大梁朝纲积弊已久,推行困难。   朝臣面面相觑,魏辞在靳濯元的眼皮底下直起腰板:“朕和掌印都在这儿,各位大人若有反对的,何不一起商讨了?”   当真是有胆大的站了出来,是户部右侍郎吴友轩。   “圣上,大梁税收徭役的政策历来已久,贸然改动,臣下只是怕牵一发动全身,令政局不稳,教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说到‘有心之人’,他还挪眼偷瞄了靳濯元的神情。靳濯元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并未接他的话。   吴友轩继而说道:“如今各地讼事少、税收齐,也从不见百姓哀声载道,臣下觉得这样正好,何至于大刀阔斧地改动。”   不等靳濯元开口,魏辞倒是少见动怒:“讼事少、税收齐?王大人怕是过惯了列鼎重裀的日子被金银蒙眼了?不要忘了去岁朕上京,瞧见多少胥吏压下讼状的事。光是入朕眼的,就有好几桩。王大人说的讼事少、税收齐,怕是不尽然吧。”   有靳濯元候在一旁,魏辞的语气强硬不少。王友轩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左右望着同僚,盼他们站出来附和,却是过了好半晌也无人替他说话。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臣以为赋役改革,非朝夕能成,还是得派遣人手,去各地考察暗访,这样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年有余,朝中还有许多事尚待解决,哪来这么多的人手?臣还是那句话,赋役改革牵扯众多,若当真牵一发而动全身,岂非得不偿失?”   这是想教魏辞知难而退。   一直缄口不言的靳濯元,缓缓掀眼,一身红色的曳撒衬得他肤如白瓷,抬眸时,幽深的瞳孔慢慢流转出肃杀的寒气。   “那便从吴大人开始,咱家倒是要瞧瞧,清算这些个赋税,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吴友轩愣了一会儿,似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诚顺呈递上来一本黄绸的本子,当着吴友轩的面打开。待瞧清上头用蝇头小楷誊抄的字样,吴友轩立马瞪圆了眼。   “吴大人是从顺州升任来的,咱家若没记错,近几年授官入仕的,好多都是吴大人的同乡。咱家就想着,顺州这地倒是人杰地灵,圣上正是用人之际,去趟顺州,兴许还能提拔几个得力臣子。这不去便算了,一去才知晓吴大人活像是顺州的财神爷,只不过财神爷是散财,吴大人却是个敛财的。不过是两年的功夫,吴大人不仅收受了一万贯贿赂,还盗卖官粮,将秋粮卖得的银钱各分入己,折银两万贯。顺州缴纳的粮税倒是分毫不缺,吴大人收入囊中的那份,应是当地胥吏在征收应有税额后,从百姓那处搜刮来的吧?”   吴友轩狼狈地盯着那道本子,里头呈证,每一处流转,皆有经手之人的签字画押,他面色死白,费尽全力也才憋出四个字:“这是诬告。”   靳濯元的伤还未好利索,一口气说完这些,肩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蹙了蹙眉,语气比那檐下冻结的冰棱子还有刺寒:“他们都在诏狱等着大人对质呢,大人若觉得是诬告,不妨同咱家去诏狱坐坐。”   吴友轩双膝一软,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诏狱那地方,进去后,就没活着出来的。   “清查一事...”他的眼神逐一扫过词钝意虚的朝臣:“各位大人还觉得难吗?”   室内寂静一片,能听见窗外枯叶翻卷的声音。有吴友轩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再自讨没趣,西暖阁很快便能听见魏辞清朗的笑声。   “掌印,今日亏得有你。朕竟不知吴友轩这贼子贪了这么多银两。”   靳濯元也不揽功,如实回道:“咱家和圣上各取所需罢了。”   魏辞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还有些乐见其成。他这皇位是白白得来的,对白白得来的东西,哪有甚么好挑剔的。   “听闻掌印今日带她去慈福宫叩谢太后了,这桩事到底是朕对不住你。”   若非他势单力薄,朝臣掣肘,也不至被太后钻了空子,往靳濯元屋里塞人。   听他这么说,靳濯元才记起陆芍那丫头去了慈福宫尚未回来,心里头顿觉不快。他不着人去请,那丫头当真将慈福宫当做自己的家了? 第16章 咱家的人也敢扣!   “不过是一不经事的小丫头片子,蹦不了多高。再有,咱家不好这口。”靳濯元漫不经心地说着,心底却因陆芍迟迟未归而生出一股躁郁。   正想打发诚顺去瞧瞧,却见福来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来。他跪在地面,将头贴在地面:“掌印恕罪,奴才去慈福宫的时候夫人就不在那儿了!”   “甚么叫不在那儿了?”靳濯元还是那股子不紧不慢地口吻,眉头却紧紧拧在一块儿。   “慈福宫的人说瞧见姑娘往宁安殿走了,奴才依着嬷嬷的话,沿途折回,却也没在宁安殿瞧见夫人的身影。”   没有瞧见,便是被人有意藏了起来。   他手掌一拂,竟将诚顺端来的茶水掀了,绿油油的茶汤洒了一地。   “咱家的人也敢扣!”   魏辞见他难得将脾气显在面上,也帮着问道:“可有人瞧见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福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贴在地面的手止不住颤抖。   靳濯元一脚踹在他的肩头,福来整个人后仰,露出惊俱的面容,他摸爬着跪直身子:“奴才没瞧见,可那条甬道通往的寝殿不多,能查探的奴才都去了,只有一处...”   眼瞧着靳濯元将要耗尽耐性,他几乎脱口而出:“凤元殿!凤元殿还未去!”   话音甫落,又听着茶盏在磕在地面翻滚的声音。   魏辞腾然起身,忙不迭地解释着:“长公主是孩子脾性,兴许...兴许是在宫里闷久了,好不容易瞧见一年纪相仿的姑娘,邀她去喝上一盏子茶呢。”   他轻车熟路地替萧双宜开脱。   “孩子脾性?”靳濯元冷嗤了一声:“她可比圣上要大上三岁。”   没听魏辞说完,他抬脚就往殿外走。   到了这个时辰,莫说一盏,一壶都该下肚了。   外面还是艳阳天,甚至不曾刮冷风,但他步子急,正红的曳撒不断发出猎猎的声响。   魏辞也是坐不住,他若不去凤元殿替那姑奶奶兜着,靳濯元可能当真会要了她的性命。   *   凤元殿内,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双宜正捏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匕首上镶着宝石,个个莹润水光。   “你说靳濯元待你极好?”她勾起陆芍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寻一个下手的地儿:“倘或我在你那面上划上几刀,他那石头磨的心肠,会不会心疼一下?”   陆芍瞪红着眼,哆嗦着往后退。天可怜见儿,她才认识靳濯元几日,话都不曾说上几句便招来这无妄之灾,心里已经暗暗将靳濯元千刀万剐了,却又盼得他从天而降,将她从这疯魔的长公主手里救出去。   “不会的,厂督他面冷心硬,不会为我劳心费神的!”   她边说边躲,萧双宜明艳地笑着:“覆水难收,说得晚了。”   几个人将她摁到格扇门上,绿环接过匕首,将冰冷的刀面贴上她的左颊,陆芍心里一颤,整个人僵僵地贴着梁柱,动也不敢动。   刀子磨得锋利,轻轻一划,便要皮开肉绽,若是落在娇嫩的面上,她甚至不敢想象那该是怎样的痛楚。   忽地,眼前晃过一道银光,袖风连带刀风在耳边齐齐落下,陆芍心如死灰地阖眼,却听身后的格扇门陡然被人踹开,匕首“哐当”一下,清脆地落在地上。   她哆嗦了一下,趁机挪开步子,吓得躲在粗实的梁木后头。只探出个小脑袋,白瓣儿似的下巴上缀满了泪珠子,端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靳濯元挪眼去瞧她,陆芍对上他的眼神,才知自己错抱了梁木,当即撒开手,明目张胆地抱上了他劲瘦的腰身。   靳濯元僵愣了一瞬,只那么一会子功夫,怔愣便由翻滚的怒意替代。   在他身边伺候的大多是净了身的宦人,府里确实有几个侍婢婆子,可她们从来在外院做些粗活,入不得内院,更遑论是同他亲近。   陆芍名义上是他的夫人,可这桩婚事到底如何,二人心里都同明镜似的。他不是甚么好人,喜欢将所有的人与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稍不顺遂,就想毁天灭地。   就如当下,他没料到陆芍敢直接扑在他身上,也没料到这丫头竟还揪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抹去自己的泪渍。   对于一些始料未及的事,他没有多大耐性,当下便伸出一双手堪堪攀上她的脖颈:“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陆芍的脖颈笔直滑腻,落在掌心,就如一块温养极好的玉石,靳濯元正想着如何折断这白腻的脖颈,耳边突然响起她洋洋盈耳的声音。   “厂督...我还不想死。”   靳濯元的眉心积着阴云,脸色沉得可怕,他垂眸去瞧窝在她怀里的丫头,只见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仰头瞧他。   手掌的劲渐渐松散,他双眼一阖,轻轻摁下她的脑袋,像安抚乱蹦的小兔子一般,拍了拍:“去宁安殿等我。”   诚顺见状,立时躬身,搀扶着陆芍往外走。   陆芍一走,靳濯元眼底再无半点儿怜悯,他踩着绿环的手背,脚尖侧移,绿环手里的匕首被抛至空中,最后落在了他的手里。   福来上前架住跪在地面的绿环和一众侍婢,匕首刀尖朝下,正对着其中一个侍婢的眼。   “公主是觉得这屋子不够鲜丽?”   萧双宜撑着圈椅,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放开她!”   “这些个侍婢奉公主之命去毁陆芍的容貌,既然事没办成,咱家瞧着也是个不中用的。公主身份勋贵,清理这样的人恐脏了您的玉手,不若就由咱家代劳。”   正说着手里的匕首垂直落下,凄厉的惨叫声从屋内传出,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地面金褐色的万字地毯。   他知道萧双宜是个不怕死的,但她不怕死,不代表她能接受别人因她而死。   萧双宜睁着猩红的眼,以脖颈抵上靳濯元手里新捻的匕首:“萧氏所有人都惨遭你灭口,多我一个又如何?”   “公主此言差矣,咱家杀的是不过是以下犯上的乱王,说到底不过是萧明和萧志二人。太子萧瞬死于去岁宫变,四皇子萧启早不知死于谁的权谋之下,这些同咱家又有甚么关系?”   萧双宜其实心里清楚,太子昏聩荒淫,萧明萧志恣意暴虐,萧氏气数已尽,大梁早是一块腐肉,皇位无论落在三人谁的手中,都只能是每况愈下,满目疮痍。   她恨靳濯元,并非恨他杀了萧明萧志,她虽唤二人一声皇兄,实则并非一母所生,后宫争宠,哪来熙熙融融的场面,她只是恨靳濯元那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模样。   好像巴不得萧氏乱作一团,他才满意。   说到底,她就是恨那瞧笑话的人。   不过提到四皇子萧启,萧双宜又是另一副神情,连着语气也柔和不少。   “若是四哥哥尚存人世,哪轮得到你一个奸宦把持朝政。”   萧双宜直言不讳地说着,就差指着靳濯元的鼻子大骂,靳濯元听后,只是嗤笑了一声:“可惜四殿下命薄,早死了。公主与其在这追忆故人,倒不如想想眼前的事。”   他照例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眼瞧着就要落在第二个侍婢的身上,正此时,魏辞身着明黄色龙袍推开了凤元殿的格扇门。   靳濯元松手,匕首稳当地扎在侍婢的手背,他接过福来递上的帕子,不耐烦地擦拭着自己的指节:“这地脏污,还不送陛下回去?”   魏辞护在萧双宜的身前,萧双宜很明显地蹙了下眉:“你来做甚么?”   魏辞回身对她笑道:“朕说了要护公主安好,那便不能食言。”   纵使他压根没有同靳濯元抗衡的本事。   萧双宜却是不承他的情,见了他甚至觉得有些烦躁,都道是烈女怕缠郎,比起靳濯元的雷厉手段,她气性这样大的人,反倒更怕魏辞絮絮叨叨地在凤元殿陪她说话。   可她这条命偏偏还是魏辞保下的。   “这是我同他恩怨,与你没有干系,陛下还是请回吧。”   魏辞不肯走,他知晓萧双宜的性子,热烈张扬,是不肯低三下四的,他一走,二人剑拔弩张,吃亏的总是萧双宜。   他壮着胆子同靳濯元说道:“不过几个侍婢,哪里劳烦掌印动手。掌印夫人才回宁安殿,也不知受了惊吓没,掌印不若回去瞧瞧,这儿交与朕,朕定当给掌印一个交代。”   靳濯元懒懒地抬眼,瞧见魏辞这幅不成器的模样,他当初就不该听魏辞的乞求留下萧双宜。   哪怕将萧双宜送至宫外别苑,也比把她留在后宫要好。   他蹲下身子,将匕首从侍婢的手背拔出,眼神冷冷地落在适才为首的绿环身上。   福来还踩着绿环的手掌,绿环挣扎无果,面如土色地盯着地毯上黏拢的血红细绒。   靳濯元将刀面压住她的手腕,使了巧劲,那只手断了筋骨,却还连着皮肉,绿环瞧着自己垂坠的手,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随后便软弱无力地昏厥了过去。   后头的事他也懒得再同萧双宜周旋,站起身将匕首丢至魏辞的跟前,声音一如山涧清泉:“陛下还是趁早立后,省得太后再以此事来烦咱家。” 第17章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宁安殿内,雪中春信攀着赤金的螭首吐绕着香气,陆芍蜷着身子坐在烧着热炕的榻上,她捧着一盏热茶,宽大的斗篷罩住她小小的身影。   脑海中还是森寒晃亮的刀面,甫一想起绿环步步逼近时的眼神,她便浑身都泛出酸冷。   方从凤元殿出来时,光顾着逃离那是非之地,也未有功夫去想靳濯元会如何处置她们,当下思绪回笼,生怕凤元殿出事,她便张口问诚顺道:“厂督会如何处置她们呀?”   做属下的不敢揣测主子的想法,但依照靳濯元的脾性,这事大抵是不会轻易揭过的,凤元殿那厢怕是要见血,否则厂督也不会命他领着陆芍回宁安殿来。   只是这事他心里了然就够了,犯不着拿到明面上说,万一吓着夫人,下回见血的恐怕就是他了。   “回夫人的话,奴才也不知道。”   诚顺躬了躬身子,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复又递上烧了炭火的紫铜小手炉:“但厂督横竖是不会教夫人吃亏的。”   不会教她吃亏的。   陆芍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教她吃亏是甚么意思?   萧双宜要毁她容貌,她心里头确有些愤懑,想让厂督替自己出口气,却也没想着以牙还牙,闹出人命来。   诚顺嘴里说得不会教她吃亏,总不会是毁了萧双宜的容貌吧?   她这厢倚着小炕桌提心吊胆的想着,才有血色的小脸又被自己可怖的想法吓得煞白。   屋外黄澄澄的余晖穿过稀疏枝桠,照落在朱红赤金的花窗上,整个宁安殿漫着金灿灿的光晕,又因殿内烧着地龙,陆芍半晌没等着靳濯元,便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只觉得浑身颠得厉害,脑门处方才不知撞着了甚么,生疼生疼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抹张扬的红逐渐显现在眼前。   陆芍侧过脑袋一瞧,身旁果然坐着闭目养息的老祖宗。她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左右张望了一圈,不过是在宁安殿打了个盹的功夫,怎就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且马车已驶入热闹的瓦市,想必是有了一程子路了,她却因睡得太过酣甜,就连是谁把她抱上马车都不知晓。   靳濯元就这样端稳地坐着,瓦市初燃的华灯,映照出一张清风霁月的面容。   他只要不提杀人嗜血,光凭那一幅姿貌,谁能将他与夺命的阎王爷联系在一块儿。   陆芍痴痴地瞧了好一会儿。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说得大抵就是这样的人吧。   好在她虽然听过不少可怖的传闻,但入提督府至今都尚未见厂督提刀杀人的模样,纵使碰到今日这样的场面,靳濯元还是着人将她支开了。   好像没有亲眼瞧过,心里的惶惧就时有时无,没烙下印来。   马车行驶缓慢,要绕出热闹的街市,总要耗些时辰,陆芍觉得腰酸,有些坐不住,稍稍挪动着身子。身子一挪,才发现,靳濯元的肩紧挨着自己的肩,她一动,那位祖宗的眼皮就跟着颤了一下,吓得她绷直身子,阖眼假寐。   靳濯元压根没睡着,陆芍的小动作一五一十地落入他的眼里,他都感觉到了,包括直剌剌盯着他瞧的那道目光。   只是她假寐的水准属实不敢恭维,哪有人睡着后还在悻悻咬嘴唇的。那嘴唇被她咬红润饱满,像是沾了水的红樱桃。   靳濯元伸出拇指,轻轻压在她的嘴唇上。陆芍的手心微敛,睫毛如小扇子扑扇了一下,急促的气息喷洒在靳濯元的手背。   见她仍是装睡不醒,指腹处又稍稍施力,沿着她的唇廓来回摩挲。   陆芍遭不住抓心挠肺的细痒,败下阵来,她挪眼去瞧他,小嘴一张一合,唤了声“厂督”。   靳濯元还未收回手,而是揉捻着残留在指腹上的薄红的口脂:“夫人醒了?”   陆芍点点脑袋,硬着头皮回道:“醒了,我适才不是有意睡着的,实在是宁安殿的地龙烧得太暖,我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解释完,还担心靳濯元出言堵她,立马又转了话题:“凤元殿那厢如何了?长公主没伤您吧?”   长公主自然是伤不了他,陆芍这样问,不过是变着法子套靳濯元的话。   二人遭遇不同,但说到底都是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她倒是能理解萧双宜的境遇,横竖今日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伤及性命,自然就盼着萧双宜也能安然无虞。   靳濯元抬眼去瞧她:“芍芍这是在担心咱家?”   陆芍被他盯得面红耳赤,又不能矢口否认惹他不快,只好说:“担心的。”   “可咱家在凤元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芍芍说咱家是个面冷心硬的人。一个面冷心硬的人,有甚么值得芍芍担心的?”   他的语气不含怒意,甚至还带着一点温柔缱绻,跟在凤元殿时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若非陆芍知晓他平日的脾性,否则差些被他这点子温情欺骗了去。   她欲哭无泪地绞着帕子,声音带着股嗔怪的娇气:“我分明替你说了很多好话,临了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这一句也不算是坏话呀,我只想拿来吓吓长公主,那时情况那么危急,我如果不说些狠话威慑她,厂督现在兴许就瞧不见我了。”   靳濯元听明白了,拿他当剑使。   “再者,分明是厂督与长公主的仇怨...”无端牵扯到她身上,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说着,兴许是记起凤元殿的场面,心里头酸涩,又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   一张口就是责怪他的话。   靳濯元被她直言快语的气笑,这丫头平时谨小慎微,被逼急了才肯说上几句真话。   倒是有趣,也就任她抱怨。   “那咱家就杀了长公主,给芍芍出出气可好?”   “不好!”陆芍扒拉着靳濯元的手臂,脱口而出道。   不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失了分寸,讪讪地收回小手:“你瞧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嘛,厂督你吓唬她几句就行了,犯不上取了她的性命。”   靳濯元没有出声,抱她上马车时盈盈一握的腰肢犹在脑海。他是个阉人,从未想过娶妻纳妾,也未有过对食,直至今日才知姑娘家的腰是软的,唇是软的,就连手都是软若无骨。   陆芍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当真要了萧双宜的性命:“厂...厂督,她好歹是个公主...”   二人想得完全不是同一桩事。   靳濯元思绪回笼,是公主又如何,他想毁去的东西从来就没任何商谈的余地,不过是他有意留着萧双宜的性命,就如他有意留着太后一样,他就是想让他们好好瞧瞧,大梁溃败的基业是如何一步步毁在他的手里。   那种想留留不住,想够又够不到的感觉,他有幸尝过。   独藏不如众乐,他们也该尝尝的。   “夫人放心,她还没死。”   一句淡淡的回应,令陆芍高悬的心落了下来。   *   马车压着石板路,辚辚前行,至提督府,已是晚膳时分。   陆芍没回听雪院,她记起白日里太后的嘱咐,一路随着靳濯元来了主院。   靳濯元见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自己身后,出声问云竹道:“听雪院没备晚膳?”   不待云竹回答,陆芍便抢了话头:“我想同厂督一道用!”   诚顺和福来呼吸一凝,他们的小夫人当真是果敢,对着这样一张凌厉的脸,再鲜美的珍馐都失了味儿,她上赶着同厂督用膳,不是磋磨自己的脾胃吗?   靳濯元未多说甚么,净了手,慢条斯理地用着桌前的一盅汤品。陆芍学着厂督的模样,慢慢品了两口,后来实在饿极,试探性地丢掉矜持,没见厂督动怒,索性敞开来吃。   吃得差不多时候,陆芍的脸色缓缓浮现出浅浅的粉红,她咬着木箸,小声呢喃着:“我今夜,能睡这儿吗?”   靳濯元那厢一口汤才入口,听了她的话,手里的汤匙‘叮’地一声磕在汤碗上,眉目间拢上一层阴云。   他搁下瓷碗,侧过身,一手搭在圆木桌上:“太后同你说了甚么?”   语气薄凉,不带丝毫温度,一如审讯犯人时那股直狠的劲儿。   陆芍咽了咽口水,登时觉得碗里的红烧狮子头味道寡淡,一口也吃不下了。   “娘娘只说我同厂督既已成婚,那便要做好分内的事,照料伺候好厂督,余下都是一些嘘寒问暖的话。”   陆芍的话不假,只不过话里还有别的用意。太后大抵觉得他遭不住姑娘的诱惑,会在床笫间卸下防备,她当时送陆芍来冲喜,端得不就是这个主意吗?   “没有旁的话了?”   “没有了!”其实早在提出留宿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不及,只觉得自己被热气冲坏了脑袋,说话都不经思量。   趁着靳濯元还未点头,她忙改口道:“我突然记起出慈福宫时太后娘娘送了我一箱子礼,还未来得及过目,这便回去清点一下!”   说罢,正要起身离开,却见靳濯元撑着脑袋,一手拨弄着她的粉白的指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瞧。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第18章 咱家花样多着,芍芍还想……   她的手没染蔻丹,指甲磨得圆薄,很是干净。   陆芍眨了眨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伺候人有甚么难的,冷了替他掖被,渴了帮他倒水,她伺候过祖母,自然也可以将靳濯元伺候得舒舒坦坦。   *   湢室内香气四溢,热腾的雾气撞上冰冷的黄花梨花鸟围屏,落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围屏里边,陆芍拢了拢柔顺的墨发,露出精巧薄红的耳廓和修长白皙的肩颈。   云竹在香汤内抖落些香粉,流夏则跪在地面,心不在焉地用软膏替她搽发尾。   陆芍察觉到她的怪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流夏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她家姑娘嫁入提督府已有三日,换作寻常人家,新婚头一日就该礼成,礼成原本是桩欢喜事,碰上残缺之躯,就显得有些不尽然。   流夏自幼陪在陆芍身侧,二人是主仆,可她心里早就将陆芍当作嫡亲的妹妹一样呵护,先前厂督病着,没功夫想那档子事,终于临到这日,她不免替自家姑娘担忧。   陆芍心思澄澈,老夫人过身时,她还未至及笄,床笫厮磨的事尚且无人相告,更遑论是与宦官对食。   都道初回涩疼,若有过来人加以规导,能少吃不少苦头。   可流夏也未曾许过人家,帮不上甚么忙。主仆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一幅不谙情爱的模样。   好半晌过去,眼瞧着头发将要绞干,流夏只能随口嘱咐道:“姑娘,虽然咱们是女子,脸皮薄,可到时若当真受不住,千万不要硬撑。”   陆芍扑水的手一顿,全然不知流夏在说甚么。夜里伺候人,无非是冷热口干这几回事,再不济就是厂督睡相不好,她夜里睡不安稳,这些都是好忍的,也不至到受不住的程度。   流夏又说:“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过了今夜,我就替姑娘买些画册子来,往后伺候厂督也不至没了章法!”   “画册子是好的。”陆芍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明日就嘱人去坊间买上一些。”   万一厂督睡得浅,她也好讲讲故事哄他入睡。   流夏红着脸,没料到陆芍是这反应。她的反应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正犹疑着,陆芍已经搭着云竹从浴桶里起身。   月白色的寝衣熏烤暖和,穿在身上不觉寒意,侧方的乌桕烛,照透轻薄的衣料,衣料下是玲珑有致的身线。   陆芍从围屏后走出,平日里见人都是穿戴整齐,这还是她头一回穿着寝衣站在靳濯元面前。   纵使没往那处去想,当下也有些不自在。   靳濯元先她沐浴,等她出来的那会功夫,披着银狐皮子斗篷,坐在桌案前翻阅案宗。   先前刺伤他的人,都被别人一一灭口,死相极惨,就连面目都不得以辨认。   诚顺着人查了两日,光从衣着招式来瞧,只是草野来的寻常百姓,非汴州人。也正因为身份普通,要从大海里头捞针,查出些眉目,需得耗上几个时日。   若这些人当真如靳濯元所说的并不简单,他们想拨开迷雾,背后之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案件久拖不决,往后只会愈来愈麻烦。   诚顺站在一侧替他研墨,视线时不时地往湢室那头瞥:“掌印,这会不会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从刺杀到冲喜,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靳濯元合上案宗,听着湢室里头哗啦的水声,嗤笑道:“她可不会亲自动手。想必是咱家踩着谁的狐狸尾巴,急得跳脚了。”   说着,便瞧着一身着寝衣的小丫头从湢室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他挪眼过去,双手抵在桌沿,撑起身子:“行了退下吧,今晚用不着你伺候。”   诚顺垂首嗳了声,连同流夏和云竹一道退了出去。   屋门紧阖,地面只剩两道细长的身影。   陆芍原想着先伺候他洗漱,从湢室出来,才知他已收拾妥当。   省去这项,那便直接到了安置这一步。   她伺候祖母时,会事先将床褥铺好,再取汤婆子将褥子捂暖,转头一瞧,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整齐的。   底下的人将她要做的事都做了!那她还做些什么?   靳濯元环胸倚着桌案,见她呆头呆脑寻不着事做,只觉得这丫头笨手笨脚,很稚嫩,没受过调-教。   陆芍干杵着,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便斟了盏茶递至他面前:“厂督,你渴吗?”   茶水斟了七分,不算不满,茶面晃了几回,没有溢出的迹象。   只是这茶无端让他记起陆芍捧着药碗,喷他满脸的场面。他心里记仇,一时气得牙痒,哪来喝茶的心思。   见他不接,陆芍便自顾自抿了一口,搁下茶盏,指着床榻道:“那...安置了?”   靳濯元“嗯”了一声,绕过她,径直走至榻前。银狐滚边的斗篷扫过陆芍细腻的脚脖子,细细痒痒的,她瑟缩了一下,紧紧跟了上去。   二人坐在榻上,陆芍习惯性地掀开褥子想往里头钻,靳濯元面色一沉,提住她衣领:“替我解斗篷。”   斗篷不过衣襟前一根系带,他顺手解开总比陆芍去解来得快,好在陆芍不计较这些,也没觉得甚么不妥,伸手正要去解,两只手腕却被靳濯元齐齐握住,拉至膝上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跪坐在褥子上,乌溜溜的杏眸充满疑惑。油灯照出她楚楚可人的脸,一惊一乍的神情皆被靳濯元纳入眼中。   床帐上投落出靳濯元一笔一划都分明的面廓,他的神情沉在暗黑的阴影里,陆芍悄然窥探,也没瞧清他的喜怒。   自己方才没有手脚利索,应当没有触怒他才是。   她放开胆问道:“厂督,你抓着我的手做甚么呀?”   “用舌头。”   清朗的声音如早春消雪,一滴滴落在陆芍的心口,激得她浑身颤栗。   “舌...舌头?”   下一瞬又如临大暑,羞得她满面红热。   靳濯元握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含不住汤药,如若连咱家的衣带都解不开的话,芍芍的小舌头还留着做甚么呢?”   又吓唬她。   怪不得那日三言两语就将喂药之事轻飘飘地揭过,原来是耐着性子在这儿等她。   陆芍轻咬下唇,慢慢凑身过去。厂督身上散着清冽的雪中春信,加之银狐的皮毛痒痒地戳着小脸,她气息加重,温温热热倾吐在靳濯元衣襟半敞的锁骨上。   确有几分春景旖旎的况味。   带子不能用手解,也不能用咬牙,她只得俯下身,含在嘴里,用舌尖缓缓去勾。   室内悄寂,一丁点儿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陆芍已经勉力放轻动作,仍不免在口中发出些湿濡的声响。   一张小脸像沸煮的明虾,偶有触及靳濯元的肌肤,传来细微的滚烫。   靳濯元“啧”了一声,眼神微微眯起。   陆芍动作一滞,生怕他说出令人羞愤的话来,打断道:“很快!很快便好!”   好不容易将衣带勾散了,舌根处又酸又疼,她盯着自己被紧握的手,说话有些含糊:“我解开了。”   靳濯元敛起眸子,两根带子分开搭在身前,确实是解开了。他松开陆芍的手腕,拍了拍里侧的褥子:“睡进来。”   “我睡里头吗?”   照料的人话自是睡外头方便些,况且她也听人说过,成婚以后,妻妾大多是睡外边,纵使夜里起身,也不会惊扰身侧的郎君。   她小声嘀咕着:“我睡外头就成,万一夜里厂督渴了...”   话未说完,腰腹一紧,整个人突然凌空,一晃眼的功夫,自己就被靳濯元从外侧翻抱至了里侧。   他的手撑在两侧:“再多说一句话,你就别睡了。咱家花样多着,芍芍还想试吗?” 第19章 这箱子礼果真是稀奇的   陆芍双手交替,捂住自己喋喋不休的嘴,掀开褥子一角,灵活地钻了进去。   被褥里头捂着汤婆子,暖暖的,床榻够大,她同厂督睡在一块儿,就像是分榻而眠,谁也没有触及谁。   靳濯元的半边褥子冰凉一片,捂了许久还是觉得冷,他侧首去瞧陆芍,这丫头却是枕着软枕,美滋滋酣睡过去。   那双小脚时不时晃动几下,巴不得将“舒坦”二字写在面上。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床帐层层挡住微弱的天光,榻里的小姑娘睡得香甜,没有意识到身侧的人早早起身,在院里发了好大一通火。   大约到了用早膳的时辰,屋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冷风呼啦啦地直往屋子里钻,陆芍紧紧裹着褥子翻了个身。   手掌触及外侧的床榻,上下摸了一通,这才发现靳濯元早已起身,不见了踪影。   她瞬间清醒,拨开床帐:“流夏云竹!甚么时辰了?”   流夏和云竹都未吱声,屏风后传来强忍的怒气:“伺候夫人起身!”   陆芍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屏风后头的人等了她许久。   流夏和云竹这才端着帨巾、牙木、铜盆、木齿丹走了走了进来。   陆芍性子温吞,做事不紧不慢的,今日倒是出奇地快,不消一会儿便穿戴整齐。说好的伺候厂督,厂督未睡她先睡,厂督醒了她还在睡,大话说得早,不免觉得有些窘迫。   靳濯元坐在食案前,他肤色瓷白,愈发衬出眼底的两片乌青。   眼瞧着他耐性将要耗尽,福来给陆芍使了眼色,陆芍记起他上回用膳时,多喝了几口白糖粥,心里了然,立时伸手盛了一碗,摆在他眼前。   “夫人是个有福气的。”   能吃能睡就是福气。陆芍知道,这并非当真夸她。   “我平日睡得浅,半夜总是惊醒。想必是昨日睡在厂督身边,万分觉得安心,这才睡得沉了些。”   站在一侧的流夏抿了抿嘴,她家姑娘从来好睡,睡下后除非天摇地动,寻常很难吵醒。   平日睡得浅这等胡话,也就诓诓厂督这样不知情的人。   靳濯元嗤笑了一声,觉得有趣,同他相处一室,多少人都觉得提心吊胆,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有他在能安稳心神的。   “好大一顶高帽,咱家可戴不住。”   “戴得住戴得住!”陆芍又夹了个灌汤包放在他的小碟子前。   这汤包卖相极好,同她先前做的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可她的那双手分明是灵巧的,能做上好的绣品,也做捻精巧的点心,可见是来汴州一年,荒废了手艺,这才做甚么都不成样子。   陆芍蜷了蜷指头,余州的那座绣坊迟早是要落回她手里的,她这样蹉跎着过日子,如何对得起祖母的一番苦心。   当下便暗下决心,要将荒废了的东西一一捡起来。   捱过早膳,靳濯元一刻没多待,直接回了大内。陆芍送他至府外,马车远去,她也紧跟着松了口气。   主仆三人慢慢悠悠地跺回院子,陆芍有了重拾熟手艺的心思,便思量着汴州时兴的绣样是甚么,盛行的布庄又有哪些,这些凭空想象不到,需去瓦子坊市走走瞧瞧才能捕捉风向。   只是她才入府不久,这些事只是在心里头提上日程,还不能操之过急。   冬日的暖阳缱绻地铺满院子,不似夏日那般张扬,落在身上恰到好处。   福来搬来张小叶紫檀醉翁椅,醉翁椅以藤面装裹,上面铺着厚厚的狐皮。   “夫人。今日日头正好,也没起风,不若就在院子里头养养神,舒缓一下。”   说着又嘱人端来几碟时令瓜果,加之山楂糕、松子糖、干脯蜜饯,不拘晨食用了多少,都是些开胃的。   陆芍应了声,在醉翁椅上落座,与屋里端正身姿的椅子不同,醉翁椅前后摇动,悠悠懒懒,很是惬意。   她捻了颗酸梅含在嘴里,问一旁的福来:“你怎么没同厂督一道入宫呀?”   福来憨笑了一声,脸上满是恭顺:“厂督嘱我留在府内照看夫人安危。”   司礼监的人都知道,他们掌印不好女色,更不会记挂谁。但凡值得他上心的,多半没落个好结果,可是自打小夫人进府后,福来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譬如回门那日,他自是得了掌印的示意才去国公府替陆芍出头,本来也只是在言辞上稍作提点,好教双方面子都过得去。   可他当日属实被陆二姑娘的话气昏头,这才有了后来认错道歉的冲动之举。话传入掌印耳里,底下的人擅作主张,少说也要落个杖刑,偏偏那日,掌印只字未提此事,像是默允了一般,任他仗势凌人。   再有就是在西暖阁,掌印得知小夫人被人扣下,踹他时不知用了几分力,他的左肩至今还在隐隐作痛。   福来比其他小太监都要机灵,别人瞧不见的苗头,他都一瞧一个准。   凭着捡漏的本事,不过三年光景,就成了靳濯元身侧得力的人手。   当下,他就嗅到了一股富贵荣华的气味儿,能在小夫人跟前伺候,就是顶好的差事。   陆芍却不这么想,她嘀咕了一声:“我在府里能出甚么事?”   暗道大抵是他信不过自己,这才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福来只是笑笑,摆好几碟子吃食,请示陆芍:“听雪院的东西可要一并搬来?”   陆芍没能反应过来,嘴里含着的梅子下肚,才明白福来的话。   记起昨晚替他解衣带,当真又羞又臊。若她长此以往住在主院,总不会日日都要变着法子替他宽衣解带吧。   想到这,藏在绣花鞋里的小脚,不自觉地蜷在一块儿。   可提出留宿的是她,说要伺候人的也是她,话都说出口了,半道溜走岂不是教他瞧笑话。   横竖成了婚就该同榻而眠,搬便搬吧。   福来带了几个人手,从听雪院抬出几个箱柜,流夏和云竹在一旁搭手,依照陆芍平日的习惯,该收拾的收拾,装箱的装箱,府里忙前忙后,里里外外热闹成一团。   不出一会儿,就在主院安置妥当。   陆芍入府后,大多待在听雪院,来主院的次数不多,趁着今日收拾的空档,才好好将这院子逛了一圈。   提督府是气派的,这种气派有别于大内。大内的金顶红门,雕栏玉砌是彰显在外的富贵,而提督府则是是自成一派的古朴格调,乍一瞧只觉得平庸不翘扬,实则步步有景,府里花木名贵,一面花墙头就是一幅若隐若现的画卷,有几分南方园林的别致,这在汴州倒是少见。   院子里有一方名唤月塘的方池,上面架着木作小桥,站在上边能瞧见底下快活的锦鲤。   陆芍此时就蹲在小桥上,手里捏着鱼食,饶有兴致地投喂着。   她想着待来年开春,院子里的花木定是葱郁浓密,届时若能养只猫儿,再养一窝小兔子,院里兴许更添生气,也正好压压厂督凛寒的脾性。   也就是这么随意想着,云竹捧着稍有分量的匣子走了过来:“夫人,太后娘娘的送礼还未过目,可要过来瞧瞧,日后拜谢,心里也好有个数。”   陆芍起身掸了掸手,这箱子礼是太后的贴身嬷嬷亲自交在她手里,临走前嘱咐她一定要细细察看。   她也有些好奇,里头到底装了甚么,值得嬷嬷再三叮嘱:“要看的,就放那儿吧。”   陆芍提着裙摆,从小桥上走下来。她接过流夏手里的帨巾,擦拭干净了,才去拨开锁扣。   匣子传来绵长沉闷的嘎吱声,打开一瞧,里头装了好些宝贝。   只是这些宝贝陆芍都不认得,她随手拿出一件,握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   “云竹,这是甚么?好像是玉做的?物长同玉如意相似,可又不像玉如意。”说着,她便举起手里的玉,对着日头照了照。   若是单看玉质,水头不算太好,一点儿也不像大内送来的宝贝。可见它还有别的用处,否则太后也不会将它当作贺礼送她。   云竹没见过,流夏也茫然地摇头。   她将这柄玉随手放在一旁,又去寻其他的,一翻还是差不多的物件:“这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怎么这么多个式样?”   数了一数,统共有六枚。   福来见她把这些个东西排列在桌面,登时觉得面热,他好意的提醒道:“夫人,这是玉势。”   陆芍只听懂一个“玉”字,点点脑袋:“果真是玉!上头还有螺纹装点,我瞧着当个摆设当是不错的。”   她扫了一眼屋子,瞧见博古架上还有余位,便捧着六枚玉势,踱步过去。   小小的身子贴着博古架,将那几枚玉势,由高到低,从小到大一一排列。   福来瞠目结舌地盯着陆芍踮脚的身影,不敢横加阻拦,生怕扰了二人新婚燕尔的乐趣。   都说厂督不好这口,可见兴致起时,竟是比那些老练的人还要上道。   陆芍满意地瞧着自己的杰作,继而又从箱子里翻出几个银色的铃铛。   铃铛躺在手心,颤颤滚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她拿了两颗,想要挂在床帐的金钩上。   福来抬手擦汗:“这铃铛碰一下就会发出声响,夜里睡时,只怕惊扰了厂督和夫人。”   陆芍觉得有理,悻悻地取下来,放回箱子当中。   往下翻,又瞧见个银托子。屋里的人,包括云竹和流夏都摸不清这箱东西,福来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详说,陆芍只能凭着感觉一一布置。   “这箱子礼果真是稀奇的。”   她将狼毫下的笔山撤走,用银托子撑着笔杆。还有些从未见过的,暂且拿出来放在一侧。   福来实在瞧不下去,正巧是到了午膳时分,他便催促道:“夫人,午膳备好了,有您喜欢的鱼脍牛骨!这些东西且放放,用完膳再瞧也不急的。”   陆芍“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往匣子里瞥了一眼,匣子里还叠着几件布帛衣裳。   虽没拿出来瞧,却是觉得这些衣裳大抵也是不同寻常的。 第20章 床笫之间,累些应当的。……   暖阁温室内,烧炕的床榻临窗而设,榻上摆着一张方正的炕桌,桌上是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   靳濯元倚着靠褥引枕,一手拨转指上的白玉指环,眼神落在棋枰上,心思不知落在何处。   魏辞下完一子,迟迟等不到靳濯元的回应,不由地开口提醒:“掌印,该你了。”   靳濯元眼神微敛,这才伸手去抓棋奁里的棋子。棋子在经纬纵横的棋枰落下,魏辞定睛一瞧,把手里的黑子丢入棋奁,整个人往后仰:“总是输。同掌印手谈就从未赢过。”   靳濯元少见地笑了一笑。   魏辞撇浮末的手一顿,眼神移至诚顺身上,大有问他掌印今日为甚反常的意思。   诚顺握拳轻咳了一声,只是示意随侍太监整理棋盘,自己则将秉笔太监送来的公文奏议交与掌印。   靳濯元随手翻了翻,边翻边问魏辞:“圣上今日瞧了咱家好几回,是能从咱家脸上寻到派遣去各地的人手来?”   魏辞被茶水呛到,连着咳嗽。这人在瞧奏议时分明连眼皮子都为未抬一下,如何知道自己在瞧他。   “朕只是担忧掌印,掌印眼底有些泛青,可是连着几日操劳未能休憩好?”   “眼底泛青?”   “掌印不知道?”   靳濯元抬手碰了碰眼底,平日熬大夜都不曾这幅模样,就因昨夜身侧睡了个小丫头,他就累出乌青来了?   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魏辞不知情,诚顺多少知道些,心里暗道大抵是被夫人折腾的,便暗示魏辞莫要深究。   魏辞心领神会地抬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累些应当的。”   床笫之间,累些应当的。   靳濯元的眼神淡淡地扫去:“费心咱家的事?圣上拟好人选了吗?”   “眼下朝中可堪调遣的人不多,今日早朝朕也问了,竟是无一人站出来。那帮素有威望的老臣门生众多,他们不松口,谁也不敢做这打头阵的。掌印,这事要不暂且搁置一段时日,他们中饱私囊惯了,现下让他们清查,无异于是虎口夺食,朕怕矫枉过正,反而闹得政局震荡。”   靳濯元合上奏议,重重地甩在炕桌上,他双手十指交合,面上挂着清浅的笑,若非那双压迫感极强眸子,魏辞当真觉得他是担得起清风明月四个字的。   “圣上宽厚,为政局考虑。可在咱家看来,这块腐肉越烂,越动荡,咱家就越痛快。”   魏辞抿了抿嘴,想起他狠辣手段,心里打鼓,有些后怕。   魏氏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曾因祖上功德,攒下爵位。只可惜后来佞言四起,玄元帝疑心颇重,到了他这一代,魏氏门庭凋敝,不复起用。   靳濯元找到他时,他才十六,徒有王爷爵位,没有实权。魏辞也想过,世上能人众多,怎么靳濯元偏偏瞧中他一个资质平平的外姓王。   心里一直有疑虑,却碍于种种缘故,从来没有过问。   “掌印。你为甚么不挑别人,偏偏找上我?”   靳濯元终于正眼瞧他:“圣上的祖父魏州延,父亲魏钰都是是少见的纯臣,纯臣为佞臣所害。咱家以为,圣上心里也不痛快,对这溃败的王朝心生嫉恶。”   确如他所说,魏辞恨透了昏君佞臣。   可魏辞到底不是靳濯元,靳濯元活在天光以外,身前是无尽的黑夜。魏辞却觉得点上一盏昏灯,也能勉强瞧清脚底的路。   既坐在皇位之上,是不是稍稍加以匡正,便能使朝野上下海晏河清。他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心里因着自己的期许产生有几分动容。   靳濯元知道他在想甚么,也不急于戳破,刚坐上皇位的人总想着能成就一番天地,魏辞年轻,有这想法不足为奇。   他后来就会知道,不尽人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轩窗外,薄云流动,今日无风,光照经由挑檐削弱一半,柔和地落在小炕桌上。   被窗子上的纹样阻隔,正有一片宝石大小的光落在靳濯元的掌心。   他指节微动,本想拢在掌心,想了半晌,又将手缩回袖中。   “圣上总说不宜矫枉过正。”他徐徐开口:“咱家却以为矫枉必须过正。”   *   深宫后苑的日子总是枯闷,竖起耳朵听传闻八卦便是囿于红墙打发时间最好的消遣。   消息传得极快,昨日掌印怒气冲天踹了凤元殿的殿们,今日高至嫔妃低至粗使丫头,都在悄声议论此事。   原因无他,从来不沾女色的司礼监掌印,竟为了一个冲喜丫头亲自去凤元殿要人。   连圣上都惊动了。   更有人瞧见,那丫头疲累地窝在掌印怀里,由掌印亲自横抱着上了马车。   回过来想,掌印几时对一姑娘上心,大抵尝了甜头,遭不住美色这才转了性子。   凡事只要开了道口,就有人挤破脑袋往前钻。   宫里伺候的宫女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宫去,只要将日子经营好,余生也能过得顺当。既然有后路,给太监当对食就不是甚么光彩的事。   可这太监也分品阶,寻常的瞧不上眼,给十二监掌印当对食,好处颇多,却又另说。在这十二监中,以司礼监为首,若能傍上司礼监掌印,在滔天富贵门前,豁去半条命也是值当的。   靳濯元也没料到,他昨日的举动教好多歇了心思的人复又做起了打算。   回宁安殿的路上,陆陆续续瞧见请安的宫女,往常这些宫女只敢垂首站在两侧,话都不敢说,现在却敢故意侯在必经之路,笑意盈盈地冲他福身。   “宫里有喜事?”他蹙眉问诚顺道。   诚顺摇了摇头:“奴才不曾听说有甚么喜事。”   他的眉头紧紧拧着,二人沿着甬道回了宁安殿。   宁安殿内,站着一身着蓝色交领夹袄的姑娘。听见脚步声,转身过来。   她手里端着朱漆托盘,袖缘滚以白边,腕上带着银镯,整个人有意装扮了一番,不像是寻常宫女,瞧着像是哪个宫里的掌事。   珠圆玉润,比起美人也不遑多让。   瞧见靳濯元,她屈膝福了福身子,柔声说道:“奴婢是惠妃娘娘殿里的掌事陈簌。娘娘听闻掌印遇刺,身子正是复原之际,特地嘱咐奴婢送来上好的人参虫草。”   一字一句就连语调都经过斟酌推敲。   靳濯元越过她,跟没听见似的,直接迈上石阶。   陈簌紧跟在后边,拔高了声音:“望掌印笑纳。”   诚顺在一旁提醒:“惠妃娘娘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去岁入宫。”   靳濯元顿了顿,惠妃他兴许没甚么印象,吏部尚书卢锡,倒是同他有过争执。   “拿进来吧。”   陈簌嗳了一声,脸上笑意加深,轻快地跟在靳濯元后边。   几人好端端地走着,临到最后一级石阶,她的鞋尖踩着下裙,整个人惊呼了声,趔趄着向前扑去。   前边正是靳濯元,她这一倒,显然是冲着靳濯元去的。   可靳濯元非未停下步子,正红色的曳撒一扫,整个人向左侧身,陈簌扑空,脑袋磕在石阶上,手里的药材洒了一地。   陈簌不可置信地碰了碰沾灰的额头,她没指望凭一日功夫就能博得掌印欢欣,只想着同他有一番接触,好教他能记住自己。   此时希望落空,他分明稍稍抬手就能扶住她,却连手都懒得伸一下。   陈簌扯出一抹笑,掩饰自己拙劣的伎俩:“这石阶年久失修,改明儿得去一趟惜薪司,再绊着贵人可就不好了。”   说罢强撑着起身,拍去身上的灰:“没惊着掌印吧?”   靳濯元酝着怒气,觉得活见鬼。   今日是怎么了?是他平日行事仁善还是名声不够坏?怎么还有不怕死的往他跟前凑。   “办个事都办不好,如何为惠妃娘娘效力。既然走不好路,不若试试提铃之刑,今夜走完,就打发了去浣衣局吧。”   提铃刑罚轻,不过每夜从宫门走至日精门、月华门,再折回,并无伤经动骨。可她是惠妃娘娘身侧的掌事宫女,一旦迈上那条路,多少人瞧着,自己教人嗤笑不说,还伸手打了惠妃娘娘的脸。   她膝间一软,跪在石阶上,妄想去扯靳濯元的衣角:“掌印...掌印奴婢知错了,是奴婢办事不利,回了月藻宫,自当向惠妃娘娘请罚。”   靳濯元冷冷笑了一声,她当自己不知道,今日的一番行径若非得惠妃首肯,一个掌事宫女哪敢这般贸贸然地出现在宁安殿。   回去向惠妃请罚,惠妃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然后就将人护下。   他极少插手后宫的事,可若有人抱着侥幸在他面前犯事,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陈簌今日算是栽在宁安殿了。   她不肯去浣衣局,嘴里喊着自己是惠妃的人,又直言靳濯元越矩,不经由惠妃就擅自打发她去浣衣局。   “竟然还有人说咱家越矩。”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陈簌,摆手示意随堂太监将人拖下去。   这不是满城皆知的事吗?   靳濯元“啧”了声:“图甚么呢?”   瞧着陈簌被拖走,诚顺默默叹了口气:“大抵是图一个‘喜欢’。”   “喜欢?”   诚顺点头:“喜欢掌印,才这般费尽心思地勾起掌印的注意。”   靳濯元眼神微眯,忽而记起昨日软在臂弯里,不堪一握的腰肢。   原以为都是姑娘,没甚么差别,可方才瞧见陈簌,才发觉他压根没有揽她的兴致,现在想起陆芍,却觉得有那么一点...   手痒。   因为喜欢,才想勾起对方的注意。可他府里住着的那个小丫头,嘴上说着喜欢他,同榻而眠时,却没有半点其他的动作。   可见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这般想着,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快。 第21章 那便要看芍芍如何做了……   靳濯元回府时,陆芍正侧身蜷在醉翁椅上小憩。椅子偶尔摇摆,乌发扑散在身后,像早春细嫩的柳枝,轻轻扶过河面。   “睡得倒挺舒服。”他走上前,垂眸瞥了一眼。   只见她小手捏拳,怀中紧紧搂着一张帖子。   靳濯元伸手去抽,她的拳头捏得更紧,牵扯间,身上盖着的绒毯滑落,陆芍冷得一哆嗦,缓缓睁眼。   一睁眼便瞧着一张清贵华然的面容。   “厂督...”她坐直身子,揉了揉眼:“你回来啦。”   才睡醒,嗓子软,透着股娇意。   “手里拿着甚么?”   “哦这个呀。”她递给靳濯元,一五一十地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南阳伯爵府想在巳时设饺子宴,邀满京的贵女夫人赏光赴宴呢。南阳伯爵府大哥儿同我三哥哥有些交情,给府里的三位姑娘都递了帖子,我手里的这份,就是南阳伯爵府的大娘子嘱人送来的。”   “伯爵府?”靳濯元揭开帖子一瞧,确如陆芍说的那样。   “伯爵府有甚么问题吗?”   陆芍盯着他修长的指节,巴巴地等着他的反应。她也知晓如今朝堂错综复杂,若南阳伯爵府同厂督不对付,那她便不去了,省得给厂督惹麻烦。   毕竟这饺子宴,也就图个热闹,实在不行,她在提督府陪厂督吃也是一样的。   靳濯元合上帖子,背手在身后,也没说能不能去。   “想吃饺子?”   陆芍点点头。   靳濯元转身往院外走:“福来,备车。”   陆芍听见“备车”,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心里没底,便开始摇头:“厂督,我不吃了!我们回屋里用晚膳吧!”   她的指头勾在一会儿,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仍有些怕他。   “重泽楼的饺子,临到冬至,嘱人排队都吃不着,确定不吃了?”   一听重泽楼,陆芍眼都亮了。   重泽楼是汴州最大的酒楼,足有三层高。就算寻常日子,也座无虚席。碰上紧要的节日,需得提前知会付定,才能给你留座。   里边菜式多样,炸、脍、腌、炖、炒,单一种烹饪方式,都能将其他有一技之长的酒楼比下去。   陆芍来汴州一年,出府时回回路过重泽楼,每次都是掀开轿帘远远瞧一眼,飞檐连廊,灯烛煌亮,热火朝天。   “要吃的要吃的!”她眉眼弯弯,点头时,钗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靳濯元头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仿佛将天上的星子盛入眼里。   “吃个饺子就教你开心成这样了?”他按住她的脑袋,免得她上跳下窜:“还不快走。”   陆芍理了理发髻,转身跑入屋子:“厂督你稍待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屋门一阖,他就被陆芍不留情面地关在屋外。   靳濯元盯着紧阖的屋子,沉了脸色。   *   汴州最繁华的当属丰乐街,丰乐街周遭瓦市众多,酒肆教坊林立,一到夜里,笙歌婉转,整座城都沉溺在纸醉金迷当中。   马车缓缓行驶,车厢内,陆芍掰着指头,喋喋不休地报菜名:“除了饺子,我还想吃洗手蟹、炉焙鸡、货鳜鱼、金丝肚羹、汤骨头乳炊羊。”   靳濯元盯着她,说是换衣裳,不过是将藕粉色的小袄换成明丽的鹅黄色。他瞧不出衣裳款式哪里不同,却觉得鹅黄色衬人,衬得陆芍肤质透亮,像个软糯糯的白玉团子。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白日里还是还是好天气,一到晚间几片黑灰色的云乌沉沉地压在天边。   陆芍挑开帘子,张望了一眼:“厂督,好像又要落雪了。”   话才说完,就见几片飞雪在灯烛的照映下翻卷落下,她伸手去接,接到一片完整的雪花,宝贝似地捧至靳濯元的眼前:“厂督快看!当真落雪了。”   靳濯元身子阴寒,受不住外头的冷风,他轻咳了一声,将头扭至另一侧。   陆芍意识到这点,立马阖上毡帘。她本来坐在马车左侧,见如此情景,便撞着胆子挪过去,坐在靳濯元的身边,拿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行至重泽楼,地面已经铺了一层绒雪。   靳濯元率先下了马车,长身立于雪中,雪落在发间,他朝陆芍伸手,陆芍站在马车上,俯身看他。   他穿着玄色银纹的锦衣,露出领间红色里衣,身上披着黑褐的斗篷,一应暗色,却有种说不出的华彩。   陆芍怔愣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觉得这样华贵的人,理应鲜衣怒马、潇洒自在地活着。   “愣着做甚么?”靳濯元催促道。   陆芍思绪回笼,抿了抿嘴,还是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悄然将心底的触动收回。   她愤愤地缩回手,心里暗道才不要他扶。   可惜天公不作美,因为落雪,马车的边缘沾了水,有些湿滑,陆芍下马车时脚未踩稳,没个支力点,整个人直直地扑向靳濯元。   靳濯元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肢,裙摆一旋,稳稳地落在地上。   二人身子紧贴,他掐着陆芍的腰,脸色沉得可怕,连带语气都凶了几分。   “长本事了你?”   她知道靳濯元说得哪桩事,还是狡辩道:“我...我只是没站稳。”   诚顺冒着冷汗,在一旁打圆场:“外头冷,夫人身子娇弱,可别冻坏了。”   靳濯元松开她,自顾自地迈入酒楼。   陆芍感恩戴德地望了诚顺一眼,步调轻快地跟了上去。   重泽楼内香气四溢,一楼大堂座无虚席,压根没有空余的位置。   招呼的小二、听凭使唤的大伯、换汤斟酒的焌糟、散卖果实萝卜的撤暂穿梭其中,忙乱中透出有序。   诚顺同小二附耳说了几句,小二心领神会,引着他们往三楼雅间走。   雅间暖意融融,白色香雾幽幽缭绕。窗檐处积了落雪,同样是白色,冷暖却是天差地别。   落座后,便有人上来斟茶,更有歌妓相迎,衣着轻透,怀抱琵琶,扭着腰肢走上前来。   诚顺正要呵斥她们下去,却见靳濯元搁下茶盏,瞧着一门心思只知道吃的陆芍,淡淡开口道:“留着吧。”   诚顺和福来对视了好几个来回,厂督反常,他们心里自然疑惧。   诚顺借故出了雅室,福来也借着催小二上菜的由头,一并退下。   廊间,福来频频擦汗:“今日宫里发生甚么大事?厂督来酒楼,何曾留过打酒坐的?”   诚顺透过缝隙,时不时望里外。只见为首的歌妓步步贴近,差些就要软在掌印身上了。他扭过头,不敢再瞧:“今日有个不长眼的宫人企图接近掌印,还被掌印发去浣衣局了。这才过了多少时辰,怎又好上这口了?”   “夫人还在里边,就当着夫人的面,这怕是...”   福来想说“不妥”,又不敢随意置喙。   “我瞧夫人吃得正欢,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话音甫落,就听见碗盏破碎的声音,诚顺推门而入,那些个花枝招展的歌妓跪了一地。   “都滚出去。”   雅间的歌妓整理好垂落的衣裳落荒而逃,诚顺和福来退下身去,敛声屏气地阖上屋门。   陆芍手里的木箸插着圆鼓鼓的饺子,茫然地转向靳濯元。   “不是说喜欢咱家吗?”靳濯元坐在软垫上,一脚屈起,有股子放浪形骸的痞气:“方才瞧清了没?”   她需要瞧清甚么?方才只顾着吃,完全没有注意。   “瞧...瞧清甚么?”   靳濯元拿手去抹她唇角的汤渍,力道不可谓不重,大有惩罚的意味。   诚顺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尽法子勾人。他不信,刻意带人来酒楼验证一番。   陈簌喜欢他,知道来勾他,酒楼打酒坐的想要讨他欢心,也来勾他。反倒是他榻上的小丫头,整日乖嘴蜜舌,嘴上说着喜欢,今日稍一对比,才知这丫头完全没将他放在心上,哪里有半分喜欢的模样。   歌妓唱曲时,她在吃东西。歌妓拿眼神勾他,她在吃东西。歌妓贴身过来,她仍在吃东西。   可见就连吃食都比他紧要。   靳濯元一直都很清醒,从不屑于谈论情分。他清楚地知道,依他的性子,寻常人避之不及,哪有真心实意待他的,陆芍说喜欢他,也不过是忌惮他的脾性,不敢惹他生气。   大抵是占有欲使然,他仍是不自觉地捏着陆芍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她的双唇,胭红的口脂印在指腹。   “咱家不喜欢心口不一的人。”   陆芍被迫直视他。   靳濯元眉眼很好看,是那种能让人沉沦其中的好看。他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胁迫与危险,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人拆骨入腹。   陆芍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手里的饺子再不吃就要凉了。她的小脑袋飞快运转,想了好半晌,也不知道厂督为甚么生气。   横竖先放低姿态,撒个娇,她往常做错事,也是同祖母撒娇蒙混过关的。   “厂督...”她软着嗓子,伸出一根指头,勾了勾靳濯元的腰带:“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动作极轻,像兔子轻薄的双耳在掌心轻颤。   靳濯元的手一顿,眼底划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恢复如常,再开口时,平日清冽的声音,多了一分沙哑。   “那便要看芍芍如何做了。” 第22章 脱了   小小的雅间,没设座椅,只在铺绒的地面摆了四个蒲团,陆芍跪坐在蒲团上,嫩生生的下巴陡添一抹浅粉。   是靳濯元方才掐的。   “喏。我把饺子都给你。”陆芍推了推面前的碟子,在酒楼里还能做甚么,将自己喜欢的吃食让给厂督,这是她能想到的,哄人的最好办法。   靳濯元瞧见码放整齐的饺子,咬着牙冲她笑了笑,下一瞬,腾然起身,动作之大,差些掀翻面前的桌案。他怒声吩咐道:“诚顺,回府!”   陆芍眨了眨乌溜溜的眸子,将木箸上的最后一个饺子塞入口中,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内,气压沉得可怕,一路至提督府,陆芍还未斟酌出适当的言辞。   下了马车,风雪愈大,陆芍跟在靳濯元身后,福来替她撑伞。   府里纱灯连片,风一吹,打着旋儿,照清脚下的路。   陆芍瞧着前边翻飞的斗篷,心里顿时生出个胆大的主意。   她突然止住步子,双眉蹙在一块儿,故作疼痛地俯下身子:“甚么崴脚的破石头,好疼呀。”   福来提着灯笼左右照了一圈,平坦的路上别说是块石头,就连个碎小的石子都不曾有。   可是小夫人演得认真,他往后的荣华全部倾注在小夫人身上,小夫人冲他挤眉弄眼,他自然是要帮衬些的。   福来伸脚踢了踢空无一物的地面:“当真好大一块石头。夫人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陆芍翘着脚,努力挤出两滴可怜兮兮的眼泪:“疼得厉害,大抵是崴着脚了。”   她瞧着前边带着劲风的衣袍,还装作体贴道:“厂督,外头冷。你先回屋子,不用管我的,我缓缓走便是了。”   靳濯元压根没搭理他,非但没放缓步子,还加块了步调。跟在一侧的诚顺,只能小步快跑才堪堪跟上前边的人。   陆芍怔愣在风雪中,同福来面面相觑。   “夫人,现在当如何?”   陆芍抿了抿嘴,失落地垂下脑袋。还能如何,骗都骗了,总不能活蹦乱跳地回去。   她踮着脚,缓缓挪动着。夜里天寒地冻,料峭的冷风从面上刮过,纵使戴着斗篷的绒帽,仍旧觉得小脸生疼。   早知如此,便就不装了。   她瘪下嘴,懊恼地嘀咕了一声。   又是埋首走了几步,眼前突然浮现一双黑色的皂靴,一抬头,正好对上靳濯元隐忍怒气的眸子。   他推开诚顺的伞,上前横抱起陆芍:“自找苦吃。”   陆芍双手环住靳濯元,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处:“呜呜,好疼呀厂督。”   “是吗?”他甚至懒得戳穿她,一脚踹开主院的屋门,绕过屏风,将人抱至榻上。   屋内,流夏和云竹正整理被褥,听见动静回身,便瞧见自家姑娘赖在厂督身上,在外人瞧来,做足了缠绵悱恻的模样。   她们红着脸,自觉退了下去。   靳濯元站在榻前,冷冷吐出两个字:“脱了。”   陆芍紧了紧自己的小袄,双手交叉挡在身前:“脱...脱甚么?”   她昨夜也是身着寝衣,同厂督躺在同一张榻上,可外衣都是在湢室里头脱的,现下要当靳濯元的面脱衣,陆芍面薄,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那双去扯衣带的手更是抖如糠筛,解了好久都没解下来。   靳濯元抬眉,将她笨拙的动作一一纳入眼底,后来实在没了耐性,火气上来时,直接捉住她的脚踝,向前一拉,三两下脱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腕光洁细滑,里凹的线条正好贴合靳濯元的虎口。   陆芍衣裳半敞,双手撑着床榻,勉强支起自己身子,面色早如靳濯元的里衣,红得醒目。   她咬了咬下唇,没料到厂督会察看她的伤势,一时间说谎被揭穿,又会错意解了自己衣裳,两桩事碰在一块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芍芍娇贵,咱家可要仔细瞧瞧,别的伤了筋骨,落下甚么病根来。”   他的手托着脚腕,趁机在她脚心挠了挠。陆芍怕痒,靳濯元每一下抓挠,就如千万只小虫在心口啮噬,陆芍忍不住,开始求饶。   “向咱家求饶的人多着,也不见咱家心软当真放过他们。”   陆芍揪着身下的被褥,笑得肚腹酸痛,实在受不住,便拿脚蹬了蹬靳濯元,一个脱力,就将靳濯元从床沿处踹了下去。   堂堂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从来只有他拿捏别人的份,今夜竟被一娇弱的小丫头从床榻之上踹了下去。   这事若传入东厂番子耳里,他索□□权请辞,省得惹人嗤笑。   “厂督!”陆芍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几乎连滚带爬地下榻。她捧着靳濯元的手臂细细察看一番:“厂督你没事吧!磕到哪里了?疼不疼?要不要喊医官来瞧瞧!”   “喊医官?”他撑起身子,一把掐住陆芍的腰:“你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咱家被你从床榻上踹了下来?”   陆芍去掰他的手指,掰开一根,勾着晃了晃:“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把控不住,力道大了些...那你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把控不住?芍芍的脖颈这么好看...”他咬着牙,阴恻恻地笑着:“断在手里也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快感。咱家也有些把控不住。”   他反过来捏住她的指腹,重重施力,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力道要是落在脖颈,她今夜便要孤身去见阎王了。   陆芍吞咽口水,缩着脖颈往他怀里拱了拱,像只撒娇求好的小兔子,心虚地笑道:“厂督您说笑了,您大人有大量,怎么会同我一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呢。”   她没见过厂督心狠手辣的模样,便觉得这位祖宗,气性虽差,说话也狠,还喜欢三番五次吓唬她,却也不如朝野上下谣传的那般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还特地沿途折回,抱她回屋内,可见事情还是有撒娇转圜的余地。   陆芍攥着他往榻前走:“厂督今日先去大内为圣上分忧,晚间还带我去重泽楼吃饺子,都来回奔波累了一日,现下再为我发脾气,劳心伤肝,当真是芍芍的罪过。”   说着,便要伸手去解靳濯元的衣带,大有安置下来揭过此事的意思。   靳濯元冷着张脸,落座在床沿处,一把揽过陆芍的腰。   陆芍惊呼一声,向前扑去。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趴在靳濯元的双腿上。   宽大的手掌紧摁她的腰肢,腰肢不堪一握,往下是连马面裙遮不住的软翘。   大抵身下垫着靳濯元的双腿,臋线弧度愈发明显。   他很快落下掌来,力道不重,只那么一下,便却足够教陆芍羞愤欲死。   隔着厚厚的马面,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可手掌落在那处,竟像是未着寸缕地站在他面前。   一掌过后,靳濯元再没有旁的动作:“不打算起来了?”   陆芍这才涨红脸,慢腾腾地起身。   *   一番洗漱后,她仍是睡在里头。屋里油灯未灭,侧身躺时,能瞧见靳濯元宽劲的背脊。   “厂督,还疼吗?”   方才脱力踹他,他的背脊正好磕在带有折角床沿上。   靳濯元双目紧阖,呼吸清浅,没有搭理陆芍的话。   他尝过长剑没入胸口的痛楚、受过从净房出来站不住脚的屈辱,好不容易撑到晚上,以为阖眼睡去,就能暂时忘记仇恨,然而就在睡梦中,也免不了烈火灼烧的煎熬。   他这十五年都是这般过来的,不过二十三,就像仿将世间的凄苦都挨个尝遍,从来没人问他疼不疼,久而久之,他好像也失去了感受疼痛的能力。   陆芍问他磕疼了没,他大抵是不疼的。   屋内落针可闻,反衬出窗子外砭人肌骨的风声。床榻里侧的人儿挪动身子,半晌,脊背一暖,娇小柔软的身子紧贴了上来。   隔着薄薄的衣料,陆芍才知他的身子竟是冷成这幅模样,碰触到时,冷不防哆嗦了一下。   她冬日怕冷,身子虚寒时,也暖不到哪儿去。可是两人相拥取暖,总好过一人独自捱着,她将自己的余温分他一些,一直到二人温度均衡,才倦倦地睡了过去。   东暾淡未熹,北吹寒更寂。[1]   靳濯元头一回睡了安稳觉,平日试过多少好香,都不见得安下神来,夜里任何风吹草动,诸如细雨骤停、枯叶翻卷,他都会疑神转醒。   今晨醒来,竟不知昨夜落雪停在何时。   他回身瞧了一眼仍在酣睡的陆芍,厚厚的褥子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就这么捂着他,睡了一宿。   靳濯元顿觉心绪繁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周身游走。愈想辨清情绪,心底愈生躁郁,条理清晰的头脑混沌开来。   他掀开被褥,刺骨的寒意勉强令人清醒。   诚顺和福来就侯在屋外,只待掌印起身,伺候他更衣洗漱。今日出奇,一直到掌印平日出门的时辰,都未听着他开口唤人。   诚顺壮着胆子轻叩屋门,几声过后,屋门被人拉开。   靳濯元身着红色坐蟒袍,腰间的玉带扣戴整齐,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他今日面色不错,容貌端正,却因一身红袍显得有些张扬,说得悖逆些,大有潜龙之姿。   “大清早的,吵甚么?”声音舒缓清朗,细听之下,才品出其中隐藏的怒意。   诚顺委屈地收回手,掌印做事周密有章程,每日都在同一时辰起身出门,一日都不曾更改。今日事出反常,直到出门的时辰都不见他唤人,这才越矩叩了几声屋门。   叩门声音也不响,何至于落个“吵”字。   “将洗漱用具和晨食端至西次间。”   底下的人颔首道是,轻手轻脚地端了进去。   八珍玉食摆了满案,揭开瓷盖,热气腾腾,香气飘了满屋。   靳濯元大致扫了一眼,提不起食欲,这么多珍馐摆在眼前,竟还不及陆芍做的那盅白糖粥。   统共没吃几口,就觉得寡淡,拿帨巾擦拭手,边擦边问:“吴友轩审得如何了?”   提起吴友轩,诚顺就记起南阳伯爵府递来的帖子。   诚顺跟着靳濯元也有好几个年岁,对朝中官员之间盘曲的关系略有所知。   “掌印,南阳伯爵府的大娘子正是户部右侍郎吴友轩嫡亲的妹妹,您前脚刚将吴友轩押去诏狱,她后脚便着人递来帖子,这其中恐怕不是贵眷小聚这般简单。夫人不知其中门道,若是赴宴,恐教有心之人利用。”   靳濯元瞥了他一眼,拭手的动作一顿。   福来眼尖,立时扯了扯诚顺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多舌。   “咱家只是问你,吴友轩审得如何了!”   诚顺垂眉道:“一直是常千户在审,至今...至今还未有结果。”   “没有的东西。”他将帨巾扔在桌面,脸色沉得可怕,起身吩咐诚顺:“备马,去诏狱。” 第23章 他们好像是打余州来的   诏狱独立于三法司,掌管拷掠刑讯,名义上归北镇抚司署理,后来锦衣卫受制于东厂,审理的实权便落在靳濯元的手上。   若说三法司兴许会顾忌律法,诏狱的审讯大多依着人治。   人治,就难免会泄私愤,逞淫威。   在外人瞧来,诏狱刑法残酷,承袭下来的古制,已不足惩戒,而后又多了剥皮、刺心、抽肠、梳洗等令人闻之色变的酷刑。   可以说入了诏狱,死得快才是桩好事。里头大有被关二三十年,四肢僵化、溃烂生疮的人,这些人,暗无天日地苟活着,就连求死也不得应允。   鲜红的衣袍拂过古旧的石阶,愈往里,地面寒湿,阴风里灌,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晨光逐渐遮拢,只有墙头悬挂的油灯堪能照清一隅。幽暗的光亮斜照在来人的脸上,分明的棱角,给人一种紧绷的压迫感。   常至琛瞧见那抹红,很快放下手里的铁烙,搬来贵巧的黄花梨官帽椅,用袖口擦拭了好几回,才请他落座。   “审得如何?”他语调平缓,眼神落在地面积攒的血水上。   血渍的腥臭令人作呕,偏他沉浸其中,只觉得这味儿比博山炉中的雪中春信还要好闻。   不知鲜血能否制香,倘或可以,焚在室内,正好可以解他嗜血的瘾癖。   常至琛跪下身来:“属下无能,撬不开他的嘴,自向厂督请罚。”   靳濯元摆了摆手,示意他依照规矩自领刑责。   常至琛心里门清,没有过多的辩驳,只道了声“是”,便躬身退下。   “吴大人。”他没有抬眼,只是自顾自地拨弄指环:“醒着?”   吴友轩尚有意识,迷蒙中听到靳濯元的声音。他不敢睁眼,以为缄口不言就能逃过审讯,便垂着脑袋,佯装昏死过去。   靳濯元嗤笑了一声,示意底下的人解开刑架上的铁铐。随后又勾起一抹疏淡的笑意:“吊起来。”   吴友轩的双手被粗实的麻绳捆住,高高吊起。整个人的重量都倾注在双臂上。他咬牙强忍双臂下坠时撕裂的痛楚,以为这便到头了,谁知行刑的官吏突然松手,只听见骨头错位折断的声音,凄厉的嚎哭充斥整个刑室。   他瘫在地面,缓缓睁眼。一睁眼便是靳濯元居高临下的脸。   “醒了?”   吴友轩断了双臂,动弹不得,只两片煞白的嘴唇上下磕绊,颤颤巍巍地说道:“真的没有同伙,这事都是我一人做的,真的没有!”   贪污卖官一事,多少需要同谋打点。在场的都是公门中人,说是一人做的,谁也不会相信。   只是靳濯元今日前来,并非打探此事。东厂档头最擅侦缉,就算他不说,查清顺州贪污案也是迟早的事。   他今日前来,为的是另一桩事。   诚顺站在一侧,手里捧着画轴,画轴铺开,熟宣上勾画着一位眉目清秀的人。   画像描绘细致,就连他衣着的纹样都一一画了出来。   吴友轩喘着粗气瞥了一眼,几乎脱口而出道:“不认得。”   “不认得?”靳濯元蹲下身来,摁着他的眼:“不认得你眼皮胡乱跳甚么?”   吴友轩解释道:“这人样貌普通,我当真没甚么印象。”   “咱家却听说,这人七日前一直在你府前转悠,不是来寻你,难不成是来寻你夫人的?还是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挂坠,坠子明晃晃地摆在吴友轩的面前。   吴友轩瞧得清楚,上面镌刻的小字正是他幼儿的乳名。   靳濯元收回金叶子,直起身问道:“还是说,是来给你的稚子送满岁礼的?”   吴友轩怒目圆睁,眼底布满红血丝,面目狰狞地盯着靳濯元:“你将我夫人和幼子怎么样了!都道祸不及妻儿,我的事,同他们有甚么干系。”   “此番知道妻儿无辜,你贪没粮税时,怎没想到顺州无辜人家,就缺你这口粮。”靳濯元捻着金叶子,还是一贯慢条斯理的口吻:“不过这些,都与咱家无关。咱家也不是替他们向你讨公道来了。我只最后问你一遍,这画像上的人,你认得不认得?”   吴友轩咬着牙,额间青筋凸起,好半晌都未开口。后来大抵硬撑不住,眼底的猩红逐渐退去:“我同他没有过多交集,也不认得他们的身份。只是七日前见过一面,给了些散银,好教他们在汴州置办行头。”   “中间是谁传话与你?”   吴友轩阖眼,认命地回道:“都察院都御史,俞灏,俞大人。”   “俞灏。”靳濯元将金叶子丢至吴友轩身上,丝毫不觉得意外:“啧,不怕死的人,当真是多。”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吴友轩在后头拼命嘶喊:“厂督,妻儿无辜,望厂督放他们一条生路!”   靳濯元充耳不闻,非必要,他从来不动妇孺,方才不过是吓唬他,并未当真拿他妻儿如何。   诚顺跟在他后头,对这场面见怪不怪:“掌印,接着去哪儿?可要着人先将俞大人拿了?”   “拿了做甚么?自是要留着。”   堂堂都察院指挥使,不惜诱人刺杀他,怎会只瞧上顺州这一并不富庶的小地。   他的眼神落在诚顺怀里的画像上:“带咱家去瞧瞧这两具尸身。”   冬日寒冷干燥,尸身停了几日都不见溃烂。这些人在刺杀他前,做足了准备,发现自己逃脱不得,便率先咬牙服毒,七窍流血而亡。   这毒药也是常见,寻常医铺都可配着,没有甚么稀奇的地方。本来以为只是秉直的草野之人,见不得他把持朝纲,奸宦当道,这才不自量力动起手来。   然而,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痕迹都被人清抹干净,就凭这一点,事情做得太漂亮,反倒是物极必反,教人疑窦丛生。   仵作将这几日的勘验一一回禀,靳濯元蹙着眉头,紧盯着木板上的尸身,缄默不语。   半晌,过道处传来几阵脚步,拴着铁链的木门被人推开。福来站在一侧,替后边的人让出道来。   靳濯元回身望去,只见一身着簇新袄子的小丫头,正提着食盒,捂着口鼻,施施然向他走来。   “你来做甚么?”这话像是质问陆芍,眼神却是盯着福来,大有苛责的意味。   陆芍摆了摆手,腥臭的味道钻入鼻尖,她不适应,小脸不自觉皱成一团。   “别怪福来。是我听闻你晨食用得少,怕你饿着,便做了些温吞的南食给你送来。还有就是昨夜...就是昨夜...”   靳濯元抬了抬眉,心情舒展:“看来是长记性了?”   她愣了一瞬,后知后觉这“长记性”所谓何事。她羞赧地垂下眸子,睫羽像两把小扇子,扑扇了两下。薄薄的指甲揪扣着食盒的提柄,只觉得臋上仍在隐隐作痛。   “总之...总之是为了身子,您好歹吃些。审理案件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他清早一直呆在阴暗的诏狱,竟不知外头已过了午时。   “你用过午膳了吗?”   陆芍摇摇头,她昨夜去了趟重泽楼,回时身子乏累,睡得昏沉,今日醒来,被褥掖得整齐,暖和不透风,就连帐帘也被拉得严丝合缝,遮住天光。唤来流夏和云竹,才知已近巳时。   原以为是流夏心疼她,想让她舒舒坦坦地睡一清早,开口一问,才知流夏今日还未踏入主院,思来想去,这褥子和帐帘,应当就是厂督的手笔。   她一直对踹他下榻的事心怀歉疚,又听闻他晨食用得少,便生了做午膳的心思。在小厨房忙碌了几个时辰,就连晨食都是潦潦用的,哪里有功夫用午膳。   陆芍摇头:“没有。”   靳濯元用手指敲了敲食案:“一起用吧。”   闻言,陆芍抬起眸子,笑意直达眼底,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甫一靠近,才发觉靳濯元的身后躺着两具尸身。   这是她头一回瞧见死相可怖的尸首,面上笑意骤敛,眼底浑是惊恐。   陆芍吓得檀口微张,喉间梗塞,说不出话来。   靳濯元以余光瞥了一眼尸身,示意仵作盖上白棉布。饶是如此,陆芍也吃不下东西了。   瞧靳濯元胃口尚佳细品膳食,她却是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就差将晨时用的早膳一并吐出来。   “这便是当日刺杀咱家的人。”   靳濯元进食不喜说话,实在是瞧见陆芍一幅魂不附体的模样,恐她昏厥过去,这才寻了个话头,分散她的注意。   陆芍愣愣地转过脑袋:“那他们是被厂督杀的吗?”   靳濯元眼皮微掀,进食的动作一顿:“在你眼里,咱家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吗?”   这话问的就连靳濯元自己都觉得心虚。   陆芍同诚顺和福来对眼,暗暗反问,难道不是吗?   但最后还是摇了摇脑袋。   “他们是服毒自尽的,咱家正查他们的身份。”   陆芍似懂不懂地点点头,她瞧着尸身袖口的纹样,觉得在哪儿见过。   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那两具尸身道:“他们好像是打余州来的。” 第24章 若有郁结,又会是甚么呢   满室寂静,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从不曾见过可怖的场面,现下却站在两具尸身前,轻而易举地指出线索。   靳濯元站起身来,饶是有些惊讶,仍不忘从容淡然地拿帨巾拭手。   “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陆芍往尸身那处挪动步子,愈靠近愈觉毛骨悚然。她两根指头,哆嗦着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白棉布。原本露出一角的衣袖,现在完整地落入陆芍眼底。   她本来尚有些拿不定主意,以指腹捻过布料上的经纬后,却是一口咬定:“他们就是打余州来的。厂督你瞧,虽说各地的棉布差异不大,但是余州房台县有个曹娘子,她弹得棉花极为纯熟,织布尤为精软,余州许多冬衣大多出自她手。且撇开棉花不论,光从这挺括的棉布,也能瞧出些门道来。”   靳濯元抬了抬眉,这小丫头平日里惧他怕他,说话也是软语轻声,甚至有时还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今日说了一连串的话,说话时,那双乌溜溜的眸子泛着活俏,竟比往常还要明丽几分。   陆芍将话顿在这儿,自然是想靳濯元追问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总是盼着旁人夸她赞她,陆芍也不例外。   其实话说到此处,靳濯元大致知晓判断的依据,饶是如此,还是顺着陆芍的小心思,继续问道:“甚么门道?”   陆芍笑意更深,仿佛要将浑身的本事都倾泻出来:“棉布花色繁多,大井纹、棋局纹[1]各类都有。但是余州出仕和商贸之风并行,为求金玉满堂,蛟龙暗样盛行,意为蛟龙得水,这也是余州特有的棉织。”   靳濯元确实没料到她懂得这般多:“可见呆在咱家身侧竟是淹没了一身学识。”   陆芍抿了抿嘴,垂下眸子,敛起眼底的熠熠的碎芒:“先前祖母经营过绣房,既是刺绣的手艺,自然要跟布料打交道。可惜我那时顽劣,祖母的手艺只学了三四分,现下也只是班门弄斧,正巧教我歪打正着罢了。”   顽劣?   他实难想象,这丫头瞧着乖顺,顽劣起来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不过,说起余州。   靳濯元掌心微敛,眸色晦暗不明。   他对顺州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一提‘余州’和‘俞灏’,一些陈年旧事铺天盖地地裹挟而来,他的面色几近煞白,袖袍下的指骨也逐渐泛出青白之色。   陆芍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生怕他像先前一样浑身不适,心里头关切,上前捂住他的手。   他的手僵冷,不带温度力道又大。陆芍掰了好一会,才将小手塞了进去,忧心地唤道:“厂督,你怎么了?”   诚顺对掌印的病因也是一知半解,想不出余州这地同掌印有甚么关联。   余温从掌心传来,靳濯元意识回笼,很快恢复如常:“没事了。回府吧。”   回府马车上,陆芍同他并肩而坐。她的手不算太暖,却也比靳濯元好上许多,柔软的手合在一块儿,像只小暖炉被靳濯元拢在掌心。   对那些体弱的人,陆芍总是油然生出同情心。她知道厂督这幅模样,并非身子出了问题,否则满京遍地医官,加之大内的太医,总也不至查不出病因。   左思右想,大抵还是心结所致。   陆芍侧首去瞧他,他的肌肤是泛着玉泽的瓷白,纵然阖眼敛起气性,周身也弥漫着落落穆穆的疏淡。   这样只手遮天、玉食华衣的人,若有郁结,又会是甚么呢?   *   三通鼓后,朝参官分列两侧,直至钟鼓司敲鼓响钟,文武官员才从左右掖门而入。   近几日雪雨连日,汴州还好,稍往北的地方,人畜冻死不计其数。   临近年末,再往后便是除夕正月,原本正是要置办年货、筹备除旧的时候,农户突临灾害,来势汹涌的风雪,将一年到头的喜庆都淹埋在厚厚的雪堆里。   魏辞原想差都察院的人勘察赈灾,一问都御史俞灏,俞灏倒是推荐了一人,正是新上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廖淮。   “廖大人做事刚直缜密,臣以为差遣廖大人前去,另着巡按御史和灾地按察司齐力勘察,定能安抚流民,平定慌乱。”   这次赈灾是立功的好机会,廖淮年轻上进,俞灏妄想拉拢,自然不想将这美差让于别人。   有俞灏举荐,魏辞也算是安心。   俞灏为官多载,虽是先帝跟前的老人,却也不像那些旧臣一般依仗着自己的威望给自己下脸色。   魏辞觉得他能堪重用的,举荐的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正是要颁布口谕,一直站在一侧听政的靳濯元开口说了话。   “都察院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事多得很。哪有功夫去灾地勘察。”   话音甫落,底下的人窃窃议论起来。   “不知俞大人哪里得罪了他,到手的美差竟被他中道拦断。”   站在一旁的文官挤眉弄眼,示意他少说些:“吴大人的事你忘了?不过是依常谏言献策,现在落到诏狱去了。你可不知,吴府上下哭得肝肠寸断,这往后恐怕是有受不尽的苦咯。”   靳濯元淡然地扫了一眼,抬手指了指队列末端:“赈灾一事,就着周景去吧。”   周景官至都给事中,不过七品。原先哪里轮得上七品官员在乾清门露面,不过是朝纲积弊,无人去管这一条例,后来凡是京官,都可参加其中。   朝中大臣心里明白,给事中和都察院互不隶属,三品以下官员由吏部考校,给事中却由圣上直接考察。是以都给事中品阶虽低,却是个令百官忌惮,握有实权的,就连都察院都不能干涉他们监察。   靳濯元抬周景压俞灏,显然是要让都察院和给事中相互制衡。   可有那么一桩事,大家都闹不明白。   都给事中就算没有门道,也算是一个一路高升的官位。周景至今压在七品,无非是平日言辞激烈,不懂斫方为圆。   整个汴州,憎恶靳濯元的人大有人在,也不见得他们冒尖出头,直愣愣地驳他脸面。这个周景却个不懂变通的,有好几回上疏都在指责靳濯元的不是。   靳濯元素来记仇,今日又怎会将赈灾的机遇让于周景?   魏辞也没料到他会差遣周景去勘察。   “赈灾一事后,周大人顺路去趟顺州,清查赋税一事,就交由六科给事中去办。”   兜兜转转,又落到赋税这一事上。   周景显然不愿听他的,他拱手询问魏辞的意思。可巧魏辞近几日也正愁寻不着人手,靳濯元抬手一指,就将这硬骨头丢给了周景,也算解了他心头的一幢忧心事。   这事就这么敲定。   早朝散去,不少官员围聚在周景身侧,恭祝有之,其中也不乏宽慰安抚的话。   清查赋税牵涉颇广,势必得罪朝中重臣。好些人都说,大梁赋税历来已久,贸然改动,恐生事端。   他前段时间仔细衡量过了,靳濯元所说的赋税改革,于国于民,其实都不算是坏事。怕只怕这奸宦独揽大权,借着改革的名义,将朝堂搅得一团乱。   *   暖阁内,魏辞不解地问靳濯元:“掌印,为何遣周景去?”   旁人兴许不知道,魏辞心里了然,赈灾也好,清查也好,都是朝中官员建功立业的机遇。   只是有些人顾虑太多,这怕得罪人,那也怕得罪人,这才不敢站出来。   靳濯元没有多说甚么,只是将自己厌恶显在面上:“咱家瞧不惯俞灏。”   魏辞扯了扯嘴角,这么荒唐的理由,到了靳濯元的嘴里,好像说出了几分正经的道理。   “也罢,借着赈灾好歹指派出了清查的人选,这桩事眼下尚且可以告一段落,后边的事总得等到周景勘察回来再说。”   “告一段落?”靳濯元神色复杂:“顺州的问题显露在表面,是好查的。最怕那些瞧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地儿,不亲自去瞧瞧,恐怕当真查不出甚么问题来。”   “哦?”魏辞站起身:“掌印可是听到甚么风声了?”   “咱家找到杀手的来处了。余州。”   这杀手就是当日暗算刺杀靳濯元的人,能查到杀手的来处,自然是好的。   “可是这两人同税收有何干系?”魏辞一脸不解。   “这两人正是听从俞大人的差遣,不远万里从余州北上。圣上也不想想,此回赋税改革牵扯不少州县,俞大人为何单从余州挑这二人来刺杀咱家?”   魏辞凑近了问:“为何?”   靳濯元蹙了蹙眉,只觉得这小皇帝若要独当一面,有所作为,还差些火候。   他抿了口茶,默不作声地等着魏辞自己想明白。   “俞大人在余州能有甚么利益?余州田赋透明,想贪也无处可贪呀!”魏辞嘀咕思忖着。   “所以咱家才要亲去余州,只有去了,才能摸清俞大人打得是甚么主意。派人刺杀一事,能得手自然是好的,倘或不慎被咱家反绞,事情传出去,就说奸宦加害无辜良民。这样一来,余州的百姓愤怒有之,便要引起民怨。”   话说到这,靳濯元骤然蹙起眉头。   激起民怨?   若单是想推翻赋税的改革,余州总计人口也非州县中最多的,光是激起余州一地的民怨又有甚么大的用处?   他拨转着指间白玉指环,忽然觉得,俞灏此举恐怕不单单是贪污色银这般简单。   魏辞却只听见“亲去余州”四个字,他惶惶不安地攥紧着衣袖:“掌印要离开汴州?”   魏辞年轻,心思不够沉稳,平日有靳濯元站在身侧,这才有了同朝臣对峙的胆气。自打他登位后,大小事都是同靳濯元商谈之后才有决断。   靳濯元一说要去余州,魏辞心里没底,要把偌大的朝堂交在他手里,他哪来的章法。   可他到底是不能阻扰靳濯元行事,只是郁郁不乐地问道:“掌印几时回?这事可要对外张扬?”   需得摸清这点,日后朝臣问起掌印的去处,他才不至漏了马脚。   靳濯元目色深沉。   余州。   他记得,府里那小丫头正是从余州来的。 第25章 若出甚么事,咱家可不会……   回提督府的路上,靳濯元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小丫头身子娇嫩,落在那处,恍如坠入云端。柔软地不像话。   他记得她迷迷蒙蒙从他腿上爬起来的模样,涨红的小脸像喷薄而出的晨光,这在常人看来,足以令人动容心软。   可他到底不是个正常人,这份动容心软总要比常人来得迟些。   马车缓慢行驶,到提督府时,霞光满天,落在主院月塘的水面,像是洒了一渠的玛瑙。   他从月洞门走出,刚走至木桥一端,就见一身着柿子橙比甲的小姑娘朝他小步跑来。她的发髻上系着橙红色的绢带,簪着浅粉色的绒花,迎风一跑,齐齐飞扬起来。   “厂督!”她手里捧着伯爵府的帖子,笑得眉眼弯弯,带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您准许我去啦!”   陆芍倒不是贪嘴那几个饺子,她只是喜爱热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来汴州一年,所认得的人不多,先前识得几个贵女,秉性纯良,偶尔也能说得上话。料想此回摆宴,谁也不会驳了伯爵府的脸面,几人又能聚在一块儿,总归是有话要说的。   思及此,陆芍也多了几分期盼。   靳濯元不置可否,他抬手扯了扯陆芍发髻上的绢带,扯散一根,绕在自己的指尖,绕了一会儿,又捻着绢带去闻。   荼蘼露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   “我过几日要去趟余州。”   话音甫落,除了檐上鸟雀不合时宜地叫唤,余下的声音好似都随着余晖沉落在乌黑的天幕下。   靳濯元不需抬眼都能猜着陆芍的神情。   陆芍紧搂着那张帖子,比起回余州,伯爵府的饺子宴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生长在余州,往前十四个年头的温情皆是来自那里,尤其是了解国公府的冷暖之后,她愈发眷念起在余州的岁月。   祖母过身,绣房也被当地胥吏侵占,她明知就算回去,也回不到从前,可人嘛,总是念旧,仿佛寄托念想的地儿还在,记忆还在,人就还在。   陆芍半晌没说话,心里却在不断在斟酌。回余州的机遇难得,倘或她向厂督开这个口,厂督会不会应允她?   而靳濯元那厢,也确实在等她的反应。   