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誓不再做金丝雀》 作者:渔安知   文案:   洞房夜,男人执她的手,含情脉脉:   “得卿为妻,余幸甚矣!自此连枝,许卿一世。朝朝暮暮,此生不负!”   三年后,府上迎来新人。至此一夫两正妻。一谓凤夫人;一谓卿夫人。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主角: ┃ 配角: ┃ 其它:逆袭打脸,励志人生   一句话简介:莫负卿心   立意:女子当自强 ============ 第1章   平元十年,晚秋。   这一日永州韩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时逢韩府家主韩奕羡的大喜之日,阖府上下汲汲忙忙,无人敢有片刻懈怠。   自家爷虽是抬的姨娘,可一应迎娶仪式与筵席排场,同娶正妻一般无二。甚或犹有过之。当年少夫人进门自亦是十分隆重,然较之今日怕还是要略逊一筹。   如此,哪个还敢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此番过门的新嫁娘可是大有来头。她乃昆城原尚书师洵之嫡女,名唤锦凤。   这位官家小姐自小便玉雪聪慧,又生得貌美,姿容出挑,故而一直深受其父的宠爱。一路如珠似宝娇养着长大。可谓实打实的千金大小姐,师家长辈们的掌上明珠。真真儿锦绣堆里的凤凰。   只师小姐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深居简出,谨遵女德告诫。她虽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却是个极有主见的。自来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凡她喜欢的,她便一定要得到。   譬如这次明知韩奕羡已有家室,她仍是一门心思,义无反顾的要嫁他。好在她看中的夫婿,认准的良人并没有辜负她这满腔的情意。   三媒六聘,许她正妻之礼。也就是说,她亦是夫人之尊,并不是低贱的妾。就象今日,她便不用拜见他的原配,下跪敬茶。   新房内,凤冠霞帔头戴喜帕的师锦凤,端坐喜床,樱唇微抿笑容甜蜜。终得偿所愿,与君喜结连理,她感觉无比幸福。   韩府北院,念卿呆呆立在院中,扶着门遥望西院的方向。昏黄灯影下,苍白的脸上已是泪痕斑驳。今天是新人进门的日子。她在这站了大半天,听着那边传来的热闹声响,心疼如绞。   “卿卿,卿卿,爷的乖卿卿!”那时他抱着她亲个没完,拉着她的手无限柔情的看她:“执子手,与子同老。得卿为妻,余幸甚矣!自此连枝,许卿一世。朝朝暮暮,此生不负!”他说。   三年前洞房夜的誓言,言犹在耳。三年后,又有新人与他偕老。   “夫人”一直默默陪在她身后的婢女冬灵,再次上前将备在手里的丝袍替她披上,轻声劝慰:“入夜露气下来,您还是进屋吧。身子才将好些,仔细受了凉又该不好了。”   念卿痴痴怔怔,恍若未闻。   冬灵叹气,极是忧心。   她家夫人是个痴的!一颗心都给了二爷。奈何世间男子多薄幸,从来只见新人笑,哪有心闻旧人哭。   “夫人您别太难过了!您亦知道,二爷心里爱重您。此次娶亲,也是老夫人催得太紧。二爷素来孝顺,自不忍忤逆。是以”   念卿转头瞧她,她的话便被卡在了喉头。   其实她那话也不假,众所周知二爷稀罕夫人,疼爱夫人。当年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求娶回来的。只是男人的爱总也不能独一份。二爷爱夫人,并不妨碍他纳新人。虽则老夫人确实逼得紧,但看今日这俨然迎娶正房的架势,亦知二爷对新夫人的看重。   甚至老夫人说夫人身有病气,不让夫人出席婚礼。唯恐冲撞了去。二爷竟也默许,未有替夫人争辩。到底是不如先前那般紧着了,以往老夫人埋汰夫人是不祥之人,孝顺若二爷亦总要出声维护夫人。   眼下瞧来,不去倒是好事。没亲见场景已然这般伤心,倘真身临其境,眼睁睁看二爷拉着另一个女人拜堂,夫人要怎么受得了!曾许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二爷终究是负了。   望着念卿的泪眼,冬灵心生恻然。怪只怪夫人命苦,子息艰难。这世道再如何深厚的爱意,在宗族家业,祖宗孝道面前,亦然失了分量。   “夫人”冬灵还待劝慰,念卿却是扯了唇笑得凄然:“是我,都是我不争气。”   因母亲早产,她身子自来单薄孱弱,大夫诊断她有不足之症,是天生不易受孕的体质。成亲三载,吃尽了补药。好容易一番调养,在婚后第二年怀上了。可是孕吐没两天孩子就掉了。再然后继续吃药,却再无动静。   婆母厌毒了她。讥她命格好,摊上这么一富贵病,偏晓得找人家,寻到他们韩家来。在婆母眼里,她就是一败家的丧门星,是韩家的祸害。老太太嫌她嫌到看也不愿看她,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绝不与她同桌而食。可谓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   韩奕羡不曾苛责于她,仍然不惜银钱,多贵的药都给她供着。他只是对着她越来越沉默。渐渐的,他变得越来越忙,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直到今次,他娶了新人。对于子嗣婆母一贯催得急,事实上,婆母早便想要他休妻,将她逐出府去。   他没有应承婆母的要求,但终于顺应了婆母的意思再娶一房。只是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勉强?若不是喜欢,他不会要。   听说那师家小姐出身高门,兰心蕙质花容月貌。又是独女,父母宠爱,此番给的嫁妆惊人,足足一百二十八抬。   念卿心头苦涩,痛意难当。这下总算门当户对,婆母想必满意得紧。而他,念卿听着外头的声响,才风干的脸又落下泪来,湿意泛滥。   “夫人!”冬灵的声音亦是哽咽:“夜里凉,您快进屋吧。您已经一天没有用膳了,奴婢叫人给您热了您爱吃的百合桂花粥,您吃一点可好?暖暖胃。”   念卿没有应声,只抹了抹泪,抬手示意冬灵扶她回房。她心中绞痛,时候确实不早了,待会闹完洞房,咏翠和陈嬷嬷就该回了。   她二人想看热闹,又贪赏钱。她也不想拘着她们,就由她们去了。只有冬灵不肯,一定要陪着她。陈嬷嬷先前是婆母屋里的人,念卿不想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没得回头又惹了婆母晦气。   自此,韩府便多了位当家主母。家主韩奕羡一夫两“正妻”,一谓卿夫人,一谓凤夫人。   凤夫人出身高贵,又玲珑心肠为人伶俐,甫一过门便后来者居上,深得韩老夫人欢心。很快便自婆母手里接管了府中中馈。卿夫人一如既往,深居简出,每日里吃药调养身子。府中一般人轻易难得见上一面。 第2章   次年春,韩府又迎喜事,同一个月里双喜临门。先是出人意料,卿夫人被诊出有喜。诊出喜脉时,已有孕两月。紧接着半个月后,西屋的凤夫人亦然坐喜,怀胎月余,且是双胎。   韩奕羡大喜过望,韩老夫人更是心花怒放。府上仆众皆沾喜气,接连两次喜获厚赏。一时间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初期,念卿胎相不太稳,韩奕羡不安,特意花重金,做足礼仪请来告老还乡的太医至府中坐阵。好在有惊无险,这一次念卿总算磕磕绊绊怀到了足月。至这一年深秋,在产床上受尽疼楚的念卿几番波折,终是平安产下一女。   韩奕羡坐在床头,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英俊的脸上溢满喜悦的笑容。   “象你!”他说。   他眉眼温柔,声音更温柔。   念卿眼睛都在这对父女身上,刚经历过生产的剧烈疼痛,此刻她感觉虚弱而疲惫。可是心里开出了花。老天垂怜,她有孩子了!虽然是个姑娘,但天知道,她有多么欢喜!   这孩子是天赐的礼物,她满心感恩。四年了,足足四年,吃了多少的补药,受了多少的煎熬,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骨血。他和她的血脉。   念卿看看女儿,再认真瞅一眼她的夫君。确定他没有一丝的不满意,他的脸上都是初为人父的欢欣。   她心下安慰,他喜欢就好。再看向女儿,她眼里盈满柔光。老夫人不喜她生的女儿,不说过来看她,连话都没让人带一句。老夫人的关心,她是勉强不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她的宝贝娘疼爹亲,她已经很知足。   只要当爹的不嫌弃,她便安心。   韩奕羡盯着女儿看了好一会,直到孩子呶动小嘴,似要吃&奶,他才亲亲女儿的小脸,将她交给一旁等候在侧的奶娘。   “仔细着点。”他殷殷交代。   “是!奴婢省得。”奶娘唯唯应喏。   念卿不舍的追着奶娘的身影,直到奶娘走出了门,再看不见为止。若非她身子弱,奶&水不够。她宁愿自己喂&奶。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每分每秒都同她的孩子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开。   “乖,身子可还好?还疼么?”韩奕羡心疼的抚着念卿汗湿的鬓发,又摸了摸她犹带泪痕的眼角,愈发靠近了她轻声低问。   念卿摇头。   “爷的卿儿受罪了!”   韩奕羡低语,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柔的摩挲,片刻后,又执到唇边细密的亲吻。   念卿脸红挣了挣,想要离他远一点。她先前生产疼得汗出如浆,这会子还没来得及换衣。她担心有味儿,感到难为情。她素来是个爱洁的,而韩奕羡更甚之。洁癖严重到曾被人送雅号:无尘公子。   念卿挣动,韩奕羡却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也不说话,松开她的手,自顾脱了鞋。竟是翻身上了榻,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   “傻娇娇,爷不嫌你!”他语音里噙了笑,很是疼宠的说道:“爷的娇娇身上都是香的。”   言罢,低头亲一口她的额,贴着她苍白的脸柔声轻问:“卿儿,你开心吗?”   开心吗?   念卿垂眼,心头酸胀。   她应该开心的。   老天给了她心心念念的宝贝。且这一年来,他亦没有因为新娶而冷待她。依旧不计钱财,不吝斥下万金给她调补身子。无论多金贵的补药,只要大夫有话他定会替她寻来。她能怀上宝宝,那些补药功不可没。   他不但锦衣玉食的供养她,在那事上他待她亦不曾有薄于师氏。甚至他现在来她房里的日子,比先前师氏未进门,他对她越来越沉默那一阵还要多。大概是对她心存歉疚吧,她想。这一年来,她能清楚感觉到他极力想给她弥补的心情。   她的爷是个需求强烈的男人,以往在夫妻之事上,她常大感吃不消。而他顾惜着她的身体,每每亦并未能完全尽兴。事实上,在床&笫之间他们算不得和谐。刚成亲,情正浓的当口,她甚或因受不住他的索要,私心里起过期盼他能纳妾的心思。   现下,他真的娶了新妇,她方知心痛难为。她明白她不该嫉妒,本是她身子不争气!他守了她三年,为她一次次忤逆自己的母亲,坚持把她留了下来。眼下亦不曾嫌恶她生得女婴,始终软语温存,好言相对,她实在该知足才对。   何况一般男子尚且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甭论是她的爷。   可是只要想到他与师氏也是夫妻,从今往后,他也是师氏的男人。而他的女人再也不止她一个。她便心如刀割!   他与师氏也会同床共枕,朝夕与共。也会有那些私&密的情话,有那些亲&亵的纠缠。他也会拥抱师氏,亲吻师氏。就象对她做过的一样,象疼爱她一般的疼爱那个女子。   她知道,他是喜爱师氏的。念卿无意识咬紧了唇,心中涩苦。那样处处拔尖的美娇&娘,怎么会不喜爱呢?!   生得雪肤花貌不说,还知书达理,温柔小意。更兼身体健康,精明强干极是能耐。不但将偌大的韩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而还能帮着他料理一些外面的生意。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不象她仅仅只为了女人的天职,生个孩子,便累得他凭空多出许多的烦忧。她孕前孕后,都让他操碎了心,劳师动众。而师氏顺利怀孕,孕前孕后轻轻松松。即使是双胎,孕期里还能操持中馈,为他解忧。   心随念转,念卿柔肠百结。   她拿头蹭一蹭韩奕羡的脸,窝在他怀里不吱声。   “怨我了,是不是?”知她所想,韩奕羡叹气。   念卿只是摇头,默声不语。她不知该说什么?更怕她一出声,会忍不住哭出来。   这一年来,他问过她很多次。   怨他吗?   自然是有怨的!   在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里,在他伴在师氏身边的日子里。她的心,都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她得认命!   原是她不如人。   就这样吧,她不能太贪心。他是她的天。只要他心里有她们娘俩,会护着她们娘俩,她便不该再多奢求。这般想着,心却未得消解。念卿但觉鼻端发涩,眼眶酸得厉害。   韩奕羡眸色黯下来,摩挲着她的发,沉默的亲吻她的发心。   如今,她是愈发的静了。本就羞怯,少言寡语。现在更是轻易不开口,难得出声。他想哄她多说说话,得费好一番心思,缠上老半天。   不是不知道她委屈,不是不懂得她的不甘。只他有他的责任,有他的无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她,他多次忤逆母亲,深深的伤了母亲的心。原不曾想,她会在今年有孕诞下孩儿。按大夫所言,她这身子要想有孕,至少还得调养好些年。   母亲获悉,大怒,再不能忍耐。直要他休妻。可他怎么舍得!她是他想要呵护一辈子的人,住在他心尖尖上。   母亲闹得厉害,他不得已遵从母命同意再娶一房。本来是要纳母亲安排的她屋里头的菱香,抬作姨娘。但他遇见了师氏。   师氏识礼明理,千金之躯却温婉柔顺善解人意。令他放松又安慰。他想,她不会争宠,不会容不下他的卿卿。最重要的是师氏乖顺之余,性子亦不失果敢大方。又善操持,心性玲珑能独当一面。   不象卿儿怕羞又格外胆小,身子还弱,娇怯怯的只能依他而存。无以担当主母之责,主持中馈。娶师氏,由她管家,母亲亦可以放心养老,颐养天年,不必再劳累。   母亲得知,果然很满意。因师氏出身高门,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小姐。纵然他娶了卿卿为妻,师家和母亲还是要求他许师氏以正妻之礼。他应了。他的卿卿由来只要他的爱,根本不在乎虚名。而有他护着,除了母亲,日后谁也不敢轻慢了她去。   与师氏成亲那日,母亲不让卿儿出席婚礼,他没有反对。她是那样柔弱的小东西,他不忍,他怕她会当场崩溃。然事实证明,他终是狠狠的戳了她的心,狠狠的伤了她。他晓得,她心里有怨。始终是他违背了他与她的盟誓在先。   可木已成舟,师氏已是他的人,已嫁与他为妻,现在还怀了他的骨肉,他不可能弃师氏和他们的孩子于不顾。   韩奕羡心下涩然,又软又疼。他贴着她的发顶,低低呢喃:“卿卿,爷的小娇儿!别和爷生气,也别怨爷了好不好?”他声音里含着痛楚,有愧疚,更有乞谅与哀求。   念卿眼圈红了红,心中似苦似甜滋味莫名。   他的心跳沉稳,他的怀抱厚实而温暖。无论怎样,这个人心里有她。他宠她也爱她。至少在陪着她的时刻里,他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念卿勉力逼回泪意,故作轻快道:“爷说的哪里话,卿儿不怨爷。爷对卿儿的好,卿儿都知道。”   她笑一笑,特意转移话题柔声道:“爷给我们闺女儿起个名吧。”   韩奕羡闻言,心中怜爱益浓,疼惜愈盛。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回答他那个问题。然他心知她只是为宽他的心,而不得不委屈自己言不由衷的说不怨他。这让他更加心疼!   他承她的意,鼻尖亲昵的蹭蹭她的脸,温声道:“女儿象你就唤初荷,你道如何?”   他刚刚仔细瞧过孩子的脸,一样粉妆玉彻,洁白细嫩的皮肤;一样秀雅清灵的面容。和她娘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令他十分欢喜。   而在他心里,他的卿儿就象初荷,幼嫩洁雅清新可人,美好得让人心折,惹人生怜。   “初荷,初荷,”念卿小声的念,有些羞涩的笑。他总说她象一株新荷。   “怎么样?嗯?这名儿你喜不喜欢?”韩奕羡笑着看她,摸她羞红得发热的脸,亲她的嘴巴。   又含糊喃喃:“乖娇儿,都做娘了还这么怕羞!”   两人亲了一会,韩奕羡在身体叫嚣之际停了下来。现在不行,她需要休息。   “就叫初荷怎样?卿儿觉得好听么?”他爱恋的啄她的脸颊,哑着声再一次的问。   才将她那小模样太勾人,他等不及听她的回答就想亲她,想要她!每每只要见到她娇羞的小脸,他便情难自禁,惟愿将她揉进骨子里深深的疼爱她!   “好听。”念卿被他亲的迷迷糊糊,透红着脸低低的应。   一场亲吻过后,原就疲乏的她困意上头。但心里又不愿就这么睡去,只想着时间能停住,只想这样的依着他,一分一秒也不要分开。她费劲的眨巴着眼,努力对抗浓重的睡意。   韩奕羡看得好笑,柔情满腹。他亲亲她的眼皮,语声温柔似水:   “乖!睡吧。爷在这守着你。”   语毕,他将她揽得更紧些,大掌轻轻的拍抚她的脊背,象哄孩子一般,温柔的哄着她睡觉。   念卿也是支撑不住,眼皮越来越重,终是合眼睡了过去。韩奕羡眷念的看住她娇弱而秀美的睡颜,目光缱绻。许久后,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一个多月后,这厢念卿刚坐完月子,那边的凤夫人即顺利产下双生子。一唤:韩昊征;一唤:韩昱齐。 第3章   官道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行如风。打头的男子锦衣玉冠,器宇轩昂。此刻,他英俊的脸上薄唇紧抿神色急切,正是那韩家二爷。这一趟出去得久,足有月余。他少不得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半分不肯耽搁。   紧随其后神情沉静,面容硬朗的青衫男子,自是不离韩奕羡左右的贴身护卫韩庭毅。主仆二人已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整整赶了两天一夜的路。   韩奕羡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素来不耐马车行进,嫌车夫驾车的速度慢。他通常都是自备良驹,策马而行。碰到如眼下这般急于赶路的当口,精于讲究的韩二爷也挺能将就。庭毅是家生子,打小便跟着他,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行事方式。   临到这日晌午,风尘仆仆的两人终于归家,抵达韩府。韩奕羡将马匹交给早等候在门前的马夫,大步走进府内。庭毅背着包袱跟在后头。   行至路口,韩奕羡顿住,他望向北院的方向,面上表情变得温柔,幽深眼眸充满了思念。但他只稍停了一瞬便勾着唇向东屋行去。今晚他肯定是要歇在她那里的,现在他得先去给娘请安。   刚进院子还没进屋,就听得里头欢声笑语,十分的热闹。韩奕羡笑一笑进屋,庭毅留在外面候着。他甫一进门,里面的人便消了音齐齐看住他。   “这是怎么了?”他笑,故意作状道:“一个月不见,娘您就不认得儿子了!”   话落,他噙着笑,看一看坐在母亲身侧的锦凤出言调侃:“你也不认得人了?”   “二爷!”   望着男人英挺的眉眼,锦凤微红了脸。她一脸喜色起身迎上前去。一个月不见,她想他想得不行。   一旁的丫头已是灵醒的忙着去沏茶。   “哪有不认得的!你家凤儿听说你今儿要回来,在我这里等着就挪不动脚了!就这小半天的功夫,不知道差人去前院问过几回了!”韩老夫人笑眯眯打趣,看着儿子儿媳满脸的慈爱。   “娘!”锦凤爱娇的叫了声,佯作不依。   “好好好!娘不说,娘不说!”老夫人乐呵呵,非常宠爱的口气:“反正啊,娘不说,你对你家二爷的一番心意也是藏不住的!”   “娘!”锦凤撒娇的轻轻跺脚,一双剪水杏眼却是忍不住直往韩奕羡脸上瞟。   韩奕羡含笑瞥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清丽小脸。他的卿卿定是也这般想他想念得紧!如是想,他不由心中一漾。旋即又感觉到酸涩。母亲对她成见太深,这东屋她竟是来不得了!   而他也舍不得要她对着母亲的冷脸,平白的受委屈。于是他听之任之,母亲不让她问安,那便不问吧。横竖她是个怕羞的性子,又远不似锦凤这般机灵,讨不来母亲的欢心。   只是一别月余,他朝思暮想,对她和女儿牵肠挂肚。现在急急回府却不能第一时间,象这样看见娘亲同锦凤一般的看到她和他们的小乖乖。韩奕羡无声叹气,心头酸软涩意难平。只他心下转着念头,面上却声色不显。两步上前眉开眼笑的自两位奶娘手里,一手一个的抱起多日未见的儿子。   两位小少爷已近周岁,生得肉乎乎粉团儿一样,特别讨喜。此时,两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自个的爹,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儿很是逗趣。韩奕羡瞅着欢喜,面上笑容愈盛。这些天来,他人在外头,心里可是惦念着自家的仨个小家伙。   不曾想,俩儿子盯着他瞧了瞧,却是齐齐扁起嘴,只待下一秒就要大哭起来。韩奕羡一愣,锦凤却是笑道:“这么多天没见爹了,怕不是又认生了!”   韩奕羡无奈,又觉好笑。还待要逗一逗,已听得母亲心疼道:   “你给我赶紧把孩子还给奶娘,可别一回来就把我的乖孙儿给惹哭啰!”   老太太将这俩孙子看得心肝肉似的宝贝。   “瞧您这心偏的!您这是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   韩奕羡一面笑着逗母亲开心,一面将俩小没良心的还给各自的奶娘。   “对!我就偏心我孙子!你呀,你如今可是不值钱啰!”   “是是是,我现在不值钱了!求娘也可怜可怜我,抽个空儿也心疼心疼儿子!”   韩老夫人被哄得喜笑颜开,直道:“娘如今呀,疼我俩宝贝金孙都疼不过来!可没空疼你!”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喜眉笑眼的接道:“可不是娘狠心,你现在有你媳妇凤儿疼着,娘放心得很呢!”   老太太话里话外,真跟没念卿这个人似。何止没念卿这一媳妇,就是她的嫡亲孙女韩初荷,她亦是压根没放心上,不说关爱了,就完全不曾提及过只当没有。   锦凤听得舒怀,看着夫君眼波如水,满目柔情。真真儿锦绣芙蓉面,人比花娇胜三分。   韩奕羡脸上笑容不变,他伸手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垂眸手执白瓷青盖捋了捋茶末子,又轻吹了吹,低头啜一口压下心间苦涩。他不想这时候与母亲较真,不愿扫了母亲的兴。左右母亲亦听不进劝,他便也懒得白费唇舌。没得于事无补,反惹母亲不快,使她对卿儿嫌隙更深。   想到独守一隅安静过活的那一对母女,韩奕羡的心酸软得厉害!不妨事的!她们有他!他会给她们娘俩最好的照顾,会一直一直的守护着她们!   “这趟还顺利吧,听说还进宫了?是贤妃召见吗?”韩老夫人语带关切的问起儿子。   “嗯!娘请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儿这一趟见了贤妃,她对这次的织品相当满意,给了些赏赐。”韩奕羡应声回道。   语毕,他微抬下巴,示意屋内的丫鬟芳巧:“去外间找庭毅拿东西。另叫他不必再候着,自去用膳。”   丫头应喏而去。   “二爷也该饿了吧。”锦凤看着韩奕羡隐隐透着疲惫的神态,感到心疼。   她侧头向老夫人言道:“娘,这会也到吃午膳的时辰了,我们也来用膳吧。”   韩老夫人亦心疼儿子,自无异议连连道好。   丫头们领命开始摆饭。   芳巧进来将包袱交给韩奕羡。   “你拿着吧,回头跟娘分了。里面还有些小玩意都是给哥儿带的,等下你拿给他们。”他冲锦凤笑道。   “是!妾身省得。”锦凤甜笑,示意自己的丫头碧枝将包袱收着。   这边开始用膳,北院的念卿抱着女儿听冬灵笑微微说道:“二爷回了。现在东屋老夫人处用膳。”   她说着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念卿:“这是二爷给您带的。庭毅说了,二爷等会就过来。二爷还给您带了些养身子的药,说是很难得的,滋补效果特别好。”   她停一停,笑容加深:“二爷吩咐过,今日就给您炖着,奴婢已拿去小厨房。二爷也给小姐带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都在堂屋里搁着呢。”   冬灵说完笑嘻嘻的捏了捏初荷粉嫩嫩的小脸,又担心念卿抱得累,便想将她接过来抱着。奈何初荷不愿,更凑近了的偎着自个的娘亲,小手箍着念卿的脖颈,只拿一对乌亮的眸子瞅住冬灵。   由于念卿太爱女儿,将初荷看得跟命似的。成天见的围着女儿转,即使有奶娘,有丫头婆子,她依然不舍得不去抱抱女儿。抱得多了,初荷自然亦极其依恋母亲,格外的粘着念卿。   念卿笑,表情温柔又满足。她亲亲女儿嫩乎乎的小脸蛋哄道:“爹爹给荷儿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呢!我们去看看。”   初荷眼睫扑闪,点头。小脸浮现兴奋的神色。冬灵见状,便复又帮念卿拿起锦盒,跟随着一起行去前面的堂屋。   韩奕羡给他女儿买了好些永州城里见不着的泥偶娃娃。娃娃们穿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有的戴着帽儿,有的梳着髻。摆着各式的动作,造型喜庆很是可爱。   除此,韩奕羡还给买了布老虎,买了一对上了五彩妆颜的彩色兔儿爷。鼓鼓的面颊,粉粉白白。鲜亮的衣饰,十分精致。   将将一周岁过的初荷,立刻被吸引住了。睁着圆圆大大的黑眼睛,亮晶晶的看住属于她的小玩意儿,挪不开眼。   念卿见机将她放在铺了软狐毛的桌案上,由着她自己抓捏着玩儿。抱了这一会,念卿亦委实有些个吃不住了。因头几日有收到韩奕羡给她的家书,念卿早知他会今日归家,也知他要先给婆母请安,在那边用膳。是以她这边没有等他,自行用过了。此刻,女儿玩得专注,有冬灵和奶娘她们看着,念卿拿着锦盒悄悄儿进了内室。   她坐在镜台前打开盒子,一颗夜明珠,一只白玉镯子和同质的白玉兰花簪映入她眼帘。念卿抿抿嘴,心知这一定是贤妃的赏赐。   夜明珠千金难求,民间难得一见。而这镯子和这簪子做工相当精巧,雅致非常。且端瞧一眼,亦知用的是上等白玉。玉质晶莹无暇,细腻光润。这种极品的玉镯与玉簪,也只可能是宫中之物。   握着夜明珠好奇的端详了一会,又拿起镯子和簪子各自试了试,念卿心里闪过一瞬的欢喜。玉镯和簪子都很漂亮,清雅简约,是她喜欢的式样。然想想西院那位,这欢喜便立时淡去。他定然也会给他的凤夫人带同样漂亮的礼物。   念卿的脸色黯下来,旋即,又不禁自嘲,她这是在计较什么呢?说好要知足的不是。他这回一如既往,不论多忙亦没忘了给她带药。冬灵说那药很难得,滋补效果特别好。想也知价值不菲,所费不赀。   说起来,这么些年,他为她操的心,花费的银子着实太过。她这样的拖累实在,实在该知足!念卿这般想着,神情却愈见悲伤。她将镯子和簪子原样放回,合上锦盒,怔怔然发起呆来。   那边东屋用完午膳,老太太照例要午休一会。韩奕羡和锦凤二人带着孩子告退。行至分叉口,韩奕羡欲去北院。对念卿母女,他实在挂念得紧。   正待开口,锦凤却道:“爷有一个多月没在家了,前两日,妾身盘点了下上月庄子上的账目。”   她笑眼盈盈,温言道:“爷给瞧瞧,过目一下。”   韩奕羡笑看住她摆摆手:“不用,爷信你!”又牵了她的手望着她由衷赞道:“辛苦你了,锦凤!”   “不辛苦!爷才辛苦!锦凤惟愿恪尽所能为爷分忧!”锦凤凝视着韩奕羡,眸光无比深情。   韩奕羡听得窝心,颇是感动。这个女人待他一腔真情,为了韩家尽心尽力,贤惠能干可谓名副其实的贤妻。   此时,对着这样一双眼,他嘴里那句:   “你先回去,爷去北院看看她们。今天就歇那边了,晚膳不用等我。”在喉间打了个滚又咽下,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锦凤看着他笑容温婉:“爷是想去北院吧。出去这么久,自是惦念卿姐姐和荷儿。”   她笑得毫无芥蒂,语声柔和:“只爷这一路披星戴月鞍马劳顿,可是吃苦受累遭老大的罪了!锦凤实在心疼!要不这样,爷先同我回去,容锦凤服侍爷沐浴更衣小憩一会。养足些精神,稍晚一点再过去卿姐姐那。也省得卿姐姐劳累,爷也知道卿姐姐身子骨弱。”   这一番话下来,情真意挚贤良淑德,韩奕羡哪里还能出言拒绝。他寻思着这样也好,那一大一小俩母女,都是娇娇宝,娇滴滴耐不得一丝浊气。自己连着赶路,一身尘土一身的汗,莫要把她们给熏着了。不若便听锦凤的先回西院整理干净,如此亦不会驳了锦凤的面子惹她不喜,倒也两全其美。   只是他眉眼弯弯,暗里失笑。锦凤知他自来不要丫头服侍,却不知他亦不曾叫卿卿服侍过。只因从来都是他服侍卿卿。那样的纤弱人儿,弱不禁风,疼都来不及,他怎么舍得她受累半分。 第4章   韩奕羡闭着眼泡在汤池里,温热的水温令他解乏又放松。有柔荑轻缓的拂在他身上,力度拿捏得当。锦凤替他搓背擦身,尽心服侍。再然后她的身子贴了上去。   韩奕羡没有拒绝。妻子殷勤侍候温柔小意,旷了月余的他从善如流,承了美意。许是离别得久了,这一次锦凤出乎意料的热情,纠缠反复。一场情&事下来,已是两个时辰过去。   “爷歇半个时辰,等下记得叫爷起来。”   到底不是铁打的,不眠不休连着赶路那么长时间,这会又放纵了些。韩奕羡亦不由甚感疲累。   “爷安心歇着吧,妾身省得!”锦凤娇慵无力,绵软应声。   韩奕羡半眯着眼,眸光迷离。下意识抚了抚她披散的长发,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锦凤亦不想动,身子酸得厉害。他要得狠,毫不留情。可是她甘之如饴,她就喜欢他那股子狠劲儿。   她痴痴的看着男人俊美的睡颜,只觉心头爱意翻涌,怎么都看不够。这个让她一眼动情的男人,是她的!   念卿抱着女儿倚在院门前,等着她归家的夫君。已是黄昏,说好等会就过来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夫人,要不奴婢过去问问?”跟在身后的冬灵轻道。   念卿摇摇头,再望一眼院外空寂的小径低道:“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已是秋末的天气,天光暗得早,日头落下暮色降临时,温度亦然跟着低下去。念卿担心女儿受凉。   “爹,爹!”小初荷举起手指头,奶声奶气的叫唤。听娘亲念叨得多了,她也知道她们这是在等她爹。   念卿强打精神,压住心间低落的情绪,慈爱的看着女儿,笑着继续教她念:“爹爹,爹爹……”   不必冬灵去问。他要来,早该来了。临到这会还没来,那便是不能来罢了。始终那边也是他的妻。   还有他的儿。   这么想着,待陈嬷嬷来问:“夫人,要上晚膳吗?”   她却是不假思索回了句:“再等等吧。”   韩奕羡睁开眼,对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微怔了一瞬,尔后心下一惊猛地坐起身来。把正贴着他的锦凤吓了一跳。   “怎么了,爷?”锦凤佯作不知,出口惊问。   “什么时辰了?”不待她应声,韩奕羡急急下床自行穿衣,又忍不住口气有点冲的责问她:“说好了只睡半个时辰,你怎地也不叫我!”   “爷息怒!是妾身的不是”锦凤也赶紧起身下床,一面传了丫头掌灯,一面不无委屈的说:“起先妾身见爷睡得香甜,委实舍不得扰爷好眠。后来,后来都怪妾身不小心睡着了!”   她说着,眼底莹莹点点闪现泪光:“爷等等,容妾身给您更衣。”   韩奕羡见状,立刻感到后悔。是他苛责了,她也不是故意的。说到底只是心疼他。韩奕羡停下来摸一摸锦凤的脸,歉疚道:   “爷的错,不怪你!你别往心里去。”他说着,又对锦凤露出笑容:“不用你更衣,爷自己穿。时候不早了,你也该饿了。让她们摆膳吧,爷今晚就不陪你吃了,爷得过去瞧瞧她们。”   言罢,他着紧的穿上衣服,手脚利落。对云发蓬松罗衫半掩,眼若春水桃花含露般柔媚不可方物的锦凤,没有再多看一眼。轻掸了掸袍子,已是疾步向屋外行去。   锦凤立在原地看着他行色匆匆的离去,逆光下,她深敛了眉眼看不清表情。   北院的念卿独自坐在饭桌前,对着渐渐冷去的膳食发怔。酉时已过,她却毫无胃口,没有一丁点的食欲。   她正出神,冬灵快步跑进来喜形于色:“夫人,爷来了!”她高兴的说。   念卿回神,朝冬灵一笑,心中似喜还悲,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她正要起身相迎,却听冬灵口气迟疑,语带担心又怜惜的问:   “夫人,您怎么哭了?”   念卿一愣,抬手一摸,一手的湿意。此际方晓得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立刻感觉难为情,不甚自在的掏出帕子擦脸。   帕子还未及放下,韩奕羡已经裹着夜风大踏步走了进来。   “卿儿”他望着念卿,笑容一滞声音猛地顿住。   念卿低下头,手指捏着帕子益感窘然。   冬灵乖觉的轻声退开,走了出去。   “哭过了?嗯?”韩奕羡行至她跟前低低的问。伸手温柔的摸她的脸,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的看。   念卿垂下眼睫不肯看他也不吱声。她感到不好意思,亦感酸涩和委屈。不能诉诸于口的委屈。   韩奕羡叹口气,拿指腹抹抹她的眼角。心疼又有些心虚。他将念卿紧紧的拥抱入怀,静静的嗅闻她发上的馨香,暗生无奈。世人皆道齐人之福受用,殊不知亦是难为。   她为什么哭,他心知肚明。   无声的相拥好半晌,韩奕羡稍稍松开一些,垂头看去,怀中人儿却是兀自低着脑袋,仍是不肯抬眼看他。   他幽幽一叹,愈加放柔了声带着哄慰:“卿儿不肯看爷,这些天不见,卿儿都不想爷的么?”他盯着眼前秀气的小头颅,叹息般低道:“爷呀,可是想死了卿儿!爷的乖娇娇,爷没有一天不想的!”   念卿鼻酸,努力压制泪意。   “还不肯看爷么?是气爷来得太迟!”   韩奕羡眸子微闪,表情略是不自然的解释道:“本是用完午膳就要过来的。只赶路太急一身尘汗怕熏着了你和荷儿,便先去了那边沐浴更衣。不曾想,这两日急着归家,一路上没怎么休息,竟自睡了过去。这才耽搁了时间。”   他只能避重就轻。即使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锦凤过了门,儿子都给他生了两个。他不可能不同她行夫妻之礼。   韩奕羡圈着念卿,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带着告饶,也带着一丝讨好还有隐隐撒娇的意味,耐心的哄她:“卿卿,乖卿卿别和爷生气,爷一醒就马上赶过来了。晚膳都没用呢!”   念卿终于仰起脸来,眼里有薄薄的湿气。想说膳食都凉掉了,得热一热再吃。韩奕羡却低头含住她的唇,吻了下来。他细细索索的,温存的吻她,吻得很温柔。   “可想死爷了!”良久过后,他停下来贴着她的脸呓语似的低喃,神色柔情而满足。   随后他拥着她坐下,声音发哑明知故问:“卿儿想爷吗?”   念卿红着脸点头。   他便好得意的笑,孩子一样。   再接着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胶着,眸光痴痴。看着看着又亲到一起,耳鬓厮磨没完没了。   又过了许久,总算解了些相思的韩奕羡抱着她问:“荷儿睡了?”   “嗯。”   “喝过药了?”   “嗯。”   “乖!”他满意的碰了碰她的额。   又抬起她的手腕,见还是他以前送的那只玉镯,便道:“怎地不戴爷今天送的那一只?”   再朝她头上瞥了一眼接道:“还有那簪子,都不喜欢吗?嗯?”   他凝目看她:“那颗珠子也不喜欢?”   “喜欢的。”念卿应声:“都收着了。”   “收着作甚?”韩奕羡当即不赞同道:“那镯子玉质更好,更能养人。爷给你戴上。”   他说罢抱她起身,熟门熟路的自她的妆匣子里摸出那锦盒,顺手将里面的夜明珠置于镜台上,旋即取出镯子就给她换上了。继而又待把那玉簪给她插&上。   念卿方始摇头:“明日再戴吧。这会子不早了,等下就该要歇着了。”   韩奕羡却只是笑着哄她:“乖,听话。戴给爷瞧瞧,嗯?爷想看!”   他这么说了,念卿不想扫他的兴头,只能由着他给她戴上。   莹莹光影下,乌发如鬓白玉无暇,衬得一张透红的小脸益发的清丽动人。韩奕羡瞧得意动,情不自禁又搂了人亲了一会。   等到俩人终于能用膳时,已近亥时。韩奕羡照例要给念卿喂食,一如既往的一顿饭吃得缠缠绵绵,亲亲热热。   而同一时刻,西院的灯亦然还亮着。   锦凤坐在镜台前,纤白的涂着蔻丹的手举着一支金簪。金簪凤纹镂空镶了红宝石、碧玺、翡翠和珍珠。端的是华贵精美璀璨夺目。然她冷眼盯着簪子,娇妍面孔殊无喜色。   碧枝候在她身后,等着主子发问。她是锦凤的陪嫁丫头,自小便被卖到师府为奴。师家规矩大,主子不开口,做奴婢的便不得吱声。   “都打听清楚了?”好一会后,锦凤才出声询问。   “是!”碧枝恭敬应答。   “这回又送了什么?”   “回夫人,听咏翠说,除了一些药材,二爷给初荷小姐带了些泥偶娃娃,和一对兔儿爷。给卿夫人送了一只白玉镯子和一支白玉簪,还有一颗夜明珠。”   锦凤将手中的簪子用力掷到地上,阴着脸半天没作声。她此时方知,原来他带回来两颗夜明珠。   碧枝惴惴,不敢吭气。二爷每出去一回,这样的情形就要出现一回。   “东西拿过去时,老太太怎么说?”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过去,锦凤方冷声冷气的再次问道。   她只留了一支金簪。将韩奕羡拿回来的一串沉香佛珠,和另一颗夜明珠,还有一只灵芝都给了韩老夫人,一点也没藏私。韩奕羡孝顺,讨得老太太欢心对她很重要。   何况这些物什里头,根本也只有这支金簪是他带给她的。老太太信佛,对夜明珠亦叨叨过几次。至于那延年益寿的灵芝,想当然尔,是他给老太太尽的孝道。   “回夫人,老夫人看着东西只是笑,很高兴的样子。”   碧枝觑一眼锦凤的面色,不无讨好的说道:“老夫人问奴婢二爷今晚歇在哪个屋里?奴婢回说二爷歇北院卿夫人那了,老夫人听到后脸色就变了,黑着脸气呼呼的很不好看。”   锦凤闻言,满是不虞的神情稍稍松快了些。她矜傲的抬抬下巴,淡声道:“行了,你下去吧。今晚不用你伺候我更衣就寝。”   “是,夫人!”碧枝行礼,自行退下。 第5章   锦凤沉眼睇着地上的金簪,心头憋屈窝着火,实是嫉恨难平。诚然,平心而论,这簪子亦然不凡,价值不菲。不管是金子的成色,还是其间镶嵌的珠宝,以及簪子本身的样式与工艺皆乃上上之选,无可挑剔。   如此高级的品相,便是在她师家亦不多见。然同那药罐子所收到的礼物一比,却是立刻相形见绌,落了下乘。   爷也太偏心了!   次次皆如是!   那女人每回得到的礼物,不但数量比她多,还件件非凡品,个顶个的比她的好。总是这样,最好的东西,爷都给了虞念卿!   她主持中馈,还帮他打理生意。她为韩家开枝散叶,进门一年便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她尽心侍奉婆婆,照应周全。她挖空心思,煞费苦心,时时处处的帮他,为他分忧替他解愁。   而虞念卿她做了什么?!   那个女人不仅出身低,还要经年累月的靠着汤药将养,生个孩子好似要摘星,动不动就兴师动众,整得人仰马翻。韩家为了她,不知耗掉了多少银子!而他更是于繁冗的事务中,还要费劲替她张罗。一个虞念卿他有操不完的心。   明明就是个负累,他偏当宝似护得紧。甚或直接明面儿上交代,北院的卿夫人喜静,身子骨弱不耐招呼。府上人等一律不可擅入扰她清静。便是锦凤自己亦无例外。甫过门,韩奕羡即委婉又不失坚持的告知了她这一点。态度软中有硬不容辩驳。而他此举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维护虞念卿,生恐其看见她心里不好受。于是索性金屋藏娇似将那女人护得滴水不漏。   锦凤心内妒火难消。她是进了府才知他竟对他那原配,如斯看重一往情深。可叹她先前还以为他不肯休妻,是念其可怜。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是结发妻,他对其心软亦是人之常情。   谁曾想,全不是那么回事!   若非虞念卿子嗣不易,怕是压根没有她进门的余地。想透了这个缘由,她大受打击。她的爷厚此薄彼,孰轻孰重分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可那女人除了一张脸能看,还有哪里值得他这般的倾心相待!   心随念转,锦凤摸着脸望向镜台,神情变得哀怨。虞念卿貌美不假,然她又有哪里差了!锦凤仔细的打量镜中人的脸,愈品愈是不甘。不是她自夸,有眼睛看的人合该瞧得出,论姿容,她犹胜一筹!   那虞念卿生得秀气,但面色白得太过,一副恹恹病态。兼之小门小户里头出来,骨子里的穷酸气。恁是锦缎丽服,七彩缭绫加身,亦穿不出雍容华贵的主母气度。成天偏安一隅,躲在北院里不敢见人。这么一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爷怎就为她五迷三道,如珠似宝呢?!   锦凤想得糟心,几欲咬碎了一口银牙。其实若要整治那虞念卿,她有的是法子。不说使绊子了,便是干脆将人弄死弄残,于她亦非难事。   可这样一来,她和韩奕羡也走到头了!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要的是他的心,要的是他象珍爱虞念卿那般的珍重她,呵护她。   也不是没想过下手,每当他流连在北院,每当他乐不思蜀浑然忘了还有她这一位妻子时,她心里的念头便如潮汐翻涌。只她到底不敢冒险。   她看上的男人可不是单会逗猫遛狗,吃喝玩乐的膏粱纨绔。更不是徒有一副好皮囊的绣花枕头!当初公公离世得早,她的爷年不过十六便要撑起门户,掌管家业。   彼时偌大的韩府,却人丁凋敝。爷硬是凭一己之力,成功守成,成功的将韩府基业发扬光大。不待弱冠之龄,已是独挡一面光耀了门楣。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岁的男人,已然出类拔萃,成了这永州城里名头最响,声望最高的老爷。   举凡有脑子的都不会认为她的爷是个好糊弄的!倘她真动了他的心肝肉儿,想也知他必不会干休!而这正是她的顾虑之处。以他的能耐,届时要查出是谁动的手脚,那是迟早晚的事!   眼下爷同她相敬如宾,除了不能与虞念卿相比。他待她实在是极好的。在一起的时候也温柔,也体贴。且不出外花天酒地,不抬姨娘,不收通房。虽然他不再纳人,大概只是因为虞念卿。但她确亦有受益。   只他待她好,是缘于她听话。   缘于她对他的情意;缘于她忠于韩家,甘愿为韩府操劳;更缘于她不曾找过虞念卿,不曾拈酸吃醋对其有过任何的不敬。   他对她的好,是有底线的!   他的底线就是虞念卿。   锦凤眉眼阴沉,面罩寒霜。象娘说的,现下她切不可操之过急,不能轻举妄动。她只能忍!等待时机。   好在那女人不是个能生的!日日金汤银汤的喝着,好容易生下一个却是不顶用的姑娘。她暗里使人问过那老太医,虞念卿生产大伤了元气,本就不济的身子愈发的亏了。再想怀上得看天意,少说亦是三年五载以后的事儿!   这便是她的优势,是她最大的倚仗。老太太素来不喜虞念卿,偏那女人不争气,费老大的劲也只生出个姑娘。即使爷满天下的搜刮灵丹妙药,又待如何?不易生就是不易生!这都是命!甭论纵然真当调补得益,又给怀上了,焉知一定会生儿子?   她已经是母凭子贵,接下来,她再给韩家生多几个。是儿是女,亦无甚打紧。老太太只有高兴的份。虞念卿要怎么比?   况且,她还有另一个虞念卿不及之处。锦凤对着镜子端望自己的脸,镜中面孔娇艳如花,即便已为人母,却仍是青春少艾好颜色。   锦凤看着看着,蓦地笑了。女人啊!年龄是迈不过的坎。而今她虚岁方十七,虞念卿却已年过二十余二。   念及此,锦凤的脸色终于彻底放霁,她捡起地上的金簪施施然戴上,冲着镜子左右端详。哼,不说子嗣她远胜虞念卿,便是这年纪,虞念卿亦落了下风。   爷们哪有不爱美色的!爷这般宝贝着虞念卿,不正因着她那张脸吗?可再怎么合了爷的眼缘,总归是要年老色衰!虽说自己也会老,但只要想想,虞念卿会比她先老,锦凤便觉舒心了不少。   慢慢来,她的男人,终将会是她的!是她师锦凤一个人的! 第6章   韩奕羡一连五六天都歇在念卿屋里。若论后宅的规矩,韩府与别的府邸大是不同。其中关于侍寝的问题,就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安排。说起来也是一笔糊涂账,本来按律令,甭管你是多大的老爷,都只能有一位三媒六聘的正妻。但韩府却有两位。韩奕羡这两位夫人都是以妻之礼迎进的门。   只法理亦不外乎人情。师锦凤原就是官家小姐,有一个曾为尚书的爹。同韩奕羡曾祖一般,师父也是个通透人,在仕途上很有些机智。   韩奕羡的曾祖父韩英明人如其名,睿智有远见。在当年天家夺嫡之争隐现端倪,众朝臣还未及察觉苗头,感知到动乱之前,便早早未雨绸缪告老还乡自请辞官。即使官拜宰相,那身朝服亦然说脱就脱,走得干干脆脆。   事实证明,韩英明实在英明。那场夺嫡之争空前惨烈,整整持续了十二年。期间伤亡无数,波及了所有需要上朝议事的官员,无一人能置身事外。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庙堂生乱利益相关,各人都得站队,自有左中右由得你选。   那场激烈的皇储之争,最令人感慨的是结果出人意料。实力最强的败北;先前不显山不露水,最不被看好的胜出。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何况是官场。自来的趋炎附势者众。多数权衡利弊选择追随实力强□□的官员们,由着太子的一败涂地,旋即被卷入腥风血雨的大清洗中,身家性命皆付尘土,一切幻化虚无。   新帝登基又进行了一波清算,原来的老臣子几乎难有善终,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结局最好的亦是罢官,削去爵位,一家老小齐齐发配边疆。唯早年回乡的韩英明舍去官场荣华,得以全身而退保全了家业。   前有韩英明看透浮华,后有师洵明哲保身。官场浸淫二十余载,平步青云一路顺遂,师洵自是有谋略之人。在后头愈演愈烈的党派纷争中,他作了一番取舍,选择激流勇退。托病辞官,远离祸患。   不在朝为官,但贵人的矜傲仍在。锦凤是师洵的掌上明珠,他将这嫡女看得珍重,万不会舍得委屈她去与人为妾。事实上,按他的原意是要韩奕羡休了那原配再娶。却不料韩母同意,作儿子的却一口回绝。   师洵本当要拖一拖,逼韩家表态。奈何女生外向,女儿爱极了韩家二爷,非他不嫁。如此师家便陷入了被动。人家可以不娶,女儿却一定要嫁。   一向视女如命的师洵,唯有妥协。一来女儿喜欢;二来韩家二爷确实人才难得,又家世相当。商议到最后,见韩奕羡愿意许女儿正妻之礼,他也便借坡下驴见好就收。   何况,那原配不过是个乡里秀才之女,又是个不能生的,倒也不足为惧。再转念想想,家世寒微亦无所出,女婿却还能不离不弃,可见是个重情义的,可堪托付。女儿嫁与这样的人为妻,他亦放心。   同为父亲,念卿之父虞以堂青年丧妻,念卿的母亲生她时难产,血崩而亡。虞以堂将念卿自襁褓中一手拉扯着长大,为了女儿他不曾续弦,宁可鳏居亦断不肯女儿有半分的委屈。对女儿,他亦然爱逾性命。   只虞以堂爱女,却是个迂腐的儒生。三纲五常,香火孝道是根深蒂固,融进他骨血里的铁口律义。女儿不能生,他自短于人。对韩家再娶,许师氏正妻之礼。他除了心疼女儿命苦,并无底气去与亲家女婿论理。   甚至他同师洵一样,认为女婿没有休了女儿,委实有情有义。对韩奕羡,他是心怀感激的。   女儿若真成了下堂妻,年纪轻轻又不能生养,身子骨还弱。要想再觅良人着实难矣。   原先与韩家定亲前,他其实不大乐意。觉得齐大非偶,韩母亦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儿嫁过去难免受气。但韩奕羡求娶心诚,足足等了两年。得悉女儿生养不易,女婿一直寻医问药替女儿调补身子,他惭愧又宽慰。   及至女婿另娶,虞以堂也不敢有半句不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问题非同小可,韩家家大业大,总不能让人断了香火。   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事主不报官,不扯皮。官府哪来那闲工夫没事找事。甭论韩家与师家俱不是寻常人家,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帮着抹平。都是惯会看人下碟的,谁也不爱干得罪富贵老爷的差事。   而韩二爷这两夫人,一个以夫为天,与人无争。人纤弱,性子更是温软。又素来被宠得厉害,连屋里丫头婆子们的月例钱都有韩奕羡替她照应。对要如何分配服侍夫君夜间就寝这回事,念卿心里没有章程。   甚或她一直有意识的逃避去面对这件事情。事已至此,她只是无可奈何的接受,被动的接受——   与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女人,共同分享她的丈夫。   而另一位曲意逢迎想得长远,深知要得到男人的心,就不能争风吃醋表现得争宠善妒。   两位夫人俱无意安排,于是乎,就侍寝事宜,韩府内宅里韩二爷便是规矩。他爱歇哪个屋,便歇哪个屋,心随意动。   ※   “你家爷这些天都歇在那边?”韩老夫人站在院子里,微躬了身扒拉着牡丹花盆里的枯叶,神色不豫。   锦凤将手上的小兜子递上前,接住老太太捡出的落叶。眉眼盈盈,弯了唇笑道:“卿姐姐自来身子弱,爷惜着她当要多顾着些。”   她神情温婉,语声柔和。面上瞧不出一丝的不快。   “哼!”韩老夫人冷笑,一脸的愠怒:“那确是个身娇肉贵,玉捏瓷砌的人。怕是皇城里的贵人们都及不得她金贵!”   锦凤眸子微动,笑容不变。却是指着那盆牡丹夸道:“娘,您把这牡丹照料得可真好!都这个时节了,竟还是青枝绿萼的多。”   韩老夫人闻言,面色放缓望着牡丹,不无欣慰又骄傲的:“娇着呢!怕冻畏寒得很。自入秋便移去了屋里。今儿个日头好,叫人搬出来晒晒也叫它向向阳。”   锦凤便笑温声细语道:“倒怨不得它娇。生来就是富贵花,合该娇养着!只它也是个有福的,有您这般给护着。”   她停一停,状甚感叹的接道:“娇花亦要遇到惜花的主!遇着了便是它的福分。有人周全着,方不会白白埋没了它!”   老夫人一听,觉得颇是有理。正要点头,却没来由的又想到北院里那不省心的祸水,才和缓些的脸立马又沉了下来。真是家门不幸!   区区一介乡鄙之女,蒲柳之质出身寒微。却兼葭倚玉跟个温室里的娇花似,被儿子掌中宝一般捧在手心里,面面俱到处处呵怜。进府五年,花了多少银子,吃了多少的补药,还是只得一个不值钱的姑娘!   若不是顾忌儿子,她早将那扫把星逐出府去!念及此,韩老夫人简直气怒攻心,一肚子的火。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冤孽!儿子偏是离不得那祸害。当年便巴巴儿的求,在她门前不吃不喝,顶着烈日直跪了三天非要娶之为妻。她心疼儿子没能抵住,一时心软应了他。   只是不应又能怎么办?!   就象现在她仍是十分不喜那害人精,却也只能忍住,眼不见为净。   自个的儿子她很清楚。虽事母至孝,但素来是个有主张,心中有成算的。但凡是他想要坚持,想要护着的,即使是对她这个娘,亦不会退步。   儿子看着温润,却不是个没脾气的。而北院那个就是他的逆鳞。   若真不顾儿子,赶走了人。少不得要母子生隙。本来迫他另娶,已是伤了些感情。好在而今韩家后继有人,她心头大石落地。如此,便亦睁只眼闭只眼罢。   韩老夫人直起身抬眼望向锦凤,但觉哪哪都喜欢,哪哪都顺眼。这才是一朵真正的娇花!千金之躯难得还知书达礼,淑美贤惠。不愧为大家闺秀出身。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目光慈爱温言出声:“你放心,娘心里有数!”   拍拍锦凤的手,她继续道:“嗯!凡事有娘替你做主。你的爷上一趟出去得久,事积得多,这些天白日里皆要在外院里忙活,处理事务。搁我这请安都只能点个卯,来去匆匆。等他明日过来,娘替你好好削削他!”   “娘,您说什么呢!”锦凤一脸感动又情真意挚的言道:“能嫁与爷为妻,能日日侍奉娘承欢膝下,是凤儿的福气!凤儿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委屈!凤儿惟愿娘寿比南山,惟愿爷前程锦绣。只要娘身子康健,爷心意舒怀,他日征儿,齐儿功成名遂不辱门楣,凤儿此生于愿足矣别无所求。”   韩老夫人看看她,欣慰叹息:“凤儿,你是个好的!娘一早就知道。”   稍顿片刻,又摇摇头道:“你呀!就是心眼儿太实了些。这男人啊,不能一味的顺着。有时候,你也得敲打敲打他!”   锦凤只是笑:“爷高兴就好!只要爷高兴,凤儿便高兴。”她口气很心疼的说着:“爷平日事务繁冗,操劳过甚,难得卿姐姐能令他开怀。而凤儿要做的只有尽力帮着爷打理好府宅,多多替他孝敬您,好生照应征儿齐儿。让爷没有后顾之忧,少些思虑。”   韩老夫人望着她,目光更见柔和。她叹一口气,点点头:“娶妻娶贤。羡儿娶到你,亦是他的福气。有你帮衬他,娘很放心!”   锦凤笑得更甜,她将小兜子递给一旁的丫头,亲亲热热的扶住老太太:“娘,进屋吧。您忙了这一会,该歇歇了。再过一会子,那俩小猴儿过来,可有得闹腾。”   老太太听到金孙就乐呵,只道好,笑眯眯的随她进了屋。   锦凤眉眼微敛,心中畅意。老太太说得没错。有时候,男人是该敲打敲打!不过嘛,这敲打也有讲究。她的唇角扬得更高。点到即止,刀锋利就好!由着老太太去说,事半功倍! 第7章   翌日,韩老夫人不待卯时便早早起来,一门心思的候着儿子。这连着几日,儿子来去如风。天没亮即过来隔着门给她问安,尔后就携着府内几位主管急匆匆离去,随即忙得一整天不见人影。别说一起用膳了,就是家常话母子俩都没能说上几句。   这不怨儿子。韩府家大业大,一大摊子的事儿需要他张罗,事必躬亲。很多事情做主子的不亲力亲为,时日一长就容易出问题。只今日,老夫人是打定了主意,势必要留下儿子说道说道。替她的乖媳妇儿锦凤出出头。于是这一日韩奕羡顶着朝露,照例一大早的来给母亲请安,就给留了下来。   “这些天忙坏了吧。”   韩老夫人仔细的打量儿子,见他黑眸清亮脸色红润,瞅着容光焕发,整个人依旧英姿飒爽丰神俊朗。并未有丝毫憔悴倦怠之色,于是立时安下心来。   韩奕羡笑,起身紧走一步接过丫头托盘里的茶,双手奉给母亲再拿了自己的茶盏坐下,温声应道:“这次回来堆积的事情确实不少,不过忙了这几天该处理的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望着母亲语声有些歉疚的接道:“最多再忙个两三日,将所有急待处理的事务全部做完,就能缓一缓不会这么的忙了。到时候便可以多得些空来陪陪娘亲。”   韩老夫人眼见儿子精神奕奕,不见疲累。便也不迂回兜圈子,顺着他的话直入正题。   “你呀,要多陪一陪的人可不是娘!”老太太盯住儿子意味深长。   韩奕羡听母亲这话头,哪里有不明白的。只不待他开口回应,他娘已是急不可待,噼里啪啦的说开了:   “左右都是妻,你这个做夫君的可不能太偏心了!为人夫者要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你自个说说打从你回来,你便日日歇在北院里,一晚上也没在西院宿过。你这样叫锦凤可怎么好想!这上上下下满府里头的人都睁眼看着,你让她这个主母面子往哪搁?往后还怎么服众?怕不是都得暗里编排她,笑话她!”   老太太说着说着气头上来,绷着脸抱不平道:“好在门第决定见识,出身影响品性高低。高门里出来的闺秀就是不一样。你冷落锦凤,害她没脸。她却还巴巴儿为你说话,处处替你周全。直道你高兴了,她便高兴。她一个女人家,夜夜独守空闺,眼睁睁看自个的夫君心里眼里都只有另外的女人,她能怎么高兴!不过是有苦自知,独个生受罢了!”   老太太微顿,神情愈见不喜,口气愈是不悦:“锦凤这般委屈求全,说到底都是太过在乎你。难为她这么个千金大小姐,这么的忍得!你扪心自问,打她进府以来,她是不是贤良淑德又兢兢业业。主持中馈,将府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晨昏定省,每日里再忙都要过来给我问安,侍奉于我。对俩哥儿就更不消说,舐犊情深呵护备至。锦凤她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儿媳可谓事事周到,无可指摘。反观北院那个,”   没好气的瞪一眼儿子,韩母冷嗤:“你成日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可她又何曾替你想过一二,何曾为府出力,为你分过忧!你回回歇她屋里,她怕是喜不自禁得意的不行。果然寒门出身,不知足又没见识的东西!不知顾全大局,不想着劝劝你也不觉着不妥!都是女人,她一个人占着你却不想想锦凤亦是你的妻。不想想你也是俩哥儿的爹爹!”   老太太越说越恼,气得呼呼喘气,停了下来。   韩奕羡面上笑意淡去,他克制着心内的不豫表现平静。随手搁下茶盏,他垂头微敛了眉眼静默无语。   母亲说的他何尝不知。除却对卿儿不公的评语,母亲所言句句属实。师氏贤淑识大体,又温婉柔情善解人意,实在是难得的贤妻。对她,他不无欣赏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喜爱。私心里更有着些愧疚。娶她进门,他自然想着要善待她。可母亲要他一碗水端平,确乎为难。他端不平。   若说他对师氏抱愧,那么对卿儿他愧意尤甚。且与之不同的是,他对卿儿的愧疚里还夹杂着深深的亏欠,和浓重的心疼。原就是他负了她。他许她朝朝暮暮,却到底言而无信违背了他们的誓言。更令他问心有愧的是,他不单另娶了师氏,还许以其正妻之礼。即使卿儿不在乎这些虚礼,但始终是他,是他韩家做得不地道,累她与岳丈虞夫子失了颜面。   母亲责她自私短见,斥她没有劝他去西院,他心里对此的感受却大是不同。卿儿确实不曾出言相劝他去西院,但他怎么可能因此而怪责于她。卿儿不比锦凤玲珑心肠,她最是纯真憨直。生得幽静恬淡面孔,却娇怯若兔拙朴近痴。   她爱他,所以开不了口勉强自己劝他去西院。她从来如此。可以为他逆来顺受,为他忍耐委屈,却绝不装大度为了所谓的贤名,而主动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心随念转,韩奕羡心头泛起丝丝酸楚的甜蜜。   其实这些日子他虽一直歇在她那里,但真正陪着她们母女的时间并不多。白日里他要忙事,早早顶一头清寒出门,再然后踩着灯影披星戴月的归家。往往他回去,荷儿早已酣然入梦。只有她给他留着门,在灯下痴痴的等。   母亲怪他偏心。他没法不偏心。   不是没想过要顾及一下师氏。可心总是自有主张,不爱牵强。每每自外院行往内宅,临至分叉口,脚步犹疑半晌,心中思量再三。却终是遵循本心,踏上了去北院的回廊。   自有了荷儿她笑容增多,再不似以往那般不自觉便要颦了眉,小脸戚戚泫然若泣。而今,那两道秀气的眉不再笼着化不开的愁思,两只明眸亦不会常常起雾,滚落泪珠。他越来越多的看到她的笑容。   那张梨花般清丽的脸上,眉眼弯弯浅笑盈盈。两颊随笑容漾起的小梨涡,清甜可人笑颜如花。真真笑到他心里,让他百看不腻须臾不舍分离。只要看到她的笑脸,他的心就会放柔下来,柔柔的,软成一片。   她开心,他便如人饮蜜,比自己开心还要快活。他惟愿她就此开怀下去,再莫若先前未生荷儿时那样终日沉寂,郁郁寡欢。   韩母久未等来儿子的回应,心知他必是不爱听她数落他那心头肉儿。如是一想,不由益发着恼。正待发作,突又看他蓦地扬起唇角,笑意温柔。几欲破喉而出的怒气,便被生生压了下来。   她疑惑的端详儿子,不大能明白他的意思。顾自暗暗揣测了下,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此刻儿子在想什么,她已经了然于心。   还能在想什么?   笑得这般温存,除了是想他的眼珠子,还能是谁!敢情她刚才说的话都白瞎了!她就知道,举凡牵扯到北院那个,她这儿子就要不对劲儿!韩母恨恨,实在闹不清,那扫把星究竟是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就把他给弄得这么神魂不舍,五迷三道的!   “羡儿,你不要忘了,你现在不但是夫君,更是一名父亲!不单有一个女儿,你还有两个儿子!”韩母彻底冷下脸子,扬高了音甚是不满的冲着儿子怒声斥道:“你看看,自打回来俩哥儿你见过几次?难道为了她们母女,你自个的儿子都不要了吗!啊?白日里你事务繁忙,娘无话可说。但你晚间好歹要过去西院瞧瞧,见天儿的只晓得宿在北院里,这算怎么回事?”   “娘”韩奕羡略蹙了眉,无奈应声:“您言重了!我哪能不要自己的儿子呢。都是我的骨肉,手心手背一样亲!”   “你知道就好!”韩母闻言,语声和缓了一些。   稍事停顿,她将早想好的主意拿了出来:“有道是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凡事都得立个规矩,这内宅里更是如此。我看啊,关于侍寝的安排,还是随意不得。你回去让锦凤赶紧做个定夺,尽早把两边侍寝的日子固定下来。”   她瞥瞥儿子,对上他淡下来的眉眼,神情肃然道:“不是娘多事,手伸得长要横加干涉。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规矩乱不得!立了规矩,人心安宁了,家宅才能安宁。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自然也会跟着歇了去!”   韩奕羡的眉皱得更深了。纵使他孝顺母亲,可母亲才将这话委实不中听。那话里头,分明将卿儿贬作了妾室,分明暗指卿儿心思坏,想要专宠。口口声声指责他偏心,她又何尝不是!自始至终,她眼里只看得到锦凤这一个媳妇。只有征儿和齐儿这两个孙子。她从来也没拿卿儿当过儿媳,没想过荷儿也是她的嫡亲孙女。   娘赞锦凤孝顺,日日晨昏定省。可是卿儿却连孝顺的机会都没有。韩奕羡心间泛苦。母亲怕是不知,正缘于她的偏心,他方愈加的想要疼宠卿儿母女。在这府里头,她们只有他!他是她们唯一的倚靠。   “她不是身子弱吗?娘考虑过了,你去将初荷抱过来,娘替你们带着。让她安心静养就好。”韩母瞅着儿子的面色,突的说道。   韩奕羡一惊,望向母亲冷肃的脸。娘这是要拿捏卿儿,不,是要拿捏他呢!抱走荷儿,如何能成!荷儿是卿儿的命,分秒离不得。   他无声的吁气,勉力忍耐。这是他娘亲,他不能顶撞,不能无状,只能忍。   “娘”他表情镇静,语气平和,将所有不快压制在心底:“您说的这事儿,先缓一缓。卿儿吃了很多的苦方才得了荷儿。她将荷儿看得重,荷儿也粘她娘。若是母女骤然分开,只怕要适得其反,两相都不得过。”   硬碰硬不可成,他唯有行缓兵之计。眼见母亲听闻全无动容。韩奕羡心下自嘲,母亲哪里会体谅卿儿呢。只无论怎样,他亦不可能任由母亲抱走荷儿,让卿儿母女分离。他的娇娇,他怎能让她伤心落泪。   母亲不喜卿儿,连带厌乌及屋亦不喜荷儿。此刻来这么一出,并非是真心想带荷儿,不过是逼他表态罢了。但倘若他不如母意,母亲便会真的抱走荷儿。   韩奕羡抿抿嘴,无奈开口:“您说的侍寝的问题,回头就让锦凤做个安排。今天我也会歇在西院,陪陪锦凤与征儿齐儿。”   他说着起身,与母亲行礼恭敬道:“时候不早了,儿得去忙了。明日再来与娘问安。”   韩母点点头,脸色放霁嘱咐道:“注意用膳。再忙也别忘了填饱肚子。”   “娘放心,儿省得。”   望着儿子走出屋外的背影,韩母长长的叹了口气。不是没看出儿子的不悦意。只她身为婆婆,务必要为锦凤撑腰。想到北院那个,她的脸便阴了下来。   屋外,庭毅望着自家爷同样阴郁的面色,听他吩咐给北院的卿夫人带话:“就说爷今晚歇在西院,让她不要等早些歇了。”   “是。”庭毅应声。   “你等等!”略作思忖,叫住才举步的庭毅,韩奕羡接道:“告诉夫人,爷明日就回去她那里。让她交代下去,准备晚膳等着爷。”   “是。”庭毅照例应答,却立在原地没有动。   韩奕羡挥手:“去吧,没有了就这些。”   庭毅方再应了声“是”,领命自去了。   是夜,韩奕羡歇在了西院。   罗账内,锦凤躺在他身侧,半晌也没见他有动静。她心中幽怨,有气无处使。今儿他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很明显是老太太迫得他过来。刚才她伺候他沐浴更衣,他恁是没怎么拿眼瞧她。闭着眼,一副怏怏之态。也不泡澡,洗过就要歇了。   “爷,是累了吧。”终是忍不住,她率先出声:“妾身给爷捶捶腿,松松筋骨。”   她说着自行坐起来,就要给韩奕羡捏腿。   韩奕羡睁开眼,摇摇头,朝她歉意的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道:“今日的确是有点累了。爷先睡了,你也歇着吧。”   他明白锦凤的示意,刚才在浴房他便心知肚明。也知道他应该做点什么,一连几日他歇在北院,锦凤独守空房。身为夫君,此时此刻他实在该好生抚慰锦凤一番。然而,他又着实没有兴致,提不起劲头。   晨间母亲的话,令他一整天心绪低沉。他感到压力。事已至此,两个女人他势必都要亏欠。只他不得不承认,不用比较,他更不愿伤害的那一个始终是卿儿。譬如现在,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她。   他来这里,她一定不好受。不晓得会不会偷偷的掉眼泪。且现下虽未立冬,但自霜降过后,一日凉过一日,夜里尤其寒意袭人。她又是个畏寒的,在他怀里睡惯了。今晚独眠,大概是要哭的吧。   他心中忧虑,耳畔便真的听见了哭声。   韩奕羡惊的起身,扳过锦凤抖颤的肩。望着她紧咬的唇,与满面的泪。他无措又不安。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锦凤流泪。第一次他让她哭,还是他们成亲洞房那一晚。只彼时,他破了她的身子,要了她。她初经人&事,耐不住疼而哭。   可今晚……   他清楚她为什么哭,就象他了解卿儿的苦一样。   终究是他过分了。锦凤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妇人。再怎么知书达礼,她亦需要夫君的关爱。韩奕羡深深的叹气,将锦凤搂抱入怀,轻轻的替她拭泪。却没有出言哄慰。   锦凤要的,他已经给不起。   他能给她名分,给她尊重,给她他所能给的关心。亦能在他可以的时候履行夫君的义务。但是他给不了她爱情,给不了他的心。   黑暗中,锦凤伏在韩奕羡怀里,面沉如水。   出嫁前,娘对她说,男人就那么回事。只要你在那事上喂饱了他,他便会乖乖听话,一切由你。娘还说,男人喜欢温柔的女人,男人害怕女人的眼泪。柔能克刚,女人一哭男人就怂。   可这些对韩奕羡没用。   他同她燕好,她使尽解数千依百顺,次次都让他舒服,令他尽兴;   她在他面前收敛了所有的坏脾气,比猫还要柔顺;   就在刚刚,她掉了眼泪。   她以为接下来,他们会有一场欢&爱。一若娘说的那般。但是并没有。他只是搂着她,替她擦泪,直至睡去。   锦凤心中充斥着满满的嫉妒。因为她晓得娘说得没错。至少对韩奕羡这样的男人,娘说的一点没错。   只是她做无用!   换作虞念卿,便通通有效。   而这些日子,那女人想必将她的爷喂得很饱!   锦凤感受着身侧男人温热的气息,心头的不甘益发强烈。现在她完全的看懂了他。除了虞念卿,对女人,这个男人有最温柔的笑脸,亦有一颗铁石做的心肠。   他只对虞念卿柔软。   而她想要他这份柔软!   她要这个男人,他的柔软当然也只能给她! 第8章   晌午,用过午膳哄睡了女儿,念卿坐在院中缝制香包。丫头婆子们都午休歇下了,她身子不大好,睡不着,索性出来晒太阳顺便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暖阳煦照,坐上一会身上便暖烘烘的,连带着原有的不适亦纾解了不少。她捏着针垂首忙活,专心投入。韩奕羡悄然而立,双臂环胸倚着院门静静的看。   螓首蛾眉,恬静幽美。阳光下,他的娇娇秀雅丽致,雪肤里透着淡粉犹是动人。韩奕羡微眯着眼,眸光笔直,定定的凝视他眼里的小人儿,一瞬不瞬。   这一刻,他心里柔柔的,但觉时光静好甚为舒怀。他甚至心生出一种想要把这个午后留住,让时间就此停滞的渴望。他可以就这样的看着她,安静的看她,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可惜时荏苒而不留。   一晌后感应到注目,念卿抬眼对上男人噙着浅笑,饱含深情的眼眸。稍愣片刻,她起身欲抬步的当口又停住。低下头,红了耳脖。   他总这样的看她,恣意,直接,从不收敛肆无忌惮。明明是个温和脾性,眸光也温柔,却每每看得她脸红心跳,不敢对视。直觉那双眼睛里裹着幽暗的火,于眸心深处炙烈炽热。看得人着羞,面颊发烫烧得慌。   相识之初,她一度以为他是个登徒子。眼神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她,不管不顾。活象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子弟。吓得她看见他就想躲。谁曾想,日后他会是她的夫,将她的心攢得紧紧的。   韩奕羡瞅着她不胜娇羞的低头,微微敞露出的纤柔脖颈,原本白得象瓷的那一小片肌肤亦不出所料,现出淡淡的胭色。   他心中一荡眸色变得幽深,却是不动。单勾唇低笑,语音懒懒的轻唤道:“过来。”   听着有点坏,是有些撩拨的语气。昨夜里他睡得不□□稳,休息的不算好。这使得他的声音略微发哑,格外的醇厚低沉。没来由的,念卿的脸又更红了些。   她迟疑了一瞬,终是举步向他走去。这人自来的有耐性,她不过去,他能一直杵在那等。而今时今日,她已舍不得他等。不是很忙,晚膳时分才能过来的吗?念卿暗自嘀咕,也不知他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韩奕羡看她莲步轻移,仍是风姿楚楚似弱柳扶风。但觉怦然心动,身体略是发紧。自她及笄之年,他们相遇,只一眼,她的人便印刻进他心底。他对她一见钟情,其后紧追不舍再不肯罢手。这些年过去,她成了他的妻,生下娇儿做了母亲。人却一点未变,依然害羞,依然清稚纤弱,一若少女纯美可人。   “怎么这会子过来,可用过膳了?”念卿走近他,细声轻问。   韩奕羡不答。只笑看住她,伸臂一揽,将她兜抱入怀圈在身前。在她又要低头的刹那,他抬起她的脸,不动声色的打量。眼皮平整未见红肿;水眸清澈不见异样。不似有哭过的痕迹。他于是安下心来,柔声低问:   “今天你小日子可是来了?”   念卿一怔,下一刻面色愈发红透。他素来细心得很,她的小日子他记得比她还清楚。   “卿儿,嗯?”韩奕羡语言带笑,故意逗她。其实瞧她这副形容,他已知他记得没错。   念卿没法,羞涩点头。   正因为今天来了月事,她才觉得不大爽利。   “身子可还好?有疼吗?”他低低的问,细细的看她语声关切。   念卿摇头。自打嫁给了他,这些年来又一直吃药调补,她已渐渐不再痛经。只头先的一两天里,会有些微的不舒适。但完全可以忍耐。   奈何嫁他之初,他曾见过好些回她痛经时的模样,被吓得不轻从此便上了心,开始特别关注她的小日子。即使大夫明言相告,只要平日里注意一点,调理得当,她以后都不会再痛经。但他依旧每次都要问上一回。   韩奕羡闻言,也便放心。他亦不说话了,不言不语只管看她。目不转睛那架势不似朝夕分离,倒跟久别重逢一般。   “爷怎地来了?今天不忙吗?用过膳没有?”他眸光专注,停留在她脸上。念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甚自在的闪避他的视线。小小声的再度发问,以期转移他的注意力。   唉,只要他用这种目光看她,她便抑制不住的紧张心慌,羞得不行。她想说进屋吧,站在院门这里搂搂抱抱,实在不得体。然又不知,他是不是特意抽空过来问个话就要走。这些日子他有多忙,她再清楚不过。   可韩奕羡仍是不答,却摸上她的唇眸色深深。少顷丢下一句:   “爷的娇娇是专生来勾爷的吧,嗯?动不动就勾得爷想吃个嘴儿。”   说话间,已是偏头,俯身吻了下来。   念卿大羞,忙不迭挣动。不是没看出来他眼里的意味。可他总是动作太快,而她一着羞便要慢半拍,反应迟钝。更兼之,这会大白天里,又在院门边。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胡来……   她愈想愈难为情,还有点害怕。这要传出去,可怎生是好!要让婆母知道,不晓得会气成什么样儿。。   她这边挣着,韩奕羡却正是兴起,既亲上了嘴哪里肯轻易放开。只捉了她的手,又温柔的轻轻拍抚她的背以作哄慰。他埋着头一味的缠&磨,心中洋溢着满足。即使现在她来了月事,他们做不得别的,但单是这样抱住她缠&吻,他亦然十分的舒坦,沉醉又快活。丝毫不觉得乏味,不觉得闷。   诶,他的娇娇,甜得呢!   直到念卿挣得厉害,韩奕羡才不得不停下来。知道她面薄,他安抚的摸摸她的脸,低道:   “怕甚!丫头婆子们不都歇了吗?便是看见了,有谁敢乱嚼舌根!”他凑近她耳畔,添了句:“庭毅在外面守着呢。”   言外之意,是叫她不要担心。外面的人也看不着。   听到他的话,念卿心下稍安。转瞬又不禁益加羞臊。不是还有庭毅吗?虽知晓他那位贴身护卫是守礼的规矩人,可到底是一大活人!纵其君子坦荡,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若刚才他闹出的动静……   念卿脸红得滴血!不住的推他。   韩奕羡却搂着人不肯放,眸光幽幽盯住她,不无委屈的说道:“怨不得爷!谁让你老是要拿眼儿勾爷!”   念卿:“……”   这话说的?   她刚刚有勾他吗!   韩奕羡说完,顾自凝视念卿被亲得嫣红润泽的唇,一脸的意犹未尽。继而,终是意不平,他飞快的垂首咬一口她软嫩的唇瓣。接着在念卿弱弱的惊呼声中,一把打横将她抱起,低笑道:   “乖卿卿,陪爷歇个午觉。”   “爷今儿不忙吗?事情都办完了?”闻声,再顾不得害羞,念卿很是惊讶的问。   前儿个,他还说了至少还需要忙上三四个日头才得闲呢!   “忙呢!”他一面走,一面低头亲昵的碰碰她的额回道:“可是爷想娇娇了!就想卿儿陪着爷一块睡个午觉,歇息歇息。”   念卿红着脸,不吱声了。   他肉麻起来,她压根说不过他。   念卿不知道的是,今天韩奕羡一整个上午心神不宁,老担心她会暗自垂泪。为此,他心揪不已。也不知是怎么了?连他自己亦说不清,自从这趟出了远门回来,他再去西院总格外的放不下她。昨儿母亲让他叫锦凤安排侍寝的事,他竟是说不出口。待吃过午膳,突地记起今天她小日子该来了,便再按捺不住。丢下一兜子的事,赶了过来。   走进门来,韩奕羡想了想,冲念卿言道:“记得这几日里汤药要暂且停了。那汤剂中有雪参,月事里不能喝。”   念卿点头,应道:“爷先前说过了,卿儿省得。已叫冬灵交代下去,这几天不用煎药。”   此时瞧他的样子,当是用过午膳,念卿便不再多问。   她这一说,韩奕羡方忆起前些日初回来时,在这上头是有嘱咐过她。便不由一笑,亲亲她的脸颊,哄孩子似赞了句:“乖!”   随后将她安置上榻,他也躺了下来,搂着她语音温软:“乖卿儿,还是不大舒服吧,嗯?所以今天都不午休。”   他说着,轻柔的贴上她的脸温存的摩挲。温热宽厚的手掌已是照例按着大夫教的法子,开始替她细致的揉捏按摩。   “乖,赶紧睡会子。等下荷儿醒了,又得闹你。”他在她耳边低语,柔情似水。   念卿依言,听话的闭上眼睛。没一刻,便真的迷迷糊糊的睡去。韩奕羡望着她恬美的睡颜,将被子再掖了掖,轻啄一下她诱人的檀口。旋即也阖眼拥着她安眠。   念卿一觉醒来,榻上只剩她一人。她只道她家爷去忙了。也不唤丫头,一个人静静的更衣,换了布条净了手脸,穿戴整齐的出了房。   不待走出堂屋,便听见院中初荷软糯糯的奶音时不时的响起,另有一道显然是刻意压低的男音,带着笑意随着声儿附和。   念卿吃惊,他竟然还没走。   当下,她加快了步子,走去院子。果见当爹的抱着女儿正姿态闲适的绕着院子漫步。身后跟着一堆的丫头婆子和奶娘。个个低眉敛目,屏声静气。瞅着无不脸容拘谨,神情恭敬。甚或隐隐透着丝惶恐。   说来也怪,她没见过她家夫君发落过下人。婆母脾气急,有时候火起来会大发雷霆。但她的爷从不如此。他生得高挺英姿俊朗,却性子温文待人宽和,几乎不曾疾言厉色说过重话。可偏偏府里的下人们都很怕他,对着他时总难免唯唯诺诺,连抬眼与他对视都不敢。   就拿她屋里头来说,这么些人,也就冬灵能衬衬头头,不打颤不磕巴的同他说上几句。其余的碰到他发话,应喏还好。话要说得长了,一准期期艾艾。就是陈嬷嬷亦概莫能外。   “娘娘娘……”初荷扭头看见了她,立马扬起小胳膊一连声的叫唤道。   韩奕羡回身,眉眼盈笑向她走来。   “爷,给我吧。你快去忙!”念卿连忙伸手去接女儿。   她大概明白了他怎么还没走的原因,当是不想女儿吵了她睡觉。所以他呆在这里,逗哄女儿。如是一想,念卿很是赧然。他一个当家人,这几日忙都忙不过来,还要费心照顾她。   女儿吵着要娘抱,韩奕羡纵使不情愿,这会也不能不依。他将女儿递给念卿,轻声叮嘱:   “不要抱得太久。尤其这两天要多顾着些身体,切不能太过受累!”   他捏捏女儿粉团团的小脸,一脸慈父的笑容,说得却是:“你也别太惯着她了。抱一会了,就让奶娘她们抱。听见没?”   念卿自然点头,示意他自去忙不要担心她。   丫头婆子们都在跟前,韩奕羡想亲亲她,又怕她羞恼。抿了抿嘴,与她说道:   “爷让她们炖了乌鸡汤,晚点你记得要都喝了!”   念卿只得再点头。心口暖暖的,泛着甜。   其实她自小家境清贫,爹爹虽然爱她,但在生活上他们父女俩,却是吃了不少苦头。可打从遇上了她的爷,她就变得身娇肉贵起来。他实在宠她!总是珍宝一样的待她。   “爷今天估摸着要回来得更晚一些,晚膳不用等爷,你自用了。嗯?”韩奕羡继续絮叨。   “嗯,卿儿省得。”她乖巧的应声。   韩奕羡瞅着眼前一大一小两张同样可人的小脸,心情舒怀。再看看大的那一个,气色是越来越好,如今瞧起来,小脸水润白里透红,已不似以前的苍白可比。他于是大感满意,觉得花费那些银子给她调理进补,委实物有所值!   不,根本就是物超所值!怎一个好字了得。   他笑眯眯的望着念卿,终是耐不住,象捏女儿那般捏一记她的脸,说道:“爷走啦!”   “嗯。”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羞红了脸的念卿颇是难为情的应道。她心下嗔怪,这人呀,愈来愈放肆了!也不看看场合,丫头婆子们都看着呢!   韩奕羡折身走了几步,又突地回转,大步行到她面前。不待念卿发问,他凑近她的耳朵笑了一声,低道:“乖卿儿,香包也给爷做一个!”   他说着站直了身,晃一晃腰上挂着的荷包,接道:“这个旧了些。回头你做了新的,我就把这个收起来。”   话落,他再凑上前,半是调侃半是撒娇的言道:“卿儿,你可不能有了女儿,就忘了女儿的爹。成天见的只想着荷儿,尽疼她了。别忘了还有女儿的爹等着你疼呢!”   念卿闻言,又甜又羞。只点头,不肯出声。心知,他是看了那桌上她给女儿做的香包,一时起的意头。事实上,他腰上那个是她年中才给他做的,不过几个月哪里旧了?还新得很呢!   唉,哪有这样的,跟自个的女儿争宠。。   抱着女儿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去的那一袭素白锦袍,念卿好气又好笑。站了一会,女儿不耐。她笑着转身,慢慢往里走。   一切都很好,她想。这一辈子就这样吧。   至少在这个院子里,他是她一个人的夫。她便只管在这院里等他。至少他确实疼她,宠她,心里挂记着她。她便只管爱他。至于其它的,她管不来也顾不了。 第9章 (捉虫)   自去西院歇了一晚,韩奕羡又在念卿的北院里一连歇了两夜。念卿正在小日子里,他更加的放不下。老担心她太惯着女儿要受累。好容易调补得好些的身子,哪能不惜着点,便是为的女儿也不行。   故而到了晚间,他忙完一天的事务回去北院,必要啰啰嗦嗦耳提面命一番。上到念卿,下到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都要乖乖听他念经似的重复告诫。   念卿为此感动又无奈,还很不好意思,有些个羞赧。他这么郑重其事,不知内情的怕不要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事儿!但其实妇人行小日子,再寻常不过。个中禁忌与保养事宜,丫头婆子们哪有不明白的。纵是有不晓得的,被他次次这么翻来覆去的叮嘱,亦该要牢记于心了。   说来说去,都怪她这副身子以前太不争气!吓了他几回,便弄得他一惊一乍,余悸犹存的。私下里,她悄悄的同他讲过好几次,现如今她已经不会疼了让他放心。奈何但凡于她身体相关的事,他便自有坚持,固执得很!   无论她怎么说,他只一句:“爷的娇娇,恁的娇气!爷就得看着点才行。”   然后依然故我,待到下回,他絮叨的一点没少。对自个一大老爷们关注这等妇人之事,若要传将出去,许就要落人话柄有损了颜面,他浑不在意对此毫无顾忌。   到了念卿小日子里的第三天,韩奕羡手头的急事儿基本料理完毕。忙了这一阵的韩家二爷决定要给自己放放假,好生歇上几日。   这一天,他回得早,申时便来了北院。喂念卿喝过汤,又陪着女儿玩了一会。正待摆晚膳的当口,老太太屋里的芳巧白着张脸,急匆匆的跑来传话:   “二爷,不好了!才将凤夫人为救老夫人,被滚开的肉汤烫着了烫得不轻呢!老夫人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韩奕羡一惊,自不迟疑。交代念卿自己用膳不用等他,便疾步去了东屋。   东屋里,请来的大夫已将锦凤被烫伤的手,上了药包扎起来。   “怎么回事?伤得很严重吗?”韩奕羡望着锦凤痛苦的表情,颇是关心的问。   “能不严重吗?”韩母虎着脸,不悦的瞥住儿子:“刚从灶上端出来的汤!”   对儿子在西院歇过一晚,便去北院乐不思蜀的事情,韩母窝着火,很是不满。   她说完,又看向锦凤,心疼得什么似的:“可怜我的凤儿,今儿个可是遭了老大的罪了!都怨我,若不是为了替我挡着,凤儿何至于受这样的疼,吃这样的亏!”   一旁的大夫听着心内直犯嘀咕:也没这么严重吧。。   就他医者的角度,这位少夫人伤的委实算不得有多么严重。要是整碗汤扣在手上,那定然会烫得不轻。但她只是零星的被溅到几滴热汤罢了,属于非常轻微的灼伤。若在穷人家,不说上药,根本都不用理会。   可韩老夫人非让他上药,还要悉心的包扎。他本以为贵人体重,又见这少夫人细皮嫩肉,亦难怪秀眉蹙得死紧,耐不得疼。然待得这会见到韩家二爷,他方福至心灵回过味来。   原来如此。   使这般手段,左不过是为了这位爷!这内宅里争宠,邀宠的事儿,他倒是见过不少。只难得婆媳一条心的。主家如此,大夫自亦乖觉。临走时,十分配合的顺着老夫人的话留下医嘱。   大夫离开后,韩奕羡坐到锦凤身侧握住&她没受伤的左手,温声问道:“可是疼得很厉害?”   锦凤闻言红了眼圈,却是笑道:“幸亏烫到的不是娘,只要娘没事就好!这点疼,锦凤忍得住!”   韩奕羡看看她,心下终是怜惜又愧疚。她是为了娘才遭这个罪。轻叹一声,他朝她说道:“难为你了!”   继而,望一眼板着脸孔的母亲,再看向锦凤他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了?烫成这样?”   不待锦凤回答,韩母已经没好气的说道:“凤儿啊心太善!按我的意思,那等行事不稳的丫头还留着作甚!就该打一顿板子,逐出府去!”   说罢,气呼呼的将事情的原委告知儿子。   原来是晚膳时,惯来疼宠俩孙子的韩母想要亲自给俩哥儿喂食。不料汤刚端过来还不及上桌,站在征哥儿身后照看的丫头碧枝,突地往前一个踉跄撞到了端着托盘的婆子。眼见汤要泼到老太太身上,旁侧的锦凤眼疾手快挺身一挡。   “哼!”韩母语声气怒道:“你道那贱婢为何会站不稳?居然是因为瞌睡!让她服侍征哥儿,她倒好!服侍主子的时候闭着眼在那打盹!”   韩奕羡在屋里扫了一圈,没见着碧枝。心知必是领罚去了。   韩母说着,望向锦凤神态立时和缓,满是慈爱。她口气庆幸的接道:“得亏现下天凉,衣裳穿得多。倘是夏日里可怎么得了?!”   经此一遭,她对这个媳妇真当是亲闺女一般,疼到了骨子里。是以,即使大夫说锦凤烫得不重。她仍然要求给上了最好的烫伤药膏,并坚持一定要包扎以免沾到水。想她凤儿娇滴滴的千金之躯,亲家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何曾吃过半分的苦!   “娘!您别担心,凤儿真的还好。”锦凤这般应道,面上却是忍痛的表情。   韩母见状,愈发心疼。   又听她接道:“至于碧枝,到底是打小就跟着我的丫头。您且饶了她这一回。她今日犯了错,您罚过她,想必她也会长点记性,以后定不敢再如此怠慢。不过一个下等的丫头,您呀大人有大量,别同她一般见识。没得气着了身子。那凤儿的罪可就大了!”   “唉,你这孩子!”韩母叹叹气,语带疼惜的说道:“娘知道你是个心善的。所以才纵得那贱婢不知所谓,失了形状!”   她说着又恨起来,睨几眼屋里的丫头婆子扬高了音厉声道:“凤儿啊,做主子的,对底下人不能太宽容了。该教的规矩,都得教给她们!别让她们二五眼的不着调,不知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   顿一顿,韩母转头冷着脸问儿子:“可用过膳了?”   “还没呢,娘。”   “那就在这吃吧。凤儿手不方便,你照顾着她用膳。”   “儿省得。”如是境况,韩奕羡自然责无旁贷。喂着锦凤用了晚膳。   用罢膳后,韩母肃着脸又对儿子说道:“因着娘,凤儿才弄伤的手。你现在应该也忙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你多陪陪她!”   韩奕羡当下应是。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母亲不说,好歹也是他的人,锦凤因娘弄成这样,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因忙了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好好陪陪母亲。于是用过膳了韩奕羡亦没起身离开。在东屋又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直到了母亲就寝的时间,他方携着锦凤告退。   而由于今日闹得晚了些,俩哥儿早已睡去,韩母便给留下了。只让他俩个赶紧回去歇息。韩奕羡心知肚明,母亲此举是想给他和锦凤多留些独处的时间。   “爷去北院说一声,嗯?马上回来。”将锦凤送回西院后,韩奕羡对她说道。   “爷去吧,妾身省得。”锦凤温顺应声。   望着夜色中男人挺拔的背影,锦凤面上温婉的神情消失。她的爷对那女人真是一往情深!明明派个丫头过去传个话就成,却非要亲自去那跑一趟!   锦凤略站了站,待看不见韩奕羡的身影,她阴着脸去了下人房。橙红和玉柳正在给碧枝上药。见她进来连忙停下,齐齐给她蹲身行礼:   “奴婢见过夫人!”   锦凤随意摆了摆手,看向躺在床上的碧枝。碧枝受了罚,开不了口也行不了礼。她眼角乌青面颊红肿,嘴巴被扇破了皮。手腕上有荆条抽过的血痕。   锦凤看了看,淡声道:“你今儿受委屈了!”   碧枝颇是艰难的摇头,随即想起身回话。锦凤阻止了她:“你躺着吧。伤得不轻,不用见礼。”   碧枝依言躺下,她身上&疼得&厉害确实也起不来。   “这月月例我会给你加十两银子。另外这几天你就歇着吧,好生养下身子。”   “多…谢…夫人!”碧枝嘶气,很是费力的说道。   “你记得明天同秦嬷嬷说一声,让她给碧枝准备一碗牛乳燕窝羹。”锦凤侧头朝玉柳吩咐道。   “是!夫人。”   “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她!”   玉柳与橙红齐声应喏。   锦凤再看一眼碧枝,转身走出去。这几个都是她的陪嫁丫头,对着她们,她不必藏掖。她们的身契可都在她手里!   回到主屋,锦凤举起被包扎起来的右手,眯着眼瞧。今天算是兵行险着,好在她机灵烫得不重。更好的是如她所愿,效果不错!不枉她费这番心思。   锦凤扯了唇,露出笑容。老太太让她立规矩,安排侍寝的日子。哼,规矩有什么用!她要的是二爷的心!   她的爷怎么待虞念卿,她便要他日后同样那般的待她!   慢慢来,不急。能争取到机会就好,为了他,她愿意徐徐图之。 第10章   翌日清晨,韩奕羡交代庭毅走了一趟张老太医的府邸,取了宫廷里惯用的玉&肌&膏。这位告老还乡的张老太医,正是先前在念卿孕期里被他请进府来坐阵的国手。医术十分高明,由其开方调制的各类药膏一直为太医院所用,很是了得。   韩奕羡拿了膏子回屋,走到正坐在镜台前,由着丫头伺候梳妆的锦凤身侧将东西递给她说道:   “等过几日痂子落了擦用不会留疤。”   锦凤接过口气欣悦:“多谢爷!劳爷为妾身费心了。”   韩奕羡牵唇浅笑,眉眼温和问:“今天可疼得好些了?”   锦凤自镜内注视他英挺的侧颜,心中爱极。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弱,红唇轻启缓声应道:“回爷的话上过了药,妾身今日觉得好受多了。”   “那就好!”韩奕羡颔首接道:“等下爷替你换药。”   锦凤闻言眸子略闪,旋即出声推辞:“这等子事哪能要爷动手!自有丫头们来做。”   韩奕羡摆摆手,温言道:“你我夫妻,你又是为娘受的伤,爷怎能不管!”   锦凤也不急,只面色更见柔婉,她纤手一扬示意丫头停下,然后侧头对上身旁男人英气而不失俊雅的脸庞。美目盈盈,长睫扑扇,语气不无爱娇的说道:   “说了不用爷就不用爷!”   韩奕羡不由挑眉看她,一张芙蓉面,两只水杏眼,颜色娇丽明艳动人。他微一咧嘴,神色间有了丝调&笑之意,口吻里带着些引逗的笑道:“那你给爷说说,怎的就不用了?”   说到后面,他慢吞吞,语声放懒拖长了音。“不用了”这仨字儿被他刻意咬&嚼得意味深长。   锦凤被他似笑非笑,透着狎&昵的神气撩得面热心跳。她娇嗔的睨他一眼,正待回应,已站在门帘处,准备进来询问是否现在就摆早膳的秦嬷嬷,一掀帘子躬身进门,恭敬的向两位主子行礼开口说道:   “老奴给二爷,凤夫人请安!”   她一脸心痛的接道:“容老奴多句嘴,这女人家都爱美,咱们凤夫人又自来是个讲究的!老奴猜凤夫人不想二爷帮着换药,一来是不舍得累着二爷;二来嘛,怕是担心那伤处不甚雅,恐有碍观瞻,不愿被二爷瞧了去。”   她说着眼里浮现水光,似觉察不妥,又赶紧拿指掖掖眼角,轻声叹了口气:“唉哟,天可见,这次我们凤夫人真是受了罪了!”   秦嬷嬷是锦凤的奶娘,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主子,素来忠心不二,比对自己亲生的闺女还要亲。而锦凤亦视这位乳母为心腹,对其很是信赖。   是以,这回她家主子为什么会被“烫伤”,秦嬷嬷自然心中有数。也因此,她非常清楚自家夫人不让二爷帮换药的原因。   多年主仆,默契十足。锦凤当即心领神会,望着秦嬷嬷笑道:“还是嬷嬷懂我。”   又道:“嬷嬷你别难过,有爷照顾着我,我现在可没那么疼了!”说罢,眼风转向韩奕羡,水眸含情,神情楚楚。   秦嬷嬷连连点头,直道:“亏得二爷周到,有我们二爷照看您,老奴安心着呢!”   韩奕羡笑笑,看一看锦凤笑问:“真不用爷帮你换药?”   锦凤臻首轻摇,柔柔应声:“嗯,换药不用爷。”   随即她展颜一笑,撒娇道:“爷只要陪着凤儿就好。”   韩奕羡顿了片刻未再坚持。他挑着嘴角,从善如流笑道:“既如此,爷依你便是。”   锦凤心下一松,紧接着又不免感觉失望,为他这么轻易的应允。若换了虞念卿,他当如何?他会坚持的吧!听说在北院里,他只要得空便一定会亲手喂那女人喝汤药。何止给人喂药,便是用膳,亦要娇&宠着哄喂,腻歪得不行。   而她,成亲两载,昨日晚膳是他第一次给她喂饭。因为她手的不便。即使他们有亲密的行&房,儿子都给生了两个。可似乎他对她的热情,仅仅只限于那事上头。甚至就那档子事来说,一直以来亦是她服侍于他,主动承&欢。倘他有兴致,他会不吝回应。若他不想,他就能柳下惠一般坐怀不乱,无动于衷。完全无视她的颜面,无视她明显的示爱。   一如他这趟回来这么些时日,统共在她这里歇了两夜。可这两夜里,他都没要她。前次纵然她为此落泪,当时他明明有些着慌不安,却硬是不曾转圜。而昨夜里,他只道她伤了手,要好生歇息。理由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要罢了。   然她的爷虽然年轻有为,芝兰玉树。但在情&事上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主,甚或在那事上,他有着迥异于人前的面孔。他会现出他的公子派头,如同一个最会玩的纨绔子弟一般,贪&欢恣意,精于风&月。特别放得开,特别的狠!全不似他在人前的温文和内敛。由此,显而易见在这段时间的侍寝中,北院里的那个将她的爷喂得很饱!   锦凤心中冷嗤,虞念卿生得一副娇娇弱弱,贞静娴雅的脸孔。但其实不过是个狐&媚&子,骨子里的yin&贱放&荡。不然怎么能勾得她的爷若被下了蛊,心心念念神魂颠倒,那般的沉迷。念及此,她恨极,心里嫉妒噬心,只面上笑意不变,分毫不显。   秦嬷嬷望了望她,眼里闪过一抹心疼。自己的主子是个什么情绪,她十分了解。可怜她家夫人正经大家小姐出身,竟生生被那么个寒酸得上不得台面的寒门之女,给压了一头!不单疼宠不及,就是名分也给的不够顺堂。不可直接唤作“少夫人”只能委委屈屈唤一声“凤夫人”!   哼,那卿夫人万事不操心,成日里,坐享其成安安逸逸。而她家小姐为了夫家主持中馈,恪尽职守终日不得闲。这韩家二爷,恁的偏心眼厚此薄彼,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鱼目明珠分不清!   秦嬷嬷暗里不忿,却是没胆显露半分。同这府里头的下人一样,对这位二爷,她其实也挺发怵。她是师府里头出来的,活了这大半辈子,达官贵人她见得多了。人皆知韩老夫人威严挑剔,不好相与。她却以为韩家二爷尤甚!即便她随小姐进得韩府以来,还未曾见过二爷发怒,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引得这位爷发怒!   这世上啊就有这么一种人,贵气天成不怒自威!令人半点不敢轻慢。韩二爷便是这样的主子。   “嬷嬷是来问早膳的吧。”锦凤笑看着秦嬷嬷,语声柔和。   因为她的手,老太太特意叮嘱这几日不用早起去问安。让他们自行用早膳。   秦嬷嬷马上应道:“回凤夫人,正是如此。这会子是用膳的时辰了,老奴便过来问问。只看您还在梳妆,老奴想那是不是就再等等,稍微推迟一刻再上膳食?”   锦凤于是看向身旁的男人,眼带询问。   韩奕羡朝秦嬷嬷颔首,温声言道:“无妨!那就等会子,爷还不饿。”   秦嬷嬷应喏,蹲身再行了个礼,随后默默退下。   锦凤继续由着丫头梳头,韩奕羡则信步行至后面的交椅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神情闲散形容安适。他望着锦凤的背影,心中再次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对她与卿儿的不同。   若伤的是卿儿,无论她如何说,他是定要帮着换药的。对卿儿,他心里满涨着疼惜,那是一种发自他内心深处的爱&怜。一种深深的保护欲。   而他对师氏向来欣赏多过喜爱。他欣赏她的性情,欣赏她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喜欢。若一点不喜欢,他不会愿意娶她进门,更不会愿意与她同床共枕。当初舍菱香而选她,并不是因为她的家世。   不说他韩家根本犯不着攀附岳家,便是他自个亦是不屑靠女人拓展家业。他要是那等孬货,当年就不可能娶卿儿。他喜欢师氏的温婉,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且就男人对女人的审美而言,他对师氏的容貌感觉满意。   但与对卿儿的喜爱相比,这些通通都太过浅淡。他对她始终没有对着卿儿时会有的悸动。那种强烈的怦然心动的感知。面对卿儿,他的占有欲浓烈到他自己有时候都会感到害怕。他害怕失去卿儿。有生之年,他不会允许卿儿离开他的身边。   他与师氏不缺夫妻情分,但欠男女之爱。要说这其中的区别,倘这回换了是卿儿被烫伤,他定是心痛难当恨不能以身相替。而令她受伤的丫头则压根不可能还呆在府上。   韩奕羡垂眼,眸色淡下来。   今天就在刚刚,他又对师氏多了一层认识。她为母亲受伤不假,但要说伤得有多么严重,恐怕就言过其实,有些自欺欺人了!昨日事发突然,他未及细思。此刻他瞧她言行,看她的表情,还有她与她那嬷嬷之间的一唱一和,略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关节。甚至这场突发的“无妄之灾”或许就是她有意为之。   这些年,他生意应酬走南闯北,结交甚广。上至宫廷权贵,下至平民百姓,他见的人多,见闻自然也多。对妇人内宅里的那些官司,他听得亦不少。师氏这种把戏,哄得过母亲,却糊弄不了他。而母亲之所以能被轻易哄骗,不过是对卿儿成见太深,故偏听偏信被蒙住了眼睛。   从前是他大意了。一个能将韩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做一朵温柔解语花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个简单角色!两年前决定娶师氏,并同意明媒正娶。只缘于他以为她知进退懂取舍,是个柔顺安分的,不会与他的卿儿为难。是以,师家要名分,他便给她名分。   现下看来,未必。韩奕羡微抿了唇,他想往后他势必得多留点神。师氏是个厉害的,藏得深。论心机,论手段,十个卿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只眼下他识破却不会戳破。实际上换个角度,他并不介意师氏有城府,工于心计。就韩府主母这个位置,不够手腕,没点成算根本做不来。这是卿儿不及她的地方。   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很多时候,为达目的他亦会不择手段。所以他能容纳师氏耍弄心机。但前提是她的手不能伸向北院!她的心思不能用来算计卿儿母女!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只要她不对她们娘俩下手,他便能容她。毕竟是他的女人,是他儿子的娘亲。她想争宠,举凡他给得起,不超出他愿意给的范围。他可以成全她。   锦凤凝望铜镜里的男人。他个头高,坐着也比她高出好些,这使得他的脸能越过她,完全的映照在镜子里。   他这般端于人前的样子,总是俊逸无暇,清贵端方。温雅气度令人心折。这个男人实在好看得迷人,让她心悦得很!她爱他的斯文,也爱他欢.爱时的无状。爱他的沉稳,也爱他调.笑使坏时那坏坏的,轻佻又浪.荡的神气。还有在那些无上欢&愉的时刻,他迷.离的眼眸,狂野的表情。   可这个男人,她已经明白,在某些时候他也能郎心似铁,英俊又冷漠。譬如此刻,就碧枝从咏翠嘴里打听过来的消息,她知道他常常会在虞念卿梳妆的时刻,心血来潮兴味盎然的为其画眉,对镜理云鬓,情深款款尽享闺.中之乐。   而对她,他一次也没有过!   这会他甚至压根都没在看她!顾自垂眸沉思。恐怕他人在这里,心却还在虞念卿那里!即使她为他母亲烫伤了手,他仍然想念着那个女人。没有缘由,女人的直觉让她十分确信,此时此刻,他在想着那个女人!不是公事,他想着虞念卿。   锦凤面上笑容依旧甜美,只手指无声的拧绞着帕子。没关系!这只会让她更加有兴趣,斗志昂扬。有什么比征服这样一个男人,更叫人满足,更令人欢喜的呢! 第11章   直至用早膳的时分,韩奕羡细致体贴的给她喂饭,锦凤糟糕的心情方才缓解了好些。   “糖蒸酥络还要来一点吗?”他笑看着她温声轻问。   锦凤摇头。   “烧鹌子呢?再来一块?”   锦凤柔媚的睨他一眼,娇声嗔道:“爷怕不是要将妾身喂成个胖子!”   她说着娇俏的撅嘴:“妾身已经吃饱了。”   虽然非常享受他耐心给她喂食的温柔,但她委实吃不下了。她已比平常多吃了近半碗的饭食。   韩奕羡笑笑:“那不吃了?”   “不吃了!”   放下碗筷韩奕羡轻抬了抬手,随侍一旁的丫头们立即灵醒的上前,手脚利索的撤下未吃完的膳食。旋即又递来香茶伺候两位主子漱口。   “都下去吧。”锦凤开口,这会她只想同她的爷单独呆着。   丫头们恭声应喏,十分规矩的行礼,尔后低着头安静的退下。   对着丫头们离去的背影,韩奕羡望了一瞬黑眸闪过幽光。心中已然笃定自己所料不差。这次烫伤事故不是意外,不过是锦凤玩的花样行的苦肉计罢了。亏得母亲精明一世,临老了却糊涂一时!如此简单的妇人伎俩,竟然被生生骗过。   不说那碧枝是师府里头出来的丫头,便是以锦凤御下的手段,借碧枝十个胆,她也决计不敢在当值的时候疏忽慢待。何况,就他平日所见,碧枝并不是那等行事不稳当的丫头。   他心下一冷,说母亲糊涂,他又何尝不是。他看错师氏何止一星半点!当初怎么会觉得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説什么大家闺秀,深闺里的小姐,论心肠之狠辣,她大抵不逊他半分。   韩奕羡这么想着却是勾了唇,眉眼盈笑朝看向他的锦凤说道:“你这回为娘吃了苦头,爷不能让你白白吃苦。说说看,想要什么奖励?只要爷能做到的爷都满足你。”   “爷此话当真?”锦凤歪头,表情欣悦笑容天真。   “自然当真!说吧,你想要什么?”韩奕羡看着锦凤笑道:“听说瑞宝阁才来了一批新货,都是朝廷的商船自高丽,日本等地带过来的首饰。虽珠宝品相并不比我朝的金贵,但造型雅致别有意趣。你要是喜欢,爷陪着你去挑几样?”   锦凤闻言,嘟起嘴,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   “怎么?不喜欢?那你说要什么?”韩奕羡含笑看她,一径的温和口气。   “爷等等,容妾身好好想想!”锦凤的眼睛又亮起来,她口吻俏皮冲他嫣然一笑,眉目鲜妍的脸孔,皎若秋月灿如春华。   韩奕羡颔首,静静的瞅她,心道这张脸确实生得好。只是这么好看的脸,他瞧着,竟是意兴阑珊。他望着锦凤,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素白的小脸。那乌眸清亮,里面的两丸黑瞳子,珠玉般晶莹,稚子般澄澈明净。   锦凤比卿儿小,却已通身心眼。而他一手娇养的宝贝,仍是秉性纯良,稚拙可爱。在她身上,时光仿若静止,不曾给她留下一丝的世故与脏污。   “爷,护娘安好替娘挡祸,是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妾身不以为苦,不要奖励。”锦凤巧笑倩兮,说得恳切。   她凝着韩奕羡笑盈盈接道:“不过,再有十余天便到了妾身的生辰。今儿借爷开口的这个机会,妾身倒是想向爷讨一份生辰贺礼!”   韩奕羡微愣,随即想了想,记起来她生辰确实快了。他笑一笑,一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早听闻蓟城咱们韩府在那的梅林,里面的温泉水尤是养人。妾身憧憬已久,此次生辰,盼着爷能全了妾身的心意,带妾身过去体验一回。”   韩奕羡笑容淡下来,凤眸上挑睇住锦凤默声不语。   室内陡然静寂,气氛凝滞。   “不行吗?”锦凤心头一紧,笑容跟着凝固。   此时,上一刻还神情温润的男人,望着她已然表情冷淡,眼神深沉又冷清。很明显,他在不高兴。因为她说要去梅林的温泉——   那个虞念卿每一年的生辰,他都会带她去的地方。   锦凤心里妒恨漫天,又不无畏惧。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彰于形外的不豫。他为了那个女人下她的脸子!   锦凤终于不能维持她温婉的风度,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语声幽怨道:“爷不愿意,那便当妾身没说。”   韩奕羡静了半晌,突地掀唇面上再度现出温煦的笑意:“行!你想去,爷应你便是。”   锦凤呆住。   韩奕羡执起她的手,轻柔的拍拍她的手背,温言道:“该换药了。叫丫头进来帮你换了,等下我们过去娘那边,今天就在娘那里用午膳。”   他说罢起身,不再看她,举步走了出去。   锦凤没有叫丫头,她僵着脸,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没有表情。 第12章   韩奕羡去了北院。院子里,念卿正弯身扶着初荷练习走路。她全神贯注,眸光都放在女儿身上。清雅恬静的脸孔唇角上扬,梨涡点点眉目弯弯。看起来异常的柔软,充满了母性的温情。而初初学步的初荷,大眼睁得溜圆,摇摇摆摆的走两步就要停下依恋的看一眼母亲,然后咯咯笑的扑到她怀里,母女俩便开开心心,亲亲&抱抱一番。   韩奕羡抬手比了个手势,示意见到他的丫头们不必行礼,不要吱声。他立在院门处,静静遥望前方母女情深的一大一小,心头温软得仿似要化开,若冷寂冬日遇春阳和暖,欢欣无限暖融一片。心间充溢着怜爱和满足。   这是他倾心守护的宝贝,除了母亲,他将自己所有的良善与温柔都给了她们母女。他给了她们自己最纯粹最干净的部分。他给她们纯净的爱。   便是他的两个儿子:征哥与齐哥,相较之,亦然远远不及。事实上,私心里他更疼爱女儿。抑或许是爱屋及乌,女儿玉雪粉嫩肖似娘亲。同样的点漆黑瞳,同样的秀气小脸,同样的精致五官,初荷长得实在太象卿儿,他没法不疼宠,没法不珍爱!   如果不是需要延续香火,如果不是家业必要子嗣承继,他其实可以有女万事足。然儿子是宗族的,是韩家的。是他为人子孙必须要尽的义务,是基于孝道不可或缺的存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至关紧要,他没得选择。他要传宗接代。   心随念转,韩奕羡马上又感觉到深深的遗憾!一股无可言喻的感伤和失落,混和着一样说不清的悲哀与无奈,一骨脑的袭上他心口。   许此生此世,他和卿儿都无法拥有他们共同的儿子。照张老太医的说法,卿儿能生下荷儿,已可谓奇迹。按理原本是至少要再调补个几年,才或能成就的事。而以后,韩奕羡眸色一黯,以后卿儿要再生养,基本是听天由命的事情。毕竟奇迹鲜有不会经常眷顾。   他无比怜惜的望住念卿,目光忧伤又温柔。少顷,他对上她终于望过来的眼眸,面色一整露出笑容,迈开大步走了过去。若再不能生,那便不生罢!始终她的身子为重。只要她日后身子安好,他亦别无所求!至于其它的,他自会替她打理周全。她无子嗣傍身,但她有他!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念卿抱着女儿起身,有些惊讶。昨夜里不是还特地过来,知会过这几天怕是都要呆在那边的吗?   “爷抽空过来看看。”   韩奕羡笑着接过女儿,自怀里掏出一个玉质的四喜人塞在女儿手里,趁她新鲜的当口将孩子递给了随侍左右的奶娘。   “爷”念卿忍不住出声阻止,担心道:“荷儿她现在还玩不了这个,当心她给摔了!”   “摔了就摔了!不过一块玉罢了,值当个甚么!她要喜欢,由得她摔!爷的心肝儿,还怕摔不起!”   当爹的浑不在意,牵了念卿的手就往屋里行去。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将人紧紧的揽进怀里,半晌不吭声。念卿于是感应到她的爷心情不太好。她马上记起才将与他对视的那一瞬,他眼里分明有些悲苦之意。   “爷,你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她语带担忧,伸手轻轻拍一拍他的背柔声低问。   韩奕羡亲亲她的鬓发,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对着她耳际喃喃低语:“乖卿卿爷想了!”   念卿不防,脸立时烫起来红透了耳根。   “爷!”她羞恼推他:“卿儿与你说正经的呢!”   “爷说的可也是正经事儿!夫妻敦伦天经地义!”韩奕羡低笑,声音里满含着笑意,是明显逗弄的语气。说罢,他稍微推开她一点,噙着笑看她。   念卿耐不住,躲开他灼人的视线,红着脸儿继续推他。   “好了好了你别恼,爷不逗你了!”他圈住她笑得十分温柔:“让爷好生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他说着,即刻低下头来亲她。是一个很温存的吻,不带任何的旖&旎心思。他只是拥着她,很珍惜的亲&吻她。   柔情依依一吻结束。韩奕羡拉她坐下,看一会她低垂的嫣红含羞的小脸。眸色暗了暗,不再迟疑,轻声言道:   “卿儿,爷有事要同你讲。”他没想过要瞒她。何况迟早要知道的事,他更不愿她从别人嘴里得晓。   念卿闻声,抬眸看他。见他神色不太对,心中不由有点忐忑,直觉不是太好的事。她顾不得着羞,面上立刻现出些紧张的神态。是婆母又对她有什么不满了吗?   韩奕羡瞧在眼里心中一疼,他抿一抿唇,稍顿了片刻方直言以告道:“没几日就到师氏的生辰了,她向爷索要了一份生辰礼。说想去梅子坞泡温泉,爷应了。”   念卿呆了呆,尔后低了头一语不发。她心下又惊又痛,有绵密的酸楚如潮泛滥,涩涩苦苦。   蓟城是她的家乡。而那梅子坞是他们定情之初,他特地给她置办的。因为她爱梅,也因为他觉得她似梅,所以他给寻了地为她种下一片梅林,又因地制宜在那里依傍着后头的清麓山,引进了一汪温泉水。   情正浓时,他抱着她望着满树的梅花,对她说:“卿儿,这是你的梅林!”   彼时,他深情的看她,黑眸熠熠笑容灿亮:“爷给你的卿儿喜欢吗?”   而现在,他要带着西屋里的那位去她的梅林。哦,不,那还是她的梅林吗?   韩奕羡定定的瞅着念卿,深幽黑眸闪现痛苦。他知道,他又惹得她伤心了。只是他有他的计较。自师氏进门,卿儿有孕继而生下荷儿,整有两个生辰,他没能带着卿儿去蓟城的梅子坞。也就是说,师氏本不该知晓这些。可她却知道了。这充分说明了一件事:师氏果真不容卿儿。   而他的确看走了眼!   韩奕羡瞧着面前默然不语的小女人,无声的叹了口气。他的娇娇就是如此。委屈了,便会闭口不言,沉默以对。一如两年前,他告诉她要娶师氏过门,她亦然如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抗争也不说话。   是的,从来如此。她用沉默表达她的不喜,用逆来顺受无望的表达她的不愿。但她也从来不予掩饰她的不喜与不愿。就象眼下她绝不会开口询问师氏的伤情,绝不会口是心非的表示关心。她不似师氏,他的卿儿秉性憨直率真,永远学不会迂回兜圈子弯弯绕绕的那一套。她不喜欢师氏,对其亲热不起来,她便干干脆脆不与往来。   “是爷不好!”他轻声叹息,将他受伤的宝贝抱进怀里。   “乖卿儿,你听爷说”他偏头凑近她亲一亲她已然冰凉的脸颊,语音沉沉:“爷说过,她若容不得你,爷便容不得她。只她毕竟是哥儿们的娘亲,且她这两年操持韩家勤勉有为。爷这次答应她,便算是对她的一种报偿。日后她若聪明,不再提非分的要求。那便也罢。若还是如斯不知进退,爷定不会再依她!”   他凝着念卿,眸色深深。这确是他心中所想,是他的肺腑之言。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甭论师氏到底给他生了孩儿。他这回应了她,算是全了她的颜面。也是给他自己一个安心。至此后,他将对师氏心安理得再无愧疚。至此后下不为例。   念卿默声,依旧臻首低垂没有回应。   韩奕羡苦笑,将她搂得更紧一点,贴着她的脸低道:“爷保证,这是爷最后一次因她而害得爷的娇娇难过伤心。”   他说着又陡地顿住,想起先前他违背誓言遵从母命娶了师氏,不由面色一僵感到尴尬与窘然。顷刻后,他长叹一记轻轻蹭她的脸,闷声道:“卿卿信爷!爷定然再不食言,再不会失信于爷的乖娇娇!”   念卿心内自苦,真的会是最后一次吗?她的爷难道不知,只要师氏是他的妻子,只要他有另外的女人,她的心就不会真正的完整。永远会有一块填不满的缺失。   “蓟城的梅子坞不要也罢!爷想了将城西曾家那片山林买下,给爷的卿卿重建一个更大的梅林,引进更好的温泉!以后同城里也方便,卿儿什么时候来了兴致,爷便带着卿儿过去。”韩奕羡低声轻哄,声音里满带着示好。   可怀里的人儿依旧安静,不肯吱声。   “这次爷会顺道去探望岳父,卿儿准备一下想带什么给岳父,爷给你捎过去。”韩奕羡微转转眼珠,继续耐心的哄。   又等了一会,终于听见她的回应:“那我得赶紧给爹爹做两套棉服”她停一停,语带思索的接道:“还得赶制两双棉靴。”   韩奕羡一听,登时抬头睇着她的发心不赞同道:“这些哪里需要你来劳神!卿儿只要告诉爷想带哪些物什,爷自会安排人给你置办妥当。”   “那不一样!卿儿亲手做,是卿儿尽的孝道。”   爹爹鳏居,独自一人。她时常挂念,奈何已是远嫁女。以往只有生辰以及过年的时候能回去探望爹爹。这两年有孕兼之生产,照看荷儿,都没能回去看望一回,只靠着家书问安,由着驿站寄送包袱。上一回见着爹爹还是在荷儿的满月礼,距今已经一年过去。   韩奕羡闻言,略是沉吟,随即妥协道:“那卿儿便给岳父做双鞋吧。其余的都交给爷来办!”他声音柔和,但语气里透着坚持。反正不管如何,他舍不得她受累半分。   念卿想了想,终是乖顺点头。   韩奕羡松了口气,他抬起她的脸,益加放柔了声,轻问道:“不生气了?”   念卿看他一眼,没有应声,只主动偎近一些埋首在他肩颈。   气不气,她又能怎样呢?   “乖卿儿”韩奕羡垂首啄一口她光洁的额,在她耳侧柔声低喃,声音轻得好似叹息:“爷的乖乖儿……”   他知道,她没有释怀。他只能留待时日,由着岁月向她剖白。   西院里,秦嬷嬷正劝慰着她的主子。   “……夫人,二爷既应了您,自然是心中在意您!其实想想,二爷当时脸色不好看,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先前许给那位的梅林,二爷有所顾虑亦是情理。可您看,即使那么的看重那一位,二爷最终仍是应了您。再者说了,二爷若真是那等不顾旧情之人,依老奴所见,那便也不值当夫人这般的倾心相付,真情以待!”   听了嬷嬷的话,锦凤紧蹙着的眉心并没能放开,她看着秦嬷嬷不确定的问:“嬷嬷真的觉得二爷心里有我么?”   “当然!”秦嬷嬷连忙点头:“倘二爷心里没您,怎么可能答应带您去那梅林!”   秦嬷嬷是真心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她家夫人比之北院那个委实要胜出太多太多!待韩二爷醒悟,终爱上主子舍弃北院那个是迟早的事!而对于今天韩二爷能答应自家主子的要求,她心下很是欣慰。   “真是如此吗?”锦凤喃喃自语,眉头却是渐渐松缓下来。   “夫人,听老奴的没错!”秦嬷嬷喜笑颜开,笑吟吟道:“您呀,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好生打扮自个,让二爷移不开眼去!”   锦凤闻言,终是启唇露出了笑脸。   几日后,没有任何征兆,北院里的咏翠连同灶房里的一个粗使丫头,被韩家二爷发落。   过程很快,未给她们任何申辩的余地。无声无息的,就被发卖了出去。走的时候哭哭啼啼,没一刻便被塞住了嘴巴,闷声不响的赶出了门。 第13章   隔天,身上伤疼初愈,还未好完全的碧枝得知此事当下大惊失色。她呆呆坐在杌子上,心若擂鼓惶惶不安。心虚的人一旦察觉不妙总难免要发怯着慌!   实在由不得她不慌。二爷倘只发落一个,她还能自欺欺人心怀侥幸。只当是她们犯了错,惹得二爷不喜。可偏偏二爷同时发落了咏翠和灶房的玉琴。而这俩个丫头恰恰都与她“交好”。夫人交代她探听的所有相关二爷与卿夫人的相处日常,都是由她们嘴里获悉。   况且,二爷发落北院的丫头,能因为什么事由?左不过与卿夫人相干。所以二爷这是……   碧枝心中生寒,愈想愈怕。咏翠同玉琴说是被发卖出去了。可她是师府里出来的,象这样的情况她见得太多。大富人家发卖丫头,里间的说道多了。   是继续为奴为婢,还是被随意卖与老残痴傻说不上亲的做媳,抑或卖给某些癖好特殊的官家老爷,权做个兴头上的新鲜玩意。凑个数,玩过便罢至死方休。另有直接卖进娼&门,自此堕入风尘,作那永世不得翻身的yao姐。   犯事的丫头发卖出去,是死是活全凭主家心意。主家不缺钱,发卖丫头本就是为了惩戒。把人交给人牙子,倒使上些银两交代下去。人牙子收了钱,只管办事。主家让怎么活,那便怎么过。让怎么死,除了苦苦认命,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碧枝面如死灰,神情萎顿。此时此刻,相较于畏惧二爷,她更害怕自家夫人。她怕夫人会视她为弃子。而一名弃子会有怎样的下场,她同样再清楚不过。夫人身边的秦嬷嬷就尤为擅长“处理”弃子!假使夫人不肯保她,不用二爷发落,秦嬷嬷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对于韩奕羡突然出手惩治北院那两个丫头,锦凤亦然心惊。但男人的态度令她迷惑。除了前次她要求去梅子坞泡温泉庆生,他对她有过冷脸以外,其余的时候他照旧气度疏朗,眉目温和。与她说话一如既往的温声细语,言笑晏晏。委实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而且他并未向碧枝发难,不管事前还是事后,他根本提也未曾提及过一句。他不提,她心里没底。佯作无意试探着问了问,他只道丫头们不尽心,怠慢了主子留不得。   说这话的时候,他倒是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但眸光平静不辩喜怒。她有点摸不清。他不再有动作,她的猜测与疑惑只能捂在心底。然后暗地留了神,细细的观察他。   至于念卿,她本就不是个管事的。自嫁进韩府,初时为生养求医问药,全副心神都放在求子上头。而有了女儿,更是一门心思的看顾孩子。她素来活在她的小世界里,活在韩奕羡的羽翼下。心里眼里从来只有她在意的人和事。旁的人旁的事,一路来,都有韩奕羡替她安排打理。   虽然也奇怪他为什么要打发了咏翠和玉琴,但她对韩奕羡惯是顺从,惯是依赖。他既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他总归不会害她。   咏翠同陈嬷嬷一样,是过门后婆母指给她的丫头。不同在陈嬷嬷先头是婆母屋里的人,而咏翠才卖进府不久,便由婆母指着过来了她这里。   因为喜静,她的丫头不多。比之西院奴仆成群,着实要简单清静得很。事实上,初入韩府,要按她的意思,她只用冬灵一个已是足够。冬灵是她自己带进府的丫头,是她的爷在相识之初,执意着人精挑细选买来服侍她的丫头。   冬灵性子纯良,人灵巧,与她十分投契。两人亦仆亦友,形同姐妹情分甚笃。只嫁了爷,他再不肯只得一个丫头服侍她,又兼之他不收通房,不爱丫头伺候身边只有小厮。故而由得婆母给她另派了丫头和一个嬷嬷。   许是不投缘,对咏翠与陈嬷嬷她一直不大亲近得来。而这两人对她亦远不如冬灵忠厚,尽心。是以,韩奕羡遣走咏翠,她并不太难过。人各有志,咏翠既无心待她,那不若由其另寻他处,也算各得其所。   念卿自来生活单纯,她压根想象不到发卖丫头会有的个中内情,更不知韩奕羡发卖咏翠她们的真正原因。而韩奕羡也不会告诉她这些真相。她的稚纯是他想要全力守护的东西!   时光如梭。很快临近锦凤的生辰。这几日里,因为锦凤的“伤情”韩奕羡多歇在西院。日间携锦凤并俩哥儿去东屋给母亲问安,坐上一会。尔后去外院听各管事汇报各处的事务详情,再酌情处理下达指令分派人手。而每日里,他都会抽空去北院看看念卿母女。敦促她喝药,逗一逗女儿。   至出行去蓟城梅子坞的当天,韩奕羡早早便来了北院同念卿告别。他将人揽在怀里,抱着亲了一会,柔声低语道:   “乖卿儿,顶多五六天爷就回了!你等着爷,爷回来就来陪你和荷儿。”   念卿心中涩苦,却是温顺点头。   事不由她,她只能接受。   韩奕羡捏了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低低道:“你乖一点,不要哭!”   念卿忍住鼻端的酸涩,勉强点头。   韩奕羡轻轻叹息,俯首温柔的亲吻她的眼皮。低声喃喃:   “乖卿卿,要说到做到!嗯?别让爷惦记!在家乖乖等着爷回来。”   念卿强忍泪意,继续点头。   横竖要出行了,何必给他添堵,惹他无谓的忧心。   韩奕羡抚摸她披散着还未及梳髻的黑发,轻道:“你放心,给岳父的东西爷都准备好了。”   念卿顿了顿抿抿嘴说道:“劳爷替卿儿代问爹爹好,请他老人家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嗯,爷省得。”韩奕羡颔首:“待明儿春上三月里春日和暖时,爷带你和荷儿回去看望他老人家。”   “嗯。”   “还有爷交代过了,这几天让冬灵和奶娘多顾着点。等爷回来再好好挑选几个丫头。”   因有前车之鉴,是以,这一回韩奕羡给念卿母女寻丫头尤为严苛,十分的仔细。连挑了这几日,见过好些个他都不满意。而这回他不准备用母亲那边的人,事实上,他已打定主意不但要寻丫头,还要将陈婆子也给换掉。   “不用太多,挑一两个就够了。”念卿应道。   “爷省得,你不爱吵。放心吧,爷心里有数。”   两个人又相拥着温存了好一会,韩奕羡方起身离去。   ※   一晃韩奕羡已走了两天,至他离开的第三日歇过午觉的初荷,照例要娘亲陪着玩耍。不巧前一日奶娘不慎着了凉,身子不适。念卿便让她歇了,好生休息调养身体。故而这会只有冬灵在旁陪同。   而陈嬷嬷与念卿向来说不到一块去,久而久之,陈嬷嬷便只管着北院里的后勤事宜,诸如每日的膳食安排,以及督管院里的粗使丫头们,浆衣洗裳拾掇屋子清扫庭院等等。   “夫人,要不带小小姐去赏荷亭那边玩一会子?”   初学步不久的初荷玩了会儿便不肯再下地行走,非要念卿抱着。眼看夫人抱了好半晌,冬灵看得心疼,恐她受累。然偏又接不过来。初荷认人得很!现在只要娘亲在旁,她谁都不要。便是奶娘也要花些功夫,才能在将她抱哭后慢慢儿哄好。   否则,离了夫人,她能一直哭,哭上老半天不带停的。眼下整个院里,也只有奶娘同二爷能抱一抱,哄一哄。于是冬灵便想出这个法子,期待小小姐到了新鲜地儿,能有兴致下地自个走着玩。   念卿看看女儿颇思虑了会,同意了冬灵的建议。赏荷亭离院子有些距离,平日里,她不愿出去。不想碰到西屋里的那一位,更不想与其口是心非虚与委蛇。她做不来那些表面功夫。   再如何不通世故,不谙人情,她亦知,她和师氏做不了朋友,成不了姐妹。她们共有同一个夫君,今生注定不可能彼此喜欢。何必白费唇舌浪费时间。不若遵循本心,各安一隅。只现师氏不在府内,带女儿出去走走也好。   到了赏荷亭,初荷果然很欢喜。不用念卿哄着,便自个挣着下了地。兴奋的踢着念卿为她缝制的绒布小球,来来去去。   这个时节,荷塘自然没有莲花可赏。但荷塘边由青石板铺就的廊道,敞阔平整。场地比院子的空间还要大上好些。兼之又是还未曾见过的新鲜地儿,初荷因而玩得很是得趣。   念卿捏着汗巾和冬灵亦步亦趋的跟着。出乎二人意料,这回初荷玩了好半晌仍是不肯离去。   玩得累了,黏着娘亲抱一抱。歇一刻后蹬着小短腿继续玩。念卿疼她疼得紧,哪里舍得拂她心意惹得她哭。自是要顺着。   只她和冬灵都没能料到初荷会玩得这样久。出来的时候日头正暖,披风也没带一件。眼看这一会日头淡下,临近傍晚的凉风渐至大了起来。给女儿搁了好几回汗巾的念卿,很担心女儿招了风会着凉。奈何初荷玩得兴起,跟出笼小鸟一般乐不思归。   “夫人,那奴婢这就去给小小姐拿件棉服过来?”冬灵知她为难乖觉的问。   听着女儿欢快的笑声,看那粉嫩小脸笑容欢欣。念卿亦跟着欢喜。她没有犹豫笑着点头。冬灵便迈着小碎步小跑着去了。   念卿跟在女儿后头,看着她玩。不曾想,踢着踢着,那小球哧溜一下,穿过荷塘底部雕花栏杆的空隙飞了出去,落进了池塘。   “呀!”初荷扬着奶音惊呼。小指头指向浮在水面的小球,示意娘亲去拾:“球!荷儿的球!”   念卿蹲身哄了会,初荷只是不依跺脚一连声的嚷嚷:“荷儿要球!荷儿的球……”   念卿没辙,她站起身瞅了瞅,球倒是离得不远,只是需要越过栏杆靠近些去取。她想了想摸摸女儿的头,柔声哄道:“荷儿乖,在这等着不要跑,娘去给荷儿拿球。”   初荷乖巧点头。   念卿往前紧走几步行至栏杆前头,就地拾了树枝,小心的蹲下去拨拉水面上的绒球。然后没有费力很顺利的拿到了球。耳听得女儿惊喜的欢呼声,她心里高兴,面上露出喜悦而满足的笑容。   然而万万没想到,在她起身的当口脚下一滑,下一秒,她便后仰着跌进水里。更糟糕的是她跌落的地方,是一个深深的陡坎。霎时间,冰凉的水便灌入她耳鼻,兜头兜脑的将她淹没。   她慌乱的挣扎,难受又恐惧。听见女儿吓得大哭的声音,她心里绝望,疼得厉害!她想开口要女儿别哭,但已经发不出声。她感到刺骨的窒息的疼痛。   很快她沉了下去。恍惚中似听到冬灵撕心裂肺的惊叫。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的眼泪狂涌而出。   “爷……”   她心头无力的唤着,停止了挣扎。 第14章   汤池内,热气蒸腾。韩奕羡微阖了眼,半倚着池壁姿态懒散神情浅淡。一连近三日都在路上,他难免感到些疲乏。此刻浸到温泉水里方觉出些安适。   只不一刻,他蓦地皱了眉,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感觉实在不太好,突如其来。他顿时有些心烦意乱,霍的一下睁开了眼睛,疏懒的神色变得凝肃。是卿儿出了什么事吗?   “爷”锦凤靠近轻声唤他,语气担忧:“可是累着了!”   稍顿了顿,她嘟起红唇不无委屈的说道:“怨妾身不好,早知道就不来这过生了!”   望着韩奕羡她这么说着,却姿容楚楚眼神幽怨。今日可是她的生辰!好容易舟车劳顿的过了来,这会已是申时临近傍晚。一日的光阴已过去大半。然而他呢?   作甚么一副这样的表情!如斯冷淡心不在焉。   往年他带虞念卿过来可会如此?自然不会!想必深情款款,温柔小意!锦凤妒恨得不行,强自按捺心头的妒火。   韩奕羡闻声,暗里压下心中陡生的忧思情绪。有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大抵是他过于挂记她的缘故,是以才会关心则乱。   他的卿儿好端端的呆在府中,能有什么事!想他韩家在永州声名显赫,纵是知州大人见了他亦要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寻常宵小根本不敢打他韩家的主意。   便是有那等不识趣的生了妄想,亦不足为惧。府内家丁成群操练有序,完全可以对付。而她身边有冬灵和奶娘随侍左右,虽丫头少了点,但有冬灵这个周全的在旁照应着,委实无甚可忧。   如是一想,韩奕羡放松下来。他懒懒的看向锦凤,半眯了眼眸。腾腾热气下,女人的脸面色如桃,嫣粉水润无比的娇嫩。望着他的一对眼儿似娇还嗔,盈盈秋水波光潋滟。于眼风处惑人,透着股鲜妍媚&色。在这种风月境地里,师氏总是婉&媚妖&娆,韵&致风&流。   “爷!”锦凤被他看得心砰砰直跳,爱娇的拖长了音佯作不依。身子却立刻偎进他怀里。   她的爷就是有这种魔力!   前一刻,还冷漠得让她恨得牙痒,下一瞬,便能令她心折又痴迷。   韩奕羡咧了咧嘴,墨色深眸显得邪&肆而轻佻。他懒洋洋的抚摸她顺滑的乌发,又执了她莹白如玉嫩若春葱,不见一丝瑕疵的右手,细细的看了看。   “张老太医果然名不虚传!这才几日的功夫,你这手便完好如初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他轻笑一声,低低沉沉道。   锦凤心下一惊,抬眼觑他的脸色。却只见他神色慵懒,很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心内稍安柔声道:“这都是爷的功劳,若非是爷给妾身取了那玉肌膏,恐怕就没这样好的疗效!”   韩奕羡不吱声,只垂眸盯着她的手。   可惜了!   脸是一张好脸,手亦是一双妙手。只是心眼太多。他不介意她有心眼,但很不喜欢她对他用心眼!更不喜欢她将主意打到母亲身上,利用母亲替她做筏!   “爷!”锦凤娇声轻唤,直直的看他眼光柔&媚,目中的暗示已经很明显。   可他却只一径拿眼瞅她,眼神邪气很不正经,身体偏异常规矩半点动静也无。全然一副好整以暇,无可无不可的样儿。   邪气的看她却不要她?   锦凤又羞又恨又舍不下。他这是让她服侍惯了,主动惯了!可今天是她的生辰,他就不能也殷勤一回!   若换作虞念卿,他,他……   锦凤终于撑不住,幽幽的睇住韩奕羡眼带闺怨。奈何对方无动于衷,明摆着没打算称她的心如她的意。对视半晌,锦凤咬了咬唇,委委屈屈的缠了上去……   谁让她爱他,想他,那么那么的想要他!   ※   韩府北院。冬灵双目红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她跪在榻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家夫人,心中又急又悔泣不成声。   病中的奶娘惊慌的抱着啼哭不止的初荷,站在一旁面现哀戚。卿夫人虽然性子温淡,不爱说话。但体恤下人,心地十分良善。她真切的希望卿夫人能吉人天相,挺过这一回!   陈嬷嬷望着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念卿,心惊胆战又急又怕。大夫说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两日之内能醒过来是菩萨保佑,不能醒,那便是命数已尽命该如此。府上就别耽搁,赶紧准备准备料理后事吧。   能醒敢情好,皆大欢喜!倘不能醒……   陈嬷嬷不由打了个寒噤。这卿夫人无碍便罢,万一有个好歹,等那位爷回来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自己虽然在这院子里只管打理后勤事务,但若卿夫人真出了事,二爷大悲之下保不齐就要迁怒。届时这满院子里的人怕是一个也跑不了!不行!这事她得赶快禀报老夫人。到时候纵是天塌了,亦有老夫人在前顶着。   东屋里,韩老夫人沉着脸听完陈嬷嬷的讲述,随手就将身旁茶几上的茶盅拂落在地,砸得粉碎。   “她想干嘛!”韩母厉声喝道:“羡儿前脚带着凤儿出门庆生,她就整出这般幺蛾子!溺水?无端端的怎么会溺水!她是三岁小儿吗?为人母的人了,会不知轻重到不晓得水深危险?一个绒球罢了,是什么打紧的物什?没了就没了,回头再做一个便是。犯得着以身犯险?她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而为!就为了膈应凤儿,给羡儿添堵!”   韩母气得发抖:“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韩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摊上这么个晦气东西!”   陈嬷嬷张张嘴,又闭上。   她想说老夫人这回是真错怪了卿夫人。且不说,卿夫人现下情况有多么危急,便按着卿夫人视女如命的脾性,亦是万万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只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不爱人违逆她的意思。何况,老夫人不喜卿夫人,阖府上下尽人皆知。这会又在盛怒之中,她哪敢上赶着找不自在!   “你去交代一下,让那奶娘抱着小小姐过来,就搁我这里养着。她若是不能醒,也算老天开眼替我们韩家收了这祸害!若她人歹命硬,阎王爷都不肯收让她醒了过来,你给她传个话,告诉她:做人要认清本分!日后她愿意安分还好,若还象今天这样不知所谓,寻死觅活!那她就不必再带孩子了!没得好好的孩子,坏在她手里!”   韩老夫人声色俱厉,最后几句说得意味深长。   陈嬷嬷瞅她情状,竟是看也不准备去看卿夫人一眼,不禁也感觉甚是唏嘘。虽与卿夫人并不大投契,然眼看着老夫人这般反应竟是路人不如,世故若陈嬷嬷亦然心生寒凉。但觉老夫人实在太无情了一些!   她暗自一声叹息,应喏后,蹲身给老夫人行过礼领命而去。   既是老夫人的命令,二爷又不在。冬灵同奶娘皆不敢有异议,即使不情愿,亦只能遵命行事。很快,卧房内便只得冬灵一个情凄意切,苦苦守候着她家夫人。   直过了一夜,至天明时分,念卿才在冬灵望眼欲穿的祷告中醒转过来。   “夫人!夫人!您,您醒了!天神老爷!菩萨保佑!夫人,夫人,您终于醒了!呜呜呜,夫人您,您可算是醒了!”冬灵抽噎着,胡乱的抹眼泪,欣喜若狂语不成句。   念卿朝她虚弱的笑了笑。旋即缓缓的转动眼珠,四下环顾。   “老夫人让抱小小姐去了东屋。”知道她是在寻找女儿,冬灵赶忙说道。继而将陈嬷嬷带过来的话转述给了念卿。   若是可以,冬灵压根不想向自己的夫人转告那些伤人的话语。只事关小小姐,她不敢有所隐瞒。   念卿听完,愣了好一会。她很清楚,婆母这是在有意敲打她。是要告诫她,不要将自己落水的事告诉爷。以免惹得爷生愧,会更加的怜惜她让她争了宠。惹西院的不快。若她不遵从,婆母就要扣着荷儿,拿她的心肝做文章。   可是婆母委实太不了解她!对她误会太深!念卿惨淡一笑,她怎么会拿这个去“争宠”?   在她绝望慌张的时候,在她的生死关头,在她最需要他,无上恐惧的时刻,他不在。现下事过境迁,又是何必!   “冬灵,你吩咐下去。”她嗓音嘶哑,说得费力:“我落水一事,不可告知于爷!”   她只管得了她院子里的人。外面的她管不了,亦不必她多事,想必婆母早已封了口。   冬灵含泪点头。心里为夫人极是不平!临立冬的天儿,夫人掉进那冰凉的水里,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好容易醒转,却要生生背负这些不公平的事儿!   念卿醒过来,冬灵的庆幸还未及下咽,心便又吊了起来。因为不多一会,念卿便开始了高烧。好在大夫事前有过叮嘱,冬灵衣不解带谨遵医嘱尽心照料。是夜,念卿总算退了烧。只烧退了,却咳嗽不止。   冬灵心里咯噔,担心真若大夫所言,夫人这次溺水会有损了肺经。如果真是那样,可就糟了!她忧心如焚,企盼着二爷赶快归府。二爷要如何问责,她都甘愿承受。只要二爷能早些帮着夫人请来张老太医就成! 第15章   两日后临近未时的当口,韩奕羡携着锦凤与随行的庭毅和几个丫头回到府中。没有稍事停顿,韩奕羡连同锦凤直接去了东屋。他心里记挂卿儿母女,想着赶紧给母亲问过安,再看看俩哥儿,然后便要去北院瞧瞧。   没待走近,远远的他竟似听到了荷儿的哭声。荷儿怎么会在东院?他当下面色一变,心中惊疑。再顾不得迁就身侧锦凤的步伐,迈开大步向前疾行。   锦凤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只她心里亦很是疑惑,难道她不在的这几天,虞氏竟然带了孩子给老太太请安?抑或是老太太叫虞氏过去立规矩?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不许哭了!听到没有?再哭就把你关进柴房,让你饿肚子不给吃东西!”   屋内俩哥儿一人捏着一只饼由各自的奶娘抱着,好奇的看着祖母训斥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姐姐。初荷站在地上抖抖缩缩,抽抽噎噎哭到打嗝。   “娘…呜呜荷儿要呜呜要要娘……”   她不喜欢这个凶恶的婆婆,她要她的娘!   韩母瞪着眼看住初荷,愈看愈是嫌恶,这么个赔钱货儿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长得象她的儿!那晦气脸容同她那晦气的娘,生得简直一模一样。让她看着就生气!   可不是晦气!   想到这几日受的冤枉罪,韩母就气不打一处来,窝火得不行!投水的那个自作自受,自食了恶果,倒在床上要死不活。没曾想,那院子里出来的奶娘也是个病的!面色萎黄形容憔悴,有气无力病怏怏的,叫人见了就讨厌!   她当时就给打发了,让其回去北院,同那病歪歪的主子一块凑堆做个伴!奶娘走后,小的又病了!大晚上号丧似闭着眼嚎啕大哭,吵闹不休,搅得她觉也睡不安生!大半夜的让屋里的婆子寻了小厮去请大夫。大夫说是受了惊引起的低烧。   瞧瞧,举凡与那晦气货相干的都没的个好!   韩母气呼呼坐回椅子,虎着脸瞪向仍然细细声呜咽哼唧的孙女,厉声喝道:“芳巧,给我取把尺子来!”   她还不信了!一个小赔钱货儿,她能收拾不了!早知道治了也这么不省心,还不如病着呢!   “你还哭不哭?嗯!”接过丫头递来的尺子,韩母拿着指向孙女厉色道。   初荷哽住。畏惧的看着她扬在手里的尺子,眨巴着眼不敢再哭。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打着哭嗝。虽然没被打过板子,但她已本能的感到害怕。   “怎么了?这是?”   这时急匆匆疾行而来的韩奕羡,不待丫头们禀报,已是自行掀了帘子大步跨进了屋。刚好见到这一幕。顾不得同母亲问安,嘴里的问话已然脱口而出,情急之下语气亦算不得好。   问话的同时不自觉的拧了眉,四下扫了一圈,没见到卿儿,冬灵和奶娘。他心有疑虑,脸色便不大好看。   被儿子撞见这个场面,韩母也不由有些个尴尬。好像她有多苛待了他的心肝肉似!她蠕蠕嘴巴,没好气的放下尺子面色亦是不豫。   “爹爹!”   “爹爹!”   被奶娘抱着的俩哥儿却是先后扬声,欢欣叫道。都冲他张着小手索抱。先前陪着锦凤“养伤”的那段时日,与俩哥儿接触的时间多,儿子们都还记得他。   韩奕羡勉强朝俩儿子笑了笑,却并未上前抱一抱。此刻,他根本顾不上。他看向女儿,初荷正呆呆看他。小小一只,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红着眼皮,红着鼻头,眼睫濡湿,小脸上泪痕斑驳。瞅着好不可怜!哪里还有半点在北院时的机灵与活泼。   他心中揪痛,蹲下身来向女儿张开双臂:“荷儿乖乖!爹爹的小乖乖,来,来爹爹这儿!乖,嗯,快过来!”   初荷呆了呆,怯怯的瞥一眼韩母再看向韩奕羡,却是不动小嘴一扁,扬起小脑袋哭得好大声!   韩母:“……”   鼻子都要气歪了!   这是要告状,还是咋的!   听到女儿的哭声,韩奕羡心疼得紧。他一倾身长臂一展便将女儿抱了起来。亲亲她哭得泪涟涟的小脸,益加放软了声哄。初荷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呜呜咽咽,是那种见了亲人的啼哭。哭得悲悲切切,伤心伤意。   一边哭,一边含糊的好委屈的嘟囔“娘,娘……”   韩奕羡心头酸软,轻柔的拍着她的背哄:“荷儿乖,不哭不哭啊!爹爹带你去找娘。”   跟在后头进屋的锦凤面上笑容一凝,她瞥一瞥巴巴儿看着爹的俩儿子,再看一眼那亲密有爱,旁若无人的俩父女。她垂下眼睛,眸中有冷光一闪而过。下一瞬,她抬起脸依然语笑盈盈,一派亲善的笑模样笑得毫无芥蒂:   “诶呦,这是怎么呢?荷姐儿作甚么哭得这样伤心呀?”她作状左右环顾,笑吟吟问:“娘,卿姐姐呢?怎么不见她的人?”   她问得自然,仿佛对初荷破天荒头一次出现在东屋老太太这里,一点亦不惊讶。她一面问,一面行至俩奶娘跟前,亲热的逗弄儿子。   韩奕羡闻声,望向母亲。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问题。他皱着眉,眼色犀利牢牢的盯住母亲,一扫对着女儿时的温软柔和。他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卿儿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她绝不可能离开荷儿身边。   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忆起前几日他初到梅子坞,泡在温泉水里时那一阵令他惊悸的不妙感觉。这让他感到不安,心慌焦虑甚至是恐惧。他看似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整个人就象一根绷紧的弦,极度紧张。   在这样紧绷的情绪下,他已经没法对母亲表现恭敬。此时此刻,他迫切的需要知道他的卿儿到底怎么了?这会人在哪里?   韩母被儿子充满质问,堪称不敬的目光看得十分恼火!那丧门星自作孽,自个不安生惹出事来,与她有何相干!对儿子的态度,韩母不满极了!   她冷哼一声,看着儿子很是不悦道:“怨谁呢!怪就怪你平日纵她太过,纵得她忘形不肯安分守己。这一回左不过是见你带着凤儿去了梅子坞庆生,她心中不平生出嫉恨,想不开故意去吹了冷风受了凉,病倒在床。   她什么意图?能看不明白!不外乎行苦肉计争宠罢了!就指着你回来多惜着她呢!善妒又没心肝的东西!同为女人,都是你的妻,她何尝有一星半点的想过凤儿?”   听到念卿人在北院,韩奕羡心下稍松。他没有回应母亲的话,紧抿着唇面沉如水。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去北院。他要立刻见到她!   低头看向女儿,却发现他的小乖乖约莫是哭得累了,渐渐止了哭声。这会子正拿小手揉着眼睛,神情恹恹。明显是困了要瞌睡的模样。他愈发心疼,平素在北院,这个点她还在午睡中。   “娘,荷儿困了,儿先带她回去。明儿再来给您请安。”韩奕羡朝母亲淡声说道。   锦凤盯着他,笑容僵硬。   他这是赶不及要去见虞念卿!   哼,故意吹冷风!真亏得想的出来。她早知道那女人不简单!也就看着清雅而已,暗里勾引爷们的手段不知有多少!   “你这么急做什么!”却是韩母出声阻拦:“我话还没说完呢!荷儿如今不能给她带着,就搁我这睡。还有你也是,现在最好不要近她的身!”   面对儿子疑问且隐现不耐的眼神,她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接道:“大夫说她恐感染了肺痨!”   这是她派陈嬷嬷过去打听到的消息。   此话一出,韩奕羡与锦凤面色皆变。   紧接着,韩奕羡没有犹疑,一语不发抱着女儿掉头就走。   “爷!”锦凤拉住他,失声惊叫。   肺痨可不是开玩笑的!   韩母也怒道:“胡闹!你这是要干嘛?以为肺痨是儿戏吗!你别忘了,你是一家之主!整个韩家可都靠你担着!”   韩奕羡眸色沉凝,双唇抿得死紧。少顷沉声道:“她是我妻!”   言罢他淡淡的看锦凤,撇开她的手。举步就走。依旧抱着女儿。   锦凤僵着脸,表情凝固。   韩母已是焦心的喝道:“都傻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叫人拦住你们的爷!”   她后悔得不得了!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若非是怕他回来会闹不干休,她早把那病秧子撵出府去。   可是谁敢拦呢?!   一众的家丁,小厮们觑着自家爷冷肃的面色,无一人敢上前。爷是主子!哪有下人拦主子的道理!他们都指着他吃饭呢!   韩奕羡脱掉外袍将睡着的女儿包裹起来,以免她惊了风着凉。然后将女儿递给了庭毅。   “带去爷的书房,你守着。有事爷会传讯与你。”   “是!庭毅省得。”   韩奕羡迈步疾走,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自成年后,他再不曾这样的跑过。   猎猎寒风里,他心绪沉沉眼眸涩涩,兜着一肚子的担忧,猛烈的奔跑。 第16章   北院门口,两名家丁远离院门靠边站立俱是一脸丧气。他们奉老夫人的指令过来看守北院。老夫人勒令他们将北院严加把手,里面的人一律不得走出院门。   为什么要隔离北院,他们是知情的。想到里头的卿夫人可能患上了肺痨,他们就感到惶惧,很是惴惴。正自认倒霉的当口,突见一人衣袂翻飞,朝这里飞奔而来。玄青色暗花云纹锦袍,身形高挺面容英俊,不是他们二爷又是哪个!   他们慌忙上前相迎,待见得二爷神色阴郁眸光冷沉。便不由有些个发怵,心内叫苦。纵观整个府邸,谁人不知卿夫人是二爷的心尖尖,不知北院是禁地,万万冒犯不得!   韩奕羡望着紧闭的院门,再看一眼面前的家丁,心中了然。他脸色愈沉,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凤眸深黯而森寒,凝着勃发的怒火戾气翻涌。   “陈宏,张照见过二爷!”   两名家丁给韩奕羡见礼,旋即面面相觑。尔后方脸的那个期期艾艾道:“老夫人令小的们过来”   “开门!”韩奕羡不待其说完阴冷了声道。   俩家丁不敢多言,忙不迭打开院门。   韩奕羡大步迈进毫不迟疑。院子里静寂无声,气氛萧索一个人也无,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韩奕羡寒着脸,步履生风。很快便听得主屋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他心下一紧,益发加快了步子。片刻后,他推开门看到冬灵。   “二爷!”冬灵惊喜交加。   韩奕羡抬手示意她默声。看到冬灵未做任何防护措施,他冷凝的脸色稍有和缓。一语不发的越过冬灵,他脚步沉稳又轻悄的行至里间。见到了悬在他心上的人儿。   她鬓发披散,颦眉咳嗽,闭着眼靠在床头。脸愈发的小了。面颊变得细窄下巴削尖明显清减了一圈。黑鸦鸦的发丝裹着她的脸,衬得她的脸色苍白若纸,白得惊心!哪里还是他出门前白里透粉的好气色。   韩奕羡当下心揪到了极处,又是心疼着急又是悔痛不已。其间还夹杂着一抹难耐的委屈。她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为给她补养身子他花了多少的心思,使了多大的劲!想方设法,用尽千方百计。可这不过几日的光景,她就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   是!他承认是他的不是。明知梅子坞对她意义非常,却为全了内宅的平衡,为给师氏最后一个机会,他再一次戳了她的心窝子。   但是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的对他!   他对她的心意,她难道还不明白!   仿似感应到他的气息,念卿昏然的睁眼看见突然出现在室内的男人。她有一刻的呆愣,怔怔的看他。下一瞬,她面色惊&变急急拿被子蒙住了口鼻,闷声急道:   “爷怎的来了!快走快走,爷你赶快离开!”   她虚弱的喘&气,咳嗽着叫:“快呀,快出去!爷你不能呆在这里!”   韩奕羡动了,却是直直朝她走去:“你这说的甚么!你道爷是什么人!”   他语声沉哑,看着她眸色变得深而平静:“卿儿如此,爷怎会放你一个人!”   念卿大急,凄楚摇头,裹住被子往后缩。   “不行!爷快走!荷儿没娘,不能再没了爹!”   她的心肝肝不能没了娘又没了爹。得有一个真心疼她的人陪她活着,陪她长大。护着她疼爱她!   韩奕羡闻言心头巨震,有细密的痛楚划过他心口。果然关心则乱,他真是急昏了头!先前情急,竟然有些偏信了母亲的一面之词。只当她果是因着梅子坞意难平,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   可是怎么会!   不说她本是个不爱相争的性子。便是为了女儿,她亦断不会如此!她视荷儿如珠似宝,爱逾性命。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什么样的境况,她都断然不会弃女儿于不顾,任性妄为。   这事必然另有说道。不过,那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得立刻,马上抱住他的卿卿,他可怜的乖娇娇!女儿于她如命,她于他亦然。同样的,不论是什么样的状况,他都不会,也不可能放开她的手!   韩奕羡利索的脱靴上榻,不顾念卿的躲避挣扎连人带被一把搂住。他贴上她的脸,垂首枕在她肩头。   “爷就知道在卿儿心里,荷儿才是第一要紧的宝贝!有了荷儿,卿儿都不管爷了!”他故作轻快的打趣,声音却微是发哽。   念卿心中一痛,眼泪掉下来。她咳喘&着摆头,泣不成声:“不是的,不是的……”   她在意女儿是真,可她一样的也不想他有事!除了爹爹和冬灵,他们父女是她今生最大的牵挂。倘若爹爹故去,她会伤痛难当;假使冬灵有事,她会十分难过。但如果是他们父女,念卿轻颤,她想必会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再也难以为继!   觉察到她身子打颤,韩奕羡更紧的搂住她,偏头亲她的脸,啄&吻她的泪珠。   “傻娇娇”好一会后他停下来,亲昵的拥着她语声低哑又轻柔:   “母女连心,卿儿舐犊情深爱重荷儿天经地义。可是啊”他冲她耳语,声音轻得象叹息:“爷与卿儿夫妻一体,卿儿遭罪爷怎能独自安好!”   念卿挪动身子侧首看他,泪眼朦胧。   “那荷儿怎么办?还有征哥儿,齐哥儿,师氏和娘。爷都不管了吗?韩家的基业爷也不要了吗?”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是着惊嘶声问他。   韩奕羡却只瞧住她,定定的看她,深眸幽幽,墨似深潭眸色浓得化不开。   少顷,他方启唇轻道:“今时今日,你我相知七载有余,卿儿还会不懂得爷的心么?卿儿无事,爷便无忧。卿儿安好,一切方好。无事则无忧,卿安爷得安。卿儿你就是爷的心啊!爷没了心又怎能活!自个都顾不上了,还哪来余力兼顾其他?”   他凝着她水雾迷蒙的眼眸,复道:“此次卿儿若有个好歹,那他们爷怕是顾不上了!”他语音平缓,面现哀色。口气却异常冷静表明他的坚持。   “荷儿亦不管吗?”念卿哭道。   韩奕羡摇头,停了一瞬叹道:“爷也不是铁打的。”   他肉身凡胎自然有软肋。她便是他的软肋,是他的命门。再如何强硬,他也会脆弱,也会感觉恐惧。而唯有她能解救他的脆弱,安抚他的恐惧。因为很大程度上,她就是他的脆弱,是他的恐惧。失去她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恐惧!   念卿哭得不能自已,哭到呛咳不止。因知劝说无用。她心中柔肠百转,五味杂陈。是喜是悲已然裹挟不清。   韩奕羡头一次没有出声哄慰。只手指摩&挲她的头发,静静的由着她发泄。直到半晌过后,念卿无力的倚在他怀里,昏昏然神情萎顿。   “冬灵”韩奕羡扬声唤道。   一直立在门帘后听候差遣的冬灵立即掀了帘子,红着眼睛走进来。   “你戴上纱罩到外院书房去寻庭毅,让他速速去请张老太医进府。务必记得交代他告知张老太医夫人如今的病况。让老太医心里有数做好防护准备。庭毅去了,你就留在那照看小姐。”   “是!二爷,奴婢这就去了!”   “嗯。”韩奕羡颔首,语调变得狠厉:“你去的路上如有人胆敢阻拦,让他们来找爷!”   “是,奴婢省得!”   冬灵去后,韩奕羡听着念卿带着喘&息的低咳,轻轻拍抚她的背脊温言道:“卿儿莫怕!是好是歹,是生是死,有爷陪着你。上天入地爷都陪着。”   他说的淡然,神态坚毅。   念卿没有吱声。她偎近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难受的闭上眼睛。一番痛哭,令她的头脑愈发昏然,昏昏沉沉很是晕眩。而持续不断的咳嗽也令她喉间,心口撕裂般的锐疼。   “乖,今天喝过药了吗?”   念卿微微点头。   “卿儿”又等了会,睇着她的倦容韩奕羡试探的唤她,放缓了声不无诱哄的问了句:“怎么弄成了这样?爷出门前不还好好的吗?”   念卿眼皮动了动,静了片刻,低声应道:“不小心受了凉,招了风寒罢。”她声音沙哑得厉害。   韩奕羡抿了抿唇,没再作声。只安静的挨着她的头等待张老太医入府。   约莫一个时辰后,张老太医带着他的弟子和一个药童抵达韩府。一行三人都戴上了纱罩蒙住口鼻,各自的手上亦戴着特质的薄皮手套。   事急从权,何况张老太医德高望重,年逾古稀。是以,韩奕羡直接引领着老太医进了里间。只留了他的弟子和药童在院子里等候。   张老太医眼见韩奕羡全无忌讳,面上一点防护亦无。他并未感到吃惊,这位韩家家主与他这卿夫人伉俪情深,他早已十分的了解。只心里不由得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以韩二爷的人材相貌,身份地位,能对一位女子如此舍生忘死倾心以待,委实难得!   一通望闻问切下来,老太医的脸色不似来时那般凝重,但也称不上松缓。   韩奕羡望着他,目中到底带了些紧张与忧色。他能无怨无悔,从容的陪着他的卿儿一道下黄泉。但那是针对最坏的景况。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更希望这是一场虚惊,企盼他的娇娇可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而张老太医的诊断将一举决定他与卿儿的生死。   老太医名满天下,医术有口皆碑。韩奕羡对其很是信服。   “还请二爷借一步说话。”   老太医是个规矩人。问诊结束,他便不想再逾矩呆在人家妇闺中。   韩奕羡将念卿的被子掖好,随着老太医来到院中。   老太医习惯的伸手想要捋捋自个花白的胡须,碰到纱罩又放下。尔后沉吟道:“老朽观夫人脉象阴阳两虚,气逆肺经。确系于心肺有所亏损。但夫人干咳无痰,虽伴有咳嗽低热,却并未有浊痰,咳血的症状。依老朽的诊断,夫人是不是肺痨还需观察几日,方能定夺。且老朽查到夫人肺有积水,积水的情况还不轻省。若老朽没有猜错,夫人近些日来定有过溺水的意外。”   韩奕羡听得前面心下微松,再听到后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溺水?   他心下暗惊,莫非他不在的几日间,卿儿竟有过溺水的意外。   是意外还是人为?他眸中登时有厉色闪过,旋即又暗自否决。不可能!他料想在他的府邸,还没有谁有那样的熊心豹子胆,敢对卿儿下手。   而母亲虽然不喜卿儿,现今却已犯不着对她使那般黑手。至于师氏,她纵是嫉妒卿儿,也不会傻到在他们出门的时候,派人于卿儿不利。那卿儿为什么不说呢?韩奕羡蓦地想到母亲那一番言语,顿时似有所悟。一双俊目不由露出些厌烦。   他正思量,又听见老太医接道:“虽暂未能确诊夫人所患之症是否就是肺痨,但总归于肺有损恐有传染,切不可大意。府上还是需要做到必要的隔离。二爷当明白老朽的意思!”   老太医口气郑重,颇是严肃。眼里是医者的理性与大义。韩奕羡自然遵从恭敬点头。 第17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这个章节就开虐,收拾男主。但实在没办法,估算错误。一个章节委实装不下那多情节。只能留待明日新章。看评论,了解到大多数的小可爱们,意难平。对男主十分不待见,希望马上看到虐他的章节。唔,作者君只能尽快码字。嗯呐,下一章应该差不多。还有两三个情节的剧情必须交代。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181146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应韩奕羡的恳请也为方便治疗,张老太医带着弟子和药童在韩府住下。韩奕羡特地着人将临近北院的一座空置的小院落拾掇出来,留给老太医一行坐卧起居。另使了好几个丫头婆子们一道过去精心服侍,奉若上宾。   老太医给念卿制定了详尽的治疗方案。每日由他与弟子轮流为念卿施针,进行针灸。以缓解症状减轻她的病痛。又给开了方药,因她咳久伤&阴,肺阴亏损,且本就气弱体虚全靠调补。老太医为求稳妥,索性肺脾肾兼顾阴&阳双补。   横竖韩家二爷舍得银子,对这位卿夫人从不吝惜钱财。不管多珍贵多稀罕的药材,但凡于卿夫人身子有助,纵是千金难觅他也定要设法弄来。   而韩奕羡自此未出北院,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念卿。他谨遵医嘱把她看护得细致又周到。且事无巨细必亲力亲为,断不肯假手于人。大到亲自敦促老太医的药童炼药,小到照顾念卿一应的生活需求,无一不周全面面俱到。   如是尽心的治疗与调养,念卿的身体渐有起色。她的不适一天天减轻,慢慢的她不再低烧低咳,也不再感觉晕沉,头脑变得清明好受很多。只身子依旧瘦弱乏力,面色仍然苍白不见血气。韩奕羡看得心疼亦无可奈何,按老太医的说法伤了肺经原本就是个需要时日养就的事,要固本培元没个一年半载难见成效。   这其中最值得高兴的是经过十余天的诊治与观察,老太医终于完全确诊念卿没有患上肺痨,并能十分笃定她所患之肺症不具传染性,只患者自身受累于他人无碍。   老太医金口一开,无异天降福音。不但韩奕羡心头大石落地,念卿有若死里逃生。韩府底下人等亦然欣喜万分,尤其北院里被隔离起来的仆众,简直喜不自胜仿似重获新生。张老太医什么人啊?那可是原先专职给圣人看病的大国医!老太医说没事自然就是没事!   念卿屋里的冬灵同荷儿的奶娘更是喜极而泣,直跪着向天磕头连连拜谢:多谢菩萨保佑!让夫人终是有惊无险,吉人天相!而一直忧心忡忡密切关注着北院动静的韩母与锦凤,也各自安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回她们委实吓得不轻!头一次无比诚心的期盼虞氏无事!真切的冀望她得的不要是痨病!只有虞氏的病无妨,她们的儿(夫)才得安然!   晌午过后,韩奕羡抱念卿到院子里晒太阳。这亦是老太医的医嘱。多晒太阳于念卿的病后恢复大有裨益。   坐了一会后,韩奕羡低头望着念卿有些恹恹的神气,柔声低问:“乖,是不是困了?”她这段时来身体虚弱,尤是渴睡。   念卿无甚精神的点头,但她知道还不能睡。   “卿儿乖,再等一刻。喝了药就可以睡了嗯?”   而今韩奕羡将张老太医的医嘱奉若圭臬,谨慎遵守一丝不苟绝不肯违背半分。这会儿刚用完午膳不久,还不可以服药。按老太医交代的时辰,还须得再等上一等。   见她没精打采昏昏欲睡,韩奕羡便拣了她感兴趣的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逗她开口以免她真的睡过去。   “荷儿这两日已经会跑了!跑得可快机灵得很!冬灵说跟慢一点都追不上她。”韩奕羡朝她温声笑道。   念卿果然睁开了眼睛,跟着露出笑容。   “也不知道下次见了,她还记不记得我?”她不无伤感的说道。此一病,她已足有二十来天没能见到女儿。   “哪能呢!天天都会念叨你呢!”韩奕羡碰碰她的额温存的哄她。   实际上那小白眼狼头先确实日日念叨着要娘,每每都要哭上好一阵子。只毕竟是孩子,要了好些回要不着,也便渐次不再提了。   “待这个疗程的药服完,爷便接她回来吧。”念卿低道。   目含希冀的看住韩奕羡。她的小心肝儿,她实在想念得紧!   韩奕羡温柔的亲亲她的发心,沉吟道:“到时候看吧。你若恢复得好一些,爷就将她接回来。”   言下之意,若她恢复得不尽人意,荷儿暂时就还回不来。念卿的眸光即刻黯淡下来,垂了眼不再吱声。   韩奕羡看不得她这副极是失望的模样。轻轻晃了晃与她交握的手耐心哄道:“你放宽心,不要担忧。荷儿虽然是在娘那里,但有冬灵和奶娘看着,还有庭毅每日早晚都会过去问一遍消息。卿儿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他了解念卿的顾虑,她是担心母亲不喜荷儿。自张老太医确诊离府后,母亲便使人过来同他商议在卿儿养病期间,让荷儿去东屋里养着。又道他若不放心,可以自个派人跟过去看护。   他知道母亲此举有低头示好的意思,虽然只是对他。再想想,把荷儿放在外院看着确乎也不太适宜。于是便应了母亲。   他睇着念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那额际青色的小血管都清晰可见。而她清瘦的身躯真正单薄,弱不胜衣。他不由叹息一声,冲她低语道:“乖卿儿,你也替爷想想!嗯?”   他贴上她的脸呢语喃喃:“不要让爷太担心了!”   他说着,口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眼下她如斯羸弱的模样,叫他怎么舍得让她受累。   须臾,便感受到她脸上的湿意,韩奕羡心疼又无奈。他稍挪开脸,拿指腹替她抹泪,哄孩子似声音柔得滴水:“爷答应你,只要卿儿身子好上一些了,便将荷儿接回来好不好?嗯?乖啊,别哭了!看你哭,”   他捂一下心口,叹气:“爷心疼!这里难受得厉害!”   念卿吸吸鼻子,勉力忍住心中的悲伤。是她没用,身子不争气!   韩奕羡见状,又轻叹一声拢一拢她的肩迅速转移话题:“如今岳父的私塾里学生是越来越多了。这趟过去一看多了十来个。爷瞅着他老人家精神还挺不错,看样子很是乐在其中。”   之前全副心神都为着她的病,还未来得及告知她岳父的情况。   念卿知他心意,亦便配合应道:“爹爹自来如此,闲不住。忙一点反而过得快活一些。”   韩奕羡点头,摸摸她的脸说道:“等我们荷儿再大一些,便将岳父接来可好?由得他老人家亲自教导荷儿。也好叫我们尽下孝道,让岳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念卿一愣,随即摇头毫不犹豫。她面现一丝悲哀,婆母素来门第之见深重。看不起她的出身,亦轻视爹爹。即使爷对他老人家极是尊重,可那又怎样?她能忍受婆母的不公,但无法忍受婆母那般的轻慢爹爹!   她只有一个爹爹,生她养她,疼她爱她的爹爹。她不要他再遭人作践!只要想想荷儿满月礼那次,婆母连面都不屑与爹爹相见,她心里就万分的难过。   韩奕羡观她脸色,不禁暗自懊恼。他只顾着想让她开心,话说得不太妥。虽确是他的真心话,但母亲对岳父……   他愧疚的看住念卿,这亦是他亏欠她的地方。母亲为人固执不听劝。不论他劝说多少次都不肯改变态度。   正想着找话安慰她,陈嬷嬷端着药汤过来。   韩奕羡面色一沉,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接过药汤搁在石桌上冷眼望向陈嬷嬷,十分不悦道:   “你怎的还在这里!莫非爷的话都不当数了?”   他前两日便告知这婆子,让她滚回东屋母亲那去。没曾想,她竟然还没走!   陈嬷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哀求道:“求二爷开恩,容老奴留在院里。不要赶老奴走!”   她不住磕头,形状可怜:“老奴对天发誓,日后定当尽心尽力服侍夫人和小姐!绝无懈怠,不生二心!若有违此誓,叫老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自那日给韩母探听消息,告知卿夫人可能患上肺痨后,陈嬷嬷当场就被韩母指派家丁给押送回了北院,隔离起来。   这事给陈嬷嬷的冲击很大!她服侍韩老夫人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曾想临老了被毫不顾惜当作一颗弃子。老夫人将她隔离明摆着是怕她已受了传染,要让她自生自灭。如斯狠厉无情,哪里有丝毫的主仆情谊。   在被隔离的日子里,陈嬷嬷愈想愈是心灰。而因着老夫人的心狠手辣,便益发衬出卿夫人的好来。老夫人脾性挑剔,规矩多。稍有不满就会大动肝火。东屋里发落下人是家常便饭。卿夫人却恰恰相反。虽寡言少语,却性子温和。对着她们下人说话声音都不大。她来北院这么几年,就没见过卿夫人发过脾气。较之老夫人的刻薄与严厉,卿夫人简直有若仙女娘娘。   是以二爷要赶她回东屋,她实在不甘愿。她心知肚明二爷是恼她待卿夫人不够忠心。原本她只是老夫人派过来暗里监看卿夫人的,可如今,她却是真心情愿想要认卿夫人作正经主子!   念卿不知陈嬷嬷所犯何事,使得爷要赶她走。虽与这嬷嬷并不亲近,但眼见她这般情状不禁也很是不忍。   念卿抬眸看向韩奕羡,眼里流露不落忍的神色。韩奕羡拍拍她的手望着陈嬷嬷,少顷淡道:“今日看在夫人面上,且应你这一回。以后记得你的本分!若再有异心,爷定不轻饶!”   陈嬷嬷如蒙大赦,忙不迭磕头:“谢二爷开恩!谢卿夫人怜悯!老奴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伺候主子!”   “下去吧。”   “是!二爷,夫人。”陈嬷嬷抹着泪行礼,感激涕零的去了。   韩奕羡执起药汤拿着汤匙舀一勺,放在嘴边吹一吹,又细心的用嘴轻轻试了试温度,方喂到念卿嘴边。   “好了,爷的乖娇儿!喝完这个咱们就能歇个午觉了!等歇够了午觉,咱们再食那成药丸子。”他语声带笑,眉眼温柔。是如同哄女儿一般的语气。与刚才对陈嬷嬷的冷厉判若两人。   院门外,锦凤直直的看着这一幕,手里的帕子已经拧绞成条状。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之间相处的情形。听再多碧枝探来的消息,都不及此刻给她的打击。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看过她!用看虞念卿的眼神。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温柔。从来没有过!   锦凤盯住念卿,以看情敌的苛刻眼光细细的打量她。湖水绿白貂领斗篷,里面是月白色夹袄同色系套裙。一头青丝如绢披散至腰际,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病态的苍白。然而,锦凤却不得不承认,即使她嫉妒得发狂,也无法罔顾事实自欺欺人。   虞念卿果是勾人的妖精!一场大病下来,竟然还让她病得更好看了!眉目楚楚,姿容如画。清减的脸,让她原就秀致的五官更形凸显。而点漆黑瞳,秀气脸容搭着她苍白的面色,映在人眼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的美。病西施似我见尤怜。眼看她一副娇儿无力的娇慵模样,倚在爷怀里由着他精心伺候,锦凤几欲咬碎了银牙。   他竟这样的对她!这样的对她!   前一个她是虞念卿,后一个她是她自己。多么鲜明的对比!他为虞念卿抛却生死,什么也不顾!他情愿舍弃一切和这个女人同生共死,那她算什么?!她的孩儿又算什么!   整整二十多天,他似浑然忘了这府里还有个西院。院里还有她,和他们的哥儿在日夜盼着他。锦凤心内冷笑,心知他大概是怨她要去梅子坞,害得他的心头肉遭此大劫!可是她就不委屈?哥儿们就不委屈?虞念卿这一病,闹得人心惶惶,害得她的俩哥儿周岁礼都没能庆贺,生生错过!   而他甚至当众扫尽她的颜面!她身为主母主持中馈。可这回他却明明白白的绕开她,先是将那小赔钱货置于外院养着,及至后来宁可老太太帮养,也不愿将之交给她来带。他这般行事要置她于何地!现下全府里的人都知晓他们的二爷,防着她,戒备她!压根就不信任她!   锦凤心中情绪激&涌。她死死的凝望那一对正亲亲热热,依偎在一起的男女。直待下一刻后,她对上韩奕羡看过来的眼睛,看到他瞬间变色的脸。 第18章   “卿姐姐这回受苦了!”锦凤笑容和暖,慢声细语。   无视冷寂到凝滞的气氛,她让丫头将带过来的食盒放在石桌上。也不用丫头动手,她亲自揭开食盒,纤手指着里头的菜肴,一道菜一道菜的说:   “这是黄芪党参乌鸡汤,这是川贝母海蜇瘦肉汤,还有这两个分别是四宝炖乳鸽和三百童子鸡。”   仿若看不见韩奕羡难看的脸色,念卿冷清的面容。   她语笑盈盈顾自言道:“这些都是妾身昨儿个便交代下去着令厨房备着,今晨特意给姐姐做来的几道滋补肺气,润肺养肺的药膳。虽说都不值当个什么,而且有爷”   瞅住念卿,她笑:“这么爱护着姐姐,精心照料姐姐,姐姐要什么好的没有?委实也犯不着妾身多事。只眼看着姐姐受了疼,遭了罪,妾身这心里头呀实在不得过!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权当全了妾身的一片心意。”   她稍顿,面现歉意的接道:“因着要煲汤用时长了些,误了午膳的时辰。好在也不甚打紧,再等会子也该要晚膳了。姐姐先让人收着,待晚间令她们放在蒸锅上热开,不过两三个时辰,口味和疗效当俱是无损。”   念卿没有回应,她看着锦凤面无表情。她根本笑不出来,便是敷衍也勉强不来。此时她心里非常的不舒服。她不需要师氏的关心,亦很不喜欢师氏这般不请自来的行径。师氏突如其来,让她措不及防。   念卿不喜之余,更感到莫名的焦虑,还有着一种被打扰的不耐,被入&侵的愤然和说不出的气恼。这是她的北院,一个只属于她同爷与荷儿一家三口的地方。是她在这韩府唯一的乐土,仅有的空间。   彼时爷娶师氏,她无能生养被动接受。及至而今她可以不在乎师氏做韩府的当家主母,可以不嫉恨师氏为爷生了哥儿。一切皆是命。她命数如此唯有认命。   但她却绝不愿与师氏结交,无意与其做什么姐妹。终此一生,她只愿安守一隅,守护她要守护的人,守候她能等来的人。如此一世,再不要其他的打扰。师氏于她是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一如此刻,一如两年前师氏也是这般骤然的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分享她的夫君。   念卿不想面对锦凤,她动了动,想要起身离开。此时没来由的她心下生凉。明明他的怀抱宽厚温热,可她却突的感觉不到暖意。纵是煦阳暖照,她仍然觉得心中凉意透风。   其实她秉性柔婉温顺,素来情绪鲜有起伏。似乎这辈子她所有的喜恶,那些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心境都给了她身后的男人。她的爷左右着她的心情,那么的轻易。   韩奕羡没有放开念卿,他抿了抿唇,更紧的抱起她直接站起身。他看着锦凤,英俊的脸孔隐现怒意,口气冷淡: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   扫一眼桌上的食盒,他眼神不虞:“记得把它提走。”   话落,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不再看她,抱着念卿进了里间。   锦凤咬&唇,脸色阴沉。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里间韩奕羡拥着默然不语的念卿坐到榻上。他觑着她的表情长长的叹气:“卿儿恼爷了吧?”   念卿垂着眼,没有作声。   “她以后不会再来!爷保证!”韩奕羡语气里不自觉透出一份小心。   念卿静了静,抬眸看他却是问道:“爷先前去梅子坞,启程后第三日的申时三刻,爷那会在做什么?”   她望着他,黑凌凌的一对眸子,一瞬不瞬笔直的投放到他脸上。   韩奕羡表情一滞,此时此刻乍然听到她这一句问话,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竟是说不出话来。   “当时可有抵达,或是还在路上?爷那时在干嘛?”念卿少有的坚持。   韩奕羡窘迫难言,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狼狈。   “卿儿!”他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避开她的眼睛。心中羞愧,无尽的悔痛。   在张老太医替她诊断,发现她有过溺水的意外后不久,他便派庭毅探查到了真相。只是她既不愿说,他也就装作不知情。没有人能体会,他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后怕与后悔。   那是一种会令人后背发凉,沁出满身冷汗的可怕感知。原来在那一日,他那阵遽起的心悸,竟是冥冥中对卿儿即将遭逢危机的不详预感。   而令他自己也无法直视的是,在他的卿儿落水身陷险境,生死攸关苦苦挣扎的时刻,他却正和师氏在温泉里……   纵不是他主动,纵然他那当口对师氏并无那样的意头。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师氏的主动!   念卿安静的倚着他,没有再追问。   她当然想不到韩奕羡已经知晓她溺水的事情,也并不是有意要探听他与师氏之间的事。事实上,一直以来她都是近乎逃避的,十分刻意的,不让自己去想他和师氏。因为那让她感觉痛苦,深重的,无比的痛苦。   而许是才将师氏出现在她的北院,那么处之泰然给了她刺激。她蓦然忆起从前未出嫁时看过的一个话本,那上面描写了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与他远在家乡的爱人——   一位闺阁小姐之间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其中写到当那位小姐不幸遇到歹人,险些丧命时,正在考场奋笔疾书的书生,突然心生慌乱大感不妙,竟至脸色惨白身躯颤抖,笔也握不住。   虽是话本作不得真。可这个故事却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忽的想知道那一天她身陷绝境时,她的爷在做什么?是怎样的心情,又有着怎样的表情?是欢喜还是着惊?有无话本里书生那般的心灵感应?   然而他反常的沉默,躲闪她的目光。他甚至都不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这样听来颇是古怪的问题。   他神色尴尬,他在心虚,是以着慌。若不然他定然会好奇反问。而他为何心虚,念卿已经不想知道。   ※   午后,韩奕羡坐在书房面沉如水。这几日卿儿明显更不爱说话了,成天闷声不响小脸寂寂。他很清楚她心里裹着的疙瘩。韩奕羡眼里闪过冷芒。师氏,他怕是由不得她了!   心随念转,他霍的起身就要去西院同师氏说个明白!却见庭毅走了进来。   “爷,凤夫人带着俩哥儿过来了。”   韩奕羡复又坐下,神情冷然透着讥诮。很好,不愧是官家之女,善度人心。利用过母亲,这回是想着要利用他的哥儿了!   很快,锦凤携着两位奶娘进了书房。她瞥一眼面无笑意的韩奕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她恢复笑脸,若无其事的让奶娘将已开始学步的儿子放下地来,尔后俯身向他们指一指,凝着脸孔端坐在书案后的男人,颇具意味的开口说道:   “怎的都不会叫人了!那是爹爹,哥儿们都不认得了吗?”   俩哥儿愣愣的看住神态威严的韩奕羡,表情懵懂带着些孩童的畏怯。不肯上前也不肯出声,只睁大了眼吸着指头,仰脸看他。一晃月余未见,对这个爹爹他们已很是生疏。   韩奕羡对上儿子们天真稚气的眸光,到底扯了唇露出一抹微笑,紧绷的神色变得柔和。虽厌烦师氏拿儿子做文章,但毕竟是他的骨肉。对俩儿子,他心有愧疚不是不疼的。   他起身走到儿子们面前,一手一个将他们双双抱起,在书房缓缓踱步轻声的逗弄起来。对站在室内的锦凤,却是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爷!”她哀怨的唤他。   韩奕羡充耳不闻,只是不理。一径与儿子们耍闹言笑晏晏。   “妾身知道,爷是气妾身上北院扰了卿姐姐。”   锦凤语气伤心,不无控诉的言道:“然若妾身不去,又要怎么见得到爷?整整一个多月爷守在北院,寸步不离。直到今日方肯出来外院理事。爷为了卿姐姐不管不顾,妾身不敢埋怨。只是爷不顾惜着妾身,难道连哥儿们都不要了吗!”   韩奕羡闻言,眸色凉下来,他放下儿子转头朝她冷道:“不敢?爷看你敢得很!”   他冷嗤一声语气陡然严厉:“当初娶你过门时,爷便与你事先说过,万不可扰她,更不可与她为难!你是怎么应的爷?”   他看一看儿子停下来,转而冷淡看她:“你是个聪明的!知道用哥儿们来牵绊爷的心!但你也是个愚蠢的!比爷想象的要蠢得多!”   他口气失望又不屑:“你蠢到明知爷的底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爷念你是哥儿们的娘亲,念你为韩府操劳,一忍再忍!现在爷最后向你重申一次:   不要同她比!更不要再试图逾越爷的底线!自此往后,只要你不玩花样,不对她使心机。那你还是这府里头的主母!否则,”   他望着锦凤轻道:“韩府恐怕就容不得你!”   锦凤僵住,这就是她为之着迷的男人,那么的英俊,又那么的无情。有这世上最迷人的笑脸,也有着世间最冷硬的表情。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冷酷!   容不得她?   是说要休妻吗! 第19章   晚膳前,韩奕羡回了北院。看着临窗发呆的念卿,他轻叹一声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   “午休歇得可还好?”他亲亲她的脸柔声低问。先前他待她睡下后,便去了外院。   念卿点头,不甚起劲。   韩奕羡眸色黯了黯,情知她心里还兜着结,对那日师氏擅入北院的事未能释怀。又惦念着女儿,心头苦闷。   不是没想过,他心中犹豫,不知要不要就依了她,现在就将荷儿接回来。也许看见女儿,她精神头会好一些。可是看看她的羸弱模样,他又很是迟疑,迟迟下不了决心,总是拿不定主意。   老太医说明了,肺症就靠养,休养至关紧要,切不可受累。而按她爱重荷儿的性子,真接回来了,哪有不伤神费力的。   唉,他不禁又暗叹一记。想他这辈子场面上行走,从来杀伐果决处事干脆。也唯有面对她的事情,会这般瞻前顾后,思虑再三用尽心力。   “眼瞅着年关要来了”他摸着她因养病而始终披散着不曾梳髻的秀发,俯头凑近她低语轻哄:   “乖卿儿,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无谓操心,嗯?等年节时,爷便将荷儿接回来。届时你若没把身子养得好一点,哪有精力陪着她耍闹?”   念卿一听,振作精神看着韩奕羡再点一点头。   “待明儿爷去书房仔细找找,给你寻些逸闻趣致的集子解解闷。”他睇着她温柔的说道。   年关将至,她亦脱险。他自今日起会每天抽空去外院理一理事。逢年节的当口,府内府外事务繁杂。他可以推掉应酬,但有很多事情却推脱不去,需要他定夺裁决。他不发话,管事们不敢擅自做主,得问他拿主意。只有问过他的意思,他们才好办事。而他不在,他怕她一人闷着愈发神伤难耐。   因不想她累,他已哄得她答应近段时日不做女红。那在他不能陪她的时候,她看一看书以作排遣,岂非是件得趣的事。而只给她安置好了,他才能安心理事。   念卿仍是乖顺点头。她能看话本,自然是识字的。爹爹疼她,从不过多的拘着她。她打小就在爹爹的私塾里,跟着学生们闻经识道,诵读诗文。   韩奕羡松了口气,扬起笑容问她:“乖,饿了没?要不要用膳?”   念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恐他忙了这半天肚子会饿,遂望着他点头。   韩奕羡叹叹气看她,捏起她的下巴微抬了她的脸,口气无奈又宠溺的:“乖娇儿,就不能出声应爷,同爷说个话?”   念卿眨眼,顿了片刻干巴巴开口应了声:“好。”   这几日她心下犯堵,总提不起劲头。揣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悲意,有口难言无处可诉。实在没什么谈笑的心思。   韩奕羡定睛瞅她,细细的看。好一会后咧嘴摸她的头轻谑一句:“坏卿卿!”   他不再难为她,却忍不住眼神发黯,心里发苦。这会子,他感觉到深深的失落。她到底是介怀,又同他生分了些。不愿与他说话,更是鲜有笑容。这些日子里,在他告诉她要同师氏去梅子坞之前,她的如花笑靥,她那些满怀舒心,欢欣愉悦的笑容,他再也没见过。   更令他感到沮丧与失意,甚或不无惊慌的是,直至这一刻,他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着他的时候竟然少有了害羞的神色。   现在她对着他,竟似不再感到害羞脸红了。   以往动不动就要对他含羞红脸的人儿;但凡他多看她一会,便会着羞红透了脸颊,连耳脖根子都要羞得嫣红带粉,慌慌张张躲避他视线的人儿——   不见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消失不见了?   好生一想,似乎也正是他告知她要带师氏去梅子坞那会……   韩奕羡抱着念卿用膳,不肯同意她小声说要自行坐着,自己吃饭的要求。他坚持要一如既往给她喂饭。他将念卿牢牢的圈在怀里,沉默却不失温柔的伺候她用饭。   他的态度表现得这样明显,念卿很快察觉到他陡然低落的情绪,亦多少明白应该是与她有关。可她没有出言询问,只安静的配合他张嘴吃饭。   许是他带了师氏去他们的梅子坞;   许是她经历溺水独自挣扎,独自苦痛绝望;   许是这一场大病过于磨折她的身体,消磨了她的心神;   许是与女儿分开得太久,她思之郁积情绪难振;   许是前几日师氏突到她的北院,生生打破她一直以来苦苦维持的幻象;   许是她隐忍得太多,压抑得太过。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层层累积着砸到她身上。她心中悲哀无比倦&怠。她勉力忍耐,只等着女儿回来,然后,她还象从前一样的过——   自欺欺人,将痛苦深埋于心。守护着女儿长大,守候着他能来北院的日子。   只此刻,她委实打不起精神与他强颜欢笑。   如此一个心有所虑,一个郁结于心。一顿饭吃得静悄无声各怀心事。   用过膳,韩奕羡抱着念卿坐回窗前默默的把脸埋在她发丝间。良久后,他方抬头说道:   “卿儿陪爷对弈一盘可好?”   他望着她面露笑意,表情和语气俱恢复如常。不复才将的低落,是念卿熟悉的温柔神气。   心知他的意图,念卿抿抿嘴,终是没有拒绝点头同意。   韩奕羡面上笑容愈盛,似极是高兴。念卿善棋,他想逗哄她故此着意投其所好。   他将她放下,细心的安置坐好,随即起身行去几案的另一边,准备布棋开局。就在他起身行走的瞬间,念卿不经意瞥到他&腰&间垂挂的荷包,她目光顿住,这不是她新送他的那只香包。   即使这香包的材质,样式,上面所绣的图案与花色,甚至新旧程度都和她那只相差无几。倘换了别的人乍眼一瞧,根本看不出其间的差异。可她认得。她自己做的东西,她心里有数。   不说她这些时日日见他佩戴着自己送的香包,已然熟稔在心,突然一换她立马便能觉出不对。只要看看这香包边缘缝合处的针法,她亦知这不是她那只。她惯用回针绣的针法接合缝边,而这只香包固定接合处,使的显然是扣眼锈的针法。   他今日出门前戴的还是她的香包,回来便换了一个。送他香包的人除了师氏还会有谁?念卿马上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伤痛,她心口涩疼,眼里凝结着痛苦。控制不住的呆望着那只香包,一颗心仿似被高高抛却,重重跌落。   韩奕羡眼见她突的神色有异,面现哀容。不由一惊。他疑惑的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际的荷包。须臾,他面色一沉,伸手一把就将那荷包狠狠拽下,掷到地上!   “卿儿”他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下午师氏带着征哥,齐哥去了书房。爷同俩哥儿耍了一会,随后不久他们就回去了。爷也不知道这荷包”   他停了停皱起眉,想起来后头自己曾有在书房专设休憩的里间,歇过一会子。师氏!她果然敢!韩奕羡心中气血翻涌,怒火中烧。   “卿儿”他执她的手克制住语气,倾身向她轻声言道:“你且等着,爷这就去把荷包换回来!”   念卿眼圈泛红,却是摇头淡道:“既换了也罢。她亦是爷的妻,送爷香包也在情理。”   韩奕羡语滞,他沉默半刻,似安抚亦是愧疚的紧了紧她的手,沉声道:“卿儿,你等着爷!爷去去就回。”   说罢,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拾起地上的荷包,转身大步离去。   韩奕羡来到西院,“啪”一下将荷包砸到锦凤面前。   锦凤脸色微变,很快恢复镇静。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穿帮。   “你好大的胆子!敢蒙混爷!”韩奕羡冷冷的看她,目色沉凝语带讥诮:“难为你处心积虑,挖空了心思。”   连香方都配得一样,害他未能及时察觉异样,平白惹得卿儿伤心。   “爷的香包呢?拿来!”   锦凤心知难以善了。她心一横,昂起下巴冷声应道:“爷就别想着拿回那香包了!妾身早给扔了!”   那香包已被她泄愤的剪成了碎片。日前北院里的那一幕象一根刺,深扎进她心里,扎得她生疼!凭什么!虞念卿不过区区一介乡女竟至骑到她头上!叫她怎能甘心,怎么能忍!   韩奕羡黑眸沉沉,凝着她怒极反笑:“好得很!爷日间才与你说过,不要再试图逾越爷的底线!你偏是不听,偏是要招她!”   他口气厌恶道:“爷果是看错了你!”   “若非爷那般偏心,妾身又何至于此!”锦凤面色激动起来,不忿道:“爷道就只有妾身会动心思?除非她不爱爷!否则,她定也同妾身一样!”   她冷笑,目光轻贱满是讥嘲:“不过是个狐媚子!惯会装模作样,藏着掖着博爷的怜爱罢了!”   韩奕羡眼色冷凝成冰:“你该庆幸爷不打女人!”   他神情冷酷,嘴里吐着冰渣:“爷说过了你再招她,这府里便再容不得你!你为爷生养了两位哥儿,爷便算是全了你们师府的颜面,不写休书。允你和离!”   锦凤一震,面容惨白。为了那个女人,他要舍了她!如此轻易!   “一女不事二夫!妾身既嫁了爷做了韩家妇。便当守节,矢志不渝!此一世,妾身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要与妾身和离,妾身恕难从命!”   她盯住韩奕羡,目露激&狂:“妾身宁死不从!”让她放任他与虞念卿那贱人双宿双飞,她毋宁死!   韩奕羡面上露出淡淡的讽笑,果是大家闺秀!通读女诫知书达理,实在好口才!   寻死觅活的想要以此胁迫他?   韩奕羡眸光冷凉,嫌恶的看她:“你应也好,不应也罢!这西院爷不会再来。”   语毕,懒得再同她多费唇舌。他不再看她,疾步离开。   锦凤面色颓败,跌坐在地。   韩奕羡疾行在夜风中,脑中回荡着师氏轻辱卿儿的话语,胸间闷着一抹揪痛。卿儿自是爱他的,所以自也会心生嫉妒,会不平,会吃醋。   只她与师氏最大的不同却在于:卿儿只会自苦!   她不会象师氏那般算计。她藏着掖着的只有她心底深深的痛楚。   深夜里,念卿睁着眼怔怔凝望满室的昏暗。她想着身边的男人,此刻正拥着她沉睡的男人,她的爷。   他说他很后悔!   说他与师氏已作了了结,日后再不会踏进西院半步。   令她说不清的是,她心底竟无多少喜悦。她更多的感觉到一种悲凉。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隔日韩母得了消息,立马着急上火,急急派人叫了儿子过去。肃冷着脸一通训斥:   “胡闹!凤儿她犯了什么错?你要与她和离!你别忘了,她可是征哥儿齐哥儿的娘亲!娘现在就把话搁这儿,和离的事,你想都不要想!以后再不要提。只要娘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你这样不公的对待凤儿!”   韩奕羡默声不语。母亲的态度他早有预料。还是那句师氏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他总归不会再去西院。   韩母觑着儿子的脸色,放软了声音:“不是娘要为凤儿说话,饶是她再知书识礼,她也是女人。这女人家哪有不吃醋的!说到底不过是她心中在意你!何况,你确实太过偏了心眼!也难怪她会受不住!你自个想想,你为了北院那个”   眼见儿子神色间隐现不耐,她停住,话锋一转接道:“没几日就到你爹的忌辰了,这回去灵清寺把荷儿带上吧。”   韩奕羡一怔,片刻后应道:“儿谢过母亲!”   母亲提出带荷儿去祭奠爹爹,算是变相的认可了荷儿,也认可了卿儿。要知道,卿儿嫁给他这些年,母亲一次也没同意过带卿儿去灵清寺。   韩母蠕蠕嘴,微微颔首。心底却是老大的不乐意。若非为了与儿子修复关系,也为了安抚他和锦凤的感情。她哪里会愿意委曲求全,让那扫把星生的赔钱货去给老爷上香!   ※   几日后,韩母连同韩奕羡锦凤,以及几位奶娘带着俩哥儿和初荷,并着随行的庭毅和四名家丁一起出行去灵清寺给韩老太爷祈福上香。养病的念卿自然留在府里。锦凤一路望着韩奕羡,但他却恍若无视,除了与韩母应答,便只顾逗弄着孩子。   三,四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灵清寺。年关当口,又时逢好日头,便是佛门静地,亦然年味浓厚十分的热闹。寺里前来祈福还愿的香客如织,人流如潮。韩奕羡见状,微拧了眉,再次叮嘱奶娘与家丁们务必护好孩子和母亲。这是第一次,带着孩子们前来给祖父上香。看着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他难免忧心。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命太脆弱,人世又太无常。韩家一众人等刚做完自家的祭祀活动,缓步走下寺庙台阶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口。即有数道惊慌的呼声,此起彼伏大声叫唤道:   “走水了!走水了!大家快跑啊……”   紧接着,便有黑滚滚的浓烟伴着惊恐的尖叫,朝着人群急涌过来。顷刻间,拥挤的人群便炸了锅,推搡着四散奔逃。   韩奕羡大惊紧绷着脸,疾呼庭毅和家丁速速护住家中女眷和他的孩儿。可是来不及了!慌于逃命的人群,象没头的蚊蝇胡乱冲撞。   不时有人被推撞着跌倒,旋即不幸被多人连连踩踏发出骇人的惨叫。火势还未烧过来,已不知踩死了多少!连绵的惨叫声,呼号声,不绝于耳响彻在寺庙的上空,并着急速蔓延的呛人黑烟和熊熊火光,使得本着慈悲为怀的佛门,迅速沦为修罗地狱。   韩家一行亦被人群冲散。韩奕羡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如焚,有如炼狱。他极力压制着心中的不安,强自镇定的搜寻。   远远的看见庭毅扶住母亲,他心内稍安。再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哥儿和他的初荷。三个奶娘抱着孩子,各据一方被人群裹挟着被动的前行,皆是一脸惶恐瑟瑟发抖。而他的孩子们早已惊吓到嚎啕大哭。   事急从权!他没有时间犹豫,揪着心,带着一路跟着自己的一名家丁,就近先救了抱着征哥儿的奶娘脱困。将奶娘与哥儿交给家丁。他转头,惊见初荷的奶娘抱着初荷被挤得更远了,他心下大急,不假思索就要挤过去相救。   猛不丁有人死死的拉住了他。他惊怒回头,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挤来他身边的锦凤,正面无人色的盯着他,颤声惊叫:“爷!”   她声音哆嗦:“快救齐哥儿,快救齐哥儿!”   韩奕羡下意识望一眼齐哥儿的方向,急道:“你快放手!爷省得!”他不耐的想要撇开她的手。   “不行!爷得先救齐哥!”看出他的意图,锦凤死拽着他的臂膀不肯松手。   眼见奶娘抱着初荷被慌不择路的人群越挤越远,竟是朝着火势的那一方撞去,韩奕羡急火攻心,大怒道:   “你快放开!待爷救了荷儿,自当会去救齐哥!齐哥还能缓一缓,荷儿却是不成!爷得赶紧去救她!”   他不能使力去推开她。若不慎,将她推倒,她很可能会被活活踩死。   “不行!爷先救齐哥!”锦凤执意不肯。   蓦地,她看见近前被庭毅护着的婆母,当即凄厉大叫道:“娘,娘!您快让爷救救齐哥!救救齐哥,我可怜的齐哥儿……”   韩母闻声,微愣了愣,马上看明白了形势。   她立刻跟着惊喝道:“羡儿!你快救齐哥!若齐哥有事,娘也不活了!”   韩奕羡望向初荷的方向,心知不能再耽搁了。他急斥锦凤:“爷应你!先救齐哥!你快放手!”   锦凤盯着他,终于放开手。   韩奕羡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奋力向齐哥走去,脑中轰隆作响。他想,只要再等一刻,再等一刻——   他抱起了齐哥。同时,他耳听得“轰”的一声沉响,似从初荷那一方传来。他慌张侧头,看见燃烧的亭柱倒下来,眼前已不见奶娘,不见那张惊怕的哭泣的小脸。   韩奕羡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仿佛周身力气都被抽光。他呆怔怔看着那激烧的火光,心若在滚油锅里熬煎,又似倒灌着刺骨的冰雪。   此时此刻,他脑际只有一个声音:   完了!   全完了!   这次他不止戳了那人的心窝,他是要了她的命! 第20章   掌灯时分,韩奕羡立在北院门外,失魂落魄脸色灰败。他望着宁谧清幽的院子,心如刀割。这会府里各处俱是人心慌慌,忙乱不堪。   母亲和哥儿们饱受惊吓,皆有不适。下人们忙着伺候忙着请大夫,抓药煎药奔进奔出,忙不歇停。唯有这里清清静静,安然恬淡。一如她——   他可怜的乖乖。   韩奕羡痛苦的闭眼,怔然呆立完全挪不动脚。他是如此的悲伤又不安。他不敢去见她!根本没有勇气去见她!叫他拿什么脸去见她……   “二爷!”   出屋来的陈嬷嬷看见了他,行过来向他见礼。许是被他的形容惊着了,老婆子的脸色显得很是吃惊颇为紧张。   韩奕羡冲她抬了抬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向前,每一步皆似重逾千钧。平素片刻功夫便能走去的地方,此时却如斯漫长。   陈嬷嬷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出事了!出大事儿了!二爷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一向好洁多讲究的爷,此时衣衫脏污鬓发散乱,神情憔悴哀容满面。   会是出了什么事呢?把个意气轩昂,光鲜俊挺的二爷弄成这般?陈嬷嬷惊疑不定,面现担忧。   韩奕羡脚步沉沉来到主屋窗前,烛光下,她的身影透过高丽纸糊的窗棂映入他眼帘。她正坐于几案边臻首微垂,安静的做着针线活。烛影瞅着是那么的恬静温柔。他心中大恸,疼得不能自已。   他知道,她是在为女儿缝制手笼子。自今日晨间他告知她上完香后,会将荷儿接回来。她便再也忍不住,央着他同意她捏针线给女儿做两套手笼子。她担心冬日寒凉,她的小心肝儿手会冻着。   其实压根用不着她动手,府里擅女红的丫头婆子们一大堆。况且,冬灵早给荷儿备了好几副。只见她难得那样兴致高涨,他终是不忍拂她意头。   可如今……   韩奕羡嘴角抽搐痛楚万分。他的荷儿再也用不上,再也用不上!而他的卿儿?他心头更添凄惶,疼痛之余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的卿儿要怎么办?   而他又要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他可以为她倾尽家财,为她恪尽己力。愿为她生,也愿为她交付性命死生相随。可是他强不过阎罗王,强不过人世无常!   他赔不了她女儿!无法还给她——   他们的荷儿!   “爷?”里间传来念卿的轻唤,随即他看见她起身朝门前走来。   韩奕羡沉痛的闭一闭眼,迈步走进屋去。   “爷这是怎的了?”   念卿惊呼,被韩奕羡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急急向前,却在对上他的目光后下意识顿在原地。   他目露哀戚,悲伤的看她。那悲伤太深太浓!太过哀痛。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他作甚么要这样的看她?而刚刚他又是为何要站在窗前却不进门?念卿的心提起来,有某种不祥的,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爷,可是路遇到了贼子?还是马车出了什么事?或是”念卿说不下去,她极力按捺住心底的不安,朝后张望:   “荷儿呢?怎的不见奶娘?”   “卿儿”韩奕羡颤声唤她,他喉头发哽,嗓子哑得厉害。   “是荷儿又淘气了吧,落在了后面。我去瞧瞧。”   念卿心头大乱,她强自镇定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开始发抖。说话间已是惶惶然举步就要朝外行去。   “卿儿,卿儿”韩奕羡眼里盛满了痛色。   他将念卿紧紧抱进怀里,艰涩开口语不成声:“卿儿乖,你听爷说,今儿,今儿寺里突的走水,荷儿,荷儿她”   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念卿脸上。念卿如坠冰窟。一颗心仿似被利刃生生划开,裂着口子透着凉风往里猛灌着冰坨子。   感受到她遽然僵直的身子,韩奕羡红着眼轻轻放开她一些,低头看她。   “卿儿”他望着她,眼里闪动着浓厚的哀楚与深重的乞求。   有那么一刻,念卿面无表情。她木呆着脸怔怔的看住韩奕羡流泪的眼睛。   “爷你说的甚么?”少顷,她似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怔愣问他。   “爷没来得及”韩奕羡哽咽,说得艰难无比:“荷儿,荷儿她没了。”   “没了。”念卿机械重复。   她的心肝肉儿没了?   那个粉团团周身奶香,会调皮会发小脾气的小东西;   那个总是咿咿呀呀,叽叽喳喳,高兴的拍手咯咯笑不停的小东西;   那个依恋她,黏着她,会软糯糯满腹欢喜唤她娘亲的小东西——   没了?   “不会的!”她剧烈摇头。   好好的全乎人儿出去,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念卿失声惊叫,使力推着韩奕羡:“灵清寺在哪?带我去找她!带我去找她!”   韩奕羡痛不可抑,不顾她的挣扎牢牢的抱紧她。   “卿儿,卿儿……”除了哽声唤她,他再说不出话。   要去哪里找呢!   那般凶急的火势,灵清寺已付之一炬。百年老寺而今只余断壁残垣,一片焦土。以及多具不知来路,不辩面目,焦炭般身躯痉挛的尸体。   这趟出去,他四个家丁只有一个全身而退。一个折了臂,一个残了腿。另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多烧得焦黑,扭曲的尸体,谁还能认得出来。便是衙门验尸的仵作,怕亦是难为。   念卿挣不过,蓦地停下来。   “爷”她说,语声飘忽:“卿儿站不住了,让我过去坐下。”   韩奕羡依言,就近抱她坐到几案前,担心的看她。   “爷不要抱我。卿儿想自己坐一会。”她又道。   韩奕羡不安的端详她的面色,她脸孔苍白但表情似乎平静下来,瞅着还算清明,看不出什么异样。他于是照做,放她自己坐下。尔后立在她身边一瞬不瞬的守着。这当口,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唯恐会愈发的刺激到她。   “征哥儿和齐哥儿呢?”静寂片刻,她攸地出声抬眸注视他。   韩奕羡心口一滞,他不自觉的舔&一下唇,斟酌着字句忐忑应道:“他们受了惊,”   “是爷救的哥儿么?”她却突兀的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继续的问。   韩奕羡心下煎熬,却不能否认。他乞谅的看她,沉抑点头:“卿儿,爷”   “卿儿省得。”她仍是打断他,顾自言道。   韩奕羡俯身扶住她双肩,忧急道:“不是的!卿儿,你听爷说”   “说什么呢?爷!”她根本不听,一字一顿道:“说哥儿们都在,只有我的荷儿没了?”她没有表情的看他,语气冰冰凉凉:“爷,你为什么不救她?”   韩奕羡心痛如绞。念卿却猛然推他,她使了最大的力气,他一时不妨竟被她推得一晃。随后念卿起身就跑。   韩奕羡慌忙去追,在她临跨出门前将她截住抱了起来。念卿奋力挣动,挣不脱终于崩溃。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灵清寺,我要去灵清寺……”   她呜咽叫嚷,泪珠成串滑落。她的娇娇儿,她怎能让她尸骨无存,做那孤魂野鬼凄苦无依!   便是烧成了,烧?!想到她的儿受的火烧炼狱之苦,念卿大疼,止不住浑身颤抖。   她发出一记长长的哀鸣,那声凄恻无比,透着漫天的苦楚,一若所有失去幼崽的母亲,念卿痛彻心扉绝望如斯。   韩奕羡踉跄的抱着她坐回几案边的圆凳,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来乖巧,性子温顺安静的人儿,他的乖卿卿,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命去换回荷儿,只要她不这么的疼!   念卿犹自挣动,嘴里呜呜困兽般哭叫,神色已渐至狂乱。此刻在她昏昏噩噩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赶紧去灵清寺!   天黑了,又这么的冷,她的荷儿会害怕,会着凉的呀!她要去带着她回来,带她的荷儿回家!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象阴暗深渊里迸裂出诱人的光影。   听到动静的陈嬷嬷,和因去东屋翻找小姐掉落的泥叫叫,而将将惊悉噩耗匆忙赶回来的冬灵,双双立在门外望着明显失了常态的夫人,俱是神态恻然忧心如焚。如此情状,二爷不开口,她们纵是忧虑至极,亦不敢进屋。   变故就在一霎那。   看到念卿忽然抓起几案上的剪刀,二人只来得及一声惊呼。而韩奕羡心黯神伤,眼下为着念卿的痛苦更是苦上加苦,心神不属。全然没了平日的精明与机敏。   眼见她目露异光,拿着剪刀刺向他面门,他微一怔愣,却是慢了一步。堪堪偏头,她的剪刀已是划过他脖颈。登时鲜血涌出,尖锐的刺痛即刻蔓延。   陈嬷嬷与冬灵惊骇的奔进屋。韩奕羡已夺了念卿的剪刀,忍痛拿手捂住脖子,口气沉着:   “去外院爷的书房叫庭毅过来。记住,切不可声张!”   说着,他声音变得严厉:“交代下去,今日之事不准向外透露半分!否则,爷必不轻饶!”   陈嬷嬷应喏,疾步出门。   屋内,韩奕羡望着虚弱的安静下来的念卿,眸光温柔又哀伤。他仍是不肯放手单臂揽住她:   “乖,不要怕!爷不妨事!”   念卿面上泪迹斑斑,她呆呆的看着他满是鲜血捂住脖子的手,没了反应。须臾过后,她长睫一阖闭了眼睛,无力的歪在他身上晕厥过去。身侧的冬灵大惊,韩奕羡却微抬下巴示意她出去。   “二爷!”冬灵声音发颤忧心忡忡。   韩奕羡充耳不闻,不予理睬。他只是垂眸定定的凝视怀里的念卿。冬灵无奈,担心又不安的看看他们,转头看向门外焦急的等待庭毅能快些过来。   庭毅领着大夫健步如飞,一下子便将陈嬷嬷远远的甩在了后头。回府后,爷便嘱他去请了大夫,为着卿夫人以备万一。没料到,先出事的却是他的爷。   到了北院,因情况非常,也顾不得外男不可入内宅的规矩。庭毅带着大夫急急去给爷医伤。由于时间有限,兼之天晚了考虑到张老太医年事已高,不宜夜间折腾。他这次请来的是离府不远,妙和堂里头的当家大夫。   “有劳王大夫先看看我夫人!”韩奕羡语声客气而坚持。   王大夫本是见他血流得瘆人,想要先行替他止血医治。奈何主家态度坚决。王大夫不敢耽搁。赶忙为念卿把脉。   庭毅见状,急得上前,韩奕羡瞥他一眼,冲他挥手。他只得顿在原地,暗自焦心。   少顷,王大夫对韩奕羡言道:“尊夫人乃因惊而悸,伤心过甚。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故气乱矣!倒是无有大碍,只是须仔细照看着。待我给二爷看过后,一起开方。”   韩奕羡闻言,心内稍松。这才由着大夫给他看诊。好在念卿体弱之人,即使情绪激&狂气力亦是不足为道。她那一刀看是凶险,但其实刺得并不深,也未伤及要害。只是切口长,是令人刺痛的皮肉之伤。大夫给他上药,精心包扎。即后开了方子便由庭毅给付了诊金送出府去。   韩奕羡目色沉黯,盯着昏睡的念卿一夜无眠。   两日后,锦凤走出东屋。她行至叉路口望住北院的方向,轻牵了唇,眼里却殊无一丝的笑意。老太太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了!   事实上,因为庭毅救护及时,后头又护卫得力。老太太原本亦无大碍,毫发无损。不过是受了点惊罢了。然饶是此,她仍是强自忍耐了两天,要的就是招无虚发,一击即中。   锦凤面色阴冷,折身走回西院。便是他事后大怒,要行发落又如何!他都能为了那贱妇而欲休她,结果还能坏到哪里去!   而如此难得的机会,千载难逢,她怎能任其错失!   西院里。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锦凤语声清清淡淡。   “是!奴婢省得。”碧枝声音微颤。   锦凤睨她一眼,举起手就着日光欣赏她新涂的蔻丹。   “你知道,历来在几个丫头里,我最信任的都只有你!不要让我失望!”   “承蒙夫人抬举,这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一定尽心为夫人效劳不令夫人失望!”   “嗯,去吧!”   走出院子,碧枝惨笑。   说是信任,不过是因她长得好。她是这些陪嫁丫头里脸子最好的一个。而她这张脸成了她的罪过。她的几分颜色,使得夫人根本容不下她。只要有这张脸,她便永远是夫人身边身先士卒的棋子,不,明明就是弃子。   举凡要做有性命之忧,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歹事,夫人总是第一个找她!碧枝心如死灰,做了今日之事她哪里还能有半点活路!   其实她压根没有痴心妄想过夫人给她开脸。她万不敢与夫人相争。何况,二爷那样的人物,岂是她这样的婢子所能肖想的!   她只想能平安活着。她平安,家人平安。这是她仅有的念想。可便是如此卑微的愿望,她也实现不了!夫人之令,她不敢做,却更不敢不做!她的家人都在师府。她唯有听令,家人方得安宁。 第21章   冬灵蹲在念卿榻前抽咽着抹眼泪儿,望着自家主子紧闭的双眼愁容满面。她知夫人萌生死志,已没打算再存于世。偏这回事非寻常。以往最有办法,最能劝慰夫人的二爷,这次却是一点也说不上话了。   冬灵从来没见过夫人那般眉眼生冷的对待二爷。执意不允二爷留下来呆在北院里陪她,其时夫人态度坚决,毫不留情。而二爷那一瞬间的痛苦表情,着实凄然。仿若整个人都颓败下去,眼眸沉黑,黯淡得不见一丝光亮。却到底是依了夫人。只为不能愈加的刺激到夫人。   临走前二爷曾特意叮嘱过,头先一天两天的不论夫人要怎样,都由着她。只要注意看着,确保夫人的生命安全。其他的暂时不要勉强她。   冬灵懂二爷的意思。堵不如疏,倘一个人悲痛到极致,强行相逼只会适得其反。可是已经两天了。整整两日夫人滴米未进,滴水不沾。汤药就更不必说,哪里会肯喝!   冬灵看着自己的夫人,实在担心。再这样下去,夫人怕是熬不得太久!   “夫人”她哭道:“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得紧!”   她提也不敢提小姐的名儿,只道:“夫人若要走,奴婢不敢拦!奴婢陪着夫人,阳世呆得,阴世也去得。夫人不想活,奴婢亦绝不独活!只奴婢死不足惜,夫人要有个好歹,蓟城的老爷可怎么受得了!他该是如何的伤心呢!”   念卿眼皮颤动,大滴的泪珠滑落她面颊。   爹爹,爹爹!   正如她只有荷儿一般,爹爹也只得她一个。她痛失荷儿,锥心刺骨。同样的伤痛她何忍再施加给爹爹。自小到大,她与爹爹相依为命。爹爹疼她,嘘寒问暖关爱备至。及至她远嫁他乡,为人子女,却再不曾事孝承欢膝下。   爹爹是这世上她最为亏欠的人!   只是……   “夫人!”冬灵泪眼汪汪拿帕子替她拭泪。   念卿闭着眼,泪如雨下:“冬灵,我太疼了!”她气弱开口,哽咽难言:“我的心太疼了!”   她不是不知道要爱惜身体,不是不晓得她若有事,爹爹该是何等的伤心。她只是——   她只是太疼了!   “夫人!冬灵明白!冬灵都明白!”冬灵再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她就是知道,是以才不出言劝慰夫人节哀顺变。有些痛是会长在肉里,渗进骨头,融于血脉中的。随便一触,便要疼得伤筋动骨。   端着碗鸽子山药汤进门的陈嬷嬷见状,默默将汤放下,撩了衣袖擦拭眼角。好一会后,她方敛去哀容重新端了汤走上前,对犹自悲切的主仆强笑道:   “夫人,您喝点汤吧。老奴特地挑的八年老鸽给您熬得汤!这老鸽汤可是补养,您喝了正好!”   冬灵赶紧的起身快速的抹泪,抽噎着跟着劝道:“夫人您喝点吧!”   她一面说,一面试着想去扶念卿坐起来:“喝了奴婢陪您”   她的话没有说完,里屋的帘子突的被人粗暴的掀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来势汹汹的闯进来。   “卿夫人,得罪了!老夫人有请。”   话说得生硬,面上亦无半丝笑意。动作更是全无亲善和尊敬。俩婆子一个一把推开下意识拦在念卿身前的冬灵,一个已是蛮横出手将念卿生生拽起来,也不待她穿衣穿鞋,拖着人就走。   冬灵与陈嬷嬷早已面色大变,惊慌的追上去。   “这是怎的了?两位妈妈有话好说!”陈嬷嬷急问,拦住俩婆子。   但心里已是不祥明白来者不善。这俩婆子她识得,正是府上的管教嬷嬷,都是老夫人屋里头的人。   “老夫人有令请卿夫人过去!别挡着!”其中一个婆子硬邦邦回道。   陈嬷嬷面上堆着笑,软语相求道:“既是此,求两位妈妈且等上一等,容我家夫人穿上衣鞋再走可好?这天寒地冻的夫人还生着病,没的受了风寒愈发的不好了。”   眼见俩婆子板着脸,神色毫无松动,她话锋一转接道:“求两位妈妈看在昔日,你我一起服侍老夫人的情面上,宽容则个应了老婆子这一回。不然,回头二爷怪罪下来,老奴委实没法儿交代!”   俩婆子皱着眉听完,依旧无动于衷,伸手便欲去把陈嬷嬷推开。这时在陈嬷嬷将婆子们拦住时,便已灵醒的跑回屋取来衣鞋的冬灵,早忙不迭奔过来蹲身给因着寒意而身形瑟瑟,身子不住打颤的念卿穿上狐毛棉靴。   继而利索站起身不顾俩婆子的冷脸,又给她麻溜的穿上素面绣兰草的貂皮袄,披上雪狐镶边的猞猁皮鹤氅。俩婆子勉强松手,不耐的等她穿完。旋即再不肯耽搁架着念卿,走得飞快。   从头到尾,念卿不发一语默不作声,全无所谓。不问也不挣扎,象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头娃娃。她本就乏力,头脑昏沉。这会被她们硬拽出门,她的头益发眩晕的厉害。冷风一吹,便有些迷迷瞪瞪。   冬灵同陈嬷嬷则一路小跑着,急急的去往外院书房。要救夫人,非二爷不可!跑到中途,迎面碰上正疾步朝她们走来的庭毅。   “可是卿夫人有哪里不妥?”见她二人情状不对,庭毅立刻问道。   这两日,他的爷虽人不在北院,心却一刻也没离开。每日里,他得来回的跑,替爷探听消息。卿夫人不吃不喝,他的爷都陪着。   冬灵与陈嬷嬷见庭毅如见救星,当下将情况如数告知。   庭毅情知不好。他看向冬灵神色郑重,叮嘱道:“我这就回去告诉爷!你同嬷嬷且在这等着,千万不要莽撞!”   冬灵懂他的意思,只道好,叫他快去!   庭毅不放心的看了看她,却是不得耽误,只能掉头疾行而去!   “嬷嬷,您在这等着。我得去找夫人!”庭毅一走,冬灵马上同陈嬷嬷说道。   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她不能让夫人独个一人去面对明显不怀善意的老夫人!   陈嬷嬷心知劝阻无用。冬灵这婢子对她夫人一片忠心可表日月。她望着冬灵渐远的身影,搓了搓手,心一横,也跟了上去。   快到书房的当口,庭毅不意竟在路口看到了凤夫人。她独自一人,身边不见丫头。他心里暗道不好,这凤夫人此时出现在这里实在古怪。爷与她生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锦凤看见庭毅,她面色不变施施然走到他跟前淡道:“爷受伤了,这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她说着,语气一变:“你帮瞒着掖着,不出事还好!这要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你担待得起吗?”   庭毅没有反驳,只等着她赶快说完。   “行了!”不见他回应,稍顿片刻,锦凤冲他一扬手,口气傲慢道:“现在爷有我看着,你下去吧。没事不要去扰爷休息!”   “回凤夫人,庭毅此刻有急事需得向爷汇报!”   “什么事?你同我说。”   “是关于卿夫人的事。”庭毅也不跟她兜圈子,直言道:“老夫人让婆子带走了卿夫人。”   “这有什么可汇报的!”锦凤当下表情威严道:“娘要见卿姐姐,不是很平常的事吗?作甚么要报与爷!爷这样做若叫娘知道了,不得母子生隙伤了感情。你是怎么跟的爷!身为下属不在边上提点着,反而任着爷犯错象什么话!”   庭毅闻言,心知自己所料不错。凤夫人确实有问题!她来得太巧,而且分明居心不良,有意要堵他不让他与爷传讯!   事情紧急,他没空与她多说。   “这恐怕不行!”他正色道:“庭毅听命于爷,自然爷怎么说庭毅就得怎么做!爷有过交代,但凡卿夫人的事,事无小事!都须得及时教他知道!还望凤夫人体恤一二,莫要阻拦。”   说罢,他举步就要前行。   锦凤脸色变得难看。她一下拦到他面前,冷道:“既如此,我替你转达就是!”   只要再多拖上一会就好。届时,爷便是赶过去亦为时已晚回天乏术!谋刺亲夫,这罪够虞念卿死上好几回!   “凤夫人恕罪!事非得已,庭毅冒犯了!”   庭毅不再多言,轻施巧劲推开她。直接快步跑了起来。   锦凤不防,恨声大叫:“死奴才!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主母不敬,夫人我,我定要”   她咬着牙住了嘴,因庭毅已渐行渐远。   不一刻,韩奕羡与庭毅便匆匆路过她身边。瞥见她,韩奕羡面色冰寒。他唇角紧抿,一声不吭自她身旁掠过。   锦凤脸青一阵白一阵,随即紧紧跟上。   东屋里。   韩母对着跪在地上的念卿大发雷霆。   “好个毒妇!倒是小瞧了你!”   她只道儿子不来看她,是一如既往播穅眯目,被猪油蒙了心。守在北院安抚这丧门星!哪里料得到,竟是出了那等祸事!   这晦气的丧门星!居然胆敢刺伤她的儿!   韩母金刚怒目,恨恨的盯着念卿。   她怎么敢!   念卿垂着眼睑,仿似入定毫无反应。   冬灵与陈嬷嬷已经跪着不停磕头。头碰到地砰砰直响。   “夫人她不是有意的!求老夫人开恩,饶夫人这一回!”   “求老夫人开恩!”   ……   韩老夫人根本不予理睬。她只恶狠狠的看住念卿,越看越有火,越看越生气!恨得不行。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她跺着拐杖,气血上涌。   下一瞬,她怒气冲冲走到念卿身旁,一拐杖击到念卿背上。当即便将念卿打趴在地。念卿闷哼一声,随即咬着牙不再出声。   冬灵磕着头,泪如泉涌。   “丧门星生丧门星,晦气沾晦气!全怪我一时心软,差点铸下大错!此趟若非带着你那小丧门星出行,去了灵清寺,又怎的会惹下如此大祸!好在哥儿们福大命大,有惊无险!若我哥儿有个万一,你们俩母女就是我韩府的罪人,万死难辞你二人的罪过!”   念卿睫毛微微一颤,背上的伤疼使得她昏眩的脑子蓦地清醒了不少。闻言,她抬眸看向韩母,突地问道:   “荷儿可有唤过祖母?”   韩母一愣,尔后脸色黑沉。那小短寿的!见她就躲,活象她是什么吃人的怪物,看着就讨厌!   “没有叫过是吗?”   韩母瞪住念卿。   但见她脸容消瘦得厉害,白惨惨一张脸,面上血色全无,偏眼眸黑黝得异样,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竟莫名有些个瘆人。   没来由的,她心里咯噔一下,转瞬愈发恼怒,正欲发作,却见念卿扯了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没叫过就好!没叫过就好!”她笑,很是宽慰的样子,对着韩母言道:“无情无义!你不配有我荷儿这般好的孙女!”   她直视韩母,复道:“你不配!”   已是敬语也不用。   韩母怒极!   瞪着她冷笑:“好!好得很!”   她朝拿着板子待命的俩婆子喝道:“给我打!狠狠的打!莫怪如此,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冬灵眼看板子就要落在夫人身上,她心胆俱裂。