一切如靳濯元猜想的那样,小丫头到底是憋不住气,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我能同去吗?”   去余州山遥路远,靳濯元独身前去,大抵无需顾虑很多,说是商贾亦或行游的人,横竖是好捏身份的。   然而带个姑娘上路,就免不了有些麻烦。靳濯元也不欠她甚么,就算不愿带她同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陆芍知这么个道理:“厂督去办事时,我只管留在宅子里,决计不会胡乱走动,也不会给厂督添麻烦的。”   她绕至靳濯元跟前,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厂督若对余州不够熟稔,也大可来问我,余州那地,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说得理屈词穷,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且汴州到余州路途遥远,厂督一路上劳心劳神,总要有人贴身伺候不是?”   靳濯元并不打算在此事上为难她,只是绕着绢带把玩,最后不忘吓唬她道:“若出甚么事,咱家可不会管你。”   陆芍拼命地点头,虽不知厂督为甚么应得这般痛快,但她到底是可以回余州看上一眼了。   日子定得近,赴完伯爵府的饺子宴,三日后便要动身启程。既是要去,便同云竹和流夏去收拾行囊。   靳濯元也没入屋子,抬脚去书房翻看番子递来的消息。   诚顺站在一侧研磨,浓厚的墨汁一圈圈地晕染开来,越化越多,险些脏了铺在桌面的熟宣。   他惶恐地搁下墨锭,双手递上狼毫:“小的办事不利,差些弄脏掌印的纸。”   靳濯元提笔圈画,头也没抬:“有话直说。”   诚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去余州一事,您尚且让陛下代为瞒下,对外只说有事出城,却也不说到底去哪。方才这般轻易地就透露给夫人,小的是怕...”   他顿了顿,并未将后果挑明,只是提了一嘴:“毕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   这话倒也不是针对陆芍,只是他行事端稳,自然要比福来多留个心眼。   “你都想到了,咱家难道没有自己的考量吗?”靳濯元的语气还算平和,换作平日,底下的人越矩多管闲事,还不知被发落到何处去。   *   冬至那日,天气出奇好,日头一出,前几天落的雪便没了踪影。   陆芍坐在妆台前梳妆,半敞的明瓦窗上流转着白茫的光斑,偶有一束照进来,整个屋子都被照得敞亮。   流夏给她绾了一个新的发髻,发髻式样繁琐,层层叠累,压在脑袋上,有股坠坠的垂重感。   陆芍抚着发髻,左右瞧着镜子里头的人儿:“这个发髻太重了些,没有往常轻便,倘或在外头呆上一日,我这脖子怕是不能要了。”   流夏听着笑出了声:“夫人,原先就该每日绾成这幅模样的,不出门时,简单些无碍。若要出府,依仗您提督夫人的身份,多少双眼瞧着。总是要梳得落落大方些。”   “好呀,你可是说我,平日里小家子气?”   自打厂督答应带她回余州后,陆芍连着几日心情大好,就连吃食,都比往常进得多。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太过瘦削的地方,算是挂了肉。她鼓着脸,佯装生气。   流夏伺候的年岁长,自然辨得出这话的喜怒。她难得瞧见陆芍面带笑意,还是那般欢快的模样,一瞬间记起老夫人还活着的时候。   老夫人将她护得极好,半点苦都舍不得她吃,半点愁绪都舍不得她沾染。少女初长成时,真如娇花一样活泼肆意,惹人喜欢。周遭邻里盯得紧,隔三差五往老夫人的绣房走动,只盼着及笄之时,能说下这门婚事。   后来的事谁也没有料到,好端端的姑娘就这般稀里糊涂入了提督府,连三书六礼都没有。   流夏暗地骂了国公府千百回,好在眼下夫人和厂督的关系也算是融洽,她高悬的心才稍稍稳落下来。   见她开心,流夏故意逗她:“我万没有这般说。只是那日,我和云竹瞧在眼里,是谁窝在厂督怀里不肯下来的?”   屋里除了贴身伺候的流夏与云竹,也没有旁人,说些荤话只当是主仆之间的调侃,无伤大雅。   陆芍红着脸,转过身去挠她的腰肢:“你编排我也就罢了,竟连厂督也敢编排,我瞧着倒不如趁早给你寻个人,囫囵送出府去,省得在这儿招惹我!”   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声音仍旧洋洋盈耳,却是带着小小的气性。   流夏鼻尖一酸,总觉得她那活泼的姑娘又回来了。   二人吵闹了一番,陆芍拗不过流夏,还是顶着繁重的发髻上了马车。 第26章 他若是肯亲力亲为地教……   汴州不缺大小宴席,伯爵府的饺子宴却是头一回兴办。京里不乏有头有脸的贵女,到了年岁,总要出来见见世面。让人相看一番也好,打好交道熟络关系也好,横竖不是冲着那几个饺子来的。   华盖马车接二连三地停在伯爵府门前,马车前悬着各府姓氏的灯笼,只消一瞧,便知是哪户人家的女眷。   今日伯爵府的吴夫人身着墨绿色的织金短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本该在前厅招呼贵眷,现下却是立在府门前,独独在等着谁。   一辆彰显提督府身份的马车停在伯爵府门前,打起轿帘,里边露出一张明丽清新的脸来。   吴夫人立时迎上去,牵着她的手,眼尾上扬:“瞧瞧,这魏国公府三位姑娘,当真是各有千秋,先前见过你大姐姐和二姐姐,已然觉得丽质天成,竟不知府里藏着的四姑娘更是天资绝色。”   这突如其来的客套,教陆芍有些不习惯。   她其实见过吴夫人,只因她当时才从余州回来,又是府里庶出的姑娘,没个根底,自然就没引起贵眷的注意。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梁重权在握东厂提督的冲喜夫人,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纵是有些人心里瞧不上宦官,却还是碍于其中利益,上赶着来讨好她。   吴夫人也不例外。   陆芍只是浅笑着,由吴夫人引至前厅拜茶。厅里围簇着好些贵眷,瞧见吴夫人过来,皆是起身道了句万福。   瞧见陆芍,也免不了热络一番。   就连着王氏也顿脸面有光,在一旁感慨着说道:“她入府时,我就将她当作嫡亲的女儿,眼下瞧她万般皆好,我也就放下心来了。”   外人不知王氏逼迫陆芍替嫁,却知道肯将府里姑娘送去奸宦府上,大抵也不算不上亲厚。   心里这般想,面子仍要给足。   “可不是么,谁有夫人这般好的福气。往后若有事,后头也有人兜着。”吴夫人边走边说,语气霎时哀怨下来:“不像是我,嫡亲哥哥蒙受冤屈,府里帮衬不上,竟是连苦都无处可诉。”   吴友轩落狱的事,汴州官场多少有些耳闻,只听闻他贪污不少银两,人证物证齐全,蒙不蒙冤的,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可是汴州从不不缺昧下银钱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些,她们不去挑明,实在是自家也不干净。   一时间,大家把眼神落在陆芍的身上。   谁都知道这吴友轩是靳濯元命人抓的,仿佛陆芍肯说句求情的话,那吴友轩就能从诏狱出来似的。   “好了好了,且不说这些伤心事,今日冬至,府里准备了各个馅儿的饺子,有几个饺子里包着铜钱,谁吃着了,来年可有数不完的好运道。”   吴夫人掖了掖眼泪,复又换上笑脸,牵着陆芍往院子里走。   陆婳跟在一众贵眷当中,她没料到当时不起眼的小庶女现在竟成了一块香饽饽,谁都围着她转,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要上去替她说好话,脸上一时挂不住,又不好发作,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的细肉。   菡萏院里摆了水席,水席的中央窝着一座吞云吐雾的假山。几碟子精致的点心晃悠在水面,顺着水流缓缓流动。   陆芍坐在贵女这列,身旁是翰林院学士之女裴茹儿。裴茹儿受祖辈书香熏陶,一言一行皆是典雅的做派。   她擅长女工,同陆芍有过几面之缘,说起来,二人能结这缘分,也是因着刺绣。   裴茹儿平日里话不多,也不喜欢这种逢场作戏的场面,年初兴办春日宴,裴茹儿兀自坐在廊间赏春,那时陆芍初来汴州,有人笑话她是打南边来的,没有见识,她怯生生地躲在后头,连话也说不上。   还是裴茹儿拍了拍她的肩头,冲她笑了笑,二人坐在一块儿闲聊了几句,得知陆芍的祖母开过绣房,就顺着刺绣一事聊了好半晌,一来二去便也熟络了。   裴茹儿捻着点心放在陆芍面前的小碟子里:“你成婚时,我正同父亲怄气,被父亲禁足半月有余,都没能讨上一杯喜酒。后来总想着过府来瞧你,又觉得贸贸然登府,恐给你招生事端,一压再压,才到了今天的日子。所幸终于见到了。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她听过不少有关靳濯元的恶言,心里实在担心她。又怕提督府的那位不喜陆芍同外人来往,便规规矩矩地没去相扰。   陆芍知她好意,抿着糕点,红着脸说道:“我挺好的,他也没有先前预料的那般可怖。倒是你,如何同裴大人怄起气来了。”   裴茹儿放下银筷,并不遮瞒:“父亲想替我说亲事,我也见了那人,不论样貌,那行事作风当真是不堪入目。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陆芍没有挑拣过夫婿,也不知如何论断好坏。但她知道裴茹儿虽重规矩,却是个温柔小意的人,可见那人当真是不堪至极,这才惹得裴茹儿心生厌恶。   她宽慰道:“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嘛,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裴茹儿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禁抿嘴偷笑:“你何时这般肆意了?看来提督府的日子并未拘束着你。”   说起拘束,还是有些。不过这几日心情极好,便也不去计较了。   二人正说着,便有侍婢上来送茶,侍婢脑袋压得极低,给陆芍递茶的那位,不知怎地,手腕一抖,青绿色的茶汤泼了她满身。   还未待她说话,那侍婢跪在地上:“奴婢手笨,脏了夫人的衣裙,请夫人责罚。”   陆芍忙站起来,拿出帕子一一擦拭,既是无心之举,她自然就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碍事的,擦擦就好了。”   那侍婢也掏出帕子,扶着陆芍的手腕,拣去沾在衣袖上的茶叶片。   侍婢略带歉疚地说道:“当真湿了好大一片,这天儿多冷,夫人随我去厢房烘烤一下吧。”   陆芍冲她笑了笑,正要婉拒,掌心处陡然便被人塞了张纸条。   抬首时,正巧对上侍婢意味深长的眼神。侍婢示意她展开字条,陆芍愣了好一会儿,才借着衣袖遮挡,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   待她瞧完,侍婢让开道:“姑娘这里请。”   陆芍有些手足无措。   裴茹儿问她怎么了,吴夫人好似听见陆芍这边的动静,问她出了甚么事。陆芍收起字条,囫囵应付道:“方才喝茶时,湿了衣裙,我想找个碳盆烘烤一下。”   吴夫人想要差遣身边伺候的侍女前去领路,陆芍却摆手道:“多谢夫人,我身侧已经有人引路了,让她带我前去也是一样的。”   吴夫人还要招呼其他的女眷,并未对陆芍身侧的侍婢起疑。   陆芍拍了拍裴茹儿的肩,轻声说道:“你先用着,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便转身离席,与那侍婢一道往幽静的小道走。   二人在后院弯绕了一阵,好不容易寻找处无人的角落,陆芍隐在月洞门后,福身行礼:“见过姑姑。”   那被唤“姑姑”的侍婢扶住她的手:“夫人这几日气色极好,待我回禀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就不必为夫人操心了。”   这便是太后宫里的官事姑姑,春晴。   “承蒙太后娘娘恩典,芍芍一切都好。”她紧紧揪着那张字条,心里发怵,摸不清管事姑姑的来意。   想来伯爵府夫人并未宴请宫里的人,这姑姑化作侍婢的模样偷来府中,应当不会是寒暄问候这般简单。   陆芍没见过风浪,记起在慈福宫时的叮嘱,暗道该来的总会来,太后将她送入提督府,总有派上用处的那一日。   只是她并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命她做哪些胆战心惊的事来。   春晴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近日提督府,可有甚么不妥之处?”   陆芍拿一早就斟酌好的话应付:“并未有不妥之处,厂督大多时候都在宫内,只有下了值才回府,回府后进食、看公文,随后便要安置了。”   她的话虽是滴水不漏,于春晴而言,却未有多大的用处。   春晴盯着她不断扑闪的羽睫,打算换个法子问话:“太后娘娘送你的那箱子礼可都派上用处了?”   话锋陡转,陆芍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后娘娘的礼她只瞧了大半,未瞧完全。   那日午膳过后,伯爵夫人便拿着帖子登府拜访,她拾掇了一番去前厅见人,余下的礼便着人暂且收了起来。   她只好说:“都在屋里摆着呢,劳太后娘娘费心,送了芍芍好多稀奇的宝贝。”   “摆着?”春晴瞪圆了眼。   宫里对食之风盛行,她也是跟过尚宝监掌印的人,自然知晓那箱礼的用处。   陆芍却将玉势那类的东西摆在屋里,要么就是他们二人有特殊的癖好情-趣,要么就是陆芍并不知道这箱礼的用处。   见陆芍面色如常,便知她是后者。   春晴哭笑不得地摁着她的手背:“您当真不知那箱礼是用来做甚么的?魏国公府将您送出府时,没往您箱底放画册子吗?”   陆芍茫茫然地摇了摇头。   画册子她倒是着流夏去买了,原是想着给厂督说些有趣的小故事,哄他入睡。   可近几日,厂督睡时命她紧贴着自己,半夜也不见转醒,二人抱作一团,她的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是她从身后抱住厂督,便是厂督在她身后抵着她。   这样的姿势,虽说像两块木头抱在一块儿,但横竖是没有看画册子说故事的间隙。   既然春晴姑姑这般问了,她回府后,着流夏取来便是。   春晴有些着急,来回踱步,她没料到陆芍对情-事一概不知,早知如此,就该着宫人前去教导一番。   “那你如今还是住在自己的院子?”   “那倒不是。”陆芍盯着自己的脚面,终于是红起脸:“我有听太后娘娘的话。”   春晴这才松了口气。她打量着陆芍的脸,见她神色羞赧,便料到他们二人多半睡在一块儿。   只要睡在一块儿,入睡前总归是有话说。   春晴试探着问道:“听闻近几日,厂督要出远门,他回府时可有同你说起具体的去向?”   陆芍自然知道,她正要说出地名,转而想到,春晴来打探厂督的去向一则说明余州的行程并未向外透露,二则说明此去余州当真是有极其紧要事,重要到连太后都想知道其中的蹊跷。   可他却将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甚至愿意带她一起去余州。   陆芍心里权衡了一会儿,厂督这般信任她,她若透露出余州的地名,也不知会给他带来甚么样的麻烦。   见她迟迟不做声,春晴蹙着眉头问道:“夫人在想甚么?”   手里的帕子被她捏得皱成一团。   她不敢看春晴,只是盯着鞋面。   当真是想了一会儿,才想好措辞:“他确实同我说过出远门的事,可是并未提及具体的去向。我昨日还追问了一番,他却是凶狠地盯着我,那架势活像是要将我生吞了。”   陆芍捻着帕子,露出惊恐的神情,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娇滴滴地惹人心疼。   大抵是靳濯元谨慎多疑的性子人尽皆知,春晴并未怀疑陆芍的话。   她叹了口气,并未因此苛责陆芍:“也是,像他这样多疑的人,哪会轻易透露去向。”   本来也不抱着甚么期望,如今期望彻底落空,春晴也没甚么好问的。   她拉着陆芍的手,好声好气地说道:“太后娘娘送的礼,夫人也该用上了,倘或有甚么难处,也可请宫里的嬷嬷教习指点。”   听春晴的口吻,那箱子礼好似不是单做摆设这般简单。   可府里若是再多几个太后身边的宫人,厂督非得活剥了她。   陆芍谢过春晴的好意,只道是:“不劳烦宫里的嬷嬷,我今日回去,便向厂督请教,由厂督教我,想必也不会有甚么难处。”   在她看来,厂督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甚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不过是一些玉势之类的玩意,向他请教,总归比太后身边的宫人更有用些。   “他若是肯亲力亲为地教...”   自然比宫里的嬷嬷更得心应手些。 第27章 整张脸都烧得火热   春晴正思索着,前头便传来侍婢寻人的声音,竖耳一听,正是在寻陆芍。   她们互望一眼,春晴也不再多待,纵身一跃,便从深宅高墙里脱身。   陆芍见她身手了得,对她悄无声息出现在伯爵府一事,也不再觉得奇怪。   “陆夫人万福。我们夫人怕您烘烤衣裳时冻着,特地嘱我拿了件新做的袄子来。”侍婢朝陆芍身后望去,见她左右并未有人替她引路,不由地好奇:“方才替夫人引路的姐姐呢?”   “哎?”陆芍也随着她的眼神望去,右侧是堵阔高的泥墙,寻常侍婢自然没有这翻-墙的本事。   她索性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前后转了一圈,茫茫然地反问道:“人呢?方才还在这儿的。”   侍婢知晓她是贵客,也不敢怠慢,忙让开道,替她引路:“外头天寒,夫人随我来吧。”   陆芍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厢房,侍婢将簇新的袄子递给陆芍,又将她的上袄搭在臂弯里。   “菡萏院正热闹着,贵客再不过去,那些个好运道的饺子便要被小娘子们吃完了。这儿交与奴婢便是,待衣裳烘烤好了,奴婢就给您送至马车上去。夫人说了左右不过一件袄子,值不了多少钱,送与贵客,也省得教贵客来回脱换了。”   边说边有侯在屋外的侍婢替她拉门让道,陆芍并未就一件衣裳推让,随着侍婢去了前头的院子。   到菡萏院时,水席上的糕点瓜果尽数撤去,流水推着几叠三色的饺子,饺子皮薄馅多,圆鼓鼓的挺着肚子,瞧着很有食欲。   陆芍面前摆着三色饺子,夹起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咬下去时虽有汁水,同重泽楼的饺子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想到重泽楼,陆芍便想起厂督来。   今日是冬至,北边吃饺子,南边爱吃元宵,提督府上下好像不兴热闹,底下的人也不苟言笑,冬至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府里过不过?   若是不过,总觉得一年到头少了些福运。   陆芍夹着半个饺子,心不在焉地送入口中,正想着午后回去给厂督做碗元宵还是饺子,贝齿突然嗑到一枚坚硬的钱币,她疼得蹙了蹙眉,定睛一瞧,玉白色的饺子里赫然裹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   用帕子捻出来,裴茹儿凑过去一瞧,竟比自己吃到钱币还要开心。   “芍芍,是金钱币!这应当是这些饺子里头唯一一个了。”   众人闻声望过来,都惊叹陆芍的好运。   陆芍也开心,且不说这金钱币值多少钱,临到年末,还能讨个好运道,这也算是对她糟心的一年稍有慰藉。   吴夫人故作惊讶,说了许多吉祥话。陆芍被她说的飘飘欲仙,仿佛这些吉祥话都能一一应验。   福气讨到了,热闹也凑了,今日冬至,府里还要筹备过节的暮食,众人都不好再待,逐一起身请辞。   吴夫人客套地同她们作别,轮到陆芍时,却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芍芍今日走了好运,吃到金钱币。我呢,也想借借芍芍的好运,备了些薄礼,还望芍芍不要驳了我才好。”   陆芍一时怔愣,从来没听闻吃到金钱币还能收到礼单的,余州时不兴这个,也不知汴州的风俗是否向来如此。   她一时拿不准主意,不收怕失了的规矩礼数,收了也怕欠下人情。   吴夫人见她犹豫,便说:“都是市井的一些小玩意,上不了台面的,送给芍芍,也就图个闲趣喜庆。”   一听是些个小玩意,便想着大抵是些摩罗、九连环、孔明锁之类打发时间的玩具,便不再推脱。   她随着吴夫人入了屋子,推门前一瞧,地上密密麻麻摆着好几个酒坛子。   陆芍侧退一步,生怕不小心碎了酒坛:“夫人,不是说是些小玩意儿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酒坛子呀?”   吴夫人也不急着去掀酒布,只是说:“听闻掌印喜好美酒,正巧府里有着几坛金盘露,便想借芍芍之手,赠予掌印。”   靳濯元喜好美酒?   从来没听说过。   陆芍入府至今,从未见过厂督饮酒,更遑论是“喜爱”两字。她笑着说道:“厂督从来不喝酒的。这么些好酒,就算带回去,也是牛嚼牡丹,尽被糟蹋了。”   吴夫人只以为她拒绝自己的贿银,一时间也不想同她弯绕,直接将话敞开来讲。   “不瞒芍芍,掌印前几日在宫里拿了人,这人正是我的兄长吴友轩。我自知兄长秉性,他自小到大,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哪里做得出贪没银两的事来。依我说,他定是受了奸言佞语的蛊惑,给人当枪使了。”   她边说边掖眼泪,顺道还通过拭泪的间隙,挪眼打量陆芍的神色。   陆芍有些惊讶,这人是厂督拿的,吴夫人却向她申诉冤屈。   难不成在外人眼里,她还有令东厂提督放人的本事?   陆芍笑着摇头道:“夫人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吴大人若有冤屈,理应找三法司来断,我一不知其中缘由的妇道人家,如何帮得上夫人的忙?”   吴夫人料到她会这般说,她收起帕子,缓缓蹲下身去。   坛口的麻绳一圈圈绕开,解开一瞧,里面装满了足量的白银。   这么多酒坛子,里边装得竟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陆芍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甚至不敢正眼去瞧。   她来时对此事并不知情,吴夫人这么一说,才猜出今日的饺子宴恐怕另有明目。   吴夫人拉住她的手,眼神期期艾艾,活像是攥住了救人性命的神仙。倘若陆芍见死不救,反倒还成了她的过错。   “我也知道今日贸然同你说这些有点失态,可我父母早亡,尝过人情冷暖,是同兄长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兄长如父,我不求他能无罪获释,只盼他能从诏狱里提出来,转去普通的牢房,那我这个当妹妹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夫人同陆芍不过泛泛之交,她心里门清,直言求情的话,就算磨破嘴皮子,陆芍也未必肯帮她这个忙。   可她却是摸清了一点。   陆芍来汴州后,也是备尝冷暖,从那等苦日子过来的人,最能与境遇相同的人共情。   吴氏一顿交浅言深,说了好些早年间的凄苦经历,只希望她能感同身受,对自己有几分动容。   换个牢房罢了,听起来倒是不难。见吴夫人一幅手足情深,泫然欲泣的模样,陆芍想起自己的身世,确实有那么几分心软。   可厂督说过的话犹如在耳。   “向我求饶的人这么多,也不见得咱家饶过他们。”   甫一想起他那晚上折腾人的手笔,陆芍的手悄然背在臋后,羞人的酥颤爬满全身。   “即便...即便我同厂督说了,也不见得厂督能应下来。”   吴夫人抓住这句话,掖泪的手一顿:“只要夫人肯求情,替我那不争气的兄长说上几句好话,成与不成,都是他应有的命数。”   她知道靳濯元从来不卖人情,也知道陆芍大概人微言轻,可事情发展到这个态势,眼下能同靳濯元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陆芍了。   到底是他枕边人,枕边人说话,肯定比外人管用。   *   回府的马车上,陆芍歪着脑袋靠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想着吴夫人的话。   她实在不愿趟这趟浑水,可是吴氏金嘴银牙,三言两语就将她说得晕头转向。末了还是应承下来,答应在厂督跟前提上一嘴。   到提督府时天色尚早,靳濯元尚未从大内回来。   陆芍解了斗篷,坐在暖炕上驱走一身寒意。待身子暖和了,便又换下吴氏赠她的外衣:“云竹,改明儿去趟织锦阁,给吴夫人做身衣裳送去。”   她左思右想,还是不愿欠她人情。   云竹抱着那身上袄,有些犯难:“夫人,没有量体裁衣,万一做得不合身...”   陆芍趿着绣花鞋,踱步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字条交在云竹手里,这才发现这是伯爵夫人大致的身量。   云竹张着嘴,讶异地瞧着:“夫人如何知晓的?”   正巧流夏将她屋内的那匣画册搬来,她见怪不怪地替陆芍回道:“我们夫人先前靠这个吃饭的,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个估量身形的本事。”   云竹本来就很喜欢这个娇俏的小主子,当下听闻她有一技之长得以傍身,更是一脸倾佩。   她抱着袄子退出屋子,出主院时连带腰板都直了起来。   陆芍不以为意地搁下狼毫,狼毫笔下是她先前置换的银托子。她捻起冰冷的银托子,对着明瓦窗透出的阳光一照,心里愈发疑惑。   春晴姑姑说,这不是用来摆设的。   她喃喃自语道:“可是...这玩意儿除了搁笔,还能有其他甚么用处呢?”   流夏一听,立马放下手里的书匣子,接过陆芍手里的银托子,端详了一会儿。   这玩意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她才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姑娘,画册子里好像有这玩意,唤作甚么银托子的...”   陆芍托她去买画册时,她出于好奇,私下里翻过几页,正巧她翻的那页,确实画着这么个类似的玩意。   记忆中的图像愈来愈清晰,流夏逐渐记起银托子的用处,整张脸都烧得火热。   陆芍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流夏摇了摇头,从书匣里取出画册子,一应交在陆芍手里:“夫人,画册你且看着。我记起那身泼脏了的衣裳还落在马车上忘拿了。这就去取来,着婆子洗了去。”   陆芍讷讷地点点头,垂眼瞧着手里的一摞画册子。 第28章 里头的花样哪有他的多……   屋内烧着银骨碳,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只顶花丝点翠香炉。   香炉里燃着雪中春信,给暖和的屋子凭添了几分旖旎。   陆芍面若芙蕖,她盯着被自己猛地丢在地面的画册,一时间觉得浑身都被烧得滚烫。   她捂着自己发烫的小脸,趿鞋下榻,一股脑地推开了屋内所有的明瓦窗。   及至凉风灌入,才堪能稳住心神。   那本避火图静静地躺在地面,被风一吹,翻卷了几页,停在一幅不堪入眼的图画上。   这画册子上尽是衣不蔽-体的男女,二人紧紧贴在一起,或在床帏,或在庭院,脸上尽是快活舒爽的神色。   陆芍生怕被人瞧见,快速捡起来,双手圈抱着,捂在胸前。   她要的画册子,故事里配着插图,看起来不会枯燥乏味。   可流夏给她的,却全是男女之间床笫的缱绻。   也不知流夏怎么想的!简直羞怯死人!   她总不能拿着这本画册子,在床榻上给厂督讲男女情-事!   陆芍拿着画册扇风,扇了好一会儿,心中娇羞的情绪才缓缓压制下去。   她掂量着手里的画册子,好奇心逐渐攀升。   屋里头没人,私下翻阅一会儿,应当也不会教人瞧去。她摆正身后的引枕,捧着画册子重新翻阅起来。   看到后来愈来愈羞,却也愈发欲罢不能。   画册子里画着银托子的用处,她面红耳热地盯着手里的银托子,不禁怀疑画册所言真假。   这小小的玩意,竟能有这么大的兴致?   摸清银托子的用处,她又望向博古架。   思忖了好半晌,脑中突然炸裂响雷,若擂鼓声响,一下子激得她从烧炕的榻上跳下来。   怪不得春晴姑姑一再提起这箱子贺礼,她原以为是做摆设用的,现在看了画册子,方知它们大致的用处。   陆芍从柜子里搬出太后娘娘送的礼,这箱礼她只瞧了一半,余下一半是些甚么玩意儿,她还不甚清楚。   指尖慌乱地拨动锁扣,掀开一看,箱底叠放了几身衣裳,拎出来一瞧,当真稀奇极了!   有挂着银色小铃铛的心衣,轻轻一晃,不仅寒侵脊背,还能发出催人心肝的声响。   亦有薄如蝉翼的裈裤,轻轻一扯,就能撕裂出一道缝隙。   更甚者,裈裤中间只裁剪了细细一根绳条。   陆芍比对着册上女子所穿的衣物,心里的猜测一一得到应证。   她扭头盯着那列玉质的玩意,一想到自己蠢笨的行为,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博古架的位置并不显眼,玉势在那儿摆了好几日,但凡生眼的都该瞧见了,厂督这样目光敏锐的人,很难不发现。   陆芍提着裙摆,飞快地起身,行至博古架前,踮脚去够。   玉质的东西捧在怀里,挤在一堆,蹭着她的娇嫩的肌肤。   陆芍正要把这些羞人的东西往箱子里头装,屋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一抹张扬浓烈的红撞入眼帘。   陆芍吓了一跳,怀里捧着的东西咕噜滑落下来,闷声砸在绒毯上。   她眼疾手快地去捞,末了只抓住一枚。   这场面落在靳濯元眼里,大抵就是,小姑娘未着外衣,跪坐在地面上。   臂弯处搭着件心衣,一手握着玉石,一手抓着图册子。   靳濯元抬脚入屋,好看的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你在做甚么?”   陆芍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杏圆的眸子无辜极了。   她很快丢掉手里的东西,背过身,将东西胡乱塞进木匣子里,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只是在清点太后娘娘送来的东西。”   靳濯元蹲下身来,瞥了一眼地上乱七八糟的玩意,脸上落下一层阴霾。   勉子铃、玉石也便罢了,太后竟将银托子也送来。他一不齐全的阉人,要银托子做甚么?   靳濯元偏过头盯着陆芍精巧绯红的侧脸,不由地啧叹了一声:“夫人就这般心急?”   陆芍整理箱子的手一顿,面色愈发红了。倘或今日没瞧那画册,不知这些玩意的用处,她还不至这般无地自容。   脑袋越垂越低,都不敢正眼去瞧身侧的人,她小声辩解道:“我只是觉着稀奇,这才拿出来瞧了瞧,没有...没有旁的意思。”   “旁的甚么意思?”靳濯元的眼神落在正对面的博古架上,面上带着清浅的笑意:“我记得几日前夫人就玉石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他将视线调回,复落在她领口微敞的中衣上。   陆芍通体雪白,肌肤娇嫩。不过是被玉石上的螺纹蹭到锁骨,胸前就已红了一片。   那片红连着起伏的雪山,是关不住的满园春色。   靳濯元抬了抬眉:“倒没想到夫人是这样有情-趣的人。”   陆芍顺势拢住自己的衣领,转头对上靳濯元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你前几日便瞧见了?”   靳濯元并未作答。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捻着那个银托子。   好一会儿,突然冷冷笑道:“可惜咱家是个阉人,用不上这个玩意。”   他指节送力,银托子就被他远远地丢在门槛外。   陆芍被那叩击声吓着,挪眼去瞧,却见门槛处凹陷了一个小缺口,地面的绒毯上零零散散地铺落着一些木屑,可见他使了多大的劲儿。   陆芍这才明白靳濯元的怒气从何而来。   太后赠他完全用不上的玩意儿,相当于是羞辱他身体上的残缺。明白这层道理后,陆芍忐忑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裙,生怕自己的行径触怒他。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从来没有鄙夷身体残缺之人,即便是今日瞧了避火图,切切实实知晓厂督和旁的男子有何差别后,也并未生出恶嫌的情绪。   相反地,她甚至有些心疼厂督。因她知道生活的难处,倘或有别的路可走,谁会在自己身上下刀子。   靳濯元捏着她的下颌,眼尾逐渐泛红,他迫使陆芍直视自己眼睛:“太后娘娘当真是费尽心思,就连床笫之间的私事,都一一教你了?”   陆芍被捏疼了,乌黑的眸子包着眼泪,像水洗过的葡萄,好似手里的力道再重一分,眼底金豆子就要倾洒出来。   她摇了摇头:“没有...并未教我...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就想着翻来瞧瞧,并非厂督想的那样!”   既不嫌恶厂督的残缺之身,更没有想要尝试避火图中快活法子的意思。   靳濯元蹙了蹙眉,一瞧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手上的力道竟鬼使神差地松散了。   更甚之,有些使不上劲。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指节,随后轻哂道:“眼下可是瞧明白了?”   陆芍埋下脑袋,呜咽着点了头。   靳濯元忽然横抱起她,起身时,还不忘将那件系着银铃铛的心衣丢在她身上。   小小一枚银铃铛正巧落在她的碎骨处,冰凉的触感冷得她一哆嗦,整个人都往靳濯元的怀里钻了钻。   靳濯元低首瞧她:“既瞧明白了,不妨同咱家细致地说说。”   陆芍猛地抬头,差些撞上靳濯元的下巴。   “说甚么?那本画册子吗?”   靳濯元敛起威势,好看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如天上月,山间竹。   “要画册子做甚么?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心衣得穿上才好看。勉-铃么,你就抓着咱家的手送进去,可好?”   陆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那张面如傅粉的脸,分明说着臊人的话,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从容自若的?   虽然二人已是夫妻,日日同榻而眠,可她尚未做好万全的准备,陡然听到这话,难免是要挣扎一番。   正斟酌着言辞,屋外突然传来流夏的声音:“夫人。这儿怎么多了一箱皮毛。”   陆芍恍若瞧见救星,不顾靳濯元阴沉的脸色,立时拔高了声音道:“你拿进来给我瞧瞧。”   流夏应了声,抱着着个雕紫檀长方匣子进来。   屋里靳濯元并未松手,流夏瞧见这幅场面,眼观鼻鼻观心,只将匣子搁在小炕桌上:“回夫人的话,原以为是伯爵夫人特地拿匣子替您装了袄子,掀开一瞧,才知下面都是上好的皮毛。”   陆芍被厂督抱着,远远地瞧不真切,她只好环住厂督的脖颈,探出脑袋去瞧。   这一看才恍然明白其中的门道来。   银子不收无碍,只要有心,自然不愁塞礼的机会。   春晴姑姑的那盏茶水,竟然也替他人做嫁衣,吴氏借着换衣裳的契机,暗暗在匣子里添置了少见稀贵的皮毛。   贿礼都送进来了,再退回去,只怕有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   是她一招不慎,落入吴氏的圈套,想来这事也瞒不过厂督,她只好如实说道:“大抵是伯爵夫人送来的贿礼...”   “是不可多得的毛色。”他扫了一眼,似乎并未因陆芍收受贿礼而动怒。   陆芍眨了眨眼:“你不生气吗?”   “夫人收了这么好的皮毛,是咱家赚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流夏:“拿去给夫人做几条兔尾猫尾来。”   流夏愣了一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拔腿就往外走,走时还极有眼力见儿地阖上屋门,简直一刻也不想在他们二人面前晃悠。   陆芍的反应倒是迟钝些,她只觉得上好的皮毛用来做衣裳、做裘帽都是极好的,拿来做尾巴...   尾巴有甚么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靳濯元眼神微眯,看穿她的心思:“用在夫人身上,怎么都不算浪费。”   他抱着陆芍往床榻走,避火图中规中矩,里头的花样哪有他的多。 第29章 将柔软饱满的樱唇贴在他的……   外边冬景正好, 日头丝毫没有西沉的打算。屋内的明瓦窗被陆芍尽数推开,柔煦的光线照落顶花丝点翠香炉上,正和香篆幽绕的薄烟交缠在一块儿。   屏风后边的架子床上, 陆芍的手指紧紧攥着小被,她抱膝缩在角落里,小脸像绽放的芍药花,白里透红。   “厂督...正是午后...到晚上成不成?”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后来, 还纵然爆裂的火星吞噬, 只余娇气的尾音。   靳濯元背手转过身, 视线由堆了一地的衣裳逐渐上移,最后落在她摞露在外的雪白的肩颈上。   她的肩颈的线条很是好看,圆滑的肩头正好抵住掌心。   主动提留宿的是她, 爬上他床榻的是她, 将那些玩意摆了满屋的也是她。   他的夫人这样心急,他不遂她的意, 如何对得起她苦心暗示的把戏。   靳濯元长指一掀, 褐色的锦被就被甩落在地。   陆芍身上只穿着一件轻透的薄纱心衣, 心衣遮盖山峦处坠着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铃铛。   身上没有小被遮挡, 陆芍下意识地环住自己的身子。   手臂压住铃铛时, 冰冷的触感熨贴在梅朵处,就像是冰棱上的水滴乍然融坠在肌肤上,激得她浑身战栗。   她又松开了些许,铃铛却不合时宜地发出羞人的声响。   陆芍咬着下唇,羞得无处可躲,她想拿外衫遮盖,却是碍于这一动就响的铃铛, 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榻上。   平日衣服厚重,只有揽住她时,才能感受到小姑娘腰-肢的瘦软。   不像今日跪在榻上,上下玲珑,愈发衬托出她不堪一握的腰身。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靳濯元抬手捏住其中一颗铃铛。   只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足以令陆芍小脸热腾。   他拨动了一下:“怎么了,不愿意?”   陆芍愣了一瞬,此刻说不愿,无疑于瞧不起卑劣的宦人,落在靳濯元的眼里,恐怕是当真应证了太后娘娘的那番羞辱。   想到那枚银托子的后果,陆芍不敢再有犹疑,她慢吞吞地挪过去,红着小脸,将柔软饱满的樱唇贴在靳濯元的唇上。   少女清甜的香气扑了满怀,靳濯元先是一愣,很快尝到其中滋味,反客为主地扣住她细腻的脖颈,一寸寸地加深下去。   怀里的人儿被吻得喘不上气,她抓着靳濯元的衣襟,挣扎了一番。   不动还行,一挣扎,心衣上的铃铛齐齐作响,靳濯元停下动作,掀眼瞧她。   “咱家喜欢铃铛,却又不想听到铃铛的声响。这便要看芍芍隐忍的本事了。”   陆芍唇上沾着亮盈盈的湿濡,一双杏眸蒙了水雾,委屈巴巴地望向靳濯元。   粗大的手掌贴着她光滑的脊背,一路向下,力道很轻,陆芍怕痒,很快便遭受不住。   铃铛又响。   靳濯元“啧”了声,扣着她的腰肢,将她摁在自己的腿上。   又是这样的姿势,陆芍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臋。   掌风并未落下,她只觉得双腿一凉,下身的襦裙堆积在腰际,那根束腰的系带,不知何时绑在了她的手腕处。   靳濯元坐在床檐处,只是微微屈起双腿,她那白嫩嫩的柔软又翘了几分。   “厂督!不响了不响了!”陆芍笔直的双腿扑腾了几下:“我能忍住的!”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窝处,沿着高耸的弧度,落在她的翘臋,轻拢了一下,开口问道:“能忍住吗?”   陆芍伏在他腿上,头如捣蒜:“能...能!”   帐帘从金钩处拂落,遮住一室旖旎。可她怎也没料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从未时,一直到日头西沉,凉风顺着半开的明瓦窗灌入,银骨碳的星火渐渐熄灭,屋里的燥热却是丝毫未减。   陆芍呜呜咽咽地伏在枕间,未避免铃铛发出声响,她已经忍得浑身汗湿,偶从嗓间溢出几声破碎娇吟。   晨时绾得精巧的发髻,也因二人之间的厮磨,散落开来。   乌黑的发丝勾着汗涔涔的下巴,雪白的肌肤上尽是斑驳的痕迹。   外裹薄铜的勉铃没有停下的痕迹,反而因着她的体内逐渐攀升的热气,不断辗转滚动。   陆芍抓着靳濯元的手,哭着求饶,后来实在忍不住,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栗,一时间也就顾不上身上的铃铛。   靳濯元一掌落在她的臋上以作惩戒,力道不重,和着她刻意压制的娇吟,还别有一番韵致。   天色差不多暗了下,垂落的床帐被人拨开,靳濯元合衣揽着怀里未着寸缕的人儿,两指捻着手上的湿滑,轻轻摁在自己的薄唇上。   他有洁疾,盥濯不离手,见不得手上沾有脏污的东西。   陆芍深知他的癖好,头一遭瞧见他这样的行径,讶异之余,又红了耳根。   她倦懒地窝在靳濯元的怀里,不过是几颗勉铃,便足已令她缓不上劲儿来。   亏得她哭噎着求了许久,靳濯元才未用玉石,否则任由他折腾,她明日大抵是下不了榻的。   半晌,靳濯元叫了水,将她抱至湢室亲自伺候她沐身。   陆芍实在没力气,就任由靳濯元在一旁伺候,及至绞干发丝,才唤人呈来暮食。   陆芍身着中衣坐在食案前,乌黑的发丝倾泄在身后,她托着一张昳丽的小脸,懒散地看着诚顺和福来将膳食一一摆放。   午间去赴伯爵府的宴,吃得有些多,方才又折腾一身汗,眼下食欲索然,面前的那双银筷,她甚至都懒得去动。   福来瞧见她食不甘味,终于端着一瓷白色的汤碗摆在陆芍面前。掀开盖子一瞧,里面挤着几颗软糯糯的元宵。   “厂督特地吩咐人煮的,夫人尝尝?”   她午间回府时便问了福来,提督府是不兴过节的,他来府里三年,还未见膳厨煮过饺子元宵。   今日破了例,端来的还是她最爱的芝麻元宵,陆芍心里一软,挪眼去瞧食不言语的厂督,并将自己手边的汤碗推至厂督面前。   “厂督喂我。”   屋内噤声,所有人冒着冷汗,敛声屏气地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从来都是这位祖宗颐指气使地对待别人,还从未见过有谁敢指使他做事。   诚顺和福来的膝盖都弯了下去,双手虚扶着,显然做好了瓷碗破碎后下跪的准备。   靳濯元确实愣了一瞬,而后抬了抬眉,伸出长指扶住了碗沿。   福来正要喊“厂督息怒”,便瞧见靳濯元舀了颗元宵,温柔地送至陆芍嘴边。   还不忘提醒道:“慢些吃,小心烫。”   陆芍眉眼弯弯地鼓动腮颊,舌尖尽是芝麻的香甜,靳濯元又送来一颗,陆芍伸手挡了挡:“厂督也吃。”   他将眼神落在她的胸口处,面不改色地回道:“方才吃过了。”   陆芍鼓着雪腮,涨红了脸,她就不该多嘴说这么一句,眼瞧着满屋的人都红了耳根,陆芍很快扯开话题道:“厂督认得吴友轩吗?”   靳濯元对她的问话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伯爵府的宴请另有眉目,也知道小姑娘面薄,定然招架不住伯爵府的恳求,这也是他最初没收她帖子的原因之一。   “认得。怎么?芍芍要替他求情?”   陆芍摇了摇脑袋,没弄清楚事情原委前,她可不敢贸然求情,只好眨眨眼,求知若渴地问道:“他犯了甚么事呀?”   靳濯元见她不想再吃,便搁下瓷碗,拿着帨巾拭手道:“侵占良田、苛收粮税、收刮民脂民膏、卖官鬻爵。”   数罪并数,关押至诏狱还算轻的。   陆芍一听到吴友轩的欺压良民的作为,便想到祖母那间被胥吏倾占的绣坊,一时气血上涌,破口大骂道:“就他这样,还想教我求情!”   “哦?求到芍芍这儿去了?”他转着指节上的玉指环,虽是反问的语气,细听却夹杂着细声嗤笑。   大抵所有人都认为,床榻之侧耳根软,是好说话的,便妄想着通过陆芍来动摇他的判罚。   靳濯元自诩不是甚么好人,没有宽宏大量的仁慈之心,凡是他认定的事、想杀的人,还从未有更改主意的时候。   “芍芍应了?”   他倒是想瞧瞧,眼前的小姑娘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开口求他放人。   陆芍有些心虚,可她也知道厂督的气性,她还没有到不自量力地去应允吴氏条件的地步,只说会在厂督面前提提这事。   眼下知晓吴友轩并非好人,也知吴氏为了替他兄长周旋,暗自将罪孽嫁接给不相关的人,心里仅存的几分怜悯,早早消磨殆尽。   “我没有应。伯爵夫人想让我替她兄长说说好话,求厂督换个看押的地儿。我先前不知吴大人做的好事,如今知道了,他同余州倾占绣房的胥吏一个模样,我自然不会再帮他说半句好话。”   陆芍愤懑地捏着拳头,气得双颊鼓鼓,卷翘的羽睫在她的小脸上落下阴影。   “至于那箱皮毛,现在想来,应是伯爵夫人借着贿礼逼迫我向厂督求情用的。毕竟拿人手短,贿礼入了府,总归是要替人办事。”   默默理清头绪后,陆芍拉住靳濯元的手,像个讨要夸赞的孩童:“厂督,我说的对吗?”   靳濯元不置可否,现在才想清楚,也不知该不该夸。   “那箱子礼怎么办呀,总不能当真收了,要不从库房寻几件等价的珍品送回去?”她小声嘀咕着,还在为皮毛的事犯愁。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咱家向她讨要的。”   这话无赖,也就靳濯元这样没皮没脸的脸才说得出来。好歹是价值不凡的稀品,随手一张,就抵寻常人家三年的用度,就这样石沉大海,还不将伯爵夫人气出一身病来。   靳濯元擦完手,起身道:“既是送给芍芍的,芍芍就好好用着。”   陆芍紧跟着起来,跟在他身后:“都被你剪裁得不成样了,我如何能用?”   前面的身影陡然停住步子,陆芍稍不留神,脑袋磕在他的背脊上,吃痛地后退一步。   二人差些身量,靳濯元稍稍俯下身,与陆芍平视。   “等做好了,咱家一定让芍芍知道它的用处。”   陆芍还想追问,见他正要进湢室沐身,记起方才在浴桶里任由他伺候的画面,立时调转步子,不敢再跟。   翌日清晨,朝霞扩散,陆芍撑着床榻起身,丝滑的锦被从肩上滑落,露出一对精巧的锁骨。   她掀开小被,垂首去瞧,锦被下是她未着寸缕的身子,只有手腕上残挂这一条绢纱制成的,两指宽的丝带。   她很快裹住身子,思绪慢慢回拢。   昨夜睡前,靳濯元细问她宴席上的事,除了春晴姑姑外,陆芍几乎一五一十地将席面上的事告诉了他。   可他不知怎地,忽然噙笑上下打量着她。   傍晚时□□上还被准许穿着心衣,一到夜里,竟是连那件稍能避体的心衣都被他丢在床帐之外。   陆芍红着脸,纳罕厂督这人当真奇怪。他分明不喜被人近身,却又要求自己紧贴着他睡。且独他一人合衣而眠,连衣襟都未敞开半分。   所幸厂督上值的时辰早,否则今日醒来,她这幅赤身的模样,还不知如何面对他。   流夏听见里边起身的动静,和云竹推门而入,甫一进来,就瞧见自家姑娘娇嫩的肌肤上残留着浅红的痕迹。   二人先是面热,又觉得有些心疼:“这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昨儿都甚么时辰了,又叫了一回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陆芍埋首在自己的臂弯,只露出一双羞赧的眸子。   昨夜那回,厂督除了褪去她所有衣裳外,并未做甚么。   只怪她自己不争气,厂督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窝处,她身子一紧,下意识以为厂督要梅开二度,还未等厂督有动作,身下的褥子便洇湿一片。   她实在不习惯腿间黏腻,这才央求厂督要了回水。   这些羞人的话又不能同流夏明说,只好流夏说甚么,她都点头附和。   *   近几日天气回暖,和风容与,打起毡帘,清阳照射进来。陆芍穿戴整齐后,用了早膳,一门心思想着启程去余州的日子。   先前搬至主院时,只将日常要用的东西搬了过来,余下的,仍搁置在听雪院。   这几日要出远门,从汴州至余州,路途遥远,要带的行李被陆芍一一誊写在册。   她不仅备了自己的,连着厂督的那份也一并拾掇了出来。   福来见她忙前忙后,本能地上前搭手,陆芍抬手擦了擦额间的细汗,笑着说:“我先前便是打余州来的,这一路缺甚么少甚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啦。对了,厂督平日除了为圣上分忧,可还有旁的雅趣?”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福来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晌,才勉强地说道:“手谈?”   陆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打起轿帘,踮脚里望。   所幸这辆马车够大,在座前的小几上摆个棋枰应当不是难事。届时厂督有棋枰可以消遣,心思便不在她身上,她这一路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陆芍正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小心思,却听福来说道:“厂督一般只在宫内同圣上手谈,府里好像并无棋枰。”   笑意凝在小脸上:“那怎么办?”   她放下轿帘,心里即刻有了主意:“不若去趟瓦市吧。正巧称些鹅绒回来,厂督畏寒,马车上的垫子太薄了,填些鹅绒进去,路上也不会觉着冷。”   福来没有二话,直接着人备了马车。   马车行至丰乐街,丰乐街周遭都是热闹的瓦子。陆芍头一回逛汴州的瓦子,一时间瞧甚么都觉得稀奇,一会儿买个糖串,一会儿买个面人,蹦蹦跳跳的,连着裙摆也上下翩飞。   但凡是摊贩吆喝的玩意,她都要驻足瞧上一瞧。   流夏和云竹紧跟在她身后,生怕将人跟丢。   陆芍嘴里含着颗糖葫芦,轻轻一咬,山楂果的酸味在舌尖溢开,她皱了皱眉,很快又含了一颗裹着糖衣的糖葫芦,去中和舌尖的酸味儿。   双颊鼓鼓,远远望去,像个粉雕玉琢的娇俏团子。   一路踱步至棋馆,棋馆的陈列架上摆着众多棋枰,她一眼相中了那副镂刻垂柳的楸枰。   唤店家取下,相看一二。   濯濯如春月柳,陆芍的指尖摩挲着楸枰上的垂柳,觉得厂督大抵会喜欢它的。   买了棋枰,正是要往外走,棋馆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抬头一瞧,迎面走来几个踉踉跄跄的醉汉。   其中一个由人扶着,一条腿虚搭在地上,像是断了经脉使不上劲儿的。   往他身后一瞧,果然另有侍从抱着拐杖,推着轮椅。   “绍言,不是说你那二姐姐教我来棋馆相看一番,她人呢?”   被唤作“绍言”的男子拨开人群,顶着醉醺的眼左右看了一眼,发觉视线模糊不清,便凑到云竹跟前,几乎面对面地打量着。   云竹正要惊呼,那男子便推开她,喃喃道:“不是她。”   他复又凑到陆芍面前,云竹下意识上前护主,却听身后的姑娘淡然地喊了一声:“三哥哥。”   云竹茫茫然地望向陆芍,这竟是魏国公府唯一的嫡子陆鸣,分明同是魏国公府所出,容貌气性竟能差这般多。   陆鸣生性风流,是汴州销金窟的常客。魏国公平日虽有管教,碍于他是家中唯一可以继承公爵的子嗣,实在不好往死里教训。   一来二去,陆鸣摸清魏国公的底线,知道他拿自己没法,平日的行径愈发乖张奢靡。   陆芍在国公府时就不常与他来往,二人也只是在饭桌上说过几回嘘寒问暖的场面话。   今日凑巧碰到,说到底也是自己的兄长,该尽的礼数仍是要有,她微微屈膝,问了声安好。   陆鸣醉了酒,面色坨红,眯着眼睛,一时认不清眼前的人。   倒是被他挤在身后的男子,戳了戳他的肩:“她,唤你一声三哥哥?绍言,你府里...何时有这般娇俏的妹妹?”   边说边打了个酒嗝,熏得陆芍蹙起了秀眉。   “我妹妹?”陆鸣醉得晕头转向,险些记不起陆芍的容貌。他记得府里确实有个打余州来的妹妹,只是他那妹妹骨瘦嶙峋,唯唯诺诺,哪像眼前的姑娘玲珑可爱。   忽地,他合掌一拍,记起来了,他那妹妹正是被自己的母亲送去了司礼监掌印的榻上。   “四妹妹呀,你怎么在这儿?”他转身拍了拍身后的男子:“这是指挥使司家的嫡次子李耽。”   指挥使司家的嫡次子李耽,同陆婳说亲的那人。   陆芍强忍着陆鸣的酒气,伸手紧了紧手里的棋枰:“三哥哥,我来买棋枰。”   李耽翘着脚挤了上来,他盯着陆芍那双乌黑的眸子,玩意顿起,一把抽走陆芍怀里的棋枰:“你二姐姐没来无妨,这不还有四妹妹嘛!既来了棋馆,一起手谈如何?”   陆芍牢牢攥着棋枰的一角,护宝似的不肯松开:“这是买与厂督的,你们若要手谈,棋馆的棋枰多的是,何必拿我这幅。”   陆鸣压着声音同李耽说道:“我这妹妹入了提督府,背后是靳濯元那阉...”   纵使醉酒,他也不敢说“阉狗”二字,话锋一转,他便拉着李耽的衣袖道:“罢了罢了。你便还与她吧。”   比起陆鸣,李耽在外的名头更是不遑多让,他那右腿,正是因为在合春院纵情过度,不慎摔落致残。   陆芍心里一梗,只想拿回棋枰快些远离这些是非。   不知是酒性使然,还是心里欲念骤起,李耽突然壮胆,松开棋盘,反手去握陆芍的手腕。   陆芍夺回棋盘时趔趄了一步,腰窝撞到身后的柜台。   钻心的疼。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站在一旁的陆鸣都吓了一跳。   他虽然瞧不上阉人,可靳濯元恶名在外,他心里终归有几分忌惮。   陆芍尚在国公府,他还可因为妹妹的不识趣呵斥几声,如今出了府,又成为了司礼监掌印的枕边人,陆鸣实在没有管束陆芍的明目。   就算有,他也不敢管。   陆鸣拉着李耽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元时,你疯了不成!”   李耽喝的酒多些,又仗着指挥使司的权势,自然不像陆鸣那般听闻靳濯元的名号就被吓破胆。   横竖不过一阉人,若想找对食泄-欲,千万个螓首蛾眉的宫人,哪个不是唾手可得,也不见得他会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陆芍一人身上。   李耽本不愿去碰阉人的对食,可这陆芍出落澄澈,同勾栏瓦舍的妓-子相比,又是别样的滋味。   陆鸣记起福来教训陆婳时的言辞,一时间酒醒了大半,他生怕受到牵连,少见地护在陆芍跟前:“四妹妹,你先走,莫要搭理他。”   李耽动手推陆鸣:“分明是你二姐姐的贴身女使唤我来棋馆相看一番,到如今还未瞧见人影!两家说好的婚事,你们府上一拖再拖,到头来,四姑娘都出府了,二姑娘却还待字闺中。”   二人只是酒肉朋友,够不上称兄道弟的交情,他对国公府的作为本身就颇为不满,今日醉酒瞧见陆芍,气性齐发,明摆着想同陆鸣对着干:“没事!你二姐姐不来,喊你四妹妹下棋也是一样的。你若是没那胆子,就滚一边去。”   说着,便想去揽陆芍的肩。   陆芍趁着二人推搡的间隙,早已逃出棋馆。   马车侯在重泽楼下边的垂柳下,与棋馆不过百步脚程,她紧抱着棋枰埋首快走,直至听见身后咋呼的叫嚣声,一扭头,发现李耽追了出来。   陆芍加紧步子,小步快跑起来。   汴州街上原是不许纵马疾驰,不知怎地前头忽蹿出一匹高马来,马蹄声跃入耳里,陆芍原想避让,抬头时才惊觉马蹄已然行至跟前,只一步之差,就能让她血溅当场。   她怔愣地站在原地,并非她不想挪动步子,实在是脑中空白,记不起自己要做的事。   耳边传来马儿哀啸的声音,下一瞬马蹄高高抬起,她甚至能感受到鬃毛从发间撇过,轻微的细痒才使她渐渐缓过神来。   这时马儿偏移了方向,勉强停在她的左侧,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心中滞怒破口而出。   “陆芍!不要命了!”   陆芍抱着棋枰,呆滞地侧身,只见一鲜衣男子手扯缰绳,手背上青筋凸起,脸色沉得可怕。   “厂督!”她腾出一只手,去扯靳濯元的衣袖。   靳濯元的眼底沾着点杀气,是平日未曾见过的凶狠,低头瞧见陆芍的那瞬,心中的怒火才悄无声息地偃息。   诚顺也纵马赶来,瞧见陆芍一行人,不由地勒紧缰绳。   他指了指巷尾,请示靳濯元:“掌印,还追吗?”   靳濯元的眼神由巷尾转至陆鸣和李耽身上,心里大致了然。   他伸手一捞,就将吓红眸子的陆芍抱上马来。   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眼神阴鸷地盯着眼前二人:“同我说说,哪个欺负你了?”   陆芍浑身一颤,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李耽。   靳濯元“啧”了一声,甚至不问如何欺负得她,直接从身前之人的发髻上取下一枚发簪,发簪上的珠花被他剥落,两指一捻,稳准地击中李耽的膝盖。   力道之大,连陆鸣都扶不住他。   李耽就在熙攘的人群中径直向陆芍下跪。   因着醉酒缘故,他跪着没多久,便脸朝地面,一头栽了下去,惹得围观之人一顿嘲笑。   “诚顺。差人去指挥使那报个信,就说贵公子德行有亏,他不会教,那便由咱家代劳了。”   诚顺应了声,一把提起李耽的衣领,率先策马远去。   陆芍咽了咽口水,李耽确实德行有亏,却也不见得厂督的德行好到哪儿去。   他来教?只怕将那迷途之人教得愈发离经叛道了。   李耽被司礼监的人提走,陆鸣只觉两股颤颤,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所幸他今日聪明,懂得护在陆芍身前,靳濯元并未同他计较。   街上看戏的人逐渐散去,陆芍正想下马,靳濯元却紧紧摁着她的腰肢:“还要买甚么?一并买了回去。”   “流夏和云竹...”   “教她们坐马车先行回府。”   言罢,陆芍便将手里的棋枰交与流夏,靳濯元从身后环住她,慢悠悠地牵动缰绳。   这是陆芍头一回骑马,马身高大,丰乐街繁华景象纳入眼底,心里的惶然就消了一半。   她后知后觉问起靳濯元:“厂督,你怎么会出现在丰乐街上呀?可是听闻我出门了,特地来寻我的?”靳濯元抓住她无处安放的手,又正了正她歪斜的身子,生怕她不小心掉下马去。   “咱家是来拿人的。”   一说拿人,陆芍记起诚顺方才的请示。   原是有正事加身。   前边是死巷,拿人是手到擒来的事,若非她横生枝节,半道出现在马蹄之下,他要拿的人兴许都被押解至牢狱了。   陆芍歉疚的垂下脑袋,耳垂上挂着的珠玉随着她低头的幅度不断晃动,晃得嫩生生得耳垂悠悠转红:“那怎么办,若没拿住,可会出惹出麻烦来?”   需得让厂督亲自动手捉拿的,想来也也是有来头和根底的。这样重要的事,竟然在她身上出来差错。   靳濯元贴在她的耳旁,盯着那枚耳铛,慢悠悠地开口:“杀身之祸罢了。”   陆芍一听,身子一歪,差些栽下马去。   她心急火燎地扭过头去:“那...那可要从锦衣卫那儿拨些人随身护卫。”   眼瞧着她当真了,靳濯元便伸手去捉耳铛上坠着的珠玉,无奈地说道:“无妨。这个时辰,遍布在汴州的番子早就将人拿住了。都是些来打探咱家去向不知死活的人。”   那双手缓缓捏住她的耳垂,轻捻了一下:“可有人向芍芍打探咱家的去向?”   “没有。”   陆芍的羽睫连着扑朔了几下,摇头时发髻上的钗环伶仃作响。只要细瞧,就能看出她那张秀靥上的惊慌。   靳濯元不再说话,陆芍心里没底,反复斟酌着他的语气。   方才的话问得直接,就差将‘有人’二字昭然地代入‘太后’。   厂督明知她是太后送来的人,却依旧安然地将她留在身侧,甚至将自己的去向和心里的猜疑毫无保留地说与她听。   倒像是请君入瓮,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她,只看她那日在大内所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毕竟东厂番子遍布大梁,他们最擅长缉查监视,也不知那日春晴姑姑的行径有没有传入厂督的耳里。   纵使她甚么也未向春晴透露,厂督这样昼警夕惕的人,倘或知道她和太后尚有往来,也不知会做出甚么样的事来。   愈是往深了想,陆芍的小脸很快失了血色。   靳濯元也没料到,他这样的一句话,惹得身前的小姑娘惶惶不安了一路,连到了称卖鹅绒的地方,她也没有回过神来。   靳濯元撩袍,将人一并抱下马。   陆芍掩藏好自己的心绪,步子发虚地走在前头,买了鹅绒,也不愿再逛瓦市,一路上都在想尽法子宽慰自己。   *   回到府里,诚顺正训斥福来,瞧见陆芍和靳濯元的身影,才止了声。   陆芍知道福来受训的缘由,两手揪在一块儿,迈出一小步,替他说话:“是我瞧着府里还有好些行装没有置办,特地留福来在府里照看的。诚顺公公,你就不要苛责他了。”   诚顺自然愿听陆芍的话,可福来还是因着自己大意向靳濯元请罚:“是小的疏忽了,纵使留在府里,也该嘱人暗中护着夫人才是。”   他知道这是规矩,若因一人破例,开了先河,往后不利管束。   说着,便自顾往院子外走。   “厂督...”她晃了晃靳濯元的手,见他面无神情地推开屋门,陆芍只好拼命地给诚顺递眼神,诚顺心领神会,颔首退下。   屋内银骨碳烧得并不红旺,只是比外头稍微暖和一些。陆芍捧着一堆雪白的鹅绒,将她们摆在炕桌上,自己则从靳濯元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福来是听了我的话才留在府里的,厂督你手下留情,饶他一回好不好?”   靳濯元盯着那双交握在他腰腹的柔荑,深觉这小姑娘的胆子日日见长。   初见他时还是一副动辄红眼的模样,话不多,声音盈耳轻柔。到后来,又是踹他下榻,又要他喂食,也不知是他折磨陆芍,还是陆芍折磨他。   “好啊。”靳濯元转过身,捏住陆芍的白瓣儿似的下巴:“我饶过他。”   陆芍眨了眨,惊讶与欢喜参半。正待感慨厂督好说话时,清冷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   “换你来。”   说罢,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在陆芍绯红的面上稍作停留,然后双手撑在放了鹅绒的小几上,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方寸之间。   陆芍不自然地撇过脑袋,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   靳濯元倾身上去,略带凉意的双唇轻轻蹭在她的脖颈上,反复磨吮,激得她浑身颤栗。   不仅小脸通红,那抹红,从耳根一路蔓延至锁骨,像朵被春雨浇灌后新绽的娇花,教人忍不住摧折。   “厂督,窗子还推开着。”   小几摆在烧了热炕的黄花梨浮雕榻上,三面壶门围子后正是两扇半开的明瓦窗。   眼前廊下无人,但是凡从这处走过的,大抵都能窥到屋内的一抹春色。   靳濯元抬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含烟笼雾的杏眸:“他们可不敢听咱家的墙角。”   虽是这般说,他仍旧顾及陆芍面薄,抬手阖上榻后的窗子。   阖上窗子的间隙,靳濯元单手翻转过她的身子,泼墨似的青丝铺落在小几,压着成片的鹅绒。   陆芍伏在小几上,下陷的腰身,衬托出前后的弧线。   身上的小袄被解开,垮在肩上,露出一对精巧的蝴蝶骨。   一枚鹅绒轻轻地从她背脊上轻轻扫过,陆芍将小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咬着下唇,尽量避免自己发出那些羞人的声音。   这些鹅绒分明是给厂督缝制锦垫,用于御寒的,如今却用在了她的身上。   靳濯元长指拨开她散落的青丝,别在耳廓之后,露出雪白的肩颈。   “抬起头来。”   闻声一愣。   眼不见尚能压制心里的羞怯,若是抬起头,便会清晰地知晓靳濯元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要替别人求情,总得付出些代价吧,咱家又不是开善堂的。”   乌发坠至腰际,一张芙蕖小脸从臂弯里露出,她小臂撑着小几,扭头去瞧靳濯元,正好对上他晦暗的眼神。   他从身后圈过她的腰肢,去抽那束腰的系带。   系带并未完全解开,下落时,正卡在膝盖上,乍一瞧,像是被人束了双腿。   忽地,身后的人动作一滞。   陆芍垂下眼,就这样半遮半掩地忍受着长时间的寂静。   正待她出言询问时,便听见往日清冷的声线低沉了下去。   “怎么伤的?”   小姑娘肌肤如白瓷,光照流转进屋子,落在她身上,将腰间青紫色的瘀痕照得愈发醒目。   陆芍背对着他,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她迷迷糊糊地问道:“甚么伤?”   靳濯元愣了一下:“自己伤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的手从陆芍腰上挪走,继而响起掌心磨搓的声响,再覆上来时,竟带着暖暖的温热。   “这儿。”他伸手指了指了,陆芍后知后觉地倒吸凉气。   “大抵是...大抵是抢棋枰的时候撞着了。”   她瞧不见身后,只好问靳濯元:“伤得很重吗?”   靳濯元拿来一枚六博纹镜,将她腰上的瘀痕照给她看。   陆芍瞥了一眼,红着脸别过脑袋,铜镜不仅照出瘀痕,连着其他的春色也一并落入眼里。   “去榻上躺着。”   靳濯元提起陆芍的衣领,将小袄重新覆在她的身上,又蹲下身,将堆积在地面的月华裙罩在陆芍的腿上,将人横抱着绕过乌梨木雕花屏风,安置在榻上。   起身推门,吩咐诚顺道:“去喊府医。”   后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去马行街,将那专治跌打的女医官请来。”   诚顺应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榻上,陆芍趁机系好自己的衣带,瞧见厂督走来,又紧紧裹着小被,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眸。   靳濯元沉着怒气,好整以暇地盯着心虚的陆芍:“抢那棋枰做甚么?”   陆芍嘟囔着嘴,如实说道:“我瞧着棋枰上刻着垂柳,濯濯如春月柳嘛,便觉得厂督大抵是会喜欢的。”   “濯濯如春月柳?”听她这般认真的解释,靳濯元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竟然有人将他比拟成春月柳,也不怕污浊了文人眼里清然的寄托。   他不禁嗤笑了一声,转了一圈指尖的白玉指环:“咱家不喜欢。”   陆芍垂下眼睫,敛起眼底的失落。早知他不喜欢,当初就该让与李耽,还省得二人起争夺,撞到腰窝。   靳濯元察觉出她的情绪,抿了抿嘴:“想要摆在哪儿?找福来腾个地儿出来。”   陆芍背过身,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少见地回嘴道:“不喜欢还摆出来干嘛?”   “夫人拼了腰替我争抢下的,我若不用,岂非不识抬举。”   陆芍的气消了一半,她懒懒地开口:“那便放在去余州的马车上,若是途中觉得无趣,还可手谈一局。”   靳濯元“嗯”了一声,白玉指环转了一圈又一圈。   “也是。山高水远,总要有些情-趣打发百般聊赖的路途。”   陆芍心里咯噔一下,雅趣与情-趣不过一字之间,其中的意思却有些大相径庭。 第30章 先解哪件?   医官细细瞧过伤势, 道是猛地脱力,撞得狠了。所幸这家医铺最擅长研制活血化瘀的软膏,医官开了三日的药, 边收拾医箱边说:“这药很见成效,就是抹在身上兴许会有些疼。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每回抹时,剂量小些,隔一段时辰再抹一次, 这样也能减轻小娘子的痛楚。”   靳濯元捻着瓷罐, 将瓷罐拢入衣袖中:“有些疼是多疼?可受得住?”   医官笑道:“都是常人耐得住的疼。”   转头又对面色红润的陆芍说道:“小娘子的良人当真体贴, 是半分苦都不愿教您受呢。”   陆芍趴在软塌上,身上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搭着,只需仔细分辨, 就能发觉周身弥漫着旖旎的气息。   她羞赧地将小脸埋在枕间, 只盼着屋里的人快些退下,好着流夏上药。   医官利索地将医箱小屉落锁, 由云竹引着出府。   陆芍唤了一声流夏, 想让她替自己上药, 可靳濯元捏着瓷白色的小罐, 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在床沿处落座, 面无神色地吩咐道:“都出去。”   说着便以小银针挑起瓷罐里的黄褐色软膏,以掌心化开。   身上的小袄往上掀,又将乌缎似的长发拨至一侧,不堪一握的腰肢印着触目惊心的青紫。   靳濯元沉着脸,没给她上药,反而在来她的腰窝上落下一吻。   直挺的鼻尖嵌在肌肤里,湿薄温热的气息洒在腰间, 陆芍愣一会儿,继而软枕下陷,她又羞又恼地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好半晌,掌心才贴了上去。   饶是揉搓了半晌,手上仍旧带着寒意,触及温软的肌肤时,陆芍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很快软膏渗入肌肤,冰凉的寒意就被灼热的痛楚取代。   两条远山黛拢蹙在一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靳濯元的手一顿:“很疼?”   陆芍带着吸鼻子的声音闷闷地“嗯”了一下:“但是不妨事,我耐疼。”   眼瞧着余州的行程近在眼前,她腰间的瘀青若不化开,几日车马劳顿,届时酸痛难耐,恐怕会直不起身来。   与其日后受苦,倒不如现在就乖乖上药。   靳濯元缓下动作,指腹在她的腰窝处打圈,声音不辨喜怒:“告诉咱家,他哪只手抢得棋盘?”   陆芍支支吾吾。   李耽是都司都指挥使的嫡次子,能养成这样纨素的性子,多半是由府里的人纵容着。   教训膏粱子弟本也无碍,只是陆芍曾听魏国公说过,新主登位,许多职官被架空,都司掌管军事要务,在三司中仍手握重权。   这样的人怕是不好开罪。   靳濯元知道她心软,估摸着是她心软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地啧声道:“两只都断了吧。”   “左手。”   当真是怕他将李耽的双手都废了,陆芍这才退一步,如实交代白日发生的事。   上完药,靳濯元拿着帨巾反复擦拭残留在指腹上的黄褐色软膏,他的手很白,纵使来回擦拭,仍不可避免地留下淡黄色的底晕,手里的力道加重,指节逐渐泛出冷冷的青白色。   “沾些温水再擦吧。”陆芍想起身替他拭手,靳濯元瞥了他一眼,她乖乖地躺下,不敢再动。   不多时,屋外响起叩门的声响。   靳濯元不耐烦丢下手里的帨巾,绕过屏风,拉门问道:“甚么事?”   诚顺低声说了几句话,隔着屏风,陆芍并未听得完全,大致是李家那厢登门要人,靳濯元嘱咐流夏和云竹进屋伺候,自己则是抬脚迈出屋子。   他一走,陆芍便从榻上起身,连忙差云竹拿来针线与鹅绒。   云竹担忧她的伤势,从箱笼里取出柔软的引枕,给她垫在腰间:“夫人才上了药,怎好做针线活?”   陆芍顾不上这么多。   她买鹅绒的本意,想替厂督缝制暖和的锦垫,沿途的冷寒,马车内置办妥帖,于他阴寒的身子多有益处。   谁料那人竟拿鹅绒来欺负她,每扫过一处,就激得她浑身颤栗。   陆芍捻着绣花针,熟稔地穿针引线,她要得将这里鹅绒一股脑地缝制进去,省得厂督再拿鹅绒折腾她。   精巧的手指不断翻动,针法灵活,不消多久,锦垫的滚边就被陆芍整齐地缝制上去,就算仔细去瞧,也挑不出瑕疵。   一直到日落,天边呈现紫橙色,一对赤金阆云烛台上点着晃亮的乌桕烛。   流夏生怕她伤了眼睛,乌桕烛不够,又端来一盏书灯。书灯的灯芯由壶口入壶内,既没有呛鼻的黑烟,也不会轻易掀翻。   她侯在一旁,两个锦垫快要缝制完的时候,就想差人去传晚膳。   陆芍仍聚神在指尖,直到烛台上的烛火一晃,屋门被人推开,她抬了抬脑袋问道:“是厂督回了吗?”   屏风外靳濯元解下斗篷,接过诚顺递来的帨巾,擦拭干净了,才绕过屏风走入内室。   榻上,小姑娘曲膝靠在引枕上,乌发披散在身后,她手里捧着个褐色的如意锦垫,自方才问了一声后便一心扑在收尾的工作上。   连靳濯元走近都未有发觉。   “在做甚么?”   他在床沿处落座,长指轻轻勾起一缕乌发,凑近去闻。   陆芍被他身上的冷气冻着,拿起锦垫隔在二人面前:“我在缝制锦垫,里面填了鹅绒,这样厂督坐车就不会冷啦。”   “鹅绒?”他细品慢嚼着这两个字,一眼看透她潜藏的小心思:“全填进去了?”   陆芍点头,语气不显,小脸已经悠悠转红:“全填进去才暖和呀!对了,方才可是都指挥使上门要人了?”   靳濯元勾着她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绕在食指上。食指上戴着白玉指环,黑白两色交缠,浓烈张扬,却又泾渭分明。   他松开发丝,起身道:“他哪来的脸向咱家要人。”   陆芍趿鞋下榻,她生怕靳濯元做出甚么暴戾的事,跟在他后边追问道:“李耽回去了吗?”   靳濯元行至食案前,盯着满桌的膳食,又掀眼瞥了一眼摁着腰窝的陆芍。   骇厉的话在喉间翻滚,最终咽了下去。   “回了。”他转过身,轻轻捏住陆芍的下巴:“芍芍很关心他?”   陆芍因他这句没由来的话愣住,追问的主动权又交在了靳濯元的手里。   她自然不会关心李耽,却又害怕厂督当真误会二人的关系。   否认之后,就开始进暮食,再也不敢去提李耽。   *   女医官的药很见成效,临近启程,陆芍的腰上的淤青已褪去大半,只余下一圈扩散的青黄,拿指腹去压,也不觉得疼痛。   二人坐上马车,陆芍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还未出城,就时不时地打帘外望。   她确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余州去。也不知余州的邻里还记不记得她?   十二月底的天气冷热已不再反复,这几日,更是急遽降温,每日醒来,地上总积着一层薄霜。   所幸二人的车马早早被陆芍布置妥当,光是轿帘就多增了两层。   马车上没有碳盆,但是身下垫着鹅绒软垫,腿上又压着绒毯,手不离暖炉,小几上还有热茶和暖香,非但不觉冷,还隐隐生出股热意。   从汴州到余州,至少也得耗上半月。半月登山陟岭,鞍马劳顿便也算了,最怕碰上甚么意外。   陆芍放下轿帘,记起那日在往丰乐街窜逃的耳目,欢喜的脸上沾了点愁容,她望向闭目养神的靳濯元,小手抻了抻他的衣袖:“厂督,我们此回出行,会不会有人一路尾随?”   靳濯元并未透露具体的去向,这样一来,朝中那些心虚气冷的人,自然会坐立不安,想方设法打探他的动向。   太后也不例外。   陆芍一朝不在府中,太后迟早知道她与靳濯元一并出城的消息。时间一长,递给春晴姑姑的话是真是假,也就变得耐人寻味。   她一直惧怕靳濯元,也摸不清他的秉性,不敢在明面上招惹他,却差些忘了得罪太后会是怎样的下场。   且不说那座绣坊的契字如今被王氏呈递给了太后,握在太后手中,最要紧的仍然国公府上下都蒙受太后一族的荫庇,无法倒戈抗衡。   陆芍知道,国公府与她而言,不过是寄居一年的府邸,里头的人待她都算不上亲厚。   可是陆齐华终究是她连着血脉的生父,她独身一人在提督府,如果失去母家依靠,摆在她眼前的更是穷途末路。   马车粼粼驶过坊市,热闹的街景齐齐后退,就快到城门口。   靳濯元缓缓掀眼,侧首去瞧身边词钝意怯的小姑娘。   “芍芍怕谁尾随?太后的人?”   心里所想毫不留情地被他揭露出来,陆芍心虚地缩了缩手:“那日在丰乐街,不是有打探消息的探子吗?我是怕这一路都不安稳,搅了厂督的兴致。”   “兴致?”   他今日不同往常,褪下一身正红张扬的曳撒,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衣,锦衣外搭着银色锦锻制成的白狐斗篷,虽是凛冬,他修长的手里仍是握着一柄并未打开的折扇。   整个人清贵华然,恍若初晴时,勾在云朵儿边缘的金光。   瞧着衣冠楚楚的人,说的话却让陆芍瞠目结舌。   他拿长指叩了叩棋枰:“陪咱家手谈。咱家若是兴致好,兴许能帮芍芍挡去太后的眼线。”   太后着春晴窃取消息,有一回,便有第二回 、第三回。头一回在汴州城内,她尚好敷衍,可现在坐上了去余州的马车,倘或与春晴在半道遇上,实在无法自圆其说。   厂督手里既有东厂的番子,又有锦衣卫的人暗中护卫,他肯从中周旋,确实能掩人耳目,帮她省去不少麻烦。   陆芍点点头,捧出棋篓,很快应下。   二人对坐在两侧,纵横交错的棋枰上摆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陆芍以为的兴致,便是故意输棋,毕竟身居高位的人习惯运筹帷幄,大抵见不得自己落人下乘。   这倒是简单。   她本身就棋艺不精,输棋一事于她而言,习若自然,无需刻意让步,就能轻而易举地输于对坐之人。   一局棋落,正当陆芍洋洋得意于自己的臭棋,却见靳濯元捻着白玉子,敲了敲棋枰:“一局棋,一件衣裳。”   他抬了抬手,像是在讨赌注:“芍芍先解哪件?” 第31章 声音又娇又软,如勾魂夺……   小几上摆一只三足德宣炉, 细质的香灰压得平整,香印的首端燃着白烟,横亘在二人面前, 给暖和的车厢徒添了一丝香热。   陆芍尚未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她睁着乌溜杏眸:“甚...甚么?”   靳濯元掀开轿帘,佯装向外瞧了一眼:“啧。这还没出城,便有人坐不住了。倘或春晴发觉你同她递了假消息...”   陆芍手里的黑子冷不防地砸在棋枰上,她颤颤巍巍地去解比甲上的玉扣。   果真甚么都逃不开他的眼。   饺子宴上, 她不过同春晴交涉了几句, 竟就被提督府的人一一呈秉。   怪不得那夜, 他事无巨细地询问饺子宴上的琐事,陆芍甚么都交代了,厂督仍是不许她身上有衣物遮挂, 连着心衣也被他丢弃在地上。   当初就觉得奇怪, 总觉得厂督浑身酝着怒气。现在想来,应当是早早知道她与春晴互通消息, 还故意欺瞒, 不愿揭穿, 才借着难以启齿的手段惩罚她。   清脆的解扣声淹没在车轱辘声中, 她咬着下唇, 樱红的唇瓣被她咬得愈发水润饱满。   每解一颗,面色就红上一分。   解开比甲后,露出一件藕粉色的小袄。   靳濯元抬手一拂,将白子归拢:“继续。”   陆芍猛地抬首,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薄雾。照这输棋的速度,她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未着寸缕地坐在马车内。   她揪着自己的衣袖, 软软地开口:“芍芍棋艺不精,厂督让我两子可好?”   让一子相当于十目左右的差距,依次后推,二子便是二十至三十目。   原以为厂督会驳回她的话,谁料他只是抬了抬眉,示意她执棋落子。   有了前车之鉴,陆芍再不敢敷衍了事。她以手托着小脸,仔细盯着错综复杂的棋面。   靳濯元很是沉得住气,他抚盖抿了口茶,静静等着陆芍盘算。   白嫩的指尖捻着黑子,黑子沾上棋枰正要落下,转而又收回,往别处去下。   这样来回两三次,靳濯元只觉得她棋品差极,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问道:“确定落在这儿?”   被他这么一问,陆芍心底没底,指尖微蜷,一双手僵在半空,大有落子生悔的意思。   靳濯元合上折扇,以扇柄压下她的手背,抬了抬她尖润的下巴:“又输了。”   说着,扇柄顺着她的脖颈下滑,偏右,勾起右腋系带。   左襟松开,露出一截贴身的寝衣,他的折扇滑至左腋,停下动作,盯着陆芍几欲滴血的小脸,也不着急去解。   “这还没出城呢,芍芍便要输得一件不剩了?”   陆芍眼皮一跳,出城势必有人盘查,无论是她穿着寝衣坐在马车,还是赤身坐在车上,都足以教她羞怯欲死。   “厂督...”她软下语气,眼底圈着水汽,带着哀求的眼神望向他:“可不可以...”   “不脱”二字尚未说出口,左腋的系带也被靳濯元挑散。   那件小袄到底还是落在他的手中。   “咱家说过,既承认是咱家的人,便不能生二心。”   他给过陆芍两次机会,今日是第三次。纵使她并未向春晴透露半点消息,可他仍旧见不得一星半点的欺瞒。   陆芍坐在他对面,被迫直视他的眼神。车内衣裳堆了一地,本该充斥着香-艳旖旎的气息,可他的目色极冷,像是还未开刃的利剑,等着舔舐第一口鲜血。   “若是忘了,咱家不介意帮芍芍长长记性。”   陆芍很快吓红了眼,一如初来提督府的那段时日。   这几日的日子太过舒坦,几乎没有不称心的时候,不过几回温存,她便一时忘形,差些忘了自己仍旧身处狼窝虎穴,枕边是大梁位高权重的东厂提督,是外人眼里闻风丧胆的阎王修罗。   陆芍正想着如何回话,马车轱辘声渐渐轻了,直至完全停下,有人叩了叩车壁。   “爷,到城门了。守城的侍卫要盘查往来车辆。”   说话的是诚顺,打他们一行人准备去余州起,靳濯元便着人伪造了户籍文书,今日出城,底下的口径统一,皆将他当作游历天下的富商,不再以掌印相称。   只是陆芍一时忘了改口,才一而再地唤他“厂督”。   靳濯元正要打起轿帘,陆芍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红着脸几近哀求道:“不要。”   她面薄,眼下只穿着寝衣,说甚么也不愿意以这幅模样在人前露脸。   “爷?”   叩车壁的声音复又响起。   陆芍心口狂跳,骤然起身时,撞着撞着脑袋,疼得她身形一晃,直接跌落到靳濯元得身上。   靳濯元却以为她是故意的,冷声问道:“做甚么?”   陆芍吃痛地捂着脑袋,耳畔守城将士甲胄碰撞的声音步步逼近。她坐在靳濯元的腿上,双眼一阖,索性将自己蜷缩起来,不断往靳濯元的怀里钻。   末了,还将他银缎白狐斗篷覆在自己背脊上。   靳濯元被她撞得紧贴车壁,一腔怒气无处可泄,正掐着她的腰暗暗送力,白狐绒毛处却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陆芍双颊柔软,贴着靳濯元的脖颈蹭了蹭,又埋在他的颈窝,浅浅吐息:“厂督~”   声音又娇又软,如勾魂夺命。   心里的怒气才缓缓压制下去,他咬牙冲她笑了笑,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双手却不自觉地拢起斗篷,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独占欲念强如骤雨,靳濯元这样的人,哪里肯让怀里的人儿被别人瞧去。   他侧身递去文书,递完后又背对小窗而坐。   守城的将士不过走个过场,一瞧见文书上的字样,也不敢横加阻拦。只是通过轿帘匆匆扫了一眼马车,便着人放行。   马车再次行驶,城外道路宽敞,没有人潮拥挤,速度自然比先前要快些。   高垒的城墙逐渐远退,靳濯元伸手拍了拍她的臋,陆芍才仰起小脸,从斗篷里钻出来。   她正想起身,一双强劲的手却摁着她的腰肢,将她带回到自己腿上。   “这便想走?”   说完,便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小姑娘身上带着令人贪恋的香甜气息。   靳濯元吻得极缓,却是每一下都如啮噬一般,□□着她的樱唇。   “疼。”   陆芍攥着他的衣襟,好几回哭咽出声都被他堵了回去,只留摄人心魂的余音,漾在他的耳畔。   最后,陆芍伏在他的肩头,低低喘气,雪中春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是一种宽抚人心的香气。   靳濯元伸手抹去她唇上的津润,将她勾在下巴上的乌发拨至耳后,动作轻柔,与方才予取予求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手探入寝衣,正要去拢白兔,陆芍瞬间清醒,挣扎着起身。   “我...我站起来松松神。”   靳濯元捻着指腹,眼神落在起了头的棋局上。   “怎么?兴致未尽还想接着下?”   闻言,陆芍抚着额间,步子故意踉跄了一步,装作虚弱地软回靳濯元的怀里:“厂督,马车好晃,芍芍有些头晕。”   边说边握着靳濯元的手,生怕他胡乱动作。   好一个头晕,今岁见过最拙劣的演技都出自陆芍之手。   靳濯元不禁觉得有趣,她为什么会觉得一个掌管刑讯逼供的人能被她那稚嫩的演技蒙了眼。   可奇怪的是,他还当真不愿揭穿她。   并且对这投怀送抱甘之如饴。   小姑娘一身媚骨,柔软得不像话,抱在怀里,如坠云端。   云端之后是一线不可多得的天光。   靳濯元常年行走在黑夜,被这微弱的天光刺了眼。   他有些眷恋,却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她:“那便先欠着。”   *   凛冬时分,天色说暗就暗。马车上的风灯打着旋儿,叩着车檐,时不时发出笃笃的声响。   陆芍打起轿帘,向外望去,荒野之路,灯火阑珊,只不远处的腾雾中坐落着一家并不热闹的客栈。   靳濯元叩了叩车壁,吩咐车夫:“今夜便在这儿落脚。”   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搭在陆芍身上,又从诚顺手里取过皂纱制成的幂篱,不由分说地交在她手里:“戴上。”   夜色昏暗,瞧不清容貌,带黑纱幂篱也是怪事。然而陆芍不敢辩驳,戴上幂篱后,乖乖地跟着他下马车。   客栈内,只零星地点着几支烛火,几张乌沉的方桌摆在大堂,落下一层斜斜的黑影。   陆芍很少出远门,偶尔落脚的客栈都是敞亮热闹的。今日头一回见几乎没有客居的舍馆,觉得这大抵是一家见不得光的黑店。   思及此,她正欲提醒厂督,却听客栈外,又传来车马粼粼的声音。   声音愈发逼近,店小二和诚顺对望了一眼,随后轻车熟路地将人引往二楼。   脚下的木质楼梯嘎吱作响,陆芍伸出指头,悄然勾住前面之人的食指,一直攥到房内阖上屋门,才舍得松开。   白玉似的指头被她攥得通红。   “厂督,这家客栈开得这样偏僻,万一是家黑店...”   近几年,商旅繁盛。汴州附近哪还有不点灯,不招呼人的客栈。加之,靳濯元行事谨慎,下车前特地让她戴上幂篱,种种行径,总像昭告大事将生。   陆芍捧着幂篱,审慎地打量这间屋子。   靳濯元无奈地笑了声,伸手去捏了捏她担心受怕的脸颊。   “倘或这是家黑店,那咱家就是掳走你的那个人。”   陆芍眨了眨眼,她来回琢磨着靳濯元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客栈里的人是你的手下?”   东厂番子遍布各地,盘家客栈互通消息确实不是难事。既是东厂的人,陆芍心里也有了着落,平复惊慌后,便要去掌灯。   “别动。”   靳濯元先她一步摁住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黑夜中,二人相对而立,鼻尖相触,静得能听清彼此浅浅的呼吸。   陆芍呼吸一滞,薄薄的吐息让她记起马车上荒唐的棋局,以为厂督向她讨债来了。   她伸手推了推他岿然的身子,实在推不动,便又装作虚弱地倚在他的胸口,红着耳根求饶道:“芍芍赶了一日的路,腰也酸头也疼,实在下不动棋了。” 第32章 这双手,颤巍巍地去捻棋……   身前的人愣了一瞬, 猝不及防地扶住她的手臂。   他一直缄口不言,久到对面的房内亮起烛火,才松开陆芍的身子, 不紧不慢地点起屋里的油灯。   陆芍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又见他端着油灯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小姑娘顿觉自己会错了意,将自己的脑袋抵在靳濯元的胸口上,实在无颜抬首。   靳濯元勾起她的下巴:“芍芍的记性倒是比咱家好。”   陆芍装傻充愣地挪开眼, 却被那张通红的芙蕖面出卖。   靳濯元笑了声, 放下油灯:“不急。欠下的, 总会教你还上。不急于今晚。”   陆芍被他说得羞恼,立时调转话锋,打岔道:“厂督, 为甚么要等对面的屋子亮了, 才能点灯呀。”   不得不说,陆芍在情-事方面一窍不通, 在观测旁的事上还算生了个玲珑心。   靳濯元绕过她, 在摆着铜盆的木架前净手:“你以为在城门前说的话是在吓唬你?”   城门前, 陆芍输了一局棋, 扭捏半晌不肯解衣, 那时靳濯元打起轿帘,向外望了一眼,道了声:还没出城,便有人坐不住了。   原以为只是拿春晴吓唬她,谁料当真是有人尾随了上来。   “果真跟上来了吗?”   靳濯元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净手,边解释说道:“朝中老臣各怀鬼胎, 此次只知咱家要出远门,却不知道具体去向。这些人背地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生怕哪日被咱家揭穿,拿到台面上去。也只有将消息打探清楚,那颗提着的心才好落回肚子里去。”   所以他们一路尾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其实就算是陆芍,也不知他此去余州的目的。只是瞧见各方势力皆在蓄势以待,便猜测这事大抵不简单。   “还想问甚么?”   油灯下,陆芍静静听着,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断了思绪。   她摇了摇脑袋。   来汴州一年,内宅的门道学了不少,最要紧的一宗,就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有些话,厂督愿意同她说,那她听着。不愿说的,她也不会越矩去问。   净完手,拨水的声音渐止。这时,楼道口又传来楼梯的嘎吱声,交谈间,似乎又引来几个落脚的人。   陆芍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听着屋外的风声,一想到沿途大抵危机四伏,便不由地嘀咕了一声:“这一路恐怕不得安生。”   靳濯元以帨巾拭手,擦干后,在被褥整洁的榻上落座:“咱家说了,芍芍予我兴致,我护芍芍安生。这话作数。”   他伸手拍了拍床榻,示意她坐过来。   陆芍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转而一想,这安生兴许是指沿途皆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随身护卫,纵使遇上暗礁险滩,也有人披荆在前,一一应付。   她乖乖地坐过去,正要伺候他安置,一双柔荑被他握住。   他眼神清明,只在微微眯起时,带着点难以言说的阴恻。   “你且睡,四周有诚顺带着守着。夜里不论听见甚么声响,都不许出这屋子。”   说完生怕陆芍不听,还伸手掐了掐她的脸颊:“听见了吗?”   陆芍茫然不解:“厂督明明在我身侧,为甚么要交代这些?”   她顺着靳濯元的视线外望,一抹黑影正巧从屋前闪过。   