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的夫人将将经历丧女之痛,剜心挖肝。整个人已是伤心得不成样子!老夫人何忍!   她抬起磕得淤青的额头凄厉大叫:“老夫人,您发点善心吧!”   说罢,她就要起身冲过去护在念卿身上。不料却被人猛力拽倒在地,巴掌当头而下:   “好没规矩的东西!谁给你的胆!敢冲撞老夫人!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愧是你主子教出来的好奴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由得嬷嬷我今天教教你规矩!”   正是锦凤屋里的秦嬷嬷。她疾言厉色,噼噼啪啪的扇着冬灵,每一记都打得又重又响。   这几日,她随她家夫人留在东屋看顾哥儿,照料韩母。而今日之事,她身为锦凤的心腹,又怎会不知。是以,她如何能让这贱婢坏了她夫人的好事!   而今既然开了弓,箭在弦上已没有退路。今日务必要这北院的有来无回,以绝后患!   板子重重的落在念卿身上,痛得钻心。她死死的咬唇,不发一声。   跪在地上磕头的陈嬷嬷,听着板子落下那一记记沉实的声音。身子打颤。   这顿板子下来,卿夫人非死即伤。   不!   老夫人根本就是打算要活活杖毙卿夫人!   要换了别的丫头,或许还能撑上一会,但卿夫人……   念及此,始终没听见念卿呼疼喊叫的陈嬷嬷,不由心头大骇。她咬一咬牙,心道,怕是等不及二爷了!   她爬起来,攸然长叹:“罢了罢了!老婆子我这条烂命今日就不要了罢!”   话落,她朝念卿扑过去,堪堪挡住正落下来的板子。她当即痛叫出声,疼得面容扭曲。   卿夫人,便算是老奴报答你收留之恩!若那时卿夫人不与她求情,真给二爷送回东屋,老夫人也未必会愿意留她。她本便已是老夫人丢掉的弃子,即使回了东屋,亦多半会被寻了由头打发出府。她一个孤老,无儿无女孑然一身。真出了府,她又能去哪里!   韩老夫人见到这副情状,气得发抖怒不可遏。   “好好好!你们都好得很!”她瞪住俯脸在地的念卿怒道:“莫怪我儿,为你神魂颠倒不知所谓!你果是个妖女,给他们灌的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都为你死心塌地,连命都可以给你!”   她脸色铁青,冷声哼道:“既然这般主仆情深,我便全了你们的心意。今日便都随着你们的主子去吧!”她大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谁敢再打!再动一下试试!”   屋外传来韩奕羡冰凉刺骨的声音。随即他大踏步迈进门,裹挟着磅礴的怒火,抖落一室寒风。   屋内众人皆面色剧变。   韩奕羡谁也不看,直直走向他苦命的人儿。   跟进来的庭毅率先扶起痛得嘶嘶抽气,紧拢着眉毛,龇牙咧嘴的陈嬷嬷。尔后看向晃晃悠悠走过来的冬灵,一向硬朗没什么表情的脸孔登时涌现沉沉怒意。   韩奕羡抱起微微颦眉满脸冷汗,安静无声的念卿,心中疼楚难当。他心尖尖上的人,他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心肝儿,却一次次因为他备受磨折。   “庭毅,哪只手打的折哪只!若两只都有份,那便折一双。”他表情冷酷,语声阴寒。似阴司里来勾魂的无常。   “是,爷!”   打板子的俩婆子闻声,即刻面色惶惶。她们惊恐的看向韩老夫人,露出求救的眼色。怎么会这样!她们可是老夫人屋里的人,依命行事而已。   二爷如此,不是当众打老夫人的脸!孝顺如二爷,若真这般令老夫人颜面扫地,又欲置孝道于何地!   韩老夫人怒火冲天,又无端心虚。她冲儿子色厉内荏喝道:   “你这是要干嘛!”   韩奕羡自怀里取出绢帕温柔的为念卿拭汗。他没看母亲只淡道:“她们伤了卿儿,没叫她们以死谢罪,已是看了母亲的情面,网开一面。”   他说话的同时,室内响起连声惨叫。庭毅将俩婆子的双手俱是折断。尔后,他瞥一眼秦嬷嬷,对上其发白的脸。   秦嬷嬷不敢对视撇开眼。她亦不敢去看那俩婆子的惨状,心惊肉跳的觑了觑刚刚进门的主子。情况完全出乎她们意料。她们自是知道事后二爷定然会狂怒,大动肝火。但没想到,二爷竟对老夫人也这般不留情面。   她们敢铤而走险,就是指着老夫人,拉虎皮扯大旗。二爷要怪罪,有老夫人在前挡着给她们消灾。何曾想,会是这么个景况……   锦凤的脸色亦然极是不好看。她心中扼腕,只差了一会,却是白做功,前功尽弃!虞念卿没被打死!   听到婆子们的惨叫,念卿睁开眼。望见冬灵被扇得伤痕累累的脸。她不去看韩奕羡,转一转眼珠,看向一边扶着腰神情痛苦的陈嬷嬷。   她弯唇一笑,眼里却淌下泪滴。   “跟了我这个无用的主子,累得你们受这样的罪!”她虚弱道。   冬灵摇头。陈嬷嬷咧嘴想要笑一笑,却是禁不住半途又痛得缩了回去。   “念卿有幸!何德何能!得遇你们以命相付!”   她说着,望向对面的秦嬷嬷。   “庭毅,还有一个不能漏!”她说得很慢,听在秦嬷嬷耳里却无异于催命符。   刚刚她左右开弓,两只手都扇了那贱婢。。   锦凤神情戒备,盯着她道:“虞念卿,你要作甚?!”   “作甚?”念卿缓声道,声音很小,却字句清晰:“我留她一只手!只是她扇了我冬灵儿多少个巴掌,她就得还多少!通通都得还上!一个也不能少!我冬灵儿,脸成了什么样,她就得是什么样!许重不许轻。她如若不从,那便一只手也不必再留!”   锦凤同秦嬷嬷齐齐变色。   “娘!”锦凤又恨又无奈。她求助的望住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已是急火攻心。看着儿子形容憔悴如斯,脖子上还包着纱布。被那丧门星害成这副模样,却偏生鬼迷心窍,一门心思的只想着那贱妇,护着那贱妇!   “按夫人的话做!”   “羡儿!”   母子俩的声音同时响起。   庭毅已听命走去秦嬷嬷身前。他没有立即折秦嬷嬷的手,等着她先打脸。   秦嬷嬷面色如灰,看看锦凤,颤巍巍伸手自行打起脸来。在庭毅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一巴掌一巴掌,不敢不用力。   “爷!你当真一点夫妻情分都不讲吗?”锦凤愤然叫道。   打秦嬷嬷何尝不是在打她的脸!   韩奕羡看着她,眼色冷凉。眼里泛着白刃的寒光。   迎着他的目光,锦凤有些畏缩。心下愈是不甘,愈是愤恨!她到底有哪里及不过虞念卿!   “你就这么纵着她!”韩母终于发作:“你看看你,她把你害得这样!如此毒妇,你怎的就是执迷不悟!”   韩母一声长叹,十分伤心的说道:“你为了她不惜下娘的脸子,你就不怕伤了娘的心?你爹走得早!娘青年守寡拉扯你长大,视你如命,事事为你着想,处处替你打算!你呢?你就是这样尽孝,这样的报答亲恩?!”   “娘,您真的爱儿子吗?明知她是儿子心爱之人,明知儿子离不得她。作甚么偏偏容不下她?现在韩家有后您有了两金孙,为何还是要这般的伤她迫她?”   韩奕羡语声平静,透着一股心灰意懒。   韩母呆住,看着他一时语塞。   锦凤脸上阴云密布。念卿垂眸,面色平淡。   “她在,儿在!她有个好歹,儿必随之!日后母亲若要再与她为难,伤她便如伤我!她若不在,儿必不能活!”   “好好好!你喝了她的迷魂汤!韩家不要了,娘不要了,你自己的哥儿也不要了?”   韩奕羡自嘲一笑,言道:“有了哥儿,韩家香火得袭后继有人。儿在不在又有甚打紧!”   韩母跌坐椅中,胸口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   室内陷入紧滞的寂静,只余秦嬷嬷掌掴的声音,一下一下,单调的重复。   少顷,有个声音打破沉寂。那声来自韩奕羡怀里,气若游丝,带着喘&息无比细弱,却透着不移的坚定。   念卿忍疼尽力挺直脊背,与他空开一些距离,话说得缓慢但口齿清晰:   “虞氏与夫成亲五载,未有为夫家诞下一儿半女。”   说到“女”字,她面现凄楚,格外苍凉。   稍事停顿,她接道:“故为婆母所不喜,为孝义所不容。且脾性不善,行止有失,罔顾人伦刺伤亲夫,实乃大不韪矣。无出亦无德枉为人妇。今自请下堂,自此一别两宽,他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第22章   明明她声音微弱,听在韩奕羡耳里却仿若雨夜惊雷,晴空霹雳。他心头猛地一撞,似有一记重锤狠狠砸落他心窝间。他的表情瞬间僵凝。   屋内众人亦然齐齐呆住,惊愕而不可置信。其中韩母与锦凤这对直欲将念卿除之而后快的婆媳,听到念卿这番话,面上却俱无喜色。不但无喜,反不约而同大为恼怒!   韩母瞪视着念卿嫌恶万分。好个有手段的小贱人!自己果是小瞧了她!亏得从前还以为她是个老实的!今儿可算是大开了眼界!   平日里不声不响,闷不吭气的东西。却不但胆敢刺伤她的儿,还如是巧舌如簧心机深沉!使这般说辞,意欲何为,指望瞒得过谁去!   她的儿才将剖白心迹情深若许。小贱人便来这么一招以退为进。明知她的儿舍不下,断不会应允。哼,如此拿腔作势惺惺作态,左不过讨巧欲博她儿的怜爱,再顺道以得胜者的姿态膈应她和凤儿!   锦凤的心情与韩母一般无二。只是对念卿的不屑与恨意尤甚于韩母。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这等拙劣的妇人把戏,也就她的爷受爱蒙蔽生做了瞎子!   韩奕羡双唇紧抿,惊痛的看住怀中人。她正吃力的想要起身脱离他的怀抱。不假思索他下意识便重新箍住她,将她牢牢的圈在怀里。怕她吃疼,他不敢用力,但姿态坚持透着强硬。只抓住她双臂的手指却是止不住微微颤抖。   只有他知道他的卿儿是认真的!不是置气,不是手段,更不是试探。她是真的想要离他而去。   离开他。   她竟想要离开他!   韩奕羡的心撕扯着,感受到真切而浓烈的疼楚。一直以来,她需要他,依恋他,倚赖他。毫无保留的爱着他。而他深深满足于她的依赖,满足于她的爱。他喜欢她离不开他。   他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开。   就象春花秋实,雨露日光,他自然而然的以为这一辈子他们都会在一起,长相厮守执手偕老。他与她是比翼鸟,是连理枝。怎么可能分得开!他自来对此笃定无疑。   可她现在……   她不要他了!   “啊…!”   突来的一记惨呼惊动众人,生生冲破紧滞的气氛。庭毅折断了秦嬷嬷的一只手,出手干脆。痛得这老婆子当即哀嚎着栽倒在地。   锦凤大惊,转脸火冒三丈冲着庭毅怒吼道:“该死的狗奴才!你好大的胆!”   好个没眼色的东西!   这会爷正为那贱人神伤,怕是根本都顾不到嬷嬷这里。不!锦凤心中怒气冲天,哪里是没有眼色,倘这奴才对她有半分敬畏,都断不至于真的动手伤她嬷嬷!   庭毅脸色不变,默声朝她行了个礼,直接走回爷身边。   韩奕羡抱起念卿也不打话,只稳稳的抱着她掉头就走。头一次不曾同韩母话别。冬灵搀着陈嬷嬷,与庭毅一道紧随其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回头看韩母一眼。   韩母气得七窍生烟,张大了嘴,偏是出不得声。锦凤扶住秦嬷嬷望着他们的背影,咬牙切齿,目中迸射滔滔恨意。   回到北院,韩奕羡抱着念卿进屋。冬灵他们识趣的没跟着进去。横竖有爷在,夫人身上的伤也犯不着她们来操心。爷只会比她们更加着急。   “身子疼的吧!待爷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仿佛不曾听过念卿那番话,韩奕羡神态恢复平静。他抱念卿上榻,一如寻常的温柔。念卿却是费劲的抬手阻止他欲给她解&衣看伤的动作。   “爷,念卿有话要说。”   她气息急促。身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一时汗出如浆。仅仅一会子的功夫,她已发鬓濡&湿,额际冷汗涔涔。先前因疼得太过以致痛感麻木的知觉,此刻又渐渐复苏。她疼得紧。而由着难耐的疼痛,她的脑子反倒格外的清明。   韩奕羡看着她,平静的脸容有一瞬的慌乱。头一低,便要亲下去。念卿偏头避开。   “爷,我们不成了。”她说。   对上他的脸,念卿凄楚复道:“不成了,爷!我们不成了。”   韩奕羡沉默的注视她,眼里有深重的痛苦。少顷,他涩然开口:   “爷晓得,你心里有怨!你怨爷没能看顾好荷儿!你怨母亲不近人情,做得太过分!可是卿儿你该知道,爷对你的心!”他嗓音沉哑,语声里饱含着难以言说的伤痛。   “念卿知道爷的心意,知道爷爱重我。只是爷又知不知道,爷的爱,”念卿惨淡一笑,克制着喘&息,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爷爱的念卿生不如死!”   韩奕羡心头巨震,面色大变。   “卿儿……”他哑声唤她,面上满是受伤的神情。   念卿喘着气,却不再往下细说。只语气悲凉道:“哥儿们也是爷的亲骨肉,爷想要先救他们,实乃人之情理无可厚非。然而情有可原,理有所依,却抵不过一个娘亲的心。念卿只得荷儿一个,荷儿就是我的命。无论怎样,爷到底是舍了我的命。这个坎,今生今世念卿怕是也跨不过去!”   韩奕羡脸色灰败,心里涩涩发疼。   他嘴唇蠕动,艰难道:“是爷对不住你!”   他目光黯哑,看住念卿接道:“但卿儿,爷不可能放你!这辈子除非爷死,否则你总是爷的人。除了爷身边,你哪里也不得去!”   他一面说,一面轻柔的替她拭汗。   念卿闻言,盯着他暗沉沉的眼眸,心下却只感觉荒凉。夫妻一场,他是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她惟愿好聚好散,实不想仇隙相加。但她也清楚,有些话不挑明,她约莫是走不了的。   “爷”她悲哀的看他,缓声问道:“你同她燕&好的时候,你快不快活?”   韩奕羡表情一滞,随即失措,形容困窘而羞惭。   念卿顾自言道:“爷可知道,念卿又有多么痛苦!举凡想到爷和她”她停下,喘了喘气:“念卿便要心思熬煎,苦不堪言。”   “当初盟誓,爷许我一世。可念卿生死攸关的时候,爷在哪?爷在蓟城梅子坞陪她庆生。”   “卿儿”他求恕的看她,压根说不出话来。   “念卿嫁与爷为妻,成为韩家妇。可这里是我的家吗?你娘欺我,辱我,轻贱我。因为她是爷的娘亲,是念卿的婆母。念卿不敢有半句微词。而未能给韩家开枝散叶,念卿心中抱愧,于心有亏。婆母不容,念卿唯有认命。”   “你娘慢待我爹,那般轻视他老人家。念卿无用,只敢暗里心疼。因不忍见爷为难,全不曾出言为他争个公道。”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念卿语气转厉:“苛待我荷儿!她身为荷儿祖母,却半点慈爱也无。荷儿惨死,她非但不见伤心,反怨我荷儿晦气连累于哥儿!”   “如此婆母念卿不想要了!”   念卿忍住疼,看着面色发白的韩奕羡,凄然道:“而爷,念卿是再要不起了!这些年,承蒙爷爱怜,照顾念卿疼爱念卿。可是爷啊”   她哽声道:“你看看念卿,如今的念卿还剩下什么?尊严,孝道,我的儿……”   眼泪滑下,她不再言语。   韩奕羡紧紧闭了闭眼,心中滋味无可言喻。   她字字千钧,他无可辩驳。   无言以对。   无颜以对。   他以往总觉得她太安静,话太少。担心她那样闷着不好,怕她要闷出病来。总要想方设法的逗她开口。此时,他却感到其实她安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不会象此刻这般堵得他哑口无言,狼狈不堪。   他从来不知道,乖顺如她,安静如她。真说起话来,会令他这样的难以招架。不是不知她心中有结。却不知,他竟令她如此痛苦,如此的心伤。   背誓言,娶师氏,他曾以为只要他用心弥补,总归可以渐渐抚平她心里的伤痛。却原来,负了就是负了!伤了就是伤了!   “是爷不好,是爷不好!”他口气颓然,悔痛难言。   “但是卿儿”他眼里噙了泪,语带哀求:“不要离开爷!”   他将脸贴在她带着汗意,冰凉凉的额头,惊慌又不安,心里蔓延着恐惧:“爷不会让你走!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卿儿,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爷会将师氏休掉,我们重新来过。”   念卿只是摇头。   “若有荷儿,念卿尚能捱得!而今,不成了,不成了……”   韩奕羡默然,木雕泥塑一般呆怔无语。 第23章   “庭毅刚又来问过夫人的情况,老奴给回了。”   陈嬷嬷端着熬制的药膳进屋,觑了觑念卿的面色,终是不无担忧的提了句:   “听说爷还未见好,今天都躺着呢!”   打三日前,二爷送夫人回来却被夫人赶走以后。一向身强体健的二爷,竟然病来如山倒,一下子生生卧病在床起不得身。也是,纵铁打的身子亦经不住那般的磋磨。自小小姐出事以来,二爷连日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终日忧思黯然神伤。如此寝食难安心神耗损,可不得拖垮了身子遭那病邪入侵。   只即便高烧不止嘴里的胡话却全是叫唤着夫人的名字。待昨儿个刚缓了些,便接连着派庭毅过来,一日好几回的询问夫人的状况。   可惜……   陈嬷嬷心底叹气。自三日前东屋历劫,她如今对这位卿夫人可谓是愈发的刮目相看,十分的敬服!   简直不可思议!   谁能想得到瞅着柔肤弱体弱不禁风的夫人,却恁的能忍!她都禁不住的板子,这么个娇弱弱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不说呼痛求饶,便是哼也没听其哼过一声。只周身汗如雨下,气息带&喘,能令人瞧得出其所受之疼苦。   而也是经过这一回,她方才晓得卿夫人竟是个极有主意的。平日里完全看不出在那温婉柔顺的脸孔下,居然韧性十足,暗藏着不输儿郎无比坚定的心志。那心志甚或趋于倔强固执乃至都显出来些冷淡无情。真要做下决定,端的是言出必行说一不二的态势。这几天里,便是知道爷病卧在床,亦愣是未有出声过问半句。   “嬷嬷怎的起来了?不说了让您好好养着吗?伤没好全之前这灶间的事,您由着冬灵去安排就好。”   念卿目露关切,望着陈嬷嬷细细声的说道。   一旁的冬灵正将垫在她背后的软枕又仔细的整了整,好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北院她们仨伤患之间,论伤重程度倒是冬灵要相对轻缓好些。至少行动自如,伤都在脸上。且皮外之伤,虽亦淤肿疼痛但总归未有伤及内里。   陈嬷嬷见她照旧不肯回应二爷的事,不禁暗里又叹了口气。旋即她嘴角一咧,笑道:   “谢夫人关心!老婆子我啊,皮糙肉厚,那点子伤养个两三日也便不妨事了!再说了,这灶间的事情,老奴不过动动嘴皮子交代下去,其后在旁看着点就行。全没费个力有甚打紧!”   顿一顿,到底没忍住她又道:“说起来,也是二爷送来的伤药好使,这内服外敷几次下来人便轻省了不少。不愧是上等好药,莫怪要那多的银子。确乎一分银钱一分货,实在物有所值!”   一面说,一面将药膳递给了念卿。   念卿笑笑,仍是不接她话茬。这嬷嬷的心思,她哪有不明白的。得知他生病,她亦是不好过。说一点不心疼,不担忧那是骗人的。事实是她担心得紧。只既难以为继决意分离,又何苦牵牵扯扯,裹挟不清。世间情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与他,今生缘尽。日后各自过活便罢。   “嬷嬷”她轻声唤道,再看一看冬灵形容恳切道:“以后不必再唤我夫人,就叫我卿娘可好?您二位奋不顾身,以命相付的情意,今生今世卿娘没齿难忘!   既是过命的恩情,咱们便是自家的亲人,何来主仆之分!况且,卿娘心意已决,我与爷是断不成的了!待出得府去,亦自不再是夫人。”   “夫人说的哪里话!使不得使不得!万莫要折煞了老奴!”陈嬷嬷面色惊慌,忙不迭摆手:   “老奴认了您做主子,不论您怎样,总归都是老奴的主子!”   她稍顿,有些激动的接道:“奴才们为主子尽忠,天经地义是谓本分。老奴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夫人您切莫挂怀!”   冬灵则道:“夫人在哪,奴婢便跟到哪!这辈子,奴婢誓死跟随夫人!”   念卿鼻端发涩,窝心又无奈。   对着她们殷殷的目光,她垂脸安静的用膳,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极其缓慢。其实这几日里她依然无甚胃口,根本吃不下。可面对为自己交付性命,吃足了苦头的嬷嬷与冬灵,她实不忍拂她们心意,累得她们为她操心忧虑。   “夫人,爷那边您真的”   念卿闻声抬眸看一眼陈嬷嬷,微笑了笑,徐徐摇头。   陈嬷嬷终是识趣,不再多嘴相劝。   待用过膳,冬灵安置念卿歇下,便携着陈嬷嬷退了出去。   念卿睁着眼望着帐顶出神。她心中哀愁颇多思虑。韩府是呆不得了!但她亦知要想走,定当要费好一番的曲折,花上好一些的心思。   他是她枕边人,是个什么性情,她再清楚不过。   当众自请下堂,她只是想向他,向这府里头的人表明她的态度。心里却是知晓他不会放手!他压根不会同意放她离开。   想走已是难为。   更令她感到愁苦的是出了韩府,她又当如何?要去向何处?爹爹年事已高,她不可能回去白吃白住,平白的拖累他老人家。   而她自及笄之年与他相识,便由得他妥帖照顾,事事替她打理周到。待得现在她想与他分开,却惊觉自身有若被圈养的雏&鸟,一时竟至心头惶惶茫然无措。   头先年,她活在自己的忧虑里,经年为求子嗣吃药看诊,心力交瘁。其余一应事务,事无巨细皆有他为她安排,连屋里丫头婆子们的月例,都是他管着。   换句话说,她除了他给她的那些银票,各处的房产,庄子的地契,以及这些年他给她添置的珠宝首饰美衣华服等等,她手里没有一分活用的银钱。而他给她的这些东西,她统统不准备带走。   若是她一个人也罢,活不活,怎么活,俱是无碍。可现下她有冬灵,有陈嬷嬷要顾着。她们待她一片真意,她不能弃之于不顾。何况,她们为她冲撞了东屋和西院里的,韩府她们亦是呆不得的!   念卿思虑重重,忧心忡忡。想着想着便又转回到女儿身上,少不得暗自垂泪,伤心难忍。   ※   几日后,西院。   韩奕羡将一纸休书摔在锦凤面前。   锦凤眸色发红,脸色惨白。她死死的盯着眼前明显清减,形容憔悴的男人,心中不忿不甘又柔肠寸断。   他漠然的望着她神情冷酷,眼色冰凉。面上不见一丝一毫的不舍与温情。相识之初,那个眼眸噙笑温润如玉的韩家二爷,仿若她的梦中人一般,日头升起便消失无影。   似乎自梅子坞为她庆贺生辰过后,他便再没对她笑过。可这个男人即使这般无情,即使这样憔悴,却仍然英俊,好看得让她心动难舍。   “呵呵呵呵……”她惨笑出声:“一夜夫妻百日恩,爷,你对妾身的心太狠了!”   虞念卿自请下堂,他不允。而今却与她休书一封,便要将她赶出府去。被休的弃妇会是什么下场,他不会不清楚。   “妾身说过了,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想用一纸休书打发妾身,恕妾身难以从命!”   她若被夫家休弃,不单自己会成为家族与世人的笑话,再无颜苟活于世;便是爹爹,乃至整个师府都将颜面扫地,自此低人一头。   何况,他想将她撵走,而后与那贱人比翼双飞,相守长生!她怎么可能成全!死也不能!   韩奕羡冷冷的看她,眉眼无波面色如冰。   “你若要生,便自行回去。来时的嫁妆一件不少,你通通拿走。你若想死,便自行了断。你的尸骨,爷会派人送回师府。”   他眼神冷冽,漠声道:“不管你走与不走,这西院你是住不得了!爷给你一日,你考虑仔细。明日爷会叫人封了这院子。”   锦凤僵住。   韩奕羡却是说完就走。   “爷当真这么狠心?!难道都不为哥儿们想想吗?妾身是哥儿们的娘亲,爷要休了妾身,日后就不怕伤了哥儿们的颜面,伤了哥儿们的心?!”   韩奕羡身形顿住。   下一秒,他遽然转身。大步冲到锦凤身前,漆黑双眸戾色涌动,凛凛如刀。   “若不是有哥儿,”他语声阴寒:“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韩府?!”   锦凤惊惧,怔怔看他,一时无话。   他竟想杀她!   此时,他对着她,周身溢满杀气。   “在爷心里,到底把妾身当作了什么?可曾有过真心的疼惜?爷娶妾身进门,莫不是只为了子嗣?因为虞念卿不能生,需要妾身为韩家开枝散叶?”   良久后,锦凤脸如死灰,伤心质问。   “爷不止一次告诫过你,不要与她为难!你不能容她,爷便容不得你!爷言尽于此,要死要活,你自行抉择。”   韩奕羡双唇紧抿眉宇森寒,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毫不恋栈。   他想过要善待她,只要她能善待他的卿儿。她不能,他自亦不能。   北院里,陈嬷嬷不顾腰疼,急急跑去主屋。   “夫人!”她嚷嚷道,面带喜色:“爷给凤夫人下了休书!这会子正在西院发落碧枝呢!”   经历过那顿板子大劫,现在陈嬷嬷对西院上上下下,主子奴仆俱生恶感。但觉她们实在太坏心肠!同为人母,那凤夫人怎的就无一丝的恻隐之心!她俩哥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卿夫人却生受着丧女之痛。就这样,还不肯放过!还要趁人之危,暗里捅刀子。   念及此,她不由恨恨道:“亏得有爷主持公道!这凤夫人心肠忒是恶毒了些!如此歹妇何以能为韩家主母?休得好!”   她说着,简直想要拍手称快!这婆子本也不是个玲珑人,此时说得兴起,嘴里便没个遮拦:   “听说那会在灵清寺,这歹妇可是吓破了胆!死拉着爷不敢松手,非逼着爷先救俩哥儿不可!按理受过这番惊吓,她合该想着要敬奉菩萨,广积善德才是!谁曾想,却是黑了心肝坏肚肠!活该报应,爷休了她!”   “灵清寺这事儿,嬷嬷是从谁嘴里得到的消息呢?”念卿却是问道,语声平静。   “啊?”陈嬷嬷有一瞬的呆愣,随即省过神来,不禁大是后悔。恨不能狠抽自个一嘴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的,她干嘛要提那灵清寺!那地儿可是夫人的伤心地!   “嬷嬷无妨,只管说与我听便是。”念卿表情温和道。   陈嬷嬷老脸一红,颇是赧然讷讷道:“是西院里齐哥的奶娘。”   身为一名包打听,她的路子向来不拘于敌方阵营。   念卿垂下眼睑,只思忖了片刻,抬眸朝陈嬷嬷言道:“嬷嬷可否找个机会,带那奶娘过来与我见上一面,我有话问她。”   “这有何难!”陈嬷嬷如释重负:“老奴这就去将人给夫人唤来。”   说罢,她兴冲冲转头,眼下西院大乱,机会可不就在眼前。只走了几步,她蓦地又顿住回身望向念卿,终于后知后觉感到担心。   “不妨事的,嬷嬷你快去吧。”念卿懂她的担心,强忍着心痛温声回道。   她只是想要更多更详尽的了解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那一天,她的荷儿所面对的那一场可怕的祸事。虽然明知听得愈多,她只会愈加煎熬,愈加苦痛难以承受。可她还是想要知道得多一些,尽可能的多一些。   她的荷儿出事时,她身为娘亲却没能在旁陪着。这痛合该她受着!他不肯与她细说,那她就问问这个知情的奶娘。   陈嬷嬷很快将奶娘带了过来。   奶娘面带惶恐给念卿行礼。念卿勉强笑一笑,为免奶娘紧张,她暂时屏退了陈嬷嬷与冬灵。   不多时,奶娘出了来。随后念卿亦走出了院子。   “去西院”她说,纵使强自镇静,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微的颤抖。   此时此刻,念卿的心绞作一团,疼得痉挛。满脑子都是他那句:“爷没来得及”   陈嬷嬷和冬灵见她神色不大对,亦然跟着变了脸色。   “夫人!”俩人齐齐担忧出声。   陈嬷嬷暗自懊悔不迭。   都怨她多嘴!好端端提甚么灵清寺!   只是也不对啊,夫人这时去西院是要做什么呢?可是那奶娘说了什么?   一路上,陈嬷嬷仔细回想齐哥奶娘曾与她说过的话,想了想,但觉并没什么特别的。   可看看夫人,她总感觉不太对劲,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心怀忐忑的随冬灵跟着。   临至西院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沉闷的板子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散发着铁锈味儿的血腥气。   “住手!”念卿声音不大,里头却是一惊。   原本面目冷戾眸色阴鸷的男人,有片刻的呆滞。旋即马上感觉紧张。他并不想要她看见这样血腥的一幕。   念卿走进去。   木然呆立一侧的锦凤,犹如前线听到号角的兵士,立刻全身戒备而充满憎恨的看向念卿。   念卿望一望全身是血,气息奄奄的碧枝。眼神复杂。似怜悯,似惋惜,还犹带一丝的歉疚。   尔后,她直直走向韩奕羡。   韩奕羡顿在原地,竟似迈不动步子,只痴痴看她目不转睛。   “卿儿……”   直待她走到他面前立定,他方颤声唤她。眸光激动,情绪浓烈。一连好多天,他没能见到她了。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不敢再惹她生气。   可他想她!   多么多么的想念她。   明明在同一座府邸,却似咫尺天涯。   念卿笑,朝他言道:“爷对念卿是不是心怀愧疚,很想要有所补偿?”   韩奕羡一愣,顿时点头。   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这一刻,他竟然受宠若惊。   “那是不是不管念卿提出什么样的要求,爷都能答应念卿,为了念卿去做?”   韩奕羡正待点头,突的变脸,有郁色即刻沾上他眼角眉梢。   “爷什么都能应你!只要爷做得到的,爷都会拼了命的来满足卿儿!只除了卿儿不可离开爷的身边!唯这个,爷不能应你!”   念卿笑一笑,面色转淡。却不再看他,折身向碧枝走去。   她蹲下来,对那濒死的婢子软声言道:“碧枝,我只问你一次。你可愿与爷为妾?” 第24章   一如寻常她声音柔细,似清浅微风。可落入众人耳里却如惊雷滚过,无一不面露异色。   碧枝呆愣愣看她,目色惶惑。卿夫人的话于她无异天方夜谭,她完全回不过神来。昏疼的脑子压根弄不明白卿夫人的意图。锦凤闻言更是惊怒,瞪住念卿眼里恨意似火。   韩奕羡望着那蹲身的人影,眸光猛地沉寂下去晦暗如墨。他的心一点点的凉,一寸寸的伤。心思成灰。才将的惊喜若狂转瞬化作泡影。他嘴里泛苦,心里泛苦。嘴是苦的,心也是苦的。但觉整个人,整颗心都泡在了苦水里。   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要替他纳妾?   一旁的冬灵看着自家夫人,目露忧色。而陈嬷嬷已经目瞪口呆。她家夫人她算是见识了。平素少言寡语安静人儿,当众不开口则已,一出声必定一“鸣”惊人!   “你别怕!我知道你左不过只是一颗可怜的棋子。所犯之事,亦不过是主子有命下人难为!只是你看你为了你主子涉险,受如此责罚,眼看着命都要丢了。你家主子可有出言为你求情半句!她眼睁睁看你被责打,全然无谓无动于衷。这样的主子,不要也罢!”   念卿侧眸对上锦凤恨意满满,饱含怒火的眼睛。她淡淡一笑,垂首接道:“当然她而今纵是突发善心想为你求情,怕是也不能够了!爷已经把她休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这府里的夫人。   是以你不必害怕,不用有顾虑。你若与爷为妾,日后自不用向她请安,不用在她跟前立规矩,被迫生活于她淫&威之下,由着她拿捏。   成了爷的人,她自然亦再不是你主子。一切自有爷替你做主。只要你愿意,以后你就住这西院,做这西院的主子。而你的家人你若是惦念,便叫爷都接来府里,陪着你住在这院子里。”   锦凤瞪着念卿,眼圈通红目眦欲裂。   碧枝仍是傻眼看住念卿,一时没了反应。   念卿也不催她,静静的等。   锦凤冷眼,狠狠一瞥碧枝,心下冷嗤,谅这死蹄&子也没那胆子应承!   少顷,院子里响起碧枝抖抖索索,战战兢兢的声音:“倘能有这个福气,奴婢得以服侍二爷。那实是奴婢三生有幸,奴婢,奴婢”   她声若蚊鸣期期艾艾:“奴婢愿意。”   其实她没想攀高枝做什么主子。   她只是想活。   如今的二爷在她眼里厉如罗刹,恁是再多的荣华富贵,恁是二爷生得凤表龙姿脸如冠玉,她亦只觉无比的畏惧直若面见修罗恶鬼。   可她没有选择。   如此绝境,卿夫人给她递来救命绳索,她若不接,便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如何,做一颗活的棋子,总比成了弃子的好。   何况,卿夫人的话实在诱人。   如果可以选择,她更情愿自己的身契握在卿夫人手里。而能令她的家人脱离师府,一家人团聚衣食无忧。于她委实是件大好的事,也算是全了她经年的想望。   听到碧枝的应答,锦凤怒极!不可置信的看向地上的碧枝。   好个贱婢!   她怎么敢!   念卿站起来,望向韩奕羡轻声问道:“爷,念卿的提议你看可好?”她望着他,语声平静,眼中不见波澜。   韩奕羡定定的看她,黑眸沉沉死寂如水。泡在苦水里的心抽痛着,涩涩发疼。他戳过她心窝子,现在换她来戳他的心窝。   “卿儿是认真的?”他声音发紧,无限自苦的问道。语气里有明知无望的乞求。   自那日过后,她对着他连自称都变了。如是平淡的口吻,再无半丝亲昵。   是这般的疏离又冷清。   念卿微微点头,表情不变。   韩奕羡凝视住她,好半晌没有作声。   良久,他扯扯嘴巴惨淡一笑,口气僵硬道:“既是卿儿的意思,爷自当应你。爷说过,除了卿儿不得离开爷的身边,其余的,爷都由着卿儿。卿儿待要如何,那便当如何!”   他话音甫落,念卿即刻言道:   “既如此,爷须得赶紧着人安置好碧枝姨娘。我看她伤得不轻,怕是要养上一阵子才得回转。待姨娘身子妥了,爷便择个吉日尽早把喜事给办了。也好早日给姨娘一个正式的名分。”   “虞念卿”锦凤终是忍不得了,她怨毒的看着念卿,怒道:   “今日你这番作势为的不过是要羞辱于我。哼!你以为你凭借的什么?你不外乎就是倚仗着爷的爱罢了。”   念卿面现一丝讽笑,朝她轻道:“你说得对!如你所见,我正是倚仗着爷的宠爱——   羞辱你!”   她语声淡淡,意悲而远。   韩奕羡身子一颤,脸色益发惨然。   “念卿知道爷的心意,知道爷爱重我。只是爷又知不知道,爷的爱,爷爱得念卿生不如死!   “……爷可知道,念卿又有多么的痛苦!举凡想到爷和她,念卿便要心思熬煎,苦不堪言。”   她的话字字泣血,言犹在耳。他莫不敢忘。   锦凤被生生噎住。平白送上门又一次自取其辱,她心下怒火犹炽恼怒万分。到底是气得太过,失了准头。换作平常,她哪里会做这等蠢事!   要做的事已做完。念卿不欲再呆。她折身朝陈嬷嬷与冬灵温声言道:“天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她不看韩奕羡,也不与他作别。举步就走。   “你的伤可好全了?还疼吗?”身后传来他沉哑而温柔的声音。   念卿身形微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迈着步子默然无语。   韩奕羡呆呆望住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一下就空了。   空空荡荡,空洞得没个着落。   他的娇花儿,他的乖卿卿,多柔弱的人儿,却原来也能这样的狠。   狠起心来,能活生生给他捅刀子,刺得他无以招架。   临黄昏的当口。   锦凤闯进北院。她云鬓散乱,表情凶狠,状若疯妇。陈嬷嬷与冬灵见状,如临大敌。赶忙儿护在念卿身前。   “你要作甚?”冬灵惊问。   念卿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随后,她拨开两人的护卫,走到锦凤面前。静静的看她,脸色无波。   “虞念卿,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想要告诉你!我猜你一定很有兴趣知道。”锦凤凶相一敛,冲念卿阴诡的笑。   “是关于荷姐儿的事。”   她说。尔后不怀好意的盯住念卿。   念卿看着她,神情浅淡默不作声。   没等来想要的回应,锦凤冷笑,残忍道:“知道吗?那一天,荷姐儿本有着活路,是爷断了她的生机。你道为何?因为我拉住了爷。若爷当机立断推开我,不但能及时救得荷姐儿,我的齐哥亦会安然无虞。   如果那时爷有当场推开我,时间完全来得及,你那小赔钱货断不至于被活活烧死!可爷没有。他终是怕推开了我,会置我于险地!而虞念卿你可知”   她哈哈大笑起来,十分愉悦的样子。须臾,她收了笑,凑近念卿神态阴鸷声色凌厉:   “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拉住爷就是要拖延时间!我就是要让你那小贱货不得好死!让你生不如死!”   陈嬷嬷和冬灵闻言大怒,齐齐瞪视锦凤。   念卿却道:“你以为我作甚么要给爷抬了碧枝?”   她面色依旧淡然,语声轻浅:“我不告诉他真相,是不想他弄死你!你得活着。不单要活着,还要活得长长久久。”   锦凤脸色一变,冬灵和陈嬷嬷亦感惊愕。   “你知道?”锦凤犹疑的问。   念卿不予理睬,只接道:“你也看到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让他妻妾成群。而你,”   她笑一笑:“已是韩家弃妇,是我的手下败将!”   锦凤怒不可遏,被激得伸手就要去抓念卿的脸。陈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拦下。随后连同冬灵一起将她死死押注。   “你该知道,你若敢动我一根指头,他会怎样?”念卿对着锦凤狠毒的目光,不疾不徐的说道:“便是躲去了东屋,你确定老太太还能保得住你?他今儿不就将你给休了?”   她望着锦凤冷冷道:“你说我要是不想他留一间铺子,一个庄子,一两的银子给你的俩哥儿,他会不会同意?”   “那句话,你说得委实没错!我,就是倚仗着他的爱啊!”   锦凤肝火上扬,气怒攻心。难受得恨不能抓破念卿的脸,生撕了她。   贱人!   她就知道,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把她扔出去!回头记得给爷递个话,我不想再在我的院子里看到她!还有,她要搬去东屋,不要拦她!”   锦凤狂怒不已。她叫嚣的被陈嬷嬷与冬灵一齐架着赶出了院子。   俩人转头便见念卿的身子萎顿下去。登时大惊失色快步奔回,急急扶住了她。   “荷儿,荷儿,我苦命的孩儿……”念卿痛哭失声,语声破碎尤是凄凉。那股子为母则刚的强硬,一直强装的镇定已是全面崩塌。   自同齐哥的奶娘见过面,她便揣摩到了师氏的险恶用心。许是师氏今日被休,那奶娘胆子便大了些,又兴许早已对师氏心有不满。   于是很惋惜的与她言道:“若凤夫人当时没有惊吓过度,死死拉住二爷。不白白耽搁那一会子的功夫,小姐必能得以生还!”   说是冥冥中的牵引也好,说是她身为一个母亲的直觉也罢。联想到上回师氏暗里下刀子,欲置她于死地的情形。她一听奶娘那话,便登时感觉非常的不好。   爷曾不止一次提及过师氏主持中馈,杀伐果断。在理事上头,可谓女中丈夫。有着不输男人的胆气。这样一个人面临那般突来的祸事,她许会害怕会慌乱。她毕竟是女子,毕竟也是一个母亲。   可会怕得惊恐万状,以致全没了平日的决断?   念卿不信!   而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 第25章   这个年节韩府过得冷冷清清,十分的萧索。仨主子各守一隅,各自过节。偌大的府邸除了东屋老夫人那下人们为俩哥儿放着焰火,有些个喜庆,有些个年味以外。其余北院,与新住进西院的准姨娘碧枝一家,以及独自呆在外院书房的家主二爷,皆无甚庆贺之意。   北院主仆三人自得悉了初荷本不该死,却最终惨死的事实以后,哪里还会有半分过年的心情。女儿尸骨无存,肝肠寸断的念卿剧痛过后,决心要给女儿做一个衣冠冢,已慰她在天之灵。   除夕夜,念卿与冬灵一同给荷儿收拾衣物。眼见衣犹在,人却付与尘土灰飞烟灭。从此母女死别天各一方。今生缘尽永相离,再不得见。念卿睹物思人悲从中来,自又是潸然泪下好一番的磨折。流着泪呆怔半晌,一个念头突的闪现到念卿脑际。她颦眉思忖良久,定下主意。   这时陈嬷嬷进了来,望了望念卿不无踌躇道:“夫人,那个”   她顿一顿,不大自然的搓搓手神情讷讷:“二爷现在院门外站着呢!”   虽是早认定了念卿作主子,主子要怎样,她一个做下人的委实无可置喙。   只常言道:劝和不劝离。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眼瞅着二爷同夫人这样谪仙般,金童玉女似的人物,就这般生生失和,闹成而今这样令人心伤的境地。她在旁观之实在唏嘘,难过得紧。想想从前,夫人与二爷琴瑟和鸣相亲相爱,是多么缱绻情深的一对鸳鸯儿。   她知夫人心里有道坎,因为小姐,夫人不肯原谅二爷。可是,她无声叹气。想到院门外痴痴站立的那道身影,可怜见滴,这大过节的一个人吹着冷风,立在寒夜里,形单影只好不凄凉。   念卿没吱声。   陈嬷嬷便知她心意,勉强不得。   韩奕羡看见陈嬷嬷进屋的当口,面上升起一瞬的企盼。待久等不见有人出来支应,他眼色终于回复黯淡,黑沉如死水。   东屋里。韩母望着俩欢笑嬉戏,闹腾不休的孙子,头一次面上不见了欢颜。稚子不知愁!她现下着实欢喜不起来。   如今儿子与她是彻底的生分了。本当是一家人团圆,高高兴兴贺新年的日子,儿子竟也不曾过来与她问安。   她伤心,无奈,还有些着慌。   儿子自来是个有主张的,真铁了心,她便是他娘亲亦然难以回寰。一若当年,他执意要娶了那北院的扫把星。   静默好一刻后,她看看锦凤,叹叹气说道:“凤儿啊,娘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事羡儿他做得确实绝情了些。他便是我儿子,我这个为娘的也不能昧心偏袒。只你也晓得,他素来爱重北院那小贱人。一时气头上,难免过分了点。   你呀,别往心里去。爷们嘛,哪有没个脾气的。等过段时间缓上一缓,娘帮你劝劝他。你是哥儿们的娘,他一个做父亲的,总归不能真的不顾他们!待时日一长,等他气消过了,娘帮着劝一劝,他总是能回心转意。”   即使心里没底,她也不能当着媳妇露怯。好歹是做长辈的人,儿子那日已是结结实实下了她脸子。她倘再不能表现得笃定一些,可叫她这一张老脸往哪搁去!   这么一想,她不禁恨毒了念卿。她好端端一个孝顺儿子,愣是被那贱妇离间得母子失和,形同陌路。   现在韩母自然已经知晓了是锦凤指使碧枝那婢子,故意向她屋里头的丫头漏了口风,以使得她能得悉儿子被刺的消息。   但立场不同,她的感受与态度自亦不同。   在韩母的角度,她不单不会怪罪凤儿,反而会更加的怜爱这个儿媳。说来说去,凤儿不过是心疼她的爷,心头不忿罢了!   “娘!”锦凤垂泪,面容哀戚。   这倒也不是装。眼下,她在师府除了东屋再没处可去。她的爷——   那个狠心的男人,休了她!   且果真听从虞念卿的话,将她的西院腾给了碧枝那贱婢。而她手里掌管的一应事务,府里府外,他都迅速的另挑了管事接手。可以说完完全全将她架空。她名分没了,实权亦已失去。   而娘家她是回不得的。爹爹再疼她又如何?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一个被休的弃妇,将是家族之耻,人嫌鬼厌。   锦凤只要想想虞念卿,再想到碧枝那贱婢鸠占鹊巢,而今住在她屋子里,攀了高枝摇身一变,泥地里的雀子登时就变作了光鲜的凤凰。安逸又享福。而她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颜面扫地。滔天的怒焰便要在她心口翻涌,蒸腾,几欲灼伤了她心肺!   更令她伤心愤怒,而根本无法接受的是那贱婢子,回头还要嫁给她的爷做妾,与她共有同一个男人!   韩母拍拍她的手,沉吟片刻却是与她言道:“等你的爷气消些时,你好生去哄哄。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到时候,你再给他生个女儿。他喜欢姑娘你就给他生个姑娘。”   她稍顿,瞅一眼锦凤到底说了出来:“等生了女儿,你再主动提出将孩子过继给那北院的。也算是安抚了你爷的心,他自会承你的情。   而你有哥儿在手,根本无需顾忌。待哥儿们长大,这府里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至于那碧枝,她便是一举得男,又能怎的!左不过一个庶出的,哪能比得过征哥和齐哥!”   她的儿喜欢姑娘那便赔他个姑娘!   北院那个难得生养,锦凤要生了过继过去。既安抚了人,又修复了关系,岂非两全其美!   至于碧枝,韩母自是无法与锦凤同仇敌忾。还是那话,立场不同。儿子抬再多的姨娘,她亦不会反对。恰恰相反,早些年正是因着儿子独宠北院那不能下蛋的鸡,迟迟不愿纳妾。她方着急焦虑,暗里不知生了多少的闲气!   儿孙是福。子嗣自当多多益善。想她的儿,年近二十余五,统共才得两子!妾室所生虽是庶子,终归也是儿子的骨血,是她韩家的血脉!韩家家大业大,多几个兄弟帮衬着征哥和齐哥做事,也是好的。总好过日后家业旁落,便宜了外人!   锦凤听到韩母所言,脸色差点撑不住!   莫怪人道,谁养的谁心疼!婆母就是婆母,装得再亲也比不得亲娘!倘是她娘亲,断不会与她说出这等荒谬之语,诛心之论!   甭提爷都给她下了休书,压根不会肯与她同房。便是要生,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就要过继给那贱人!当她是姨娘了不成!   大过年的锦凤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本就堵心难耐的她这会可谓怒火满兜。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胃都气得生疼!却偏是发作不得,她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婆母是她唯一的盾牌,她可是半点也不能得罪!   “都是凤儿不孝,年节里还要劳得娘操心!”她一脸羞愧道。   顺势撒娇般状甚依恋的将头埋在韩母膝上,以缓解她目中快要遮不住的怒火。   “凤儿省得,娘都是为了我好!”她压着气柔声道:“凤儿都听娘的!若凤儿还能有福气,得爷的谅解与爷重修旧好,届时依娘的便是!”   “我的儿,难为你!”韩母摸摸她的头,很是欣慰。   而韩奕羡立在北院门外,直站了一宿。天光渐亮时,方才黯然离去。   ※   韩母终是等不及,过了初一也不见儿子过来给她拜年。她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又悲又气。尔后便按捺不住,领着丫头寻来了外院书房。   韩奕羡沉默的望着母亲,没有作声。他神情沉郁而冷淡,面上不见一丝笑意。   韩母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又生气。   “你如今架子是愈发的大了!娘不来看你,还就见不着你的人!”韩母语气带怨的言道。   韩奕羡依然不出声,不作应答。   韩母瞥一眼他脖颈,不见了纱布,稍微安心了些。转念想到他连着两夜都跑去北院门口,顶着寒风夜露糟蹋自己的身子,一站就是一晚上,不免又冒了肝火!   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冤孽!   心随念转,韩母心口犯堵。她而今方知那小贱人不单有手段,心还特别的狠!偏她的儿不争气!一个爷们为了她尊严都不要了!   堂堂家主,这府里的话事人。却只敢站在门外,连院门都不敢进!叫下人们见了象什么话!   简直成何体统!   韩母吁了吁气,忍住脾气。随即颇是示好的将除夕夜,她与锦凤说的那事儿告知了儿子。给他的心肝赔一个女儿,他总该要满意一些吧!   韩奕羡听得皱眉。但始终不置一词,一声不吭。   韩母的爆火脾性终是发作。   “怎的了?你这是打定主意不同娘说话了?嗯!难道还要娘求你不成?”韩母怒道。   韩奕羡动了动嘴,惨然一笑:“娘便是求也不成了!”   韩母闻言,当即面色大变,惊怒的瞪住儿子。   却听得他道:“现在卿儿与儿离心。娘得偿所愿,还有何求?”   韩母愣了愣,色厉内荏的开口:“娘愿什么了!”   韩奕羡凝视母亲,眸色悲哀。   “明知她是儿”他捂一下胸口痛苦道:“是儿心尖尖上住着的人。是儿的命根子!娘却执意要戳儿的心肝,断儿的命根!”   他语声倦怠,口气失望至极:“她嫁儿这些年,娘对她可曾有过一个笑脸,一句暖话?可曾有过哪怕是一刻的善待?便是荷儿,您的嫡亲孙女,您又何曾爱过她一星半点!”   “娘,您真的爱儿子吗?”   韩奕羡长叹一记,声音无限的苍凉。他不再去看母亲,折身大步走出书房。   韩母呆坐室内,赤白着脸,许久未有动弹。   ※   上元节,念卿坐主位接了碧枝奉上的茶。   对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她不作半点回应。只看住跪着的碧枝轻道:   “恭喜碧枝姨娘!自此你便是爷的人了!在此我祝姨娘与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韩奕羡脸色沉黯,直直的看她眼光阴郁若死。   碧枝笑容生硬,身子微微发颤。   “奴婢谢过夫人!”她拜倒行礼,诚惶诚恐。   念卿看着她,心里颇是后悔。显而易见,她十分的怕他,畏畏缩缩,不象经历喜事倒象是要上法场。瞅着形状实在可怜。自己一时悲愤心思过激做下这样的决定,于这个女子到底是好是坏?日后她又会因为自己而有着怎样的命运?   念卿凝神端详碧枝,肌肤白净,眼儿水灵。面目俏丽若桃,气质清素似菊。端的很有几分诱人好颜色。她心下稍安,往后时日久长,碧枝只要安分一点,听话一些,不犯他的忌讳,当是会有出路的吧。毕竟他素来心喜温婉乖顺的女子。   念及此,念卿的心生生一疼。   不过短短数月的光景,他们都变了。面目全非。   她不再柔顺乖巧,甚至还能使心计,用手腕。为了报复,能亲手将别的女人送到他身边。   师氏亦不见温婉。却原来心肠歹毒,手段阴狠。其所作所为,阴损又下作。何论知书达礼,何来主母之仪,闺秀之范!   而他,芝兰玉树的韩二爷,温雅似瑾的韩二爷,脸上再无笑意。且并不若她原先以为的温润亲善。发落下人,雷霆手段毫不容情。莫怪乎从前下人们都怵他。想来他大约将最温软,最柔情的部分都给了她。   只可惜,世事无常时过境迁,他们之间失了荷儿,竟已是路远迢迢隔山望海。再也回不去……   往昔恩爱恍若隔世,回想来已是况味凄清尽付烟云。念卿蓦地索然但觉寂寥。   “你须记得日后当要好好伺候爷!”她道:“至于我,平日里你不必给我请安。顾好爷是正经。”   “是!奴婢省得。”碧枝犹疑片刻,惶恐应声。   身为妾室不给夫人请安,着实不合规矩,于礼有碍。可是卿夫人不同于别家的夫人。人皆道,二爷就是府中内宅的规矩。她却觉得现在卿夫人才是这内宅的规矩。因为二爷都听夫人的。   念卿微微颔首,将带来的赏赐放在茶盘上。   碧枝一看,大吃一惊。   作为给妾室的打赏,卿夫人出手惊人,委实太慷慨!   碧枝面上不见喜色,反似受了惊吓。因为卿夫人竟将上回二爷自宫廷里得来的赏赐,那只白玉镯与兰花簪都给了她……   她心惊肉跳,壮了胆子抬眸,飞快的瞥一眼二爷。却发现二爷的眼睛都在卿夫人身上,根本就没有在看她。   她心放下,又提起,战战惶惶,惴惴难安。不敢收,又怕不收会出错。惹得卿夫人不快,以致二爷不喜。   下一瞬,卿夫人似看出她为难。站起身来,依旧温淡的语气:“时辰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爷和姨娘歇息。这便回去了。”   念卿说罢,举步要走。   “卿儿”韩奕羡亦跟着起身,沉哑唤她。   念卿顿住,却不回头。   “今儿是爷的好日子”他笑,定定的看她:“卿儿都不看爷,不跟爷笑一笑吗?”   他笑着,但声音悲怆而苦涩。透着她能懂的委屈与伤痛。   念卿鼻端发酸。她微闭了下眼,少顷回身冲他裣衽一礼,扯唇笑道:“念卿恭贺爷大喜!诚祝爷得结良缘,美满甜蜜。”   她的话确乎诚心。   她与他难以为继。但她总归不想他过得不好。若碧枝真能得他欢心,服侍他安乐。那也是顶好的事。   韩奕羡望着她走出门,与门外的冬灵相携而去。黑沉沉的眼里,只余濒临绝望的情绪。   碧枝提心吊胆等她的“夫君”出净房。他拒绝她服侍沐浴。但她却不敢顾自歇下。虽然她很想……   对她来说,二爷真的好可怕!她怕得要死。   良久后,韩奕羡穿戴整齐走出净房。面无表情看着她言道:“夫人的东西呢?”   碧枝忙不迭将一直备在身侧的茶盘,双手呈上。韩奕羡见状,脸色缓和了一点。   “你且歇了吧。不用管爷!”   韩奕羡拿走茶盘去了外屋。她想要借此羞辱师氏,他不能坏了她的事!至少今晚他须得歇在西院。   里间的碧枝如释重负,大松了口气。   东屋,锦凤立在院门外远眺西院的方向。夜色下,她咬着牙神色难看。绞着帕子的手指泛白,充盈在心间的嫉恨与不忿无以言表。折磨得她难受到无以复加。   今夜里,她不敢与韩母呆在一块!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失了仪态。只要一想,他和那贱婢会在他们的床上……   她简直要发疯! 第26章   新一年的韩府就象这早春的天,凉意袭人,透着刺骨的寒色。下人们谨小慎微谨言慎行,做事尤为卖力,生恐给主子们抓到了不是,会被严厉的责罚。   因为主子们的脸色实在太不好看。。   东屋里的老夫人终日绷着脸,眉眼凝霜。唯有对着俩哥儿与哥儿们的娘,方有个笑脸。   说起来,如今对师氏,韩府里头的下人们很是困惑。   不知道该拿她当个什么主子?   二爷下休书将其赶出西院,并收回了她掌管中馈的职权是府上有目共睹的事。而现下谁人不知西院早易了主子。   明明已是被休弃的下堂妇,然因有老夫人的偏袒,她也就这么奇奇怪怪,不明不白的在东屋里住下了。   老夫人要收留,他们做下人的可没胆质疑。何况,她住东屋也没见二爷有什么反应。瞅着竟似默许之态,保不齐还念有几分恩义,抑或只为全了老夫人的颜面。如此下人们尤其东屋里当差的也只敢暗里叫苦,自认倒霉。   因为这位已算不得正经主子的“主子”着实不好伺候!除了对哥儿,老夫人以及那位跟来的秦嬷嬷,会温声细语和颜悦色以外,对着她们下人那是半分的好脸也无。   虽早不是府里的夫人,却仍端着主母的派头。惯爱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甚或由着被休,由着二爷纳妾,这位前主母的脾气较之以往更加的严苛,稍有不慎就得吃她的排头。若碰上她哪天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那简直动辄得咎,恁你服侍得再如何尽心也讨不来半点的好。   这也罢。那秦嬷嬷亦然十分难缠。成日里媚上欺下,拿着鸡毛当令箭。约莫是手被折断了一只,落了残缺的缘故,这嬷嬷总阴沉沉的,没少折腾屋子里的丫头婆子。   东屋里能撒气发落耍威风的,俱是形容阴冷声色凌厉万分的不快活。下人们日子艰难。   然外院办差的亦没好过到哪里去。二爷终日郁郁不快,神情肃冷。一双薄唇紧抿成直线,一对凤眸暗沉沉,眸光冷凉。   以往面目噙笑的二爷,下人们已是怵得要命。现下不苟言笑,冷面郎君的二爷,就更是令人胆寒。   这些日来,被他挑错发落的下人,上到管事下到端茶递水的小厮,少说也有五六个。而能在他跟前说上话的除了几位大管事,便只余程护卫也就是庭毅。   纵观整个府邸,只有北院同西院最是安然和谐。新抬的姨娘性子胆小,为人本分。不端主子架子。西院的奴仆们为此皆感庆幸。只要在二爷偶尔过来的日子里,小心着些,不落下错处便好。而北院的卿夫人就更不消说,与那冬灵同陈嬷嬷名为主仆,实则亲如一家。   亲如一家的北院主仆,这段时里可忙得厉害。   那日念卿收拾女儿衣物,想给她弄个衣冠冢时,愈想愈是伤怀。她荷儿歹死,福薄命苦,就那么孤孤伶伶的走了。她身为娘亲,合该给她可怜的心肝儿多做点什么才是。就在那一瞬间,想给女儿刻个印章的念头,浮现在她脑际。   既然阳世里,拥有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印章,可作为持有人的护身符,是谓有福之人。那她便给她的荷儿也刻一个,同埋在衣冠冢里。惟愿如此,她的荷儿在阴世里能多得些庇佑。   不管灵不灵,事到而今她这个为娘的,还能给她的荷儿做些什么呢?阴阳两隔,她能做的亦只有尽个心意罢了。盼只盼她心诚则灵。   主意一定,她便交由陈嬷嬷出去采买了印石——   一块成色上佳的寿山石,以及篆刻所需的最基本的器具。   用的是他给过她的银票。不用也是不行的。形势比人强,兜里分文没有的她,总不能去花陈嬷嬷的积蓄,冬灵的体己银子。   而原本她更属意玉印,奈何玉印工序更难,她思忖良久终是放弃。其实她对刻印并无多大把握,从前亦没有做过,只在爹爹身边时有见过他刻印,帮着打打下手。   爹爹虽然清贫但却是个风雅人,很有几分儒生气。工诗书,擅丹青。平日喜好吟诗作赋,赏雪候月,煮茶弈棋。闲时兴致来了,描描山水花鸟虫鱼,也会动手刻一刻印章。   或取用他深以为然的警世恒言,抑或是他欣赏的诗词佳句,更有他自己诗兴大发即兴而为的某一句妙语。只因家贫所选用石材质地都远谈不上好,端聊以自娱罢了。   虽有耳濡目染,然知易行难。真做起来念卿方知难度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其中最使她难为的无他,唯她气力太不足矣。   有道是凿铜刻玉,力艰功深。这寿山石虽属于半玉质地,硬度较低。于印石中实可谓上品佳石极宜受力。但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还是太难了!   尤其,她感念她的儿命薄少福,已决意要用阳刻法。倘是术业专攻的印人,这阳刻阴刻的俱不在话下,莫不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可对她这种离技法熟练不知还差多少功夫的外行人,阴刻已是不易,阳刻就更不轻省了。然她却绝不愿将就。为了荷儿,再难她也要拼力做成!   好在她有两个得力帮手。特别是陈嬷嬷虽年长之人,那一把子力气却是一个能顶仨,委实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不输青壮劳力。   于是乎,她们三臭皮匠齐心协力开始给荷儿制印。见招拆招,一个难点一个难点的想着法儿攻克。   由于荷儿肖兔,她便想着印鼻就琢个小兔儿。而没有砣磨,亦无刻玉刀,她们就使用最笨的法子。用石片,木片交叉着摩擦以切割石料。   尔后陈嬷嬷又去府里马厩寻来了马鬃绳,和一截留存的马尾充当锯条,不断添砂和水来回的拉锯。这一步颇为耗时,便是陈嬷嬷亦累得够呛。   等终于起了形,又开始了长时间的盘磨抛光,以皮条布条,竹片葫芦皮甚至麦麸反复碾磨。遇到细节处诸如小兔儿嘴下,耳后及其它有转折的地方,便加快打磨速度,弄出高低起伏凹出造型。可以说想尽了法子,招数用尽。   到了印刻章面的时候,工序方容易了些。一如她在家时,眼见爹爹所做的一般,用与之相同的手法以墨汁砚台,小笔狼毫和刻刀为具,佐以印床用小篆体刻上:“韩初荷印”四个字。   小小一方印章劳心费力,足用了月余,才由着主仆三人合力完成。这日下午,三个人围在一起端详成品,皆面色兴奋,激动又伤感。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们终是做成了!   “夫人,您这手字儿写得可真好看!”陈嬷嬷仔细瞅着印章上的字,由衷赞叹道。   她虽大字不识一个,但从前跟着老夫人,那字啊画儿的可没少见。便是半点不通文墨,却也是有眼能识金镶玉的!   就她这双见惯识多的眼睛,她家夫人这书法,未见得会有逊于她在东屋里见过的那些藏品。她说不出多么精辟高深的品鉴之论,就觉得这几个字儿端是好看得紧!   嘿!何谓真人不露相,说的就是她家夫人!现在陈嬷嬷对念卿那是心悦诚服,肃然起敬。是打心底儿的敬重与服气。   “是啊!奴婢也觉得十分好看!不单这字好看,这方印章也很好看!这印纽瞧着可是有趣儿!”   念卿微微浅笑看着手里的印章,许是下了功夫花了心思,克服不少艰难方做成的事,总难免会心生一股成就感的缘故。她自己对这方印章亦极是喜欢,极是满意。   那印首小兔比不得行家功力精巧,却也拙朴可爱,瞅着憨态可掬一派的天真。就象她的荷儿。念卿笑意敛去,眼里起了湿意。   却听得冬灵望着印章继续言道:“依奴婢所见,夫人这印章就是拿去外面的印章铺子也使得!”   “对对对!冬灵说得极是!”陈嬷嬷忙不迭附和道:“这印章若要论价怕不得好些银子才买得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念卿闻声,心下一动。她抑住悲伤,瞥着桌案上余下的石料,陷入沉思。   ※   外院书房。   “禀爷,夫人印章做成了。”庭毅恭声道。   闻言,韩奕羡阴郁的面容化开,露出一抹笑来随即又收了去,郁色再度罩于他眉眼。   “知道了!选好的墓地有告知夫人吗?”   “回爷,庭毅已告知冬灵。夫人她”   “爷省得。你下去吧!”韩奕羡挥手打断庭毅的话。   “是!庭毅告退。”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现而今,她不愿见他,连带着庭毅她也不情愿见了。便是要给女儿葬衣冠冢,她亦不曾知会于他。她是要将他完完全全的隔离在她心门之外。   是夜。北院念卿卧房内,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她榻前,借着窗棂处透进来的月光,静静的看她。   还是那张秀美柔弱的面庞,却不再是那个会依着他,念着他;会因他喜,会为他忧;会倚门而眺,痴痴等着他的人儿了。   “是打算一辈子也不原谅爷了么?”韩奕羡蹲身思慕的凝住她的睡颜,哀伤呢喃。   她脸容羸弱苍白,面上犹有泪痕。想是睡前又哭过了。可谁能想到这一个小人儿,这样脆弱的小东西,狠起来却生生碾碎了他的心!   韩奕羡颤抖的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天晓得!他有多么的想念她!他想她想得心一阵阵的疼,想她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想要抱抱她,想要亲亲她,想将她揉进他怀里,自此不分开。   然而他不敢。   韩奕羡的手顿在半空,终是又无比不舍的收回。她睡眠浅,他怕会扰醒了她。   他怕她!   怕她疏离的表情,冷淡的眉眼,怕她这张小嘴里吐出的那些决然又伤人的话语。   韩奕羡的手轻轻摸向她枕下,果然摸到了那枚印章。他取出来看了好一会,弯起了沉郁的唇角,神情里满是欣赏与自豪。   他的卿卿,腹有真章儿厉害着呢!   少顷,他解下腰际的玉佩同印章一块放回她枕下。见她眼皮波动,他心内着慌不敢再呆。万分留恋的再看了她一眼,一若来时那般脚步轻悄的匆匆而去。   仿似逃离……   念卿缓缓睁开眼睛,室内有熟悉的熏香,随着陡起的一缕微风嗅入她鼻端。她心下一滞,登时坐起身来。   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念卿但觉凄清,惘然而惆怅。   是他!   他来过了。   愣怔片刻,她下意识摸向枕际取出印章和那块玉佩。这是韩家的传家玉佩,他打小便佩戴在身。现下他将它给了荷儿。   念卿看着玉佩半宿无眠。   隔日,念卿没有拒绝韩奕羡为荷儿挑选的墓地。那块墓地由城内著名的阴阳先生看过风水,谓青龙居左,白虎为右,可除凶煞,能挡恶灵。且环山抱水静谧清幽,是一块难得的墓葬宝地。她不可能替女儿找到更好的了。   她也没有拒绝他拿来的玉佩。纵那玉佩价值连城,是难得的宝物又当如何!荷儿是他的骨肉,他身为父亲给了就给了。   何况,她的荷儿又有哪里受不起?   待念卿一行离去,隐在暗处的韩奕羡走到墓前。他眸中噙泪,久久未有离开。   这日夜里,韩奕羡独坐外院喝得烂醉。   隐隐似有熟悉的馨香萦绕他鼻间。他迷迷糊糊却心喜欲狂。   “卿儿,卿儿,是你吗?卿儿……”   他声音发颤,醉眼迷离看住眼前的女人。   黑漆漆的眼瞳,秀气的小嘴巴。不是他的乖乖,又是哪个?!   他笑起来,眼中却是一片潮雾。一把将她裹进怀里。   “乖乖,乖乖!爷的心肝儿!你可知爷想你,想得都快要发狂了!”他胡乱的亲着她的脸,又伤心又委屈:   “卿儿你乖一点好不好?嗯!乖一点!以后都要乖乖的!”   就象从前一样的乖。   “不可以不理爷,不可以不爱爷,卿儿不可以……”   他含含糊糊嘟嘟哝哝,语声发哽:“爷也会乖的!爷以后也乖乖的!再不惹卿儿生气,不害卿儿伤心!卿儿说要如何,爷便如何!爷都听卿儿的!卿儿你原谅爷好不好?原谅爷……”   怀里的女人神色复杂。同样委屈,伤心,还有难以言喻的愤恨与不甘。 第27章   被老夫人临时召去给征哥请郎中的庭毅,办完了差,一刻也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往回赶。   跨进院门没见着爷,他心一惊急急走去书房。临到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的动静,他生生一顿停住脚步。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不好的预感成真。他不禁很是愤怒!   老夫人这是何苦!   爷的心,她还看不明白吗?   作甚么要这般算计!   待明儿爷清醒了,谁又讨得到好去!   先前老夫人突的差人来叫他,他便情知不妙。府上家丁小厮成群,却偏舍近求远跑来爷的书房唤他去请大夫?   再说了,职务有别。他是爷的人,护卫爷的安全是他职责所在。除非爷开口,否则东屋里纵是老夫人,也不该过来唤他。   他正想寻着爷喝了酒,他得在旁照看的由头打发了那丫头。然偏那会爷已喝得醺然,嫌来人聒噪。大手一挥,极是不耐的赶他赶快跟着去。。   结果,不出所料,事出反常必有妖!   翌日,韩奕羡晕晕沉沉的醒来,表情迷瞪睡眼惺忪。须臾,嗅觉当先复苏的他,闻到身侧那熟悉的芳香,昨夜里的记忆即刻闪现在他脑际。   无端的他心跳剧烈,唇角止不住上扬。稍事按捺,他吁了吁气,竟感觉紧张。随即他缓缓侧头,笑得象个孩子,一双凤眸又黑又亮:   “卿儿!”他叫,无比快活的声音在看到人后戛然而止。   他的笑容僵住,眸中的光亮瞬时黯淡下来。黑漆漆一双眼,再没有表情。   “爷!”   锦凤觑着他的面色,不无小心的轻声唤他。心中溢满了失望和委屈。   韩奕羡凝着脸,抿紧了唇。看也不再看她,飞快的起身下榻顾自穿衣。套上皂靴穿戴整齐,他大步朝门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已是怒气冲冲忍不住大喝道:   “庭毅!”   守在门外的庭毅立即现身。只考虑到那位还在屋里,他没有进门。   “叫人把那榻抬出去烧了!”   他语声凌厉迫人:“还有,爷回来之前不想再看到她!”   榻上的锦凤闻言,眼睫颤了一颤,脸色唰的惨白。   韩奕羡的脸如冰地寒霜,胸间戾气翻涌。临至院门处,似想到了什么,他拢紧了眉转身又道:   “把她先留下,你看着她!爷去去就回。”   锦凤心中惊疑不定,不知他意欲何为。此时此刻,她不会傻得以为他是心软了,突然对她心生了怜惜。   端瞧他声色亦知总归不会有好事!   很快一碗黑浓似墨,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汤,摆在了她面前。饶是锦凤心有准备,亦不由面色大变。   这汤的味儿她很熟悉。   以往未嫁前,她在府里常常见到娘亲,端着这样的药汤拿给爹爹的妾室。或者是那些爹爹兴之所致,临时收房的丫头。   而药汤的成分,也会随喝汤药的人不同而有所调整。听话的妾室,那这就是一碗普通的避子汤。有那不安分的,汤里就会加点料,变成一碗可怕的绝子汤。   至于被爹爹临时幸了的那些丫头们,同样,乖顺的就喝避子汤。心存妄念不驯服的一碗绝子汤送其上路。因为通常丫头们的绝子汤里,用料总是会更重一些。举凡喝过绝子汤的丫头,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俱要失血过多,血崩而亡。   锦凤心惊的望着眼前直冒热气的汤药,闻其味,观其色,竟不似避子汤。而是……   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直直贯入锦凤心间,她不可置信的看向眉目森冷的男人。他居然要给她喝绝子汤?!   “喝了吧!”见她迟迟不动全无自觉,韩奕羡出言道:“不要逼爷动手!”   与他目中的阴寒嗜人不同,他此刻的声音极是平静。是那种淡漠到极致的平静,无情到残酷的平静。   锦凤再次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杀意。   “爷这是作甚?”她声音轻颤,语气生硬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爷同锦凤昨儿个才做完夫妻,今天爷便要置锦凤于死地了么?”   韩奕羡无动于衷,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淡道:“你可以不喝,即日滚回师府便罢。若你硬要留在韩府,今日这汤你不得不喝!”   他口气变得轻蔑,语声讥诮:“毕竟你爬&床的本事,爷恐怕青楼的头牌都要甘拜下风!”   为迷惑他连卿儿身子自带的幽香,她都能给调制出来,其心计之绵密,其用心之良苦,不可谓不令人折服。而其面皮之厚更是令他叹为观止。   实在可惜了!   倘她还能用,于韩府家业必然大有助益。心够黑,手段够狠,心机深沉还能屈能伸,甚是能忍。这样的女人委实适合掌家。   听他竟将自己与妓&子相提并论,锦凤大震又怒又痛!她心中悔恨交加,万不该一时情难自禁,听了老太太的话!   说什么男人越是失意的时候,越是需要女人贴心的抚慰;   说什么只要她肯做低伏小,足够温柔足够的耐心,总能把他的心给捂热乎了。   只是郎心如铁,他现在对她冷口冷面,冷情冷性,于她显然已是捂不热的石头!   “头先爷为什么不赶锦凤出府?休书已下,却任由锦凤住在娘亲屋里。”锦凤木着脸,僵冷的话声中犹带了一丝的希冀。   “她想你留着,爷自然由得她!”韩奕羡轻描淡写,漠然的看她:“可如今你若不肯喝了这汤,爷怕是留不得你!”   知晓原来是因为虞念卿,他方肯任她住在东屋。锦凤终于绝望。   只虞念卿为何要留她在府?   她嗤一声冷笑,左不过就是要仗着他的爱,继续羞辱她!   心中恨意无以复加!锦凤红了眼,她看一看面前的药汤,蓦地端起一饮而尽。   ※   锦凤上外书房爬床的事,府中的包打听陈嬷嬷当日上午便得晓了。她心下不齿,但觉这位前主母着实太不要脸面!举凡品性高贵的女子,有哪个做得出这等寡廉鲜耻的龌龊事儿!   莫怪二爷会大动肝火,送其绝子汤。须知二爷岂是肯任人拿捏的主,也就是对她家夫人才会低头。   素来有些爱说嘴,喜好谈点闲话的陈嬷嬷,这一回却是没想将这事告知夫人。一方面,她不愿拿这种腌臜事体污了夫人的耳朵;   另一方面则多少有点想替二爷周全的意思。眼下夫人与二爷关系已然冷淡如斯,若要知道了这事,怕不得益发的雪上加霜!   她不说,冬灵更不会多嘴。念卿深居北院足不出户,对此也就浑然不觉。事实上,这几天来,她依然忙得很。心思都放在了雕刻印章上头。锦凤于她似已是前尘过往,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这位蛇蝎妇人。   对剩余的寿山石料,她寻思着就着料子再整几只印章。然后交由陈嬷嬷出府去找路子,看看有没有文玩店肯寄卖,抑或店铺愿意直接买了她的印章,当场银货两讫。   由于雕琢印纽太过耗时耗力,太费工。她思量一番,决定就按从前爹爹所为那般,不做印纽。印章嘛,不定非要佩戴在身上,能随身携带或者单纯喜欢以作收藏,亦不鲜见。   省却雕琢印纽的繁杂工序,再顺其自然运用仿薄意的技法,按着石材本身的纹理,构图加以简单的修饰。所谓大简至美,只要能保持住石材原本的灵秀与质朴气&韵,亦不失为一种美好意境。   如是一想,她亦不再刻意追求印章正规正矩的形貌,譬如方,圆,长,扁等外形规则。索性就做随形章。依着石材的不规则型而为,只需将石材边缘抛光打磨平滑即可。这样一来,既省力又省时,又省下不少工序。   心里有了主意,虞家三人组马上忙活起来。有过一次成品经验,且这一次的工序较之前次要简单得多。是以,三人做得还算顺手,配合尤为默契。   韩奕羡不疑有它,以为她不过是做的得兴而已。她既难得有兴致,他自不会扫兴阻她。在他看来,她现下有点事忙碌倒是件好事。总比她呆坐着思念女儿,黯然心伤的好。   由此,他只叫庭毅给陈嬷嬷同冬灵递了话,叮嘱她二人务必不能让夫人过于受累。且更要机灵点,多看着些,不要让夫人伤了手。   在问过要不要添加人手过去帮衬,被一口回绝以后。他便也不再过多过问,只叫庭毅送了上好的药膏过去,以防她磕碰着或者划伤了手。   眼见她似情绪平缓下来,韩奕羡心头稍安。再然后,他也投入到繁冗的事务之中。一年之计在于春,现阶段他要做的事情实在不少。尤其如今府中没有主母主持中馈,挑的管事毕竟是外人。多数事情,他还得事必躬亲,都要顾着点。   半月后,北院。   “夫人,那这两只印章您给定个价,这样老奴问起来,也好心里有个底。”   陈嬷嬷将两枚印章仔细的包好,收进怀中,望着念卿问道。   念卿面现迷茫,老实讲,对这印章的要价她其实也不太有底。往昔爹爹曾有言,印章这东西就跟那玉石一般,有道是金银有价玉无价。而这印章就更不好说了。   石材选料的讲究不同,篆刻技法的差异,以及印章上字体书法的水平,还有意境审美的情趣高低。印章的实用价值,与欣赏价值等等。甚或把玩者本人的意趣情怀,这些都决定着印章的价值与价格。   在与印人心意相通者眼里,那印章或许价值连城。倘换个人来看,吃不准便一文不值,形如敝履。   念卿倒是知道他有好几枚的玉印,皆价值不菲。两相比较,她沉吟一刻,朝陈嬷嬷比了比手,说道:“两枚印章最低不少过六十两银子!”   他的印皆是名家手笔,且选料上乘,都是难得的上等好玉。她自觉不可比。然这两枚印章不说她们的工艺,单是石材用料亦总该值几个钱吧。她想。   陈嬷嬷领命去了。   在她眼里,她家夫人的印章委实好看,实属个稀罕物什。所以她直接去了城中最大最知名的文玩铺子——   聚宝斋。   陈嬷嬷对这店名极是满意,觉得这名儿与她家夫人的印章甚是匹配。她认为夫人的印章放这家店里方不至于被埋没了去。   店铺掌柜姓王,是一个圆团脸容,个头不高身形富态,瞅着年近知天命之龄的中年男人。王掌柜典型的生意人嘴脸。笑容藏奸,有双满透着世故与圆滑的眼睛。   他打量着陈嬷嬷,眼见这婆子穿着体面,神态精明。一望即知是大门户里头的管事下人。他的目光马上变得和气了些。   “妈妈可是要给主子捎点什么?”他迎上前殷勤问道。   陈嬷嬷做事素来爽利干脆,不爱拖拖拉拉,拖泥带水。她掏出包裹好的印章,将之小心的取出来搁在柜面上。   “王掌柜,一百两银子,这两枚印章就给了你!”她快言快语道。   夫人说的六十两,但她觉得夫人实在过谦了!所以她给加了四十两。   王掌柜一楞,意识到她的来意,目光当即就变了。他望向印章神情显得挑剔,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好半晌,他方伸出两指,无可无不可的应道:“初次相识,当交个朋友。我出二十两现银。妈妈你若同意,这两枚印章我就收了。”   陈嬷嬷一听,很生气。二话不说包了印章就往外走。   王掌柜忍了忍,见她走得飞快不似拿腔作势。他嘴角一抽,急喊道:“妈妈且慢,咱们万事好商量。”   陈嬷嬷顿住,横眉瞥他。   “三十两!”他满脸堆笑,伸出三个指头。   陈嬷嬷掉头。   “四十两!”   “五十两!”   ……   “八十两!”   “一百两!”   “八十两!”   “一百两!”   “九十两!”   “一百两!”   “九十两!”   “好!成交,九十两!”   陈嬷嬷拿着九十两的银子走了。她叫价一百两,但实则九十两是她的心理价位。价到了,她也不贪心。   王掌柜望着她背影远去,低头端详手中的印章,面上浮现奸猾的笑容,以及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陈七”他叫:“把这两个安置下来”   稍事停顿,他笑容愈盛:“两个都标价三百两。”   几日后,聚宝斋。   一只手点上柜台里的那两枚印章。这是一只极好看的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手的主人声音亦极是好听。他说:   “掌柜的,把这两印章取出来我瞧瞧。” 第28章   北院拿到九十两现银的主仆仨俱是惊喜。虽然九十两银子在韩府这样的大富之家,委实九牛一毛微不足道。韩奕羡给念卿的银票面值最低也有五百两。   然而九十两的银子实在亦不少。普通的平头百姓,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开源节流,光景好的也不过一年收入十来两银子。   而陈嬷嬷每月的分例一两银子外加五百钱。冬灵因素来便与念卿亲厚,故而韩奕羡给她的月例为二两银子。这已是相当高的月钱。一般的富贵人家,给妾室的月钱亦不外乎二两银子。便是韩老夫人屋里的一等丫头,月例亦只得一两银子。而念卿爹爹的束脩一年最高不超过十两。收的学生多,束脩方能多得一些。   是以九十两的银钱,于主仆三人实乃不失为一笔巨款。念卿本欲给陈嬷嬷与冬灵一人分二十两银子。她想着留三十两做积蓄,留待日后出府维持生计。剩下二十两再去选购些质地中上的印石,再接再励。若势头持续以后就以这个做营生。   奈何陈嬷嬷冬灵执意不肯要银子,几番推却,她不得不端出夫人的架子,强塞给二人。待得晚间她的枕头下便多出了三十两银子。陈嬷嬷与冬灵一人最终收下了五两银子。   主仆三人对这次买卖所得非常知足。根本没有多想过,被聚宝斋掌柜买下的印章已身价倍增。念卿身居宅门涉世未深,哪里想得出生意场上那些弯弯绕绕,迂回算计。全不通世故的她先前估价六十两,更多是依着购买来的寿山石本价,只在其之上稍补了些添头。   而陈嬷嬷在谈买卖之前,先暗里看过柜台的货品。象夫人这种不做印纽的印章,价格最高也就七八十两纹银一枚。当然还有高得咂舌的印章,但却都是雕了印首瞅着确乎十分唬人。   到底不是里间行家,对这种富家贵人们把玩的物件陈嬷嬷见得多,见识却是粗陋。但觉她家夫人初显身手,便能得来近百两的银钱已是万分的了不得!   头回自力更生,自己赚来银钱。于念卿而言,她内心其实很是震动。这是她以往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她打及笄之年便遇上了韩奕羡。他追得紧,心思又巧,人也强势。   自她给爹爹去选新茶,在一家茶行铺子里偶遇过他一次以后,他便神通广大的寻到她家,带着媒人就登门提亲。   爹爹欣赏他的人材,但又顾虑两家门户悬殊,恐齐大非偶。思虑再三,终是出言婉拒。他也不泄气,足足两年不辞辛苦永州蓟城两地来回。而在那期间,他已是不容拒绝的担起她的生活,处处关心她照顾她,面面俱到细致入微。他甚至给她买来丫头冬灵。   爹爹是个老实人,生平最怕亏欠于人。又看出她对他动了心,于是松了口答应下来。可以说,她是直接从父亲的庇佑下,转投进了韩奕羡的羽翼中。不事生产,事事倚靠他,有若他手中驯养的金丝雀。   何曾想,她也能赚钱!   仿若收获新生,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气似从念卿头顶贯入,及至蔓延她周身。一步步,一寸寸浸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每一分心神都焕发出一抹新的生机,由内及外。   ※   念卿这回换了石料。她选用了质地更为密软,柔而易工相对更适合下刀,价格亦低廉许多的叶蜡石。待陈嬷嬷采买回石料,虞家作坊便再次开工。   一连忙了半月有余,即将迎来念卿的生辰。   外院书房。   韩奕羡紧盯着庭毅领进来的孩子,失神的瞅了好半晌。方道:   “都打理干净了?”   “爷放心!庭毅照爷的吩咐,给了五十两银子。那泼皮货欢天喜地的收了,签下文书。”   “嗯。”   韩奕羡冲庭毅微微颔首,以眼色示意他暂时退下。   庭毅灵醒的去了。   韩奕羡缓步踱向正呆呆看他,面带畏怯之色的孩子。他走到他身前蹲下,朝孩子露出一个笑容,放柔了声问:   “庚生,想不想要娘?”   ※   这日念卿生辰。陈嬷嬷一大早就吩咐小厨房忙活开了。因夫人着意叮嘱,一切从简不要铺张。陈嬷嬷少不得减免了些。其实按念卿的原意,她只要吃一碗长寿面,意思意思也便够了。   一直以来,念卿都不大喜欢庆贺生辰。她娘为生她而亡。她的生日是她娘的忌日。儿生娘遭难。她的娘在这一天饱经苦楚备受折磨,最后悲惨的死去。   事实上,每逢要过生辰,念卿心情都很是低落。以往便是疼宠她若韩奕羡,在这一日里,亦会照顾她的心情。不会勉强她一定要如何大肆的庆祝。他会带她去梅子坞,安静的陪着她。两个人可以一整日的静静相拥在一起。   刚摆上早膳。韩奕羡领着庚生出现在念卿面前。念卿一怔,下意识看向他牵住的孩子。登时她眸光定住,再挪不开眼去。   这是一个瞧着约莫两,三岁的哥儿。生得苍白瘦小。但面相却异常秀美,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下巴尖尖。长得实在秀气象个小闺女。   此刻孩子正睁着那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眼巴巴的看她。一张小脸布满了孺慕之思。   念卿脑袋轰轰作响,眼里滚下泪来。   这个孩子竟有五六分的肖似她的荷儿。   “你是娘吗?爹爹说你是庚生的娘!”孩子眨着眼睛,脆生生开口。小小的童音甚是动听。   念卿呆望住他,说不出话来。   “他叫庚生,今年刚三周岁。是大哥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韩奕羡心疼的看着她的眼泪,低低说道。   庚生是他的庶长兄韩家大爷韩成,与其所包养的一名妓&子所生。三年前韩成一家出外游玩,不幸所乘马车惊了马横遭意外。一家五口无一生还。   丧事办完不久,有泼皮抱来个襁褓中的婴孩找上了门。说这是他妹子为大爷生的儿子。而他妹子听闻大爷身死,当即殉情也跟着去了。他现抱着外甥来寻亲。许是有些个发怵韩家的门第,他要的倒是不多。只要一百两银子,他就将孩子交给韩家。   韩老夫人本就不待见那庶子。又知晓了这泼皮的妹子是做皮&rou营生的。哪里会肯!只道那等下贱玩意,做的那样的勾当。千人骑,万人枕的贱&货。野汉子恁多,谁知她怀的是哪个的种?!   更何况,果便真是那夭寿的惹下的腌臜官司。一个妓子所生的私生子,怎敢妄想进得她韩家的门!真要留下这贱种,岂非白白污了韩家门楣!连累韩家祖宗蒙羞不说,还要累得她的儿面上无光!   泼皮来闹了一回,吃了些苦头。讨不到好,又畏惧韩府家势也便消停,悻悻然去了。这事就当作一桩家丑,被压了下去。   月前,这泼皮欠了赌债,被打得半死。许是因着走投无路,又打上了主意。带着孩子寻过来,在府门前叫嚣。   若现在还是韩母主持中馈,抑或是在锦凤主持中馈的当口。这泼皮的如意算盘,显见的还得落空。而韩奕羡也根本见不着这孩子。   毕竟同大爷相关,且子嗣问题非同小可。暂时代为打理中馈的两位管事,终是不敢擅自处理。将事儿通报给了他。事关韩府声誉,他不能坐视不管。   见到孩子时,孩子蓬头垢面浑身脏臭,状如乞儿。而一张小脸更是脏污到压根看不太清脸面。着一身穿得油黑的破棉衣,站在台阶上瑟瑟发抖。   倘换作从前,他许没有这样的善心。不说尚不能确定这就是大哥的儿子。纵真是,他与他那大哥感情向来不睦,他委实犯不着花费心力替其养个儿子。   可看着这明显没受过善待,小身子伶仃儿,怎么看怎么营养不良的孩子。他竟鲜有的动了恻隐之心。许是这孩子看起来比他的哥儿大不了多少;许是这段时他历经大悲之情,人变得松软不少。由此,他交代庭毅办理此事。   当庭毅将收拾干净的孩子带去书房,当他看清孩子的脸容,那一刻他感受复杂,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似悲似喜,大恸还忧。   “娘,庚生喜欢你!喜欢你是庚生的娘!”   眼见念卿只是流泪,再无其它反应。庚生突然出声唤道。黑润润的眼睛盛满了渴慕与期盼。   念卿身子一震,泪如泉涌。   韩奕羡瞧她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庚生痴痴怔怔。他心里大疼,又暗自懊悔。不知自己此举是不是弄巧成拙,抑或他操之过急,早知该事先给她个准备的。   他想了想,蹲身朝庚生温声言道:“娘现在心情不太好,我们等下再过来看她好不好?”   庚生看一看他,再瞥一瞥念卿,失望极了!   他耷下眼睑,小脸垮下来。须臾,他嘴一瘪,陡地松开韩奕羡的手。抬起眼时眼里已闪现泪花。   继而他“咚咚咚”几下就跑向屋前的抄手游廊,伸出细瘦的小胳膊,一把环抱住廊柱咧嘴就哭叫起来:   “不走!庚生不走!庚生要娘……”   他神情哀哀,直瞅着念卿,哭得伤心又满是委屈:   “爹爹说了,你是庚生的娘,你是庚生的娘!庚生要娘……”   本在一旁心酸的掖着衣角抹泪的陈嬷嬷,看得鼻头更酸。心酸之余,又觉好笑。可怜见滴,这小玩意儿这是要放赖了!   念卿恸极!心间一片酸软,疼得厉害!   她快步奔向廊柱,俯身握住孩子单薄的小肩膀。泪眼婆娑的对上孩子同样蓄满了泪水的眼睛。   两双泪眼,无声对视。   “没有爹爹,只有娘,庚生要吗?”少顷,她望着孩子哽声言道。   即使她不知还能在韩府呆多久,即使日后许要辗转跋涉,颠沛流离。因他有钱有势有能耐,人面宽广。她要躲开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后吃不准,她要一直逃在路上。   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怎忍叫他落泪,叫他心伤!   “庚生要娘!庚生要娘!庚生喜欢你是我娘!”   庚生哭着,小手已搂住了她脖颈,无比依恋的依到她怀里。   念卿紧紧抱住怀里细细粒的小身子,止不住轻颤。   陈嬷嬷同冬灵见状,不停拭泪哭得双目通红。   韩奕羡听到她的话,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这一大一小。他心中难受无以言表。尔后,他望一望屋内摆好的早膳。微扯了扯唇,苦涩一笑,默默的,心思黯然的离开。   ※   聚宝斋。王掌柜看见来人,一双眯缝小眼顿时炯亮,神采焕发。他用看金元宝的热情目光,恭敬的迎上前。微躬着身十分殷勤的笑道:   “欢迎贵人再度光临!不知这回贵人想看点什么?”   这锦衣缎袍一身华服,左手拇指上戴着玉戒,面容俊美气度高华的年轻公子,正是上回过来买走念卿印章的贵客。   那一日,王掌柜一见其人,便知来者不凡非富即贵。这公子衣饰华美讲究,乌发白肤眼眸清亮。观之即明,是个镶金砌玉养尊处优,锦绣堆里出来的人物。通身贵胄之气,清贵逼人。其实不必看他,端瞧他身后那两名气势非同一般的随从,亦可见端倪。   那一回这公子在店里转了一圈,独独买去了那婆子送来的两枚印章。那两印章,他各标价三百两。但在他的心里,他的最低价位是两百两。   犹记得这公子当时淡扫了他一眼,清浅笑道:“掌柜的瞅着刁滑,却是个懂行知分寸的,这印章要价倒是实在。”   他听着心塞,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又听其接道:“五百两,这两枚印章我都要了。”   他顿时就不心塞了。心头大喜自无异议。忙不迭叫伙计给客人包上。   尔后,亦步亦趋,神态始终恭谨跟在贵公子身后的一个随从,那个面相老成持重的年轻人接下印章,递上银票。   这样手笔慷慨的豪客,他自然有心结交。若能让其成为店里的常客,何愁不发大财!   只望着这公子矜贵淡然的神情,还有他这俩随从警醒戒备,明显护卫的目光。他愣是没胆开口打听这公子的名讳。   就若现在这位贵公子明明眼色浅淡,瞧在他眼里却莫名的极具压迫感。令他诚惶诚恐,半丝不敢轻慢。   宁原扫眼在店内看了一会,再没见着一件能入眼的东西。他微折了折眉峰,意兴阑珊。亦不回话,举步就走。   走两步又回头,对上王掌柜瞬间失望的目光。他轻轻一笑,淡道:   “掌柜的可否相告一声,上回在此购买的那两枚随意章,其雕刻的印人现在何处?” 第29章   北院来了个小少爷,上上下下一通的忙活。主屋的主仆三人,忙则忙矣却无不面色欣然。念卿苍白清丽的脸孔喜色跃动,止不住的欢欣沾染于她眼角眉梢。   庚生很粘她,象个小尾巴。小手牢牢牵住她的手,她去哪,他都要跟着。只是粘人,倒是不吵。就是非要看到她不可。只要看见她在,给他些吃的,玩的,他能安安静静的呆着,不吵不闹乖得很。   约莫是从前饿得太过,饿怕了。跟那小猫小狗崽儿似,庚生特别护食。念卿给他的小食盒子,他一天到晚的抱着。护食但却是孝顺,尤爱给念卿喂食。吃什么都不忘要与娘亲分享。   念卿仨制作印章时,难免会有不及给他擦手的时候。一个没看住,沾着泥的小爪子拈了糖就往嘴里塞。小嘴里甜着,小爪子已是又捏了糖往念卿嘴里塞去:   “糖甜,娘吃!”   惹得陈嬷嬷忙不迭一面擦手,一面就要过来替他收拾。   “哎呦喂”她叫:“我的小祖宗!你且慢着点。老奴带你去洗洗手,等手儿洗干净了,咱再拿糖给夫人吃好不好?”   夫人好洁,她自是晓得。   庚生可不管。他就觉得糖甜,他想要娘也甜一甜。   念卿却无迟疑笑着张开嘴巴将糖含进了嘴里,望着庚生眉眼温柔。对着这张小脸,这样的一双眼,给她毒药,她也吃得。   庚生很欢喜,抿着嘴笑。晶晶亮的眸子灿然愉悦。   因为多了个孩子,念卿她们制作印章的进度,不免有些迟滞。直又弄了小半月方才做出三枚印章。这日一大早,陈嬷嬷兜了印章去往聚宝斋。念卿这次给她的底价是一百两。   远远的王掌柜瞧见了陈嬷嬷,当即精神一振,喜笑颜开的迎了上去。   “哎呀,妈妈,可让我好等!”他搓着手,望着陈嬷嬷笑容可掬。   陈嬷嬷笑笑眼直往柜台寻去,嘴里随口问道:“掌柜的,上回那俩印章可卖出去了?”   “卖了卖了!早卖了!”王掌柜由衷的奉承道:“妈妈带来的印章是难得的好货,好卖着呢!”   陈嬷嬷一听,登时大是得意。心道:可不就是如此!夫人的手笔,连她这么个不识字的老婆子都能瞧出好来!   她不能在外久呆,且夫人着意叮嘱过她要少说话,因言多必失。遂她也不敢再多话,直接将印章取出来,小心的搁在柜面上冲王掌柜言道:   “掌柜的,你再看看这三枚。”   王掌柜两眼放光看向印章。   “一百二十两!你若愿意,这印章给你!”陈嬷嬷底气十足,一贯的爽利。   “说到这个,妈妈且慢!我有事相商。”看完印章,王掌柜面上笑容愈盛,朝陈嬷嬷问道:   “容我问问妈妈,这印章是谁人所刻?可否给我引荐引荐?”   上回占了大便宜,他只顾着高兴,这婆子又走得太快。待他回神想要问问清楚已是找不见人。   陈嬷嬷听他言来,面色一变立刻警醒道:“这恐怕不行!我家公子不爱见生客!”   她一口回绝,完全没得商量的神气。她家夫人岂是随随便便,谁哪个都能见的!   “妈妈别急,只管放宽心!”王掌柜忙道:“我只是瞧你家公子手艺实在了得,想问问倘公子愿意,我家铺子可与公子签下长约。日后公子的印章都有我们铺子帮着售卖。而届时签了契约,印章的价格我可以给公子再提两成!”   赚到甜头的王掌柜,心里有他的小算盘。那日,那贵客问他要这印人的消息,他便转了这心思。只道,这印人现不在城里,出外探亲去了。待人回来,他定为转告。   送上门的摇钱树,他哪里会情愿让这印人越过他去,直接与那贵客接上头。他想着,且先瞒着,等与这印人签上契约再说。   虽则这婆子穿着体面周正,这些印章亦皆非凡品。可既然拿来售卖,想是需要银钱。明摆着签了约能得的更多些,没道理不愿意!   熟料陈嬷嬷二话不说,裹了印章就要走。   签甚么劳什子的约!   她家夫人若非不得时机,早已出府。也不知还能在这永州城里呆上多久!待这三枚印章全卖出去,她们的盘缠已是足够。只要得遇机会,随时能走。   何况,她们本是瞒着二爷行事,这契约一签,还能瞒得住吗!   “诶!妈妈,妈妈,你这是作甚!咱有话好说,万事好商量!”王掌柜见状,拦住陈嬷嬷急道。   陈嬷嬷不理,只管要走。她如今对她家夫人的印章,有信心得很!永州城这么大,聚宝斋不卖,有的是地去。   “妈妈,妈妈!你瞧瞧,你这脾气急的!这印章我可没说不收啊!至于那契约的事,不着急!你可回去问过你家公子再说。”   “不必问!我家公子不会同意。”陈嬷嬷口气坚决。   “好好好!这个且不提,咱们先把这三印章给了了。”眼见这婆子戒心重,王掌柜暗暗叹气,只得迂回道。好歹先将这三印章入手,再行别的法子。   陈嬷嬷脸色稍缓,将印章又重拿了出来。这次王掌柜相当慷慨。不单没议价,还多给了三十两。显见带着些讨好。   对这次的收获,陈嬷嬷很满意。她照旧话不多说便要离开。   王掌柜想了想,终是试探的问了声:“妈妈,我们铺子有位贵客,就是买了贵公子印章的那位客人。他对你家公子的印章甚为欣赏,想要与之结识交个朋友,你看你要不要”   “不必!说了我家公子不见生客!有劳掌柜的代为回了。”陈嬷嬷笑容收起,生硬的打断他的话。迈步就走步履匆匆。   王掌柜不免生气。但觉这婆子真不识抬举!他嘴一撇,冲伙计递了个眼色。那伙计便麻溜儿的跟了上去。   北院里,念卿与冬灵正等着陈嬷嬷,待她回来一起用膳。而今在念卿的坚持下,冬灵同陈嬷嬷会和她一起吃饭,同桌而食。   只她们等得,庚生年纪小,耐不得饿。念卿便先给他布了菜,让他先吃着。   “庚生乖,且等会子,这圆子啊里头热着呢!仔细烫着了!娘给吹吹。”   念卿温柔的摸摸庚生的小脑袋,拿汤匙舀了一枚水晶虾丸给他轻轻的吹。   “嗯,庚生听话!”他啄着脑袋,语声欢悦。一对漂亮的眸子,却是巴巴的看着念卿手上的圆子。   念卿一连给他吹了好几个,放在他的小碗里。他埋了头,欢欢喜喜的吃。念卿望着他,眼里怔怔心中柔软。   不多时,陈嬷嬷回来。印章卖得好价钱,念卿与冬灵自然也是高兴。陈嬷嬷随后将掌柜的话转述给念卿。   念卿点头,直道:“嬷嬷做得对!”   她自是不会与生人见面,更不可能同聚宝斋签约。她总是要走的!永州城里已没有她的家。   聚宝斋里。   伙计垂头丧气:“小的给跟丢了!”   眼见东家黑了脸,他期期艾艾道:“掌柜的息怒!那婆子贼精贼精的!两条腿还忒有劲儿,又是一双大脚没裹足,走得可快!那步子生风跟飞似,小的”   “行了行了!”王掌柜气得嘴直抽抽,一挥手没好气的喝道:“没用的东西!连个婆子都比不过!还不赶紧的滚了!”   他心内叫苦。   这事委实太出人意料!以为万无一失,何曾想,那婆子油盐不进。唉!这下可好,没捞着人,叫他怎么向那位贵人交待!   位于城中最好地段的一处别院内。程阳正向他的主子爷禀报情况。   “……属下晚了一步。去的时候那婆子已经走了。属下按主子的意思,将她今日拿去的三枚印章都买了来。”主子爷有交代,若有再见那印人所刻印章,不妨都给买下。   宁原把玩着手里的印章,面上有淡淡的笑意。   “只那掌柜说了,说是那印人”程阳觑着主子的面色,声音低了些:“不爱见生客,给回了!”   宁原的手顿了顿,笑意微敛。   “可有问到那印人的居处?”   “回禀主子,掌柜说他也不知道!说那婆子嘴紧得很,每次都是婆子自行拿了印章过去。收了银子就走。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只说她家公子不见生客。”   宁原笑一笑,却是淡声道:“你同那掌柜的说,若不能找到这印人,他那铺子便不开也罢。”   “是,主子!属下这就去。”   程阳退下。宁原看着手里新得的印章,微微眯起了眼。   其实起先他只是一时兴起。这印人所刻印章,远算不得最拔尖的那一流。比之他收藏的其它名家手笔,这些印章,其技艺委实平平堪称稚拙。   可偏也是这份拙意,别具意趣。因不见寻常匠气,反显出些不同来。这不同使得这些印章越看越有意思,越品越具滋味。竟然十分耐看。而印章上那手字,其字体风格亦甚合他脾性。飘逸瘦劲,透着一股子的清隽气。   他渐渐心生好奇,颇有些惜才之意。这才开口问了那掌柜。   不见生客?   果是章如其人,字如其人,听来倒不是个俗物!   宁原牵了牵唇,俊脸眸色莹然,闪烁着兴味。如此,他还非得见上一见不可! 第30章   这几天,王掌柜的日子很不好过。贵人发话,事关身家他不能不着急。虽不知究竟,但那贵人天生威仪,来头不小,他已然十分清楚。万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人物。只城大地广茫茫人海,他可哪里寻去!王掌柜心急火燎,暗自叫苦不迭。此时他方感得来的银子着实烫手得很!   王掌柜的日子不好过。韩府东屋里的日子更是难过。锦凤就不消说了,她如今愈见阴沉,即使对着儿子也难见一个笑脸。至于对老太太,她已歇了要讨韩母欢心的那份心思。自被逼喝了绝子汤,现在这对前婆媳之间气氛微妙。   锦凤心里有怨,当日若非老太太怂恿,她也没那胆子敢去设计他!以致彻底惹火了他,落到如斯田地!   他给她绝子汤,她情知没得选择。不喝,他定要赶她出府。届时她必饱受讥嘲,生不如死。   她不甘心!   怎能甘心!   堂堂师府大小姐,竟然折在一个乡女身上!叫她如何能甘心!无论怎样,她得留下来。而今生今世,她与虞念卿势不两立!   锦凤成天阴着脸,看得久了,韩母也是心烦。本来得知媳妇以后再不能生养,她已是气苦难言。再见媳妇却似换了个人,天天阴阳怪气,不说侍奉她了,就是俩哥儿也不见其有多少关心。可谓再无往日一分的可心。虽然她亦知儿子做得确实过分了些。可事已至此,难不成这以后的日子都不过了!   而西院的姨娘,这都进门快三个月了。肚皮也没见个动静。再得悉儿子竟将那也不知是谁下的种的孽种带回了韩家,由着北院的教养。她更是怒气填胸,有若百爪挠心。偏还不太敢去和儿子理论。   而今,儿子与她……   韩母坐在榻上哀声长叹,脸色衰败。   ※   几日后,陈嬷嬷出府为夫人采买印石。刚到那家印石店,就被人扣下了。没一会,聚宝斋的王掌柜气喘吁吁的跑了来,见她如见救星。“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陈嬷嬷被唬得一跳。   “掌柜的,你这是作甚?快快起来!你这大礼老婆子我可受不起!”   “妈妈救我!”王掌柜哭丧着脸,形容狼狈语声可怜:“今日妈妈若不应了我,我只好长跪不起!”   陈嬷嬷似有所悟,当下脸色一沉回道:“我那日已说得十分清楚,我家公子不见生客!掌柜的,你又何必如此相逼!”   “妈妈,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贵人有言,非见你家公子不可。我要不遵从,我那铺子可就没了!”   陈嬷嬷疑惑的看他,片刻后应道:“既是这等仗势欺人,蛮不讲理的贵人。我家公子就更不能见了!”   “非也非也!”王掌柜急得连连摆手:“妈妈信我!贵人对你家公子绝无恶意!乃是慕公子之才,故而想要见上一见!煮茶论道,聊一聊诗词歌赋,共赏书画琴棋,全一段风雅而已。贵人之所以恼我,是以为我有所欺瞒,不信我不知贵公子所在何处!”   陈嬷嬷不作声。这事她没法应承。   “妈妈放心!那贵人约在涧云阁,在那等高雅茶室,又是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你家公子能有什么事?自是安全无虞!”   陈嬷嬷一梗,心道:那我家夫人就更不能去了!那涧云阁可是韩家的产业,是她家二爷开的茶楼!   “妈妈,你想想,这多好的事啊!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家公子能得贵人青眼,那可是天大的好处,多少人巴着赶着求也求不来。有贵人帮衬提携,你家公子日后何愁不能扬名四海,功成名就!”王掌柜苦口婆心的劝道。   陈嬷嬷只是不理。心里却在寻求脱身之计。瞅这架势,她若不应,怕是还走不得了!   “妈妈若不答应,王某便长跪不起!”久等不来回应的王掌柜,果然干脆耍赖!   “既如此,掌柜的容我回去与我家公子说说。”半刻过后,陈嬷嬷叹了叹气,温言应道。   对上王掌柜明显不相信,但觉她不过是托辞的眼神,她又道:“掌柜的可派人与我同去。不管我家公子乐不乐意,总归都会给你个话!”   她煞有介事接道:“只不过掌柜的须得应了我,我家公子若不同意,你不可对外泄露我家公子的居处。否则”   她面色一整,肃容道:“倘有任何人不顾我家公子意愿,上门扰他清静!我家公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番话下来,王掌柜心安了。当即千恩万谢,嘱了人与陈嬷嬷同去。   又见这婆子生得高大,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莫怪乎一个伙计还看不住她。因有过前车之鉴,他恐中途有变,若这婆子半途变卦,那可就坏了!为求稳妥,这次他叫了三个伙计跟着。他自己倒是想去来着,只来时一路紧跑,眼下又跪得久了,确乎有些受不住!便是坐马车亦觉难熬。端想着能赶紧回去叫家里小妾给捏&捏&腿。   ※   陈嬷嬷奔回北院,气&喘&如牛。她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茶,引得庚生眨巴着眼好奇的看她。   放下茶碗,陈嬷嬷拍着胸口大呼:“好险!老婆子我这回可是累得不轻!”   对上念卿与冬灵担心的目光,她喘着气将事情告诉她们。那会,她心知不好脱身,遂假意应承说了那番话,以麻痹他们。再然后,她能有什么辙!自然只有尿&遁……   伺机翻过路边一茅房的墙,一路没命的跑了回来。   念卿听得皱眉。对王掌柜嘴里的贵人,顿生恶感。如此以权迫人,能是什么好人!   “夫人放心!老奴跑得很快!他们没追过来。”   想了想又颇是不好意思道:“只是夫人的印石,老奴这回没给买到。”   说着她叹一口气,面现为难之色,有些无奈的说道:“照今日这情形,恐怕得等上好一阵子才能再买上。”   念卿看一看陈嬷嬷,心里甚不过意:“不妨事!没买着就没买着吧。现在我们手里的银子也差不多够了。再不用急着做印章。倒是难为嬷嬷受累了!”   陈嬷嬷一听,老脸笑成了一朵花。摆着手道:“夫人,老奴没事!歇一会子就好!”   继而又不无得意道:“三个后生,可愣是没跑过我老婆子!”   念卿和冬灵闻言,抿着嘴相视一笑。   ※   这两日,念卿终是心有不安。不知那掌柜的会不会有事?虽非她有意,却到底与她相关。她思忖良久,嘱着陈嬷嬷托人去打听打听。陈嬷嬷于是使了个由头,寻了个小厮给了几文钱,叫其出去看看。小厮带回来的消息,令陈嬷嬷也感觉不安起来。那聚宝斋果真关了门。   念卿足足思量了一日,做下决定。与冬灵陈嬷嬷一说,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俱是点头。都是纯良之人,皆不落忍累及旁人。   “夫人这法子,老奴觉着可行!”陈嬷嬷道:“可巧,老奴听说明日上午二爷要走一趟下面的庄子。真要去的话,那就明日上午最合适!”   “嗯。”念卿应声:“那就这么办!”   当日下午,陈嬷嬷便依着夫人所言,寻来一套小个子男装——   一袭天青色布袍与同色男靴。   念卿换上。冬灵给她束带,又给她戴上幞头。穿戴完毕,念卿看向二人,眼色示意可还行?   陈嬷嬷看着,直摇头。   “不妥,不妥!”她叫。   她家夫人生得委实太秀气!太过柔美。穿了男装也不似儿郎!   那苍白脸皮,纤柔眉眼。还有这浓长眼睫,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与那秀气的鼻子,秀气的小嘴巴。这怎么看,怎么的也不象是个公子!   冬灵瞧着,也觉得自家夫人这样子出去,实在很危险!保不齐就要叫人给识破了。   主仆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半晌,陈嬷嬷突的一拍手,笑道:“老奴有招了,夫人且等等!”   她说罢,兴冲冲跑了出去。念卿与冬灵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安静的等。没一会陈嬷嬷抓着一只粉盒进来。   “夫人,老奴怕糟蹋了您的妆粉,给拿了琴霜的。”   她神情兴奋道:“这里头,老奴给掺了些姜粉,黑芝麻粉,和少许灶灰!夫人,非老奴有意冒犯。有道是白遮丑,黑露丑!您要真出去,这脸啊,老奴觉着得涂抹涂抹才行!”   又安抚道:“夫人,那灶灰老奴只添了一丁点。”   冬灵:“……”   念卿倒颇是赞同。   “无妨,嬷嬷且试试。”   陈嬷嬷搓一搓手,说道:“那夫人您暂且忍耐一下。”   说罢,拈了粉往她脸上拍。庚生歪着小脑袋,围着她前前后后来回的看。   一会后,冬灵:“……”   庚生撅起了嘴巴。   他喜欢白白的娘亲!   念卿照着镜子,少顷点了点头。道:“嬷嬷的法子,我看行!”   陈嬷嬷笑,接着又皱了眉:“就是委屈了夫人!”   却听得念卿接道:“嬷嬷还能想想办法,给我脸上再添些麻子么?”   冬灵:“……”   陈嬷嬷:“……”   夫人对自己可真太狠了!   翌日,念卿黑着面皮,顶着一脸的麻子,同陈嬷嬷坐在了与涧云阁方向截然相反,位于城南的怡轩茶楼。   “夫人,您别怕!”眼见她僵着脸,陈嬷嬷小声安慰道:“有老奴在,定不会让人伤害了夫人!”   她顿一顿道:“况且,咱们坐的大堂里的茶桌,大白天的,街上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管他是甚么公卿贵族,总归要讲个王法!”   念卿点头,没有作声。   今天她不但女扮男装,是个黑脸麻子。还是个不会说话的黑脸麻子,一个哑巴。因为陈嬷嬷和冬灵一致认为,她的声音太柔,太细,太不男人了……   小半个时辰后,有一行三人走进茶楼。为首的男子扫一眼茶室,看向坐在约定桌子上的念卿主仆。他一愣,尔后微微眯眸看住念卿,面上神情不可描述。   好一会后,他方举步,缓缓朝她行去。   念卿亦是一愣。她先前听陈嬷嬷所述,只道,这定是某富贵人家里头不学好的膏粱子弟!其人亦定是凶悍霸蛮,面目可憎!   也不知怎的,会看上了她的章。她为此私心里很是不得劲儿,但觉白白糟蹋了她用心做的那些章子。   没曾想,眼前这人衣着雍容洁雅,面相美玉光洁容色皎然,生得极俊!瞅着竟是一个十分俊雅高贵的美男子。 第31章   念卿颇感惊讶,陈嬷嬷则早下意识站起身来,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神态恭敬。她心下是又惊叹又莫名的畏惧。莫怪乎,那瞅着奸猾的王掌柜对此人会是那般的诚惶诚恐。   这人端的是通身风华气宇非凡。一袭月白锦袍,银狐氅衣;腰系麒麟纹玉带,脚踩镶金线墨缎云头靴,乌发所束金簪明珠嵌玉。这么一身瞧起来竟似一派的王侯贵相,恁的贵气逼人。   又想她家二爷是永州城里公认的玉面郎君,生得丰神俊秀朗眉星目。但凡见过的谁人不夸二爷长得俊!她更是一直以为论长相人材,世间难得有能与其比肩的男子。岂知刚惊鸿一瞥之下,瞧得这人面如白玉,眼眸明皓似星,真真儿琳琅俊美半分不输二爷。   宁原在桌前站定却不就座,单负手而立拿眼端详念卿,眸色间意味不明。   身后的程阳微向前一步,朝念卿作辑问得客气:“敢问阁下可是慕青慕公子?”   念卿微是点头。   那富贵公子居高临下眸光直直的看她,也不说话。令她心里颇为紧张。却并非是女子对俊俏男儿所有的那种含羞带怯的紧张。   诚然念卿久居宅门足不出户,一向少见外男。今突的置身闹市街区,眼见人来人往耳听人声喧嚣,又被这么个素不相识,不知来历的陌生男子肆意打量,她难免会有些不安,有些不自在。   但此刻,她的紧张却更多是缘于心虚。她甚至差点没忍住想要抬手摸摸脖子。亏得现下是倒春寒的天,她脖子束了高领。不然,没有喉结的她被这人这样的盯着,保不齐就要慌张的自行露了馅!   程阳看向自家主子,宁原淡淡颔首。   另一侧的白泽立即取出一方绢帕,麻利的上前擦拭椅凳。尔后宁原徐缓坐下,他并不开口自报名讳。独望住念卿俊眉微蹙,面现一丝失望与遗憾的神气。如是不遮不掩全无避讳,他的表情里有显见居上位者的矜傲与随意。   可惜了!   这少年有内才,却无一张好脸。   倒是有双好眼,两丸黑瞳子明澈干净。只这一脸的麻子却实在有碍观瞻。秀于内,陋于形,偏还六根不全不能说话,也难怪他不爱见生客。   程阳与白泽亦是大感遗憾,为这位慕公子。   主子爱才,但脾性挑剔。许是主子自身生得太好的缘故,是以难免不太待见貌陋之人。他器重的人才,结交的朋友莫不是内外兼修,有才有貌之辈。