身旁的人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陆芍一下子明白过来,反抓住他的一片衣袖,眼底带着忧切:“会有危险吗?”   靳濯元抿了抿嘴,肃然的神色慢慢转向贪嗜,甚至带着些欢悦。   陆芍瞧见他的神情,慢慢松手,她的顾虑没错有错,但是有危险的恐怕不是屋里的人。   *   夜里落了一场雨,落在空旷的京郊,回响的声音清晰可闻。陆芍初时没有睡意,熬到后半夜,实在浑身疲累,竟也和着雨声睡了过去。   醒时,一大片晨曦照在平整的被褥上,陆芍迷迷糊糊地睁眼,侧首不见床榻之人,顿从榻上惊坐起,睡意全无。   她趿鞋下榻,环顾屋内,茶盏摆放整齐,就连她昨日刻意在门槛前留下的一小截花枝也没有挪动的迹象。   整整一夜,厂督都未回来。   陆芍眼张失落地来回踱步,脑中顿时闪过千万个可怖的画面。依照他的身手,倘或事情顺利,不会迟迟未归,难不成是昨夜碰上甚么棘手的事,到了这个时辰都尚未能脱身?   她惴惴不安地望向紧阖的屋门。仿佛屋门后又是另一番腥风血雨的天地。   屋内的线香最终燃尽,最后一柱香灰折落在小小的香炉里,她好几回都想推开屋门,去外头打探消息。可在昨夜厂督特地同她交代,不论出甚么事,都不许她出这屋子。   陆芍孤身一人,身上没本事,也生怕自己行止轻率,给人徒添麻烦。   思来想去,只好踱至格扇门前,贴着屋门,窃听外边的动静。   甫一贴上去,屋门就被人拉开。   陆芍身子前倾,前额撞在结实的怀中,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猛地抬首,瞧清来人后,二话不说地扑了上去。   “厂督你回来了!”   忧心落回肚里,鼻尖反倒升起酸楚。   陆芍惧他怕他,可她素来重情谊,二人好歹将处了一段时日,眼底的担忧也不落半分虚假。   “我醒时没瞧见厂督,还以为厂督冲出了甚么事。”   说着说着,居然红了眼眶,大有要将精贵的金豆子往他身上抹的架势。   靳濯元见她这幅模样,正欲解释,就听诚顺从另一间屋子走出:“爷,昨夜换下的衣裳留不留?”   陆芍循声望去,只见诚顺手里拿着靳濯元换洗下来的衣物,又调回视线,发觉他今日穿着件簇新的襕袍。   她抹去眼泪,收回攀在靳濯元腰腹上的手;“你一早便回来了?”   靳濯元垂首去瞧她冒着泪花的明眸,伸手去抹:“哭什么?跟着我也有段时日了,怎么还是不禁吓?”   陆芍抹了抹泪花儿,将心里的顾虑倾豆子似的吐算出来:“我方才还坐立不安地替厂督担忧,哪知厂督一早便回来了。好歹也遣人告知我一声,徒惹我...”   说到这,她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凶怒。敢同厂督这般说话的,寻遍大梁怕是也未有第二个。   心底悔意渐起,硬生生将后边二字囫囵带过。   靳濯元伸手去勾她缀在下巴上的泪珠儿:“徒惹你甚么?”   本是想替她擦眼泪,只可惜这人动作轻浮,竟有几分登徒浪子的错觉。   陆芍轻轻拂开他的手,嘴上仍说着:“徒惹我担忧。”   诚顺站在一侧,将二人旁若无人的“浓情蜜意”瞧在眼里,他前几日正受了福来点拨,眼力见长。   这会儿还不忘推波助澜地拔高声音:“爷,您昨日不想打搅夫人好眠,在下房住了一宿。想来是没睡好,小的怕您劳顿,特地备了香粉,一会儿拿银匙挑一些,置在银叶片上,也好解乏。”   二人双双顿住步子。   尤其是陆芍,方出屋子时,一张小脸白生生的,不过片刻,一红再红,很快赧颜耳赤,抬起不头来。   三人缄默着前走,一直到客栈外边,陆芍发觉今日的马车似乎有所不同,相较于昨日的,外围装裹的布帛似乎朴素了些。   她这才顺势而下,开口问道:“这是我们的马车吗?”   诚顺弯身摆好轿凳,接过她的话:“夫人没有发觉,这家客栈清静不少吗?”   昨日来时,虽无客居,但客栈周围暗流涌动,后又接二连三地来了好些落脚的人,实在算不得清静。   倒是今早,住在廊道对面的人好像突然消失了,客栈里只剩他们一行人,清静却又古怪。   “这是怎么回事呀?”   见靳濯元没有开口的打算,诚顺只好自己解释道:“其实早在出府前,厂督就暗地备了三辆马车。昨日夫人可有瞧见,除了我们之外,客栈又多了两拨投宿的人。小小的客栈,都是自己人,就算是偷梁换柱,又有谁知道呢?”   陆芍厘清着诚顺的话,终于明白为甚么突然换了车马:“也就是说,早前动身的那拨人借着厂督的身份,将尾随我们的人引开了?”   诚顺点点头,暗自感慨小夫人是个聪颖伶俐的。   可陆芍却觉得,那些暗卫训练有素,就算他们以为马车上的是厂督,也不会贸贸然地将所有的人手都调走。   “客栈住了这么多人,他们竟没留后手,多个心眼吗?”   “自然是有的。”诚顺颔首浅浅笑着:“留下的不多,都被爷一一解决了。”   陆芍见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浑身哆嗦,踩轿凳的腿一软,趔趄地向后倒去。   靳濯元伸手托住她,沉着脸同诚顺说到道:“你也想留下?”   诚顺不再出声,他不是有意去吓陆芍,只不过一时美言过头,夸赞厂督的溢美之词慢慢变了味儿,听着总觉得像是惊悚的言辞。   一行人终于赶在巳时之前动身,这时日头逐渐攀升,雨水蒸腾,泞泥的道路慢慢结块,车身逐渐稳当下来。   虽然换了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可车里的陈设几乎并未有变。尤其是软垫和手谈的棋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无法视若无睹。   靳濯元转着白玉指环,率先打破沉默:“从现在到余州,不会再有人尾随。”   他本无需在出城时便清理掉这些暗卫,实在是怕身侧的小姑娘殚精竭虑整整一路,不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这样想来,一劳永逸也好,既遂了她的心愿,一路安生;也省得她整日胡思乱想,将心思落在别处。   陆芍正捻着羽扫扫着香炉边缘散落的香灰,闻言,捣香的动作一顿。   靳濯元盯着她捻着香铲的葱嫩指尖,这双手颤巍巍地去捻棋子,该有多好。 第33章 她实在没脸在大庭广众之……   陆芍自然不知道厂督心里在想着甚么, 也没听出,厂督这话除了令她宽心之外,还带着另一层意思。   她只知道这些都是厂督的手笔, 不管是为着他自身,亦或是为了她,都实实在在地替她挡去不少麻烦。   如此一来,这一路便能安生许多。   她挑起一勺香粉,抖落在银叶夹上, 面上也不复昨日诚惶诚恐的模样:“厂督是不是没去过余州?余州这地虽不比汴州繁华, 但它好在风暖莺娇, 四季如春,那里人儿被暖风煦阳滋润着,男子儒学风雅, 姑娘个个软语巧笑, 柔媚撩人,同汴州相比, 又是另一番性情。”   陆芍心里带着感激, 她想着, 过段时日到了余州, 厂督若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她必会倾尽全力替他打探。   靳濯元‘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倚着车壁,盯着她的动作。直到陆芍燃完香,他便招手示意她过去。   陆芍在他身侧落座,谁料他单手揽着她的腰,轻轻一提,就将人从软垫抱至自己腿上。   她捂嘴轻呼了一声, 乌缎似的长发坠在腰间,刚好扫至靳濯元的手背。   余州男子如何,他不知道。至于余州的姑娘,他想大抵真如陆芍所说的那样。如果说旁的姑娘还需琢磨撩人的技巧,陆芍便是那种,一抬眼就能勾人溺在那汪秋水中,撩人却不自知。   他握着她的柔荑,引她去解自己的比甲:“答应芍芍的,我都做到了。芍芍应我的呢?”   陆芍手指微颤,她的指节抵着靳濯元的掌心,这抹本身不易察觉的羞怯,眼下却正好被他捕捉了去。   马车内静了一瞬,随之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咳。   怀里的人儿捻着绣帕,捂着嘴,边咳边挪眼去瞧厂督的神情。   “许是昨夜蹬了被褥,受了风寒。”   她大言不惭地眨了眨眼,打昨日装柔弱逃过一劫后,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演技日益精进,到了可以故技重施的地步。   靳濯元浅浅笑了一下,翻转掌心搭上她的脉象。   陆芍心里一惊,生怕自己装病露出马脚,她垂着脑袋,声音有些发虚:“厂...厂督还会瞧病?”   靳濯元掀眼瞧她,一幅‘咱家会的可多’的神情。   “在圣上跟前伺候,怎么没个探冷热的本事?”   陆芍知他并非狂妄之言,开始想尽法子替自己打个圆场:“我兴许只是轻症,还未浮于脉象。”   靳濯元抽离长指,抻了抻她的衣袖:“既如此,晚些时候到客栈,着诚顺抓副药来。”   说着,还松手放人,取过绒毯搭在她的膝上。   陆芍檀口微张,瞧瞧绒毯,又侧首瞧瞧厂督。   他竟然没有探究到底的意思。   “不妨同我说说余州的往事。”   只要不做那些羞人的荒唐事,陆芍顿时提起兴致。   她先是交代了余州的大致风貌,历史沿革,又从这些粗略的概说,慢慢转至自己身上。   末了她感叹道:“十几年前的余州,大族云集,正是清名鼎盛之际。尤其是余州言氏,敦尚名节,门生无数。我曾听祖母提过,言氏祖辈一度官至都察院都御史,族里还出过贵妃。只可惜后来不知怎地,声誉渐衰,这样庞大的氏族逐渐没落,反倒给当地胥吏倾轧的机会。从那以后,胥吏世顶袭守,余州的风气也只是瞧着清朗,实则欺压不少良民。祖母替我积攒下的绣坊,也被他们倾占了去,是父亲寻上我,将我带回了魏国公府,后来的事,厂督想必也都知晓了。”   大抵是说到伤心处,纵使一忍再忍,仍是不由地红了眼眶。   坐在身侧的人并未出声,她侧身去瞧,却见靳濯元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厂督?”陆芍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惊觉他手背的刺寒。   方才他握着她的手去解玉扣时,分明还带着些薄薄的余温,不过一会儿功夫,竟又冷得恍若一月结冻的湖面。   陆芍不清楚他心里究竟有甚么郁结,一再想开口问,却又怕自己唐突,复又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权衡再三,她也只是将怀里的手炉让于厂督,自己则覆在他的手背,将自己掌心的温度让渡与他。   靳濯元蹙着眉头,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可那双手越握越紧,铜制的手炉缓缓里陷,里面跳跃的星火,就如他眼尾骤然染上的那抹红。   陆芍提起他掌心的手炉,生怕他烫着:“厂督,你怎么了?”   兴许是身侧有个说话的人,他只怔愣了一瞬,眼底很快恢复清明。   “没事。”他将自己的手抽离,咽下喉间咸涩。   *   马车行了一段路,午间时分,正好出汴州地界,一行人在一家酒楼落脚。陆芍启程时,未用晨食,到了这个时辰,小腹毫不遮掩地传出几声‘咕噜’的叫唤声。   出了汴州,陆芍不再戴幂篱,一张小脸未施粉黛,清秀明净,在日光的照耀下,恍如精巧匀透的瓷壁。   二人一前一后迈入酒楼,立时有挂着抹布的店小二上来迎人,连带吆喝领人前去落座。   靳濯元对吃食无甚讲究,但是这个“无甚讲究”,并非是指甚么都吃,相反地,是指甚么珍馐都入不了他眼,故而走到哪儿都吃得极少。   反观陆芍,初时不太习惯北食,吃得久了,反倒也能咂出其中滋味儿,逐渐养成不挑食的习惯。   靳濯元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吃,她的双颊有一下没一下的鼓动,像只灵动的小兔子。   大抵是看她实在吃得太香,本身并无胃口的人,也学着她舀羹的动作,尝了尝面前的海参羹。   偶有几个路过人,因这地有些荒僻,很少见到容貌这般出挑的人,便不由地多瞧了几眼。   陆芍感受到周遭的目光,有些不自在,还以为自己吃相狼狈,惹来瞩目,是以渐渐放缓了进食的动作,学着靳濯元慢条斯理起来。   靳濯元淡然地抬眼,将那几桌偶尔偷觑他们的人扫了一遍。   那些人本也没有恶意,只是因二人长相出群,这才多瞧了几眼,瞥见靳濯元不带温度的眼神后,纷纷低下头去,捧着面前的碗筷,大口吃起来。   陆芍只以为厂督进食不喜人围看,也慢慢垂下脑袋,就差将整个小脸都贴到瓷碗上。   四四方方的食桌,靳濯元坐在她的左侧,见她乌发险些落在碗里,便抬手替她拢好长发,又托起她的下颌:“没人瞧你,敞开吃。”   陆芍舌尖舔了舔下唇,原来厂督是在替她瞪人。   “谢谢厂...”   话说一半又咽了下去。   底下的人都唤他一声“爷”,陆芍却磕绊在了称呼上。   她实在没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唤他一声“夫君”。   所幸靳濯元此时并未计较此事,称呼可以慢慢教,半月左右的光景,还怕教不会?   *   厂督教她敞开来吃,她却不敢当真吃足,先前有过果腹后晕车马的经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儿,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纵使今日胃口再好,她长了记性,只吃了七八分便撂下筷箸,余下的空隙,待到晚间再填也是无碍。   这一路并非走得官道,而是抄了林间的近路。   颠簸的滋味儿并不好受,亏得她今日没有随着性子进食,又在午后含了酸梅子,难受归难受,却也不是那么难耐。否则呕吐时弄脏马车,厂督一定将她从马车上丢下去。   日暮时分,马车停在一家阔面的客栈前,相较于昨夜的落脚之处,这家客栈的来往行客多了不少。   因着抄近路的缘故,马车一路疾驰,足足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时辰。   这一时辰,陆芍也未闲着。昨日没能沐身,今日又赶了一日的路,虽未出甚么汗,到底浑身都不舒坦。   流夏和云竹二人都被留在府中掩人耳目,此行余州,身侧未带一个侍婢,她想沐身,只好自己去讨热水。   甫要出屋子,便瞧见靳濯元从廊道上走来,问了声去哪儿。   陆芍如实同他明说。   “不是昨夜蹬被褥染了风寒?”   陆芍扭捏着说道:“拿热水泡泡,也能祛寒。”   他转身吩咐诚顺,诚顺去了趟大堂,店小二动作利索,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将沐身的热水摆在屋门口。   热水以木桶盛装,足足一桶,约莫四十斤重。   陆芍推门去提,提了好几回,都只能趔趄地走上几步路。后来实在没法,只好将主意打到厂督身上。   她撒娇时惯有自己的章法,小手一勾,乌溜的眸子一眨,靳濯元便咬牙替她去兑热水。   兑完后,陆芍拘谨地站在屏风前,只等他出去,舒舒服服地卸了一身倦累。可他却是拿起搭在浴桶边缘的帨巾,伸手扬了扬:“还有甚么事,咱家一并伺候芍芍洗了吧?”   热气蒸腾,扑在通红的面上。陆芍只穿着寝衣,就因这句话,浑身都泛起热意。   “我自己可以。”   二人差些身量,陆芍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去够那方帨巾。   靳濯元趁势托起她的腰,教她挂在自己身上。又趁她不注意,托着她的臋向浴桶走去。   平静的水面漾起波痕,浮浮沉沉地温水浸湿寝衣,顺着她的衣襟,流入山峦深处。   那方帨巾仍在靳濯元的手里,她羞恼地站起身子,宽松的寝衣紧贴肌肤,半透着,勾出玲珑身线。   靳濯元笑着走上前,趁着陆芍扑上来时,冷不防地扣住她的腰肢。   那身玲珑滴着香气四溢的温热,严实地贴在他身上。 第34章 自己喝,还是我喂?……   屋外是萧瑟的冬夜, 干枯疏落的枝叶,力不从心地依附在枝头,时而发出簌簌的声响。   屋内软玉生香, 一只白玉镂雕石榴香囊悬挂在金色的帐钩上,轻悠悠地晃着。   榻上,陆芍紧紧裹着被褥,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双交蜷的小脚。   靳濯元去捏她白嫩柔软的脚趾,惹得她浑身酥痒, 顶着透红的雪腮往被褥里去钻。   “厂督, 我的衣裳...”她低低出声, 那圆滚的脚趾去勾靳濯元的衣摆:“一会儿都该用膳了。”   靳濯元未掀锦被,只是在她脚心轻轻挠了一下:“衣裳都湿了,如何能穿。至于晚膳, 吩咐诚顺送来便是。”   陆芍抢过话头:“身上的衣裳湿了, 总有干净的。我从汴州来时,分明着流夏置备了好几身, 厂督随意递我一身便有衣裳了。”   靳濯元仍是捏着她的小脚:“在马车上, 没拿。”   他的语气并不像玩笑话, 陆芍不可置信地抬眼, 对上他坦荡的眼神后, 竟又有种想踹他下榻的冲动。   可惜她没那个胆量。   二人僵持了一段时辰,有人叩响屋门,是诚顺端着托盘,来呈晚膳。他没说几句话,只心领神会地将托盘搁置在屋外的杌子上,未有过多停留。   靳濯元拉门,将晚膳端了进来, 一边替她布菜,一边回身问她:“这个牛骨炖得软烂,吸满了汤汁,料想不会比府里做得差,芍芍当真不吃?”   陆芍探出脑袋,瞥见牛骨的焖红的色泽,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然而靳濯元的询问也只是走过场,不论陆芍吃与不吃,他都作势去掀覆在她身上的被褥:“是自己走过来,还是咱家抱你过来?”   陆芍咬了咬下唇,斟酌再三,红着脸回道:“厂督抱。”   被褥下是未着寸缕的软香,上面还遍布方才作乱留下的痕迹。她想着,倘或厂督抱她,好歹还能贴着厂督的襕袍,埋一半的身子,遮些春色。   靳濯元拿帨巾拭手,擦拭干净,径直走至榻前。   褥子一掀,二话不说地将人扛在肩上。   陆芍只觉浑身一凉,反应过来时,除了小腹抵在他的肩上,最该遮的地方,几乎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外。   这姿势并未比自己走去来得好。   甚至更令人羞怩慌乱。   靳濯元一手箍在她的膝窝处,一手轻拍她的软翘。   陆芍热气上涌,挣扎着起身:“厂督!我自己走!”   这时说话,已经没有多少用处。靳濯元任由她起身,下一瞬便扶直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四目相对,一时间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1]   她一会儿遮自己的眼,一会儿又去遮靳濯元的眼,仿佛谁也瞧不见谁才好。   短短几步路,心里煎熬,漫长地仿佛走不到尽头。   不消一会儿,掌心下漏出一道轻笑:“你这样,不是耽搁时间吗?”   陆芍懊恼地松手:“没有衣裳,那厂督借我可好?”   说着,她便壮着胆子去拨靳濯元的领口。   回回都是厂督欺负她。   欺负她时,也只有她一人未着寸缕,纵使夜里同榻而眠,他的寝衣,也是穿得齐楚整洁。   靳濯元肤色极白,白到陆芍的指甲一划,他的锁骨处便落下一条细红,加上他那张霁月清风的脸,一时不知是谁轻薄了谁。   还未等她得逞,靳濯元就已经抱着她在六足圆凳上落座,一碗褐色的药汁摆在她眼前:“我特地着诚顺抓得方子。”   出汴州后,他换了身份,一直以“我”自称,原先疏冷的人突然有了常人的温度,加之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泉,不动怒时,是说不出的平静柔和,陆芍一时忘了白日作谎一事,攀在他衣襟上的手,缓缓上挪,指尖触及他喉间凸起的软骨。   听闻幼时净身的宦官,身子尚未发育长成,大都没有喉结。唯有那些年纪大些才净身的,大抵还会留有性征的痕迹。   可这样一来,遭受的屈辱和痛楚自然也比幼儿要多些。   靳濯元不太舒服的侧了侧身,握住她的手,去拿汤匙:“不是说染了风寒?”   陆芍这才被‘风寒’二字拉回思绪。   是药总有三分毒性,寻常因病用药,是为了舒缓病症,可她身子骨尚佳,白日所说风寒,不过是诓骗厂督的言辞。   这祛风寒的方子里,也不知用了哪些药,盲目去吃,真怕吃出甚么问题来。   她松开汤匙,笑意盈盈地望向靳濯元:“我有些饿。不若先用晚膳,一会儿再用药?”   靳濯元端起药碗,药汁的热气只断断续续地萦绕着,他亲自捻着汤匙,舀了一勺,送至陆芍唇边:“此时不喝,药该凉了。”   陆芍抿了抿嘴,盯着他那双不容分说的眼神,悔不当初。   药汁苦涩,顺着喉间下淌,只抿了一口,陆芍便受不住苦味,翠黛紧紧蹙在一起,小脸上满是愁容:“我风寒之症也不算重,需得喝上这么一大碗吗?”   靳濯元不听她的抱怨,伸手抹去她唇边褐色的药汁:“自己喝,还是我喂?”   说着,便拿着汤匙,双唇贴上汤匙边缘娇艳的口脂,抿了一口,又托着陆芍的下颌,渡了进去。   陆芍被突如其来的苦涩呛着,连着咳嗽几声,涨红了脸。她立马捧起药碗,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进去。   末了还将那只白瓷碗翻转过来,晃了晃,表示自己喝得一滴未剩。   靳濯元这才松开她的身子,取来自己的斗篷搭在她的肩上。   一件斗篷稍能御寒,若说遮住春色,那尚不能够。   陆芍只好一手拢住斗篷,一手握着筷箸,去夹面前的牛骨。   靳濯元见她牛骨吃得极欢,也撕了一小口,学着咂在嘴中。牛肉很少有膻味,又浸入了大量香料,吃起来,倒是软糯鲜嫩,确实能咽下喉去。   陆芍心里惦记那碗药,生怕自己吃了甚么问题来。晚膳只潦草用了几口,便去探靳濯元的话:“厂督,方才的药汤里,都加了甚么?”   他端来齿木、帨巾,伺候她洗漱:“党参、炙甘草、茯苓、白术。”   小姑娘鼓着嘴漱口,四根指头掰算着他报出的药名。   这些药名她越听越熟悉,合在一块儿,好像一味常见的药剂。   脑袋飞快思索着,直至洗漱完,她突然脱口而出道:“四君子汤!”   靳濯元没料及她能猜出药名,愣了一瞬,很快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点笑意。   因为于她而言,猜出药名,大抵不是件好事。   “平日常用?”   陆芍摇了摇头:“久病成医嘛,祖母病时,手脚冰凉,需用四君子汤进益补气。这四味药,我时常去药铺买,一来二去,就将这学名默了下来。”   将这四君子汤的用处引出来,剩下的就交与小姑娘自己琢磨。   陆芍确实愣了许久,因这四君子汤,于补血诸多益处,却没有治愈风寒的功效。厂督给她煮四君子汤,显然不是对照她的风寒之症。   靳濯元审案时,喜欢慢条斯理地审。   一层层地让对方自己思忖明白,那神情,可比他亲口点破有趣多了。   譬如陆芍那张白生生的脸上,眼下既有错愕惊惧、又带着羞怯、甚至还将如何替自己开脱的小心思也显在面上。   此时,她大致猜着,厂督早知她未染风寒,识破了她的谎言。那碗涩喉的汤药,想必就是对她作慌的惩戒。   既被他看穿,陆芍踢着垂至脚踝的斗篷圈毛,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问道:“那我还需喝上几日?”   靳濯元将她抱上软塌,生冷的棱角被橙黄色的油灯柔化:“白日诊脉时,便觉得你气血不佳,连着几夜手脚冰冷,以为我察觉不出来?这药你便喝着,于身子有好处。”   陆芍以为这是惩戒,没成想竟是为她身子着想。   心里的愧怍慢慢上涌,乖乖地点了点头。   靳濯元扯过被褥,重新覆在她身上,落帐,自己却抬脚朝屋外走去。   “厂督去哪儿?”陆芍急切地唤了一声。   “给你拿衣裳。”   是夜,月出薄云,靳濯元盛着寒气而归。   陆芍满怀期待地从帐帘中伸出纤手,去接衣裳,等了半晌,只等到一条绢纱制成的细带轻轻地缚在她的手腕。   帐帘被拨开,她的身子后仰,手腕随即被压至软枕上。   这时再做挣扎,抽离不及。   “厂督!我的衣裳呢?”   她一恼,声音就透出股娇意。   靳濯元拿着绢带束了几圈,最后落个繁杂的结。   “这不是吗?从你衣裙上裁下来的,如何不算?”   他知晓小姑娘肌肤娇嫩,不堪重劲。故而每一圈都留了些空隙,不至落下印来,只是空隙有限,任她如何动作,也无法从中挣脱。   而另一根藕色的系带,毫不意外地束住她的脚腕。   他俯身上去,轻咬着她的耳垂:“好好躺着。”   明月照水滨,重重粼光,熠熠推漾。   靳濯元沐身归来时,陆芍背对他而眠。   呼吸清浅匀称,以为睡得正酣,那双时而扑扇的羽睫却出卖了她。   他伸手一捞,软玉入怀,再去探她皓腕上的绢带。   温热的湿濡落在她的脖颈上:“这样一来,芍芍便不会蹬被子,也不会染上风寒了。”   陆芍惊觉他千奇百怪的法子,神色微讶。   她以为扯谎一事已然翻篇,谁料惩戒,仅仅开始。 第35章 厂督好像很了解言氏?……   月落乌啼, 寒烟弥漫,怀里的人儿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终于将束缚的双手搭在了靳濯元的腰际。   原以为束缚着不好入眠, 谁料昨日上榻前,靳濯元早将金钩上白玉镂雕石榴香囊里的香粉替换成了安神香。   她一觉睡至天明,睁眼时,才发觉自己双手攀着靳濯元的衣领,双脚压在靳濯元腿上, 脖颈下, 还枕着一只手臂。   靳濯元在陆芍之前便已转醒, 奈何身上分量颇重,他半点动弹不得,只一双眼怔怔地盯着帐帘的顶端, 这一睁, 便是一个时辰。   被怀里的人儿束缚住的一个时辰。   陆芍瞧着自己并不安分的姿势,面上浮出两抹薄红。她正欲翻身, 压在她颈下的长臂揽住她的肩, 将身侧的人儿往跟前带了带。   一只手顺着她的身线逐渐下滑, 最终握住她的脚腕, 将那根绢带抽离。   至于手上的这根, 靳濯元只替她换了个容易解开的绳结。   然后握着她的手,送至她的唇边:“自己解。”   陆芍檀口微张,正要用齿尖去咬,口中突然伸入一根指头,凉凉的指腹抵着她的舌尖。   她心领意会地红起脸,转而换舌头去勾手上的那根绢带。   靳濯元一手支起脑袋,另一手则不断地替她抹去唇边的津润。   *   出汴州城后, 果真如靳濯元所说,一路顺坦,无人寻衅生事。   车马南下,沿途过文化昌盛的南直隶。南直隶原是旧都心腹之地,同汴州相比,富庶程度不遑多让。   大梁虽然才历经两王之乱,可这宗室之间的斗权,与百姓牵扯不多,坊市之间交易仍旧繁盛,行在街市,车马喧阗。   陆芍掀起轿帘,探出脑袋,向外望了一眼。他们从余州出发时,冬至甫过,从冬至到除夕,左右不过是四十天的光景。此时街市,铺天盖以正红装裹,就连街贩也面露喜色,仿佛一年到头,总归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想起去岁除夕,自己头一回与流夏置办年货,那时祖母仍在病中,置办年货时,没有守岁的喜悦,只是潦草采买些,给屋子添些鲜亮。   这样也算辞旧迎新了。   来年,总有盼头。   只是没想到,祖母的病没能捱至来年初春。   似是记起些酸楚的往事,趴在马车小窗上的陆芍缓缓红了眼眶。都说近乡情更怯,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靳濯元原先只在察看密信,见一侧的人儿趴在小窗上迟迟不出声,将手里的字条对折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在想甚么?”   陆芍回过神,两手胡乱抹着泪花儿,然后顶着红彤彤的眼眶转过身来。   “在想这地好生热闹,同汴州相比,也毫不逊色。”   靳濯元侧身,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热闹得哭了?”   陆芍摇头,本想说是被冷风刺了眼,转念意识到自己演技极差,回回都被揭穿,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我瞧这些街巷年味极重,便想着去岁除夕,祖母尚未过身。那时祖母病重,热闹自不比从前,却好歹也是同亲人一起。”   哪像今岁,虽寻着至亲,却愈发冷清了。   靳濯元抿了抿嘴,他年幼失恃失怙,时间一长,眼底除了仇恨,早就忘了至亲相伴滋味,一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宽慰人的话。   “倘或不出意外,明日便可抵达余州。待在余州落脚后,寻个好天气,嘱诚顺陪你回去瞧瞧。”   陆芍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左了。   靳濯元此回来余州,是有要事在身,能带她一同前往,心里已然很是感激,断不敢再有其他的要求和想法。且来余州前,她再三向厂督保证,会乖乖呆在余州暂时落脚的院子里,不给他惹事添麻烦。   她不可置信地挪过去,无声眨了眨亮盈盈的眸子:“可以吗?”   靳濯元被她盯着,不自然地侧过脑袋:“仍是那句话,出了事,我可不会管你。”   陆芍突然攀上他的手臂,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只听靳濯元‘嘶’了一声,眉头紧紧蹙起。她抬起头,抱着手臂问道:“怎么了厂督?”   靳濯元好脸面,他断然不会说,是陆芍日日枕他手臂而眠,手臂酸胀了整整一路,此时,他避重就轻地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带点威胁:“明日便到余州,还不改口?若是哪日泄露了身份,芍芍的小命怕是不能要了。”   其实陆芍也只在背地里喊他厂督,毕竟这两字说得时间久,一时很难改口。   她捂着自己嘴,方才哭过的眸子,弯成月牙儿。按理说,二人成婚后,陆芍该唤他一声‘夫君’,可靳濯元没这要求,她也面薄,二人约定俗成地从不提起此事。   只是出门在外,为避人耳目,司礼监掌印的身份自然不好再用。   “那我该唤你甚么?夫君?”   唤那两字时,陆芍的耳廓红得恍如街贩手里那叠写‘福’字的斗方纸,声音也极轻,一字一句,恰如鹅绒扫过肌肤,激得人浑身颤栗。   靳濯元清了清嗓音,他心里虽这般想,听到后,却有那么一丝别扭。   兴许是二人各自别有心思,并非情投意合地走到一块儿,又兴许是他一阉人,哪里当得上这‘二字’,横竖他听陆芍这样唤他,喉间紧紧梗塞着,就是应不下声来。   “与诚顺一般喊我。亦或是将我当做你的哥哥。魏国公府的三公子,不正是你三哥哥吗?这两字,应当不难喊出口。”   余州的邻里认得陆芍,他们只知晓陆芍是被汴州的贵人接回府去了,却不知她真正的身份。二人以兄妹相称,不会惹邻里怀疑,权当是府里顾念她在余州长成,着兄长陪她一道回乡怀旧来了。   这样也好行事。   只是她那三哥哥品貌不端,光是那张脸,便不能同厂督相提并论。   她摇了摇头,一时想了个主意:“我唤你兄长可好?”   靳濯元没有出声,默允下这个称呼。   *   翌日清晨,马车驶入余州地界。   余州毗邻南直隶,南直隶又设有江南贡院,江南贡院出过一半以上的官员,是以余州除了经贸繁荣外,文化昌盛,养成了崇文重教的风气。   文人行在路上,从气度举止来看,很好辨别身份。只是自打入了余州,一路下来,文人流动数量颇多,纵使文教风气再盛,也不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   尤其是新主登位后,并无开恩科的打算,靳濯元紧紧盯着外边动向,总觉得有些反常。   他敲了敲车壁,掀开轿帘嘱咐诚顺道:“去查查,这地统共有多少书院。官学私学一并列举在册。”   还未等诚顺应声,陆芍便抢先回道:“官学五座。最负盛名的是知州所建的清槐书院,往后是白鹭书院、柳湘书院、临潭书院和庆儒书院。「1」至于私学,原先是明令禁止的,近几年不知因何缘故,又逐渐盛行起来。颇有名望的,大抵是茶西街薛湛水兴办的私学。”   靳濯元吩咐诚顺调查书院时,并未避讳陆芍。陆芍在余州呆得久,知之甚多,查探书院并非密事,她也就壮着胆子给靳濯元解惑。   靳濯元抬了抬眉:“想来我带你出府,还带对了?”   他转着白玉指环,像是考究学问似的问她道:“那你可知,玄元帝在位时,为何明令禁止私学?”   陆芍只知晓余州当地的概貌,哪里知晓国君策令的深意。但自古做学问的统共就那么几个问题,明令禁止,无非是怕异说太多,风行太盛。多元学说碰撞确实精彩,但想要朝政稳定,就必然固深一元思想。   “是生怕私学惑乱百姓吗?”   他也就这么一问,陆芍却说到点子上去了。   “这也只是其一。其实大梁开朝以来民风开化,初时并不打压私学。余州言氏鼎盛时,还在府中兴办过义塾,替贫寒子弟讲学。只是后来出了贪税的案子,曾受过言氏教化的门生,有不少上京击鼓鸣冤,递诉状者,亦有投湖明志,要求彻查此案者。文人当道的朝代,光是慷慨激昂地游说风骨忠义,便引得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其中。士人齐心,能搅起多少风浪?玄元帝见过那等场面,哪里还会教此事重蹈覆辙。言氏的案子一结,他便明令禁止私学。”   这是他头一回同陆芍说这么多话,说到后来,他愈发觉得余州的古怪。   陆芍听得认真,她没想到策令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亦没想到,这段故事,竟同余州言氏有关。   可是靳濯元知晓策令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为何对言氏的过往洞悉入微,比她这生长在余州的人还要清楚。   “厂督好像很了解言氏?”   人后,她仍是习惯这般唤他。   “知道这些有甚么难的?我来余州前,自然将余州的情况探听仔细了。”   陆芍不疑有他,又追问道:“那言氏贪税,当真是诬告?”   若是诬告,怎么没有平反的迹象?   未等到回答,马车就已缓缓停下。靳濯元率先下车,继而将陆芍搀扶下来。   立在他们眼前的,是余州典型的马头墙。粉墙黛瓦,鹊尾座头,又有红梅相掩,自成江南的格调。   他们甫一下马,便有人拉开屋门,有序地去搬马车上的箱笼,陆芍一眼瞧出为首喝使的人。   “福来!你也来了?”   陆芍许久没见着福来,问了诚顺,只说他有要务在身,出远门去了。竟是没想到,这远门指得就是余州。   福来挠着脑袋,听见陆芍唤他,立马停下手里的活,乐呵呵地颔首道:“那日多亏夫人,底下的人才没下重手。”   他向陆芍递去钦佩的眼神,寻常人哪能使得掌印心软,也就他们小夫人,竟能说动掌印。   陆芍听了他的话,记起那些令她受罪的鹅绒,一时红了脸:“本就不是你的缘故,怎好让你白白挨顿打。”   靳濯元站在一侧,沉着脸等主仆二人叙旧。   “说完了吗?”   陆芍点点头,由前边的人引着,从正门迈入。   因要在余州呆上一段时日,福来一早就赶来余州筹备落脚的宅子。这个宅子不比提督府气派,却也雅致明朗。   仆役鱼贯而入,带来的箱笼,一应听陆芍的安排,放置在屋内各个地方。   其中有一木匣,陆芍瞧见时,并无印象,自然不记得里面装了甚么。福来问起时,陆芍特地打开瞧了一眼。   只见里面堆聚着好些色泽油亮的茸毛。   她拎起一条银灰色的茸毛,起初没瞧出形状来,捧在怀里细细查看,才知那是一条狐尾。   心里正猜测它的用处,就瞧见一抹玄色的衣袍拂过门槛。   靳濯元接过福来手里的匣子,垂眸瞧了一眼,又盯着陆芍捧在手里的那条:“喜欢狐尾?” 第36章 所以才仗着这几日愈发大……   福来臊红了脸, 一刻也不敢多呆。   陆芍摸着银狐顺滑的毛色,点点头:“狐尾蓬松,抱着比兔尾舒服些。只是这狐尾, 能有甚么用处?”   她圈在自己的脖颈处:“用来御寒倒是不错,却是少了个玉扣。”   靳濯元静静地听她猜测,故意不明说它的用处。   陆芍玩得厌了,就将狐尾塞回木匣,转而去瞧这个小小的院落。   福来领着她绕了一圈, 这个宅子有一别有洞天的地方。   主院后边修缮了假山流水, 沿着环绕的假山拾阶而上, 还能发现一处与屋檐齐高的六角凉亭。想来是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很有雅兴,约上三五好友, 小酌交心, 瞧见的月亮都比别处赏得清楚。   陆芍站在凉亭下往,因着主院飞檐遮挡的缘故, 她能瞥见底下的美景, 可底下的人却望不见凉亭内的状况。   她觉得有趣, 便开口唤了一声厂督。   靳濯元闻声抬头, 除了青砖飞檐外, 压根瞧不见陆芍的身影。   诚顺同他附耳说了几句话,靳濯元仰着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陆芍站在凉亭高处,捕捉到他的神情后,不知怎地,膝间一软,再不敢在上面胡乱晃悠。   晚膳时分, 诚顺将今日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承禀。他今日上街时,确实觉得这地文人反常,可摸到各家学院后,却又打探不出甚么消息来。   靳濯元将诚顺递来的册子随意翻阅了一下,修长的指头顺着字迹一路下滑,最终停在陆芍先前所说的,‘茶西街薛湛水’这几个小楷上。   他伸手点了点:“说说这家私学的状况。”   “薛湛水,年方四十。原先官至国子监绳愆厅监丞,一年前辞官回乡,办了私学。大抵是在国子监呆过的缘故,自打他办了私学,余州一地求学之人源源不断,门生众多。”   靳濯元的眼神迟迟落在‘薛湛水’这三个字上,国子监是中央官学,监丞规管士子的德行、操守,又辅助科考事项。都道人往高处走,这薛湛水倒是有趣,从国子监辞官,回乡兴办了私学。   倘或他非有自己的主张学说想要游说,应当也不会摒弃仕途,捡个落第秀才才肯当的塾师。   “他平日都讲些甚么?”   诚顺摇了摇头:“薛湛水关起门来讲课,其门生又口风极严,小的只敢稍作询问,唯恐追根问底,最后打草惊蛇。”   “你做事细致,确实不宜多问。”他合上册子,丢至桌案上,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私学别有明目:“明日一早,你便着人去备束脩六礼。”   诚顺怔愣了一瞬:“爷。咱们不是富行天下的商贾吗?这束脩六礼,不是拜师所用吗?您莫不是想...”   靳濯元懒得掀眼,横竖都是胡诌出来的身份,是商贾亦或是塾生又有甚么要紧?   他瞧着就这么不像读书出仕之人吗?   此时,陆芍正消食回来。   因余州偏居秦岭以北,被山脉阻滞了大半寒潮,是以她夜里出屋子时,并未披上斗篷,身上没有厚重的衣裳,就连行动也轻快起来。   甫一迈入屋子,正巧听见二人在谈束脩六礼。   “厂督要拜师?”   陆芍毫不遮掩自己的惊讶,她那双乌溜的眸子先瞧了一眼靳濯元,又试探性地落在诚顺身上。   诚顺轻轻点头,屋里凝滞一瞬。   少有人将东厂提督同儒雅的文人联系在一起。   就连诚顺和福来也不例外。   陆芍还记得他不愿将自己比作春月柳,甚至自哂,说自己的名字同清风明月靠在一块儿,污浊了文人眼里清然的寄托。   所以此回他要拜师,纵使是为了探查内情,却仍有些格格不入。   很难想象,他往那学堂一坐,浑身戾气十足,哪个塾师敢开口讲学。   陆芍不好直言,只得捏着他的袖子,暗示道:“若要拜师入学,穿玄色的衣裳,恐少了份文人独有的风雅。”   她又伸手去抚他紧蹙的眉眼:“神情也不当如此。入私学的塾生,虽自五六岁至二十岁左右的都有,却仍是十二三岁居多。厂督这幅模样,恐教人吓着。”   靳濯元反握住她的柔荑:“芍芍是在嫌我年纪大?”   陆芍的手一顿:“厂督不过二十又三,正是年轻气盛,怎会有年纪大这一说?只是想着,薛先生的私学应当不好上,准备齐全些总归有备无患。”   毕竟拜师非学生一厢情愿便可入学,尤其是薛湛水这样门生众多的人,恐怕只有他瞧对眼了,才肯收下这束脩六礼。   诚顺和福来眼观鼻观心,乖觉地掩门出去。   靳濯元却发觉这小丫头来了余州后,活像是山匪来到了自己的地界,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甚么话都敢说。   “那是嫌我性子不够温善?”   “也不能说是不够温善,就是...”   就是同‘温善’二字压根搭不上边。   可是陆芍断不敢这般同他说话,一时又想不出适当的词,只能在那儿支支吾吾地囫囵敷衍着。   只听她绕了个大弯,最后绞尽脑汁,越描越黑,也没说出甚么好听的话来。   靳濯元的脸色一沉再沉,像是外边不见天光的夜色,他横抱起陆芍,伸手往她裙下探,果不其然触及月事带:“小日子还没走?”   陆芍红着脸点点头,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臋下挪开。   谁料他轻轻一拢,激得怀里的人打了个寒颤,贴着靳濯元的耳廓闷哼了一声。   “所以才仗着这几日愈发大胆了?”   来小日子的几日,本就浑身敏感,被他这么一撩拨,陆芍不自觉地绷直身子,攀在他背后的指节也缓缓蜷起。   大抵是来小日子时,厂督夜里替她暖小腹,又着诚顺煮红糖水,陆芍尝到甜头,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小气性。   却是忘了小日子总有来完的时候。   她很快告饶,双腿发软地倚着墙面,靳濯元拦在她跟前,令她无处可躲,却没有搀扶她的意思。   半晌后,她的脸一红再红,甚至不敢挪动步子,最后生怕葵水浸染衣裙,她才揪着靳濯元的一小片衣袖晃了晃:“厂督,我想换月事带。”   靳濯元抬了抬眉:“晚膳前不是才换过?”   她这小日子已是临近尾声,一日下来也不见得留下多少痕迹,只是方才被他这么一撩拨,不知怎地,身下又袭来一阵热烫,眼下不换,好好的衣裙就该染上脏污了。   陆芍咬着下唇,不愿明说其中原委:“换得勤些,夜里不会弄脏被褥。”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摸到月事带后,便要往湢室走。   靳濯元将人拦腰抱回,素手拂开桌案上的笔墨,将人放在桌案上。他双手抵着桌沿,直视陆芍躲闪的眸子:“我弄脏的,自然由我来换。”   说话间,织金的裙摆已然撩至腿间,陆芍瞪圆了眼,死死按着自己腿上的月华裙:“我自己换成不成?”   靳濯元掀眼瞧她:“抬腿。”   屋内,灯火荧荧。因着方才在桌案上察看公文的缘故,还特地点了两盏书灯。   宽敞的屋子,纵然点了许多乌桕烛,却不比他身前的这一方晃亮天地。   身上的月事带被解下,他特地取来温水,拿帨巾裹着指尖,一点点地替她拭去血渍。   陆芍撑着桌面,拼命克制自己破碎的娇吟,一张脸堪比靳濯元指尖绽开的鲜红。   好不容易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她立时从桌案上蹦下来,解了衣裳,就往被褥里钻。   靳濯元瞧着尚未收拾干净的铜盆和帨巾,素来有洁癖的他,竟捻着指腹的鲜红,缓缓地摁在自己的胸口的衣襟上。   这些收拾残局的事又不好交予底下的人去做,再者,他也不肯交予底下的人去做。   *   翌日清晨,晨光微熹,因着今日要去茶西街拜师的缘故,诚顺一早便端着新制的衣裳叩响了屋门。   陆芍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榻后,发现靳濯元站在半敞的明瓦窗前,身上穿着一身滚金边的月白衣袍。   长发半束,戴玉冠银簪,微微飘拂。他本身就生得好看,敛起周身的戾气后,姿态闲雅,确有几分文人风仪。   靳濯元伸手递去一根朱红白玉带,陆芍接过,环着他的腰,替他扣上。   诚顺提着束脩六礼候在屋外,陆芍站在门槛处,那场面,活像是送郎君赶考,在乡翘首以盼等他高中。   “别再瞧了。”他捏了捏陆芍的脸,因打探好了时辰,如此下去只怕耽搁误事。   陆芍趁他走前紧紧紧紧追问道:“那我今日可以去街上买些香烛瓜果吗?”   靳濯元默了一瞬,最后吩咐福来:“照看好她,若是出了甚么事,唯你是问。”   福来颔首应是。   因今日要去买祭品,陆芍特地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用过早膳后,便往余州最热闹的瓦子去买香烛。   余州瓦市不比汴州,然而晨间热闹时,马车也是走不动道。横竖这处宅子本生就处在闹事,去引河街不过是半柱香的脚程,陆芍和福来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那股熟稔的乡音翻卷而来。   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尾音上扬,就连争吵,也带着嗲气。   陆芍许久未听乡音,只觉得喉间痒痒的,同香纸店掌柜交谈时,不由自主地被他带偏,再开口时,又是地道的软语。   “原来姑娘是我们余州当地的?方才听你说话的声音,还以为是从北边来的,那口官话,说得可真利索。”   陆芍笑着接过松黄色香纸,因乡音亲切,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临走前,掌柜还特地将人送至铺子外头,她转身正是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第37章 我算你哪门子兄长?   那人生得清秀儒雅, 头戴皂条软巾,身上一袭青色圆领大袖衫,瞧见陆芍后, 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小步跑至她身侧:“我以为我听左了,转而一想,妹妹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于是侥幸唤了一声, 不曾想当真是你!”   福来警惕地护在前头, 陆芍几乎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男子, 对福来道了声:“我认得。”   随后又欣喜地挥手,喊了声:“淮安哥哥。”   走至跟前,宋淮安瞧见那张娇艳秀靥, 突然拘谨起来。   “阔别一年, 竟是在这儿遇上了!你在汴州过得还好吗?一切可还习惯?今日怎么回来了?可是有甚么紧要的事去办?回岁绵巷了没?岁绵巷的邻里都寄挂得紧,总是记起你去送绣品的日子。我仍是住在原来的地方, 妹妹若有甚么事, 只管寻上门来。”   宋淮安一口气说了许多, 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 他确实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欢跃。   福来眉心一跳,只觉得这人殷勤献得太过,自家主子不及其万分之一。   陆芍也少见得舒展眉眼:“淮安哥哥你慢些说,这般我都不记得你问了甚么。”   宋淮安心有歉疚地拱手:“是我太过开心,尽顾着问长问短了。”   随后又朝福来颔首:“妹妹,这位是?”   福来嘴角一抽,得, 还比主子儒雅知礼。   陆芍简单交代了福来的身份,宋淮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说他今日得闲,可以陪着陆芍四下走走。   三人一同走在路上,去买祭祀用的瓜果。   “是同你兄长一并回来的?你兄长肯不远万里地陪你回乡,想必府里上下都对你疼爱得紧。”   倘或真如宋淮安所说,那便好了。   只可惜偌大的国公府,充满算计,她曾幻想的温情,一早便是魏国公和王氏编织而成的网罗。   冷暖自知,没必要将自己的苦楚倾吐在旁人身上,尤其是一直寄挂她的宋淮安。   二人自幼一起长成,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幼时,宋家伯母总是领着宋淮安去陆芍家串门,二人年纪相仿,又不如高门大户那般规矩重,便也玩到一块儿去。   陆芍惹事时,总要捱祖母训斥。宋淮安是个不会扯谎的人,却为了帮陆芍开脱,就算涨红脸,也要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祖母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却又不好当着宋淮安的面骂陆芍,最后也只能潦草作罢。   回回想起这些,陆芍总能记起幼时无所拘束的日子。   她抿了抿嘴,不愿破坏旧友相逢的喜悦,立时调转话头道:“祖母过身后,独剩我和流夏自料理后事。彼时,我沉浸在悲痛中,慌了手脚,亏得淮安哥哥和伯母从中搭手,才将祖母的身后事安排妥当。说起来,我还欠淮安哥哥一声谢。”   宋淮安忙摆手道:“我同你的情分,哪里谈得上一个‘谢’字。能帮的地方,自然要搭把手。只可惜我势单力薄,否则也不会教胥吏欺负到你头上来。不过我近一年埋头苦读,去岁考中廪生,现如今也在书院请学,虽说大梁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需得回避,但只要能造福一地百姓,就能避免其他州县发生去岁这样的恶事,妹妹,你说是不是?”   都道文人初时都怀着兼济天下、独善其身的胸怀,此时的宋淮安,尚不及弱冠,对大义之道自然也有一腔热血,仿佛只要他为人清正廉明,天下便能跟着海宴河澄。   陆芍知晓他的秉性,认真地说道:“淮安哥哥性子纯善,他日必能有一番作为,这是百姓的福祉。”   宋淮安脸皮薄,听她这么一说,很快红了脸。   “只是如今淮安哥哥在书院请学,这都快到晌午了,先生不会责罚吗?”   “薛先生最是亲善,从未责罚过塾生。再者,今日休沐,原先就不用去私学的。”   听见‘薛’姓,陆芍下意识地问道:“茶西街的薛湛水先生?”   宋淮安一脸讶然:“妹妹如何知晓?”   陆芍记得,厂督今日要去拜访的,正是这位薛湛水先生。   “薛先生颇有名望,我听我兄长提过。”   既然碰着薛先生的门生,且又是相熟之人,陆芍帮着打听道:“先生收学生,可有甚么要求?”   “先生收的,大多是十五至二十五的学生,年纪不同,出得问题便也不同。我尚记得,他问我的是道策问。其实这策问,也无关错与对,合先生见解的,那便都收了。”   听着倒也中规中矩。   陆芍想着,厂督在御前行走,甚至辅佐新主,应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小政令。只是他的身份又与其他在朝文官大不相同,那些官员非累世名家,便是凭着真才实学一路高上,遣词造句自成一套章法。   就是不知厂督净身前,学问做得如何。唯恐他颐指气使惯了,先生问他对策,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杀了便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来。   陆芍心里仍是寄挂这事,买了瓜果后,便打算回宅子。   宋淮安闲来无事,非要相送,陆芍正要推拒,便有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陆芍。”   轿帘被掀开,里头的传来闷闷的声音。   陆芍侧身一瞧,竟是厂督拜师回来了。   宋淮安瞥见那张俊俏的脸,惊叹于引河街何时多了这样的出挑的男子,偏过脑袋问陆芍道:“你认得他?”   陆芍差些脱口而出‘厂督’二字,话到嘴边绕了个圈,最后颇为拗口地介绍到:“这便是我所说的兄长。”   “兄长好。”宋淮安很知礼节地拱手问安。   哪知车里的人半点不给脸面,淡淡地瞧了一眼宋淮安:“我算你哪门子兄长?”   宋淮安仍是拱手:“我同陆家妹妹一块儿长成,她虽唤我一声淮安哥哥,可我们二人也是相仿的年纪。料想兄长...哦不是,陆兄,应当稍长我几岁,便也跟着妹妹一道喊了。”   靳濯元双眉紧蹙,眼底晦暗不明:“你不断拜我做甚么?”   一块儿长成。   年纪相仿。   下一句是不是直接来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宋淮安愣了一瞬,疑惑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难不成汴州的礼节同余州不尽相同?   他生怕自己冒犯陆芍的兄长,便缓缓放下手来。   靳濯元的眼神落在陆芍身上:“还不上来?妹妹。”   他将‘妹妹’二字咬得极重,陆芍吓得一激灵,提着裙摆踩上脚凳。   轿帘被重重地甩下,宋淮安望着不断转动地车轱辘,一直思忖着自己是否那里冒犯了这位‘兄长’。   想着想着,便又僵硬地朝马车拱了拱手。   *   马车内,靳濯元阖眼养神,他今日气质出尘,光是坐着,便俊俏地令人挪不开眼。   陆芍的眸子咕噜一转,扫了一眼车内,未见束脩六礼,便轻声问他:“厂督可是拜成了?”   靳濯元仍是阖着眼,只一下下地转着指节上的白玉指环:“妹妹不信?”   “自然是...”   “还是说,只有宋淮安那样的,才合你的眼?”   他不知打哪来的脾气,陆芍被他抵在车壁上,撞着那对蝴蝶骨,疼得冒泪花。   “我同淮安哥哥不是像厂督想得那样。”   光是这四个字,就足以让身前的人红眼。他捏着陆芍的下巴,指腹所在之处,慢慢晕染开一片浅红。   “你再唤声试试?”   陆芍不敢吱声,只觉下颌处隐隐作痛,疼得她娇艳的唇瓣磕碰在一起,挤出一声挠心的‘疼’。   那声疼无声落入靳濯元的唇边,他的齿尖咬着陆芍的唇瓣,恍如细小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不多时,二人尝着咸涩的血腥味儿。   靳濯元松开口,以舌尖舔着自己的齿尖,细咂着滚着陆芍气息的滋味,他这才问道:“不是我想得哪样?”   陆芍的双唇留有触目惊心的湿红,上下唇瓣红肿着,一张一合:“我同他先前便是邻里,祖母过身后,也曾承他恩情。今日不过是路上碰着,寒暄了几句,又听闻他也在薛先生那儿请学,这才想帮厂督打探些消息。”   她圈着眼泪,努力不让它落下来。   “那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陆芍摇摇头:“我从未生对他生过旁得心思!”   靳濯元盯着她娇艳的唇瓣,替她擦去聚起的血珠,又摁在自己同样湿红的唇上。   唇瓣破了皮,轻轻一碰,她就疼得落下泪来。   一颗颗地砸在靳濯元的手背上。   温温热热的。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又哭。”   被他这么一说,陆芍再不敢呜咽出声。只余瘦弱的肩头一抽一抽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靳濯元没法,只好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从眼角一路向下,最后将拇指落在她仍在抽噎的脖颈上。   “往后,不许这样软着嗓子唤别人哥哥。明白吗?”   陆芍愣了一下,低声应了下来。   “那你同我说说,你都从宋淮安那儿问到了甚么?”   陆芍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身,愣了好半晌,才回到:“问到...问到薛先生爱出策问。”   “嗯。”他阖眼回想着和薛湛水的交涉:“他今日确实出了。出得还是我一力推行的赋税改革。”   “既是赋税相关...”边说边打个了嗝,极为捧场:“应当正中厂督下怀。”   他嗤笑了一声:“他可反得厉害。”   如此说来,便是二人政见不同。可是既然不同,薛湛水又如何收下了他?   陆芍也觉得疑惑:“厂督如何作答?”   “我将自己推行的政策不留余力地批判了一番。薛先生听得很开心,自然将我收下了。”   “...”   这招自损八百的法子,竟能在这儿派上用处。   马车停在宅院前,陆芍下来时,以绣帕捂嘴。   然而并无用处。   只因靳濯元唇色也发生了变化,众人心领神会地埋下脑袋。   只觉得夫人这等欲盖弥彰的法子,属实拙劣了些...   入夜后,陆芍帮靳濯元收拾书匣,里头放着先生正在解惑的《谷梁传》、《公羊传》。   因两卷书簇新的缘故,陆芍递去其中一本,询问他是否要温习一番。   靳濯元翻开一页,随后交在陆芍手中。   陆芍识得些字,是以惊讶地发现,靳濯元所背,与书页中的内容完全一致。   背了一会儿功夫,靳濯元吐字仍旧清楚,只是陆芍听得倦了。   她阖上书卷:“厂督既能倒背如流,明日应当没有甚么问题。”   “所以你要知道,宋淮安也不过尔尔。” 第38章 他骂自己时,义正言辞,……   靳濯元至书院时, 里边已经零零散散坐着几位身着直身的塾生。那些塾生兴致足足地说天侃地,瞧见来人出挑的容貌后,说谈声音渐轻, 随后僵愣地站立起来。   先前没在书院见过此人,想来应是薛先生新收的塾生。在座的都是饱读诗书的雅士,对于初来乍到的新人,皆是有礼有节地行礼问好。   靳濯元非不知礼,只是平日荒废惯了, 就算见着魏辞都不会弯一下身子。   今日捡起来时, 佯装成书童的诚顺都看直了眼。   同样是行礼, 细瞧,仍是能瞧出区别。有些塾生出自世家,那这礼节便自幼得人教习, 尤其是言行上的风度气质, 非一日养成,更多的是身处当下耳濡目染来的。   很快便有塾生察觉到这一点:“陆兄家住何处, 平日怎没见过?”   陆珩, 靳濯元的化名。   只是放眼余州, 叫得上名的世家他们几乎都有耳闻, 从未听说有哪户人家是‘陆’姓, 以为是打外地慕名而来,可他竟然也带着几分余州口音。   靳濯元无意同他们详说,兀自寻个位儿坐下。   甫一落座,便瞧见昨日在街上唤他‘兄长’的宋淮安背着书匣走了进来。   他先是同塾生问好,转至靳濯元这侧,他几乎是瞪圆了眼,双手交握在胸前, 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   宋淮安仍记得陆芍的兄长不好相与,可碰见了,若不打个招呼,反而在众多塾生面前失了礼数。加之靳濯元的位置正巧在他右手一侧,二人并排而坐,日后总有说上话的时候。   “陆兄!你怎么也来了?”   不待靳濯元回答,其他塾生也簇拥了上来:“二位认得?”   宋淮安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匣,一边整理,一边解释道:“这是陆家妹妹的兄长。”   “先前住在你对门的陆家妹妹?”有人拨开人群,露出一张惊讶的脸来:“她不是上京去了?怎又回来了?”   同宋淮安相熟的,基本住在岁绵巷一带,邻里之间哪有甚么秘密,今晨发生的事,到了午间,便已传遍街头巷尾。   岁绵巷周遭有好些年纪相仿的人,几人通常会玩至一块儿。他们同宋淮安玩得好,自然也颇为照看陆芍。听闻她回来,还商讨着让靳濯元递话,问个平安。   靳濯元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吵得两耳嗡嗡,面色极差,从书匣子里拿出一叠素净的纸:“递话容易出错。若有甚么话,怎么不写纸上?我给你们带回去多好。”   原就是随意一说,却见案几上那叠高厚的信纸一张张地被人抽走。   靳濯元面上不显,只是手里狼毫从中折断,冒出参差不齐地竹刺。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将写好的书信放至靳濯元的案几上:“劳烦陆兄。”   诚顺坐在后面的杌子上,望着主子青筋乍现的手背,冷汗直流。   *   薛湛水不过四十的年纪,蓄胡绾发,腰背挺得笔直。他来时,学堂下的塾生齐齐起身,恭肃行礼,待先生示意落座,他们才规矩地坐了回去。   “想来大家都瞧见了,今日学堂来了新的塾生。”   众人的目光落在靳濯元的身上,靳濯元无法,只好微微颔首。   薛湛水笑着拂了拂衣袖:“陆珩是打汴州来的。正巧这段时日陪妹妹回乡小住,便同大家共读一段时日。别瞧他初来乍到,我昨日问他策问,怎料他年纪轻轻,非但言之有物,还有远见卓识。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待人知物进退有度,行为举止得体儒雅。”   户籍上所说,他是商户之子,不及弱冠。而薛湛水的父辈原先就是商贾起家,瞧见商户之子能有这样的天分与见地,他眉眼间更是掩不住的欣赏与惊叹。   诚顺听了,收拾书信的手一顿,只觉得先生所说的这些话中,只有‘胸藏千百计’这句话,可以当真。   然而薛湛水是打国子监中央官学出来的监丞,眼光独到。靳濯元能入他眼,并非如昨日同陆芍调侃的那般,随意批判几声赋税徭役,装腔作势一番,便能博得薛湛水嘉赏,其实光从他把持朝政来瞧,纵使手段狠辣,也无法否认其一身的真才实学。   薛湛水平日极少夸人,今日耽搁了一些时辰。   久到连靳濯元自己听了都觉得臊得慌,他喉间轻咳了一声,站在案前的薛先生总算翻开书页开始讲学。   其实薛先生授课并非一言堂,他说几句便会停下来,着塾生辩上一辩。   从言说中最能归纳塾生的主张,靳濯元抬眼听了一会儿,发觉他们虽然情绪不显,话里话外却都是对当下世道的愤懑。阐发主张时,难免要拿事例佐证,便有塾生以北地雪灾灾情说事。   凡是天灾,非人为可以避免,可却能同帝王的德行并提。   王者父母天地,为天之子也「1」,理应修德与立功。若是天降灾祸,那便是帝王德不配位、应由贤者居之。   塾生自然不敢将这些话敞开来说,可若细细分辨,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诚顺大骇,偷偷去觑靳濯元的神情,这些塾生所骂,不仅仅是魏辞的怯懦,更是魏辞背后那个把持朝政的奸宦。   而这奸宦,竟然只是以手撑额,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主张。   不多时,堂上辩论声四起,有塾生瞥见靳濯元迟迟不作声,便点名问道:“汴州是天子脚下,陆兄身处都城,可有甚么不同的感受?”   “我在汴州,时常听着司礼监掌印的恶名,他的名声可比圣上响亮。听闻前段时日,他不顾方才稳固的社稷,一力推行赋税改革,引起各地州县的不满,凡是反对阻碍者,都没落得好下场。这不,尚有不怕死的,去刺杀他,最后人没杀成,反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他骂自己时,义正言辞,脸都不红一下。   说到这儿,堂下瞬时炸开了锅。   薛湛水原先只是静坐着听他们辩说,陡然听了靳濯元的话,面上染上了一丝悲戚。   这抹悲戚被靳濯元捕捉了去,他盯着薛湛水继续说道:“都道天下贤者居之,可是贤者谓谁?”   萧氏气数已尽,已无能承大统的宗亲,倘或天下易主,那这贤能之主从何而来?   塾生仍要辨说,薛湛水却起身,比了个静声的动作。   后边授业,薛湛水语调平平,已没了先前的劲头。直至散学,他突然声称身子不适,取消了明日的讲学。   靳濯元盯着他的身影,眼神微微眯起。   一众塾生上来围绕着靳濯元,询问他今夜是否有空,若是得空,可一道去滨鸿楼吃酒去。   余州不是小地方,却离皇城有段距离。有些消息传递缓慢,诸如先前靳濯元所说的刺杀一事,就尚未传至他们耳里。如今身侧自有个从余州来的塾生,且这塾生颇有见地,三五文人凑在一块,谈天吃酒,也是一幢风雅之事。   靳濯元破天荒地没有推拒,他只是嘱咐诚顺,紧盯薛湛水的一举一动,顺道回趟沂园,告诉陆芍,今夜不必等他。   *   诚顺回沂园时,陆芍正祭拜回来,大抵是哭过的缘故,眼睛红红的。   他将厂督的话如实带给陆芍,陆芍一听滨鸿楼,就猜着他同塾生吃酒去了。   只是她从未见过靳濯元饮酒,问了诚顺和福来,二人也说从未瞧过。   陆芍琢磨着:“不知酒量,那我是不是要备些醒酒汤?万一厂督醉了酒,喝上一碗,总能舒坦些。”   福来正要吩咐人去备下,陆芍却只要他去买些葛根花和白豆蔻。   “夫人要自己煮?”   陆芍捻着素净的帕子,点了点头。   她是知恩图报的,倘或没有厂督,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余州同祖母说说话。   夜里,清辉的月色洒满沂园,陆芍煮完醒酒葛根芩连汤,沿着长廊转回屋子。   因她着身上沾了膳厨的烟气,甫一入屋,便唤人预备热水,自己则褪下外衫,迫不及待地往湢室内钻。   屋子内熏着暖香,明瓦窗半开,不消一会,她便换了干净地衣裳,从湢室内出来。   待夜色再深些,院内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陆芍趿鞋下榻,一拉门,便闻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她上前扶住靳濯元的身子,趔趔趄趄地将人往屋子里扶。   “厂督,你喝了多少酒呀?”   靳濯元倚在官帽椅上,任由陆芍拿帨巾替他拭脸净手。   “醒酒汤在厨下温着,我去给你端来。”   她正要走,手腕处一紧,整个人都落在靳濯元的怀里,酒气同荼蘼香混杂在一块儿。   靳濯元埋首在她颈间,轻咬了一口:“我尚未喝得尽兴。”   陆芍痒得缩了缩脖颈,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   “厂督...可是醉酒了?”   他缓缓起身,绕至案几前,从书匣里取出一叠书信:“我今日偶得佳作,相与芍芍共赏。” 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未喝尽兴’,一会儿说‘偶得佳作’。   陆芍当真以为他醉了酒,便想先顺了他的意,哄他喝下那碗醒酒汤再说。   她一面应好,一面去接靳濯元手里的书信:“这是谁写的诗赋吗?”   说着正欲点起书灯,靳濯元却拿出狐尾圈在她的脖颈上:“今夜月色正好,佳作配美酒,芍芍不妨陪我上凉亭喝上几盏?” 第39章 好了,小哭包。   虽然是商谈的语气, 那人却已不由分说地攥着她的手腕沿石阶走去。石阶两侧是错落有致的假山,假山高一座、矮一座,两相依偎, 像极前后拉扯的二人。   福来和诚顺一早便将美酒、烛台摆在亭内,见二人上来,颔首退下。   靳濯元将她拉至石凳上,替她斟了杯酒,玉液琼浆融和月色清辉, 注在酒盏, 扑来清香。   陆芍从来不吃酒, 唯一吃过也只是入菜的酒糟。她端着酒盏,凑近了去闻,觉得酒香诱人, 便蹙着眉头抿了一口。   才入喉, 便觉得喉间恍如烈火灼烧,呛得她连连咳嗽。   很快, 未施粉黛的小脸上仿佛落了一片胭脂。   靳濯元并未逼迫她尽数饮下, 他只是取出一封书信, 递至陆芍手里, 示意她拆开瞧瞧。   陆芍就着烛光, 拨开封口,抽出一瞧,‘陆家妹妹’四字,昭然地跃于纸面。   虽说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可她光瞧厂督那不辨喜怒的神色,大抵知晓他今日口中的‘雅兴’所谓何事。   酒盏里的波光微晃,陆芍心里也紧跟着一颤, 纤指在信纸上落下皱痕。她知晓眼前之人占有欲极强,唇瓣上的余痛,好似提醒她,独属于他的,旁人就连觊觎的心思都不该生。   靳濯元兀自抿了口酒,手指叩在石桌上:“怎么不读?”   陆芍迟疑片刻,最后将信对折,拿至烛火上。火舌翻卷着,骤然燃起明火,照出她略带惊惶的小脸。   不读。   吃了几回亏,她也学乖了。厂督嘴上教她念信,待她当真顺他意思去读,指不定又有甚么折腾她的法子。   滚着焦黑色边缘的信纸落在地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灰烟。   靳濯元瞥了一眼,又拿出一封:“无妨。烧了还有。”   这一回陆芍瞧都不瞧,直接撕了,洒在地上。   “厂督不是说吟诗赏月嘛,瞧这些煞风景的书信做甚么?”   带着些嗔怪,怪他不解风情。   今夜种种好似成了他的过错。   靳濯元面带笑意,眼尾微微上扬。   他对陆芍的做法很是满意,倘或她当真将那封书信读出来,他定会掐上她的脖颈,将她的声音生生逼回喉间去。   余下的书信被扔至一侧,他又替陆芍斟了盏酒。   “既要吃酒,那便以‘一物双说令’助兴。”   陆芍着逃过一劫,巴不得这事尽快翻篇,她立时顺着他的话问道:“何谓一物双说?”   “譬如‘风吹蜡烛,流半边,留半边。’统共三句,后两句音同意反,这便是一物双说。”   陆芍点点头,冥思苦想地好一会儿,才憋住一句:“花落水面,盛一朵,沉一朵。”   靳濯元抬眉,点了点头:“月落帷帐,照一半,罩一半。”   一开始,陆芍还能招架几句,说至后来,愈说愈不着调,连着输了好几回,分明意思不通,她也狡辩着躲酒。   一人醉了,总不能二人都醉在这凉亭上。   靳濯元倒也不在罚酒上计较,他只是将眼神落在陆芍膝间的狐尾上,抬了抬下巴:“戴上。”   陆芍伸手去抚,摇了摇头:“厂督,我不冷。”   靳濯元笑了声,拦腰将人抱起。   “好生趴着。”   凉亭中央摆着石桌,四边皆是木作的廊椅。   陆芍跪在椅面,身子前伏,趴在栏杆上。   偶尔夜风拂过,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纤和高耸的软翘。   她慌乱地抓着栏杆,不知身后之人的用意。   忽地,裙摆被他撩起,束在腰间,身下一凉,有手探了进来。   她疼得冒泪花儿,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腰间却如压着重石,只有不断往下塌的份儿。   细痒的茸毛不断在她腿间轻扫,像是春柳轻轻拂过波澜不惊的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她突然明白狐尾的用处,尚来不及挣扎,长指从里边撤出,取而代之的是块冰冷的打磨光滑玉石。   身前的人直接哭噎出声,伸手便要取身后的狐尾。   靳濯元反扣住她的手,也不知打哪扯来的绢带,慢条斯理地缚住她的手腕,继而将余下的绢带穿过栏杆,打了个结。   先前从汴州带来的衣裳,为取那几根束缚的系带,被厂督撕坏了好几身。她到底心疼,闷闷不快了好几日。   往后几天,她故意连着穿同一身衣裳,靳濯元问起,她便满腹牢骚地说道:“都被厂督撕坏了,自然没有衣裳可穿。”   靳濯元嘱咐诚顺去买,可是诚顺哪里知晓姑娘的喜好,一个人在铺子里转悠许久,久到掌柜觉得他好似有些偷窥姑娘衣裙这等恶寒的怪癖,差些将人驱赶出门。   他速战速决买了几身最贵的,衣料确实是上好的衣料,只可惜颜色清雅了些。   陆芍身上这件,就是清一色的素白。   幸而陆芍的那张脸,撑得住这身衣裳。此时她乌缎似的长发散在身后,勾着一张未施粉黛小脸,她的五官精巧,又有些圆钝,瞧着永远像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副灵动的眉眼,像是将天河的波光都盛在眼里。   而至纯则欲。   月色迷蒙,酒气上涌,因周遭寂静,后边动作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不巧的是,趴在凉亭的围栏上,她能瞧见院内女使在廊间走动、亦能瞧见守卫的内侍站立在月洞门处。可先前也只是从上而下俯瞰,尚未求证底下的人是否当真瞧不见她。   没了遮羞布,她的一张小脸热得通红。   “厂督,我们回屋好不好。”   倘或被人撞见,她还有甚么脸面见人。   “芍芍不是试过,底下的人压根瞧不见此处。只是倘或你声音大些,倒是能将人招来。”   陆芍咬了咬下唇,认命似的埋下脑袋:“那...那厂督快些。”   小姑娘青涩,倘或当真快些,又该掉眼泪了。   掉了眼泪,最后还不得他去哄?   靳濯元无奈地拍了拍她臋:“放松。”   陆芍低低应着,心里却委屈得不行:“我...我分明放松了。”   戴不上去,那便是厂督手法的问题。   靳濯元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了声:“不知好歹。”   说着,一手去拢她乌黑的发丝,乌发在掌心绕了几圈,陆芍被迫仰头,露出一张拼命遮躲的小脸。   另一手则仍在不断推进。   金豆子落在围栏上,湿了一片。朱漆润新,艳得醒目。   陆芍头回遭这罪,跪在椅面的双腿已止不住颤抖,喉间挤处抽噎声,听得院里的人步子一顿,而后埋着脑袋快步走开。   自然有眼力见儿极差的内侍,一心顾及二人安危,朝着假山所在之处,心急火燎问了一声:“爷。出甚么事了?”   陆芍生怕他们寻上凉亭,抢在厂督前边,慌乱地应道:“无事。”   才话完,就因玉石完全吞没,一时未压制住声音,惊地内侍频频往她这处瞧。   靳濯元松开她的乌发,抚着银灰色的狐尾,时不时地晃一下:“好了。小哭包。”   陆芍有一下没一下地吸鼻子,手里的束带已被解开,可她仍旧趴在围栏上,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狐狸。   因羞恼而不愿搭理他。   靳濯元横抱起她,狐尾拱着衣裙下坠,圆鼓鼓的包成一团,未免太明显。她伸手去捂,发觉怎么也捂不住后,便挣扎着下来:“我自己走回去。”   至屋内,陆芍背身被人抵在屋门上,裙摆一撩,方才戴上的狐尾,毛茸茸地扫在靳濯元的掌心。   月色从窗格处流转进来,她回头时,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清明含笑,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她讶异地张了张嘴:“厂督,你没醉酒!”   靳濯元将下巴搁在她的香颈上,趁着她说话的间隙,轻咬住不断张合的檀口,抽散了她腰间的系带。   翌日清晨,靳濯元撑额盯着背对他而眠的小姑娘,狐尾横在二人中间,原先松软的茸毛,眼下竟有好几处凝结在一起。   他腾出手去拨弄,因身后有坠坠地牵扯感,陆芍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   刚一翻身,便被狐尾顶住,疼得她瞬间清醒。她只能换边身子侧躺,瞧见靳濯元后,羞赧地垂下眸子。   “厂督?你怎么还未出门?”   靳濯元替她掖了掖小被,遮住她圆滑的肩头:“先生有事告假,今日正好陪你。”   一听‘陪你’,陆芍心里一颤,昨日不堪入目的种种回忆席卷而来。   “我...我睡足了。该起了。”   嘴上这般说着,却没有半分起身的动作。   靳濯元不置可否地盯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起呀,怎么不起?   陆芍咬着下唇,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的衣裳。”   帐帘被拨开,靳濯元并未起身,他只是将眼神落在春凳上。   春凳上放着昨夜褪下的衣裳,离床榻不远,伸手去拿,便能够着。   陆芍直起身起来,一手撑在榻沿,一手去够衣裳。   她去够衣裳的时候,身上黏着一只作乱的手,时不时地抚着狐尾。   够到衣裳的那瞬,狐尾上陡然被他抽离。   陆芍没料及这下,手臂失去支力点,整个人重重地压在靳濯元身上。   似有骨头错位的声响,只听他之人闷哼了一声,面色沉沉,一时间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第40章 当时倾占岁绵巷绣坊的,……   医官来时, 陆芍已穿戴整齐地站在榻前。   靳濯元的神色不算太好,他拢眉去瞧站在床榻外侧的陆芍,只见她纤指勾在一块儿, 心虚地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发愣。   医官扶着靳濯元的手腕,叩触了半晌,紧蹙的眉头稍松:“骨头未断,大致是有些错位了。先接上, 这几日好生将养着, 切莫去动左手。”   说完, 只听‘咯哒’一声,是同方才一样的声响。   陆芍的心又被提了上来:“怎么了怎么了?又错位了吗?”   “回正了。”   医官给她让道,她探出脑袋, 瞧见厂督白生生的手腕处晕着一片红肿。   她一双手僵在空中, 不敢去碰:“那可要涂抹甚么伤药?”   “姑娘莫急。我既是疡医,回回出诊自是准备齐全的。”   他抽开医匣小屉, 去里边取出一瓶消肿的伤药:“抹上三日, 就能见效, 好生将养着便是了。只是这大清早的, 公子如何将手腕伤着了?”   靳濯元握着自己的手腕, 抬眼去瞧眼神躲闪的陆芍。   他总不能说,是抽了那条狐尾,不慎被陆芍压着的。   这话若是传出去,也不怕被人嘲笑?   他还要脸面呢。   幸而医官只是随口一提,并无深究的打算。   福来将人送出府,上药的事,落在陆芍头上。   靳濯元伤在左手, 在床榻里侧,陆芍不愿他挪动左手,便自己爬上床榻,跪坐在他身侧,挑起一抹膏药,在指腹打圈。   “疼吗?”   这是陆芍第二回 问他。   头一回在提督府,是她失力将人从床榻上踹了下去,磕着背脊。 第二回 便是今日。   其实这伤同他往日所受的相比,压根不值一提,也不觉得疼痛。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那个‘不’字悄无声息地吞咽下去,说出口的,只有一个‘疼’字。   陆芍只是鼓着嘴帮他吹气,待药膏差不多渗透进去,她才拉开被褥,将厂督的手盖在下边。   甫一掀开,她便瞧见方才匆忙藏于褥子下边的狐毛,正要抓起来往外仍,手腕却被人扣住。   “扔了做甚么?”   “都...都怪这条狐尾,不妨扔了,省得惹厂督生气。”   虽说是厂督使坏,她才失去支力点,可眼下也不是争执对错的时候,况且眼前这位儿压根就不是个会讲道理的人。她自然也不好嗔怪厂督使坏,只能嫁祸于狐尾。   靳濯元伸手接过,瞧了一会儿,认真同她分说道:“狐尾贵在毛色油亮顺滑,可是这条,茸毛处不知沾了甚么,竟是一簇簇地拢在一块儿,不复昨日蓬松...”   陆芍比谁都清楚茸毛为甚么会黏蹙在一块儿。   她红着脸,生怕靳濯元再说出甚么羞怯死的人,立时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靳濯元见她雪腮上染上薄粉,少见得弯了眉眼。   他松开狐尾,去拉陆芍雪白的手腕:“好。那听芍芍的,扔了便是。”   一条狐尾罢了,提督府多得是上好的皮毛。况且,除了狐尾,匣内还有兔尾,猫尾,兔尾毛茸茸地圈成一个小球,与时不时就哭红眼的小姑娘倒是相称。   *   虽说今日休沐,可靳濯元并未得闲,番子打探的消息不断传入,他用过晨食,便一直呆在书房,不曾离开一步。   北地的雪灾来得猝不及防,原以为灾情尚在可控范围,谁料当地知州因懒政而未如实了解灾地状况,翌日又是一场大雪,灾地疏于防范,又有冻死者不计其数,当真是雪上加霜。   周景也是到了那地,才知灾情有多险峻。   依照番子递来的消息,这位不苟言笑的周大人,在灾地发了好大一通火,就因走访流民时,灾地按察司敷衍了事,曾威吓流民休要多言,导致赈灾事项推行艰难。   靳濯元一面烧毁字条,一面笑道:“周大人素来是这样的脾性,同咱家对骂时,不就可以窥见一二?只可惜他仍是太仁善了些,依咱家的意思,就该让那知州尝尝活活冻死的滋味儿。”   因诚顺今日出门,亲自去盯薛湛水的去向,磨墨一事,只好交在福来手上。   “知州毕竟官至四品,周大人却只是七品官,纵使周大人有这样的心思,也该移至三法司才是。”   “你递下话去,就说周大人是咱家指名赈灾去的。”   借着他的恶名,有甚么不能做的?   福来嗳了声,正要出去,靳濯元又问:“圣上那边,可有甚么消息?”   福来指了指桌案上堆积着的公文:“那儿全是圣上的消息。”   靳濯元转着指环,头疼地阖上眼。   虽说如今朝中大小事都落在他的手里,可这小皇帝未免太‘乖顺’了些,大至如何处理吴友轩、如何压下文官谏言、余州进展如何,小至今日瞧了多少奏章、太后如何逼他立后,甚至问他归期,几乎每一日都能收到汴州来的消息。   每一日!   他初时以为是甚么紧迫的事,翻开一瞧,上头写着:今日太后逼迫朕立后,朕未应,她便着人去寻长公主的麻烦。长公主受了气,又来寻朕的麻烦,朕一腔苦闷无法纾解,便想修书一封与掌印,掌印可有甚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瞧见的时候,险些气死在半途,连声质问,是谁递来的信,往后这样发牢骚、毫无用处的东西,再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这哪里是问他反抗太后立后的法子,分明是询问长公主如何才能消气的法子。   靳濯元抬手指了指那叠公文:“给他寻些事情做。”   福来心里了然,这‘寻些事情’,无非就是找几个大臣给他出出难题,政事一多,也就没功夫去想甚么儿女情长的事。   他正颔首退下,外头又响起一阵叩门声。   是陆芍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一大盅冒热气的汤,上面油汁浮成一个小圈,还有绿色葱花点缀。   “厂督,这是我亲自炖的猪蹄汤,可要尝尝?”   靳濯元并无多大的兴致,可他仍是问了一句:“怎么想起下厨炖猪蹄汤了?”   陆芍将托盘放在一侧的小几上,神情认真地回道:“吃甚么补甚么,厂督伤了手腕,自然进补猪手的。”   这话本也没有甚么问题,可将厂督的手和猪手相提并论,听起来总有一股指桑骂槐的意味。   自然,陆芍并未想这么多,她只觉得猪蹄筋道,是滋补的佳品。   正想给他舀上一碗,便听见院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诚顺自屋外推门,靳濯元瞧见他神色凝重,想来是今日跟踪薛湛水,寻到些明目。   他入屋子后,并未向先前那般径直回禀。   靳濯元知晓他心里的顾虑,来余州途中,有些事并未刻意避着陆芍。   可谁都知道,陆芍同国公府同太后之间的牵连,虽说入了提督府,身边都是东厂的眼线,寻常很难递出话去。   只是听过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太后一族在朝中仍有残留的势力,想从陆芍口中探得消息,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凡事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陆芍知道他们有正事商谈,正欲退下,靳濯元便开口说道:“无妨,说吧。”   饶是他没有避着陆芍的打算,陆芍也不愿牵扯其中。   她退下阖上屋门,诚顺这才说道:“薛先生下县了。去的正是房台县。薛先生在房台县并未亲眷,突然下县,实在可疑。小的一路跟随,却在一处死胡同将人跟丢了。”   房台县。   当时陆芍一眼瞧出杀手身上的棉织,是出自房台县曹娘子之手,他沿着线索寻人去查,发现杀手正是房台县的人。   巧就巧在,昨日堂上,他故意提起刺杀一事,塾生先前并未耳闻,陡然听闻此事,满腔怒气。可薛湛水的神色却有些不同,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惊诧,甚至还划过一抹悲戚。   原先兴许可以解释成对‘奸宦当道’的哀叹,偏偏他耐不住性子,今日便告假去了趟房台县。   两桩事连在一块儿,再不敏锐的人,也该起疑心了。   不但薛湛水和杀手有问题,整个房台县,恐怕都有问题。   事情似乎愈来愈有趣。   靳濯元眼尾上扬,眼底不复先前晦暗,反倒是在期待甚么。   他吩咐诚顺:“去查房台县的甲首、里长。”   薛湛水去了房台县,却凭空从胡同处消失。他一手无寸铁的塾师,如何凭着一己之力,躲避东厂缉事?   想必房台县早有内应,倘或房台县有问题,而旁人轻易察觉不出,其中必然有人从中周旋,掩人耳目。   自古皇权不下县,县级往下,让渡权利,由地方自决。   地方上十户一甲,设有甲首,甲首由里长负责,大多是当地的富户亦或是乡绅。县级往下,无非这么几股势力。乡绅在县级往下尊崇极高,势力也强,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就如陆芍被胥吏倾占的绣坊,那些胥吏的背后倘或没有可堪倚靠的乡绅,也断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诚顺应是。   想起陆芍,他叩桌的长指一顿,抬眼吩咐诚顺:“顺道查查,当时倾占岁绵巷绣坊的,是哪些个胥吏。” 第41章 色令智昏吗?   午间时候, 日光正好,融去冬日丝丝缕缕的寒意。   陆芍嘱人将毡帘打起,任由大片的暖光流转室内墙隅。   靳濯元打书房出来, 走至长廊,侧首从明瓦窗内瞧见陆芍的身影。她坐在食几面前,双手托着下巴,食几上摆着盖了瓷盖的猪蹄汤,仔细去瞧, 还能瞧见出气孔上冒着的热气。   因着打帘的缘故, 屋内拢了一室的光亮, 经明瓦窗切分,斑斑驳驳地落在陆芍的衣裙上。   大抵是屋内的人也瞧见了靳濯元,她立时从矮凳上起身, 正有薄光照落在她巧笑的面上。   一时间, 哪里还有十二月凛寒,分明是枯木逢春, 湖心向暖。   于他而言, 却炽热得有些荒诞。   陆芍行至窗前, 探出身子, 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厂督?怎么不进来?”   盈盈的声音钻入耳里, 靳濯元思绪回笼,沿着廊道踱至屋内。   他瞥了一眼方揭开的瓷盖,在陆芍身侧落座:“在等我?”   陆芍点点头,一点儿没提方才的事,只露出一截皓腕,捻着汤勺帮他舀汤。   靳濯元一手支额,侧首瞧她:“方才怎么走了?”   倘或是想帮太后递话, 巴不得留在屋内探听消息,她倒好,端着托盘匆忙出了屋子,反而对此避之不及。   陆芍没料到他会追问,退出屋子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压根未经深思。厂督问起,她才认真思忖了一会儿。   大致是自心底抵触充当太后的眼线,总以为所知愈少,纵使太后问起,她也可以置身事外,言之有序地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至于厂督这儿,她更不敢开这个口。   只因厂督疑心重,来余州的这段时日,隔三差五地探她口风,倘或当真坐实她和太后之间的关系,还不知厂督如何待她,届时只怕整个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小姑娘先前并未经事,周旋与太后和厂督之间,原只想走一步瞧一步,未及做好长远的打算,一时也没个主意。   见她迟迟不作声,靳濯元没了耐性:“怎么不说话?”   陆芍将猪蹄汤端至厂督面前,仍未能想出两全的法子,只能囫囵应付道:“厂督有要事要谈,我怕厂督分心。”   她垂着眸子,模样很乖。   靳濯元伸出长指去掀她的小袄,小袄下是系得工整束腰裙带,手指自裙带穿入,一把将人扯至跟前,随后又将她带至自己腿上,捏着她的下巴,笑意不达眼底:“是吗?”   他虽然时常欺负陆芍,可欺负的时候是欺负,处理要事的时候无人能令他分心。   色令智昏吗?大抵是不会的。   这点他分得清楚。   陆芍坐在他腿上,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   “厂督,小心手。”   陆芍并未未实话,靳濯元的眼底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疏漠,然而听着‘小心手’这三字,他长睫一垂,很快便将那点情绪遮掩过去。   他一手揽着陆芍的腰肢,另一手则自然地摆在陆芍的腿上,如此一来,哪还有手去喝她煮的猪蹄汤。   陆芍也意识到这点,她复又捧起碗来:“厂督,我喂你吧。”   说着,她便舀起一勺,鼓着嘴吹去热气。   热气扑在娇艳的唇瓣上,像六月新摘的红樱桃。   靳濯元突然意识到,陆芍说得没错。   有她在,确实容易分心。   *   福来来传话时,因着屋子打起毡帘的缘故,里头的旖旎的画面不加遮掩地落入眼里。他倒是觉得习以为常,只是站在身侧的人,头一回瞧见这场面,张着嘴,扶着廊木,差些昏厥过去。   靳濯元被福来的通禀声打断,他抚着陆芍的头顶,让她伏在自己的肩上,眼底顷刻间换了神色。   “甚么事?”   福来被他不快地语气吓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宋公子来了,说是来看夫...陆姑娘的。”   “宋淮安。”   靳濯元在陆芍耳边念叨了一边,陆芍立时从他颈间抬首,方才吻得缠绵,一时忘了屋内的毡帘早已被人卷起,凡是在廊间走动的人,大抵都瞧见了方才的画面。   陆芍的脸烧得通红,她挣扎着起身,动作之大,没有瞧见身前之人的面色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没回福来的话,也没唤宋淮安进来,只是掐着她的腰,贴在她的耳边问道:“急着见他?”   陆芍下意识地摇头,乖乖地坐回去:“我只是怕这幅模样,被外人瞧见。”   在宋淮安瞧来,他们二人是同父兄妹。手足之情固然重要,却也不如他们这样缠绵悱恻。这等模样,落入外人眼里,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更何况,还是宋淮安那等看重礼义廉耻的人。   靳濯元很是满意‘外人’二字,揽在她腰间的手松了松,拍了拍她的臋,示意她起身。   又嘱咐福来领宋淮安进来。   宋淮安迟迟未能从二人的亲昵中回神,福来连声催促三回,他才步子迟钝地迈入门槛。   还未到午膳的时辰,却见二人面前的食案上摆着一盅猪蹄汤。   他挠了挠脑袋,一时忘了清晨准备好的措辞,只得就着猪蹄汤问道:“陆兄和妹妹在用午膳?”   陆芍回道:“也不算午膳,就是兄长手伤,我炖了猪蹄替他补补。正巧炖多了,不妨坐下一块儿吃吧?”   说着,她便搬来矮凳,示意他一块儿落座。   宋淮安将视线落在靳濯元的左手上:“陆兄的手,怎么伤的?”   靳濯元抬眼,瞥了一眼陆芍,陆芍生怕他胡乱言语,忙接过话道:“拿重物时,不小心抻到的。”   见她神情慌乱,靳濯元只是低头抿茶,浅浅笑着。   “哦,那如此,确实该滋补一些。”   二人神情怪异,宋淮安也跟着慌神。   他仍记得,方才陆芍坐在陆兄的腿上,虽说他只瞥了一眼就飞快地低下脑袋,未瞧清二人的动作,可是二人靠得那样近,不是兄妹之间该有的规矩体统。   宋淮安知晓陆芍的性子,知道她为人端方,断不会跟兄长举止暧昧。   那么便只剩一种可能,是陆珩逼迫于她。   思忖至此,宋淮安瞪圆了眼,腾然起身,将陆芍护在身后,脸上逐渐浮出怒气:“陆兄,我一直以为你为人方正,谁料,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说话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却坚定,大有寸步不让的意思。   靳濯元并未起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身后眼神躲闪的小姑娘:“我做出甚么样的事来?”   宋淮安支吾了半晌,觉得方才的场面难以形容,也难以启齿,一顿胡乱比划之后,才勉强将话说清。   陆芍红着脸:“淮安哥..”   对上靳濯元彻寒的眼神,她吓得一激灵,立马转变语调,由一声转为二声。   “淮安隔...隔着门框,大抵瞧左了。方才兄长喝汤,烫着嘴,我只是瞧瞧他烫在何处罢了。”   宋淮安此时也未发现称谓的转变,他只是将信将疑地问道:“当真?”   陆芍点点头:“兄长不是那样的人。”   这时,宋淮安因曲解陆珩而感到羞愧,闹了个脸红。   他拱了拱手,做足道歉的姿态,这才记起今日的来意。   “我母亲听闻妹妹回余州,特地嘱我带些自己腌制的小菜过来。”   说着,便能将手里提着的小罐子一一摆在食案上,林林总总地大致有十来个。   陆芍闻着香气,伸手去揭油布。   这些腌菜入不了达官显贵的眼,寻常也买不着,都是当地人家依照口味自行腌制的。   往常祖母在时,也会在冬日腌上小菜,陆芍爱吃,祖母一做,就是好几罐。   闻着熟悉的气味,她弯着眉眼冲宋淮安笑了笑:“伯母费心了。”   陆芍开心,宋淮安也跟着开心,二人聊了一阵,聊到将近午膳时分,宋淮安才匆匆请辞。   送完人迈入屋子,她甫一进去,就撞上迎面而来的厂督,身后的毡帘,便他抬手落下。   陆芍不慎踩着他的鞋面,后退时,被身后的门槛绊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传来结结实实地闷声。   下一瞬,方才还展笑颜开的小姑娘立马瘪下嘴,作势要掉金豆子。   靳濯元蹙着眉,眼神恍若梅梢薄霜,他单手捞起地上的人,扛在肩上:“方才不是很开心?到了咱家这儿,就只有哭得份了?”   陆芍搂着靳濯元的脖子,哼哼唧唧地狡辩道:“是摔得疼了。”   话音甫落,摔疼的臋被人拢在掌心,力道之大,好似要在白生生的软翘上留下指印来。   她不知道,她方才对着宋淮安笑时,他多想将那人抽筋剥骨了,亦或是剖开小丫头的心瞧瞧,里边到底装没装他。   陆芍哪知他想甚么,她一门心思惦记自己的摔疼的地方,正想腾出手去揉揉。   却感觉身后的手缓缓散劲,随后贴着她摔疼之处,一下下地打着圈儿。   她红着脸,往厂督的脖颈处拱了拱。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散得也快。厂督替她揉了几下,她已然不觉得疼,甚至还觉得有些舒服。   便心口如一地闷哼了一声。   二人皆被这突如起来的声音惊着。   陆芍捂着嘴,不肯承认这是自自己喉间发出的声响。   她不否认,先前厂督撩拨她时,她也时常发生这般羞怯的声音。可这娇声,都是经她极力克制,最后遭受不住才肯露出一二。   不似今日,没有刻意压制,是舒坦至油然而生的。就像是习以为常后,反倒贪恋起这样的欢愉。   靳濯元噙笑着:“可是咱家给你伺候得舒坦了?” 第42章 他在黑天乌地里,踽踽独……   日上梢头, 树影渐短,虽是冬日,最热时分, 在外清扫院子的女使也少不得卷起衣袖。   屋内拢着日光,又弥漫着暖香,猪蹄汤的热气渐渐偃熄,浮在汤面的油气凝结成奶白色的凝块,而陆芍的面上却聚着触目的烫意。   方才那轻声喟叹, 仿佛丢了天大的脸, 她面红耳赤地埋在厂督的颈间, 任厂督如何诱哄,也不肯抬起头来。   靳濯元浑身带着冷气,尤其是那双指节分明的手, 素来比常人凉上几分, 冰冷的指腹在她雪腮上摩挲,随后勾起她的下巴, 迫使她直视自己:“哪有芍芍这样, 只管自己舒坦, 不管咱家死活。”   眉眼轻佻, 语气却带着自哂。   他不过是身子残缺的宦人, 十六那年阔步迈入净房后,便不再想着往后的事。   净房四周砌着泥墙,唯有其中一面泥墙的高处,开着通风的小窗。他仍记得,窗槛处流转着一偏偏薄弱的微光,只是薄光只照在脏乱的墙隅,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后来天光渐暗, 再睁眼时,眸如幽潭。   都道宫刑残忍,除了刀子落在身上的痛楚外,屈辱和卑劣自那一刻便火钳深深烙在骨子里。   可是靳濯元没有。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七年来,他只沉溺在嗜血的快感中,将原先站在高处睥睨天下的人,一一踩在脚下,嵌入泥地。有这样大快人心的成就,谈何屈辱?   他在黑天乌地里,踽踽独行,从未生过一星半点的悔意。   是以众人皆以为他除了贪念,没有欲念。   其实是有的。否则红墙之内,也不会对食成风。   只是他的这份欲念,会比常人来得不易些,至少在遇到陆芍前,他从未有过。   遇见陆芍后,就像是看见了破晓而生的天光,无声无息却又声势浩大。他觉得不适应,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和铺张。   当他瞧见陆芍对宋淮安笑时,他只想几近疯魔的占有,可如今瞧着怀里人儿,这种‘占有’说是妄念也不为过。   靳濯元无奈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唇瓣上还留有上回啮咬后的痕迹,是想将人拆骨入腹,与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的痕迹。   陆芍见他神色怪异,以为他仍在生宋淮安的气,便微微张开檀口,伸出舌尖,舔了舔了他的指腹。   温温热热的湿濡自指腹传来,靳濯元愣了一下,正要抽离,下一瞬,陆芍便含住了他的拇指,学着靳濯元亲吻她时的样子,舔舐吮吸。   动作有些笨拙,一副娇憨的模样,小脸随着靳濯元的指腹悠悠转红。   酥酥麻麻的感觉遍布全身,靳濯元垂下长睫,强忍着理智,将人从怀里放了下来。   陆芍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亦或是做得不到位,她勾了勾靳濯元的手:“厂督不要生气了。”   细想起来,二人缠绵之时,倍觉舒坦的确实是她,因厂督无论如何,总是一股云淡风轻地模样,甚至无法从他眼底窥探到一丝迷离。   靳濯元笑了声:“你是在讨好我?”   所以借着这样的法子取悦自己。   在汴州时,上至新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惧他畏他,想要讨好他,原以为瞧见陆芍这副模样,心里当是痛快的,可也不知怎地,他非但没觉得半点痛快,反倒还生出一丝抗拒来。   陆芍愣了一下,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且厂督方才所说的话不也正是这个意思吗?   她眨了眨眼,仍旧去掰他的手指,然后将自己的小手塞至他冰凉的掌心:“我只是想让厂督开心些。”   “白费功夫。”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就是这四个字。   陆芍的手一僵,大抵是觉得,她豁出脸面去勾他,非但没勾成还被他这般奚落,一时觉得丢了脸面,又觉得厂督可比自己难伺候多了。   “哪有厂督这样的!一会儿说我不管你死活,眼下我想尽法子勾你了,你却说是白费功夫!”   她恼羞成怒后,便拿同样的话去堵他,企图将厂督别扭的小情绪扳正。   “好赖话全教你说了。”   靳濯元眼底少见有了波澜,听见她絮絮叨叨地抱怨后,很快恢复如常,他捏着她软如无骨的指头,逐渐寻回自己的气场:“学会同咱家置气了?”   说着,便去捏她气鼓鼓的小脸:“今日可没小日子当掩护。”   原就是这么一说,想让她知难而退。   他哪里需得陆芍去勾她,陆芍光是站在那儿,便已经让人挪不开眼了。可他有时候又想,自己这样身子残缺的人,又能给她带去多少欢愉呢?   谁料,陆芍反握住他的手,摩挲着被自己舔舐过的拇指。   横竖都勾人了,她不妨破罐子破摔,再将话说得露骨些:“方才...厂督可觉得舒坦?”   靳濯元面上划过一抹不自然,正此时,屋外响起诚顺的声音,他趁势拂开毡帘,二人低声说了几声话,随后屋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   诚顺也没料到,不过是缉拿乡绅的事,随意指几个番子都能办成,哪里需要这位祖宗亲自出手。   只是方才主子从屋内出来的模样,少了一份往日的淡然,像是在刻意躲避甚么。可是屋里除了夫人外,亦无旁人,难不成掌印是在躲避夫人?   诚顺偷偷瞥了一眼掌印。   靳濯元心里虽装着旁的事,眼力仍是极好,他将诚顺的小动作尽数纳入眼底,掀眼扫去:“咱家脸上写了擒人的法子?”   诚顺瑟缩了一下,立马垂下脑袋,一言不发地牵马过来。   他跟在掌印身侧数年,早就练成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这本事于掌印而言,却不见效,因他的思维与常人不同,纵使是如他这样贴身伺候的,有时也摸不清他的主意。   靳濯元翻身上马,牵动缰绳,快马在石板路上疾驰而去,只余衣袍猎猎作响。   从沂园至房台县,快马不过一个时辰。   原先去查房台县乡绅,只想查清薛湛水同这些赋闲小官吏之间的牵连,不曾想,着人去查,竟还查出了意外之喜。   房台县规模不大,共计千户人家,其中甲首和里长每岁实行轮换,以防一家独大,尾大不掉。如今,房台县正值轮换的时候,却有人把控课税的要务,迟迟未能轮换。   催交税赋等庶务皆由县里德高望重的乡绅亦或是富户完成,县衙只看交上来的税收是否齐全,一旦齐全,也就无人在意课税的细枝末节。   是以甲首虽是小头目,却是块肥差。   东厂的人暗地探查,才知道房台县一地苛捐杂税,惹得百姓叫苦连迭。然而问起苛捐杂税的缘由,百姓统一口径,尽将罪责推至大梁奸宦靳濯元身上。   好一招罗织构陷、曲解嫁祸的法子。   他所倡行的,不过是削减徭役,减轻农户负担,将过去的赋税徭役尽数折合成银两,依照各户实际的田亩与人丁,均摊银两。   官府直接将赋役清单下达至各户,如此一来,正好去除了里长的贪污,和农户重役的痛苦。   而房台县却借用他赋税改革的名义,又借政令难以通达至百姓耳目,便曲解他所倡行的税改,不仅妄自征税,还增加徭役。   然而房台县的问题还不止这些。   若说甲首贪税是因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桩案子,至此也算查探清楚了。可这么一大笔贪税得来的银钱,任东厂缉事如何审问,也查不清它的去向。   那这么大一笔银钱,究竟用在何处了?   东厂缉事不动声色地拘了当地最有声望的里长。   该里长是个乡绅,宣顺十二年的落第士子,名唤刘珦。   这刘珦贪污了大笔税银,照理说应当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可缉事去他屋子拿人的时候,却见他平日吃穿并不富庶,甚至可以称得上‘寒酸’二字。   靳濯元见着刘珦时,他被架在刑架上,掌刑千户正因他不肯开口,而要用刑。   千户见着靳濯元,放下手中的刑具,给他让出道来。   他今日未着鲜亮的颜色,依照陆芍的喜好,穿了一身文人雅士的直身,与这阴黑发臭的牢狱浑不相干。   若非眉眼间那股子阴恻的狠劲,刘珦怎么也想不到,眼前之人,就是大梁上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   他仍是坐在官帽椅上,眯眼打量眼前的之人,一言不发地转着指间的玉指环。   半晌,刘珦啐了他一口,骂他阉狗、奸宦,各种不堪的秽词一句句地钻入他的耳里。   掌刑的千户掐住他的脖颈,企图拿铁烙去烫他的喉。   靳濯元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这些话他早已听过成千上万遍,以往听时,他甚至还能上赶着帮上几句。   今日只是庆幸,这些秽词还未钻入陆芍的耳里。   想起陆芍,他便摆了摆手。   冬日天色暗得早,他若是晚些回去,那小丫头又该趴在窗台等他,他实在没功夫同刘珦消磨时间,便站起身同刘珦直言道:“玄元帝萧齐文在位二十二年,后来经历太子继位、两王之乱,至今统共过去二十七年。你在宣顺十二年落第,如此算来,落榜之日正是十五年前的科考。”   刘珦嗤笑一声,东厂掌监察,查出他何年落榜并非难事,这同审讯他税银的去向又有何干系?   靳濯元继续说道:“咱家瞧过你的文章,行文不落言筌又卓有见地,与同年中举之人想比,名列三甲并非难事。”   话说至此,刘珦倒是愣了一瞬,他显然没料到这阉狗会去查他当年的文章,一时间头脑混沌,摸不清他真正的意图:“那又如何?”   “你在出榜十日之内,也曾要求察看过阅卷批语,自以为依照自己的才气,何来落第的可能?可偏偏在十五年前,出了一桩轰动朝野的大事。” 第43章 安置了?   他说话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偏生说出来的话总能教人心里翻滚起惊风巨浪。   不止刘珦,就连日日紧跟案程的诚顺都因他的话忡怔了半晌。   靳濯元没有接着往下说,他只是饶有兴致地捕捉刘珦的时而变幻的神情。二人皆未出声, 仿佛暗地较劲儿,只是靳濯元的劲儿自在松散些,刘珦却是浑身紧绷,豆大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淌。   最后仍是刘珦落了下乘,他的手缓缓收紧, 下意识地直起腰背:“十五年前的事, 同我有甚么干系?”   靳濯元缓缓踱步至他身前, 盯着他那张佯装镇定的脸,不由地嗤笑了一声:“啧。你急甚么,咱家都没说甚么事。”   刘珦眼皮微跳, 很快又争锋相对道:“十五年前兴许发生了许多大事, 至朝野轰动的,无非就那么一桩, 这不难猜。”   “是不难猜, 只是寻常人, 哪里还记得这么清楚。咱家不过这么一提, 你便急着跳出来撇清干系。咱家瞧着, 你是吃下了算盘珠子,心里头比谁都有数呢。”   刘珦知晓东厂的人心思缜密,一旦抓着自己的错漏之处,便不会轻易揭过,他多说多错,那么索性不说。   靳濯元见多了这样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常他有许多令人开口的法子, 只是今日,他本就有意吊着刘珦。   “那便先看押着。教他们急上一急。”   刘珦陡然瞪大了眼,他自然明白靳濯元的用意,这是乘间投隙,要拿他作为引人上钩的诱饵。   刘珦迟迟不肯吐露账册相关的事宜,足以说明这本账册后面隐藏了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如今深知内情的刘珦陡然消失,且他手中曾流转了一大笔税银以及记录税银去向的账册。那些隐藏在房台县背后的势力,唯恐事迹败露,如何不急?   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他们该有所动作了。   迈出刑房时,天色如水,参星横斜。房台县灯火惺忪,浓重的云气笼罩着村落,黄澄澄一片。   诚顺紧跟在他身后,心里仍想着掌印与刘珦之间的对话。   他厘清年岁,盘数着历年来发生的大事,一直到接过马绳,他才脑海中才陡然晃过十五年前的那桩旧事。   “主子说的,可是余州言氏抄家的贪污案?”   夜色中,轻裘缓带的人翻身上马,他绕着缰绳,掀眼去瞧后知后觉的诚顺。   诚顺登时跪在地上:“是小的愚笨,未能将两桩事联系在一块儿。”   这事过去许久,屡变星霜,鲜少有人再将其拿至台面上来说。刘珦的反应确实怪异,可掌印从未着他们探查言氏的事,为何他对此事也记得这般清楚?   靳濯元并未苛责他,他只是吩咐诚顺先行回府,而后纵马,往引河街的方向奔走。   至沂园,已是戌时。   院子点着石灯,顺着昏光,堪能瞧清紧阖的明瓦窗。   屋内没有掌灯,黑黢黢的一片。   靳濯元随手揽住廊间的女使,开口问道:“夫人呢?”   女使颔首,如实回道:“安置了。”   安置了?   靳濯元沉了脸色,拂开毡帘,阔步迈入屋内,只见架子床上,帐帘严丝合缝地拉紧,一双藕粉色的绣花鞋并列在榻前。   月光流转进屋子,清辉的寒光覆在他的眉眼,他冷笑了一声,先前还知等他,如今却是等都不愿等了。   手里提着的东西重重搁置在桌案上,声音之大,惹来几声夜莺的啾鸣。   架子床上却没有半分动静。   他登时觉得心里躁郁,打帘入了湢室,直至沐身出来,也不见屋里替他燃上一盏灯。   静得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靳濯元沉着脸拂开帐帘,只见小小的人揽着锦被,背对而眠,大抵是有凉风灌入,她稍稍缩了缩脖颈,扯着锦被卷住自己的身子。   是他平日睡在她的身侧,扰她好眠了?今日不在,就能睡得这般酣甜?   靳濯元心里早已怒气翻滚,可他仍是勾唇一笑,上榻后,一把抢过陆芍手里的锦被。   躺在里侧的小人儿大致感觉到凉意,一双手上下摸索,去寻突如其来消失的被褥。   好不容易摸到温温热热的织布,她伸手去抢,抢不着便一顿猛扯。迷迷糊糊间听见蕴含怒气的声音,说甚么要将她的小手砍下来,陆芍不敢再动,只往外侧的‘织布’上贴了贴。   后来不知怎地,‘织布’突然掀了起来,她的身子好像被甚么东西拢住,好闻的香气扑了满怀。   睡梦中的陆芍好奇心十足,她拿自己满是热气的小脸去贴,贴着贴着,就只觉得身前的东西顺滑细腻,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又香又滑。   陆芍忍不住舔了一口。   舔到一个小疙瘩,她迟疑了片刻,觉得哪里怪怪的,复又用舌尖去勾了一下。   身前的人浑身一僵,他搭在陆芍的腰间的手施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疯了?”   帐帘轻悠悠地晃荡着,陆芍痒得受不住,终于蹙着眉头,睁了眼。   甫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她挣扎了半晌,才冒出个脑袋。   身前之人眼尾猩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她又垂首往自己身上瞧,这才发现,自己竟是钻入了厂督的中衣里。   靳濯元沐完身,上边只穿了这么一件中衣,如今拢着陆芍,里面压根未着寸缕。   陆芍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来。   方才香甜细腻的,竟是厂督的身子?   她竟舔了厂督的身子!   舔得不是旁处,还是一激就耸立的小疙瘩!   她确实疯了!   陆芍想从中衣里钻出,腰间的大手却分毫不让。半晌,她身上的中衣被厂督丢在地上,也同厂督一样,落了个寸缕未着的下场。   两具身子,靠一件中衣拢着,一热一凉,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来,同咱家说说,平日累着你了?咱家不在,你就睡得这般舒坦?”   陆芍被人禁锢在身前,半分动弹不得,她呜呜咽咽地去抓厂督作乱的手:“我哪知你何时回来,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她其实仍在为午间的事羞恼,所以是故意不等他的。   靳濯元自然知晓她在扯谎,小姑娘沐身换了寝衣,分明做好了安置的打算,哪里有半副要等他样子。   嘴上并未说甚么,手里的动作昭示着他揭穿了陆芍的谎言。长指拨弄时,水声泽泽,惹得她连声求饶。   陆芍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喘着气,乌黑地眸子带着诱人的雾气,靳濯元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随后又去摩挲她的唇瓣,动作至轻至柔,带着些疼惜。   “哪里需得你勾我。”   亦或是说我这具残缺不齐的身子,哪里配得你勾我?   陆芍一愣,辨不清他的语气神色,只觉得冬夜刺冷,连着这句话,都带上了几分寒寂。   “厂督...你怎么啦?”   靳濯元的长睫扑闪了一下,再掀眼时,仍是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捏了捏陆芍的脸,语气中带着威胁:“我只是在想,这些都经不住,还妄图来勾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陆芍被他说的面红,整个人像条小泥鳅似的,瞬间滑入靳濯元的中衣里。   中衣里是被雪中春信熏过的香气,原来凉生生的肌肤,被陆芍贴得温热,她转着乌溜的眸子,一时起了歹意。   檀口微张,猝不及防地咬住了厂督身前的小疙瘩。   靳濯元只觉头脑充血,似有惊天响雷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他面色沉了又沉,恨不能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踹下榻去。   那小丫头边撩拨他,一边念念有词地说着:“就你会欺负人,我也要欺负回来。”   夜色迷离,就连着神智也有些恍惚。陆芍平日可没这胆量,也就借着兴致起时,出口恶气。她啃完一边又换了一边,琢磨着厂督平日啃咬她的样子,有样有学地欺负起人来。   “陆芍!”   他拍了拍埋在他中衣里的脑袋,见她迟迟不肯起身,靳濯元怒气反笑,他索性解开自己的中衣,将伏在身上的陆芍提溜起来。   中衣的衣袖足够长,正好缚住手腕,手腕锢于头顶,余下的衣袖正好穿过雕花镂空的床栏。   身子被锢住,她被迫对上他幽深的眼神,那双眸子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大有同她好生清算一番的打算。   小姑娘心里一咯噔,这才知道怕了。   “好玩吗?”   陆芍哆嗦着,樱红的唇上还沾着津润,贝齿压着饱满的唇瓣,缓缓陷下,她狡辩道:“我只是觉得你身子冷,想帮你暖暖。”   这样暖身子的法子,他倒是头一回听闻。只恨自己出门时,带得东西少了,否则她这么爱玩,自是要陪她玩到尽兴才好。   靳濯元松开她,拂开帐帘,掌起了油灯。屋子亮敞起来,陆芍拱.着身子去瞧他的身影。   只见他绕过屏风,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条盘曲在一块儿的绳鞭。   “厂督,这是甚么?”   她隐约在哪儿见过。   靳濯元缓缓逼近,手里的绳鞭也就愈发清晰,她瞧清后,心头猛颤,吓红了眼。   帐帘复又拂落,他将马.鞭盘在掌心,抵着她的下巴:“你说这是甚么?” 第44章 是条马鞭   是条马.鞭。   通体皆以上好牛皮制成, 只在鞭梢外端套着錾花的银柄。   油灯之下,银柄熠着寒光。   修长的手指握着银柄,松一下又收紧, 就像是握着一把尚未开刃的利剑。   等着舔舐第一口鲜血。   马.鞭抵在娇嫩的下巴上,粗粝的牛皮绳缓缓上抬,将她娇憨的模样纳入眼底。   陆芍偏了偏脑袋,马.鞭自脖颈处一路往下,最后落在她方才欺负他的同处。   刻意顿了顿, 又轻压着陷下。   “这儿?”   她清楚感知到自己身子的绵软, 鞭绳下压之处恍如细碎的石子跳入湖面, 湖面荡开涟漪,一圈推着一圈,缓缓扩散, 弥漫周身。   陆芍咬着嘴唇, 紧紧抑制喉间将要溢出的娇吟,赤黄色的油灯照着一张羞赧而又惊慌的小脸。   靳濯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唇角带着笑意:“方才不是很有能耐?现在知道怕了?”   陆芍被他锢着, 躲无可躲, 一张秀靥如芙蓉, 近乎能滴出胭红的花汁。整个人都因着他的轻佻的动作逐而变得燥热。   靳濯元左手手腕仍旧带伤, 他没有挪动,只是懒懒地搭在陆芍的身上。   身上的滚烫传入掌心,他不由地“啧”了一声:“这样暖身,岂不两全?”   不得不说,他这样掌管诏狱的人,最擅洞察人的心性,不过只言片语, 就能将心底的防线一一击溃。   陆芍的秀靥更烫,可她面薄,几个时辰过去,她仍是因着午间舒坦的娇吟羞恼,再不肯发出声来。   靳濯元给足了耐性:“无妨,冬日夜长。”   话音甫落,手里的马.鞭轻扫过陆芍胸前山峦,她浑身颤栗地绷直足背,莹润如珍珠的趾头瞬时蜷缩在一块儿。   低低的娇吟如约传入靳濯元的耳里,靳濯元捏着她的下巴,望进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里。   马鞭在她眼前高高扬起,耳边传来鞭穗破风震动的浑响。   她吓得轻呼了一声,骤然阖上双眼。这股拧硬的牛皮,倘或落在欺霜的肌肤上,少不得皮开肉绽。   思及此,她卷翘的羽睫上已然沾着晶莹,小嘴一瘪,哭得两个浑圆的雪肩一耸一耸的,可怜至极。   马鞭并未落下,靳濯元瞥见她一耸一耸的雪肩,胸口里也紧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拢着眉头,不知是没料及陆芍的反应,还是没料着自己反应,声音再不复先前清朗,莫名带了些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情绪。   “你哭什么?”   长指拂过她铺满眼泪的小脸,见她愈哭愈委屈,眼泪洇湿云鬓,只好无奈地将马.鞭甩至地上,又将她手腕上的束缚松开:“不许哭了。”   甫一松开,陆芍便挪至架子床的角落,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滚烫的眼泪时不时地冒出来。   她揽着膝盖,迟迟未能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靳濯元顿觉自己的心口被陆芍紧紧攥着,揪起来提至嗓子眼,他平日怙恶不悛,今日才知被人拿捏的感觉并不好受。   不过几滴眼泪,却像是要了他的性命。   他自哂着将人揽入怀里,正想宽慰她一番,却听陆芍吸着鼻子问他:“厂督平日审讯犯人,也是这幅模样吗?”   她听过鞭刑,只没见过。方才听着长鞭呼啸而过的声音,吓破胆子,下意识地以为厂督要对她用刑。   靳濯元抚背脊的手一顿,不曾想陆芍会问这样的话。   这条马.鞭不比材质轻盈的小鞭,落在身上注定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心里自然有数,本就只想拿马.鞭吓唬她,戳破她愈发鼓胀的胆子,哪里舍得让她挨这鞭绳。   可陆芍,显然是以为自己要对她下狠手了。   这也不怪她。   谁让他恶名在外,没个好名声。   靳濯元顺着她的光滑背脊抚了又抚:“是我的不是。”   怀里的人儿愣了一瞬,以为是幻听。像厂督这样横行无忌的人,哪里肯低头给人让路。   却见他握住她的小手,亲自带至自己胸前:“你想欺负便欺负。”   陆芍怔怔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瞧了好半晌,不见怒气,便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小疙瘩处戳了戳。   “当真?”   靳濯元笑了一声,觉得无奈:“只有今夜。”   陆芍胡乱抹去眼泪,生怕他后悔,立时翻身将他骑在身.下,又伸手去摸那件解散的中衣,将他的冷白的手腕束缚在一起。   后来觉得不够,便爬下榻去盘那条躺在地面的马鞭,学着厂督的模样缠在手里,去勾他下颌分明的下巴:“这样可喜欢?”   陆芍语气娇软,没有半分气势,身.下的人强忍着笑意,演得认真:“嗯。喜欢。”   她拿着马.鞭去扫厂督的胸口,方才屋内漆黑一团,瞧不清厂督的身形,如今小几上摆着油灯,他劲阔的身子敞露在外,这是二人成婚以来,陆芍头一回见他未着上裳。   “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的手并不安分,从锁骨至腰腹,胡乱摸着。   最后摸到一条凸起的疤痕,疤痕很深,至今都未完全复原,她拿手掌去比,刀口竟有掌心这般长度。   “这是我入府之前落下的伤?”   他肤色偏白,那抹疤痕落在肩上,愈发显眼。   靳濯元垂眼去瞧,只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仿佛压根未将这伤放在心上。   刺伤他的那柄剑淬了毒,毒素并不难清,只是清理毒素,难免发炎高热,他不过是昏睡了两日,竟就给太后趁机塞人的借口。   陆芍自然也知晓,当时就是因着这场刺杀,自己才被魏国公府送去冲喜。   原以为提督府日子难捱,来了之后,底下的人规规矩矩,日子也过得清闲。最最舒心的便是,提督府只有她一个女主子,压根没有后宅后院勾心斗角的戏码。   就连厂督,似乎也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可怖。   她的手摩挲着肩上的疤痕:“还在疼吗?”   靳濯元不自然地撇开眼:“司空见惯的事。”   柔嫩的指腹稍作停留,继而她俯下身去,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一夜无风,只有夜莺婉转啼叫。   次日朝云叆叇,行露未晞。陆芍醒时,外侧被褥的余温消了泰半。   经昨一夜,浑身酸软,沂园的女使以为陆芍昨日睡得早,今日当会起得早,是以早膳传得比以往早了半刻。   女使推门而入时,她正拨开帐帘去寻衣物。   丝绸分拨中,伸出一截细长的手臂,手臂上隐约缀着红痕,女使偶然瞥见,登时面红耳赤地调转步伐。   直至陆芍唤人入屋,女使仍是垂着脑袋,不敢多瞧。   她坐在食案面前,食案上堆了三个红漆红酸枝提盒。   “这些...都是今日的早膳吗?”   女使摇了摇头:“早膳还在膳厨煨着,这些应当是主子昨夜打引河街买来的。”   “昨夜买的?”   细想昨日厂督回沂园的时辰,怪不得诚顺回了,却不见厂督的身影,原来半道去了引河街。   只是买些吃食哪里需要两个时辰,她伸手去开其中一个提盒,掀开一瞧,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六个同样的陶罐。   第二层、第三层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陶罐的式样。   陆芍掀开陶罐的油布,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里面腌着宋淮安送来的同种小菜。   统共九种,五十四个小罐。   她有些纳闷,宋淮安送来的腌菜足足能吃三月有余,纵使再买些备着,带回汴州,也不至买上五十四罐。   正巧今日炖了海参粥,女使心领神会地替她布菜,九种腌菜分至九个小瓷碟。   陆芍接过木箸尝了一口,咸涩的腌菜直冲喉咙,呛得她嗑上好一阵,才勉强将那股子咸味儿压制下去。   “这是哪家酒楼制成的腌菜?”   她捧着陶罐去瞧罐壁,只见上面贴着素白的纸笺,纸面上赫然提着“滨鸿楼”三字。   滨鸿楼是余州最大的酒楼,酒楼除了酒香馥郁外,里边的菜式大至招牌拿手菜,小至开胃的凉菜,无一不交口称赞。   方才入口的咸涩,浑然不像是滨鸿楼的手笔。   陆芍不死心,又去尝另一碟泡着番椒的小菜,甫一入口,便被辛辣刺到眼鼻,连着喝了三盏白水。   “滨鸿楼的番椒是不要钱吗?”   她再不愿动筷,起身将余下的陶罐码放整齐,滨鸿楼菜式价格不菲,整整五十四罐的腌菜,本身并不值几个钱,只因打着“滨鸿楼”的名声,价格便能连番数倍。   厂督买的这些,自然要费不少银两。   陆芍盖上木盖,愈想愈觉得厂督是个冤大头。   饶是如此,她也得趁着这个时机同滨鸿楼的掌柜说理去。否则此事被厂督知晓,唯恐整个滨鸿楼都得遭殃。   马车粼粼驶过长街,福来依照陆芍的吩咐,提着食盒迈入滨鸿楼。   店小二一瞧那熟悉的红漆提盒,便立时将人迎了进去。   陆芍见怪不怪地跟在他身后,有冤大头足足买了五十四罐腌菜,换作是她,她也能记得一清二楚。   “姑娘可是来还提盒的?”   “我是来还腌菜的。”   陆芍给福来递了眼神,示意她将提盒里的腌菜拿出来。   店小二瞥见熟悉的陶罐,一时觉得为难,只能将掌柜喊来。   掌柜对这五十四罐的腌菜印象颇深,他头疼地摁着眉心,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滨鸿楼的牌匾是这样砸烂的。 第45章 我来接你散学   云气方消, 滨鸿楼还未到食客盈门的时候,偶有提早过来待客的贵人,瞧见那五十四个陶罐, 也要驻足问上一嘴。   陆芍见掌柜面露难色,特地着福来摆出木箸布菜:“掌柜以为我妄下雌黄,只管亲自尝尝,我也是生长在余州,做不出这等诓骗的事来。”   掌柜和店小二没有立时推卸责任, 他们对望一眼, 而后拿起木箸, 尝了一口。甫一入喉,他便撂下木箸,转身去提水壶, 给自己沏了盏茶。   陆芍捧着陶罐, 素手揭下陶罐上提着‘滨鸿楼’字样的纸条:“滨鸿楼这样大的名气,竟拿这些入不了口的东西打发人。”   福来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平日见惯她温声软语的模样。   本以为同掌柜据理力争, 夫人恐要落得下乘。正想帮衬一二, 谁料夫人的性子竟然这样不肯退让。   掌柜好不容易缓了口气, 知晓这腌菜的味道后, 连忙摆手,矢口否认道:“姑娘,非我愿意砸自己的招牌,这些腌菜,当真不是鄙店的手笔。”   陆芍以为他要敷衍塞责,正想将陶罐的式样罗列比对,掌柜制止道:“姑娘别忙活了, 我如实同您说罢。”   他细细回想昨夜的糟心事,话还未说,额间便淌下细汗。   “昨夜鄙店正值打烊,打外边来了个俊俏的郎君,郎君开口便问膳夫腌制小菜的法子。姑娘您也知晓,每家酒楼都有自己的门道,滨鸿楼能在余州屹立不倒,自是有不能外传的秘要方子,这是给多少钱都不相卖的。郎君陡然问上门来,我们只当是对家胡搅蛮缠的下三滥招数,也未搭理,谁料下一瞬,他便提着膳夫的衣襟,将人拎去膳厨,不容分说地将磨利的菜刀扔在砧板上。”   掌柜回想起刀俎一闪而过的场面,心有余悸地抬手拭汗。   说至此,陆芍明白大致,她错愕地瞪眼秀目,回身去探福来的眼神,福来也是讶异地张了张嘴。   “这些都是他亲手做的?”   正此时,酒楼西南处的竹篾轻晃,膳夫边擦拭着手,边朝他们这处走来。   膳夫身形壮硕,站在陆芍面前,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   无怪乎掌柜再不敢拦人,能单手提起膳夫衣襟的人,手底下少不得有几成功夫。   福来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膳夫愣了一瞬,瞧见福来的架势,不由地后退一步。   “昨日的膳厨恍如演武场,刀俎铮铮。知晓的以为是在备菜,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在演武。郎君瞧着清隽,力道倒是大,不过是切个菜根,竟将底下的砧板一分为二。我从未觉得手中的庖丁菜刀能舞出青龙偃月刀的风姿。”   陆芍的火气涣若冰消,甚至对这膳夫和掌柜略觉歉疚,闹了个脸红。   “怪不得昨日迟迟晚了两个时辰才回园子...”来时并未料及事情态势,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后,她便颔首,替厂督赔了不是:“实在对不住...我没料到他是做腌菜去了。昨日可有损坏的物件儿,倘或是有,我先赔付与你。”   掌柜挠了挠头:“虽说郎君脾性极差,出手倒是阔绰。他给的银钱,足能在余州最繁华的地段盘下一家铺面来。”   否则,他非要闹至官府去,哪里肯草草了事。   陆芍晓得余州地价,她瞬了瞬目,一面觉着铺张浪费,一面又思忖着厂督去学腌菜的来因。   膳夫见她云鬟雾鬓,眉目流转时恍如碎琼乱玉,这样俏生生的小娘子,任谁见了,都要生些绵绵情意。   他心里猜着几分:“姑娘同他是甚么关系?这腌菜,是为姑娘做的吧?我昨日瞧见他那双手,修长干净,不离帨巾,不像是会干粗活的人。腌菜浸水又咸又涩,多少富家子弟,碰都不愿碰一下,他肯下手浸泡,想来也是颇费心思。”   陆芍对外只说他是自己的兄长,可她年轻面薄,甚么情绪都显在面上,甫一开口,众人便知二人并非是兄妹关系。   膳夫和掌柜心领神会地对眼,余州民风开放,对姑娘并不苛待,时下未定婚事的男女,倘或心里瞩意却不肯显露的,出门在外,大多以兄妹相称。   二人也不在说甚么,陆芍匆忙收拾好陶罐,交在福来手里,横竖不是滨鸿楼的过失,她也不好在这儿多呆,扰人生意。   日头逐渐攀升,照在她薄粉的秀靥上。   陆芍倚着车壁,细细回想膳夫的话。   外人兴许并不知情,她却知晓厂督洁疾严重,但凡手上沾了一星半点的脏污,都要反复擦拭,直至消印。   她不知厂督为何独独同宋淮安不对付。   宋淮安同她说上几句话,他便将她抵在车壁上,反复折腾。宋淮安白日送来腌菜,他的晚间便去滨鸿楼琢磨腌菜的制法。   思来想去,大抵是占有欲作祟。陆芍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往后言行举止愈要谨小慎微。   马车缓缓行在引河街上,街上多了许多置办年货的人家,一时间热闹喧阗。   陆芍觉得无趣,便拂袖打起轿帘,趴在小窗上,瞧着熟悉的街景。   忽有交谈声断断续续地落入耳里,她本无意探听,实在是每行一程子路,总要反反复复地听着熟悉的名字。   于是敲了敲车壁,问福来发生了甚么事。   福来垂眸瞬目,说话不似以往利索,支支吾吾地半晌,才将事情交代清楚。   “一派胡言!”她紧紧攥着拳头,敲了敲窗沿:“他们在浑说甚么!”   福来示意车夫行得快些:“夫人不必往心里头去,这闲话传着传着自然有消弭的那日。”   陆芍秀眉紧蹙:“分明是他们刺杀厂督未果,咬毒自尽。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厂督赶尽杀绝、滥用极刑?”   她虽然不懂时局策令,也不知朝中反复争论的赋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二人分明着仵作验过尸身,确实是咬毒而亡,旁的她不知道,只单就此事而言,她瞧在眼里,方才的谣传确实胡话连篇、昧天谩地。   陆芍正值气头,福来早已见惯不惊。正如厂督所说,横竖早已恶名在外,多一桩少一桩又有何妨。   “夫人若是听着不适,小的这就着人去堵住他们嘴。”   陆芍确实是想堵住方才那人的嘴,可是堵得住一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如今这些谣传走街串巷似的敲开各户人家的屋子,倒灌入众人耳里,近乎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且是一副言之凿凿、煞有其事的模样。   马车复又行了一程子路,方才的谣传一易再易。陆芍竖耳去听,只听见有人窃声道:“听闻那阉狗手段极其残忍,从脊椎处落刀,一分两半,皮肉分离,活生生地剥下一层人皮来。那二人应是士人,极有风骨的,落在阉狗手里,纵使受以严刑,痛心入骨,也咬牙切齿的,没喊一声疼。”   路人叙述详尽,听得陆芍大惊失色,胃里一阵翻滚,面色青白。   福来倒是听过活剥揎草的酷刑,行刑者剥皮之后还要碎磔其骨肉。只是这种刑罚极为少用,鲜少传入百姓耳里。   也不知是谁有意为之,妄以谣传施压,激起民愤来。   “小的这就嘱人去查。”   陆芍却制止了他,她强忍不适,开口问道:“厂督可是去薛先生的私塾了?”   福来应是:“薛先生告假一日,今日是要讲学的。夫人想见掌印?”   陆芍抿嘴不作声,思忖片刻,仍是决定调转车马,往薛先生的私塾赶去。   私塾有统一的散馆时辰,陆芍去的早,寻常也无法进入,只得寻家茶馆静静候着。   茶馆这地最能滋生闲言碎语,今早知晓的事,不过片刻,满堂皆知。   污秽肮脏的言辞一句句地钻入陆芍的耳里。   她未入提督府时,也曾听过厂督的恶名,彼时也觉栗栗危惧,不似今日,她竟然油然想要站出身,同他们辩驳几句。   亏得福来拉住了她。   “夫人其实可以在府里等着,厂督散学,自然是要先回沂园的。外头人多嘴杂,仔细污了夫人的耳。”   陆芍摇了摇头。   从薛先生的私塾至沂园,总归是要路过引河街。她能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厂督自然也能。   陆芍以为任谁都不愿听着旁人诋毁自己,她尚不是当事之人,犹觉得百爪挠心,更何况是厂督。   她难过的时候渴望有人相伴,两个人总好过独自一人扛着。   大致到了寅时,陆芍匆匆离开茶馆,提前在薛先生私塾外候着。   陆陆续续有塾生比肩交谈,迈出朱红的门槛。   原以为私塾只读圣贤书,消息闭塞,谁料进出的塾生,皆在议论余州士人的死因。   这些塾生不比街坊邻里,他们心怀凛然正气,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尤其枉死之人还是士农工商四民中排列首位的士人,他们愈觉得感同身后,仿佛今日不站出身,他日枉死的便是自己,是以各个慷慨激昂,愤懑不平。   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粗鄙,却像是钝刀子,反反复复地磋磨着同一处地方,割得人生疼。   陆芍垫着脚不断地往里望,终于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提着裙摆快跑过去。   随后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整个人如春风撞面,径直扑入靳濯元的怀里。   靳濯元忡怔了片刻,很快揉着她的脑袋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抱着靳濯元的腰身,抬头弯起眉眼:“我来接你散学呀。” 第46章 不听就好了   周遭喧闹突然自耳边扩散, 落入耳里的唯有陆芍那句“我来接你散学呀”。   靳濯元垂眸去瞧眉眼含笑的陆芍,眼前骤然晃过刺目的光亮,像是密封许久的瓦罐被掀了遮光的油布, 照入一束又一束意料之外的天光。   见他不说话,陆芍只以为塾生口中议论的闲言传入了厂督耳里,她一刻也不愿多呆,便勾着厂督的手晃了晃:“我们回去吧。”   靳濯元思绪回笼,盯着主动勾他的纤指, 终于融去眼底的寒意:“好。我们回去。”   二人正要上马车, 有相熟的塾生自私塾而出, 拔高声音叫住了他们。   回过头去,是当时一块儿在滨鸿楼吃酒的那些人,其中还有宋淮安。   宋淮安一眼瞧见陆芍, 近乎小步快走地跟了上去:“妹妹怎么来了?”   陆芍偷偷瞥了一眼厂督, 见他并未心生不快,这才回道:“我来接兄长散学。”   说话间, 其他塾生也围了上来, 见是陆芍, 少不得问候寒暄几句。   有人提及书信的事, 陆芍扯了扯厂督的衣袖, 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那些书信不是被她撕了便是被她烧了,她只记得厂督为此面色不虞,在凉亭内拿着狐尾折腾她半晌,除此之外,信中内容一概不记得了。   靳濯元抬了抬眉,似在提醒她同旁人纠缠不清的后果。   陆芍只好说自己失手打翻油灯,不慎将书信烧毁泰半。   宋淮安笑了笑:“不妨事的。横竖都是些问候的话。”   塾生又同她寒暄几句, 继而问靳濯元是否要一同吃酒。   陆芍觉着他们有要事商谈,便退至马车上静待。   隔着车厢,陆芍隐约听着塾生的话:“陆兄可听着了?那阉贼成日作乱,对士人用了活剥的酷刑。中寿,临了坟头荒木丛生!”   “许兄,你这话说得轻了,他一阉人,早已断子绝孙,坟头无人清扫,再正常不过。倒不如说他死后只能当孤魂野鬼,亲眼瞧着坟前唾沫横飞。”   陆芍听了,气吁吁地拂开轿帘:“哥哥不是说回去教我手谈,我瞧着这天都要暗了,哥哥还要食言不成?”   那些塾生素来喜欢高谈论阔,尤其喜欢以酒助兴。他们知晓陆珩是打汴州来的,喜欢同陆珩辩说,高论见地,故而回回吃酒都想叫他一块儿。   靳濯元不喜与人深交,来余州后,倒是时常同这些塾生吃酒。   塾生大多年轻气盛,心里憋不住话,他要查余州背地里的苗头,只需同塾生喝些酒,便能套出话来。   只是今日,他回身望了一眼趴在窗沿的小姑娘,甚么吃酒便通通抛诸脑后。   马车往沂园的方向缓缓行驶,车厢内,靳濯元捏着她软弱无骨的指头把玩着。   “今日怎想到接我?”   陆芍不愿同他说那些糟乱的话,便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靳濯元手里的动作一顿,继而侧身对上她那双乌溜溜的眸子:“能来。”   “可是来做甚么?”   说罢,便欺身上去,将人堵在车壁上。   陆芍记起那日被他欺得红肿的双唇,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她今日上了新色唇脂,贝齿轻咬时,饱满唇瓣缓缓陷下。怯生生的动作,却不知有多诱人。   靳濯元见她这般反应,大抵猜着她心里头在想些甚么。   他伸手去抹陆芍的口脂,娇艳的色泽落在指腹,晕染开来。   陆芍垂下羽睫,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惩戒自己,一双小手不由地捏紧。   靳濯元捻着指腹,笑了声:“记得便好。”   看来下手重也有下手重的好处,是能长记性的。   陆芍稍稍松了口气。   “那芍芍可还记得,出城后,你佯装头昏,躲掉的那局棋?”   话音甫落,脖颈处传来冰凉的寒意,一双冷白色的手不断下滑,探入领口,摩挲着她分明的锁骨:“今日是打算还上了?”   陆芍推了推他的身子:“厂督胡说甚么?”   “不是说让我教你手谈吗?”靳濯元将人抱至自己腿上:“棋艺不精,可少不得废些衣裳。”   他就是喜欢瞧她神色慌乱却又无处可躲的模样。   陆芍面色微烫,一双绣鞋紧紧勾在一块儿:“厂督事忙,我可以自己钻研棋艺的。”   “不妨事。”他伸手去勾她的衣带,轻轻一挑,便露出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我可以倾囊相授。直至芍芍赢我为止。”   陆芍一面环着自己的身子稍作遮挡,一面细砸厂督话里的意思。   半晌,她才略带恼意地回道:“那得学至猴年马月?我怎么可能赢厂督的棋!”   她有幸见识过厂督的棋艺,寻常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要在短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外衣勾在他修长的指尖,手腕送劲儿,那件绣着蟾宫折桂的小袄就被他丢至车厢内的小几上:“教不严,师之惰。芍芍学不会,岂非我惩戒太轻?”   陆芍一张秀靥红得彻底,她至如今才知,他口中‘避火图中规中矩’的意思,那是因为他素来不是囿于规矩的人。   见他仍要去解她的第二件衣裳,陆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马车内的棋盘不知哪儿去了。回了沂园再下,也来得及。”   在屋内阖紧门窗,总好过在这马车长街之上。   靳濯元瞥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小几,一眼看穿她心里头的那些小主意。   “藏哪了?”   陆芍心里咯噔一下,攥着长指的手骤敛:“甚...甚么?”   他轻笑了一声,将人从膝上抱下来:“那便回去再下。”   陆芍垂着眼,暗自庆幸自己的小伎俩,却听他慢条斯理地喃喃道:“横竖凉亭景致正好,温一壶热酒,边吃酒边手谈岂不快意?”   说完,抬眼望向正系衣带的小姑娘。   陆芍悻悻地将外衣还回去,蹲下身,从座下捧出一副棋枰来。   “厂督,我突然想学棋了。”   瞧瞧,有了比较,才知在马车上手谈也不是难以接受。   靳濯元缓缓阖眼,并未搭理她。   这下换陆芍着急了。   她伸手扯了扯厂督的衣袖,又勾了勾厂督的手指,任她如何撒娇,那人也是云淡风轻地闭目养神。   马车缓缓驶入引河街,从引河街至沂园,不过片刻脚程,只因引河街摩肩擦踵,车马行驶不动,总要耽误些时辰。   倘或出了引河街,纵使厂督愿意陪她手谈,那便也晚了。   思及此,陆芍壮着胆子坐回厂督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自己柔软的双唇贴了上去。   见他仍是不为所动,便以齿尖轻咬了他一口。   靳濯元终于掀眼,捏住她的下巴,抬了抬:“没长进。”   言罢,便欺身上去,在她娇艳的唇瓣上辗转摩挲。   有了上回前车之鉴,陆芍乖乖地揪着他的衣襟,任由他动作,半点不敢反抗,来回摩挲了好一阵,靳濯元才发觉她双唇紧抿,一直未有张嘴。   他顺着陆芍的脸一路吻至脖颈,最后含住她圆润的耳垂。   耳垂尤为敏感,陆芍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待她听着自己喉间的声音,一时檀口微张,反应过来时,靳濯元已然趁虚而入,余下的声响似都都淹没在六月天的闷热湿濡中。   陆芍面红耳赤地倚在他的怀里,一双眸子含烟笼雾,带着些羞怯。二人皆未说话,是以车轱辘的声音愈发清晰。   行了一程子路,应是走至闹市,外头交谈的声音愈发嘈杂喧闹,偶有几声闲言钻入陆芍的耳里。   她偷偷去探厂督的神情,见他神色未有异样,便悄悄地松了口气。   靳濯元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里:“芍芍就是因这事来接我散学?”   横竖这些话仍是落入厂督耳里,她再没甚么好隐瞒的:“他们说得并非实情,定是有人刻意歪曲,污你名声。”   靳濯元听了嗤笑一声:“我还有甚么名声?”   陆芍仔细忖了片刻,似乎当真没有,便说:“可是这桩事,本就不是他们所传的那般。”   他靠着车壁,往后仰了仰身子,眼底晦暗轻浮,似乎从未将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咱家本不是甚么好人,要那名声做甚么?”   陆芍抿了抿嘴,一面觉得厂督的话在理,一面又因外人的闲言觉得难过。   靳濯元挪眼瞧她:“怎么?你以为咱家是甚么好人不成?”   若非刺杀他的那俩人咬毒自尽,他的手段比起活剥也不遑多让。他是邪魔,邪魔还要名声,岂不让人笑了去。   陆芍自然知晓他不是好人,似乎一朝刻入印象,那既往的名声便再也挥之不去,所以一遇上甚么的事,便桩桩件件都往他身上扣。   就算他从未做过,因着恶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芍芍是觉得这些话污了你的耳?”   陆芍愣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她侧身伸出手,悄然捂住了厂督的耳:“不听就好了。”   小姑娘眼神澄澈,她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却也不想任由旁人捏造一些压根未曾有过的事。   靳濯元敛下眸子,将方才翻涌的情绪压下,见她神色凝重,心口恍若银针扎过。   他从不愿那些秽词落入陆芍耳里,他做的事,何要惹得一个心思澄澈的小姑娘忧心。   便笑着拉下陆芍的手,合在掌心,放在自己膝上:“有空想这些,还不若想想如何能从咱家手里赢棋。” 第47章 愣着做甚么?落子   合在掌心的手一僵, 方才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过引河街最热闹的路段。   陆芍拂开轿帘,彩楼欢门从眼前掠过, 黑底描金的绣斾打着卷儿齐齐后退,往前是依傍浅溪鹊尾座头的马头墙,离沂园愈行愈近,眼瞧着不足一局棋的脚程。   她知晓当下手谈,时辰已晚, 便认命似的趴在小窗处, 琢磨着夜里上凉亭时, 如何将自己裹得厚实些。   马车行至沂园外,二人一前一后地迈入屋子。   屋内的食几上仍旧摆着一早送回的红酸枝提盒,靳濯元瞥了一眼, 收回眼神, 并未提起此事。   倒是陆芍,明知故问道:“厂督, 这些提盒里装得都是甚么呀?”   “在我眼皮子底下唱戏呢?”   靳濯元绕至桌案前落座, 随手翻着福来递来的公文:“你不是都上滨鸿楼讨公道去了, 却来问我这些是甚么?”   靳濯元尚未出私塾, 便对陆芍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陆芍原先只想闹他脸红, 却忘了至如今哪里都是东厂的眼线,原还想拿做腌菜的事逗趣厂督,他既知晓了,逗趣也就失了原生的乐趣。   她吩咐女使将里头的腌菜放置阴凉处,又转身问他:“厂督怎想着做腌菜了?”   靳濯元正掭笔落字,闻言也只是淡然开口道:“宋淮安送得,我做不得?”   果然是因着宋淮安的缘故, 陆芍心下了然,挪步过去复又强调了一回:“我同他,除了幼时的交情,当真没有其他的情意。”   屋内静了一瞬,只听狼毫重重地搁在笔山上,掭饱墨汁的笔尖聚出一滴浓酽的墨汁,与身前那张大紫檀雕螭案融为一体。   靳濯元掀眼去瞧她,只见她垂着眸子,眼张失落。双手紧紧攥着一方衣袖,粉白色指盖逐渐褪成冷白。   他嗤笑了一声:“你是怕我为难他?还是怕我为难你?”   解释一回已是足够,接二连三地撇清关系,反倒生出百般维护的意味。   陆芍正想摇头,便见靳濯元盯着她细腻的脖颈,语气不疾不缓,却像是幽闭的崖石骤然沁出一滴冰山泉:“倘或芍芍当真喜欢谁,咱家就将那人活剥制褥,送与芍芍当坐垫如何?”   寒意遍布周身,陆芍惊慌失措地碰落一册古籍,她蹲下身去,捡起一瞧,竟是本棋谱。   出私塾时才说要同他手谈,到了沂园,却已将钻研棋艺的棋谱都准备齐全,可见厂督的说出口的那些话,全不是随意说说。   她愣了一瞬,颤巍巍地地起身,起身时不慎踩着裙摆,身子前倾,整个人正好跌入靳濯元的怀里。   雪中春信的香气萦在鼻尖,带着凛然的寒气。   靳濯元双手倚在官帽椅上,并未搀扶。陆芍僵愣片刻,慌忙从靳濯元身上起身,垂眸理了理自皱乱的衣裙。   “我...我去打谱。”   说完,便背对靳濯元坐在窗槛下的榻上落座,伸手去抓棋奁内的玉子。   陆芍棋艺不精,回回依照棋谱落子,总要停下来去观察棋枰上的布局变化,她边思索边暗叹自己行棋速度极慢,怪不得有人打谱,能从夜里钻研至翌日清晨。   靳濯元这厢瞧完公文,天色尚早,踱步至陆芍身后,才发现她这棋枰上才落下寥寥数子。   修长的指头捻起一颗无暇的白子,只扫了一眼棋枰,就将这枚棋子落在纵横的经纬上。   他准当地背下行棋的手数,待陆芍反应过来时,对方的白子连成一片。   “愣着做甚么?落子。”   陆芍讶异地盯着棋枰,又伸手去翻手里的棋谱,对了好半晌,才在棋枰上落下黑子:“厂督研习过这本棋谱?”   来余州的这段时日,她愈是发觉厂督这通身的学识与才气,非幼时耳濡目染外,极难学成。料想他先前也是打家世煊赫的门第出来,却又不知为何落到宫里做了宦官。   “幼时学过。”   靳濯元紧落下一子,又蜷起食指敲了敲棋枰,示意她瞧清落子的要点。   听他这么一说,陆芍愈是好奇,在外人瞧来,他阴鸷狠戾,嗜杀成性也不留情面,可说来说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词。   一个人总归要有情绪,开心的时候便笑,难过了便哭,或惊奇、或恐惧或愤怒,然而,陆芍来提督府的这段时日,极少瞧见他情绪的变化。   他好像从来没有大喜大悲,却又好似一早就将这一切都经历了。   玉子落在棋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陆芍猜不透,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厂督师从何处呀?”   靳濯元瞥了她一眼,闲然自若地反问道:“芍芍想知道些甚么?”   陆芍收紧手上的棋谱,遮挡住半张慌乱的小脸:“厂督棋艺超卓,应有高人指点。知己知彼,才能从厂督手里赢棋呀。”   靳濯元轻笑了一声:“我就在这儿,还不够芍芍钻研吗?”   陆芍被他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闹得脸红。她先前学过些琴棋,只因她幼时贪玩,心思浅薄,祖母不愿拘她性子,也就任她去了,还从未有像现在这般进取好学。   她只希望打谱打得愈久愈好,最好拖至翌日清晨,清晨时分厂督去私塾请学,那她也可夜里逃过一回。   只可惜厂督落子极快,落子时还顺道给她指明要点,她就是想有意拖延,也寻不出甚么借口来。   天光逐渐黯淡,攒棂式榻围后的明瓦窗半开,拂来丝丝凉意。   一局棋面很快摆完,有女使鱼贯而入呈来晚膳。陆芍打午间起便没怎么进食,闻到珍馐香气时,肚腹很不争气地叫唤了两声。   今夜的晚膳以温盘装着,菜式玲珑清淡,一瞧便不是沂园内的菜式。   陆芍尝了一口,双眸莹亮:“滨鸿楼的?”   靳濯元胃口寡淡,再美味的珍馐摆在眼前,也提不起兴致来。他只是浅尝了陆芍下筷的酒糟马兰头,恹恹地蹙了蹙眉:“若是爱吃,往后府里请个南厨。”   她的嘴里塞满了软糯的酿圆子,只弯着眉眼含糊着说道:“不必这般麻烦,汴州菜式我也能吃惯。”   靳濯元给她斟了盏茶,顺着她的背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吃惯与喜欢终究不是同一回事。”   喜欢是自内而外的,习惯是由外施里的,两者大相径庭,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陆芍咽下口中的酿圆子,也没再驳他的话。她这顿晚膳用得极慢,一直熬至月上中天,云气缭绕,她才慢条斯理地捻着帕子擦拭嘴角。   靳濯元耐性十足,他在榻前敲着玉子,自顾自地瞧着棋谱,陆芍走上前,瞧了一眼混沌的院子,作势掩嘴打了个呵欠,语气倦懒地说道:“都到这个时辰了,厂督劳累一日,不若明日再下?”   “明日想在哪儿下?在这院子里?”说着,他伸手去推明瓦窗,朦胧的月色下,正有三五女使清扫庭院,廊下亦有端着盥洗银盆的女使往来穿梭。   陆芍乖觉地抱起棋枰,再不敢同他讨价还价。   二人尚未迈出屋子,院内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诚顺叩门而入,附耳同靳濯元说了几句话。   屋外六合门大开,廊下的纱灯被风打着璇儿,照在靳濯元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在地面投下长身而立的黑影。   听完诚顺回禀,他眼底逐渐浮现贪嗜的欢愉,回身同陆芍说了几句话,大抵是夜里不必等他,有事找福来,寥寥数语,说完,便只身没入黑夜当中。   陆芍抱着棋枰怔怔地瞧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并未松气,反倒是被人揪紧了一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夜里似是落了一场雨,从长空倾倒而来,砸落细枝上疏疏落落的枯黄。陆芍辗转反侧,回回梦醒,伸手时,身侧总是空荡荡的一片。   好不容易捱至雨停,她才浅浅睡下。   翌日醒来,浊云积厚,厂督一夜未归。   陆芍匆忙披衣起身,去唤福来。   福来见她神色焦灼,便宽慰道:“主子外出办事,去个两三日也是常有的事,夫人不必挂怀。”   说着,又着女使端来一个金丝楠木匣子,打开一瞧,里面装着几个老旧的绣绷和梳理通顺的丝线。   绣绷的竹环上雕刻着葡萄缠枝纹样,陆芍瞧见时,几乎腾然起身,捧着绣绷摩挲了许久:“这是打哪儿来的?”   福来摇了摇头:“主子说,夫人若觉无趣,那便给他绣个香囊。余州也有最时兴的绣样,夫人若是有心,大可去街上相看一番。”   “香囊?”陆芍的心思仍旧在那几个老旧暗沉的绣绷,过了许久才回笼思绪:“我从未厂督佩戴香囊。”   他爱用香,尤爱雪中春信,可陆芍也只见他室内焚香,却不曾见他佩戴过哪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福来只是抿嘴颔首,夫人都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他便更不知内情了。   “这样也好。”   她一早便想重拾手艺,只因先前在提督府,寻常怕惹厂督不快,又很难出去,这才将刺绣的事一推再推。如今给了她适当的由头,借着绣香囊的名目,买些丝线布帛,记下些时兴的绣样,权当是闲来练手,打发打发时间。   沂园同最繁盛的引河街离得极近,车马首尾相接,出行委实不便。   陆芍舍弃锦盖车马,手里捧着垂雨珰粉紫釉手炉,挨着铺面一一闲逛。甫从一家卖布帛的铺面出来,便有一群身着利落劲装,手持短兵的人,突然自四面街巷窜涌而出,将他们二人层层围住。 第48章 小娘子是外地来的吧?可……   昨夜落过雨, 今晨云气弥漫。浊云摧压下来,连同四面围困他们的人,似是铸成铁笼, 将他们密不透风地禁锢在一处。   福来眼疾手快地将人护在身后,神色警觉地盯着来人的阵仗。   “夫人莫怕,到处都是东厂的人,伤不着您。”   陆芍捧着购置的簇新布帛,颤巍巍的点点头。她养在深闺, 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也不知这路人手怎突然出现在引河街, 杀至他们面前。   却知眼下只有稳住心神,才能临危不乱,不给人添麻烦。   有柄银剑一晃而过。   福来撤开步子, 擒住来人的手腕, 轻轻翻折,便听见骨头断裂的声响。   凄厉的哀嚎自耳边传来, 下一瞬, 长剑落入福来手中, 短兵相接的时候, 四下百姓流窜, 陆芍未被劲衣男子所伤,却不由地被人推搡撞身。   她惶然地四处张望。   劲衣男子虽被福来格挡,可他们刀刀剑剑皆是冲着陆芍来的。   陆芍实在记不得她在余州有甚么旧仇,直到一劲衣男子在她脚前倒下,她瞧见那男子身上的腰牌,这才骤然记起他们的身份。   “福来,他们是官府的人。”   她本意是提醒福来, 余州胥吏不好相惹,倘或能留性命,那便不要将事情做的太过决绝。   毕竟余州不比汴州,入了别人的地盘,鱼龙混杂,遇事总要退让三分。   福来平时躬着身子,垂眉顺目地伺候她,瞧不出功夫有多深。现在却不管甚么官府不官府的,出手狠准,一人便足以对付重围他们的所有人手。   不出一会儿,地上四仰八叉地躺满了人。福来记起夫人胆小,禁不住吓,是以下手时,大多直取脖颈,并未见血。   他随手提起一个尚有气息的,丢至马背上,马儿快跑间,有人凌空而来,御马疾驰。   陆芍认得那人,是沂园的守卫。她望着马蹄扬起的泥尘,整个人还未从惊惶中回神。   一直回了沂园,喝了盏热茶,才开口问福来道:“我们何时招惹了官府的人?”   福来紧盯着月洞门外,石门外除了先前的两个守卫外,又调遣了两个身手了得的女子。   经此一遭,这两女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屋门,纵使夜里出事,也好破门而入,护夫人周全。   福来收回视线,又替她沏了盏茶:“已经着人去审了,大致很快会有结果。”   陆芍以手支颐,焦灼地等着。她自以为除了去岁被倾占绣坊,同胥吏起过争执外,自己再无得罪官府的地方。如今绣坊落在他们手里,就更没有寻事的由头。   一盏热茶下肚,不多时,便有人押着一身着青色画白鷴补子衣袍的男子从月洞门走来。   陆芍认得,这是余州同知方戈涣。她同福来对眼,二人一前一后迈入院子。   方戈涣初时还有挣扎,大抵是吃了押解的苦头,被拖入院子时,整个人神采恹恹,已歇了与其抗争的心思。   他方才还不知落入谁的手里,逡巡四下,都是下人的衣着,只在院子中央站着一琼花姿貌的小娘子。   一瞧主事的是个姑娘,他稍愣了神,很快又踔厉风发,做足官宦态势。   “小娘子是外地来的吧?可知我是谁?”   陆芍微微讶异,她同胥吏起争执后,分明同方戈涣打过交道,不过一岁的光景,她还认得方戈涣,方戈涣却不认得她了。   可见余州并不是甚么清水衙门,平日捞惯了油水,哪里还记得她那小小的绣坊。   她敛起眸子,冷声说了句:“方大人贵人多忘,自然记不得我。”   闻言,方戈涣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娘子。   小娘子薄施粉黛,梳着简单的发髻。原本这妆束并不惹眼,可陆芍举手投足间,偏生是娉娉袅袅的模样。   尤其是那双潋滟的眸子,干净澄澈,只需对上一眼,足以教人过目不忘,方戈涣这样妻妾成群的人,倘或见过这等殊色的小娘子,又如何没有印象。   陆芍不知他今日被押解至此的缘由,只是碰上了,总要记起一些艰苦的旧事。   “岁绵巷佟家,那座被方大人手下倾占的绣坊,可还记得?”   话说至此,方戈涣总算是记起来了。   去岁时,有一身着缟素的小姑娘击鼓鸣冤,大抵是家里时值有人迁化,才过白事,她整个人神色疲累,形销骨立,全然不是今日这幅娇艳活俏的模样。   而他之所以能记起岁绵巷佟家,正因为前几日,突然有人追究岁绵巷绣坊的事,动手捉了他手底下的官吏。他脸面尽失,在多番打探之下,才摸到这座新置的沂园。   沂园内住着一对兄妹,听闻是汴州商贾出身,没有多大来头。园内人手也不多,身配短兵的,也唯有主院看守的两个。   他是知府的副职,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河海、水利等事务,自不甘屈居知府之后。   小小一座绣坊归还便归还罢,他只是不肯容人在他面前厉声叫嚣。   方戈涣瞧准时机,一面着人窥探陆芍兄长的行迹,一面在街上捉拿陆芍,原先是打算,先将陆芍缉拿下狱,以此要挟他兄长,放回手下官吏。   谁料,她身后跟着的人,功夫了得,那些奉命捉拿的官吏悉数栽在引河街上。   方才,竟还壮着胆子,将他从府邸提至沂园。   方戈涣后知后觉他们这行人并不好相惹,且他现下只身囿于此处,无法调遣官府人手,相当于刀俎之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小娘子绣坊的契书一早便不再本官手里了,任是你兄长捉了胥吏出气,本官也变不出第二张来。”   陆芍猛地抬首,不可置信地望向方戈涣,她从未听人提起厂督捉了倾占绣坊的胥吏。   而一纸契书流转自太后手中之后,绣坊就被官府贴了封条。她在余州的这几日,路过一回,就因封条的缘故,未能入内。   她骤然记起福来递来的楠木匣子。   怪不得那个木匣子中绣绷瞧着眼熟,能撕了封条,不顾官府威慑的大抵也只有厂督了。   陆芍指尖微蜷,紧紧捧着粉紫釉手炉,若说帮她取丝线绣绷,是为了绣制香囊,那他抓那些胥吏替她出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方戈涣见她迟迟不出声,试探性地问道:“今日多有得罪,本官给小娘子赔个不是,改明儿往小娘子的园子送些赔礼来。公门尚有要事,本官迟迟不归,若是耽误公事,我要落个渎职的罪,小娘子也要受到牵连,岂非得不偿失?”   虽是顺目求好,说话间仍带着威胁的语气。   陆芍知晓方戈涣并未说假话,就算是扣押他,也变不出第二张契书。倘或将人逼至绝路,以他在余州掌控的权势,掀起多大风浪也未可知。   厂督来余州本生就有要事要做,她这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省得他分心。   正欲松口,却见月洞门处,诚顺匆匆赶来。   “方大人走不得。”   陆芍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抻着脖颈往诚顺身后去探。没有瞧见厂督的身影,心里猜测他手头的事尚未处理完,也没有多问。   方戈涣转身,川字眉头紧紧拢在一处。   他一堂堂同知被外地来的商贾困囿在院子里,这话传出去已经丢了天大的脸面。本想着二人各退一步,成全颜面,谁知半道冲出个下人,语气生硬地拦住他的去路。   “本官实乃朝廷命官,在余州来去自如,如何走不得?”   “方大人是余州同知,掌管盐铁事务,可知炒卖盐引、居奇索贿的后果?”   闻言,方戈涣神色微滞,一时摸不清诚顺的意图。后来记起,陆家是商贾之家,正巧余州位于长江流域淮河平原,盛产盐,两淮地区盐商富奢,私盐活动的猖獗,几乎与官盐平分天下。   贩卖私盐的商户每岁赚得盆满钵溢。   方戈涣猜想,陆家想从贪利中分杯汤羹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子滴溜一转,立马堆上谄笑:“兜兜转转竟是为了盐引的事,我瞧着你们小娘子也不能主事,不若等陆家公子回来再议。”   诚顺被他这等愚蠢自爆的行为愣了一瞬。   大梁是明令禁止贩卖私盐的,盐商唯有盐引才能购盐运销,方戈涣却用盐引向盐商盐哄抬索贿,依照油水多寡分配盐引,官商上下一气,盐徒横行,贩卖私盐蔚然成风。   他挥了挥手,佩刀守卫立时将他押住:“主子不管这事。上了奏疏,便听凭圣上发落。”   方戈涣彻底傻眼,好端端的商贾之家怎同圣上扯上关系?还未待他想明白,守卫便不容分说地将他拖拽了出去。   陆芍也听得云里雾里,厂督又是入书院请学,又骤然去查盐引的事,这二者之间瞧着并无关联。   诚顺盯着方戈涣踉跄的背影,神色逐渐凝重。   方戈涣居奇索贿这事,本来同掌印调查的案子无甚关系,可偏巧在抓了乡绅刘珦之后,有人坐不住,开始大肆扩散东厂提督戕害士子惨绝人寰的恶事。一路暗察,寻至谣传扩散的源头,最终顺着那人,挖出了刘珦藏于石墙内的账册。   独没料到,房台县乡绅昧下的一大笔税钱,正是经由官府之手,几经流转,先是购入盐引,又打着官督商销的旗号,夹带私盐。   到后来钱生钱,几乎到了堆金积玉的地步。   若说先前的税银是贪小利,那这一大银钱,无论用在何处,都足以成为心腹大患。   这事便不只是贪污银两这般简单了。 第49章 明日便要回汴州   院子地面还洇着昨夜的雨水, 东一处西一块地呈现暗色。方戈涣被带走后,沂园顿时静了下来。天色阴沉沉的,瑟寒的冷风刮骨而过, 浊云正蓄势待发,似又有大雨将至。   陆芍瞧见诚顺面色凝重,一颗心高高悬起,饶是她勘探不清时局变化,却也觉得近日来, 余州表面海不扬波, 实则暗流涌动, 并不太平。   “诚顺,厂督怎么没同你一道儿回?”   诚顺收回视线,转而换上一抹宽抚人心的笑, 温声道:“主子仍有要事在身, 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小的今日来,一是为了捉拿方戈涣, 二是奉主子的命令, 将夫人平安送回汴州。”   陆芍愣了一瞬:“回汴州?”   余州这地是呆不得了吗?   “虽说周遭暗伏东厂和锦衣卫的人, 可主子仍是寄挂夫人安慰。两相比较, 当是汴州安生些。”   诚顺这话大抵坐实了陆芍心里的猜测。   余州是要变天了。   她点了点头, 没有扭捏不肯走,只是问道:“何时动身?”   厂督肯带她来余州已是意外之喜,她在余州呆了一段时日,心里多少有了慰藉。就怕动身太过仓促,仍有些琐事办不妥帖。   诚顺道了声不急:“待夫人将手头的事料理完也来得及。”   陆芍其实也没甚么事可以料理,无非是想着去祖母和母亲的坟头作别,顺道去引河街买些手信, 给流夏云竹和裴茹儿带去。   她如实同诚顺说,诚顺瞥了一眼四方院子上的浊云,立时着人预备祭拜的香果:“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落雨,夫人放心去。”   陆芍面带笑意,提着裙摆正要往院子外走,就有门子前来禀报,说是宋淮安宋公子来了。   她本也是想同他作别的,就唤门子将人请进来。   宋淮安入院子时,步子迈得极大,四方平定巾下的眉头紧紧拢蹙。他不像是来寻陆芍闲谈的,此番来沂园好像是出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饶是腹热肠慌,见到陆芍时,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隐起自己的情绪:“妹妹,陆兄可是身子抱恙,今儿怎么未瞧见他来私塾?”   厂督自昨夜走后,一直未有归来。今晨理应去私塾请学,因事耽搁,这才没去。   陆芍知晓他没去私塾的缘由,却是碍于身份,不能据实相告。   她囫囵说道:“兄长有事要忙,告假一日。”   言罢,生怕他去追根究底地询问下去,立马调转话头,反问道:“这时辰,淮安哥哥不是应该在堂下听薛先生讲学吗?”   宋淮安面色一红,踌躇半晌,才说:“薛先生不见了。”   陆芍听出宋淮安委婉的言辞,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个‘不见了’显然不是寻不到他身影这般简单,确切的说,应当是‘薛先生出事了’。   她垂下眸子,卷翘的羽睫轻轻扑扇了一下,心里惴惴不安。   倘或没记错,厂督当时在众多塾师中挑中薛湛水,成为薛湛水的门生,原先就是奔着查案去的。   时值这个当口,她很难不将这两桩事联系在一块儿,甚至还觉得,兴许是厂督着人捉了薛先生。   陆芍压下心里的猜测,问道:“四处都寻过了,没有半点线索吗?”   宋淮安摇了摇头:“所以我是来请陆兄帮忙的,看他是否借些人手,同我们一起打探薛先生的下落。”   陆芍觉得为难,又深觉歉疚。比起茫无无措宋淮安,她至少有些头绪。可这些头绪兹事体大,是不能同他明说的。   见他一副神色焦灼的模样,陆芍心虚地侧身,偷偷挪眼去瞧诚顺。   近几日,诚顺一直跟着厂督办事,倘或薛先生失踪当真同这起案子相关,他多少会知道些。   诚顺波澜不惊地颔首,面对外人,他熟稔地改变称呼:“姑娘,祭拜的香果都准备齐全了,再不动身,下山时恐要被大雨困住。”   宋淮安是识趣的,他一听陆芍要去祭拜,也不再多留:“既然陆兄不在府上,我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当务之急,还是寻到先生要紧。”   他正要走,忽有记起甚么,转过身来:“妹妹不是前几日才去祭拜过?”   陆芍扬起一抹笑:“我明日便要回汴州啦。”   宋淮安僵愣在原地,眼底神色复杂。他怔怔地瞧着眼前绰约玲珑的姑娘,短短几日,如沤珠槿艳,眼前是缥缈的雾霭,风一吹,如幻如梦愿景便消散在眼前。   “这才回来几日,怎么着急要走?”   陆芍对余州满怀眷恋,离别在即心里难免伤怀。她勉强弯了眉眼,随意捏了一个好听的借口:“年关将至,再不动身,便赶不上府里的团圆饭了。这是我头一回同父兄一起。”   也只是借口罢了。自打她嫁入提督府,心底的温情早已变得支离破碎。   饶是如此,提起‘团圆饭’时,她眸子仍熠熠莹亮,装满向往。   毕竟她在初去汴州时,也曾真切地期盼过。   宋淮安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眼神,不疑有他:“可定下时辰了?我来送你。”   陆芍摇头:“还是寻薛先生要紧,我身侧这么多人照看着,不妨事的。”   二人正说着,车夫已套好车,前来回禀。   陆芍匆匆上了马车,宋淮安隔着车窗子喃喃自语:“来年我上京大考,届时还能瞧见陆妹妹吗?”   他只有考上功名,才敢想往后的事。   *   陆芍回时,正巧落了一场大雨,幸而马车上备了油伞,她到沂园时,只是湿了裙摆。   屋子里的东西一应有女使收拾,无需她劳心费神,沐身之后,便就着淅沥的雨声,在新买来的布帛上描着绣样。   厂督让她绣个香囊,她也乐于重拾起手艺。新买的布帛是玉青色的缎料,上面描了早春烟柳傍水的绣样,柳下窝着一只白兔,因春困酣睡着。   就如厂督喜欢的雪中春信,既有早春的清冷,也有盎然的生气。   画好绣样,她将料子藏在金丝楠木匣中,剪了油灯,独自睡下。   翌日清晨,一切都收拾妥当。马车经由闹市,驶至城门,一寸寸加快,飞驰起来,扬起片片沙雾。   陆芍闲来无事,便绣香囊打发时间。   回汴州的一路都算顺坦,至汴州时,她那香囊早已绣制完成,只需往里边添些厂督喜欢的香料,便能送出去。   入城之后,汴州仍是原来的光景,只是比走前,年味儿更重。   日光瞳瞳,街上红旆飞卷,带动红灯流穗。写有神荼、郁垒神灵的桃木符悬挂在门旁,屋门前打扫地干干净净,一切皆是全新的热闹气象。   陆芍瞧见众人满面红光,心情也紧跟着好了起来。   马车停在提督府外,有不少女使候在石阶前,迎她入府。   陆芍扫视一圈,没瞧见流夏和云竹的身影,便同女使打趣道:“她们二人在哪儿躲懒呢?”   女使垂目抿嘴,只是浅浅笑着。   见她们全然不吱声,陆芍的笑意僵在脸上。   “可是出甚么事了?”   女使面面相觑,眼瞧着瞒不过,便跪在地面如实说道:“七日前,太后娘娘在宫中设宴,邀了汴州不少贵眷。派人来请时,没见着夫人,便把流夏姐姐和云竹姐姐带走了。”   “甚么?”   陆芍迈石阶的步子一顿,一张小脸原先就因长途疲累略显苍白,现下更是血色尽失,柔弱不堪。   “娘娘可有说唤她们去做甚么?”   女使似是记起七日前的情形,惶惶红了眼:“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说,既然流夏姐姐不知夫人的去向,便是做丫头不够细致审慎,宫里有的是教习嬷嬷,她将流夏姐姐和云竹姐姐带回宫教习一番,待夫人回来,用得才更也顺心些。”   陆芍身形一晃,她才入了大内一回,便知那地方吃起人来压根不吐骨头,甚至要将骨头磨碎碾粉才肯罢休。   流夏打小在她身边伺候,二人虽是主仆,却似姐妹。云竹也是个衷心可靠的人,平日在提督府没少给她解闷。   说是同教习嬷嬷学规矩,学得好与不好,需不需惩戒,还不是太后说了算。宫规繁琐,二人从未学过,指不定要吃不少苦头。   她匆忙折回步子,眼底红红的:“福来,我要入宫。”   太后话里有话,这二人需得她亲自去领,才能回来。   福来也未拦她,他一面吩咐人去司礼监递话,一面搀扶上马车。   马车内,陆芍细细回想女使所说的话。   照理说,厂督替她筹谋了大半,应当无人知晓她与厂督一同出城的消息。纵使这段时日有人入府拜访,流夏和云竹也事先预备好了说辞,很好遮瞒。   除非太后那厢得知她出城的确切消息,特地以设宴为借口,非要在府里等上一日,查探她是否当真出了汴州,否则也不至形迹败漏。   思及此,陆芍叩了叩车厢,询问方才回话的女使:“除了太后娘娘外,还有谁登过提督府的门?”   女使想了半晌,才恍然记起:“国公府的二姑娘曾气势汹汹地来一回,底下的人瞧见她是夫人的二姐姐,便没有相拦。” 第50章 指不定还能在除夕前回来……   “二姐姐?”   甫一回来, 便要牵扯魏国公府宅院里头的事,陆芍疲累地靠着车壁,双眸轻合, 只余发髻上的钗环伶仃作响。   她实在不愿同陆婳起争执,在魏国公府的时候,便已处处忍让。如今她应王氏要求,替代陆婳冲喜嫁人,陆婳非但没有收敛脾性, 仍是要登府寻她麻烦。   陆芍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二姐姐可说寻我何事?”   女使思忖了片刻, 开口回道:“好似同指挥使司家的二公子相关。”   “指挥使司家的二公子?”陆芍自语呢喃了一声, 继而缓缓掀眼。   她差些忘了,陆婳同李耽的婚事仍旧作数。李耽身子有残,左腿不良于行。那日在丰乐街上, 又企图对她动手动脚, 被厂督教训一番后,废去左手。   当真是船迟又遇打头风, 怪不得陆婳会气势汹汹地寻上门来。   只是李耽的事, 就连李指挥使都尚未有怨怼, 陆婳是个甚么大聪明, 竟敢直冲提督府来质问她的不是。   依照她同陆婳相处一载的过往来谈, 陆婳未在提督府见着她,势必会将事情闹大。汴州的贵女的圈子无非就是这么一拨人,其中不乏太后的眼线,以一传十,她出城的事落入太后耳里也不奇怪。   铜毂不断翻滚,最后悠悠地转了几圈,在阔高的朱红宫门前停下。拨开密不透风的毡帘, 司礼监的人早已备妥步舆,步舆幔顶以绸缎装裹,坐上铺着顺滑的御寒紫貂。   福来搀扶着陆芍上舆,沿着宫道往慈福宫走。   宫内能乘步舆的,大多身份勋贵。是以所经之处,宫人自觉分立两侧,敛眸颔首。   待步舆渐远,才敢抬眼,侧身偷觑。   红墙黄瓦里的宫里,对这后宫的贵人十分熟稔,就算从未打过照面,也大致清楚她们的模样。步舆上头坐着的这位,腮凝新荔,澄妆薄衣,她们从未见过。   只见她身着浅粉缠枝暗纹圆领大襟袄子,白色妆花马面铺盖在步舆上,衣裙颜色素雅,并不张扬,却有种说不出星华璨然。   窃窃议论立时在红墙之中传递开来,宫人后知后觉,那是司礼监掌印的对食,是他的冲喜娘子。   慈福宫外,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在日头的照曜下跃着金光,宫里的姑姑远远瞧见她的步舆,并不意外。   待她款步拾阶,春晴才面色不虞地颔首,唤了声:“夫人万福。”   陆芍瞧出春晴姑姑心里不快,为着流夏和云竹,她只得赔上笑脸,道明来意。   春晴眉梢微吊,怪腔怪调道:“后宫无主,一应事都需娘娘操劳,娘娘身子乏累,一早便歇下了。还是夫人福气顶好,府里清闲,兴致起时便外出尽兴,走上几日也是不妨事的。”   先前南阳伯爵府兴办饺子宴,春晴特地换上侍婢装束,向她探听靳濯元的去向。陆芍当时只说并不知情,谁料靳濯元前脚才走,陆芍紧跟着出了远门,且出远门时,身侧跟了福来,并未带上流夏和云竹,这般行事,太后心中有猜疑也合乎常理。   陆芍叹了声气,转而换上一副哀怨的面容:“芍芍也知晓,近日来闲言不断,惹得娘娘满腹愁绪,伤了心神。我此番正是向娘娘告罪来了,只盼春晴姑姑能替我通禀一声,倘或能替太后娘娘分忧,也好让我将功补过。”   车马劳顿一路,她的面色本身就算不上太好,春晴盯着她白生生的小脸,当真以为她有要事相禀,生怕耽搁,便不好继续置气,只好将人带入殿内。   福来自然想跟着,却被春晴挡在殿外。横竖靳濯元不在宫内,春晴也不发怵。   “虽说如此司礼监帮圣上分忧,权势鼎盛。可慈福宫,到底是太后娘娘的寝殿,没有娘娘召见,岂容你们自由出入?”   福来笑不达眼底:“寸步不离地护夫人周全,正是掌印下的命令。”   春晴伶牙俐齿,立时堵住他的话:“福来公公这是甚么意思?太后娘娘还能害你们夫人不成?”   陆芍是在两厢眼皮子底下进去的,太后再性急,也不会众人昭昭之下对她不利。   福来抿了抿嘴:“不敢。”   他后退一步,四椀菱花槅扇门沉沉阖上。   殿内,木雕花罩落地而设,一张长榻依墙横设,榻上挂着五面山水挂屏。   太后倚在褐色的如意银枕上,一面捻着碧玺手钏,一面拿着金香箸,捣着香灰。   陆芍正待施礼,太后瞥了她一眼,道了声‘免了’。   她这才抬眸,仔细去瞧太后面上的神色。   太后今日佩戴黄金镶宝石头面,点翠、累丝、宝石,都是时下最新的工艺。她不似春晴所说的那般浑身乏累,相反地,她眉眼上扬,容光焕发,倒像是有甚么好事临近。   陆芍心里暗喜,觉得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她在春晴搬来的海棠形杌凳落座,织金膝襕垂在地砖上。   太后初时没出声,只自顾自地打着手里的香灰,将香灰完完全全打散,她才搁下手里的金香箸,换了柄侧压平:“这篆香也有自己门道。得先将香灰捣散了,才能重新拿灰侧压平香灰和打好香筋。倘或灰压不好,这香气便不容易控制。”   宫里头的人都喜欢绕着弯子同人说话,尤其是诸如太后这般在后宫沉浮数十载的人,说起话来,别有番猜头。   陆芍不喜欢这样话里藏话、面皮不笑的人,可在国公府呆了一载,她也渐渐能辨出旁人话里头的意思来。   这是在提点她,打散了她身侧的侍婢,她才会绷紧心神,乖顺紧实些。   陆芍笑了笑,将视线落在那只白釉莲花纹三足香炉上:“娘娘,炉子边缘落灰了。”   闻言,太后双手捧着香炉的敞口,仔细去瞧。无暇的壁缘确实沾上了捣香时飞落的烟灰。   她那羽扫轻轻一扫,终于抬眼望向陆芍,气定神闲地问道:“许久未见芍芍,出落得愈发别致了。今儿怎么想着入宫,瞧我这老人家来了。”   “近日多闲言,扰了娘娘清净。芍芍正是来告罪了。”   说罢,她便起身,径直跪下。   太后原以为她聪颖,稍一点拨,便知要站在哪一头,便将她搀扶起来:“甚么告不告罪的,近来可是有甚么难处?若有难处,据实同我这老人家说,能做主的地方哪里会让你受气。”   这是诱哄她道出实情。   陆芍假意拭泪,一双莹亮的眸子轻眨了一下,瞧着当真无辜。   待她复又在杌凳上落在,才缓缓开口道:“此事说来说来话长。”   “那日我出府逛瓦子,半道遇上李家二公子,二公子醉了酒,便想对我动手脚。适逢厂督打马路过,将他拘回狱中,废了一手。后来才我知道,李家公子那日要见的正是我二姐姐,是二姐姐瞧见我在棋馆,才将醉酒的二公子引至我头上去。这些证词,皆记录在卷宗,是二公子亲自签字画押的。”   太后听着一阵云雾,她本意探听靳濯元的下落,眼下却好似在帮陆芍断国公府的家务事。   陆芍偷偷瞥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太后,她说这些话其实并未有假,彼时她即要出城,不愿将事情闹大,这才没让厂督追究陆婳的麻烦。   “二姐姐同李家有婚事,陡然听闻李家二公子废了左手,便想上门与我讨个说法。也是不巧,那几日,我去京郊城外的樊金寺祝愿祈福,在寺里清心住了一段时日。”   “去樊金寺祈福?”   太后心存疑窦,她一直以为陆芍是同靳濯元一道出城的,这才借着设宴的名目去提督府一探究竟。   可陆芍却说,她是去樊金寺祈福了,且今日回汴州的也确实仅她一人。   临近岁终,又将要至陆芍祖母的忌日,去樊金寺祈福似乎也说得过去。   太后心思缜密,不会被她只言片语说服,她紧紧盯着陆芍,想从她那张秀靥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去樊金寺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何不说?”   陆芍一早便想好由头:“先前因厂督为人刺杀的缘故,又因为除了李家二公子的事,生怕有人牵连家室,府里便顾念我的安危,并未声张我的去向。”   一长串的编纂,她说起来虽然通畅,却十分不自然。好在里头牵扯李家二公子的事,太后见她面上薄粉,只当这是她身为女儿家本有的羞怯。   太后点了点头:“想必樊金寺比起汴州城内的庙宇更灵验些,这才教芍芍不远跑至城外去?不知那日迎客的小师傅是谁,改明儿我也遣人去供奉些香火钱。”   陆芍一时语噎,她不是唤不出小师傅的名号,毕竟她打余州回汴州时,当真去了趟樊金寺替祖母请香火,就是怕太后立时遣人去樊金寺计算她呆那儿的时日。   正欲开口报出小师傅的法号,却听珠帘一阵清响,长公主萧双宜正正迈过门槛朝她这处走来。   她今日身着正红色直领花鸟对襟披风,衣前只一对玉色子母扣。衣料厚重,重重垂落在脚踝处。   萧双宜姿貌上佳,她的美不是拘于后宫柔弱无依的美,而是极具张扬,逆风生长的美。   陆芍记起那回在凤元殿的遭遇,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她按捺下心里的慌惧,照礼同萧双宜福身请安。   萧双宜将视线落在她那张娇嫩的秀靥上,打量半晌,发觉她今日淡妆素衣,像是一笔浓淡相宜的水墨,勾勒出独属于自己气性的景致。尤其是那双眉眼,浓雾霏霏,应了那句‘春山如近复如遥’。   只消一眼,便想教人去探晓光破雾后究竟是怎么一片佳绝的风光。   只可惜这样的姑娘,并不长眼的,攀上了靳濯元这阉贼。   萧双宜收回视线,冷冷地同太后说道:“当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太后娘娘也有召见我的时候?”   照理说,萧双宜是萧氏一族唯一的后人,外姓掌权的世道,她理应同太后孟氏站在一处。   可是满宫皆知,萧双宜母妃章贵妃尚未离世时,备受皇后欺压。章贵妃诞下公主后,皇后为彰仁厚,给她进补参汤。   参汤不宜进补那些热证者,也不应同萝卜叶共食,章贵妃身子骨极好,从不亏虚,皇后每日送来参汤,非但不能进益补气,还导致章贵妃身子亏损,落下病根。   彼时的皇后正是眼下坐在榻上的太后孟氏。   是以萧双宜记恨在心,横竖萧氏气数已尽,她也阎王殿前走一遭壮了胆子,哪里还肯给太后半分好脸面。   太后召见萧双宜显然有要事要谈,却瞧见陆芍也在屋内,便只好先闲谈着聊到:“双宜前几日也正巧去樊金寺小住一段时日,不知你们二人是否打过照面?”   长公主出行,纵使寺内香客不用回避,宫人也会因着谨慎,一一过目寺内香客的名单。   萧双宜淡然地瞥了一眼陆芍,她出宫时,并未带甚么宫人,贴身伺候的唯有绿环一个。依照二人的过节,倘或绿环在香客名录上瞧见陆芍的名字,定当及时回禀给她,绿环没说,那便是名录上并未有陆芍的名字。   陆芍垂下眼,圆薄浅粉的指甲攥着自己的衣袖,悠悠转白。她没料到,萧双宜竟也去了樊金寺。   心里正想着应付太后的说辞,却听耳边传来笃定而又轻蔑的声音:“是见过。有甚么问题吗?”   话音甫落,她猛地掀眼,对上长公主稍稍眯起的眸子,一时不太清楚她为甚么要替自己说话。   说完,她生怕太后有疑,立马将事情的风向调转至宅院里边的明争暗斗:“流夏和云竹,最是忠心护主,听了我的吩咐,一字也不敢对外提起。谁成想,我二姐姐借题发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闹得满城皆知。父亲曾说,我同二姐姐是有血亲的一家人,姐妹之间,总有些打闹,牙齿都要磕到舌头呢,这也不稀奇,却没想到,这种种误解,不光彩的事闹到太后娘娘面前来了。”   太后深谙其中的争斗,对陆婳这等小伎俩愈发觉得不入眼。虽说萧氏气数已尽,她手中无甚实权,但是同那些殉葬、出家的妃嫔相比,她的儿子做过皇帝,自己如今也身居慈福宫,明面上配享太后的殊荣。   想到这儿,她不禁扬了扬眉梢,因着倨傲,心里的疑窦也消了大半:“既是家事,我也不便多管。流夏和云竹那俩丫头,在宫里学了不少规矩,往后你用着,也更舒心些。”   陆芍暗暗松了口气,站在一侧的萧双宜听着宅院之内争斗的破败事儿,心里很不耐烦,她盯着太后,冷声问道:“太后娘娘唤我前来,就因这事儿?”   太后捻着碧玺手钏,将视线落在陆芍身上,陆芍匆忙起身,知晓她们二人有要事相说,明事理地福身请辞。   四椀菱花槅扇门复又阖上,福来瞧见陆芍出来,低声问道:“太后娘娘可有为难夫人?”   陆芍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她摇了摇头:“我说去了樊金寺。”   福来心中了然,立马着司礼监的人下去打点。他知晓宫里依附权势说话,却仍是不由地叹了口气:“平日掌印在时,太后哪敢冲提督府拿人?但是夫人不必忧心,掌印此去费不了多少时日,指不定还能在除夕前回来,陪夫人过个好年呢。” 第51章 我走不得,你却是有退路……   慈福宫外金彩珠光, 满目赤云铺洒在琉璃瓦上,近乎与宫闱红墙融于一色。   陆芍在慈福宫外静站片刻,一直到日头西沉, 迟迟未见流夏和云竹的身影,才悬下的心又渐渐生出几分不安。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附耳同福来说了几句话,福来眉头紧拢,面色笑意凝滞,摆手道:“去查。每一处都不要放过。”   陆芍闻言转身, 见随堂太监火烧火燎地退下, 隐约觉得太后不会轻易放人, 心里头着急,开口问道:“福来,可是她们二人出甚么事了?”   福来堆笑, 正想宽慰她, 便听陆芍肃神正色道:“你如实同我说。”   他只好颔首,压低声音同陆芍说道:“方才司礼监的人四下打探, 都说没见着流夏和云竹。小的料想, 她们不是进宫学规矩来的, 而是被太后娘娘拘起来了。”   陆芍身形一晃, 柔嫩的手掌虚扶着汉白玉栏杆, 指盖晕着淡淡的浅粉,像是精贵易碎的瓷盏。   她撑直身子,将视线落在紧阖的朱红屋门上,因着长公主尚在殿内的缘故,陆芍不好相扰,只得急得来回踱步。   “我都依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入宫了,娘娘为何还扣着她们不放?”   她轻声呢喃着, 一时猜不透太后的心思。   福来也不知太后葫芦里卖得甚么药,换作先前,纵使没有掌印亲自出面,太后碍于掌印的权势,也会给司礼监的人三分薄面,不敢明着相对。   不过是出了趟城,慈福宫这厢就同绷紧的拨浪鼓鼓面,轻轻一敲,便能击起极大的声势。   外头天凉,他想劝陆芍回宁安殿等着,陆芍不依,生怕自己一走,太后出尔反尔,不肯放回流夏和云竹。   不多时,金瓦朱墙笼罩在中冬日的凛寒中,六角双层的宫灯煌煌亮起,照出纱绢装裹的灯衣。   大抵是临近除夕,宫灯的灯衣焕然一新,绘有节令风俗、瑞兽祥禽、盏盏连成一片,如花焰万枝开。   本是热闹的节日,慈福宫殿外却异常冷清。寒气一寸寸侵入体内,陆芍紧裹着斗篷,指尖冻得通红。她揉搓着自己僵冷的手指,蓦地,菱花槅扇门被人推开,红色织金马面扫过门槛,宫灯下,长公主眉头紧拢,少了平日的轻佻张扬,神色肃然,却又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拢着手炉,眼神缥缈地往汉白玉石阶上走,大抵夜色昏暗,没细瞧底下的路,身子一趔趄,怀里的手炉‘铿锵’一声落在地上,有灰碳滚落出来,骤然扬起几片火星。   陆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又拉着她远离火星:“殿下小心。”   萧双宜瞥了她一眼,少见得没同她争锋相对,甚至还道了声谢,魂不守舍地沿着宫道离开。   陆芍盯着飞快翻卷的织金马面,稍稍愣神。也不知道太后同长公主说了些甚么,教一个平日肆意的人似丢了魂魄一般。   然而她一门心思惦记了流夏和云竹,对长公主的事不作多想,见长公主请辞,她便上前,劳慈福宫的宫人通禀一声。   春晴见了她,语气倒不似先前那般刻冷,却仍是明知故问道:“这样冷的天,夫人等这儿做甚么。万一冻坏身子,如何同掌印交代?”   前半句是同陆芍说,后半句则是苛责福来不懂事。   陆芍婉转地回道:“姑姑,我方才等许久都未瞧见流夏和云竹,是她们今日手头有事,尚未做完吗?”   春晴拢了拢手道:“临近除夕,宫里一应事都要操办起来,紧促又忙碌。流夏和云竹手里分了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夫人是不是从未见过宫里的烟火、鳌山灯,不若在宫内多住一段时日,待热闹散了,再回提督府也不妨事。”   陆芍有些纳罕,宫闱之中,官宦宫人各司其职,没有冗余的闲人。流夏和云竹就算是有差事,也不过打打下手,难不成这些事,离了她俩就没法运转了?   福来听出太后不愿放人,在一旁搭腔道:“若是人手不够,小的拨司礼监的人过去。”   春晴先前便妄想搭上司礼监掌印,实在是靳濯元这人疏冷狠戾,来慈福宫时,她百般讨好,靳濯元却从未正眼瞧过她。久而久之,她也明白,若想在深宫之中站位脚跟,必须依附权势拼命上爬,她尚年轻,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才退而求其次,跟了尚宝监掌印。   眼下她是太后的心腹,在慈福宫哪个宫人敢瞧不上她,她自然再也瞧不上那些更低一等的内宦。   “有些事,福来公公怕是不好搭手。”春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脖颈:“膈应到宫里的贵人,公公担待得起吗?”   福来自幼卖身入宫,一早便没了软骨的性征,他似是早已习惯旁人打量的眼神,只是端着笑,不气不恼道:“这有甚么?