便是府上的下人,亦皆经过专人精心挑选,个个相貌端正收拾得齐整。   如今难得主子看上慕公子的才艺,倘这慕公子能面貌周正一些,岂不是得有好一番的造化。唉,黑皮也罢,口不能言亦无妨,然这一脸麻子……   以主子挑剔又洁癖的性子,怕是不能够将就!   念卿被宁原不声不响的目光盯得如坐针毡。却还不能不抬眼望住他的脸,只因她现在是个耳聋的哑巴,她得与他对口型。。   一旁的陈嬷嬷心中着急,偏敢怒不敢言。果是个贵人脾气,威势迫人。只他要这般看着她家夫人看到什么时候去!   念卿看一看面前陈嬷嬷替她摆放规整的笔墨纸砚,想了想低头提笔书写起来。   宁原的眸光转向她的手,不由愈发惋惜。相当纤秀的一双手,十指尖尖指形秀气。若单论骨相,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漂亮的一双手。   奈何手黑,手太黑……   对这位慕公子异常单薄瘦小,无论手脸身形俱明显小于寻常男子,宁原并未生疑。只因在他家里似念卿这般形状的男子委实太多。所不同的是他们面皮细嫩,肤色白净。断不可能会有这么一脸不堪入眼的麻子。   念卿将写好的一行小字推到宁原面前:   “慕青不才!能得君赏识,实乃上天垂怜慕青之幸!君买下慕青印章,知遇之恩慕青铭感五内,犹自有愧!今日君若不嫌,慕青望能做东在此请君茗茶,聊表心意。君道如何?”   宁原望着眼前的字条,目露欣赏,冷淡的面色有所松动。子之笔,颜筋柳骨。这人不能入眼,这手字却着实合他眼缘。不论怎样,这人确有他的好处。   只是这茶——   “慕公子不必客气!”他淡声道:“茶我就不喝了。”   对上念卿湛黑的双眼,他蓦地顿住。无端的,他突觉这人似乎顺眼了一些。他心下微动,半眯了眼眸注视念卿。这少年确乎有双好眼,沉静清亮明净如斯。似不染尘埃,不沾世故,不见分毫浊气。   而其实除了这张黑皮,这一脸的麻子,以及眉毛过粗了些,他发现这少年不单眼睛生得好,其鼻子和嘴唇亦很是秀致。倘能去掉面上的麻子,肤色不似这样黑黄,当是个清秀脱俗的少年。   如此,倒确非俗物。   没来由的,宁原改变了主意。   他自怀里取出一块两寸见方的白玉长指一推,搁在念卿面前轻道:“下月家中长辈生辰,我想请慕公子为我刻一方祝寿的印章。今日先付定金五百两”   他接过程阳递来的银票放到念卿手边,接道:“待印章刻成,做得好了,我另行有赏!”   念卿同陈嬷嬷听得心惊。   她们此番不过是心有不忍,不愿平白牵累了那掌柜,故而出此下策前来与这公子见上一面。可谓实属勉强。见面已是勉力而为,现在真见到了,念卿只想着能早些脱身。这人一看即知不好相与,她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   再看眼前这块白玉洁白莹润,成色上佳,与先前韩奕羡送她的那只白玉手镯与白玉簪,质地一般无二。竟似宫中之物。   她无意识抿了抿嘴,垂下眼睑低头书写。然后迎着宁原的目光,硬着头皮将字条推给了他:   “公子如此信任慕青,慕青不胜感激!只公子这块白玉实乃当世稀罕的美玉,慕青实恐技法有疏,会白糟蹋了宝贝。倘真有所折损,慕青罪不容恕!”   虽然这人明摆着是发号施令的语气,恐怕不好推却。只她怎能真接了这桩生意……   她婉言相拒,话却并非全然自谦,她是真没有把握能驾奴好这块白玉。毕竟她不过是半路出家,误打误撞罢了!   宁原看完字条,却是抬眸冲念卿一笑,笑容清浅而华美煜煜生辉。   便是念卿亦不禁心生赞叹,论相貌,这人委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与那人的风姿不相上下。   “这玉好则好矣,却算不得是甚么稀罕物什”宁原对念卿说道,语气软中有硬:“只这生辰贺礼乃是要给我一个非常重要的长辈。讨的就是一个添福添寿吉祥顺遂的彩头,若有所折损,的确不尽人意。”   念卿被迫迎视他看似和气,实则疏淡满透着冷清的笑脸,心知果如她所料,怕是推却不掉。下一瞬,她便听得他接道:   “这便要有劳慕公子着意些,小心点下刀。”   他说的仿佛漫不经心:“也不急,这才刚到月中,慕公子只要能在下月中旬之前完成即可。”   念卿看着他,不自觉颦了眉。显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陈嬷嬷则暗中叫苦,她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   宁原自始至终看着念卿,等她的回复。与念卿纠结的神色相反,他表情变得闲适,那股迫人的威压淡去,他看起来好像很有耐心。而那双黑亮如墨玉般的瞳眸里,渐渐浮现一抹玩味之色。   他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少年!   大多数人趋之若鹜,唯恐钱财不够多。他倒好,仿似银子多了会扎手。送上门的生意,恁的犹豫不决。而对自己会是何人?他似一点兴趣也没有。毫无巴结逢迎的意思。   宁原正想着,念卿已是低头写了起来。   而这边程阳将一锭银元宝抛给了几番想过来询问,却又畏怯不敢上前的茶楼伙计,随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过来打扰。   才将慕公子请喝茶,他家主子拒其好意,可不是客气,不过是嫌弃而已。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子,精致若涧云阁的茶亦堪堪尚能入口罢了。   茶楼伙计不意得了一笔好银子,登时喜出望外!赶忙着躬身行礼,满面喜色的去了。   少顷,念卿将写好的字条推给宁原:   “蒙公子赏识,委以重任!慕青唯有恪尽己力,以盼不负公子所托。只五百两银子着实过多,慕青万不能受!公子付一百两足矣!另公子对印章可有具体要求?”   既是推不掉,不如接下,早完早了。   看着字条,宁原笑了。   念卿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次他似笑得温煦了些。   “成!便依慕公子所言。”他语声变得温醇,声音里含了笑意:“至于印章由着你拿主意就好,我信你!”   他语毕,程阳马上灵醒的将桌上的银票换成了一百两。   念卿微微扯唇,向他挤出一个笑脸。   继而她看着桌上显眼的白玉与银票,心里不无担忧。这人当真恣意得很!全无顾忌。所谓财不露白,这市井之地龙蛇混杂,亦不晓得有没有人盯上了这里。   “慕公子不必过虑!等下你们主仆就坐我的马车归家。”似看出她的忧虑,宁原笑道。   念卿同陈嬷嬷又是一惊。   “多谢公子好意!送我二人归家却是不必。慕青自行雇车便可。唯雇车之际,劳烦公子派护卫同行。”   念卿望着宁原,表情很坚持。她可半点也不想与他共乘一车!   宁原看一看她,片刻后,他没有勉强颔首同意。这少年耳不能听,口不能语,身有残缺,面有遗憾。性子孤僻亦在情理。   “不用一个月。半个月后,还是这个时间,这个茶楼,公子可派人来取印章。”念卿写道。   “时间没问题,只是地点需改一改。”宁原看着她道:“到时候,我的马车会在行往聚宝斋的巷口等候慕公子。”   “公子,那天印章由我家嬷嬷送即可。”   宁原望住念卿但笑不语。   他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着意思考过会是谁来送印章。只是眼见少年这副避之不及的神气,他立刻感觉不大舒坦。   念卿等了等,不再多言。   贵人的脾气是不是都这样,她想,十足难缠。   “主子,要不要跟着?”望着念卿乘坐的马车,程阳问道。   “不必!记得取章的时日便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说信他,是真信他!这麻脸少年有双不作伪的眼睛。   ※   念卿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连几天北院主仆忙得热火朝天。乖巧的庚生坐着杌子,吃着糕,看着娘亲忙活。   这一日傍晚,韩奕羡突然来了北院。   “卿儿”他深深的看她,温柔道:“明日你准备准备,府上有贵客盈门。你是我夫人,须得一同见礼。”   理是这么说没错,但其实明日那位属于私交会友。不见女眷亦不妨事。只他实在太想念她,想着借这个由头来见一见她。   “不用你作陪,只需见个礼即可告退。”见她皱眉,他忙说道。   “知道了。”好半刻后,念卿应道。   横竖要走,犯不着无谓的耗时。不过是出去点个卯,她应了,他也就没理由再留下来。不然,她知道,他能一直在这等着。   看着她进屋的背影,韩奕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隔日一大早,韩奕羡便来了院子等候念卿。   不多时,念卿牵着庚生走出来。   韩奕羡情不自禁的看她。晨光下,她的脸恬静而幽美。许是要见客,今日她梳了高髻,薄施了脂粉。额头光洁,小脸清丽。着碧青色素面贡缎褙子,配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端得是娴雅美丽,柔婉可人。   韩奕羡迎上前,伸手想要牵住她的手。   念卿当即缩手避开,只牵了庚生向前慢行。韩奕羡的手僵在半空,须臾,他苦涩一笑,低低道:“卿儿,你还要气多久呢?是要气一辈子么?一辈子也不肯原谅爷?一辈子不理爷?”   念卿没有应答。   韩奕羡长声一叹,缓步跟了上去。他走得极慢,注视着念卿的背影,目色哀哀。待快要去得厅里,他方加快了步子,赶上念卿与她并肩而行。   进屋前,他敛去面上哀容。眸中带上一丝笑意。   “宁王爷,久等!”他笑,携着念卿说道:“这是内子见过王爷!”   微低着头的念卿轻轻松开庚生,垂眸朝面前人影裣衽一礼:“妾身见过王爷!”   “夫人不必多礼!”她听得来人说道。语声温醇。   念卿一滞,心里一个激灵。   是他!   竟然是他。。 第32章   听出来人的声音,念卿遽然着慌。她没敢抬头,垂首再福了福。旋即心虚的侧转身子,俯头朝小庚生低低言道:“庚生乖,快给王爷行礼。”   等庚生见了礼,就可以走了,她想。   庚生看一看宁原,虽有些个怯场,但到底眨巴着眼像模像样的照娘亲所教给宁原行礼,脆生生道:“庚生见过王爷!”   宁原看着庚生笑容温和:“不错!是个伶俐哥儿。”   他说着,微倾身靠近一些,将早备下的见面礼拿给庚生:“来,拿着!本王赏哥儿的。”   韩家的事他自也有耳闻,多少知道一些。虽不大清楚为何不见韩二另外那妻妾与哥儿,只这是人家务事,客随主便,他当然不会无谓多嘴。   庚生望着他手上金光灿灿的东西,眨了眨眼,侧眸唤念卿道:“娘?”   念卿虽私下里也有教过他接赏赐谢恩的礼节。只庚生毕竟年幼,他不识得宁原,难免有点儿认生和别扭。   宁原只见面前与他侧脸相对的小妇人,浓长的睫毛羽翼般不停的颤动,似比才将同他见礼还要拘谨。不对,她看起来甚至可以说很是局促不安,或者她颇是慌乱,因为他?   宁原不觉皱了皱眉,有股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冒上他心头,亦不知为何,这么看着,他竟觉得韩二这位夫人瞅着挺是眼熟。但他肯定自己是第一次与这妇人见面。   而那厢韩奕羡不待念卿出声,已朗声笑道:“王爷客气了!”   又冲庚生温言道:“既是王爷赏的,庚生还不快收下谢恩!”   情难自禁,一直留神关注念卿的他也觉察出她突然绷紧的情绪。不疑有它,只道她怯生,自然要赶紧出言解围。   庚生闻声,乖巧接过宁原手上的东西,行礼谢恩:“庚生谢王爷赏赐。”他倒也说得顺溜。   语毕,他只好奇的看了看手上的物什,便笑容灿亮,十分兴奋的将之都交给念卿,孩气道:“娘拿着!王爷给的,庚生给娘!”   感应着头顶注目的视线,念卿勉强笑笑,摸摸他的头,收下他手里纯金打制的麒麟锁,和一只捏着略显分量的锦囊。   “多谢王爷!妾身就不打扰王爷与相公叙话,这就先行退下了。”她佯作镇定,牵着庚生再次一福。   宁原看着始终不曾抬头的女人,黑眸微凝,面上笑意淡去。注视她的目光中多了丝审视与探究。没听见他发话,念卿只得站在原地,心思忐忑。   韩奕羡也眯起了眼,看向宁原眸色放沉,脸上再无笑容。   “王爷!”尽管他克制着心中的不快,但口气依然隐含不悦。   宁原缓了缓,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如此盯着一位有夫之妇,还是在人家里头,确乎是他的不是!   他压住心下怪异的感受,望着面前臻首低垂的女子,微笑言道:“夫人慢走。”   念卿如蒙大赦,牵住庚生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韩奕羡望着她的背影,不无疑窦。诚然,宁王爷刚才行止不太合宜,但卿儿她,他微拧了眉,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的妻子,似也不大对劲!   “伯观”瞧出韩奕羡面色不豫,宁原笑笑唤他的小字轻谑道:“刚才是本王失礼!本王只是看着贵夫人突的忆起了一位故人,是以走了神!倒叫伯观着紧了!”他随口扯了个由头,以化解隐隐尴尬的气氛。   韩奕羡将信将疑,脸色却是松缓下来。亦然笑道:“王爷言重!”他意有所指:“只内子面皮薄,生性腼腆。反叫王爷见笑了!”   说罢,他笑着唤小厮进来给宁原续茶。毕竟都是场面上行走的人,应酬惯了。俩人配合默契,很快就聊起了生意。   念卿行在路上,依旧心惊。   虽早知那人必大有来头,却不想竟会是那位人所共知的闲散王爷。   宁王,今上第七子。乃先皇后所生,是其唯一在世的独子。因先皇后早逝,一直由贤妃——   意即先皇后的嫡亲妹妹,宁王的亲姨母教养长大。不同其他皇子,这位本当可以承继大统的王爷,对原本唾手可得,却终失之交臂的太子之位并无恋栈。   事实上,这位王爷之所以人称闲散王爷,便是他性情淡泊,无甚野心。对皇子们热衷的皇权,他浑不在意。   他嗜好的是追逐风雅,其人也颇多雅号。除却闲散王爷这个雅名,除却他容颜俊美,人称“玉面王爷”,“赛潘安”;   他另一个颇为知名的雅号便是——   印章王爷。   宁王热爱收藏印章,可谓众所周知。据闻,他已收藏不下一千枚的印章。   喜好风雅的人,自多为讲究。宁王正是此中翘楚。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且是出了名的洁癖。出了名的不耐丑!   思及此,念卿又不禁暗里好笑,心说,倒是难为他那日见到一脸黑皮麻子的她,不仅没有立时拂袖而去,竟还能生受着与她共桌谈事。   再想想这人,她不觉叹了叹气。其实这位王爷说来也是个苦命的。饶是他贵为皇子,众星捧月锦衣玉食。在念卿看来,却仍是个苦命的人。   宁王生母早逝,自幼失恃。如今年逾二十有二,却仍孤家寡人,无有婚配。只因,他不单有诸多雅号,还有着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恶名——   克妻王爷。   他曾被指婚过两次。   一次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自行请旨,求圣人恩准他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贤妃的义女成婚。   在贤妃的促成下,圣人应允了他的要求,赐婚。   熟料,喜事变丧事。在成亲的当天,新娘离奇失踪,只留下染血的绢帕与一缕头发。而喜房内,所有陪嫁的奴婢,丫头和嬷嬷俱惨遭灭口,无一生还。自此,新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大理寺亦未有侦破,成为本朝第一大悬案。   听说宁王因痛失爱人,曾万念俱灰,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三年前,圣人再给他赐婚。这次的新娘是昌阳李氏太师之女。   不曾想,悲剧再演。   这位太师之女于送嫁途中,被刺死在喜轿内。依旧查无线索,诡异玄奥。成为仅次于宁王第一桩失妻案的第二大悬案。   自此后,宁王便不再谈及娶妃之事。接连婉拒圣意,拒绝圣人再为他择亲。如此独身至今。 第33章   念卿能知晓这些是由于韩家所制的大锦,甚得贤妃的欢心。被御赐为御供之物。也由此,韩奕羡得以常常入宫。因她深居宅院,以往他总爱给她说一些外面的见闻,与她解闷。   许是俱幼失母,念卿对这位宁王爷的际遇曾颇是唏嘘。但觉纵天之骄子,锦绣荣华,到底生有缺憾!换作她,若当能选择,她是宁可舍弃泼天富贵,亦只想要她的娘亲。   只是,念卿对着一路欢欢喜喜的庚生,面露一丝苦笑。刚这位宁王莫不是对她起了疑。念及此,她不无庆幸的吁了吁气。好在她没有抬眸与他对视,不然,吃不准她会兜不住大露了马脚,无所遁形。   冬灵同陈嬷嬷知道那竟是位王爷,且还是先皇后的独子——宁王,少不得吃了一惊。   “那日老奴瞧着便觉非同一般!”陈嬷嬷感叹不已:“果是位正经八百的贵人!”   宁王爷给庚生赏了一只金麒麟锁,一锦袋当世罕见,颗粒足有指头大小,品相无匹的华美珍珠。念卿将麒麟锁给庚生戴上,珠子另行收了起来。   东屋的韩母得晓儿子自家正经的哥儿不带,居然领着那来历不明的小贱种去见了王爷,得了赏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不在乎那赏赐,可她在乎韩家的脸面,在乎孙子的荣耀!在乎嫡庶尊卑,人伦纲常!   待宁王离去,实在不能忍的韩母敲着拐杖气呼呼的寻去了外院书房。没人知道母子俩都说了些什么。只晓得约是一刻钟过后,韩母铁青着脸,怒气冲冲的杵着拐杖回了东屋,其后在榻上足躺了两日。   锦凤对此事表现沉默,只是脸色如昨,一径的阴阴沉沉。她私下里给娘家去的信,至今没有回应。一连几封皆如是。她便知她的信怕是压根就没能送出去!   他截了她的信!   虽则是她心有不甘自愿留下。但显然,她已画地为牢,形同软禁。他为了那贱人不赶她走,却已是视她如囚!   而她唯有忍!唯有伺机而动!   后头几日,念卿主仆忙着赶制印章。知道了对方身份,她大概猜出宁王嘴里那位非常重要的长辈,约莫就是他姨母贤妃。她记得那位贵人的生辰正在下月里头。因为每年韩家都会给贤妃恭送寿礼。   这几日间,韩奕羡来过几回。春日里,他事多,她又半点不热络。是以,每次他都只略略一站,便掉头黯然离开,来去匆匆。   眼看她忙碌,他心疼却也不敢多说。倒是提过一次,想要看看她之前做好的印章,被拒后,亦不再提及。对念卿正在做的事情,他是万万想不到。只当她聊以自&慰,权作排遣。   在约定日子的前一天,念卿她们合力完成了印章。隔日临行前,陈嬷嬷照旧给她抹脸,乔装改扮。得知对方是王爷,这一次陈嬷嬷益发的郑重其事,生恐哪里会不得周全,以致露馅遭来祸事。念卿的两只耳洞,被她抹了又抹,看了又看。   时逢春末阴雨天,风还格外的大。虽不至于寒凉入骨,但于向来畏寒的念卿却亦然凉意瑟瑟。倘换平常,她最是不喜这样的天,湿冷泥泞。不过今儿,她十分情愿的束高领,将整只脖&颈遮得严实。   好在这一日韩奕羡大清早便来北院看过她。念卿想,今日不到晚间,他大抵是不会再过来。依然是留冬灵照看庚生。念卿低垂头,同上回一般跟着陈嬷嬷,自下人出入的角门出了府。   到达约定的地点,宁王的马车已经在巷口候着。来接念卿的正是那日替宁王擦拭茶凳的随从白泽。马车华贵雅致车厢阔大,里头燃着沉香味的熏香,铺着狐毛绒毯。而在念卿主仆上车前,白泽已先行给她二人递上了皮质的脚套。收了她们的雨具。   其实这并非宁原乘坐的马车。他家王爷惯来不与人共车。除了贤妃娘娘,也就故去的那一位能得以乘坐他的马车。然虽只是王府待客的马车,却也是有讲究的。主子好洁,见不得脏污。但凡是王府内的物什,不论甚么都必要收拾得干净,一尘不染。   念卿同陈嬷嬷安静的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碾行青石板的声音。兼之,座椅宽大柔软,尤为舒适。念卿本有些惴惴的心,渐次的安定下来。   路途倒是不长,半柱香的功夫马车即停下。正是宁原所在的别院。进门前,出乎意料,陈嬷嬷被留在了前院的门房。说是王爷的规矩,只有当事客人可以进得院子。既来之亦只能安之。在人家的地盘,还是一位王爷,念卿主仆无奈,唯有客随主便。   白泽领着念卿往里走。别院算不得大,且与宁王通身雍容清贵的气度亦自不同。院子并没有过多豪奢的装饰,反倒显得很是古朴幽雅甚合念卿的眼缘。   白泽将念卿安置在一间拾掇得清雅整洁的厢房,唤小厮给她沏了茶,便客气道:   “请慕公子稍待片刻,白泽这就去禀报王爷。”   只念卿等了又等,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直到近一个时辰过去,也没见宁王现身。且亦没有一个人过来给她递个话,说明情况。念卿疑惑又着急。她本只是来交却印章,想着束办束决,给了印章便要往回赶。何尝料到会是这么个奇怪的状况!   惦念庚生,又怕陈嬷嬷不知就里会等得焦心。再等了一会,仍不见宁王前来,念卿终于耐不住走出厢房,想要寻个下人打听打听。不想,她沿着回廊走了一路,直要走到了头也没见半个人影。不单未见领她进府的白泽,便是给她沏茶的小厮亦不见踪影。   念卿纳闷极了!实在不解这是个什么景况?   正满腹疑窦,突听得有声音传来。她未加思索当即循声而去。不论怎样,她总得把印章给了人再走。老实讲,这地方她也不想再来。   “……不过小小一介通判,竟能如此任意妄为,手眼通天!倒是张皇后喂大了他的狗胆。”   “王爷放心!这次事成,便当不能替王爷废了太子的太子之位,亦定叫圣上与太子失和!日后……”   待念卿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时,她心内大惊,再不敢听下去。急急掉头就要往回走。熟料,她心神不宁走得太急,脚直打滑踢到了回廊边的盆栽。   “谁!谁在外面?清元!”   屋内即刻传来一记暴喝。   念卿心跳如雷,电光火石之间,她暗里深吸一口气,却是转身继续朝屋子行去。她勉力自持,佯作镇定。然面颊火烫,步子僵硬。若非脸上涂了黑粉,她已然紧张到涨得通红的双颊必要一览无遗。   下一秒,她呆呆的对上宁原惊怒的脸。以及他身后一位着私服,但瞧着明显是为官之人的中年男子,充满戒备与焦色的眼睛。   “王爷,此人留不得!”   不管这人是谁?有没有听到什么?既在此见了他,便万万不能留!   宁原看见是她,惊怒的面色淡去,与那男子轻道:“你走吧!事情加急着点。这里自有本王料理。”   “是!卑职告退。”那人再看了看念卿,却不向外走,反又进了屋子。显然屋里另有密道。   宁原看向念卿,面无表情。是他疏忽了,白泽确有禀告过他。只其时,他在此的内线——州官于大人突然过了来。   事有轻重缓急,于鹏来此必有要事呈禀。他自然要先行处理。而程阳与白泽,也因此事个中关节,刚才临时被他派了出去。只留了个小厮在门外把守。   而他是真将这位慕公子给忘了!   念卿被他盯得愈发不安。她强笑着,同他比起手势。   宁原目光微动,蓦地一步上前,俯身掐住了念卿的脖子。   念卿惊怔的看他,没有叫嚷。倒不是此刻,她还记得要扮哑巴。实在是被他骤然的举动,给惊吓得失了声,压根叫不出来。   刚小解完,疾步跑来的小厮清元见状,登时垮了脸心中哀嚎,今日他一顿板子是跑不掉了!   宁原盯住念卿,眸光攸暗。眉眼里隐隐透出一股杀戮之气。随即,他手上使了劲。   念卿眨巴着眼,被迫张大了嘴,愣愣的看他不知反应。   眼前的少年面皮不堪,可这对眼睛委实生得好看又无辜。宁原发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   罢了!放过他吧,不过一个聋哑少年。他想。心随念转,他神情稍缓,手劲随之一松。   念卿马上本能的大口喘&气。   然而下一瞬,宁原的手又掐紧了她。他凝着她的脸,神色变得古怪。而他另一只手已是探向念卿的脸。   “韩爷!韩爷!”有惊呼,伴着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又急又重。   宁原一怔,动作顿住。   被突来的声音,唤回神来的念卿,用尽全力猛的一挣。宁原不防,被她挣开。   然而念卿用力太过,挣开了宁原,却没能站稳,晃了两晃,终是朝后跌倒在廊外的泥地里。她疼得皱眉,却不敢耽搁,慌忙坐起身。   奈何愈慌愈出错,愈急愈出鬼!   因动作太急,她头上本就已经松散的帛巾,在风雨中遽然掉落,顷刻间,绢丝如瀑齐齐滑了下来。而持续拍打在她脸上的雨水,已渐渐将她的脸勾勒出深一道,浅一道的黑污印迹。   看着滴答在她衣襟上的污水,念卿情知不妙,她呆然抬眼,对上宁原与韩奕羡同样震惊错愕的目光。 第34章   “夫人!”   落在后面的陈嬷嬷撑着油纸伞,一脸忧色急步向前想要去搀扶念卿。横竖事已至此,她也顾不得了,夫人身子弱,可经不得这般!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韩奕羡迅速脱下外袍,倾身一把裹住念卿将她抱了起来。   他颌线紧绷,声音微是发僵:“内子顽劣!冒犯了王爷!只她身子不好,万淋不得雨受不得寒!恳请王爷开恩,容伯观先带她回府。回头伯观自来向王爷请罪!”   宁原看他,眸光微凝表情浅淡。须臾他视线掠过那缩着脑袋的——女子!脑中浮现那日在韩府始终低着头,不敢抬眸与他对视的妇人身影。   原来如此!   莫怪他当时会感觉眼熟,感到怪异。   宁原眼里即时闪过一丝冷芒,却是颔首冲韩奕羡言道:“不妨事,伯观言重了!你且去吧,莫叫夫人着了风寒。”   “伯观谢过王爷!”韩奕羡略一欠身,行了礼就走。   念卿窝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她心头懊丧无比!这辈子她从来不曾这样狼狈过。。   看着他们的背影,宁原薄唇紧抿,尔后,他扫一眼身侧看门的老头,脸色不虞。   老头低下脸去,神情略见惶恐。   这老头瞅着寻常,其貌不扬。但其实是一名内家高手,深藏不露。是以,宁原才会派他看门。若论身手,韩家二爷未见得能在他手上讨到好去。   奈何今天的二爷,怒火磅礴,气势凌人!他一时竟没能拦得住。只得大声高呼以警示主子。   韩奕羡第一次在念卿面前冷下脸来。在替她换过他在马车里备用的貂裘以后,他黑眸沉沉盯住念卿,看着她黑漆抹乌脏兮兮的小脸,好半晌方沉声说道:   “卿儿,爷等着你解释!”   没人能体会他今日的心情!   他本只是出府巡视韩家在城里的铺面,途经宁王的别院顺路过来拜见。不意竟在门房处见着了陈嬷嬷。老婆子看见他,顿时一脸惊慌。使得他立刻生疑。   “你怎的在这?”他问。   老婆子支支吾吾,根本回答不出。   没来由的,他陡地一下忆起那天宁王在府上看向卿儿的奇怪眼神。还有卿儿明显不大对劲的神情。   他心一沉,厉声问道:“夫人呢?夫人现在何处?”   老婆子登时吓得发抖,低了头,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一刻,仿似惊雷乍起,他的心几欲爆裂开来!他不可置信,却心慌意乱。熊熊怒气,与滔天的妒火瞬时充斥于他胸腔。   哪料想,他挟带着雷霆之火闯进院中。看到的却是那般诡异的一幕!即使她一反常态,穿着男装,即使她的脸脏污不可辨。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只要对上那一双黑&瞳&子,他便知,她是他的卿儿。绝错不了!   只纵是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出来她此番为何?作甚么扮成这副鬼模样!而且看起来,宁王似乎也很是纳罕。好像其事先并不知她是女子。这让他心情立马变得好过多了。   念卿看着韩奕羡,心知今日不作一番说辞,定是不得完。真话不可尽说,全然的假话亦然不成。她略微思忖,避重就轻,独隐去自己售卖印章的真实意图,以及今日她在宁王别院所听之事。另外只道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跌了跤。   其余的原原本本,再无隐瞒统统告诉了他。末了,她方想起那枚寿印还在手里。。   刚才事发突然,她压根没记得这一茬。思及此,她不由颦眉苦恼道:   “坏了,印章忘给他了!”   韩奕羡的面色彻底缓和下来。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抹遮掩不住的骄傲神采,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他拥住念卿低道:“卿儿,印章给爷,爷替你交给他。”   想了想,他益发放低了声,在她耳畔轻道:“卿儿,日后再莫要与他打交道!有什么事你告诉爷,爷帮你去做!宁王这个人”   他沉吟道:“并不是那么简单。”   念卿没作声。经过今日之事,她当然已经知道宁王不简单!   彻底安心的韩奕羡,此时方有了心情替她擦脸。他一面绞了帕子,动作轻柔的给她擦拭,一面关心的问:   “卿儿摔得疼么?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有着凉?”   念卿摇头,算作应答。   韩奕羡替她净了脸,看住她,叹了口气。   “卿儿,爷很想你!”他的语声变得缠绵,望着她神情里带着哀求。   念卿垂了头,默声不语。   韩奕羡凑过来,想要亲吻她的脸。她即刻偏头避开,神色抗拒。韩奕羡随即坐直了身,神态无比失意。   他看着她,突然道:“爷没与她圆房!”   念卿一愣,片刻后才会意过来,他是说他不曾与碧枝同过房。她暗暗吃惊,却听他又道:   “爷不会碰她!”   韩奕羡凝视念卿,口气里透着决心,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往后除了卿儿,爷谁也不碰!”   念卿闻言,心头惘然。转念又不禁大悔!若果真如此,她岂非害了碧枝一生!   “爷既已纳了她,何妨好好待她!总不能叫人一辈子守了活寡!”   念卿劝道,语气恳切:“碧枝是个好女子,爷当知,她先前所为只是听命行事,不得已而为。怨不得她!”   韩奕羡闭紧了嘴巴,看着念卿,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许久,他方道:“爷没想纳她!是卿儿让爷纳了她!爷知道那会卿儿心中难熬,只要卿儿觉得出气,爷定当要帮着卿儿。可是”   他口气生硬:“卿儿却是不能逼着爷与人同房!这个爷没法答应你!”   念卿噎住,说不出话来。   她果是犯下大错!   眼看着韩奕羡泛着冷意的面庞,听着他坚决的口吻。念卿自责不已。她心道,看样子在她离开之前,她不得不为碧枝再做个打算。   她做的孽,她得善后以作弥补。好好的姑娘,她不能生生断送了她!   “卿儿能不能给爷也刻一枚印章?”   静默好一会后,车厢里响起韩奕羡犹带试探的声音。他语气小心,看着她,眼里满透着渴望。   念卿看他一眼,默了默,然后点头应好。   相识八载,夫妻一场。便当作是一份离别的赠予亦罢。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他伤过她,可他也给过她好些爹爹亦不及的好。   韩奕羡的眼睛亮了起来,面上扬起欣喜而满足的笑容。他笑看着念卿,高兴得象个孩子。   ※   回到韩府,下马车前念卿将寿印拿给了韩奕羡,由得他代为转交。韩奕羡把她送回北院,没有耽搁,立刻动身又去了宁王别院。   对在宁王别院发生的事,念卿只字不提。冬灵与陈嬷嬷俱无所知。待得傍晚,韩奕羡使人来传了话,告知她宁王已收下印章,并且对之大为满意追加了赏赐——   另给了一袋金珠。   金珠韩奕羡没让人捎带回来。他可指着这个去北院见念卿呢。而此刻,他被宁王留下,俩人一起喝酒用膳。   掌灯时分,北院的念卿主仆用过晚膳。念卿照旧叫冬灵与陈嬷嬷自去歇下。她带着庚生玩了一会子,尔后依然亲自给他沐浴更衣,哄他睡觉。全程表现平静而柔和。与平常一般无异。   待得庚生熟睡。她穿戴整齐的坐于窗前,等候她未知的命运。直觉告诉她,宁王不可能就此作罢。也许就在今夜,也兴许是明日,或者在日后的某一天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她的帘子,对上她的目光向她走来。   念卿起身跪下。   宁原脚步徐徐,眸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眼里意味不明。   “抬起脸来!”少顷,他在她身前立定,淡声道。   念卿依言,抬眸看他。   宁原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姿容楚楚我见尤怜,美得格外清雅,格外温柔。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无怪乎,韩二会那般的稀罕她!   他只是惊奇,一个二十余岁的已婚妇人,为何还能有这么一双孩童般澄澈明净的眼睛?   可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眼眸的女人,却是一个拙劣的骗子!   她骗了他!   而他竟然被她骗到了!   “你好大的胆子!敢欺瞒本王。”   他冷道,负手围着她缓缓踱步。视线依旧放在她身上,神情不悦。   “王爷恕罪!念卿绝非有意欺瞒王爷。实乃情非得已。”   她诚实道:“念卿一个内宅妇人,着实不宜出府约见外男。唯有女扮男装,方便行事。还望王爷体恤,勿要见怪!”   “你在暗示本王相逼于你?”宁原哼声,皱起眉头。   “念卿不敢!”   “哼!”   不敢?   他看她敢得很!   他夜半闯入,而她明显心有准备,半分亦不吃惊。   “今日本王书房里的话,你听到了多少?”他凝住她,眸光犀利。   “回王爷,念卿并无听到什么!”   宁原盯着她,俊眉微蹙,眸中带着深思。   片刻后,他道:“你倒是个聪明的!未有与你夫君吐露半句。只你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你能听会说,如此,我便留不得你!”   念卿一笑,笑容哀婉:“倘王爷要念卿的命,念卿别无生机。”   她转头看一眼榻上的庚生,心头伤痛。未几,她回身朝宁原拜了拜,慢声说道:   “念卿只求王爷能宽限几日”   她语声哀恳:“容我与那孩子再多呆一阵子。”   宁原看着她,良久未有出声。   “本王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若想活,这韩府却是再呆不得!你可愿意?”   念卿怔愣,旋即点头。   她点得太爽快,这回换宁原愣住。   “本王的话,你可听清了?”他不无疑惑道:“离开韩府,离开你夫君。今生今世,再不能回头!你也愿意?”   念卿望着他,神情决然:“念卿愿意!只念卿希望能带着庚生,冬灵与陈嬷嬷一齐离开。”   她顿一顿接道:“还有念卿远在蓟城的爹爹,如果可以,念卿恳请王爷能帮念卿暂时予以安置。待念卿安定下来,自会前去接他老人家。另外,念卿若要离开韩府,必不能生离,唯有‘死别’方能一了百了!” 第35章   这一次宁原沉默得更久。他随意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戒,眯了眯眸静静的端详面前的女子。对韩二这夫人,他是真动了杀心。可连着两回都没能下得手去,也是真的!就在刚才他只要伸出手,只需两根指头,便能轻而易举折断眼前这截纤细到单薄的小脖子!   然而他却决定饶过她。只因她看向庚生的那一眼,还有她哀求他的话语打动了他。她对庚生就象姨母对他,象母后对他。他没母后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庚生这个年纪。无端的他便想起那日庚生得了赏赐,立刻不胜欢喜的将东西交给她时的情景。   舐犊之情,孺慕之思。总是能牵发他的恻隐之心。   抑或者并不止于此。   这个女人令他很意外。   频频意外。   一个内宅妇人却写得一手好字,能刻意趣别致的印章;   日间明明惊吓得呆若木鸡,临到了夜里却已是处之泰然,镇定自若。全一副从容赴死的派头。单这份胆气,世间多少男儿犹未可及!   而她不但非常有勇气,她还挺有主意。瞅着如是柔弱的小娘子,不仅敢背着夫家经商售卖印章。且在遇上祸事,生死攸关之际,她竟能一个人担着。今日他留韩二用膳,已经旁敲侧击,探查清楚她确不曾与她夫君吐露半分。   更令他意外的是,韩二对他这位夫人情深款款,爱意绵绵。然而这夫人对其竟似毫无眷念?   似想到极其不喜的事,宁原心思一凝,眼色沉下来。   “你主子是谁?”他定定的看住念卿,声调冷凉。   念卿一愣,不明所以。但见他眼眸沉冷,脸色阴晦。已不复适才的平淡。她不免意外,却只能老实回道:   “王爷之意,念卿不解。”   宁原眯眼眸闪寒芒,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凝视她的眼睛。   “宫里那位可是你家主子?”他声调更冷,肃杀口吻含带着一抹戾气。   念卿登时似有所悟,情知他怕是疑心她会是他对头所指派的奸细。只为接近他,故意使下套子。毕竟他印章王爷的名声,天下皆知。而自己好巧不巧恰恰刻的是印章。此番在他看来,她又是如此轻易的应允离府,还恳请他帮着安置爹爹。由此,亦莫怪他会生疑。只怕他会以为,她之前一切所为都是以退为进,玩得欲擒故纵的把戏……   “念卿不明王爷何意”她直直的看他,眸光不予闪避神情坦荡:   “念卿不过一介宅妇,想离府亦只为个人缘由。王爷所言,念卿委实听不明白。”   她说着,垂首再拜了拜,语气平缓:“还望王爷明察!”   宁原却蓦地嗤笑,斜睨住她面现讥诮:“或者是你主子的主子?”   早些年,他淡泊明志,没想过相争的时候,那位便不能容他,视他如仇处处忌惮。经年累月的往他身边埋棋,乐此不疲。   他不争尚且如是。眼下,宁原冷笑,沉眼睇视念卿笑意薄凉。   念卿抬眸迎视他的目光,神色平静不见波动。   宁原居高临下俯望念卿,面色愈见冷厉。   念卿有所不知的是,此时她这份出人意料的淡定与冷静,这种似无惧无畏的坦然,使得宁原更加不能相信她。   一个宅门妇人何以能有这样的胆识?何以能如斯镇静的应对生死?相较之,日间她那受惊的反应方合情理。   宁原却是不知,念卿日间突遭惊吓,一时骇然,是以惊慌失措,自然会出现本&能的应&激反应。而其实自女儿不幸惨死,念卿便已无惧生死。   对死亡本身,她是不怕的。   室内静寂,但气氛不算凝滞。因念卿确实心思从容。   诚然,她放不下庚生与爹爹,冬灵和陈嬷嬷。她还对碧枝有愧。可若这位王爷改变主意,现在要取她性命。她又能怎样?命数若此,唯有接受。真要去了地府,如果能再见荷儿,倒亦算不得苦处。   “她既不是你主子,那无妨由本王来做你的主子。你道如何?”宁原突道。口气矜淡,高高在上。   念卿怔住。她心下了然,他仍是不信她。   片刻后,她敛下眉眼,低道:“王爷恕罪!念卿不愿。”她声音细弱,但语气果决。   她要离开韩府,就是不想再为困居的雀鸟。连韩府的少夫人,她都不要了!又怎肯与人为奴为婢!即使此时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拜他,不得不屈服于尊卑有别——   她是民女,他贵为王爷。   可她不愿仰人鼻息的过活。纵然他是王爷,她亦不情愿。   “若本王一定要呢?你待如何?”宁原凝目瞅她,面上神色不明。   念卿扬脸淡笑,不无凄楚应声:“如此,念卿唯有以死明志!”她脸色苍白,神态却十分坚定。   宁原静了一会,看着她却是道:“不必跪了,起来吧。”   念卿呆然,这人脾气实在不可捉摸。。   宁原注视着她明显有些发懵的眼睛,面色愈形松缓,他微微掀唇慢条斯理道:“怎的?还是跪着舒服?”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头漫不经心打量她的屋子。如玉的脸庞,表情已彻底回复寻常。一贯的矜贵与浅淡。   念卿未再迟疑,当即从善如流起身朝他行礼:“谢王爷开恩!”   老实说,跪了这么久,她还真有点受不住了。   宁原四下环顾了一圈,淡道:“不错!收拾洁雅,布局合宜。”   念卿张了张嘴,又闭上。   那句:“谢王爷夸赞!”滚到她喉间,旋即便自行咽下。   或许暂时不用死了,又或许他的态度不似才将那般阴沉冷戾,此刻不自觉间念卿注意力转移,她开始感觉局促。   但显然这位贵人,对大半夜闯入女子深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于情不符于礼有失于理甚亏,没有多少自知。念卿心中叹息。抑或对居上位者来说,规矩往往都由他们说了算。   紧接着,她便听得这不自知的贵人王爷朝她说道:“你刻章富于意趣,屋子布置甚雅。”   宁原侧身瞥她一眼,说得极其自然:“女装打扮亦然脱俗,清新雅致。”   说到这里,他拧了眉语声突变,望向念卿口气嫌恶道:“可你选男装的眼光实在差劲!既然要扮个黑脸膛就不该着天青色的衣!”   念卿无言以对,愣愣的看他说不出话来……   似想到了她男装时的扮相,宁原那对好看的眉毛拧得更深了,他一脸嫌弃完全不能苟同的说道:“你倒是舍得糟蹋自己!都谁给你上的妆?你那易容术日后不用也罢!看得伤眼!”   念卿默了默,照旧未有出声。她委实不知该怎样应对。只看看眼前这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身形俊逸挺拔,衣着洁净而雍容清贵,气度高华。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出身尊贵,又生得不凡,谪仙般俊美。也难怪她黑皮麻脸的装扮,他会那般的看不上眼。   静然半刻,又听他问道:“你可想明白了?你知死别意味着什么?”   这个念卿不必犹疑,她即时应声:“念卿省得!若王爷愿予以相帮,从此世间再无虞念卿。”   “本王见韩家主对你一往情深,你若这般行事,就不怕会伤了他?”   对韩二爷这个人,他没有恶感,甚至对其的能耐与魄力还颇为欣赏。只是可惜,万事天注定。他若真要饶过眼前的女子,就不能让她继续呆在韩家。   念卿静默一瞬,心口有隐隐的揪痛。她缓了缓,苍凉一笑轻道:“既无以为继,又何苦互为藩篱。”   那个人并不是一味隐忍的性子。骨子里亦然强势。他能依着她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但他不会一辈子的退让,不会一直一直的由着她。他那人,想要便总会要得到。一若他对她曾有过的求娶,目的明确手段坚韧。   然时过境迁,而今她已没得给了。   他要的,她再是给不起。   时长月久,一个要索取,一个总回避。如何不生隙,如何不添怨。待得爱意磨光,耐性耗尽,自此怨偶一双,相看两厌。   宁原看向念卿若有所思,却未开口追问。   好半晌后,他方道:“本王助你脱困无妨。只不过本王历来不爱做亏本的买卖。你该知道,要在阳世换个身份,改头换面彻底变作另外一个人,并不是件轻省的事!”   他顿一顿接道:“你们主仆新的户牌,出行的路条,本王会替你们办好。只是今次帮了你,你须得有个回报。”   念卿闻言,看着他不肯搭腔。   宁原见她面现小兽般戒备的神态,不由弯唇浅笑,淡声道:   “本王在京城有家文玩铺子,换你去做掌柜。每月给你纹银二十两。做得好了,另行有赏。两年为期。两年后,你去留随意。”   他看看她继续言道:“你若要死别,就得令自己彻底忘掉虞念卿。如此在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你自不能再刻章。不能有任何虞念卿的特征,喜好同习惯。是以,你若给本王做掌柜,亦并不吃亏。本王保你衣食无忧。”   他略作思忖,沉吟道:“到了京城你还做男装打扮。本王会给你找个易容圣手,重新为你做一张脸。届时,对外便称你是宁王府里管事的内侍。”   念卿垂眼,眨动着睫毛默声不语。情况出乎意料,她需要好好理一理。   “你不必顾虑。给本王做掌柜,并非为奴。对外宣称你是王府内侍,只为能更好的掩饰你的身份。故而本王不是你主子,你也不算本王下人。”   片刻后,念卿抬眼望住宁原低道:“王爷还是不信我?”   愿意饶她一命,却对她仍有怀疑。   听到她的话,宁原略一挑眉并未否认,只道:“本王提议你可同意?”   念卿看着他的眼睛,少顷,终是朝他行礼,轻声回道:“念卿多谢王爷恩典!事成之后,自当尽心替王爷看顾铺子。”   再不会有比得到宁王相助更好的机会了!如他所言,她确实不会吃亏。不单不吃亏,事实上,她根本大占了便宜。   “好!”宁原微微一笑,言道:“本王给你半个月,你准备停当。半月后,世间再无虞念卿。” 第36章   翌日,韩奕羡拿着那袋金珠去了北院。念卿接过锦袋并未打开细看直接收纳起来。不必看,单凭那沉手的手感已知这袋子金珠分量不轻。说起来那位富贵王爷,除了讲究多天生的贵人脾气不大好相与以外,其人出手倒是惯来慷慨得很!   东西给了,今日里的韩二爷,却并不若先前那般略是站站就离开。他看一看念卿,再拿眼瞥一记小厨房,看着自里冒出来的袅袅炊烟,嗅闻着那边飘过来的食物的香味。他摸摸鼻子,神情讪讪自行坐了下来。   昨儿在宁王别院他喝了不少。宁王不愧是吃食里的行家,府上自酿的美酒翠流潭色泽浓郁,香芬扑鼻却滋味清醇。闻之沁心脾,饮之入口甘冽落口绵柔,尾净余长。   如是佳酿,便是他这个平素不贪杯的,也不禁在宁王热情的劝酒下多喝了两杯。不想这取用高山寒潭水酿制的美酒,初时绵和喝着清凉却后劲十足。喝到后头竟至令他生生醉倒,只能由着庭毅善后送他回府。   前夜里醉酒,隔天自然起得晚。今晨醒来躺在榻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心下一合计,他索性迟一些,踩着午膳的时辰过来。   “卿儿!”   他看着念卿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一双凤眸里盛满了深情与爱怜,眸光痴痴温柔似水。昨日她应了他的请求,答应为他刻一枚印章。这让他大受鼓舞。只要她肯给他机会,他愿意等,多久都等!   念卿轻轻看他,未几淡道:“爷这会若没有要紧的事,今儿就在这用午膳吧。”   他的心思她哪有不明白的。出府在即,此一别,天高地远“阴阳”两隔。自此山水不相逢,后会无期。她与他相携八载,结缔六个春秋。夫妻一场,便算是最后的温情也罢。何况,她还有事需同他商议。   听得她的话,韩奕羡心头雀跃,英俊脸孔已是止不住的笑意盈然。   二爷留下来用膳,陈嬷嬷与冬灵自是谨遵本分。两人布好了菜,便自退下。以往二爷同夫人用膳,素来不喜跟前有下人呆着。   只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今日这当口,纵是韩奕羡无比怀念从前与她喂食的亲密时光,现下他亦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独个儿坐着,看念卿耐心的替庚生布置饭食。   望着她恬静温柔的眉眼,她细致温存的动作。韩奕羡渐渐喉头发堵,眼鼻酸涩。过去她总这样照顾他们的荷儿。   “爷,念卿有话要说。”安置好庚生,念卿朝韩奕羡言道。   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他们俩人用膳,向来不拘泥食不言的古训。事实上,她自来话少。一向都是他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口。   韩奕羡见她脸色郑重,不由心下一紧,唯恐她又要同他说出那些绝情的话来。   “卿儿”他低低唤她,眸色不自觉透出一丝哀恳。   念卿抿抿嘴看着他道:“念卿想与爷说说碧枝的事。”   韩奕羡闻言,表情凝住。他端视念卿,心情苦涩。   念卿知他误会,亦不解释只接道:“昨日听了爷的话,念卿心中十分不安!碧枝是由于我的缘故,这才成为了爷的妾室。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爷既无意,不能给她幸福。念卿思量几番,既是如此,爷不若便放了她。也算是给了她一条生路!爷看可好?”   韩奕羡听到后头,已然眉目舒展,面露喜色。何止欢喜,他简直喜出望外!   “卿儿!”他忍不住高兴的叫道。直望着念卿,黑漆眼瞳熠熠生辉。才将黯淡欲死的心绪,这一刻早抛去九霄云外。   “当然好!如此甚好!”他万分欣然道:“爷今日就放了她!”   念卿心内稍安。只是,她想,碧枝一家要离府,她怕是还得暗里再花些心思。诚然在韩府,碧枝不幸福。可是安全。师锦凤即便恨毒了碧枝,亦是再没胆在他眼皮底下作恶,加害碧枝。然若碧枝一家离开了韩府,届时以师家的势力,只怕便要没得活路!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事到如今,她不能不防患未然,不能明知碧枝前路有险,而袖手旁观。总该替其未雨绸缪做好打算。也算是替荷儿多积些阴德。   “卿儿”韩奕羡瞧着她不自禁凝重的面色,关切的问:“怎的了?你有心事。”   “没有。”念卿回神,看看他轻道:“爷快吃吧!”   她说着又看向埋着小脑袋吃得欢实的庚生,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吃的油渍渍,沾着饭渣肉沫的小脸。   庚生望一眼娘亲,咧着小嘴笑得甜滋滋。尔后,欢欢喜喜继续抱着他的小碗,享受他的美食。   韩奕羡看了看念卿,他知她定有心事。只她不愿告诉他罢了。他无声叹了口气,挟了一箸春笋到她碗里,她爱吃这个。   少顷,他觑了觑她的脸色,语气低柔带着抹小心:   “卿儿,城西曾家那片山林爷买下了。”   念卿表情平淡,没有作声。   “……给爷的卿卿重建一个更大的梅林,引进更好的温泉!”那时他这样说过。   可是她已经不需要了。   再用不上!   不多久,这世间便再不会有虞念卿。恁再多的殷勤,亦是多余。   “爷已让花匠们种上了梅树。”韩奕羡瞅着她,语气里有显见的讨好:“花匠们说了因是移栽,护理得好了今冬便可开花。”   她不应声,韩奕羡顿了顿顾自接道:“只是引进温泉还需要些时日。”   念及此,他微皱了皱眉头言道:“美中不足!那山林广袤而陡峭,旁侧有段山路不大好走,毗邻悬崖,路势颇为险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念卿心思一动,垂下眼,眨动着眼睫。   须臾,她抬眸朝韩奕羡问道:“爷这次种植的梅树比之梅子坞如何?”   韩奕羡仔细看她的脸,小心应道:“梅树品种差不离,都是卿儿爱的雪梅。不过,比梅子坞的梅树要多得多!爷令他们种了足有小半个山林。”这事他瞒着她进行了两月余。   “是吗”她目露向往之色:“念卿想去看看!”   她看住韩奕羡,轻声问道:“这几日里,爷能抽个空陪念卿去一趟吗?”   韩奕羡听得欢喜又发愁。   “卿儿再等一阵子可好?”他柔声道:“爷已着人在修道了。待整饬好了,爷马上就带卿儿过去,如何?”   念卿没有吭声,只低下头。神态不无失望。   韩奕羡看得心疼。想想今年她的生辰,他不禁更是遗憾。那雪梅的花期能一直开到早春,原本他今年是可以带她去赏梅的。带她与荷儿。   他看着她,沉吟半晌终是道:“卿儿想看!无妨,爷陪着卿儿去。嗯,待爷想想”他稍作停顿,接道:“卿儿再等个三四日好么?等爷把手头的事务办了,爷便带你去看梅树!”   他想着那段山路险是险了点,不过,只要谨慎留神,走得慢一些倒亦不妨事。   念卿眸子微闪,抬眼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欢欣之态。   “谢谢爷!”   “傻卿儿!同爷道什么谢!”   韩奕羡望着她,眸色里柔情无限。眼见她神情变得快活不少,他亦然跟着开怀起来。   ※   韩奕羡走后,念卿写了张字条拿给陈嬷嬷。让她速去宁王别院把字条交给宁王。未时过,陈嬷嬷回了来,将宁王回复的字条交予念卿。   念卿看过,当即将字条烧掉。接下来几日,她日以继夜为韩奕羡赶制印章。计划提前,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这几天,韩奕羡为带她去城西山林,紧忙着处理手中事务。每日只清晨能过来隔着门与她说上几句。   四日后,韩奕羡过来北院接她。望着她愈发苍白,透着倦色的面容。他心下一惊,心疼又担心,情不自禁就摸上她的脸,急道:   “卿儿可是病了?脸色怎的这样的差!”   这一次念卿没有躲开他的手,她温顺的站在他身前。将手里刻好的印章递给他。   韩奕羡捏着印章,再看看念卿。心里登时全明白了。   “傻卿卿!谁叫你这么赶了!爷又不急!”   韩奕羡后悔极了:“这印章随你什么时候刻好都成!”   念卿轻笑,低道:“爷能百忙中抽空带卿儿去看梅树,卿儿为什么不能为爷赶制印章!”   韩奕羡闻言,心口发热。   他即时注意到这回她不再自称念卿。不再用那个疏离的自称,不再是冷淡的表情。   “卿儿,卿儿!”他情难自已,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裹住。莉·莉·丝·独·家·整·理   “卿儿原谅爷了是不是?卿儿原谅爷了是不是!”他声音发哽,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卿儿我们以后都好好的,好好的!再也不要闹脾气,永远都不分开!”   念卿伏在他胸前,眼里涌上泪来。   “爷!”她在心中轻唤:“卿儿走了,爷自珍重!”   陈嬷嬷和冬灵牵着庚生悄悄抹着眼睛。她们很清楚今天将要发生什么!   不谙世事的庚生好奇的看着相拥在一起的爹爹与娘亲。小手一挣就要跑过去,他也想抱住娘亲!   陈嬷嬷按住了他,蹲身低低的哄。   今日一别,便是死别。这会就不要打扰夫人同爷最后的告别。   好半晌后,韩奕羡松开念卿,他眼圈泛红,细瞧她的脸皱起眉头。   “卿儿今天就别去了!明儿再去。爷现在抱你去睡一会,你需要休息。”   他说罢,随手将印章放进腰际的荷包。便要抱起念卿往屋里走。此刻,他没有心情欣赏印章,他的卿儿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他心里恨死了自己!   作甚么要问她要印章!   “不要,爷!卿儿想去。”念卿冲他摇头,对上他不赞同的眼睛。她笑一笑,轻道:   “卿儿可以在马车上睡。”   她看着他说:“爷抱着卿儿睡。”   韩奕羡眉头放缓,俯身碰了碰她的额。侧头在她耳际,语声低低直若耳语,缱绻而缠绵:   “好!爷抱着卿儿睡!”   临上马车,韩奕羡方知庚生,陈嬷嬷和冬灵也要一起去。他不大情愿的瞥瞥念卿,想拒绝又怕惹她不喜。   “爷,带他们去吧!难得出一次门”念卿语气轻柔:“卿儿都安排好了,让他们坐后面的马车。”   她停一停,继续说道:“碧枝一家要走了。卿儿也邀了他们一起。相识一场,当作个日后的念想。车夫就请的碧枝爹爹。他原是师府的车夫,可是个老车把式,妥着呢!”   听着她的话,韩奕羡着实吃了一惊。他心头失望,他原想着只有他和她,他也只想要他和她。可是看着她欣悦的模样,他却只能幽怨的撇一撇嘴。怨只怨她性子太过良善!约莫还是对碧枝一家心中抱愧,想着多些弥补。   不管怎样,他总不能拂了她的脸面。好吧,其实他是不忍,也是不敢拂她的脸面。好容易换得她的笑颜,天晓得,他受了多少的煎熬!   等了一会,碧枝的爹爹驾着马车过来。齐刷刷一家人略是惶恐的给韩奕羡同念卿行了礼。继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韩府。   将将行至路口,便有管事急急寻了来。马车停下,韩奕羡不悦的下车,对管事扰了念卿安眠颇是恼火。   管事一脸焦色,附耳低声同韩奕羡说了几句。韩奕羡面色微变,表情犹豫。   念卿撩开车窗问:“爷,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韩奕羡走过来,吁了吁气,沉声道:“茶楼出了点茬子,有泼皮闹事伤了人,这会衙门的公差过去了,非寻爷去问话。”   说话间,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都是怎么办差的!不长眼到寻他的晦气!   “既如此,爷过去瞧瞧吧。到底是公差,得罪了总归不大安逸!横竖只是出去玩会子,我们等等也无妨。爷处理完了就赶紧过来。”   韩奕羡看看她,面色立时柔和下来。   “乖卿儿,等着爷!爷去去就回。”   念卿点头,笑容乖顺。   韩奕羡怜爱的摸摸她的脸,转身和庭毅与管事一起疾步行往茶楼。   念卿望着他的背影,笑容隐去。神态哀伤。   “爷,念卿走了。就此别过!缘聚缘散,今生各安。” 第37章   近大半个时辰过后,韩奕羡方与庭毅快马加鞭行色匆匆的赶回路口。却不见了碧枝爹爹驾驶的马车。不待他开口问询,前头马车的车夫已经赶忙的下车,恭声道:   “禀二爷,因庚生小少爷吵着要夫人。待您走后,夫人便去了后头的马车。等了会子,说是庚生小少爷耐不得等了,夫人便叫小的留下等您和庭毅护卫。另叫小的给您捎个话,他们往前慢行,待您来了追上去就好。”   韩奕羡拧眉,懊恼又忧心。   今儿恁地晦气!   伤人的是个泼皮纨绔,被伤的亦非等闲。一个是掌管永州边郡的钱都尉之子;一个乃城东丁家的大公子——员外郎丁允浩的独苗。   这倒也不意外。能在他溅云阁出入者本就非富即贵。而这俩冤家听说前夜里为争一个花魁,就曾大打出手结下仇怨。今日冤家路窄,在他的茶楼狭路相逢,一言不合新仇旧恨齐发,两方人马当即打得不可开交。   最终钱家的打伤了丁家的。丁家公子愣是被打成了乌青眼,肿猪头,外加折了一只手臂,残了一条腿。员外郎夫人爱子如命,如何肯善罢干休!立时出动全府家丁,乌泱泱一大群浩浩荡荡围了茶楼。   钱家的又岂是吃素的。眼见丁家耍起威风,哪里会情愿丢了面子屈居下风。即刻变本加厉,不但家丁护卫齐齐上阵,都尉营的兵士亦来了好些。一时两家对阵,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事态严重,衙门的得悉马上派了公差前去办差。   按理这事儿实在于他无甚关系,断寻他不着。他虽是茶楼老板,可有眼睛的人都该明白,他当是苦主之一!这两家龟孙子,将他的茶楼砸得稀烂!他还没开口问人要责呢!   原本只想人到堂走个过场,道清缘由即速去速回。不料那新来的公差头目,人呆愣得很,一板一眼还裹挟不清!拉拉杂杂,来来回回的讯问。于一个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再反复。   因惦着他的卿儿,他不想节外生枝无谓多耗时间,强捺着性子与其周旋。好容易摆脱了公差,不想临出茶楼前,又被丁夫人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他哭诉,让他给评个理,说说公道话。   这丁家是茶楼老主顾,兼之,那丁家公子瞅着形容狼狈,确乎很是悲惨不堪。他碍于情面,不得不勉强劝慰一番。   待出了茶楼,他亦知这趟耽搁得久了些,怕她等得急了。遂直接牵了茶楼为客人们备用的马匹一路疾驰。   这会见她竟自去了,并不曾等他回来。虽晓得她爱重庚生,韩奕羡懊恼之余亦不免颇感失望。   “夫人走了多久?”   他问着,松手将缰绳丢给庭毅,然后一掀衣袍利索的上车。   车夫略想了想应道:“也不太久,估摸着近一刻多钟。”   待庭毅系好了马匹跟着上车后,韩奕羡朝车夫言道:“你赶快点,尽早追上夫人!”   “是,二爷!”   庭毅照旧同车夫坐在外头。韩奕羡独个坐在宽大的车厢内,俊眉微锁脸色微凝。许是一大早无端端触了霉头,而本该窝在他怀里的人此刻却不在他身边。兼之又担心那路况不好,没他在旁看着,他始终不能放心。   如此,心事重重,韩奕羡情绪低沉不无寂寥。   他不由自主无声叹息。心中失落愈深。   他的乖娇儿,到底是有了些改变。若换以往,她断不会不等他一起同行。   唉,现如今,她是再不若从前那般全然的依赖他了。   念及此,他顿时想起她给他的印章。当即自荷包里掏出来细细的看。这是一枚由成色上佳的寿山石雕刻而成的印章。没做印纽,印面亦极是简约。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伯观。   只虽然简约,工艺却一点也不马虎。阳刻,小篆体。字体隽秀而不失端方大气。   韩奕羡摸着印章面色软和下来,她给他刻的字符,意即是送了他一枚护身符。   她送他护身符!   韩奕羡的心登时舒怀无比。想着先前她乖顺的模样,他心下一柔,怜意盈怀。黑濯眼眸里闪动着无限柔情。直想着能快快追上她,将人搂进怀里,好好的抱抱她,亲一亲她。   只出乎意料,车夫驾着马车速度极快。然一路跑下来,却迟迟不见他家卿儿乘坐的马车。直到了半山腰,因路况愈发险峻,车夫不得不减缓车速,慢下来谨慎行驶。   而韩奕羡早撩开了车帘,凤眸紧凝,一瞬不瞬的瞧向车外。此时,他刚刚无上欣喜的心情,又自搁下。行了这么大会儿,已进了山林仍是不见他的卿卿,他渐渐开始感觉到忧虑。   莫不是碧枝爹爹走错了道?他不无忧心的想。   蓦地,马车一个急停。   “爷!”   他听见庭毅惊呼。那声音惊疑而沉凝。   韩奕羡心头嗡的一声,一个激灵!有不妙的预感即时蹿升至他脑际。他紧抿着唇,跟着庭毅跳下车。他的眸光沿着眼前两条深深的车辙一直向前,直待那车辙渐次歪斜,最终消失在悬崖边。   继而他对上自悬崖边查看后回头的庭毅的眼睛,对上那一脸惊震而惨痛的表情。   “爷!”庭毅的声音悲伤又沉痛。   韩奕羡如遭雷击。他脚步顿住,周身冰凉。明明身上裹着一地的灿阳,可他却感到凉意刺骨,仿若身在冰窖前所未有的寒冷。   不!   不会的!   他才感动了她,将将守候到她的原谅。他们和好如初的新日头方才升起。他还有好多好多的爱要给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与她听。韩奕羡止不住剧烈颤抖。   他咬紧了牙,一步一顿的向前。   行至崖边,他看见了她的马车,看见了断裂的,散落在峭壁枝丫的衣袖,头饰,还有他今日盖在她身上的披风。以及满眼的血色,鼻端嗅闻到浓烈的新鲜的血腥气。   韩奕羡看着远远挂在枝丫上的那截断手,心胆俱裂。他眼底湿意弥漫,心中急痛难当!   “不!卿儿,卿儿!”   他嘶声大吼,纵身就要跃下。   一股重力及时拽住了他的身子。是一直留神观望他的庭毅。   “爷!使不得!”   庭毅死死的箍住他的爷,连同惊慌失措的车夫一起使尽力道将之往后拖拉。   “放手!放手!快给爷放手!”韩奕羡心中昏然而躁乱,他狂力挣动,发出困兽一般的怒吼。   饶是庭毅武艺高强,面对似已陷入癫狂的爷亦是吃劲。他伤痛的看着他的爷,略一思忖不再迟疑,扬掌一记手刀劈向其颈脖。   韩奕羡的头垂下来,身子软软下滑。庭毅抽抽鼻子,背起他的爷。   ※   宁王别院。碧枝一家叩谢念卿与宁王。   “毋需多礼!快快起来,事不宜迟,你们得赶紧离开!”   事态情急,念卿顾不得宁王的礼数。她将宁王弄来的路条,以及五十两现银递给碧枝:   “走得远一点!找到合宜落脚的地方,就置办个宅子。从此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   恐韩奕羡事后生疑,她今日出来只带了卖印章所得的现银,安置在陈嬷嬷携带的出行包袱里。不说原先韩奕羡给她的珠宝财物她一样没拿,就是宁王所给的银票,珍珠以及那一锦袋的金珠子,她亦统统留在了北院。   碧枝收下路条,银两却如何也不肯收。   “二爷已给过奴婢足够多的遣散银两”碧枝双目含泪,形容羞惭,望着念卿语声哽咽:“夫人,奴婢对不住您!以往,以往”   她没脸再说下去,面上眼泪奔涌。旋即她重重给念卿磕头:“夫人大恩,碧枝永生难忘!来世定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夫人恩德!”   言罢又与宁王磕头:“奴婢谢王爷隆恩!”   碧枝爹娘亦老泪纵横,跟着跪拜。   她执意不肯收下银两,念卿不再勉强。   她叹一口气,低道:“快走吧!跟着宁王爷的人出城。记住了,切莫使用银票!”   碧枝连忙点头,应道:“奴婢省得!”   又是一番行礼,碧枝一家方跟着宁原指派的侍从离开。   “慕青谢过王爷!”   念卿向宁王行礼,神态恭谨:“事出紧急,叫王爷受累了!”   原本宁王让她等待,给了她半个月的时间。而显然这半个月,亦是宁王需要准备的时间。可是因为碧枝,她不得不提前行动。   她要彻底断了二爷的念想,“死别”是最好的选择。   而碧枝一家想要彻底安稳,“死别”亦是他们最好的归处。   宁原看看她,却是摇头说道:“慕青这个名字,你也不能叫了!”   他踱着步子,上上下下的瞅她。少顷淡道:“既是本王的内侍,日后就叫你清言可好?”   “清言谢王爷赐名!”念卿朝宁原抱以内官之礼。   内侍于王公的礼节,她早年便自韩奕羡那里听过。   宁原望着她淡淡一笑,尔后轻抬下巴指了指屋内微垂首静立,着一身青衫,面相周正的青年男子:“今日你们便同云陌出城,前往京师。一切自有他替你们照应周全。”   “多谢王爷!”   念卿牵着庚生,领着陈嬷嬷和冬灵一齐谢恩。   “去吧。”宁原颔首。   取下腰牌递与云陌:“收好,以备万一。待安置妥当速与本王拿来!”   “是!属下遵命!”   云陌收好腰牌,正欲带着念卿她们行往密道。又听宁原轻唤:“且慢!稍待片刻。”   他说着朝程阳言道:“去把本王的凝真昙华丹取来。”   程阳领命而去。   念卿一行不知他何意,安静的等。   少顷程阳进屋,将一个青瓷小瓶呈给宁原。   “拿给清言。”他却说道。   “先服一粒。”望着念卿满是倦容,毫无血色的脸孔,他淡声道:“不然,本王怕你撑不过今晚。这丹药固本培元,养血补气。于强身健体甚妙!你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自有你的好处。”   他稍顿,接道:“此去路途迢迢,你要想不耽搁时间就得撑住身体。”   念卿没有逞强,接过谢恩。   她一连几日少眠,多思多虑,今日又提着心,十分紧张。此时确甚感虚弱疲累。   程阳立在一旁,面色无波。心下却是震动。这凝真昙华丹可谓千金难求的灵药,整个王府也只剩得这一瓶。眼下王爷却毫不吝惜,轻飘飘就给了眼前这位夫人。   王爷对这位夫人的心思,他委实猜不明白。既不能完全的信她,对她有所戒慎。却又对她这般的好,不惜为她兴师动众,如是尽心尽力。 第38章   “你说什么?”锦凤腾地站起身,紧紧盯住秦嬷嬷:“你说那俩贱人都死了?”   “回夫人,是的!老奴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北院的和西院那贱婢一家通通都死了!”秦嬷嬷口气兴奋,喜形于色:“听说马车坠下山崖,他们当场粉身碎骨!而今,尸骨都捞不着了!”   “夫人,您瞧瞧!老天都帮着您!”她十分解气的看着锦凤,语声恨恨:“贱命就是贱命!本是薄命身,却鸠占鹊巢享了不该享的福!受了受不起的尊荣。合该由天收了去!”   虞念卿死了?!   锦凤蹙起眉,咬了唇,神情怔怔。她无意识的摸着椅背缓缓坐下,凝神不语。   “夫人!”秦嬷嬷见状,疑惑的唤她表情不无担心。   锦凤看一看她,低声问道:“她们真的死了?”   “真的,真的!”秦嬷嬷忙道:“夫人,她们真的死了!”   锦凤顿了顿,突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她笑不可抑,拍起手来。   秦嬷嬷放下心来,亦跟着露出笑容,状极愉悦!   不料,笑着笑着锦凤停下来,遽然睁大了眼。她咬牙切齿,表情凶戾而愤懑:“她们怎么可以死!她们怎么可以死……”   她不甘极了!   叫嚷着一把拂落几案上的茶盅。犹不解恨!她怒火难平,猛地起身开始砸摔屋内的摆件。   虞念卿怎么可以死!   她怎能就这么轻易的死掉!   还有碧枝那贱婢!   她们怎可以这样轻易的死掉!   锦凤的心如火焚烧,她狠狠摔下手中的瓷器,胸&口剧烈起伏大张着嘴,咻咻喘&气!   她们都死了,那她的恨呢?   她所受过的那些羞辱,她的委屈她的仇!   要待如何?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她与虞念卿不共戴天,有着三江四海的仇怨。她委曲求全,隐忍蛰伏等待机会。   她心心念念着要报仇!   她要把虞念卿加诸在她身上的羞辱,千倍万倍的还回去!   可是现在她的仇人就这么不在了?!   从此,有恨无可伸,怨仇无去处!   “夫人,夫人!”秦嬷嬷看得着急,赶紧出言阻止:“快停下!可不能再摔了!仔细叫老夫人听见!”   锦凤此时遗恨满腹,直若气滞血淤哪里肯听。她恨得不行,已然不能自控。顾自抓一个摔一个,直待能摔的都摔了。她方大叫着,双手抱头,转而猛力的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是如此的不甘,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夫人,夫人!”   见她这般状若疯狂,秦嬷嬷忧急不已。她用完好的那只手臂去拦锦凤。   “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好一会后,锦凤终于折腾累了。她云鬓散乱,喊哑了嗓子。一脸的阴晦,一脸的怨毒。   “嬷嬷,我恨!我好恨呐!”倚着秦嬷嬷,锦凤嘶声恨意满腔。   ※   此刻,韩母并不在屋里。她得悉北院的和西院的都没了,可是大吃了一惊。整个人登时有如庙里生草,一下慌了神!   她当然不会为念卿和碧枝伤心。事实上,得知念卿死讯,她吃惊之余不无庆幸。庆幸儿子没有与其同乘一辆马车;庆幸老天开眼,终是收了这扫把星,让她韩家从此远离祸患!   瞧瞧,可不就是个晦气的!   这一回更是连累得那婢子一家齐齐跟着丧了命。她说那是个祸害,可有半点看错!   只庆幸归庆幸,她却是为儿子着了慌!   儿子被那祸害勾了魂!他有多宝贝虞氏,她这个做娘的再清楚不过!为了虞氏,原本孝顺的儿子多次忤逆自己。近来甚至不惜为那夭寿的狠伤了她这个为娘的心!如今虞氏歹死,还不知道他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起儿子曾说过,虞氏在,他在;虞氏亡,他亡。韩母忧心忡忡。而在得知儿子当场便要跳崖后,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待问清儿子被庭毅击昏带回,人刚醒,便又去了那崖边。她怎还能坐得住!   这当口,虞氏新丧。且她亦知儿子现在不喜锦凤,于是也没叫其跟着。只心急火燎的叫人备了马车赶去山林。   韩奕羡坐在崖边,双目赤红。他木然的看着底下人拿着绳索,去打捞那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没有表情的脸孔惨白而灰败,一片死寂。   庭毅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目光须臾不曾离开他的爷。夫人走了,冬灵也走了!   想着那个神情和善又温柔的姑娘,那个事主至忠,有情有义,为人无比忠厚的姑娘。庭毅心下抽痛,难过万分。再看看他的爷,痴痴怔怔失魂落魄。人还在,精神气儿却是全没了。庭毅揉了把脸,但觉眼鼻酸涩得厉害!   爷是那样的深爱着夫人,那样的爱重夫人!而今夫人没了,爷日后可怎生得好!   “羡儿!”韩母杵着拐杖,走到儿子身后。   “娘知道你不好过!可若你想为她舍命殉情,那娘现在就告诉你:你若死了,娘也不活了!你要想逼死你娘,你就跳!大不了娘跟着你一起跳!”   韩奕羡木塑菩萨一般,毫无反应。   韩母瞅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焦心。她一咬牙,放下拐杖在他身后坐下来。   “娘陪着你!”她道:“你要在这呆多久,娘都陪着你!你要活,娘便能活!你要寻死,娘也只能认命,陪着你奔赴黄泉!”   韩奕羡捏着印章,神态木楞宛若失语。   ※   一个月后,京城福如轩来了位新掌柜。身材清瘦面容清秀,话不多,但待人和气。听说曾是宁王的内侍,因工书画,知鉴赏,且善营买卖,为人靠谱。由此得任这福如轩的掌柜。   初来乍到,念卿对自己的新身份——福如轩的掌柜:清老板。其实颇不能适应。   宁王这家铺子规模不小,文玩门类繁多。涵盖上五玩,下五玩。揉手核桃,菩提,佛珠;折扇,印章,书画,紫砂壶……   各个品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短时间内要将这些全部摸透,实非易事。云陌为此专门给了她一个册子。她便若少时在家诵读诗书一般,日夜啃读,务必要熟记于心。   好在这其中有很多物什,她在韩府时,韩奕羡曾与她提及过不少。是以,这些于她并不算全然的陌生。如此,记起来倒是没那么的难了!   在这期间,宁王给她传过一封书信。说是书信,莫不如说就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言语简练。   宁王告知她,那人亲自去了一趟蓟城与她爹爹报丧。又道,他事先已派人知会过她爹爹,并有着人暗中保护她爹爹,一切俱是安置妥当,让她大可放心。   宁王没有透露那人的情况,只字未提。她也没有去信问询。过往前尘,已若隔世。她现在叫清言,拥有另外一张脸。   云陌找人给她做了一张新的脸孔。   ※   庭毅最先发现他的爷,不对劲了。   就若这会,他的爷唇角微勾,笑容温柔的与他言道:“呆会记得把这荷泥糕,给你夫人带几块回去,她爱吃这个!”   庭毅望着眸色柔和,神情愉悦的韩奕羡心思沉重,难以言喻。   这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爷这种情况自夫人故去第三个月开始。   夫人走后,爷便搬去了北院。头一个月,爷出门去了一趟蓟城。回来后,便闭门不出。整日里拿着夫人刻印的那枚印章发呆。   第二个月过半的时候,爷出来理事。看起来很正常,处事一贯的干净利落。只除了面无表情,轻易不开口。爷瞧着还算清明。   然后到第三个月,便如这般,爷不单常常自说自话,他还会经常忘记夫人已经不在了的事实。他私下悄悄请过张老太医。老太医说这是伤心过度,积郁成疾引发的癔症。   听老太医说来,这个病瞧着异常,却并非不可治。随后他给开了药,只道,好生护理,过一段时间便能恢复正常。又言,这个病实乃心病,以后恐还会复发。叫庭毅平常多看着点。   韩母知道儿子的情况后,担心得吃不下饭。见天的往北院,外院里打探消息。而锦凤得知后,只垂着头,沉默不语面色阴沉。   这一日,韩母照例叫屋里的厨子给儿子熬了补汤。然后吩咐丫头芳巧待汤熬好后端给外面的小厮,由其带去外院。两个时辰后,芳巧自厨房端了补汤,放进食盒,提着就要往院外行去。   “芳巧,你来一下!”身后传来秦嬷嬷的呼喊。   芳巧皱了皱眉,心中很是不耐!这几天来,这婆子恁地事多!还好巧不巧,每每在她给二爷送汤的时候,这婆子的事就来了!   一会儿让她帮着穿针线,一会儿叫她给哥儿们寻玩具。再或者让她帮着给沏壶茶,帮着给换套衣裳。诚然婆子手有不便,只这屋子里丫头多的是,这婆子偏偏谁都不找,尽使唤她了!   不过是个弃妇的老妈子!成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吆来喝去,真当自己是个正经主子了!芳巧心有不忿,但却是不敢不从。不管怎样,那弃妇始终是哥儿们的娘亲。也因此,连带着这婆子跟着狐假虎威,而她做婢子的亦只能忍气吞声!   芳巧提着食盒走去锦凤住的屋子。这一次,这婆子叫她帮着梳头。芳巧将食盒放在外屋桌上,跟着秦嬷嬷进了里间。   尔后,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揭开了食盒。旋即有麦黄色的粉末落在汤里,那手执勺搅了搅。麦色的粉末很快溶解在热汤中,消失无影。 第39章   接连几日庭毅的感觉都不太好。他发现他的爷发怔的次数越来越多,发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这日清晨他看见他的爷,他终于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爷的确人有异样,而事确有蹊跷。   此时的韩奕羡披头散发,赤着脚,身上只着了中衣。他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痴痴怔怔神态呆滞。   “爷!”庭毅心知不妙,立刻走上前失声唤他。   韩奕羡毫无反应,他呆望着庭毅目光空洞眼眸无神。原本清润的一对眼瞳,现在沉黑一片全无焦点,再不见一丝清明。瞅着竟似已不识得人了。   庭毅大恸,眼圈瞬时便泛了红。   爷不对劲!事情不对劲!   庭毅看着他的爷,心头发沉。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的回想。张老太医的医术毋庸置疑,他可是亲眼见证过好些回。杏林国手,老太医当之无愧!   而老太医医者仁心,又一向同二爷交好,与二爷可谓忘年之交,素来相处得宜。其断没有加害二爷的缘由。是以,老太医的诊断,开的方俱不会有问题。至于二爷喝的药,就更不用怀疑。因为都是他亲力亲为,不曾假手于人。   药没有问题,爷的膳食亦由他安排,所以也没有问题。而爷屋子里的熏香亦然正常。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庭毅皱紧了眉。蓦地,他的神情益发凝重起来。他想到了老夫人每日送来的补汤。可是老夫人又怎么会害二爷呢?   但如果有人中途做了手脚?   没来由的,庭毅马上想起了原西院的那位。他心里一个咯噔,顿时寒气冒头。愈想愈是惊怒,愈想愈是懊悔。   是他疏忽了!   由于那补汤之前都是老夫人亲自送过来,故而他从未有查验过。直到这几天,老夫人忧思过度生了病,才指派了小厮来送汤。而他却一时大意,没想过要验一验那汤!   如今看来,那汤甚为可疑!   师锦凤!   庭毅死死的抿住了嘴。   此刻,他心中悲愤不能自已,而心中悔痛更是无以言表。   他的爷其实根本不愿喝那补汤。是他因听老太医所言,说他的爷心神耗损,神思有亏致气结不畅。可适当进补一些温中下气的滋补的汤。于是他告知了老夫人,于是他每每苦劝他的爷喝汤。   何曾料想!真真最毒妇人心矣!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爷每次喝的并不多。然转念一想,喝得不多,却让爷变作了这等模样。可见那汤里掺杂的“东西”有多么歹毒!   庭毅不敢再耽搁,给他的爷穿好衣服,束好了发,牵着他就走。只急急赶到老太医府上,却惊见府门前挂起了白孝,而府内哭声阵阵,府中出入的下人皆披麻戴孝,一脸哀戚。   庭毅情知不好,一问果是老太医出了事。昨傍晚老太医应熟人之邀出诊,回府途中不幸出了意外。所乘马车遇上惊马被当场撞翻,重击之下老太医磕到了头,即刻昏迷不醒。弟子们紧急施救了大半个晚上,却终回天乏术。老太医年事已高,伤得又重,没能熬过来已于今晨故去!   老太医一生仁德,却死于非命。庭毅亦大感难过。再看看他的爷木雕泥塑一般呆然怔愣,于眼前一切无动于衷。他不禁悲从中来伤痛难抑,心思沉重至极!   顾不得给老太医吊唁,他马不停蹄牵着韩奕羡往回赶。老太医不能看诊了,他想着去请妙和堂的王大夫。因妙和堂离府不远,兼之,不比老太医府上。庭毅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他的爷患了心疾。是以,现下他要将王大夫请去府里为爷看诊。   走到半途,庭毅突感不妙。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在暗里窥伺。这窥伺如此不怀好意,他已感应到一股强烈的阴暗的煞气。庭毅登时身体紧&绷,整个人无比警觉,象一张待发的弓。   待拐弯行至巷道,有人拦住了他的马车。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十来个黑衣人,似一阵疾风,前前后后将他团团围住。人人手持利器,面目凶狠。围攻阵仗之大好似天罗地网。   ※   “办成了?”   “回禀大小姐,幸不辱命!”   锦凤露出笑容,她晃动指甲,睨眼看向嘴角流血,面上带伤的黑衣男子漫不经心说道:“这一趟辛苦你们了!此番事成,父亲定有重赏!”   “奴才不敢居功!为老爷,小姐分忧是奴才们的本分!”   锦凤慢笑问道:“蓟城那老匹夫可有抓到?”   “回大小姐,暂时还没有。不过请大小姐放心,奴才已派人蹲守日夜不离,只要那姓虞的出现必然手到擒来!”   锦凤面色一凝,顿了顿冷声道:“记住!我要活的!”   “是!奴才明白。”   锦凤站起身走到跪在屋中央,正瑟瑟发抖的丫头身前。   “求,求夫人开,开恩!饶了,饶了奴婢!”   丫头不停给锦凤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虽然情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求生的本能驱使得她不由自主的求饶。   锦凤皱眉,不耐道:“你安心去吧!我自会厚待你的家人!”   说罢,她看一眼黑衣男子。男子自后上前拎起吓得软瘫的丫头,一手捂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刺入她心口。   丫头痛苦的挣了挣,旋即不再动弹。   “做得干净点!”   “奴才省得!请大小姐放心!”   黑衣男子夹着丫头翻下后窗。   “嬷嬷,锦凤替你报仇了!”   “老奴谢过夫人!”秦嬷嬷恭敬行礼,十分感动道。   随后又恨声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直接要他的命,实在太便宜了他!”   “行刑那日,他会坐着囚车被拉着全城示众,遭千人投石,万人唾骂,彻底身败名裂!而在行刑之前,他在牢里”锦凤微微一笑,笑容残忍:“我会要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陡地瞋目切齿:“我要他尝尝身在地狱是个什么滋味!要他好好知道知道,得罪我师家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行刑那日,老奴会去给他收尸!”秦嬷嬷恶狠狠道:“老奴要他尸首分离,永世不得超生!”   ※   庭毅晕沉沉转醒,他微愣了片刻。随即他鼻端嗅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这使得他立马清醒过来。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酸麻无力,根本不能动弹。他知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他心中忧急,不知自个身在何处,亦不知他的爷现人在何方,有没有事?   他循着血腥气费力的转头,对上一张白惨惨,双目圆瞪惊恐万状的脸。庭毅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识得这丫头。她是师锦凤屋里的橙红。   庭毅闭了闭眼,心中一片惨然。先前若非分心想要护住爷,其实他可以全身而退。对方虽然人多,且手段卑鄙惯用暗器。可若是他一个人,他要脱身并非不能。   却不想,那些竟是师家的人。庭毅锁紧了眉,面色沉凝。而今,他只盼师锦凤对爷还留有余情。然只要一想,她下疯药害爷,庭毅便心神难安。   又努力动了动,庭毅终于放弃。他苦涩的一笑,静待属于他的命运。   半柱香后,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很快,门被重重踹开,有公差虎着脸走了进来。   ※   宁王别院。   “可是于大人有事?”望着匆匆进门的侍卫程阳,宁原凝眉出声问道。   “主子放心!于大人进展顺利,不日便当事成。”程阳恭声道:“属下此刻乃是另有一事要报与主子!”   听说不是于鹏有事,宁原眉头松缓。他看着程阳,静候下文。   “师府这几天有了动静。”程阳道:“韩家主的护卫庭毅今日被抓去了衙门,罪名是jian杀丫头。而那丫头是师锦凤的婢女。属下查过了,庭毅先为师府侍卫所伤,尔后方才遭了算计。属下想请示主子,这事我们要管吗?”   宁原负手徐缓踱步,神色淡淡。   少顷他问:“韩二现在怎么样了?”   “韩家主似乎得了失心疯,现下看起来好像已神志不清认不得人!”   宁原蹙眉,淡道:“前一阵不说只是癔症么?”   “大抵是病情加重了,是以今日庭毅曾带着韩家主去过张老太医府上。”   “张老太医有否生还?”   “回主子,老太医今晨已经离世。属下怀疑老太医之死与师家也脱不了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张老太医尤擅医治心疾。就此症而言,放眼永州城,无有医者能越过老太医。如今有人想韩二发疯,张老太医自不能活!”   宁原冷嗤,清俊眉眼隐有鸷意:“不愧是师洵教出来的千金小姐!老子心黑手辣,女儿亦是半点不差!”   他微顿,接道:“去打点一下。那护卫是个忠义的,你去把人给保住了。至于韩二”   他稍事沉吟,神色间闪过一抹惋惜之意。最后却是摇首叹道:“人各有命!且待他自个的造化。”   “是!属下遵命。”程阳走了一步,略是犹豫回头望着自家主子问道:“那师锦凤现在要不要”   “暂时不用!”宁原打断他的话,语声冷冽:“既是师家的,便由得日后一起”   他没有说完,突然话锋一转:“此事清言不必知情。”   “是!属下明白!”   “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程阳领命而去。   宁原立在窗前,自怀里取出两张小像。一张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着宫装面相端丽眉目温婉;另一张则是一幅绝美少女的画像,鹅蛋脸水杏眼,黛眉檀口生得格外精致。画上少女柔唇带笑,笑容纯真无比甜美。   宁原看着画像,俊脸温柔而哀伤。   “母后,颐儿”他对着画像低低喃语:“过不了多久,至多一年,奕知便能替你们报仇了!”   是夜。程阳过来。   “主子,属下去晚了一步。”   他面有不忍:“已经用过刑了。受了鞭打和烙刑,被挑断了手筋。”   宁原冷笑:“果是有过安排!”   他目色冷峻,看一看程阳言道:“务必医治好他!”   “是,主子!”   “清言那边怎么样了?”未几,他淡声开口。   “云陌传过消息,清言并无异样。主子”程阳觑着他的脸色,想了想终是说道:“依属下看,清言当是没有问题。”   宁原默然,没有作声。   少顷方又问了一句:“她在铺子里做得可还好?”   “回主子,听说很是勤力。适应得不算特别快,但也不慢。”程阳迟疑一瞬,接道:“只是近几日,清言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宁原挑眉,看住程阳。   程阳当下便将云陌所言一五一十的呈报给宁原。   宁原听罢,没忍住,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眸色古怪。似惊讶又似恍然。似头疼又似兴味。还犹带了一丝丝的促狭。   翌日一大早,京城福如轩。清言面前正站着她的“小麻烦”:她新近冒出来的追求者   ——   工部侍郎侯有渭家的公子,侯昱。 第40章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侯公子摇着折扇,望住清言双目闪闪发亮:“清言,你怎就生得这般的俊!”   他眸光灼热,赞叹不已:“我原道宁王爷貌比潘安,是京中第一美男子!看了清言方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清言之美,真乃美无度兮美如英,美如英兮美如玉矣!”   云陌在旁扯了扯嘴。这厮当初追着他家主子跑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清言看着不买东西,还不肯走的侯家公子。很是伤脑筋。这位云陌口中的“小麻烦”,于她着实麻烦不小。   她从来没遇见过象侯公子这样的人……   云陌说其人无妨,虽言语多有无状,但心性不坏。且从不会仗势欺人,搞强行霸凌那一套。又道,忍一忍,待他新鲜劲头过去就好。   可这都近小半个月了,清言亦不知他那新鲜劲头还要多久才会过去。。   自最初的无措过后,她现在对这位莫名其妙的侯公子唯感无奈。   因为他,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竟还有男人喜欢男人!而且还会有人对一个去势的内侍产生这样的兴趣!   “清言,再过几日便到了重阳,届时你将铺子交给云陌,由他帮着照看一天。我们出去赏菊可好?”   侯公子十分热情,说的自然而然:“本公子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重阳糕,再去喝一喝萸净堂的菊花酒。我跟你讲啊,这萸净堂的菊花酒,可是得到过当今圣上的金口夸赞!好喝着呢!”   他目不转睛看着清言,形容热切:“到了晚上,本公子带你去城东的南风馆。那里头新近来了好几个小倌。”   他晃起脑袋,由衷赞道:“齿编贝,唇激朱,色如春晓目似秋波。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妙人,俊得很!”   饶是清言性子沉敛,亦不由唇角微抽了一下。她实在弄不明白这位侯公子。他喜欢“清言”,却要带着“清言”去狎ji?   “蒙公子错爱!清言心中感动但却万不敢当。清言乃去势之人,此生早已心若止水于红尘无碍。还望公子得悉,莫要平白在清言身上误了时光。”   “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侯公子看着她,眼神充满怜惜:“清言,本公子已经说过不介意你是去势之人。你万无需自卑!去势又如何?这不还有我吗?那玩意儿你没有,本公子我有啊!”   清言的嘴角又抽了抽,望着他无言以对。云陌则已负手走出铺子,抬头望天。   清言默了默,自柜台取出一块玉牌,朝侯昱言道:“这是公子先头所要的玉牌,昨日刚到的货。公子瞧瞧。”   “啊?”侯公子看着玉牌愣了愣,旋即一想自己好像是有询问过。   遂拿起玉牌端详,随口问到价格:“这玉牌怎么卖?”   “三百二十两。给公子打个折,抹去零头。三百两银子即可。”   侯昱一听睁大了眼睛,看住清言露出受伤的表情:“诶,清言,你这就不地道了!”   他哇哇叫道:“怎的连我都宰?我可是记得这种玉牌先前标价亦不过二百两!”   清言看着他,心说,倒不是个草包!   为什么要高价?   谁叫他屡屡出言无状!   “公子有所不知,这次货价提升,拿得货底价都涨了。”清言熟练的说出云陌专程教过她的行话:“不过公子既是王爷的朋友,又是本店的老主顾,无妨再给公子些优惠。公子若真心想要,付上二百五十两银子,这玉牌便是公子的了。”   二百五?   “清言,你是不是在骂我?”侯昱疑心的看她,不无委屈。   清言浅笑,神态平静:“若公子不喜欢,”   她微顿状似思索,随即接道:“那便再去掉一两。公子付二百四十九两便罢。”   侯公子撇撇嘴,拿了玉牌,捧着一颗受伤的心,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清言对上云陌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眼,俱是莞尔。   “待下回寻个由头,将这多收的银子还给他。”清言说道。   云陌笑笑,点头。   ※   晚间,清言回屋。   庚生已是蹦跳着迎向她,小脸雀跃十分欢欣。清言看着他,微怔了怔。旋即露出笑容。她笑眼盈然,蹲下身来朝向她奔来的小人儿张开了手臂。   “娘!”庚生扑进她怀里,快乐无比。   清言将他抱了抱,起身牵着他的手往里走。在她们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之下,如今的庚生身子骨可是壮实了不少,人亦显见的长了个头。她还真是抱不动了。   进得里屋,陈嬷嬷和冬灵忙着去摆晚膳。清言看着身前的庚生,神态温柔。今天冬灵给他梳了丫角,嫩生生的小脸,双瞳剪水唇红齿白,愈发的象个小姑娘,也愈发的象荷儿。   “这两年先不要带他出门,得待他长大一些再说。”她忍不住再次叮咛。   她的庚生生得太美了!   这在京城未见得是件好事。拜侯家公子所赐,清言现在知道了何谓龙&阳之好,知道了小倌,知道南风馆。而对有些达官贵人癖&好娈&童的事情,更是知之甚多。听说有人牙子专门做这项买卖。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尔后便将弄来的貌美的小童,卖与这些富贵人家豢养玩弄。   侯昱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司空见惯。清言却是听得胆战心惊,尤为愤然。在此之前,她从不知世间竟有这样的恶行!那人常年在外行走,对这些肯定有过耳闻目睹。但他从未曾与她言说过这些,只言片语亦无。   自听了侯昱所言,她便多了层忧虑。盖因她家的庚生长得委实太过惹眼!举凡想一想庚生会被人牙子拐跑,落入那般可悲的境地,她的心就揪得慌,疼得不行。   是以,她再三叮嘱陈嬷嬷同冬灵,一定要看好庚生,切莫让他跑到外面去。好在云陌给她安置的宅院足够宽敞。虽比不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但两进两出的院子亦然很是讲究。整套宅子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光照充足光线明亮。非常适合小孩子的生长。再者,不日爹爹就要过来了。届时便由得爹爹教导庚生读书启蒙。   “当家的放心!老奴同冬灵省得。”听到她的话,陈嬷嬷不厌其烦的应道。老婆子哪能不知她们当家的极其爱重庚生小少爷。   而今为谨慎起见,日后在外人面前亦不致疏漏穿帮,陈嬷嬷与冬灵人前人后都改唤她为当家的。   只除了庚生。   此刻他乖顺的依在她怀里,小手摸上她的脸,红红的小嘴巴漾着大大的笑容向她说道:“庚生要看娘!”   清言笑眯眯摘掉脸上的□□。   庚生马上搂住她的脖子,“吧唧”一下在她脸上亲了一记。亲完了,这才肯乖乖坐好去用晚膳。庚生是个小机灵鬼,聪明伶俐一点就通。他明白只能在家里唤她做娘亲。在外面不可以!   一家人围着桌子和和美美用罢晚膳。待冬灵收拾碗筷的当口,清言笑道:“以后不要给他梳丫角了。”   她说着轻柔的抚摸庚生的小脑袋,语声柔软:“我们庚生是个儿郎,就给他梳儿郎的头。”   庚生是庚生,荷儿是荷儿。庚生不是荷儿,她也喜欢!   冬灵闻言,笑着应是。   ※   同一时刻,永州韩府。韩母望着儿子老泪纵横。他们韩家这是做了甚么孽!那丧门星死了,亦不肯放过她的儿。把个好好的爷们,生生害得这般模样!   “娘!莫要太过伤怀。仔细伤了身子!”锦凤拿了帕子替她拭泪,面色终于不再阴沉。   她笑得一派温婉,柔声对韩母言道:“爷还有凤儿呢!凤儿会好生照顾着爷。等明儿,凤儿就让我爹爹去寻名医。娘尽管放宽了心。爷的病啊,凤儿势必要替他医治妥当!”   “难为你!我的儿。”韩母拉着她的手,神情动容:“常言道:患难见真情!你对你的爷心意赤忱,一片真情。他日,待你的爷醒转,他自当会想的明白!”   锦凤笑笑,瞥向一旁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的韩奕羡轻道:“凤儿是爷的人!今生今世,凤儿都会守着爷!爷得意时是凤儿的爷,眼下爷遭罪生了重病,可爷依然还是凤儿的爷!凤儿对爷的心意此生不移!今世无悔!”   韩母叹叹气,拍着她的手直道:“我羡儿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娶了凤儿你为妻!娶妻娶贤,羡儿有你是他的福气!”   这对前婆媳对曾有过的那纸休书,俱是默契选择忘记。   庭毅的事,韩母自然已经知情。她心里清楚,这是锦凤连同其娘家一齐做的局。但她并不想戳穿,亦半点也没想过要替庭毅主持公道,洗刷冤情。   一来她晓得锦凤是要为她的嬷嬷出气。想想那日,锦凤确实饱受了委屈;   二来她自身亦不大待见庭毅。同样是因为那一日,庭毅当着她的面折了她屋里嬷嬷的手,折了秦嬷嬷的手。虽说是听令行事,但何尝不是也打了她的脸!   再则,这奴才跟着儿子,却眼睁睁将儿子照看成这副惨状!韩母心里益发不喜。但觉那狗奴才,实在死有余辜!   除此,她心里还另有顾虑。现下儿子神智不清,形若痴儿!而她年岁渐长,俩孙儿却还小。她可不想平白为了个奴才,与锦凤,与师家失和,生了嫌隙!   谁知儿子什么时候得好?   往后要仰仗师家的时候还多着呢!   庆幸的是,无论怎样,锦凤对儿子那是情深似海,绝无二心。   隔日,锦凤搬回西院。混混噩噩,神识不明的韩奕羡被一并带回。 第41章   “凤儿,你听娘的!”得知女儿遭遇的师母,不顾师老爷师洵的劝阻,一路舟车劳顿行路匆匆的赶来韩府。   此刻,她正握着女儿的手,苦口婆心的相劝着:“你还年轻,余生还长着呢!难道真的要一辈子跟着这么个痴傻的废人!”   她说着瞥一眼双目失神,迷迷怔怔的姑爷。心里又是恨又不免颇为惋惜。她这姑爷模样儿是俊!便是而今痴痴傻傻,形容清减而憔悴,那脸却依然好看得紧。论人材相貌,她就没见有强过她家姑爷的儿郎!亦难怪女儿芳心所向,放不下他去。   可生得再是俊美又如何?   今非昔比,这姑爷已然是一个痴傻的疯子!   难道女儿后半辈子都要跟着这样一个废人!   何况真说起来,这韩家二爷早不是她师家的姑爷了!   念及此,师母望向韩奕羡的目光变得益发愤恨,心中那份惋惜霎时消失。她面上瞬即浮现出一抹幸灾乐祸,十分解气的神色。   哼!如此狼心狗肺,他疯了才好!   对女儿的事情,师母只知这前姑爷无情无义,给了女儿一纸休书。其余诸如女儿被逼喝了绝子汤,以及前姑爷变成疯傻的痴儿,乃是由女儿自己下药所致,全不知情。   师家父女瞒着她,只因师母不是个能忍的性子!脾气不好不能忍也罢,关键她发作起来,常常会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师家俩父女由来嫌她短视,不堪重任。   这回为免她不能控制,反走漏了消息惹出事端。是以,只告知了她休书的事情。横竖韩奕羡已成痴儿,她便是有气,亦该消解不少。但若是得知女儿再不能生养,她怕不是要一刀杀了韩奕羡。   而这是锦凤绝对不想看到的情景。   “听娘的话啊!跟娘回去!娘替你再择一门亲。”师母望着女儿神情骄傲:“以我凤儿的品貌,便是二嫁又若何?只要放出话去,不知有多少簪缨世家的公子会排着队来府上提亲!”   她顿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至于那休书的事,凤儿尽管放心!有谁胆敢背后乱嚼半句舌根子,你爹爹定饶不过他!”   她说着冷笑一声,再瞥一眼韩奕羡口气讥诮:“他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不堪一击!而东屋那老太婆”师母冷嗤:“今时不同往日,她若是个聪明的,就万不敢得罪我们师家!”   她拍拍女儿的手,面色和缓下来:“你也不要担心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日后他们自当会认你!听话啊,赶紧收拾收拾,这就跟娘回去了。嫁妆什么的,回头叫你爹爹着人来取!”   锦凤表情淡漠,她看着母亲摇头。旋即视线又转到了韩奕羡身上。事实上,师母同她说的话,她压根没怎么细听。她的注意力都在韩奕羡紧握成拳的右手上头。   搬回来一天,他那只手就没松开过。   不!   锦凤不自觉蹙眉,仔细想了想。似乎自他痴傻以来,他那只手就一直是那样的状态,紧紧握成拳头。   “凤儿!”师母心急,不由扬高了声叫道:“不要任性!”   见女儿这般情状,她急得不得了:“这回你得听娘的!有道是韶华易逝!娘同你说啊,这女人家的青春,统共就这么几年!你可切莫犯傻,白白在这傻子身上浪费时间!”   锦凤看向母亲不耐道:“娘不要再说了!没得白费了唇舌。我是不会离开韩家的!”   她看看韩奕羡蓦地一笑,神情愉悦:“疯了又怎的?傻了又如何!从今往后,他都是我的!是我师锦凤一个人的!”   她说罢,脸色愈见欢欣,高兴的哈哈大笑起来。   师母呆住,看着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没来由的,她竟觉得女儿好似有点不大对劲。这不禁让她很是心惊!   “娘大老远的过来,路途辛苦!这会子先去歇歇吧,等下我们陪着娘一起用晚膳。”锦凤说罢,也不待师母回应,扬声唤来秦嬷嬷。   师母安了心,暗暗打量女儿。见她攸地又敛了笑,看着自己面色冷漠。她心知不妙,确非她多心,女儿的确不太对劲了。她无奈的吁了吁气,忍住心中的惊疑随着秦嬷嬷走去客房。   母亲一走,锦凤就来到韩奕羡面前,二话不说俯身就去掰他的右手。奈何他人虽痴怔疯傻,力气却是不减。甚而因着这份混沌痴愚,他手中的劲道反倒是更强了些。   锦凤自然掰不开。   韩奕羡呆呆的看她,右手的拳头愈捏愈紧。   使力用了好一会,仍然徒劳无果,锦凤顿时心浮气躁。她控制不住朝他大声喝道:“松开!”   当然不会有回应。   韩奕羡看着她,眸中空茫一无焦点。   锦凤咬着唇起身。她恨恨喘气,随即扬手叫了丫头让寻几个家丁过来。   “时辰不早了,没一会子就该要用晚膳了。我得给爷净个手!”锦凤声音平静,冲着几位家丁言道:“你们快给爷的右手掰开,我好给他洗洗!”   几个家丁听令上前去掰韩奕羡的手。韩奕羡终于挣动起来。原本恍若木石无言的人,此时陡然变得狂躁不安,嘴里含糊嘟哝不停。   掰了掰,掰不开。   眼见这位前主母神情不豫,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相&互&点&了点头各自会意。旋即几个人合力死死按住韩奕羡,再由其中一个力气最大的家丁,下了狠劲使力去掰他的手。   韩奕羡显得益发躁动,困兽一般的挣扎。终于半刻之后,他的手被强行掰开。家丁取走他手里的印章,交给一直等候在侧的锦凤。而与此同时,没了印章的韩奕羡几乎是立刻就发出一声惊叫:   “卿儿!”   那声音凄恻如是悲凉。饱含着痛楚,充满了惊惶。   而也是直到这一刻,屋内众人方才后知后觉的会过意来,弄清了刚才他嘴里一直叫嚷的那个词——   卿儿。   “卿儿,卿儿,卿儿……”韩奕羡看着自己的手,不住的叫唤。他神态茫然,语声惶惶。   看见印章,听清他叫唤的名字,锦凤有一瞬间没了反应。她抓着这枚印章面孔僵凝。因用力过度她手指节泛白。继而她面颊抽搐,面容变得扭曲脸色发青。神情显得异常可怕。   屋内的家丁和丫头们情知不好,皆噤若寒蝉。只苦于主子没发话,他们想走亦是不敢,生恐会无端触了霉头。   “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良久后,锦凤失态大吼出声。   一屋子的下人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这会在他们眼里,前主母似乎比魔怔了的二爷还要疯得厉害!   锦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后她冲到念经似叫唤不停的韩奕羡面前,咬牙冷笑:“傻了也不忘那贱人!疯了还想着那贱人是吗?!”   她怒目切齿,恶狠狠道:“那贱人果然了得!阴魂不散,死了也不让人安生!韩伯观,你听好了,我告诉你,你的卿儿死了!死了!还记得她怎么死的吗?摔死的!就象这样”   她骤然退后一步,朝他扬了扬手中的印章,在他伸手时,她诡异一笑,穿过里屋,快步跑去回廊处的后窗,一把便将那印章抛进了窗外的荷塘里。   一路追着印章跟过来的韩奕羡盯着她的手,不见印章,他孩子般惊慌的叫:   “卿儿,卿儿……”   锦凤大笑,挥舞着手臂形容疯狂:“叫吧,叫吧!哈哈哈哈哈,恁你叫哑了嗓子,叫穿了地心,那贱人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哈哈哈,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师母,眼见女儿这副情态,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她身子晃了晃,倚着秦嬷嬷脸色震惊而张惶。   女儿怕是真的不太对劲了!   自这天过后,痴怔的二爷不再安静。他成天叫嚷着卿夫人的小名,翻来覆去从早到晚。而西院里亦然终日飘着药香,从早到晚。   只是远近闻名的郎中请了一个又一个,开的方子,抓的药不知有多少。韩家二爷的病症却依旧如昨,毫无起色。韩母终日抹泪,长吁短叹。整个人一下子仿似苍老了十多岁。不多久,终是禁不住,韩母病倒在床。   而师母则早就急急忙忙赶了回去。女儿不听她的!且其状况反常令她心中极是不安。她需要赶紧回府告知老爷,让老爷快点拿个主意。   虽然她师家体面,女儿也容颜娇美。可若女儿心智出现了问题……   哪家的公子会娶一个罹患心疾的女子为妻呢!   渐渐的,亦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西院静了下来。再听不见二爷叫唤卿儿的声音。   ※   一个多月后,宁王别院。   庭毅叩谢宁王,恭敬跪拜:“王爷大恩,庭毅铭记在心,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庭毅愿为王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庭护卫毋需多礼,起来吧。”宁原看住他,淡声道。   倘要追根究底起来,恐怕他不但不是他的恩人,反是他最大的仇人。有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主子韩二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与自己亦然脱不了干系。   何况,便是没有清言这回事,他与韩府亦总有结仇的一天。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承蒙王爷相助,庭毅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手还好吗?”   “回王爷,基本好了五六成。尹太医说只要坚持锻炼,假以时日便是不能痊愈,也能恢复个七八成。”   “嗯!”宁原颔首。   “要回韩府吗?”   “回王爷,是!庭毅必须回去!”   他要去救他的爷。宁王的探子传来的消息,令他再也无心调养身子。   宁王看一看他,却是说道:“师锦凤,你得给本王留着!”   庭毅微怔,末了点头:“庭毅谨遵王爷之令!” 第42章   是夜,一个矫健的身影利落的跃过韩府外院的后墙。夜色寂寂中身着夜行衣的庭毅,熟稔而轻悄的在府内穿行。深秋的夜里戌时已过,此刻的韩府灯影渺渺,几无人声。显得十分静谧。   身为二爷的贴身护卫,庭毅自然非常了解韩府夜间值夜的安排。是以,他很轻松便能避过晚间巡逻的家丁。此时他面目端凝,神情坚毅而沉静,目的明确的向着西院疾行而去。   西院主屋里,依旧亮着灯。   锦凤瞪着缩在角落里的韩奕羡面色难看。而被捆住手脚,嘴里塞着布巾的韩奕羡,则一脸神经质的不住的摆头。   锦凤恨得不行。   她知道他嘴里没能喊出来的是什么!   虞念卿活着的时候压她一头,死了依然阴魂不散,一若这般时时处处,刻刻不停的羞辱她,膈应她!她将他弄致疯傻,他神魂不清,却还记得虞念卿。   他疯了,傻了,她也得不到他!   他心里唯一不曾忘怀的独独只有那个贱人!   这个事实象一记重重的耳光,直直掌掴在她脸上。她只恨不能把那贱人从地府里拖出来,生撕活剥了去!   秦嬷嬷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夫人,药好了。”她轻唤锦凤。随即瞥一眼韩奕羡,目光阴冷隐隐透着不喜。   如今她同师母是一个心情,皆嫌恶韩奕羡是个废人,白白误了她的夫人!   “给他灌!”锦凤冷道。   秦嬷嬷当即端着刚自炉火上取下来,还冒着滚滚热气的汤药走去韩奕羡身前。这是能使人安眠的药剂。自丢了他的印章,韩奕羡便再不能安静下来。完全魔怔得不分白天黑夜。他可以不眠不休,一直叫唤念卿的小名。   锦凤无法忍受!   她听见他叫唤那贱人的名字,心中便满涨着怒火,气血翻涌!