小的是净了身的人,又没秽乱宫闱,有甚么不妥的?”   他人不在京都,京都的风声动向却丝毫不落地传入他的耳里。前几日,尚宝监掌印同和嫔苟且,被顺妃娘娘撞个正着,这事捅至圣上面前,二人皆没落个好结果。   福来说的话含沙射影,因那尚宝监掌印正是春晴的相好。   春晴面色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指尖嵌入掌心,勉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太后娘娘既应了夫人,绝不食言。天色晚了,娘娘已经宽衣歇下,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罢。”   冷风刮骨,槅扇门开了又阖。陆芍没法,又不能硬闯,便只好先行回宁安殿,待明日另做打算。   宁安殿内极尽奢华,藻井由细密的斗拱承托,似要直达天宇。陆芍头一回在宁安殿夜宿,听福来说,掌印替圣上分忧,忙碌之时夜半都不曾歇下,平日宿在宁安殿居多,极少回提督府。   是以比起提督府,宁安殿的生活痕迹也更浓厚。   后来遇刺,掌印在提督府修养了一段时日,原以为掌印醒后,仍会宿在宁安殿,毕竟他在宁安殿住得习惯,也没有搬回府里的打算。   谁知他反倒是情愿来回奔波,日子一长,宁安殿反倒是空了出来。   陆芍细细扫视了一圈,殿内穷奢极华,满目琳琅。木雕花罩上半束帘幔,将室内布局一分为二。   她走过花罩,里边摆着张月洞室六足架子床。殿内大多是净了身的宦官,不方便伺候。福来调来两名懵懂的宫人替陆芍整理被褥。   陆芍原以为会睡不踏实,可是殿内燃着雪中春信的香气,熟悉的香气弥漫在鼻尖,困意袭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金灿的华光落在描金的地砖上,托着层层叠幢藻井之上的赤金莲花。   陆芍拂开帘幔,陡然被日光刺了眼,问了时辰,猜测妃嫔陪笑承坐的时辰已过,便想着简单洗漱一番,再去慈福宫走上一趟。   她尚未出门,便听宫人来禀,说是长公主殿下来了。   陆芍下意识地以为长公主是来寻她麻烦的,本想避而不见。正要起身上哪儿躲躲,便瞧见殊丽的身影款款入屋。   她神色尴尬地站住步子,讷讷福身问好。   萧双宜将她的惶然纳入眼底,绕过她径直在落座,细致地扫视了一圈殿内陈设,开口道:“殿内一眼望到头,怕是不好躲。”   陆芍面浮窘色,逃不过便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昨日的事,多谢殿下。”   萧双宜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晓陆芍谢得是哪桩事:“谢我做甚么?动动嘴皮子就能同那老太婆对着干,何乐不为?”   昨日回了提督府,陆芍同福来提及长公主在慈福宫替她解围的事,福来说了些了长公主母妃章贵妃的事,她心里有数,大致知晓长公主为何向着自己说话。   “我只是好奇,你既呆在那阉贼身侧,却又同那老太婆沾带关系,到底是出于何意?”   陆芍面色一凝,猛地抬头看她。   萧双宜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不用这般看我,我又不傻。倘或你同老太婆没有关系,她绑你的人做甚么?”   “殿下知晓流夏的去处?”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陆芍浅浅笑着,她愈发明白,自己不过是太后手里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原本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经流夏和云竹一事后,她便觉得这个法子行不通。   或许她是该好好想想,之后的路要如何往下走。   萧双宜见她目色黯淡,破碎的模样与一度与几年前的自己交汇重合,心底乍然涌上许多酸楚的回忆。   母妃被害,小皇子惨死腹中。后宫之中,母子殊荣与共,母妃去势,萧双宜无所依靠,受了不少欺负。   彼时皇贵妃言氏圣宠正浓,因生前同章贵妃交好的缘故,对萧双宜颇有照拂。好景不长,一年后父皇忌惮纵容孟氏一族,将上疏贪污的案子扣在门楣鼎盛的言氏身上。   言氏满门获罪,连带皇贵妃和四皇子,皇贵妃言瑛降为嫔位,幽禁于临华殿,四皇子萧启被迫离开母妃,自此养在皇后膝下。   待她好的,皆无一人落得好下场。萧双宜慢慢转了性子,她非但没有忍气吞声,还声势浩大、肆意活泼地活着。   倘或只管打碎牙齿活血吞,哪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陆芍有,她也有。   见她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萧双宜情不自禁地说了几句自己的过往。陆芍听得认真,眼底逐渐浮现平日的韧劲:“殿下为甚么要同我说这些?”   先前不知发生在陆芍身上的事,只以为她贪图荣华攀上司礼监掌印。也是近几日偶然探到陆婳的口风,才对陆芍冲喜的事略有耳闻。   她只觉得,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才失至亲,又被人推出去周旋于虎狼之间,也是可怜,便宽慰地冲她笑了一笑:“能为了甚么?自然是说那老太婆的坏话。”   陆芍被她的那声‘老太婆’逗笑,捂嘴弯着眉眼偷笑了起来。   萧双宜也舒展眉眼:“你宽心,老太婆诡计多端,她既要用你,那流夏和云竹便不会有事的。再三日便是除夕夜,祫祭、赐宴、大朝会一应都要忙碌起来。一直到正月十七,宫里每夜都会燃放花炮,你先前没瞧过这等盛况,瞧瞧也好。”   说罢,她便起身,打算回凤元殿去。   陆芍将她送至殿外。   萧双宜素来是个爽利的性子,她盯着高阔的红墙,几度咽下的话又翻涌上来。她盯着陆芍澄澈的眸子,肃神正色道:“亦或是哪日你不想呆在这儿了,我走不得,你却是有退路的。” 第52章 出来   陆芍略觉差异地盯着萧双宜殊丽的脸, 萧双宜不再赘言,只是冲她笑笑,转身沿着宫道回了自己的凤元殿。   宫道上有不少宫眷、宦官来回忙碌, 他们或着葫芦景补子和蟒衣,手里捧着桃符板、将军炭,金银八宝,往自家主子的殿内奔走。不消多久,处处可见门旁悬挂桃符板, 贴着门神。   陆芍一面张望, 一面往慈福宫走。   慈福宫内的宫人端着香果, 将她拦在殿外,说是临近除夕,将要祭拜列祖列宗, 太后提前三日沐身礼佛, 不见外人。   陆芍没法,只好回宁安殿静静等着, 心想只要过了除夕, 太后再无甚么拘人的借口。   宁安殿不比其他宫殿, 殿内并未有除旧迎新的痕迹。   她随意问了一个正在院里洒扫门闾的公公:“宫里上下都在忙碌, 怎么宁安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小公公颔首道:“回夫人的话。于掌印而言, 过不过节都是一样的。他不喜欢热闹,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逆着他的心思来。”   陆芍盯着华贵却又沉穆的殿内思忖了半晌:“祛尘纳福,还是热闹些罢。”   去岁经历太多事,年关将至,厂督迟迟未回,流夏云竹也下落未明,陆芍迫不及待地想去尘秽, 祈新安。   挥笤帚的小公公动作一滞,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讶然,更多的则是欣喜。   宁安殿内一年到头冷冷清清,底下伺候的人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旁的节日也便算了,过年好似一早就被烙刻在骨子里,他们面上不显,心里却总有根深蒂固的想法,仿佛热热闹闹地除旧祛尘,来年才有憧憬和期盼。   小公公嗳了一声,同福来回禀后,立时忙碌起来。   陆芍也没闲着,四处搭手,只要手头有活,忙碌起来,心里的焦虑便能压下去些。   临近正午,日上中天。福来正将红箩炭塑制成的将军仙童[1]立在门旁,又取来柏枝柴,在院子里焚烧驱邪。   陆芍纤嫩的手上沾了灰烟,她抬手拭汗,流光漾漾的面上沾上烟尘,花了容颜。女使正端来银盆伺候她净手,便听殿外传来一阵娇柔的轻咳。   “这烧得是什么?”   轻慢的语气传入院里,陆芍好奇地转过身子。见她怀里揣着手炉,云鬓金钗,一袭藤萝紫圆领补服,下着织金妆花马面,云纹莲花的膝襕流光浮动,华贵绚丽。   伺候陆芍净手的女使,一眼瞧出来者的身份,屈膝行礼。陆芍这才知道,这是掌管百官考绩的吏部尚书家嫡女崔沛菡,如今的惠妃娘娘。   惠妃正是碧玉年华,又因自己的身份勋贵,眼底的倨傲呼之欲出。见着陆芍后,倒是稍稍敛起眼底的轻慢,面上挂笑:“这便是提督夫人吧。”   陆芍愣神,国公府同吏部尚书家素来没有交情,自己更是从未见过惠妃娘娘,也不知惠妃娘娘陡然找上门外,有何要事。   惠妃不顾陆芍面色的诧异神色,连连招呼身后的侍婢,将手里的礼品呈上来。   礼品如水,一一摆在桌案上。   “听闻夫人是头一回在大内过年,我怕夫人呆不惯,特地送些东西来。里头有些头面、衣料,还有滋补的鹿茸人参,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陆芍摆手推拒,依照惠妃的身份,属实不必这般恭维她。   惠妃眸子一转,示意侍婢放下礼品,自己则拉住陆芍的手说道:“我在这儿宫内乏闷的很,好不容易瞧见年纪相仿的姑娘,打心眼儿里觉得亲近。”   陆芍被她拉着手,挣脱不得,只好淡淡笑着。换作她初来汴州的时候,应当会被惠妃的热情蒙了眼,稀里糊涂地成为密友。来汴州一年,她也清楚地知道高门世家、宫闱红墙中夹杂太多的功利权谋,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示好。   她笑意不达眼底地同惠妃周旋了一段时辰,也听出几分惠妃娘娘的小心思。   惠妃摁着她的手,目色关切地问道:“听闻前段时日,长公主殿下将你扣在凤元殿,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今晨怎又来了一回?可是寻你麻烦来了?”   陆芍纳罕地抬眼,长公主离开宁安殿不足两个时辰,惠妃怎会知道这事?倘或不是盯着宁安殿这头动向,便是盯着凤元殿那厢。   “娘娘何出此言?”   惠妃就在等她这一问。   “长公主骄纵,又凭着圣上对她的纵容,便从来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上回正巧掌印在宫内,能替夫人出气,再有下回,掌印总不能时时刻刻护在夫人身侧。”   除了打上一回靳濯元踹了凤元殿的殿门,抱陆芍上马车的事传遍宫闱外,魏辞紧跟掌印步子,替萧双宜求情的事也传入了后宫妃嫔耳中。   但凡生了个玲珑心的人都知道,圣上待长公主并非仅是顾念手足之情,亦或者说,圣上明面上唤长公主一声‘长姐’,实则他对长公主的心思昭然若揭。   有这样一个人劲敌存在,整个后宫都要惴惴不安。   陆芍也听出来了,惠妃是在离间她同长公主的关系,甚至想借着她的手除掉萧双宜。   她面上仍是带笑,只是手温渐凉,怎么这宫内处处都是争权斗势,仿佛要人性命不过一念之间的事。可是后宫当中的争斗同她又有甚么干系,她不愿牵扯其中。   “夫人怎么了?”   陆芍抽回手,站起身来。   “我不过是在这儿小住几日,总有回去的时候。长公主伤不着我。”   惠妃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也没冷下脸:“那便不说此事了。夫人可知三日之后便是新主登位后的第一个新年,宫里扎了烟火、搭了鳌山灯,圣上也下旨设了宫宴,钦定了不少臣子宫眷以示君恩,届时热闹极了。”   她入宫以后需得依附圣上盛宠,而当今圣上魏辞是由靳濯元凭一己之力扶上皇位,她只要哄好陆芍,攀上司礼监,还愁没机会在圣上面前得眼?   她又不是太后,也非萧氏一脉,犯不着同手握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对着干。   陆芍确实没见过宫里过年的盛况,心里难免有些期盼。可她却不愿同惠妃深交,惠妃说甚么,她只是浮于表面地附和着。   直至送走惠妃,她浑身疲累地倚在一张新搬来的美人榻上,以手支颐,拢着眉心。   福来给她端来宫里独有的糕点,陆芍抿了一口,松软甜糯,喉间翻滚着甜意,她才勉强提起神来。   “福来,惠妃娘娘同司礼监走得很近吗?”   福来方才不在宁安殿,惠妃来宁安殿的事也是听底下的人回禀的。他摇摇头:“从未打过交道。”   蓦地,他又似是记起甚么,改口道:“先前惠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陈簌妄图攀上掌印,倒是借着探病的借口来过一回。后来掌印罚了她提铃之刑,将她打发去浣衣局了。”   陆芍没想到二人非但没有交情,甚至还有些过节,惠妃娘娘倒是能捻着鼻子同她笑谈,陈簌到底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宫人,她却能当做甚么事也没发生。   福来见她心不在焉,以为是受了惠妃的气,便开口问道:“夫人,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愈发寄挂起流夏和云竹。   *   至除夕不过三日光景,慈福宫那厢虽说闭门礼佛,可陆芍还是每日都会往那儿走上一遭。   太后不理外事,陆芍也迟迟未见着流夏和云竹。   直至除夕那日,宫内人头涌动,宫道上宫人、宦官领着杂耍和唱戏的班子鱼贯而入。   原先除夕团圆之际,宫内只有家宴,并不宴请臣子。只是今岁特殊,是新主登位以来头一回祛尘迎新,为彰显皇恩,眷顾老臣,礼待新臣,魏辞才特地钦定臣子宫眷一道在教坊司的大乐中亲迎正旦。   今日宫内格外热闹,臣子在殿前,女眷则绕在太后身侧,陪着逛园子。   魏国公府在圣上钦定的名录之内,王氏和陆婳谄词令色地站在太后左右两侧,一副脉脉相通的模样。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廖淮年纪轻轻官至四品,又颇受都察院都御史俞灏的赏识,他日大有可为,自然也在钦定的名录当中。   陆淑虽与国公府关系疏远,却因顶着廖淮正头夫人的名头,面上沾光,备受贵眷追捧,一时风光无二,看得陆婳眼红,恶狠狠地踢着地面的石子。   陆芍不愿同陆婳起争执,见过王氏后,便在御花园的亭内落座。   雪白的狐绒裹着张精致莹润,甫一落座,便有不少女眷围簇过来同她攀谈。陆芍含笑应付,心思却不在这些人的身上。   陆淑远远瞧见陆芍,便拨开人群向她走去。众人瞧见她大姐姐过来,便也识趣地退散开来,独留她们姐妹二人许久说话。   “四妹妹近日可好?”   一瞧是陆淑,陆芍眉间的阴霾也扫去大半,巧笑道:“大姐姐来啦。”   陆淑瞧出她愁云弥漫,挽住她的手问:“方才便瞧见你心不在焉,发生甚么事了?”   陆芍盯着陆淑明丽的眉眼,温声软语,一时记起她初来魏国公府的那段时日。   其实陆淑待她不错,即便临近出阁,二人不常有交集,陆淑也往她院子送了不少好东西。   她这几日方从余州奔波回来,又周旋于太后和一众妃嫔之内,浑身乏累。陆淑一戳她的心窝子,她便寻着倚靠似的,靠在陆淑肩头:“大姐姐,近日要应付好多事,好累。”   陆淑愣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是不是近几日掌印出门在外,许多事都落到了你的手里?”   陆芍不便明说太后的事,便只能愣愣地点点脑袋。   “那是芍芍长大了,有些事得靠自己拿主意了。”   二人说得分明不是同一桩事,陆淑的话却像是活水一点点流入陆芍的心窝。   祖母在时,倚靠祖母。祖母过身后,她便由国公府的人出面接回,藉着国公府的庇护,一应事全凭王氏和父亲作主。   现在的陆芍就像是羽翼才满、初次展翅的幼鸟,踉踉跄跄地从巢穴中飞出。   她盯着琉璃瓦上渐渐消弱的天光,檐下华灯初上,烛火煌煌,比白日还要亮堂。   陆淑牵着她的手起身:“好了,时辰到了。去瞧瞧鳌山灯罢,瞧完之后还有花炮、杂耍,你先前在国公府时,不是很想去瓦舍瞧杂耍吗?今日能瞧个够。”   宫灯赤光洒落,拉长比肩而行的身影。   宫内除了连片翻卷的宫灯外,亦陈设了两座高达百余尺的鳌山灯。一座构制在宫门外,供百姓赏玩,一座则构制在宫内。   陆芍从未见过规模浩大的鳌山灯,上缀珠玉金银,以龙凤虎豹各式彩灯构成仙景,豁然壮观,在一众宫灯中彰显精贵。   忽地,万籁俱寂下,陡然响起短促的爆裂声,几道白光急促上窜,在琉璃瓦顶化作火球绽放开来。   噼里啪啦的声响簌簌散开,阒黑无光的夜里,绽开的星点密密麻麻喷洒四周,流光溢彩,喧阗不歇。   圣上在殿外赐宴,两百宴桌,中间以落地屏风阻隔,浩浩汤汤地一片,场面极盛。   陆芍与陆淑同座,钟鼓司乐声靡靡,殿门由御前公公层层推开,圣上头戴五彩玉点缀的黑色纱帽,组缨垂挂两侧。身着红色皮弁服,蔽膝上织有藻、粉米、黼、黻四章,腰间束玉带,整个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   圣上为尽孝道,让主位于太后,自己的御座则在次席。因圣上尚未立后,皇后的凤位空置,往下便是长公主,惹得一众妃嫔心里不虞,面上仍要强装笑意。   众臣依照旧制行礼欢呼,待繁琐礼节行完,复才落座,宴席开始。   陆芍手边有一份表演的名录,从歌舞、京戏、至杂耍、相扑、诸宫调,无论是宫闱典雅的乐色亦或是街边瓦肆的通俗的百戏,不拘雅俗,悉数齐全。   这一通下来,往往要至午夜。   陆芍对歌舞提不起甚么兴致,却是瞧见那些螓首蛾眉宫人长袖善舞、身姿妙曼,每一动作,都能跳到她心坎儿上去,不由得随着众人拍手赞叹。   她撑着自己腰,学着舞姿的向后压了压,才下去一点,腰椎一阵酸痛,她蹙着眉头:“大姐姐,这腰如何生的,翻转下压时,纤纤一握,恍若无骨。”   陆淑掩嘴偷笑,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像极了勾栏跨院的风流公子,见着玉骨冰肌的美人,恨不能将自己的眼贴上去。   歌舞之后,连着唱了近两个时辰的京戏。京戏过后便是陆芍最喜欢的杂耍。   杂技开始前,先以乐队用来增添噱头敲锣打鼓,呐喊助兴,一时吸引不少人的眼球。   首出名唤‘蹬人’,只见十人五组躺在地面,双腿抬起,又有一人爬上,贴着鞋底躺下,底下的人双腿一蹬,那人便跃上半空,每组统共蹬三人,轮番而上,像是杂耍抛接球那般简单。   ‘蹬人’一旁,还有飞叉、耍中幡、耍坛子、转跌,每一出都如游龙戏珠一般精彩。   陆芍一双眸子来回打转,只觉得这些杂耍精彩归精彩,却有些混乱没有次序,实在不知该瞧哪项。   正当她凝神盯着‘飞叉’时,却见那柄银叉脱手而出,银光粼闪,直奔圣上面门。   杂耍的钢叉本生圆钝,寻常伤不了人,却有眼尖的发现,圆钝的顶端被打磨地尖锐锋利,破风而来,与此同时,原先杂耍的人骤起,纷纷亮出刀剑,凌空而来,掀起一阵慌乱。   御林军和锦衣卫层层围拢,横刀护卫,甲胄短兵碰撞的声响盖住杂耍的鼓乐声和宫眷惊恐的呼叫声。   陆芍紧攥着陆淑的手,她虽然在余州瞧见过打斗的场面,可无论从阵仗亦或事态来瞧,余州的那几名官府手下都不过是涓埃之力,同今日所见压根无法相提比论。   她的手心沁出冷汗,一张小脸吓的生白,惊恐万分,跟着陆淑往后躲了几步。   短兵相接时,传来不小的动静。偶有刀面嵌肉的血浆声,陆芍听得心慌。   御林军将他们层层围困,生怕在场有人偷溜,陆芍被长戟横在里头,瞧不清打斗的场面。   倏地,有人惊呼了一声‘圣上’,继而有传来急促的呼喊声:“快传太医!”   挡在陆芍面前的御林军眉头微拢,稍侧身子,往后瞥了一眼。   正是这个空档,陆芍瞧见了汉白玉石阶上流淌着刺目的血渍。   赤红的宫灯不停打转,瑞兽祥禽的灯衣溅上鲜血,愣是将喜庆的节日铺上凄厉哀婉的凶恶。   宫灯下,有人身着正红坐蟒补子曳撒,腰束玉带,手提绣春刀,从汉白玉石阶上款步走下。刀面鲜血直淌,顺着刀尖滴落,为白玉石阶陡添一抹亮色。   陆芍只觉那抹姿质修长的身形有些熟悉,视线顺着绣春刀缓缓上滑。   恰有夜风吹动鬓发,勾在唇边,乌黑的发梢与那张瓷白的脸形成浓烈张扬的对比。他面上缀着几滴滚烫的鲜血,垂目绣着刀面腥气的血渍,大快朵颐。   陆芍捂嘴轻呼了一声,紧攥着陆淑的手,吓红了眼:“大姐姐,厂督怎么会在这儿?”   说话间,靳濯元抬眸时,眼尾上挑,缓缓扫视持着刀剑的杀手,似要将目之所及之内的人都屠戮干净。   陆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好瞧见靳濯元双指掐着一人的脖颈,右手挥动,如注的鲜血飞涌而出,浸染了正红曳撒和皂靴鞋面。   下一瞬,幻影重叠,他轻身掠过,绣春刀舔满鲜血,在破风时快意地嚣叫着。   浓浓的血味儿铺满而来,不少女眷瞧见这幅场面,刺耳地尖叫着,目色混沌,昏厥过去。陆芍面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滚,觉得头重脚轻,快要站不住身子。   很快,魏辞在御林军的护拥下回了殿内,宴席上残留的局面也由宦官一一清理。只是宴席上的一众臣子女眷却还被御林军围困着,不能轻易放走。   清冽的声音从自重围之外传来:“将臣子分开看押,女眷则拘于后宫,没寻出凶手前,谁也放不得。”   席面一阵唏嘘喧哗,有不怕死的臣子直言道:“查凶手也不是这么个查法,将我们悉数困着,明日早朝怎么办?朝中政事又当如何?”   靳濯元步步逼近,眼神骇厉,语调却是平缓:“攸关圣上龙体,还望各位大人体谅才好。倘或各位大人不愿配合,咱家的刀也不介意多杀一人。”   众人噤声,只有夜风哀啭幽鸣。   他又行至太后和妃嫔跟前,福了福身子:“望各位娘娘呆在自己宫内,没有甚么事,便不要出来了。”   太后好歹经历过风浪,不至被这场面吓住。余下的妃嫔个个年轻貌美,从未见过杀戮,当下皆是惊恐万状,都不约而同地点头,不敢不听靳濯元的话。   “长公主殿下也是。”   靳濯元掀眼瞧她,只见她殊丽的脸上血气尽褪,长公主甚么没见过,就连去岁宫变,她的两位哥哥萧明萧志死在她眼前,都不见得有半分惊恐,今日却像是丢了神,双目忧思地盯着魏辞远去方向。   正当御林军要将这些人押解下去,却见福来快步跑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   舒展的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眼风扫来,将视线落在女眷这处。   靳濯元调转步子,拨开御林军,压下横着的长戟,他紧紧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陆芍双手交替捂着嘴,狐绒圈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眸子里满是惊慌,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倚着陆淑。   被血洇湿的鞋面撞入眼帘,陆芍艰难地抬头,便瞧见靳濯元浑身戾气地盯着她瞧。   随后他扯下陆芍的纤手,握在掌心,拉着她往外走。   莹白的手腕圈着刺目的血痕,像是戴着鸡血玉制成的镯子,陆芍瞧着心慌,快要干呕出来,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   靳濯元愣了一瞬,垂眼瞧着自己手心尚未干涸的血渍,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系在陆芍的手腕,自己则揪着帕子的一角,低声诱哄着:“出来。” 第53章 “别闹。咱家还有正事要……   陆芍缓缓地挪动步子, 将要走出御林军的重围时,她伸手抻了抻靳濯元的衣袖。   靳濯元回身看她,语气不再刻冷, 甚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怎么了?”   陆芍神色忧虑,指了指重围之内同样面色惨白的陆淑:“我大姐姐一直同我呆在一处,方才一片打杀,也受了不小惊吓。”   余下的求情的话,她无需说, 靳濯元也能听出一二。他眉间积着阴云, 瞳仁沉色, 有些不快。   “你方才的话,可是在替她做担保?”   众目睽睽之下,助陆淑洗脱嫌疑, 他日此事查到陆淑身上, 那陆芍也会牵扯其中难辞其咎。   可陆芍方才余悸未消,显然不及思索这些。   陆淑在这样的场面下, 头一回见靳濯元。瞧见他方才毫无手软的狠戾, 只觉得他同外人口中所传的秉性如出一辙, 心里畏惧得很, 不愿陆芍在危险边缘试探。   “我无事, 待掌印查明今夜的事,便能出来的。”   陆芍自然知晓这些章程,不欲为难厂督,只是记起流夏和云竹二人尚且下落不明,心里慌乱,生怕大姐姐也出甚么事,一时被情绪牵动, 这才试探性开口。   却见靳濯元叹了口气,伸手替陆芍拢好斗篷,确认没有夜风灌入,才吩咐一侧的御林军,将陆淑一并带去宁安殿。   陆婳见状,本欲趁机替自己周旋,还未开口,御林军就便重新横起长戟,将她拦在重围之内。   陆芍只是淡然地瞥了她一眼,连句宽抚的话都没有。   宫灯还悉数亮着,宁安殿内又点着乌桕烛,陆淑被带至偏殿,陆芍则由福来引着,回主殿的榻上歇着。   靳濯元浑身上下皆是脏污的血渍,并未跟进去,他在屋外脱去沉甸的曳撒,转身迈入湢室。   殿内,陆芍以手支颐,靠在黄花梨炕桌上,她甫一阖眼,脑中皆是血肉四溅的场面,便只能干睁着,望着床幔上悬挂的金银八宝出神。   跟着厂督的这些时日,陆芍只听过旁人的传言,却从未亲眼瞧见他提刀杀人。一切未曾亲眼所见的,便很难构画出可怖的画面,唯有亲眼见过,才能在脑中烙下印来。   今夜见足了,尸山血海刻在脑海中怎样都挥不去。   陆芍晃了晃脑袋,侧首时,才瞧见厂督换了身干净的襕袍倚在落地花罩处。   他慢条斯理地扫视了一圈殿内,甚么财神钟馗的年画,贴了一屋子。床幔金钩处不仅悬挂金银八宝,还缀着西番经轮,饶有分量地向下压着。   “喜欢这些?”   陆芍点头,见他步子走近,似是又闻着一股腥臭的血味儿,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不由地侧过身子,不去瞧他。   靳濯元面色微沉,眉间如覆霜雪。他并未顿住步子,而是走至陆芍面前,蹲下,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扳过她的白生生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吓着了?”   二人将近半月未见。   这半月靳濯元宵衣旰食地处理手头的事,一力查明余州背地的势力,挖出这些人暗藏的心思后,又一刻不停地奔波回汴州。   原先做这些事,他脑中只有复仇嗜血的快感,别无他念。如今却多了个陆芍。   回汴州的路上,他便想,待手里的事稍事停歇,他便向圣上告假几日,带陆芍逛逛瓦舍铺子,倘或陆芍喜欢,就在寸土寸金的丰乐街买上几个铺子,开家绣坊也使得。   实在没想到,今夜下手时陆芍就在席面上,他也知自己残厉的行径兴许会吓着眼前小姑娘,会将她那束耀眼光亮重新封藏进暗无天日的黑夜里,不肯再施舍半分。   他想开口去哄,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事情既出,他便不愿隐藏自己的面目,甚至卑劣地想让陆芍清楚地明白,他从来都是旁人口中阴狠暴厉的人,并非良善之人。   他将自己的秉性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陆芍面前,迫使她接受。不论陆芍怎样想他,往后如何看待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怙恶不悛的人。   她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   换作之前,陆芍早已攀上他的身子,软语娇声地说些讨巧的话。今夜切切实实地吓着了,神思尚未反应过来,脑袋先一步垂顿下去。   靳濯元眼底闪过一抹哀戚,不待陆芍发觉,很快恢复如常。   襕袍从他肩上滑落,只余一件光滑整洁的锦缎中衣,乌发半拢,余下地披在身后,他忽而霁颜,眸子似幽暗的石窟,深深笼住陆芍:“你入府前就当知晓,咱家本身就非良善之人。”   陆芍盯着他姣好的容颜,稍有晃神。许多回忆涌入,她一面记起厂督的好,一面又被忧惧缠身,无尽地将她撕扯。   她阖目平复心绪,屋内静了半晌。   过了许久,她似是在宽慰自己,低声说道:“厂督杀的,都是以上犯乱的人。”   以上犯乱,不管是不是死有余辜,厂督为了护主,至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靳濯元略有怔愣,几欲开口说些甚么,悉数咽下。   最后只将陆芍横抱起,往架子床走。陆芍不安地挣扎了片刻,被他瞪了一眼,安生下来。   靳濯元将她放在榻沿上,长指去接她的斗篷,解下后随手扔在一旁的春凳上,又去解立领上的玉扣,冰冷的指尖触及她的脖颈,陆芍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下。   手里的动作顿止,他掌心微敛,敛起残留的余温软香,转身欲要唤人进来伺候:“我找人替你沐身安置。”   一说要唤女使,陆芍记起下落不明的流夏,忙拉住他的衣袖,一双眼切切地盯着靳濯元:“流夏和云竹被太后娘娘扣住了,厂督能不能救救她们?”   本生说好过了除夕就将人放回来,眼下出了这么一桩事,宫里兵荒马乱,谁都自顾不暇,谁还会顾及两个丫头的死活。   靳濯元垂眸盯着那双纤细的手,轻笑了一声。   这小姑娘回回有事求他,才会软声祈求,露出一副至纯无辜的神情,一点一滴,激起他内心柔软。   冰冷的寝衣漾在陆芍的手背,他捏着陆芍的指尖,轻轻拂开:“咱家是开善堂的不成?”   陆芍提着裙摆,赤足下榻。   二人差些身量,靳濯元站在平整的地面,陆芍则踩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饶是如此,她仍要踮着脚尖,借力倾身上去。   莹白的双臂环在靳濯元的脖颈上,正欲柔软饱满的樱唇贴上,靳濯元却稍后退了一步。   柔软的双唇擦过他冷峭的脸,陆芍咬着下唇,一跃挂在靳濯元的身上,双腿牢牢锢住他的腰腹。   “别闹。咱家还有正事要办。”   靳濯元拍了拍她的臋,示意她下去。   陆芍不依,她一门心思想讨厂督开心,能早些将流夏和云竹救出来。   “厂督,我要掉下去了。”   她环着靳濯元的脖颈,尾音上扬,带着撒娇的意味。   靳濯元自然舍不得她摔着,只好搭着她的双腿,将她往自己身上揽。便是这时,陆芍趁机扣住他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初时靳濯元还妄图偏过脑袋去躲陆芍稚嫩的技法,后来大抵逃脱不得,便认命似的任她交缠厮磨。   吻了半晌迟迟不见回应,陆芍觉得差不多了,便松手想要下来。   靳濯元舔着牙尖,盯着她柔软饱满的樱唇,非但没放她下来,还将她抵在墙面,复又撕咬上去。   泼天的气势强压下来,白生生的小脸如热烈绽放的芙蕖,红得彻底。二人炽热的气息裹缠在齿尖,陆芍有些透不过气,偏了偏脑袋。   下一瞬,又被略有薄温的手掌扳了回来:“认真些。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陆芍躲无可躲,被迫仰头承受他辗转啮咬的刺痛,似要将半月来的分离悉数讨要回来。   油灯‘啪’地发出脆响,陆芍恍如引火绳,瞬间将整个屋子烧得燥热。   她实在无力,整个人从靳濯元的身上滑落,赤足踩在他的鞋面,将滚烫小脸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   靳濯元捏着她的下巴,手腕微抬,促她清醒地望向自己。   陆芍瞬目,卷翘的羽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双手攀着靳濯元的衣领,下一瞬,在他喉间的软骨上落下一吻。   夜风吹拂红穗,黑影落在在紧阖的菱花槅扇门上轻轻摇晃,如嫩绿拨动湖面,撩起潺潺水声。   陆芍的双手被他锢在头顶,压在墙面。   密密匝匝地细吻一路落下,至立领上的玉扣时,靳濯元薄唇未张,拢住了它。   舌尖翻弄,便听耳边传来清脆悦耳的解扣声。   陆芍许久未同他亲近,眼底涌上羞怯,将视线落在架子床上:“不要在这儿,好不好?”   他的齿尖咬着陆芍的小袄,将衣裳一件件地掀至浑圆的肩头,含糊说道:“没有诚意。”   陆芍轻咬下唇,盯着自己若隐若现的春色,不再多言。   他似乎总有法子令人羞愤欲死。   衣裳要么脱尽,要么穿上,他偏要居于两者中间,见她拼命遮掩却又时不时露出一二的模样。 第54章 “厂督,外头有人。”……   除旧迎新, 祛尘纳福,屋内贴了年画、窗花、对联,就连被褥也换了鲜亮的正红。粗略一瞧, 像是洞房花烛。   靳濯元松开陆芍的皓腕,双手顶着她雪白的肩头,翻转她的身子,露出一对精致的蝴蝶骨。   齿尖才咬住心衣上的系带,屋外便传来短促的叩门声。   陆芍含怯地垂下眸子, 飞快拢好自己的衣裳, 转身推了推靳濯元的胸口。   “厂督, 外头有人。”   靳濯元的面色不算太好,他手掌抵在墙面,瞳仁中蕴着将人吞噬的阴沉。垂眸去瞧拘于怀中的小姑娘时, 她眼神躲闪, 一张芙蕖面红了又红。   隔了半晌,叩门声复又响起。   他抓着陆芍的指尖轻吻了一下, 走出落地花罩, 抬手推门。   夜风飕飕地望里灌, 除了枯枝簌簌颤抖的声响外, 陆芍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提着裙摆, 快步走上去,只见朱红门槛外,流夏和云竹一袭宫装,眼眶红红地地站在自己面前。   陆芍以为自己瞧左了,揉了揉眼,卷翘的羽睫上便沾了晶莹。   三人围拢在一起,语声带有幽怨的哭腔, 眉间却浑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陆芍抬手去抹自己的眼泪:“你们被太后娘娘带到哪里去了?可有吃什么苦头?”   流夏和云竹互望一眼,皆摇了摇头:“只是拘在一处别苑,并未吃甚么苦头。”   陆芍握着她们的手腕,卷起衣袖粗粗察验,没瞧见伤痕,才稍稍松了口气,将人拉入殿内。   流夏和云竹进屋子后,她后知后觉冷落了厂督。此时他正被挤到屋外,面色沉沉地盯着主仆三人。   所幸福来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掌印,都司指挥使李大人和北镇抚史袁大人在书房候了多时了。”   靳濯元冷嗤了一声,接过福来臂弯上的斗篷,搭在身上,抬脚往廊庑下走去。   直至步调声渐远,陆芍才缓缓地阖上屋门。   “你们脱了衣裳给我瞧瞧。”   陆芍生怕流夏和云竹受了欺负不肯支声,非要扒拉二人的衣裳,察验身上有无伤势。   二人皆是羞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不肯脱下。还是陆芍动作利索,三五下就将二人的外衣除落,认真察验了一番,确认毫发无损,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云竹边系衣带边弯着眉眼同陆芍说:“夫人,我们没有透露你的去向。”   陆芍自然知晓,否则太后也不会这般轻易地将她蒙骗过去。她拍了拍云竹的脑袋:“这回多亏你们了,还害你们跟着我吃苦。”   云竹睁着澄澈的眸子,很快摇了摇头:“夫人哪的话,我平日也受了夫人不少好处。甚么蒸卷、豆饼、撒子,吃得我嘴软,还有头面、银锞子,都教我一点点存起来了。”   她边说,边掰数着指头,惹得陆芍和流夏一阵轻笑。   热闹过后,陆芍似乎记起甚么,开口问流夏道:“是司礼监的人寻到你们的吗?”   流夏愣了片刻:“是福来公公向太后娘娘要的人,夫人不知道吗?”   陆芍也僵愣住了。   依照福来的身份,还不足以让太后放人,否则他们二人去慈福宫时,也不会接二连三地吃闭门羹。   大抵是福来带着厂督的话前去,太后碍于厂督权势,迫不得已将二人放了出来。   可她半柱香前才提起流夏的事,纵使厂督立时吩咐手下的人去查,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走至太后的寝殿。   陆芍拢着眉头。猜想着兴许在席面瞧到她的那刻,他便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透了。   “夫人,怎么了?”   见她不出声,流夏轻声询问道。   陆芍绕过屏风,盯着春凳上委地的艾绿色襕袍,伸手去捡,随后搭在臂弯里。   她推开屋门,没入冷风中:“我去给厂督送衣服。”   *   书房内灯火通明,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被门缝里的凉风扬起火星。   靳濯元懒散地披着斗篷,坐在官帽椅上,一手则不断地叩着乌沉的桌面。   一声又一声,叩得坐在下首的李茂珂冷汗直流。   都司指挥使李茂珂掌军政要务,手握重兵,他能坐上都司指挥使的位置,一半倚靠自己趋炎附势的姿态,一半是倚靠靳濯元的提拔。   然靳濯元提拔他,并非他才干卓越,反而是相中了他从令如流的胆怯。军政大权明着握在李茂珂的手里,实则操控在自己手中。   加之李茂珂心气不高,他不过是流连于权势带来的虚荣。能空占众人追逐的都司指挥使的官位,又能攀上司礼监掌印虚张声势,做梦都该笑醒,哪里想着继续上爬。   即便自己的嫡次子李耽被废左手,为了自己往后的舒坦,也只能笑着碎牙和血吞。   相反地,镇抚使袁绍,专理诏狱,寡言少语,办事雷厉风行,深得靳濯元重用。   靳濯元扫了一眼性子全然不同的二人,开口问道:“查得如何?”   李茂珂觑了一眼袁绍,如实答道:“杂耍的人大多来自瓦舍,我遣人封了几个瓦舍的街巷,四下打探,却从未有人听说过这么一班人,他们就像凭空而生的,寻不到一点痕迹。”   靳濯元一点儿也不意外,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白玉扳指,甚至还扬了扬眉眼。   “这群表演杂耍的,同瓦舍的有何不同?”   李茂珂思忖片刻,含糊回道:“他们手里的家伙物什同瓦舍的大不相同,皆被动了手脚,诸如瓦舍的钢叉是圆钝的,他们的顶端是打磨尖利的。瓦舍的抛球是用绳结编织的,今夜抛球里边却掺了硝石,威力虽比不上火药,却也能将人烧伤。”   靳濯元点头,侧身问袁绍道:“今日钦定目录内的官宅,可一一去查了?”   袁绍听了李茂珂的一番话,眉头紧拢,他飞快端倪着厂督的神情,思忖间,突然明白了甚么,颔首回道:“掌印要对付俞灏俞大人?”   李茂珂云里雾里地抬眸:“好端端地回禀今夜刺杀一事,袁大人提俞灏做甚么?”   靳濯元终于笑了起来,没有承认,特地反问道:“东西是自他府里搜出来的,怎么成了咱家对付他?”   袁绍心思灵敏,很快改口道:“是。是俞大人欲要谋逆,厂督只是顺手查明以上作乱的人罢了。”   李茂珂冥思苦想了半晌,后知后觉明白袁绍的话。   “怪不得...”   怪不得今夜杂耍的人分明查不出身份,还能御林军和锦衣卫粗心大意地放入宫来。怪不得镇抚司彻查官眷府邸时能一击即中,不过两个时辰,便查至俞灏的身上去。   李茂珂一拍膝盖,神色夸张地吹捧道:“原来一切都在掌印的掌控中。”   他自以为聪明地追问道:“那圣上中毒,也在掌印谋划之内?”   这话就差将‘扶新主’三字脱口而出。   靳濯元转指环的手一顿,眼神微微眯起,眉宇间染上一层阴郁。   魏辞中毒的事并非他的手笔,也实属意料之外。但这并不代表他毫无头绪,寻不出眉目。只是心底的猜测尚未证实,便也没有再说甚么。   李茂珂以为自己的话触怒了他,记起方才他云淡风轻间搅起一地风云的模样,膝间一软,立马跪倒在地。   其实李茂珂会这么认为也不奇怪,毕竟短短数年,他以一己之力扰乱朝堂,挑起宫变,促成两王之乱,见他们打得水深火热,而他则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高处,隔岸观火。   他若有朝堂易主的心思,魏辞自然坐不稳他身下的位置。   靳濯元瞥了他一眼,没思忖魏辞的位置,却开始掂量指挥使的位置该换谁来坐。   李茂珂两股颤颤,险要将额头贴至地面。   一双皂靴行至他面前:“去将御医请来,问清楚圣上所中何毒,往俞灏枕边藏上一包。” 第55章 “这么晚了,芍芍去哪儿……   李茂珂为令是从, 颤颤巍巍地应是,只是心里仍有些迟疑。俞灏说到底是玄元帝跟前的旧臣,在公门近二十年, 笼络不少新旧势力。   刺杀的罪行扣在谁头上都不过是掌印一句话的功夫,偏偏俞灏这人城府极深,平日端着一副蔼然仁者 ,一力提拔不少后生,在朝中资深望重, 单靠几件死物是撼动不了他。   再者, 倘或俞灏入狱, 朝中不少新贵都要牵涉其中。不说旁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廖淮便是其中一个。   李茂珂记得,这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廖淮也在今夜的席面上, 说起来, 这位新贵还是掌印夫人的大姐夫。   掌印非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了陆芍,连着廖淮的夫人陆淑也连带着省去审讯, 届时清算起来, 也不知这位素来不留情面的祖宗会不会心慈手软, 姑息袒护。   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靳濯元踢了踢他的脚脖子:“在想甚么?”   李茂珂倒吸一口凉气, 单脚趔趄着后退了一步,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俞大人办事周密审慎,这几件物证恐怕不能令他在朝中失势。”   靳濯元本来也没期望拿此事扳倒俞灏,亦或是说他想看到的不单是对付俞灏这般简单。俞灏不过是错综复杂期盼上的一颗要子,去掉不足以倾覆,却能翻转局势。让他以‘嫌犯’的名号关入牢狱,限制行动, 其背后的势力才能剧烈翻涌,浮出水面。   一想到对方精心谋划的局面将要搅乱在自己手中,他的心情便无比舒坦酣畅。   靳濯元难得没因李茂珂不开窍而动怒,反而对他的追问付诸一笑:“依我说的做便是。”   李茂珂点点头,正待推屋,站在身后的人忽地破门而出,夜风叫嚣着往里灌,吹着两扇阔开的格扇门,来回碰撞,发出哐当的声响。   他觉得凉意砭人肌骨,再回头,地面只瘫着一件银白色的狐裘。   袁绍想要提刀紧跟上去,往腰间一摸,才发觉佩刀不见了。   二人匆匆出门,甫下石阶,地砖上蔓延的细长血迹便淌至脚底,顺着石隙望去,地面躺着几个侍卫,侍卫手脚不全,横七竖八地遗留在地面,骇人得紧。   靳濯元一身雪缎制成的中衣,墨发逶迤在身后,清姿玉身,宛若天人。直至他回过身子,二人才见雪白的寝衣上泼着血渍,一双眸子没有怒气和凶狠,眼尾泛红,微微上扬,带着嗜血成性的酣畅。   恍若破雪而生的红梅,无畏而又倨傲。   他阖目去嗅绣春刀面的血味儿,心里的酣畅复又浓郁几分。   半晌后,绣春刀哐当一声磕在地面,他垂眸去瞧自己才换上的寝衣,‘啧’了一声,屏退袁绍和李茂珂,唤人重新预备热水。   *   寝殿内,陆芍背身抵着屋门,睁着眼大口喘气。襕袍自臂弯滑落,铺在地面,落在炭盆的旁边。   流夏和云竹在收拾东西,听见声响后,拂开帘幔出来。   陆芍半撑着身子,没有瞧见二人,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云竹立时去倒温水,她则上前抚顺陆芍的脊背,满脸担忧:“夫人不是给厂督送衣裳去了,这是出甚么事了?”   陆芍强压下胃里反酸的难受劲儿,只觉得这些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很难同流夏解释。   她自小大小从未见过杀戮,短短一夜,却亲眼目睹了两回。   方才这一回不单是引颈这般爽快,她亲眼瞧见绣春刀下,血流如注,侍卫被卸下双肢齐齐挑飞,最后又饶有韧性地跌落回地上。   溅起的血水,差些扬至她脚面。   倘或这一切都是为了铲除奸佞,匡扶社稷,陆芍也不会心怯至此。   偏她去送襕袍的时候,亲耳听见今夜刺杀的始末。   一想到这儿,她便双眼通红,觉得恶寒,拉着流夏开始絮絮叨叨说道:“这都是厂督手笔。今夜的一切事,都是他一早便预备好的。”   压根没有甚么谋逆,杀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都只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   大抵平日轻贱人命轻贱惯了。   她记起厂督转身时,阴森森地嗅着绣春刀刀面的血渍,手刃侍卫于他而言,似是踩死一只蝼蚁这般简单。   怪不得众人皆说他狠戾,陆芍还以为他们传左了,今夜切切实实瞧见那场面,才知外头所言不虚。   陆芍浑身发冷,粉白色的指尖渐渐失温,很难伸直。她同流夏前言不搭后语地絮叨了好一会儿,眼瞧着流夏没听懂,便转身去翻自己的细软。   流夏刚从别苑出来,对今夜这遭事尚未弄清楚,她被陆芍的动作吓着,摁下她的手:“都入夜了,宫门下钥,夫人要去哪儿?”   陆芍一壁整理,一壁摇头,思绪有些混乱。她只觉得自己身处烟熏火燎地瓦罐中,浓浓灰烟刺得她鼻目涩疼。   害怕时,头脑便有些混沌,想暂时逃开。她只是这般想着,脚底的步子已顾不上流夏和云竹的阻拦,不自觉地行至隔扇门前。   她俩互望一眼,虽不知方才发生了甚么,可瞧陆芍这幅慌乱收拾细软出门的模样,大有连夜出逃的意味。   流夏和云竹吓坏了,二人护在左右,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生怕被人撞见,却也不敢离开寸步。   屋门被陆芍豁然推开,寒风直捣殿内,扑旋宫灯,掐丝珐琅炭盆骤然扬起火星。   这个时辰,殿外没甚么人,有大半都被叫去书房那处清理地砖。   静夜沉沉,弦月冷浸地悬于飞檐之上。   偶有泼水和笤帚竹丝刮扫地砖的声响自书房那侧传来。陆芍下了石阶,站在院子里头时,混沌的头脑被冷风吹着,竟逐渐清醒起来。   流夏和云竹还在一旁相劝,不绝于耳的好言终于起了效用。   “我真是糊涂了。”   她卸下挂在肩头的行囊,垂目抱在怀里。   这里皇宫大内,又不是街坊瓦舍。走几步便能碰到锦衣卫,尤其是今夜宫里出了这么一桩事,禁军早已围圈了整座宫城。   别说她这么明晃晃的三个人,便是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儿也难以从这重围中飞脱出去。   加之此时大姐姐还在偏殿拘着,她岂能头脑发热地做出这样的举动。   正是要抬步往回走,便见廊庑下,一抹颀长的身姿裹着银色狐氅,信步朝她走来。   赤红宫灯照在堂下周屋的雕花檐角,大片阴影正好遮住来人的容颜,阴沉沉地一片。   可陆芍无需分辨,光看那身形便知来者的身份。   她心里咯噔一下,盯着手里的行囊瞬了瞬目。   这么快被抓现行的,她还是头一个。   来人慢条斯理地行至她面前,劲瘦颀长的身影黑黢黢地压下来,一瞬间像是山倾石崩,脑中陡然响起轰隆的嗡鸣。   她垂首下去,藏在绣花鞋儿中的脚趾不自主地蜷缩在一块儿。   “这么晚了,芍芍去哪儿?”   声响如山泉清冽,听不出半分怒气,是以无法辨别喜怒。   陆芍挪着步子后退一步,尚未想好说辞。然她退一步,跟前的身影便逼近一步。直至退到第三块白玉石阶上,二人身量等齐,她才敢抬眼去探眼前之人的神情。   “厂督,我去看看大姐姐。”   靳濯元长指勾起她怀里的行囊,举至半空,抬了抬眉:“这是甚么?”   “是些衣裳。”   下一瞬,行囊的活结被他解开,扬手一挥,里头的金银细软哐啷掉了一地。   月色流淌在金银钗环上,像是给汉白玉石阶镀了一层银辉。   陆芍面色煞白,两指紧紧勾在一块儿。   靳濯元拢了拢着自己的狐氅,抬手去抚那张毫无血色的秀靥。   他指尖生冷,触及陆芍温热的眉眼,嘴角不由地上扬。   “陆淑关在偏殿,没人教你偏殿如何走?”   陆芍见他笑意不达眼底,记起方才厂督手刃侍卫时舒畅爽快的模样,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寒意。   那双手从眉眼滑至精巧鼻尖,至方才缠绵轻啮的饱满红唇,缓缓地施压。   面上仍旧挂着清浅的笑意,手背处却青筋乍现,重了几分力道。   “殿内金齑华服,一应俱全,你送去金银细软能派上甚么用处?”   一字一句,如审讯惯犯一般,逼得陆芍无处可逃。   她渐生悔意,只是怪自己当时昏头,才会做出连夜出逃的举动。   靳濯元的手已经攀上不堪一握的脖颈,松开又缓缓收紧,凉生生的,恍若寒霜浸过的的刀面。   流夏和云竹已经跪在地上,哀声告饶。   陆芍阖上双眸,心里一横,如实说道:“我想出宫。”   靳濯元眼皮微动,面上终于染上几分阴郁:“然后呢?去哪儿?”   夜半时分的宫闱静如死水,没有太大的声响。   陆芍不说话,他便缓缓挪手,不再去掐陆芍的脖颈,反而一把扣住,将怯生的人儿揽在怀中。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头一回觉得,污血腥臭,令人作呕,哪里比得上陆芍炽热滚烫的气息。   他一会儿以齿尖轻咬着陆芍的脖颈,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这样待我。”   一会儿又咬着她圆润的耳垂,贴着她的耳,含糊声色:“你可知,咱家平日会如何囚拘私逃的人?” 第56章 枕边少了陆芍,才知夜里……   一时凛然寒风生, 枯木簌响。   陆芍被他揽在怀中,脊背淌汗,身子止不住颤抖。   在外人瞧来, 二人缱绻意绵,不及屋内,便如胶似漆地相拥在一块儿。   唯有陆芍知晓,那双扣在她腰肢的手,使了多大的劲儿。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融入骨血。   她不敢喊疼, 只将自己冻红的指尖攀在他微敞的右衽上, 指尖微蜷,揉皱了他齐整的衣料。   靳濯元垂眸去瞧自己胸口偶然被她抓出的红痕,笑着握住她冰凉的手, 反锢在她身后。   “咱家一早就说过, 既承认是咱家的人,便不能背弃叛离咱家, 如今你是要弃谁于不顾?”   他的语气并无波澜, 就如初醒时, 卧在榻上打量陆芍时的那副模样。   疏离冷厉, 从来面上挂笑, 却没甚么太大的情绪。后来有了陆芍,就像死寂的湖面突然投落一枚小石子,击水声在空幽的山谷无限放大,声势浩大地在耳边漾开。   纵使知晓,陆芍所做的一切,是惧他怕他,甚至是可怜他, 但他总算是有了情绪。兴许是开心,兴许是动怒。   他这样的人能从石隙里看到漏光就应满足。   可他实在太贪心了。   尤其在阔别半月之后,枕边少了陆芍,才知夜里孤寂寒凉,近乎每夜都在梦魇中摧心挠肝地挣扎。有时恨不能将她时时拘在身侧,想要将浊云撕开一道扣子,让天光愈炽热些。   陆芍感觉脖颈处爬满薄热的气息。   靳濯元埋首在她颈窝,一手圈过她的腰肢,反锢着她的手腕,一手顿半空中。   滚银纹的狐氅垂在小臂上,他朝福来伸手:“拿铁铐来。”   福来跟着靳濯元一段时日,知晓他露出这幅神情时心底冒出的那些想法。他并未像平日那般为令是从,而是径直跪下:“掌印,殿里哪来的铁铐?”   靳濯元目色转凉,侧首去瞧跪在地上的福来,见他伏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他倏然笑了声,捏了捏陆芍的下巴:“怎么一个两个,谁都向着你说话?”   陆芍吓得浑身紧绷,生怕厂督不合心意,就拿跪在地面的三人开涮。她双手被锢在身后,无法动作,只能摇头向他示弱:“同他们没有干系,是我被今夜的事吓着,昏了头,这才想跑至外边透透气。”   怀里的人浑身僵硬,靳濯元哪里感受不到,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眸子,忽然尝着剖心摧肝的滋味。   她是怕他的,怕到想要逃离。   靳濯元怆悢一笑,伸手抚了抚陆芍乌缎墨发,发梢扫在扣在腰肢的手背,轻轻痒痒的,漾起他心底微不可查的柔软。   他叹了口气,一瞬间宽慰自己:算了罢,横竖自己给不了她甚么,总不能让她同自己一样,枕着尸山血海,惟日为岁地过日子。不若就此放了她,如常人一样,婚嫁生子,自在悠闲地活着。   然而很快,便摒弃了这样自以为高洁的想法。他自半束的发髻上抽离一根随手系着的墨黑色发带,在陆芍讶异的目色下,一圈圈地缚在她莹白的手腕上。   卑劣糅杂在一块儿,他握着陆芍的手腕,摩挲着自己束缚好的死结。   “整个汴州遍布东厂番子,大内更是如此。只要你迈出宁安殿一步,咱家就会知晓。”   说着,又撕下陆芍腰间多余的系带,束在自己的手腕上。   两根带子在末端打上结,他走在前边,手腕稍带,陆芍就被迫踉跄着跟上他的步子。   二人衣摆扫过汉白玉石阶,在寂静夜里发出猎猎声响。   “宁安殿会加强守卫,你大姐姐那处亦是。”   陆芍记起她在书房偷听时,李茂珂曾说,厂督此举是为了对付俞灏。俞灏是都察院都御史,倘或记得没错,她大姐夫廖淮的正是在俞灏手下办事,还颇有一番作为。   如若当真要清理俞灏在朝中的势力,廖淮风头正盛,势必会牵扯其中。   她突然抬眸,双手握着一根绸带,轻轻抻了抻。   靳濯元并未止住步子,行至格扇门前才开口问道:“要问甚么?”   陆芍直言:“此事会不会牵连大姐姐一家?”   话音甫落,靳濯元伸手推开了殿门。   只那么一瞬,冷风吹开殿门,将朱红的格扇门撞得哐啷直响。几阵骤风难以拘束地卷入屋内,躺在地上的艾绿色襕袍,已被扬起的火星烫灼出几个醒目的黑洞。   临近火盆的那角,早被火舌侵吞,被风一吹,火星跃得到处都是,越窜越高,滚着浓浓黑烟。   大内许多宫殿通有地炕,宁安殿也有。只是因为靳濯元身子阴寒的缘故,地炕不足用,冬日殿内还会备上一只掐丝珐琅炭盆,炭盆内除了烧炭外,还添有熏香的松枝。   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取暖的炭盆,竟能着起火来。   眼瞧着火势吞噬了整件襕袍,将要跃出门槛,燃至自己的脚面。靳濯元却一手撑着门框,目色晦暗,瞳孔中倒映着炽盛的烈火,一簇簇地扑面而来。   他薄唇微张,心口恍如没入一柄刀剑,推进绞动,疼得缓不上气来。   陆芍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角,想带他远离火势,可他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手背凸出青筋,指节处泛着青白。   福来见状,一面嘱人打水救火,一面去掰掌印的手。   好不容易掰开,两厢失去对抗的力量,陆芍陡然后仰,抓着靳濯元的衣裳往地面倒去。   脚下的地砖又冷又硬,她双目紧阖,静待疼痛。   耳边突然传来狐裘过风的声响,身子一转,便浑身绵软地倒在靳濯元的身上。   闷哼声自耳边传来,陆芍伏在他的胸口处,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靳濯元便揽着她的腰肢,一跃至汉白玉石阶下,远离烈火。   陆芍性子软,见他方才一副痛苦难耐,挪不开步子的模样,以为他身体有恙,立马伸手去探他额间涔涔细汗。   抬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束,像是在行抱拳礼。   她讪讪收回手,心虚地问道:“厂督,你没事吧?”   提水救火的人鱼贯而入,因火势并未蔓延至屋内,很快便被清水扑灭。   殿前焦黑一片,散着难闻的焦糊味儿,福来和云竹上前察看火势的源头,直至瞧见一片艾绿色的衣角料,二人互望一眼,心里了然,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退出屋子。   “掌印,今日殿内不能住人了,小的这就去惜薪司走一趟,教他们重新修缮一番。”   靳濯元正头疼地摁着眉心,没神思听福来的话。他含糊应了一声,缓了好久,才从方才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陆芍的脸上沾着烟熏的脏污,睁着一双澄澈灵动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心里的痛楚稍稍消释,靳濯元扯着手腕上的发带,将人拉入怀里:“身上没几两肉,压在身上倒是疼。说罢,又做了甚么亏心事?”   陆芍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她除了一时脑热想卷细软逃出宫外,再没做过甚么亏心的事。   靳濯元生怕她记不起来,抬手指了指那片焦黑的废墟。   “好端端的宁安殿,怎么会着起火来?”   陆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哪里知晓宁安殿的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兴许是冬日干燥、亦或是谁不小心扬了火星,这般质问她,难不成是疑心这火是她放的?   她正待否认,先前的记忆一幕幕地从她脑海中闪过,直至想起那件自臂弯上滑落的襕袍,原先被火势照红的脸,一点点地褪去红润。   “是我不小心弄落了襕袍。”   说完,她便埋下脑袋,声音不大,带着歉疚和心虚。   靳濯元拢着眉心,语气凉薄:“私逃,然后毁尸灭迹?”   因方才汗湿衣裳,说话仍有些无力。饶是如此,也不难听他话里隐隐的怒意。   天地良心,她出逃当真只是一时脑热,在神智清晰后,早早摒弃自己愚钝的想法。火烧宁安殿,更是无稽之谈。   “我大姐姐还在殿内,一个不慎,火势蔓延,便会连累她,我没有愚笨至此,做出这样的事来。”   靳濯元自能分辨她的话,知晓她并未扯谎,他生气,只是因为陆芍太过疏忽。   “索性发现的早,否则宫人冒失玩忽职守,这几点火星,几簇火苗会招致多少祸患?倘或你没有私逃,而是在殿内安置歇息,待火势起时,一线生机都是渺茫的。”   大抵是语气重了些,陆芍的脑袋愈垂愈低,委屈和歉疚糅杂在一起,却因为自己不慎招致火情,怯怯不敢吱声。   靳濯元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愣了一瞬,很快恢复常色。他无意苛责陆芍,只是在瞧见火势时,记起一些陈年旧事,生怕陆芍被火灼伤,才显得有些着急。   他伸手勾了勾陆芍的下巴,轻轻一抬,果然又圈了些眼泪。   陆芍伸出束在一块儿的两只手,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的窘态。   靳濯元叹了口气,一把横抱起她,吩咐随堂太监去准备步舆,抬脚往外走。   朱红宫门后退,绸缎顶自两侧拨落,严丝合缝地遮住步舆当中的二人。   陆芍坐在他的腿上,绸缎阻隔视线,只能感受步舆起落颠晃的动作。   她到不知步舆抬至何处,心里有些慌张,便从衣袖中伸出仍旧束缚在一块儿的双手,轻扯了扯靳濯元的狐氅:“厂督,我们去哪儿?”   靳濯元顺着她的墨发,圈在指尖,细细把玩着:“宁安殿烧成这幅模样,哪里还能住人?”   陆芍立时跟上话:“还有几处偏殿空着,收拾收拾也是能住的。”   他嗅着带有荼蘼香的发丝,从发尾慢慢上挪,一路凑至她耳边,让她圆润饱满的耳垂沾上湿泽,才压低声音温声说道:“拘在宫里不方便,我们回提督府去。” 第57章 如今交在你手里了   能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 自然是好。但是靳濯元话里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步舆之外寒风瑟瑟,偶尔拨动绸缎装裹的帘幔,掀开一条缝隙。   随堂公公提着宫灯分行两侧, 微弱的光自绸缎经纬间隙钻入,黄澄澄一片,如云霞低笼,薄雾盘桓。   靳濯元仍以舌尖轻挑拨弄着她未戴耳铛的软肉。因步舆之上只有一个座儿,有些簇拥, 她生怕身子不稳, 侧摔下去, 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靳濯元的腿上,不敢乱动。   直至他以齿尖轻咬了一口,陆芍才倒吸一口凉气, 向后仰了仰身子。   如瀑顺滑的绸缎突然望外拱了一下, 跟在一侧的随堂公公,立时躬下身子, 不敢左右乱瞥。   靳濯元攥着她束腰的系带, 将那盈盈一握的纤肢拽了回来:“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陆芍立时垂下眼, 低眉去抠自己圆薄的指甲, 不知不觉中, 手心已经沁出黏腻的细汗,手腕也因发带的束缚而晕染出一圈红痕。   从宁安殿至下钥的宫门,这一路任靳濯元如何折腾,她都不敢再有挣扎。后来索性倚在靳濯元的肩头,不作多想,假装沉睡过去。   至提督府时,陆芍仍旧阖眼装睡。   靳濯元也懒得揭穿她, 只将自己的狐裘解下,盖在陆芍身上,而后将人横抱着迈入屋内。   二人自回京后,各自忙于手头事,只将自己的行头搬回府里,还未在府里留宿。原以为提督府空闲一月,当是冷冷清清的。   推开屋子时,却见里头堆了陆芍平日惯用的脂粉钗环,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他将人放在软塌上,守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转醒的打算,便吩咐流夏点上一盏幽暗的油灯,将屋内的碳火烧起来,又嘱咐云竹去打热水。   云竹只以为厂督要她伺候陆芍洗漱,还特地将银盆帨巾准备齐全,浸水绞干,正要上前去拭陆芍的脸。   靳濯元伸手拦住了她:“帨巾给我。你们都退下。”   流夏和云竹站愣了一会儿,盯着二人的身影,有些放心不下。   靳濯元扫了她们一眼,她们才将帨巾递至他手里,而后屈膝颔首,阖上屋门退了出去。   饶是退下,也不敢走远,只是拢袖,候在外头。   屋内没有大肆点灯,只在架子床旁的香几上摆着一碟子油灯。   他将帨巾扔进水里,长指去触水温,觉得水温不够温热,又拿金瓢兑了一些热水。   帨巾撩水的声音传入陆芍耳里,她脚趾微蜷,两条细眉微不可察地里拢。   靳濯元解下自己腕间的发带,又解下束在陆芍手腕上的发带,两根颜色鲜明的带子被丢至地面,交缠逶迤在一块儿。   他拿帨巾润了皂角替陆芍拭脸,祛除薄施粉黛妆面后,一张妍姿腻润的小脸自清水浮出。   他动作极轻,拭完脸,便伸手去解她立领上的玉扣。   解扣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屋内,陆芍靡颜腻理的脸上显而易见地浮出一抹绯红。   靳濯元一面替她解衣裳,一面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身上有葵水?咱家伺候你擦身。”   清朗勾人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陆芍再装不下去,一张小脸传来炙手的销红,那抹红一路蔓延至脖颈,圈着一对精巧的锁骨。   她没有立时睁眼,而是在靳濯元拨开她的衣裳,拢在双肩,露出圆滑雪白的肩颈时,才装作被他的动作吵醒,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厂督,回府了吗?”   边说,边做了个倦懒舒展手臂的姿势,悄悄带回自己的衣裳,遮住少许春色。   靳濯元将帕子没入水中,转身搬来一座官帽椅,官帽椅朝内背对屏风。   他长指一下下地叩着椅背,在黄花梨木上发出笃实的声响。   “舍得醒了?既醒了,便坐过来。”   陆芍合上自己的衣襟,坐在架子床床缘处,故意拖延时辰地问道:“坐过去做甚么?”   靳濯元解下襕袍,丢至陆芍手中,陆芍不明所以地捧在怀里,他示意陆芍抬眼,一抬眼,便瞧见他月白色的中衣衣摆和裤头上洇着一片衣理粗糙的血渍。   再素手去翻手里的那件襕袍,才发现鸢尾蓝襕袍上有处色泽暗沉的地方。   陆芍烧红了脸,她差些忘了,依照时日,近两日确实是来葵水的日子。原先是备了几个月事带,因流夏和云竹的事来得急骤,大多细软都留在了提督府,忘记带至宫内。   她生怕弄脏被褥,半夜给人平添麻烦,立时从榻上起身,一双手压着被褥查看脏污。   “还好没弄脏。”   说着,便想去一旁的衣箱内取月事带。   靳濯元拦腰将人抱回,不由分说地将人摁在官帽椅上。   “是得束上,才会安生些?”   说罢,还未及陆芍反应,他便从漆戗立柜里取来太后送的一匣子礼。   里面放着新添了几捆一指头粗的束绳,束绳材质特殊,并不磨人,他站在官帽椅后头,将绳子穿过官帽椅靠背上的镂纹,而后掀起陆芍的小衣,从里握住她柔嫩的双臂,向上微抬,束绳便圈在她的胸口处。   靳濯元叹了口气:“咱家也没想到,这些擒人的本事,有朝一日会用在芍芍身上。”   陆芍垂眼盯着自己锁骨下粗实的束绳,近乎吓红了眼,她双手挣扎着去挑束绳,下一瞬便被靳濯元分开摁在官帽椅的扶手上。   他双手撑在两侧,身子微俯,巨大的阴影笼罩住身前的小姑娘,辨不清喜怒:“不过是处理一下葵水,先前又不是没换过。才一月不见,芍芍就这么想离弃咱家?”   陆芍摇摇头,顶着一副盈水的眸子,告饶道:“厂督,我不跑了。”   靳濯元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惯会哄我。”   随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长命锁。   长命锁式样精巧,锁面上刻着鱼戏莲叶,锁下坠着四个铃铛,铃铛被雕刻成莲花、元宝、麒麟、金鱼的模样。长指一拨,恍若清泉撞石,发出叮咚的悦耳声响。   “新岁将至,咱家不知道送你些甚么。听诚顺说长命锁能祛灾去邪,咱家这儿正有一个,送你戴上。”   长命锁,陆芍其实也有一个,那是她满百日时,祖母送的。后来祖母去身,她想给祖母留个念想,便将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一并放入棺木。   靳濯元手里的那个虽然色泽不像新制的那般的莹亮,论起做工却是细致入微,精巧地不像是民间常见的工艺。   她生怕是甚么贵重之物,不敢收,便找借口推拒道:“可是...我已经过了收长命锁的年纪。”   靳濯元解下四颗铃铛,教铃铛滚在自己掌心,然而将锁面交给陆芍:“这不是新制的,而是我的长命锁。   他盯着四颗铃铛轻笑着:“我自幼带在身侧,踏过白骨露野还能活至今日,大抵是它‘锁’命的缘故。”   “那我便更不能要了。”她摊开掌心,将长命锁推至靳濯元面前:“这是你的运道。”   靳濯元握住她的手,望入她澄澈的眸子里:“如今交在你手里了。”   颇有种孑然孤寂半生,终于可以孤注一掷的意味。   陆芍突然愣住,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能听见自己心口跳动的声音。   她头一回直视靳濯元的眉眼,那副眉眼分明不带柔情,却能勾得人跌入暗地,激起一窥究竟的念头。   也不知瞧了多久,直至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才撇过脑袋,垂眸去瞧自己的手腕。   那几颗铃铛以红绳穿过,将陆芍的手腕和扶手齐齐束上。   左右两侧皆是如此。   红绳很细,不难挣断,却因坠着铃铛的缘故,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束完双手,他便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捧起陆芍的玉足,将余下两颗,束在她的脚腕处。   稍稍一动,铃铛便响个不停。   靳濯元不顾她压低声音的哀求,双手沉入热水,去捞浮在水面的帨巾。   “我先替你擦身子。”   绞干后,拨开她的领口,顺着她细腻的脖颈一路擦至束绳处,故作停顿,然后拢起她披散的墨发,一圈圈地绕在掌心,这才捻着帨巾在她稍稍耸立的地方来回擦拭。   陆芍盯着他那双轻车熟路的手,浑身紧绷。她稍一紧张,双手便不住颤抖。   清脆的铃铛声长久弥漫在屋内,她颇为懊恼地跺了跺脚,脚腕上铃铛齐响,在寂静的夜里勾心乱神。   “看来铃铛比芍芍诚实些。”   他绕至陆芍面前,将她的马面裙拨至两侧,垂挂在扶手上,继而抬指去掀她的裙门。   裙摆铺散开来,中间的群门堆在腰间,露出素白色的衬裙。   陆芍双腿紧拢,死死不肯放松。   靳濯元啧了一声,蹲下,只那么一瞬,布帛撕裂的声响在耳边回荡,稀碎的白色缎料横七竖八地瘫在地面上。   陆芍咬着下唇,将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双腿贴着椅面,纵使铃铛晃个不停,也不敢散力。   他笑着握住陆芍的脚腕,轻而易举地拎起。   “哪样方便些?”   修长的双腿僵在半空,似在等陆芍的回答。   陆芍早就没脸同他说话,一双眸子含烟笼雾,羞恼地瞪着他。   靳濯元缓缓施压,双腿柔若无骨地贴上陆芍的身子。   见她面色愈来愈红,他故意觉得这个姿势不妥,下一瞬一手握着一只脚腕,分别搁在自己的肩颈上。   “不说话?那便这样。” 第58章 分明是我栽在你手里了   夜静更阑, 柳暗花遮,凉绸轻覆在眼上,勾出陆芍鼻梁流畅顺滑的轮廓。   大抵是浸在黑夜的缘故, 眼睛瞧不见周遭光景,身上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葵水染得衬裙到处都是,自然也印在了娇嫩无暇的肌肤上。   血渍化干后,一遍擦不去,需得捻着帕子擦上几回。   靳濯元知晓她身子娇嫩, 不堪重力, 生怕弄疼她, 只拿指腹裹着帨巾,一点点地擦去血污。   动作极轻,也给足了耐性。   屋内除了偶尔的撩水拧帕声, 细微的铃铛碰撞声, 余下一切的声响都吞咽在陆芍喉间。   贝齿陷入饱满的樱唇,她敛声屏气, 羞恼难耐, 难受时, 双腿紧锢靳濯元的脖颈, 不自觉地拧在一块儿。   靳濯元手里的动作一顿, 他拢了拢眉,敦促她:“松腿。”   陆芍非但没有听进去,还将浑身的力气都使在了靳濯元的脖颈上,仿佛要将他的脖颈生生折断。   靳濯元倒吸一口凉气,怒极反笑:“你这是要谋杀咱家?”   一面威胁着,一面又拿她没法,只好握着她的脚腕, 静待了片刻,直至陆芍散力,才勉强将半裹的长指撤出。   脏污的帨巾被他丢至水里,而后解开覆在陆芍眼上的凉绸。   敛阖的眸子轻瞬一下,在一张通红的秀靥上落下一层疏落的阴黑,她缓缓睁眼,终于瞧见靳濯元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只瞧了那么一瞬,便挪开眼,复又垂下眸子,将视线落在他泛红的指腹上。   帨巾沾了水,碰上血污,容易晕染,方才替她清洗时,染了不少在指腹上。   还未待陆芍说话,他便将官帽椅上的人儿单手抱起来,扛在肩上:“你是干净了。过来替咱家净手。”   凌乱的衣裳披挂在肩背上,还有些逶迤在地面,陆芍挣脱束缚后,赤足踩着地面撕碎的衬裙,背身将衣裳拢了起来。   差不多整理齐洁,才换了盆水,捏着靳濯元的指头清洗起来。   陆芍心里装了事,初时还认真地替他抹去醒目的血污,洗着洗着,思绪涣散,柔弱无骨的小手捧着他一根指头,来回搓洗了好半晌,久到指头起皱,有些脱水,都尚未回笼神思。   靳濯元实在忍不住,说了声:“你见过净手只洗一个指头的?”   陆芍这才松开那根被她磋磨惨了的指头,合掌贴上他的手心,轻柔地清洗着,又拿帨巾替他擦干。   原以为这下便能将逃跑的事揭过,直至二人上榻,他复又将两根缠绕在一起的发带束在各自的手腕上。   然后将一侧的人儿捞至自己怀中,抵着她的肩头,温声道:“自明日起,你要甚么便同福来说,教他们送进来。没有咱家的允许,不准踏出这屋子半步。”   语气中分明不含怒气,却有种不由分说的威势。   陆芍愣了一瞬,这是要将她禁足,拘于屋内。   她自幼长在集镇,原先就是活俏的性子,饶是回了国公府,脾性稍敛,却也没有闷在后宅,不出府门的时候。   现下要在她身侧竖起拘束的藩篱,陆芍心底隐隐生出一些抵触,然她背对着厂督,有甚么情绪悉数埋藏在暗夜中,只有些不快地问道:“倘或有事不得不出门?”   靳濯元嗅着她身上香甜的气息,齿尖在她的肩上轻咬了一口:“你大可试试。”   陆芍听着他微带胁迫的语气,心里头发怵:“那厂督要拘我到何时。”   身后的人不再说话。   她轻晃了晃厂督的手,不见他有反应,便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瞧见那双轻阖的双眼,才低声嘀咕着:“分明方才还在胁迫我,一弹指的功夫便睡下了。”   没问着确切的时日,陆芍心里也不畅快,不愿对着他睡,又一点点地转了回去。   月色清辉照进明瓦窗,薄薄的光雾笼着炭盆内最后一丝火星。不多时,赤红褪去,低低盘桓着细碎的黑屑。   靳濯元缓缓睁眼,眸子里少见的染上几丝哀楚。自他掌权以来,如狼饮血,肆意狠戾,外头都说,陆芍栽在他手里,当是被他磋磨死了。   可谁能料及,从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将‘死’挂着嘴边了。   因真正无关生死的人,才不会计较这么多。当他开始言说‘死亡’,那他也有了向生的念头。   靳濯元也不知道,他这样坠入泥地没入黑暗的人,也能挣扎着往上爬吗?   怀里软玉生香,清浅的呼吸声自耳边传来。   整整一月衾寒枕冷,今夜纵使熄了炭火,浑身都流淌着暖意。他将自己的手,勉强塞入陆芍紧握的小手内。   一如头回犯病,陆芍将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认命似地自喃:“分明是我栽在你手里了。”   *   正旦这日,极为应景地落了场雪。   院内名贵的树木修了新枝,飞雪穿舞其中,很快堆在枝上,漆了层白。   陆芍醒时,身边的被褥已经一片凉意。她轻唤了一声厂督,屋内寂寥无声,便揉了揉眼,唤流夏和云竹进来替她洗漱绾发。   流夏见她神色疲倦,眼底染上一层忧切,她只疑心昨夜厂督有没有为难她,却又不好贸然直言,便只能兜着圈子问道:“夫人,你面色怎这般差?有甚么不舒坦的地方吗?”   陆芍摇了摇头,只是捂着自己的小腹,宽慰她道:“大抵是来了小日子,面色差些也不奇怪。”   流夏这才点头,接过云竹递来的香膏,在掌心化开。   正欲替她绾个精致的发髻,却听陆芍神色黯淡地说:“随意束一下吧,横竖不出这屋子。”   流夏和云竹互望一眼,大致猜着这是厂督下的命令。昨夜事出从急,流夏至今还没弄清事情始末,趁着用晨食的空档,听陆芍复又讲了昨夜所见之事,二人齐齐捂着嘴,睁圆了眼。   陆芍睡了一夜,头脑条理清晰,虽然忆起昨夜的事,心里仍有余悸,却比流夏和云竹镇静不少。   云竹来提督府的时日浅,来伺候陆芍之前,只是经手蜜饯采买的事。后宅里呆着的侍婢,对公门堂前的事一概不知,也唯有听了陆芍昨日的见闻,心里才密密麻麻地爬过恐惧。   她面色煞白,替陆芍布菜的筷子陡然碰在碗沿处: “那夫人是怎么想的?倘或夫人想要离开提督府,云竹也跟着您走!”   屋门紧阖,外头站着守卫。里边虽然只有她们三人,流夏却忌惮番子打探消息的本事,立时捂住了云竹的嘴:“切莫胡言。”   陆芍摇了摇头,她昨夜便意识到,汴州到处都是东厂的人,只怕她一出屋子,下一瞬就被东厂的人拿下,这无异于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   流夏虽捂住云竹的口,然她心底也同云竹一样,油然生出几分惶惧。   “不若将这些事同国公爷说,国公爷若是肯为夫人计谋...”   “你莫不是吓傻了。”还未待流夏说完,陆芍便笑着将话头接了过来:“父亲若是肯为我计深远,我今日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打她在喧阗锣鼓声中迈出府门的那瞬,心里仅存的那丝期盼便烟消云散了。   流夏愁着一张脸,又提心吊胆起来,好似回到初入提督府的那段时日。   陆芍默不作声地抿着白糖粥,松神吃了几口,陡然记起长公主的话来。   那日在宁安殿外,长公主神色肃正地同她说:“倘或是哪日你不想呆在这儿了,我走不得,你却是有退路的。”   她眼里逐渐浮现几分动容,然经历昨日精心密谋的刺杀后,宫内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大抵顾不上她的事,甚至连大姐姐一家也牵连其中,战战兢兢地听候审讯。   陆芍端起瓷碗,将白糖粥当做热茶连喝了几口,暂时压下心底的浮躁的想法。   “我若想探听外边的消息,府中的人未必肯说与我听。明日便是初二,原先应当回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我出不去,你便藉着这个由头,备上几份薄礼往国公府走一趟。”   流夏有些不明所以:“国公爷和夫人皆在宫内拘押,姑娘的礼是送予谁?”   陆芍点了点她的额间:“好姐姐,不是还有栖竹院的陈姨娘吗?陈姨娘一病数年,每岁冬日,都要汤药养着。轻则身虚体弱,重则卧床不起。这份礼一是尽女儿的礼数,二则探姨娘的病,哪里会落人口舌?再者,送礼也不过是个由头,我这厢出不去,还得仰着你出去探听消息呢。”   流夏总算听明白了,连忙应是。   总关在屋内,也不是个法子,起码得将外边的风声扇至自己面前来,这样遇事才不至乱了阵脚。   陆芍知晓,纵使探听到甚么消息,自己也没有转圜破局的本事,然她将将十六,总不能一直将囿于舒坦荫庇下,没点自己的主意。   她得迈出这个暖房,迎风顺阳,自由生长才好。   只一想到这儿,她雪腮秀容的脸上便沾了些笑意。   “云竹,你找福来公公要写布帛丝线来,午间时候,我教你瞧些绣样,也好打发时间。”   云竹一直想学门手艺,听闻夫人愿意教她,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气儿。   二人正要出屋子去办各自的差事,便见半敞的明瓦窗下,有人打伞踏雪,步履匆匆地朝院内走来。 第59章 何至于在众人面前打自己……   急雪回风, 碎碎地沾在裙摆鞋面。来人步调急促,踏着白雪,有好回踩上湿滑的石路, 鞋尖往外撇,差些滑到在路上。   所幸紧跟在一侧的侍婢眼疾手快,一壁将伞面倾斜,挡住风雪,一壁紧紧搀扶着妇人的手。   行至院内, 二人被站在屋外的守卫拦下。   陆芍绕至明瓦窗前, 透过窗子的缝隙, 定神去分辨来人,只可惜伞面因挡风的缘故,遮住了妇人大半的脸。   她有些好奇, 也不知是谁会在正旦这日冒着风雪上提督府来。   “流夏, 你去瞧瞧,是谁来了?”   流夏嗳了声, 敛好衣袖, 推开屋门。   守卫听见动静, 下意识横起两柄长剑, 交错着将流夏揽在屋内。   流夏不怕他们, 甚至还环胸丢了个白眼:“厂督只说禁夫人的足,到了你们这儿,凡是入屋的,都不许再出来了?”   守卫一瞧是流夏,稍松懈了一瞬,互望一眼,便撤去阻拦在跟前的利剑。   院内的人一听推屋门的声响, 忙后仰伞面,朝流夏这处望去。   伞下的人面色苍白,眉心微拢,眼角处因心事重重的缘故,堆处几丝褶皱。   流夏一瞧,讶异地张了张嘴,忙打伞走下石阶,行至妇人面前,福身颔首:“这样大的风雪,姨娘怎么来了?”   陈姨娘瞧见流夏,便像是陡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拉住流夏的手,目色忧切地问道:“你家夫人可在屋内?”   流夏怔愣了一瞬,偏头朝半敞的明瓦窗望去,瞥见陆芍轻点了点头,心里了然,拉着陈姨娘边走边说:“夫人方才还念叨姨娘呢,说是天冷,姨娘的旧疾要犯了。本生也打算差我过府一趟,瞧瞧姨娘的近况。”   陈姨娘勉强扯出一抹笑。   自她身子虚乏后,她便规规矩矩地呆在栖竹院,极少同人往来。尤其在陆淑出阁后,她更是清心养病,浑俗和光,不问闲事。   陆芍与她也少有交集,依照二人的情分,虽说没有过节,却也未到特地过府探她病情这般熟络。   她知晓流夏说的这些都是人情往来的客套话,但是流夏和陆芍肯这样说,她这心里也有一丝慰藉。   站在在屋前的守卫复又横起长剑,陆芍却在这个时候推开了屋门。   “厂督说了,只要我不出屋子,要甚么尽管同福来开口,眼下我姨娘过府来瞧我,我也只是同姨娘来叙叙旧,说些体己话,打发打发时间。正旦的日子,讨个团圆喜庆,你们也要拦吗?”   陆芍的语气有些生硬,不似往日尾音上扬,带着娇意。守卫们颔首道了声‘不敢’,乖乖地让出道,将陈姨娘请了进去。   陈姨娘将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盯着陆芍那张同样布满愁云的脸,才知她如今的处境艰难,拘在屋内不见天地。   她解下斗篷,接过云竹递来的新烧的手炉,拘谨地在暖炕上落座。   屋门甫一阖上,她便拉着陆芍的手问:“芍芍,除夕夜那日,你也在宫内,可知你父亲他们状况如何?”   她盯着陆芍,神色有些涣散:“我一人守着偌大的国公府,心里焦灼,实在没主意,这才冒昧来你这儿探探消息。”   除夕夜的事尚未休止,牵涉甚广,事情一出,便多有流言传入官宦人家的耳里。   陈姨娘应当是听了一些风声,亦或是宫内生怕家眷乱了阵脚,造成恐慌,特地嘱人通禀过,横竖她知道了这事,便不能安然自若地坐在府里,甚么事也不做。   陆芍宽慰她道:“姨娘不用担心。不单是魏国公府一家,凡是除夕夜那日上了名录赴宴而来的人家,都被暂且扣在宫内。”   她记起自己在书房外偷听来的消息,便有意无意地同陈姨娘透露道:“料想昨日不是冲着父亲去的,只要大内查清此事,余下不相关的官眷,便能回府了。”   陈姨娘呼出一口浊气,面色却不见缓和。她踌躇再三,眉眼间的惶恐一寸寸加深,最后心里实在积郁,将要透不出气,才颤颤巍巍地开口说道:“芍芍兴许不知道。今日清晨,都察院都御史俞大人被东厂的人押走了,同俞大人走得亲近的那些,一个也没逃过...”   说着,似乎能预见后果,一双眼渐渐失神,语气急促慌乱了起来,她胡乱握住陆芍的手:“廖家二郎也进去了,你说,这事会不会牵连淑儿?”   陆芍自昨夜回来后,闭目塞耳,外边的风声一点儿都透不进来,她也是听了陈姨娘方才所说,才明白东厂的动作这般迅速,短短一夜,就将人缉拿下狱。   她自然不知晓廖淮这人秉性如何,却知昨夜风波,实则都是厂督一力搅起。厂督若要将俞灏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那处理廖淮便是迟早的事,大抵不能幸免。   陈姨娘见她凝神思索,以为她知些内情,心里愈发焦急:“芍芍,知晓你当下也不好过。可我只有淑儿一个孩子,眼瞧着她一点点地在我身边长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出阁许了好人家,总以为日子会愈过愈好,至少会比我好,谁料朝中会出这样的事。我一介妇人,没甚么本事,却也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瞧着他们夫妇二人陷入泥泞。纵使是国公爷回来,愿意替淑儿和廖家二郎说上几句好话,也不见得厂督给他这个分说的机会。都道厂督是个寡情薄义的,外人就算磨破嘴皮子,也讨不到半点好处。可是芍芍你不一样,你至少是他枕边人,你的话,他兴许爱听。”   陆芍大骇:“姨娘怎么会这般以为?倘或厂督爱听我的话,眼下也不至是拘在屋内这么个光景。”   陈姨娘摁着她的手背:“回门那日,司礼监的公公说话重,好生羞辱了二姑娘一番。行走御前的人,规矩严谨,这里头若没有厂督的首肯,那个小公公哪敢这般张口说话,替你撑腰。昨日宴上也是,我听外边的人说,他前脚才下令谁也不得离开半步,下一瞬便神情动容,将你从众多官眷中带了出来。就淑儿也沾了你的福气,免去审讯。他也不是那般好脸面的人,若是对你无意,只管将你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任你死活,何至于在众人面前打自己的脸,堂而皇之破了先例。”   “对我有意?”   陆芍睁圆了眼,从来不敢往这方面想。   然而今日不是分辨有意无意的时候,她很快回笼思绪,复又思量起廖淮和大姐姐的事。   宅院当中,夫妇一体,一损俱损。廖淮若是因俞灏的事备受牵连,那些加诸在陆淑身上的殊荣也逐渐变成风烛草霜。   陈姨娘哀叹了一声,当是记起过往,眼底悠悠转红:“我已经吃过半生的苦,往后如何我都认了。淑儿还这般小,又刚有了身子,身上加负的,不单单是她一人的体面。你便瞧在小侄儿的份上,帮帮淑儿吧。日后倘或有用得着姨娘的地方,姨娘定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你要回公道。”   “大姐姐有身子了?”陆芍一瞬间忘却糟心的事,笑达眼底,喃喃自语:“我要当小姨了?”   “医官诊出来,已有一月身孕了。因是头胎,还没坐稳的缘故,不好外传,我和你阿娘,先前便是吃了这样的苦,所以我同淑儿说,这事能不张扬便不张扬罢。”   陆芍仍喜在眉梢,可在听着‘阿娘’两字后,唇边笑意骤敛:“姨娘,你方才说甚么?我阿娘吃了甚么苦头?”   陈姨娘还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因性子焦急的缘故,前脚刚说,后脚便忘了个干净。   可陆芍这厢已隐约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腾然起身,怀里的手炉烧得正旺,从紧束的炉套里钻出些许扬眼的细屑。   “姨娘,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她紧紧抓着炉壁,一双手分明是被捂得暖和,指尖却逐渐泛出青白,乍然生出冷意。   陈姨娘被她的神情吓着,立马同她一道儿站起来:“我说了甚么?”   陆芍紧紧盯着她,似要从她身上挖出现见不得天日的垢污。   “你说你和我阿娘,先前便是吃了这样的苦。”   陈姨娘顿时面色煞白,十指紧紧攥着衣袖。她凝滞了好半晌,才不自然地回道:“是因为我和你阿娘当时身子浅,不矜细浅,差些落胎。”   陆芍摇了摇头:“不,姨娘。你方才还说日后倘或有用得着姨娘的地方,姨娘定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我要回公道。”   她突然拉住陈姨娘的手,眸底蓄水,作势便要跪下:“姨娘一定知道些甚么,我阿娘当年为甚么南下余州,父亲为甚么这么多年都对我不闻不问?这当中有甚么冤屈,姨娘才会说出替我要回公道的话来?”   陈姨娘托住她的双臂,目色戚戚。她抿了抿嘴,心里犹如百虫啮噬,焦灼哀痛。正当她再三踌躇的时候,陆芍兀自抹了抹眼泪。   “姨娘若肯与我细说,厂督那儿,我定会倾尽全力替大姐姐周全。” 第60章 我阿娘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说完这话, 连陆芍自己也愣了神。她竟借着厂督的名头,同姨娘洽商利害,各取所需。   复杂的情绪糅杂在面上, 平整的衣袖慢慢被纤指紧握,皱敛成一团。   陆芍心口直跳,她生怕姨娘拒绝,不愿同她细说。又怕姨娘开口,道出许多惊人的旧事。   她心一横, 连着语气也生冷不少:“无论姨娘说与不说, 这事我都会盘根问底地查下去。”   将自己的态度毫不遮掩地摆明开来, 陈姨娘再迟钝,也该明白她的意思。   横竖是要查到底的,今日将话说清楚, 陆芍便要承她人情, 这样一来,连着陆淑和廖淮兴许都能有所转圜, 讨到好处。   陈姨娘有些动容, 只是她没料到, 先前在国公府怯怯懦懦的小姑娘, 眼下似是又多了几分韧性, 就像蒲草,柔软又韧劲十足。   末了,她呼出一口浊气,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屋内静得只剩碳火爆裂的声响,她坐在暖榻上,半靠着引枕, 将先前的旧事剖心沥血地铺摆开来。   小炕桌上的热茶换了一盏又一盏,说至后来,流夏端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不多时,屋内响起清脆的瓷盏破裂的声响,陆芍双眼圈泪,无措地盯着自己烫红的指腹。   陈姨娘吓得起身,连连催促傻站着的流夏:“快拿烫伤膏来。”   流夏这才抹去眼泪,手忙脚乱地去翻屋内备用的医匣,取出瓷白色的小罐,不及用银匙去挑,直接用手抹开,小心翼翼地在陆芍的指尖打圈。   指腹的烫意逐渐消散,她声音虚颤,将信将疑地问道:“姨娘没记错吗?我阿娘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陈姨娘一口笃定:“宅院里拢共也就那么些事,我怎么会记错?”   说着,脑海中复又将往事过了一回:“你阿娘是正经念过书的,无论是容貌亦或气性都数姑娘家上乘。只可惜后来家里获罪,她别无去处,便寄居在表亲府上。国公爷去他们府上赴宴时,瞧上了你阿娘,又醉了酒,揽着你阿娘如何也不肯松手。众人瞧在眼里,两厢遭不住闲言碎语,便借此说了婚事。”   听陈姨娘这般说,陆芍大致猜着,阿娘为何入魏国公府成了陆齐华的妾室。她太知道寄人篱下是哪般感受了,想必是阿娘的表亲,一早便生了打发人的念头,又相中对方是魏国公府,好歹有个爵位,哪怕做小伏低,总好过荆钗布裙地过着清淡日子。   陆芍瞬了瞬目,长睫上沾着晶莹:“那既然事成定局,阿娘后来为何去了余州?”   陈姨娘紧了紧手中的茶盏,力道之大似要将它捏碎:“在有淑儿之前,我曾落过一回胎。那时王氏尚无所出,对我腹中幼子很是嫉恨,可惜我是个没本事的,纵使知道腹中胎儿被谁戕害,也苦于寻不着罪证同王氏对抗,只在院内同闹了一通。国公爷虽心疼我,对王氏大加苛责,可说到底也只是责怪她没料理好宅院的事。你阿娘瞧在眼里,哪里肯步我的后尘。有了身子后,对外三缄其口,只呆在自己院里调养身子。可是三月后身子显怀,这事到底还是落入王氏耳中。后来,后院出了一桩事,整个府内闹得扑地掀天,国公爷怒不可遏,本欲将你阿娘逐出府外,是王氏站出来,藉着她怀有身子的缘故,装作面慈心仁地替她说好话,这才折中将她送至余州调理身子。”   陆芍静静听着,心却一抽一抽地泛疼。   “那是甚么事?”   陈姨娘面露难色,她不欲在陆芍面前提起,可话都说至这个份上,也没甚么可以隐瞒:“后院大肆散播污言秽语,说你阿娘同外男有染,是不洁之身。”   陆芍听了,腾然起身,两手撑着小炕桌,红肿的指腹针扎似的疼着。   “我阿娘哪里是这样的人?”   她对阿娘的印象寡淡,却时而听祖母提起。在祖母口中,阿娘端庄淑婉,颇具才情,便是落难被当地胥吏欺压,也端直腰骨,丝毫不露媚色。   这样一个将礼教廉耻刻入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做出私通外男的举动。   “这都是流言!流言!最能剥皮嗜血,剜心剔骨!”   陆芍破口而出,心里愤懑,小腹逐渐传来撕扯的坠痛。她捂着小腹,在流夏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悲戚笼在眉间,她实难想象,阿娘短短半生是如何捱过去的。   从闺秀人家一路破败,接而因魏国公一己之私,在人前名声尽失,后来随意三两闲言,便能将人赤条条地钉在耻辱柱上。她本生并不知道宅院里的那些门道,以为暗地较劲儿争高低,总不至闹出命来。   听了陈姨娘的话,才知这高门里头也是白骨堆累。   “我之所以说你阿娘是被人害的,是因为那日我去兰德院,正巧听着王氏和常妈妈的对话。你阿娘去了余州后,她寻人处处刁难,非但如此,还特地收买了临街几家看诊的医官稳婆。横竖你阿娘远在余州,这些个医官又对好了说辞,纵使他日有人追究,只需口径一致地说你母亲身子虚乏,伤了元气,也无人会疑心她在药中动了手脚。因她母家有在余州做官的,这般行动起来也便易许多。只是隔着墙面听得话,总是匮于罪证。你若要查,兴许只能从余州的那几家医铺下手。”   陆芍初时还对陈姨娘的话将信将疑,听至后来,便发现陈姨娘的话能在不少细微处一一对上。她身子酸软,无力可支,只纤弱地倚在流夏怀中。   陈姨娘看着她面色虚白,也觉得焦心,有一瞬觉得自己自私,为了陆淑往后的日子,竟将过往的疤痕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陆芍才十六左右的年纪,冲喜一事,已然是国公府愧对于她,如今又知晓阿娘为人所害,心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一番滋味。   她伸手探了探陆芍的额间,一摸才知她鬓发微湿,淌着不少冷汗,而与此同时,肌肤滚烫,像是有了高热之症。   