整颗脑子都似要爆裂开来!   她塞住他的嘴,他会自己取下布巾。于是她便捆住他的手。被塞住了嘴巴,又被捆住了手。这疯子便要狂躁的胡乱的跑,于是她干脆也捆了他的腿。   每日强喂他吃两顿膳食,喝几次水。恨起来,实在恼得很了,便索性饿着他,渴着他。拉屎拉尿的也由着他,拉完了便唤小厮给他清洗更衣。   如今东屋的老太太病卧在床,她便是这府里的话事人,整个韩府都由她说了算。她说二爷越来越疯,疯病犯了便要伤人,只能捆着。府里的下人有谁胆敢有半句异议。   事实上,她说的亦并非全是虚言。韩家二爷的确是越来越疯了!只是他不会伤人,他只会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毫无意义的叨念着那贱人的名字!   秦嬷嬷撕下韩奕羡嘴里的布巾,眼里闪过一抹阴狠。现下韩奕羡手脚被缚,动弹不得。根本逃不开。故而她一只手也能给他灌药。顶多他摆头时会灌洒一些。   无妨!她熬的药多着呢!管饱给他烫个够!   秦嬷嬷正待灌药,门突然开了。   她与锦凤惊怔的看住似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她们面前的蒙面人,一时呆愣。   庭毅利眸一扫看向秦嬷嬷手里端着的药碗,那药正腾腾冒着热气,想见得必然十分的滚烫!他顿时目眦欲裂,怒火填胸。这老刁奴恁地阴毒!竟敢这样的残害他的爷!   再看看他的爷鬓发散乱,整个人都瘦脱了形,瞅着憔悴不堪。这会还被强行捆缚着,以一种看着便知定然极其不舒适的姿态,困兽一般蜷缩在角落中。直有若粘板上的肉,任着人欺辱任人宰割。   这哪里还是昔日的韩二爷!   眼前这人,分明饱受磨折,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遭了多少的罪!原本冠玉般清俊的脸孔,已不见半分清隽俊逸的神气。   庭毅眼眶一热,几欲落下泪来。   他冲过去一脚将那药碗对着秦嬷嬷的手踹过去。滚烫的药汁尽数泼洒在秦嬷嬷的手上,身上。   老婆子当即“啊”的一下痛叫出声。   锦凤闻声,回过神来。便要张口呼叫。   庭毅身形迅速,出手如电,一个手刀将她击昏。   秦嬷嬷见势不妙,再顾不得疼,转身就要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开口大叫:“来人啦”   她的声音卡住。庭毅掐住了她的脖子。   近距离之下,秦嬷嬷看住庭毅的眼睛,面色剧变。   “是”她那个“你”没能说出声,庭毅咔嚓一记直接掐断了她的颈骨。秦嬷嬷大睁着眼睛,萎顿在地。她瞪着庭毅,眼里已无生气。   直至临死前的最后一瞬,秦嬷嬷也没能弄明白。。   明明死去的人,怎么又会活着出现?   她与锦凤对庭毅最终的记忆,是被告知庭毅在被关进衙门受刑的当天,便因刑罚过重没能熬过去,死在了牢里。至当日夜间就被拉去了乱葬岗。   她们得知这个消息,已是隔天下午。为此,锦凤很是不满,当场冲着衙门那被她们买通的差役大发了一顿脾气。她要的是折磨庭毅,在行刑前都要叫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曾想第一天,他们就把人给整没了!   因此事不宜声张,而那乱葬岗又太过煞气和晦气,她们由此并没有去探查究竟。关键是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暗中相救庭毅。   秦嬷嬷死不瞑目。   庭毅扯掉面巾,蹲身给他的爷松绑。若非宁王爷有交代,要他留下师锦凤。他压根不会蒙面而来。   被取出布巾的韩奕羡,停止了摆头。他嘴里含糊嚷嚷着,声若呜咽。他并没有看庭毅,他望着虚空,眼中毫无焦距,墨黑的眼瞳一片黯沉。对面前的庭毅恍若未见。   庭毅看着他起泡的嘴唇,心如刀割。想来那对该死的恶毒主仆,并不是第一回 给他的爷喂滚烫的药汁了!也不知把爷的肠胃伤得怎么样了?!   她们将他的爷绑缚得很紧,绳子几乎都要勒进肉里。庭毅怕弄疼了他,替他解绳的动作无比的轻缓。而待庭毅终于听清他的爷嘴里叫唤的声音时,他再是忍不住,眼泪掉落下来。   他心中伤痛。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哽咽道:“爷,庭毅这就带您去找卿夫人!就是翻遍这天下,庭毅也定当替您找到卿夫人!”   在宁王府调养身体的这段时间,庭毅想了很多。他愈想愈觉得卿夫人他们坠崖这事不太对头。说不上来,但他感觉很不对。尤其是宁王突然出手救他,这令他感激之余亦生疑窦。   他只是韩府的护卫。若要说宁王是看在爷的份上对他施与援手。那为何宁王明知爷身处险境,却置若罔闻听之任之。宁王这个人他看不透,但觉事有蹊跷。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若是有宁王从中插手,那卿夫人他们想要假死离府,制造坠崖假象便能说得通了。以宁王的能耐,足以以假乱真。   另外令他产生怀疑的是碧枝一家的死。这同样只是他一番思虑后的感觉,并没有说得上来的明证。只卿夫人离府前便因小小姐的死,而与爷失和。她想要离开,他不觉惊讶。   然偏偏就在卿夫人离开前几日,她劝着爷放了碧枝。这未免太巧了些。他知卿夫人心善,那么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卿夫人要走了,在离开之前,她想着给碧枝留一条生路?   庭毅翻来覆去,昼夜思量。想得越多,莫名的他越是笃定。总觉得卿夫人他们并没有死!他不直接开口询问宁王,是因为若真是宁王所为,其又怎肯将真相告知于他。   且若真是宁王帮着卿夫人假死离开,那其对爷……   对于这一点,庭毅心下已做了打算。无论怎样,他这条命是宁王救回来的。   他欠宁王一条命!   但假使有朝一日,宁王要对他的爷不利。他却是不能坐视不理。诚然,宁王是他的恩人。可爷是他的爷!他和他的爷自小一齐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   如此,若真有那一日,届时大不了他一条命不要,赔给宁王就好!   ※   京城,福如轩。   侯昱倚着柜台托腮看住清言,神情幽怨。   清言只作不见,忙着招呼店内的客人。   “清言”待几位客人走后,侯昱唤住她:“你可真够坏的!”   他说着,语声幽幽:“蔫坏蔫坏,说的就是你这一种!”   清言对他的指控不明所以。这人有好些天没来了。自那日买了玉牌,他后头又连着来过好几日。再然后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的消失了。直到今日他忽然又出现,也不说话,只一个劲的对着她瞅。   他消失,她不以为意,心头颇是松了口气。只当他若云陌所言,新鲜劲头过了。而这会他蓦然出现,神色古怪,说的话更是奇怪。她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道他公子哥脾气,心情不好无理取闹罢了。   见她不搭腔,侯昱更是郁闷。   “你既是宁王的人,你怎不早些告诉我呢!要早知道你是他的人,本公子我便是再喜欢你,也自识趣不会来纠缠于你!”   话虽如此,他望着清言的目光却满满写着仨字:“意难平”!   清言听得一愣,旋即意会过来。怕不是宁王爷同他说了什么。估摸着是要替她解围吧。如是一想,她有些感动,亦很有些不好意思。   但觉平白给宁王添了麻烦。只是他那样矜傲的人,居然会为她说出这样的话?虽京城风气开放,可一个王爷公然说自己有断&袖之&癖,总归于声名有碍!   她却不知此刻侯昱看她用的是看情敌的眼光。。   打从收到宁原的书信,侯昱的心态就变了。或许说崩了更确切些。   宁王那个大骗子!   他骗了他!   在侯昱眼里,比之清言的欺骗,宁原的谎言伤他更深!要知道当初他追求宁原可是足足追了近半年。那会宁原克妻名声在外,其瞅着似乎绝了再娶的念头。并且之后似心如止水,完全不近女&色。   他于是便动了念头。   唉,宁王生得那样一张祸国殃民,俊美似妖的脸容,叫人不动心都难!   然而那位王爷却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其只喜欢女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男人!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由来不爱强迫。好吧,便是他想强迫,也强迫不来宁王啊!   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啊。。   只实在喜欢得紧,舍不得放弃。由此,在熊熊爱火的驱使下,他壮着胆子死皮赖脸的求了一阵,但却始终未果。最后他不得不在宁王忍无可忍,想要下手干掉他之前,莫可奈何心碎的离开。   爱情诚可贵,然到底小命要紧!   哪晓得,他心底的白月光——   举世无双的宁王爷喜欢的竟然也是清言这一款!   哪晓得,他的白月光与他新近动心的小美男原来早已暗里生情,双宿双飞!   天呐!   这是多么深重的打击!   侯昱侯公子伤心极了!   他觉得他再不会爱了! 第43章   清晨,一辆华贵典雅的马车徐徐行驶在京城的官道上。小半个时辰后,宁原掀开马车的窗帘望向窗外熟悉的街景。这是京城最繁华的路段,街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道旁屋宇堂皇商铺林立,茶坊酒肆,银楼布庄无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前边不远即可见福如轩的铺面。   在临近福如轩几步处,宁原叫停。他没下马车,只透过车窗静静的观望店铺内,正面带浅笑与进店的客人应酬寒暄的纤瘦人影。   她身量不高,在女子里已是娇小。比之寻常男子她的身形更是愈见的单薄,愈见的小巧。那薄薄的太过细窄的肩,不盈一握太过纤细的腰。若非说是内侍,时日一长,恐怕便是易容亦要惹得人疑心。头回相见那次,他便以为她还是个小小少年,是个半大的孩子。   因为个头的缘故,她与客人说话微扬着脸孔。这使得宁原能很清楚的看到她现在的面容。   相当清秀的一张脸,但远不及她原本的五官精致。那对眸子倒是无甚变化,两丸点漆黑瞳依旧澄澈明净,瞅着分外的润泽和清亮。除此,她的气质亦然如昨不曾发生过丝毫的改变。   虽是笑着,但观之却是格外的内敛,格外的静。这份沉静里显露出和顺,亦蕴藏着柔韧。真真人淡如菊气韵清远。   宁原看着清言,眸色幽微。   其实原本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会出手帮她?而先前又为何会在不能尽信于她的时候,还将她留在身边,留在他的铺子里。   真的只是为了证实她到底是不是奸细?   若是如此,直接把她杀了岂非省事得多!   宁原再看了看清言,放下帘子低低吩咐一声,马车便又向前行驶起来。他靠着宽大的椅背,闭目养神。这一刻,他心中似有所悟。   不为别的。就为她那一双眼睛;就为她这一身气质。   他下不了手杀她,难得心生柔软的待她——   一个萍水相逢的宅门妇人。   在宁王爷回京十余天后,京城的百姓们面有惊色,奔走相告着一则惊天大消息:   日前当今太子被数位臣子联名上奏弹劾,罪名为结党营私,性情暴戾,肆恶虐众。上呈的奏章洋洋洒洒,字字句句皆有理有据,人证物证齐在。太子无可辩驳。   因此事,圣上龙颜大怒,当场便大发雷霆,发了好一顿的脾气。听说盛怒之下,本欲当庭下旨废了太子。后因皇后苦苦求情,圣上方改了主意,暂将太子囚禁于东宫,令其自省面壁思过。   身在迎来送往的商铺,清言自然亦有耳闻此事。隐隐的,她觉得这事或与宁王有关。犹记得那日在宁王别院,她听到的那些话语,见到的那位着私服的官员。   只她心虽如是想,嘴里却闭口不言。客人们说着,她安静的听。从不插口妄议一二。   ※   这一日,时逢清言休假。趁着晌午的日头,畏寒的她赶紧沐浴更衣。如今不比在韩府,会有宽敞的净房,以及源源不断的温热的汤池。   现时算上庚生,算上刚刚长途跋涉而来的爹爹,整座宅院统共也只得五个人。根本没有韩府里专司炉灶的粗使丫头和嬷嬷。   而她不忍心陈嬷嬷同冬灵太过受累。每每替她准备大半浴桶的热水,已是非常的费事了。   因在家里,她不再着男装,亦未戴上□□。沐浴完毕,她由冬灵帮着略是绞干了些头发,便着一身樱草色素绫长小袄,拿了本书,披散着头发坐到院中去晒太阳。眼看冬灵忙了一上午,她便催其也赶快去歇个午觉。   而此时的庚生正随着爹爹午休。自爹爹过来,庚生便开始了学业上的启蒙。每日里跟着爹爹诵读三字经,千字文。背诗词,初学丹青。爹爹面目慈和,脾性亦然。是一位十分温和的长者。初初过来,便很快得到了庚生的喜爱和信赖。   午后暖阳温煦,院子静悄无声。清言拿着书看得入迷,很是惬意。   宁原站在院中,迎着光照半眯了眼眸看住面前的女人。她素净脸容,素净衣着。一头青丝如瀑,墨染一般柔软的垂顺于她周身。   此刻,她低垂着脸,手执着书,形容恬静安然。略略露出的一抹颈脖间的肌肤,欺霜赛雪,全然的白。   无端的,宁原心下竟莫名一动。他微是抿嘴,负着手缓缓走向浑然不觉的女人。   看书看得投入的清言首先嗅闻到一股清幽的熏香味,旋即方感应到被注目的视线,留意到那轻缓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抬眸,登时愣住。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似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锦袍玉带,身形颀长挺拔。玉雕的脸庞神态雍容,洁净闲雅。不是宁王又是哪个?   可他是怎么进来的?!   心随念转,清言侧眸看看紧闭的院门,无比确定她没有听到过开门的声音。蓦地,一个闪念浮现在她脑际。她攸地忆起宁王别院里的密道。而这座宅院本就属于宁王的私产,是以真是她想的那样吗?这座宅子里也有着她还不知道的密道……   宁原淡淡的看她,神情平静。才将的那一抹波动,仿似从未曾出现过。   见她一副呆样,显然十分的意外。他也不待她招呼,顾自在石桌前坐了下来,神情一派闲适。   “看的什么书?”他问,口气随意而自在。   清言回神,讷讷应声:“回王爷,乃是《客商训诫一览》。”   “云陌给你的。”他说得笃定。   “是。”   他自在,清言却极是不安。   虽然她确实下定决心要与过去作别。对外甚至不惜抛却女子身份,改扮男装。然在宁王面前,她却无法真正做到以一个男子的心态,同其相处。毕竟他知她根底。   这也罢!眼下尤其糟糕的是,这会她身着女装,还披着头发……   无论如何,她如此情状委实太不合宜!   迄今为止,除了那次在他的别院,她失误碰掉了帛巾,第一次失态的散乱着头发出现在人前以外,便只有从前那人有看过她鬓发披散的模样。   “王爷稍待,清言这就去叫人给您沏茶。”她于是这么说道。   “不必!”宁原却道:“听说你善弈棋,今日陪本王对弈一盘如何?”   那日喝酒,微是喝高了的韩家二爷,曾甚为骄傲的夸过他这位夫人深藏不露。不单写得一首好字,还能诗文,擅丹青。棋艺更是高超。   清言愣了愣,终于不得不开口明示:“如此,还请王爷稍待片刻。容清言回屋整束一番。不然,着实失礼于王爷!”   她这般说,心中却不免颇有些微词。实在是她从未遇见过象宁王爷这样脾性的男人。这位爷不请自来也罢,既是要来,怎么说也该敲敲门,给主家一点准备的时间,方为礼数!   只转念一想,他贵为王爷,而她目前的营生,这座宅子都由其施与。真要说来,他才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如是一想,清言又不由泄气,但感无奈。   “准了,去吧。”这时宁王冲她一抬手,慢声道。   清言如蒙大赦,赶忙的去了。   宁原望着她的背影,微牵了唇角,深黑眼瞳隐含一丝轻谑的神气。   他自然看出她很不自在。今日确是他的不是,想得有失周全,失了礼数。他只是近日心情不错,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信步走来了这里。没曾想,会碰见她这副模样儿。   清言没叫冬灵,她自个对着镜台匆匆挽了个髻,便寻了棋,捧着藤编的棋盒走了出去。她可不敢让那位贵人久等。   清言棋艺不差,于吃喝玩乐倍有讲究的行家宁原,亦然棋艺精湛。棋逢对手的两个人,坐到棋盘边下得兴起,互不相让。   三局下来,宁原险胜两局,与清言持平一局。   “哈哈哈”他朗声大笑,状甚愉悦:“今日甚妙!清言果然棋艺过人!”   宁原看着清言,眸光熠熠,一贯矜傲疏淡的脸孔浮现激赏的表情。   清言笑笑,应道:“王爷过奖!”   与旗鼓相当的对手下棋,确是一件妙事!   宁原但笑不语,看一看她,摆摆手笑着去了。   自此后,宁原隔三差五会来寻清言对弈几局。只是他再不曾去她入住的宅院,而是直接过去福如轩。只要他去了,云陌便会识趣的看着铺子。   ※   “你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回姑母,侄女省得!”   “嗯,你知道就好!”   看一眼垂头跪拜的女子,威严而矜贵的女声继续说道:“你心里莫要埋怨姑母!此次若非乾儿出事,姑母也不想你为难。你当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乾儿有事,你亦没得安稳!另外,姑母想告诫你一句,你早是乾儿的人了。你要明白,一个男人再爱一个女子,他也不会甘心要一个失洁的身子。”   “姑母尽管放心,侄女心里明白!此次,定不负姑母所托!”   “嗯,姑母知你是个聪明的。保住乾儿,便自有你的好处。姑母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食言。好了,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吧!”   “是!侄女告退。”   “等等,福如轩新任的那个叫清言的掌柜,你留心注意着点!”   “是!侄女省得。” 第44章   不单是云陌,程阳与白泽这两位宁王的近身侍卫,亦是瞧出他们的主子仿似有些个不同了。一向矜淡没什么表情的主子,近来脸上明显多了些笑容。整个人变得明朗了不少。   诚然因为太子之事,主子心中多少舒怀了些。但他们觉得能令性情清冷而挑剔的主子,现在时不时心情甚佳,面露笑靥,福如轩的那位怕是功不可没!就如眼下,主子不自觉勾着唇角面色欣然,抬步就要出府。   “主子,是去福如轩吗?”   见得主子面含浅笑,委实形容欢愉神采奕奕。无形中深受感染的程阳罕有的多嘴问了一句。   宁原蓦地一怔,随即顿下脚步。他脸色一整,淡淡扫一眼程阳同白泽,也不说话,负着手折身便往书房行去。   白泽悄悄朝程阳挤了挤眼睛,程阳讪讪然,摸摸鼻子不敢再作声。俩人亦步亦趋的跟上。   宁原坐在书房顺手拿了本《七略》翻阅。他手指翻动着书页,心思却莫名的波动,静不下来。少顷,他搁下书吁了吁气,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   良久后,他微是抿嘴,不自禁锁住的两道俊眉舒展开来。尔后,他大步拉开书房的门,边走边扬声道:“备车,去福如轩。”   程阳同白泽闻声,相视一眼各自牵了牵唇,又即刻端正了面色。马上安守本分的忙活起来。   宁原靠着椅背,左手食指惯性的轻敲着膝盖,神情惬意。这段时日,他起初只是与清言弈棋,再后来他们会一同谈诗论道,欣赏书画品鉴文玩。   不夸张的说,清言委实令他刮目相看!其人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饱读诗书腹有文章,绝非寻常的宅门妇人!莫怪乎韩二视如明珠。   最难得是其率真质朴,秉性单纯。有股不染尘俗的憨态。即便他让她经商做了掌柜,她的眼睛却依然干净无伪,不见一丝浊气。虽是女子,然容貌超群举止无浊,知书识字且甚有才学。实乃妙人!而他与她这番交往下来,竟是意趣相投,有得遇知己之喜。   孤路无行客,寂寂独见君。   纵她是女子又如何?   伯牙鼓琴,子期听音,世间知己能得几何!   自书房想通的那一刻,他仿若甩开迷障豁然开朗。由来千金易求,知己难寻。如此,他又何必庸人自扰,无谓的自设了藩篱。   到了福如轩,两位棋友照例先对弈一局。   棋正酣时,侯昱不顾宁原侍卫的阻拦,直直闯进内室。宁原和清言不约而同看他一眼,继而见怪不怪齐齐回到棋局上来。   自那日侯公子心碎神伤的离开,后头有一阵子没有再来过福如轩。但打从得悉宁原过来这里以后,这位心意难了的富贵公子哥,便常常跟来。倒是不敢造次,只表情失落,安静的待在一旁。然后幽怨的拿眼瞅一瞅宁原,再看一看清言。如斯来回反反复复,他竟也不嫌得闷……   宁原赶过他几次,奈何这厮皮厚如墙,赶都赶不走。之后,亦便随他去了。横竖他也不敢过于打扰他们。   只这一回,侯公子却面有异样。他不住的看向宁原,走来走去吸气呼气,欲言又止。   半刻后,宁原皱眉,侧眸睨他。   侯昱望着他,脸色纠结而为难。未几,在宁原愈显不耐的目光注视下,他搓了搓手,象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走近宁原惊声说道:   “奕知,我刚刚好像看见桑颐了!”他语气惊疑,很是震撼的模样。   宁原当即面色大变。   他霍地站起来急问:“你说什么?”   侯昱略是紧张的咧了咧嘴,不无惊震道:“瞅着确实象她!不信,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清言,今日便罢!本王现有急事需先走一步。”宁原说罢,朝她微一颔首。等不及她回应,便与侯昱匆匆离去。   清言瞧他神情凝重,口气急切。全不若平日里的淡然与冷静。她心下暗忖侯公子嘴里提及的那人,只怕是宁王极是着紧之人。   “呜呼!这伶人娘子恁地貌美似仙!虽是下九流的命格,却生得仙姑的姿容!星眸檀口芙蓉面,肤若凝脂玉如肌。实乃倾城绝色,销&魂美人!实可叹矣!不过有这么张脸,有这样的身段,娶回去做个小妾倒亦相宜。届时,有之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亦不失美事一桩!”   “我看难矣!此事怕不是这新进京的戏班使的噱头,为的只是打个头阵,吸引着些达官贵人,日后好给他们捧个场子!你没见这都上去多少个了,可有打得过那武生的!”   “兄台所言甚是!有道是:戏子无情!依我看,如斯美人定当是戏班里的台柱,那班主怎肯白白放了这么棵摇钱树!哼,说是为义女求亲,指望着骗过谁去!”   “话说这戏班子里头,寡廉鲜耻人人下贱。这小娘子生得天仙容貌,可还有得贞洁!怕不是已做过好些回的新妇了!这样不知羞的贱货,玩玩也罢!真要弄回家,岂非要做了活王八!”   “嗐,兄台此言差矣!如此美人,暖玉温香,若能夜夜芙蓉帐暖,一度春风。得享那天之&艳&福。便是王八又何妨!”   ……   如意酒楼前的空地上,庆德班的戏班搭了台。一条红幅上有四个醒目大字——   “比武招亲”   招亲的姑娘正是刚才围观路人谈论的那个美人。此刻她端坐台上,望着正比试中的人影,一双妙目眸含秋水,盈盈生波。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个台子围得水泄不通。叫好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没一会,刚上去挑战的人便被那武生打趴在地。只常言道:红颜祸水。这话实未见得偏颇!   正所谓食色&性&也。美色当前,便是明知打不过,亦有那色&yu&熏&心不自量力之辈接连上台,予以争夺。   匆匆赶来的宁原看了看人头攒动的人群,扭头便上了酒楼。他站在楼上,看向台中央的女子,只一眼便凝了心神。   是她!   一别六年,她却容颜未改。要辨认实在容易。   宁原眸色深深,凝望着女子。滇黑的眼里盛满了恸意。下一瞬,他盯着那条红幅蹙起了眉。   虽不明缘由,但他没有迟疑,低道:   “程阳,你去。许胜不许败!”   “是,主子!”   看见程阳上台,台上的女子目色微动,转瞬即恢复平静。   程阳身手与庭毅不相上下,是以,这场比武结束得很快。围观的人群看着趴下的武生,再看看轻轻松松,便得以抱得美人归的胜利者,无不又羡又妒!   这位公子着实艳&福不浅!   然转念一想,又觉那美人亦是有福之人。因这位公子衣着体面,长相周正。最难得是看着还很年轻。比先前那一众的挑战者,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美人跟了他,倒也不算白白糟蹋了那张脸。   而才将嘲讽戏子无情,质疑班主做戏,还有鄙夷这美人必然不贞的更是心情复杂。。   这时女子起身上前,她莲步轻移身姿袅袅,含羞带怯的朝着程阳福身行礼:   “奴家施宛娘见过公子!”   程阳暗里费解,脸上却声色不显。只挂着温和笑意与那班主一番交涉,再由着她抹着泪儿与班主依依惜别。最后程阳不顾那班主推却,遵照主子的意思,丢了一袋金珠给人。   马车里,施宛娘看着宁原目光发怯,神色有些着慌。   “宁王爷,你莫不是认错了人!”她轻声言道:“奴家施宛娘,乃昌州人士。非是王爷口中的颐儿。”   “你是颐儿!我虽不知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缘故,令得你忘了自己,也不识得我。但我知道你是颐儿,我不会认错!”   宁原说着抬起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待见到她怯生生的眼神,他低低叹了口气,放下手继续说道:“你放心,这一次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他顿一顿,看着她接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就从庆德班查起。”   施宛娘垂下眼睑,眸色微动。   “颐儿,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到庆德班的吗?”   施宛娘闻言,抬眸看向宁原目光中透出一抹迷茫。   她想了想,回道:“听义父说奴家自小便在庆德班长大。但奴家早前生过一场大病,六年前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   她说罢,陡地顿住,望着宁原面现迷惑。   宁原笑了,看着她柔声道:“颐儿,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见姨母。”   倚澜殿里,贤妃看见施宛娘失声惊呼:“颐儿!”   她几步向前,激动的拉住施宛娘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   “颐儿,我苦命的孩子!”   她那双无比美丽的眼睛里,登时涌出泪花:“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待贤妃情绪稍稍平复下来,见得眼前女子竟然神情无措,尤是陌生的看着自己时,她不由纳闷的转头看向侄子。   宁原遂将其失忆的事告知了姨母。贤妃听得又是着惊又是心痛。望向桑颐的目光愈发怜惜。当日桑颐被贤妃留在了宫中。   而回府的宁原听到程阳的禀报,当即震怒。他薄唇紧抿,眸光霜寒如冰。   不过隔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庆德班近二十来号人,竟全部惨遭杀害,无一活口。 第45章   “颐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倚澜殿内,贤妃握住桑颐的手,眸光满是爱怜:“到底菩萨保佑老天开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原儿再不会让你受委屈!”贤妃说着,拍拍她的手轻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原儿他从不曾忘记过你!因为你,他一直不娶,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   贤妃又叹了叹气,犹是伤心的言道:“他呀,这么多年全不近女色,孤孤单单一个,活得清心寡欲彷如入道的僧人!”   似想到了什么,她黛眉微蹙略变了变脸,口气嫌恶道:“后头那李太师之女,并非是他所愿,乃是那位的算计,不过”   她一顿,望着桑颐笑了,脸色恢复温柔眉目慈和:“颐儿,待本宫禀明圣上,由圣上下旨再挑个吉日,便为你和原儿把亲事办了!”她不无伤感道:“若非造化弄人,原儿和你早做了夫妻。如今怕不是已儿女双全,承欢膝下。”   桑颐看着她勉强一笑,面现不安:“王爷乃天之骄子,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奴家,奴家”   她似十分紧张,话说不下去。   贤妃怜惜的看她,再次安抚的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本宫晓得你而今失忆,过去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现在难免会有些慌张。唉!”   她叹道:“倘不是你俩个的年纪,委实再耽搁不得,本宫也不会这般着急!尤其是颐儿你,”她形容忧心道:“这女人家啊,得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孩子。不然,越晚越是艰难,人会越发的遭罪!”   身为长者,贤妃是真的担忧。盖因这桑颐比宁王还要大上三岁。如今已然二十余五。   桑颐看一看她,低下了头。神态怯怯。   “颐儿,你别怕!你们原本是极好的!”贤妃停住,稍作思忖笑道:“依着规矩,大婚当前你们本不该见面。只颐儿情况特殊,照本宫的意思不如送你去他府上暂住些日子。   待成亲之前几日,本宫再接你回来。也好让你同他多些时间相处。一别经年,你又失了忆,你们合该再熟悉熟悉。   颐儿不用担心,原儿他素来行止有度,是个知分寸的。何况,他一贯在意你,怜你惜你又敬你,决计不会乱来!   嗯,就这么定了!这段时间你去他府上。本宫会同圣上说明,劝圣上迟些下旨。另叫陈太医陪同给颐儿好好看诊,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灵丹妙药,假以时日,定会将颐儿的失忆症治好!”   桑颐没有吱声。她抬眼看看贤妃,旋即迅速低头。一径发怯着慌的模样。惹得贤妃愈加生怜。   ※   小半个月后,临打烊的当口,宁王府的马车停在福如轩门前。程阳跳下车头,与正欲关门的伙计说了一句。俩伙计当即停了下来,恭敬的垂首而立。尔后,车帘掀开,宁原牵着桑颐走下马车。   忙了一天,照例坐在柜台盘点当日账目的清言,听到动静即刻起身。她朝他们露出微笑,上前行礼:“清言见过王爷。”她说。   依然是沉静清浅的模样,且不卑不亢,举止坦然又大方。   现如今,做了这福如轩的掌柜,日日迎来送往与人应酬。做得久了,不知不觉间清言较之过去亦然开朗了不少。兼之,先头与宁王几番交往下来,两人兴味颇是相投,已是结下君子之谊。是以,她面对宁王渐不拘谨,再无局促。   “不知这位贵人该如何称呼?”对上宁原身侧,一直在看她的女子的视线,清言似有所悟,出言礼貌相询。   宁原笑,看一眼桑颐转而同清言回道:“她乃桑颐,是本王未来的王妃,宁王府未来的主母!”   “恭喜王爷!恭喜准王妃!”清言忙道,语气由衷。   宁原俊脸生辉,神采焕然。桑颐臻首微垂,不胜娇羞。   “这是铺子里的掌柜清言”他向桑颐介绍道。继而又冲清言温声笑道:   “你忙去吧,不用招呼。本王自行带着王妃逛一会就走。”   清言笑笑,点头自去忙了。   而外面的伙计谨遵程侍卫先前的吩咐,开始关门。最终留下单扇门半开着仅供出入。尔后又在外面挂上了打烊的木牌。   宁原牵着桑颐的手,带着她在店内随意的走动。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应酬,他多半呆在王府陪着桑颐。桑颐与他渐次熟悉,已不似重逢初时那般畏怯生分。今日他二人聊天,为给她解闷,他说到这家铺子,说到里面有趣的物件。眼见桑颐目露向往之色,似大感兴趣的样子。他便带了她过来。   他们走走停停,窃窃私语。清言专注理帐,心无旁骛。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过去,清言完成手头事务。她看一看站得极近,正一起把玩着一串麒麟眼菩提子的两人,想了想还是走上去告辞:   “王爷,王妃若没有别的事,清言这就先行告退了。”   时辰不早,这会子爹爹庚生他们定盼着她回家,等着她一块用晚膳。此刻,她省去了那个“准”字。能令宁王这般温柔小意,可想见宁王妃当非眼前女子莫属。   宁原抬眸笑看向她,随即颔首。他自是知道她的情况,亦知她此时心之所想。   清言行过礼,折身而行。却听得后头传来宁王的声音:   “清言,且等等。”他对她说道。   清言闻声回头。却见他低头朝桑颐柔声轻道:“今儿来得晚了些,现下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不若我们今日先回府,明儿我再带你过来可好?颐儿要喜欢这里,我让他们明日将这铺子歇一天,由得颐儿看个够!”   桑颐温顺点头。   宁原旋即抬首朝清言笑道:“左右顺路,你便随本王的马车一同走吧。”   此言一出,两厢着惊。   清言忙着推辞:“谢王爷好意!只清言住处离得不远,走得快一些,步行亦不过小半刻钟而已。”   她笑一笑接道:“不劳王爷相送,清言自去便罢。”   桑颐看住她,面上笑意淡去。眸中意味不明。她心内惊异,他竟让一个下人坐他的马车!   宁原望着清言,只笑着摆手:“既是顺路,清言又何必推辞。走吧。”   他话毕,牵着桑颐率先朝外行去。   清言见状,不好再推。只得应声:“清言谢过王爷。”   她跟在两人身后,暗里叹气。才将这位宁王妃看她的眼神,无端的,令她心生警戒。她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但她想,她的感觉未必有错。   就好像爹爹庚生,冬灵陈嬷嬷看她,她会自然而然的放松一般。这位准王妃看她,她却感到莫名的不善。一直以来,她的感觉总是非常清晰的给她划分出善意与恶意。就象她第一次看见师氏,即便对方神情温婉,语笑盈盈。她也知道,师氏并不喜欢她。   只是这位宁王妃又是为何?她不由想到头先刚进铺子那会,宁王妃也是一径的盯着自己。此时想来,那目光甚是古怪。   莫不成她发现自己乃是女扮男装?   应是不会。清言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云陌找的人可是易容高手,这么长时间来,大家都当她是去势之人,尚无一人疑心。便是这位王妃格外敏锐,也不至于初初相见,就识破了她的伪装。   只是,清言心道,无论如何,日后她得更谨慎些。宁王她怕是亦要少些接触为妙!   “清公公,年纪不大,瞧着倒是沉稳得很。一看即知是个靠谱的。且这面相,我瞅着也甚合眼缘,很是顺眼。若是可以,我倒想向王爷讨了他过来。”马车上,桑颐看着清言突然开口言道。   她语声柔柔,清言却听得忐忑。   事实上,在其唤道“清公公”时,她微愣了一瞬,片刻后方反应过来。   实在是因为还没人这么称呼过她。。   “王爷也知,我而今失忆记不得事。若有清公公这样聪慧又可靠的人在旁提点,当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宁原闻言立马笑睇住清言,不无戏谑道:“颐儿怕是要失望了,这个本王可做不得主!”   他想到那夜在韩府他说要做她的主子,她一口回绝。如斯柔弱的一个人,却对此坚决到宁死不从,愿以死明志。想想,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让她屈居为奴,确乎折辱了她!   宁原转向面现困惑的桑颐笑道:“清言虽是府里出去的人,但已是自由身再非奴籍。况且,清言自有志向,内有真章。于府为奴真个白白埋没了她!”   清言于是松了口气。   宁原对表情果然很失望的桑颐安抚道:“颐儿,莫要担心。一切有我!我和姨母自当为你安排妥当!”   桑颐展颜,朝他露出笑脸。尔后她再瞥了瞥清言,垂下眼睫。这当口,她心中极不舒服!   这个清言果当是不同!   竟令他这般另眼相待!   莫怪姑母会特地叮嘱一句。   到了巷口,清言行礼告别,下车而去。   又过了一刻钟,马车回到宁王府。用过晚膳,宁原送桑颐回房。   “冬日里,昼长夜短。颐儿早些安歇。明儿我再带你去福如轩。”宁原看着她,声音很温柔。   “王爷也是!要早点歇息。”   “嗯,我省得!颐儿自去歇了!”   “王爷也赶紧歇着去吧!”   宁原双眸噙笑,凝视她的脸轻道:“那我走了!明日见!”   桑颐看看他,害羞的点头。   宁原交代一旁的丫头们好生伺候着,尔后挑着嘴角笑着走了。   桑颐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敛去目光复杂。   ※   “有何事要禀?说吧!”走到半途,宁原突的回头,冲跟在身后的程阳说道。   程阳历来持重老练,为人处世妥帖周全,滴水不漏。倘换一般人决计看不出他的异样。但宁原察觉到了,自午后,他的这位贴身侍卫即面色有异,颇不对劲。实际上,这一连好几日,程阳都似有极重的心事。   “主子”程阳声音凝重:“属下想带您去见一个人。”   宁原眯眸瞧他一眼,只说了两字儿:“带路!”   半个时辰后,宁原在城西一所宅院里看见了庆德班的班主。   良久,宁原走了出来。   夜色里,他神情冰冷,眸色沉不见底。   “你从一开始就起了疑心。”   跟出来的程阳垂首应声:“请主子恕罪!属下绝非有意欺瞒。只是”   宁原扬手打断他的话语:“本王明白!你怕我不信,反打草惊蛇!”   “是!主子所言极是!那日属下上台与那武生比试时,便觉不对。尽管其人有意遮掩,但他的武功路数实在不似戏班出身,倒与大内高手的招式甚为相似。”   “所以,你对本王谎称庆德班的人俱遭灭口。”   “是!当时这班主已然奄奄一息,只剩得一口气。属下也没有把握能将他救活。再则,属下确实另有顾虑,不得已只能暂时瞒住主子。”   “那么她呢?你亦是当日便瞧出她的破绽?”   程阳知道他问的是谁,迟疑片刻,他不敢欺瞒如实应道:“回主子,是!属下当时便瞧出桑颐姑娘有问题。”   “如何瞧出?只因那武生不对?”   程阳抿了抿嘴,回道:“恕属下斗胆直言,桑颐姑娘委实装得太过了些!作为一个戏班的台柱,登台唱戏走南闯北。她不该是那般羞怯的模样。   要么她是故意作状,使的女人心机,为的是博主子的怜爱。要么就是她有问题!不谙伶人之道,装过了头。因那武生在前,属下不能不怀疑桑颐姑娘是后者。”   宁原牵了牵唇,眼里却殊无笑意。   “你都看出来了!本王却是不觉。”他语声阴沉而悲哀。一片黯黑的眼瞳里凝着森冷寒意,周身俱是凛凛杀气。   “十三年!这颗棋埋在本王身边足足十三年!张后真是好谋略!”   他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充满了讥嘲,伤痛与愤恨。   “这么些年,张后不停的给本王送钉子。本王拔完一颗,又一颗。也不知拔了多少颗!哈哈哈,”   他笑得比哭还难听:“却独独将最大的一颗留在身边多年,揣在心里近二十个春秋!” 第46章   “主子!”   程阳甚是担忧,却说不出劝慰的话语。只因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任何言语,都不能抚慰半分他家主子爷所承受的痛苦。   望着鲜有失态的主子,程阳无比难过。他一路跟着宁王,这些年来,自家主子对桑颐的情意他通通看在眼里,再清楚没有。   他的主子原本是真正的闲散王爷,秉性淡泊,全不看重甚或很是厌憎权势。直到当年桑颐失踪,生死不明。伤心欲绝的主子,为给桑颐复仇,逼得自己走上筹谋,争夺东宫之位的险途。   “人算不如天算,哈哈真乃人算不如天算矣!”宁原红着眼,看向程阳:“恁是张后手段百出机关算尽,这一局她却是自作了聪明作茧自缚!   她要是肯信本王原无相争之意。要是知道当初只需让桑颐顺利嫁与本王为妃。本王便断不会与宁乾为难,如今也根本不可能与她之子去抢那金銮殿的位置。你说,她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宁原语声嘲讽,脸色铁青。话毕,他不再出声。立于原地僵如石人。   “你是谁?作甚么哭得这般的伤心?”   “呜呜…我母后崩了呜呜…原儿的母后没了,原儿再没有母后了呜呜……”   “原来你是七皇子!你别哭了,喏,这个给你!这是奴婢阿娘为奴婢求的护身符。你拿着,它会替你的母后保佑你!”   ……   “姐姐是谁?刚才又为何啼哭?”   “奴婢是李美人的婢女,奴婢主子犯了错,触怒了丽妃娘娘。现在娘娘要罚奴婢的主子,叫奴婢们也要去明慎司领罚。奴婢现在就该去了。须在管教嬷嬷那里受罚立规矩。听说那个地方很可怕,嬷嬷们都很凶,训起人来特别狠,打得也特别疼!奴婢害怕忍不住就哭了!”   “姐姐你别怕!走,你跟我去,我让我姨母救你!”   “姨母,你救救她吧!姐姐好可怜,你不救她,她就得去明慎司那个鬼地方了!听说那里好可怕,嬷嬷们都很凶!训起人来特别狠,打得特别疼!她们会打她的!姨母你救救她!姐姐是好人,她刚刚还送了原儿护身符!”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贵人,奴婢名叫桑颐,桑叶的桑,颐卦的颐。今年六岁了!”   “倒是个伶俐的丫头。嗯,六岁,你比原儿大三岁。若让你日后服侍原儿,认他做主子,你可愿意?”   “谢贵人恩典!奴婢愿意!奴婢定当尽心服侍主子,从此往后以主子之喜为喜,先主子之忧而忧!”   ……   “主子做噩梦了吧!不怕不怕,主子别怕!奴婢不睡,奴婢在这陪着你!”   “哎呀,主子这可使不得!真不能再玩了!更深露重,仔细着了凉!听奴婢的劝,赶紧回房了啊!主子要喜欢,咱们明日再玩。”   “主子,你歇歇吧!看得太久了,没得伤了眼!奴婢做了主子爱吃的五香糕,主子趁热吃点!”   “主子,这鹤氅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要有哪里不合适的,奴婢再改一改。还有这靴子主子也穿穿,看合不合脚?”   “感谢老天爷!主子你终于醒了!呜呜,吓死奴婢了!主子你知不知道,你这回可是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算奴婢求你了主子!以后啊,可别再去驯马了。畜生烈性,伤起人来不知轻重。府里有马夫,主子想要哪匹马,自可由得马夫去驯!”   “颐儿,你额头怎的了?是在哪里磕着了?怎的伤得这么严重!”   “呜呜太医说得凶险,奴婢吓得要死!主子不醒,奴婢就去求菩萨,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主子吉人天相,转危为安!好在菩萨保佑,主子终是化险为夷!回头奴婢还要去给菩萨磕头,感谢菩萨厚恩!”   “颐儿一直守在这里?”   “当然了!主子不醒,奴婢怎得心安!主子一日不醒,奴婢便在此守得一日。只有见得主子脱险,奴婢方能安下心来。主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疼?主子你饿不饿?唉,奴婢真是急糊涂了!主子两日未有进食,肯定饿了!主子你等等,奴婢这就去给主子端吃的。”   “那倘若我就此逝去,再醒不过来,颐儿又当如何?”   “哎呀,天神老爷,观世音菩萨!主子你这说得甚么话!以后可万说不得这样的话!主子若真有个好歹,颐儿也是活不得了!”   “傻颐儿,你这两日是不是没有进过膳食,喝过水?你看看你的脸,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嘴巴都干得起皮了!”   “主子昏迷着,奴婢怎能吃得下!主子要真疼奴婢,以后就保重身体,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不要再叫奴婢担惊受怕!唉!主子你等等,奴婢给你端一碗暖胃粥来。先暖一暖胃,两日没进食得缓着来。”   ……   “颐儿你过来,本王教你识字。”   “本王的颐儿果是聪慧,学得真快!这是《论语》拿去看看。有看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嗯,不枉本王一番教导,颐儿的画是越来越精进了!这字也练得不错!喏,这个收了,赏你的!”   ……   “姨母,您收了颐儿做义女吧!”   “好端端的,原儿怎的突然兴起这个念头了?”   “姨母认了颐儿做义女,她便再不是奴婢!有了姨母义女的身份,日后原儿便可以请旨求父皇赐婚!他日原儿要娶颐儿为妃!原儿只要她做我的王妃!”   ……   “颐儿,我去请旨求父皇,让他将你赐我为妻好不好?”   “颐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宁奕知对天发誓,往后绝不纳妾!这辈子只要颐儿一个!今生相守,永不相负!”   ……   “奕知,帝王之尊人皆向往梦寐以求。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不知有多少皇子勾心斗角,同根想煎争破了头;   亦不知有多少外戚,权臣们野心勃勃,为了称帝祸结兵连,弄得哀鸿遍野朝野动荡。由此,可见那皇位的诱惑。但为何你身在皇家,却丝毫不曾动念?”   “皇位有什么好?帝王无情。颐儿不见举凡坐上了那个位置,便要活成孤家寡人!自此谁也不敢轻信,成日里心有提防,夜不安枕。   生恐哪一天,那位子就要易了主,从此江山改换。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做了九五之尊又如何?终落个天家无骨肉,妻不成妻,子不成子!   颐儿,人皆当皇位是尊,我却真真不稀罕!等我们成了亲,我就带你出游。咱们遍行天下,春赏花,秋识叶。看尽水秀山青,领略江山如画。自自在在,优哉游哉做一对闲云野鹤,富贵鸳鸯。   待得颐儿倦了,我们就回府歇歇。顺便再生个娃娃。咱不要多,一个足矣。儿子女儿俱无妨,我都喜欢。姨母说了,儿奔生娘奔死,女人家生孩子直若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委实受罪!所以我的颐儿只生一个就好!”   ……   “颐儿,不管你是生是死,你都是我妻!今生今世,我宁奕知绝不另娶!我知害你的人是谁!今日谨以吾命起誓,此后纵是千难万险,我亦势必要为你报仇雪恨!”   ……   多么可笑!   他心心念念,莫敢相忘。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他将虚情当真,将假意看重,经年生活在谎言里犹不自知!   一颗心生生错付这么多年!   她不过是奉命来监视他的细作。一个从头到尾欺骗他的女人。可他却将其视若珍宝。任着她给自己狠狠捅刀子!   那几年,她问过他很多次关于皇位的问题,现在想来那大抵都是张后的试探。   宁原眼眸沉如死水,哀者似灭。   顷刻后,他想起来,一把扯下腰间的香包,掷于夜色中。那里头有她当年给他的“护身符”!他活象个傻子,宝贝了这些年!   “不要跟来,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随后,他朝程阳说道,举步就走。   程阳却是跟着,亦步亦趋。   “你没听到本王的话么?”宁原不耐。   “请主子恕罪!属下不能从命。属下是主子的近卫,看护主子的安危是属下职责所在!”   “你想抗命?”宁原眯起了眼,略是沉哑的声音如浸寒霜。   “除非主子杀了属下!否则,属下必要护卫主子的安全。”程阳垂首恭声。   宁原立定,瞪他半晌。随后一语不发,迈步前行。   他行在路上,但觉浮生荒诞!抖落半生却只余凄凉。他心头兜着恨,又感心灰意冷。   亦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下来。无端的,他脑中浮现出那双清亮沉静,干净无伪的黑眼睛。   “给本王买罐酒来。”他看着眼前的酒肆,轻抬了抬下巴。   程阳领命而去。   主子心里苦,要借酒消愁他不能拦着。横竖有他看着,主子便是喝醉亦无妨。   熟料,宁原拿了酒并不喝,只提着酒继续走。渐渐的,程阳觉得眼前这条路越来越眼熟,他顿时心有所感。直到看见他家主子果真停在了清言家门前。   ※   刚刚哄睡了庚生,正待歇下的清言,乍一见宁王又似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她屋里。不由颦眉,颇是着恼。   这位王爷是真将她当作男人了不成!深夜里,这般闯入女子闺房,半点男女之防亦不讲,实在太不合宜!   然待她看清宁王提着一罐酒,面色沉凝,眼中满是痛苦。她即知,恐是出了什么事!   且这事儿还不小!   “本王失礼了!清言见谅。如若可以,清言此刻能否陪着本王喝上一杯。”   怕惊扰到庚生,外面院子又寒风凛凛,天寒地冻。清言带着宁原去了西厢房。她终是没有喝酒,亦不开口多问,只安静的陪着他。她不喝酒,宁原也不勉强。他沉默着,顾自一杯一杯的喝。   眼看着一罐子酒空了泰半,而宁王明显有了醉意,白皙面庞泛红,瞳眸起雾。   清言到底忍不住出言相劝:   “王爷,你已经喝得太多了!这杯中物喝多了伤身。这就不喝了可好?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依清言之见,王爷今儿就在这歇下。明儿赶早清言叫人给王爷熬一碗醒酒汤。”   宁原醉眼朦胧,看着她发愣。   清言犯愁,寻思着要不要去叫爹爹过来帮着安置。她倒是不怕,宁王虽是醉了酒,可这么瞧着却似个迷途的孩童,神情迷茫又无助,瞅着恁的可怜!   她正要起身,却见宁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嘴里嘟嘟哝哝的朝着床榻走去。随后直挺挺扑在了榻上。尔后安静下来。   听到那闷声一响,清言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只觉着宁王这一下听着都疼。亦不知有没有摔伤到哪里。。   她这么想着,又不禁松了口气。这位王爷平素雍容清雅,醉酒了亦是自有风度。全无酒鬼的不堪。   她走上前,纠结半刻,最终仍是放弃了要帮他翻身的念头。终究男女有别。对外她再是装作男人,然内里始终还是个女子。   她吸一口气,替他盖上被子。   刚盖好,俯卧的男人却是翻了个身,一把掀开了被子。   清言叹叹气,正待再给他盖上,却惊见他脸孔抽搐,神情扭曲十分痛楚。   “我恨…母后原儿好恨…原儿好恨……”他呓语着,声音沙哑而痛苦。   下一瞬,清言呆住。她看见宁王紧闭的双眼,滑下泪水。怔了好一会,她方才回神,记起天凉要赶紧给他盖好被子。   眼见他不停呓语,不停的踢被子。清言想了想,长长的叹息一声,自屋内的桌前坐下。   宁王他这是怎么了?   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将他打击成这副模样!   那位宁王妃呢?怎的没有陪在跟前照顾着?   清言心中纳罕,很是疑惑。   这一夜,她没能离开。呆在屋内不住的给宁王盖被子。。   翌日清晨,宁原站在趴在桌上睡着的清言身前,轻轻给她披上狐裘。他立在原地,凝神看她。她脸上没戴面具,长长的睫毛垂下,脸孔小而秀气。于晨光映照中,她肤色苍白脸容恬静。 第47章   “当家的,您怎的睡在这了?”冬灵轻唤着清言,感到惊讶。   清言转醒,有一瞬的迷糊。但很快她即回过神来,立刻望向床榻。眼见榻上无人,被子叠得规整。她便知宁王已经离开。   “是冬灵儿铺的床吧。”她随口说道,朝着冬灵露出笑容。   “啊”冬灵一愣,旋即亦跟着看向床榻,马上摇摇头否认道:“奴婢刚进屋呢,并没有铺床。”   她说罢,看一眼主子身上披着的狐裘,心中隐隐有些了然,却极是规矩的不多一句嘴。   听了冬灵的话,清言也是一怔。她难免惊讶。尊贵若宁王,这凡事有人鞍前马后,自来由着人伺候的主,竟然会动手铺床?   继而她垂眸看见身上披着的狐裘,脸不由微微一热。又是意外,又颇是不好意思。除了那人,她从未披过别的男子的衣物。   她想,许是不想扰她安眠,是以宁王直接给她披了这狐裘。他身材高大,他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倒跟个被子似,能将她整个人严实的包裹起来。   昨夜里,她守在这屋里看顾他。直到今日隐见天光的当口,她终是没熬住,不知不觉的睡去。   她欲将狐裘脱下,视线一挪看到桌上的字条:   “一若本王昨日所言,今日铺子歇业一天,清言可在家好好休息一日。”   铁画银钩龙飞凤舞,相当漂亮的一手字。因着父亲的熏陶,清言自来是个喜好书法的。这一看,不禁大为欣赏。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宁王的字。清言心道,宁王实乃才貌双全的人物,博闻强识多才多艺。就一个皇子而言,他委实不负风雅之名。   看着字条,清言亦然有点出乎意料。昨日在马车上他是有与她说过,今日福如轩闭门歇业。他要带他的王妃来逛铺子。   只是日间还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到了晚间不过几个时辰,却已是一反常态,形容愤然又悲苦,那般的黯然神伤似万念俱灰。她于是以为他这话定是不作数了。   唉!她不自觉叹口气。饶是天潢贵胄又待如何?人生一世,恁是皇子亦总有求不得,意难平的时候。昨夜无眠,她听他呓语,但觉其甚是凄苦,着实堪怜。   她将狐裘脱下递给冬灵,语声坦然:“这是宁王的狐裘。先收着吧,回头我拿去还他。”   冬灵接过应是。   “爹爹同庚生可是起了?”   冬灵点头:“老爷和小少爷已经起了,这会子正在堂屋等着。因不见当家的,所以奴婢过来寻着。”   “嗯,走吧。我先回房洗漱一下,你叫爹爹他们不用等我,先吃着,等会我就过去了。”   “是!奴婢这就去说。”   清言笑笑,又道:“冬灵儿待用罢早膳,帮我熬一碗姜汤。”   冬灵一听立马急道:“当家的,可是受了凉?”她紧张的看着清言,面现担忧。   她家主子身子孱弱,比不得别个。一般人受凉挺一挺许就过去了,换了她家主子,一个不好,得一连病上好一阵子。是以,她们包括主子自己由来都特别注意保暖。   “你别急!不妨事,我就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罢了!”清言笑看住她,声音平静:“昨夜睡得不太好,我担心寒邪入侵。提前喝一点,总归是好的。省得回头真病了。”   事实上,她的头颇有些晕沉。固然没有睡好是其中缘由,但以她的经验,她想她八成是着了凉。这西厢房乃是客房,一直空置着。昨晚上宁王忽然过来,又情绪迥异非寻常模样。她心有所虑,也没顾上给这屋里烧个暖盆。   所幸,她直到天色渐明才不小心睡了过去。算起来,离宁王给她披狐裘的时间,估摸着并没有隔得太久。否则,在此之前,她必已冻醒过来。   冬灵闻言,神色放松下来,只道好。   ※   宁王府。桑颐坐在房内等着宁原。   她娥眉微锁,脸色不太好看。这会不期然的,她想到福如轩的掌柜清言。这内侍有双太过招人的眼睛,生得比宫里头好多妃嫔的眼睛还要好看。一对黑眼仁又圆又大亮得出奇。   一个不男不女的小太监,长这么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实在令人讨厌!昨日宁原对这位内侍的另眼相待,让她心里十分不舒服。从前她在府里的时候,不管男人,女人;侍卫,丫头还是内侍,在他眼里始终只看得见她一个!   念及此,桑颐目中闪过一抹冷芒。   既这么讨厌,便不该活在世上!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宁原人影。桑颐感到奇怪。当即差了丫头前去打听。没一会丫头回来,告知她王爷病了,说是昨晚受了风寒。   桑颐闻言,有些吃惊。昨天送她回房还好好的呢!   宁原生病,她自然要去探望。   门外的程阳见到她恭敬行礼。   “听说王爷病了!我过来看看。王爷他病得严重吗?”她问,语气着急,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   程阳看着她,暗里大是感慨。这位桑姑娘装得还挺象那么回事!仿似她真的有多么关心主子一样。他心里厌恶,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径恭谨的模样。   “回桑姑娘,主子他受了凉。算不得严重,就是头晕乏力精神不济。太医给开了方,让躺着多多休息。主子有交代属下去给姑娘递个信,这正要去呢,姑娘就来了。”   “怎的受了凉!这招了风寒,人啊,可是受罪!”桑颐一脸心疼,口气忧虑。   稍顿片刻,她接道:“我进去看看王爷!”   “姑娘且慢!主子特地叮嘱过,不可让姑娘进去。他担心会给姑娘过了病气!”   桑颐一听,心内忍不住得意。嘴里却道:“我不怕!王爷是我未来的夫君,现在他生病了,我合该在旁伺候着。哪有一旁躲着,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着,已是顾自抬脚进屋。   程阳未再阻拦,只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冷然。   “王爷!”桑颐行到宁原榻前,但见他气色确实不好,形容甚是憔悴。   不知情由的她,只当他确实病了,半点也不曾怀疑。   “颐儿,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我不是交代过程阳吗?他人呢?怎能放你进来!你快出去,我这身上不好,没得传给了你!”   “王爷这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夫妻一体!王爷病了,我怎能不管!”桑颐说着看一看他,显出害羞的神色。   宁原笑,望着她满目柔情。   “王爷喝过药了吗?”她低下头,似乎羞得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喝过了。”宁原应声。眼里的嘲讽一闪而逝。   他蓦地了悟,为何她会如程阳所言装过了头?只因她了解他。她太知道要如何讨得他的欢心。   当初自他向她剖白心迹,与她确定关系以后,她在他面前,便是这副样子!可笑他当年蠢不自知,由得她愚弄。那会但觉她神情楚楚,我见尤怜!心里着实喜欢得紧。更曾暗暗发誓,此生不渝定要爱她护她一辈子!何曾想,今日再看她这副嘴脸,他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嫌恶与厌弃!   “既然来了,那颐儿陪我说说话可好?”   桑颐抬眸,轻笑道:“当然!王爷说个话题,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能陪着王爷聊聊。”   “唔”宁原状若思考。片刻后,他望着她道:“颐儿这些年都在戏班唱戏,要不,你现在给我唱一段听听。我很好奇颐儿唱戏时会是怎般的风采!”   他说着,眸光殷殷语声期待。   桑颐的笑容变得勉强。她根本不会唱戏。并不是她学不来,而是她压根没想去学。那般下贱的行当,若非为了作局,她连话也不想同他们说上一句!   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以为他绝对不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向来顾忌她的感受,断不会使她难堪。重逢这么些天来,至今日之前,他一直没问过她在戏班里的日子。   “是我的不是!”宁原好似突然回过味来,看着她神态懊恼,口气极是后悔的言道:“颐儿不想唱就不要唱了!”   他不无慌张的转移话题:“颐儿,我今日胃口不好,想喝你煮的养胃健脾粥。你给我煮一碗好不好?你还会做吗?”   桑颐马上安下心来。   她想,他只是一时失言罢了。   “会的!这几年我也有煮过。我这就去给王爷弄来。”   “那就辛苦颐儿了!”宁原露出笑容。   桑颐摇头,神情羞涩又温柔:“不辛苦!但凡我能做的事,我都愿意为王爷去做!”   她语毕,微噙着笑走了出去。   待她出门,宁原面上的笑容消失。   ※   三日后,宁原书房。   “……如主子所料,已经找到人了。于大人说,快则四五日,慢则七八日。他会将人带到京城。”   “嗯,多派些人手。务必保证于大人他们的安全!”   “是!属下明白。”   宁原静了静,突的开口问道:“这几日,福如轩的情况怎么样?”   程阳灵醒,心知他问的是清言。   遂俱实以答道:“清言这几日不在福如轩,听说是着了凉,身子不大好。”   宁原一惊,他前次“着凉”乃是装病。不料想,清言却是真病了。   是因为他吧!   那晚为了照顾他,她守在他身旁一整夜,后头更是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大冷天的,她身子本来就弱。那般和衣而眠,亦难怪要受了凉! 第48章   “你去一趟,到库房里取几支老山参,并四对鹿茸和十盏燕窝,另加两罐石蛙膏给清言送去。”   “是!”   “记住不要声张,机灵点,走密道速去速回。”   “是!属下明白!”   眼下正在险要关头,虽成竹在胸,然事有万一!此番在没有最终扳倒上面那一位时,程阳知主子不欲清言过多牵涉进来。   是以,主子不会亲自前往探望。而今得悉桑颐身份,冷静下来的主子,行止益发审慎。   现在身为对方最大的目标,主子行踪确乎着紧。很显然,经过上次打击太子一事,原本对主子有所放松的那位,已经怀疑到主子身上。故而才有了桑颐的“失而复得”!由此,大白天里主子便是行走密道,亦未见得能完全不露形迹。   程阳领命而去。   行在路上,他想,已然毋庸置疑。现今在主子眼里,清言委实是个相当重要的人!主子看重她,也极是信任她!在主子伤心失意,最为难熬的时刻,主子想见的人唯有她而已。   至于那些原本隐于暗处,依令暗里监视她的耳目,早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换了职责,变做了暗里护卫她的安全,形同暗卫。   这一回主子更是在福如轩,及清言家门边悄悄加派了人手,为的就是预防那位会盯上清言,对其起杀心暗中加害。   ※   病来如山倒。那一日不出意料,喝了姜汤,清言也未能扛住。终是病倒在床,一连晕沉了两三天。今儿将将好了一些,不用卧床。只人还是不大精神,恹恹的不甚得劲。   看到宁王拿来的东西,她感动又意外。但却未有推辞,当下便收了。在她看来,既知不能推却,又何必矫情惺惺作态。左右宁王是她的东家,现在甚或亦算得上是她的朋友。   朋友之情,在于诚,以心待之即可。   ※   六日后,清晨。   “禀主子,人已安置妥当!”   程阳站在书房内恭声禀告。   “姨母那边知会过了?”   “回主子,已传密信给娘娘。”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属下告退。”   当日上午用罢早膳,宁原陪着桑颐在府内散步消食。走到观枫亭内两人坐了下来。   望着眉眼盈笑,明显喜形于色的宁原,桑颐嫣然一笑,柔声开口问道:“今日王爷好像特别高兴,可是有甚么喜讯儿?”   她面上笑着,心内却是暗暗着急。不知是不是皇上赐婚的圣旨要来了。若果真如此,那留给她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这些时日,她始终没能找到宁王的破绽。也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按姑母的意思,最终不论找不找得出,宁王都得死!   因为只要宁王死了,太子的太子之位,便再无后顾之忧。承继大统顺登帝位不过早晚而已。   当今圣上子息并不丰厚。尽管后宫嫔妃成群,然已年逾五旬的帝皇却只得三女六子。而能存活至今的只余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   二皇子平元初年出征平乱,不幸死于沙场;三皇子与五皇子未成年即染病夭折;余下四皇子宁熠,七皇子宁原,八皇子宁乾。以及永安与乐安两位公主。   四皇子早产,体弱多病。早年又曾摔到了头,伤到了脑子,以致人不大灵光。如此,自不能列为储君之选。何况宁熠之母原先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身份低微。还是生下皇子后方母凭子贵,被升做了昭仪。   是以,太子宁乾唯一的威胁便只有七皇子宁王。只要宁王死了,太子便是有天大的过错,皇上亦不会废弃太子!   姑母原本一早便要除掉宁王。奈何贤妃护得紧,况且那时候,姑母还未能入主中宫。为登后位,姑母凡事谨慎。后头为了监视宁王,姑母将她安插在宁王身边。   那十余年里,直至年岁渐长,宁王对太子之位皆始终表现平淡。由来的淡然处之似全无相争之意。再到后来,姑母登上后位,开始全力为八皇子筹谋太子之位。又过了近两年,皇上终是做出选择,册立八皇子为太子,自此入主东宫。   八皇子做了太子,而宁王并无异样,成日里照旧只问风雅,直往琴棋书画堆里钻。对宫廷权势毫无恋栈。姑母对他的戒备于是松缓了不少。不料,今次太子突遭暗算,吃了大亏险些被废。思来想去,姑母觉得宁王未必没有嫌疑。   只她过来这么久,探查到的不过是宁王因她对姑母生恨,这些年确有所动作。甚而太子被弹劾一事,很有可能就是宁王幕后所为。   但在朝中具体都有哪些人是宁王一派,都有哪些朝臣是反□□,她却一无所知。先前因当年“失踪”之事,她难以自圆其说,故而索性装失忆以蒙混过去。   这诚然解了她一时之忧,但却也使得她错失大好时机。若不然,留宿贤妃宫中时,她便能探听出一些消息。   听到她的问话,宁原看着她笑容愈盛。   “颐儿,”他轻声唤她,鲜有的语声激动神情兴奋:“我终于能为你报仇了!”   桑颐心中一惊,面上声色不显。只口气疑惑的询问道:“王爷此话怎讲?”   “我拿到了张后的罪证!这一回,她翻不了身了,必死无疑!”他凝视着她,十分快慰的样子:“颐儿,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自你失踪那日起,我便发誓必要为你讨回公道!”   桑颐心往下沉,终有点绷不住。她心下焦虑,佯作镇定的追问道:“是吗?是什么样的罪证呢?真的能一举击溃张后吗?”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颐儿不开心吗?作甚么这副表情?”宁原却是问道,一对深黑俊目盯住她一瞬不瞬。很是不解的神气。   桑颐心内一个激灵,暗暗警醒自己,切莫关心则乱露了马脚。   “唉!”她轻声叹息,望着宁原极是担忧的说道:“我是担心王爷!那张皇后乃当朝国母,听说甚得圣心。皇上对其无比宠爱,于后宫可谓独一份的荣宠。   如此,她的权势可想而知,必是厉害得很!王爷要与她为敌,不缔于行在暗礁险滩,弄得不好,怕不是就要引来杀身之祸!若为了我,让王爷置身险地!我,我真是万死也难辞我的罪过!”   宁原笑了,当即语气安抚道:“颐儿不必多虑!尽管放宽了心!此番,我有十足的把握,定叫她母子偿还他们所犯之罪孽,自此永世不得翻身!”   桑颐克制着心里的惊疑,尽量表现平静。正欲出声再行套话。却听得他道:   “颐儿,你不要多想。一切自有我替你做主!陈太医说了,你现在不宜多思,要静养着。凝神静气,静心益智。记忆自能恢复得更快一些。”   说到这里,他似有所感语声一顿,颇为自责道:“怪我!本当事成之后再告诉你的!只我实在太高兴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为你报仇!我委实忍不住,直想要赶快与颐儿分享!”   他又停了停,话锋一转接道:“不说这个了!走,我们去园子。我带你去看那株新嫁接的山茶花。”   桑颐看一看他,临到嘴边的话语,不得不生生咽下。   当天傍晚,程阳递给宁原一张字条。   “如主子所料,桑颐果真给张后传了消息。”   宁原瞥一眼字条,眸色讥嘲。   “主子,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宁原扯了扯唇,声音冷凉:“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叫他们务必留心盯紧了她,中途断不可出了岔子!”   说着,他将字条又拿给程阳:“不要耽搁,马上传与张后。”   “是!属下省得!”   隔日清晨,程阳给宁原再递了张字条。这是张后回复桑颐的密令。上面只有两个字——   杀之。   “主子!”饶是程阳沉稳持重,看见字条亦不由勃然变色,怒火满腔。   宁原倒是镇静,看着字条形容冷淡。   “做贼心虚,难免狗急跳墙。”他淡声道:“张后身上虱子太多,每一只都能咬死她!每一只都能置宁乾于死地!莫怪她会心急。”   语毕,同样的,他把字条又还给程阳。   这次不必主子开口,程阳已是心领神会。这字条自然要“物归原主”按原样传到桑颐手里。   “她不会蠢到在府里下手!”宁原说道,望着程阳:“吩咐下去,这几日里,让他们随时待命!”   “是!主子!”   ※   这日晚膳后,桑颐朝宁原笑道:“腊月到了,城中街市必然热闹得很!晚间想必也是灯影煌煌,十分的漂亮。王爷若是得空,能否抽个时间陪我出去逛逛?这些年,在戏班里,终日为了生计忙碌。我已许久不曾感受过年关的喜庆了。”   她说完,轻声叹息,神情略是怅然。   “颐儿想去,我当要陪着。”宁原立刻应声,看住她眉目温柔:“不论颐儿想什么时候去,我都有空!”   “我只要颐儿开心!”他复又添一句。   桑颐抿抿嘴,笑着低下头去。神态欢喜又娇羞。   “颐儿想什么时候去?今儿晚上要去吗?”   桑颐抬眸,状若思忖。片刻后,回道:“过不了两天就是腊八了。王爷我们就腊八那天出去可好?”   宁原一笑,颔首言道:“都听颐儿的。颐儿说腊八,便当是腊八!”   “谢过王爷!”桑颐笑眼盈然,看看宁原忽道:“待那一天,王爷将福如轩的清言掌柜也叫上吧。年纪不大,却是做事妥帖,行止有度。长得也乖巧,叫人看着就喜欢。”   宁原黑眸微不可察的闪动了一下。看着她道:   “能投了颐儿的眼缘,倒是她的福气!嗯,既然颐儿要求,那天便把她给带上吧。” 第49章   深夜,宁原立在窗前神色清冷,黑眸沉沉。他心头压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愤然与气怒。不为母后,不为姨母,亦不为他自己。单单只为了清言。   毫无疑问,清言是被盯上了!   无辜若清言,晓月清风淡静如竹的一个人,只因与他走得稍近了些,便不能再活,定要拿了她的命去!   如今他已经很清楚,那日桑颐出言想要将清言讨要过去,显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而最令他心火难平的是,今日桑颐相邀清言腊八一起出游,他明知是个陷阱,明知那一天定然危机四伏,十分的凶险。可他却不能不予应承。   只因他已是箭在弦上,登高去梯。今时今日便是他想退出,置身事外也是不成的了!张后不会容他。事实上,张后从来也没容得下他。   宁乾做不了太子,他于张后便是那入骨的恨恶,肉中的刺;宁乾做了太子,他日承继大统登基为帝。届时,他则沦为粘板上的鱼肉,但凭人宰割。   为了皇权稳固,张后母子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从前是他想得太简单!他能看淡权力,能勘破权欲人情,却还是远远低估了人心的险恶与贪欲!   生于天家,何能超然物外!   可叹他悟得太迟!   此番他与张后正式对阵,等着他的只有两条路。成王败寇生死定局。胜为“王”得生;败为“寇”唯死!   为了母后,为了姨母;为了报仇,为了雪耻。他不可以输,也不能输!而事成之前,他须得步步为营。桑颐要做戏,他便要陪着她做戏。不得使她疑心。   好在,他想,现在桑颐的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部署周全,他要护住清言保她平安当是无碍。   ※   常言道:进了腊月就是年。腊八夜的京城,市集热闹灯火通明。市坊林立的门市街里,行人如织车马如龙。街铺繁忙生意兴隆,挑着担子的小摊贩们亦没闲着,各自买卖忙不停歇。   更有不同技艺的杂耍艺人,寻着广场上的空地,各据一方耍弄着各种绝活,令得围观的百姓们时不时喝彩,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清言无心看热闹。   她谨言慎行,跟着宁王同桑颐。老实说,对生性喜静的她而言,她更情愿呆在府里陪着爹爹庚生他们一起过节。   两日前,宁王忽然携着他的王妃过来邀她腊八一块出游。按她的意思,她自然想着婉拒。可这位王妃言笑晏晏的望着她,口气极是热诚。再看看宁王,彼时他看着她,虽是笑着,但眼眸幽深,眸中意味她看不分明,却直觉他不想她拒绝。   今日间,她跟着他们喝了腊八粥,去庙里祈福祭拜了神灵。她原以为用过晚膳就该回了。不想,这位王妃游兴不减,提议还要游夜市,赏年关夜景。   她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兼之上回初见,宁王妃看她的眼神实在古怪莫名,令她无形中对宁王这位准王妃已心存戒备。而且今儿宁王虽表现如常,并不见异样。但自那日见过他反常醉酒,痛苦呓语大半宿以后,她现再看宁王与宁王妃心下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由此一天下来,她几乎不曾主动开口。只安静作陪。他们说着,她听着。待他们与她说话,她便微笑应声。横竖上次她生病,他派程阳带补品给她时,她该还的狐裘也还了,要表达的感谢亦有托程阳捎带与他。   “王爷,你看那边”桑颐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卖糖点的小摊贩,语声欢欣形容雀跃:“今儿腊八节,我们买点胶牙饧吧。”她笑容满面朝宁原说道。   “颐儿想吃?”   “嗯!给清言也买一点让他带回去。”桑颐看向身侧的清言,语气亲热神情友善。   清言微微一愣,当下行礼:“清言谢过王妃!”   宁原看一看她,笑容和煦。随即他转向桑颐笑道:“走吧颐儿,你自己去挑。”   说罢,他噙笑眯了眯眼望向前面的摊贩——   一对两鬓斑白的老夫妻。   眯眸的瞬间,他眼里掠过一抹精芒。   正各自忙着给前头客人装糖的老夫妇,看见面前的贵人,本就笑出一脸褶子的老脸,益发的皱了。   “几位贵人想要来点什么?胶牙饧,茧丝饴,还是冰糖果子?”送走手头的客人,已经空出手来的老妇人,马上笑眯眯殷勤的询问道。   “来点胶牙饧就好。”桑颐说着又侧头望住清言:“清言你还要什么吗?”   清言当然摇头,轻笑道:“我也只要一点胶牙饧。”   一旁也送走了客人的老头闻声已是麻利的装糖,上秤,称好后旋即利索的给他们打包。   “程阳付账。”宁原扬声吩咐道。话落,他自然而然回头,朝跟在身后几步远的程阳看去。   同一时刻,清言不经意一瞥,眼之所见,令她顿时惊住大感骇然!眼见那笑容慈祥的老妇人突地面色一变,神情凶戾的掏出匕首,猛力朝正缓缓回身的宁王刺去……   来不及了!她想。   电光火石间,在桑颐的惊叫声中,清言扑了过去。不假思索。   几乎是立刻,尖锐的剧痛便蔓延至她周身。她痛苦的蹙眉。   “清言!”宁原眸色惊&变,心中震动难言。   他千算万算,却万万算不到清言居然会替他挡刀!而其实他早做了准备,按计划,他是要受下这一刀的!他穿了金丝软甲,提前服用了芝雪归元丹。他们伤不了他!   可是,他心中懊悔!   清言她不知道!   这雪操冰心怀真抱素的人儿,在她眼里大抵只看到变故突然。只感到反应刻意迟钝的程阳,还有他故意按兵不动的暗卫们,已经护卫不及。   她竟为他挡刀!   这一刻宁原后悔极了!也震撼极了!   他看住软倒在他怀里,明显疼楚难当的清言,心头自责不已。但他此时没有多的时间细看她的伤口。行刺的摊贩老夫妇,一击不成,已换了武器。正气势汹汹舞动着大刀砍过来。   他得护住她,不能让她再受伤!   宁原单手抱住清言,腾挪闪避。这会他已顾不上“关心”桑颐,连假装亦不情愿!事发意外,程阳与隐匿的几个暗卫即刻赶过来相助。   而其他的暗卫们,则正同一群身着夜行衣,幽灵般骤然涌现的蒙面杀手们对阵缠打。一时间,热闹祥和的市集化作可怖的凶地。   百姓们惊叫着,四下逃窜。顷刻间,逃得干干净净。   至于桑颐,她被一个杀手劫掠,望着被围攻的宁原发出凄厉的惊呼:“王爷!”   当听到程阳惊声大叫:“主子小心!”   亲眼看到被两个杀手围攻,被一前一后两柄剑齐齐对穿刺过心窝的宁原,痛苦万状的抱着清言,血流如注的歪倒在地。   退至一旁,擒住桑颐的杀手同她对视一眼,在她撕心裂肺狂叫着王爷的痛呼声中,将她当场“劫走”。   未几,原打作一团的暗卫与杀手们齐齐停了下来。俱恭身而立。这都是宁原的暗卫。真正的杀手早被清除干净!只除了“掠走”桑颐的杀手头目——   只有那一个是真的!   留下他,只为作“戏”。   将计就计,局中局矣。   倒在地上的宁原急急起身,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一把抱起已昏迷过去的清言。只看一眼,他脸色剧变。   “主子!那匕首淬了毒!”看到清言青黑泛紫的伤处,程阳大惊!   看着那伤口,宁原双唇紧抿,深眸黑沉似墨。他迅速自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白色的丹药,塞进清言嘴里。   继而他沉声问道:“马车在哪?清言等不得了!”   “回主子,就在前面。”   宁原抱着清言疾步前行。临上马车前,已经猜到主子心思的程阳,忍不住急声道:“主子,不若由属下”   他攸的停住。   想到清言伤处的位置,他不禁犹疑说不下去。   清言是女子,他,他……   程阳担心主子,然而男女有别,他实在为难!   他纠结的当口,宁原已毫不犹豫抱着清言上了马车。上车后,他随手放下帘子。尔后将清言轻柔的放到座椅上。   宁原目光定定看着清言,下一瞬,他俯身低下了头……   ※   蠡城远郊,一个身形高大,面容硬朗的褐衣男子,牵着一个同样身形颀长,头戴面纱斗笠,以致面相看不太分明的青衣男子,徐徐行走在路上。   良久,围着这几里地,前前后后打转,来回走了好几遍的庭毅终于确定:   他们迷路了!   “爷,饿了吧,咱们吃个饼,歇歇再走。”   怕他的爷受累,庭毅牵着韩奕羡在路旁坐下。尔后,伸手替他取下斗笠。给他的爷戴上斗笠纯属无奈。   没法子,他的爷委实生得太俊了些!   这一路上,没少招人眼!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痴看他的爷,看得不能挪眼。更有好些胆大不知羞的娘子,不辞辛苦跑老远的路追着他们不放。。   他一个男人,总不好老同一些妇人家,打这些无谓官司!无奈之下,只得帮他的爷把脸藏起来。   好在冬日里天凉,倒也戴得住。权当保暖,也算是一举两得。 第50章   庭毅取下水囊,细心的拿绢帕沾湿了给韩奕羡净手。随即自包袱里取出携带的干粮——两个咸菜麦饼。   他将其中一个塞进韩奕羡手里,连手带饼轻轻握着执到他嘴边:“爷,吃饼。”   韩奕羡木木的看饼张嘴咬一口,他饿了。只是还没咽下,他又吐了出来。   “卿儿”他叫。俊脸皱着,蹙了眉。   庭毅叹气,感到心酸又颇有些莞尔。   诶,他的爷挑食呢!   “爷,听话啊!吃了饼,我们就去找卿夫人!”庭毅哄孩子似,软语轻哄:“爷吃了饼,卿夫人也会高兴呢!来啊,咱们吃饼,再吃一口。等到了街市,庭毅带爷去吃好吃的!”   “欸,爷要不吃,卿夫人该不高兴了!听话啊,我们再吃一口!”   “对!就是这样,再吃一口!吃完了,庭毅就带爷去吃好吃的啊!”   “好嘞,咱们再来一口!爷吃了饼,卿夫人可高兴呢!”   ……   好说歹说,总算是哄着他的爷吃完了饼。庭毅又给喂了水,这才开始吃自己的。   他一面吃,一面忍不住再次叹了叹气。   唉!不怪爷,天冷,这麦饼硬邦邦,干涩冷凉,确实很不好吃。而这其实是他的口粮。他给爷带的肉干,鱼干,今儿晌午都已经吃完。得重新添置了。事实上,若非迷了路,现在他应该已带着他的爷坐在食肆里。   庭毅看一眼他的爷,心间酸涩又想叹气。自打卿夫人走后,他的爷啊,真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折!脑子不好使了,身子亦被糟践得浑身是伤。他给找大夫医治了好些时日,才让他的爷身体渐渐恢复过来。   只爷的心疾大夫说耽搁得太久,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日后能不能完全痊愈,除了坚持吃药,也只能听天由命!然这一路跋山涉水碾转颠簸,多有不便。药吃得时断时续。   他心中焦虑,唯盼能早日获悉卿夫人的下落。使得他的爷能安定下来,好好治病。想他的爷原是多么骄傲的人!鳌里夺尊的资质,真真儿气宇轩昂卓尔不群。永州城里提起韩家二爷的名号,谁不是一腔艳羡敬服有加!   何曾想,那么骄傲的爷,那么出挑的爷,竟然疯傻成痴!   庭毅闷闷的吃饼,心中难过无可言说。垫过肚子充了饥,再歇了会脚后,庭毅牵着他的爷继续上路。   直走了近两个时辰,方看到街市。庭毅心疼他的爷,当下便找了看着最讲究的一家食肆,牵着韩奕羡进去找了位置坐下。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立刻有店小二上前热情招呼。   庭毅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言道:“紧着你们店里最好的菜肴,整几样上来!另给打包三斤酱牛肉,两只烧鸡。”   “得嘞!”看见银子,店小二喜笑颜开。出手阔绰的客人,总是讨人喜欢。   “还要点酒吗,客官?”小二益加殷勤。   “不必!赶紧上菜吧。”   “是!两位客官稍等,菜一会就好!”   出门在外,庭毅时刻保持警醒。从不喝酒。如今他的爷不能自保,形同痴儿。又只得他一人护卫,他不得不倍加小心。而他的爷更不能喝酒。   自他将爷救出,尽量照顾周到。又找了大夫看诊吃了些药。他的爷情绪安稳了不少,近来鲜有躁动非常安静。只除了时不时念叨卿夫人的小名。   可是他不敢冒险让他的爷喝酒,因大夫交代过,举凡刺激性的饮食皆应规避,不得食用。以免无端诱发病人情绪。   不多时,跑堂的便将浓香四溢的菜肴一道一道的端上桌来。庭毅忙着安置他的爷用膳。照例待他的爷吃过了,他方举箸而食。   他嘴里咀嚼着,心里思虑重重。为寻卿夫人,他先带着爷去了蓟城。却惊悉虞老爷失踪,虞宅已是空无一人。更及时察觉竟有师府的人蹲守在虞宅跟前。他带着爷暗里观察了几日,始终无果。找不到虞老爷,这条线索便告中断。   他于是开始追查碧枝的下落。先是寻到碧枝老家,再顺藤摸瓜寻去了碧枝外祖所在的幽州,然俱一路徒劳。皆不见人。   但却令他愈加肯定心中的猜测:卿夫人同碧枝的“死”怕是果真另有隐情!   虞老爷失踪,要说丧女心伤自去哪里行了短路,倒也在情理。可碧枝外祖一家亦然齐齐失踪,两厢叠加,实在太巧,实在不可谓不蹊跷。   于是接下来,失去线索不知从何找起的他,索性顺着幽州一路探寻。途经余杭,然后来了这蠡城。   庭毅拈着煎夹子,不自觉浓眉深锁。人海茫茫,这般没头没脑瞎忙活,恁的费时费力,单单平白折腾了他的爷!   他吁一口气思量着,得好好想想。   蓦地,一个闪念冒上他脑际。他想到了宁王。碧枝他找不着,能与夫人消失这事有所牵连的便只剩下宁王。   其实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从宁王那着手探查。只他想高高在上若宁王,便是出于某种原因帮了夫人亦当是仅此而已。之后夫人与其两者间,应不会有更多的交集。由此,寻查的价值并不大。   但现在,除了宁王,他还能从何寻起呢?   “嘿,稀罕了!秋雁姐姐今儿怎的有空过来?可是要点什么?”店外响起堂倌热忱的招呼声。   “明儿我外祖六十寿辰,我来给他老人家打点好酒。另外给我脯鸡、熝肉、野鸭肉各包一份。”   有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庭毅惊震,猛地抬头循声望去。下一瞬,他对上了女子惊慌失措的眼睛。   ※   京城枫山别院的厢房内,宁原凝视着榻间依旧昏迷不醒的清言,眸中一片黯沉。他看了她很久,攸地心思一动,伸手摸上她一侧的面颊,轻轻揭下她的面具。露出她血色全无,尤是苍白的脸孔。   宁原看着这张脸,心中滋味莫名,无以言表。   眼前这个女人屡有惊人之举。常令他倍感意外,倍感惊奇,亦倍感激赏而无比动容。小小的人儿,如斯纤弱又如斯柔韧。胆气与忠义不让须眉。   力不能及无可自救时,她能从容赴死;   不愿卑膝为奴,她能宁死不屈;   为了朋友,她能舍身相救。   守在这里等着清言苏醒,转危为安的宁原已经想得很明白。清言救他,自不是攀权富贵。更非是对他有男女之情。   她救他,因为拿他当朋友。   她是那样的人,为了家人和朋友可以奋不顾身。   那般的傻,又那般的诚!   “主子!”门被轻声叩响,门外传来程阳的轻唤。   宁原看一眼清言,轻悄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禀主子,人已处理干净!”程阳恭声道。   他说的是那位“掠走”桑颐的杀手头目。昨夜里,悄然跟上的暗卫蹲在宫门外。待那杀手随后走出宫门,欲集结手下时。暗卫们遵令将其击杀。   宁原闻言,微微颔首。   “现在外面传闻的消息是,主子爷腊八夜遇袭失踪,生死未卜。”   程阳微顿,接道:“皇上下令宫中禁卫全城搜救主子。并颁旨,无论是谁找到主子皆重重有赏!”   宁原没有出声。眸色淡淡,俊美脸容毫无波动。   “禀主子,属下已秘密去过清言府上,知会了虞老爷同她的丫头。而清言府门前确另有暗哨,不是我们的人,都是张后的探子。属下已将主子的吩咐交代下去。令他们拔掉钉子,誓死保护清言家人的安全。”   “嗯!”宁原点头:“务必要确保清言家人的绝对安全!”   “是!属下省得。”   “另外禀告主子,贤妃娘娘说了,医女还有丫头最迟晌午之前会送过来。都是极妥帖的人,娘娘让主子尽管放心!”   “嗯。”   昨夜清言伤口中毒不能再耽搁。事急从权,他不得已只能亲自给她吸出毒血。这件事他已封了口,不欲清言知晓。待她醒来,便只道是医女们所为。免得她尴尬。   令他揪心又懊恼的是到底救治得晚了些,毒素未能尽除。是以清言仍然昏迷。他给她喂了清蕴丹,现下就等她苏醒。只要她醒过来,一切当是无碍。   “主子,于大人问那计划是否如期进行,还是延迟几日?于大人让属下转告主子,依他之见,乘胜追击宜早不宜迟!最好不要延误为妙!”   静了片刻,宁原淡声道:“你告知他,暂缓几日。本王须得守到清言清醒为止。”   他语声清淡,但程阳知他的主子素来说一不二。   “是!属下遵命。”   程阳领命而去,宁原立于原地,幽黑深眸孤冷清寒。   事到而今,其实那个局他已不甚在意。实际上,他心里很是后悔。早知会连累到清言,他不会做下那样的决定。   他手里捏着的把柄,置张后母子于死地绰绰有余。他手里的护卫,亦足以抵挡张后的武力相迫。   换句话说,今时今日,陷于被动的那一方,再不是他!何况不说计划可以推迟,便是不能,他也不会在清言生死关头,舍她而去!   她能为他两肋插刀,他又怎能不肝胆相照!   寡恩薄义岂是大丈夫所为! 第51章   两日后的黄昏,清言睁开眼睛神识昏沉。她迟缓的转动眼珠,须臾,对上一双尤为灿亮的黑眸。眸子的主人望着她,面上笑容温柔明亮,俊美动人。   “清言!”宁原低头,一瞬不瞬的看她。语声里有显见的欢喜。   清言呆望住眼前这张旭暖如明灯的笑脸,有片刻的怔愣。   “清言,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宁原的笑脸温柔,声音更温柔。   清言渐渐回神,身体上的伤疼令她很快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王爷”她声音细弱,有些发哑。   随即她虚弱一笑,轻道:“有点。”   确实挺疼,只她素来的闷性子,不爱叫疼。   宁原看住她柔声道:“你先不要说话,我让她们给你看看。”   语毕,他示意一旁待命的医女上前,跟着伺候的丫头们亦乖觉的跟上。宁原看一看清言,十分君子的走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半刻钟后,屋内的医女打开了门,朝等候在外的宁王恭声禀告:   “禀王爷,清言姑娘的伤已无大碍,身体里的毒素已尽数清除。只需注意调养,至多月余便能痊愈。”   她稍顿,接道:“方才奴已给姑娘换过药了。”   看见清言本来的面容,又给她更衣上药,医女连带着屋子里的丫头皆知清言乃是女子。   “嗯,知道了。下去吧。”   “是,王爷。”   宁原进屋,清言已坐了起来,背倚着床头。丫头们给她梳了髻,替她收拾清爽。这让她在对着宁王的时候,自在不少。若要她同上回那般披散着头发,出现在宁王面前,她定还会甚感赧然。   “王爷,清言能回去吗?”她声音很小,但形容焦急:“我想现在就回去。”   刚才她已问过医女,知悉自己足足昏迷了两天一夜。这使得她万分的忧心家里。   宁原知她心意,忙道:“清言不必担心,我已派人知会过令尊。”   清言闻言,心头松缓下来。   宁原看着她轻道:“清言不要急,暂且在这住上几日。待伤口好一些了,我自会送你回去。”   他深深看她,面上笑意微敛:“清言这次受苦了!大恩不言谢,我当铭记于心!”   他说着,面容一展笑容重复温煦:“整日未曾进食,清言饿了吧。我叫厨房做了黑鱼汤同乳鸽粥,你都吃一点。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说罢,他朝近旁的丫头吩咐道:“快去端来。”   丫头应喏而去。   清言心下微愣,尔后心头一热。此时她方注意到宁王与她说话不再自称本王。她心知他定是因她救他而动容。   其实那一刻,她并没有想太多。事情发生得太快,也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让她细思。她只是遵循着心中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作出选择。一如爹爹庚生,冬灵陈嬷嬷。若他们遇险,她亦当如此。   宁王是她的朋友。不论高低,不分贵贱。他是她的朋友。   而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朋友刀下殒命。   想到昨夜,清言蓦地一惊。她看看宁原,忧声问道:“王妃她可还好?”   昏茫中那会她依稀觉得宁王妃好似被人擒住,惊叫着宁王。   宁原笑笑,却是取过丫头食盘中的黑鱼汤,朝她温言道:“清言先喝汤,再吃点粥。等下我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   他说完,执起汤匙舀了汤放置唇边轻轻的吹,那架势竟似要亲自喂她。   清言马上感觉到难为情,她下意识抿了抿嘴,低道:“不劳王爷,清言自己来。”   宁原定定的看她,神情温润如水:“清言不必拘礼,更不要见外!你我已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合该互助相帮,合该一心一力!”   话落,他将汤匙送到清言嘴边,俊雅脸容眼眸清澈。   清言懂他言下之意,却仍是没来由红了脸。敏感到脸颊的热意,她不由益加着窘。非她矫情故作忸怩,实在是除了那人,她再没有同别的男子有这般亲密的举止。   虽是她受伤不便,虽她确当宁王是朋友。然宁王总归是个男人。   亦始终朋友有度,男女有别!   她的纠结宁原看在眼里。眼见前一刻还如是苍白的脸孔,转瞬便双颊飞霞,羞得满面通红。   他不禁暗里庆幸他替她吸出毒血的时候,她昏迷着,人事不知。若不然她不晓得还要多么的羞臊难安!怕不是日后都要躲着他,避着他……   这会回头忆起来,再不似那会的忧虑不安,无端的,淡然高华的宁王亦然脸上一热,一张白净面皮顿时便泛了红。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假手于人,不想要丫头来喂她。事实上,除了更衣换药这些他着实插不上手,其余的他更情愿自己亲力亲为。   大恩不言谢。   谢在点滴间。   “喝吧,清言。”他迅速调整了情绪,微笑言道。   他端着汤,执着勺表情温和而坚持。再要推辞,没得愈加尴尬。清言无奈,红着脸张嘴喝汤。   喝了些汤,宁原又给她喂了些粥。尔后,他让丫头们退下。紧接着他将事情的真相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清言震惊难言。   即便她觉得桑颐古怪,对其心存戒备。但却是万万想不到,她会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万万想不到,宁王同桑颐之间竟有这么一番曲折。   难怪那日宁王一反常态,痛苦如斯。   清言唏嘘万分,愣愣的看着宁原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他委实不值,委实不幸得很!   宁原亦没有吱声,面色充满自嘲。   “王爷后头既识破了她的真面目,明知她的算计。又为何还要前去冒险?”良久后,清言打破沉寂不解的问道。   宁原看着她笑了笑,低道:“因为我恨!我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们作戏骗我,我便也想要她们尝尝受骗的滋味。”   他声音平静,全无波动仿似叙述与己无关的事情:“我本想着配合她们演戏,待她们以为已得偿所愿除掉了我。正高兴又得意的时分,我再出现在她们面前,给她们最致命的一击!”   他顿一顿继续说道:“而且我也想知道,她能对我无情到什么样的地步。如此也好让我彻底看清从前的我到底有多么的愚蠢!”   他说着,看住清言神情变得歉疚:“但我没想到,会连累到你。令你平白遭疼受罪!”他语声诚挚又自责:“对不起,清言!”   清言摇头,面色柔和。她用对待朋友的怜悯眼神,温柔的看他。   “现在王爷打算怎么办?”静了一会,她轻声问道。   “血债血偿。”宁原轻轻吐出这一句。语气仍然平静无波。   他望着清言,脸容变得哀伤:“知我母后是如何崩的吗?”   清言默声不语,只安静的回视他。   她知,他需要的是倾诉。   “我母后是自绝而亡。在当年丽妃也就是当今的张后,对我母后行了一番羞辱之后,母后便自缢行了短路。”   “皇上怎的不管?就任由着丽妃胡作非为么?”   “父皇?”宁原语声讥诮又悲哀。   他略是停顿,声音冷漠:“张后该死!但就我母后身死一事,我更恨我父皇!”   “可知张后是怎样羞辱我母后的?”他眸色沉沉,冷若冰山雪光。   “她讥我母后不贞不洁。嘲她身子破败,残花败柳。辱我母后下贱不知羞,竟还有脸做一国之母。”   清言听得惊住。暗忖这张后着实胆大妄为,居然敢无中生有,这般的向皇后泼洒脏水。   宁原看出她心中之意,望住她的眼神愈形悲哀,甚至可谓十分的伤痛而苍凉。   “若按世俗之论,我母后的确不贞不洁。”   他声音无比悲凉:“父皇登基之初,便遇郦靖之乱。逆贼容世勋通敌叛国,连同朝中党羽一起伙同夏国与狄国,一齐向我朝发难!父皇腹背受敌举步维艰。朝外危急,朝中形势亦是万分艰难。   最难的时候,父皇与二哥亲征沙场。我二哥上阵杀敌时不过区区十五岁。那一仗,父皇身受重伤,二哥没能回来。   父皇受伤,朝野益发动荡,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彼时,有一人或可解危——”   宁原目色沉凝,说出那个名字语声冰寒:“他就是已下野的建武大将军佟宇昊。”   “佟贼时年五旬余五。因早年杀敌受过不少伤,故而父皇登基不久,他便脱下战袍告野回乡。此人精通兵法,骁勇善战。父皇请他出山,他却”   说到此处宁原咬牙,俊脸肃杀充满煞气。他停了半刻方艰涩开口:“他提出一个要求。他说此去一战,凶险非常。势必难得生还,许便要落得马革裹尸,卒于沙场。所以除非父皇同意让母后陪他一晚,否则横竖都是死,他宁愿死在家乡!”   清言震惊,不可置信。   “母后自是不愿。父皇跪着求她,指天发誓日后必不轻贱于她!更道从此宫中再不选秀,后宫再无新人。又苦劝她身为一国之后,合该为社稷着想,为万民祈福。母后以泪洗面,哭了一天一夜。终是……”   宁原没有再说下去。他眼圈泛红。   随后他低下头,眼里涌出泪来。 第52章   清言望着他,心里很难过。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流泪的样子。脆弱如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只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伤心悲苦,愤懑不甘。   停了一会,宁原克制情绪平复下来。他没有抬眼看清言,顾自垂首语声低低:   “那一仗十分惨烈。我朝军士伤亡惨重,几无生还。而佟贼一若他自己的预言,再没能回来。在战役最末一决胜负之时,他与敌方主将近身缠斗,双双同归于尽战死沙场。我朝伏尸百万,敌方亦然折戟沉沙。几乎全军覆没唯余血海尸山。那一役,没有赢家。   但无论怎样,父皇的江山保住了。他得偿所愿,得享太平。我母后却滑进深渊。父皇并没有做到他的承诺。他失信于母后,冷落母后。再不曾召母后侍寝。母后寝宫形同冷宫。到后头他更与我母后直言,他做不到心无芥蒂,只要看见母后他便觉耻辱。   再到后来,父皇选秀广纳新人。母后心灰,终日郁郁。但为了我,她忍辱偷生。事实上,当初她含辱忍垢屈从佟贼,一半是为了父皇,另一半亦是为了我。她不忍国破断我生机。   而在一众新人中,张蔷最是得宠。她乃中散大夫张会祈之女,时年十五,姿容娇艳心性玲珑甚得父皇欢心。入宫仅一年便平步青云,被父皇破格一举升为丽妃。   张女其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极有城府尤善审时度势。且野心勃勃,她进宫的目标就是要荣登后位!由此,我母后自然便成了她的眼中钉。她对我母后恨之入骨,直欲除之而后快。”   宁原停下来,静默半晌方接道:“但最终真正逼死我母后的却是父皇!”   他语音饱含愤恨与哀恸:“母后被辱之事本只有父皇母后与佟贼三人知晓。可父皇之后却将此事告知了丽妃。父皇此举无异于往我母后身上捅刀子!往她伤口上撒盐!使得她彻底绝望如堕地狱,碳炙火烤生之熬煎,再活不下去。   而当时的丽妃捏住了我母后的把柄。喜不自禁如获至宝。她以此羞辱我母后,威胁我母后。”   话说到此处,清言已然了悟。心中亦是悲愤,大感不平。但觉权势熏人天家龌龊。   “但这些直到十六岁后,我方才知晓。母后临终写有遗言,交代我姨母务必要瞒着我。她不想我怀恨生活,过得不快活。更不想我因此触怒父皇,惹来杀身之祸。   母后崩后,姨母为了护我,舍弃原本定下的亲事,忍痛负了她的意中人。留在宫中委身父皇,做了父皇的嫔妃。十六岁那年,我请旨请求父皇赐婚迎娶桑颐,成亲当日桑颐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姨母疼我,亦由来喜爱桑颐。彼时见我痛失所爱,桑颐生死不明。她悲愤填膺不胜其怒,但觉张后欺人太甚!自此她才将我母后的悲苦与冤屈和盘托出。令我不得颓丧,誓要为我母后,为桑颐报仇雪恨!”   “你可知”他说着,终于抬头看住清言。带着潮气,透红的眼眸凛冽又凝静:   “我为何会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克妻王爷?又为何我的两桩亲事都变做了本朝的两大悬案?至今悬而未决。”   清言没有出声,她安静的看他,眼神里带着安抚。   “不是大理寺查不出。只是不能查,不敢查而已!”他望着清言,看住她的眼睛轻道:“第一桩你已知乃张后所为;”   他顿一顿,眸色沉沉:“而第二桩李太师之女,于成亲当日被刺死于喜轿,清言可知凶手又是谁?”   清言看着他,似有所感却默声不语。   宁原扯了扯唇,挪开视线望向虚空:“是我。”他说。目光极冷。   “是我着人于半途中刺死了她——刺死了我那位即将过门的王妃。”   语毕,他微静了片刻,再度看向清言眸光幽深:   “现在清言是不是觉得我也很可怕?”   清言摇头,缓声言道:“王爷定是逼不得已。想必这太师之女亦如桑颐一般,乃是张后欲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细作!”   宁原一笑,却亦是摆了摆头。他语声低沉含着一抹嘲讽:“李太师是张后党羽,满朝皆知确凿无疑。但他之女是不是奉命潜伏,抑或其有否被逼,是否自愿为棋?   甚至坐于喜轿内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李太师之女?是否为他亲生?我皆不确定。我没有见过她,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不知她面貌如何,生得怎样的一副容颜?又有着怎样的性情与喜好?”   “可我仍是下令杀了她!”他看着清言,复又添道:“即使事情重来一遍,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不会娶她,不可能让她进门!”   当年与李太师这桩亲事,是由张后一力促成。他那会心中只有桑颐,对张后更是仇恨刻骨。只苦于羽翼未丰,时机不宜。唯有蛰伏忍耐。   而张后曾派人送来李氏的画像。父皇亦曾有意给他制造机会,让那李氏进宫给姨母问安。好叫他隐于暗处得以亲眼看看李氏的面容。只他既无意,哪里又会去管那李氏长得甚么模样?   他不肯见,姨母知他心中所想,亦恨李太师是张后的人,而亲事乃是张后的意思。是以自也不愿与那李氏无谓寒暄。寻了个托辞,给推了。   对李氏,他只知年纪很小,刚过豆蔻之年还未及笄。可诚如他才将所言,事情便是再来一遍,他依然会杀了她。   这就是他之前厌恶权势的缘故。   为了争夺权力,为了打压对手也为了保全自己。无所不用其极,视人命若草芥。宁可错杀无辜,亦决计不能放走一个。   而他为了复仇,终于变成了曾经他最为讨厌的那一类人!   屋内陷入寂静。   清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唯感悲凉。李氏或许无辜,或许真是枉死。然于宁王的处境,于他所经受的这一切。又何能苛责于他,何论对错?   “清言认为我可怕吗?”许久后,宁原望着她再次轻问。   清言看一看他,静默一瞬,终是浅笑摇头。   宁原深深看她,顷刻后,犹带湿意黑如曜石的瞳眸里浮现出点点粲光。   ※   翌日,暮色四合。烧着地龙的凤鸾宫灯火通明。早早便换了宁神香料的侍女们,各自蹲守在熏炉边,拿小扇轻轻摇曳晕开香料浓郁的香味。   一身曳地三尺,黑底绣金凤凰纹赤霞广袖凤袍,周身光鲜华丽,贵不可言的张后,立在凤座前面色不豫。   “还没有消息吗?”   跪在地上的桑颐恭声回道:“回姑母,暂时还没有。”   “各处都找过了?”   “是!”   张后满是疑窦,艳丽的面孔神色费解。   宁王与他的手下皆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已是奇怪。而她的暗卫杀手营,派出去的人手亦是有去无回,齐齐失踪就更是诡异!连回宫复命的姬昌自那夜后也突的消失,再不见人影。   “你真的亲眼所见宁王被两柄剑刺穿心窝,倒地不起?”她盯住桑颐目光尖锐,语声不悦。   “回姑母,桑颐亲眼所见!宁王他当时满身鲜血,表情十分痛苦。况且为万无一失,剑上事先都抹了毒,他便是不曾被刺死,至多两个时辰,他亦会毒发身亡!总之,依桑颐所见,宁王断无生机!”   她抬起头,望向张后神情恭谨:“桑颐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姑母!”   张后闻言,脸色放缓了些。她睨住桑颐淡道:“起来吧。”   “谢姑母!”   “如你所言,宁王当是殒命。哼!”张后冷笑,缓缓踱步:“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又意欲何为?”   她眸色阴狠道:“若要叫本宫抓住,必将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如此,皇后怕是不能了。”一道清淡的嗓音,伴随着徐缓的脚步声传进殿内。   张后同桑颐闻声色变。   “你没死?!”张后瞪着走进殿内,神色平静脚步从容的宁原又惊又怒:“原来都是你在搞鬼,耍花样戏弄本宫!”   她说罢,狠狠剜一眼身旁面色如纸的桑颐,胸中怒火如潮。   “如皇后所见,本王没死!”宁原看也不看桑颐,只淡眼睇住张后慢声道:“本王不想死,那只好叫皇后去死了。”他声音极轻,口气不屑。   “放肆!”张后顿时益发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私闯本宫寝殿不说,见到本宫不但不行礼,还出言无状!没规矩的东西,贤妃就是这么教的你么?”   她蓦地一顿,语声轻蔑看住宁原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娘不知羞,儿不知耻!”   宁原凝眸,望着她眸光霜寒如冰。   桑颐看着根本不曾看她一眼,疏离冷漠宛若冰雕一样的男人,心中惊震难言。   他骗她!   他竟然…骗她!   “上梁不正下梁歪?呵呵,好个上梁不正下梁歪!江太医,请进。”宁原扬声,面色凛然。 第53章   张后瞪着宁原,狐疑又戒备。   很快一个年近五旬,形容老成的瘦削男子走了进来。   “下官江志明参见皇后娘娘,参见王爷!”他朝张后同宁王跪拜行礼。   “本王让你所验之物你可有查明?”   “回王爷,下官已查明。那参汤中含有元清散。”   张后闻言,神色剧变。   “你给‘母后’说说,那元清散乃是何物?”   “是!禀皇后娘娘,元清散乃是一剂补药,由羌蘖、夷艽、莪砂、鬼薷四味药练就而成。只这元清散虽是补药,却性烈而猛极是霸道。非对症之人不可服用。若不然寻常人等吃了,不单于身子无益,反大有损害。”   张后眼色阴冷,死死盯住宁原。此时她渐已镇静下来,心中十分明了其意图所在。   元清散,她如何不知!那参汤原就是她为皇上所备。   “望江太医明言,何为对症之人?”宁原淡声言道。   江志明有片刻的犹豫,尔后方应道:“此药专补阳虚弱&精之人。”他微停了停,接道:“且只对食用过乌羊草者适用。事实上,这元清散本就是专为乌羊草解毒所配。”   “乌羊草乃何物?”   “回王爷,乌羊草于阳气有损,于肾器有害。乃是一味慢性毒物。男子若久食此物,将真元大损,阳&精大伤。及后不育。”   江志明看看脸容阴鸷的皇后,再瞥一眼面色矜淡的宁王,心知今日已不能回头。他咬一咬牙,继续说道:“因此物过于歹毒阴损,举凡食用此物以致阳虚不育者,日后非定时服用元清散清毒,否则必活不过十年!”   “宁王此举何意?本宫看不明白!”张后眉眼阴森语声冷沉:“时辰不早,本宫累了,想要歇息。尔等还不退下!”   “‘母后’喂父皇吃乌羊草,又给父皇服用元清散。这些‘母后’莫不是都不记得了?”   宁原牵唇淡笑:“然江太医所验参汤,可是‘母后’今儿晌午端去父皇御书房的那一碗!”   张后微不可察,佯作不经意扫一眼墙角侍立的侍女。旋即瞪住宁原目光发狠。   “父皇子嗣不丰,非先天有差,乃是你在作怪!只是害人终害己”宁原仿似全不曾察觉那悄然离去的侍女。冷声道:“当年自太医诊断出你身怀双子,你便开始慢慢给父皇食用乌羊草。目的便是不让别的妃嫔怀上龙种。”   “可是造化弄人。你没料到会中途落胎。”宁原说罢,淡淡看她,清冷眸光意味深长。   “宁王说的甚么话!本宫听不懂!”张后神情愈加阴沉。   “此后你给父皇断了乌羊草,但过了很久,你始终也没怀上。再过了半年,你回乡省亲。等回宫不多久,你便怀上了宁乾。”   “宁乾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的还是师洵的?”