流夏也后知后觉陆芍气虚心浮,浑身烫热,双手却一片冰凉。   还未待她出声,云竹便推门对外边的守卫喊道:“夫人身子有恙,快去请府医。”   守卫慌了手脚,云竹瞧见他们粗心大意,也不敢将这事交于他们去办,兀自撑了伞,快步往院子外走。   走至月洞门外,正欲右走,便撞上了刚从外边回来的福来。   云竹瞧见他,悬着的心落了大半。福来很快唤来府医,又安排马车,送云竹去马行街请医术了得的女医,自己则纵身跃马,不断地往大内赶。   *   大内眼下乱糟糟地一团,禁军和锦衣卫齐齐列在各宫殿外。朝臣因清晨东厂提人的事多有微词,不少心气儿高的,拍着格扇门,大骂靳濯元扰乱朝纲。   乾清宫那厢也是兵荒马乱,太医署的人跪了满屋,圣上虽无性命之忧,在这儿风口浪尖上也不能掉以轻心。   靳濯元拿下俞灏等人之后,并不守在乾清宫。他不顾宫人阻拦,大步迈入长公主的凤元殿,曳撒一拂,通身贵气地坐在官帽椅上。   萧双宜神色不佳,衣裳仍是昨日宴上的那身,裙摆处还沾着几点干涸的血渍,一看便是坐了整宿。   她瞥见靳濯元后,只是懒懒地侧过身子,也不似平日那般争锋相对。   靳濯元默不作声地拨弄着手里的白玉指环,一双眼落在她金钗微斜的的发髻上。   “殿下平日见了咱家,可不是这般虚心冷气。”   萧双宜冷冷笑着:“你这人真是有趣,非要全天下的人都指着鼻子骂你,你才痛快舒心?”   靳濯元眉尾微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身子后仰,大半个身子圈在官帽椅内:“殿下要问甚么快些问,咱家可有不少话等着问殿下。”   萧双宜抓着裙面,新染的蔻丹纤长张扬,勾出些金丝线,胡乱缠绕在指盖上。   静默半晌,她终于妥协开口:“他怎么样了?”   靳濯元毫不意外地笑了声:“殿下既想要他性命,又寄挂他好与好,咱家混迹朝堂这么多年,当真是不明白殿下的心意了。”   萧双宜猛然抬头。   “你怎么知道?”   他突然起身,步步逼近,然后眼神明净地盯着萧双宜的眼。对上他洞察入微且坦荡的眼神后,突然觉得阴险狠辣的好似是自己。她自我厌弃地垂眼:“你都知道了怎么不着东厂的人将我拿下?”   靳濯元叹了口气,眼底复杂,语气却稍有缓和:“圣上待你不薄...”   愧怍乍然在心底滋生,她喃喃自语道:“是啊...他待我不薄。”   萧双宜突然记起,她端起魏辞面前的酒壶,偷偷将指腹上的毒粉站在壶嘴口。玉液琼浆淬了毒,缓缓流入魏辞手上的酒盏中。   她也曾迟疑,在魏辞将要入口的那瞬,心生悔意,抢过了他手里的酒盏。   魏辞却反握住了她的手腕,面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倾身上去,附耳问她:“姐姐到底是舍不得朕死。可朕却想知道,倘或朕卧病在床,姐姐会不会有一点儿心疼?”   还未及萧双宜反应,他便就着她的手,将那口朕酒顺了下去。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脸,正欲喊太医,台上的便杂耍便亮出利剑,迎面刺来。   记起昨夜的事,萧双宜突然掩面而泣。   靳濯元有些头疼,他哪里不知道魏辞的心思,却没想到平日人畜无害的小皇帝,背地里还有这么一套自损八百,博人心疼的法子。   他尝过情念后,倒也不似先前这般不近人情,瞧魏辞这样疯,总想着帮他一把。   可两厢权宜后,他还是如实同萧双宜说道:“殿下下药的剂量太少了些,毒药不是这般下的,抹在壶嘴能起甚么作用?”   萧双宜愣了一瞬,面上仍淌着泪,双肩却不再抽耸。   “那他便是没事了?”   靳濯元不置可否,见她面色稍缓,便继续将话题往下引。   “咱家只是好奇,太后究竟同殿下说了甚么,殿下才会对圣上做出这样的事来?” 第61章 竟是以公谋私,给自家的……   外边风雪急旋, 厚厚地铺在琉璃瓦上,暮沉沉地压着张扬惊旷的红墙。   萧双宜面色煞白,时有诧异时有畏怯。   太后确实是同她说了许多意料之外的秘辛, 可这都是在陆芍出了慈福宫后,关起殿门私下说的,当是吞咽下肚,没人说出去才是。   她缓缓抬眸,面上残留泪渍, 花了妆容。   “殿下不说, 是要咱家来猜?”   靳濯元愈是云淡风轻, 萧双宜心底的忧惧便生根发芽,盘成藤蔓,将她牢牢幽拘在逼仄的墙隅。   她总觉得这大内的一切秘辛好似是靳濯元握在掌心的掌纹, 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的眼。   然而太后同她说的那桩事, 实在牵扯太多利害,兹事体大, 不能向外透露分毫。不管靳濯元知道了多少, 她都对此讳莫如深。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 靳濯元也没了同她周旋的性子, 正欲抽丝剥茧地掀开, 殿外陡然传来急促的通禀声。   靳濯元辨认出屋外的声音,当即沉了脸色。他推开屋门,便见福来冒雪而来,发丝被上沾着细细的雾水,通身都萦绕着一股刺人的寒气。   “不是让你守着陆芍,来这儿做甚么?”   福来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只在听着‘高热’二字后, 顾不上外头下了多大的雪,织金坐蟒的曳撒如雪地红莲,黑色皂靴惹眼地扎入堆积起来的雪地中。   福来拾起地面的油伞,快步跟上。   然他并未往宫外走,而是神色焦急地走入了乾清宫。   甫一入殿,便抬手抓了太医署的太医,不由分说地将人丢给福来:“将人都带去提督府。”   福来嗳了声,不及给他撑伞,便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太医满目惶恐,又被飞卷进来的风雪迷眼,只好以衣袖遮脸,战战兢兢地看向面色稍缓的福来。   福来也叹了声气,躬身比了‘请’的手势:“劳烦各位大人。”   *   靳濯元冒雪回府时,云竹已将马行街上最好的女医馆请了过来。女医馆正切切诊脉,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伸手比了噤声的动作。   他只好止住步子,面色阴沉地候在一旁,一双眼跃过围圈在榻前的一拨人,紧紧盯着露出半截皓腕的纤手。   屋内烧着银骨炭,热气扑上湿冷的外衣,消融衣裳上的残雪,坠着绸缎,湿哒哒地滴着水。   直至医官收起脉诊,他才走上前,神色焦急地问道:“如何了?”   “单是高热的话,应当是近几日来葵水,身子乏弱,遭不住着骤凉的天气,才染上了风寒。这些都是好治的。但我方才诊着,却发现小娘子脉象沉细,血气不畅,她平日可有心慌气短,肢倦乏力的时候?”   靳濯元从未听她提起身子有恙,本想摇头。却又想到,医官之所以这般问,大抵陆芍身上确实带有这样的病症,便转头问流夏道:“夫人平日可有心慌气短?”   流夏还想着陈姨娘的话,反应有些迟钝,直至靳濯元冷声重问了一回,她才愣愣摇头:“没有,从未听夫人提过...”   言罢,似是记起甚么,生怕漏诊,立时补充道:“方才的时候,有过一回。”   女医馆点点头,行至桌案前,提笔写方子:“先前没有类似病症便不是打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兴许只是这几日郁结在心,滞气于胸,才偶尔出现这样的状况。搀上几味疏通气血的药,好生将养的,并不成问题。”   靳濯元点点头,一面着人给女医官丰厚的诊金送出府去,一面收好药方,快步走至架子床前。   他浑身盘旋着寒意,怕寒意侵身,不敢同她靠得太近,只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盯着她那张红热汗涔的小脸。   手里的药方皱成一团,尚未干涸的墨渍,晕染糅杂在一块儿,差些不辨药名斤两。   流夏想要接过,却听靳濯元冷言问道:“今日府上来了甚么人?”   早在陆芍烧得不省人事前,就一再嘱咐流夏将送陈姨娘平安送回国公府去。她知道凡是登府拜访的,都一一载录于册,厂督问起,底下的人自然照实回禀。   陆芍也无意隐瞒。   可陈姨娘从未同厂督打过照面,倘或当面碰着,只怕心里畏惧招架不住,反而说些不该说的话,触怒于他。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回府中,静待消息。   流夏明白陆芍的心思,如实回道:“陈姨娘来过一趟。”   靳濯元先是愣了一瞬,厘清陈姨娘同陆淑、廖淮之间的关系,倒也不再觉得奇怪。   流夏这般直言坦诚,靳濯元不疑有他,只以为陈姨娘是想凭着陆芍这层关系,替廖淮周旋求情,他冷嗤了一声,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多时,院内响起几针脚步声,隔着明瓦窗,只见几人身着青色或绿色官服,这里头包括院使、院判,还有两位医术了得的御医,皆是提着药匣步履匆匆地往院子里走。   为首的院使走出一身细汗,入了屋内,站在屏风后,朝靳濯元拱手:“掌印,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   靳濯元召得这样急促,甚至不顾礼法,直接从乾清宫提人,那这躺在榻上的,要么身份矜贵,要么病情危重,他以为二者当是占了其中一件。   却听靳濯元语气凝重地说道:“咱家夫人染了风寒,劳郑院使和各位大人瞧瞧。”   “风...风寒?”   郑院使擦汗的手一顿,虚摸着自己的耳廓,以为自己听左了。   火急火燎地抢了圣上身侧的御医,竟是以公谋私,给自家的夫人瞧病来了。   且榻上那位,不过是感染风寒,马行街上随手逮个医官,都能开出好几个方子,何必兴师动众地将他们四人连拖带拉地从大内弄出来。   跟在身后的三人皆是面面相觑,‘荒唐’二字堵在喉间,想骂又不敢骂。   可是都听闻,靳濯元的冲喜小娘子脾气软,每日被靳濯元磋磨着,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可怜得紧。   上回有朝臣来府里讨主意,亲眼瞧见他的小对食天未亮便端着朝食候在院外。寒冬腊月的天儿,光是站上一会儿都要冷得双股打颤,她手上还端着重物,身上也无御寒的暖炉,就愣是这般生生站着,没有他的指示,楚楚可怜地吹着冷风一动也不敢动。   郑院使听了之后,一阵唏嘘。便开始猜想着,小对食卧病在榻,兴许正是被靳濯元折磨出来的。   “对,风寒。郑院使过来瞧瞧,咱家瞧她面色红热,眉头紧拢,似乎不太舒服。”   郑院使应是,覆上素帕,隔纱诊脉。   他诊完,靳濯元仍是放心不下,依次唤来余下三个太医,四人分隔开来,像是科考答卷一般,一人交了一份药方。   靳濯元懂些医术,细致去对药方上的几味药,确定陆芍当真只是染了风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将郑院使的方子交予流夏,嘱她抓药去熬,自己则在这个间隙,去了趟湢室,确认身上不再沾有寒气,才敢坐在床榻的边缘,覆在陆芍冰冷的手背,将身上极少的热气渡给她。   陆芍拢着眉心,一双手紧紧握着身下被褥,时不时嗫嚅双唇:“难受...”   他一瞧见陆芍那双因难捱而绷直泛白的指节,一颗心心紧紧揪在一块儿。明知高热就是这般难受,还不断厉声质问跪在地面的太医。   “高热总有这么一个过程,待喝了药,便会好些。”   郑院使抬眸,偷偷去觑靳濯元的神色,不过一瞥,竟从他眼底瞧出几分焦急。   他怔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跪得久了,血气不佳,昏了眼。   直至他亲眼瞧见靳濯元从流夏手中端过药碗,将榻上的人儿揽在怀中。   平日里提刀嗜血的手,眼下正托着一碗滚烫的汤药,耐着性子拨动汤匙,舀起一勺后,鼓着嘴,认真地吹着碗里的热气。   众人似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差异之余,皆敛声屏气地盯着那双喂药的手。   陆芍怕苦,在病中尤是,且烧成这幅模样,思绪混沌,原生的小气性悉数涌了上来。   苦涩的汤药才沾上双唇,她便撇过脑袋,不愿去喝。   靳濯元并未恼怒,甚至好声好气地同她说道:“药虽苦了些,喝了身子才会大好。”   汤药送至唇边,生怕自己的话说服不了她,还强调道:“这都是芍芍同咱家说的,不是吗?”   陆芍伸手推了推,还是不喝。   同一个烧得稀里糊涂的人讲道理,显然是起不了甚么效用的。   她拉着靳濯元的衣袖,倚在他的胸口嘤嘤咛咛地哼哧了半晌,以示自己浑身都不舒坦。   靳濯元被她素手一推,手里的药碗差些掀翻。他手腕隐隐发抖,护金玉一般,牢牢捧住手里的药碗,生怕被陆芍掀翻后,炉子里煎的药汤不够,又要等上半个时辰。   “你乖些。”   他沉了语气,想借此吓唬陆芍。   陆芍没被他吓着,却不知是想起甚么,突然溢出泪来。一面推开靳濯元,一面去蹬身上的被子。   动静之大,原先埋首听热闹的太医,齐齐抻起脖子。   汤匙‘叮’地一声,叩在碗沿,他将那碗药重重地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双手抵着她的肩,掰过身子:“陆芍,你喝不喝?” 第62章 厂督给你买蜜甜蜜甜的饴……   太医跪在地面, 按捺不住好奇,一壁抬手拭汗,一壁不忘隔着衣袖偷觑几眼。   比起靳濯元近几年来的恶名, 方才耐着性子劝陆芍喝药的模样显然比平日更可怖。   人们对认知之外的东西都隐隐觉得慌乱不安,直至瞧见靳濯元动怒,郑院使心里才找回些奇怪的熟悉感。   他们暗暗感慨陆芍生来运道不好,汴州那么多贵女,怎么偏偏便挑中了她。跟了靳濯元这样的人, 成日战战兢兢行事, 哪里还有甚么安适的日子。   就算日后侥幸存活下来, 谁又能保证不沾些疯病,放眼诏狱里头的那些人,被折磨成失常扭曲的样子, 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他们也只敢将那一星半点的同情埋在心底, 不敢宣之于口,唯恐榻上的人将心底的那股无名怒火烧连至自己身上。   搁在香几上的汤药左右晃了几瞬, 等不到陆芍答复, 他又伸手端起, 闷声喝了一口, 而后抬起陆芍的下巴, 将自己的双唇贴了过去。   她不似当时病中的自己,乖乖躺在榻上,任由人渡药。烧得嫣红的唇上只要沾了涩苦的药汤,她便死咬着齿关,说甚么也不肯张嘴。   被靳濯元压迫得急了,还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褐色药汁自二人唇角溢开,滴在他才换好的素净的衣襟上。   流夏吓了一跳, 忙跪在地上:“掌印,不妨教奴婢试试。”   靳濯元并未搭理她,只是以舌尖舔舐着陆芍咬过的痕迹,细咂着慢涌出来的血腥味儿。   “这是偏要同咱家对着干?”   陆芍的唇上同样染了一抹赤色,他紧盯着那抹鲜丽,眼底划过一抹贪嗜和激奋。手掌的力道不知不觉地加重,掐着她的下颌,落下几道刺目的指痕。   大抵是被掐疼了,她终于伸手去扒靳濯元的手腕。   “疼...又苦又疼。”   因着高热的缘故,陆芍双眼酸涩,重重地压着,近乎掀不开眼,她恹恹地垂着脑袋,眼底早就笼起雾气,迷蒙成一片。   靳濯元仍是捏着她的下颌,语气凶狠:“知道疼便喝药。”   手腕的劲儿却早已将松了大半,他慢慢地摊平掌心,小心翼翼地托着陆芍垂耷的脑袋。   突然,掌中传来细密的温热,抬起一瞧,她卷翘的睫毛上沾着晶莹,而后愈聚愈多,一颗颗滚落下来。   “你哭甚么?”   闻声,陆芍哭得更凶,好似被人一问,所有的委屈都一拥而上。   她不是被靳濯元凶怕了,只是病中容易多愁善感,时不时便能记起一些懊丧低落的事,尤其是陈姨娘的话,断断续续萦绕在耳边,甫一想起阿娘是为人构陷才病死他乡,陆芍的心口就如刀割一般的疼。   靳濯元最受不住她掉眼泪,她一哭,素日里再冷静自持的人,心里都要起些波澜。他后知后觉自己将话说重了,顿时有些懊恼,后悔自己不该同病中的人置气。   便又耐下性子,替她理着散乱的鬓发,揽在怀中,像哄婴孩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咱家不凶你。”   陆芍并未止住眼泪,只是浑身颤动,也没甚么哭声。   靳濯元这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平日哭时,总是敞着声音哭,不似今日,眼泪淌着,面上却没有多大的情绪,就连声音也是哽在喉间,除了眼泪,整个人都了无生气。   “芍芍。”他心里骤乱,忙喊了郑院使。   郑院使跪在地面,膝盖有些酸麻,起身时有些踉跄,近乎是磕磕绊绊走至榻前。   他复又诊了回脉,大抵是方才郁结积心,病情似乎又重了些。   “掌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盯着香几上那碗凉了大半的汤药:“得先将高热压下,夫人才会舒坦些。”   流夏眼疾手快地奔出屋子,从煨着汤药的炉子里又端了一碗过来。   靳濯元伸手接过,半蹲在榻边,一面舀药,一面低声诱哄道:“芍芍,喝一口好不好?你若觉得苦,厂督给你买蜜甜蜜甜的饴糖吃。”   说罢,也不虚言,立时吩咐福来去买。   郑院使听在眼里,大为惊诧,收起脉枕时,还不忘偷瞧一下。   流夏递来的药碗温温热热的,不是很烫,更谈不上沉重。可平日手握短兵,阴恻狠戾的人,捧药碗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活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靳濯元举着汤匙,缓声宽慰她:“你要的契书咱家已从太后那厢讨要过来了,那是你祖母留与你的,往后你自行保管就是了。丰乐街有几个位置极佳的商铺,我也将它收了过来。只有乖乖地养好身子,才能重新做买卖营生不是?”   他一直都明白陆芍的心思,尤其二人一同去了趟余州,看见她在穿走在瓦舍街巷时毫不遮掩的活俏的眼神,知晓她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不该是拘在提督府里,也不该只拘在他的身侧。   过惯了信手拈来的日子,以为凡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连陆芍也是。   可他头一回觉得仓皇无措,生怕陆芍一旦迈出那方天地,便不肯回来了,连着同情也不再施舍给他半分。   所以他便装作不懂陆芍的心思,依着自己卑劣,将她圈禁在自己身旁。   陆芍有些混沌,并未将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听入耳里,只是隐约听着‘买卖营生’,沉重难抬的眼皮终于轻瞬了一下。   福来很快买来各类甜食,油纸包着琅琊酥糖、状元糖,另一手还拎着几包蜜饯果子。   靳濯元捻着一颗送入她的嘴里。   齿尖碰着甜意,便不再抵触,微微张了嘴。靳濯元趁机将药喂进去,回回苦味刚袭来,舌尖便被琅琊酥糖的甜意裹挟,中和了汤药的涩苦。   一碗药好歹喝了下去,跪在地面的太医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今日受了不少惊吓,尤其是在瞧见靳濯元放低姿态诱哄陆芍时,都同见了鬼一般吓得冷汗直流。   郑院使官衔高,胆子也大,隔着半掩的床幔去瞧躺在榻上的陆芍。她的手被靳濯元拢在掌心,只一蹙眉,就能惹得眼前人频频替她拭汗。   太医院的人也默不作声地静候着,一直等陆芍高热褪去,才由福来领着出了提督府。   马车上,四人突然打开话匣子,齐齐议论方才见闻。   郑院使叹了一声:“果真是我见识少了。”   他突然觉得这陆芍身上带些本事,能牵动靳濯元情绪的人,放眼整个大梁都寻不到一个。   *   陆芍清晨高热,一直到暮色四合,额间的滚烫才缓缓散去。   靳濯元守在屋内,不曾出去半步。是以桌案上密折堆积如山,他一面照看陆芍,一面处理朝中的大小事。   诚顺这几日奔波在外,忙着掌印交代的事,一直至今日才回汴州。甫一回来,便听闻掌印血洗大内,将俞灏一众人缉拿下狱。   他在余州时,便跟着靳濯元查探案子,这里头既牵扯官商又牵扯文人塾师,经手了贩卖私盐、贪税的案子,私下审讯了乡绅塾师。   跟了掌印这么久,再迟钝的人,也厘清了其中错杂复杂的势力。诚顺以为余州的事迫在眉睫,掌印回大内后,应会第一时间将背后所有的势力,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悉数抖落出来。   俞灏其罪当诛,手里头的罪证也足以搅起腥风血雨,掌印却舍近求远,费尽周章的弄了一场刺杀。   他不明其中深意,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嘴。   靳濯元一面掭笔,一面提点道:“咱家手里的罪证皆是自余州而来,倘或拿着这些去定俞灏的罪,余州的行迹便要败露。”   诚顺固然知晓这些,只是败露又如何,‘谋逆’一事迟早是要揭露的。   靳濯元觉得他有些心急:“火候未到,他们不敢贸然谋逆。可一旦咱家行迹败露,便要防着他们铤而走险。狗急了还要跳墙,届时他们困兽犹斗,孤注一掷也未尝没有可能。然而现在仍是多事之秋,北地灾情将歇,流民成片,赋税改革的事又在各县闹个不休,倘或当真动起手来,权势不过在皇朝更迭,居高位者总有受益一方,可叫苦的却是那些甚么好处也讨不着的芸芸苍生。”   诚顺也知晓现下各地并不稳当,周景才从北地动身,又要调转马车去顺州清查赋税,力查贪税。   可这攸关天下的话自掌印嘴里出来,总觉得有那么几分怪异。   因他从来只顾自己爽快,压根不将天下安危,朝纲稳固放在眼里,甚至还巴不得煽风点火,将那朝堂搅得愈乱愈好。   眼下居然思虑起百姓的福祉,实在罕见。   靳濯元瞥了他一眼,笑了笑,语声温吞地说道:“慈福宫那位不能死得太过痛快,最好是温水慢炖着,一寸寸地炖成烂泥。她不是志得意满,以为天下唾手可得吗?那便先由她,待她以为天下尽可收入囊中之际,再敲烂她的脊骨,让她亲眼瞧着触手可及的东西复又落回咱家手里。”   真正运筹帷幄的人,非但能掌控局势,还要让局势契合自己的心意。   他说得云淡风轻,诚顺听得冷汗直流。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靳濯元记挂陆芍,不欲多言,便暂时搁下手里的狼毫,踱步至榻前,去探陆芍的额间。   高热没有反复,他便松了口气。   屋外愁云惨淡,冷白色的雾气袅袅盘桓,眼瞧着该到用药的时辰,他便想起身吩咐流夏将煎好的药端来。   才走一步,榻上的人儿忽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第63章 想不认账?……   衣袖蹭着手背, 向下抻了一抻。   靳濯元顿住步子,垂眸盯着那双毫无血气的手,缓缓转身:“醒了?”   陆芍瞬目, 眼皮仍有些沉重,却较先前好了许多。她侧首望向明瓦窗外阒黑的深夜,记不得自己睡了多少时辰,便启唇虚弱地问道:“我睡多久了?”   靳濯元蹲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褥:“大约八个时辰。”   她‘嗯’了一声, 一手撑着床榻, 想要起身。靳濯元一面扶住她的身子, 一面取来引枕,垫在她的腰际。   “我让云竹煨着甜粥,端来时, 你喝些暖暖身子, 垫垫胃。喝了粥再用药,这样会舒坦些。”   陆芍高热才退, 身上余有酸痛, 她倦倦地倚着引枕, 垂目盯着靳濯元那双替自己掖被的手。   见她神色僵愣, 靳濯元才落定的心复又悬起。   他实在不知陆芍怎么了, 原先虽惧怕他,同他置气,眼底的生气活泛却从未消泯。自高热至现在,她总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仿佛在心里忖着甚么悲戚的事,愣生生地将自己与外界割裂开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温热的雪腮,带着怜惜与忧切:“今日怎么了?还有甚么不舒服的地方?”   她只是缄口摇头。   从得知阿娘遭人谋害的真相, 不过短短八个时辰,沉睡的时候不觉得意乱,愈是清醒,心里的躁郁才愈发清显,愈发难以接受。   靳濯元拿她没法,眼下也不是逼问的时候,只好起身:“我去端甜粥。”   陆芍没甚么胃口,直言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些。”   他立马接过陆芍的话,不由分说地抽出衣袖,转身绕过屏风,推开了屋门。   门缝拉得极小,却仍有冷风吹入,陆芍盯着他离开的身影,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她一遍遍回想陈姨娘说的话,阿娘遭人谋害,是王氏下的计策,而是父亲冷眼旁观,并没有彻查此事的打算,反而助纣为虐,顺着王氏的心意,将阿娘送至鞭长莫及的余州。   就连自己从余州北上,也不是父亲顾念温情,而是国公府寻人替嫁,一开始就是一张编织好的网罗。   她心里寡欢,眸底酸涩不止,却再也没有落泪的力气。   不多时,屋门复又声响,靳濯元披着狐裘,端着甜粥和汤药,朝她这处走来。   一旁还放着一小碟酥糖。   汤药气味儿浓重,直冲鼻尖。陆芍抬手掩住半张小脸,眉头显而易见地拢在一块儿。   靳濯元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记起午间喂药的事,只觉得自己下唇仍在隐隐作痛。   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惹得陆芍掀眼朝他望去。   他的薄唇上有一块破皮的浅红齿印,喂药时,被陆芍咬的。   陆芍瞧着瞧着,便将午间的事悉数记起,面色一赧,立时调转视线。   “想不认账?”   靳濯元在榻前的嵌玉镶鎏六方凳上落座,一面调侃她,一面吹着甜粥上的热气。   白生生的小脸上终于蒸腾出一抹血色,不多时,好似记起甚么重要的事,眼底总算有了些细闪的弱光:“厂督,你午间说的话,作数吗?”   靳濯元舀粥的手一顿。   见她眼底浮着希冀,像是薄脆的瓷盏,一不留神就要摔个粉碎,他心中不忍,便将汤匙递至她唇边:“喝完,便作数。”   陆芍撑直身子,云锦褐色的锦被自双肩滑落,她生怕厂督反悔,便直视着他的眼,当堂对质一般,一字一句问道:“绣坊的契书当真能落回我的手里?厂督不再将我圈在府中?我能做自己的买卖营生了?”   靳濯元手忙脚乱地扯住被褥,生怕她受凉,又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这幅口吻同谁学的?”   陆芍乖乖地拢紧狐裘,只一双眼巴巴地望着靳濯元。   靳濯元叹了口气,妥协道:“养好身子才行。”   陆芍重重地点头,双手一伸。   “要什么?”   陆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手里的甜粥递给自己。   虽然并未有甚么胃口,但因厂督的几句许诺,她还是将甜粥喝得一滴不剩。喝完粥,她又伸手,这次要的是契书。   靳濯元却将汤药递至她手上:“还有药。”   陆芍捧着褐色的汤药,轻轻一晃,难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阖,双唇贴着碗沿,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下去,喝完后又皱着一张脸,向他讨糖吃。   靳濯元从小瓷碟里捻出一颗酥糖,送至她唇边。   温热的舌尖触及他的指腹,轻轻一扫,沾上湿濡。他轻捻着指腹,掀眼去瞧勾人而不自知的小姑娘。   他只穿着一袭中衣坐在矮凳上,见她由苦转甜的神情,觉得有趣,便起身在床檐处落座。   身侧被褥掀开一角,靳濯元曲指敲了敲床檐,示意陆芍给他腾个位置。   二人比肩坐在榻上,静默无声地盯着床尾。   靳濯元握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放在自己腿上:“今日陈姨娘来过了?”   陆芍知晓这事瞒不了他,如实点点头,只说了陆淑的事,暗暗隐去了呕心抽肠的后半段话。   靳濯元捏着她的指尖:“你有甚么话想要问我。”   陆芍迟滞了半晌,扭头去辨他的神色,分明是瞧不清喜怒,乍一听却有些让步的意味。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都能问吗?”   油灯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容颜,陆芍偏头的动作,落在床幔上,像是偷偷亲吻靳濯元的脸。   靳濯元稍稍侧首,遮住大半的光亮,他低低‘嗯’了一声,这话的意思,便是容许她求情。   陆芍记得同陈姨娘之间的商洽,陈姨娘已将过往之事悉数告诉她,她自然也要为大姐姐的将来搏上一搏。   “廖淮这人如何?”   “你不问你大姐姐的事,反倒来问咱家一个朝臣的秉性。”   陆芍进了热食和汤药,神色渐佳,头脑也跟着清晰起来:“这事原本就不当牵扯至大姐姐,只因她嫁入廖府,夫妇二人荣损一体,这才有了牵连。只要大姐夫没事,我大姐姐自然跟着无虞。”   说完,身子仍有些虚弱无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靳濯元认可地点头:“廖淮年纪轻轻便能官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身上自然有些本事。且咱家在督朝时,曾听他举劾官吏,说话语无谄谀,目不斜视,倒是个刚直的人。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在朝中立势。”   陆芍没料到他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以为廖淮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便又问道:“那厂督为甚么还将他扣押起来?只因他是俞灏的手下吗?”   这丫头句句问在点子上,他倒像个听凭审讯的罪犯,任由她问话。   “咱家拘着你,眼看也没拘住。朝中的事你知道的不少。”   陆芍心虚地垂了垂眼,这些话都是在宁安殿偷听来的。她非但知晓厂督有意对付俞灏,还知晓宫内那场人心惶惶的刺杀也是厂督亲手布下的局。   她不敢明说,生怕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便只好说:“外头都传厂督捉了俞大人,连着同俞大人亲近的,一并落在狱中。姨娘也是听了风声,心里没主意,这才寻上门来,我是从姨娘口中得知的。”   靳濯元不疑有他,认真回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遇到重大案子,需同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这般重要的官署,长官都御史出了事,哪有不清查整个都察院的道理?咱家总不能因为廖大人是芍芍的大姐夫,便徇私枉法,偷偷将他放出去吧。”   陆芍仍有些忧心:“那大姐夫在俞灏底下办事,若要撇清关系,恐怕...”   “廖淮心里倘若有秤,便是知轻重的。”   话都说至这个份上,陆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立时放人怕是不太可能,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往后仕途如何,便要看廖淮心中的那杆秤了。   靳濯元盯着她寡欢的眉眼,又添了一句:“眼下这个场面,拘在狱中兴许也不是坏事。”   这句话算是颗定心丸,廖淮的事大抵只是些小风浪。陆芍松了口气,只想着明日将这消息递给陈姨娘,那么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便算落地了。   二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说着话,有股岁月静好的意味。靳濯元难得心情好,由着她问东问西。   陆芍问完旁人的事,终于将心思落回自己身上。   她从靳濯元手中接过绣坊的契书,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沉淀的字迹。最终将指尖停留在‘余州’、‘岁绵巷’几个小字上,她愣了神,记起陈姨娘说的那句话。   “若要查,兴许只能从余州的那几家医铺下手。”   然而现在远在汴州,她便是有意去查那几家医铺,也是鞭不及腹。但是阿娘枉死在外,她知晓了一切,便不会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魏国公府她是再不会回去,冲喜一事便算是将过往的生育悉数抵消。往后她再不会顾及国公府的兴衰转而替太后办事,只想一门心思地集齐罪证,让王氏获罪,得到应有的刑罚。   自己则远走小县,开个绣坊,粗茶淡饭,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思及此,她将目光落在厂督的身上,尽管觉得厂督应承的可能极小,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厂督,祖母的绣坊许久未有清扫,我能回去看看吗?” 第64章 芍芍,你有没有一点点喜……   言罢, 屋内静默许久。   靳濯元身子后仰,靠在如意云锦的大引枕上,缓缓松开陆芍的手。   “你才从余州回来。”   陆芍见他面色不霁, 心里了然,便借机退让道:“我不去,可以唤流夏过去瞧瞧吗?她原先就是同我一道自余州来的,在绣坊做过活计,料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由她替我去瞧, 我能安心不少。”   要查医铺的事, 总要有人回余州。   她明知出了逃跑一事,靳濯元不会轻易放她回去,所以她只是先给他一个难以接受的请求, 再在这个请求上退让一步。   两相比较之下, 比起应允她回余州,让流夏替她回去瞧瞧, 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靳濯元就着油灯, 侧首去瞧她那张突然能说会道的小嘴。她的双唇没有刻意涂抹浓朱, 恢复了些血色后, 带着温淡的薄粉。像清水芙蓉。   “咱家若是不允呢?”   “厂督。”   她突然语调上扬, 在被褥下轻握住他的手,又将他指头一根根掰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小手塞了进去。   掌心传来一阵轻柔的细痒,靳濯元低首去瞧拱起的被褥,下一瞬,陆芍便撑起身子,倾身上去, 在他薄唇上落下一吻。   温温热热的,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柔软。   “现在惯会同咱家讨价还价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不是笑陆芍,而是笑自己。   笑自己分明看穿陆芍的小伎俩,却仍要一头扎入其中。   陆芍坐直身子,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她只记得,回回有事求厂督,厂督总要对她说‘咱家又不是开善堂的’,久而久之,她便以为,厂督不作赔本的买卖,要从他手里得些好处,自己也该还给他些甚么。   靳濯元一笑,她便觉得有些羞恼,正欲拉过褥子侧身躺下,靠在引枕上的人突然直起身子。   陆芍警惕地后挪:“做甚么?”   靳濯元瞥了她一眼,扯出被她压在身下的褥子,将她露在外边的身子严严实实的裹住。   “盖好。”   陆芍被他团成密不透风的卷儿,不该露的地方一点儿也没露,险要闷出一身热汗。她不太舒坦地转了转脖颈,下一瞬,小脸被人扳回,带着凉意的吻落在她唇上。   她想伸手去推,双手被卷在褥子里,压根动弹不得,只好断断续续地唤着‘厂督’。   “嗯。我在。”   靳濯元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极尽温柔。他并未加深这个吻,只是简单地触碰厮磨,感受陆芍双唇的清甜柔软。   雪中春信的香气迷绕在鼻尖,陆芍浑身裹着褥子,浑身蒸腾着热意,眸底渐渐含笼烟雾,她下意识地张嘴,去回应他的吻。然而她才伸出舌尖,触及他的薄唇,靳濯元便缓缓松开手,从她唇上撤离。   陆芍睁着迷蒙的眸子,盯着靳濯元唇上沾着的香津,腾然一下红了脸。   靳濯元很是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抬手去抚她乌缎似的长发,然后一把扣住她的脑袋,吻了上去。   陆芍心里颤悠,因着羞恼挣扎了片刻,而靳濯元手劲了得,不容许她偏开分毫。   炽热的吻紧紧压迫着她,撬开齿关,一寸寸加深,逼她松开最后一道防线。   靳濯元不讲甚么技法,却懂甚么叫以退为进。   陆芍招架不住他的撩拨,又已背靠墙面,退无可退,便只好放低姿态连连告饶。   他会停下动作听陆芍说话,故意等她喘息,然后回回不待她说完话,便又将话堵了回去。破碎的求饶堵在唇间,只偶尔跃出几声。   如此反复几回,陆芍疲累地倚在他的身上,已没了说话的力气。   靳濯元下榻替她斟了一盏热茶。   她捧着茶盏,一口气喝完。喝完后仍觉得口干舌燥,便又伸手要了一回。   靳濯元盯着她抻直细长的脖颈,记起她初来提督府时,若不是自己重病在榻,伤在臂膀提不起手,她这细腻的脖颈恐怕早就折在他手中了。   “芍芍,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盯着陆芍喝水时不断起伏的脖颈,伸手尚未触及,陆芍那厢就因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被水呛着,连着咳了好几声。   靳濯元眸底暗色涌动,在她一声声的咳嗽中愈发浓厚。   陆芍触及他的目色,心虚躲闪了一下,她垂首摆弄手里的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转了个圈:“厂督怎么问这话?”   她当下只想着收集罪证,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且‘喜欢’当是怎么样的,她也不知道。   靳濯元见她眼神躲闪,便消了追问的念头。他夺过茶盏,搁在香几上,剪了油灯,又替陆芍放下床幔:“早些睡。明日嘱咐流夏收拾收拾,回余州去。”   陆芍顿时喜上眉梢,乖乖地睡下。   雪落了一日,刺骨的冷风吹得门窗齐响,一片萧瑟。翌日清晨,天光破云而出,铺在莹白的雪地上,反照着整个屋子,从门窗的缝隙中缕缕钻入。   流夏怕耽搁喝药的时辰,不敢让陆芍多睡。差不多待天亮透,便和云竹端着晨时叩门入内。   落雪天不见有多冷,雪化的日子却好似要将周身的暖意都抽走,陆芍生了场病,身子有些畏寒,流夏不敢懈怠,将衣裳一件件烘烤暖和了,才敢往她身上穿。   夹棉的袄子套了一件又一件,陆芍知晓她昨日受了不少惊吓,心里歉疚,便任由她折腾。   用早膳时,流夏和云竹谁也没有提起昨日的事,二人好似私下说定一般,尽挑些松快有趣的小事哄她开心。   陆芍有所察觉,知晓她们二人出于好意,却是阿娘的事摆在眼前,她实在没法忘怀。   又吃了几口,便撂下筷箸:“云竹,我觉得有些冷,门窗可都掩实了?”   云竹绕着屋子,将那几扇半敞的明瓦窗推上,确认屋子严严实实,才上前回道:“都掩实了,夫人若觉得冷,云竹再去添些炭火。”   “不必添。我是有话要同你们二人说。”   言罢,她直起身子,踱步至妆台前,从妆匣内拿出折叠好的契书,交在流夏手中:“这是绣坊的地契。”   流夏愣了会神,尚未反应过来,直至瞧清契书上的字迹,才惊喜地红了眼眶。   “拿回来了?绣坊拿回来了?”   陆芍点点头,将昨日厂督给她地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流夏。说完还松了口气,低声呢喃道:“往后国公府的事同我再无干系了。”   流夏本身就厌烦魏国公府后宅里的那些事,却因自家姑娘同魏国公有撇不开的血缘,从来不敢置喙。陆芍能想通,不再忍气吞声,她自然替她开心。   只是沈姨娘的事牵扯到王氏,王氏是魏国公府执掌中馈的主母,陆芍若想替沈姨娘申辨冤屈,到底还是得同魏国公府牵扯一段时日。   她正为此事担忧,便见陆芍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袋银钱。   银钱交在流夏手中,又寻了笔墨,在桌案上提了几家医铺的名字:“这段时日,你回余州一趟。借着清扫绣坊的明目,去这几家医铺,私下打探一下十五年前的旧事。”   昨日陈姨娘道出内情时,流夏也候在一侧。她知晓这几家医铺分布在引河街岁绵巷一带,这一带的人但凡有个伤痛,请医官时,总是逃不开这几家医铺。   说完,生怕流夏是姑娘身,一人行事不便,便寻了张素净的信纸,坐在官帽椅上掭笔落字。   “倘或一人势薄,实在走投无路,便去寻淮安哥哥帮衬一二。”   流夏捧着书信银两,瞧见陆芍认真落字的模样,暗暗感慨自家姑娘好似定了心性,一步步挣脱荫庇,伸手去够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觉得这是桩好事,却不免有些担心。   拿着信,流夏也没多呆,依着陆芍的嘱咐,立时回自己的屋子收拾细软。   屋内只剩陆芍和云竹二人。   陆芍在妆镜前落座,随手拨弄妆镜前那只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   这只妆奁是祖母买来给她收纳银饰用的,里头装着莹亮的银镯,还有先前出阁时摘下的一小块于阗白玉的坠子。   坠子经圆雕后,镂刻了藤花葡萄纹,小小一枚,清新淡雅,以细红绳缚住。   陆芍自幼挂着,白玉坠被她养的通体莹润,瞧不出岁月的迹象。她掌心微敛,心口隐隐作痛,祖母说,这是母亲留与她唯一的物件儿。   云竹见她神色欠安,生怕高热反复,立时将炉子吊煨着的汤药倒出,呈给陆芍。   陆芍蹙着眉头,还未喝便觉得舌尖泛出苦味。她高热已退,身子也不乏酸,本不欲喝,后来记起厂督的允诺,这才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喝完后含了颗酥糖,堪堪压住喉间的涩苦。   云竹收拾好药碗,仍见她紧握那块坠子,便开口问道:“夫人,可要云竹帮你戴上?”   陆芍点点头,将坠子交在云竹手里。   云竹对着妆镜比对位置:“这块坠子成色极好,一瞧便不是俗物。”   陆芍戴久了,似成了一种习惯,倒是从来不曾想过阿娘的这块于阗白玉自何处而来。   如今在汴州呆了一段时日,也瞧过不少流转于大内和官宦人家的金玉,后知后觉这块于阗白玉质地极好,镂刻的工艺更属上乘,当是勋贵人家的赏玩之物。   阿娘母家门第败落,入了魏国公府也不过是姨娘的地位,这上好的于阗白玉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   陆芍望着镜面出神,骤然生出打探玉坠来历的想法。   云竹替她戴好,一刻也闲不下来,便问:“夫人,我还能做些甚么?”   她伺候陆芍的光景短,好在头脑伶俐,忠心无二。虽是替提督府办事,却一心向着陆芍,一门心思替她分忧,   陆芍也知道这丫头的秉性,许多事并未瞒她:“今晨厂督拘了都察院的人,该抓的都抓了,此事也算告一段落。我料想不多时,各家官人官眷都该放回府去了。明儿初二,是回府省亲的日子,你去库房备几份礼,陪我回趟国公府罢。” 第65章 登徒子   流夏回余州的事昨夜便同厂督提过, 不作隐瞒。但是回国公府一事,是清晨才有的主意,陆芍尚未来得及同厂督明说。   云竹有些顾虑, 生怕日后厂督拿这桩事为难陆芍。   照理说,初二这日同出阁回门一样,当是成双成对才显情浓和满。   陆芍知晓厂督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所以并未过问。然而云竹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是晚间提上一句才更加妥当。   “你先去备着。待厂督回来, 我再同他说。”   有应允在先, 陆芍也不怕厂督食言, 不放她出门。做买卖营生都可以,年里回府省亲当是不成问题。   云竹嗳了声,从屋内退了出去。   厚重的毡帘自两旁垂落, 阻隔外头刺骨的寒意。   陆芍枕着玉笋般的小臂, 倚在醉翁椅上,望着落地花罩镂刻的纹饰出神。她知晓阿娘的事不能急于一时, 便迫使自己定下神来, 好好思虑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一直到用午膳的时辰, 陆芍还卧在醉翁椅上聚神谋划后路, 丝毫未觉屋门被人推开。   黑色皂靴踩着凛寒的雪沫, 踏入暗红的绒毯。她垂着眸子,视线顺着修长的身形一路向上,张扬的织金曳撒晃入眼帘,还未瞧清面容,眼前的人便蹲下身来。   仿佛被清雪洗濯,周身不沾煞气,瞧见陆芍面色红润, 便心情大好,眉清目朗地勾了勾陆芍的下巴:“在想甚么?”   不过是长指曲起,轻轻一勾,恍如柳芽点水,虽转瞬即逝,却泛起有迹可循的涟漪。   陆芍被他轻佻的动作勾得回神,很快坐起身子,近乎脱口而出道:“登徒子。”   靳濯元平日没少被人骂,却头一回被人骂‘登徒子’,他不恼反而觉得有些新鲜,抓着陆芍柔嫩的指尖揉捏把玩着:“外人骂我‘邪魔’是因为我杀人无数,芍芍骂我‘登徒子’是因为甚么?”   陆芍被他抓着手,逃不开,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时,发觉他眸底澄澈,似乎很认真地再同她探讨这个问题。   她有些恼意,分明是佻薄玩忽的话,到他嘴里便有种虚心求教的执拗劲儿。   “你说是因为甚么!”   她挣扎着抽手,身下的醉翁椅不合时宜地摇晃了几下。她身子歪斜后仰,差些一头磕在木扶手上,还是靳濯元眼疾手快,腾出掌心垫在木扶手上,托住了她的脑袋。   手掌被她脑袋磕着,传来锐利的疼痛,靳濯元倒吸一口凉气,抬手在她后脑勺处轻轻拍了一下:“被骂登徒子的是我,你恼甚么?”   陆芍听着他的歪理,险要被他带跑。然她很快反应过来:“可是被登徒子欺负的是我呀...你说我恼甚么!”   靳濯元抬了抬眉,见她步步迈入自己的圈套,便又循序渐渐地问道:“凡事讲究一个罪证。你要往我头上按罪名,总要事无巨细列举我的过错才是。那你同我说说,我何时欺负你了?怎么欺负你了?欺负你哪里了?”   眸底肃正,语气严谨认真,像是审讯罪犯,不肯放过任意一条错漏之处。   被他的神色一唬,陆芍当真开始回想他欺负自己的过往。   眼神也随着心底的回想,一一略过靳濯元的微抿的薄唇、撑在两侧的长指。愈往深处想,一张小脸逐渐浮现赧色,连着耳根脖颈都一道染得通红。   她没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控诉着眼前这个恬不知耻的人。   “盯着我的手指做甚么?”   靳濯元抬手,抚上她带着烫意的雪腮,而后一路向下,摩挲着红润饱满的双唇。   陆芍咬了咬牙,本不欲同他探讨这个话题 ,可靳濯元总是有办法牵动着她,循循善诱地问出话来。   仿佛有种,你说,我改的彻悟。   直至她将那些话一一控诉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落入靳濯元的圈套。他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单单想看她恼怒脸红!   陆芍踹了他一脚,嘟囔着:“老奸巨猾的臭狐狸。”   她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招架得住奸诈刁猾的东厂提督。   靳濯元笑了声,抓住她的脚腕,轻拽了一把,然后举起陆芍,让她挂在自己身上:“过来用膳。”   他这几日政事繁忙,两头奔波。一壁处理都察院的事,一壁紧跟周景清查赋税的进程,有时还要嘱咐诚顺盯着余州那边的动向。料理完这些,通常漏尽更阑,他生怕吵着陆芍,便一直在书房歇着。   饶是如此,也要抽出时辰,盯着陆芍用膳。   午膳都是些清淡寡味的,靳濯元懂得医术,知晓高热之后应当吃些甚么,特地将那些补气地羹汤舀在小瓷碗里,堆在陆芍面前。   陆芍盯着面前的汤汤水水,只觉得肚腹里头没有油烟,吃甚么都不香。本生不大挑食的人,眼下只拣羹汤里头的牛肉粒吃。   眼瞧着她把进补的食材都撇在碗里,靳濯元蹙了蹙眉,握着她的手舀了好大一勺羹汤,亲自送至她唇边:“不许挑食。”   陆芍大抵是先前被他问恼了,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回嘴道:“厂督也挑食。”   靳濯元被她的话噎着,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好发作。便松开陆芍的手,转而拿起面前的空碗,给自己舀了羹汤。   像哄小孩儿似的,他吃一口,陆芍跟着吃一口。   吃到后来,二人似在赌气,胜负欲上来时,愈吃愈多。一顿午膳,吃得极为安静,却又争锋相对,席面少见没剩残羹。   云竹和福来伺候在一侧,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不通时宜地弄出声响。   陆芍这厢腹胀,靳濯元也不好受。   他今日吃了不少先前没吃过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以一碗酒酿圆子落得下乘,输与陆芍。   陆芍捻着帕子抿嘴,趁着自己扳回一城,便借机同他说了要回国公府省亲的事。   靳濯元肚腹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但是记得自己的应允,并未阻拦陆芍。他点了点头,记起一会儿还要往诏狱走一趟,生怕自己这幅模样遭不住车马颠簸,便站起身子,在院子踱步消食。   *   翌日清晨,天还灰蒙,陆芍便从梦中转醒。   大抵是许久未有回府的缘故,陆芍虽然心冷,却仍有些情怯。横竖睡不安稳,便就着油灯摸索着起身,唤来云竹伺候她梳洗。   正旦甫过,除了街上最热闹的酒家依然门扉洞开之外,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贩总算可以北窗高卧,和至亲好友围聚在一块儿,烧肉酌酒,慰藉劳累的一年。   檐下的红灯笼燃了一夜,当下灰烟消散,寂寥地在冷风中打悬。   魏国公府两侧柱子上张贴着红联,门前虽有过年喜庆的氛围,但是石阶上余雪未扫,只匆忙落着几个脚印,以彰局促。   门童瞧见她的车马,立时迎了上了。   进了府门,院子内倒是有不少清扫地砖的粗使丫头,每个院落近乎都摆着一个祛尘辟邪的火盆,柏枝柴在卷扬的火星中噼啪作响。   仍是先前在清梨院伺候她的张妈妈出来迎她,搀着她的手往火盆处走:“夫人和公爷昨日清晨才回府,受了好一通惊吓,回来后边嘱咐底下的人各院烧起柏枝柴来,入府的都要从火盆上跨过,这样那些污邪之气才不会带进屋子里去。”   陆芍猜想大抵是宫宴上的弄得阖府人心惶惶,这才藉着柏枝柴祛除晦气。   她提着裙摆,不作辩驳,只问了声:“父亲母亲可在府中?”   张妈妈蹲身替她掸去裙摆上灰烟:“自然是在的。今日大姑娘也回来了,都在里头聚着,就差四姑娘了。”   “大姐姐也来了?”陆芍略有讶异。   她私逃那日被厂督逮个正着,带回提督府中。原先还担心大姐姐的去处,后来福来才同她说,那夜大姐姐并没有被牵连,还是厂督要了步舆,将人送回廖府去的。   国公府上下都受了惊吓,然而这惊吓只是虚惊一场,实际上并无痛痒。   反倒是大姐姐,心中当是积郁深重。   廖淮入狱的消息,一早便在上京官宦人家遍地传开,他尚有官职之时,便被陆婳冷嘲热讽,眼下落魄失意,那些抻直脖子看戏的人还不知说出甚么难听的话来。   裙摆上的烟灰尚未抖清,陆芍顾念大姐姐怀了身子,心里焦急,立时领着云竹往花厅走。   厅内形势近乎一目了然,陆婳倚在圈椅上,兴致大好地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王氏则眉眼含笑地喝着热茶。陆淑那厢只是捻着帕子,拼命压着陈姨娘的手,不欲同她起争执。   屋内的人瞧见陆芍,先是摁着扶手将要起身,瞧见她独身一人回府,便齐齐敛起笑意,眉梢凝霜,没甚么好脸色。   只有陆淑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侧的圈椅上带。   陆芍给王氏和魏国公见礼,王氏尚且还会装模作样地颔首浅笑。只有魏国公始终俨乎其然,甚至还出言讥讽:“你还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人?”   她半屈着身子,迷惘地望向魏国公。   换作先前,她早就凝神反思,反思自己是否做了甚么错事惹父亲不高兴。   今日却不愿去猜他话里的意思,直接站身问道:“父亲这话是为何意?”   魏国公目色凛然,仗着她身侧没有司礼监的人,直接苛责道:“你既能带你大姐姐出宫,为甚么漠视你母亲和二姐姐的安危?当着众多官眷,弃她们于禁军重围不顾!   他挥掌拍在桌面,震得桌面上的几只茶盏哐啷作响。   王氏捻着帕子,捂在胸口:“好端端团圆的日子,你少说些罢。我平日待芍芍不薄,她哪里会背义负恩,弃我们于不顾。不过是事出紧急,她同淑儿捱得那样近,自然先记起淑儿。横竖我们都平安回来了,这事不过被那些个女眷嚼嚼舌根,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魏国公被王氏牵着鼻子走,一听这话,指着陆芍,当下起了争执:“你以为后宅的事同堂前没有关系?那些个女眷说话夹七夹八,你且瞧着这事要在满朝官僚中传遍!她这是要下谁的脸面?她这是下我的脸面!是想要满朝文物皆知我后宅不睦!”   王氏偷觑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陆芍,打圆场道:“东厂那位,你我心里没数吗,她一才出阁的姑娘,哪里敌得过厂督一句话。能保淑儿出来已然是尽了天大的本事,否则她既保了淑儿,能亲眼瞧着淑儿的夫婿被厂督平白落入狱中,在阴黑湿冷的狱中吃受苦头吗?”   话音甫落,陆淑便从圈椅上起身,将她的话堵了回去:“夫人不必打着我替我委屈的名头,离间我同四妹妹的关系。”   陆芍拉着她的手,轻轻拽了拽,生怕她胎气不稳,伤了根本,又给她递了眼神,示意她宽下心来,廖淮的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抚慰了陆淑,她才目若冰霜地掀眼,越过面色青白的王氏,朝魏国公那处望去:“原来父亲也知道府里后宅不睦。”   她今日也不是团头聚面来的,只是想借此探探魏国公的态度。倘或她将阿娘遭人谋害的罪证摆在他面前,他是会交由衙门审理,还是会装傻充愣地囫囵揭过?   眼下似乎问都无需问,光从方才的那番话,便能知晓他心底的那些个想法。   这句话被陆芍单独拎出来,魏国公面上挂不住,心里也有些发虚。   然而这些情绪一闪而过,甚至都不应当摆在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他怒气十足的袖风:“你这是在质问我?”   在没拿着王氏确切的罪证时,她绝口不提阿娘的冤屈,只是就今日发生的事质问魏国公道:“前段时日我不在府中 ,二姐姐不顾礼法冒失莽撞地冲到提督府质问我的去处。没见着我的面,便在贵女中四下编排流言,这话传到太后娘娘的耳里,太后娘娘疑心我的动向,扣了我院中的流夏和云竹,我在宫中周旋的时候,也不见父亲站出来替我说话。”   说着,她瞥了陆婳一眼,将她那些蠢不自知的行迹悉数抖落出来。   “早前二姐姐便当着父亲的面顶撞了司礼监的人,那一掌非但没给二姐姐教训,还促她变本加厉。眼下既招惹了东厂的人,又触了太后的怒气。丢国公府脸面的不是我,应当是二姐姐才是!”   魏国公显然不知道陆婳背地的小动作,听了陆芍的一番话,先是被她的气势吓着,随后便将怒火转至陆婳身上。   陆婳也不退让,瞪圆了眼同陆芍对峙:“她明知我同指挥使司的嫡次子说了亲事,还着人断了李耽的一只手,是瞧着他左腿不良还不解气,非要他浑身残瘫才肯罢休。你安得甚么心思我还不明白吗?自己过得不如意,便要全天下的人跟着你糟心!”   陆芍早就见过她二姐姐颠倒黑白的本事,凭着一张伶牙俐齿给她泼了多少脏水。她丝毫不恼,将她那几分急促不安转为从容迂缓:“你要说李耽的事,那我便同你好好算算。同李家的婚事板上钉钉,你逃脱不掉,便央着三哥哥带李耽上街,好在一旁偷瞧。正巧那日我出府置办些物价,你瞧见我的行迹,便想将醉酒的李耽引至我的头上。他在棋馆时欲对我动手脚,亏得三哥哥头脑清晰,将我护在身后。倘或真教你得逞,你既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检点,也可借机退掉李家这门婚事。”   “你胡说甚么!”   陆婳上前,作势要去扯她的衣襟,陆芍反扣住她的手,将她往一旁甩。   “三哥哥就在一旁瞧着,李耽的证词,也记录在卷宗,是他亲自签字画押的,二姐姐若是不信,对簿公堂也未尝不可。”   陆芍说话有条不紊,适如其分,瞧着不像作假。   还未等王氏心急,魏国公率先阻拦道:“还对簿公堂,甚么事不能院子里解决,非要闹到人前,教满京皆知这些腌臜事你才开心?一个两个都不让人安生!今日是回府省亲,你当是甚么?升堂断案吗?”   陆芍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她饶是自己占尽情理,在父亲这处仍要落个不是。实难想象,阿娘当时屈衔冤衔,受了多大的怨气。   然而还未等她张口辩驳,花厅之外便传来敲金击玉的声音。   “岳父大人好大的威风啊,可是昨日的审讯太轻省的些?”   靳濯元踩着石阶,修长的身影被金光拉长,黑漆漆地压在地面,予人一种极为强劲的压迫感。   他今日未穿那身醒目的坐蟒曳撒,只穿着漆黑色的襕袍,外罩一件狐皮大氅,周身没有多余的颜色,却张扬得令人挪不开眼。   直至走进,又被他凛然的气势吓着,纷纷调转目光。   陆芍也心虚地垂下眸子:“你怎么来了?”   靳濯元迈过门槛,甩落衣袍,那猎猎的袖风不知是甩与谁听得。   他先是在陆芍身侧站定,抿嘴盯了她半晌,盯得陆芍头皮发麻,才缓缓挪眼,眼风恣意横行地扫过王氏,落在魏国公的脸上。   “有甚么难事,不妨让小婿替岳父断上一断?”   边说,边拉着陆芍的手,毫不客气地在圈椅上落座。   魏国公自然赔笑说不用。   靳濯元却‘啧’了一声,似是责怪魏国公见外,他把玩着陆芍的手,反复揉捏她指腹的柔软,捏得她吃痛回神,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岳父不会忘了小婿是做甚么的?” 第66章 小没良心的   魏国公早已被他那两声‘岳父’吓丢了魂, 他虽将陆芍送去提督府冲喜,却从来没想过要跟靳濯元攀上甚么姻亲,眼下靳濯元坐着, 他站着,场面很是滑稽。   然他还不敢顺着靳濯元的话喊他一声‘贤婿’,只在嘴上说着公门中人的场面话:“掌印怎么来了?”   语气略显单薄,靳濯元不吱声,花厅不复争闹, 静了下来。   他意犹未尽地把玩着陆芍的纤指, 眼神缱绻地望向陆芍:“自然是陪夫人回来省亲。”   陆芍从来未在外头见过他这幅模样, 猜不透他心里想着甚么,但是自他迈入花厅的那刻,起伏的心绪突然平缓下来, 似乎是寻着倚仗一般, 再不用独自捱着。   她也轻轻捏了捏靳濯元的指头,力道不大, 细细痒痒的, 有股子撒娇求好的意味。   靳濯元仍气她今晨把他落在府中, 便故意当着众人, 附耳问陆芍道:“你捏我手做甚么?”   湿薄的热气自冷泉上拂过, 小姑娘莹白的耳廓立时染成娇艳的绯红。   花厅拢共就这般大小,饶是放低声音仍不免将他附耳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各有脸色,尤其是王氏和陆婳,在瞧见靳濯元迈入花厅的那一刻,面上嚣张的气焰便被人生生掐断。   二人皆以为,陆芍入提督府冲喜,犹如羊入虎口, 讨不找半分好。可方才瞧见靳濯元情浓意绵地同陆芍说话,她们只觉得眼前这位说一不二的掌印大人,似乎同外头谣传的不大一样。   魏国公也沉着声音唤了一声‘芍芍’,本着为人父的自觉,示意她在人前收敛着些,不待陆芍反驳,靳濯元便敛起笑意,语气生冷地回道:“岳父自家后院都料理不干净,反倒插手来管我的事?”   魏国公无地自容地碰了碰鼻子,气势消了大半,他在官场周旋了这么久,猜着靳濯元话里头的意思,也不敢再同他打马虎眼,很是谦和地回道:“今日教掌印见笑了,小女年幼不明事理,往后我定将竭力看管,不教她惹是生非。”   “年幼?”靳濯元瞥了一眼躲在王氏身后的陆婳,嗤笑了一声:“我若没记错的话,芍芍还小她几岁。”   王氏生怕靳濯元牵连陆婳,面上堆笑,一箩筐的好话全往陆芍身上扣:“芍芍自幼乖巧,识大体明事理,从来无需我们费心,婳儿性子顽劣如何比得过芍芍?”   都这个时候了,陆婳也不计较这些,她见过靳濯元屠戮宫人时狠辣的模样,生怕自己落在他手里,也落个血流肉烂的下场,眼下说她甚么都不妨事,只想着快些将这阎王请走。   “夫人这话说得不错。芍芍确实千般万般好。”   王氏不过这么一说,都是些奉承讨好的话,靳濯元却毫不谦虚地将话应了下来,且他并未如唤魏国公那般,换上姻亲的称谓,疏冷得像是外人一般。   王氏喉间一哽,陆芍怎么说也是寄养在她名下,以国公府嫡次女的身份给他冲喜,他若是两厢生疏倒也罢了,唤魏国公一声‘岳父’,却又将她当做外人,是存心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   陆芍也注意着这点,冰冷的指尖缓缓覆上一层暖意。   “可有时碰见不明事理,总不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平白无故忍下这口恶气。我家芍芍性子软,好说话,这口恶气便由我替她出罢。”   他的声音是轻风净云般好听,偏有萧瑟的寒意自云层中流泻出来。   王氏面目惊恐,牢牢地将陆婳护在身后。   “你...你要做甚么?”   陆芍也提心吊胆地收敛掌心,生怕厂督为替她出气,随意将人打杀了。   靳濯元静默一瞬,这一瞬像是要了王氏的性命,她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捻着帕子发汗,眼角的细纹被她撑展开来,睁圆了眼,死死盯着他紧抿的双唇。   “樊金寺偏居城外,是个清净宁神的圣地。二姑娘性子张烈跋扈,去哪儿呆个三年五载戒骄戒奢,也不用岳父大人劳心费神地亲自看管。”   王氏一听,身形微晃,撑着扶手倒在圈椅上。   陆婳不应,早就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去樊金寺呆上个三年五载,岂不将一辈子都搭了进去!父亲,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她正值说亲的年纪,原先当是尊贵显耀地挑门婚事,此番陡然被人送入樊金寺,外头的风言风语还不知如何压垮她,再在樊金寺耗上个三五载,回来后,婚事难议,届时恐怕连李耽这样的也轮不上她。   魏国公听她咋咋呼呼地哭吼,心底烦躁,呵斥了她几声,着人将她连拖带拽地带回自己院中。   待花厅清净下来,他才冒着汗同靳濯元商谈:“樊金寺到底偏僻了些,说出去也不好听,就在府里潜心礼佛也是一样的。实在不行,便另辟一处园子,将婳儿禁足在园子内,派人看守,料想也不会再干出不成体统的事来。”   “岳父这是不满我的论断?”   魏国公不敢同他明着呛声,便沉着声将主意打至陆芍头上。   “芍芍,你说句话。她是你二姐姐。”   还未待陆芍吱声,便听靳濯元搁下茶盏,冷声问道:“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我不在时,岳父是如何待她的?”   “掌印说的是甚么话,为人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自然是待她同婳儿一样。”   站在一侧的陆芍哑然失笑,靳濯元瞧在眼里,眉间的纹路拧得更深,他不欲同魏国公多费口舌:“若是不愿,那便依芍芍的意思对簿公堂。福来,去唤府衙的人过来!”   王氏撑着身子从圈椅上站起,她不顾国公爷拦阻,哀声哭抢道:“不过是小孩儿气性,费得上兴师动众地上衙门吗?”   陆芍一改先前心软的性子,语气生硬道:“做错了事,哪有逍遥法外的。母亲,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王氏面色煞白,一言不发地盯着陆芍。对上她那双坦荡如砥的眸子后,不知是记起甚么,心里骤然激起千层浪,一下一下地叩击在她身上。   魏国公瞧见他们二人软硬不吃,没有商洽的余地。比起对簿公堂,送去樊金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为了事情不闹大,他只好当着靳濯元的面遣人去樊金寺打个招呼。   好端端的省亲,竟弄成这幅模样,他浑身疲累地瘫在圈椅上,已没了共进午膳的心思。   陆芍也不愿多呆,她拉着陆淑请辞,行至府外,才将昨日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同陆淑明说。   陆淑听了廖淮的处境,卸下连日来的忧思,终于眼底圈泪,倚在陆芍的肩头无声哭了起来。   “芍芍,亏得有你。”   陆芍抚着她的背,偷偷瞥了一眼等在一旁的厂督,她如实说道:“我也没帮上甚么忙,这事还是厂督自己的考量。”   陆淑哽咽一下,拿帕子拭泪,瞧见负手站在石阶下的靳濯元,冲他颔首。   “他定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才会这般护着你。”   陆芍扯了扯她的衣袖,脸红不自知地嗔怪道:“大姐姐莫要胡说。”   虽然这是她第二回 听人说起‘喜欢’一事,但她仍是有些迟疑,厂督这样的人,从来不见他动情,他又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陆淑拍了拍她的手,觉得她仍是懵懵懂懂不经事。   然而这种事任旁人如何说教也无济于事,得自己深入其中,细细去体会才能明白。她初嫁廖淮时,也是本着过日子去的,是廖淮让她明白,这过日子也分很多种类,就算是寡淡无奇的清水,被小火煨着,也能翻滚起热烫。   “成了,快去罢。他在那儿等你,等得有些时候了。”   陆芍点点头,提着裙摆走下石阶。行至马车前,由靳濯元搀扶着踩上轿凳。   马车内,靳濯元没同她说话,陆芍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斗篷。滚边的绒毛被她接二连三地揪落,晃晃悠悠地覆在鞋面。   眼瞧着绒毛被自己拔秃了一块,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挪了过去,紧紧挨着靳濯元,抻了抻他的衣袖。   “厂督,我错了。”   靳濯元缓缓睁眼,从她的两根纤指中抽回自己的衣袖,理平,搭回自己膝上。   陆芍抿了抿嘴:“你回门那日没与我同去,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琐事,昨日便没喊你。”   打他方才迈入花厅的那瞬,陆芍便猜着他生气了。   还大有回去再同她算帐的意味,她左思右想,与其让厂督“兴师问罪”,还不如自己坦白认错。   靳濯元觉得这丫头同他呆久了,惹了一身狐狸毛,愈发狡猾。她先发制人地认错,饶是他气性再大,也说不出重话来。   一口气憋在胸口,他怏怏不快地质问道:“所以你就将我丢在府中,独自一人回府省亲。”   陆芍眨了眨眼,嘟囔了一声:“果然是为这事生气。”   她靠过去,主动倚在他的肩上,拿自己的发顶去蹭靳濯元的脖颈上的软骨。   “谢谢厂督替我出气。”   她知晓若没厂督在一旁镇场子,陆婳这事恐怕又要被王氏和魏国公轻而易举地揭过。   靳濯元身子一僵,软骨缓缓下滑。   忽然间甚么脾气也没有了。   他低首去咬陆芍发烫的耳垂,绕在舌尖,含糊地骂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 第67章 别动   自那场宫宴之后, 朝野上下太平了一段时日。众人都知这太平只是表象,背后蕴藏滔天的风浪,可任他们想破脑袋, 也没摸透这股风浪将从何处拍打而来。   俞灏落狱,凡是同他有牵连的都被关押起来。   靳濯元并未一一去审,只是抽空去了趟诏狱,他屏退身侧的人,在官帽椅上落座, 而后同俞灏说了会儿话。   谁也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甚么, 只知道至他迈出诏狱没多久, 俞灏便疯了。   铁链哐当的声响响彻牢狱,磨破手腕的皮,露出猩红的血肉, 再这般下去, 便要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那日靳濯元站在牢门之外,无声瞧着, 好像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晚间时候, 回了提督府, 甫一迈入屋子, 便瞧见陆芍埋着脑袋, 两边的碎发垂落下来,勾在下巴上,遮住小半张脸,细长的指头捻着银针,就着乌桕烛绣织品。   他行至陆芍跟前,伸手托起她的小脸,从她手里拿下绣绷, 背在身后:“我许你做买卖,不是让你费眼睛的。”   “没剩多少了。”   陆芍伸手去抢,抢不着,便气吁吁地坐回塌上:“我不绣了便是。”   然后隔着明瓦窗,吩咐云竹递来晚膳。   连着几日,靳濯元都未歇在屋内,因大内的事多,他生怕手下回禀复命时吵醒陆芍,用完晚膳后,直接宿在书房。   今夜却没有分居两屋的打算,撤下膳食后,他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便披着襕袍回了屋内。   陆芍仍在偷偷绣织品,过了许久才发觉落地花罩外站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靳濯元抬手拂开花罩上的帘幔,将视线落在她的捧着绣绷的小手上。   陆芍心虚地将绣绷藏至身后的引枕下,而后起身,踱至他面前,语声讶异:“厂督怎么回来了?”   他绕过陆芍,抬眼去瞧铺垫整齐的被褥。   往常同陆芍睡时,褥子都是平铺在榻上,不过几日未有同床共枕,铺在榻上的被褥就被陆芍倾占,左右折叠,摆在里侧。   靳濯元面色一沉,指着架子床,转身质问陆芍:“是不是再过几日便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厂督要回来睡吗?”   “听你的语气,似乎很不乐意?”   “没有没有。”她很快走上前,弯着身子,将放在里侧的褥子铺展开来:“只是天冷,将被褥半叠起来,垫在身下,睡得更舒服些。”   “同我睡不舒服了?”他扣住陆芍的腰肢,将人抱起,放在自己膝上,埋首在她耳间,放低声音:“是我平日没给你伺候舒坦?”   诱惑的声线在浑身游走,陆芍秀靥微红,脱了绣鞋的两只小脚交错拧在一块儿,时不时地绷直脚背,浑身都透出紧张羞赧。   “厂督,我...我想去沐身。”   她正要起身,就被靳濯元拉了回来。   “别动。让我抱会儿。”   说罢,就真的只是揽着她,没有旁的动作。   陆芍松了口气,屋内只剩二人的吐息声,她乖乖地倚在靳濯元的肩头,嗅着他身上清冷的梅香,糟乱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   大致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她听见靳濯元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随后有双手勾着她的发丝,一圈圈绕在指尖。   “芍芍,我好像贪恋这样感觉。”   陆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抬起脑袋问他:“厂督,你今日怎么啦?用晚膳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我说话的时候,你愣神了许久,一直拨弄着指尖的白玉指环,都没立时回我。可是今日碰到甚么麻烦事了?”   就连她自己也没发现,日子一久,她也开始注意厂督平日的一举一动。那些不经意间的小习惯,好似已经慢慢刻入脑中,记在心里。稍有不对,她便能一眼察觉。   靳濯元并未瞒她,声音有些飘忽:“我今日去见俞灏,他疯了。”   陆芍怔愣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明白‘疯了’二字的含义,她正纳罕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对上靳濯元散漫的眸子,她大致猜着,俞灏的疯病十有八九是同厂督有关。   她仍能记得除夕夜的那场杀戮,刺寒的银光划破夜空,血流铺在白玉石阶,顺着石阶滴落下来,差些蔓延至跟前。   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而这一切,竟然都是厂督的预谋。   慌乱惊恐遍布周身,她害怕厂督,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厂督同外人所传的别无二致。   嗜杀成性、阴险狠戾,这些言辞似乎都在那一夜得到了应证。   直至后来,她听厂督提起廖淮的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因俞灏的事株连整个都察院,他却没有牵连的打算,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对廖淮的欣赏。   陆芍心底筑起的高墙仿佛一点点被推翻,她突然觉得除夕那夜会不会是事出有因,才会有这么一场荒谬的杀戮。   待她静下心来回想先前的事,她便时常觉得厂督身上好似背负了甚么。   所以她没有俞灏为甚么疯了,她只是问:“俞灏疯了,那你为甚么难过呀?”   靳濯元阖着眼,眉眼透露出倦意:“因为我不觉得痛快了。”   陆芍伸手去探他的掌心。   果不其然,是刺骨的寒。   她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渡他余温。   “芍芍,我生怕自己像个死人,没有烟火气了。”   陆芍心口一疼,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骤然敛紧,生怕抓不住他似的,还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   “厂督胡说甚么?”   靳濯元听见她语气带着微微怒意,生怕她被自己这幅模样吓着,立马睁眼,调转话题道:“我的意思是,明日是元宵节,芍芍陪我出去逛逛,沾沾烟火气。”   陆芍没说话,就坐在他腿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怎么了?被我吓着了?”   过了许久,她默不作声地从他腿上起来,爬至榻上。而后屈起腿,照着他的后腰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力道之大,防不胜防。   靳濯元跌落在地上,后背磕着床沿,发出笃实的声响。   他难以置信扭头,瞧见陆芍眨了眨无辜的眸子:“觉得自己是死人的话,一定没有脾气了吧。我不过是浅浅踹了一脚,厂督怎么会同我生气呢。”   靳濯元愣了一瞬,继而舌尖舔舐着牙尖,眼底缓缓浮出几分危险的警告。   不待陆芍逃跑,他便一把抓住小姑娘的脚腕,将人拖至床沿。   抬起她的双腿   裙摆顺着笔直修长的腿下滑,堆积在腰间。   “本来只是睡个觉,你非要闹出些动静来。生不生气的,你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陆芍不觉得怕,反而弯起了眉眼:“你看,你还会生我的气,还会凶我,恐吓我,那便不是死人。你下次再胡说,我才要生气了。”   靳濯元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他缓缓松开陆芍的脚腕,不由自主地牵动唇角。   后背连带着后腰,传来阵阵酸痛,但他觉得这一脚捱得值得。   他的小姑娘,好像会在意他的情绪,哄他开心了。   “笑甚么!”   陆芍被他的笑意晃了神,像清风明月濯洗污泽,她伸手去触靳濯元的唇角,却被靳濯元握住手腕,压在头顶。   身下的褥子缓缓陷下,他倾身而上,打量着她红润饱满的双唇。   “你...你做甚么?”   “我只是说‘生怕’,又没说自己是个死人。芍芍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脚,我疼,你也得疼。”   她后知后觉自己招惹了厂督,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便挣扎起来:“我好意宽抚你,你不能这样待我!老奸巨滑的...”   话未说话,靳濯元的吻覆落下来,堵住了她的嘴。   其实早在抱住陆芍的那刻,他便贪恋起了人世间。   *   元宵节,丰乐街上人烟凑集,香车骏马声如贯耳响雷,一声压着一声,谁都想往灯市里凑,图个热闹。   街上摊位围列无数,除了平日各家独有的买卖外,还添置了不少玲珑可爱的花灯,将丰乐街照得亮如白昼。   街道上挨肩擦膀,走不动道。陆芍瞧着心急,生怕赶不上街市中央扎缚的烟火,便摒弃了马车,拉着厂督往街衢中央走。   靳濯元从来没有走过拥挤的人群,连着被人踩了几脚,面色一沉再沉,早知今夜人这般多,他便着金吾卫提早清理道路,严控来往人量。   陆芍猜出他心底的想法:“那样便不热闹啦!”   靳濯元没法,只好需搭着被踹的后腰,硬着头皮跟上去。   元宵节有不少走百病的妇人身着白绫衫,领着孩童成群结队地往桥上走,人潮拥簇,冲散了二人。   陆芍被人挤至桥的一端,回首时没有瞧见厂督的身影,便想往回折。   正是要走,便被一热心肠的老妇人拉住了手腕。   “姑娘,都是来过桥走百病的,意在驱病除灾,哪里有往回折的道理,不吉祥。且我瞧姑娘你年纪轻轻,便已腰酸背痛,除了平日要休养生息外,更是要同我们一起走三桥!”   陆芍面色一红:“婆婆怎么瞧出我腰酸背痛的。”   “我们祖上,世代行医,这些个病痛我还瞧不出来?”   站在一旁梳着双髻的孩童也笑意吟吟看着她,带着稚嫩的童音:“俗言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不然这年且多病,臂枯眼暗偏头风。[1]”   陆芍揉了揉孩童的发顶,将自己新制的绒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婆婆说的是,百病要走。不过今日不是我一人来的,方才被人群冲散,我怕他寻不着我,便想在这儿等他一会儿。”   老妇人也明事理,不强人所难:“既是等人,那我便不劝姑娘了。”   陆芍嗳了一声,目送老妇人走上桥面,才转过身子,踩着桥墩上的小石阶,踮脚去寻厂督身影。   目光顺着人群扫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正要挥手,便瞧见厂督身侧围了好些娉娉袅袅的姑娘。   那些人姑娘含羞带怯地捻着兔儿灯,樱嘴一张一合,听不清话声。   其中有个姑娘被身后的人群一挤,扑在了厂督的身上。   陆芍盯着那场面,又瞧了一眼手里同样的兔儿灯。不知怎地,气性上涌,纸糊的灯面被她撕扯开来,然后重重地砸在地面。   “你走你的鹊桥,我不等你!我走三桥去!” 第68章 差个兔尾   丰乐街原先就是汴州最热闹的地段, 今日元宵节,千门开锁万家灯明,街衢之上萧鼓声喧, 连片的花灯照着游街漫走的人群,到处都是参差交错的人影。   每到元宵夜,丰乐街便有达官显贵扎缚烟火,陆芍本想去看烟火,可若要往街衢中央走, 势必要撞见厂督。   可一想起方才那场面, 她便甚么心情也没有了。织金裙摆拂过珠花鞋面, 她顺着人群,同妇孺一道往云津桥走。   云津桥纵连东西两市,在人群拥簇下, 足足走了一刻时辰。行至云津桥另一端, 陆芍又很没骨气地扭头后瞧,没瞧见厂督的身影, 心底的小脾气就如炉鼎镂隙浮出的灰烟, 蒸腾翻滚而出。   陆芍非但气恼厂督, 更是气恼自己。因她觉得自己奇怪极了, 心里分明惧怕厂督, 时不时地想要逃离,可在见着厂督的时候,却仍是忍不住靠近。   他就像个勾人的狐狸,带着她一步步地走入事先预备的陷阱。   身上华贵的提花绢斗篷被她拢成皱团,滚边的狐绒缺东少西地秃了一片又一片。她指尖沾着绒毛的碎屑,黏着走桥时冒出的细汗,怎么甩也甩不掉。   “连你们也要气我。”   陆芍嘟囔了一声, 再想使劲儿甩手,手腕却被人握住。   饶是云津桥上行人再多,陆芍也清楚的感知到站在自己身侧的人究竟是谁。   靳濯元身躯凛凛地拦在她面前,带着寒意的掌心,捧着她的手腕,将她黏在纤指上的绒毛一撮撮地清理干净。   垂眸时瞧见好端端的斗篷秃了大片,便开口问道:“甚么臭毛病?千斤鹅绒都不够你揪的。”   陆芍侧首,正好瞧见他耐性十足地捧着自己的手,优越的眉骨衬出他高挺流畅的鼻梁,既有俊美的皮相,皮相之下又有英飒的骨相支撑着。   怪不得身边围着这么多姑娘。大致都是这张脸招惹来的。   见她不说话,杏眸间敛着怒气,靳濯元有些疑惑,这小姑娘方才还好好的,跟丢了一会儿,怎么就同吃了硝石一样。   他捏着陆芍柔软的指腹:“发甚么脾气?谁惹你不高兴了?你的兔儿灯呢?丢去哪儿了?”   陆芍见他眼尾上扬,鬓边的两缕细发勾着分明的下颌,薄唇一张一合,周遭的声音似乎都自耳廓晕散,只听见腾空而上的尖啸声,循声望去,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绽开,瞬间流光溢彩,像无数星子自夜空坠落,触手可得。   她突然间觉得喉间发干,迫不及待地想要沾些润泽,正想着,便鬼神使差地踮起脚,揪住靳濯元的衣襟,将自己涂抹口脂的双唇贴了上去。   只那么轻轻啄了一下,待她松手后撤,彻底回过神来,天色归于灰黑,耳边又是喧嚣锣鼓声。   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亲了厂督!   一张小脸如初绽的芍药,嫩红一片。   靳濯元瞥了一眼被陆芍揉皱的衣襟,伸手抚平:“小姑娘,这儿没有红绡帐,也不是销金窟。”   他忽然凑身上前,半弯着身子,贴在她的耳廓,轻笑道:“在这儿轻薄我?不好吧?”   陆芍耳廓滚烫,细细的绒毛擦过他沁凉的薄唇,她偏身去捂靳濯元的嘴:“我没有!”   “没有?”   靳濯元抬眉,屈指去拭自己的下唇,食指上沾着显眼的口脂,是陆芍轻薄他的痕迹:“人赃并获,还想抵赖?”   陆芍哑口无言,又不欲同他在过往人群中谈论此事,转身便要走。而此时,她的腰身已被靳濯元牢牢扣住,撞入怀中,手腕使劲儿,眼前的人儿一寸寸地贴上他的身子。   “现在不行,且让你抱会儿,待晚些时候回到府里...”   “你不许再说了!”   陆芍被他说得羞恼,一脚踩在他皂靴上,落下一个新鲜的灰黑色脚印。   靳濯元作势倒吸一口凉气,目色带着几分玩味儿,语气却佯装哀怨道:“这儿真不行!”   云津桥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半遮着脸朝他们这处望来。也有路过的妇人,料想是小两口子闹情绪,便好心劝和道:“小郎君已经放低姿态求和了,小娘子便饶他一回吧。这日子呐,各让一步才能过得长久呀。”   陆芍瞪了他一眼:“谁要同他过得长久。他爱同谁过便同谁过去。横竖有...”   话绕至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那妇人听了半句,神色讶异地瞥了一眼靳濯元,上下打量一番后,颇是可惜的摇了摇头。   没曾想,模样生得俊美无俦,到头来却是个拈花惹草、寻花问柳的人。   她也不再劝和,还刚直地抻了抻陆芍的衣袖,偷偷告诉她:“小娘子倘或当真过不下去,大梁民风开放,和离也是常有之事。我们虽是女子,却也要有自己的骨气,又不是离了男人便不能过日子了,他既在外头摆弄花柳,小娘子再牵怀挂肚,岂不是上赶着让人瞧笑话。”   陆芍直觉得这位妇人曲解了甚么,但又妇人的话在理,她若主动问起那些莺燕的事,岂不是徒让他笑话,让自己落下乘。   她憋着一口气也没再说甚么。   待妇人走后,靳濯元因被她们二人排挤在外,面色沉如浓夜:“我在汴州呆着了这么久,怎么从来不知汴州人这般热心肠。”   他伸手去捏陆芍的脸:“她都同你说了甚么?”   大抵是二人生得都极为出挑,站在一块儿,总是醒人眼目。陆芍拿开他的手,拉着她往云津桥尾的摊贩走去。   每岁在热闹佳节,沿街小贩便会拿出将各式精巧的面具串连起来,挂在支摊的木棍上,行人出门时若觉得扭捏拘束,便可买上一个,遮住大半容颜,教人辨不清身份,也可玩得自在潇洒些。   陆芍驻足挑了一会儿,最后将视线落在一个橙红的狐狸面具上,她拿出足数的铜钱,交给摊贩,到手后,转身便要给厂督戴上。   靳濯元抬手挡了挡:“戴它做甚么?”   陆芍抿了抿嘴,她心里想着,厂督戴上面具,遮住大半面容,便能教那些图他容貌的姑娘歇了心思。   然而她并未将心底的打算告诉他,只是扒拉着他的手,非要给他戴上:“狐狸面具很是配您这只老狐狸。”   靳濯元有些不习惯,但又对陆芍骂得那句‘老狐狸’很受用。   小姑娘被他逼急的时候,就会跳出来骂他老狐狸,那一声声娇滴滴的怒骂,就像是兔子薄软的耳廓,细细痒痒地扫着他的掌心。   他轻笑了一声,转身又同摊贩买下一个白兔的面具,兔儿上还以红绳坠着铃铛,他手腕轻晃,清脆悦耳的铃声传入陆芍耳里。   “既然如此,你将这兔子面具戴上。”   说着,双手环过陆芍的脑袋,将面具替她系上。   长指扫过铃铛,他满意地打量着陆芍那双迷茫的杏眸。   “啧,差个兔尾。”   陆芍木讷地‘阿’了一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那句浑不正经的话。又是一脚踩在他另一只鞋面上,两个灰色的脚印正好凑成一对。   她自顾自地往瓦子最热闹的地方走,没走多久,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慌乱。似是谁家的高马惊了哪户人家的香车。   继而街衢上的人分散两拨,自觉地给受惊的马儿让出道来。马背上的男子绕着缰绳,想要制止马儿情绪,忽有几柄银剑擦着马身呼啸而来,男子没法,只好纵身跃起,任由马儿横冲直撞地往前奔。   陆芍没有瞧热闹的打算,可不巧,马蹄失了方向,冲撞了几个摊位之后,直冲她而来。   靳濯元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掳至一侧,嘱咐她:“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转而自半空接住一柄长剑,立在屋脊之上,垂眸去辨银剑飞啸而出的方位。静默两瞬,他提剑朝朝右处刺去,长剑正要没入一布衣男子的胸口,他记起陆芍还站在后头看他,便翻转手腕,收起锋利的剑刃,一脚踹在男子的胸口。   瞧着力道不大,却足以震碎肺腑。   不多时,街衢中央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个人,这十个人大多吊着一口气,没被灭口。   从马背上跃下的男子瞧见这等场面,立马抱拳颔首,冲靳濯元道谢。   “兄台仗义仁心,救鄙人于水火,这份恩情无以为报。不知兄台姓氏,府邸坐落何处,他日必当登门致谢。”   靳濯元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将手里的长剑丢在地上,他揭下面具,笑了声:“周大人,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咱家的。”   听见熟悉的声线,周景面色生白,瞧见那张把持朝政的奸宦的面容,他瞬间敛起笑意,变成一副严气正性的模样。   “掌印大人理应在大内替圣上分忧,怎么到这儿来了?”   靳濯元没有回他的话,同样反问道:“周大人不是去顺州清查赋税,怎么半道被人追杀了?”   周景咬着牙,他极其不愿同这奸宦打交道,可偏偏他手里的差事,都逃不过向靳濯元回禀。   眼下既然撞见了,倒不如趁热打铁,将顺州的事一并交代清楚。   他抬手指了指丰乐街耸立最高的酒楼:“不知掌印在重泽楼可有余位?”   靳濯元点头,余光朝陆芍那处望去:“周大人先去,咱家一会儿过来。”   说罢,便有东厂的人将地上的杀手提回诏狱。   他踱步至陆芍身侧,瞧见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姑娘。   “厂督,这是翰林院学士之女裴茹儿,方才那人马儿受惊,冲撞的就是裴姐姐的马车。”   裴茹儿头一回见靳濯元,被他凛然的气势吓着。所幸他生着一副好看的皮囊,被火树银花的灯市柔和了生冷的棱角。她颔首施礼,问了声好。   靳濯元只是瞥了一眼,伸手搭在她的脑袋上:“有没有吓着?”   陆芍摇了摇脑袋,见过除夕夜的杀戮,这等打斗已经吓不着她。   “没吓着就好。”他替陆芍拢好斗篷,又将自己的狐狸面具交在他手里:“方才那人是给事中周景,同我有要事相商,眼下我要去重泽楼,你若还未尽兴,便让裴姑娘陪你逛逛,累了便嘱咐福来送你回府。”   他生怕陆芍担心,一五一十地交代着自己去向。   陆芍乖乖地点头,目送他离开。   裴茹儿调转视线朝耸立在河畔的酒楼望去:“眼下才去重泽楼,不知还有没有余位。”   “重泽楼...”   陆芍嘟囔了一声。   她突然记起,重泽楼便是厂督冬至夜带她去吃饺子的那座酒楼。   里头的菜式自然是全汴州最时新的,然而重泽楼里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些个不呼自来,花枝招展的剳客。   甫一记起冬至那日,四个剳客围坐在厂督身侧,唱曲的唱曲,斟酒的斟酒,眉眼柔情,似要将人醉软在这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   她便有些沉不住气。 第69章 你能不能喜欢我一些,哪……   裴茹儿见她迟迟未能收回视线, 便温声问她:“怎么了?”   陆芍讷讷地转过身,沉吟片刻,开口道:“姐姐, 我有些乏了。我们也去重泽楼坐坐罢。”   裴茹儿也被方才失控的马儿吓着,没了逛灯市的心思,亦或是说她的心思在香车受惊之时,隔着毡帘掀起的缝隙,落在了别处。   二人沿着满是花灯的岸堤, 各怀心思地往重泽楼走。   元宵这样热闹欢庆的时日, 重泽楼大多是没有余位的。只是掌柜八面圆通, 在这儿汴州城内最是老道周全,他会事先留几个不上座的雅间,特地给那些达官显贵备下。   陆芍和裴茹儿光倚着自己的身份, 没法在酒楼讨个落座的地方, 福来去周旋了一番,掌柜才弃下金算盘, 亲自将人引至雅间。   二人在软垫上落座, 福来接过陆芍手里的斗篷, 正是要出去, 陆芍却佯装漫不经心地提起:“福来, 厂督也在这儿?”   福来将斗篷搭在臂弯里,躬着身子道:“夫人,就在楼道转角处的第三间。夫人可是要我去知会一声?”   陆芍立时摇头,随后伸出纤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福来是识趣的,料想这是主子之间的小情-趣,便颔首点头:“小的知道了。”   随后阖上屋门。   裴茹儿察觉出她的小心思,直觉她并非是逛瓦子逛得乏累, 才想着来重泽楼歇脚。她双手托着小脸,意味深长地打趣道:“芍芍当真是盯得紧。”   陆芍被她这句话闹了个脸红,端起面前的茶盏遮掩道:“姐姐说甚么呢?”   随后又反思起自己的举动,她不自在地将碎发别在耳后,难不成她表现得这么显眼吗?   裴茹儿笑她道:“我以为掌印是个不好相与的,前脚还血冷心硬地生擒杀手,后脚便敛起阴郁,柔声告知你自己的去处。他大可以说自己有要事相商,迫不得已让你一人留在灯市。可他却将商讨之人、商讨的去处,连着你回府的事宜一一交代,预备妥当。我在汴州这么多年,从未听闻他身侧站过哪个姑娘,更别提待哪个姑娘上心。这样的人,要么孤孑一生,一旦认定了谁,大抵都是头撞南墙,纵使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笑意盈盈地站在你面前,然后同你说‘你能不能喜欢我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也不知裴茹儿是打哪儿首小曲儿中听来,抑或是从话本上瞧来的。   陆芍愣了一瞬,似是记起厂督说过类似的话。   “芍芍,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那是她被厂督禁足的头一日,听了这话,陆芍只以为这是他占有欲使然,便没有接过他的话。听裴茹儿这么一说,她鼻尖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心里紧绷的弦稍有松泛。   “可他为甚么要喜欢我呢?”   裴茹儿被她问住,她方才说得那些,大多是从话本里头瞧来的,只学了浅薄的字面意思,说到底也是纸上谈兵,她自己也尚未出阁,哪里能替陆芍分辨。   但是今夜,她却有些蠢蠢欲动。   “大抵是瞧到他的那一眼,便有种落地生根的归属与契合。”   陆芍还是一头雾水,她就着裴茹儿的话细想了片刻,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抬眼去瞧裴茹儿时,只见她双手托着小脸,白腻的雪腮蒸腾起红云。   “谁?周景周大人?”   裴茹儿笑意一僵,慌乱之下不慎打翻了握在掌心的杯盏。桌案上淌着一片水渍,顺着桌沿滴落在裙面上。   “我今日才同他碰面,芍芍休要胡言。”   “那便是一眼相中了?”   陆芍接住她的话,眼底顿时泛着熠熠的细芒:“好姐姐,你快同我说说!”   裴茹儿架不住她晃自己的手臂,只好硬着头皮点了下头。但她没有接着往下说,仍将话头引回陆芍身上。   陆芍才记起来重泽楼的目的,动作轻缓地推开屋门,左右探了一眼。未瞧见廊间有面熟之人,才依着福来的话,踱步至楼道转角处的第三个雅间。   屋门阖着,里边的光亮渗出门缝,在地面拉出一道细长的微光。除此之外,瞧不见里头的场面。   陆芍手心冒出薄汗,她向前一步,蹑手蹑手地将掌心贴在屋门上,侧过脑袋,将耳朵贴了上去。   屋里一片寂静,除了低低的交谈之外,似乎没有甚么丝弦乐声。她暗暗松了口气,正打算眯起眼,朝门缝处望去。   下一瞬缝隙洞开,精密大气的玄衣在眼前放大,陆芍半弯着身子,模样鬼祟。   双手半举着,正好贴上来人的胸口。   她脑袋嗡了一声,心口直跳,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跑,然而手脚的动作并不合乎意识,她指尖微蜷,竟荒谬地抓了抓眼前之人的胸口。   陆芍猛地抬眸,对上靳濯元含笑的眼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垂着脑袋被靳濯元提了进去,裴茹儿也跟在身后,越过陆芍的肩,正好偷偷望向腰身笔直的周景。   靳濯元体贴入微地给陆芍斟了盏压惊茶:“你来重泽楼做甚么?”   陆芍正四下打量屋内的陈设,发觉里头压根没有她所想的剳客,暗暗松了口气。她随意寻了个借口敷衍道:“我逛乏了,有些饿。”   靳濯元和周景晚间时候都用过膳食,只点了茶水,并未点预备菜式,听陆芍喊饿,便唤来店小二,问她想吃些甚么。   陆芍和裴茹儿各要了元宵,坐在四方的矮桌前,静静等着。   周景侧首瞧见裴茹儿,认出她身上的衣裳颜色,很快反应过来,他的马儿冲撞的正是这位姑娘的香车。   其实道歉的话方才在街衢上便说过了,只是当下氛围怪异,周景只觉得身侧的目光火热,灼得他面红耳赤,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复又颔首:“方才惊扰姑娘香车,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莫往心里去。”   裴茹儿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周景不苟言笑的脸:“若我偏要往心里去呢?”   “啊?”周景似是没料到裴茹儿会计较这些,也从来没碰着过这样的情况,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作势要行大礼赔罪。   裴茹儿也站了起来,二人面对面,周景正要躬身颔首,裴茹儿便掩着帕子笑道:“罢了,我同你说笑的。”   正此时,店小二端着元宵进来。   陆芍先前在街上吃了不少糖串香糕,并不大饿。手里的元宵虽香气四溢,她却一颗也吃不下去。偏偏靳濯元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她心里头发虚,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硬着头皮吃了一颗,便将瓷碗搁在矮桌上。   靳濯元替她擦去唇边的黑色芝麻:“不是说饿吗?怎么不吃了?”   “厂督,你们是不是有要事商谈,我和裴姐姐在这儿,恐要妨碍你们。我端着元宵去隔壁的雅间吃罢。”   说完正要起来,肩头被人摁下。   “说得差不多了,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陆芍舔了舔下唇,‘哦’了一声,随后同裴茹儿一道拿汤匙拨弄着挤在瓷碗里的元宵。   她听厂督和周景提起顺州清查赋税一事,大抵是顺州贪税成风,周景去了之后,发现当地胥吏苛捐杂税,增加徭役,百姓衣食尚且不足,更无余力积攒钱财,处处哀声载道,苦不堪言。   也正是他此行顺州,断了许多贪官的财路,才被人一路追杀至京。   靳濯元盯着陆芍慢吞吞地咬着元宵,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忘记正事,嘱咐周景道:“那推行赋税改革的事,便交由周大人来办。”   周景不复先前那般顽抗到底,他抿了抿嘴,犹豫了好半晌,才将此事应承下来。   因他渐渐意识到,纵使这阉贼秉性再坏,赋税改革切切实实有点效用。   倘或将所有杂税徭役尽数折合成银两,透明公正,那府衙贪税的名目便少了许多,百姓负担渐轻,日子也能过的好些。   外边还是热闹的灯市,欢声笑语声声跃入窗子,然而里外悲欢并不相通。   陆芍捧着冰凉的瓷碗,里面的元宵已经发胀开来,紧紧黏成一团。她垮下一张小脸,将手里的元宵推至靳濯元面前。   “厂督,我当真是吃不下了。”   靳濯元用手背去探瓷碗,发现元宵凉透了,也没为难她。   四人起身往外头走,福来办事利索,一早就将马车驱来,停在不远处。   瞧见他们,便搬下轿凳,让陆芍踩着上车。   陆芍掀开小窗的毡帘,冲裴茹儿挥手作别。   马车缓缓驶入人潮,纵使街衢宽阔,也遭不住摩肩擦踵的车流人群,一刻不到的脚程,硬生生地晃悠至一个时辰。   陆芍困意袭来,双手拢在袖中,倚着车壁倦倦地睡去。   靳濯元怕她磕着脑袋,就伸手将他揽在怀里。   突然换了位置,陆芍觉得他肩头硌人,不舒坦地地动了动眼皮。   靳濯元索性让她侧首躺在自己腿上,然而食指顺着她的鼻尖,一路滑至白瓣似的下巴。   “福来说,他给你开了雅间。”   “嗯?”   陆芍迷迷糊糊地转过脑袋,她没怎么听清厂督的话,只觉得下巴处痒痒的,伸手去挡时,又被人抓住。   “那你怎么还跑我这儿讨元宵吃?” 第70章 那我便此事闹得再大些   车马外一片喧阗, 靳濯元的声音像是涓涓溪流拂过她的耳畔。   陆芍睡得昏沉,思绪有些混沌,被厂督的声音一勾, 她没做多想,含含混混地回了一句:“我来你这儿瞧瞧。”   “瞧我做甚么?”   “唔。我放心不下厂督。”   靳濯元唇角微扬,心情似临风风卷的绣斾,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他声音魅惑, 循循善诱地问道:“有甚么放心不下的?”   陆芍实在是困乏, 眼皮黏在一块儿, 怎么都睁不开。可是耳边总有温温痒痒的触感,她不舒服地罩住耳廓,不欲多言。   靳濯元瞧她不舒坦, 只是替她理好弄乱的发丝, 便也没有追问。   年关之后,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临近放春, 天气回暖, 各家院子皆着采买的仆役挑选来名贵的花木, 在几亩小圃里种上, 以矫饰亭榭楼台。   京中宴席多了起来, 陆芍忙于打理丰乐街新置的铺子,腾不出时间,便也懒得赴宴。   放春这日,太后特地筹办一场赏春的宴席,说是要借着春风和气,消融去岁宫里的血光。   陆芍不欲前往,想要借病推拒, 招架不住大姐姐和裴家姑娘的邀约,才放下手头的事,一并凑凑热闹。   陆淑身子渐显,胎位坐稳了,便借着春和景明,出来散心透气。经历除夕那场骤变,廖府上下皆人心惶惶,好在陆淑从陆芍那儿探听消息,坐在府中稳定把我主意,这才教府里有条不紊地过了好年。   她心里头感念陆芍的好,隔三差五去陆芍的铺子里照看,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似乎要比闺阁之中的时日更亲络些。   裴茹儿则因周景的事,登了好几回提督府。只因周景如今在靳濯元手下办事,她一身处后院之人,管不了前堂的事,便央着陆芍向厂督打探消息。   靳濯元初时以为陆芍对周景起了心思,在办差事的时候没少为难周景,后来从陆芍嘴里得知裴家姑娘的心事,这才敛起自己的脾性,将此事揭过。   三人有说有笑地站在射垛标杆前,瞧她们比试。   太后坐在黑檀镂刻的太师椅上,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陆芍。   自除夕夜之后,她就听闻不少风声,说是素来不近人情的司礼监掌印,待谁都阴险很辣,独独对这小姑娘上心,好言好语地纵着她的脾气。   陆芍是她送入府中给那阉贼冲喜用的,若能引着靳濯元捧着一颗心放在她身上,之后的事自然更好拿捏些。   可她心底总是隐隐滋生几丝不安的情绪。   她捻着手钏,将目光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王氏身上:“你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可是有甚么糟心事?”   陆婳被送去樊金寺到底不是一桩光彩的事,府里对外也只说陆婳身子虚浮,京内喧阗不宜静养,送至郊外调养身子去了。   横竖先这么说着,日后有人问起,再寻其他的借口打个圆场。   王氏眼下染着遮掩不去的乌青,又弯又细的吊梢眉紧蹙,她勉强打起精神气儿,冲太后笑道:“劳太后娘娘挂心,昨日没歇好罢了。”   太后看得透彻,自然不信她的说辞:“陆婳那丫头怎么没随你来,她平日不是最爱凑热闹了吗?”   “她身子不好,送至京郊静养去了。”   这话诓骗别人尚有几分可信,却逃不开太后的眼。   “我听闻初二那日,掌印去国公府坐了一段时日。陆婳那丫头该不是冲撞了他吧?”   王氏浑身一僵,面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瞧你这反应,应当是了。”   太后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她眯着眼,远远打量着陆芍的身影,语气不辨情绪:“这小丫头平日唯唯诺诺的,本事倒是不小,能哄住靳濯元那阉人的,这大梁哪还有第二个?可她到底孩子心性,容易被人蒙了心窍。可别靳濯元给她些好处,她就不辨好坏,不认得自家人了。”   王氏因陆婳的事心堵慌神了几日,只担心她在樊金寺有没有吃苦头,哪里还顾得上陆芍过得如何。   被太后这么一提点,她的头脑倒是清晰起来了。   陆芍为甚么被送入提督府,她们二人心里再清楚不过,总不能当真是给靳濯元送个对食,慰藉余生去的。   王氏顺着太后的视线,往陆芍那处望去。看了好半晌,似乎是记起甚么,忙问身侧伺候的常妈妈:“她平日出门不都是带两个丫头吗?今儿怎么只带了一个眼生的?”   常妈妈年纪大,眼劲儿却极好。在魏国公府呆过的,甭管是做了多久的活计,她都能辨出那些人的容貌来。   “那个丫头,好像是提督府里的人。四姑娘出阁时,身边只有一个贴身女使,就是唤作流夏,同她一块儿从余州来的。说起来,老奴自初二那日就不曾见过流夏了。”   王氏眉头拧紧,心里同砸落湖石一样,久久平复不稳。   她掌心握在官帽椅的扶手处,缓缓敛紧,低声呢喃着:“我真是糊涂了。”   常妈妈也记起甚么,神情大骇。她很快恢复常色,附耳同王氏说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   放春过后,天气府里厚重的毡帘被人卸下,转而换上竹青色的竹篾帘子。暖和的日光自帘子的缝隙中漏泄进来,暖风一吹,一道道花影在地上曳曳晃动着。   陆芍今日本欲往丰乐街转转,瞧瞧铺面装裹得如何,甫要出门,云竹便捧着流夏的书信前来。   她阖紧屋门,展开一看,道是流夏已经平安至余州,着手调查岁绵巷一带的医铺。   流夏是个机灵的,在没有完全把握之前,断不敢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她佯装自己是自外地来的,尚未在余州扎稳脚跟,便借着购置别业的名目,打探起岁绵巷空置的屋子。   沈姨娘先前的住处至今仍空闲着,流夏问起时,他们对那户人家的状况近乎脱口而出。   年岁久远,日异月殊,许多事就连陆芍都记不完全,而他们却至今仍能记得。   里头有哪些门道,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可也正是因为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就算医官在安胎药上动了手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销毁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残留的罪证。   她将信纸叠好,取来松木制成的火寸条,就着光焰烧毁信纸。   云竹见她心事重重,便劝说道:“夫人,不若同厂督说吧。诏狱里头认罪的人还少吗?稍加审讯,还怕他们不如实招供不成?”   陆芍去过诏狱,见过里头只是里头用刑残酷,屈打成招也不在少数,她只想干干净净地还阿娘清白,不落人话柄。   且事态尚未至这一步,还无需动用东厂的人,思忖片刻,便扭头对云竹说:“还是着流夏回阿娘的屋子瞧瞧罢,看看里头有没有当时看诊的诊籍。若能寻着诊籍,便可知阿娘病始何日,初服何药,次后药效如何,若有异样,再拿去同医官对峙。”   云竹嗳了声,绕至桌案前替她研磨。   写完信,她正待歇下松松神,底下的人便来通禀,说是陆淑来了。   陆芍有些纳罕,陆淑如今有了身子,出入不大方便,寻常登府都会提前知会一声,不知今日怎么火急火燎地赶来。   她立时着人备了些青枣、枇杷,将人迎了进来。   才打起竹篾帘,陆淑拉着她的手:“你最近身侧可有甚么异样?”   陆芍有些茫然:“我好端端的,能有甚么不妥当?”   陆淑稍松了口气,接过云竹递来的茶水,解了渴才拉着陆芍落座。   “我也是今日回府里探望阿娘,才知阿娘同你说过那些话。她这几日觉得王氏处事鬼祟,接二连三地打发人往外头跑。她生怕此事于你不利,便将那日来提督府的事如实同我说了,望我能过来同你知会一声,好教你处处小心些。”   陆芍有些讶然,她没料到王氏动作这般快:“她那是做贼心虚了?我日日在提督府周遭都是东厂锦衣卫的人,她奈何不了我,倒是流夏那边...”   她起身,拦下云竹的信,拿金钗子挑开,复又写了几句叮嘱的话,写完,寻了个完好的信封套了进去,这才交给云竹,要她找驿使快马加鞭地送至流夏手中。   “我料想她是发觉流夏不见了,这才生了疑心。十五年前的旧事,照理说早就埋在黄土堆里,不见天日了,碰上有人非要拿铲子挖出来,她能不性急?倘或沈姨娘当真是枉死在她手中,这样的人,哪里拿人命当一回事。陆婳的事才出,她已恨你恨得牙痒,如今你又要调查旧事,同她对着干,她心里再想个恶毒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横竖你出门小心些。她虽没那么大的胆子上提督府寻衅,可他日总有出府的日子,万一教她寻着机会,届时防不胜防。”   陆芍垂眼瞬目,浑身泛起一股寒意:“我记下了,此番多亏陈姨娘,若非她听着风声,让你过来提点我,我恐怕当真挂一漏万,栽在她手中。”   “你出府时多带些人手,事事谨慎些好。”   她抿嘴静默半晌,似在思虑甚么。过了片刻,抬眸望向陆淑:“她不就是想要我性命,好教此事永远埋在地底下吗?那我便此事闹得再大些。” 第71章 我总是有些不安   陆芍本来想着, 倘或王氏那处没有动静,她也可耐着性子慢慢寻罪证,同她周旋。   然而陈姨娘说的没错, 她手里既过手人命,便是个胆大无畏的。同样的事已经做过一次,再做起来,愈发得心应手。   王氏确实是想除掉陆芍,碍于她身侧都是东厂的人, 迟迟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直到清明前夕的寒食节, 王氏那厢终于有了动静。   寒食节是大梁第一的祭祀日, 因且将这日称作是吉礼之一。故而不仅民间看重,就连皇室官府也对此事尤为上心。   皇室自然是祭陵,官府则借着往孔庙祭先贤来彰显对文人的敬重, 笼络文官。其他官宦亦或是寻常百姓, 也会一并至先祖坟地挂纸钱祭祀。   陆芍去岁来汴州的时候,便同魏国公府的人一并上山祭祀, 今岁也不例外。   寒食节头一日, 陆芍便带着云竹和福来去魏国公府住下。府里已经开始绝火吃寒食, 后厨端来的不外乎是寒食粥、寒食面、凉粉与凉糕。   魏国公不知是否受了王氏的枕旁风, 寒食面没用几口, 便同陆芍提起陆婳的事。虽未明说,话里话外却都是要将陆婳接回来的意思。   陆芍捻了一块凉糕摆在魏国公面前:“爹爹尝尝,虽是凉糕,味道倒是不错。”   魏国公明白她身后有东厂的人撑腰,送陆婳去樊金寺又是靳濯元的意思,他没那本事同靳濯元对着干,也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   他偷偷觑了一眼王氏, 只见王氏面色沉郁,似是早就料到他没那本事,冷冷地嗤笑一笑。   魏国公面色一凝,不愿再将事情闹得太过难堪,便拂袖捻起那块凉糕,咬了一口,干巴巴地回道:“确实细腻。”   陆芍弯起眉眼,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我阿娘生前最爱吃凉糕,爹爹可还记得阿娘的模样?”   魏国公抬手的动作顿止,他一手捻着半块凉糕,僵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淡月笼纱,细风簌簌地扫过枝头新叶,眼下这个时节当是喷薄而出的盎然之气,花厅之内却一片死寂,静得让人直冒冷汗。   魏国公尚未开口,王氏便搁下舀粥的汤匙,有些气急地将话接过:“这都多少年岁过去了,如何能记得。”   陆芍浅浅笑着,不恼不怒:“父亲忙于朝中大小事,兴许是不记得了。”   她扭过头,问王氏:“母亲总记得吧。”   自王氏打探到流夏那丫头回了余州,心里就一直不踏实。眼下没了用膳的心思,心里头堵得慌,便将这样的情绪撒在陆芍身上:“好端端的时日,提你阿娘做甚么?”   “阿娘虽然枉死余州,可她到底是从汴州出去的,死后也当落叶归根才是。女儿先前在人在余州,遇上祭祀的日子,一应好打点些。如今回了汴州,却有诸多不便。我便想着,干脆在家庙替阿娘重新立个牌位,生前不能尽孝,死后总不能教她孤零零地呆在异乡。”   王氏旁的话没听进去,独独‘枉死’两字,就如银针扎在她耳根上,激得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所有的罪孽都随着过往深埋于底下,却不曾想着有一日,会被陆芍这丫头明打明敲地指出来。   十五年,有些事,就连魏国公都记不清。   他只是记得当年他从宫中下值回府,浑身倦累,连热茶都不曾喝上一口,便听闻沈姨娘同外男互通首尾。   他好脸面,生怕丑事外传,盛怒之下便打着调养身子的幌子,将沈姨娘送至余州。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起此事,虽然仍觉得丢脸,却不如先前那般怨怼。   毕竟他年轻之时,是当真喜欢过沈姨娘温柔小意。   打量陆芍一片孝心,魏国公也不好反驳,正待要松口应下,却听王氏冷冷开口:“公爷,明日就是寒食节,祭祀事项诸多,哪有余力做这些琐事,立牌位的事,日后再说吧。”   她轻飘飘地揭过,魏国公思量了半会儿,觉得王氏的话在理,便又像墙头草似的倒向王氏。   陆芍藏在袖中的指骨逐渐泛出清白,陆淑瞧在眼里,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用过晚膳,张妈妈上来领着陆芍去了清梨院。   清梨院里头的陈设虽然未改分毫,但是许久未住,难免显得冷清。   陆芍没有歇下,她只是静坐在轩窗前的榻上,以手支颐,将福来唤了进来。   “今夜的事都备妥了吗?”   福来点头,眉眼弯弯,机灵得很:“夫人放心,小的没甚么本事,脚上功夫还是拿得出手的。小的幼时还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学过鬼步,飘起来当真同孤魂野鬼一般。”   说着,他便绷直双腿,拿鞋尖迈着碎步,轻飘飘地在陆芍眼前飘过。   陆芍被他逗笑,如若不是今夜月色晃亮,她当真会被福来的鬼步唬住。   “行了。一会儿你将云竹手里头的衣裳穿上,去兰德院走一趟。”   福来接过云竹手里叠好的衣裳,展开来一瞧,是套妇人的衣裳。   “夫人,这衣裳是?”   “是我阿娘的。”   *   是夜,整个魏国公府闹得六畜不安,王氏不知发了哪门子疯,愣说是瞧见了沈姨娘的冤魂。   陆芍夜里被张妈妈唤起,披衣起身,同陆淑一并同兰德院赶去。   因着寒食节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未点灯生火,此时兰德院内一片黢黑。陆芍进去时,只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面廓,除此之外只有王氏凄厉的喊叫。   魏国公被她闹得头疼:“方才着人一一查看了,哪里有甚么冤魂,你瞧糊涂了!”   倒是陆芍,轻拢着外衣,慢条斯理地问道:“甚么冤魂?”   王氏念叨着:“沈清素的冤魂!”   陆芍悠悠地在王氏身侧落座。   夜里光亮黯然,瞧不清容貌,王氏侧首望向陆芍时,只瞧了个大概。又因陆芍是沈清素所生,神态上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吓得抱住架子床的阑干,双唇上下磕绊着。但凡今夜屋子里点上火烛,她也不至这般狼狈。   陆芍凑近一步:“沈清素病故在余州,何来冤屈一说?”   王氏丢了魂,眼瞧着就要和盘托出,站在一旁的常妈妈,立时拔高了声音:“夫人近几日念着二姑娘,本来就心神不宁,说会子胡话也是常有的事。各位散去罢,老奴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最懂夫人心里想着甚么,容我稍后宽慰几句,便没甚么妨碍了。”   魏国公本就被她吵得头疼,常妈妈愿意揽事,他再轻省不过。   他披上大氅,挥手道:“成了成了。都散去吧。”   陆芍瞥了王氏一眼,随着众人一并退出屋子。   月色溶溶,经廊檐削割,淡淡地照在陆芍清丽的秀靥上,她漫不经心地走在抄手游廊上,不作声,陆淑觉得有些可惜:“只差一步,她就能说出当年事情真相了。”   陆芍起初也觉着可惜,后来回过神一想,纵使王氏交代清楚了,府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魏国公只需说她神志不清,患了失心疯,又有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横竖今日敲打她一番,杀杀她的焰气,待她明日回过神来,还不知是怎么一番有趣的场面。   二人在小道上作别,陆芍入了清梨院,阖上屋门,福来这厢惨白的脂粉才卸了一半,瞧见陆芍,邀功似的跑上来,差些把她吓倒在地。   陆芍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涂得也太白了些,难怪她被你吓着。”   福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我也没抹过姑娘家的东西。这些个妆还是云竹姑娘替我上的。”   福来和云竹对视一眼,笑出了声。屋内的僵冷的氛围顿时活络起来。   云竹拧了张干净的帨巾递给他:“明日上山,你人手可都备够了?这事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福来一面擦脸,一面点头道:“备下了。只是夫人要这些人手做甚么?”   陆芍心里没底,照理说明日上山,可以制造不少险象,是王氏动手的最佳时机。但她会使甚么手段加害于她,却是说不准。   “也没甚么。明日上山,人多混杂,生怕出甚么乱子。”   福来嗳了一声,只觉得世道混乱,确实应当谨慎为上,也没追问。   翌日晨时,日晖自薄云漏出,洋洋洒洒地覆在街巷砖瓦上。   今日街衢不复往日热闹,倒是京郊之外,车马拥簇,太平车、串车、痴车首尾相接,近乎要走不动道。   所幸春日正是四序里最舒宜的时候,花柳娇妍,光是定心静坐着,也不觉得无趣。   她挑开锦缎缝制成的小窗帘幔,往前边的山头望去,山抹微云,瞧着是一片宁和,并未有甚么蹊跷的地方。   放下轿帘,一手搭在窗檐处,低声呢喃道:“莫不是我多虑了?”   陆淑同她乘一辆马车,见她思绪游荡,念念有词,有些许放心不下,柔声问她怎么了。   陆芍摇摇头:“我总是有些不安。” 第72章 还愣着做甚么?都去找……   到了山脚, 马车行驶不便,只得倚着脚劲儿走。   陆芍和陆淑并排走在前头,云竹提着食盒, 一步也不敢落下。   一行人走至祖坟面前,先是跪拜,随后挂纸钱的挂纸钱,添土的添土。做完这些,云竹就将手里的食盒敞开, 从里头拿出几碟装着食蛇盘兔、飞燕的盘子。   将这些撒于坟头之上, 然后瞧着它一一滚落。   魏国公站在前头, 扭头去问身旁的小厮:“柳枝带了吗?”   小厮道是‘带了’,随后弯下身子去取。   此时也不知打哪儿刮来一阵邪风,掀起衣袖, 直往里灌。陆芍垂下脑袋, 以衣袖遮挡,不多时, 凉风渐止, 她才忍着寒意冒出个脑袋。   忽而,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起火了’, 随后山地绿草曳动, 前来祭祀的人家大惊失色,手里的东西砸了一地,一瞬间,密匝的步子踩弯新草,四处逃窜开来。   透过人群,陆芍才瞥见一抹骤然扬起的火星。   寒食节绝火,祭祖也只是挂纸钱插柳, 并不燃烧香火,不存在一个不慎,扬起火星的状况。   陆芍笼着眉头,瞧着地势不平的山腰一片慌乱,杂草两侧劈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又因汴州干燥,连着几日未有降雨,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火光喷薄,似要将半座山吞噬。   “公爷夫人起火了,快些下山!”   探路的小厮折回来,连连喊了几声。   然而山路难行,走得快时,好几户人家拥簇在一块儿,张皇失措,谁也不肯让路。   慌乱之时,也无人顾及身侧的人,陆芍被人撞着肩头,脚下趔趄,很快便被人群隔开,落在后头。   及膝丰茂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在喧闹的尖啸声中,不侧耳去听,很难发觉草丛后边埋伏着几个布衣杀手。   陆芍正左顾右盼寻云竹的身影,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她惊惧地瞪圆了眼,四周圈绕的群山似是深渊巨口,粗粝的手掌浑是蛮劲,一点点地撕扯她走向穷途末路。   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从结实的臂膀中逃脱。   干结的泥地扬起尘粒,硬生生地拖出两条被鞋底滑过的痕迹。   陆芍渐渐失力,只听着耳边传来粗鄙的交谈声:“我瞧这小娘子生得有几分姿色,横竖要香消玉殒了,还不如让哥几个先痛快痛快。”   大致有两三人连声附和,最后一个稍显稳重地站出来回道:“人要的是她的性命,先带回去再说,可别出了岔子。”   大抵是这人身份高些,威慑住起哄的几人。   陆芍拢着眉头,将视线落在几颗浓密香樟树上。香樟枝叶剧烈晃动,她定定地望去,随后谨慎地摇了摇头。   直至眼前袭来黑暗,她心里虽被恐惧裹挟,却也稍稍松了口气。   *   魏国公府的人手搜遍京郊,也没发现陆芍的身影。云竹在一旁捻着帕子啜泣,魏国公拦在福来面前,好说歹说才将人劝回府里。   陆芍虽然在祭祀时才不见身影,可人说到底是从魏国公府出去的。靳濯元计较起来,总是要拿魏国公府开涮,他得在靳濯元发现陆芍不见前,将人寻着,给他一个交代。   否则,这阉人发起疯来,怕是整个府邸都不得安宁。   魏国公心浮气躁地拂了拂衣袖,指着一群干站着的小厮,怒斥道:“还愣着做甚么?都去找!”   烧红的残阳喷薄在四方的院子里,兰德院那厢屋门紧阖,没有半点动静。   自打王氏昨日受了惊吓,整个人就病恹恹的。今日上山,车马劳顿一日,没甚么血色的脸上更是一片惨白。   她头束抹额,整个人躺在醉翁椅上,静静望着血红的天色,待康妈妈推门走近,她才支着脑袋,虚心气冷地问道:“如何了?”   康妈妈捧来绒毯,覆在王氏身上:“夫人放心。那些个杀手日日行走刀尖上,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待事情处理干净,他们的头目会提着信物来见,夫人见着那信物,便知事成了。”   王氏双目无神地望着康妈妈:“那是她非要置我于死地,怪不着我。”   好歹是条人命,她又不是刽子手,自然也怕:“她不是惦记着沈清素吗?早些下去续缘,也成就了她一片孝心不是?”   康妈妈见她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只好应‘是’。   再晚些时候,府里便不如先前这般安静。   事情并未瞒过东厂的眼,所幸靳濯元那厢只遣了侦缉工作的档头,并未亲自过来。   那人身着褐色衣服,系小绦,因手里管着近百来人手,单是往那圈椅一坐,便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花厅乱做一团。   而康妈妈一早吩咐了底下的人,说是王氏昨日受了惊吓,今日又忧心陆芍走丢的事,心里头躁郁,将底下伺候的人悉数赶出兰德院,不准相扰。   是以兰德院还算是清净,偶能听见夜莺啾鸣的声响。   大致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浅寒带暝,浓酽如墨,辨不清身影。   寒食节每处风俗不同,汴州这里,需要禁火三日。王氏独坐晦暗的屋内,侧耳听着屋外的风声。   房梁之上的瓦片发出挪动的声响,院子内布帛猎猎,只一瞬的功夫,又恢复寂静。   王氏自榻上起身,催促着康妈妈:“快去瞧瞧。”   康妈妈嗳了声,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正此时,一枚经圆雕后于阗玉捆着一张字条飞打进来。   她双手合十地接住,正待展开,便见院子里骤然燃起火把,身着斗牛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将黑衣男子和兰德院团团围住。   王氏听见声响,立时跑至屋外,只见福来和身着褐色衣服的男子站在中央,厉声问道:“甚么人夜闯魏国公府?”   黑衣男子默不作声,他纵身一跃想要从四方的院子里逃脱,锦衣卫眼疾手快地横出刀面,将人押了回来。   王氏见状,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福来的眼风扫来,款步走上前:“方才这人给了夫人甚么东西?”   康妈妈敛袖,紧紧地攥着玉坠子,似要将它碾磨成碎屑。   “福来公公说甚么呢?”   福来不再吱声,只是伸手,展开掌心,向她讨要手里的东西。   场面僵持了片刻,魏国公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他摸不清状况,只是瞧见福来步步紧逼,便下意识地护在王氏的跟前。   王氏瞧见魏国公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身形一晃,摁着眉心倒在魏国公的怀里。   魏国公额头上爬满细汗,他手忙脚乱地扶住王氏,茫然问道:“出甚么事了?”   福来如实道到:“方才抓着个夜闯国公府的贼人,小的带人来擒拿的时候,正巧看见贼人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康妈妈。时值多事之秋,夫人又不见了踪影,掌印交代了,但凡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漏。康妈妈还是将手里的东西交予我吧,否则届时,任是夫人生了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魏国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很是不愿牵连自己,他督促康妈妈道:“甚么东西,给他便是。”   康妈妈和王氏对了一眼,否认道:“实在不知福来公公在说甚么。”   福来自锦衣卫身上抽出绣春刀,手腕翻转,掉转刀面,刀柄敲在康妈妈的手腕上。   康妈妈吃痛地后退一步,手掌松开,握在掌心的玉坠子就这般掉落在福来脚前。   他快康妈妈一步捡起玉坠子,解开束缚字条的红绳,将字条徐徐展开,只瞧了一眼,便沉下脸色,挥手唤人:“公爷得罪了。此事涉及夫人安危,康妈妈我得带走,至于夫人,我会嘱锦衣卫牢加看管,待掌印回来,再作定夺。”   魏国公听得两耳嗡鸣,他失神地盯着福来一张一合的嘴:“你说甚么?”   不待他回身,康妈妈便被锦衣卫的人拖了下去。   王氏瞧在眼里,想要上前求情,却被康妈妈的一个眼神摁下。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石阶上,国公爷和福来之间的争执自耳边晕开。手里的余温正一点点的消逝,浑身上下一片凉意,仿佛坠入冰窖,冻得她手脚僵直。   不知是过了多久,屋门落锁,唯一能瞧见的光亮也被阻隔在院外,王氏跌坐在椅子上,眼底翻滚着恨意。   *   提督府那处,主院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   正红色的衣袍张扬地掀起,拂过门槛处,随后又重重地垂落。   府里不兴过节,饶是寒食节这样祭祀先人日子,也无所顾忌地在屋里点满乌桕烛。   屋门‘砰’地一声被人甩上,惊飞栖在枝头的三两只夜莺,院子里做粗活的女使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笤帚没有拿稳,磕在抄书游廊的石凳上。   众人扭头去瞧,只瞥见并未阖严的明瓦窗上映出两道熟悉的黑影。   一道不断靠前,步步紧逼。另一道则磕磕绊绊地挪动步子,连连后退。   大抵是身后并无退路,稍高一头的身影抬手捏住眼前之人的下颌,随后屋内传来强忍怒气的声音。   “你长本事了是吧?” 第73章 咱家是不是还要夸你几句……   赤红的烛火照着一张翻腾怒气的侧脸, 大片阴翳欺压下来,斜罩住身前之人小半个身影。   陆芍被他抵在墙面,虚心地垂下眸子, 不敢替自己辩驳。   靳濯元见她一脸心虚,笑意不达眼底地反问道:“向福来借人手演苦肉计?”   “以身涉险诈出背后凶手?”   “利用咱家给魏国公施压?”   “在咱家身边这么久,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胆量。”   当是被她气急了,手腕处不自觉地使劲,掐得她下颌处一片浅红。   “说话!”   陆芍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伸手去掰他的指头:“厂督, 你弄疼我了。”   答非所问, 就像是一拳砸在软棉花上。   他舔着牙尖,手腕明显松了松劲儿,面上却仍是挂着寒意。   虽然福来的人手一路尾随, 压制住那群布衣杀手, 可他赶到的时候,仍是瞧见陆芍脸上残留着被人掐过的痕迹, 手腕上束缚着两指宽的粗麻绳, 麻绳束得极紧, 破皮之处十分醒目。   他平日里欺负归欺负, 却总舍不得使劲, 饶是如此,陆芍还哭哭啼啼地控诉他。眼下被人绑了手脚,这丫头非但没有半分惊惧,赶到时,她还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问他:“厂督你都知道啦?”   似是记起白日里的场面,他至现在这个时辰,仍是心有余悸。   “你怎么就没想过, 若是福来带的人手赶不及...”   话说一半,他似乎不愿去想后果,就将剩余的话吞咽了下去。   陆芍抻了抻他的衣袖:“他们一路跟着,躲在香樟树上,我是瞧见了才敢这般大胆行事。况且...又不是我逼着她动手,她若不想取我性命,我哪有反打一耙的机会。”   靳濯元被她的话噎着,近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她:“咱家是不是还要夸你几句?”   见她不说话,他的面色沉了又沉,然而眼里的寒意逐渐褪去,带着些不解和失落,语气也不复生硬,甚至带着些委屈:“你有许多事没同我说。”   陆芍愣了一下,瞥见他眼底划过破碎的失张,空无一物的掌心逐渐收敛。她知道厂督大抵是会生气的,真的临到这日,却又觉得他今日生气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   少了些被欺瞒的怒火,多了沮丧和落空。   “我不是存心要欺瞒你,也不是想要同你断了牵连。若是同你明说,你自然能替我出气,可那时哪里轮得上我插手。我自小到大,永远都有人推着我走。日子过得顺遂,以至于后来出了甚么事,我除了茫然无措外想不出任何办法。厂督,我也想自己拿主意,不愿永远都活在旁人的荫庇下!”   她垂眸,揪着厂督的衣袖,去探他的手:“兴许在厂督看来,我的本事拙劣又愚笨,还有许多疏漏,但是于我而言,这还是我头一回替自己拿主意。厂督,就像大姐姐说的,我也该长大啦。”   靳濯元抿了抿嘴,因她那句‘不是想同你断了牵连’稍觉释怀,他盯着陆芍愈说愈兴奋的脸,心里生出‘任由她折腾’的想法。   然而当下还是伸手摁住她扬起的脑袋,威吓道:“你还想着第二回 第三回?”   陆芍摇了摇头:“一回就够我受的了。”   她挪开厂督摁在她脑袋上的手,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厂督,你是不是一早便知晓流夏回余州的目的,一早便知我想对付王氏?”   天下的事,就没有能瞒过靳濯元的,更何况还是自己枕边人的心事。   陆芍觉得,厂督一定甚么都知道。否则,怎么会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他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挡一切铺卷而来的荆棘与风浪。   靳濯元笑了笑,正要说她还是有些良心,屋外就传来一阵叩门声。   “去瞧瞧。”   料想是国公府那厢有了结果,陆芍推开屋门,站在外头的福来。   他将方才亲眼所见的事一一回禀:“夫人,那头目依着你的意思,故意去兰德院递假消息,布在国公府的人手,将他和接消息的康妈妈拿下了。”   “康妈妈?”   布衣杀手将她捆至山洞时,福来的人手便紧跟着将他们拿下。依照原先的计划,杀手的头目会应陆芍要求去兰德院递假消息,就在他同王氏碰头之时,一并将人拿下。   只是没料到,康妈妈忠心护主,这些事全经由她交代,没让王氏经手。倘或康妈妈一口咬定这事是她自己做的,王氏最多落个驭教不言的指摘。   陆芍叹了口气,总觉得功败垂成。但转念一想,好歹这些事能教王氏分心,流夏那头应当也能得心应手些。   “夫人的信物,小的已经从康妈妈手里取过来了。”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那块于阗白玉,正打算交给陆芍。   靳濯元却快她一步抢过玉坠子,他有些失神地盯着那块经圆雕过后镂刻了藤花葡萄纹的白玉,夜风吹动垂在玉坠上的红绳,在半空中悠悠晃着。他瞧了许久,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玉坠上的纹路,哑声道:“这是你的?”   陆芍没有瞧见他的神情,点头道:“我阿娘留与我的。”   靳濯元手指微僵,面容在浓重的月色里并不章显情绪,他敛紧玉坠:“先前怎么没见你戴?”   “来提督府前我一直带着,因为那日喜服厚重,坠子压在里头硌得慌,放在外面又与太后娘娘赏赐的头面不搭,尚服局的司衣姑姑便让我先摘了,过了吉日再戴上。后来这坠子一直收在妆奁里头,前几日云竹替我戴过一回,我后知后觉这块玉坠不像是寻常匠人的手艺,想托人去打探下,便又摘了下来。”   她侧过身子,藉着屋子里头的光亮才瞥见厂督的神色。   “厂督,你怎么了呀?是有甚么问题吗?”   “没事。”他冲着陆芍笑了笑,随后将坠子交在她手中:“天色晚了,你早些歇下。”   说完,便要抬脚迈出门槛。   陆芍攥着他翩飞的衣袖,觉得他举止怪异:“你不在这里歇下吗?”   靳濯元没有转身,胡诌了一个借口:“福来还有要事回禀,你先睡。”   福来茫然地‘啊’了一声,被眼前之人一瞥,立时噤声,垂下脑袋。   *   书房内,未点烛火,黑压压一片,只有清辉的月色自格扇门的间隙着落进来,投下粼粼的微光。   微光虽弱,却因满屋阒黑的缘故,反倒显它亮如白昼,难能可贵。   靳濯元倚在官帽椅上,手肘撑着把手,以手支颐,神情倦懒地盯着地面不可多得的弱光。   幼时不堪的回忆如湖面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推散开来。   他记得,当年因着一场贪税的案子,清名鼎盛的氏族日渐式微,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侥幸从火光中逃脱,在摩肩擦踵的集市上亲眼瞧见外祖父站于囚车中,手脚皆束镣铐,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因贩夫走卒的砸骂,散乱开发,遮住了大半张颓然的脸。   满门清贵,一身傲骨。却在街市游行中,被一声声的唾骂生生敲碎。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那一年帝王昏聩,奸臣当道,石阶上是忠臣黏腻的血浆,拿清水泼,也去不了一二。   宁王魏钰,和其父魏州延都是大梁少有的纯臣,只可惜纯臣遭受奸臣迫害,魏氏门庭凋敝,不复起用。而靳濯元当年从火光里逃生之时,正是受恩于魏钰,才得以侥幸存活。   扶魏辞上位,他也存了这份私心。   后来魏钰受困于大内,无暇顾及,嘱咐他一路南下,逃去泉州。   寒冬腊月最是凛寒的时日,他顶着饥寒,躲在杂乱的太平车上,奔波一月。   至余州时,身上衣物已经破烂不堪。   冷风贴着他的肌肤,像是锋利见血的刀面,一寸寸地划割。他实在捱不住冻,便蜷着身子,抱膝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遮避风雨。   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放下门闩,饶是身子重,行动不便,也要艰难地弯下身子,将他搀扶起来。   外头寒风瑟瑟,入口的白糖粥,是热的。   妇人待他极好,温言笑语地给他新衣热食,他在妇人这处呆了七日,临走前身上没有多余的财物,便将自幼佩戴的玉坠子赠予妇人。   妇人不肯要,他便寻借口说,那是赠予她肚腹里将要临世的婴孩。   说来也巧,那日胎动频繁,递出玉坠的时候,肚腹里的婴孩又顽劣地踹了妇人一脚,妇人笑着同他说:“急着出来跟哥哥作别呢。”   他笑了笑,好似在临走前瞧见了向生的希望。   思绪渐渐回笼,夜色愈浓。他头疼地阖上眸子,从骨子里生出卑怯。   他怎么也没想到,十五年前,陆芍和她的阿娘给予他的善念和光亮,他非但没握住,还在十五年后,恩将仇报地将陆芍囿于自己身侧。   他也曾是天子骄子,一朝跌入泥地,便携满身血污独行于世。长此以往,眼里只有仇恨,所念皆成妄想。   小姑娘原些甚么都该有的,明媒正娶、十里红妆、鸾凤和鸣、过着清风明月般的日子。   到头来却落在他这阉人的手里。他又能给她甚么? 第74章 而且很喜欢很喜欢……   过了几天安宁日子, 丰乐街那头的铺子差不多清扫完了,据云竹所说,大抵能在入夏之前做起买卖。   而在入夏时最容易做的买卖, 就是人手一把去热的绢扇。   绢扇原先流传于王侯贵胄之家,大多用于遮面。可绢扇实在是玲珑别致,握在手中,也如钗环衣裳一样,可以相互比较。   汴州也盛产绢扇, 有不少扇市, 只是他们大多在扇骨尚做文章, 在扇面上下功夫的还是少数。   扇子做的好与不好,不仅是瞧扇骨的用料,诸如中规中矩的用料竹、木, 亦或是属于上乘的玳瑁、翡翠。于女子而言, 既要拿得出手,扇面上绣制、缂丝、烫花的便要别具一格。   陆芍遍寻汴州手艺出挑的绣娘, 这些个绣娘不能是循规蹈矩, 需得耳目通达, 慧心巧思, 洞察知晓时下流行的纹饰。   她接过云竹递来的绫绢, 一一挑拣手艺上乘的绣娘。因瞧得入神,就连厂督迈入屋子也不曾发觉。   靳濯元沉着脸色站在落地花罩下,他抬手拨开圆玉脆响的珠帘,瞧见小姑娘换下厚重的袄子,只在外头罩着一件水红色的圆领长比甲。   衣裳缎料柔软,腰间束着宫绦,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他走上前去, 抢过她手里的绫绢,举高至头顶:“眼里没人了?”   陆芍这才回过神来,唤了声‘厂督’,起身踮脚,攀着他的胳膊,去够他手里攥着的绫绢。   靳濯元勾了勾唇角,顺势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像是将她吊起,高高举止头顶:“你这几日一门心思打理铺子,眼里可还有咱家半个身影?”   云竹瞧见这幅姿势,脸红地垂下脑袋,很是识趣地阖上屋门,退了出去。   陆芍双手没法动弹,只好伸脚去踩他。大抵是自除夕夜之后,厂督再没同她发过脾气,事事由着她,她胆子渐长,呛声道:“厂督日日在大内替圣上分忧,忙起来的时候直接宿在宁安殿,不着府邸,莫说是半个身影,枕边就连跟头发丝都见不着了。”   靳濯元被那利索的嘴皮子噎着,她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初入府时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的模样。   小姑娘见他吃瘪,很是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说的可有错?”   “可我也有正事要忙。”   他缓缓松开陆芍的手,像是觉得当真冷落了她,面上挂上歉疚的神情。   陆芍正理着揉皱的衣裳,抬眸时瞧见他一副自省的模样,心里不忍稍有动容,语气很快软了下来:“那我知晓你近日事忙,抽不开身,我就是那么随意一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头去。”   靳濯元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低低‘嗯’了一声。   陆芍圈着他劲实的腰身,扬起脑袋,露出一双水洗似的眸子:“那厂督今夜在屋里歇下吗?”   像是小懒猫儿,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然而屋内寂静,陆芍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回答。   “那明日呢?”   仍是默不作声。   小姑娘的期盼落空,小脸敛起可掬的笑意,端出一副怅然丧气的模样。   靳濯元察觉她闷闷不快,借机托起她的小脸,调转话题:“芍芍不是想在院子里养一窝兔子和两只猫儿吗?等天日再暖和些,厂督带你去聘狸奴好不好?”   陆芍拂开他的手,瞬目敛起一丝落寞。   “你连回府歇下的时辰都匀不出来,怎还有空带我去聘狸奴?”   算起时日,自寒食节之后,她已经许久未同厂督同床共枕。夜里辗转醒时,身侧的褥子空荡荡的,冰凉一片。   她能发现厂督好几次动情,却在兴致起时回回隐忍克制。最多也只是将她揽在怀里,好言好语地哄她睡着。   饶是她再笨拙,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又因这几日总是忙于绣坊和王氏的事,待旁的事便分心不少,确实没有细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靳濯元见她跪坐在榻上,一张小脸黯然凝神,便开口问道:“在想甚么?”   她垂着脑袋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绫绢,薄粉的指盖勾着绫绢上的丝线。而那张绫绢似乎存心同她作对,被指盖勾起的经纬胡乱缠在她的指缝上,嵌在里头,掐着肉,很快在指甲边缘溢出些血丝来。   靳濯元一眼瞧见那抹猩红,立马拿来帨巾替她擦去,然而饶有耐性地将勾在指甲边缘的丝线一圈圈地解开:“那些个狐绒不够你揪,现在勾起织品来了。照这样下去,铺子里头的营生还不够你玩的。”   陆芍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指缝,眸底笼起水雾,金豆子一颗颗地砸在靳濯元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在刺冷的手背蔓延,他心口骤然抽疼:“怎么了?”   本来也不觉得多委屈,瞧见眼前之人忽地蹲下身子,素来端稳的手,胡乱地裹着帨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眼泪,她的情绪似乎有了宣泄的口子,伸手推了他一把。   “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靳濯元回府时,未及换衣裳,身上仍是那件能威慑住人的坐蟒红袍,他跌坐在在地,双手撑着地,场面很是怪异。   倘或此时,福来和诚顺冲撞进来瞧见这幅场面,恐怕连腿都打不直。   兴许是被她这无厘头的话气着,他站起身,掸去衣裳的尘垢,语气也重了几分:“胡说甚么?”   “那你怎么日日躲着我,不愿见我。”   他气笑了:“我哪里躲着你?”   “甚么奏本朱批,你捅了朝臣的马蜂窝不成,哪里有这么多事要料理?你就是不愿见我,也别三五天都用同一个借口敷衍我...”   她语气渐软,后边的话逐渐被自己的哭噎声遮覆,慢慢地只能听见委屈的尾音。   一声声轻飘飘的娇音,于他而言却是难捱的钝刀子,比着心口,一下下地推入肌理。   靳濯元浑身僵直,想弯下身子去劝哄,却不知该说些甚么,静默半晌,妥协道:“那我今夜不走了。”   陆芍抬起哭红的眸子,只觉得厂督这个榆木脑袋,平日里不是仗着审讯的本事很能洞察人心吗?怎么今日的如何点拨也不开窍。   她急得发慌,鼓足勇气问道:“陈姨娘说你待我好,大姐姐说你喜欢我,我听久了,会信以为真的。厂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靳濯元指尖抚着陆芍沾了湿意的雪腮,喉间一哽,软骨上下滑动。   他薄唇微张,似要说些甚么,然而过往不堪的旧事铺天盖地地倾倒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   就像是站在深渊巨口的边缘,他不敢让陆芍接近,生怕一个不慎,牵连她迈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只能无限地将她推开。   而陆芍却像洞穿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许他逃离。   “你若是喜欢我,便好生喜欢着。你不要不喜欢我了,还来招惹我,我比不得你定性好,我会遭不住诱惑,会喜欢上你。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你,我喜欢的。”   “你说什么?”   像在湖面砸落一块巨石,靳濯元猛地抬眸,恰有有春日夏初最恣意的日光流转进屋子,照在他瓷白色的脸上,一时间春风融雪,寒木春华。   她小嘴一张一合,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生怕厂督没听明白,复又强调了一回:“而且很喜欢很喜欢。”   靳濯元心里苦涩一点点蔓延,却被雀跃半道覆盖,他双手托起陆芍,将她抱至小炕桌上,抽出她攥在掌心的衣袖,替她拭泪:“我这样的人,有甚么值得你喜欢的?”   陆芍打了个哭嗝,双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搭着:“你是不是觉着我连你的过往都不知一二,待将来也未有定数,世上皆是咒骂讨厌你的人,我便要同他们那样离你远远的?”   他未吱声,便是默认。   “谁定下的规矩?”陆芍坐在小炕桌上,双腿笔直地垂悬着,脾气上来时,轻轻踹了厂督一脚,鞋尖擦过他鲜红色的衣袍,落下一个小小的灰印。   靳濯元任她踹,也不躲闪:“不是规矩,是世人都这般认为。”   未等他说完,陆芍便圈住他的脖颈,将他往自己身前带。   她在他薄唇上落下一吻,威胁他道:“我堵不住悠悠之口,只能来堵厂督的嘴。往后你再说这些妄自菲薄的话,我便啃咬你,你当初咬得我多疼,我让你也尝尝其中滋味!”   语气虽凶,可那张通红的秀靥瞬时出卖了她。   他盯着陆芍弯起的眉眼,抿了抿唇上的湿泽,哑声道:“好。”   “只是你要想好了。过了今日,便没有后悔的日子。”   她顶着红肿的眸子,洋洋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过了今日,只想着同厂督好好过日子,在汴州开最大的绣坊,每岁赚得盆满钵满,府里的账目由我来管,你往后要使银子的地方,便同我来支,我定给你独一份的喜欢。你好好受着便是。”   靳濯元终于勾起一抹笑,他放低姿态,将人横抱起来:“芍芍待我这么好,那我总不能让芍芍连根头发丝也见不着。”   陆芍茫然地抬眸:“甚么头发丝?”   耳边只有珠玉铮铮的声响。下一瞬,她的身形一晃,回过神时,恍如坠入云端。   身下是绵软轻薄的褥子,眼前之人俯下身,如饿狼似的眯眼看她,她双手撑着被褥,不断后挪,很快便被他逼至床榻一隅。   “别说是头发丝了,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第75章 躲甚么   春日暖和, 明瓦窗悉数推开,屋里头一片敞亮,床榻两侧的纱帐豁然挽着, 纵使屋里没有外人,可里头发出的声响也极容易落入外人的耳里。   陆芍双眸湿红,面色也因方才哭过的缘故,透出软惜娇羞。她贝齿紧咬着下唇,告饶似的推了推他:“他们会听见的。”   靳濯元将她的每一个细小神情都纳入眼底, 他捏着陆芍下巴, 将下巴上湿滑的泪渍抹去:“他们为甚么会听见?”   手腕轻轻向上抬了抬:“嗯?”   勾人的尾音钻入耳里, 陆芍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不待她作答,靳濯元便拂开她乌缎似的长发,揽过她的脖颈, 吻了上去。微凉的薄唇肆意汲取陆芍唇上的暖意, 动作很缓,却在辗转每一处时, 由细致描摹至重重啮咬, 妄图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融入骨血。   疼痛感真实地在唇上蔓延。   陆芍倒吸一口凉气, 后仰, 腾出位儿, 顺势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耳廓处的薄红一路蔓延至脖颈。   靳濯元垂眸揉了揉她的脑袋,长指顺着发丝往下,去勾她的下巴:“乖,就一会儿。”   说完,捏着下巴的手下扣,迫使她张嘴。   温热的舌尖相抵, 捎带滚烫。他贪恋地长驱直入,将这几日几夜的挣扎煎熬悉数释放。   陆芍被他吻得喘不上气,又比不上厂督有劲儿,只能被动地仰着脑袋承受。   身前的人贴着她的身子,将她抵在床围处,隔着轻薄的衣料,两侧的蝴蝶骨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疼痛。   直至她实在是受不住,便告饶地抻了抻厂督的衣袖。   靳濯元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抹去她唇上的湿莹。   她睁着一双含笼烟雾的眸子,实在羞于见人,便环着他紧实的腰腹,伏在他的肩上,低声喘气:“分明说了只亲一会儿,都是骗人的。”   靳濯元揽着她,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在方才的亲吻,舌根处仍在隐隐作痛,他才知一切不是幻觉。   这么多年,他再也不是踽踽独行孑然一身了,自此往后有了牵挂,泥泞抛在身后,前面是柔风甘雨。   “厂督,你怎么不说话?开心过头啦?”   小姑娘见他默不作声,心里忧心,却还是调侃着一笔带过。   靳濯元笑着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同你说说过往的事?”   “我不要。”   陆芍摇了摇头,一口回绝。   “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   “可是只有你知晓有关我的一切,才知道我为甚么是我。”   陆芍有些犹豫,她不是不愿知晓,只怕厂督提起旧事,难免会心神忧伤,陷入痛楚。可是她又想着,这么多厂督都是独自一个人捱着,她若知晓过往,也能替他分担一二,便又定神地看着厂督,重重点头。   靳濯元靠在引枕上,淡然地说起过往之事。他面上不显情绪,却见织金曳撒处骤然团起,一道道敛拢的褶痕压在冰凉的手掌下。   他双目空洞地地直视前方,半点不像平日心狠手辣把持朝政的权宦。   “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死亡,俱恨我的人都巴不得我死去,可我为什么要如他们的愿。可是尽管如此,我也常常找不到为什么要活着。初时是为了仇恨,为了报复那些逞凶肆虐的权贵。渐渐连仇恨也无法让我有快感,我就开始走在无尽的黑暗里,就这样走着走着…只是一个人而已。”   陆芍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眼底红红的,心里头像压了千斤石,拉着她坠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母亲被害,外祖父一家抄斩满门。而这背后,是肆恶的诬陷,是一桩桩自私鄙薄的阴谋。   而他的父亲,那个曾经令他景仰崇敬的人,伙同权贵,成为这桩阴谋背后的推手。   她好似明白为何厂督浑身都裹挟着清冽疏漠,他将自己置于甲胄之内,触碰时自然只有铿锵生冷的铁甲声。   陆芍整个人伏在他的胸口,听着缓慢跃动的心跳:“我之前听祖母说人活着总是要有盼头的,有了盼头日子才能过下去。往后我成为你的盼头,好不好?”   小姑娘盈耳的声音绕在耳边,渐渐地,心口被人填满,开始猛烈跳动,有种落地生根的归属与契合。   他揉了揉陆芍的脑袋,终于勾起一抹笑:“好。”   *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   陆芍总算知晓,厂督嘴里批不完的奏本全然都是谎言。   这人自昨日晚间迈入屋子后,一直到现在,都同狗皮膏药似的赖在榻上,怎么推都推不走,一点儿也不像他口中诸事繁忙的样子。   陆芍被他折腾了一宿,一整晚,耳边全是缅铃翻滚的声响。   身上遍布啮咬的痕迹,又被他诱哄着穿了那件戴银铃的心衣。   二人在一起,也有快活的时候。只是这么久过去,先前被她藏在匣子的玉势一直也没派上用场。   她怕疼,甫一见着玉势便心里发怵,昨儿又因厂督的事哭得头疼脑胀。靳濯元到底不忍,便放过她一回,继续让那些玩意吃灰去了。   眼下,靳濯元从她身后环着她,下巴嵌入她的脖颈,贴着她的耳廓:“今夜也不走了。”   陆芍未着寸缕,粗粝的掌心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游走,缓缓向上,轻拢住她身前的柔软。   她浑身一僵,伸手去掰他的掌心,他不松劲儿,反而重重地握住。   “躲甚么?”   然后另一手掰过她的下颌,对上她含羞的眸子。   陆芍索性转过身子,默默地拉过被褥,蒙住半张小脸:“你怎么还不去替圣上分忧?”   “今日带你去聘狸奴。”他手掌顺着它翻身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后的软翘,轻拍了下:“还不起来?”   “真的?”陆芍心里雀跃,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盖在肩上的褥子顺势滑落,露出一片白腻的肩颈:“我能养吗?可我听旁人说,聘狸奴也是要挑黄道吉日的,且要画纳猫契,这般匆忙,主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日子一早便选好了,纳猫契也备上了,直接过去便是。”   靳濯元拨开帐帘,取过她的心衣,勾在指尖:“出来,我给你穿衣。”   陆芍“哦”了一声,双手护在身前,扭扭捏捏地趿鞋下榻。   二人起身时,也未喊人,就着流转进窗子的暖阳,在橙黄色的日晕里,穿戴齐全。   用早膳的间隙,云竹提着一笼圆滚白绒的兔儿走了进来,陆芍瞧见后,没了用膳的心思,抱了一只,让它伏在小臂上,一手顺着它的脑袋,捋着雪白的毛绒。   白兔轻轻扇动长耳,耳廓在掌心轻扫,传来细细痒痒地触感,惹得陆芍咯咯大笑。   “往后院子里的草不用修剪,够它们吃上好一阵了。”   云竹也逗弄着笼里的那只,闻言“嗳”了一声,主仆二人眉眼带笑,早已将桌面上缄口用膳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面色沉沉地轻咳了一声,打断屋子里的欢声笑语:“马车备好了?”   福来站在云竹身后,光盯着那只灵动的白兔,过了许久才回过神,道了声“备好了”。   陆芍将兔子交在云竹怀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颇有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   车马阔大,里头早就放置了聘狸奴的鱼干,鱼干用柳条串着,当作聘礼,这猫儿便是她明媒正聘带回来的。   一路上,陆芍光惦记着猫儿的花色和它的日后的名字,没后顾及厂督的脸色。   扭头询问名字时,才发觉厂督眉目阴云笼罩,瞧着像是蕴着怒气。   “过来。”   他冲陆芍招了招手,陆芍乖觉地挪至他身侧。   “厂督,怎么啦。”   春衫轻薄,勾勒出小姑娘曼妙的身线,她一凑近,身上便带着一股果子味的香甜,教人忍不住摘下止渴。   靳濯元将人托起,带至腿上,眼神描摹着她的眉眼,落在她娇艳的唇瓣上:“有了狸奴,眼里便没咱家的身影了?”   他一说“咱家”,陆芍便觉他心里盘桓着甚么坏心思,然而光凭一句话也窥探不出甚么明目,便只是好笑他:“尚未聘来你便同它计较!”   “尚未聘来便如此,往后府里一笼白兔,一只狸奴,你的心思还余多少给我?”   陆芍以为他心生悔意,想要半道折返,立时回嘴道:“那是你应我的!要反悔不成?没想到堂堂东厂提督竟是这样言而无信之人!”   靳濯元摁下她不安分的身子,轻笑道:“敢当着我的面指着鼻子骂我的,你还是头一份。”   陆芍被他的话吓唬惯了,反倒不怕。却又生怕他觉得养猫闹心,当真调转车马。   “厂督,我不会冷了你的。”她晃了晃靳濯元的衣袖,让步道:“那我多花些心思在你身上可好?”   靳濯元拢着眉头没有作声,佯装两难。   “你当真愿意多费些心思?”   陆芍攥着他的衣袖,飞快地点了点脑袋。   “那成。”他妥协地叹了口气。   继而贴在她的耳廓,压低声音道:“府里还有兔尾。一会儿回去戴上。” 第76章 等你日后亲自来还   卉木萋萋, 过眼之处一片绿意。暖风捎带竹篾帘,磕着马车的小窗,时不时有细碎的薄光透射进来, 落在陆芍那张煮红的小脸上。   她先前还觉得疑惑,好好的皮毛,做个绒毯、大氅都是好的,偏偏被厂督拿去裁制成了尾巴。   做好后,她不知道尾巴的用处, 还稀里糊涂地捧着狐尾圈在自己的脖颈上御寒, 后来在假山后的凉亭上受了狐尾的折腾, 才知道这些尾巴就是厂督拿来欺负她的。   陆芍拿足尖去踹他的小腿肚子:“我才不戴。”   靳濯元瞥了一眼衣裳上的灰色足印,抬手屈指,作势要叩车壁, 着车夫调转车马。   陆芍一把握住他的手, 带至自己膝上,双唇微动, 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那...那只这一回。”   声音轻若蚊虫, 连她自己也没听清。   “甚么?没听清。”   陆芍又踹了他一脚, 衣裳上落着两个对称的灰足印。   马车驶至一座府门大敞的宅院前。   二人甫一下车, 便有锦缎华衣的男子迎上前来, 他冲着靳濯元作揖,面上堆笑。   “我就说将那一窝小崽子送去提督府任掌印挑选,掌印怎还亲自来了?”   靳濯元捏了捏陆芍的指腹:“这是提刑按察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齐大人。”   陆芍敛起急不可耐的性子,颔首致意:“聘狸奴嘛,自然要明媚正聘的,可不能亏了它们。”   齐达虽然从未见过陆芍,但是公门中人都听过这样的传闻。   听闻靳濯元待那冲喜小娘子喜欢得紧, 在外一副阴恻狠戾得模样,回了府中便同换了个人似的,那双指骨分明的手,平日提刀握剑都纹丝不动,却在小娘子病倒那日,连个药碗都握不住。   耳听为虚,在今日之前,齐达还对这些传言心存疑虑,今日瞧见,便知太医院传来的话所言不虚。   他扫了一眼十指紧扣的手,大致猜着眼前这位就是本事通天,能教东厂提督心软手软的人。   “夫人里头请。”   府门洞开,石阶上近乎纤尘不染。   齐达知晓这位祖宗身有洁疾,脾性大着,见不得半点脏污。他一早吩咐府里清扫的女使仆役,将石阶洗刷了几回,干净地反而能瞧见迈石阶时留下的脚印。   他半躬着身子,比着里头请的姿势,颔首时余光瞥见他衣袍处的两个灰印,作势要蹲下身替他掸去:“掌印,衣裳落灰了。”   靳濯元没有顺着他的话去瞧自己的衣裳,反而瞥了一眼陆芍:“一会儿回去换。”   齐达掸灰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一会儿才将人引进去。   屋子里头摆着一个圆形的软垫,垫内小猫儿脑袋挨脑袋,毛茸茸地挤成一团。   齐大人家里的狸奴毛色雪白,像是雪狮子,是以生来的小猫儿也通体纯白,只是瞳色有些差异。   其中一只蓝瞳的小猫,正露着肚皮,舒展身子,四个小爪子像花儿似的展开,发出嘤咛的声音。舒展完又抓拢,凑到嘴边,伸舌头去舔自己的肉垫。   陆芍瞧得心都化了,拼命扯着厂督的衣袖,伸手指了指:“就它成不成?”   齐达立马揪起幼猫的脖颈,放在陆芍怀中:“哪只都成。夫人若是相中,五只一并带走也不成问题。”   小猫儿窝在陆芍的怀里,拿脑袋去蹭她的掌心,陆芍头一回养猫,不敢圈得太紧,手臂僵硬地虚拢着,双眸弯成月牙儿。   二人给了聘礼和纳猫契,猫主人这儿巴不得讨好靳濯元,自然没有不依的。   陆芍抱着猫儿上了马车,她坐在靳濯元的身侧,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从始至终都未摸一下小猫,便抓过他的手,放在小猫白绒绒的脑袋上。   “厂督你瞧,它好似睡着啦。”   幼猫贪睡,伏在陆芍怀中觉得舒坦,便睡了过去。   小猫儿清浅的鼻音自粉嫩的鼻翼传来,掌心处轻微起伏,是鲜活的生机。   像是春雨润物无声,转眼就能瞧见破土而出的新生。   靳濯元揉着小猫儿的脑袋,轻笑了一声。   笑这丫头明明想宽慰自己,却不敢将话敞开来说,甚么旁敲侧击的法子都用了,不过是想告诉自己。   瞧,哪里都有绝处逢生。   陆芍被他的那声轻笑闹了个脸红,她记得,自己藏在心里的那些小心思,从来没能瞒过厂督的眼,这回拐着弯子安抚他,想来也是被他瞧穿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要笑便笑罢,横竖我卖弄的小聪明是入不了你眼的。”   靳濯元‘嗯’了一声:“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芍脱口而出:“你上回还说不喜欢欺瞒之人。”   说完,记起先前太后的嘱咐,心虚气冷地垂下脑袋,两缕鬓发自脸颊两侧滑落,垂在身前,落在小猫的脑袋上。   “怎么?还有事瞒着我?”   他侧身望向陆芍,将那‘还’字咬得极重。   陆芍猛地抬眸,对上他微微眯起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思索着是不是要将冲喜的事毫不遮瞒地同他明说。   心里头迟疑了许久,才支吾地开口道:“厂督,如果说...如果说有个人她被逼无奈,做了些欺瞒的事...”   她声音极轻,边说边打量厂督的神色,见他敛起笑意,急转话锋:“但她已经及时止损,再不替那人做事了。”   陆芍还是敌不过靳濯元这只千年老狐狸,不过被他肃神正起地扫了一眼,她差些甚么都交代了。   靳濯元‘啧’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人是谁?总不能是芍芍吧?”   陆芍没应声,心虚地揉搓着幼猫的绒毛,垂顺的绒毛被她捻成细长的一条,像是在幼猫的脑袋上抓了一个小发揪。   “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了?”   “打你入提督府的那刻,我便知道了。”   靳濯元也没否认,太后无缘无故地往他跟前塞人,总不能当真冲着鹣鲽情深去的,他又不傻,如何猜不着太后的心思。   只是瞧着这丫头成日战战兢兢的,分明是来探听消息的,胆子却比受惊吓的兔子还小,他想着横竖这丫头翻不出自己掌心,留在府里磋磨一番,总比打杀了有趣。   “你欺瞒于我,我自然也探过你的底细。伯爵府的饺子宴,太后身边的春晴姑姑端水时弄湿了你的衣裳,借着换衣裳的名目将你引去后院,探听我的去向,这些我都知道。去余州的消息是我故意放给你的,所幸那日你甚么也没说。”   她也猜着兴许厂督一早就知晓太后的用意,但是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碍于太后和国公府的脸面,也不会拿她怎样。   谁料她的一举一动一早便落入厂督的眼里,陆芍顿时觉得脊背森凉。   “倘或那日我如实同春晴姑姑说,我的小命是不是早就丢了?”   靳濯元笼着眉心,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伯爵府那回,不管你说与不说,只要我有意,东厂的人便能一举拿下春晴,揭穿你和太后的勾连。”   但是他没这么做。   “那你为甚么放过我?”   靳濯元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甚么放过你?自然是将这些帐一笔笔记着,等你日后亲自来还。”   陆芍发现他并未动气,心里头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在地上。又后知后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小脸红云攀升,含羞带怯地敛紧双臂。   怀里的幼猫被她骤然圈紧,不舒坦地嘤咛了一声。   幼猫的嘤咛消解车内逐渐攀升的热气,陆芍顺势下坡,顺着它松亮的毛色:“厂督,你说给它起甚么名呀?我方才想了三个,你帮我拿拿主意。”   “说来听听。”   “多财、多金、多银。”   “...”   *   回府时,正值午膳,靳濯元说好陪她,便当真没去大内。期间周景不情不愿地登府拜访一回,入院子时瞧见靳濯元清闲地喂弄兔子,气得两眼冒星,险些背过气去。   他这厢被靳濯元折腾得身心俱疲,清理税收的事繁琐复杂,闹得他连着好几日都没个好眠之夜。而万事之源却连监朝都不曾去,还躲在这院子里喂弄兔子,逗逗幼猫,顺道替陆芍剥个核桃仁儿。   陆芍则卧在醉翁椅上,对着和煦的日光,挑拣绫绢,瞧见周景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她才从那醉翁椅上爬下来。   周景待陆芍没有多大的意见,很是知礼地拱手,还问起这只幼猫是打哪儿聘来的,他闲暇时也想去聘一只。   靳濯元拿帨巾拭手:“你近几年哪还有闲暇时日。想聘,过两年上咱家府上聘,兴许还可以给你留上一只。”   周景恨得牙痒,他不过是七品都给事中,拿着微薄俸禄,却干着吃力得罪人的活。这便也算了,他先前厌恶东厂、厌恶司礼监,最不待见靳濯元这阉人,从来未曾想过有一日会在他手里办事,嘴上虽然连连抱怨,却还没骨气地将赋税改革的事揽了过去。   他也不明白,靳濯元素日里搅乱朝局都来不及,待赋税的事怎么这般上心。   靳濯元察觉到他怪异的目色,丢下帨巾:“瞧甚么?咱家很闲吗陪你在这儿傻站着?”   二人齐肩走入书房。   陆芍本想着天气渐热,二人商谈正事,势必得在屋子里头闷上一段时辰,正打算着人去备下解渴的饮子,转身便瞧见云竹急匆匆地递来书信。   “夫人,十五年前的事有眉目了。” 第77章 这药有甚么问题?   云竹手里捧着余州递来的书信, 才递与陆芍,陆芍便匆忙地挑开开口,展开来一瞧, 是流夏的字迹。   上头写着,她在沈姨娘旧居的箱柜里翻寻出了当时请医官的诊籍,诊籍里清楚载入里沈姨娘病始何日,初服何药,看诊的医官分别是谁, 药效如何。   流夏心细, 生怕驿馆弄丢书信, 并未将这些诊籍一并捎来。只在另外的笺纸上重新誊抄了一份。   陆芍不懂医药,翻着笺纸上所用的药名,也瞧不出甚么门道。她着云竹去请马行街的妇科金手, 瞧瞧医官之间用药是否有冲撞。   云竹嗳了一声, 知晓事情耽搁不得,立马调转步子, 往府外走。   马行街上最负盛名的妇科医官赶来府里时, 正巧靳濯元聊完事, 从书房里出来。听陆芍事无巨细地说明原因, 他便屏退院子里的人, 进了屋子。   医官张姓,他捻着几张安胎的方子看了半晌,开口道:“这些药中规中矩,倒是没有甚么问题。”   说完,又去翻出下一张诊籍,边翻边说:“这是高热时用的药...好似也没甚么问题。还有心慌气促的药...”   说完,又将诊籍凑近了瞧, 凝神盯了半晌。   陆芍见他额间细纹紧拢,一颗心高高悬起:“怎么了?这些药可是有甚么不妥的地方?”   张医官没有吱声,只是将这些诊籍,一一铺开,摊在桌案。他伸出指头,在诊籍上圈圈画画,来回比对,最后目光落在几味药上,倏尔就瞪开了眼。   “夫人,这方子是谁在用,快带我去瞧瞧,再往下用恐要闹出人命来!”   陆芍心口收紧,一双手攥着衣袖,敛声屏气地盯着张医官:“这药有甚么问题?”   “分开来瞧是瞧不出甚么端倪的,只是这位病患,先前高热过一回,里头有一味药同安胎的方子一道用,会引起心慌气促。瞧后边的这张方子便能知晓,病患曾在心慌气促时又请过一回医官,而这医官开的方子,虽能释缓心慌,却又同最初看诊的医官所写的方子有些相克。短时日里没甚么大碍,日子一长,身子亏虚,这孩子能不能生还是个问题,倘或接生的稳婆没有经验,那当真是往鬼门关走。”   陆芍膝间一软,亏得靳濯元站在身侧,扶稳了她的身子。   张医官叹了口气:“这些人真是胡来。虽说各位医官各有各的本事,瞧胎儿请妇科的,瞧高热又请旁的医官,可纵使这些术业有专攻,许多常见的病况也是能治上一治的,不至连几味相克冲撞的药也瞧不出来。但凡是留方子前先瞧瞧头一位医官写的诊籍,就不会有这样的疏漏。敢问夫人,这位病患用药几帖,现下在何处,我需得诊脉后,才能重下论断。”   张医官的声音逐渐自耳边扩散,外头艳阳天,陆芍却在这屋里头却沁出了一身冷汗。她回国公府不过一岁的光景,知晓宅子里头多有争执,却从未想过有如此歹毒的手段。   “经手三位医官,一位稳婆。好细致狠毒的心思...”   靳濯元发觉她面色煞白,伸手去探她的掌心,发觉掌心处早已一片湿冷。   “芍芍。”他将陆芍的手合在掌心,轻唤着她的名字。   早在去余州途中,他便发觉陆芍气血不佳,平日里掌心虽有余温,却也不比他暖上多少。若是早些知道这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虚寒,他便不会由着陆芍的性子,说甚么也要让她将四君子汤喝上一段时日。   张医官不知这些诊籍背后的事,茫茫地望向陆芍。   靳濯元嘱咐云竹给张医官诊金,送他出府,顺道去药铺抓几副熬四君子汤的药材。自己则替陆芍到了盏热茶,塞入她的掌心,见她神色不佳,便又把新接入府的幼猫抱来,放在陆芍怀里。   “方才没顾及,多财一直在外头叫。”   听幼猫接二连三的嘤咛,陆芍才从方才的心焦中回过神来。   才缓神,便含笑宽慰靳濯元:“厂督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靳濯元站在她面前,舒展双臂,陆芍愣了一瞬,很快红了眼眶,她放下多财,转而环上他的腰身,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处。   屋内缄默,只有落地花罩上悬束的流穗,轻轻撞着罩缘。   陆芍双肩似有若无地抽耸着,手臂逐渐收紧,没甚么哭声。   靳濯元任她抱着,宽大的掌心顺着她乌缎似的长发,耐性十足地安抚。   祖母过身后,她被魏国公接回府里,原以为从那儿以后有了倚仗,后来才知,她不过是沾在网罗粗格上的无根浮萍,任由人带离那片旷日引久的河面。   入提督府后,她也向厂督撒过娇,很多时候是因为惧怕,想要讨好。不似今日,她突然明白裴茹儿说的那番话。喜欢大抵就是在看到他的那一眼便有种落地生根的归属与契合。   想到这,她再不想抑制自己,喉间哽涩,哭咽声上涌,毫无顾忌地低声啜泣。   多财被陆芍撂下,闻声踱至陆芍脚面,两个爪子攀着她织金的膝襕,勾出几条经纬,一声声叫唤。   陆芍抹着眼泪,弯下身去抱它。多财也不认生,翻滚着露出自己的肚皮,拿头顶去蹭陆芍的掌心。   靳濯元垂眸盯着自己胸口前洇湿的泪渍,抬眸时正好瞧见多财在陆芍怀里撒娇,笑了声:“这小东西倒是争得厉害。”   恰有树影一晃而过,薄光驱走阴暗,照在他瓷白色的面上。陆芍被他的笑意晃眼,沉郁的心思逐渐轩朗起来。   逝者已矣,将要沉冤昭雪,这已经是对阿娘最好的慰藉。而生者如斯,哪里都有自裂缝照入的天光,她一直都是极有韧性的人,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光,她也能向阳而生。   她抬手擦去秀靥上未干的泪渍:“只要这三位医官和稳婆肯站出来指认王氏,不怕她不认罪的。”   三法司断案讲个罪证,黑纸白字的画押。而诏狱却却大不相同,不管手里有没有铁证,一顿酷刑下去,就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   靳濯元一早就想插手此事,只那时陆芍生了场大病,成日里卧病在榻,郁郁寡欢。   他想着,人总有有些事做才不会胡思乱想,便没有揭穿陆芍心底的谋算,只遣人随时随地跟着,护她周全。   可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瞧见陆芍被杀手用粗绳捆束时,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事情也过了一段时日,可回回想起,心有余悸未消,总是放心不下。   当下临近收尾,谁知王氏会不会困兽犹斗,做出甚么棘手的事来。他放不下陆芍,不肯放手任她去做,便直接指出她的错漏之处,杀杀她激亢的气焰。   “王氏的母家也有在余州做官的。你若要将这些人带往汴州指证,只怕这些医官尚未出余州,就遭人灭口暗杀了。”   陆芍没思虑周全,听厂督一说,觉得十分在理,可她偏又想不出甚么妥当的法子。   靳濯元拨动指骨上的白玉指环,静静地等陆芍想法子,觉得差不多时候了,才开口替她拿主意:“军师手下也得有兵,不若这样,借你东厂人手,听你谋篇布局,你便好好呆在府里,不许再以身涉险地掺和进去。”   他没有将所有的事一并揽去,特地给她留有伸展身手的地方。   陆芍也觉得后怕,难得没有抵抗,乖乖地点头。   靳濯元见她满口答应,生怕她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抬手捏着她的脸威胁道:“倘或教我抓着,你也见过我生气时的模样。”   *   晚些时候,天色骤然昏暗,院子里头簌簌起风,细嫩的枝叶齐齐弯腰,又齐齐直起。不多时雷奔云谲,风雨欲来。   今日出府时,天气正热,虽躲在香车里,日头直照过来,却也不免出了一身细汗。   用完晚膳,浑身黏腻,很不舒爽。她着云竹备了热水,直往湢室里钻。   湢室内燃着卧香,沐浴香汤上缭绕热气。因今日听了张医官的解惑,陆芍哭过一回,至晚膳时分,仍有些头疼,是以云竹手里捧着安神的香粉,以银匙挑起,抖落在香汤上。   陆芍在屏风里头宽衣解带,褪下衣物后,急燎燎踩着脚凳没入香汤。云竹替她具沐,捧着乌缎似的长发,仔细揉搓着。   她歇下一身倦累,犯了懒困,左右有云竹在一旁伺候,用不着自己操心,便也顺势后仰,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靠在木桶的边缘上闭目养神。   乌发沐香,披散开来,洗净后,云竹正欲拿帨巾绞干发丝,伸手一探,才发觉自己准备匆忙,叠好的干净衣物和帨巾落在上房。正要出去拿,隔着屏风瞧见一抹直挺的身影。   靳濯元将衣物和帨巾放在一旁的春凳上,然后接过云竹手里的篦子,蹲下身去。   云竹瞧见那双指骨分明的手触及陆芍后仰的脖颈,她顿时红了脸,埋着脑袋退了下去。   湢室内的温度骤然上升,陆芍阖眼睡着,丝毫未觉换了伺候的人手。   薄湿的水汽攀在玲珑的身子上,白里透红,瞧着很是诱人。靳濯元倒也没做甚么,只是拢着她的乌发,替她梳散。   大抵是偏着脑袋,睡不舒坦,扭转脖颈时,牵扯发丝,不慎断了几根。她蹙了蹙眉头,语气慵懒,带着娇气的尾音:“云竹,手劲儿稍轻些。”   靳濯元淡淡笑着,并未回答。陆芍没听见回信,卷翘的羽睫扑扇了几下,继而缓缓睁眼。   橙黄色的烛光照在靳濯元的面上,陆芍先是愣了一瞬,垂眸去瞧自己未着寸缕的身子,再对上靳濯元略带玩味的眼神时,她立时环住身子,往香汤下钻了钻。   “你怎么进来了!”   靳濯元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春凳那处瞧:“云竹大意,忘拿帨巾和换洗衣物,我给你送来。”   陆芍面上蒸着红意,双唇也因攀升的热气,洇得愈发娇艳柔软,她贝齿轻咬,显然有些羞赧:“那...那你放在那儿便好!云竹呢,她去哪儿了?”   靳濯元神情认真地回想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道:“好似以为我们要做些甚么,红着脖子退下了。”   “...”   陆芍气血上涌,眼前这人脸皮厚实,这些荒唐的话自他嘴里说出来,非但没有半点轻浮意味,还带着几分真挚。   她双手拍在水面,溅起香汤,落在靳濯元的面上,衣裳上。   靳濯元梳发的手一顿,盯着自己衣裳上的水渍,站起身来。   他双手撑在浴桶的边缘,俯下身去,贴在她的耳廓:“难不成你当真想做些甚么?”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陆芍身上,她顺着香汤,滑至浴桶的另一侧,躲开靳濯元的禁锢。   可浴桶就这般大小,任她躲在哪处,都逃不开靳濯元的追击。   “我洗完了,要出来!”   靳濯元抬眉:“我拦着你了?”   陆芍咬了咬牙,背过身去,漂亮的蝴蝶骨开合,她撑着壁缘,站起身。   身子还未离开香汤,腰肢就被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圈住。   水声哗啦,顺着身线滴落在香汤上。她惊呼一声,很快被人翻转过身子,抱起来坐在浴桶的边缘处。   双足别扭地交错着,珍珠似的趾头上滴着水珠,一滴滴地洇湿在靳濯元的鞋面。   “坐好。我替你擦干。”   说着,便转身去拿春凳上的帨巾。   陆芍蕴着恼意,眼珠子咕噜一转,转出个坏心思。   她一把扯过靳濯元的手,只听‘噗通’一声,二人齐齐摔入水面,溢出的香汤洒在地面,闹出不少动静。   趁着靳濯元尚未回神,陆芍将他抵在桶壁处,纤指探入水下去抽解他的衣带,褪去上衣后,又将掌心覆在他竭力隐藏的破败处。 第78章 吓唬你?   靳濯元很快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腕,反将她抵在浴桶的木壁上。   二人挨得极近,陆芍被他抵在身前, 没有逃遁的漏隙。她渐生悔意,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如同天堑,她是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做出这样莽撞的动作。   正想着如何告饶逃脱,抬眸时, 才发觉靳濯元眉头紧拢, 幽黑的瞳仁似是望不到底的崖洞。   陆芍一瞬间清醒, 立马缩回手,心口如擂鼓重敲。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才像个穷追猛打的恶兽。   宫刑残酷, 刀子剜入肉中, 落在那处,哪还有个好模样, 日子一长, 虽然不觉疼意, 可凝结成的疤痕, 却如何都复原不了。   是以但凡是能在外头谋取一条出路的, 谁也不会入内廷,受这样的苦楚。   厂督说他入宫是报旧仇,仇人是谁,如何一报雪恨,他没说,陆芍也没追问。   可她早该知晓这是厂督无法抹去的旧疤,却还在方才促他以残缺的身子示人。   屋子里头落针可闻, 歉疚感慢慢爬上心口,她伸手轻轻拨动香汤,打破湢室寂静。   靳濯元闻声抬眼,对上陆芍躲闪的眸子。   陆芍迟疑片刻,最后贴身上去,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   “厂督,你替我擦干,好不好?”   靳濯元生硬的面廓上淌着方才玩闹的水珠,他伸手抚上陆芍的后背,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阖上眼,呼出一口浊气:“我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陆芍拼命摇头,湿漉漉的发梢掠过水面,拂起一圈圈的涟漪。她扬起脑袋,想去亲厂督,可是二人差些身量,水下无处借力,她一动,整个人便向厂督身上扑去。   “想做甚么?”   陆芍扑扇着凝着水汽的长睫,玉藕似的双臂环住眼前之人的脖颈,弯起眉眼:“我想亲你呀。”   说着,便踩着浴桶站起来,将自己柔软饱满的唇瓣贴了上去。   只那么一瞬,靳濯元便觉得,自己这幅阴寒的身子终于涌上热气,他不躲闪,一面扣住陆芍的脑袋,一面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去解自己腰间的系带。   陆芍感受到他的动作,呼吸一滞,睁眼去瞧眼前之人的神色。   可他面色瓷白,一副清冷之姿,与前边骤然撤离的模样,完全不同。   就好像是迈过心里的坎儿,剔除挣扎犹疑,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交了出去。   柔嫩的指尖触及他不愿示人的破败,上面疤痕刺手,与周边完好无损的肌肤大相径庭。   她指尖微颤,倒吸一口凉气,可她也只是将提起的气憋在胸口,不敢有太大的反应,生怕厂督误会她心生嫌恶。   不能纾解抑郁实在难受,就像山崩时滚落的巨石,重重地压砸在自己身上。她难受地红了眼梢,落泪,浸入鬓发。   靳濯元吻去眼泪,把自己不愿示人的腐烂昭然掀开后,反倒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如。   “哭甚么,我受刑时都没哭。”   陆芍只是难受,像他这样清贵华然的人,原先就该锦衣玉食,潇洒恣意的活着,可偏偏上天不让不允,让他身负血仇,在舞象之年,自顶端坠落,嵌入泥泞。   像极了三月院子里头的那树茶花。   许多春花都是零落凋残后才知坠落,而茶花却喜欢在开得最最娇盛时,一跃从枝头跳落,一大朵开至鼎盛的花儿,就这样肆意挥洒地躺在泥地上。   姝丽的悲壮,孤傲又清高。   她眼里仍旧圈着眼泪:“那你不怕吗?”   靳濯元摇了摇头,眼尾逐渐泛出猩红:“我怕甚么?该怕的是他们。他们是躲在日影下的恶鬼。我拿自己当复仇的工具,将他们隐藏在虚伪皮囊下的清高一一揭开。你不知道,那人临死前,才知我的身份。他这样自恃至尊的人,在知晓我为复仇受了宫刑之后,饶是走在鬼门关外,奄奄一息了,还拼命地睁着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陆芍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谁,但是自语气听来,当是他憎恨入骨的人。   他缓下语气,不疾不徐地说着:“我知道他在想甚么,他在想,他是龙血凤髓,是天潢贵胄,是血脉至尊,怎么偏偏生了我这样一个自甘摧折的人。我同他恶言相向,想着有朝一日,以残败搅乱他引以为傲、装虚做假的清高勋高。血脉这东西无法割离,脏了就是脏了,我是他的污点耻辱,他不认也得认。”   听到这儿,陆芍思绪有些混沌。   厂督只同她说过他是因为外祖父被害、母亲遇害,才入内廷掌权弄势。   其他的,只是含糊带过,没有多提。   可方才的话,又是“龙血凤髓”、“天潢贵胄”,又是“血脉相连”、“不认也得认”,她细细厘清其中的干系,倏尔掌心骤敛,抓住这处错漏,追问道:“你究竟是谁呀?”   靳濯元愣了一瞬,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行走朝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疏忽,更别提被谁握住把柄,大抵是氤氲蒸腾的热气加之香软娇气的小姑娘,让他暂时卸下防备,疏于周密,这才不慎说错了话。   可当下还不是全盘托出的时候,汴州要变天,要搅起腥风血雨,届时必定有人拿身份之事大做文章,她知晓太多,不是好事。   “瞧都瞧了,摸也摸了,不管我是谁,你还想不认账?”   “我没有不认账!我只是觉得你那番话蹊跷,却又寻不出个眉目来。”   她来汴州的时日短,统共就认得这么几个人。有些宅院的贵女她尚且叫不出名字,更别提大内这样人多复杂的地儿。   靳濯元曲起指头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怎么?打算审我一番?我的位置让与你罢,成日窝在府里当真是屈才了。”   陆芍心思浅,三言两语就被他带跑:“那也不是不成。当时那刺杀你的两名杀手,他们身上的衣料正是由我瞧出来的。你们偌大的东厂,竟然比不过我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也就你敢置喙。”   原来在这小姑娘眼里,东厂的恶名都是装出来的。   “我瞧着你这话一早便想说了。”   她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早知你只是过过嘴瘾吓唬我,我就该变本加厉些。”   “吓唬你?”   他舔着牙尖,冷笑了一声。   继而一手扣住她的下颌,复又吻了上去。   