宁原面现讥诮:“或许就连‘母后’自己亦说不清楚!”   “住口!你休要胡说!”张后终于失态,她面孔狰狞,毒蛇一般的瞪住宁原。   “不但‘母后’不清楚,师洵亦然。甚或,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很可能有一个做太子的儿子。”   “一派胡言!哼,你以为皇上会信你?”   “父皇不信我没关系,但有陈娘的证词,我猜父皇他兴许会愿意试试滴血认亲。”   听到陈娘,张后面色陡变。   “是呢!陈娘她也没有死。”宁原望着她,口气嘲弄:“看起来‘母后’如今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第54章   言罢宁原微是扬高了声唤道:“陈娘!”   片刻后,一个看着约莫三十余岁,生得白净面皮姿容姣好的妇人,抖索着身子低着头,步子缓慢的行了进来。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叩见王爷!”她叩拜行礼,声音发颤。   继而下意识的,她飞快抬眼向张后看去,待得对上那道剜毒的目光。她吓得一个哆嗦,立马垂首身子抖得更厉害。   “你乃何人?”   “回,回,王爷”陈娘声颤得不行:“奴婢,奴婢陈娘,原是昆城师府,师,师老爷的,通房丫头。”   “原是?”   “因,因为,因,为,奴婢,”陈娘发抖,惧怕得语不成句。   “你别怕!本王说过会保你性命,自不会食言。本王问你,在此之前,你可有见过皇后?”宁原出声打断陈娘说不利索的话语,语音平静。   “有,有见过。回,回王爷,大概二十年前,奴婢,奴婢曾在师府别苑见,见过皇后。”许是再次得了宁王的保证,陈娘胆气略壮了些。   “将你那时所见如实禀来。”   “回王爷,皇后,皇后当时乃是与老爷私会。唤了奴婢前去服侍。”   “如何服侍?”   “回王爷,奴婢,奴婢,老爷唤奴婢前往助,助兴。”   “你可有证物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回王爷,奴婢有皇后的金步摇一支。乃是当日皇后匆促离去时不慎遗落。”   陈娘言罢,自袖中取出一支金镶玉刻凤纹金步摇。步摇上金凤双翅展开,镶雕琢精美玉片花饰。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珠玉串饰。十分华贵,十分精巧。非中宫所不能及矣!   “呵呵!”张后阴笑,瞪住宁原表情狠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找一个贱婢,再做这么一支步摇。宁王就想信口雌黄构陷本宫?”   “是莫须有,还是旧人旧事‘母后’心中有数。‘母后’与师洵同乡,曾有过一段情意。甚或之,若非入宫,师府现在的主母恐怕当属‘母后’无疑!”   这时与那悄然离去又悄然站回原处的侍女对视一眼后,张后放松下来。   “宁王好手段!头先倒是本宫低估了你!”她寒声冷笑,美艳的脸孔浮现暴戾骄横之色。   “只可惜你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本宫的凤鸾宫。”她说着,目色淬毒,阴狠的扫过陈娘与江太医一字一顿:“今日你们都得死!”   旋即她重新盯住宁原,口气无比狠毒:“还有外面你那些奴才统统都要死!一个也别想活!”   今儿御书房送过汤后,她新承恩泽,方受过雨露。如今皇上年纪大了,且本就阳&虚受损,每每临幸必得吃药方可为之。而每云雨一回,皇上必要睡上好几个时辰。现下知道皇上果如她所料,还在宸明殿歇着,一下午未有起身。张后再无顾忌。   想必正是她与皇上行房时,被处心积虑的宁王钻了空子。使得他的人得以换走了皇上未喝完的那点子参汤!   不过,都不打紧了!   她正愁不能亲眼确定宁王身死。这会天随人愿,他自己送上门来!只要杀了宁王,杀了陈娘同江太医,杀掉此刻殿内所有的奴才和婢子。此后她与乾儿便可高枕无忧,坐拥天下!   至于以往一路来或被她胁迫,或被她买通过的太医,在给皇上看过诊后,皆交由她的暗卫杀之,俱已灭口。是以,只要宁王一除,不管是乌羊草还是元清散,抑或她的前尘过往,乾儿的隐秘身世。都将化作云烟,再无人得晓,再无隐患,再无障碍!   张后盯牢了宁原,神情冷酷无比。   “本宫知你因你母后心怀怨恨!你恨本宫逼死了你母后,恨乾儿抢了你的东宫之位。可是能怎么办呢?一切自有天命,你与你母后命数如此,合该认命!今儿便当本宫积德,送你下去与你母后团聚!”   宁原面色无波,神情淡定。他薄唇微启,一径淡然的语气:“父皇的皇宫,乾坤浩荡。本王好奇,在天子眼皮底下,皇后要如何杀我?”   张后笑了。她面上狠辣微敛,万分得意又轻蔑的看住宁原:“你输就输在此处!既捏住了本宫的命门,就该一击即中!”   她语声奚落,很是痛快:“你当要先行上禀你父皇,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来本宫面前泄愤示威!所以本宫说这都是命!你,终是同你母后一样,愚蠢而短视,难堪大任!”   宁原抿紧了唇,却是未有出声。   张后冷眼睇住宁原,用看将死猎物的目光,恶毒,残忍。   “宁王夜间突闯凤鸾宫,欲行不轨。本宫侍卫护驾,因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唯杀之!”   “皇后娘娘一手遮天,果是厉害得很!只是人在做,天在看,皇后娘娘就当真不怕会有报应吗?”   张后一惊,瞪住徐徐走来的贤妃。   她迅速的侧头看向之前那个侍女,待见其沉稳摇头。她即恢复镇定。   “本宫不信报应!本宫只论成败!”她冷哼一声,语声专横:“本宫成事了,便荣宠不衰。你姐姐败了,自下了地狱!而现在显而易见,胜负分明。她儿子亦是满盘皆输!”   贤妃轻声叹息:“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原儿他是输了。他输在信错了人!爱错了人!”   她亦然不曾看桑颐一眼,只望着张后言道:“然而皇后娘娘你可知,其实你本不必如此!桑颐是你走的最错的一步棋!”   她稍顿,接道:“原儿从未想过要做太子!甚至在你故意向他戳刀子,让桑颐在成亲当日失踪之前,他对姐姐的冤屈皆一无所知。   姐姐和我都只想着他能快乐过活,不想他生活在仇恨里!更不想他为了皇位,为了争权夺利,迷失本心。可叹你却以己度人,作茧自缚!须知,若没有桑颐,你根本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张后的脸僵住。   桑颐的面色更难看。   少顷,张后方恨笑道:“不想做太子?不想要皇位?哼,巧舌如簧狡辩如斯,以为能骗过本宫!”   她看住贤妃,眸光阴凉:“何况便真当如是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点小麻烦而已。今日贤妃既然来了,便怪你命不好。滔天的荣华富贵你不要,非要陪着你侄儿犯蠢!今儿你便同他一起去吧,整好一块下到地狱里去寻你姐姐!”   她刚才眼色示意过侍女,得悉皇上还在酣睡。如此,终是这一对姨侄蠢不自知!   “怎么莫非皇后娘娘连我也要杀么?”贤妃淡道:“皇后娘娘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你若杀了我,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张后闻言,大笑出声。笑得骄横又刻薄:“活在宫里的女人太天真,总是活不长的!你姐姐是,你也是!你们舒家的女人天真近乎蠢夯!”   她撇了撇嘴,话锋一转:“今夜里,贤妃突携失踪三日的宁王,满面慌张的来见本宫。说有要事相告。只未及开口,二人便被随后跟来的刺客刺杀。当场血溅三尺不幸身亡。尔后刺客一行血洗凤鸾宫,本宫由侍卫护驾,侥幸逃生。”   “皇后娘娘好机变!若此刻有宫妃要来拜见娘娘,不期然撞得此景。娘娘又当如何?”   “那便只好叫‘刺客们’多杀一个了!”张后睨着贤妃,笑容傲慢,神情不可一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如此,皇后不妨将朕也算上!”伴随着震怒的声音,一袭明黄疾步闪进殿内。   张后登时娇容失色。她笑意凝固,脸刷一下就白了。   皇上,皇上怎么会来?   她脑子嗡嗡作响,心知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再没有时间给她细想了。煊帝一步上前,用力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后好大的天威!”煊帝怒目圆睁,绷紧的脸孔一脸暴戾,饱含杀意。   未几,在张后喘不过气,面色憋红转至发青,濒死般表情甚为痛苦之际,他稍事松开一些,眸色凶狠的问:   “朕只问你,宁乾是朕的还是师洵的?”   张后惊恐万状,她大口喘气,难受得几欲干呕。却不敢耽搁,急急应道:   “是皇上的!乾儿自然是皇上的!”   其实正如宁王所言,便是张后自己也搞不太清,儿子到底是师洵的还是皇上的!因为日子太接近,她根本推算不出。偏偏儿子男生女相,长得完全肖似于她。这令她益发不好分辨,不可确定。   只此时此刻,即使无法笃定,她也是不能迟疑的了!   熟料,听到她的回答,煊帝猛力一把将她推摔在地。   “贱人!临到了这会还想要骗朕!还想着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煊帝凶神恶煞般瞪着张后面无人色的脸孔,咬牙切齿。   “今晚你所言字字句句,朕全部听在耳里一字不落!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他冷声一笑,怒意漫腔:“若非宁乾还未登基,只怕皇后一早便要了朕的命!”   “皇上不是的!”张后惶惶不住摇头:“刚才妾乃为宁王所激,说的都是气话而已!” 第55章   “啪!”煊帝使力一巴掌狠掴至她面上,当即将张后的脸打得一偏。   想到自己多年来饱受她的愚弄,想到她带给他的奇耻大辱!想到正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子嗣单薄!煊帝目眦欲裂,怒火中烧。   他嘴角痉挛的抽搐,神色可怖。下一刻他狂暴的提住张后的鬓发,“啪啪啪”左右开弓一顿猛扇停不下来。   殿内一时间充斥着沉重的巴掌声,间或狠力的踢踹声,和张后的连连惊叫与求饶。以及煊帝打得哼&哧哼&哧,不能停歇的粗&重&喘&息声。   宁原静静的看着,面无表情。   贤妃垂眸凝着地面,亦是神情冷淡。   桑颐面如死灰,她绝望的看向宁原。奈何他压根就不看她,直若这殿内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江太医一脸灰暗,心知今日已无生机。   陈娘跪拜在地,怕得不行抖如筛糠。   眼见皇上盛怒若斯,她心中惊惧,忐忑无比。宁王真能救得了她吗?   不知过了多久,煊帝终于打得累了,乏力停手。   他重重&喘气,晃荡着站直了身。戾气蔓生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张后。   张后口鼻流血,已是眼青脸肿面目全非。她象碎裂的破布伏在地上,已然爬不起来。   良久后,煊帝沉声唤道:“张全!”   “奴才在!”一旁候命的总管太监张全立刻躬身应道。   “今夜太子突发急症,不幸薨逝!皇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伤心过度自缢而亡!”   “是,皇上!奴才遵命!”   张后大惊,几欲魂飞魄散。她强撑起被打得肿痛难耐的脑袋,嘶声惊呼:“不,皇上,您不能!您不能这样对待乾儿!”   她声音颤抖,惶恐不安至极:“虎毒不食子,皇上您相信臣妾!乾儿他真是皇上您的儿子!”   煊帝无动于衷,气怒到发红的眼眸里,只有阴鸷与残戾。此际,他胸中恨意如潮,足以毁天灭地!只可恨为了天家尊严,为了皇室体面。他不能让这贱人受yin&妇之刑,承毒妇之罪!不能当下就将张氏满门抄斩,诛其九族!以泄他心头之恨!   现在便是太子宁乾真是他亲生子,他亦是容不得了!本来早前为其结党营私,肆恶虐众,他已是大不喜,恼怒非常。   只那会不识张后真面目,听得她求情,他方没有震怒之下废其太子之位。只将之禁足,拘于东宫面壁思过。   而今,有这样的母后,宁乾又怎能存活!   “皇上,皇上!求皇上开恩!乾儿他是无辜的!他真是皇上您的儿子!皇上要治罪,就治臣妾一个人!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求您饶了乾儿,乾儿是无辜的!您饶了他吧,您饶了他!”张后苦苦哀求,吃力的朝煊帝爬去。   煊帝目光酷冷置若罔闻,少顷,他寒声道:“拟旨!”   张全待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原尚书师洵在职期间,勾连外寇通敌叛国,罪无可赦!朕心甚怒,琢赐连坐家族。举凡师洵师氏血脉者,以及与之姻亲者,俱行抄家!无论老幼,男丁尽诛!女眷暂行收押,听凭发落。钦此!”   宁原闻声,眸光微动。   “原儿,你救救乾儿!你帮着求求你父皇,他是你弟弟,你救救他!从前是本宫对不住你,本宫愿意以死谢罪!你救救乾儿,你救救他,他是你弟弟!他真是你弟弟!”眼见皇帝心意已决,张后心神大乱。   宁原充耳不闻,看着她眼色漠然。   “贤妃,本宫错了!本宫对不住你姐姐,对不住舒皇后!本宫今日便以命抵命,赔她一条命!本宫知你心善,求求你,帮本宫求求皇上。乾儿他是无辜的!乾儿他是无辜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张全令人堵住了她的嘴。   “皇后,咱们这就走了吧!”他嗓音尖细,语气平平却淡漠无情:“由得奴才送您上路。”   话落,张后便被俩侍卫挟持着拖了出去。留给桑颐最后的记忆,是张后惶然骇怕,又不甘的眼睛。   张后甫一出去,煊帝便身子一晃,随即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皇上!”贤妃赶紧上前,蹲身扶住煊帝忧声道:“皇上,您怎样了?您没事吧?”   纵然她对他嫌恶透顶,恨之入骨。纵然她此时心中十分痛快!可是为了原儿,她不得不曲意逢迎。   横竖宫中的女人,想要自保,想要守护自己珍爱的人与物,便须得戴着面具,备有几副面孔。做戏不过日常!   “朕无妨,扶朕起来。”煊帝逞强,然语声虚弱。一场暴怒下来,他已精疲力尽。但觉周身虚软无力。   贤妃依令扶他起身。   煊帝赤红着脸,怒容犹炽。他缓缓将殿内人影逐个扫视一通。半刻后,他声音寒凉,森然下旨:   “俱杀之!”   言罢,他朝贤妃说道:“扶朕回宫!”   “是,皇上!”   “义母!”桑颐颤声轻唤。   贤妃脚步略顿,下一瞬她扶着煊帝继续缓步向前没有回头。   很快凤鸾宫里惊叫,求饶声四起。随即又逐一消声。   “王爷,救命啊!王爷,”陈娘连滚带爬,冲到宁原身前:“您说过会保奴婢性命!您”一若张后,陈娘的嘴被堵住,旋即由着侍卫拖了下去。   望着被拖下去,全无挣扎一脸死寂的江太医,想着方才陈娘绝望又愤恨的眼睛。宁原闭了闭眼,心头压抑,甚不好受。   他不能救!   也救不了。   陈娘同江太医本就是两颗死棋。从他们卷进这件事的开始,便已注定他们最终的结局。   父皇怎可能会放过他们!   窥得此等天家秘闻,断无活路!   事实上,若非父皇如今只余他一子,或可承袭大统。今日他与姨母亦未见得能活。   只是,恍若自然而然,他脑际浮现出那对尤是晶莹澄澈,无比清亮又干净的点漆眼瞳。   她倘得知,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哄骗了陈娘害她丢了性命;   倘得知,只因他点了江太医,便令其横遭祸事无辜丧命;   她会不会觉得他面目可憎!   会不会从此害怕他,后悔曾视他为友?   昨夜里,他问她觉得他可怕吗?   她摇头,向他露出温柔暖心的笑脸。   但若她得悉今日之事,她可还会   “奕知”桑颐望着宁原,哀声唤他。   因有过程阳的示意,侍卫们没有前来抓桑颐。将她留给了宁王。   宁原淡淡看她,漠声道:“你予本王的虽都是虚情假意,但确实曾温暖过本王许多年,在本王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时候。如此,便留你个全尸,权当还你的情。”   他看着她,眼里毫无波动:“白绫与鸩酒,允你任选其一。”   “奕知,我,我”桑颐想要哀求,可对上他如斯冷漠的面孔,她发现她说不出话来。喉头仿似堵住,心下一片冷凉。   她知道,面前这人再不是那个疼她宠她,会对她以命相惜的人了。   许是身在绝境里,这一刻,望着他冷玉般清隽俊美的面容。桑颐感觉到后悔,一种近乎疼楚的悔痛在她心间急速蔓延。   这个男人,他曾那样的爱她!   曾用春水般温柔的眸光,一遍又一遍的看她。   可是,她背弃了他。   因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因为后位,她几经斟酌,思量再三,终是舍弃了他!   “你真以为,她会让你做宁乾的皇后?”   宁原看着桑颐微是摆头,口气怜悯。那是一种对愚蠢昏昧的怜悯。   “宁乾若登基为帝,张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他淡声道:“她留着你,只因你还有利用价值;留着你,不过是为了牵制本王而已。但只要宁乾坐上皇位,你便是一颗废子!   乞儿出身,大宁乾五岁有余。便是姿容绝艳,又当如何?容颜易老,韶华易逝,而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鲜颜色。”   桑颐巨震。   “你查了我的身世?”   “你本姓刘,母亲原是官家之女,乃常安畿县令王朝真的嫡女。后嫁常安茶商刘弦之子刘靖辰为妻。二十年前因你父亲忤逆朝廷命官,并致其死,犯事获了重罪,刘家被抄家。   更累及你外祖遭削官流放。而你父亲下狱没多久,便赴刑场行刑斩首。紧跟着你母亲积郁成疾,没多久便跟着病故。你失了依傍,沦为乞儿,乞讨为生。同年,也就是你将将五岁的那一年,你遇上了回乡省亲的张后。”   宁原停住,不再看她。折身举步而行。   “奕知”桑颐失声,神情慌乱。   宁原脚步不停,顾自行进。   “奕知,那护身符是真的!”   对他曾有过的动心也是真的。   只是遭逢家变,令得她自幼便饱尝疾苦,看尽人情冷暖。打被抄家,父亲下狱身死,母亲病故。她便发誓,日后若得机会,她一定要拼力向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为止!   皇后——一国之母,是她所能看到的最高处。   那些年里,她无数次明示暗示,旁敲侧击。可他于争夺皇位,始终半丝心思也无。等了又等,她只好死心放弃。何曾想,造化弄人。他后头会因她的“失踪”,而开始谋权夺位。只是她却回不了头了……   眼睁睁望着那俊雅挺拔的身影消失于视野,桑颐目中落下泪来。   最终她选了白绫。   “姐姐是谁?刚才又为何啼哭?”   “姐姐你别怕!走,你跟我去,我让我姨母救你!”   “姨母,你救救她吧!姐姐好可怜,你不救她,她就得去明慎司那个鬼地方了!听说那里好可怕,嬷嬷们都很凶!训起人来特别狠,打得特别疼!她们会打她的!姨母你救救她!姐姐是好人,她刚刚还送了原儿护身符!”   “姐姐别走!原儿害怕!”   “姐姐,再替我捏个小泥人吧,原儿喜欢!”   “姐姐原儿喜欢你!”   ……   “颐儿,过来,本王教你识字。唔,看看,这个字就是你的名字。颐者,颐儿也。”   “颐儿,这玉簪子送你。你戴给本王瞧瞧。”   “颐儿,我让姨母收你做义女!以后你就再不是奴婢了!”   “颐儿,说多少回了!再莫要自称奴婢!你现在是姨母义女,不是奴婢!”   “颐儿,日后你便唤我的字“奕知”可好?乖颐儿,你这就唤我一声听听。”   ……   “颐儿,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颐儿你喜欢我吗?”   “颐儿,我去请旨求父皇,让他将你赐我为妻好不好?”   “颐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宁奕知对天发誓,往后绝不纳妾!这辈子只要颐儿一个!今生相守,永不相负!”   …… 第56章   宸明殿,宁原端着药汤侍奉着煊帝喝药。   “小七,朕知你心头有怨。”喝过几口药汤,煊帝望着儿子长声叹息:“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   张蔷逼死宁原母后舒若苓,煊帝是知情的。当年张蔷还是丽妃的时候,得他盛宠。眼见他不待见舒若苓,便常常撒娇,于床&第间更是使尽解数的服侍他。成日明里暗里的掏他口风,指望他能废后。   然他宠爱张蔷是真,但却并无扶她为后的意思。事实上,他并不想废掉舒若苓。一来深心里,他对她是有愧的。可那件事象一根刺直扎在他心间,成为她与他之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看见舒若苓他觉得有愧,更觉得耻辱。   只便是耻辱萦怀,他亦知始终是他有亏于她。是以,他愿给她一世皇后的分位。权做弥补。   另外当时舒氏一族为国效力,忠义两全功勋显著。在朝中德高望重,拥戴者众。比之张氏一族更得臣心,也更得民意。故而,即使只是为了社稷的稳固,一国之后这个位置亦显然是舒若苓更为合宜。   于是为安抚张蔷,他将那件事告知于她。目的是宽她的心,让她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废后,也让她得知舒若苓除了后位,再得不到他的宠爱。   及后不久,舒若苓突然自尽。他心知这其中必与张蔷脱不了干系。只说不上来,得知舒若苓死讯,他第一感觉却是松了口气。就好象长久扎在心上的那根刺,终于被人拔掉了一般。事后,他没有究查。冷落了张蔷一段时间,这事便算是揭过不提。   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感触自亦有别。这会看着自己的七皇儿,煊帝心中鲜有的感觉到亏欠。因舒若苓的缘故,他对这位皇子向来不大上心。   听了他的话,宁原静了静,随即浅浅一笑缓声道:“小七不怨父皇,只恨张后。今为母后报了仇,心事已了再无怨恨。”   他望着煊帝,神色柔顺又恭谨:“都是过去的事了,父皇不必挂怀。当务之急,是要保重龙体。这药您可得喝完了。”   煊帝定定的瞧他,未几,面现宽慰之色。随即他又变了脸色,眉心紧皱语声恨恨:“这一回得亏你,若不然,父皇还不知要被那贱人愚弄多久!”   说完他看着宁原,神情缓和下来温言道:“等过一阵子,父皇就立你为太子!”   宁原闻言,面上笑意依然清浅,并不见惊喜之态,只执勺轻道:“父皇喝药。”   观他神态,煊帝喝着药心下略是舒坦了一点。   ※   倚澜殿内,宁原伏在贤妃膝头默声不语。他双目微阖,黑长的睫毛垂下,眉宇寂寂神色低落。   “原儿,怎的了?今日大仇得报,合该欢喜才是!作甚么还要这般的不快活?”   贤妃抚了抚他发鬓,柔声低问。   “张后便是死了,也偿还不了母后所受之屈辱。”静了好半晌,宁原方抬首低道:“原儿只恨这一天来得太迟!只恨佟贼死在沙场,而其家眷亦去得早,原儿无法手刃仇人,为母后讨要公道!”   他顿一顿,清俊脸孔浮现一抹厌憎:“更恨而今还要对着他虚与委蛇!”   贤妃知他嘴里的“他”说的是皇上。   她叹一口气,尔后言道:“姨母知你心意。奈何形势比人强,且再忍忍。”说到这,她看住侄儿轻问道:“现在原儿想做太子么?”   她清楚侄儿与张后对阵,不过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初衷只为了复仇。然如今皇上只余他一子可登帝位,想来便是想避也避不掉了。但其实她和姐姐一直都不希望原儿做皇帝。她们只愿他能开心过活。   宁原没有迟疑,微微点头。   不想做,也得做。   只有做了太子,他才能完成他想做的事。他厌恶权势,但无可否认,权力的确很有用。   他看一看姨母,心下有些苦涩。为了姨母,还有,他脑中闪现出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便是为了她,这个太子他亦是做定了。   她给他救命之恩,予他生死之谊。他便要护她一世安稳。   她虽以假死脱离韩家,虽得了新的身份。但事有万一,现在韩家出事,往后若有不慎牵连到她,能救她的,就只有他了!   贤妃看看侄儿,微默了片刻,却是话锋一转面上露出笑意问道:   “那姑娘是谁?什么时候带来给姨母瞧瞧?”   她声音颇是欢喜。只道那姑娘肯舍身相救,自是对她的原儿心有所属。而观原儿对其的看重,怕不是亦有些个可心。这么多年来,除了桑颐,她还没见原儿对哪个姑娘花过这般的心思。如此一想,她怎能不欢喜。   桑颐是个劫,她惟愿这个姑娘是她原儿的福。   宁原仰脸看着姨母略是犹豫,顷刻后,终是据实相告:“姨母,此事您听听就好,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贤妃见他神情郑重,不由紧张起来自是连连点头。   “她乃师家姻亲师洵女婿——永州韩府韩家主韩二爷的夫人。本姓虞,名唤念卿……”   当下,宁原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贤妃。   听说此女是那韩家主的原配夫人,她既惊诧又难免大失所望。   “如此说来,他二人还是夫妻。”贤妃看住侄儿,说得意有所指:“不管她身份怎么改变,她仍然都是虞念卿,仍然是那韩家主的夫人。”   既是有夫之妇,原儿便不可有悖人伦,不可对其生了情愫。即使而今韩家受师家牵连,遭来杀身之祸。那韩家主论令当斩。而虞氏有幸得原儿庇护,得以逃过此次大劫。不用被收押坐监,不用面临或被发配或被流放的凄惨境地。   然即便这虞氏做了寡妇,贤妃不自禁微蹙了蹙眉,原儿他日承继大统,君临天下。无论如何,亦不能将一名寡妇纳于后宫。   诚然,于私心而言,作为原儿的姨母,她自是不想他与一位寡妇过多牵扯。但更多的原因还在于,她不想她的原儿日后遭人诟病,留下话柄。人在其位,尤其帝王之尊,当是不能惹人非议,平白令得原儿难为!   宁原心性通透,马上明了姨母言外之意。他望着贤妃形容平静:“姨母多虑了!原儿同她乃是君子之谊!”   他稍顿,语声坦然:“我们只是朋友!”   又停了半刻,他接道:“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贤妃听着,却并没能安心。   有话说:“当局者迷!”   还有话说:“日久生情。”   有道是人心幽微,这世间男女情意又何尝不是。举凡可心投契的,处得久了,亦未见得不会动心。   她心中如是想,却是压着忧思笑道:   “如此甚好!”她语气诚恳:“改天待她身子见好,你带她来见见姨母,也好叫我当面向她道谢!”   对虞氏奋不顾身相救侄儿,她是真心感激。   宁原笑笑,点头道好。   ※   翌日,枫山别苑。得知消息的清言眼圈泛红,面色黯然而伤痛。此刻她心下钝钝的疼,十分难受。她假死离开他,现在他却是真的要死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去。记忆中那个人有飞扬的眉眼,有万钧的气势。为人极善应变,巧捷万端。   然而,饶是他威风八面,机警精明又能如何!今上圣旨言明,男丁尽除!他再强,又哪里能强得过皇上……   心随念转,清言泛红的眼眶涌出泪珠。她离开他,是因为心里有结。他们之间有打不开的结。可是她万不想他有事!   她由来希望他能好好的。   清言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伤心难过。   非常的伤心,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甚至已超越情&爱,宛若失去至亲。这份难以言喻的哀伤使得她对自己逃过一劫,全无一丝的庆幸与欢欣。   一连两日,清言愁眉不展,神色悲伤。她想开口求助宁王,话在喉间起落了无数回,却是难以启齿。   君无戏言,圣命难违!   明知不可为,她又怎能挟恩求报,生生为难宁王。   而这两天里,眼瞅着她的眼泪似雨落不停,湿了干,干了又湿。宁原无端的发闷,但觉心口沉得慌。   终于这日傍晚,在她又一次摇头表示没有胃口用膳的时候,他抿着唇思忖片刻开口道:“清言是担心韩家主吧。”   他看着她,眸色幽深而复杂,随后终是直白道:“韩家主他得了心疾。”   清言听得一震,表情怔怔惊疑的看他。   宁原于是将她离开韩府后,韩奕羡所遭遇的事统统都告诉了她。   清言呆住,她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韩家主得了心疾,实乃大不幸。然有云:祸兮福所倚。韩家主的心疾却或许在无形中解了他这次的危机。现在除了我们,再无人知是庭毅带他离开韩府。   只怕在世人眼里,韩家主一个疯傻之人,早已不在人世。如此,官府里的人找不见自亦作罢。”   他说罢,看着清言,不自觉轻叹一声。此时没来由的,他心间益发的沉了。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他心头,令他不甚好受! 第57章   隔日,前一晚忧伤无眠,临天色将明时分方浅浅睡去的清言,模模糊糊感到一阵柔软的触感。有人在亲她。   略是愣怔,她闭着眼缓缓扯唇露出笑容,随即在那熟悉的暖香味里她微笑着睁眼,对上一双明显哭过,尤是湿&漉漉的瞳眸。   “娘!”见她醒来,庚生当下瘪起了嘴,又待再哭,突似想到了甚么,他又努力忍泪。一张小脸泫然欲泣要哭不哭,委屈巴巴看住清言。   “庚生乖!”清言柔声唤他,嗓子有些微发哑。她温柔的看着庚生,抬手摸摸他戴着虎形风帽的小脑袋。   她知小家伙这次吓得不轻。   先前顾忌着张后,宁王只将她被刺伤的真相告知了家里的大人。顾虑到庚生年幼,即使他是少有伶俐聪慧的孩子,然为稳妥起见,宁王仍是交代未扳倒张后之前,须得暂先瞒住他。直到这两日庚生方知她没死。   听说前几日里,这孩子伤心得厉害!平日里多馋嘴,多护食的主,那几天儿,却是再爱吃的东西都哄不了他了。整日整日的哭,怎么哄也没用,形容恁的可怜。   直待得知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小家伙方破涕为笑重展欢颜,又变得乖顺听话起来。让干嘛干嘛,乖得不得了。只盼着能早日带他来见她。   宁王与她说起,口气颇是赞许。只道这孩子是个有情义的,她倒是没白疼了他。她听在耳里,热在心窝。一颗心又疼又软。   “娘,呜呜,娘啊!”庚生带着哭腔再次凑过头,捧住她的脸,软糯糯的小嘴巴“吧唧吧唧”可劲的亲着她的脸颊。   暖阁里暖意融融,清言的心更是暖暖的,酸酸的。小家伙热呼呼的小嘴,以及萦绕在她鼻端的他身上熟悉的桂花味香脂,令得她为那人伤怀的心,亦是好过了些。   而门外听到动静的冬灵同陈嬷嬷,已是推门走了进来。头先因怕扰着清言歇息,她们悄悄进来看过一眼后便立在外面等。本是要将庚生也一并带出去的。   奈何小少爷怎么亦不肯,只啄着脑袋小小声保证,他一定乖乖的,就坐跟前守着娘亲醒来,绝对不吵着娘亲睡觉。这会见到冬灵同陈嬷嬷,庚生有些不好意思。却是眨巴着眼,黏在清言榻前不愿挪步。   好几日不见,自个的主子又遭了劫。此刻,冬灵同陈嬷嬷看着清言,哪里还能忍。又是笑着又是拿帕子抹泪。   “当家的,受苦了!”陈嬷嬷抹着脸,瞧着清言一脸心疼。   冬灵则走上前,对着似要坐起身的主子轻声问道:“当家的可是要起来?”   清言笑笑点头。   冬灵遂扶着她起身,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清言于是笑道:“不妨事的,已经不疼了。”   冬灵替她披上搁在榻前小杌子上的貂裘,瞅着她眼下的青影,心知她的主子定是一夜无眠。师家同韩家的事,连她们都晓得了,主子定然亦是知情。   她心下难受,主子怕是担心二爷,是以结了愁肠。想想二爷平白遭受那无妄之灾,便是她也忍不住感到哀戚,何况是主子?   只圣旨已下,又何以转圜?   二爷这回怕是枉死无疑!   唉,可怎生得好?   冬灵心内叹气,只觉世事无常。   她同陈嬷嬷只知当今圣上龙颜盛怒,下令斩杀师府一脉,连带着祸及韩家。却并不知韩家二爷在她们离开后的遭遇。   清言看她一眼,多年主仆相伴的默契,使得她对冬灵心中所想,多少猜到一些。看来她们也知道了韩家的事。念及此,原就沉在心口,压抑在清言心头的恸意,益发的深重,于无形中,一刻不停的揪扯着她的心。   何曾想,他那样的人,竟会疯傻成痴?   昨儿得悉他或许可以逃过一劫,令她对他的性命之忧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意。   真真物是人非,却不过一年的光景!   清言心中哀伤,却是强笑着朝才将乖巧让至一旁,由着冬灵扶她起身的庚生招了招手:   “乖哥儿,过来娘这里。”   庚生眉开眼笑,欢欢喜喜的坐上榻,依在娘亲怀里。   门外有丫头朝屋里探了探,知此时用不上她们伺候,便乖觉的自行退下。   “爹爹,可来了?”清言握着庚生的小手,笑着问道。   “来了,这会子老爷正同王爷在厅内喝茶。”冬灵应道。   虞以堂身为父亲自不好过来女儿的寝室。   清言闻言心思一动,记起来问时辰:“这会什么时辰了?”   待得知竟是辰时已过,已至巳时,她不由很是羞赧。其实她的伤真好得差不多了,只宁王非要她再休养几日。人道她是养伤,她自己却是难为情,知道今儿实在是睡得过了些。   爹爹等着,她哪还能歇着,当下起床,由着冬灵给束了发,洗漱一番后便牵着庚生去往前厅。   冬灵同陈嬷嬷怕她没用早膳,肚子会饿。想要去张罗,被她止住。她吃不下,根本没有胃口。   一路缓行,渐渐走得近了,只听得爹爹醇厚的声音,和着宁王清润的嗓音,彼此应对着似相谈甚欢。清言笑一笑,感到些欣怡。   厅内的虞以堂本来对着宁王颇是拘谨,初初一见但觉其人眉飞入鬓,眼落星辰。满身光华俊美似谪仙。而其举手投足间,更是威仪天成气度雍容,恁的玉叶天骄清贵逼人。   其实这样凤表龙姿卓尔不群的儿郎,他并非没有见过。他从前的姑爷虽不是天家子孙,然论人材,论气势,与这位王爷亦可谓不分伯仲不相上下。只作为岳丈,他的姑爷对着他由来恭谨有加。与宁王自又不同。   甭论,宁王还予他虞家大恩,若非宁王相助,他的念卿儿何来现时的安稳?怕不是也难逃今次大劫,要无端生受那发配流放的苦处。   既是贵人,又是恩人,虞父面对宁王难免有些个局促。不想一番接触下来,宁王爷却是温雅翩然,始终眉眼盈笑谦逊有礼,不见一丝的贵人架子,竟是十分的可亲。   “听闻夫子嗜茶,亦擅茶道。今日一见果是行家。这雪英,倘夫子喜欢,回头晚生叫人给您包上,权当聊表寸心。”宁原言笑晏晏,朝虞父说道。   虞以堂一听自是推辞:“多谢王爷好意!老朽心领!今有幸与王爷煮茶论道,于雅室里得遇雅士,共品清友。老朽已是知足!这雪英乃极品贡茶,千金难求,着实稀罕贵重!老朽受之,实乃于心难安!”   “夫子莫要见外!晚生与令嫒已是刎颈之交,这区区雪英实在算不得甚么!万不足道哉!夫子只管安心受着便罢!”   虞父还待婉拒,却见女儿带着庚生走了进来。   “清言见过王爷!”清言给宁王行礼。   纵使宁王让她免礼了好多回,她却是不敢托大。   宁王看了看她,心头有些微失落。清言这个人,似自来如此。对人对事总有着她的坚持。她能当他是友,更能在危难时刻毫不犹豫替他挡刀。可是她亦会同他留有距离。即使他与她明言日后再毋需给他行礼,她却不肯照办。   他心里如是想,却是自持面色不显。依旧弯着唇角笑眼盈然。十足耐心的与她温言道:   “清言不必多礼!”   罢了罢了,他想。她若觉得行礼自在些,那便由得她。左不过,他多应一声而已。   宁原说着又仔细的端详了一下清言的脸色,两道俊眉终是不自觉微是蹙起。显而易见,她休息得很不好。昨晚上,大约又是一夜未眠。   看样子,先头她虽决意离开韩二。但在她心里,韩二于她,仍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如今清言待韩二,是否正若他对她一般?都是彼此不可或缺的朋友?   没来由的,那股莫名的发闷的情绪又在宁原心间升起。他垂眼,啜一口茶,略顿了一瞬。再抬眸时,俊脸笑意点点,心内的波动看不出分毫。   清言给宁王行过礼,接着又给爹爹请了安。俩父女多日未见,自是各有衷肠。一个细细的问,一个乖顺应答。   宁王安静的听,未几,他看看清言,一抬手,示意一旁待命的丫头再添些茶点。他猜,她定未食用早膳。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进食,整个人瞅着愈加的瘦弱苍白,瘦得可怜。   本就清减的一张小脸,现在真真巴掌大小,衬得一双眼睛益发的大了。一眼望过去,便只剩一对大眼睛。   眼下,虞夫子在跟前,宁原想,她总该会吃一点。   等丫头们端来更多美味可口,式样丰富的茶点。宁原发现他不用担心了。   他噙着笑。饶有趣味的看着庚生甚是热情的忙活。小东西一面忙着吃果果,一面忙着给他娘喂果果。举凡吃进嘴的,绝不会落掉他娘亲一口。   而自己劝说不下的清言,居然真的张嘴一口口的吃。庚生喂什么,她吃什么。来者不拒。宁原看得舒坦,她肯吃东西就好。即使他也瞧出来了,她是不忍这小家伙失望。他不由心下莞尔,心道,原来都不必虞夫子出马,一个庚生能顶俩! 第58章   这日后,前来探望清言的虞家主仆齐齐留了下来。因着宁王的坚持,自觉已无甚大碍的清言,却之不恭只得呆在别苑里再行休养几日。   这一呆,直呆到了临近小年需要祭祀灶神的当口,一家人方得了宁王的首肯,打道回府。   回到家的当天,冬灵同陈嬷嬷便忙活开了,几日不着家可不得收拾收拾。拾掇完屋子,又开始为隔天的小年做准备。两个人手脚不停,忙得兴兴头头。   庚生更是快活得不行,穿着簇新的衣裳,捏着宁王赏他的新玩意儿,小脸放光黏在清言跟前玩得起劲。小孩儿嘛都爱过年。好吃好喝又好玩,还不用练字背书。   翌日小年里头,虞家一家人毕恭毕敬祭祀完灶神,随后团团圆圆围坐桌边用膳。举箸前,清言忙着给刚吃过,从灶司爷爷嘴里匀出来的麦芽糖的庚生擦手。因糖吃多了坏牙,平日里她给得少。逢这年节时分,方由得他撒欢儿吃上几回。   虞家和乐安详,另一片天地却十足凄凉。   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州城,寒意刺骨风雪漫天。而在这呼号的北风中,在这冰天雪地里,韩母并锦凤以及府里头的丫环与嬷嬷们,被差役们押解着上京。   天寒地冻的,又是临过年的时节,摊上这趟苦差,差役们心中有怨,烦躁得很。哪里能有半分好脸色。一路呼喝谩骂声不断,走得慢了,不声不响就是一鞭子!由着撒气的心态,下手格外的狠,鞭子砸下来结结实实。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亦是令人剧痛难忍。   不过初初启程小半天的功夫。韩母这一行就没人不曾挨上几鞭!惊叫的,呼痛的,哀声啼哭的,伴着不时响起的喝叱与鞭子抽打的闷响。身在其中,着实难耐。   韩母被推搡着踉跄前行。她已经挨了两鞭子。此时此刻她满头白发,一身狼狈。穿着底下人御寒的破败棉衣,周身上下再无有一件首饰。原本油亮光润的青丝俱已干枯灰白,素来保养得当的一张脸,亦是面颊枯槁而削瘦形容苍老。与之前安富尊荣,养尊处优的韩家贵妇已是判若两人。   而她的面上也再寻不到一丝睥睨威严之气。那原是往昔长在她脸上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迷瞪的双眼,神色麻木而茫然。她想不明白,心中十分困惑。怎么就这样了?!   一夕之间——   韩家败了!糊里糊涂的被抄了家。   孙子没了!糊里糊涂的被砍了头。   而她,糊里糊涂便做了阶下囚。   至于儿子,她的儿,早便糊里糊涂的了。现在更是生死不明,不知下落。   一切都象梦一样!   一个可怕的噩梦!   如斯恶毒!   令她如堕地狱,如斯悲惨。   可那丧门星不是早死了吗?   作甚么还要这般阴魂不散!害了她的儿不够,定还要如此的祸害韩家!   念及此,韩母的神气变了。她迟缓的转动眼珠,看向身侧的锦凤眸色攸地厌憎充满仇恨。   是了!一定是这样!   如今那丧门星的恶灵附在了凤儿身上。岚*岚*整*理   所以好好的师家倒了,好好的韩家没了!朝夕一瞬,便似冰消瓦解,灰飞烟灭。身死的身死,下狱的下狱,俱是颜面无存,身败名裂!   “啪”鞭子下来,抽在韩母身上,当下打得她一个趔趄,几欲摔倒。她闷哼一声,疼得钻心。   “找死吗!磨蹭甚么!还不快走!”抽她的差役粗声怒喝,横眉立目。   没有人吱声,更没有人来扶她。丫头和婆子们,不敢,亦不愿。   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差役还是韩府的丫头婆子,皆知声名显赫,风光无两的韩家早是昨日黄花。   自家主韩二爷疯了,韩家便走起了下坡路。而在犯病的二爷杀掉秦嬷嬷,吓晕主母,尔后彻底失踪不知去向那一天起,韩家更是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直至而今,遭遇灭顶之灾。大厦倾塌天翻地覆。   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甭论心狠苛刻若韩母,素来也没给人个好。失了地位即失去人心。   事实上,韩府这一众丫头婆子们不单不同情韩母,还相当的憎恨她。她们无端受了牵累,吃这磨煞人的苦头,活活受罪还前途未卜!   丫头婆子们无动于衷。韩母身旁的锦凤亦然。无论是才将韩母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还是这一路来街上路人们的观望,以及差役的鞭打。打她或是韩母,她通通脸孔木然,无甚反应。只是挪脚,机械的一步跟着一步。   这一场祸事于韩母如置身地狱;于锦凤则犹有过之。   当年朝堂上,党派纷争形势复杂。爹爹为了避祸,放弃高位早早隐退。何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多年后全无征兆间,飞来横祸!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当头扣下。   只是四个字:通敌叛国。便让她师家万劫不复!   从来顺遂,鸿运高照的师家瞬时跌进泥地,命如蝼蚁。曾经的繁华,如烟云消散。   现在师府没了,韩府没了。爹爹问斩,娘亦自尽。二岁的齐哥同征哥身首异处。就是秦嬷嬷也早死了。   而爷,想到消失无影的韩奕羡,锦凤木然的表情龟裂。她面孔痉挛,眼里闪动着烈焰。   她不能死!   在未能确定他生死之前,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   他是她的!   就是死,她也要将他带走!   ※   同一时刻,同样雪虐风饕,寒意凛冽的康梁。在一条小道的路边茶棚,坐满了于往来间赶路疲惫,稍事歇脚的商客。   此刻,茶棚外冰雪严寒,茶棚里头却是热气蒸腾。小二拎着茶壶,穿梭来去前前后后的添茶。客人们啜着茶,暖着身子唠着嗑。嘈杂又热闹。   “听说了吗?昆城的师家,和永州的韩家都没了!抄家灭族!女眷们统统押往京城,听候发落!”   “是吗!兄台这消息打哪听来的?可是当真?永州韩家?莫非竟是那韩二爷的府邸?”   “自然当真!千真万确!此事昆城,永州无人不知!说来韩家也是冤枉!听说是那师家老爷在朝为官期间,通敌卖国。如今遭了清算,圣上震怒之下连坐了韩家。”   “如此,真是可惜了!想那韩家二爷,何等的人物!竟落得这样可悲的下场!”   “诶,我怎么听闻那韩家主染了心疾?说是犯了疯病,杀了府里的嬷嬷就连夜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人加入进来,颇是兴头的说道。   “是呢,没错!这个我也听说了。前段时,永州官府还寻了一阵。”又有一人凑过来,连连摇头言语颇多惋惜:“说甚么失踪,怕不是早已客死异乡。可怜一个疯傻之人,孤身在外,哪得活路。”   “唉,真真浮生几何!纵是人材锦绣,纵是万贯的家财,又当如何?这无常人世,旦夕祸福。谁又能预料到自己的身后事呢!”   “谁说不是呢?纵是天家,得遇生死亦无力回天。这不,皇后娘娘崩了,太子薨了。唉!”   “是啊!”   “那依小可之见,待国丧期满,估摸着皇上就要册立宁王爷为太子了。”   “当是如此没错,只那宁王爷命硬克妻,届时又有谁肯将自家的掌上明珠,嫁与宁王为妃呢?便是盛世的尊荣,泼天的富贵又能怎的?谁愿做那薄命的红颜,予身于那富贵塚!”   ……   角落里的庭毅,望着他无知无觉的爷,心中恸意难当。一路听人谈论,府里发生的变故,他早已知情。   他的爷啊!   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   家业,哥儿,统统都没了!   老夫人总说卿夫人晦气,可明明卿夫人才是爷的福气!离了卿夫人,爷便丢了魂!   而那师氏,庭毅抿紧了唇,胸中怒火难平!照他看,那蛇蝎心肠的妇人,才是韩家真正的丧门星!   瞧她把爷,把韩家害到了怎生的田地!   现下,庭毅真是想想都后怕无比。若非他将爷提前救了出来,他的爷恐怕便要命丧黄泉!   更令他庆幸的是,先前为避师府,他只带着爷打尖,住宿都是寻了林子点燃篝火,将就着过。   他是无妨,横竖是已“死”之人,又有宁王给他弄的路条。完全是新的身份。   可是爷不成。   不想暴露爷的身份,就住不了客栈。而现在府里出事,爷的身份就更加不可泄露。   因着这般缘故,近段时间他的爷吃得苦头就更多了!为躲关卡,他不得不带着爷绕行远路,平白的多走不知多少的冤枉路。还常常要蹲守着,摸黑翻城墙。为此自免不了挨饿受冻!   偏愈靠近京城,关卡愈多。且守卫也益形森严。想要躲避盘缠,变得益发艰难。   看着被迫遮面,循着本能捧住茶杯取暖的爷,庭毅心疼得不行。唉,上京路难行!他的爷还不知要吃上多久的苦头!   唯幸他揣测得不错!夫人果然没死!亦果然与宁王相关。宁王能派人安置碧枝,那么夫人的行踪,往宁王身上查,必有收获!   “爷,你放心!庭毅一定替你找到夫人!”庭毅暗暗发誓。   他的爷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夫人!   夫人是爷唯一的活路,是爷唯一的幸福! 第59章   小年后,没几日便到了腊月二十九。临除夕的这一日晨间,白泽奉主子之命领着人前来给清言家送年货。   清言望着满满六担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还特别名贵的年节礼,有心婉拒。上回在她病中宁王派程阳探病,给她捎来的东西已是十分的贵重。这一次则更甚之,而且数量实在太多了些。   白泽为人机灵,尤善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只看一眼,他便知果如主子所料,清言会想要推辞。   他笑一笑,当下即道:“主子说了,这些清言务必收下!说这不过是他的一点心意罢了。望清言莫要拘礼,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眼见清言仍是犹豫,不肯应声。白泽干脆笑嘻嘻言道:“主子还说,清言要不收,白泽任务没完成可就过不得年了。得在这守着,清言什么时候收了,白泽便什么时候回去复命!”   清言看看他,再看看面前琳琅满目的年货,暗叹一声,终是收下。年节当口,让人把拿来的礼又拿回去,委实亦不大合宜。何况,她也拒绝不了。   “王爷这些日子可忙坏了吧。”她轻道。   国丧期又逢年节,想也知事务繁多。作为皇上唯一得用的皇子,宁王哪还能清闲!   白泽点头。   又道:“若非主子实在抽不出身,这一趟主子定要亲自前来给清言送年货。”   他说得自然而然,清言却是微微一愣。   白泽看一看她,眼眸一转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笑道:“这是主子给的福如轩红利,主子说这大半年来清言辛苦了!”   他说着,已是将银票递向清言。   清言眼一瞥,见是一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当即毫不迟疑的摇头。这一回是怎么也不肯收了。福如轩的工钱,宁王一早便给她结过了。   白泽见状,劝了两句未果,亦不再强求,遵照着主子的意思笑着将银票又收了回去。来时宁王即交代他,先送年货。清言没有收下年货之前,不要将银票拿出来。而若之后清言不肯收银票,劝劝便罢,莫要勉强。   白泽办完了差,喝了杯茶即匆匆离去。清言没有留他,只同父亲一道送他到门口尔后目送他远去。眼下,宁王事多繁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她自不能平白给耽搁了。   接着俩父女回屋,望着几乎将院子填的满满当当的几担子年货。父女俩相视一眼,俱很是不好意思。   唉,宁王这些礼着实太多,也着实太珍贵了些!   他拿来的皆是诸如珍用八物的食材,各色的珍馐美馔。还有好些毛色上好的皮货,其中尤以最昂贵的貂皮与水獭皮居多。   一旁的冬灵同陈嬷嬷则已开始整理和安置起年货来。都是韩府里出来的,也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多好的东西,她们便是有没亲眼见过的,那听进耳里的亦不少。是以,对宁王拿来的这些东西,她们并未感到特别稀奇。   她们只是有些犯愁。东西这么多,该往哪里搁……   庚生小脸粲亮,围着担子,前前后后细细的瞧。小家伙对还未制成衣帽,绒毯,完全原生态的皮货尤其感兴趣,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个不停。   ※   隔日除夕,虞家老小早早起了床,一家子齐出力为年节忙活。虞父写春联,挂春联。挂完春联写“福”字。都写完了,就带着庚生放炮竹;   清言忙着贴红纸,贴门神,扫屋除尘。庚生屁颠屁颠跟前跟后,帮忙递着东西兴致勃勃;   冬灵同陈嬷嬷则蹲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忙得热火朝天。   到了晌午,一家人围坐桌前吃年饭。虞父饮着屠苏酒,不时微晃着脑袋即兴吟诗一句,神情颇是快慰。   清言面带微笑,不住的给庚生夹菜。但她自己却是不大能吃得下。她望着一桌子的菜,想着那不知还在哪颠沛流离的人,心中很不是滋味。   也不晓得庭毅将他带去了哪里?可有安定下来?这大冷的天,唯盼他能吃饱穿暖。   再转念想想庭毅素来持重,人又忠义办事稳妥。清言抿了抿嘴,心下轻叹一记,总归稍事安心了些。   用过了年饭,一家人各自沐浴更衣。待得晚间,便在院里燃起篝火,端了备好的消夜果,围坐火边听着虞父讲述志怪鬼神的故事,一齐守岁。   只未及等到子时,庚生便捏着一块咬了几口的蜜酥,歪在清言怀里睡了过去。   清言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脸颊。又看了会子,才将他交给陈嬷嬷抱去榻上安睡。随后几个大人继续除旧布新的守岁。直等过了子时岁除,方各自进屋歇下。   初一晨间,庚生照娘亲的交代给虞父磕头拜年:   “外祖过年好!外祖过年好!外祖过年好!”他像模像样唱三个喏后,磕头脆生生道:“外孙儿庚生敬祝外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虞父眯着眼笑,乐呵呵的给了他压岁钱。小家伙喜滋滋的接了,转头就给了他娘亲。接着他又分别给娘亲,冬灵同陈嬷嬷拜年。   清言几个笑盈盈给他压岁钱。虽是小少爷,是为主,但冬灵和陈嬷嬷却不愿少了他的压岁钱。横竖在虞家也没有多么明晰的主仆界限,情同一家。   这一日,一家人照旧聚在一块,亲亲热热的过年。临到黄昏掌灯时分,却不期然宫里来了人。有内侍带着圣旨登门。一家人来不及惊讶,已是跪拜听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位容长脸,年约四旬开外,面白无须形容精明的内侍,扫一眼虞家众人,旋即一扬拂尘宣读圣旨:“兹福如轩掌柜清言忠肝义胆,勇救宁王。特赐其今日进宫领赏,钦此!”   清言心头讶异得紧,却不得不接旨谢恩。   “清掌柜,这就跟着咱家去吧。”内侍看着清言和颜悦色。   清言纵是不愿,也不敢抗旨。她心怀忐忑的起身,看了看家人便要同着内侍进宫。刚挪步,衣袖即被拽住。庚生扁了嘴看她,可怜巴巴。   作为娘亲的小尾巴,他可是不情愿娘亲离开他。   “乖,在家等着舅舅啊!舅舅去了就回来。”她蹲身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抚道。   不想,那内侍瞧一眼庚生却是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庚生小少爷吧!”他声音尖细,但语声温和:“殿下交代过,若清掌柜愿意可以带着小少爷一起进宫。”   清言略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他嘴里的“殿下”指的乃是宁王。没来由的,听到宁王,她原本极是着慌的心瞬时便安宁下来。   小机灵鬼庚生闻言,更是眼巴巴的看住她。清言看得心疼,略是思忖起身牵了他的小手。她想,有宁王在,终归无妨。   再次看了眼爹爹同冬灵她们,清言牵着庚生跟着内侍出门,登上了候在府外的马车。   马车一路缓行,走得不疾不徐。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清掌柜,下车吧。”虽不知为何,但清言敏感到此时内侍的语气似乎益加的亲善了。   她心说,果是人不可貌相。这位公公面相看着甚不好相与,却实是个脾性温良者。   待牵着庚生下了马车,她不由一愣。但见宫门处站着一人,着一身月白锦袍,外罩一袭雪狐镶边的同色披风。鸦羽似的墨发束着玉冠,手里拎着盏雕花灯笼。在熠熠生辉的宫灯映照下,这白玉般的一张脸,身长玉立的一个人。真真容色潋滟气度若仙。   便是清言,在这一刻里也忍不住由衷感叹:宁王爷委实生得好!   宁原看见她,立时弯唇,好看的眉眼里马上盛满了笑意。   内侍紧步上前忙着给他行礼,心道,自己料得不错。这位清掌柜可不是能随意慢待的人!   除了皇上同贤妃娘娘,还有之前的那一位。再何曾见殿下对哪一个这般看重过!为这么个小小掌柜,一个内侍奴才,竟然不惜亲自在宫门前候着。而此刻,殿下面上这一脸的笑意,哪里还看得见半分的矜淡与冷清。   宁原瞥一眼内侍,笑笑掀唇轻道:“有劳张公公!”他说着,掏出一个锦袋递给面前的内侍:“今儿过年,公公且拿着!权当个喜庆意思。”   他再看看清言母子,笑道:“这会子便由得本王带他们进宫,张公公自去吧!”   张公公接了锦袋,谢恩离去。   “王爷过年好!清言见过王爷!”清言躬身行内侍礼。   “王爷过年好!庚生见过王爷!”庚生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他早见过宁原,现下又见其语笑盈然,神态亲和,是以全无畏怯。   宁原笑睇着母子俩,然后跟个财神爷似一连又掏出两个锦袋。先递了个给庚生。这一日庚生收红包已是熟门熟路,故而他半点亦没推辞,笑眯眯收了。   “庚生谢过王爷!”他乖巧应声,随即照例一侧头就拿给了娘亲。   大过节的,清言也不扫他的兴头。微笑着帮他收下。   “喏,给你的!”这时宁原却将手里的另一只锦袋递到清言跟前,弯着好看弧度的一对眸子,粲光熠熠亮若星辰:“压岁钱,拿着吧!”   他看着她笑,略是轻谑的口气,欣悦而亲昵。 第60章   望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大手,还有在那掌心里安然躺着的素色锦袋,清言微是发愣。   压岁钱?给她的?   清言惊讶,颇是意外。   才将宁王同时取出两只锦袋,她只当他顺手多取了一只。断想不到竟是给她准备的。   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心头却不期然浮现出一抹感伤。她虽早嫁为人妇再不是孩童,但过年收到压岁钱却几乎不曾中断过。   那人每年都会给。   儿时是爹爹给她压岁钱,及笄后爹爹不再给,那人却年年不忘。只除了前年那一场变故,他们没能一块过年。   清言抬眸对上宁王含笑的眼睛,略顿片刻,她浅笑摇头放低了声轻道:   “王爷说笑,清言都是为娘的人了,哪还能收压岁钱呢。”   宁王闻言,却是不动面上笑意不变。他身形颀长,比清言要高出好些。此刻正微微弯腰,笑看住她。随后即道:   “拿着吧,听话。”他说。语气软和,象在哄一个小孩子:“过年了,咱们清言是个买卖人,做掌柜呢,合该得些个彩头!”   他这么说,手依然伸着。望住清言依然的唇角弯弯,眼角带笑。只他的目光澄明,神情诚挚又坦然。   他萧萧肃肃一派清举磊落模样,清言不好再推辞,亦情知怕是推脱不去。唉,她心里叹气!话说,她什么时候拗过了宁王。。   他们而今虽成了朋友,然宁王还是宁王!始终的贵人脾气,说一不二。但凡他拿定了主意,便是开弓的箭绝不会收回。   唯一的那一回,在韩府他说要做她的主子,后头却容了她拒绝。清言想,并非是她说的以死明志令他让步,那会只是他并没有想要她死而已。   话虽如此,然仔细想想,他其实也不曾以势压她,迫她。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在帮她,他委实帮她良多。清言不能否认,这位无上矜贵的王爷,待她实在是极好的!   或许正是这份好,使得她总是难拂他意。何况,这会子,他那话说得她亦无从推拒。福如轩是他的,她得了彩头,铺子当是愈加兴隆。过年都图个吉利,而做买卖的尤其讲究年节当头讨个好彩头。   看着眉眼清润,正望着她笑得如沐春风的宁王,再看看一旁神情雀跃,不住瞧她,又不住瞧向宁王手中锦袋的庚生。清言暗里又叹了口气。   莫怪前头白泽送年货时,她不收那银票人也不强求。敢情,他们的王爷早备了后招在这等着她呢。   “如此,王爷一番好意,清言却之不恭!”她一面说,一面笑着自宁王手里接过锦袋,又行了礼谢恩:“清言谢过王爷!”   接着想到他送的年货,复又谢道:“王爷着实太客气了些!先头的年货恁的贵重,清言真个受之有愧!”   话说到此处,心随念转,清言不禁面上一热,愈发不过意。她原想着等过了初一,再寻个宁王合宜的时候,带着庚生去给他拜年。不曾想,突然来了圣旨,意外之余思虑不周。况且那会子天色已晚,张公公又在旁候着,她也无暇准备,就这么急匆匆的出了门两手空空。   她戴着面&具,宁原看不到她脸红。能见到的只有她清莹莹的一双眼,这会虽笑着,眼色却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他知她性子,必是不好意思呢!   她不好意思,他却是高兴得很!   说不上来,原本他那锦袋拿出来了,就没打算收回,势必要让她收下。只她真收下了,他亦没想到心头会是这般的舒怀。   她能收下他给她的压岁钱,甚好!他,很高兴!   “走吧,我领你们去见父皇和姨母。”   宁原挑着嘴角,看着清言同庚生,漂亮的黑眸中蓄满了笑意。他没有回应清言道谢的话语,以免她会更加的难为情。   他这话一出,清言倒是顾不上难为情了。她开始感到紧张。此刻,站在这皇城脚下,即使有宁王在,她亦难免有些不安。即将要觐见的可是当朝的帝王,那个手握生杀大权,一个不如意便要砍了人脑袋的君主。   她虽因着宁王的遭遇,对这位皇帝心怀鄙夷。然奈何,唉,奈何她还是怕啊……   只因现如今,她又有了软肋,有了挂记,又十分的不想死了!   爹爹,庚生,冬灵陈嬷嬷,甚至还有宁王,他们让她贪恋人世,舍不得死。她很满意也很喜欢自己当下的日子,她想要好好的活着。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假的!   换句话说,从她接下圣旨那一刻起,她便已犯下欺君大罪!   “庚生乖,待会要跟着‘舅舅’,可不能乱跑呢!”   仿佛看出她的忧虑,宁原蹲身摸着庚生的头温声叮嘱道。说到“舅舅”两字,他刻意着重些语气。   “庚生知道!庚生听话!”庚生乖巧的啄头,脆生生应道。   宁原笑,又摸了摸他的虎头帽。   “别怕!面子上恭敬些就成。”他起身冲清言笑道。   清言心上一暖,终是笑得轻松了不少。   宁原望着她,却是没来由的想到她不戴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时的笑容。他记得,她的颊侧会漾起两只小小的梨涡。甚是纯美,亦甚是温柔。   ※   清言牵着庚生跟在宁原身后。庚生不再蹦蹦跳跳,小家伙端着脸,规规矩矩的走路,只睁着一双大眼极认真的瞧着眼中所见的景象。   宫道很宽,廊檐处挂满了宫灯,一路明烛高照,非常的光亮。而沿途可见一座座宫殿巍峨伫立,错落有致,庄严而雄伟。   每行几步,都能见到新的兵士面孔。他们威仪凛然,身着铁甲手持金吾端立道旁,守卫着皇宫。因着国丧期间,皇宫里一片寂静。没有举办任何的庆祝活动。   不多时,宁原带着清言母子来到了倚澜殿。进殿前,他细心的提醒一路眼观鼻,鼻观心,走得好似心无旁骛,实则明显还是相当拘谨的清言,脱下身上的狐裘。   说话的同时,他已是亲自蹲身给庚生脱去帽子,解下斗篷。殿内地龙烧得旺,他们这么直接进去,没得热出汗来,回头出殿冷风一吹,必要着凉!其实本可以进殿再脱。但以清言那个性子,他担心她会拘束。   宁原将清言的狐裘,以及庚生的衣帽递给一旁候着的宫女。由于他刚才的举动太过自然而然,以至于边上的宫女们看得发愣,一时忘形反应不及。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尊贵的殿下,素来矜傲又冷淡的殿下,笑意温和,屈尊伺候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清言感激的看他一眼,来不及道谢,里间已出来一个面相慈和的嬷嬷,冲他们笑道:“殿下快进去吧,皇上和娘娘早等着呢!”   显然,有才将他们在外面的这一番动静,里头早得了通报。   “父皇,姨母!这便是救过儿臣的清言掌柜。”宁原行过礼后介绍道。   清言同庚生当即跪拜行礼:   “草民清言见过皇上,见过娘娘!恭祝皇上,娘娘万福金安!”   “草民庚生见过皇上,见过娘娘!恭祝皇上,娘娘过年好!”   “平身!”一个沉哑又威严的声音响起。   清言同庚生齐道:“谢皇上!”   尔后两人方起身,垂首站得端直。   贤妃安了心思,柔声笑道:“都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清言不得不抬头。但见眼前的贤妃气质高贵,尤为美丽端庄;而她身侧一身龙袍的皇上,平心而论,容貌亦是不差。只看着颇显年纪,有些个衰老,亦有些个阴郁。瞅着不甚开怀。清言想,张后同太子的事,大约对这位帝王打击沉重。   她没敢多看,只保持恭谨的面色目视前方。心中却忍不住想:宁王大概长得肖似其母。因为依她看来,宁王与他父皇只是眉眼间有些神似。而面前这两位中,要说相像,她觉得宁王还要更象贤妃一些。   贤妃笑望着清言,仔细的端详。她知其是戴了面&具,女扮男装。这么一看,只觉得其身形纤细,颇是瘦小。再有就是一双眼睛生得格外的好。又圆又大,清澈黑亮。   煊帝也在看清言,他不知清言根底。但觉这名内侍风采韵秀,容色上佳。看着很舒服。   “听闻你救过原儿,忠肝义胆勇气可嘉!特此招你入宫,赏赐于你。”煊帝开口言道,声音照旧威严。   待他话落,近旁候命的六名内侍排着队捧着赏赐走向清言。为首的一个尖声细气道:   “兹福如轩掌柜清言,救护宁王有功!现特赐玉如意一柄,南珠两串,锦缎四匹,黄金一千两,白银一千八百两!另赏京城蔡新街东巷里宅院一座!”   清言:“……”   果然皇家手笔,一掷千金!   饶是韩家富甲一方,比之天家亦是远远不如。她心中感叹:   宁王不愧是贵人!他的命还真是贵得很!   “谢皇上恩典!”清言不得不再次跪拜谢恩。   唉,不过一夕间,贵人嘴里打个滚,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发了…… 第61章   回府路上,清言坐在宁王的马车里不自觉的颦眉。想到后头跟着的马车中那一堆的赏赐,她很犯愁!   除却皇上的赏赐,贤妃亦有赏于她——   两颗夜明珠,四块白玉牌;金器四对,玉器六双;名家字画十幅;另有香脂香膏美酒佳茗,山珍海味珍馐若干;   她这一趟真是堆金积玉,盆满钵满。不单是她,庚生亦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小金童。   除却宁王给的压岁钱,皇上赏了他一袋金锞子,并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套;贤妃赏了他一袋金锞子,并金镶玉制的九连环一个;   倘换了旁人,一下子收获如此多的金银珠宝,怕不是心花怒放,喜出望外!但清言却是发愁,她是真的愁!   这京城里头,热闹繁华自不消提。只愈繁荣的地方,也愈复杂!三教九流者众,龙蛇混杂。这么多财宝搁屋里,没得招贼惦记。。   不比在韩府,家丁护院多,还个顶个的好身手。恁是再多的强盗,亦能对付。而她家里,不说无有武艺,单就体力上而言,除了陈嬷嬷再没一个厉害的!便是爹爹,亦只有读书人的力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真来了贼子,怕是都不济用……   宁原瞅她一会,垂眸抿着嘴笑,玉雕似的手指慢条斯理的捏着青瓷茶盖,慢慢儿捋着茶碗里的茶。举止悠然,一派闲适。   庚生歪在娘亲怀里,扬手喂她吃酥糕。清言回神,咬一口,摸摸他的头。一抬眼望进宁原的眸光中。   将将啜了口茶,方抬首看向清言的宁原,冲她一笑,温声道:“清言不必烦恼!回头我让程阳选两个护院给你。”   清言微怔,旋即心头一松,忙笑着应道:“如此,就烦请王爷费心帮清言找两个护院。”   如今凭空多了这么些家财,确乎需要请几个护院。有宁王帮着挑,当是再好不过。他挑的人,自是知根知底,稳妥可靠。   宁原笑看住清言,略略颔首。   其实他对父皇的赏赐并不特别满意。奈何,清言只是平头百姓,不是朝廷官员。若不然,加官进爵,分庄赐田理当无可置疑。   宁原静了静,望着清言突道:“韩家主那边,我会派人去寻!你不用太担心了!”   他看着清言的眼睛说道:“只是庭毅审慎,当下想必会特别的掩护住韩家主的身份。这样一来,要查到他们的行踪,势必要花费一番功夫。清言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日。”   清言望住他,心口一热,顿了顿,终是只能感激的出言一句:“有劳王爷!多谢王爷!”   她想开口,却始终开不得口的事,他帮她做了。   宁原仍是笑,眉眼温润。   片刻后,眼见庚生吃完了酥糕,开始犯困揉眼睛,清言抱着哄了几声,尔后轻柔的拍抚他入睡。   宁原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眸色凝定,微是出神再没有出声。   俩人都不再说话,车厢静谧却气氛安然,并不让人感觉局促与尴尬。此时此刻,宁原同清言俱不曾细思过,他如何能一眼就看穿清言的担忧;   而清言亦然。对宁王仿似有读心术一般能精准看出她心中所忧,未有过多思虑。   仿佛一切合该如此!   默契得自然而然。   倚澜殿内,贤妃服侍煊帝歇下。随后,她披衣立在窗前,目露忧思。今日宣那虞氏进宫乃是她的主意。按原儿的打算,是要命人将赏赐直接抬去虞氏,也就是现在的清言府上。   可她想要见一见这位清掌柜。   只因她觉得原儿对其人关切过多,好得实在异乎寻常!这令她很不放心。而今一见,不出所料,她的忧虑未必多余。   原儿看这虞氏的眼神,太不对劲。以往她只见过他这般的看过桑颐——   温柔。   如斯温柔,透着宠溺。   而最令她担心的是,原儿或许还尚不自知。   人人皆道她的原儿是个风雅王爷,听着似极通晓风花雪月之事。但只有她清楚,这个孩子于男女情&爱上,可谓“少”不更事至真至纯!长这么大,心中只装过桑颐。还是在桑颐有心的算计之下。除了桑颐,在遇到虞氏之前的这么多年里,他不曾接触过别的女子。   贤妃长长的叹气,愁容满面。   她今生最大的期盼,就是指望她的原儿能幸得所爱,求仁得仁。她一直为他的亲事,为他的子嗣发愁。   现下好容易原儿有了可心的。偏造化弄人!这个虞氏,断然不成!   不说其还是罗敷有夫,乃他人之妇。便是虞氏能与那得了心疾的韩家主和离,了断关系。其与原儿亦是不可为!   更何况她已暗里查明,这虞氏还于生养不易!   而今纵使原儿不喜坐那皇位,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也只能是他的了!一国之君,堂堂的九五之尊,娶一个二嫁之女,还是个不好生养的。岂非留人攻讦的把柄,叫万民耻笑!   便是日后原儿愿充盈后宫,进纳新人,这虞氏亦始终不妥!况且,依原儿用情忠贞的性子,他要真认定了虞氏,又怎肯另娶!到时候,怕不是要被言官们口诛笔伐,惹专宠之祸!再有虞氏不能生,难道要原儿就此绝后,累江山无继,背祖宗骂名!   不行!   绝对不行!   念及此,娴雅庄重若贤妃亦是有些个沉不住气了!她黛眉紧锁,一脸郁结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无论如何,原儿不能同虞氏有情!她得趁他情根尚未深种之前,帮他将这情丝斩断!   不该有的,就不要有!早了早好!   少顷,贤妃攸地顿住,面上神情益发愁苦。这会她又想到了她的原儿冤枉背负的“克妻”恶名。   唉,待过了国丧期,皇上册立原儿为太子。届时,选拔太子妃怕亦是一桩顶顶难为的事!   这边厢,贤妃为了宁王夜不成寐,心急不已。   那头送清言母子回府后,陪同主子转道回去皇宫的程阳,心下亦然着惊!   就在刚才下马车时,他看到爱洁成癖,秉性矜淡的主子因见清言抱庚生吃力,而毫不犹豫,全不见嫌弃的接过那衣襟边,还落有点点糕饼碎屑的孩子的瞬间,他蓦然福至心灵。   他想他完全明白了,主子对清言,这位——   原韩府的卿夫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他一直知道主子待清言不同,但现在他知道了,究竟不同在哪里。   然而,令他费解的是,主子却又要替清言去寻那韩家主?   ※   大年初一的夜里,不止贤妃夜难安寝,不止程阳心中惊震。虞家人亦是同样心潮起伏,难以成眠。   除了庚生得以安眠外,一家人掌着灯,围在院中望着满院子的赏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宁王给的压岁钱,清言打开看过了。金锞子,银锞子,另加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庚生的没有银票,金锞子,银锞子,另加明珠,玉珠若干。   她并未感到惊讶,宁王那个人,由来手笔慷慨。嗐,清言想,这一年,她可真是捞到了大好的彩头!   翌日,一家子带着门匙去了皇上赏赐的宅院。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占地宽阔,比之他们现在居住的由宁王安置的宅子,要大上好些!   宅子外环境清幽安适,宅子内布局精巧合宜。垂花门楼,抄手游廊位置俱佳。院内落眼可见的雕花窗棂,典雅而精美。   虞父,冬灵同陈嬷嬷投入的打量着新宅子,庚生到了新地方,更是兴奋。小狗儿撒欢似跑来跑去。   只有清言立在院中央,咬唇沉思。   礼尚往来,她如何不知。因为宁王,皇上赏她。可以说,这一切的财富都缘于宁王。   只是他那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什么样的稀罕物什没有!她又能给他甚么以做回礼呢……   思忖良久,她叹一口气,心道,她而今也唯有投其所好这一途。他喜好印章,她便给他多刻几个好了!   ※   是夜,陈嬷嬷坐在榻前,凝着眉沉声叹息。   “怎的了?嬷嬷?”冬灵闻声关心的问道。   “唉,我在想当家的”陈嬷嬷看向冬灵,满目忧虑:“我知道这一辈子她和二爷是不成的了!只是你说咱们当家的多好的人呐!难道往后这一生就都这么过了吗?   老婆子我啊,有时候看着她心里真难受!眼下当家的正值韶华好光景,却是要这般白白的空付着!”   听到陈嬷嬷的话,冬灵的心情也随即低落下去。嬷嬷说的,她何尝不难过。她虽唤着主子“当家的”但那都是因着不可暴露身份。尤其现下,师府牵连到韩府惹出杀身之祸。宁王为此反复叮嘱当前要益发谨慎,切不可露了形迹,累及她的主子。   但她们都知,她的主子乃是女子。年纪轻轻,这余生还长着呢!莫不成,真要孤身到老?便是有她们陪着,又哪里能替代夫君的位置?   陈嬷嬷看着冬灵,张了张嘴,终是将滚到嘴边的话语咽下。   其实她今天是有感而发。   她越琢磨宁王,越觉得宁王对她们当家的不一般!当家的,先头受伤,这王爷着紧得不行。照顾得十分用心,细致又周到。到如今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当家的!不忘送年货,更亲自送当家的回府。   她瞧着,竟很有些二爷往昔呵护当家的意思。   说来,论相貌,人品,宁王同当家的,当真是般配得很!她活了大半辈子,就容色而言,也就只见过宁王这一个堪堪能同二爷比肩。甭论作为一个王爷,宁王人品实在不错!不贪恋女&色,从不去烟花柳巷之地。   最主要,对当家的还格外的好!   最主要,宁王日后可以令当家的恢复真正的自由之身。   奈何,那是要做皇上的人呐!   再如何好,又怎会只守着当家的一人过日子!何况,老天不公,她们当家的命苦,子嗣不易!   嫁给皇上,不能生养,时长月久,难保……   如是左思右想,总归不成!陈嬷嬷心里惋惜得不行,可不是滋味了!   屋内静默好半晌后,陈嬷嬷突的心思一动,再次抬眼看向冬灵。   “冬灵儿,你而今也是年近桃李年华的人了,不能再拖着了,得赶紧为自个打算打算!”   她稍顿,接道:“现在我们亦算是在京城安定下来了,赶明儿,我同当家的说一说,叫她托宁王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嬷嬷,您说什么呢!”冬灵一惊,立刻起身嗔道:“我早想好了,这辈子都要陪着当家的!您呀,可千万别瞎忙活!”   她说罢,飞快道:“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着,我回房了。”   “诶,我说冬灵儿,老婆子可是”   眼看冬灵头也不回的出了屋,陈嬷嬷撇撇嘴,坐下叹气!   冬灵推开门,走进自己的屋子,坐在镜台边神色黯然。此刻,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轮廓硬朗的脸庞。那个人啊,寡言少语不爱笑,表情很少。但却是外冷内热,忠义又稳当!   只可惜……   许久后,冬灵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自去歇了。   ※   光阴似箭,年节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阳春三月。   这段时日,宁原忙碌无休,常常过去福如轩呆不了一会就得走;他忙,清言也没闲着。   白日里做掌柜,夜间忙着给他刻章。这事她还瞒着宁原,指望章子刻好了,一齐拿与他。   至于虞家其他人,虞父忙着教导庚生;庚生忙着识字读书;陈嬷嬷和冬灵忙着做准备,搬去新宅子。   而韩家二爷同庭毅仍是没有消息。   一如宁原所料,庭毅谨慎而机警。他规避了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宁原怀疑,他甚至根本就没带过韩二住店。   找不到线索,寻起来自然就难了。清言担心,亦只能慢慢等着。   ※   临到了虞家搬家的前两日,虞宅门前来了俩人。样般的身高,一着蓝灰布衣,面相周正,精壮挺拔。一着素简青衫,清瘦而高挺,斗笠下的面孔清隽俊逸眉目如画。   “爷,我们到了!”   庭毅神情克制,但语声里有遮掩不住的欣喜。   “这是夫人的宅子!”他说。   韩奕羡无动于衷,没有回应。庭毅微是一叹,牵着他靠墙站立。   “爷,我们就在这等着!不用多久,夫人就该回来了!”   一连暗里蹲守了几日,庭毅已经摸清他家夫人,也就是现在福如轩清掌柜的作息。知晓了她关铺子的时间。   因顾忌他的爷,恐爷的身份暴露,他没有直接带着爷去福如轩。那地处繁华,人多眼杂。不比夫人这宅子幽静,少有闲人。   初初得晓他家夫人竟女扮男装,还做了这京城最大文玩店的掌柜,庭毅可是大吃了一惊!   夫人原本是多柔弱的女子!想他的爷,从前真当是拿夫人做掌中宝似的疼宠着。何曾想,夫人居然能独当一面,不输须眉!   庭毅望着古朴的大门,压抑着心内的激动。他知道屋里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只是,只是,唉,他想,还是等夫人回来再说。   他情怯犯怂,因他和爷,兴许只是不速之客而已……   毕竟夫人宁愿假死也不肯再呆在爷身边!   然他们却必须要留下来!   为了爷,他不可能离开。   想到要厚着脸皮面对她,他就,唉,他就英雄气短,实在难为情得很!   掌灯时分,清言关了铺子回家。她微微垂首,想着铺子里的事,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巷子。只未及走近家门,便听得低低一声:   “夫人!”   清言一震,迅疾抬头。   她看住庭毅,随即目光转向他身侧的那个人。 第62章   虞家主屋。一家人齐齐望着庭毅主仆,眼神怔怔神情复杂。便是庚生亦然。他对其中这个长得很好看,但面无表情的男人,心情也很复杂。   因为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他爹?   其实他有点想叫爹,他记得的,这个男人先前待他很好!而且曾与他说过,他是他爹爹。   只是娘又说不是。   庚生的小心灵兜揣着一丝困惑。他目不转睛,不无渴慕又好奇的看着韩奕羡,很奇怪,即使这个男人脸上没有笑容,木木呆呆,他也不觉得害怕。   清言望着韩奕羡喉口发哽,眼鼻泛酸。饶是她早有过心理准备,待得这会见到真人仍是不免大为震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再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那人眉清目朗顾盼神飞,不会有这样一双失神的瞳眸。   “爷,这是夫人呢!咱们找到夫人了!”庭毅轻轻的指一指清言,同韩奕羡软声说道。   韩奕羡直愣愣的看住清言,眸色痴呆全无反应。   庭毅心头发涩。他的爷心心念念着夫人,疯了傻了痴了也不曾忘记!可是现在他的爷却认不得夫人了……   “爷,这是夫人,这是夫人啊!”他下意识的重复,但实质并不抱希望。   “卿儿”韩奕羡嘴里吐出一句,声音低哑语气平板。   清言一惊,虞父同冬灵她们亦是脸色一振,紧紧的看住韩奕羡。   庭毅苦笑。   这不过是爷的日常。。   “卿儿,卿儿,卿儿……”静寂的室内旋即响起韩奕羡没有起伏,亦听不出多少感□□彩的呼唤。   众人立时明白过来。   清言一恸,心中酸楚。   他是真的病了!   再无有甚么比亲眼所见更令人确定的。   一旁的陈嬷嬷已是红了眼圈,闷声取出帕子拭泪。自打深感宁王与她家主子无望之后,她暗里又为主子同二爷惋惜过好些回。原是多般配的两个人啊!哪料想,今日一见,奕奕神采不怒自威的二爷竟成了这副模样!叫人瞧着好不心酸。   虞以堂看着姑爷,重重叹气。女儿同姑爷,他当是要站在女儿一边。只他心里对女儿同姑爷的事亦极是遗憾。真说起来,他私心里对这位姑爷还颇是欣赏。现下眼见他这般不由愈加可惜。万想不到好好个哥儿,多风神俊秀的人物会迷失了神智,变作个痴儿!   这时庭毅对上冬灵的目光,两相戚戚俱是一呆,未几,又双双不约而同移开视线,皆面现哀色神态怅然。   “娘!”看到不自禁目现水光的清言,庚生担心的叫道。   清言闻声抹了抹眼睛,抹去眼底的湿意。再安抚的拍拍庚生的头,朝陈嬷嬷言道:   “都该是饿了,冬灵,嬷嬷我们摆膳吧。”   “诶诶诶!老奴这就来了!”   陈嬷嬷忙不迭狠擦了把脸,急急的行去厨房。冬灵赶紧的跟上。庭毅看了看,也跟出去帮忙。这会爷有夫人看着,他很放心。   虞父走上前,安置着韩奕羡坐下。清言端来清水,给庚生和韩奕羡净手。她刚蹲下身子,早养成习惯的庚生已经乖巧的将手放进了水盆里。   他在水里扒拉着小手,亮晶晶的黑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瞅着韩奕羡,正待清言绞了帕子想为他擦手,然后给韩奕羡洗手的当口,小家伙突的伸手将韩奕羡的大手拉进水里。   “用膳前要净手!”他很认真的冲目无表情的人说道。   韩奕羡的脸对着他,面上是一视同仁的目光——   空茫痴呆。   虞父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叹息。   “得赶紧给他寻个好一点的大夫!”他说:“不管你日后同他要怎么样,总归夫妻一场。能治的话,还是得给他好好医治!堪堪结发之年,还不过而立,年纪轻轻的总不好叫他余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活着!”   清言低低“嗯”一声。   她看着韩奕羡,此刻庚生正甘心情愿十分主动的给他洗手。而他不挣也不动,任由着人施为,直若老僧入定。眼里空无一物。   清言细细的注视他,他头发束得规整,面庞干净,身上衣衫亦然明净洁雅。看得出庭毅将他照顾得很好。   片刻后,清言先给庚生擦了手。随即她握着韩奕羡的手,一面给他擦手,一面忍不住下意识的观察他的眼睛。   没有变化。只有那鸦羽似浓长的眼睫,一下一下本能的眨动。她叹了叹气,端着水起身。   “你也别太担心了!”虞父心疼女儿,出声宽慰道:“这京城里人才济济人杰地灵。要找个好大夫当是不难!”   清言点点头,走出门倒水。   用过膳,冬灵同陈嬷嬷忙着给庭毅和韩奕羡整理床铺。庭毅看一眼清言,决定还是由他给爷沐浴更衣。爷身形高大,就夫人那瘦弱样儿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根本奈何不了。   是夜,清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心思沉重,心中五味杂陈。虽是师氏下药害他疯痴,但却是因她使得他害了癔症,给了师氏可趁之机。   左右不成眠,清言索性坐起身。她靠在床头,望着昏暗的虚空。她想   爹爹说得极是!   便是他与她情缘尽,覆水难收。她也要尽心替他医治。他如今这样,她既知情便不得袖手旁观,置若罔闻。   不论怎样,她是希望他好的。   如是一想,清言便开始琢磨要去寻哪家的大夫。   与此同时,宁原忙完一天的公务,坐在书案前询问程阳:   “可见着了?”他脸色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回主子,见着了!清言收了铺子,回家便见着了。”   宁原停了半刻,方道:“明日你将府上的尹太医送过去,给那韩二瞧瞧。”   程阳觑了觑主子的面色,他心内不解,却是恭声应道:“是!属下明日一大早就去!”   庭毅机敏,他们查了好久,也查不到他与那韩二爷的行踪。只是再如何警备,到了京城亦断逃不过他家主子的耳目。   自韩家二爷与庭毅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们主子便收到了消息。令他纳闷的是主子并没有立刻告知清言,只让人守着。说由得庭毅自行拿主意。他要什么时候带着韩二爷去见清言,都由得他。   对此,程阳感觉懵然。他是完全抓不住主子心思了。就他所见,主子对清言明明动了心,却为何又要这般行事?   莫非,主子亦知他同清言是不相宜的吗?   “你给清言捎个话,叫她休假几天,这几日不用去铺子。”顷刻后,宁原吩咐道,面色无波。   “是,主子!”   顿了顿,宁原朝程阳扬手,轻道:“没事了,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程阳行礼退下。   宁原兀自坐在楠木椅上,闷闷的,俊脸显出不太舒怀的表情。他想要清言开心,他不喜欢她心有愁思。   可是现下,他发现自己很不开心!   说不上来,宁原拧了眉,但觉心头闷得很!   倚澜殿里。   “已经见着了?”   贤妃轻问着她的探子。   “回娘娘,见着了。”   “殿下也知道了吗?”   “回娘娘,殿下已知情。殿下还派了程阳明日送尹太医过去,给韩家主看诊。”   贤妃沉默了一会,方道:   “嗯,知道了!下去吧。”   贤妃立在原地,神色郁郁。她本打算好好想个法子,趁原儿自个还未想明白,还不曾情根深种之前,替他斩断那将将冒头的情丝。   只没待她为难,她便听说他准备替那虞氏寻夫。这令她当下松了口气。只松一口气的同时,她又不免很是心疼。   她的原儿是个傻小子!   只是,只是如此也好!   贤妃深深叹气,但愿韩二的心疾能早日好起来。即使韩二是皇上要斩之人,贤妃亦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韩二的命!   韩二安好,虞氏与原儿当是无可干系!   何况,她原本对韩二便颇多欣赏。那样出挑的人才,实在不该为了张后这种恶人白白枉送了性命!   ※   清言坐在院中雕刻印章。得知二爷到了她府上,宁王特地给她休了几天假。更甚是善意的帮她请了太医上门替二爷看诊。   这令清言心中感激不已!   使得她不由益发用心的为他赶制印章,以聊表心意。   虞父带着庚生在书房念书,陈嬷嬷和冬灵忙着准备午膳,庭毅也跟进去帮忙在灶间添柴加火,另看着炉子给二爷熬药。   院子里只剩得她与二爷。   清言一边忙活,一边不时抬脸瞅他一眼。他安静的坐在她身旁,并不看她。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他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卿儿,卿儿”一如眼下,他会突然的叫唤她的名字。   清言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看了好一阵,方抿了嘴,埋头继续雕刻。   尹太医说,不是不能治。只他这个心疾耽搁得久了,能不能痊愈?最终能治成什么样儿?   好个三成,六成,或者七八成?甚或也兴许只能恢复一两成?   到底如何,全凭天意。他们只能尽人事,尽力而为。 第63章   庭毅端着药过来,看一看他的爷,再看看手里浓稠的药汁面现愁容。唉,爷虽然痴了口味却是如故,刁着呢!   吃食上不对胃口尚且要费好一番功夫,想着方儿的哄着他吃。这吃药就更难了!倘是那种中成药丸子还好,不过多耗些时间。把个指头大小的丸子掰成几瓣,弄得细细粒儿,然后瞅着机会随着膳食冷不丁喂进爷嘴里。吃一口是一口。慢是慢了点,但总能吃完。   然换作这苦药汤剂,庭毅叹气,那是真没辙。。   只能硬灌!   庭毅的为难,清言看在眼里。她瞥一眼黑乎乎,药味重得闻起来亦知必然苦得厉害的药汤,心中了然。   爷这个人,昂藏七尺的男儿,惯来的处事利落,为人勇猛又果敢。只他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畏怵喝药。过去人见他是韩家家主威风八面,殊不知,他喝药时会是怎般的一副孩儿面孔!   每每喝药皆少不得放赖,必要背地里耍上一回孩子脾气。非得叫她说好听的哄着劝着才肯喝。好在他身子一向强健,鲜有生病。喝药的次数屈指可数。在那些年里,多数都是他哄着她喝药。   人好的时候喝药都要闹脾气的主,现下神智昏茫想必更是难为,亦难怪庭毅会是这般表情。清言想,瞅着多半无策的庭毅八成是要强灌着喂药。   念及此,她心一揪,拿帕子擦了手起身。   “给我吧。”她说。话落便要去端庭毅手里的药碗。   庭毅一见赶忙摇头:“不行的!当家的,您不知道爷他”   “不妨事,我省得!”清言微是一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轻道:“你去问冬灵拿些蜜饯果子”她略是思忖添道:“再取一块大的帕子来。”   庭毅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夫人的表情,他再摇了摇头行去灶间。   清言端着药碗坐下,望着神情呆滞,泥塑木雕一般的韩奕羡心头感伤。   “爷”她冲他轻声言道:“以往你总与我说,良药苦口。这一回,轮着你了,你可得听话。好好吃药,病才好得快。”   她语毕,不自禁的叹息。他这喝药的日子怕是还长着呢!   不多会,庭毅将她要的东西取来。   清言将这方干净的帕子围在韩奕羡胸前。韩奕羡照常不见反应,木头人似任她动作。接着她拿小勺舀少许药汤送到他唇边。这回他有反应了。瞬时便揪起了眉,偏开头去。   “当家的”庭毅见状,终是忍不住又说道:“爷他不耐苦药,这样子他是不会喝的。”   清言朝他笑笑,放了碗,拿起一颗蜜饯,略是侧身去碰韩奕羡闭紧的嘴唇。碰一下又拿开,继而再将蜜饯放回到他唇上。如此反复几回,偏开的头慢慢的随着她的蜜饯转了回来。   韩奕羡垂着浓长的眼睫,直直的看住她手中的蜜饯。   “喝一口药,吃一颗。”不管他能不能听明白,清言权当他是一个正常人顾自说道。   说不上缘由,她就是不想当他是一个傻子!   清言再次执勺舀了药汤,只不待她送至他嘴边,那放下的眉在嗅闻到味道后,当即又拧了起来。   清言望着他又偏过去的头,没有一丝急躁。她面色平静,耐心的再拿起蜜饯,重复先前的动作。   一回,两回,三回……   庭毅默默的看着,少顷,他退开些,心里有苦涩的欢喜。夫人总归是个心善的!不论她肯不肯原谅爷,日后会不会回到爷的身边?可以肯定的是,在爷落难的时候,夫人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他想,这就是夫人同师氏的区别。   夫人心软心善,会顾念旧情。待人处事,不为私&欲不为占有。   而师氏,庭毅面现鄙夷之色,那个毒妇,她真的爱爷吗?   她所谓的爱怕不过是套在爷脖子上的枷锁!   师氏要的只是臣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试了多少回。庭毅目色一亮,眼见他的爷张嘴喝下夫人汤勺里的药汤。他惊喜又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夫人给爷喂了一颗蜜饯。   就这样,没有喝斥,亦不必硬起心肠强灌,他的爷一口药,一颗蜜饯,堪称乖顺的喝掉了一整碗的汤药。   庭毅情不自禁咧嘴笑起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清言给韩奕羡擦嘴,朝他露出笑容,温声夸道:“很好!”   韩奕羡愣愣的看她,启唇轻唤:“卿儿。”   清言只顿了一秒,她看住他无神的双眼,知他说的痴话。   “卿儿,卿儿,卿儿……”   清言抿抿嘴,眸中闪过一瞬的哀伤。尔后她轻吁了吁气,脸色柔和的替他取下胸前的帕子,将药碗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庭毅。   等过了会子,用罢午膳,大家各行其事。清言照旧坐在院子里继续刻印未完的印章。   庭毅陪着韩奕羡坐在院中晒太阳。他好奇又钦服的看着清言手里的动作,随口问道:“当家的,这是要卖的印章吗?”   他见石桌上一连摆了好几枚,又想到他家夫人之前有售卖过印章,故而有此一问。   “给宁王的。”清言回道,语声坦然:“他帮过我们太多,也没什么可报答的。难得他喜欢印章,就给他做几个。”   庭毅听完,默了好半晌没吱声。   对宁王这个人,他的感受很复杂。宁王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也正是其助夫人假死离府,害得爷患上癔症,以致于招到师氏的暗算,落得这步田地。然爷却又因着心疾,错有错着躲过了年前的那场杀身大祸。而现在宁王更给爷送来太医为爷诊治。   如今庭毅亦闹不清,他到底该如何看待宁王?   “当家的,给爷再刻个印章吧!”良久后,庭毅出声言道,语气很是心痛:   “您离府之前给爷刻的那枚印章,爷十分喜欢。成日里章不离身,当宝似的带着。就是后头得了癔症,也不曾丢弃,牢牢的抓在手里,谁也不给看。”   说到这里,他面色一凝,语声变得气愤:“再到后来,爷落在师氏手里。那印章便没了踪影。”   他顿一顿,看了看他的爷,声音里透着克制:“毫无疑问,必是师氏夺走了爷的印章。”   单想想,爷若痴儿身陷囹圄,任着师氏主仆拿捏,受尽羞辱与磨折。庭毅便怒火填膺气恨难平。   “当家的,再给爷刻一个吧。您刻的印章,爷一定喜欢得紧!”   清言停住动作,沉默了片刻,方轻声应道:“好。”   说罢,她没有看韩奕羡,只是低头接着刻印。   是夜,庭毅给他的爷沐浴更衣。尔后自己也沐浴换了衣裳。将爷安置歇下后,他抱着换下来的衣物打开门,打算去院中的水井边打水洗衣。   才走进院子便碰到冬灵。   他看一看她,有些讷讷的招呼道:“冬灵姑娘。”   言罢,顿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庭毅喜欢冬灵,在韩府的时候,他已对她动心。他甚至都想过寻个时机,让爷给夫人提一提,探探冬灵的口风。若她愿意,便由夫人做主将冬灵许配给他。   只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后头会出现那一连串的变故。以为冬灵身死的那一刻,他心中大疼;而在狱中的时候,他惦念最深的除了爷就只有冬灵。   再到后来,他确定夫人同冬灵都还活着,并没有死。他暗里无上欢喜。随后又不得不无比痛苦的做出决定:   这辈子皆要将对冬灵的爱慕深埋心底。她不必知道,他默默喜欢便好。眼下爷这般情状,亦不知要到哪一时才得好?   而现下他其实也无法笃定,夫人同爷最终会是个甚么结果?   夫人当初走的决绝。现在虽悉心照顾着爷,但却并不与爷同寝。仍如韩府决裂时的光景,同爷分房而居。   而若是夫人和爷终不能破镜重圆,重修旧好。那他同冬灵又何能厮守,结为夫妻?   更甭论,现在他落魄如斯,能给人姑娘什么呢?   没得白白误了人,扰了人!   是以这两天里,他见到她,总是尽量装得平淡,想要表现得自然一些。奈何,心不由人。他看见她,心头便觉欢喜而紧张。常常不晓得该说啥才好。就若这会,庭毅下意识挠头,很是着窘。   唉,他真是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把衣服给我吧。”冬灵避开他的目光,低低道。   庭毅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当下摇头:“不用了,冬灵姑娘”他极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忙了一天,也该累了,赶紧回屋去歇着。”   冬灵默了默,抬眼看他,却是直接伸手去抱他手里的衣物。低声道:“男人家洗什么衣服!你打水,砍柴,伺候二爷就好!”   说罢,一个用力,将衣服抱着就走。   庭毅张了张嘴,却终还是挠头。她一姑娘家,他,他总不好凑近了拉拉扯扯……   冬灵走到水井边,将衣服放下,悄悄拿手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颊。这会子,扑通扑通,她心跳得厉害!   庭毅愣在原地,呆呆的看她。直到见她要去打水,他方回过神,赶忙的奔过去,红着脸道:   “我帮你打水!”   他说着,也不敢看她。直将水桶放下去,毫不费力的打起水来。   冬灵低着头,面颊愈发的烫了。她呶呶嘴巴,却是忍不住唇角逸出一抹笑来。 第64章   一大早上虞家的后院里已经堆满了柴。庭毅抹抹额头上的汗,将砍好的柴一摞摞码放整齐。天色未明之际他就起来练功,练完了顺手就把伙房里搁置的柴禾给劈了。   码好了柴,庭毅看了看天,这个时辰爷定然还睡着。自打爷成了痴儿,便跟个孩子一样,贪吃也贪睡。每日里不睡到辰时断不会醒。   庭毅原地蹲着,刚毅的脸容面现一抹柔情之色。他想到冬灵,心头热热的有难言的欣喜。只不过半刻,他的面色又变得黯然起来。一直郁结于心的忧思再度袭上心头。   爷不好,他何以安乐?而爷要到什么时候得好,谁又能预料?便纵然爷好了,同夫人将会是个甚么情形?他更是没底!一切都悬而未决,一切都是未知。   而眼下他还有个特别难为情的事儿,不好启齿。现在到了夫人这里,他一下子就清闲下来。基本上,每天只用给爷喂饭,服侍爷沐浴更衣,安置爷就寝。   膳食有陈嬷嬷同冬灵张罗,喂药有夫人,便是熬药的活也给陈嬷嬷揽去了。而白日里,爷在院子里呆坐,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一天下来,他一个大男人,至多也就是劈劈柴,打打水。闲得跟吃干饭似!弄得夫人要养着爷,还得养着他!   这让庭毅于心不安,颇是苦恼。想出去寻个活计,却到底顾虑着爷。不说爷病着,便是而今爷家门的祸事还未平息,他亦实在不敢出去抛头露面。这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露了形迹。届时,他有个好歹不打紧,牵连到爷那可就是爷的生死大劫!倘爷出了事,他便是万死也难恕己罪!   揣着这般心事,庭毅眉头深锁,感到十分的苦闷。   不想这一日,用罢午膳。清言牵着庚生来到庭毅跟前,笑意清浅语声温和道:   “庭毅,我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她笑看着他缓缓言道:“我知你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故而我想让庚生拜你为师。庚生是个儿郎,合该学点防身的本事!我想了,由着爹爹教他读书,然后请你教他习武。”   她一面说,一面摸着庚生的小脑袋:“也好叫他做个识文能武者,日后文不缺,武不逊,方不至让人小瞧了去。只不知你意下如何?可是愿意?”   庭毅一听,眼睛都亮了!   自然愿意啊!怎会不愿意!   他正愁吃闲饭,不好意思得紧!现下夫人能有事分派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当家的,言重了!”他恭敬行礼,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快意:“请当家的放心,庭毅定不负所托,一定用心教导小少爷!”   清言点头,微倾身冲庚生笑道:“庚生乖,快拜见庭毅师父!”   “庚生拜见师父!”小家伙毫不含糊立刻跪地给庭毅磕了个头。   慌得庭毅赶忙的去扶他起来。连连道:“庚生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清言却道:“应该的!以后你是他师父,他是你徒儿,可再不是甚么小少爷!你尽管教导,该严就严,该罚的还得罚!”   庭毅微顿,继而忙不迭点头应是。但感心中慰贴,甚是舒怀!   “如此我便使你每月五十两纹银,你看可好?”须臾,清言朝他言道。   庭毅登时一惊,慌忙道:“当家的,说哪里话!教小少爷习武合该是庭毅的分内事!哪有收银子的道理!”   清言笑笑,温言道:“你且听我说,这月例不单只为你教导庚生。”她望着庭毅,眸色和气:“如果可以,我还想请你做家中的护院。”   庭毅的身手,一个顶十。有了庭毅,宁王给她的那两个隐于暗处的护院,便是用不上了。她想,不若还给宁王。也免得白白空置了人家。   只无论如何,庭毅亦不肯收银子。只道他,一切谨遵当家的分派,凡事听候吩咐。清言见状,没再勉强。不管怎样,她想,她总是不会亏待了庭毅。   眼见庭毅明显开怀,清言亦是宽心。她正是瞧出庭毅的不自在,揣测到他或许会有的这一番心思,是以才起了刚才那些念头。   爷这个病,怕不是一年半载得好的事。总不好叫这老实人成天兜着心事,日日不得心安。   其实真要说起来,庚生这么小,她还真有些舍不得。要知道,习武哪有不吃苦头的!而且,她原本压根也不在意庚生会不会武?甚或,日后能有多大出息?   人说慈母多败儿!这许是她的妇人短见,私心里,她只想庚生能活得快乐!横竖钱财家业,有得她为他去挣!好在庭毅是个靠谱的。将庚生交给他,她倒也放心。   ※   先前由于二爷与庭毅的突然到来,虞家搬家的事一时搁置。现在庭毅主仆已经在虞家安定下来,搬家的事便随之又提上日程。   若按清言本来的意愿,她其实是不大想搬的。现有的宅子,她已住得很习惯。这宅子除了比新居面积小了一些,实在是极好的!无可挑剔。   只是这始终是宁王的宅子。头先她是没得居所,如今她有了宅子,怎好再厚着面皮占用!   搬家的前一天傍晚,清言站在院中替韩奕羡绞干头发。因明日要搬家,今庭毅便特意提早给他的爷沐浴更衣。而这会他正在主屋忙着帮爹爹,陈嬷嬷他们打包收拾。   一会后,清言将帕子放到一边,走到韩奕羡身前蹲下。她看了看他,执他的手,将这几日为他赶制的印章放进他手里。   这枚印章与她当日离开韩府前,应他的要求给他做的印章一模一样。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版式——   上佳的寿山石,阳刻,小篆体。没有印纽的随意章,上面只有他的字:伯观。   韩奕羡垂着眼帘,愣愣的看住手中的印章。初时,他没有反应。片刻后,他漂亮的唇角咧开,面上显露出无比欢欣的笑容。   “卿儿,卿儿……”他的声音有了起伏,对着印章欢快的叫唤。修长的手指堪称温柔的摩挲着印章。   清言有一瞬的恍惚。这是自重逢以来,除了拧眉,她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二个表情。   她怔怔的看着韩奕羡,他一身月白简衫,墨发如瀑披散,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满脸欢喜的神气笑得象个孩子。   少顷,清言慢慢起身行去灶间给他端药,临进门的当口,她回头望去,他还是那副神气,垂首盯着印章喜笑颜开的样子。淡金色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明亮柔和,带着温煦的气息。这般看着竟似岁月静好,仿似往事无尘,看不到半分的疾苦与哀凄。   清言立在灶间好一刻没有动弹。她心中怅然而伤痛。他从前快活的时候,亦是如许模样。这也是她曾经最爱的模样。以往每见他如此,她心间总是要溢满了柔情,感到无上的欣悦。那时那刻,她惟愿他能一直这样的快活下去。   可现在,她见他如此,却只感觉到疼。   尖锐的疼楚,难言的疼楚。   时移世易,人生无常。从前的欢悦已经消散,留给他和她的只有一道再也回不去的伤口。   那伤口太深亦太沉,痂落了,却永远留着一块疤。   宁王书房。尹太医正向他的主子汇报情况。   “那依你之见,患上这种心疾的病人,最快多久可见起色?”   “回殿下,恕下官斗胆,这个实在不好预估。心疾的根源不同,患病时间的长短不一,这些都会影响病人的治疗效果。便是发病的起因相同,治疗的结果亦然因人而异。   就下官所见,清掌柜这位兄长罹患心疾,乃是人为祸害,误吃了致疯的藤血葵药粉所致。此种药粉药性霸道,只需服用个几次便能令人迷失神智。倘及时医治,或可药到病除,很快的痊愈恢复正常。   但这位病人显然贻失了诊疗的最佳时机,耽搁得委实有些个久了,故而”   “你只管告诉本王,你有多少把握治好他?”宁原皱眉,打断尹太医的话。俊美面孔神色不渝。   尹太医觑一觑他矜冷的面色,心里打突,却不敢欺瞒,硬着头皮应道:“回殿下,实不相瞒,下官,下官只有五成把握!”   他说着抬眼对上宁原凉淡的眸光,顿时一个激灵立马飞快的低头,诚惶诚恐道:“望殿下恕罪!”   宁原睨他一会,终是淡道:“务必尽力医治!”   尹太医忙着点头,正待应声,却听他又道:“最迟半年,本王要看到效果!”   尹太医心内叫苦,但这会却万不敢捻他虎须,只得呐呐应声。   宁原淡眼瞅着尹太医接道:“若有任何状况,须得立时禀报本王,不得有半刻的延误!”   他略是一顿,语声稍缓:“没事的话,就下去吧。”   尹太医唯唯应喏,带着满脑门的汗退下。   宁原靠着椅背长睫微阖。搁在桌案上的手指下意识的轻敲着桌面,皎皎如玉的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   虞家搬进新居的第三日,宁原携礼前来为清言庆贺乔迁之喜。与他一道同来的还有那位侯大人的公子——   久未露面,嗜美成性的侯昱,侯大公子。 第65章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日光晖丽。如此天公作美的天儿,众人皆不爱屋内逗留,更情愿呆在院子里感受好日头,嗅闻些清爽气儿。于是待见过礼后,清言索性在院中招待几位客人。   庭毅同程阳两位好手联合使力,轻轻松松便将两方厚实,各重逾好几百斤的石桌拼凑在一起。众人坐下,清言亲自给宁王同侯昱斟了茶。   随后不及寒暄,几人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了两个人身上。实在由不得他们不看……   侯昱直直的对上韩奕羡直直的目光,两人俩俩相“望”直勾勾的对视,而相“顾”无言。   事实上,从进门那一刻起,侯大公子的眼睛便须臾不曾离开过韩奕羡。他目不转睛的看住韩奕羡惊为天人!   此时此刻,这位年前因流连南风馆,惹得几位小倌争风吃醋,并因此弄出些祸端搅得尽人皆知,而被嫌丢人现眼的侯大人生生禁足好几月的侯公子,   但觉他又能爱了!   这种心动如潮小鹿乱撞的感觉,除了当初面对宁王爷,他再不曾有过。便是对清言,他亦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感受。   眼前这人眉眼如画,堪称姿容绝艳!这般的容色与宁王简直不相伯仲。两人俱是容色皎皎,亦俱称得上“再世的潘安”!“绝代双娇”!   侯昱痴痴的看,舍不得挪眼。   一个发痴,一个真痴,眸光“交织”,谁也不动。   他俩是不尴尬,无知无觉。看着的人倒是着窘得慌!   虞父虽书呆一生,却也是有些个“见识”的。眼见此番情景,他哪有不明白的。他看看宁王,对方似见怪不怪,神情安然啜着茶姿态优雅。他便也眼不见不知,低了头只顾喝茶,间或给庚生喂个糕点。   立在一旁的庭毅捏着拳紧了放,放了又紧。心中怒极!奈何有宁王在,他只能强忍着,生生抑制心头的怒火。   虞父都明白的事情,他自是更加的明了。这些年他陪着爷走南闯北,京城都不知来过多少回。什么没见过!这不长眼的富家公子对他的爷抱着甚么心思,他清楚得很!   莫怪人道京城子弟多浮&浪!以往那些个偏门的风&流&韵&事,他权当奇闻异事,听听便罢。何曾想,那等荒唐事体今日会落在爷身上。庭毅冷眼睇着侯昱,强自忍耐。   这犯蠢的纨绔,真该庆幸他的爷如今神智昏噩不省事。否则,他那对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清言无声叹气,推推侯昱面前未动过的茶盏,冲他言道:“侯公子,喝茶。”   侯公子浑然不觉,全无反应。   宁原淡淡瞥他一眼,伸指戳了戳他的肩。半途碰到这货,非死皮赖脸的跟着来。   侯某人终于动了。他呆呆的看看宁原再看看清言,旋即望向身前的茶盏,懂了。当下连连笑道:“喝茶,喝茶!”   说话间,已是端着茶待要送进嘴里。只心不在焉,满心都在“美人”身上的侯公子,没能稳住。。   茶没进嘴,全送予石桌与一身衣衫。   清言一惊,忙问道:“可有烫着了?”   原本看得一愣的冬灵同陈嬷嬷立刻回神。一个赶紧拿帕子递给侯公子,一个忙着擦干桌子。   “不妨事,不妨事!”一眼万年的侯公子不顾狼狈,胡乱的擦拭衣服,眼睛还长在韩奕羡身上。   这下就是淡定若宁原亦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撇开眼,微微折了眉。   