另一手则拢住她身前的柔软,力道重,留下薄红色指印。   院子里亮着橙色纱灯,风雨一吹,在廊下打着悬。湢室内热气氤氲,几缕白烟自推开的窗子镂隙浮出,浸入湿冷的雨夜,缭绕上腾,弥漫在橙红色的暖光中。   屋外雨声骤响,湢室内水声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拨开垂落的竹篾帘,那人合衣站在门槛前,身上还滴着香汤的水渍,因来时并未带换洗的衣裳,只好出来遣福来去取。   正要开口吩咐,似是记起甚么,遣退了福来,只吩咐云竹去湢室添热水,自己则沿着廊庑踱回上房。   再回湢室时,身上已经换了身齐整的衣裳。   陆芍趴在浴桶的边缘,双臂脖颈上落着葡萄干大小的红痕,见靳濯元进来,红着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方才云竹来添热水,瞧见里头一片狼藉,就连添水都不敢多瞧,手腕一抖差些教热水溢在地上。   靳濯元取过帨巾,替她擦干,又将臂弯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   “我衣裳呢?”   陆芍拢着藕粉色的斗篷,两只脚别扭地贴在一块儿。她记得厂督分明带了换洗的衣裳过来,怎偏偏只给她裹件斗篷。   靳濯元一把横抱起她,迈出湢室时:“横竖一会儿还得脱,你不嫌麻烦?”   陆芍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喊了声:“我不嫌!”   “我嫌。”   *   屋外风雨未歇,声势浩大地打在黛瓦上。瓦檐上积攒的雨珠顺着斜弧滚落,一颗颗倾洒下来,串成密密麻麻的清水帘子。   这场大雨下得持久,屋子里的乌桕烛也随之亮至午夜。   烛火和帘幔轻晃。   清冽的声音在架子床上散开,靳濯元懒散地倚靠在榻上:“趴过来还是跪在那儿?”   陆芍缩在在榻围一隅,身后毛绒绒的圆球,轻轻痒痒地扫在自己腿上。她不情不愿地别过脑袋,不欲搭理。   可两厢权宜之下,她仍是选择了前者。   粗粝的掌心顺着她的腰窝向下,挥掌在她的软翘上轻拍了一下。   兔尾也随着抖动。   陆芍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的声音后,将脑袋埋在褥子里,羞于抬眸。她记起头一回挨打,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姿势。   力道不重,称不上疼,就是有教人羞愤欲死的本事。   正回想着,便发觉身下柔软,垫了软垫。   兔尾高耸,白绒绒的很是可爱。陆芍正趴得舒坦,突然被冰凉抵住。   她愣了一瞬,未及反应,周身皆被冰凉裹挟。一个“疼”字尚未出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平整的褥子被她颤巍的手抓起褶子,她妄图起身,却又被宽大的掌心摁了下去。   “厂督,凉。”   “那就先捂着。” 第79章 这事还需我教?   陆芍以为将它捂热便会好受些, 却没想到那玩意竟这般令人遭罪。   她疼得拱起身子,又被一双大手一回回摁下,双手也因胡乱抓挠被摁在腰窝上。   平日二人也有亲近的时候, 靳濯元素来有分寸,除了狐尾那次弄疼她外,其他时候大多是温吞轻柔,只有颤栗的欢愉。   陆芍也习以为常,所以今夜陡然变了方式, 她自然承受不住。   而靳濯元实则已经放轻了动作, 每一下都待她缓过神来才敢继续动作, 如此循序渐进,小姑娘还哭得梨花带雨,瞧着可怜极了。   她一面骂靳濯元, 一面思忖明日定要将屋子里头的玉势悉数敲碎。   夜色愈发浓沉, 雨停在半夜,偶有自瓦檐低落的水珠, 落在粼粼的水滩上, 发出滴答的声响。没有雨帘遮掩, 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无限放大。   院子里头如此, 屋子内的声响愈发清晰可闻。   靳濯元盯着她腿间的黏腻, 伸出指间勾挑,薄红色的津泽捻在指腹,渗入圈圈推开的指纹。   他俯身在陆芍的光滑的蝴蝶骨上落下一吻,又顺着她的脖颈,吻至下颌,贴在他的耳廓:“又得洗一回。”   陆芍浑身疲累,软软地趴在靳濯元的腿上, 提不上劲儿。她知晓自己浑身黏腻,该去沐身,可她就连下榻的力气都匀不出来。   “明早再洗成不成?”   靳濯元将自己的手指展开,给她瞧:“明日不好清洗。”   陆芍瞧见那抹颜色,将要黏上的眼皮掀开,瞬间清醒。出阁前没人教她房事,出阁后也只翻过几页避火图,半只半解地了解过一些,可那些图也仅仅限于一些稀奇百怪的姿势,之后厂督闯了进来,把她抓个正着,自那以后便再未翻过类似的画册子。   她眨了眨眼,撑起身子去瞧厂督衣裳。   月白色的衣裳上沾着几抹晕染开来的红渍。   靳濯元以为她明白这些道理。   怎么她睁着哭红的眸子,羞赧地问道:“我来小日子啦?可是我半月前才来过,怎么又来了?”   靳濯元屈指在那脑袋上敲了一下:“这事还需我教?”   *   大内诸事繁忙,新主勤勉,但是魄力不足。朝堂之上离了靳濯元虽不至于无法转动,却也有许多事僵持不下而被搁置。他昨日陪了陆芍一日,司礼监那厢浑是奏本,今日天未破晓,便快马入了大内。   陆芍醒时,将近午膳。她酸累地舒展着身子,伸手去捞床榻外侧的厂督,手掌上下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榻上只剩她一人。   帐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阻隔白茫茫的日光。她撑着身子坐起,正要拨开帐帘喊云竹,垂眸时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身上遍布痕迹,下边有些肿疼。   不远处的春凳上,摆着一身叠放整齐的衣裳,料想是厂督知晓她面薄,特意在出门前将春衫备下,顺带嘱咐底下的人任由她歇着,不许相扰。   否则依照云竹直愣愣的性子,定是要在同一时辰叩门,唤她起身。   春雨过后,天气日渐暖和起来。日光不似春日和煦,慢慢地带着几分老练毒辣。陆芍握者绢扇替自己摇风,绣着缠枝莲的衣袖落在皓腕处,露出一截莹白。   她将自己挑拣好的绣品教给云竹:“我瞧着这几位绣娘倒是慧心巧思,式样不落俗套,做工也精巧。你瞧这个绣娘,她竟将一副工笔画拆开来绣。这四副绷成绢扇,单拎出来已是精巧细密,但是四把绢扇摆在一块,除了各有各的姿美外,又觉得少了任意一把都不合宜。”   云竹凑上前瞧,接过她手里的绢扇比对着:“好像当真如此。倘或是我瞧见,定要将这四幅一并集齐了,缺了哪副都觉着心痒痒。”   陆芍点了点头:“这倒是门不错的营生。我们在入夏前,绘制几组精巧的图稿,一面同扇坊一样明着做买卖,一面设些小巧思,例如五把绢扇列成一组,亦或是八把绢扇制成一组,将这同一系的纹饰当做隐藏的珍品,藏着不见光亮的匣子里,小娘子买着哪个便是哪个,集齐一组全靠运道。”   云竹觉得这个法子有趣,顿时觉得手里的绢扇流淌成了金银,小山堆似的摆在眼前:“盲买也是桩乐趣,小娘子们心里头好奇,也愿意花些银钱搏上一搏。”   “既如此,那便交代下去,得趁着天热之前,将绢扇赶制出来。这些绢扇我要亲自掌眼,质量上乘才是最最紧要的。另外,我一会儿得去裴姐姐府上,姐姐的父亲是翰林院学士,身边不乏笔墨词曲上佳的才子。”   “夫人是想将我们的铺面融于诗词唱曲,流传出去?”   “丰乐街固然人多,可坐等商客也不是个法子,这名号也得打出去才是。酒楼茶馆多些诗词,秦楼楚馆多些唱词,大家听得久了,自然能被我们的铺面吸引过去。”   说完,她便捻着扇子起身,去备登府拜访的薄礼。   品阶相近的官员,他们府宅大多拢簇在一个地段。过了金丰桥,笔直往前,便是裴家的宅院。   陆芍踩着脚凳,从香车上下来。   时值未时,日光势头正足,她一面同门房说话,一面抬起绢扇,遮挡日光。   门房不认得陆芍,却一眼瞧出这是提督府的马车。   他打量着陆芍的面容,发觉眼前的姑娘款步生香,发髻上的珠玉,颤颤垂下,落在娇嫩的耳廓旁。绢扇下小脸如凝脂,乏着细腻的光泽。身上虽是件轻省的春衫,可那衣裳的纹饰精密华贵,一瞧便不是寻常人家才有的缎料。   门房识人无数,立时猜着眼前这位大抵就是东厂提督的小娘子。他听过靳濯元的恶名,心想着这小娘子当也是个不好相惹的,是以不管小娘子生得如何香娇玉嫩、乖巧玲珑,他都没法抑制额间细汗,颤颤巍巍地将人迎去花厅。   三人甫过月洞门,还未上石阶,便听见花厅内传来一阵争吵。   陆芍顿住步子,原以为府里有私事悬而未决,便想着原路折回,改日再来。   正是要走,却瞧见一角清雅的衣缘翩然扬起,她凝神去瞧,才发现,裴茹儿正朝她这处迎面走来。   裴茹儿一瞧见她,便像是寻着了倾诉的对象,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伏在她的肩头哭了起来。 第80章 让他过来将我抱回去……   陆芍自打认识裴茹儿以来, 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想问出甚么事了,却想着她方才起了争执回来, 正是气头上,倒不如先由她哭,舒缓一下情绪,待她止声,再问也不迟。   裴茹儿也只哭了一阵子, 抬眸时瞧见还有旁人在场, 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失态, 便转过身掖了掖眼泪。   陆芍见她心神逐渐平复下来,这才拉住她的手问道,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还哭上了?”   裴茹儿远远瞥见父亲仍在花厅, 心里头不爽落, 便带着她去了自己屋子。   裴府祖祖辈辈都是翰林出身,读书人修书撰史, 起草诏书, 身心清贵, 到裴喻这一辈, 算得上是老翰林。   是以裴家不论男女, 都要习字读书,经史子集也好,话本小说也罢,不拘你读些甚么,横竖肚子里都得装着墨水。   裴茹儿生得温婉,眉眼间却又几分利落的清冷,她虽是女儿身, 学识却不一定在男子之下。   她带着陆芍绕过游廊,来到自己院子。伺候她的女使瞧见她双眼通红,便忧切地道了一声:“是不是老爷又催促姑娘了?”   裴茹儿轻点了点头,吩咐她去准备茶水果子,自己则拂开竹篾帘,拉着陆芍在榻上落座。她换上笑意,饶是心里头郁结不畅,也没忘记待客之道。   “今日怎想着过府来瞧我?”   “原先确实有些事,但也不急在一会儿,还是你的事紧要些。我方才听见姐姐房里绿响说的话了,你方才是在同裴大人起争执?”   裴茹儿记起裴喻翻来倒去的话,闷闷地‘嗯’了一些:“仍是那些车轱辘话,想教我多多露面,同人相看一番。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是他说出口的世家,我就从来没有驳他脸面,不肯相看的,就因相看后实在不合适,他竟绕开我,直接同我母亲说了门公爵人家的婚事。我知晓如今的世道身为女子有多艰难,但是大梁民风开化,你且去贵胄人家打听打听,至如今哪里还有不经相看,强买强卖,两眼蒙黑的婚事!”   陆芍将话代入自己,心里忖着,哪里没有,她不就是未经相看,便被魏国公送去提督府冲喜么。   可她也知晓,二人境遇不同,她回府不过一岁光景,论个亲疏远近,自然比不得自幼养在府里的姑娘,且裴茹儿是裴府嫡出的大姑娘,主中馈的正头夫人又是她生母。裴夫人疼爱她,照理说姑娘的婚事当是由她经手,只是她性子恬淡,替裴茹儿相看的时候不拘甚么勋贵人家,只想着家世清净,不要被糟心劳思的事牵绊住,然而最最紧要的,还得是裴茹儿自己喜欢。   二人过日子,情意可以慢慢培养,可到底得看顺眼了,才好循序渐渐下去。裴茹儿不喜欢,她也不强求。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母亲,她的婚事确实自由开化,不至落个两眼蒙黑的下场。   可裴喻不同,他眼瞧着自家的女儿的婚事频频撂下,心里头焦急,便怪裴夫人是妇人之心优柔寡断,这才插手亲自去管这件事。   陆芍也纳罕:“你年纪也不算太大,裴大人这般心急做甚么?”   裴茹儿抿了抿嘴,稍带心虚地垂下眼,拨弄着手里的拭泪的绢帕:“前几日上街购置春衫,正巧碰着周大人,就耽搁了几句的话的功夫,有些不入流的话便传入了父亲的耳里。他似乎不大喜欢这位周大人,嫌他木讷,不懂斫方为圆。与他一道入给事中的朝臣都步步高升,可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仍是七品官职。”   陆芍原先也未听说过周景的为人,后来赖在厂督身侧,听多了,才知他为人刚正秉直,就拿赋税一事来说,他原先不愿替东厂办事,却又发现赋税改革切切实实于百姓农户有益,他权衡再三暂且压制下偏见,下县干实事去。料想这样的人,品性也坏不到哪儿去。   可她总不能道长辈的不是,只能囫囵说道:“兴许裴大人还有旁的考量?”   裴茹儿立时打断道:“甚么旁的考量,他就瞧不上周大人!你可知他这样一个惯读经史子集,满腹经纶的人,平日里自恃清贵,不肯趋炎附势,现如今自己媚权,却又另寻一套说辞。我同他说理,他说不过我,便怪我母亲平日给我看太多的书,生出这么多离经叛道的思想。”   说着她便笑了声:“我瞧着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浑是他们男子压制束缚我们的借口。你想呀,只要我们多认得字,多读些书,便不会被他们迂腐压迫的言辞教化,一旦女子不再顺从,他们便从自傲的高椅上跌落下来,心里头哪里能不急?我今日可算明白了,倘或我瞧得书不多,我连争吵都吵不过他!”   陆芍点头,觉得她说得话很是在理。她虽顽劣,也被祖母逼着瞧了许多书,直至祖母过身,她一人失了庇佑,才知读书明理的好处。   裴茹儿说了一箩筐的话,有些口干,正巧绿响拨开帘子,端着热茶进来。她接过,压着茶盖抿了一口。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倒了出来,心里头便舒坦多了:“横竖我是要嫁个自己喜欢的人的。”   陆芍打趣道:“你就差将‘嫁周大人’这四字说出口了。那周大人可知你的心意?我问这话不是泼你冷水,两厢合意,你父亲那头才有松口的可能。”   “你也知晓,周大人事忙,我们平日鲜有交集,惟有的几次碰面,还是我打发绿响从他身侧的侍从那儿套话,问着去向,才佯装偶遇。”   裴茹儿自顾自说着,落定决心似的阖上茶盖:“我得寻个机会同他明说了才好。”   有了决心,她也不再觉得烦闷,反而打起精神想着往后的事来。   二人吃着时令果子,又就着近日发生的事说谈了几句。说至铺子即将开张挂幌,裴茹儿才想起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好半晌,差些忘了陆芍的正事:“光顾着说我的事了,今日寻我,到底有甚么要紧事?”   “不过是铺子将要开张买卖,想过来讨些墨宝词曲,将铺子的名气打出去。”   “我倒是听过词曲里头融买卖的,先前翰林院有个修撰,诗歌造诣极高,他尝了南市瓦子陈家炙烤猪皮,觉得好吃,便写了诗。诗歌流传后,又被旁人写了唱词,不仅贩夫走卒爱吃陈家炙烤猪皮,就连好多官宦人家,也嘱咐底下的人排队采买呢。你绣坊新开,卖得又是姑娘家的物件儿,最适合做成唱曲流传坊市。绣活甚么的我帮不上,嘱托人做几首唱词还是不在话下。”   陆芍听得心里头乐,甫一想及自己能将绣坊重新做起来,眼底便泛起鲜活:“我开张那日,你定要过来捧场坐坐。周大人如今不是在厂督手里办事么?届时,我央厂督将周大人一并给你带来。”   姑娘家聚在一块儿,总有相近的话聊,二人说着说着,没了坐相,扭扯在一块儿,闺房里充盈着她们互相打趣的笑声。   “你说掌印吃味,还是一只狸奴?”   裴茹儿在元宵节见过靳濯元一面,那夜他面廓生硬,挟制杀手丝毫不手软,实难想象这样的人,吃起味儿来是甚么模样。   别说她一外人没见过,就是时常侍奉在侧的长随也没开过眼。思及此,裴茹儿也压制不住坏心思,附耳同陆芍说了几句话。   陆芍听得面色一红,垂着眼推开她的手。   *   临近晚间,日影西斜,太阳低低地隐在屋檐后边,没了白日嚣张的气焰。   陆芍踩着脚凳,上了回府的马车。行至主院,她一面提着衫裙蹲下,在笼中抱出一只兔子,一面问福来:“厂督回了吗?”   福来点点头:“一早便回了。在书房里头呢。”   陆芍‘嗯’了一声,也没有要去书房的打算,她顺着兔子的绒毛,一直思量着裴茹儿的话。   差不多给兔子喂完食,她才摁下心里头的犹豫,吩咐福来道:“你去同他说,我在院子里头,走得累不愿走了,让他过来将我抱回去。”   “啊?”   福来听见她颐指气使的语气,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左了。   可陆芍说这话时,并未放轻声音,院子里清扫的女使,伺候的公公皆是僵住手里头的活,兀自将脑袋埋下去,然后像是听见了甚么稀奇的事儿,互相交换眼神,以示惊讶。   福来左顾右盼了一圈,发现众人都是这般神情,才知自己没有听错。   他知晓主子待夫人不同以往,但很多时候都是关起门来的亲热,从不在人前腻歪。   一来是主子性子使然,二则是主子掌权,在人前亲昵,大概不成体统,被底下的人瞧见,恐怕松懈没了规矩。   再者,主子今日虽然回来早,但也并未闲着。眼下书房里头,不光是他一人,还坐着四五位朝臣。   福来很想开口提点,但是转而一想,万一这是主子和夫人之间的小情致,他开口提点,反倒成了他的不是。便只好硬着头皮,步子发虚地往书房那处走。   陆芍心里也没底,却又同裴茹儿一样,好奇他除了吃味外,还有没有甚么她没见过的神情。   她记起裴茹儿附耳说得话:“你回去试试,先将他喊来,待他来了,你又当着底下的人逗弄猫儿,不搭理他,你瞧他会不会再吃一只狸奴的味儿。我料想提督府上下都未见过这等场面,定是有趣极了。”   所以她脑袋一昏,还当真听了裴茹儿的话,这般做了。 第81章 别人有的,我一份不少你……   书房离院子不远, 陆芍能听着福来叩门的声响。   屋门‘嘎吱’一声,被一小公公拉开,里头的人抬眼扫来, 问了声:“甚么事?”   福来踮脚,心虚地往里头瞥了一眼,正忖着是站这儿光明正大地说,还是附耳同掌印说。   未及他想好,靳濯元又催促道:“说话。”   他心里头一横, 拔高声音道:“夫人...夫人说她在院子里头, 走得累不愿走了, 让您过来将她抱回来。”   屋子里头交谈声渐止,众人皆敛声屏气,偷偷打量靳濯元的神色。   从这儿到书房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再累也不至走不动道, 这小娘子未免太娇气了些。   书房里照着一室暖橙色的余晖,靳濯元手里握着番子递来的密信, 正垂眸在瞧, 听见福来的通禀, 抬眼望向屋门:“你可有同她说我在议事?”   语气不温不凉, 辨不出喜怒。众人见他没有起身的打算, 心底暗暗吁了一声,想着一个人的秉性如此,哪能轻易更变。这几年,他们亲眼瞧见司礼监掌权弄势,虽然有时候猜不透靳濯元的想法,却知他绝不是个溺于儿女情长的人。   他这厢还在议事,哪能因为一个小娘子的话, 就撂下他们不管了。   “小的这就去同夫人说。”   福来躬身,顺手要将门阖上。却听屋里传来椅子拉开的摩擦声。   靳濯元收起密信,行至门槛处,眼神跃过福来的肩,瞥见蹲在地上逗弄小兔的陆芍,又见云竹将多财抱来,交在陆芍手里。   她歪着脑袋,眉眼带笑,发髻上的珠玉轻轻摇晃,隔着一段路,却好似能听见珠玉铮铮的声响。   他抬脚迈出门槛,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屈指叩了叩窗檐:“今日就先这样,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说罢,便往陆芍那处走去。   陆芍听见步子的声音,故意偏过身,抱着多财蹭了蹭。   靳濯元一一瞧在眼里,却猜不透她今日忖得哪门子心思。他蹲下身,伸手去握那串勾发的珠玉:“回来了?”   陆芍依照裴茹儿的话,只顾逗弄猫,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理她。   靳濯元受了冷落,也不发脾气,只是将人一把抱起:“福来说,你走不动道,让我抱你回去。”   陆芍抱着多财,没有多余的手去搂靳濯元的脖颈,她不敢乱动,生怕自己连人带猫一道摔下去:“你怎么不生气?”   靳濯元被她的话问住,垂眼去瞧蹭着多财的小姑娘:“我要生甚么气?”   “我跟多财玩,你怎么不吃味?”   “所以你方才冷落我,就是想看我吃味?”他不知道小姑娘脑袋里装着甚么,笑道:“我瞧你是忘了你淮安哥哥那回。”   陆芍愣了一瞬,然后笑意直达眼底:“你打那时便开始喜欢我啦?”   说完,将宋淮安和聘狸奴那回两相比较,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聘狸奴那日,他并未吃味,只是佯装受了冷落,诱哄她回去戴兔尾。   “所以你那日只是想骗我戴兔尾!”   她发觉自己中了老狐狸的计,一时没压制住声音,喊得满院子的人都看直了眼。   从书房里出来的朝臣顿时止住步子,面色不显,却竖着耳朵继续听着。   靳濯元神色复杂,示意她往左侧去瞧。   陆芍偏过脑袋,瞧见一干人朝服尚未脱换,远远地站着,她突然觉得两眼蒙黑,恨不能找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怎么没人同我说。”她缩着身子往靳濯元的胸口处埋了埋,腾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襟,压低声音道。   靳濯元瞧见那群人步子缓慢,心里猜着他们在想甚么,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不走是要咱家给你们搬座椅子坐下来看戏不成?”   朝臣加快步调,灰溜溜地绕过长廊,往月洞门外走。   陆芍咬着下唇,用多财遮挡住半边脸。听不着脚步声来,才肯挪开多财,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眸子。   她挣扎着从靳濯元的怀里下来,然后红着脸,拂开竹篾帘,走了进去。   靳濯元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总想将人逮回来。后来想着步步紧逼,将人囿在屋子里头,也不失趣味,便抬脚跟了上去,顺带着将屋门掩实。   陆芍在榻上落座时,瞥见了小几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罐,她下意识地朝靳濯元望去:“你哪里伤着了?”   “我没伤着。”   他接过陆芍手里的小瓷罐,伸手将三面壶门围子后头的窗子阖上,然后在陆芍身侧落座,撑着她的肩,扳转过她的身子:“靠引枕上,我瞧瞧。”   陆芍懵懂地后靠,乖乖地将脚腕搁在他的双腿上:“瞧甚么?我也没伤着。”   春裙缎料薄透,铺展在榻上,隐约勾勒出笔直的腿形。靳濯元抬指去掀她的裙门,裙子上掀,累在不堪一握腰间。   陆芍骤然明白那罐膏药的用处,眼疾手快地摁住裙门:“不疼了早不疼了!”   靳濯元拨开她的手,倾身上去,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我头一回用那玩意,忘了上头有螺纹,既不得章法,也没个轻重,确实弄疼你了。”   陆芍双手撑在两侧,勉强支撑起身子,别过灼红的小脸轻喃道:“可是昨夜已经上过药了。”   “所以我说,我先瞧瞧。”   二人说话的功夫,腰间的系带已经被靳濯元挑散,陆芍回过神时,抻直的腿已经已经被他握在掌心,微微蜷起。   天清日白,看得真切。陆芍无法直视这羞人的场面,便随手抓了一个引枕,扣在自己脸上。   两眼昏黑,只静静等着他上药的动作。   倏尔,腿间温热,似有甚么贴了上来。她浑身一颤,修整弧圆的指甲嵌入引枕里。   温热的触感顺着内侧往上,软膏冰凉,不当是这种触感,陆芍强忍着喉间的娇意,总觉得不对劲。直至,沾上湿濡,她心里一闪而过想的猜想轰然炸裂。   她挪开引枕,发觉炕桌上瓷白色的药膏原封不动地摆着,黄底白字的贴条没有拆撕的痕迹。   感受到舌尖轻描勾勒,捎带一片炽热,她热意上涌,双手揉皱铺在身下的春裙,紧紧攥住,双腿被迫抬着,止不住地打颤。绾好的发髻因不断挣扎,被身后的引枕蹭乱,抽出几缕乌黑,落在微敞的衣襟处。   多财阖眼赖在陆芍的颈窝处,时不时添油加醋地拿耳廓扫她。   幽缭的香气自一只三足香炉的镂隙浮出,裹挟着热潮与浓情,似要将仅有声响扩散开来。   她胸口起伏,略带哭噎地推了推靳濯元的肩:“厂督...”   靳濯元非但没停,还作乱地抓着她的手,引她去触自己湿滑的水泽。   陆芍秀靥通红,欲要挣扎,却被靳濯元一路引导,溺在这场厮磨中。   情浓褪去,再上药时,也不觉得有多羞赧。   用完药,靳濯元替她放下裙摆,将她抱至自己腿上,慢条斯理地替她拆下钗环。   “我一散朝便从太医院拿了药,急着回来给你消肿。你倒好,用过午膳便不见身影。”   陆芍浑身发软,赌气似的不搭理他。   靳濯元捻着她的发丝,绕在指尖,凑近了闻:“大内事多,我等不到你,原想这将药交给云竹。却又怕我回了大内,你不乖乖上药,索性便将朝臣召来府中,一面议事,一面等你。”   自二人互通心意后,靳濯元近乎甚么事都不瞒她,诸如今日书房议事的琐碎,他也要同陆芍解释清楚。   陆芍终于有了些力气,她倚在他的肩头,将自己的打算告知靳濯元。   靳濯元将她的乌发披散下来,拿手梳散:“这些都是祖母教你的吗?”   陆芍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的。余州不比汴州繁盛,费不了多少心思。但是丰乐街铺面众多,要在众多铺面中脱颖而出,也得想些法子才是。”   靳濯元是谈判审人的老手,在做买卖方面兴许不及陆芍,他勾了勾陆芍的下巴:“夫人聪颖,往后我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聘你,是不是得挣一份更大的家业才行。”   陆芍红着脸,低首咬了一口他的指腹:“我早就嫁了你。”   “这算哪门子婚娶?”他将指腹上的湿濡摁在自己唇上:“别人有的,我一份不少你。”   陆芍神情微怔,对上他肃正认真的眼神,唇边缓缓漾开笑意:“那你多做些好事,像赋税改革那般,做些于百姓有益处的好事。”   “你还知道赋税的事?”   “我才不懂甚么政令时局,只是在回汴州途中,偶然路过一个小县,歇过一夜。那里的农户受官绅剥削,苛捐杂税,徭役繁重,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后来回了汴州,我听见你同周大人的谈话,顺州自清查溢额脱漏后,是头一个推行赋税改革的。尽管试行艰难,但是顺州将赋税徭役尽数折合成银两,均摊之后,减少了官府贪污的名目,农户也去除重役,有更多的时间收种。这不是于百姓有益处的好事吗?”   靳濯元勾唇笑了笑:“我推行赋税改革,不过是因外祖父受了贪税的冤屈。他们过得好与不好,同我没有干系。我自然也不是你嘴里的好人。”   “那你只将外祖父的冤屈洗刷不就成了,干嘛费这么大的劲儿,要将一整个贪污受贿的局面都扭转过来。”   靳濯元语塞。   “因为厂督总是自恃恶贯满盈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瞧不起的人踩在脚下。可是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作恶人,做好事又不丢脸,不用藏着掖着。或者你往后做了好事,偷偷与我说,我准保不说出去。”   陆芍搂住他的脖颈,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而且百姓日子过得好了,才有余钱来逛我的铺子呀。”   “你打得是这个主意?”   靳濯元似是寻着台阶,盯着她鲜活的眸子,展颜道:“好。我应你。”   他眼瞳幽深,将视线落在将要燃尽的三足香炉上。   他想着,待那桩事过去,他便做个好人。 第82章 也只能将主意打在陆芍头……   院子里前几日才冒出的绿尖, 一段时日未注意,竟肆意野蛮地生长开来。   陆芍躲在屋子里头,薄滑的绸缎半挽至臂弯处, 露出一截嫩白的小臂。她捻着绣娘送来的绢扇,对着外头的日光照了一照,眉眼浮出笑意。   “辛苦各位娘子赶在开张挂幌前将这些绢扇交付与我。我瞧着各位娘子的绣活做工都属上乘,心思也细致,当是出不了差错。”   说着, 便嘱咐云竹将一早剪好的碎银逐一分发至绣娘手中。   绣娘瞥了一眼碎银, 竟比先前说好的还要多。   “只要娘子们费心, 我这儿自然也亏不了你们。做买卖贵在一个“诚”字,两厢敞亮,这买卖才做得长久。”   陆芍打着扇子, 拂起云鬓碎发, 那双打扇的皓腕白生生的,晃人眼, 绣娘心里忖着, 这大抵是金露玉膏养出来的手, 这样的人家若是长期愿意信赖她的手艺, 也只要她们做得好, 便解决去岁上顿不接下顿的穷困潦倒。   她们眼底生辉,拿了银子便退了出去。   云竹将摆出来的绢扇放回箱匣,不敢出丝毫出错。   如今绿树阴浓,瞧着不热,但是清风愈发无力倦疏,她们得赶在入夏前,将铺面装点好。   陆芍打着扇子忙碌起来, 反复清点数目,确认没有差错,便嘱咐福来备车去了绣坊。   丰乐街上的行人脱去厚重的袄子,换了衣袖招招的春衫。街上有不少贩夫走卒,挣脱夹棉袄子束缚,臂膀有力,步履轻快,随口吆喝的声响振飞栖在浓绿之间的黄鹂。亦有步步生香的小娘子,耐不住深闺寂寥,趁着天朗气清,掩着面四处逛逛瞧瞧。   香车行驶缓慢,垂在华盖四角的穗子悠悠晃着,陆芍闲着无趣,便拨开小窗轿帘,探出脑袋,沉浸在瓦市街巷的烟火气中。   外边的喧嚣声灌入耳里,嘈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遮覆,似在交谈甚么,陆芍听不真切,也没敛神去听。   车轮碾过石板,停在一家朱漆油亮的铺面前。陆芍踩着脚凳下来,福来已经在香车后头,解开箱匣上缠缚的麻绳,将朱红箱匣的卸下。   铺面差不多打点好了,地面也被扫得不染纤尘,也只有里边的陈设摆放得靠陆芍拿主意。   但这桌椅木柜的摆放,也得讲究个章法,既要让铺子豁然清明,瞧着舒心对称,又不能本末倒置,让铺子的装点掩盖实际做的买卖。   好花配好盆,才能锦上添花。   陆芍指着摆在左侧的立柜道:“将这个立柜搬至柜台后头去,上边就摆张娘子拆绣的五副山水画绢扇。”   她退后几步,站在铺子外边的日光里,双手比这立柜,看着摆上的绢扇眼含笑意。   细微之处见真章,虽是些轻省的活,装点起来也颇费心思,待一切摆放有序,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三人就近寻了一家挂着红栀子灯的正店,各家正店都有叫得上名的厨子,他们去的这家,李姓,以煎炸出名。   这家店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炸银鱼和油煎鸡,除此之外,陆芍还要了油炸风消饼、油炸烧骨和顺胃的白玉汤,将菜名报给店小二。   汴州繁华,上至王公勋贵,下至贩夫走卒,往来人流众多,即便过了午膳,正店里头仍然坐着不少歇脚、用食的客人。   好不容易得闲坐下,嘴巴却是闲不住。旁桌坐着两个灰布直身的人,木箸夹菜的间隙,两片嘴唇上下磕碰,一刻不停。   陆芍也想知晓如今汴州有哪些传言趣事,便托着小脸,饶有兴致地听着。   其中一个口直心快,直言道:“四殿下不是死了,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一个?”   四殿下?   陆芍竖耳听着,能唤上一声‘殿下’的,大抵是皇室宗亲,倘或她记得没错,萧氏一脉行四的皇子早逝,他们口中的‘四殿下’,唤得当是萧启。   “听闻那年殿里起火,殿下为人所救,活了下来。”   那人‘嘁’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是他就是?指不定是哪个人心存祸心有意搅乱超纲。你瞧,如今外头传得风言风语,也不知安得甚么心思?”   坐他对面的人摆摆手,撂下木箸,凑近了同他说:“这回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你可知余州言氏?”   那人只是听过一二,却不明二者之间的有甚么关系。   “言氏鼎盛时,门生广布,不少清贫寒门出身的士人受恩于言氏,有了读书科考的机遇。是以言氏一族向来很受读书人敬重。不说别的,就说除夕夜被东厂拿下的都察院都御史俞灏,他不就曾受过言氏恩情吗,否则凭他的出身,哪能平步青云坐到这个位置?”   那人被他勾起兴致:“这么说来,我若记得没错,四殿下的母妃不就出身余州言氏吗?”   “所以我说,倘或你口中的四殿下是有人冒名,那余州士人为何争相推崇追随?不就是坐实了四殿下的身份,他们才敢放出这样的风声吗?”他眼珠子灵活地左右一瞥,突然压低声音道:“要知大梁士人众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能撑起半边天,消息一出,你瞧好了,汴州没几天安稳日子咯。”   陆芍拢着眉头,听得一团乱,不是她听不懂布衣男子的交谈,她只是觉得有些言辞很是耳熟,脑海中四分五裂地跃出一些稀碎的记忆,待要拼凑成完全的画面却又觉得差些条理。   店里的小二托着朱漆托盘,托盘上累着四道菜,吆喝开声,以免撞着碰着,一路端至陆芍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一面端菜,一面介绍着:“炸银鱼、油煎鸡、油炸风消饼、油炸烧骨,还有道白玉汤一会儿端来,客人慢用叻。”   陆芍思绪回笼,嗳了一声,接过云竹手里的木箸。   店内四扇屋门洞开,未设竹帘,里边熙攘,烟气也重,日头烧进来,反倒比外边还要闷热。   陆芍还思忖着布衣男子的话,那番话就像在她面前铺挂了几层薄纱,分明能瞧出薄纱后头的廓形,就是拼不成完整的模样。   她心里头烦躁,胃口骤减,连着打扇的幅度都稍带急促。   云竹瞥见她额间的细汗,撞了撞福来的手肘:“店里头热,去外边买些香饮子罢。”   福来二话不说朝店外走去。   陆芍仍是自顾自地理着思绪,她将‘余州言氏’、‘贵妃娘娘’、‘大火’、‘四皇子’、‘贪税’,这些字眼统统拼凑起来,脑海中的思绪逐渐厘清,直至记起厂督不经意说过的话,打扇的腕子一顿,一双杏眸骤然撑圆。   “云竹,厂督今晨起时,可有说要去何处?”   近段时日,春乏夏困交替着折磨人,陆芍嗜睡,若没要紧事,总要睡至巳时才醒。这个时候,靳濯元早已起身,大抵是不愿吵着她,没闹出声响。   她回回醒来,床榻外侧冰凉一片,总不见他人影。   云竹忖了忖,摇头道:“厂督不是去大内替圣上分忧吗?”   “穿得甚么衣裳?”   “好似是常服。”   陆芍意料之中地笼着眉心,敛起眸子喃喃道:“没去大内...”   大梁礼崩,着装衣裳上多有僭越。靳濯元是司礼监掌印,着圣上御赐坐蟒服,虽说只是一件衣裳,可这份殊荣许多重臣都难以企及。   平日督朝,他都会穿耀眼的正红,也独独不去大内的日子,才会换上一身常服。   陆芍眼底染上愁绪,她不知道厂督要做些甚么,正因猜不出深浅,才愈发不安。   她站起身,手背撞着桌角,红了一片,却不觉得疼:“云竹,我心里头总有些慌乱。”   云竹捧着她的手,端倪伤势,瞧着并未破皮,才松了口气。   “夫人,马车当是停在不远处,那我们回吧。”   陆芍点头,正是要招呼店小二结银钱,阔开的木板们外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侧身望去,是魏国公提着衣袍踮脚里往。   他瞧见陆芍,便放下拭汗的手,敛衽上前。   陆芍福身:“父亲怎么来了?”   魏国公见她带礼,面色稍缓,问了声:“近几日天气愈发热了,你在提督府一切都好?”   突如其来的客套教人摸不着头脑,陆芍直觉魏国公这话另有深意,不单是寒暄。   可她今日急着回去,没有多余精力去猜魏国公的心思,直言道:“我一切都好,没有甚么不称心的地方。近几日确实天热,父亲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莫要劳心伤神。”   她站在方桌侧边,没有坐下交谈的打算,说话时语气生疏,偏偏话里又带着小辈的体贴,挑不出甚么错处。   “是热是热。我瞧着眼下这个时辰日头毒辣的很,你是要回府去吗?”   魏国公抿了抿嘴,声音很轻,说话时没甚么太大的波动,很快湮没在正店沸扬的笑语中。   陆芍抬眼,瞧见魏国公疲累的深陷在细纹堆蹙的眼眶内,不过一段时日未见,有那么一瞬间,似是老了许多。   她喉头发涩,心绪杂陈,纵使幻想的温情只是镜花水月,但血缘亲脉摆在那儿,只要血液流淌,那便是热的。   她只好主动问道:“父亲有事要同我说?”   魏国公几度张口,对上她坦然的眼,又愧怍地垂下头去。   陆芍见他踌躇缄默的模样,心里的疑惑有了着落。她紧攥着手里的扇骨,粉薄的指甲嵌入掌心,晕出一圈冷白。   她虽然同魏国公府不再往来,可看守王氏的人手并未撤去,里边但凡有些风声,守卫都会差人回禀。   陆芍知晓,近段时日的魏国公府一点儿也不太平,王氏自寒食节之后就被看押在兰德院内。   靳濯元只下令看守王氏,并未禁止府里的人往兰德院走,魏国公和她终归是结发夫妻,心里悲戚时,不免过去看她几回。可她除了冷言冷语,便是满嘴胡话,说得急了,发髻散乱,眼底通红,似是患了癔症。   也不知底下哪个嘴碎的人,城里头发生的时,不过多久,就被她传至樊金寺。陆婳本身就不愿呆在城郊,隔三差五寻事挑衅。一听府里出了事,性子愈发乖张,初时只是摔摔东西,后来发觉自己吵闹并不奏效,便想以自戕胁迫,闹得樊金寺一片乌烟瘴气,吓走不少香客。   师太实在没法,只好托人下山,将此事说与魏国公听。   魏国公两头焦灼,他自然想事情不痛不痒地揭过,图个万事大吉,可他偏偏作不了这个主。靳濯元那处,他说不上话,思来想去,也只能将主意打在陆芍头上。 第83章 那不是金吾卫吗?   陆芍想明白他的来意, 心底的动摇悉数散去,她重新打起扇子,将视线落在洞开的木门上:“父亲不知如何开口, 便知这事她们二人都不占理。二姐姐的事不必再提,等到了年数,自然是会回来的。至于王氏...”   得了癔症,心神紊乱算怎么回事?她自然也想王氏好端端地,一个人若是疯了, 就将前事俱抛脑后, 如何再清醒地面对自己铸成的过错?   “我会让厂督请最好的医官, 是不是癔症,瞧瞧便知晓了,届时用药也好, 用针也罢, 总归会有续命的法子。”   听她改了称谓,魏国公便知她铁了心要讨说法。   寒食节买通杀手一事, 魏国公无从辩解, 打心底觉得王氏阴狠。然他心里仍是有些糊涂, 不明白王氏为何要对陆芍下手。   他问了多回, 都未从王氏嘴里套出话来。   “国公府闹成这幅模样, 你母亲...她也患了癔症,也算是报应一场。芍芍,日子总要往下过的,府里乌泱泱地一群守卫,外人瞧了,总归不是甚么好事。”   陆芍眉眼染上厌烦,一双皓腕, 越摇越急促,水头极好的玉镯子磕着扇骨,发出珠玉铮铮的声响。   魏国公趁隙继续说道:“所幸寒食节那日你也没有性命之忧,这事便收手吧。往后,往后有父亲给你撑着,决计不让她们二人寻你的麻烦。”   陆芍越听越觉得荒唐,她卸下礼数,语调冰冷,不再遮掩王氏做过的腌臜事。   “没有性命之忧,是厂督一力护我,我不至受到戕害,是我之幸。可是我阿娘呢?就因你怯懦自私,遇事不决,就顺着王氏的算计,将阿娘独自送往余州。余州山高路远,鞭长莫及,你可知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魏国公神色讶然,灰暗的眼神瞬时睁圆,仔细分辨着陆芍话里的意思。   “她是被一帖帖相克的药汤活活折磨死的!十五年前,你便弃我阿娘于不顾,如今我替阿娘讨公道,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周遭声音扩散,似是安静了片刻,过了好半晌,魏国公才从她的那番话中回过神来。   “你甚么意思?你是说清素是被你母亲害死的?”   陆芍眼底酸涩,缓缓转红。她不怀疑魏国公的疑惑,王氏做事狠毒,哪里会让枕边人知晓。可这并不妨碍陆芍对魏国公的怨恨,他有太多机会,只要他愿意伸手,便能将沈清素从沼泽泥泞中拖拽出来。   来余州一年,陆芍摸清了魏国公的脾性,他并非愚钝之人,事出之时必然起过疑虑,大抵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默默地将心底的疑虑吞咽下去。   在沈素清遭人诬陷,远走余州,甚至莫名其妙地‘病逝’的时候,但凡他站出来有过一句质问的话,陆芍兴许都没这么大的怨怼。   可他偏偏甚么也没做。   这样的人,能指望他甚么?   “父亲还以为我在说谎?”   魏国公见神色肃冷,便知她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他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心虚,紧接着,似是想到甚么,整个人都像置身蒸笼,闷烫得原地打转。   寒食节没有闹出人命,即便坐实王氏买通杀手,最后也是未遂的罪刑。但是,倘或陆芍所言皆是实话,王氏的手里便握着一条冤魂,依照大梁律例,杀人者斩,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满目灰丧,试探地问了一句:“凡事讲究罪证,不能光凭你一家之言就妄下论断吧...”   陆芍气笑了,她知晓若要将此事讲通,必然要耗费许多精力。然而今日,她急着回去,丝毫没有同他分说的打算:“是与不是,父亲瞧着便好。”   “你...你要做甚么?”   魏国公下意识地拦在她面前,生怕她出门就将这些事抖落出去。可他又不敢直视陆芍的眼,说话时语调虽高,却有些底气不足。   陆芍不愿同他周旋,正想打发云竹去找福来,便瞧见洞开的木门外人头攒动,下一瞬,正店内的坐客纷纷起身,凑热闹似的往外头挤。   大抵是瞧见甚么,许多客人才迈出门槛,便讪讪地退了回来。   陆芍自人潮的缝隙中瞧见一大片投落在石板路上的阴影,阴影整齐有序地向前移动,继而甲胄哐啷的声响在耳边响起。   “云竹,发生甚么事了?”   她放下手里的绢扇,拨开人群,惶惶张望。   街衢上到处都是佩戴冷兵的人,陆芍辨不清他们的身份,只听身侧的人喊了一声:“那不是金吾卫吗?”   话音落地,身侧的议论声如雷鸣电闪般纷纷炸裂。   金吾卫掌京师日夜巡查,平日虽也能见着,却不似今日这般声势浩大。围观两侧的坐客纷纷起身,乌泱泱地堵在两扇阔开的屋门面前,陆芍被踩着鞋面,摩肩擦踵间,还是魏国公扶住了他。   魏国公跃过众人的肩头,瞧见披戴盔甲的金吾卫,甚么宅院里头的事也顾不上了。   他拢着眉心呢喃道:“上回瞧见这阵仗,还是两王之乱...这才过去多久,又闹得人心惶惶,也不知发生甚么?”   人声嘈杂,陆芍也听不真切,她只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似要发生甚么大事。   甲胄击叩的声音,不断传来,哐啷一片,将她心底仅存的几分沉稳彻底搅乱。   外边步伐推挤,但凡事出反常,总有人添油加醋,浑水摸鱼地制造混乱事端。偷窃闹事频出,摊贩的吆喝声渐渐被官兵厉声喝止取代,繁华热闹的丰乐街依然喧阗,只是一时没了生气。   魏国公撑着手臂,挡开拥簇的人群,四下张望:“提督府的车架停在何处?如今外头混乱,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陆芍也想早些回去,可外边这幅模样,大有戒严的意味,福来同她冲散了,马车也停得远、倘或没有认得的人,此时要走,恐怕没这么容易。   魏国公侧着身子,一手扶着发冠,一手拨开人群,往外头挤了挤。   他站在门槛处,左右瞥了一眼,随后加紧步子,拉住一个官兵,附耳说了几句话。   说完之后,又抱拳俯身,连连道谢,最后折了回去。   他将陆芍带出来,没走几步,就瞧见魏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十六瓦巷的巷子口。   “这儿多呆一刻都不安生,一会儿你坐我的马车,抄近路沿着十六瓦巷,回提督府去。正店那处我留人了,福来公公问起,自会知晓你的去处。他是司礼监的人,纵使碰上金吾卫,也有几分薄面。”   说完又去叮嘱车夫,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项和说话的话术。   陆芍盯着魏国公浸湿的鬓发,突然叫住他:“父亲要去哪儿?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魏国公转过身子,眉眼稍展:“我去趟大内,瞧瞧太后娘娘。”   陆芍盯着他的脸,还想说些甚么,两片唇瓣磕绊着,最后只憋出一句:“路上当心。”   云竹搀扶着她踩上轿凳,马车辚辚驶入小巷。   大抵是车架上带有魏国公府的身份,她们一路都算通畅,并未遭受太多的阻拦,只在巷子尾碰上拦车盘查的士兵,车夫驭马,跳下车驾交涉了一番。   日头正火辣辣地烤着拦路的杈子,士兵穿着厚重的衣裳,中衣领口处洇湿一片,却丝毫没有懈怠的神情。   云竹配合着打起轿帘,士兵跃过小窗,往里瞥了一眼。   他瞧见车内坐着衣着华丽的小娘子,除此之外,并未有可疑之处,士兵碍于公爵人家的身份,只问了几句话,便着人放行。   云竹放下轿帘,打量着陆芍的神情道:“这条巷子我常走,平日里畅通无阻,甚么时候设了盘查的关卡?”   陆芍神色凝重,一把绢扇横卧在膝上,不顾额间冒出的细汗,完全没了打扇的心思,“就连一条小巷都把守严谨,可见汴州当真要出事了。”   说完,她便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再行快些。   马车停在提督府外,甫一下车,便瞧见有人急匆匆地从府里出来。   陆芍站定一瞧,有些纳闷:“诚顺,你怎么回来了?”   诚顺有差事在身,一直在外奔波。   细数时日,陆芍已有三月未同他碰面。他今日突然回来,也不知是手里的差事办定,还是厂督召他另有打算。   诚顺瞧见陆芍,先是俯身行礼,而后抬首去瞧她身后的人:“夫人怎么独自出去了?福来没有随行吗?”   陆芍将路上所有的见闻统统告诉诚顺,诚顺奔走在外,自然比自己听得远、看得远。有些消息她耳目不通,但问诚顺,兴许就能知晓风声。   诚顺听她说完,垂眸瞬目,忖了片刻才道:“夫人放心,提督府里外都是东厂的人,没有人能伤着夫人。”   听这口吻,似是不愿透露甚么。   陆芍站在石阶上,没有屋檐遮挡,一张小脸被日光照出两朵薄红。她知晓公门中人规矩重,有些事不便透露,便也没有为难诚顺。   比起满城风雨,她更关心厂督的去向。   然而诚顺也才从外头回来,回来后忙得脚不沾地,还未打探过掌印的去向,加之掌印性子捉摸不透,他要做的事,若缄口不提,底下的人是如何也猜不着的。   可夫人既要在这个关口见掌印,想必也是紧要的事,他不敢耽搁,便嘱咐府里的人留意一番。   为了抚慰陆芍心里的焦虑,他还特地提了一嘴:“小的在余州碰着流夏姑娘,原先是有同行回汴州的打算。实在是手里头的差事还未办妥当,又怕流夏姑娘舟车劳顿,赶不上我们的脚程,便先行一步回了汴州。不过夫人放心,小的留了人手照看流夏姑娘的安危,料想不出几日,就能行至汴州了。”   流夏要回来,这是桩开心事,陆芍听后,紧拢的眉目显而易见舒展开来。她同诚顺道谢,也知晓他是觉着自己帮不上甚么忙,才将流夏回京的事告诉她,给她慰藉。   此时不宜添乱,陆芍分得清轻重,也未吵着闹着非要见着人。   二人回了院子,云竹替她备了熟水。多财瞧见陆芍,踩着肉垫从门槛处跃到她的腿上,而后揣着手,舒舒服服地阖眼小憩。   怀里抱着多财,陆芍也没法起身干旁的事,就这般静坐着喝着凉水,凉水醒神,思绪反倒轩朗起来。   她心里想着,厂督每日申时之前回府,就算圣上忧思众多需得分忧,他也会特地着人回府知会她一声。   眼下至申时不过三个时辰,待厂督回来,兴许便能知晓汴州戒严的始末。   然而这点子想法还不足以宽慰自己,她喝了熟水,头脑顿时清醒。   “云竹,诚顺方才可是说他是打余州回来的?” 第84章 他原来是这样尊贵矜重的……   云竹点点头:“是呀夫人, 他是这般说的。”   诚顺在外办事,一切听凭厂督的指令,厂督从未说过诚顺去了哪儿, 陆芍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也正是今日听了他的话,才知他这三月竟都是呆在余州。   可余州能有甚么紧要的事呢?   陆芍顺着多财的雪白的绒毛,许多稀碎的细节一点点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她记得厂督说过,他的外祖父一家被人诬告贪税,落得满门抄斩, 而余州言氏也正是因着一场贪税的案子走向衰败。   回余州的那段时日, 她常听厂督提起言氏, 那时她一门心思回乡祭奠,虽疑心厂督为何对言氏的兴衰了如指掌,却仍被他缜密的言辞糊弄过去。   如今想来, 二者之间巧合过多, 贪税兹事体大,能闹得满门抄斩的, 唯有十五年前的那桩。如此想来, 厂督的外祖父很有可能就是十五年前官至都察院都御史的言凇。   顺着猜测, 陆芍手指沾水, 在桌案上画着言氏的亲脉。她发觉家虽然子嗣众多, 可嫡出的姑娘却只有一个。   “皇贵妃言瑛...”   她呢喃了一遍,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耳边似有万千响雷滚落,她视线散开,怀里的多财似是被她吓着,连叫了几声,发觉自己扯着嗓子喊也拉不回陆芍的思绪, 便蹬着肉垫复又跃回窗子上。   “怎么会这样...”   云竹见她惶然失神的模样,吓了一跳,甚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夫人,您怎么了?”   陆芍一手撑着小几,指骨处泛着生冷毫无血色的青白。   长公主萧双宜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言氏满门获罪,连带皇贵妃和四皇子,皇贵妃言瑛降为嫔位,幽禁于临华殿,四皇子萧启被迫离开母妃,自此养在皇后膝下。”   如若厂督的外祖父当真是言凇,那言瑛便是他的生母,是曾经圣眷浓厚的皇贵妃。   而厂督应当就是众人眼中自幼头角峥嵘,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四皇子萧启。   怪不得那日,他说甚么龙血凤髓、天潢贵胄,他是撕裂了华贵外衣,以宫刑流下污血去玷污先帝虚词假意的仁厚礼贤。   一切都对上了。   陆芍手指紧攥小几的桌角,她实在难以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众星捧月的天子骄子,自云端坠落的那日,当会摔得如何惨重。   恐怕四肢百骸都在止不住碎裂。   她眼前逐渐浮现厂督那张疏漠寡淡的脸,都说他阴狠,当烂在阴暗的泥地,却无人追溯他有怎样一段不见天日的过往。   陆芍心口抽疼,她知道,一个人若是尝过甜头,便很难忘却其中滋味。后来你将属于他的一切毫不留情地夺走,就像将相连的骨肉,生生地剥剔下来。   他原来是这样尊贵矜重的人啊,却在朝夕之间从平步天下到步履维艰。   心里的愤恨、落差、苦闷,迟迟得不到纾解,这一切自然比从未拥有还要残忍。   眼下至厂督回府不过三个时辰,可陆芍频频心悸慌乱,一双手摁着小几,几欲起身备车入宫,却又怕自己贸然出府,横生枝节。   线香横放在香插内,上边一星半点的火光涣散开来,似乎比除夕夜的那场大火还要凶勇,熏得她焦灼躁郁,静不下心。   所幸不多时,福来从丰乐街回来。他一面抬袖拭汗,一面问院子里清扫的女使,听着夫人确实回了府,方才长舒一口气。   进了屋子,还不待陆芍询问,他便将街上的景象一五一十地说与陆芍听。   “不过片刻功夫,街衢上的人大半都被驱散,摊贩摆卖的木架子因推搡零散在倒在地上,彩楼上了门闩,屋门紧闭,哪里都是拦人的杈子,四处都是金吾卫的人。我还瞧见不少华盖马车,匆忙瞧了一眼,对着各户姓氏,都是朝中的大臣,依照马车远去的方向,好像是去大内。”   听福来这么一说,陆芍彻底坐不住了。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四皇子萧启生还归京,背靠余州士人,声望有加。新主魏辞仁德有之,却缺铁血手腕,压根不是萧启的对手。这回恐怕皇位都未坐稳,就要迫从让位。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中掺杂的真假只有陆芍知晓,厂督身上流着皇室宗亲的血,那众人口中的四皇子便是冒名顶替之人。   她厘清思绪后,大致知晓城内为何突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冒名之人的背后蕴藏着滔天的阴谋,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皇位,只是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宫变背后是谁在操手。   陆芍开始惴惴不安,一旦发生宫变,厂督自然要坐镇大内,牵扯其中,她实难厂督瞧见那人顶着他的身份肆虐杀戮时会是甚么样的神情,可他若是站出来,揭露自己的身份,圣上又不是孩童心智,涉及天下至尊的高位,他会不会对厂督心生嫌隙,杜微慎防?   纵使他是厂督一力扶持登上高位,可时隔两年,人心隔着肚皮,哪知会不会有甚么算计谋划。   大热天,陆芍手心冒出冷汗,她茫然无措地在屋子里头踱步,正衡量着是否要入大内探探长公主的口风,便有人女使步调慌忙,打月洞门处走来。   云竹拨开珠帘,问了声:“甚么事?”   女使附耳说了几句话,也不退下,只站在门槛处静等陆芍的回音。   云竹一五一十地复述道:“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过来传话,说是国公爷在大内昏厥过去,眼下正歇在文和殿内,没法子动弹。国公夫人幽禁在兰德院、二姑娘在樊金寺,陈姨娘没法主事,太后娘娘说,夫人好歹也是养在王氏膝下的嫡次女,国公爷出了事,夫人该入宫瞧瞧的。”   “这个时候唤我入宫?”陆芍正想犹疑是否要往大内走一趟,太后着人传唤,她心里稍有动摇。   然而那些动摇很快被理智吞熄:“前殿的事,如何传唤我过去?三哥哥不得闲吗?”   云竹明白陆芍话里头的意思,立时打发女使回前厅回禀。   只是不消多久,女使又跑来:“说是没找着人,让夫人入宫瞧瞧呢。她们说如若夫人不去,她们也没法子同太后娘娘交差,只好守在提督府里,磋磨磋磨时辰。”   陆芍讶然地张了张嘴,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不就是太后找人明晃晃地盯着她的踪迹吗?恐怕前厅的宫人只是召她入宫的幌子,提督府外不知藏着多少太后的暗卫。她虽猜不透太后的心思,却知在节骨眼上唤她入宫,应当不是甚么好事,正踌躇着想万全的法子,院子里头又来了一个递话的小公公。   他是听了诚顺的嘱咐,才一刻不停地打探厂督的下落,一听着确切的消息,便赶来传话。   “是司礼监传来的消息,厂督才回大内,眼下往乾清宫去了。”   陆芍一听厂督也在宫内,吞熄的念头复又燃了起来。   她盯着那柱将要燃尽的线香,料想厂督短时间内抽不得身。   横竖闷在府里也解决不了当下的问题,与其如此,倒不如备上几身衣裳,入宫去陪厂督。   先前是二人份浅缘薄未到时候,往后,她不愿留他一个人缄默着往前走了。   然而纵使入宫,也不能有太后的人相随,依照今日的阵仗,谁知太后藏着甚么心思。   陆芍想着法子,思来想去,只好先让女使回前厅回禀:“就说我才从外头回来,浑身热汗,已脱了外衣准备沐身,待收拾停当了,便同姑姑一道入大内,还劳姑姑稍带片刻。”   女使‘嗳’了一声,走出月洞门,往前厅回话。   人一走,陆芍便转身吩咐云竹:“你去屋里拿一身你的衣裳给我,备个挎篮子,再替我绾个双丫髻。”   又嘱咐福来去赁辆马车:“让车夫将马车停在旁门二里路的地方。”   福来摸不清头脑,却仍是照做。   待太后那厢的人再来催促,女使站在屋子外头,连唤了几声‘云竹姐姐’,却迟迟未听着回应。   汴州戒严,寻常街衢都设了杈子,更遑论守卫森严的大内。所幸福来在赁马车时,顺道知会了司礼监的人,陆芍入宫时未遭刁难,一路顺畅,原以为宫内行走会处处掣肘,进来之后,才发觉宫内宫外浑然不是同一番景象。   一行人在宁安殿落脚,随堂公公正想往乾清宫通禀,陆芍却摆手制止:“不碍事,待他忙完,再同他说罢。另外劳烦公公打探一下,我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太医院的人可去看过了?”   随堂公公似乎才从前殿过来,闻言愣了一下:“国公爷怎么了,他好端端地在乾清宫议事,小的从未听闻他身子不适,哪里有请太医的说法?”   陆芍也随之怔神,心里头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跟太后娘娘的人走,不然太后娘娘将她诓骗过去,还不知出甚么事呢。只怕那几位姑姑眼下还候在提督府,一门心思的盯着正门呢。   她笑了笑:“没事,兴许是我记岔了,我入宫的事不必宣扬出去,待厂督从圣上那儿出来,你再知会他罢。” 第85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靳濯元打乾清宫出来的时候, 时值月上中天。   一弯峨眉月削尖了弧角,清冷地悬在琉璃瓦上。他信步迈出大殿,眼神微微眯起, 与方才在殿内肃正的模样浑不相同,待行至白玉石阶前,便兴致大好地抬首,去瞧头顶那弯峨眉月。   最快半月,待峨眉月渐盈, 大内的事也该有个定局, 待一切都料理好, 他便要将欠陆芍的礼数一一给她补上。   这人一旦有了牵挂,心底的枯芽便生长出攀天的藤蔓,非要将二人裹缠在一块儿方才肯罢休。   思及此, 他眼尾上扬, 溢出情浓。   随堂公公一早侯在石阶下,抬眼打量掌印时, 正巧瞥见他张扬的衣袍和负手直挺的身背, 月色清辉照在瓷白色的面上, 反倒显得下颌处棱角分明, 带着几分逼迫十足的冷硬。   只偷瞧了一眼, 便觉得浑身瑟寒,很快埋下首,提着宫灯,拾阶迎了上去。   “宁安殿备了汤浴,掌印累了一日,回去正好松神。”   靳濯元没有应声,他打量着时辰, 宫门早已落锁,若非是甚么紧要的事,寻常不能出入。   他今日忙昏头,差些忘了府里还有个小姑娘等着他的消息,只是都这个时辰了,此时再回提督府,难免闹出些动静,反倒吵着她。   索性今日便在宁安殿歇下,明日一早再打发人回府递话。   既打算在大内歇下,也不在意甚么时辰,他接过随堂公公手里的宫灯,没回宁安殿,抬脚往值房走:“汤浴撤了罢,咱家有奏本要瞧。”   随堂公公’嗳’了一声,正要躬着身子退下,突然记起甚么,加快步调追了上去,附耳同靳濯元说了几句话。   靳濯元眉头微拢,顿住步子,听完随堂公公的话,近乎不作思虑,一言不发地折返,往狭长的宫道走。   *   宁安殿内熄了乌桕烛,只在不远处的香几上摆着几盏油灯。陆芍伏在小几上,半张小脸埋在小臂中,乌缎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云竹弯下身子瞧了瞧,见她双目轻阖,像是睡了过去,便想压低声音问她:“夫人可要先去歇息?”   卷翘的羽睫扑扇了一下,在脸上落在一片浓厚的阴翳。她没睁眼,只是摇了摇脑袋。   云竹直起身子,继续替她打扇。   不多时,屋门被人推开,一双黑色皂靴迈了进来,云竹扭头一瞧,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后,正打算唤醒陆芍,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靳濯元接过云竹手里的绢扇,云竹心领神会地退下,顺带将屋门阖上。   屋内只有布帛兜风的声响,大抵是打扇的风向不对,碎发拂起时,细细痒痒地戳着她蒸着热意的脸,她抬手去捋碎发,因发丝细软,理了好半晌都没能理顺。   碎发贴在缠在指尖,她逐渐失去耐性,手里的动作也粗浮起来,靳濯元低低地笑了声,抓住她的手腕,下拉,然而搁下绢扇,轻柔细致地理着她的发丝,别在耳后。   陆芍感觉到凉意,缓缓睁眼,俊美无铸的脸在眼前放大,她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入梦了,怔怔瞧了好一会儿,直至耳廓处传来一阵酥麻的摩挲,她才回过神来。   厂督半俯着身子,修长的指头正扫着她通红的耳廓。   “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陆芍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仰起脑袋对上他含笑的眼:“差些不认得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想你了。”   一番直白的话,惹得靳濯元心情大好,甚么乏累疲倦统统消散。   他一把握住陆芍的腰肢,将人抱起来,挂在自己身上,双手托住她的双腿,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让咱家瞧瞧,是怎么个想法?”   陆芍伏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熟悉清冽的香气,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稳落地,她贪恋地地蹭了蹭,然而顺势在他脖颈的软骨上亲了一下。   靳濯元“啧”了一声,觉得脖颈处似是被人扼住,不太舒坦,便单手托着她,另一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好好亲。”   然后捏着她的脸,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陆芍今夜很是配合,近乎甚么都听厂督的,甚么都由着他来。   靳濯元讶异她分明承受不住还不躲闪,甚至尽可能地迎合自己,事出反常,他没过多久便停了手里的动作。   “在想什么?”他将人揽入怀里:“说说,怎么入宫寻我来了?”   陆芍拢着薄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她今日入宫,心里确实怀揣着不少心事,但她不愿说,亦或是不忍心亲手揭开那段酸楚的过往,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忧思藏了起来,只要厂督不提,她便装作甚么也不知道,只要能陪在他身侧,纵使无法排除万难,也能告诉他,自己愿意同他并肩而行。   陆芍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只要故作轻松,就能将这事揭过,然而一切仍逃不开他敏锐的眼。她稍有不对劲,靳濯元便能一眼察觉。   “你过了时辰未回,我担心你。”   “不对。”靳濯元不留情面地揭穿道:“我往常申正才回,你纵使要寻我,也得过了申正才是。福来却说,你申初便在宁安殿等我了。”   眼瞧着瞒不过她,陆芍挑拣了几句,如实道:“我今日出了趟府,正要回时,瞧见了许多金吾卫的人。街衢上的摊贩被人驱散,道路尽头也设了杈子,听闻上回出现这等阵仗还是两王之乱的时候,我生怕城内有甚么变故,等不及你回来,便想瞧瞧你是否安好。”   靳濯元默不作声地直视前方,眼瞳似黑夜一般浓沉:“你既猜着会有变故,当知晓如今宫内并不安定,做甚么要淌这趟浑水。”   陆芍被他后半句话气着,突然直起身子,顾不上半敞的衣裳,结结实实地往他腿肚子上踹了一脚:“我担心你,甚么时候成了趟浑水?你我是圣上下旨成的姻缘,如今时逢变故,便要将我从你身边剥离开来?”   靳濯元盯着她气鼓鼓的双颊,知晓她是生气了,便也跟着直起身子,替她拢住春衫,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比起大内,提督府兴许更安稳些。”   见她仍不消气,靳濯元便软下声,给她定心丸:“一切都布置好了,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若你因我伤了分毫,我怕是将自己千刀万剐也不能赎罪一二。”   陆芍听他笃定的语气,心里的焦虑慢慢平缓下来,她从来都知道厂督能耐通天,喜欢将所以的变幻掌控在自己手里,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不必计较真假,陆芍全都相信。   只是他不愿说出口的那部分,是她偶然推断出来的,不知道他心里怀揣着怎样的想法,也不好在这个风口昭然若揭地问他。   陆芍能做的,便是站在他身侧同他栉风沐雨。   她这厢才暗暗拿定主意,抬眸时瞥见身侧之人面色微红。靳濯元的肤色瓷白,面色稍稍有些泛红,便格外显眼。   陆芍只听了前半句“不会有事”,并未细咂后半句话,瞥见厂督那抹极其不自然的神色,这才回过去复又回味了一番。   唇角的笑意逐渐漾开,她突然双臂圈住靳濯元的脖颈,盈盈笑着:“我喜欢听,你再说几句。”   靳濯元身子后仰,靠在引枕上,同她拉开一小段距离,岔开话:“太晚,该安置了。”   陆芍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听到几句动情的话,哪里肯放过。她顺势倾身伏在厂督身上,捧着他的脸,很快又故作惊讶地将手指弹开:“嘶,怎么这般烫?”   靳濯元有些狐疑,抬手去触自己脸,指尖并未发觉温度的差别,才知晓陆芍是在借此调侃他,他咬牙盯着她得寸进尺的模样,心里坏心思作祟。   夜色泼墨一般,彻底将白日的嚣张的热浪浇熄。夜风徐徐送入,正是清凉怡人的时候,陆芍汗湿鬓发,葱玉似的指头捂着脸,指缝之间隐隐约约透出胭红色的雪肌。   靳濯元端得一副月明风清的姿容,眼底虽有旖旎的欲念,却不显在面上。他长指扣住陆芍的手腕,上拉,压在玉枕上,滚烫的雪腮暴露在暖橙色的油灯下。   掌心覆身,传来热意。   他含笑问道:“是谁比较烫?”   语调稀松寻常,仿佛动情的只有她一人。   陆芍不答,他便掰过陆芍的下颌,就着她那双躲闪的眸子打量了许久,那双眸子盛星映月,他总瞧不够,分明是春风拂面,却能卷起千金巨浪。   陆芍被他瞧得羞怯,却又无处可躲,半晌,靳濯元俯下身,贴着她的耳廓,缓缓开口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1]   陆芍愣了一瞬,又听耳边传来无奈地叹气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天究竟是谁甚么上上吉日,得以见到心心念念的良人。   他伏在陆芍颈窝处,炽热的吻与滚烫的肌肤贴合:“你这般好,让我一筹莫展。”   成了无计可施的人。 第86章 反了   翌日清晨, 天色方清,陆芍起身时,床榻之侧已经没了厂督的身影。她心里虽有牵挂, 却也因昨日厂督的一番成算十足的话感到宽怀。   二人好似约定俗成了一般,皆未提起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四皇子’一事。陆芍知晓厂督耳目通达,对城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他几乎将所有一切都同陆芍交代了,唯独有关身世, 从未开口去提。   想来他自有打算, 陆芍也未追问, 只是她嘴上不说,却对此事整整牵挂了一夜。   今晨起来,她便打算往凤元殿走一趟。   长公主萧双宜是章贵妃所出, 章贵妃去势后, 皇贵妃言氏曾将她接至自己身侧,多有照拂。料想她同四皇子手足情意颇深, 关于四皇子萧启的事, 询问萧双宜再适合不过。   陆芍坐在榻上醒神, 任由云竹伺候她洗漱。待披上春衫, 正要梳发上妆时, 才恍然宁安殿不比提督府一应俱全,里边陈设华贵,却独独没有姑娘家用的妆台。   云竹知晓她在想什么,领着她绕过屏风:“夫人昨日来时,一门心思地牵挂厂督,都未察觉这宁安殿有甚么不同以往的地方。”   二人走过落地花罩,就着清透的晨光, 往右侧望去。   阔开的朱红镂刻的窗子前,摆着一张黑檀制成的妆台,妆台上妆奁半阖,有珠玉钗环的色泽流转生辉。   陆芍瞧着有些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厂督着人将提督府的陈设一模一样的复刻至宁安殿内。   她双指揩过妆台,纤尘不染,有些讶然:“这是甚么时候备下的?”   “听福来说,是除夕之后。”   陆芍漾开笑意,提着衫裙在六方凳上落座。云竹捻着篦子替她梳发,她一面打量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一面唤了个办事妥帖的宫人进来,嘱咐事项。   “你先往凤元殿走一趟,问问长公主是否在殿内。倘或在,便帮我通禀一下,留个话音,就说我用过早膳来拜访长公主。”   宫人‘嗳’了一声,退了下去,回时却说长公主身子抱恙,今日不宜待人。陆芍正想着人送去一些滋补的药材,还未挑选好,便听慈福宫那厢便打发人过来向她问安。   闻声,陆芍也不躲藏:“横竖是要来的,请进来罢。”   她们几位宫人昨日未能在提督府等到陆芍,不好交差,吃了一番苦头。今日按着太后的意思一一询查,才知晓她昨日另赁车马,抄小路去了大内。   种种行迹,其实不难看出她的立场,且人入了宁安殿,实在难以寻个法子,再将她拘囿到自己身侧,只是太后并不死心,她深知陆芍与陆淑的情意,今日天还未亮,便将身怀六甲的陆淑接至慈福宫养胎。   眼下慈福宫的宫人过来通禀,说得正是这桩事。她们瞧见陆芍浑是怒气,便知太后拿对了人,添油加醋道:“那些个奴才做事也不妥当,好歹是怀了身子的人,竟是顶着毒辣的日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万一动着胎气,哪里开罪的起?”   陆芍听得心惊,怒气翻滚着上涌,生养孩子多么遭罪的事,她们竟还将此当作拉扯的筹码。胸口的怒火发泄出来,她捻着扇骨叩了叩小几,言直正色道:“府里每月都会安排千金一科的圣手替大姐姐看诊,早已照看惯了,也不比大内的医官差,哪里非要上大内才能将养身子?像是这样来回劳累,不伤及根本就是万幸,还谈甚么养胎!”   分明是害人才对。   然而这话不好明晃晃地说出来,陆芍半忍让着,企图同她们说理。   然而她们磨盘两开,再是尖锐的话,都被她们轻飘飘地推打回去。陆芍实在没辙,知晓太后打定了主意要见她一面,一会儿魏国公,一会儿陆淑,她心智未有缺憾,哪里分不清太后的用意。只是因她一人要连累无辜之人,心里万分歉疚,比自己遭了罪还要难受。   陆漱聪慧知礼,同太后并不亲厚,她断然不会承太后的恩典,入大内来养胎,只怕是太后遣人登府时,还有另一套说辞。   “太后娘娘不过是想我往慈福宫走一趟,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她站起身,搁下手里的绢扇:“劳烦姑姑引路,我这便过去。”   动静闹得这般大,宁安殿皆知她要去慈福宫的事,横竖过段时辰不回来,福来也知上哪儿去问话。   她正要让云竹开路,却听掌事的姑姑说:“廖府上下自都察院风波后自顾不暇,想必照看起廖夫人也心力不足。是太后娘娘体恤,给廖夫人这样的恩典,太后娘娘也是瞧在您二人姐妹情浓,怕夫人忧心,这才差人来知会一声,并没有唤夫人过去的打算。”   “没有召唤我过去?”   陆芍顿住步子,只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恐怕是她率先入了大内,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行拘囿,召陆淑入宫,虽然弯弯绕绕兜了不少圈子,却也是一样可以牵绊住她。   “既如此,正巧我这几日都在宫内,不若将大姐姐接至我这处来,她一人在不熟稔的寝殿也是发闷,倒不如上我这儿说些知心话,心境阔开了,对胎儿也多有裨益。”   稍年长的嬷嬷一早便预备好了说辞,不慌不忙地应付道:“夫人一日在宫内,也不是日日都在。这地不比后宫热闹,四五成群总能说说话,届时夫人出了宫,宁安殿空了下来,反倒是生了枯闷。这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往后再来回折腾,都是金贵的人,身子又重,遭受不住的。再者说了,这宁安殿到底是掌印的住处,出入都是些阴里阴气的内宦,伺候人的宫人能有几个?”   她边说边打量陆芍的神色:“说内宦称不上男人,瞧久了也总教人膈应,夫人说是与不是?”   “姑姑好厉害的嘴。”她捺住性子,面上虽然仍挂着笑意,指骨处却早已泛出青白:“看来太后娘娘拿定主意要留大姐姐了?”   能直直遣人往宁安殿知会,便是不怕司礼监向她要人。她知晓太后同厂督素来不对付,可二人之间的交锋也只是藏掖在背地里,像今日这般盛气凌人地登门寻衅,大有破罐子破摔的仗势。   陆芍将这些有意恼人的婆子打发出去,心气浮躁地问道:“大姐夫呢,他便眼瞧着大姐姐被太后的人带走,半点也不声张吗?”   虽说廖淮如今风头不比从前,却也没有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妻室被人带走的道理。   福来站在一侧,支支吾吾地回道:“小的听闻廖大人自回府后,时常出入勾栏瓦舍,府里鲜少有他的身影,压根见不着人。只怕今日之事,还未传到他耳里呢。”   陆芍有些震愣,垂着眸子自喃道:“这事大姐姐怎么没同我提起呢?”   转念又想,她那大姐姐深知各自有各自的不易,这桩事纵使同她说了也不能扭转分毫,与其如此,就不要给人添堵了。   “你也去打探打探消息,瞧瞧大姐姐如今落脚在哪个寝殿,既是正大光明走入大内的,便不怕探不到任何风声,只消知晓大姐姐的住处,便是抢也要将人抢来。顺道也打发人去寻廖大人的身影,好歹是三媒六证的正室娘子,他平日再颓唐,也不能撂下大姐姐不管。”   福来应了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大清早地出了这样的事,陆芍甚么胃口也没有,早膳未用,午膳潦草吃了几口,余下时辰就是坐在榻上摇着凉风,静待福来的消息。   所幸,司礼监的人办事爽练,宫里统共这么几处寝室,稍一打听,便能知晓些风声。只是知晓了也没个办法,倘或陆淑住在别的寝殿倒也好办,偏偏太后堂而皇之地将她留在自己宫内,任是司礼监的人再眼高于顶,也不能越过规矩,直接推门搜宫。   “那便再等等,等天色再暗些,行动起来也方便。”   福来有些担忧,生怕出甚么事:“不同掌印商议一番吗?掌印登门要人,兴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陆芍摇了摇头:“她既然将此事抖落出来,自然是不怕厂督上门要人的。道理讲不通,那便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否则日后行事,处处掣肘,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福来忖了半晌,觉得夫人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下去安排人手,只待夜色再深些,再伺机行动。   入夏前的天日愈发漫长,陆芍用过晚膳,琉璃瓦上仍推开着一片赤霞,天日尚未彻底浓沉下去,她便心急地频频推窗,计算着时辰。   大致到一更天的时候,白日的燥热才逐渐偃熄下去,偌大的宫殿藏匿在柿子橙的宫灯里,万籁俱寂,最宜行事。   陆芍等了许久,站在院子里头,竖耳听着动静。   云竹取了个驱蚁虫的香囊,系挂在陆芍腰间:“夫人,哪儿有这么快。进去等也是一样的,倘或有甚么动静,再出来也不迟。”   陆芍点点脑袋,正打算进去,却听宫苑北面传来一些动静。   云竹顿住步子:“这么快,难不成是福来回来了?”   陆芍抿嘴不语,沉下心,仔细分辨声音的来处:“听这声响,不像是内廷传来的...”   她拢着眉头,不消多久,耳边的声响愈发清晰,就连云竹也发觉事情不对劲。   “这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好像是自前殿传来的。”   话音甫落,便听见许多声音层层递开,虽然隔着几道宫墙,那些声响却如轰响雷鸣,穿透砖石。   陆芍清晰地听到甲胄碰撞、刀剑相触的声音,而后哀嚎哭叫接踵而至,有大片火光一跃而上,青黑色的天幕上空盘旋着呛人的灰烟。   内廷里不断有人高声询问:“发生甚么事了?”   迟迟未得回应,陆芍便伸手推开了眼前紧闭的朱红大门,宫道上随处可见四处逃窜的宫人,她随手拉住一个,悬心问道:“前边怎么了?”   那宫人熏得一张乌黑的脸,走路跌跌撞撞,简单的发髻散乱开来,她抬手抹了抹眼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眸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她捂着自己的脖子,生怕自己的脑袋被人摘去:“脖子上碗大的口子,鲜血汩汩直接溅了出来。”   说完,便挣开陆芍的手,四处寻常躲藏的地方。   宫人口中的‘打起来了’,兴许就是反了。 第87章 正文完 连枝共冢   陆芍还想往外探身子, 却有不少身配剑鞘的暗卫自四面而来拦在她面前:“夫人进去避避,这个时候不宜出去。掌印交代了我们照看夫人安危,夫人若是出了差池, 在下几个脑袋都不够掌印砍的。”   她抓着领头的手腕,语气焦急:“他人呢?”   领头的抱拳作揖:“夫人放心,自有人对付那些以下犯上的乱贼,掌印说了,夫人只管在殿内等他, 事情闹不了多久, 明儿清晨, 定会陪夫人一道用早膳。”   陆芍仍旧放心不下,那可是磨利了的刀锋,轻易便能教人皮肉翻卷。可她也不敢胡乱走动, 生怕自己弄巧成拙, 坏了厂督的筹算。   偶尔几支偏了方向的长箭锋芒乍现,暗卫拔剑格挡, 发出响声, 箭矢铮铮地插在不远处的石逢里。   云竹瞧着害怕, 伸手抻了抻陆芍的衣袖:“夫人, 我们还是进去吧。”   陆芍侧身朝浓烟翻滚的方向望去, 滞愣了一瞬,便收回步子,乖乖回屋内静候消息。   宫内打斗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歇的打算。宫道上处处都是带血的脚印,寂静的深夜被一声声哭喊彻底打破。   她屈膝坐在榻上,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也不是怕, 就是等得心焦,满以为听不着声响,便能释缓,尝试了一番,也是徒劳无功。   屋内熏着厂督惯用的雪中春信,平日里倒是宁心安神,今日却只能勾起她牵挂急躁的情绪。香气和声音揉杂在一块儿,她几乎能想象前殿惨烈的画面,心里头愈想愈觉得不安,正想托暗卫打探一下情形,还未推开屋门,打斗的声音却渐渐轻了下来。   陆芍凝神屏气地将耳廓贴在屋门上,直至再听不见甚么凄厉的声音,才小心谨慎地推开屋门。   院子里头横七竖八地卧着不少羽箭,有些折了杆子,在石阶上留下细长的划痕。宁安殿尚且是这一副景象,前边还不知是何等悲惨的局面。   *   前殿,魏辞惶然盯着尸横遍地、血水铺满的石阶,眼底虽有惊状,却也能凭着本事压制下去。   靳濯元负手站在石阶下,猩红的蟒袍并未因着血渍暗沉下去,在柿子橙的宫灯下依旧醒目。他抬首打量魏辞的神色,见他堪能沉得住气,心里感慨,先前见血就哆嗦的小皇帝,遇事也知稳住心性了。   他拾阶而上,冲着魏辞拱手:“圣上,逆贼已被禁军擒获,押解在乾仁殿中,听凭圣上示下。”   魏辞听着奏报,方才飘摇动荡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可他心底并未浮出喜色。   一来今夜损伤惨重,死了太多无辜之人,他心里良知翻涌,恨自己没能未雨绸缪,待逆贼攻入太和门,一切都晚了。   二来方才被禁军押解下去的,听闻大有来头。天下原先是萧氏的天下,只因宗室并未继承大宝的后人,才让他这一外姓王捡了便宜。   倘或被押解下去的当真是士人极为拥戴的四皇子,那他即便坐在皇位上,也是摇摇欲坠。   靳濯元太过了解魏辞,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心里的思虑。   “圣上,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真真假假,是想天下海晏河清,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谁又说得准呢。眼下还不是追究此人身份的时候,圣上仔细想想,这些逆贼直捣禁中,如虎添翼,若不是同人里应外合,如何有着势如破竹的威振,当下揪出背后操纵之人,还殊死抵抗的将士一个交代才是。”   魏辞听了这番话,思绪逐渐回笼。他迈下石阶,白底黑绸的鞋履踏入血水中,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乾仁殿。   靳濯元此回并未跟上,他转身沿着夹道往内廷走去。   今夜各个宫里皆是灯火通明,无人安睡。他一路行至慈福宫外,瞧见那紧闭的殿门,冷冷笑了一声,而后抬脚,将门踹开。   殿内的嬷嬷听见声响,忙打起帘子朝外望去,只见殿门磕在朱红的梁柱上,似有人裹挟着十二月的寒风,直逼而来。   待瞧清来人的面容,嬷嬷睁圆了眼,一双手半抬在空中,饶是没有底气,也要拿出几分气势来:“愈发没规矩了,太后娘娘的寝殿,你说闯就闯,可有将礼法放在眼里?”   靳濯元面上沾着几滴未干的血渍,他半眯着眼,眼尾逐渐上扬:“这么热闹的夜,太后娘娘竟也睡得安稳?”   他声音清亮,殿内殿外皆能听着,太后想装也装不下去,只能用疲累的声音应付着:“热闹又如何,我都这等年岁了,不比你们年轻气盛,哪里还有凑热闹的精气神?”   “所以咱家亲自来请娘娘,请娘娘移步乾仁殿,凑凑热闹罢。”   屋内静了一瞬,他话里的意思,逆贼已被拿下,请她过去亲眼瞧瞧自以为周密却功亏一篑的棋局。   太后隐在帘幔之后,眼神凶狠,细长的蔻丹紧紧嵌入掌心。   “掌印这是何意?”   靳濯元瞥了一眼拦在跟前的嬷嬷,一步步往殿内走:“娘娘好不容易寻到四皇子殿下,竟是连见都不肯见上一面吗?”   话都说的这么直白,再装傻充愣也不是个法子。靳濯元这人,办事雷厉风行,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会站在殿内质问她。   她面色灰败,怪就怪自己心急,以为近几日城中疏于防备,这才挑在今夜动手,结果中了靳濯元的算计,原先八分的成算,最后降至三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盼望着那些聚集起来的士人呐喊生事,逼迫魏辞不得不让位,可她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岗哨那头的回禀。也不知这些士人折在了何处。   眼下看似事成定局,太后想垂死挣扎,便顺势换了说辞,语调哀婉:“你既知晓他是四殿下,当知这天下原先就该传位于他,他才是萧氏一族的后人,今日迫不得已起兵,也只是拿回原先就属于自己的东西。魏辞心软,担不起天下重任,当了两年皇帝,政绩平平,也是时候让位于贤能之人。萧启是先皇最看重的皇子,你不由分说地押解他,就不怕伤朝中旧臣的忠心,惹天下士人的不满吗?”   靳濯元很给脸面地听她说话,听完之后,眼底似有凝结的霜雪:“太后娘娘将妄图摄政的心思说得如此清高孤傲,怪不得是先帝良配,就连恶心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太后没有料及他嫌恶的语气,正欲呵斥他对先帝的不敬,靳濯元却早已没了耐性:“娘娘不肯出来,是要咱家来扶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一点儿不给太后作答的空隙,他阔步往落地花罩处走,行至花罩前,却又突然顿住步子,垂下眸子。   屋内静了下来,他轻瞬眼目,盯着花罩左侧不慎露出的一抹衣角,凉下声:“出来。”   眼前似有银光闪过,待那人回过身时,手里的银簪闷闷地砸落在绒毯上。   萧双宜捂着被打伤的手腕,愤恨地盯着靳濯元。   靳濯元蹙着眉头,神色终于有些变化。他顾不上颈间不慎擦破的伤口,对上萧双宜那双眼,心里有些杂陈。   “殿下,章贵妃的进补的汤药查清了吗?咱家若没记错,太后还是皇后时,没少过问章贵妃的胎吧。”   这是在骂她识人不清,认敌为友。   萧双宜面色青白,她如何不知自己愧对母妃,可眼下被他押解的人,是她的四哥哥。   皇贵妃生前待她视如己出,萧启平日里虽不苟言笑,却总在背地替她出头,她一直都记得,所以当她自太后口中得知萧启还活着的消息,她心里实在开心。   魏辞那厢,她顾念救命之恩下不了手,靳濯元作恶多年,她便是犯蠢赔了性命,也可同他拼上一拼。   然而她到底不是靳濯元的对手,目光再是凶狠,也无法化作伤人的利刃。   靳濯元垂首瞧了她许久,最后越过她,直接将太后带了出去。   慈福宫上下乱做一团,一些忠心护主的宫人想要相拦,皆被东厂的人挡在外头。   靳濯元将太后丢给底下的随堂公公,坐上肩舆。细长的宫道上,坐蟒袍猎猎作响,腾在半空,而太后那身华贵的衣袍却逶迤在地上,时不时地被随堂公公踩上几脚,趔趔趄趄,慌了步子。   有不少瞧热闹宫人,站在门槛处,探出了脑袋,待瞧清那个狼狈的身影后,睁圆眼捂着嘴,一路小跑着回工告诉各自的主子。   陆芍一听到风声,就去了趟慈福宫。只可惜她赶到之时,殿内一片凄怆,长公主眼神涣散地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支沾血的银簪。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搀扶着她的双臂:“殿下,这儿出甚么事了?太后娘娘呢?厂督呢?”   萧双宜瞧见陆芍的脸,突然就哭了起来:“他们要杀四哥哥,芍芍,他们要杀四哥哥!你去求求靳濯元,让他放四哥哥一条生路好不好!”   说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跪坐起来,眼底生辉:“他听你的,你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陆芍扶住她,取下她紧握的银簪,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在说什么?甚么四哥哥?”   “四皇子萧启!被他押解起来了!他一定会想尽法子把他折腾死!”   陆芍恍然,终于明白她在说甚么。她多想告诉他,被押解的那人压根不是她口中的四殿下,只是此事牵扯到厂督的身份,她不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该不该告诉长公主事情的真相。   而长公主认定她是救命的良药,不需她搀扶,说甚么也要跪下求她,二人推让之时,扯乱了衣襟。   萧双宜几乎一眼便瞧见了陆芍脖颈上佩戴的玉坠子,是块于阗玉镂刻的藤花葡萄纹,她突然静下声,压着啜泣的声音问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   陆芍还未从方才的推让中回神,只瞬间长公主的目光垂下眸子,在瞧见自己随身佩戴的那枚玉坠子后才知道她在问甚么。   她暗忖这枚玉坠子究竟有何来头,为甚么萧双宜的反应同厂督的反应一模一样。   想来是二人都见过这枚玉坠,否则也不会生出这么大的错愕来。她将二人的关系稍一联结,脑海中就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她试探性地回到:“你也见过它?”   萧双宜情绪不太稳定,未经思索便答道:“四哥哥生辰那日,西境将士大破敌军,父皇特地将那地最好的于阗玉打磨成玉坠,赠予四哥哥做生辰礼。这桩事朝中旧臣无人不知,我如何不认得!且宫内的所有物件儿都要登记造册的,只消命人查阅一番,便能寻着具体的年日。”   说完,她有些喜出望外,害得那些堆积在眼眶的眼泪砸落下来:“太后也没骗我!四哥哥果然还活着。”   陆芍握着那枚于阗玉,冰凉的质地自掌心传来,她也没想到自己自幼佩戴的坠子竟是厂督的东西。原先不信缘浅缘深的人,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二人之间的定数。   纵使二人隔着南北,却早在冥冥之中有了牵连,一朝见了面,然后相隔的山水不成山水。   她问萧双宜:“他们去哪儿了?”   萧双宜因她身上带着那枚于阗玉,不做多想,便将方才的场面一一重述了一回。   陆芍笑意凝在脸上,蹲下身去捡那支沾血的银簪。   平日用作绾发,簪杆虽细,却伤不了人,而地上那支带着干涸的血渍,显而易见被人磨尖的簪杆。   “怪不得他要生气。”陆芍盯着萧双宜迷惘无措的眼,银簪锋锐的斜面横陷掌心:“我听闻两王之乱后是圣上留下了你的命,那时他登位不到三日。殿下难道就没想过厂督若真想要你性命,圣上哪里保得住你。”   “他留我性命,不过是想让我亲眼看着萧氏气数不存。”   “那他带走了太后,却又放过了你。”   萧双宜哑声,她实在不愿承认,靳濯元不止一回替她周旋解围。   就连除夕夜下药那次也是一样,他分明可以以弑君的罪名将她赶尽杀绝,却又此事扣在了都御史俞灏的身上。   但是俞灏也不是甚么好人,言氏贪税的案子,若没有他背弃言凇,从中推波助澜,贪税的污名也不会这么潦草地扣在言凇身上。   谁也没想到那时俞灏已经投靠皇后一族,自他顶替言凇成了都察院都御史就能瞧出其中眉目。   所以萧双宜并不觉得他无辜。   然而想起靳濯元待她种种,萧双宜有些燥郁:“你到底想说甚么?”   也是,你非要将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奸臣连根拔起,她自然接受不了。这是她厌恶了好几年的人,倘或你告诉她她这几年厌恶错了人,那她赖以支撑的仇恨就会瞬间崩塌,之后想起过往种种,岂非荒唐滑稽?   “你不是问我这块于阗玉是打哪儿来的吗?”   陆芍向前一步,撑着她的肩,在她耳边缓缓开口。   那些抓心挠肝的话同清凉的夜风一并送入耳里。   萧双宜倚着墙面,堪堪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不可能...怎么会呢...”   然而饶是她一再追问,陆芍也不肯再透露分毫,她自然不恨萧双宜,却也没法忍受她出手伤人。   那伤口再小,也是留下了痕迹。   更何况,伤他之人还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   他甚至不敢言说自己的身份,将幼时的模样偷偷藏起来,大致愈离经叛道,才不会使当下的自己和萧双宜眼中最清贵华然的皇兄重叠。   陆芍迈出慈福宫,入夏之前,昼长夜短。宫变难捱,仿佛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她走在宫道上,抬首去瞧琉璃瓦后的夜幕。   这天分明才暗下来,却有一种旭日东升的姿态。   她阔步往乾仁殿走,步子越走越急,生怕自己去得晚,等不到厂督,还要让厂督找她。   她想早早侯在殿外。   厂督一出来,她便可以扑入怀中,然后告诉他:“我等你许久啦。”   就如那日她去私塾接厂督散学一样。   这一等就等到了淡日朦胧初破晓[1]。   靳濯元出来时,肉眼可见地疲累不少。但他一眼瞧见了侯在石阶下的小姑娘。   小姑娘撑起惺忪的睡眼,提着裙摆飞奔向他,撞得他后退一步,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不是不让你乱跑?”   陆芍仰着脑袋去吻他的下颌:“我等你许久啦,抱抱我好不好?”   松泉般的笑声自耳边传来,他单手抱起陆芍,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翠霭开金盘,隐在禁中琉璃瓦后头的天光升熠起来。   陆芍低头去吻靳濯元,沾了荼靡香的乌发遮了大半。   如春风撞面,夏日李瓜。   她想,这样还不够。   还要有秋日香果,冬日暖阳。   四季更替,周而复始,岁岁年年...   连枝共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