倘这货知晓他看的乃是永州声名赫赫的韩家主,曾被人称玉面公子玉修罗的韩家二爷,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为这位侯公子三天两头的闹出不甚合宜的“绯闻”,是以也就隔三差五的被拿这个独生子无可奈何的侯大人禁足。   亦因此使得他在从前错过好几回,原可以见到韩奕羡的机会。换句话说,对传闻中韩二爷的无匹风姿,常念叨着心向往之的侯昱,并不识得韩二爷本尊。还属于将其人的名和脸对不上号的状态。   虞父摇摇头,不忍再见侯公子出丑,起身与宁王行礼告退,牵着庚生去念书。   庭毅瞪一眼侯昱,再看看他的爷,心中也是叹气。唉,怪只怪他的爷委实生得太俊!太过好看了些!不单大姑娘小娘子的追着跑;现下看来,就是男人亦然抵不住爷的好相貌。   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韩奕羡,开始拧眉,他左右晃动着头,显得焦躁。   清言知,他是不耐烦了。他等着他的蜜饯。   因这会招待宁王他们,故而耽搁了些喂他吃药的时间。而对韩奕羡向来倍加用心的庭毅见状,自然也晓得。这是他的爷等得不耐烦了!他马上灵醒的疾步行去灶间端过药来。   直到清言给韩奕羡喂药,为美色击昏了头的侯公子,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位美人不太对劲……   得悉美人竟不幸患有心疾。侯公子的心都要碎了!何曾想,这原来还是一位病美人!他无比怜惜的看住韩奕羡,深感老天实在不公!   只看着看着,又想,有如此美色,没有脑子又何妨?美人如玉,端这么瞧着已是无上的赏心乐事!   庭毅的拳头,紧了放,放了又紧。   宁原静静的看着清言给韩奕羡喂药。看着她柔和的面色,耐心的表情。看着韩奕羡拧眉,却又乖顺的喝一口药,再吃一口她喂的蜜饯。   少顷,他抿了抿嘴,微眯了眸,开始认真的端详韩奕羡。其实,自进门后,他也看过其好几回。只见其始终木楞着脸,兼且有侯昱这个不要面皮的一直盯着人看,他为了避嫌亦便作罢。   说来,宁原对人的相貌一向有些个挑剔,无论男女,他俱不大待见貌陋者。他是锦绣堆里出来的人,见惯了好皮相。难免眼光苛刻。   然这韩二,确乎生得好!而他亦早知其生得好!   白净皮子,乌发浓密。修眉凤眸唇若涂朱,额头光洁高阔而鼻梁挺直。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再看看清言,未几,垂下眼睫默声喝茶。   程阳瞧着主子,暗里叹息。   韩奕羡喝完了药,如愿吃上了蜜饯。这会子完全平静下来。他摊开手掌,摩挲着印章神色静宁而欢悦。   “卿儿,卿儿,卿儿……”很快,他弯起了唇十分快活的叫唤。   侯昱不明所以,他只是迷醉于美人陡然间星眸熠熠,神采焕发得仿似能发光一般,粲亮迷人的笑容里不能自拔。   宁原面色微变。他循声再次看向韩奕羡,看见他手里抚摸着的印章。他的眸光在那印章上顿了顿,随即他眸色一凝,尔后淡着脸孔低头继续默声喝茶。   程阳担忧的看了看主子,一侧头对上庭毅的目光。俩人面面相觑,皆是不大自在。   庭毅的感觉不太好。   宁王爷看他家夫人和爷的眼神,他都看在眼里。说不上来,但他肯定,宁王爷不太对劲。   宁原啜着茶,但觉心中有股郁气直堵在心口,令他不甚舒服!他定了定,却觉愈发的气躁难抑。他鲜有这般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忍了会,他皱了皱眉放下茶盏“霍”的起身,也不看正侧身同陈嬷嬷冬灵商量着午膳菜式的清言,淡声说道:“今日还有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这就走了!”   清言一愣,望向宁原。见他神情淡淡,脸色不太好看。她心中疑惑,却亦未有出声挽留。只与他行礼道别。她是晓得的,他这一段时间确是非常的繁忙。   宁原走了几步,心头益发不得劲!他回身一看侯昱还坐得稳稳当当,一脸痴相的直盯着韩二,显然没打算走!   他吁了口气,锁着眉大步走向侯昱,拽起就走。   “这是干嘛呢宁王爷!欸欸欸,奕知,奕知你放手!诶,我说,你放手啊!别拉住我,我要在这用膳呢……”   侯昱哇哇大叫,偏是动弹不得,被宁原拖着不断挣动。   “堵了他的嘴!”宁原不耐,朝跟在身后的程阳吩咐道。   程阳叹气,谨遵指令,拿帕子堵住了侯公子聒噪的叫喊。   侯昱气死了!   奈何双手被缚,无能反抗。这会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打不过宁王!   眼见要被拖出院子,他哀怨的回头望向眼里只有手中印章,并没在看他的美人,猛力眨动着眼睫,隔空释放出他心间最深处的呐喊:   “美人!我还会回来的!”   院子里的人,怔愣的看着宁王这突来的一番动静,莫名所以很是讶然。   庭毅盯着宁王的背影,心内感觉着实不对头。   走出院门,宁原将扭麻花似心有不甘的侯昱丢给程阳。旋即,他登上守候在外的马车。   冷冷的坐在车厢里,宁原面沉如水。   “程阳”待车夫正欲赶车之际,他出声唤道。   “主子!”   “叫清言出来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   程阳领命而去。宁原稍是松缓了下面色,行下马车立在院门边等候。   片刻后,清言跟着程阳走了出来。   “王爷。”清言轻唤道。望着他,等待他说事。   而程阳出来后,便乖觉的退到一边,安静的等候。   宁原看住清言眼眸深深,好一刻没有吱声。 第66章   “王爷!”等了等,总不见他发话。清言终是忍不住再度出声唤道。   她被他这奇怪的态度,莫测不明的眼神弄得莫名又着慌。   “王爷可是遇到了甚么烦心事儿?”想到他刚才堪称反常的举动,清言不无小心的问道。   宁原凝着她,将她显然疑惑,又颇有些不安的神色看在眼里。他眸色一缓,轻声问道:“你有过打算吗?他治好了,你当如何?”   清言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治好了?   她不自觉微蹙了蹙眉,她不是没有过这个担忧。真要治好了,他那个人,怕不是又得费上一番周旋。可是叫她不给他治,她确实也做不到。   “希望到那时,他能同意放手!”好一会后,她方低声应道。   她总不能再假死一次。而现下,韩府遭逢大劫,有今上那道圣旨,日后他便是清醒,恢复正常亦再不能是韩府的家主——昔日的韩家二爷。   如此,自然也不能与他和离。因他但凡暴露了身份,便无异自绝生途,自寻了死路。   故而惟愿届时,他肯放手。   听了她的回答,宁原原本烦闷难言的心情蓦地松快了不少。   “他若一辈子都这样呢?再是治不好,你又当如何?”他这么问,心中却是已然知晓了答案。   果然清言略是苦笑,回道:“若是那般,也只好就这么照顾他一辈子。”   宁原默了默,语声里有一抹淡淡的温柔:“进去吧。”他说:“你安心给他治病就是,别的都不用担心!日后有我,我自会替你做主!”   他想,不管怎样,必要将韩二的心疾治好!   清言不作它想,只道他们是朋友,他当是要护卫她的。遂心头一热,笑着道谢。   当天,尹太医又被传唤到了宁原书房。未几,他面色如土,抹着汗的退了出来。   唉,行至院外,他望天兴叹,皇家的俸禄丰厚,可实在不好领!   皇差难为!脑袋都搁裤&腰&带上系着呢!   这才几日的功夫,贵人的话又变了!原先只说最迟半年内要看到效果,今儿可好,变成了最迟一年半载之内,要看到病人痊愈,恢复正常!   唉,看起来,传闻不虚。殿下对那位清掌柜果是看重得很!是以对他兄长之事如是着紧!   尹太医唉声叹气,愁容满面的去了。   ※   搬家后,安顿下来。清言便回去铺子里做事了。带薪休假这么久,她合该要恪尽本分。   只复工的第一日收工回府,她便觉出不对。一家人沉默的看她,似欲言又止。而庭毅一脸丧气,看着她竟然很是委屈。   “怎的了?”难得见到庭毅这副神气,她不免好奇,又颇有些个忧心。   能让庭毅这样,定与爷脱不了干系!莫非是爷的病出了甚么状况?   庭毅眨巴着眼看他的夫人,一捋袖子露出被挠得血痕遍布的手臂。他不是要告状,他是真的没辙。。   “爷抓的?”清言倒抽一口冷气,惊问。   庭毅点头。   今日之事,他也是十分的意外。   现在夫人要出外做事,只能早晚给爷喂药。那中午那顿药他当然义不容辞。熟料,夫人喂着明明乖顺得很的爷,到他这里就成了个炮竹,还是一点就炸的那种!   药不喝,蜜饯也不吃了。   好说歹说,都不行。他没办法,只能硬起心肠,按原先的法子捉了爷强灌。   不曾想,这一次爷的抗拒格外激烈。仿若被逼到绝境里的困兽一般,叫唤着夫人的小名,疯狂地挣动,使出了誓死一搏的力气。老爷,陈嬷嬷帮着按都按不住。   其实他若要真的下狠手制住爷,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又何忍真出手伤了爷!于是他只能退让着闪躲,方不至于被爷抓到了脸。   闹到最后,一碗药大半泼在他和爷的衣服上了,就连好容易灌进爷嘴里的那一点点药汁,也被狂躁的爷愤怒的全数吐了出来……   清言听完事情的原委,静了片刻没有作声。她摸着走过来偎进她怀里的庚生的小脑袋,想了想方道:   “以后我午间回来给他喂药吧。”   好在新住宅离福如轩亦不太远,都在京城里的繁华路段。   庭毅神情讪讪,低下头去。   “你的伤处需要上药,让冬灵给你去拿药膏。”清言看一看他,温声言道。   庭毅摇摇头,这点皮外伤算个甚么!之前冬灵要给他拿药都被他拒绝了。   “去吧,让冬灵给你拿药。”清言的语声温和而坚持。   而原就对庭毅的伤颇是担心的冬灵,已经站在他跟前,拿眼瞅着他。庭毅挠挠头,终是跟着她去了。   “爷的人呢?”清言问陈嬷嬷。   陈嬷嬷叹气,回道:“爷那会子闹得太厉害,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庭毅怕爷会误伤了自个,不得已点了爷的睡穴。这会还睡着呢。”   虞父闻言亦跟着叹了叹气。今日亲见姑爷犯病,对他的冲击不小。好好的一个人,乱了神智竟是那般的不可理喻。委实可悲得紧!   清言行去韩奕羡的卧房。他睡得很沉,面色安然而平静。端这般瞧着,丝毫看不出是一个身患心疾的病人。   清言坐在房内的椅子上,望着他出神。心里亦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当晚,庭毅看着顺从听话的由着夫人喂药的爷,心口涩然。   他的爷啊,是如此的依恋夫人!   病的浑浑噩噩,却还知道“认人”!   先前是夫人不在,现在夫人只喂了这几日的药,爷便只要夫人不要他了!   可若是爷病愈清醒了,夫人还不肯原谅爷,不愿回到爷身边。届时,爷又该怎么办呢?   而今,庭毅算是看出来了,他的夫人柔弱不假,可论心志坚定怕是男儿亦不及!   ※   这之后,清言每日里晌午归家给韩奕羡喂药。随后顺带着在家里食用午膳。而自那日初见了韩奕羡,便念念不能忘的侯昱,更是成天见的往虞宅里跑。即使根本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亦然乐此不疲。   这样的情形,直到某一日戛然而止。侯公子突然消失无影,不再来了。   清言亦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一如原先云陌所言,新鲜劲头过了也便消停了。   直待这日她听云陌不经意提及,方晓得那侯公子近日吃了个闷亏。说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人套了麻袋摁在巷子里一顿猛揍。下手的人,没有留情。侯公子伤得不轻,现还在床上躺着呢。。 第67章   这日回府,给韩奕羡喂药的时候。清言看了看身旁候命的庭毅,轻道:   “听说侯公子被人打伤了。”   庭毅眨眨眼皮,低低唔了声。   “侯公子这个人是无状了点,但其实心眼不坏。以后莫要再为难他了。”顿了顿,她看着庭毅温言道。   初始听云陌提及侯昱被打,她只当是其行事惯来率性而为,不管不顾,指不定是冒犯了谁,而遭人暗算报复。然在听得云陌说,下手的那个人打伤侯昱后,却出乎意料,趁着天黑将人裹了丢进了侯府外院里。   她不由心思一动,联想到这些天侯昱再未登门,她顿时便想到了庭毅。伤人还记得善后,并未想致人于死地?于是她方出言试探,只一看庭毅这神态她便心知肚明,确信无疑。   被夫人当场道破,庭毅甚不自在。他微低了头,避开清言的视线形容窘迫。但却不肯开口应是。他不能违背己心,阳奉阴违的欺瞒夫人。   若那厮还同前次那般,那他还打!   庭毅一点不后悔狠揍了侯昱。夫人只道这厮无状,又可知其有多么的无状?!   起初他还能忍,毕竟他也不想惹事。见那厮只是一天天的托腮痴看他的爷,并无其它出格的举动,他亦唯有忍耐。   熟料,那厮忒不长眼,色&胆包天!   后头成日里撺掇他带着爷同其一块出外走走,说这样会更有利于爷养病也罢,在那日竟趁着他教庚生蹲马扎的时候,搂了爷就要亲。   若非是他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恰好得以及时阻止。不然,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   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   可怜他的爷神智不清,昏噩里度日,竟落得被这等下&流&胚子任意轻薄的境地!孰可忍是不可忍!他揍不死他!   只这些,他又怎能同夫人言明!如许龌龊腌臜事体,没得污了夫人的耳朵。   清言见他这副模样,叹了叹气,温声道:“我知你必是为爷抱不平,想着给爷出气!想来侯公子当是做了甚么不大合宜之举。   只是你也晓得,侯公子的父亲乃是工部侍郎,是朝廷命官。而侯大人又只得侯公子这一个嫡子,素来看得娇贵。这一回,他没有查到你。但若有下回,未见得还能侥幸。”   她停下来,顿了片刻,看着庭毅言道:“你当明白我说的意思。”   庭毅默然一息,抬眼望着她,不无憋屈又无奈道:“当家的说得极是!此番是庭毅鲁莽了!”   他干巴巴颇为艰涩的说着:“请当家的放心!庭毅晓得轻重,此后定不会再冲动行事!”   他懂夫人的意思。形势比人强!如今人在高处,他的爷在低处。的确该凡事当心,谨言慎行。   只是,唉,若非气不过,他也不至于……   “如此甚好!”清言浅笑道。   再看了庭毅一眼,她转头便撞上韩奕羡直勾勾的目光,忍不住又是轻声一叹。将手里的蜜饯塞进一直巴巴儿等着的韩奕羡嘴里。   隔日晌午,清言归家照例先喂药,再食用午膳。待用罢饭后,虞父带着庚生午睡,庭毅带着他的爷去院子里晒太阳。   清言走去她的小花园,前两日她和陈嬷嬷冬灵她们,抽空在后院里拨出一块地,搭了两个花架子,栽种了些宝相,芍药,菊花和百合,兰花与茉莉。另在院落处栽了两株梅树。这会趁着还有些余暇,她想过去瞅瞅看。   没待她走近,便瞧见冬灵正背靠在梅树边,俯头忙活着什么。她笑一笑,慢慢走过去。待得近前,她瞧清了冬灵正在缝补一件衣衫。她认得,那是庭毅的衫子。   蓦地,她心内动了动,轻声唤道:“冬灵儿。”   此时一面缝补着衣衫,一面不自禁想着心事的冬灵方回过神来,眼见自家主子笑看着她手里的衫子。她登时脸一臊,神情不大自然的唤道:“当家的。”   她红了脸,不敢对视主子的眼睛,颇是心虚的说道:“前儿种树,庭毅的衫子不小心划破了,奴婢见了便给他补一补。”   清言笑眯眯的瞅她,着意细细的端详她的神色。这害羞的小女儿娇态,清言哪有还不明白的。她也是过来人了,这种女儿心事她自是了解。   清言想了想,难得调皮的不无戏谑道:“冬灵儿,你与我说实话,你觉得庭毅怎么样?”   自与爷同庭毅重逢,她心里装着事。亦没怎么特别留意过冬灵和庭毅。只这平时不想不觉得,此刻见了冬灵这模样,清言恍若福至心灵,陡然间意会过来。她这会一想,庭毅那家伙似乎对她家冬灵儿也挺有些个意思的!也就是说这俩算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呢!   冬灵被主子直白的问话,弄得愈发的羞。她的脸更红了,飞快抬眸看一眼清言,又忙着躲开。垂着头,嗫呶着支支吾吾,愣是没说出个干脆话来。   倒是把清言看得心疼了,她再舍不得逗她,拉住冬灵的手笑道:   “算算我家冬灵儿,还真当是不能再耽搁了!该是要找个婆家的时候了。”   她这么一说,立刻感觉到一抹心酸。真说来,却是她把冬灵给生生耽误了!   其实自离开韩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是没探过冬灵的口气,想给她寻一门亲。奈何每次冬灵都态度坚决,不为所动。   问了几次,皆是无果,她亦只好作罢。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这感情的事最要紧你情我愿,强求不来。问得多了,没得平白给冬灵增添烦忧。   而今想来,除了是她家冬灵儿秉性忠义,更有怕不是早已对庭毅心有所属。若不然,冬灵断不会就这么些日子,骤然间对其心生好感。可叹,在离开韩府前,她黯然神伤心力交瘁,只顾着自己的痛苦,完全没能及时觉察到。   念及此,清言感到愧疚极了:“你俩可曾说破了?”她关切的问道。   冬灵不吱声,端红着脸,无意识的捏着庭毅的衣角。   清言只好猜道:“若是冬灵儿喜欢,我这就去找庭毅说说”她看住冬灵,非常肯定道:“就我看,庭毅他对你必然有意,绝错不了!”   冬灵终于抬首,摇了摇头,细细声道:“他没与我说过,但我懂他的心思。”   她说着,羞涩一笑,却是不再藏掖,话说得分外坦率:“我知道他对我有意,”   稍是停顿,她没什么怨尤的接道:“只是爷不好,他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庭毅的犹疑,她通通看在眼里。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但彼此却已是心意相通,不言自明。   而他的顾虑,又何尝不是她的。   爷是他的主子,爷不好,他何谈成家立业。爷好了,与夫人,冬灵看着自家主子,心道,夫人怕是不会同爷再续前缘的了。而夫人不能与爷和好,她与庭毅又怎得结缔夫妻!   便是庭毅,若是不得不做出抉择,她仍是要选夫人的!就若庭毅一般,在她和爷之间,庭毅亦然会选择爷!   冬灵想得通透,不管最终能不能同庭毅走到一起。在眼下的时光里,能待他好一日便得一日,好一时便得一时。   清言听懂了冬灵的言外之意。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是啊,庭毅和她的冬灵儿是一类人!   同样的忠肝义胆!同样的舍己为人!   同样的真,亦同样的傻!   清言拉着冬灵的手,没再言语。只心里计量着,纵是她和爷回不去了,她亦定不会让冬灵同庭毅,白白做出这般的牺牲!   ※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一晃便到了初夏。随着国丧期满,宁原很快被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这日行过繁冗的册封礼后,黄昏时分,宁原回到东宫。他一脸淡漠,将太子印同册封的文册,随意的丢在桌案上。尔后脱去一样繁复的太子服,也不叫人伺候,自行去了净房,沐浴更衣。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着一身闲适夏锦长袍的宁原坐在贵妃榻上,品鉴清言送他的印章。一共九枚,装在一个清雅又不失精美的紫藤盒子里。   他看着这些印章,面上浅浅笑开,如玉的面庞,端得是眉眼清润面色柔软。   这是她托云陌递过来的礼。亦是他收到的最好,最珍贵的贺礼!   比之父皇的赏赐,那些朝臣的贺礼,要贵重千千万万倍!   不!   根本没有可比性!   那些个劳什子,怎能与她的雅物相提并论!   宁原勾着唇,逐一抚摩着这些印章,越看越是心悦不已。雅拙古朴,灵慧流辉。是她的风格。而他喜欢她的风格,实在喜欢。   然看着看着,宁原的笑意淡了,他想起韩二手中的那枚字符章。   伯观,是韩二的字。   可她送他的这些印章里,没有一个是字符章。她没有送他护身符。   思及此,宁原脸上的笑意彻底隐去,他俊眉拢起,紧紧的抿住了才将勾出好看弧度的唇角。初收到她这份贺礼时,那种满涨着,充盈他心怀的近乎狂喜的情绪,好似瞬间便掉落一层阴翳。   自那日去给她庆贺乔迁之喜,见到韩二手中的印章,他遽然间心绪纷乱,竟至失态!   回府后,他便想明白了。   他是嫉妒。他嫉妒韩二。   在那一刻里,他深深的嫉妒着韩二。   此刻亦然。   因为她。   而为何他能那般的信赖她,能在她面前毫无防备的展现出自己的狼狈与脆弱?   为何他总是不忍她忧心,还常常忍不住的挂念她?   又是为何见她照顾韩二,给韩二刻印护身符,他会那样的不开心?   原来都是因为——   他喜欢上了她。   不知不觉中,他已把她装在心间。   宁原微垂头,定定的看着印章,俊脸凝静,眸色幽黑,深邃。   他不单要她的这些“龟鹤寿”“满庭芳”,“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他还要她再给他刻一枚章——   属于他的字符章:奕知。   他要她送他护身符。   他要她是他的! 第68章   翌日,铺子打烊。清言例行公事坐在柜台边盘帐。伙计们已将铺门关上,云陌也已经离开。此时的室内宁谧静寂,只除了她间或拨动下算盘珠子的声响。   宁原自后门里走进来,他脚步轻缓,顿在原地默默的看了她好一会。她正微微垂首对着簿子记账,甚是专注的模样。晕黄的灯影下,她的侧脸安然而恬静,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   “清言!”   到底是怕他的突然出现会冷不丁的吓着了她。半刻后,宁原在走近之前出声唤她。给她提个醒。   清言闻声抬头,见到他略是意外。   “殿下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她展颜一笑,就要起身。如今宁王已是太子,是以,清言不再唤他王爷。   宁原冲她摆手,示意她坐着不要拘礼。   “殿下可是有事?”清言倒也不拘泥,遂笑笑从善如流坐着,看住宁原轻声问道。   自国丧期开始,宁王便诸事缠身忙不歇停。难得有个闲暇放松的时候。眼下又刚被新立为储君,想亦知必是忙得很。如许日理万机的人,这会不声不响的过了来,清言不免如是猜测。   “印章我收到了。”宁原却是走近她轻道:“难为清言有心,印章我都很喜欢!”   “殿下喜欢就好!”   听到他的话,清言笑得真挚。他予她良多,她亦唯有这点子微末的好得以报之万一。   宁原望住她的笑脸,默声不语。   等了等,亦不见他再开口。清言疑惑。待对上他的眸子,她不由一惊,无端的感到些心慌起来。   他目光漆黑,笔直的望着她。这眼神又若那日在府门前,他叫她去问话时一般莫测难明,让她看不懂又没来由的着慌。   “殿下?”她讷讷轻唤,不明所以。   宁原深深的看她,眸光细细的从她脸上划过。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将她眼里从不善伪饰的情绪,尽数捕捉。   她在慌?   为甚么慌?   似乎每当他认真的看她时,她都会如此。莫名的,宁原的心定下来,眼见她发慌,原本不无紧张的他突的就不紧张了。   “我今日前来是有话想同你说”他紧紧的看住她忽道:“清言可否将面&具摘了?”   他不想对着一张易容的脸孔倾诉衷肠。即便她的点漆黑瞳并未改变。可他想看看她的脸,真正属于她的容颜。   清言有点呆。宁王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令她懵然。很快,在他始终一瞬不瞬的注目下,她脸上一热,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也是直到此刻,她方陡地意会到宁王他或许……   因为在这一刻里,宁王的这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同样的眼神,她曾在那人的脸上看到过太多回。   清亮炙热又灼灼逼人。   可是宁王怎么会……   女人的直觉,使得清言愈加慌乱很是无措。   她惊诧极了!亦心慌得不行!   清言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依言摘掉面&具。只身子发僵坐在原位,不知所措的垂下眼睫,下意识避开宁原迫人的眸光。   事实上,她更想做的是立刻起身跑回府去。可他是宁王,现在更是东宫太子。他不会容她躲避。而她亦知,不论他是不是她所猜想的那样,她都得面对,唯有面对。   宁原凝着她,看她脸上已没了笑意,身躯僵直恍若被逼入困境里的小兽,警戒又畏怯。   他眸色一柔,心头怜惜。他知道,他吓到她了!   只是他今日势必还要再吓一吓她。   他必须得让她明明白白的知晓他的心意。   “卿卿怕甚?”   宁原趋近一步,直接靠在柜台前微弯了腰,凑至她耳畔垂首低语。   清言惊得向后一缩,板起脸来。   “殿下这是何意?清言不明白!”她表情僵硬,语气更是生硬。却偏是心慌意乱,不敢与他对视。   “卿卿怕甚?”   宁原不动,再次欺近她问道。长指更是已摸到她颊侧,利落又不失轻柔的一举解下她的面&具。   清言彻底呆住。   他动作太快,又出人意料。她完全没有防备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宁原盯住她呆呆的,明显受到惊吓的眼睛。眸光变得温柔。   她愈慌,他愈淡定。   “卿卿”他低低的唤,心下一片软柔。   清言的身形纤细近乎单薄,而宁原身材高大而挺拔,此际这般倾身下来,离得这样的近,便似将清言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   清言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嗅闻到宁原身上清新浅淡的松木味道的熏香。   而宁原亦然。一缕缕淡雅的幽&香自她身上传来,徐徐萦绕于他鼻端。他微是抿嘴,定定的看住清言,极幽深的眼睛里,眸色变得益发的黑,益发的深浓。   清言的脸胀得通红,原本有几分病态的素白脸容,现在已是红潮密布一派滚烫。   此刻回过神来的她又羞又怕,又万分着恼!   只不待她羞怒起身,宁原已然克制的站直了身子。他稍稍退开一些,望着她道:   “我知你这会定然十分恼我!”   清言撇开头,不肯看他。只听他接道:   “今儿确是我唐突了!可是我想你知道”   他凝视着她绯红的侧颊,语声无比的低柔:“清言,我很钟意你!”   便是清言才将有过预感,现在亲耳听他说出来,她还是有一霎那的惊震。   宁王对她,宁王竟真的对她   这实在太过突然!   惊震过后,清言唯感到一股不太真实的虚茫。她仍是不看他,僵硬着身子不言不语。   这当口,她亦委实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室内陷入沉寂。   “我晓得,你一时定难以接受!”静然半晌,宁原开口:“我不迫你,我愿意等。可是我得让你知道,有我在守着你!”   他目不转睛的看住清言,声音温柔极了:“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上,在以后的日子里,都有我在等着你!”   清言扯了扯唇,回过脸来看他。   她渐渐冷静下来,面上的红晕已是不见,脸色回复苍白:“承蒙殿下厚爱!”   她说,迎视着宁原满目柔情又灼热炙人的眸光,毫不犹豫的拒绝:“只殿下心意,清言怕是只能辜负了!” 第69章   她面色淡淡语气平板:“殿下乃天之骄子,他日的真龙天子。清言一介民女,且已不是青春少艾之龄,甚至比殿下还要年长一岁。更曾有过婚嫁,早非完&璧之身!如此,何能高攀?何以高攀?”   稍事停顿,她接道:“殿下日后登基,承继大统,自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到时候殿下即知清言实在寻常,无甚可取之处!”   她说罢,收了账簿起身,就要行礼告辞。   “清言且再等等。”面对她的拒绝,宁原神情不变。只望着她柔声言道:“没有佳丽,不会有后宫!”   他凝着她的眼睛,语声柔软而坚定犹如起誓:“我只要清言你一个!”   清言顿住,片刻后,她一贯恬淡而平和的脸容上,鲜有的露出一抹讥讽之色。   “他也曾这般说过。”她淡声说道。静静的看着宁原似嘲讽,更似自嘲。   “我不是他!”宁原却是这样回道。他定定的看她,毫不回避她的目光。   清言干涩一笑,须臾,她微是扯唇口气平静的朝他说道:“张老太医,本朝的杏林国手曾是我的主治大夫。他告诉我,我这辈子将很难再有生养。”   话落,她向宁原行礼。   未及开口,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   “不是有庚生吗?”   清言一震,抬眼看向宁原。   宁原看着她笑,神色温软:“有庚生足矣!”他说道。   清言怔怔的看他,不可置信。   他是那个意思吗?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堂堂东宫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尊,说不要后宫已是惊人之语!   不要子嗣?   清言吁了吁气,她不信!   “请殿下切莫在清言身上浪费时间!”她摇摇头,干脆说得更加直白:“且不论清言现下还不是自由之身,便是他日二爷清醒愿意放手,清言亦不想再行婚嫁!”   她望着宁原心一横语气坚决:“不瞒殿下,人皆道皇宫锦绣荣华,是这世上最是尊贵的地方。然在清言眼里,那却不过是个人心薄凉,最是无情的华丽的囚牢。望殿下恕罪,亦望殿下成全,清言此生宁可清贫过活,亦不愿身处囚笼!”   她语毕,挺直了脊背,不无孤勇的迎视宁原的眸光,等待着他的发落。毕竟她刚才的话语,可谓大不敬矣。论律,砍头都是轻的!   只那确也是她心中所想,肺腑之言!   当初,韩府于她变做了囚笼,所以她再是不能呆!毅然决然的离开。而今,又怎会重蹈覆辙,一任自己再度身陷于一个更大的囚笼!   对她来说,不能爱,便纵是泼天富贵,遍地珠玉,亦是囚笼,亦是枉然!   不料,宁原听了她的话,非但不恼,反而面上笑意愈盛,看住她的眸光愈见怜惜。   “我果是没有看错卿卿,爱错卿卿!”他神情愉悦,格外爱怜的说道:“我知你现在不信我才将所言。”   他弯着唇笑,软声道:“无妨!为了卿卿,我愿意等!”   他说着,微是一顿,看着清言眸色笃定:“我会做给你看!”   他说:“我会向你证明,会让卿卿看到我并不是说说而已!”   时机未到,为万无一失,他心中的计量他还不能告诉她。但他会做给她看!   对她,他势在必得!   守在后门处的程阳,看见清言象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慌慌张张,夺门而出。她甚而都没有与他打声招呼,踩着小碎步,急急忙忙的去了。   程阳抽了抽嘴角,心知,他家主子这回必是将清言吓大发了……   多娴静的人儿,竟被弄得这般失态。简直就跟落荒而逃一般。。   清言心慌意乱,一路疾走。待回到家,她急急的关上大门。随后靠着门不住的拍抚心口,大是喘&气。   方才走得太急,这刻她着实需要缓一会子。   少顷,她舒缓下来。旋即,又忍不住轻声叹息。   唉!   她要怎么办才好!   清言一脸无奈缓缓转身,继而撞进一双清黑的眼眸里。   “爷!”   清言吓了一跳,再次拍了拍胸口。   韩奕羡直直的看她,照旧不出声。脸上是她已然很是熟悉的呆板表情。   清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平复心情。尔后对他笑道:   “爷,用过晚膳没?庚生呢?今日怎么没有同你在一起?”   即使明知他听不懂,压根不会有回应。她还是当他一如正常人般说话聊天。   是她刚心太慌,竟是忘了。亦没有留意到,只顾着关门了。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爷开始为她等门。每日她收工回府,开门便能见到他的身影。有时一个人,更多时候是同庚生一起。 第70章   今日她被宁王耽搁,回来得晚,不曾想,他还等着。而庚生大约是跟着庭毅练晚功去了。横竖家里的门因着爷而特别做过一番改动,不论家里家外,进出开门都需要门匙方能得行。如此,亦不必担心爷独自一人时,会无意识开了门走丢了去。   “爷,走吧。等会子,我们也该吃蜜饯了。”清言温声哄道,举步朝前走。   “卿儿”   清言心下攸地一动,猛然回身看向韩奕羡。   “卿儿,卿儿,卿儿……”   她顿住,叹了叹气,爷又说痴话呢!   唉,她大概是真被宁王给搅乱了心神。方才一瞬间,她居然觉得仿若回到了从前。竟好似在她离府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唤她时的那般声气。   是夜,想也知清言无以成眠。她颦眉,倚在榻上,心思纷乱。今日宁王的意外之举,着实令她忧烦不安。   他说他很钟意她,说他只要她一个;说他不会有后宫,她不能生养亦无碍;还说没有囚牢,她爱做甚么,便做甚么,他永不会拘着她。   更信誓旦旦说他会做给她看!   这会儿想来,仍感虚幻得紧。清言不自觉孩气的呶嘴,她甚或感觉有些荒诞。。   可偏偏说出这些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之语的是宁王!除却今日不论,以她的观感,宁王他实在不是个花言巧语,会信口雌黄的人。   想到傍晚福如轩里的场景,他看她的眸光,清言的脸莫名的又热了。她想不出,宁王他怎么会对她产生这样的念头?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清言无谓的望着虚空,满腹困惑,纳闷极了!   同一时刻,倚澜殿里。   贤妃望着前来给她问安的侄儿,满目慈和。她看了看正啜着茶汤,一脸欣然似心情极是开怀的宁原,略是思忖后笑道:   “原儿如今已是太子,入主东宫。依姨母看,也是时候该要甄选一位太子妃了。姨母想明日就与皇上商量商量,定个日子给你选妃。”   她顿一顿,观察着侄儿的神气,柔声问着:“原儿,你看可好?”   莫怪贤妃心急,实在是放眼历朝历代,不说尊贵若太子,便是家世稍好些的人家,只怕也没有儿郎临到了二十余三的年纪,还独身一人,未曾娶妻!   垂眸喝茶的宁原,眸子微动,却是抬眼冲贤妃笑道:“一切但凭姨母作主!”   贤妃闻言,当即喜笑颜开,她原本还担心他不会肯。毕竟这些年来,她的原儿于感情之事上始终表现淡漠。先前是为了桑颐,平白耽误了好几年。而后她瞧他似对那虞氏动了心。只后头,他却又帮着人寻夫,还送了太医给人医治心疾。   为此她曾私下两次召见尹太医。从太医嘴里得悉,原儿对那韩二的病十分在意,特地几番叮嘱,勒令其务必要及早将人治好。这使得她完全放下心来。便是她的原儿或许有对那虞氏动过心,可显然,那虞氏终究亦没能成为他心尖尖上的人。而原儿如是关注韩二病情,说到底,只是要报答虞氏曾舍身相救之义吧。   只要原儿愿意,贤妃想,再难她都要帮他挑选出一位可心的太子妃来!纵然原儿克妻声名在外又如何?单以她原儿的身份和容貌,莫不成还找不到一门亲了!世人道她的原儿克妻,可她和原儿却是情知真相。故此,他们也不算坑害了人姑娘。   宁原瞅着姨母高兴的样子,心中一酸。只怕到头来,他会令得姨母空欢喜一场!   姨母对清言的态度,他如何不知?   别的他倘能安抚姨母,可清言难以生养的事实,对姨母必然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而姨母心心念念着他能成亲生子,并非只为了江山社稷考虑。更多的是冀望他能为他们舒氏这一脉沿袭香火。姨母为了他,这辈子没有一个亲生子!是以,她把所有对子嗣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也只能放在他身上!   然而,他不可能放弃清言!   死也不能!   打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便知道,除了清言,余生他谁也不要!   思及此,宁原心口酸涩,他放下茶盏,藏住内疚的心绪,语声真挚的与贤妃道出他的心里话:“奕知不孝!累得姨母为我忧心这么些年!”   他说着,口气伤感望着贤妃言道:“我知姨母这些年来,定然时常倍感冷清和孤寂!而姨母所受的这些孤苦,全都是因为我!”   他那个父皇,后宫女人无数,更专宠张后许多年!对姨母何来几许真情意!更何况,姨母本身亦不喜父皇。她舍了心仪的爱人委身父皇,只为了护他!而他又将一腔真心错付桑颐那些年!使得姨母迟迟不能安心,快慰。   宁原想到清言说的皇宫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囚牢。她说的何尝有半分的错!这吃人的皇宫,可不就是个囚牢。而姨母为了他,生生在这牢里熬了大半辈子!   心随念转,宁原脑海里闪现出虞夫子的面容。他看着姨母,心中那个想法愈是坚定不移。   贤妃听到侄儿的话,眸中有一瞬的哀伤。但很快她又笑起来,神态极是欣慰。   “只要我原儿安好,能得喜乐!姨母我就不觉得苦!”她想想都开心的说道:“眼下,姨母别无所求。只等原儿选妃,待成了亲后,赶紧给姨母多生几个小娃娃,届时,我这殿里可就热闹了!”   宁原喉头发哽,却面色不显。他微是浅笑,不失时机的说道:   “我看那庚生伶俐乖巧,委实可爱得很!姨母不若多叫他进宫来,陪陪您解解闷儿。”   贤妃稍愣了片刻,方意会过来他说的那庚生正是虞氏的养子,那个年初一时曾跟着虞氏进宫领赏的小哥儿。   她略是讶异,看向侄儿。但见他神色如常神情自然,并无异样。她不由暗嗔自个多疑,原儿怕不是瞧她生活寂寞,想着给她点欢乐罢了。再想想那孩子生得确乎玉雪可爱,白净面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黑葡萄一般漂亮得紧!恁得讨人喜欢。   她原对虞氏有些个戒备,故而那一日便是眼瞧着那孩子讨喜,她亦刻意疏离不予多看。现下她的顾虑消除,虞氏自同韩二夫妻团聚。如是一想,她于是笑道:   “那庚生确是机灵可爱!看着就叫人喜欢。便让他多来我这玩玩也好。”既是原儿一番好意,她应承了就是。   宁原自是颔首应是。   这本就是他今夜想做的事情。   提早让姨母与庚生培养出感情,端得是有利无弊甚为打紧!   这事儿于姨母,于他与清言皆只有好处。甚或如果能以此令得姨母日后同虞夫子结缘,那便真当是一桩再妙不过的美事!   倘若真能天公作美,月老凑趣。亦算是全了他的一片孝心。届时,姨母心有所依,方不至于太过为他心伤!   ※   隔日,几经犹豫,清言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告假。甫才被宁王那么一惊,她着实不自在已极!   而福如轩是他开的,让她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去他铺子里做掌柜,她现下实在做不到!但其实她心里亦无甚主张,可是无措又心慌。偏她还没个可以商量的人。   这种事,又事关宁王,便是家里人,她亦开不得口倾诉。左右他们也帮不上忙,何苦惹得他们陪着她犯难,白白操心。   唉,如今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拖一天是一天。清言不无消极的这般想着。   如此,她寻着由头只道铺子临时休整,暂放假几日,以此瞒着家里人。   三日后,宁原听着程阳的禀报,得知清言仍然托病告假中。他挑了挑嘴角,感觉好笑又甚是怜惜。   他是真吓坏了她!   可韩二就在她身边,与她日日相对。两人身处同一个屋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叫他怎能不着急!   程阳看着主子一脸的温柔,心下动容,万分感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矜冷主子绽欢颜!   “你去走一趟,与她说,若她愿意,三万两银子福如轩连铺子带货都给她!”   刚还十分动容,万分感叹的程阳呆住。   主子是认真的吗?   虽然三万两银子,于福如轩这样的城中旺铺实在算不得要价!甭论还有一屋子价格不菲的稀罕物什,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精品宝贝。真算起来,亏的是主子。   可是叫人清言一下子拿出三万两?却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清言得了皇上的赏赐,三万两于她也还是太多了些!   程阳甚是费解,他难得傻眼,愣愣的看住宁原,搞不清主子葫芦里卖得甚么药!不是很喜欢清言的吗?作甚还要这般的为难她?   宁原睨他一眼,懒得解释,只道:“你同她说就是!另外”   他沉吟道:“告诉她,若一时拿不出全款,可分期付款。按最低的利息与她签订还款契约。”   程阳眨眨眼,在宁原抬了下巴,眯眸看他时,飞快应是领命而去。   待程阳走出屋子,宁原咧咧嘴,眼含浅笑眸色软柔。   三万两对她确实不少!   但他想要她心安。他若叫价太低,她不会肯应。   而若是三万两,他笃定,她会选择接受,买下他的铺子。   大丈夫一言九鼎!他既说过不迫她,当要说话算话!而待她成为福如轩的老板,她便能心安理得,无所顾虑的去铺子里做事。   不管怎样,他想要她快乐!   如果他的爱,只能带给她沉重的压力,那又怎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爱!无论如何,让她不快活,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状。   而现在叫她出三万两又何妨?   日后他的一切总归都是她的! 第71章   到底是一直跟着宁原的人,行在路上的程阳走到一半,便自行释疑猛地顿悟过来。他恍然一笑,少不得暗里感慨一番主子的用心良苦。   虞府里,听完程阳所述,清言很是吃惊。   三万两,买下福如轩?   这是她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   “主子说了,三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清言可以考虑考虑不用马上答复。”   作为心腹,有些话不必主子言明,程阳亦晓得周全。清言现在主子心里那可是和璧隋珠独一份的,是搁主子心尖尖上的人。不说由得她等了,只怕现下便是清言开口索要天上的星星,主子亦会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儿全了她的心意,替她“变”一个出来。何况主子此举本意原就是为了哄得清言欢心,自是要依着她来。   清言看着程阳谨慎言道:“如此,那便容我考虑一两日再做答复。”   这事实在不小,她需要好好想想。   程阳笑笑应道:“倘清言最后决定不买,亦不妨事!便仍若目前这般照常做铺子里的掌柜即是。”   清言微微一笑朝他点头。当初宁王同她说的两年为期,两年后,她可去留随意。而如今方堪堪过去一年耳。   虞家的人对宁王欲卖铺子给清言,除了同样感觉吃惊以外,亦拿不出甚么适宜的建议。   虞父一介儒生,书呆了大半辈子。谈吟诗作赋,论孔孟之道他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但要说到生意经,他可就谓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了。过去他开私塾十余年来收的束脩,亦不过是跟着人来的。看旁的先生收多少,他酌情添减一点子而已。若碰到家境贫寒的,他一文不收也是常有的事。   陈嬷嬷同冬灵就更不必说了。冬灵是左右都听清言的,她唤清言“当家的”可是半点不掺假。陈嬷嬷嘛,虽然是个精明的婆子,但她那点精明说白了也就是活了半辈子,积淀下来的一些人生经验与生活智慧,端适合寻常过日子罢。真遇到这么大笔钱财交易的事儿,她亦是拿不出主意。毕竟她只是个倚在宅门里过活的婆子,大字不识,且见的多数宅门里头的事儿,确乎眼界有限。   而庭毅倒是见多识广,并颇识得些生意之道。往昔他可是一路跟着经商眼光一流,深谙生意窍门的主子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得多,听得也多。就他来看,这笔生意明显是宁王——   而今的太子殿下有意放水。   换句话说,这是一桩于当家的划算,于殿下有亏的买卖!   甚或是殿下大亏!   那个地段的铺子,一年下来进益有多少?但凡懂点行情的谁能心中无数?   这个认知使得庭毅暗里更为忧心,他原就察觉宁王对他家夫人不太对。此事不缔于益发佐证了他的疑虑。不管怎样,宁王待夫人委实过于亲善了些。   虽是开口叫价三万,但庭毅认为这怕不过是宁王故意迂回使的心思。只这些他也没法去同夫人讲……   清言坐在院子里,心下盘算着。她做了一年福如轩的掌柜,自然是对福如轩每日的进账,当月的收益了如指掌。仅仅只卖三万两,于太子殿下实可谓勉强保本罢了。而从长远上看,太子殿下则委实血亏。因为福如轩一年的净收益便可高达一万余两。也就是说,她若能全款买下福如轩,至多三年即可回本。   清言蹙了眉,甚是纠结。   她再不通人情,却也不是那痴笨的。经过了殿下那一番表白,现在殿下宁可亏本将铺子卖给她,意欲何为?她哪还有不明白的。   但老实讲,能及早恢复自由身,并从此后拥有这一份安定又挣钱的营生,既能令她完全自主,又能得保家人衣食无忧过得充裕。清言忍不住的感觉意动而兴奋。   只是她又怎能明知殿下心意,却还若无其事去得他那样大的便宜?   纵使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最不缺的就是银钱;纵使他乃日后的天下之主,这世间谁也不能富过他去。然她做人,自来只求心安。就这般三万两买下他的铺子,她着实于心难安。   不舍这个机会,又不愿占太子的便宜。于是乎,清言的眉蹙得更紧了。她该怎么办呢?她尤是苦恼,冥思苦想。好半刻后,她攸地眉头一松,脸色放缓露出笑来。她想到了法子。   铺子她买了。但每年按收益给太子一部分红利。至于红利多少,端看全年的具体收益。在商言商,赚头多,红利多;赚头少,红利自要相应的少一些。如此她得偿所愿,又能心安理得不令太子吃亏,岂非两全其美!   对于自己陡然间福至心灵般想出来的,极具变通可行的法子,清言甚感满意。主意一定,她立刻兴致盎然的开始计算自个的家底。   皇上赏赐的一千两黄金兑换成白银刚刚好是一万两;   再有手头的白银近三千两;   另加那些个珠宝玉器凑一凑……   清言算了算,殿下这三万两她至少可以实付两万余三,四千两。意即她还需欠款约六,七千两。   这个欠款数目,委实算不得少。若不是福如轩,她怕是一辈子,不,几辈子也还不起。但有福如轩,这个债务她背得起。   事实上,她本不用负债,如果卖掉现在居住的大宅子。可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患着心疾的爷,她不想让他们颠簸。横竖殿下的还款利息很是优惠,算下来,欠下的这些银子,连本带利不用一年便能全部偿清。   心思落定,清言彻底放松下来。她吁了吁气,笑着扬脸看向院中新栽的那株腊梅,心情舒怀极了!   蓦然间,她似感到有一抹视线正停驻在她身上,有人在看她。她循着感觉望过去,却见庚生正低头拿着贤妃送他的九连环,玩给爷看。而爷则呆呆的看着他手里的九连环。   没有人看她,此刻院子里统共就只有她,庚生和爷三个人。   可是刚才那种被注目的感觉,似曾相识。她甚至感觉十分的熟悉。清言看住韩奕羡,本是笑意点点的眸子现出一缕疑思。   她不确定是不是她自己感觉有误? 第72章   兜着这样的疑虑,清言在这一日里存了心思,仔细的观察韩奕羡。但却并未有发现任何异常。她甚至目不转睛的对视他的眼睛,亦然无果。   那双凤眸依旧黯黑,呆滞无神,直愣愣的。   再看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亦是如常,显见的没有人觉得有异。而待得翌日尹太医照例每隔十日过府为他进行复诊,开方,并只道他一如往常,全不曾表示他有何好转时,清言不得不就此作罢,她想,许真是她一时的错觉。   这之后清言便将此事放下,事实上,她也无暇再顾及这般好似捕风捉影的揣度。因为她忙着与宁王殿下交接铺子,签订买卖文书。整件事情要处理的细节不少,但进行得相当顺畅。殿下对她的提议全盘接受,毫无异议。而一应的交接事宜,皆由云陌代为办理。宁王并没有出面。   五天后,福如轩正式易主。清言从被聘用的掌柜摇身一跃成为铺子里真正的大掌柜——   福如轩名副其实的老板。   但除了她的身份有所改变,铺子里一切照常。伙计还是原来的伙计,云陌照旧留下来帮她,只是此后都须得自她手里领用薪水。   成为老板的第一天,清言站在铺子里四下环顾,心头快慰,涌&动着欢欣。象男人一般自强自立,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营生,并得以糊口养家。这是曾经生活在韩府北院里的那个虞念卿,想也未曾想,甚而完全想不到,或者说,是她根本不敢如是想望的事情。   宁原眉眼粲亮,坐在书案前看着福如轩的买卖契约。   “清言,卿卿”他温柔的摸着清言的签名和手印,喃喃低语:“傻卿卿……”   可不就是个傻卿卿!   如斯傻气!   生恐白占了他的便宜,替他想得可是周到!然这般可心,这般自爱又朴实的小女子,他还能上哪找去?宁原勾着嘴角俊眉微挑,他垂首凝住契约,好半晌没有挪眼。一张因着格外柔和温软的表情,而显得尤是温雅俊美的脸孔上,那对噙笑的黑眸,熠熠流转莹润有光。   他喜欢的卿卿,世间无二,独此一个!   待宁原终于看够了清言的签名和手印,终于舍得合上契约,再抬眼不经意望见桌案另一侧的锦册时,他欣悦的神气立时淡去。那是姨母派人送过来给他过目的选妃名册,都是公卿大臣们家的闺秀。   宁原盯着名册面现淡淡的讥嘲。   真难为了这些个趋炎附势之辈!   他不克妻的事实,知情者屈指可数。除了父皇姨母,他自己和清言,便只有他的几个心腹了解真相。换言之,眼前这些争先恐后,积极参与太子妃选拔的朝臣们,明知他“克妻”依然义无反顾的要将自家的亲生骨肉送进宫来……   事实证明,荣华富贵,权势利欲果然最是蛊惑人心。   此次选妃,完全出乎姨母意料。原本担心他的“克妻”声名,会吓退一大半妄图攀附权贵者。不曾想,报名参加选妃的名额,多到姨母不得不预先给他看一看,让他心里有个数。   宁原对着那名册嗤笑一声,若当今太子还是宁乾,而他仍只是一个“克妻”的闲散王爷,这些人还会趋之若鹜,上赶着要将自己的女儿,抑或是孙女儿嫁给他吗?   而今这些人为了家族兴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舍却亲情,冒险而为博上一把   。他们大约想着,便是死亦只得死一个罢了。然万一,搏命成功,那可就是泼天的富贵,无上的尊荣。   哼,争吧,争吧,都来争吧!   宁原睨着名册,心中冷笑。   左右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儿!   他已有了珠玉,又怎会看得上这些个俗物!   他捏着契约起身,心情攸忽转圜变得高兴起来。随即他翘起唇角粲然一笑,心说,是时候将庚生接来宫里,同着姨母接触,培养培养感情了。   之前吓坏了她,未免她更多忧心。他特意等她缓上一缓。甚或他原是极想趁着这次买卖铺面的机会,与她多见上几面。但思量一番还是作罢。只为了不让她太过着慌。而现下她买下了福如轩,他想,该是差不多了。   她那个温淡性子,他若不主动,怕是一辈子也牵不上她的手。。   三日后,得悉贤妃娘娘有谕,宣庚生进宫游乐。不止清言,虞家人俱是有些吃惊。其中尤以清言同庭毅思虑最多。   清言想到宁王殿下那日说的那句:“不是有庚生吗?”她就忍不住有些个心惊。   有某个荒诞又惊震的猜想,陡然间袭上她心头。   老天啊!他说的要做给她看,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   清言心下惴惴,甚为忐忑。   只后头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许是她自己反应过度!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简直可谓太荒唐!无论如何,社稷为重!宁王他再是妄为,当也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那等惊世骇俗的决定!   她的庚生平民百姓出身,怎可能……   而且自那日他突然去福如轩,与她一通告白后,便再未有出现在她面前。算起来,他们已经多日不见。以她有限的经验来看,他委实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喜欢她。想原先爷追求她的时候,可是不顾繁忙,见天的在永州和蓟城两地来回的跑。   若按那话所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她和他已不知隔了多少个秋了!这么想来,清言心定了不少。听说他在选妃了,她衷心希望他能遇到他的王妃。   至于庭毅,他的心理活动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宁王殿下情知夫人视庚生小少爷如珠似宝,这般作为,还能是因着甚么!   于是这一日里,庭毅望着他的爷,止不住的叹气。   而在这一日里,早便侯在宫门外的宁原亦没能如愿见到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儿。   因他望穿秋水,等来的是虞夫子。。   这回乃是虞夫子送着庚生过来。   那人为了躲他,竟是避而不见。 第73章   次日一早,福如轩便来了位贵客。   清言看着含笑睇着自己的男人,马上感到了局促。唉,明明现在她才是铺子里的主人!   可,可碰到宁王殿下,尤其被他用这种近乎戏谑的眼神盯住瞅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有些个发慌。   “清言陪我下盘棋吧。”雍容华贵美姿仪的宁王殿下,薄唇轻启施施然道。   清言默了默,勉强点头。   她自是不大情愿,这一大早上的铺子还未开业呢!何况,她现下看见他就不自在,直想躲着!只对上宁王这张清润高华又温雅翩然的笑脸,想拒绝的话偏生是说不出口。   算了,清言心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好当着一屋子的伙计,令堂堂的太子殿下没脸。而不必交代,云陌已经非常自觉的立在柜台旁,充当临时掌柜。   目不斜视行去内室,清言取了棋摆上,尔后便臻首低垂,眼观鼻鼻观棋。若非必要绝不抬眼与宁原对视。   宁原暗里好笑又很是无奈。真说起来,这辈子他还不曾这样的追逐过一个女人。便是桑颐,也是在对方有心为之的亲近下,他方日久生情。而后表白,桑颐亦即时接受。可以说在他那前一段识人不清的爱恋里,一切都发展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可谓“顺遂”得很!   不象他对她。不敢远了,亦不敢近了!   远了怕她不能明白他的心意,不能信任他的决心。近了,又怕她着惊,不舍她发怯忧心。   可他实在想她!   太想了!   他真真想她想念得紧。   昨儿没能见到她,他大失所望。心情低落得大半宿不能合眼。是以再按捺不住思念的他,今日一大早便抛下所有事务来了福如轩。   宁原凝着清言低垂的脑袋,眸光纵容带着了然。   说来说去,她不过就是怕而已!   故而决意死守着她的一颗心,不愿信,亦不敢再信。   宁原抿唇微笑,执起黑子走了一步棋。心中淡定而宁静。她的心凉了,他便给她捂热了就是。   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   对她,他有的是耐心。不论要等多少年,他都甘心情愿!不管怎样,他想,以心换心总不会错!如此,他便只管用心罢,时长月久,终能等来她愿交付真心的那一日。   两人静默无声,一连对弈了三盘。心头始终揣着一抹紧张情绪的清言,一心两用致大失水准而三局连败。。   宁原没有让她,只一路笑着,杀得她片甲不留……   赢了棋的宁王殿下,并未久呆。他微是逗趣的笑瞥了几眼形容略见沮丧的清言,翘着唇角施施然的来,又施施然的去了。   此后,隔三差五的,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便时不时出现在福如轩。不做别的,来了就叫清言陪着对弈几局。   两个人依旧不怎么说话,只安静下棋。每每下得几盘,宁王便告辞离去。次数多了,清言竟是又渐次的惯了,仿若回到他们从前那般——   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这期间,宁原不提他的选妃,清言亦不开口问询。有时她也想同他问问庚生,然念头升起又落下。   她能怎么问呢?   诚然这些时,庚生频频被召入宫陪伴贤妃娘娘,可仅仅以此完全无法佐证她心底那近乎荒谬的猜疑。   最主要殿下亦再未提及那日告白之事。他在她面前笑容温煦,举止合宜,实乃芝兰玉树君子端方。如果他不要偶尔那么认真的看她,她几乎要全然的放下心来。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时光如流水,一晃春去秋来,再转眼即秋过冬至。清言欠宁王的债务都还了三分之一的当口,宁王殿下的太子妃还未有着落。   贤妃愁得不行。经过层层选拔,报名的近百名贵女被优中选优,筛选出八位。中肯说,这八位贵女皆天姿国色,德容兼备。就她看着都挺好。   奈何原儿一个也相不中。。   他不喜欢,自然不成。   而她再如何盼着他成亲,亦不舍得勉强他。不论怎样,总要挑个他喜欢的为好。她自己一生饱受婚姻不幸的痛苦,又何忍原儿步她后尘。只这样一来,这太子妃的甄选就得从头来过……   “唉!”贤妃忍不住叹气,不自觉蹙起了眉。   “娘娘,您怎的了?”庚生扑闪着一对黑眼睛看住贤妃关心的问道。   贤妃看一看他,愁眉不展的脸色立刻松缓下来。她朝他露出笑容,将一颗桂花糖喂进他小嘴里,随即又拈了块海棠酥塞在他手上。   “庚生乖,娘娘没事!”她摸着他的头眉目慈和。   这孩子是个招人疼的!几次接触下来,她对他已经甚是喜爱。莫怪原儿总是夸他乖巧。这小机灵头儿,确是个可心的哥儿。便是寡恩薄情若皇上,在日间偶然来她这里喝茶碰到的那两回里头,亦鲜有的和颜悦色与他逗上几句。   只临走的时候,少不得催她加紧给原儿选妃。临到老了,这位子息单薄,无情无义的皇上倒是念起亲情,想抱孙了!   贤妃按下心中的不豫,笑眯眯的看着庚生吃甜点。这段时间得亏有这么个乖宝贝,时不时进宫来陪她。给这一阵忙着选妃事宜,终日忧思不断的她带来好些欢乐。   东宫里。   尹太医额头冒汗的站在宁原身前。   “大半年过去了,不见一点起色?”宁原淡眼瞥着他,口气清冷:“你这正一品的职位莫不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   他不逼清言愿意给她时间,不厌其烦的等。但这不代表他会对他的情敌有太多耐心。眼瞅着近一年了,韩二仍是痴痴愚愚,全无好转的迹象。宁原颇是不耐。   韩二一日不好,清言便要管他一日。尤其,从律法上来说,清言确还是韩二之妻。即使韩二本该去年就被问斩,本该已是一个死人。   但其毕竟还活着。   而因其已疯傻,因其乃是为师氏所累,以致走投无路家破人亡。且他又不忍清言难过,故此,他放其一马,不与韩二为难。   但其迟迟不见好,总由得清言照料喂药,这便令得宁原甚不畅快,愈来愈憋闷。他知心疾不好治,但他给了韩二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怎么说亦该有些个进展。   尹太医躬身,想拿袖子拭汗却终是不敢。对这位冷面太子,他着实犯怵。然主子质疑,他断不能不回话。   想了想,他讷讷应道:“禀殿下,清掌柜这位兄长的心疾,委实古怪得很!”   没能使人好转是既定事实,他无可辩驳更不敢欺瞒,只能避重就轻,试图转移主子的注意力,将他先前曾诊断到的一次异状说了出来:   “大概是四个多月前,下官为其复诊把脉,发现其脉象不浮不沉,节律颇是一致。竟似与正常人无异。   可是很奇怪,当下官吃惊,再为其把脉时,其的脉象又回复紊乱。气乱而脉动,与其先前一直以来的脉象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尹太医下意识抬头,目中露出医者的困惑。他行医三十余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法解释,堪称怪异的事情。   宁原闻言,心中一动。   “之前你怎的没有禀报于本宫?”他眸色放沉,很是不悦的质问道。   尹太医终是没能忍住,拿袖子擦了擦汗,语声惶恐道:“禀殿下,因为,因为那脉象下官只摸到过一次。是以,是以”   “你与本宫说说,那两次把脉之际,清掌柜的兄长是何状态,可有异样?”宁原不耐烦听他啰嗦,出言打断道。   “是,殿下!”尹太医微折了眉,开始仔细回想。   须臾,他回道:“脉象似正常的那一次,因那天御药房临时出了点状况,下官被叫过去帮着处理,在那忙了一整天。故而,直到当天晚间才能去给清掌柜的兄长进行复诊。因去得迟了些,下官到那的时候,清掌柜的兄长已经喝药歇下了。”   “所以你为他把脉时,他是熟睡安眠的状态?”宁原抓住重点发问道。   “禀殿下,是的,那日两次把脉,清掌柜的兄长俱是安眠中。”   由于太子殿下对这位清掌柜兄长的病情实在太过看重,尹太医丝毫不敢怠慢,因而即便那日在御药房忙完,待他匆匆吃罢晚膳已是过了戌时,他还是冒着夜色,严格遵照他精心制定的疗程乘坐马车赶去复诊。   也因为确实晚了些,等他赶到时,他的病人已经歇下。无奈,他只好就那般为睡梦中的病人把脉。   “行了!你下去吧。”宁原淡道。   尹太医一愣,殿下这是不追究他的责任了?   “怎的?是情愿听训,还不想走?”宁原微扬高了尾音,语声淡淡。   尹太医这才慌忙行礼告退,心内却不无疑惑。方才殿下的口气似是和缓了一些。可他完全不明白是何缘故?   殿内宁原坐在原位,他半眯了眼眸,眸中精芒闪烁。   ※   当日傍晚福如轩临打烊的当口,宁原的马车停在了铺子门前。   “上车吧,我有事要同你说。”他亲自下车去请清言。   对上清言陡然间变得犹豫而不自在的神情,宁原微叹一声,温言解释道:“是关于韩家主的事情。”   见是自己误会了他,又知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清言颇有些讪然。她微热了脸庞,不太好意思的上了宁原的马车。   宁原极是自然的动手,替她泡了杯苁蓉茶递到她手边轻声说道:“喝吧,养血的。”   他看着她,眉眼温润:“我给你带了些,等下叫程阳给你拿进府去。”   这是他特地为她准备的,本是宫里的贡品。偶听姨母说喝这个可以补益气血,他便想到了她。她长年面色苍白,身子格外瘦弱。正是气血不足之兆。   他话已至此,清言再不好推却。遂接了茶道谢。   宁原眼眸噙笑,很认真的看她喝茶,顿了小半刻,方说到正题:   “韩家老夫人同师氏都已押解进京。父皇已经批了旨,老夫人流放青聿,师氏罚为官妓。不日便要执行。”   清言怔住。   此刻突然听闻韩老夫人与师氏,她有一瞬的茫乎,竟似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离开韩府,改头换面,彻底变换了身份。她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想到过这两个人了。   她们于她已是前尘旧事。   是同她再无关联,最是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便是去年韩府大劫,她对她们亦不曾有过多少关注。时至而今,她们再不能令她心有波澜。   “老夫人同韩家主毕竟是母子”宁原看看清言,话锋一转:“我寻思着,要不让韩家主与她们见上一面。”   他神色淡定,语声平和道:“韩家主如今虽然心疾未愈,并不识得人。但久闻其事母至孝,是永州城里出了名的大孝子。如此,便叫他们母子二人见上一见也好。因这许是他们今生能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清言默了片刻,低声道:“那就依殿下所言,让庭毅带着爷去看看。”   “清言也一起去吧。”宁原却是看着她这么说道。   清言摇头。   那两个人,她一眼也不想再见。   “听我的,清言也一起去。”宁原望着她眸色温和,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子坚持的意味。   清言抿了嘴,不吱声。   她看住宁原,心有不解。   除初相识那会,宁王鲜有这般对她。他后头待她一向宽和,并不曾有半点的勉强于她。   “听话。”宁原对她笑了笑,哄孩子一般声音温软:“清言不但该去,还要换下男装,解下面&具,好生收拾打扮一番才是。”   清言愣愣的看他,好一会她方似有所悟。对着宁原仿若春水般温柔的眼睛,清言说不出话来。   ※   最终因宁原柔软却坚持的决定,清言不得不应了他,答应他一起前往。既情知她推却,他也不会肯,又何必定要拂了他心意。他总归是为着她。   只她没有依他所言,特别隆重其事的盛装打扮。端着了女装,露出本来面目,一若原先女装时她惯常的素净装扮。   饶是此,宁原仍不免多看了她好几眼。   他早知卿本佳人,纤纤美姿清扬婉兮。如今,偏是情难自禁,但觉怎么看亦是看不够矣!直想就这么看着,再不要挪眼。   只奈何,不是时机。   宁原又不舍的看了清言一眼,突猛地侧头看向正由庭毅牵着手的韩奕羡。但见对方目无表情,木木呆呆的看着虚空。   他略是勾唇淡淡一笑,冲看过来的庭毅微微颔首,尔后便先行上了马车。 第74章   初冬的天儿,阴冷昏暗的牢狱处处透着一股肃杀的气息,尤为的森然严酷,令人不寒而栗而倍感压抑。   甫进牢房,清言便不由自主紧闭了嘴唇,下意识颦眉。这样的地儿,她想,她怕是一辈子也适应不了。   宁原几乎一多半的心神都放在她身上,此时自然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他当即回身与程阳低语。未几,程阳便扭头对跟在后头的狱卒低声吩咐了两句。   很快就有两个狱卒遵命各举着两个火把走了进来。牢内立刻变得亮堂多了。其实在来此之前,宁原担心清言会感到害怕,特着意叫人把整个监狱彻底收拾清理过一番,尽可能减轻点子难闻的异味,腐味。并勒令断不可有老鼠,蟑螂之类惹人不适的腌臜物儿。   除此,他更令人将其余囚室的犯人们暂时迁移别处,而将韩母同师氏转到前面的囚室里来,总之务必要让清言感觉舒服一些。   因着他这一番安排,是以这会他们不必穿过空荡漏风的牢室走道,直接停在第一间木门跟前。狱卒打开门,一行人走了进去。韩母同锦凤各据一端,蜷在角落里,俱是不声不响垂着头,对来者全无反应。   “老夫人,你且抬头看看,都是谁来看你来了。”宁原慢声开口。   韩母闻言,迟缓的抬眼,她顶着一头乱发一脸漠然,无可无不可的循声望向宁原。随后她稍事一顿,亦不见礼,端转动着眼珠看向他旁侧,然后她的表情瞬间凝固。   下一刻,她骇然抬手使力的揉眼睛,须臾再定睛看去。   天老爷啊,观世音菩萨,她怎的竟似看到了那晦气东西!韩母惶然又疑惑,旋即她似不可置信猛的摆头,在不经意的一瞥之下,她再次呆住。   韩母怔怔的看住韩奕羡,即刻落下泪来。   “羡儿,羡儿,是你吗?我的儿!”她声泪俱下,颤抖着扬起手唤他。   宁原看向韩奕羡,然一无所获。他照旧木呆表情,直愣愣站着无动于衷。   韩奕羡对母亲的呼唤,恍若未闻全没有反应。而另一侧角落里,原本仿似无知无觉的锦凤,却是全身一震!   她迅疾抬头,看了过来。然后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看住韩奕羡。片刻后,一若韩母,她圆睁的眼睛里滚落下泪珠。   “爷!”她嘶声大叫,登时便站起身,拖着脚镣就要朝韩奕羡奔来。   只未及举步,她又顿住。   锦凤惊震的看住庭毅,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清言脸上,顿时再也不能挪开。   锦凤死死的盯住清言,已无旁的心思去顾及才将见到庭毅的狐疑与惊诧。少顷,披头散发脸容脏污,而憔悴不堪的她,面上现出一抹异常可怕的神情。她转头看一眼面色呆滞的韩奕羡,又火速看回到清言脸上。   “是你!原来都是你在搞鬼!”   立马认定是清言作梗带走韩奕羡的锦凤,怒不可遏,她恶狠狠瞪住清言目眦欲裂。   眼见她用似能吃人的目光瞪视清言,宁原皱眉,极力忍耐心头遽然蹿烧的怒火。   好个不知死活的恶妇!   在这一刻里,宁原再次确定师氏不能留!便是官妓亦不成!   反观清言,她面容淡静,对师氏狠毒的目光视若无睹。事实上,此刻她心内亦有些不耐。她情知宁王殿下是向着她,特意带她来此,不过是想帮着她出一口气。   先前在宁王的马车上,她便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怕不是已查过她早先在韩府的际遇。只是殿下却是不知,她早已不在乎!   今时今日的她早已不在乎!而今生今世,她惟愿再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   佛说,世间事,因果注定。善因结善果,恶生恶花。   故而造了孽,总归有要偿还的一天。   她的荷儿走了,现下韩母同师氏这两个于她荷儿有罪的女人,终是还债得到了报应。   可是又怎么样呢?   她的荷儿再也回不来!   再也回不来……   因果注定?   善因善果?   然她的荷儿何其无辜!   由着这般思绪,使得清言心中陡生厌弃。她委实不愿再看见师氏与韩母。只因着宁王殿下,她方未有表露。   然她愈是表现镇定,锦凤就愈是不能忍!   “虞念卿你这个贱人!你为甚么还要活着!为甚么不去死!”   她嘶着嗓子尖锐叫嚣,状若癫狂:“你为甚么不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说话间,已是不顾镣铐加身的痛楚,凶神恶煞般朝着清言猛扑了过来。   宁原再耐不住,等不及观察韩奕羡的表情,亦等不及示意程阳动手,他上前一步挡在清言身前,伸手推开锦凤。因为怒气,他没有留情,锦凤被他生生一掌推倒在地。   锦凤跌得重,一时爬不起来。她费力支起身子,咻咻喘气,仍是瞪住清言形容骇人!   “庭毅告诉你的老夫人,你的爷都经历了什么?”宁原面沉如水,扫一眼韩奕羡冷声道。   “是,殿下!”   庭毅嫌恶的看了看狼狈不堪,宛若疯妇一般的锦凤。旋即,将其下药暗害他的爷,及至后头故意不与爷医治,更狠毒的将爷拘禁,形同虐待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都说了出来。   韩母听完,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后,她方看住韩奕羡,苍老面孔老泪纵横。   “老夫人,现在你还认为是念卿晦气吗?”宁原淡淡的望着韩母,缓声言道:   “韩家败落如斯,到底是因着何人的缘故?究竟是谁致韩家家门不幸?时至而今,老夫人莫非还看不清么?”   韩母蠕动着嘴唇,看一眼念卿,又赶忙的撇开眼去。   如今她还能说什么?   清言看看韩母,再看看韩奕羡,终是忍不住朝宁原说道:   “殿下,如果可以,清言想先行告退!”   她实在不愿再呆下去了。   宁原看向她,淡冷面色变得柔和:“既是念卿想走,那不若就走了吧。”   言罢,他率先朝牢门走去。这会眼瞧得清言不甚开心,宁原不由有些个后悔。带她来,本是为了让她出一口恶气,不料想,好像适得其反了。。   “羡儿!”   “爷!”   见他们要走,韩母同锦凤齐齐疾呼出声。一个不舍,一个不甘。   韩母闻声,目现厉色瞪向锦凤。此时此刻,她可是恨极了这阳奉阴违的丧门星!只眼下,她无暇发落。   “庭毅”韩母急急起身,扶住牢室的木栅栏,冲着已行至牢门外的庭毅急声言道:“老身对不住你!你是个忠义的,日后”她语声哽咽看向她的痴儿:“日后好好护住你的爷!”   “老夫人放心,庭毅省得!”   韩母望着韩奕羡泪如雨下。   锦凤亦然奋力爬起身来,踉跄的跑向栅栏。   她活不得了!虞念卿凭甚么还能活着!论令,爷本该问斩,虞念卿明明知道却不上报!这便是欺君死罪!   管甚么宁王不宁王,殿下不殿下!身犯欺君之罪,虞念卿就该死!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虞念卿同爷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能!   都死吧!   陪着她一起死!   锦凤攸地笑起来,看住韩奕羡的背影眸色亮得瘆人。   真好!   她等到了!   现在她终于看到了爷,他们终于可以死在一起!   “来人啦,快来人啦!朝廷钦犯在此!”她抓住栅栏,使足气力大声高呼:“快来人啊,朝廷钦犯在此!韩家二爷,韩家二爷他……”   “毒妇,还想要害我的儿!我今日就撕了你!”韩母怒极!扑过去打断了锦凤的呼号。   宁原一行没有停顿,直直行出牢房。对他们来说,理会师氏这样一个疯妇无异于白白糟践了时间。   ※   深夜。寒凉夜风中,一个黑影疾步走去牢狱。顷刻后,他利索的卸了牢门的铁锁,身姿矫健的潜入。   只是,韩奕羡顿住,望着根本无人把手的监狱,他脸微是一僵,旋即扯唇面露自嘲之色。   果然没有侥幸。   他没有停顿太久,举步朝前。   锦凤望着去而复返的男人,呆然片刻。随即她看向男人不再呆滞,无比清明的眼神,颤抖起来:   “爷!你,你醒了吗?”她似激动又似狂喜。   韩奕羡看住她,脸色平淡。   “我来送你上路。”他说。   “爷要杀我?”锦凤笑,全无惧怕的神色。   “你不该再活着。”   “爷,你看,娘她咬掉了我的耳垂!”   锦凤却突的拨开她披散的头发,将缺了一块,已是血迹斑驳的右耳露出来给韩奕羡看。面上竟似撒娇的神情。   韩奕羡淡然的看她,没有表情。   “征哥儿,齐哥儿都死了!”她又道。面色一变现出哀容。   韩奕羡闭了闭眼。熬过心中那股剜痛,他睁开眼看住锦凤。   “爷,同我一起死吧。”转瞬间,锦凤哀色不见。她咧着被韩母抓破皮的嘴角咯咯笑道:   “爷现在甚么都没有了,虞念卿她不会要你!”她说着,似乎益发的开心了:“她不会要你!她要的是宁王。”   韩奕羡面色无波,他眯眼仔细的端详锦凤,判断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只下一刻,他便感到无谓。真疯也好,装疯也罢。抑或她只是半是疯癫。   他总归不能留她。   “知道你输在哪吗?”他不管她能不能听明白,顾自言道:“心肠。”   “你太过歹毒!”他复道。   锦凤停住笑,望着韩奕羡非常认真的说道:“爷,凤儿喜欢你!凤儿是真心的喜欢你!”   她直直的看住韩奕羡,眸光变得痴迷:“凤儿只喜欢爷一个人!爷是这个世上凤儿最喜欢的人!”   韩奕羡摇头,语声里有讥嘲,更有自嘲:“你喜欢我,却要我的命!你下药害我,亦只因为我是你最喜欢的人!”   他微顿,接道:“你对我有情,便是这般待我。她对我已无心,却在我穷途落魄的时候,不忍不管我。”   他看着锦凤说道:“这就是你同她的区别。”   话落,他蓦然心灰。   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卿儿,是真的将他放下了。   “你去吧。”未几,他上前掐住锦凤脖颈,只一下便折断了她的颈子,锦凤瞪着眼张了张嘴,尔后软软歪下了头没了声息。   韩奕羡将她放下看了一会,然后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一念起,孽缘生。由孽生得因,自得孽的果。他认了,她亦该认。   韩奕羡走出囚室去寻母亲。甫一抬眼便看见了她。韩母隔着三间牢房,正扒着栅栏看他。   “羡儿”她小声的唤他,语声里透着小心。   方才她听见锦凤那边的动静,心里万分讶异。听着,竟是她的儿来了,而且似乎,似乎,她的儿竟是好了?   可她不敢大声唤他,只悄悄行到边上候着。今日里,她大喜复大悲,情绪起伏跌宕,又同锦凤打了一架,此刻她已是头晕目眩,精疲力竭。   但饶是此,她亦觉出了不对。今日这监牢委实反常。而宁王挡在虞氏身前的那一幕,更是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不会看错,宁王对虞氏不寻常。   这便令她大为忧心,她不得不担心宁王会不会因此而不容于她的儿。   尤其这会她觉察到她的儿似已然清醒,也就是说傍晚那会儿子是在装傻?   这便更让她惶惑于宁王今日突然带着儿子来看她的用意。要知道,她被关在这鬼地方足有二,三个月了。是以,会不会是宁王对她的儿产生了怀疑?故行试探?   儿子疯傻,宁王或能容他。若是……   韩奕羡望着栅栏边隐隐发颤的母亲。   他看着她灰白干枯的头发,看着她满是皱纹干瘦暗黄,而显得无比苍老的面庞;还有她乌青的眼眶,脸上的抓痕。   母亲已然面目全非。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竟至陌生的再寻常不过的老妪。   韩奕羡流下泪来。心中悲意蔓生。   他怔怔的看住母亲,下一瞬,他跪了下来隔着牢门给韩母磕了一个头。   “儿不孝!累得母亲受苦!”   他哽声说完,再连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并不进牢室,再看了看母亲。他折身大步朝外行去。   韩母哭起来,颤声唤他:“羡儿,羡儿!是娘对不你!是娘对不起你!”   韩奕羡没有回头,他直接走出了牢房。   韩母捂住嘴,痛哭着萎顿在地。   “我的儿啊,我的儿!”她心如刀割。   ※   望着站在前方提着宫灯等着他的太子殿下,韩奕羡微是扯唇,露出一抹笑来。   那笑苍凉,尤是悲哀。 第75章   傍晚时分,太子突然带他来探监。他便知不妥。而才将见到狱中情形,他已知确如他所料,殿下果是对他生了疑。   只明知如此,他却不能不来这一趟。殿下势必不会让锦凤活着,可他不想她死于他人之手。他得亲手了结她!   因这是他能对荷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此刻见到太子,韩奕羡心头泛着苦。或许他能为卿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亦是快了!   “罪民韩奕羡拜见太子殿下!”他屈膝对宁原行拜见礼。   宁原缓缓踱步行至他身前,并不叫起。只看着他淡声言道:“难为你,明明病好了!还肯喝那么苦的药。”   不是不惋惜的。韩二其人委实不一般。若非尹太医误打误撞在他熟睡的当口,替他摸脉,使他不及提防,他怕不是能一直伪装下去。端瞧,尹太医吃惊之下第二次给他把脉,他便已然警醒,亦可见要令他露出破绽有多不易!而尹太医之所以不曾怀疑,只怕是万想不到他能恢复得这样的快!   心病心药医。   最好的医者,最佳的良药不过是辅助罢了。韩二能那么快好,宁原认为更主要的因由是清言。亦由此,他方不能听之任之!   韩奕羡涩然笑道:“殿下英明!罪民不过海底捞月,枉费心机。”   宁原亦是一笑,然笑意浅淡。他笔直的看住韩奕羡,不予迂回单刀直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语气淡冷:“你当知本宫不可能任由你这般呆在清言身边!”   他目光细细从韩奕羡脸上晃过,声调愈加冷凉:“你更该知晓,如今你同她已断无可能!”   韩奕羡笑容涩苦,却是道:“罪民早已不作此妄想!”   不说而今他乃戴罪之身,一无所有。是个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可示人的朝廷钦犯。   便是卿儿宁可假死亦要离开他;   便是她现在日日给他喂药,待他温和不失细心。可亦仅止于此,再无更多的亲近。   这些明晃晃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他如何还能自欺欺人,如何还敢再奢望将她挽回!   而他之所以好了也不愿“醒”,只是,   韩奕羡面上笑意不在,神情似苦犹悲。他只是实在不舍,实在贪恋她给他的那一些,他无上渴望的久违的温柔。因为他很清楚,只待他清醒,这些温柔他便再也触摸不着,再是抓不住!   何况,他看住宁原亦不兜圈子,直言道:“罪民此生是无望了!可是殿下你呢?”   他直视着宁原,语声怜惜透着酸楚:“卿儿她不易生养。”   他不提太子日后身为一国之君会有的后宫,单是卿儿生养不易,就是不容回避的一道坎!   宫里的女人,最终能倚仗的唯有子嗣。美色在新人辈出,群芳争艳的后宫,实乃寻常微不足道。若没有帝王的骨肉傍身,恁是再高的份位,想要长久的恩宠亦是虚妄!而倘卿儿终不能再生养,就她那般性子,身在后宫无异是一种困囿!   余生漫长,太子的爱又能护她多久!   宁原迎视他的目光,对他言外之意了然于心。   他微是淡笑,口气相当的漫不经心:“不易生养又如何?本宫只管尽心培护庚生就是。”   他盯住韩奕羡慢声接道:“你大可放心。清言她不必生养,本宫亦只会要她一个!”   他对着韩奕羡的眼睛,一字一顿继续说道:“没有后宫,不存在争宠!本宫只要她一个!”   韩奕羡心头大震!他看着宁原说不出话来。   太子这是何意?他是说日后会同卿儿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庚生,庚生他会是……   须臾,宁原淡淡的看他,再次问道:“你作何打算?”   韩奕羡喉口窒住,顿了好一会方艰涩出声,却是不答反问:“殿下刚才所言,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宁原扬眉看一看他,毫不忌讳脸色平静:“你当能看到。他日,本宫登基之后,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昭告天下,立庚生为储君。”   “殿下何以服众?”韩奕羡语声干涩神情灰黯。   储君尊位,岂能儿戏?   “本宫自有主意,自能应对。”宁原看着他,语气清淡:“倘本宫不能生,朝臣又奈何?”   韩奕羡闻言,面色大变。   他蠕动着嘴望着宁原,顷刻后方惨然开口:“殿下若能说到做到!罪民”   他说着,心好似裂掉一般疼得他脸颊抽动,唇角发颤。他张了张嘴,又停下,久久不成言。   好半晌后,在宁原耐心却锐利的眼神注目下,他十分艰难的挤出滞于他喉间的话语:“罪民心甘情愿放手!”   此时的韩奕羡,心如炼狱。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爱念卿的人!即使此生他与她情缘已尽覆水难收。可在这世上,他想,她会知道,他永远都将是最爱她的那一个人!   谁也比不过!   因为没有人能比他更爱她!   可是此刻宁王殿下,这位当朝除了皇上以外最为尊贵的男人,日后的天下之主给了他最深重的一击!   太子为了卿儿愿不要子嗣,可以将江山拱手相让。甚而愿为了她舍弃国君的尊严,将不能生的骂名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爱她,远胜过他爱她!   不论太子最终能不能做到,他能说出这一番话,韩奕羡即知自己已经输了!在对卿儿的心意之上,比之太子,他一败涂地!   他才同锦凤说过她与卿儿的区别。那么以后,是不是卿儿也会这般清晰明了的认识到——   他与太子的区别……   而她又会不会更加后悔曾经那般的深爱过他!   心随念转,韩奕羡痛苦不已,他面色灰败彻底颓丧下来。   宁原淡眼看他,略是思忖说道:“如此,你愿等着看也无妨。”   他当然不必向韩二交代。可是,正如他所言,韩二要亲眼见证事实才肯全然相信。如此,他又何妨做给他看。   宁原说罢,再看了看他折身欲走。   “殿下”韩奕羡出声唤道。   宁原停住回身看他。   韩奕羡垂首与他再次行了一个拜见礼,尔后抬眸望着他神色哀恳:“罪民有一事斗胆相求于殿下”他说:“青聿乃苦寒之地,路途偏远。家母年事已高,如今身在牢狱,身子愈形衰弱。若要被流放过去恐有性命之虞。罪民恳请殿下念在韩家历来忠于朝廷,安分守己的份上,帮着向皇上求个情,对家母网开一面。”   他说完,又拜了拜。   宁原垂眸,他没有考虑太久,淡声道:“你我二人总归相识一场,你所求之事,本宫允你便是。”   因为清言,他对韩老夫人甚无好感。只现下这蒙昧的老太婆也算是自食恶果,遭了报应。且真说起来,韩家于朝廷确实忠诚。韩家祖上更曾对朝廷有功。韩家落到而今这步田地,却不过是受师氏所累。如是一想,宁原便应了韩奕羡。   “殿下仁慈,罪民感恩不尽!”韩奕羡再度行礼,语声由衷:“不单只为家母,亦为殿下对罪民的宽容。”   宁原淡淡一笑,未再作声。转身离去。   而寒夜里,韩奕羡跪在瑟瑟夜风中,迟迟未有动弹。   ※   隔日,倚澜殿内。   宁原望着正一脸慈爱笑容替庚生整理衣襟的姨母,笑了笑言道:“依原儿之见,姨母既这般喜爱庚生,不若就收了他做义孙。如此也好更亲热一些。”他说着,似极随意的口气。   贤妃一愣,抬眼看向侄儿。但见他眉眼盈笑,神情欣然。很是闲适而惬意的模样。她再看一看庚生,心里实在喜欢。只收作义孙,兹事体大,她不免有些犹豫。   宁原笑笑,仍是不经意的语气:“倘姨母能收了庚生做义孙,原儿亦能更安心的去选妃。不然,老叫姨母担心着原儿的婚事,挂记着添孙的事。原儿总是于心难安。”   说到这里,他看住贤妃语气变得认真:“但原儿对选妃一事不想将就。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已独身这些年,如今要成婚,原儿总归想挑一个合心意的女子来做我的王妃。”   贤妃听得动容。她也不舍得她的原儿委屈自己,在婚姻大事上将就!   宁原看看姨母,却是对正啃着糕,贪吃起劲的小家伙言道:“庚生”   宁原柔声轻唤,朝他笑眯眯言道:“你想不想要娘娘做你的义祖母?”   庚生咽下糕,毫不迟疑点头,望向贤妃脆生生道:“庚生喜欢娘娘!庚生想要娘娘做庚生的义祖母!”   贤妃真心疼爱庚生,待他好。庚生自然也渐渐的依恋她。在小家伙眼里,这位娘娘同他的娘亲一样,又好看又温柔!   他很喜欢她!   听了庚生的话,贤妃简直心花怒放,窝心得不行。她拿起帕子给吃完糕的庚生擦手,忍不住又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宁原看着弯了唇角,低头喝茶。   不久,虞家便接到圣旨。皇上允了贤妃认庚生作义孙。   清言高兴不起来。   宁王那话又在她脑海里翻腾。是以,如果可以选择,她更情愿庚生不要与皇室有过多的联系。   她想,可能在皇上眼里,庚生不过是一个瞧着讨喜的小玩意儿。但是贤妃认庚生做义孙这事只怕与太子不无关系! 第76章   院子里,韩奕羡垂下头摸着手里的印章,他眸色黯然,装傻的笑意凝结在嘴角。   宁王出手了。他甚为哀苦的想,这天啊,大约是要变了!   而他,他看着手中的印章,心中涩疼,他能这般呆在她身边的日子亦是不多了……   福如轩内室里,宁原含笑睇着清言神色凝重的脸庞。今日他来此,不为对弈。乃是为了安抚。他料到,她接了圣旨必然会是此番模样。。   “殿下,恕清言无礼!”事关庚生,清言顾不得了,她面色端肃语气忧急:“庚生的事可与殿下”   “嗯,与我有关。”宁原笑着打断她,随即似生怕她听不明白他接道:“正是我提议姨母认下庚生做义孙。”   清言立时着恼。   她再忍不住出声问道:“敢问殿下是那个意思吗?日后殿下要让庚生”   她停了停,未几她微是张嘴,又当即闭上。   这次是她自己说不下去。   “是!正是那个意思!”宁原谈笑的脸色一整,看住她露出很认真的神气:“我以为那一日,我已将我的心意同卿卿说得很清楚。”   他眸色灼灼盯住清言,复道:“我说过,有庚生足矣!我也说过,我会做给你看!”   那个荒唐的猜测被他亲口证实,清言心乱如麻。   “我不同意!”她失声道,面上即刻露出护犊的神情。   “殿下亦说过,原先于皇位无意乃是缘着不喜宫廷争斗,人心倾轧。如此,殿下又何忍将庚生推进那冷酷无情的漩涡!”   清言罕有的失态,憋气得不行。她才不稀罕叫庚生做那劳什子的天下之尊!她只要她的庚生平安喜乐,快快活活!   宁原摸摸鼻子,有一瞬的心虚。庚生这事他擅自做主,确是他的不是。可他没有办法,他得让她看到他的决心。   宁原看着清言,看住她一对秋水盈盈的黑眸,被怒气蒸腾得愈加水润清亮,令他尤是心动又不免暗暗称奇。何曾想,如斯清雅娴静的人儿,真惹恼了她,亦会大冒肝火语声咄咄。   “你先别急!”他下意识又摸了摸鼻子,放软了声哄道:“我向你保证,会给庚生一个太平盛世!”   他说着,又是那柔和却坚持的语气:“我会为他保驾护航,替他将一切都安排周全。让他国库充盈,让他朝堂安稳;让他有可用之人,让他无后顾之忧!”   他温柔的注视清言,续道:“庚生全毋需忧心,只管做个逍遥皇帝!”   清言凝着脸,不吭声。旋即她撇开眼,也不看他,显露沉默的抗拒。在她渐渐恢复淡静的脸容上是一种鲜有的倔强的姿态。   宁原叹了叹气,望着她眸色怜惜,但却并不准备退让。   这事他不能退!   他别无选择。   她畏缩退却,他唯有主动向前。而他选庚生承继大统,并非只为一己私&欲。   选庚生,除了是为打开她的心扉,消除她心中因生养不易,而对感情退缩不前的顾虑。亦因为庚生确是可造之材,且秉性纯良。只要教养得当,其日后定是一位宽和而仁厚的君主。有这样的君主,当是万民之福。   这一日,清言始终不肯再同宁原说话。她也不动,只板着脸默声不语。这副模样落在宁原眼里,却只令他倍感心疼和歉疚。他晓得,她心里定然难受得紧。也定然十分的——   怨他……   不然,一向守礼自持的人,不会如此一反常态。   唉,勉强是不能勉强的!   吓她,他更舍不得。   百般无奈的宁原,只能叹着气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   “你信我,我保证庚生他会是一个快乐的皇帝!而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接受我为止!”   清言坐在室内,神情怔怔,心头一片迷惘。   而这一年注定有很多人,过不了年。   初冬刚过,已强自忍耐近一年的煊帝,再是耐不住萦绕于怀,终日在他心间灼烧又憋屈的怒火。一道圣旨,短短几十个字便化作了张氏一族的催眠符。   盘根错节而声名赫赫的张氏一脉,被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张府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罪名:意欲谋反!   不会有人敢去深究,张家到底有没有谋反?皇上说反,那便是反了!而逆贼当斩,死得不冤!   但觉终于雪耻报了仇的煊帝,心情委实畅快!寒冬临下雪的天儿,心情大好的他,兴致勃勃不顾朝臣们的劝谏,非要去围场狩猎。   就在围猎的当日,煊帝摔下马,折了腿。伤势不轻。   许是年纪大了,又抑或天太冷的缘故。煊帝的腿好得特别慢。而在这段时间里,宁王日夜侍奉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帮他批阅奏折,照料他起居,无微不至。煊帝暗暗观察他,老怀甚慰,终下了决心。   平元十八年春,煊帝宣布退位。被外传挑剔鬼见愁,以致迟迟未能选到王妃的宁王殿下,继位登基。是谓昭帝。 第77章   新帝上位后不久,便一纸诏书发放下来,顿时举国震惊朝野哗然。朝臣同百姓们俱是惊诧,心情复杂。   原来新帝不仅克妻,他还不育……   虽然不解皇上为何要自曝其短?这等私隐,不体面之事,他原该瞒着。身为帝王,乃天下之主!纵是克妻,纵不能生养,亦完全可以成婚,坐拥佳丽三千。是以,实在不必昭告天下,自损颜面。   虽是费解,但对太医院医官的诊断,没有人质疑。男人不能生养,可是甚么荣耀的事!若真当细思起来,恐怕还是一桩莫大的耻辱!   只身为九五之尊,人们不敢笑话,却不免唏嘘,更深深同情。得天下,享不尽的荣华,又如何?没有亲生子送终!日后还要江山旁落!如此想来,实乃悲矣!   倚澜殿里,宁原在贤妃面前长跪不起。   悲声痛哭良久的贤妃,泪眼婆娑凝着他,又是气苦又是心疼。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他为了那虞氏步步为营,竟至用情如斯!连她也骗!   “原儿不孝,累姨母伤心!求姨母责罚!”宁原语声沉重,抬起眼看她:“可是姨母,”   他神情恳切,带着请求言道:“原儿真的喜欢清言!这辈子原儿只要清言,非她不可!求姨母成全!”   “我还能不成全吗?你如今已是皇帝!”贤妃伤心不已,扬声责斥道:“只你便是喜欢她,亦不该为了她将不能生养的罪名揽在自个身上!”   她愈说愈急,悲从中来:“你爱重她,日后纵想立她为后,姨母也干涉不了!可,可”   她似想到了什么,陡的停住。面容哀戚,拿帕子抹泪。   宁原却是懂得她未竟之意,亦十分明了姨母为何不再说下去。   “姨母亦知母后的苦!原儿更是莫敢相忘!”他看着贤妃,声音清朗而坚定:“原儿自小由姨母抚养长大,姨母最是了解原儿的性子。原儿此生但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断不会再要别的女人!”   他停一停,无比自责道:“原儿伤了姨母的心,恳请姨母责罚!只求姨母莫要再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贤妃抽噎着,半晌没有出声。   良久,方拭了泪,却是问道:“她可知你心意?”   宁原看看姨母,垂下头,面现孩气的沮丧。须臾,他斟酌着语句回道:“她还不能接受我。”   所以这傻孩子还是一厢情愿一头热呢!   哭过一场,气消了不少的贤妃看住侄儿,长叹一声,心中只余疼惜。罢了罢了,千金难买人如意,他如是喜欢,肯为虞氏做到这一步,她又何忍再与他为难!   只是,心随念转,她颦了眉问:   “那韩家主怎么办?”   再是如何喜欢,也不能夺了人&妻,乱了纲常!便是人患心疾,不省事,亦然不能!   宁原一听姨母声气,便知她这是态度软化了,当下心喜。遂将韩奕羡同清言的事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贤妃听罢,又是一声长叹。尔后冲还跪着的侄儿轻声言道:“起来吧。”   说完,接着又道:“帮姨母传庚生进宫。”   她说着,看住宁原没好气道:“他可比你乖多了!”   而今千愁万绪,唯那小宝贝儿能解她忧!   宁原见状,彻底松了口气。忙起身笑着应是。   贤妃却是眉心一蹙,微微摇头说道:“算了,今儿就不召他进宫了。”她看住侄儿,神情肃然,口气郑重:   “你既动了心思,可就得将他护好了!万不能使他有个闪失!”   想到和寿宫里的那位,贤妃的心往下沉,不无忧虑。   宁原懂姨母的意思。   他神色淡定,笑笑应道:“姨母想庚生了,直管召他进宫便是。”   对着姨母的目光,他复道:“姨母只管放宽心,原儿都部署妥当,万无一失!”   ※   虞宅,清言闷在院子里,心绪纷乱。今日听闻那震撼人心的消息,她委实没有心思去铺子。   殿下,不,皇上,皇上他……   他说他会做给她看,这就是他的决心吗?不可否认,清言的心震动极了!   为她,他居然真的肯不要子嗣,不惜颜面,不吝江山!   纵是爷,当初亦不曾为她做到这一步!   韩奕羡坐在她身侧,心中痛意撕扯无限凄苦。是时候了,他想。皇上做到了!下一步便该是要立庚生为太子。   而他,亦该走了。   他看一看微揪着眉,陷入思绪中浑然不觉的清言,涩苦一笑悄然起身。   ※   清言怔愣。她看着面前的放妻书,再看看温柔浅笑着望住她的男人,一时不及反应。   “卿儿”韩奕羡唤她,语声低柔:“皇上他”   他忍住心头的疼楚,声音平和的言道:“待你真心可鉴!实乃良人,卿可托付。”   “爷,你”清言仔细的端详他,感到吃惊。   爷这是好了?   少顷,她猛然忆起之前那两回的蹊跷,当即顿悟过来。是了,那并不是她的错觉。他定是早便恢复了神智。   韩奕羡深深的看她,却只道:“卿儿,是我对不住你!”   未几,他看着她,口气略显骄傲的言道:“卿儿现在实在能耐!我真个为你感到高兴!”   他从前总以为,她须得他的庇护。而今事实证明,没有他,她却能活得更好!   清言望着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痴傻的时候,她能如常的面对他。现下,他醒了,往昔绕不开的结便亦似跟着回来了。   韩奕羡微是苦笑,话锋一转说道:“我看着庭毅同冬灵俩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如此,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不若就近挑个吉日,替他俩将亲事办了。”   庭毅成了亲,他也可放心的离开。   清言看着他,点头。   这原本亦是她一直兜在心里的事。   冬灵幸福,她方能安心。   当日虞宅,气氛低沉。   得知他的爷清醒,庭毅惊喜若狂,但很快他便只剩下心酸。爷醒了这么久,却仍是装傻。爷是何意?为的甚么?他如何不知!   庭毅眼眶泛红,哽声道:“爷要去哪?庭毅陪着您!”   韩奕羡温和的看他,笑着摇头:“自此刻起,我再不是你的爷!”他说着,笑容变得苦涩:“只可惜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你!”   他轻叹一声,稍顿后,语声遗憾道:“这辈子,我实在亏欠你太多!”   庭毅眼中落下泪珠,他摇着头待要开口。韩奕羡却是摆手,笑道:“听话!不要让我走得不安心!”   庭毅胡乱擦泪,却是不能放心的追问:“爷要去哪?爷得告诉庭毅!不然,庭毅恕难从命!”   爷不说,他定要跟着。爷如今一无所有,他怎能任爷孤零零一个人离开!如果爷,如果爷想不开,抑或,爷根本就是……   思及此,庭毅心头大骇。他盯着韩奕羡,神情固执。多年主仆,他想什么,韩奕羡如何不知。   “你呀,不要担心我!我自有去处。”他望着庭毅,语声愈加柔和:“你以后只管照顾好冬灵!我啊,我当会照料好自己。”   见庭毅不为所动,面上忧色不减,他笑一笑接道:“我会给你写信。日后你有空就去看我,带着你的孩儿一起。”   他不会自寻短见。有她活着,他舍不得死。在这个世上没有甚么是比她还活着,更令他欢喜的事情了!   庭毅抿抿嘴,没有吱声。爷这个人,他不肯说的事,万是问不出来。无妨,爷走的时候,他跟着就是!   “收起你的心思”韩奕羡却脸色一整,语气变得严肃:“你不成亲,我是不会走的!”   他看一看庭毅又道:“也别想着拖延,冬灵是个好姑娘!你莫要伤了人的心!更莫要白白耽误了人!”   庭毅叹气,心下沉甸甸的。   ※   经过陈嬷嬷一番挑选,庭毅同冬灵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十天后。陈嬷嬷相当满意,直道那一天,六辰值日诸事皆宜,实乃为上佳的黄道吉日!   临拜堂的前一晚,冬灵跪在清言面前哭。清言瞧着心头酸软又觉好笑。   “哭什么?傻丫头!”她想扶冬灵起来,奈何这傻姑娘不肯动。   清言无奈,只好放轻了声哄:“快别哭了!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你莫要把眼儿哭得肿了!若要哭成了一对肿眼泡儿,明日可还怎么嫁人?”她用刻意松快的语气,轻谑道。   冬灵抽抽鼻子,停了停。想一想,又觉得难受,才忍下的泪珠又掉了下来。   “好了好了!”清言见状,眼圈不免也跟着泛红。   她克制住情绪,摸摸冬灵的鬓发笑道:“这不是还在一个屋里头吗?一家人住一块,吃喝在一起同进一个门,天天都能看到。我们又没分开,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宅子大,空间宽得很。她直接给庭毅和冬灵拨了个院子。小两口虽然成了亲,却是和他们同住在一个宅子里。   如是柔声哄慰了好一会,方才叫冬灵破涕为笑。   隔日举办婚礼,宁原人未到,却是送来了一道圣旨。   乃是庭毅高升。   不必去考武状元,便被皇上亲自提拔为御前侍卫统领,官居正三品。   庭毅惊住,差点忘了接旨谢恩。   韩奕羡垂下眼帘,心中宽慰,又不无悲凉。今日一过,世间尘缘皆与他无系矣!   次日清晨,天色蒙蒙亮的当口,韩奕羡收拾包袱起身。刚推开门,便看到侯在门前的庭毅。   “爷,庭毅送您!”   韩奕羡笑一声,终不再推辞。只拍了拍他的肩。旋即,举步而行。罢了,横竖他已成了亲。还接了旨。现下他要送,便且由着他吧。若不然,非不允他相送,他必不得安。   “爷!”庭毅唤他,将两张银票递到他眼前。   这是两张面额各一千两的银票。   “是夫人昨日”   韩奕羡摆手打断他的话,倒亦不推却,只接过银票笑道:“日后再莫要叫错了!”庭毅不说,他亦知是她。   庭毅闻言愣了愣,即刻反应过来。他心中酸楚,垂头应是。   临出府之前,韩奕羡站在院子里,最后回头望了眼她卧房的方向。   此一别,今生别矣……   韩奕羡心口抽痛,疼的厉害!   少顷,他微是咧嘴,噙着一抹涩苦笑意转身而行,再没有回头。   当日清言站在后院的梅树下,默然半晌。   ※   距当今圣上惊震朝野,令得举国惊诧的那一日不过十余天,新帝又一新举措惊得一众臣子目瞪口呆。   甫登基不久的新帝,已下旨自行册立储君。册立的新太子不是别个,乃是贤妃娘娘刚收下不久的义孙——虞邦安,小名唤曰庚生,年方六岁。   这一下朝臣们,尤其那几派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皇亲国戚们,可是坐不住了!   这些先前因惊悉昭帝不育,而暗自打起小算盘的几派人马,眼见算盘落空如何能甘!   而这些反对的人马主要分成三派:   惠王宁熠一派;   早已出嫁的两位公主各成一派。   他们坚决反对的理由很充分:这江山,不能乱了血统!   换言之,江山断不能旁落!   昭帝不育,还有惠王啊!   惠王人不灵光,可他有嫡子啊!何况,惠王并非先天愚笨,乃是后天摔到头所致。是以,他的儿子并不蠢笨。且再不济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两位公主亦各有嫡子。总之,这后继的皇位无论怎么排,亦断排不到贤妃这位凭空冒出来的义孙头上!认的义孙而已,同皇室宗亲可是半点不沾边。   宁原冷眼看着上奏的雪片般堆积如山的折子,心道,来得好!他正愁他们不来呢!这些都是庚生的钉子,来一个,他替他拔一个!来一众,他便给他一举拿下!总归都要替他全部清扫干净!   和寿宫里,拖着病腿坐在榻上的太上皇,用力摔下手中的奏折,气得面色紫胀,胸膛剧烈起伏!朝臣们给宁原上奏的同时,亦不忘给他递了折子。   “去!”太上皇怒吼着重重喘.气,手指在半空不住的颤抖,顿了好一会,他方能说出话来:“去把你们的皇上叫来!”   他圆瞪着双目,咬牙切齿。此刻,兜头兜脑,汹涌磅礴的怒火烧得他恨不能将那逆子一剑穿心!   好半晌后,宁原神色镇静,步履从容的来了。   “你赶紧给我收回成命!”   太上皇抓起案上的一张奏折狠狠的朝宁原的脸摔过来。   宁原脸一偏,轻巧躲过。奏折落到地上   他形容淡静,望着气得不停喘气的太上皇慢条斯理道:“君无戏言!已下发的旨意,哪有收回的道理。”   “你你你”太上皇被他这满不在乎,明显带着挑衅的态度,激得益发怒气填胸,怒火蒸腾。   “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他瞪着宁原目眦欲裂,怒声咆哮。   今日这道晴天霹雳,砸得他几欲呕血。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他竟直到今日方知他这逆子,居然对全天下的人宣告自己不育?   这让他疑窦丛生又气怒万丈。毫无疑问,他身边的人,都不再是他的人了!而今日这些折子能送到他跟前,怕不是这逆子有意为之?   “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太上皇金刚怒目,眸光狠厉的盯住儿子。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要这么做!   “那虞庚生同你是什么关系?莫非他是你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他连声质问。所以为掩人耳目,方要贤妃收了那庚生作义孙,随后还予赐名:邦安。   宁原摇摇头,却是缓缓踱步四下环顾一圈,尔后才淡然启唇慢声言道:“父皇啊,”他凝着太上皇,眼色冷凉:“你道是为何?”   片刻后,对着太上皇气得发红,怒火中烧的眼睛,他唇角微弯,突然笑了。笑容冰冷充满讥嘲:“这江山沾着我母后的血,裹着她的泪。”   他稍顿片刻,再次反问:“你道是为何?”   太上皇脸色剧变,陡然坐回榻上。他瞪着宁原许久未能出声。好半晌后,他方怒喝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恨朕!”他瞋目切齿的说道:“是以,你先前的孝顺都是装的!一切都是假的!好好好!你好手段”   他怒极反笑,形容骇人:“大胆逆子,你敢骗朕!你竟敢骗朕!”   他后悔极了!万不该受其蒙骗,一时感动之下,竟为其在病榻上写下退位诏书!   宁原平静的看他,淡声道:“我不过是学着父皇的手段,以父皇之道,全数奉还而已。”   说着,他看住气得浑身发抖的太上皇,放冷了声道:“父皇莫不是忘了,从前也这般骗过我母后!”   太上皇凶狠的瞪视宁原,尔后再是耐不住,狂声怒叫道:“来人,来人啦!把他给我拿下!把这逆子给我拿下!”   他又被愚弄了!   又被愚弄了!   先有张蔷同师洵,现在又有这个逆子!   他不会放过他!他要把他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他的江山,他浴血奋战,忍辱负重换来的江山,岂容他人染指!休想!休想!   那个庚生,那个庚生!他要杀了他,还有贤妃,对,还有贤妃,他们都骗了他,骗了他!他们都该死!统统都该杀,一个也别想逃!   太上皇红着眼,盯住宁原,神情阴厉仿若罗刹。   很快来人了,穿着铁甲的侍卫们进门,但却是向宁原行礼。随后其中两个侍卫冷着脸走向太上皇。   这时,太上皇方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是了,这里早都不是他的人了!被怒火浇昏头的他,竟至忘了!   可是张全呢?   张全一直伺候他呢!   “张全,张全!”他慌声大叫。   旋即俩侍卫已行至他身前,一左一右挟住了他。   “你想干嘛?嗯?”他色厉内荏,又怒又怕的冲宁原叫道:“你敢软禁我?”   宁原行至他面前,微弯了身看他,语气凉淡:“父皇是想崩了,还是要活?”   他对着太上皇圆瞪的双目轻语道:“父皇在位为尊二十余载,酒池肉林锦衣玉食,曾有数不清的美人相伴,得享了半辈子的荣华。”   他笑一笑,薄唇轻启嘲讽道:“真当崩了,也是不冤。”   太上皇用杀人的眼光瞪住他,却是不敢再吱声。只沉声喘气,重重呼吸。   “父皇啊,没牙的老虎合该识得时务!”宁原起身,面无表情看他,说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要知会父皇”   他缓声言道:“我给姨母寻了个人,若他二人情愿,儿臣便当为他们促成美事!”   “逆子,逆子!”太上皇死死瞪着他,忽的脸色一变,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宣太医,好生伺候太上皇。”宁原说道。   “是,皇上!”立刻有内侍应声。   ※   对于反对庚生为储君者,宁原毫不手软。他雷霆手段,短短几天,论情节轻重,一干人等削官去爵掉脑袋,各安天命。自此,余下的各自党派的拥趸者,再不敢话声。   渐渐的,坊间便有传闻,那虞邦安乃是今上的私生子。由此,今上方如此尽心为其子铺平道路。   京城远郊的一个庄子里,有农妇闹嗑:   “那虞家可是发达了!”   “可不是吗?虞家那哥儿都被立为太子了!以后就是要做皇帝的人呐!”   “是啊!虞家真可谓平步青云,摇身一变那就是皇亲国戚了!听说太子的太傅就是他外祖呢!”   “唉,这都是命啊!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强求亦是枉然!虞家啊,人就有这个富贵命!”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这都是命,求不来的!”   ……   一身粗布衣衫的韩母放下柴禾,她立在原地怔怔发了许久的呆。随后,她闷声不响的进了屋。   直到隔日下午,方有人察觉那个干活总是慢半拍,手脚极不利索的婆子,好象有一日不见人影了。   等到晚间,久唤不应,一个长工拿脚踹开了她的门。发现她已上吊,气绝多时。而她屋里供奉着个牌位,牌位下有个火盆,盆里有烧过纸钱的灰烬。   死了人,下人们慌忙将此事上报给了庄子的管事。管事皱眉,深感晦气。真要找死,就该走远点去死!死在庄子里,没得不利气!最后管事不耐的交代了几句,着人一袭草席,将之草草收殓,寻了个地给埋了。   就在韩母下葬的同一天,韩奕羡在庙里落发为僧,法号:空净。庭毅全程陪同,最后抹着泪,一个人回返。   没几日,宫里传出噩耗,太妃娘娘突染疾症,于夜间崩了。皇上悲伤难抑,亲自守灵三日,方予下葬。   ※   平元二十四年,昭帝退位,太子登基,时年十二岁,史称成帝。   虞宅里,舒太妃坐在贵妃榻上,忍不住叹气。   虞父见了,关心问道:“这是怎的了?”   舒太妃哀怨的睨他,片刻后,方闷闷不乐的应道:“你是做父亲的,你也给卿卿说说,这都老大不小的了,还要拖到几时呢!原儿对她的心意,这么些年,难道她看得还不清楚!”   虞父听了,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早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啊,自个有主意呢!”   舒太妃叹叹气,懒得再理他。跟个书呆子谈人间烟火事,无异于对牛弹琴!   “行了行了!你就别为他们操心了!”虞父亦坐上榻,将妻子揽进怀里,温声哄道:“今儿皇上还念叨着,说是想你了。让我给捎个话,问问你什么时候能进宫去看他?”   “是吗?”舒太妃马上高兴起来,忙着应道:“那要不,我今日就随你进宫去,我的乖孙儿,我也想他了!”   虞父笑,旋即点头。心道,他就知道这招好使!皇上啊,就是她的开心果儿!一哄一个准。   院子里,梅树下,宁原拥着念卿,一个微垂首,一个仰着脸,两个人相互凝视,眸中笑意点点。   看着看着,宁原慢慢低头,和她亲吻。 第78章 番外   平元七十六年, 当今圣上母家的舅舅仙逝,同一天里太上皇驾崩。享年八十二岁。年逾花甲的老皇帝同一日内痛失双亲, 悲不自胜哭得象个孩子。   隔日远郊的一座寺庙内, 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听闻消息。他静然半晌,随后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当天老和尚更衣过后, 召来弟子, 一脸平静的交代身后事。是夜,老僧坐地圆寂。   弟子们哭着给师父料理身后事。他们不明师父来处, 不知师父俗家名姓, 除了师父手里握着的这枚印章, 他们对师父的前尘过往一无所知。最后, 弟子们遵照着师父的遗愿,将印章同师父的骨灰葬于一处。自此后常有香客前来祭拜,为老僧上香。感念他一生乐善好施, 慈悲为怀。   清晨,韩奕羡睁开眼, 他望着大红色的帐顶呆了呆,有好一会的恍惚。尔后,他方留意到身侧有清浅的鼻息。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似曾相识。   分明, 分明   他记得的!   韩奕羡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有隐隐的说不上来的奇异感受兜住他全部的感知。下一瞬,他似有所感的侧头, 望见念卿安然沉睡的侧颜。   韩奕羡一瞬不瞬怔怔的看住念卿,在这一刻里,他恍若身陷幻虚梦境。完全没了反应。如是怔然好半晌,他方揣着蹦跳的心,带着涌动在胸口几欲冲破喉际的呼唤,缓缓的,轻轻的,动作小心得似生怕会惊碎一个梦一般,慢吞吞的掀被坐起身来。   他看看念卿,随即左右环顾。入眼所见,一片喜庆的红。有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有代表福禄之意的“蝙蝠”挂饰,挂在门帘上。   须臾,他的眸光定在那一袭绣工精美的大红嫁衣之上。韩奕羡喉口紧&窒身子颤抖。那些久远的,隔世的;那些消逝于时光,湮没于尘土,但却始终深埋在他心底,从不曾相忘的记忆,遽然间齐齐浮现于他脑海。   韩奕羡眼眶发热,惊震而激动!   这是平元七年,他同卿儿成亲,洞房后的隔日!   他屏息,俯头看向睡颜恬静的念卿,手指颤动,轻缓的摸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柔软的,有水意在他黑眸中翻滚。   他一动不动看着念卿,下一刻,他终是用力捏了捏她的脸。念卿被捏得疼了,“噫”的一声,骤然间醒来。却惊见她的爷,坐于榻上眼眸噙泪,正一脸不敢置信似喜犹悲,似不安又似极紧张般,使力掐着他自个的脸。。   那狠劲儿,她看着都觉得疼……   “爷!你这是作甚?”   念卿纳闷极了!   她亦坐起身来,吃惊又担心的看住韩奕羡。实在摸不清头脑。   韩奕羡直直的看她,下一刻,他长臂一展将她紧紧抱住,狠狠的揉进怀里。   “卿儿”他的眼泪掉下来,身子发抖。   继而,不时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念卿脖&颈&间。念卿不明所以,益发的忧心。   “爷,你怎的了?爷?”她闷声急问道。   他将她抱得太紧,她的脸被摁在他胸前,她但觉他身子抖得厉害,心跳猛烈又快又急!   狂喜莫名,又酸楚难耐。满涨的情绪,充盈在韩奕羡心间,他将脸埋在她披散的青丝里,痛哭失声!   “爷,爷!你怎的了?你别吓卿儿啊!”   念卿挣了挣,挣不动。   于是她安静下来,乖顺的伏在他怀里,拿手轻轻拍抚他发颤的脊背。   “爷,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卿儿。”她柔声的哄慰道。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脆弱如斯,悲伤又委屈,象个迷途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韩奕羡摇头,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是他上辈子出家后,广积善德,种下善因。是以得了善果?   是以,老天垂怜,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许久后,韩奕羡终于停下来。却仍是不肯放开念卿,只抱得稍事松缓一些。念卿依在他怀里,伸手替他擦拭面上未干的泪痕。   “爷,你怎的了?”念卿轻柔的问。   韩奕羡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随后,他亲了亲她的发心,到底情难自禁,终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爷做了个噩梦!”他低低应道,语声里满是后怕。   “爷梦见”他顿了顿,强捺住记忆里的那股子抽痛,哀声道:“爷做错了事!是以,卿儿再不肯要爷!”   念卿一听,笑了。她用另一只手拍拍他握住她的手背。   “爷,爹爹说了,梦都是反的!”她温柔的哄他:“卿儿已经是爷的人了,”   她说着,红了脸。却仍是出声安抚他道:“我们现在已经成了亲,卿儿怎会不要爷,怎会离开爷!”   念卿知他素来着紧她。刚瞅起来,他真似吓坏了!   韩奕羡没有作声,只垂首沉默的亲她。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   他亲得又急又重而缱*绻缠*绵。   好一会后,他方不舍的停下来,搂紧她,拿下巴依恋的摩&挲她的头发。   “在梦里,爷是做错了什么事?”静了半刻,念卿好奇的问。   韩奕羡停住,少顷,他抿了抿嘴,摇头。   “惊醒后,就记不得了。”他轻道:“只记得卿儿离开后,那剜心掏肝的疼!”   念卿笑,不再作声,只是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然后她笑着,在他又要伸手之前,微挪动了下身子主动抱住了他。   “卿儿,卿儿!”韩奕羡语声发哽,心头一片滚烫。   得卿为妻,余幸甚矣!自此连枝,许卿一世。朝朝暮暮,此生不负!   这是他昨儿许她的誓言。   可是前世里,他没能做到!   他负了她!   他伤了她的心!   他将她伤得那样的深,那样的重!以致于无可挽回,以致于最终,他弄丢了她!   在那一世里,他余生孤寂,永失所爱!   而这一世,韩奕羡拥紧了念卿,再没有哪一时会比这一刻,更令他清楚自己的心意,更令他为之心意坚定——   此一世,他定不负她,定不负她!   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啊!这一生,他要紧紧的守着她!恁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谁也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嗯呐,二爷重生惹~   无可否认,二爷前世渣,但他受到了惩罚。家破人亡,一辈子永失所爱。   而在余生里,二爷出家为僧,做了很多善事。这个会在后头小宁的番外里,有少许着墨。   总之呢,对于**型渣男韩二爷,作者君觉得还是可以再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在这一世,不会有锦凤,不会有恶婆婆,痛定思痛过后的二爷,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感谢在2020-01-06 22:33:05~2020-01-07 22: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9章 番外   韩府东屋。   “按老太医所言, 就她那副弱体娇躯,富贵病的!不养个三年五载,不吃掉韩家一半的家底,怕是不能成!”   韩母绷着脸十分不悦, 冲着儿子出言讽刺道:“哼, 这是你娶的媳妇吗?这明明就是咱们韩家要供奉的祖宗!”   说罢, 韩母冷笑一声,形容嫌恶无比:“这要等她的信儿, 还不晓得是哪年哪月的事!”   随后她没好气的与韩奕羡言道:“你当她是宝,非把这么个不省心的娶回家来。娘疼你, 不忍你难过。故而纵是再不情愿,最终还是依了你,遂了你心意。   只娘依了你,你总归也得依娘这一回!她既不知何时才能给咱们韩家开枝散叶,那你便将菱香给收了吧。   娘也不逼你现在就将菱香抬为妾室, 等她什么时候怀上了将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哥儿,便由着你拿主意。你愿叫她做姨娘, 她便是姨娘, 也算是她一番造化。   你若不愿, 想将孩子拿给北院的去养,娘自也不会干涉,一切全由得你来做主!”   韩奕羡平静的望着母亲,心中坦然而淡定。   “娘既知儿拿她当宝, 便万不该与儿为难,提出刚才那般叫儿戳她心窝之事!”   他语声平缓,带着自前世里顿悟过后的释然,神情从容道:“儿同娘说过好几回了,她是儿的命根!娘若不能容她,便是不能容儿!而她这几年不能生,儿只怕娘日后会愈发的容不得她了!”   他顿一顿,看着母亲益加难看的脸色,接道:“可她是儿的妻,儿不想她受委屈!娘既是这般的容不得她!端提起她来都要生气!既如此,恕儿不孝!”   说到这里,他望住母亲,终是面现一缕悲哀之色:“儿想过了,便同她搬出府去。”   “乖,实在喝不下,那咱就不喝了好不好?嗯,不喝了不喝了!这劳什子的苦药儿,咱不喝了!”   看着念卿紧蹙的眉心,强自忍耐的表情。韩奕羡心疼极了!他说着,就要放下药碗。   念卿却望着他摇头。一对被苦不堪言,尤甚黄连的苦药味儿生生逼出几许泪意,而显得尤为湿亮的眸子,眸色柔软而坚持。   韩奕羡看看她,轻叹一声,复又执勺舀了药汤送至她嘴边,语声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咱们就再喝一口啊!来,乖啊,再喝一口就完了!”   话是如此,却到底将小半碗的药汤全部喂完了。没辙,但凡她用那对黑润润,泛着水光的眼眸望住他,他便不忍拂了她的意去。   而每每见念卿喝药,韩奕羡都要跟着难受好一阵子。这药汁混和的药材多样,其中不乏一些个温补的,当世稀有而腥味冲天的配药。且需要熬制的时间又特别的长,人通常两碗水煎作一碗即可。他家卿儿的药,却须得花上五碗水熬作半碗水的功夫。是以成药格外的浓稠,药味亦格外的浓厚。闻之便令人反胃,几欲作呕。   这般深重难闻的苦味,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一气喝下。若喝得急了,怕不是就要耐不住,被那药味激得全数呕吐出来,吐个翻江倒海。。   真说来,若论喝药这件苦事,别说他的卿儿了,便是前一世里他天不怕,地不怕,亦独独发怵喝药这一桩!单是闻到那股子刺鼻的药味,他都难耐得紧!   唉,对念卿喝药这件事,韩奕羡着实心疼又无奈。重生一世,他的卿儿并未得老天眷顾。照旧身子骨弱,生养不易。张老太医为她的诊断与医嘱同前世一般无二。故而念卿要想生养,便要日日吃药调补,与苦为伴。   倘按韩奕羡的意思,能给念卿补补身子就好。换句话说,重活一世的他已经对子嗣问题看得很开。事实上,对上辈子遁入空门的他来说,亦只有念卿是他深心底始终参不破的执念。   前世里人人皆赞他是一位有修为的得道高僧。然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尚可算得清心寡欲,但却远非佛家所能认同的六根清净。   当年他乃无路可走,被迫斩断红尘。而她就是他一直参不破的执念,余生漫漫,在后头几十载的岁月中,他始终挂记着她,时常思念她。他将她兜在心底最深处,从不曾忘怀。   对此,韩奕羡亦未感于心有愧。在他看来,佛门慈悲。说到底不过是要与人为   善,恪尽己力做善事,积善德。   他是想着她没错。   但他持戒精严广宣正理,深入经藏续佛慧命。倾尽了余生,用大半辈子的时间,以己之力济世救民。他自认问心无愧。   即便他想着她。   缘于此,又历经过大起大落,生死轮回。这一世,对于香火之事韩奕羡是极想得开了。这辈子,他没有旁的奢望,惟愿能与她一世相守,白首到头。   反是念卿对求子一事耿耿于怀,尤为郑重。特别是现下,因他为了她同母亲闹得很不愉快,关系僵持。她便愈发的自责,愈发的心不能安了。   韩奕羡搁下药碗,望着念卿心中充满了爱怜与歉疚。他依旧对冬灵置于一旁的帕子视若不见,而是健臂一揽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寻她的唇,抱着亲了好一会方才作罢。   念卿依在他怀里,一张素白的脸儿羞得通红。   她的爷委实黏人得很,亦委实让人难为情得很!自成亲以来,他除一如既往对她温柔细心,呵护备至以外。更是体贴周全到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凡事无论大小,便是极琐屑的日常小事,亦必要为她亲力亲为断不肯假于人手。   自嫁与他后,她的一应生活需求基本都由他亲自料理。不说喂她用膳,喝药这些事了,就是她洗漱更衣,他亦要跟着黏着替她忙活。弄得冬灵老心头惴惴,就怕爷把她的活都给揽去了,日后会觉得她无甚可用,而将她给遣走!   细致入微,将她照顾得面面俱到也罢,最令念卿着羞的是爷实在,唉,实在麻犯。何曾想自打成亲,爷便大幅缩减韩家的生意,将泰半的时间都给了她。一年下来,呆在她闺房的时日比在外奔忙的日子多得多。好似成日里同她耳鬓厮磨,亦不觉得腻。   便是她喝药,他亦绝不肯拿帕子与她擦嘴,非得他亲着才算完。而她一天喝三顿,他必要这般亲她三回。她甚至想,若非这药是为妇人所制,爷怕不是要陪着她一起喝。   他疼她,她心里甜蜜。却又不无忧思。   怪她身子骨不争气。自进门起,爷便为了她屡次忤逆婆母。如今更为了她不顾孝名,打算出府另立门户。如此一来,母子间岂非要彻底失和,弄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爷!”心随念转,念卿下意识贴近了韩奕羡,伏在他胸口低低的问:“我们真的要搬出去吗?”   韩奕羡微挪了挪手臂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随即,他垂首在她额上亲了一记。方开口应道:“嗯!”   他神色温柔,口气坚定:“不日,我们就搬。”   他一面说,一面安抚的抚摸她晨起时披散着,还未梳成髻的秀发缓声道:   “新府邸爷都安排好了,卿儿会喜欢的。”说罢,忍不住又抬了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天晓得,此生此世他真当是看不够她,亲不够她!怎么亲都不够,怎么亲都不满足!   若不曾亲历,没有人能体会他这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安;亦没有人能感同身受那时时萦绕于他心头近乎忐忑的情绪。直至而今,他重生近一年,然每当午夜梦回他再是睡不了,悄悄起身,掌灯细细端详她宁谧安然的睡颜,那种庆幸与感恩的心情,难描难绘,真真有若劫后余生。   “爷!”好半晌后才被放开的念卿红着脸,羞声嗔道。   便是如此,爷啊,似乎亲她成瘾。常常弄得她心口泛甜,又羞臊不已。   “卿儿”韩奕羡笑笑看她,亲昵的刮一下她的鼻尖,搂住她柔声低语:“爷早说了,你甚么都不必担心,一切自有爷来应对!”   他知她的顾虑和不安。她不愿他为她担上不孝的骂名。可他不能不表现决绝。母亲一若前世对念卿轻视又不喜。甚或犹有过之,因他总守着她,为了多陪着她,他刻意缩减了韩家的生意,不若前世那般看重家业门楣。这便使得母亲愈为不满。   想起前几日母亲着人叫他过去所议之事,韩奕羡俯脸贴住念卿的脸颊,幽深俊眸闪现一抹决然。那日,他的回答令得母亲当场摔碎了几案上的茶盏。   只母亲大概料不到他的决心!端以为他是故意拿话激她,逼她让步罢了!殊不知,离府是他自重生后,便一直在做的打算。   前世里的前车之鉴,血泪教训。他犹历历在目,莫敢相忘!这辈子,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想叫母亲心无芥蒂,毫无偏见的接受念卿,喜爱念卿。无异刻舟求剑,枉费心机。   念卿是他的命!   重生一世,他心甘情愿认命。子嗣有无,于他确乎不打紧!假使按前世的走向,再等两年他许能重新见到他的荷儿。能再见女儿敢情好!   但倘若见不着,他亦愿意就此接受老天的安排。能重与念卿做一世夫妻,他得知足!至于征哥同齐哥,今生自是与他无缘!本便不该有,如此倒也算顺应天命。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锦凤于他断无干系!   而母亲,他想,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如他所言,这一世里,他确实再舍不得他的卿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好在,不管怎样,母亲再是气怒,再是不济,也好过前世里韩家被灭,沦落为囚受那般的搓磨!   临近年关,韩奕羡带着念卿搬出韩府入住新宅。庭毅,冬灵同陈嬷嬷随行。韩奕羡感念前世里陈嬷嬷在后头对念卿的忠心,是以明知现下她是母亲派来卿儿身边监看的人,亦还是将她带了过来。   新宅子很大。面积不亚于韩府祖宅。念卿呆呆的看着阔大的后院里,满院子暗香疏影,正当季争相吐&蕊怒放的梅花,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奕羡来到她身后微弓起身,展臂将她环抱在身前,尔后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与她头靠着头,脸贴着脸一同赏梅。   “乖卿儿,喜欢吗?”他在她耳畔细语呢喃。   念卿静了片刻,挪脸轻啄一口他的面颊,柔声应道:“喜欢。”她确实喜欢得很!   韩奕羡笑,侧开头,凝视她欣喜的小脸,心中柔情一片。再然后,他促狭的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拥着她,将她轻柔的转过身来方放下手去,逗趣的看她。   念卿脸儿红红,想要回身,他却不许,只盈盈笑着捏她的脸,旋即低下头开始吻她。   宅子是她的。院子是她的。这满院的梅树统统都是她的!来日方长,保管能使她这位主母细细儿,瞧个够!而他这会想亲她,却是等不得的!   “爷,祖宅来人了,说是老夫人身子不大好!卧床两天了,您看”庭毅望着他的爷,恭声禀报道。   韩奕羡微抬了抬眉,略是苦笑。他一日不屈服,母亲便一日不得好……   “有去请过张老太医吗?”   “回爷,没有。说是老夫人不让。”庭毅觑一眼他的爷,接道:“老夫人说她的病,请再世华佗也没用。”   韩奕羡默了默,却是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   母亲倒是没说错!她那病啊,再世华佗医不了,张老太医自亦医不了。   心病心药医!   他也医不了!   这一世他怕是永远做不了母亲想要的那一味心药了!   庭毅眼见爷是铁了心,完全不曾软化。他禁不住暗里感叹,爷真当是爱极了夫人!能让自来孝顺的爷,忤逆老夫人,全不予理会老夫人的心情。大抵也只有夫人可得这般!   他这么想,嘴里却是回话道:“回爷,大爷他还是不肯回永州。”   韩奕羡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其实他与这位庶长兄素来不睦,打小便不对付。只他重活一世,总归不想其一家横遭歹死。前世,韩成便是在阜阳一次出外游玩中,遇惊马而亡。算算时间,距离那场意外也不远矣。   他想着若提前叫韩成回得永州,兴许便能替其改命,免了他一家祸事。于是他着人叫韩成回来,许其韩家一半的家业。不料,他这位庶长兄气性大,估摸着还记恨着先头的事!   韩成与母亲同他的前尘往事,是个结。想解开这个结,于母亲,于韩成都不是轻易的事。何止不易,简直难于登天!   韩奕羡想,人各有命,天意如是!韩成不肯,他不打算勉强。今生,他能顾的亦只有他的卿儿。   “叫人看着些,还有那个妓&子。”   “是,庭毅省得。”虽不明爷的用意,庭毅却从来绝对的遵从。   “另有一事庭毅要禀告给爷,”庭毅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张帖子呈给韩奕羡:“这是昆城师家递到祖宅的帖子,老夫人让人一并捎过来给爷过目。”   韩奕羡的脸色霎时放冷,他面无表情看着庭毅手中的帖子,并不伸手去接。只冷声言道:   “是谁接下的帖子?韩家同师家的生意早已了断干净!爷也早吩咐下去,日后韩家不可同师家有任何往来!”   自重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私下安排人修建新宅;第二件事便是同师家断绝原先的生意合作。不单是生意方面,便是原有的人情他亦一并断了。师家几次邀约,他都给推了。且话说得生硬,甚不圆融。目的就是要与师家交恶,从而一举斩断与师家的关系。   诚然,现在师家还是高门。可他却是不惧。高门又如何?他不疯,便有的是法子应对。硬的软的,他俱是不怵!   “回爷,是老夫人。”庭毅应道。   韩奕羡闻言,抿紧了嘴眼色冷冽。须臾,他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是了,母亲向来门第之见深重。她不喜卿儿,除了嫌弃卿儿生养不易。更是不满于卿儿的寒门出身。只是母亲又怎会知晓,她以为的高门师家,在上一世里却是韩家的催命符!   他冷睇着庭毅手中的帖子,凝目半晌。尔后,他扯唇一笑,唇角是弯的,眼底却一片冰凉,殊无笑意。   将帖子接过来,他便叫庭毅自行退下。随后他坐在书案后,对着撕开的帖子面沉如水。这是一张邀他出席师洵五十寿宴的请帖。时间定在明年春三月里。   韩奕羡冷淡的看着帖子,许久后,他做下决定。既然还是躲不开,他接招便是。他面色讥嘲,眼里满是不耐和厌烦。心说,今时今日,他不喜欢的,他们总不能强塞给他!   这日晚膳时,韩奕羡给念卿夹菜,喂着她,你一口我一口的吃饭。饭毕,他拉着念卿的手,与她笑道:   “听说昆城春日里李白桃红,百花争艳,春景尤是美丽。待明儿翻过年来,爷便带着卿儿去昆城看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到6千字,但也足有5千字啦,四舍五入一下勉强也可算作两章惹~哈哈,尽力啦,明儿继续码字。   关于二爷的番外,待与锦凤,小宁照过面后便算完。之后便是小宁的番外了。   好了,晚安,追文的小萌萌们,周末愉快! 第80章 番外   念卿一听,顿时眸色一亮, 面现神往之态。她由来心喜花草美景。只是, 她看住韩奕羡,脸色一变目露一丝苦恼。她是想去, 可她需要喝药啊!老太医说了, 她的药都是按着疗程来的,一日亦不可中断。而出门在外, 总是不比府里头方便。何况,她的药尤是麻烦。   韩奕羡望着她笑, 好看的眉眼里盈满了爱怜与宠溺。继而他伸指到念卿额间,替她抚平微是蹙起的眉尖。   “卿儿只说想去不想去?嗯?”明知她心思, 他却是逗她。只为哄得她多说些话儿。   念卿眨巴着眼看他, 不吱声儿,只是点头。   韩奕羡失笑,倒也不失望。他家卿儿就这么个性子,素来安静寡言少语。可也就是这样的她,令他情牵两世,为之深深着迷而不能自拔。他就爱她这般气&韵, 柔柔弱弱,却一身静气满目清光。朝露般可人,羞怯又干净。   “卿儿想去,那咱们就这么定了!”他亲昵的捏捏她的脸颊,低笑着看她:“旁的毋需多虑,有爷呢!爷自当会替爷的乖卿儿包办妥当。”   阳春三月, 昆城。   韩奕羡携着念卿住进当地富绅,一位同他素有交情的员外郎特地为他准备的一处别院里。庭毅同冬灵随行。   韩奕羡婉拒了员外郎热心的,要给他送几个下人过来使唤的好意。不比前世成了清言掌柜那会,眼下他的卿儿娇怯怯,喜静怕生不爱人多。何况,他也不愿有外人来打扰他同她相守的时光。横竖有他在,自能将他的乖卿卿照顾妥帖。   赴宴前几日,韩奕羡一行乘坐马车,优哉游哉将整个昆城游览了个遍。待去师府赴宴那日,韩奕羡将庭毅留下护卫念卿与冬灵,独个儿去了师府。   师府里人声喧闹,喜气洋洋。师洵面上挂着笑,迎上前来与韩奕羡客气寒暄。他笑容和蔼,一派亲热。实则心底里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可使!   这姓韩的,霸蛮不讲理,反面无情!实是个翻脸就不认人的主,最是不可交!端想想前些时,与韩家这位家主闹出的那些个不愉快,师洵便气不打一处来!   奈何他的娇娇宝贝偏生就看上了这么个坏胚!若非为了女儿,早与之交恶,不欢而散的他,又何至于舍了颜面,忍气吞声的厚着老脸给其递帖子,主动缓和关系!   师洵看着韩奕羡,心中憋气充满不忿又无可奈何。怪只怪这位韩家二爷皮囊生得好!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似丹青描画玉做的人一般。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亦难怪他的儿会一见倾心。   韩奕羡不耐与师洵周旋,他人活两世,面前这笑面虎笑里藏刀他怎的不知!甭论他今日来此本就不为了道贺,乃是另有缘故。   当下,他双手交握回了一辑,不咸不淡道了句:“恭祝师老爷寿辰吉祥!福如东海,松鹤长春!”言罢,不待师洵回应,他表情淡淡,略一颔首自行向里走去席间。   师洵脸上笑意一僵,心火突突上冒,瞪住他的背影却是发作不得。但只一瞬,他的笑容复又变得热络起来,站在厅门处招呼宾客,神情祥和。   没有人知晓此时此刻,这位笑容满面的寿星师老爷,心内咬牙切齿想的是: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与韩家结亲!   不可能把女儿嫁给这姓韩的!   瞧瞧这派头!他韩家可供不起这一尊大佛!   席上,韩奕羡面含浅笑,漫不经心的与遇上的相熟的人面谈笑漫应着,间或起身碰个杯,应酬一二。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他即吃罢酒席,寻了个托辞与众人作辑告别。   走出屋来,韩奕羡面上笑意敛去,如玉的脸庞神色清冷。他冷眼一瞥师家奉命相送客人的管事,直接将人钉在了原处。   管事讪讪陪笑着看他,不敢再上前。都是见惯眼色的人,对这位凤眼生威的韩家主,管事识趣不再多言。只心里暗自困惑又很是犯愁。困惑的是这二爷既是老爷的客人,怎的如此不讲情面儿!   犯愁则是,这位爷瞅着实不好相与!冷口冷面的样儿,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副情状,可叫他还怎么完成大小姐的吩咐!师家管事暗暗叫苦,却在见到韩奕羡行去的方向时,面色一展愁容顿消。   天意啊天意!   管事喜笑颜开,立在原地直待看见这韩家二爷果然穿出回廊,直直朝那岔道上行去,他的嘴不禁咧得更开了!   行在路上,愈走愈是幽静的韩奕羡自也知道,这并非师家出府的路。事实上,他正行往师家后花园。也就是才将那位管事欲将他引往的地方。   韩奕羡嘴角微微扯了扯,目视前方眸色冷冽。前世里,正是在师洵这次寿宴上,于席间多吃了两杯酒的他,被刚才那管事给带去了这后花园的亭子。只今日,韩奕羡心中冷笑。他心思亮堂,喝的可不多!   他直步向前,再走了片刻,眼前所见场景果与前世相差无几。不远处亭子里长发及腰,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正臻首微垂盯着木桌上的棋盘。与她对面坐着一位丫鬟一同对弈,拾子行棋。   韩奕羡凝目看向路边,俊脸浮现一丝讽笑。这便是他决意来此的原因。老天给他重生的机会,亦给了他考验。或者说,给了他再一次的选择。   若天意如此,他愿叫上天明鉴他心!   心随念转,韩奕羡眼神坚毅,举步继续行进。临近亭子,他脚步不停,对横陈在地面上的那一块绢帕视若无睹,轻抬脚尖绕过就走。   前世里,他捡了这块帕子,至此生孽,一步错,至其后满盘皆输!   “公子。”亭子里传来少女的轻唤。吐语如珠,声音柔美又清脆,极是动听。   韩奕羡止步侧身看向少女时的锦凤。   桃腮带笑,美目流盼。面如芙色,鲜妍似花。实在娇美,温柔可人。只是,韩奕羡望着锦凤,面无表情。今时今日再相逢,他只觉得讽刺。   那一日,他捡起帕子,尔后,她便邀他为她破解棋局。此刻,他不捡她的帕子,她仍是叫住了他。可叹上一世里,他身在局中,直若双珠填耳播穅眯目。   他竟为这么个表里不一,三毛七孔尽是城府的女子所惑,竟为其深深的伤了他的卿儿,以致贻害终身遗恨一生!   韩奕羡淡淡的看着锦凤,今世重逢,他心中除了对她,对前世的自己有着那一抹嘲讽的情绪,再没有别的。   “小女子锦凤见过公子!”丝毫不怵于他凉淡的面色,锦凤走出亭子朝韩奕羡行礼,举止柔婉落落大方。   “公子定当是为家父祝寿的客人”她说着,盈盈一笑,纤手一扬指了指亭子里的棋盘,对着韩奕羡眸光漠然的表情笑道:   “不知公子可否移步为锦凤破解一下棋局?”   韩奕羡扯唇,心道:今日来此,皇天在上,当是已能明他心意,洞晓他的心思!   如是一想,他看也不再看锦凤一眼,折身大步回返。这会子,他只想赶紧回去抱住他的乖卿卿。   “公子!”身后传来的声音,难掩急切与讶然。   韩奕羡充耳不闻,疾步而行,不曾回头。   “韩爷怎的是这般脾性?好生无礼!”丫鬟皱了眉,替主子不平。   闻言,锦凤冷冷瞥其一眼,神情不悦。旋即,她再度望向前方那一抹高挺身影,目不转睛。直到那身影渐行渐远,很快的走出她视线再也看不见。此刻她面上早已没了笑容。一对美目却是愈形闪亮,有浓浓的征服的欲&望,明晃晃的盛放在她眼里。   能傲慢如斯,完全无视于她的美貌,不愧是永州首富玉面公子韩二爷!不妨事,来日方长!她都查清楚了,他娶的妻子不单家世寒微,还不能生。成日里拿药养着!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纵使现在他拿那女人如珠似宝,为其不惜违逆孝道。可若那女子迟迟不能为他韩家添丁,承袭香火,她不信,他还能始终如一!   一旁的丫鬟悄眼觑向主子,心内后怕暗自庆幸。她方才一时忘形,竟至多嘴!却是忘了自家小姐的性子。。   韩爷再是无礼,那也是小姐相中的人!岂容她置喙!   回到别院,念卿刚歇下,正在午睡中。韩奕羡脱靴上&榻,一把抱住念卿将脸埋在她发丝间。   真好啊,真好!   韩奕羡眼鼻泛酸,心中感恩无可言喻!   念卿迷迷糊糊醒来,见是他,念了声“爷”,又合上眼迷迷糊糊睡去。   韩奕羡抬脸亲了亲她,不舍扰她安眠他再无动作。尔后,他抱住她,跟着一块歇了个午觉。   下午,俩人在院子里对弈。冬灵同庭毅一旁观棋。韩奕羡一面下棋,一面与念卿言道:   “卿儿精于书法。爷想了,这趟回去便弄些个印石来,给卿儿解个闷子练练手。权充个消遣。卿儿你看可好?”   念卿一愣,看向韩奕羡,对他的提议很是意外。她望着他,神态不太自信。她书法或尚能可,但是刻章?她只在未嫁时,在家里偶尔待爹爹兴致来时,帮着他打打下手而已。却从未自己刻印过。   “卿儿只管试试罢,喜欢就刻,不喜欢亦无妨!”韩奕羡温柔的对她说道。   他知她心思,可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卿儿于刻章有多么的在行!去年里,他刚重生回来,实在舍不得让她分出去半分的注意力,惟愿她心里眼里都只得他一人。   而现在,他想她能快乐!   他知道,刻印章子能令他的卿儿感觉快乐。若能就此消解些她求子的苦闷,实乃再好不过!   回府后,韩奕羡说到做到,半点不耽搁。当即便给念卿弄来好些印石,都是上佳的著名的彩石,诸如寿山石,鸡血石,青田石等等。   起先念卿不敢下手,唯恐白糟蹋了这些价格不菲的石材。韩奕羡便坐在她身后,握了她的手,同她一块手把手的刻。   如是几回下来,念卿终是能放开了手,独个刻印。此后,她专心刻制印章,韩奕羡便守在她身侧,眉眼盈笑眸色温存直盯着她看。常常念卿刻印一下午,他便能就这般痴痴儿瞧她一下午。只在需要使力的当口,他才会出手帮她。   他喜欢看她认真投入而安恬沉静的模样,更喜欢看她满足又欢欣的笑脸。每当念卿于刻印时,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韩奕羡都会忍不住伸指,拿指尖轻轻的去戳一戳她颊边的小梨涡。然后他会抱着她亲吻。   庭毅与冬灵对自家主子的麻犯行径,已是司空见惯。是以,但凡爷同夫人在一起时,他俩都会自动回避,相当识趣。   而在韩奕羡收到念卿为他制作的印章时,他当场抱住她,也不说话,只是亲她。直将她亲得喘不过气,委实耐不住而推他时,方才作罢。   是夜,韩奕羡悄悄起身,将枕下的印章拿在手里。他坐在桌前,定定的凝视印章,没一会,有泪水滑落他眼眶。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版式——   寿山石,阳刻,小篆体。没有印首的随意章。上面是他的字:伯观。   这是她给他的护身符。与前世里她给过他的那两枚一般无二。   好似冥冥中自有注定。他想。   又或许是她的护身符,保佑了他!   好半晌后,默默流泪的韩奕羡方抹了抹眼睛。他摸着印章,眼里闪动着柔情,看一看恬然入睡的念卿,再垂眸看住他的字,心说:   伯观啊伯观,你实乃三生有幸!   何其有幸!   得遇卿心!   佛曰三生:前生,今生,与来生。   前生他负她,辜负卿心,最后落得孤苦一生。今生得天垂怜,他失而复得。那么还能有来生么?若果还有来生,该是多么的好!   心随意动,韩奕羡望着印章低头浅笑。他委实爱她不够,惟愿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想着想着,韩奕羡禁不住低笑出声。笑自己太贪心!又想,世间情爱大抵皆如是,因欢喜得太过,总难免生出贪恋的心。   只不论有没有来生,这一生,他知,他会倾心待她!与子偕老再不相负!他要一直一直的疼爱她,更加的呵护她!将前一世相欠的时光,尽可能多的填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码字中,希望能来得及将二爷的番外完结。若实在不能,那便明日赶早再发新章。感谢在2020-01-10 23:26:52~2020-01-12 20:4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葳蕤 5瓶;yolandch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番外   平元九年,秋日里, 韩奕羡抱回来一个用襁褓包裹着的小娃娃。   “这是大哥的私生子, 说是庚时出生,故而名唤庚生。”韩奕羡说罢, 将孩子抱给眼儿不眨, 直盯着襁褓瞧的念卿。   念卿小心翼翼的接过,问道:“孩子他娘呢?”   “不在了, 说是为大哥殉情。”韩奕羡应道,语气平淡, 声音里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这一世里,韩成一家命运如故, 出外游玩死于意外。连带着庚生的娘亦然, 重复着上一世的命数。   对此,韩奕羡心中淡然,无甚伤怀之意。他与大哥自来亦不亲厚,谈不上有多少亲情。何况他人活两世,早已看透生死。这辈子除了念卿,庭毅与母亲, 对其它人他并不关心。甚至于母亲,他也只是希望她能平安富贵过一生。其余的,诸如母亲定要他再纳新人方能顺遂心意的事,他是顾不得了!   念卿闻言,心下顿生恻隐之情。大伯新丧不久,又没了娘。这孩子, 是个苦命的!她轻柔的掀开襁褓一角,只一眼,心间已是一片软柔。   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孩子!瞅着不过两,三个月大。小小人儿,瓷娃娃般粉雕玉琢。这会子正闭着眼儿呼呼酣睡。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五官极是秀气,生得说不出的精致!更兼之,乌发白皮,白得透粉。着实可人疼得很!   她看着孩子,韩奕羡看着她。   他看着她不自觉扬起的唇角,看着她清丽脸孔柔色溶溶,若惠风和畅,实在好看得紧!直美进他心底。   韩奕羡展臂将她同孩子一并圈在怀里,但觉心内温情流淌,爱意拳拳。她欢喜,他便愈加欢喜。   “刚过百天”他俯头在她耳际轻道:“如今只得一个舅父,是个只知吃喝嫖赌,混世过日子的泼皮!爷寻思着,孩子在他手里断落不到个好!不若我们给养着,好歹是韩家血脉,总不能眼瞧着跌那火坑里,悲惨过活不见天日!”   其实不论是前世还是在这一世里,韩奕羡对庚生俱完全是出于爱屋及乌的感情。庚生长相肖似他的卿儿,又得卿儿爱重,他自亦是着紧。故而今世里,他早便留神着。而果然韩成身死,亦果然有个庚生。   他派人看着,得悉庚生的娘死意坚决。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救得一回,还有下一回。恁是救再多回,亦是枉然。如此,在救过几回后,他便交代人由她去吧。   人各有命!生死簿上勾着的寿数,强求不得。而待庚生娘死,不等那泼皮上门,他便叫庭毅去把孩子给买了来。   听了他的话,念卿看住孩子心下更是怜惜,心疼得什么似!哪还会有半点异议。   只不无忧心道:   “那得赶紧给他寻个奶娘!”她秀眉微蹙,侧脸抬眸望着韩奕羡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可是饿不得!”   自成亲以来,求子心切的念卿,以己度人,最是见不得孩子吃苦遭罪!   韩奕羡笑,轻点她的鼻头,应道:“卿儿不用担心,爷已着人请了奶娘!”   他笑着看一眼正睡得香甜的庚生,又道:“若不是吃饱了奶,你道他能这般安稳的睡着!”   事实上,他不单早备了奶娘,便是庚生穿的衣物,裹着的小棉被儿,他都事先叮嘱,叫人给换过了。连带着将小家伙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将孩子给抱了来。莫不然,要让卿儿看见庚生刚抱过来时,那副可怜见滴小模样儿,依她这柔善心肠,定是要惹哭了她。   听说已有了奶娘,念卿心安下来。抱着庚生不挪眼的看。韩奕羡瞧着瞧着,又不免暗自有些个心酸。他亲一亲她的发心,将她揽得更紧一些。   不妨事的,他想,若有庚生,那想来亦当有他的荷儿!而他的乖卿卿,性子温良纯善,真真儿的好女子,再好亦没有的人儿!老天怎忍心不眷顾于她!   临近这月末的一天,祖宅来人说是老夫人有事请二爷回府一趟。韩奕羡略是思忖,便跟着去了。虽然情知母亲找他,多半绕不开子嗣的问题。只他心意坚定,母亲又能如何?总不能强逼着他收房!甭论,便是强逼,他又怎会肯!   然饶是他心有准备,在回了祖宅,见到母亲身旁的女子,他还是微怔了一瞬。   “羡儿”韩母面上全不见气怒的表情。她笑容可掬,一脸慈和的与他介绍道:   “这位是师家的闺女,名唤锦凤。”   “锦凤见过韩爷!”锦凤上前行礼,举止娴雅大方。   韩奕羡眸色发凉,冷冷的看住锦凤,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大抵无论活得几世,他的卿儿都远不会是师氏的对手。这个女人目的性太强,心窍又太多!还脸皮太厚!就眼前这情状,指不定她已来过多少回了!   “羡儿!”韩母皱眉,对儿子的态度很不满。   韩奕羡却不理会母亲,只朝着锦凤问道:“你可是有心于我?”他懒得浪费时间,问得毫不迂回。   韩母与锦凤俱是一怔,旋即,韩母看向锦凤,一张略见富态,甚为养尊处优的脸孔上堆满了笑容。菱香,儿子看不上。许是嫌人姿容不够。她的儿,她省得,心高气傲挑着呢!只眼前这位与之相比,那可就是天上地下,麻雀同凤凰的差距!   不说身份是云泥之别,便是姿色,纵使菱香生得水灵,貌美如花,是她屋里头颜色最娇艳的一个。但同师家闺秀一比,便立马落了下乘,变作庸脂俗粉全没了看头!   男人嘛,哪有不贪新鲜,不爱美人的!儿子将那晦气的护得眼珠子似,就她看,亦不过是因着那丧门星一张脸生得好看罢了!只这锦凤可有哪里差了?论美貌,她觉着可是比他的虞氏更为秀丽可人,更加顺眼得多!臻首娥眉,明艳而不失端庄,天生的贵气!做她韩家未来的主母真个再合适没有!   有道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锦凤的心意,这段时日以来,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她本没想这么快便与儿子言明。但既然此刻儿子这般问了,这会子索性就把话给挑明了也好!   儿子便是一时不予动心,可只要锦凤有意,温柔可心着,多表现个几回,总归能把他给慢慢捂热了!   锦凤朝韩母不无羞涩又温婉的一笑,再抬眼对上韩奕羡不见一丝笑意的脸庞。她有片刻的犹疑,但最终她还是微红了脸,着羞的看一看他,尔后低头不语,面现小女儿娇态形同默认。   她不是不知现在并非向他表明心意的最佳时机。事实上,按她的本意,她是想着先接近他,所以她从韩母着手。   待得能接近他了,她再寻机投他所好,想着法儿的讨得他的欢心。尔后她须得等到时机成熟时,诱得他主动对她剖白。这男女风月事,总是要爷们先开口的好!   只不曾想,他会这般突兀的问她,弄得她猝不及防,进退两难。然韩母跟前,他问了,她断不能回避!讨得韩母的欢心,对她同样至关紧要!   韩奕羡看着她,掀唇嗤笑,眸底一片冷凉。   久不见儿子出言回应,又见他脸上神情讥诮,委实淡冷,韩母看得心急!她瞪向儿子,口气不悦的唤他:“羡儿!”   韩奕羡看也不看母亲,只朝垂头故作娇羞的锦凤漠声言道:“既是闺秀就莫做妓子作派!”   锦凤闻言猛然抬头,盯住韩奕羡不可置信般眸现水光。   韩母不意他竟然说出这等话来,气得冲儿子怒喝道:“混账!你这说的甚么话!”   韩奕羡充耳不闻。自进屋,看见了锦凤,他便不打算再理会母亲。他成亲不过一年,母亲便不停的要给他塞人,她可曾有想过半分卿儿的感受?如此作为,又欲置他的卿儿于何地?   而明知他对卿儿的心意,在他为了卿儿宁愿出府另立门户,亦不愿纳人的情况下,母亲仍执意如斯,一意孤行。又到底可曾有为他想过半分?   或许,他不无悲哀的想,也只有落到象前世里,韩家被抄母亲沦为阶下囚那样的绝境时,母亲才会对他多些体谅!   韩奕羡漠然的看着锦凤,对她受伤的眼神,泫然欲泣的脸容,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情。   这女人惯来爱作戏!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现下除了感觉讽刺,他对她便只余嫌恶!   静默少顷,韩奕羡不想再呆在这儿了。他想,这许是他在及后的很多年里,最后一次踏入这间屋子。以后他不会再来!直到母亲百年之后,他方会回来,替她挽孝送终。   “身为女子还是端着些的好!”他打破屋内僵凝的气氛,对着锦凤开口嘲讽道:   “主动投怀送抱,只叫人看轻了去!何况,你明知我有家室,却仍这般作为,可想见不是个甚么好的!”走之前,他务必要将他的心意传达清楚!再一次的传达清楚!   韩母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正待发作,却听得他又道:“记住了,男人永远不可能去爱一个让他看轻的女人 !”   韩奕羡说着,对着锦凤流泪的脸,接道:“就若我韩某今生今世永不可能会喜欢你一样!”   他说罢,突的将自己束好的头发,撩过肩来,在韩母同锦凤不明所以,还未及反应的当口,他以指为刃,“唰”一下,一大截头发被他斩落在地。   “我韩伯观今日起誓”他神情冷峻而端肃,语声铿锵:“此一生,唯爱吾妻一人!唯娶吾妻一人!誓与吾妻相守,死生与共!”   他看着面色铁青的母亲,看着脸色大变的锦凤,朗声复道:“有生之年,韩伯观唯有吾妻,绝不另娶!若违此誓,当如此发!” 第82章 番外   念卿看了看韩奕羡明显短了好些的头发, 她没有出声问询, 只抿了抿嘴依在他怀里,伸手环抱住他。她不问,韩奕羡亦不多言, 只紧紧的拥着她。   念卿不问, 是因为她都明白。   而韩奕羡不说,是因他知, 她都明白。   韩奕羡抱着她,闭着眼拿脸摩挲她的头发。不是不难过的!若非母亲固执, 定要自行其是,他又怎会忤逆犯上去伤母亲的心!只奈何母亲定是容不得他的卿儿, 他没有选择!   今日离开东屋前,他对母亲最后说了一句:“娘难道真情愿要儿落得若这断发一般的下场!”   母亲没有作声, 冷着脸孔神情僵硬,而眼圈泛红, 全一副被他伤透了心的模样。倘没有前世的历练,他当是要心软倍感不安。可这辈子,他已经很清楚, 母亲与卿儿,他势必只能护住一个!除非他辜负卿儿肯纳新人, 从此多子多孙, 否则母亲永难满意!然这辈子,这好似上苍借与他的日子,他又怎可能再辜负卿儿!   韩奕羡心思沉沉但却殊无悔意。他有违了孝道, 可他想,他并没有做错!此生他为践诺而生,为盟誓而活!而为夫之道,合该如此!   韩奕羡贴着念卿的鬓发,深深嗅&闻。她的气息,她身上如斯幽&雅洁净的馨&香,总是能带给他无上的慰&藉!   当日韩奕羡便将庭毅叫到书房,着他亲自去蓟城将岳丈给接过来。其实此前他早已给岳丈去过信函,想要其搬来与他同卿儿团聚。一来他情知卿儿心头必定挂记岳丈,而他自然想要她心安,想要她高兴;   二来,他这亦可谓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有道是“宁可得罪君子,毋要得罪小人!”而今他算是彻底得罪了师家,而众所皆知,师家从来不是甚么手段干净的大家。尤其锦凤,前世里,他可是好生见识过她的手段!论阴狠,论心肠歹毒,女子里她怕不是数一数二,能拨得头筹!   只岳丈这个人,由来小义宅心仁厚,且尤为守诺。故而因其私塾的事未了,而迟迟未能成行。在他这个素来自持自省得,甚或有些个迂腐的岳丈看来,教到半途突然撂挑子,委实不够厚道,实非为人师表的正理!泰山为尊,他做晚辈的自不得强行干涉,唯有遵从。   为此,他只能私下里派人暗中守护,有备无患以确保岳丈的安全。直到近来,岳丈将私塾事了,方首肯了同意过来。而这一切他都瞒着念卿,事情未成,他不想她跟着挂心。至于师家,锦凤这些个魑魅魉魍,腌臜事体,他们所打的鬼主意,这一辈子他都不会让她知道!   不日,虞父到来。事先全不知情的念卿乍见老父自是好一番的惊喜。当天由韩奕羡一手包办,去了韩家自家开设的酒楼给虞父接风洗尘。父女情深,翁婿投契,当真是喜乐舒怀人生畅快,和和美美。   是夜回房,甫进门,念卿便自后一把将韩奕羡抱住,也不说话,只拿脸贴着他形容依恋。韩奕羡笑,想要转身抱她,她红着脸攀住他的身子只是不允,象个孩子忸忸怩怩,粘人又难为情。   韩奕羡不动了,挑着嘴笑,心头柔情鼓涨,真个说不尽的窝心与满足。他轻轻的捏握住她的手指,安静的站着任由得她抱。俩人两相依偎,共享温存。   待得夜深时,两只鸳鸯凑到一处,柔情依依你侬我侬。及至后头芙蓉帐暖浓情蜜&意。个中恩爱,自是道不尽的缱&绻滋味。   与父亲团圆的喜悦还未消散,不过几天的功夫,念卿,应该说韩家新宅上下又迎喜讯。最先发现念卿身体异状的自然还是韩奕羡。他两世为人,这一世又几乎全副心神都系在念卿身上,是以,她但凡有些微的异常,他皆能在第一时间里察觉。   不必等到念卿嗜睡,反胃,产生明显的孕吐反应。打从念卿连着两回见到鱼就掩嘴,闻到肉味就蹙眉,恹恹然,对着满桌子的菜却提不起一丝胃口时,韩奕羡瞧在眼里,便安了心思。   他暗里对了对日子,待明悉她的小日子距上一次的日期已经迟了近十天。韩奕羡按捺着激动,忙不迭将前两日才来过的张老太医又给请进府来。   老太医端坐着,凝神静气替念卿把脉,一会后他摇摇头,微皱了眉沉吟道:“照尊夫人的情况来看,坐喜也不是不可能。只许是时日尚早,老夫刚才并未能摸到滑脉。”   他说着看向韩奕羡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倘要最终确诊,二爷恐怕还须得等上些日子。”   韩奕羡自是道好,心下却并不失望。或许是缘着前世的经验,这回他就是十分笃定他的卿儿必是有了!   念卿亦未有过多的失望,因着身体的缘故,她本也未抱太大希望。事实上,由于她胞宫虚寒气血不足,月信由来不大对时。还是老太医开方,她吃药调补后渐渐正常了些。   而虽然老太医前些时曾说过,她身体调养的远比预期中的效果要好得多。但大抵是从前失望太多回,盼过太多次,是以她已然心绪淡定下来。只当是她自个身体不适,而她的爷又太过着紧了些。   然一天两天过去,她不适的反应愈发明显,一日重过一日。不说韩奕羡了,虞父,陈嬷嬷同冬灵亦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于是乎,三日前才来过的张老太医再次被请了来。只这一次老太医依旧未有摸到喜脉。   又过了几日,念卿从食欲减退吃不下饭,转变为吃啥吐啥,不吃也要干呕。尤其晨间吐得更加厉害。   陈嬷嬷喜道:“夫人这怕不是真有了!”   只她也是疑惑得很,夫人嘛,可能真是害喜了。然二爷又是怎的了?除了不吐以外,她家爷这些天来与夫人基本一个情状:   没胃口,吃不下饭;   看见鱼啊肉啊等荤腥物,便是不喜。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   嗐,何止是不喜,爷对这些荤腥菜式的排斥,甚或比之夫人犹有过之!简直就好似与它们结了仇一般,压根见不得!尤其倘不慎叫夫人看见了,闻到了,难受起来,那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弄得她这个安排膳食的委实难为,一天到晚神经紧张。只她又不能叫厨房完全断掉荤腥。她同冬灵也罢,但人虞老爷,庭毅俩大老爷们总不能跟着夫人茹素,成日里跟吃斋似的,不见荤食……   其实就她看来,最该吃些鱼肉荤食补补身子的当属二爷!   自夫人有这些反应以后,二爷便跟着夫人的膳食,夫人吃啥他吃啥,夫人不吃,他便也吃不下。几天下来,夫人是更加瘦弱,二爷则是整个人清减了一圈。   夫人嘛,好歹还有老太医开的补汤,虽现下多是喝一半吐一半,甚而常常未及下喉,便全数吐个干净。但只要喝进去一点,那便是滋补圣药于身子大有好处!   二爷却是吃得少,亦无补汤加身。可谓实打实半分也没顾惜着自个的身体。只是陈嬷嬷也只能暗里叹气。这事夫人都劝不了,她一个下人又哪来那个本事劝得动二爷好好吃饭……   主屋里,在又一阵干呕之后,念卿无力的伏在韩奕羡怀里,面色发白。韩奕羡心疼的轻轻拍抚着她,直恨不能以身代之。   “乖,再忍会子!庭毅已经去请老太医了。”   念卿揪着他的衣襟,微是点头,忍耐着心口反胃又泛酸的难受滋味。   韩奕羡瞧她这模样,心头后悔得不行。他就不该听她的!早当将老太医请来府里住下。她偏是面皮薄,觉得一连两回请了人来,都摸不着脉,忒是难为情。非叫他再等上几日。   “庚生怎么样?今天可还好?可有吃过了?”忍过那一阵想吐的痛苦,念卿轻声问道。   韩奕羡闻言,摸着她的脸叹一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要担心他!他好着呢!可是能吃,还特别能睡!”他说着,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爷今早上抱他,感觉好似又沉手了些!”   念卿听着眉眼舒展,亦是露出笑来说道:“小奶娃子,吃吃睡睡就是他的事儿!”   她说罢,心中一动拿脸蹭一蹭韩奕羡的手心,问道:“爷是想要哥儿的吧?如果,”   她停一停,接道:“如果是闺女,爷可喜欢?”   这么重的反应,她想,她当是有了。   听见她的问话,韩奕羡的心攸的一疼。   “爷想要闺女!”他说。毫不迟疑。   最好是初荷能回来!   他们的初荷……   念卿抿了抿嘴,依恋的靠在他胸&口难掩心中甜蜜。先前他大概是怕惹得她伤怀,是以从不曾与她谈论生儿生女之事。眼下确定他的态度,她心下再无半点顾虑。其实于她,生男生女,哥儿还是闺女她俱是欢喜。   只能替他生个哥儿,敢情好。也算韩家有后。然这事儿,她亦只能听天由命,全由得老天爷做主。而万一她生的闺女,她总归希望他也能欢喜。   半刻钟后,张老太医过了来。这一回老太医把脉,少顷功夫即面露笑意。他收回手,捋一把胡子起身朝韩奕羡拱手道喜:   “恭喜二爷!”他一脸喜色道:“尊夫人确是有喜了!”   念卿有孕,阖府欢欣。   韩奕羡一若前世里那般将张老太医留在了府里。并即刻吩咐陈嬷嬷,在夫人害喜这段时日里,与岳丈,庭毅他们分桌而食。言外之意,不得有任何会引起夫人不适的食物出现在夫人面前。而他自己照旧陪着夫人一块用膳。   陈嬷嬷心下大是感慨,这妇人家怀了娃娃,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不都得害喜,折腾一阵子!唉,大概也就她家的爷会这般郑重其事!   要她说啊,少夫人哪里是老夫人嘴里的晦气命儿,分明就是个老有福气的!看看她家二爷,疼爱她的少夫人那真真儿是疼到了骨子里!   韩奕羡翘着唇角行去外院,看见书房外候着他的管事。对上管事的表情,他笑意敛去,沉下脸来。   “爷不是说过吗?”他语气放冷,十分不悦道:“她爱等多久,等多久!不必向爷禀报!”   管事一看他这脸色,便知多说无益。   唉,他只是眼瞧着师家那姑娘住在客栈,一连等了爷好多天。时常眼泛泪光,梨花带雨的,瞅着实在可怜。头先他与爷禀报过一回,爷只叫他不理。这两天他见那姑娘似是病了,不住咳嗽。不免有些个同情。   虽是错付,可那姑娘对爷到底是一片痴心意。她一个生在体面人家的大家闺秀,若非爱极了爷,怎肯舍弃脸面眼巴巴的等。   他这般想着,故而今日在她红着眼眶,又与他相询爷大约会在什么时候过来查巡客栈时,他没抵住她哀求的目光,硬着头皮应了她与爷递话。   只这会在爷凉飕飕的眸光注视下,他不禁大是懊悔!唉,他这也是上赶着,自找没趣!   谁不知,爷眼里心里只得夫人一个!   只是,唉,他只是想要爷去劝劝那位姑娘,老那么干耗在客栈里头等,传出去对爷的名声也不好不是!   “你给传下去”静了片刻,韩奕羡冷声道:“即日起,连着七日,韩家茶楼,酒楼,与客栈一律不予收费!全部免费供应。”   他稍事停顿,对上管事错愕的目光,继续言道:“另外,所有的布庄与茶行在这七日内,里间货品通通打对折!”   “二爷?”管事吃惊的看住自家主子。   韩奕羡面色渐缓,尔后终是扯唇冲他笑道:“夫人有喜!权当庆贺一番!”   说罢,他自腰间取下一个荷包扔给管事:“拿着吧,赏你的。”   又道:“没什么事的话,就下去吧!”   此时此刻,管事哪里还敢再不识趣。当下拿着赏银与主子道喜。旋即自行退下。行在路上,管事心中唏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二爷对师家那姑娘是真没有丁点的意思!   韩奕羡坐在书房,只用了一瞬的功夫厌弃锦凤。随后,他的心思便都转在了他的卿儿身上。   这一世,卿儿坐喜的时间提前了不少。足足提前了一年多。按老太医的说法,卿儿能这么快有喜,乃是因为她心情舒怀的缘故。心情舒畅,而疏肝理气,致疗效事半功倍!   心随念转,韩奕羡弯了唇角。他知,这是他让卿儿刻章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抱来庚生的缘故。亦是,他唇角微凝,转瞬又绽开,亦是他搬出祖宅另立门户的缘故。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卿儿在新宅比在祖屋舒心得多!   而以后,再没有师氏,他要他的卿儿舒心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好像总在打脸。。   计划总也赶不及变化。。。 第83章 番外   “师小姐, 你还是回去吧!东家他是不会来了!”管事望着锦凤诚心劝道:“你一个姑娘家离家在外, 身边只得一个嬷嬷总是不大安全!何况这眼瞅着要入冬了,听我的赶紧回去吧啊,莫要在这空耗着了, 没得浪费时间!我家爷啊, 他是不会来的了!”   虽情知这位师家大小姐来头不小,身娇肉贵, 怕不是有护卫暗里跟着。只他劝人嘛,亦只得这般劝说一下。   “管事的, 你同你的爷都说了?”锦凤大失所望,却是不死心直盯着管事追问。   管事看她一眼, 心说,他哪敢说啊!   就爷那张冷脸, 那冷冰冰的眼神,有点眼力劲的都该知道应该闭嘴了!说起来, 他啊,就不该一时心软去触爷的霉头!今儿个若非夫人坐喜,爷心情好, 保不齐他就得吃上好大一顿排头!   又想,说不说的有差别吗?明摆着爷对这位师家闺秀半分心思也无!就算她同爷见上面了, 又能如何?爷那样的人,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能勉强得了!   他这般想着, 却只管对着锦凤点头。横竖结果都一样,他也不算骗她!   “师小姐,听我一言,赶紧家去了吧!趁现在还未入冬,晚了,天寒地冻的路上也不好走!”   被这么个姿容楚楚,我见尤怜的姑娘,似望住救星一般的看着,管事到底不忍,再次出言相劝道。   他看着锦凤心道,倘按样貌,这位师家闺秀与他家二爷倒是般配得很!只他也没见过少夫人,爷素来护得紧,将人藏在深闺等闲难得一见!但他想,能令得爷情根深种,钟情如斯,怕不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他再看了看锦凤,微是一叹打算转身离开。   不想却被拦住。姑娘看住他,笑容哀婉带着请求:“劳烦管事的再给捎个话”   一面说着,一面已是掏出一锭金子递到他面前。管事一看她这架势,不待她说完便扬手止住她的话头。要说这师家闺秀就这点不好!恁的瞧不起人!动不动就掏金子,当他没见过金子呐!他东家二爷从来待他不薄,就他这身差事,已足够他一大家子安家立业,衣食无忧。   管事有点生气。真当银钱好使呢!三番五次的磕碜人!他不过瞧着她怪可怜见的,才想着帮她一把。给爷递个话,好叫爷来见一见她。只事实摆在眼前,这事他还真帮不得,也帮不了!   眼见她如此,似全说不通,管事叹叹气索性与她直言道:“师小姐,你听我一句劝!对东家,你呀趁早歇了心思罢!你怕是不知我们爷有多着紧我们夫人!为了夫人,爷不惜离府另立门户,不惜与老夫人母子反目。就因为老夫人总催着他纳妾!而今”   他看看锦凤,终是说了出来:“我们夫人坐喜,爷只怕疼她都来不及!又怎会”   他说到这里停住,但觉已不必再往下说。他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看着眼前这位师小姐瞬间僵住的面孔,管事摇摇头不欲多说,转身离开。人道响鼓不用重锤,他本不想说的。奈何这师小姐为了爷竟真是全不顾颜面了,都尴尬近似不堪到这份上了,居然还待纠缠……   然假使管事这会能回头再看上一看,定当是要大吃一惊!他或许就能发现,他心怀同情的这位师家闺秀,不单会动不动就掏金子,更是个动不动就要使刀子的主。   锦凤的脸色难看极了!   那说是不易生养的女人,竟然有喜了!这实在太出乎她意料。据她先前打探到的消息,那女人分明是个极难受孕的羸弱体质。怎么会这样快就给怀上了?   锦凤的心情同她的面色一样糟糕!   想到那日在韩府他给她的羞辱,想到他对她的不屑一顾,还有才将管事的这番话语。锦凤妒恨交织,又无奈气闷!   永州韩爷,她老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头。而打从一年多以前,自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便对他一见倾心,与他芳心暗许。这般英姿笔挺气势昂藏,而又容颜清隽,无匹俊美的男子方能称得上她师锦凤,亦合该是她师锦凤的夫婿!   只万万没料到,他对她是那样的冷淡,何止冷淡,简直可谓漠然至极,冷酷无情!她的美貌,她这张昆城闻名,不知多少闺阁小姐们暗里艳羡的脸容,在他眼里竟似若无物。   可偏生她就是放不下他!   为他,她放低身段,舍弃骄傲,抛却女子的矜持。用尽思量,花费心思,求着爹爹让她来了永州。然而,她的示好却被他看轻,他甚至羞辱她为妓子!   锦凤咬紧了唇,但觉心中又爱又恨!她如何不知主动送上门的,总难免叫爷们看轻。只她又能怎么办?但凡有别的法子,她亦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如是主动尚且近不得他的身,她若想呆在自家府里等着他来找她,那怕不是痴人说梦,除夕夜里等月亮!   是因为与她师家交恶的原因么?   锦凤一面踩着客栈的木梯上楼,一面忍不住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否则,为何人人都道她花容月貌,绝艳倾城,他却视而不见,直若寻常,半点亦不曾动心?可明明就这客栈里头,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停驻在她身上!   思及此,对能独占他,得他如斯娇宠的虞氏,那位韩母嘴里一脸晦气相的女子究竟生得怎生的样貌?锦凤又是嫉妒又是好奇。   比她还美?   心随念转,锦凤登时面现不服输的神色。继而,她凝眉敛目无声冷嗤,哼!怀上了?   怀上了又如何?   可能笃定一举得男?   甚或,锦凤心头冷笑,可就能笃定保得住,笃定能顺遂生产?   甭论,那般不济的身子,全靠药养着。便是生了哥儿,这吃药怀上的,亦未见得是个顶用的!而一旦生了个赔钱货,锦凤神情愈见讥诮,就那样的药罐子,会大伤了元气不说,恐怕再想怀上又须得调补上好一阵子!   如此,她的机会还多着呢!   锦凤敛下表情,心内却已是决意,她绝不离开!便在他的客栈里候着!她就不信,他堂堂一介家主能一直做这甩手掌柜,闭门不出端守着他那位劳什子的夫人!还有,她倒要看看,他这位夫人会给他生出个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4 23:21:42~2020-01-15 21:4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番外   正在房内忙着替自家小姐准备面脂的秦嬷嬷, 一见主子脸上这神气,就知那韩家二爷并未有前来赴约。   她心中不忿, 迎上前安慰道:“小姐莫要难过!这姑娘家可不能憋闷着!就得心情舒怀了,开开心心。如此才得有好气色!来,嬷嬷给您敷面!”   秦嬷嬷说着,搀着锦凤服侍她在屋内的贵妃榻上躺下,一面给她净脸一面接道:“叫老奴说呀, 小姐断不必为此心焦!韩爷对那妇人长情倒不是个坏事。他愈是不容易被打动, 便愈值得托付!倘韩爷是那等朝秦暮楚, 心狠不念旧的薄情人, 也便不值当小姐这般为他!”   秦嬷嬷替锦凤细致的抹着面脂,神情骄傲由衷夸赞道:“何况,这世间有哪个爷们会不爱真正的美人!就我家小姐这容貌, 容色无双,打着灯笼也难找!韩爷动心那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这番话当下便说得锦凤心下慰贴, 尤是舒坦。她牵一牵唇笑了。嬷嬷说得是!自古由来如此,这女子生得好看就是资本!她只管好生养着自个的脸, 其余的便交给时间!锦凤心头斗志昂扬,假以时日,她想,她总归要叫他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   只可惜,她没能笑得太久……   半柱香后,门外有急急的敲门声骤起,有人不住的拍打着门扉。伴着不太客气的吆喝声:“开门, 开门,快开门!”   正舒服的躺在榻上,由着秦嬷嬷洗了面脂,抹上面膏按摩着脸,享受得几欲睡过去的锦凤,于半梦半醒间吓得一个激灵,遽然惊醒。她顿时不悦的皱了眉,一把拽下盖在身上的裘毯,腾一下坐起身来,怒气冲冲瞪向门口神色极是不豫。   而秦嬷嬷早已板着脸孔前去应门。   “作甚呢这是!”她怒喝着开门。认出门外站着的两名壮汉正是客栈里的护卫。   “东家有令,让你们现在就收拾包袱离开客栈!”其中一个护卫面无笑容,冷声冷气的说道。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秦嬷嬷错愕不已,怒道:“我家小姐可是付了银子,包下这间上房为期一年呢!”   “东家说了,银子退给你们!叫你们赶紧走!”护卫没什么耐心似,冷睇着秦嬷嬷。   “岂有此理!”秦嬷嬷气怒,大声叫道:“世间哪有这般做生意的道理!我们是付了钱的客人,期满之前,你们东家凭甚么赶我们走!”   里间的锦凤闻言面色剧变。他要赶她走!那么,片刻后,她突的扬起唇角露出笑来,她不走,他是不是就会现身,亲自来与她理论?   然而,下一瞬,她刚起的笑意便凝结在嘴角。锦凤僵着脸听门外的护卫言道:   “……我们爷说了,时逢夫人坐喜,为表庆贺即日起,客栈七日不收费!只一条,任谁来住都可,唯独你家小姐不行!”   “人皆道韩爷英明,最是义气!怎么,竟要这般欺负人了不是!”秦嬷嬷气极,不可置信的瞪了眼,恨声道:“当我家小姐是弱质女流,好欺负了?可知我家小姐乃是师府明珠!是昆城师老爷的爱女!”   她冷笑一声,似极为不齿的与她家小姐抱不平道:“且不说我家老爷不会听凭小姐任人欺负了去!便是韩爷如此行事,又可是大丈夫所为!”   两名护卫撩起眼皮看她,不约而同心道:果如二爷所言,这婆子当真牙尖嘴利得很!   “你家小姐是不是师府明珠,是不是你家老爷的爱女,心肝宝贝!我们爷管不着,也懒得管!”先头开口的那名护卫没好气道:“我们爷只知道夫人是他疼在心尖儿上的宝贝,是捧在他手心里头的明珠!你只道你家老爷不兴人欺负你家小姐!焉知我们爷就能容得人欺负了夫人去!”   护卫稍事停顿,冲着秦嬷嬷耍横的表情,冷笑得更大声:“我劝嬷嬷莫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血口喷人的给我们爷泼脏水!到底是谁欺负人?嬷嬷当心中有数!”   他说罢突然转头朝因这一番动静,而围拢上来看热闹的客人们高声嚷道:   “来来来,诸位给评个理!看看到底是我们东家不地道,不讲道理?还是她昆城师家欺人太甚!”   秦嬷嬷一愣,大张了嘴巴,情知不妙。来者不善!这韩爷分明有备而来,故意埋汰人来着!而跟来的那几个师家护卫直到此刻还未有现身,怕不是八成被人给暗里收拾了……   眼瞅着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秦嬷嬷晓得今日势必讨不得好!心一慌,就要关门。   一只大掌横过来抵在门上,那门便似生了根,她再是推动不得。这人不是别个,却是那另一位不曾出声的客栈护卫。   “嬷嬷可是心虚了?”他讽笑着,语声奚落。   秦嬷嬷心中窝火,梗着脖子便想出言喝叱,只对上护卫明显不善,泛着森冷寒意的目光,那话便卡在她喉咙口,随即不得不给硬生生吞了下去。她撇开脸,避开护卫的视线,神情不忿,却终是敢怒不敢言。只拿身子挡在门前,尽可能遮住她的小姐,以期拦住门外这些好事者们不停朝里窥探的眸光。   锦凤僵冷着脸孔,呆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那个狠心的男人意欲何为?她已经很明白!   “我们东家与夫人一向恩爱,夫妻情深!迎娶夫人时,东家便发下盟誓,愿与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另娶,不纳妾!” 前头高声叫嚷的那名护卫,已朝着围观的客人们口齿伶俐的说开了:   “可屋里头这位昆城里来的师家闺秀,师洵师老爷家的千金,明知我们东家已娶了夫人,却偏生不顾我们东家的严词拒绝,而一再纠缠不休!现下更是住进东家的客栈不肯走,非等着我们东家过来与她相会不可!   试问诸位,师家小姐如此作为,可有半分顾及我们夫人?又欲置我们夫人于何地?如是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又算不算是欺负我们家夫人心善?啊?大伙给说说,到底是谁欺负人?”   护卫声音越说越大,后头干脆喊了起来,神色愤慨而激昂:“而师老爷放纵女儿为所欲为,可是觉得我们东家好欺负了?啊!大伙给评评理,我们东家护卫自家夫人可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如今夫人坐喜,正是需要倍加关照的时候,我们东家担心夫人会受刺激,不让师小姐住在客栈可有不是没有?”   韩家客栈本就客源如流,生意兴隆。兼之,眼下韩奕羡吩咐七日免费。已经得到消息,在平常远住不起韩家客栈的客人们,纷纷赶着场子蜂拥而至。是以这会在护卫的大声叫嚷之下,几乎满屋子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一会子的功夫楼上楼下皆站满了人,就连街市上的人也赶过来看热闹。黑压压的人头齐齐聚在一处,七嘴八舌的嚷嚷开来:   “韩爷没有错!错的是师家老爷!这都怎么教的女儿,还大家闺秀呢!真当是一点廉耻也不讲了!都没叫她读过《女诫》的吗?”   “真不要脸!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厚面皮!不在家好生呆着,自个儿跑出来勾搭爷们!爷们不要还不肯走!啧啧,好没家教的东西,就不嫌臊得慌!”   “丢人啊丢人!这要是我家闺女,我可不得打折了她的腿!”   “我呸!大家闺秀?不要脸!”   “不知耻,无耻之耻!”   “韩爷都明说了不要她!她还一个劲的歪缠!可不就是不要脸!”   “实乃奇闻!老朽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家闺秀!那昆城师家门第不小,怎生养出这般不知羞的女儿!”   “这种不讲脸的东西,韩爷同她客气甚么!直接赶她走就得了!”   “对!把她赶出去!没得给韩爷同夫人添堵!”   “诶,我说你这婆子瞪什么瞪!知道永州是谁的地盘吗?好个没眼色的婆子!在韩爷的地盘还敢这么嚣张!还不赶紧带着你家那不要脸的主子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不要脸的破落货,还不快滚回去!”   “对!滚回去!我们韩爷爱重他夫人,整个永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不会要你的!你呀,赶紧滚回去吧!可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屋内的锦凤脸上已没了表情,端是面颊滚烫,红一阵白一阵的。长这么大,她从未受过这样大的羞辱!整个昆城,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这般无礼,同她这样说话!   “嬷嬷,师小姐,请吧!付了的银子,去柜台自有掌柜替你们清算清楚,一厘也不会少!”   抵住门的护卫还是那副讽笑的神气,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今儿这事全数师家闺秀自找的,可半分也怨不上他们东家!   这一日,锦凤捂住脸,在众人指指点点满是哄笑与嘲弄的目光,同挖苦声中,由秦嬷嬷搀扶住踉跄着走出客栈。其状狼狈实在不堪!   几日后,师府。   师洵涨红了脸,大发雷霆。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啊!姓韩的,都把事做绝了!她还不肯回来!还要呆在那里!”   他怒气腾腾,急促的来回踱步:“莫非这世间就那姓韩的一个男人了不成!啊?她知不知道师家的脸都要叫她丢光了!”   “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都是你,平日里惯得太过!害得她任性妄为,竟至这般拎不清的地步!”师洵手指着师母,冲她咆哮怒吼:“我跟你讲,你赶紧叫人去永州把她给我带回来!莫要再让她胡闹,白白给人看了笑话!”   “她回来后,不要再耽搁,你给她择一门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本该由得父母做主!岂容得她儿戏,一再的胡闹!我说的,你听见没有?嗯?赶紧叫人去把她弄回来!”师洵吼得青筋直冒:“不回来,还指着在永州过年了不成!”   师母瞪一瞪他,心道,平常到底是谁更娇宠着女儿?先前又是谁同意女儿去的永州?   只这么想着,她却是不与他争辩,端了茶给他应声道:“行行行!妾身省得了!这就着人去接她回来。老爷你坐下来喝茶,消消气。唉,你说你发这么大火干嘛!”   师洵素来惧内,是个有名的妻管严。只真当他恼了,发起火来,师母也是识趣懂得做人。   待见他脸色缓和了些,师母方气恨道:“这回我们凤儿可是受了老大的委屈,你这当爹的难道就由得那姓韩的作践我们的女儿?他韩家了不得,我们师家也不差!难不成还怕了他!”   师洵瞥一眼夫人,没好气道:“妇道人家!你懂甚么!”   他说罢,垂头喝茶。懒得再看师母,也懒得再说。她道之前,与韩家交锋他为何要退让,忍气吞声?师家是不差,可论暗路子,却远是不及那姓韩的!姓韩的,年纪轻轻就能独撑起那么一大滩家业,手腕不知有多少!行过的暗路,怕是数都数不清!   他而今年纪大了,不想争锋,唯想着守成颐养天年。姓韩的那匹狼,他犯不着去招惹,最后弄个两败俱伤!何况,自与韩家交恶,从私心底来说,他压根就不希望与姓韩的做翁婿!不过是拗不过女儿,又听她说姓韩的夫人出身寒微,还难以生养,总归长不了!他这才默许了女儿去的永州。   可现在事实证明,从头到尾都是女儿一厢情愿!人夫人不单坐喜,姓韩的还拿人当宝似的疼着!   师洵心里后悔得要命!   早知是竹篮打水枉费功,他又哪里会让女儿自讨没趣,白白丢却师家的脸面!他如今只希望女儿被当众赶出韩家客栈的事,不要传到昆城!丢脸就都丢在永州好了!不然,真传得昆城人尽皆知,女儿的婚事怕是难得如意!   师母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沉着脸坐在椅上生闷气!偏偏是那韩家主!倘女儿喜欢的不是这般难缠的主,管他有无婚配,成没成亲,她定是要帮着女儿把人给弄到手!   可是韩家主?   师母沉声叹气,颇是无奈。老爷明摆着不愿与其为敌,她一个妇人家再厉害,又能怎的!   韩府里,韩奕羡抱着将将大呕大吐,好容易浅眠的念卿,俊眉揪成了一个结。   他的卿儿,同前世一样,害羞比之一般妇人要严重得多!饶是张老太医杏林国手,对这孕妇害喜之事亦是没辙。除了开些方子稍事缓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而他的卿儿,终是身子骨弱了些,这些对其他孕妇或能有效的方子,于她却是一点效用也无!能开的方,能想的招都试过了,通通无用。   老太医无奈,只与他道:“照尊夫人这情况来看,为今之计,也只能等!”   又劝他道:“二爷也莫要太担心了!只待撑过这头先的两三个月,至多第四个月起,尊夫人就不会这般害喜了!”   唉,这些他何尝不知!都是他前世里亲眼见证过的事情。只他又怎能不担心!看着她受苦,却无能为力!真叫他好生难熬!   这一次,甚或比前世那一回,更叫他煎熬!韩奕羡心疼的摸着念卿愈形清瘦的小脸,但觉心思沉重,堵得慌!   事实上,他无比的自责!   前世里,他的卿儿也是这样吃尽了苦头,方生得荷儿!可是他,他却没能为她护住女儿!   韩奕羡闭了闭眼,熬过心头那一阵蹿升的抽痛。尔后,他忍住鼻端的酸涩,垂头将脸轻轻的贴在念卿脸上。许久没有动弹。   小半个时辰后,念卿醒转。照例干呕了一通。   韩奕羡拿水给她漱口,过后,拥着她问:“卿儿今日晚膳想吃点什么?”   念卿乏力的依在他怀里,仰着脸冲他勉强的笑了笑。随即,她摇摇头,把脸埋进他胸口。   这个问题爷现在每天都要问她好些回。只她却是什么也吃不下!心口间反胃泛酸的滋味,日夜折磨着她。   韩奕羡摸着她瘦削的肩叹气,感到无助极了!生意上,再难的事,他都能想出办法。唯独这张老太医亦然束手无策的孕吐,他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念卿缓过一阵,抱着他又清减了些的身体,心里也是愁!她吃不下,爷也跟着吃不下。这连日来,她不逼着他吃一点,他还不知道要将他自个的身子糟践成什么样儿!   很快韩家的日子,因着念卿的害喜变得艰难起来……   因为只要念卿吐得厉害一点,韩家主的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那脸色阴沉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打雷下雨。。   而且他这种暴躁,这种阴沉的脸色只针对他自己……   换言之,只要看到夫人难受,二爷就会自己跟自己生气!只他阴着脸孔,谁又高兴得起来。。   陈嬷嬷看在眼里,感觉紧张,又不禁暗自失笑。人说妇人有孕,会情绪多变,脾气通常会变得不太好。她们家却是稀奇得很!   夫人那般难受,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反倒是二爷,那脸色真同六月的天一样一样!夫人要舒服些,他便温润和煦极好说话。那脸色亦是和风细雨;夫人感到不适,他的脸就黑了;而夫人倘若吐得狠了,他的脸色,唉,那就是雷暴天!   除此,尤令陈嬷嬷难为的还是这一对“苦命鸳鸯”的膳食!   继前两日跟着夫人只吃腌萝卜,把自个喂成一只兔子的二爷,今天还是做兔子!只不过不吃萝卜了,换成了白菜——   陈嬷嬷端着一碟只有红辣椒点缀的辣白菜儿,前往主屋。她心头顾自琢磨,这夫人究竟怀得是哥儿还是小姐呢?说酸儿辣女,可她瞧着夫人,爱吃腌渍的酸萝卜条,也爱吃辛辣口的辣白菜帮子。至于肚儿尖,还是肚儿圆的,眼下夫人还未显怀,她也是瞧不见。   最后陈嬷嬷撇了撇嘴,将这思虑抛开。心道,老夫人要是再悄悄着人来问她,她如实告知就好!   直等得韩家二爷从兔子变做了猫,陈嬷嬷的差事才复又好办起来。正如老太医所言,进入孕期第四个月,念卿的害喜症状逐日减缓,直至终于基本消失。并一反头先不喜荤腥的状态,她变得喜欢吃鱼吃肉起来,且尤爱吃鱼。   夫人胃口好了,二爷的胃口也不药而愈,恢复正常。陈嬷嬷看着这俩,心头亦是大松了口气!   唉,说个大不敬的!   夫人要再害喜下去,食欲不佳的,她真担心,二爷会跟修仙似乘风而去…… 第85章 番外   平元十年临近夏末时分, 韩府。   “韩爷啊韩爷!您就听老奴一句吧!这爷们进产房见血了,它不吉利!”   “是啊, 是啊,韩爷!这自古到今,您可曾见过有哪个爷们会进产房的?”   两接生的产婆对杵在产房里不肯走的韩家二爷,无奈得很!这位爷起先是不顾阻拦,非亲自抱他夫人进产房不可!而抱了人进来, 他就不走了!   身高腿长一个人, 又面目阴沉紧绷着个脸, 这么杵着可不是添乱, 徒叫人战战兢兢,心头紧张!再说了,天底下哪有爷们进产房的道理!要被个污秽之气给沾上了可怎生是好!   奈何, 这位二爷充耳不闻……   此刻韩奕羡一双眼睛都在他的卿儿身上。他俯身蹲在榻前握住她的手,揪着眉看住鬓发湿濡, 微阖着眼,头脸都是冷汗的念卿, 黑眸沉沉。   婆子们只道他让人紧张,殊不知,这位爷自个儿有多么的紧张!他甚至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脸凝重,干着急的守在她身边。   虽早早就被请进府里头住着,对传闻中的韩爷有多爱重韩夫人,两接生婆子已是眼见为实,看得十分明白。   端是她们进府这两, 三月里,别说韩爷日夜不离守着他夫人,便是韩夫人除了每日里遵照着老太医的叮嘱,由着韩爷陪着散散步以外,她俩就没怎么见过韩夫人自个走路!   韩爷几乎成日里的抱着韩夫人……   初见到那般场景时,她俩着实惊诧了一把。见过恩爱的,没见过如是恩爱的!两个人好的呀,真真蜜里调油,直若交&颈鸳鸯,鸾凤和鸣。   只是今儿个生产,却是不同!再如何疼爱夫人,韩爷他一大老爷们亦是不该陪在产房里!俩接生婆子面面相觑,继而望向这府里头的嬷嬷与丫头,示意她们帮着将这位爷给赶出去!   陈嬷嬷同冬灵相视一眼,亦是犯愁。举凡同夫人相关,除了夫人自己或能劝上一劝,又有谁还能劝得住爷?   “还要等多久?”这时韩奕羡却突然出声问道。   虽明知急不来,他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便是有过前世的记忆,但他想,眼看着卿儿受这般苦楚,他大概永远也淡定不了!总之,对卿儿生产这事,他就没法习惯,处之泰然!   “回爷,照夫人的情形,这恐怕还须得等上一阵子!”一个产婆回道。   她话说得毕恭毕敬,心里却大是叹气。这才哪到哪呢!要等宫&口全开,至少要到晚上!这还是快的!那疼上三天三夜才得生的产妇,她不知见过多少!   眼瞅着这位爷是执意要呆在产房了,俩产婆亦是莫可奈何。她们到底只是拿银子做事的,主家不情愿的事儿,她们又哪里勉强得了!   当下俩人便也不纠结这一茬了,各司其职,开始做产前准备忙活开来。而陈嬷嬷同冬灵不待产婆叫唤,早已是灵醒的端来好些热水,继而又赶去了厨房继续烧热水,消毒帕子。这女人家生孩子,热水啊,干净的帕子啊可是短不得!   瞧着面瘫般冷然,其实已然紧张得几乎手足无措的韩奕羡,这会方省得拿帕子给念卿拭汗。   “乖,疼就喊出来,别忍着!”眼见她又蹙了眉,韩奕羡心知她必是又开始疼了。   明明是个纤纤弱质的娇儿,却偏生得一副闷性子,格外隐忍。疼得紧,也不肯哼一声,端生受着。   念卿咬紧了唇,忍过那一阵剧烈的阵痛,她睁开眼,侧头冲韩奕羡虚弱的笑道:   “爷,还是出去吧!在外面等着卿儿就好。”   韩奕羡摇头,继续给她擦汗。   甚么污秽不污秽,吉利不吉利!他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个甚么!何况,他的卿儿为他生孩子,怎么就污秽,不吉利了!前世里,母亲亦那般说,极力阻止他进产房陪产,而卿儿那时亦然央着他出去。可这世里,他就想陪着。   “爷出去吧!就在外面等着。”念卿看着他,同样很坚持。   俩产婆一面忙活,一面暗自支起耳朵听。直盼着韩夫人能说动这位爷出去。这么一尊大神蹲屋里头,她们总归束手束脚,心有顾虑。怕不是就会给分掉些心神!   “出去吧,爷!卿儿不想你看到卿儿这般狼狈的模样!”念卿温柔的看住韩奕羡,细弱的声音里带了丝请求。   韩奕羡对上她明净又润泽的眼睛,心里又疼又软。   他甫启唇言道:“爷永不会嫌卿儿”   念卿臻首轻摆,打断他未完的话语。只拿一对眸子瞅他。   片刻后,韩奕羡叹气,退而求其次的说道:“那爷再呆会。”   念卿仍是摆头,她懂他的心。可是他一心为她,她又何尝不是呢。虽她也不大能明白,为何男人进产房就会不吉利?然既有这样的讲究,避讳着点总是好的。甭论,她确实亦不太想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不堪样儿。   韩奕羡抿抿嘴看她。不情愿又不忍拂她心意,很是纠结又不舍的样子。   念卿失笑,柔声再道一句:“爷不要担心,有嬷嬷们在这呢!只管去外面等着。”   韩奕羡又是一声轻叹,凑头在她额间亲了一记,与她低语道:“那爷出去了,卿儿莫怕!嗯?爷就在外面!”   念卿微微点头。   他站起身来,临举步的当口又顿住,不放心的叮咛道:“疼就喊出来!不要忍着,嗯?”   念卿自然点头。   “仔细着点!万不可有半分差池!”他转向俩产婆嘱咐道。   诶,这自古妇人生产便是鬼门关前走,一半阳来一半阴。能不能母子平安,顺遂分娩,除了靠人力而为,也得看天上的菩萨,地府里的阎王爷他们的心意!哪有万无一失的!   只这话俩婆子纵借了虎豹胆,也是不敢讲与面前这位韩爷听的。只恭声应是。   韩奕羡再看看念卿,终是提着一颗心甚是不舍又无奈的走了出去。   俩产婆不由大松了一口气,默契的相视一眼,各自暗道,果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瞅着不好相与若韩爷,偏就服他这位柔柔弱弱的小娘子!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将将过了周岁的庚生以外,对韩府的每一个人都不太好过。韩奕羡根本坐不住。他眉心紧皱,在产房前不停的来回。   虞父抱着庚生,几次想开口劝慰,皆欲言又止。他知,劝也没用!姑爷对他闺女用情至深,真真情深意重,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倍感欣慰又无比动容。   庭毅不时挠头,看着他的爷直跟热锅上的蚂蚁似,他想劝,亦说不上嘴。同虞父一样,他也晓得压根劝不住。   只有被韩奕羡留在府里,以备万一的张老太医,捋着胡须端坐一旁,老神在在形容镇静。韩家二爷这情状,早在他意料之中。这几年,他被请来为韩夫人看诊,对韩二爷在意其夫人的种种表现,他早已见怪不怪。   直到迎来黄昏,念卿方开始真正的分娩。而在此之前,韩奕羡隔着门,几乎不曾听见她呼痛的声音。急得他扒门好几回,就想叫她别忍着。陈嬷嬷便让冬灵堵在门口。冬灵是夫人的贴身婢女,由来得夫人看重,连带着在二爷面前也能说上话。而冬灵只能往轻了说,只道夫人还未有发作,又叫二爷莫要这般紧张,没得让夫人愈发不安。如此方勉强安抚住忧心忡忡的二爷。   可待念卿分娩,从里头不断的端出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一直揪着心的韩奕羡再是耐不住,抬步就要往里冲。   “二爷稍安勿躁!且听老夫一言”却是张老太医开了口。他起身行到韩奕羡面前,拦住了他道:   “眼下尊夫人正在紧要关头,二爷贸然闯入,怕是要干扰了产婆,倘一个不慎,反对夫人不利!另外,妇人生产时最是身虚体弱,容易外邪袭表感染邪毒。二爷这会便是要进去也须得净面净手,全身消毒方可!切不能冒失而行,弄到适得其反!”   张太医开口,事关念卿安危。韩奕羡登时便定在原地,不敢妄动。   “妇人分娩见&红难免,二爷莫要太担心了!就老夫所见,尊夫人后头怀相甚佳,想来这生产也会顺利很多!二爷且放宽了心等着便罢。”   眼瞧着他心神不定,满面焦色。张老太医心有不忍,再次出言安慰道。   韩奕羡朝他勉强点头,顾不得礼节。他竖起耳朵专心听着产房里的动静。只要听见念卿低低的痛呼声,他的心便跟着揪痛难当。他知,她必是疼极了!因忍耐不住的疼,方才会失声叫出来!   此时此刻,韩奕羡只盼这两位他花重金,特意着人上京去请过来的,在京城里数一数二,名头响当当的产婆,不是浪得虚名就好!   这样的煎熬直到了半夜,方在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中,宣告结束。韩奕羡站在门边,当下便湿了眼眶。他听着里头的声响,想哭又想笑心情激动难言。   “恭喜韩爷,喜得千金!夫人与小姐,母女平安!”没一会子,一个产婆便抱着包裹好的孩子走出来,笑着朝韩奕羡恭贺道。   若是别家,生了闺女,她断不能如此坦然的道喜。只这位韩爷,就他宠爱他夫人那劲头,她想,不说生闺女,便是韩夫人生出一个精灵,他怕也是欢喜的很!   韩奕羡小心翼翼的接过女儿,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深深的攫住了他的身心!   他抿抿嘴,深吸一口气。掀开包被的一角。只一眼,他的眼泪便涌出眼眶,直直掉落。围拢过来的众人见状,一时怔住。   那道喜的产婆,心头大是感慨:这韩夫人啊,该是前世里修来的福分!   有道是女人家,菜籽命!落到哪里,有怎样的夫家,便是怎般的命格。而这位韩夫人,毫无疑问,是个极有福气的!   韩奕羡意识到失态,有些着窘。他抹一抹泪,亲亲女儿。尔后将开始细细声啼哭的女儿交给一旁候着的奶娘:   “怕是饿了,你给喂喂她。仔细点儿!”   奶娘应喏,接过孩子。   韩奕羡朝产婆温声言道:“两位妈妈辛苦了!爷当重赏!”   他说着,看向庭毅:“替爷把备好的赏银都分发下去。陈嬷嬷同冬灵亦是操劳!统统该要重赏!至于老太医,爷明日自与他送去。”   张老太医毕竟年事已高,耐不得熬夜,早两个时辰前,便已先行歇下了。   庭毅应声领命。   韩奕羡回头对面上疲色与喜色交加的岳丈,恭声说道:“岳父,卿儿顺产,您该落心了。这会子时候已不早,您也自去歇了吧。”   有姑爷在,虞父亦是放心。他看一看韩奕羡,想说点什么,却终是欣慰的叹了叹气,随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背着手自行回房就寝去了。   韩奕羡这才迫不及待,急急的走进产房。   “卿儿,卿儿!”他对上念卿的眼睛,疾步冲过去直接跪在她榻前,将脸埋在了她颈间。   念卿疲惫的笑,拿手抚摸他的头发。这后半夜里,精疲力竭的念卿窝在韩奕羡怀里,倦极而眠。   而同样甚为疲累的韩奕羡却是睡不着。他抱着念卿,在昏暗的夜色里想着女儿。心中酸软,充满庆幸。知足而甜蜜。   隔日,刚出生的女婴便有了姓名。因为韩奕羡根本等不及!他先行与岳丈请罪,尔后知会念卿。最终越过外祖,由他给孩子起了名。自此韩家有女,名唤初荷。   小名:珠珠儿。   韩家祖宅,东屋里的韩母得悉消息,当即沉下脸来。她心中失望不已!对一直暗里盼着的她来说,念卿没能生出哥儿,于她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去年听闻念卿坐喜,饶是她一向不喜念卿,亦不由得心生欢喜。她想,若这晦气东西能给韩家生个哥儿,她便退一步,整好也可以借此机会与儿子修复关系。   谁想,韩母脸色难看极了!   倒是她妄想得过了!竟然期待一个丧门星能顺遂她意,为韩家生下子嗣!就那一脸晦气的,自也只能生出一个赔钱货来!   自此一连好多天,祖宅里皆气氛阴沉,十分压抑。与新宅一片欢乐的景象截然不同。韩母阴着张脸,吃不香睡不好,百爪挠心似,说不出的烦闷,说不出的气恨!连带着下人们终日诚惶诚恐,格外的谨小慎微。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二爷的番外也差不多了,待下章见过小宁,二爷的番外便要结束了。之后会有一个小宁的番外。 第86章 番外   即使明知母亲不会满意, 韩奕羡还是着人去祖宅报喜, 知会了一声。而母亲始终沉默的反应, 亦在他意料之中。对此, 他心中有遗憾,但却并未感觉有多么失望。这一世, 他不会冀望更不会强求母亲改变态度。她不喜卿儿, 不稀罕荷儿, 不妨事!她们有他。   而念卿得偿所愿,儿女成双, 心情自是舒怀, 满腹温馨。如此,婆母的冷淡于她委实算不得甚么!   时日如流水,一天又一天。韩府新宅上下, 于温情脉脉其乐融融中又走过了两年。在这两年里, 庚生长成了三岁的小哥儿, 荷姐儿也过了两岁的生辰。而冬灵由韩奕羡同念卿作主许配给了庭毅。韩奕羡专门给他俩拨了个院子,小两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韩奕羡在这两年里, 将家里的生意几乎都交给了庭毅去打理。他则宅居府中, 陪着念卿和孩子们。除此,便是抚琴煮茶,描摹丹青,同岳丈对弈, 与念卿刻章。个中欣然与闲适,实乃畅美难言。只是他这种惬意开怀的心情,在这一日突然收到一张拜帖后,消失殆尽。   韩奕羡俊脸微凝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紧抿着嘴角定定的瞅住书案上的拜帖,心思复杂,不无忐忑。若说锦凤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女人,那么宁王绝对就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男人。而他眼前这张拜帖却正是宁王命人送过来的。   呆然好半晌后,韩奕羡微是扯唇面现一丝苦笑。真真人算不如天算!莫非这也是老天要给他的历练?   今世里,他因不想与锦凤,不想与师家产生任何关联,故而执意与师家交恶,只为与之彻底划清界限。而为了不要再与宁王产生任何交集,他更是毫不犹豫舍弃掉与宫里打交道的生意,将多少人眼红最是有赚头的织锦买卖,全数转让了出去。就为了避开贤妃,从而避开宁王。   何曾想,百密一疏。。   宁王会因为听说他府里印章数量可观,且古朴雅拙很是意趣,而兴起前来拜会的念头……   定是那印石店的陈老板多的嘴,是以才会传将出去,还传进了“印章王爷”的耳朵里!   思及此,韩奕羡心头冒火,凤眸满是懊恼。因为心有顾忌,是以他一直很低调,只是不时的采买印石,难免就有了那透风的墙!而由于一次不慎,叫那陈老板看见了卿儿给他刻印的字符章,那厮当场赞不绝口。   人皆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那厮夸赞的是他家卿儿。叫他听着与有荣焉,心生欢喜。由此,他并未有过于强硬的叮嘱陈老板。以致……   念卿发现她的爷好像骤然间安静下来。笑得少了,发呆的时间多了。且还都是对着她发呆。老怔怔的看住她,眼眸深深。如影随形的眸光,深幽而黯然。竟似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甚或,甚或是不安。   他这种不安表现得太过明显。便是爹爹,冬灵他们都瞧出了异样。她的感受就更深了。除了日间他几乎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侧,夜里他更是将她抱得死紧。那劲头,就跟有谁要把她给抢走了似。   念卿感到纳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连庚生同荷儿都不能使他得展欢颜!   这日清晨,念卿醒转不急于起chuang,她侧头对上韩奕羡黑黝黝的眸子,摸上他眼下的青影,心疼又担忧。   这是又这么抱着她一夜未眠?   “爷,怎的了?嗯?”念卿温柔的看他,轻轻的问:“可是做了甚么恼人的噩梦?”   她记起刚成亲那会,他也曾有过这般的反常。如斯不安,脆弱的象个孩子。那时他说是做了噩梦,梦见惹得她生气不要他了。如是一想,念卿心头软融,泛着甜意,亦泛着疼。   她的爷呀,也会这样的犯傻。她怎么会不要他呢!他是她的良人,是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他甚至比爹爹还要疼爱她。   “爷!”见他只是望住她,不吱声。念卿愈发心疼得紧。她轻声叹息,凑唇轻柔的吻他。   韩奕羡抱住她的手臂紧了紧,开始热烈的回应。他细细的回吻,吻遍她整张脸,小狗儿一般。充满了深切的依恋。   没有人能体会他心里无以言表的感受。宁王就象一个结,横亘在他心底。他把这个结深埋于心,轻易不敢碰触。前世那锥心刺骨,又莫可奈何的疼楚,始终存留在他记忆深处。以致于在看到宁王拜帖时,涌现在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得赶紧带着卿儿躲开……   是的,他竟然想带着卿儿逃走!   上辈子,宁王带给他的阴影委实太过深重,深重得令他心生恐惧。只因卿儿是他的软肋,是他的命门。佛曰: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他惧怕一切能带走卿儿的不可抗力——   不治之症,与宁王;   老天爷同皇命。   尽管心中生惧,韩奕羡最终还是决定直面宁王,并且是携着他的卿儿一起。一来他想既然今生还是避不过,不若索性面对的好。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再困囿于宁王的阴影里。   二来,也是至为关键的,他的卿儿给了他无上的底气。她的温柔,她看着他担忧而盈满怜惜的眸光,这些都是他的底气!事实上,他十分笃定,若非前世里,他有亏于她,先行辜负。那么便当是十个,百个的宁王,亦休想自他身边抢了她去!   只饶是韩奕羡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宁王来府的这一天,当那个雍容俊雅,处处透着高华之气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还是不由自主捏紧了念卿的手。   念卿垂着头,心下暗自困惑。不知怎的,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爷似乎对这位来访的宁王,很有些个忌讳。联想到他近几日的反常,与方才明显的紧张,念卿实在有点费解。因在此之前,她从未听他提及过这位宁王。   这般想着,即使他捏得她都有些疼了,念卿还是乖顺的不动,任他抓握着她的手向前,直待离得近了,韩奕羡方放开了念卿的手。一家人,以他为首齐齐向宁王见礼。   “不必多礼!”宁王面含浅笑,语声清朗而温和:“倒是本王唐突了。”   他笑道:“因听闻韩家主家有印章,藏品颇丰且俱是上佳精品。本王素来心喜这些个雅玩物什,今来了永州知晓了便是耐不住,直想要一饱眼福。是以,贸贸然就来了。叨扰之处还望韩家主见谅!”   这会子,真见到了这位昔日,不,乃是隔世的情敌,韩奕羡心潮翻涌五味杂陈。只他心中思绪纷乱,面上却分毫不显。端神情恳挚,朝宁王作辑笑着应声道:   “宁王爷言重!得王爷来访,韩家有庆,蓬荜生辉。实乃幸甚!只王爷所言,乃是因着外间多有抬举的缘故,个中溢美之词,恐作不得数!”   他说着,再是一辑接道:“王爷天之骄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韩某只望王爷看过莫要大败了兴头,但感失望的好!”   “韩家主莫太自谦!”宁王笑看着韩奕羡,眸色里透着欣赏。   早闻永州韩爷容貌俊美,气度不凡,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是个人物。不卑不亢举止从容,十足潇洒。   眼见宁王神气,韩奕羡心知他必若外界那般,以为府里的印章皆出自于自己之手。他眸子微闪,在卿儿回去内院之前,他不打算与宁王明言。   接下来,主宾之间又是一番客气。即后宁王让随从送上见面礼——一对剔透无暇,成色顶尖的羊脂白玉玉牌。另给庚生同初荷一人一锦袋明珠。   王爷的礼,自只能收下。韩奕羡当下亦不推辞,大方的接过道谢。俩孩子亦乖巧的跟着行礼。旋即,韩奕羡将礼物都交给了念卿。他看一看念卿,温声言道:“我这就同岳父陪着王爷去看章子,你先带着孩子们回屋去。”   念卿温顺点头。继而低着头朝宁王裣衽一礼,尔后便一手牵一个领着庚生同初荷自行回去内宅。   韩奕羡下意识看看宁王,再望一眼念卿缓行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眼前的宁王君子端方,恪守礼仪,对念卿无有丝毫逾越的目光。而念卿同样恪守妇人之礼,从头到尾就没抬起脸来看过宁王。他们前世曾伉俪情深,厮守终身。这一世里,却一如寻常,不过陌路。   感觉到宁王的视线,韩奕羡收敛住思绪,手朝书房的方向一扬,冲宁王笑道:   “王爷这边请!”   其实原本印章都放置在内院,因着宁王方转来了外院的书房。   宁王摇着手中的紫檀折扇,细细儿看着面前这一方方别有意趣的印章,眸色晶亮兴味盎然。   “甚妙甚妙!金石华彩,大巧不工!韩家主果然名不虚传!”在好一番品鉴过后,宁王一语双关,由衷夸赞道。   对这些个古雅拙朴别具一格的印章,宁王但觉眼前一亮,着实欣赏得紧。   韩奕羡抿唇一笑,却是道:“不敢欺瞒王爷!此间印章并非韩某所刻,乃是内子所为。”   此话一出,宁王同虞父俱是一惊。   虞父是意外于他竟然会对宁王说实话。在这位老夫子心中“男主外,女主内”实乃常理。是以,便是姑爷不说,他亦不觉着有哪里不对。   而宁王更是吃惊。他微眯了眼眸仔细回想方才所见到那位小妇人,奈何全不知其是何面貌。那韩夫人始终低垂着头。这会回想起来,单觉得身形纤细,气质温婉娴静,是很清雅秀气的模样。   他一拍折扇,与韩奕羡感叹道:“尊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刻得一手好章!真真才华横溢,不逊须眉,真人不露相矣!”   虞父在旁,捋着胡子,心间油然而生的自豪,使得他不由自主面现欣然之色。   韩奕羡闻言,深以为然。他的卿儿,厉害着呢!   只出于礼节,他拱手笑道:“王爷过奖!”   宁王摇摇头,仍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笑一笑,视线再度落回到书案上的印章前,心下实在感慨。   礼尚往来,乃人情&事理。这日待宁王离去前,韩奕羡与他赠送了三枚印章。正中下怀,宁王自是欢喜不胜。其后,宾主言笑晏晏的话别。   韩奕羡同虞父将宁王一行送至府门外。望着宁王远去的马车,韩奕羡亦是感慨万分。真说起来,他与宁王倒是投契得很。只是很遗憾,他想,他们注定做不了朋友。因为卿儿,他这辈子惟愿宁王离得越远越好……   虞父侧头望一望发怔的姑爷,拍一拍他的肩。随即捋着胡须,笑眯眯的走进府去。韩奕羡愣了愣,尔后一咧嘴,亦然满面笑容的跟着往里走。此刻,他一身轻松,甚感畅快。   宁王来过,无事发生。他与卿儿,自当时光静好,岁月和美。   是夜,韩奕羡抱着念卿一个劲的亲。直闹了好半晌,方肯停歇下来。他爱意盈怀,久久凝视着念卿的眼睛。   良久过后,他捧着念卿的脸,突的开口柔声问道:“卿儿,想不想做掌柜?爷给你开一间文玩铺子。”   念卿讶然。   “爷为甚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她温柔的替他将垂落的鬓发拨到耳后,不解的问。   韩奕羡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亲昵道:“卿儿,只说想不想?”   以往因顾忌宁王,他总想着要将她藏起来。现下,他顾虑全消。也由此,他甘心情愿放她去飞,只要她愿意,他不会拘着她。横竖有他做她的后盾。有他守着她,护着她。他甘愿为她去做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只因他知他的卿儿,做得他的掌心雀,亦做得天上的鸟儿,云中的燕子,林中的雁!   韩奕羡满腹柔情,不无骄傲的,宠溺的看住念卿。等着她的回答。   念卿顿了顿,摇头。她这般喜静的性子,最是不耐人多,不喜喧闹。怎能做得来铺子掌柜。   她看着她的爷,心下颇是费解。他素来对她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今日亦不知为何会忽然心血来潮,兴起这般奇怪的念头。   是因为那位王爷吗?   只好像见过那位王爷后,爷的心情便似豁然开朗了一般,回复正常。前几日还脆弱的象个孩子,今儿却是忧虑尽消般,高兴得象个孩子。   念卿心下如是想,但并不准备问个究竟。爷恢复如常,她不想再无端端,又惹得他烦心。她只要他开心就好。而那位王爷终归只是个不相干的旁人罢了。至于店铺掌柜,甭论爷是怎么想的,她亦总归是不想的了。   念卿拒绝他的提议,韩奕羡亦不感到失望。他同念卿的想法一致。念卿只望他能开心。他亦然心意如是。出发点只为她能开心过活。不管她如何选择,她开心便罢。   “爷,那丁家分明是针对咱们,恶意抢滩!难道咱们就这么放任不管,由得他坐大!”   庭毅愤愤,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这自昆城里来的丁家处处与他们韩家作对,也开酒楼,客栈和茶行。且故意放低价格,损人不利己的搅乱行情。此等卑劣行径,委实可恶,可恨得很!而尤令他不解的是,爷对此却似全不在意,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韩奕羡闲适的喝茶,看一眼庭毅,笑着安抚道:“爷不收拾他们,是因为自有人会来收拾他们。”   庭毅撇撇嘴,憋闷的吁了口气。   又是这一句。。   每次他与爷禀报,爷都是这一句……   他也是不明白,爷为啥就如此笃定会有人来收拾丁家?这个人又是谁呢?   “好了好了”韩奕羡气定神闲的招呼庭毅道:“来来来,你也休息一会。坐着喝口茶。再不喝,你那茶又该凉了。”   庭毅再次吁了吁气,无奈坐下。他由来不会违抗他的爷。   韩奕羡看看他,啜一口茶,慢吞吞说道:“不过鼠辈而已!平日里,不必管他们。实在做得过了,再适时敲打一下,给一记狠的,叫他们长长记性。他们自会消停些日子。”   庭毅闻言,“咕咚”喝一大口茶。须臾,忍过心头的气闷,他恭声应道:   “是!爷放心吧,庭毅省得。”   这两三年里,都这么过来的。唉,他只是,只是见不得有人这般挑衅他的爷!   一会后,韩奕羡瞧着庭毅蹙着眉离去的身影,他放下杯盏,微是扯唇露出一抹讽笑。这丁家乃是师锦凤的夫家。丁家缘何要与他韩家过不去,个中因由,他心知肚明。说白了,不过是那师氏在里间兴风作浪。   私心底,韩奕羡不但不记恨丁家,对其还甚是同情。娶妻娶贤。这丁家走了他前世里的老路。那丁家主娶师氏这么个丧门星的女子,实是家门不幸,不可谓不可悲矣!   而据他的观察,他肯定这一世宁王依旧不会放过师家。换言之,丁家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些他没同庭毅言明。属于前世的记忆,他一个人留着就好。至于丁家和师家,亦便由得宁王去收拾。他懒得费那番功夫。   韩奕羡走出书房,朝内宅行去。这连着几日,他与庭毅盘点账目,小忙了一阵子。身为家主,每年他皆得如是忙个几天。按他的意思,他是准备全权放手。奈何庭毅最是个实诚的,有责任心,在某些事上亦很有原则。何止是原则,简直就是一根筋,不打弯。账目非得同他一块清点完毕,方肯作数。   临近院门,韩奕羡翘了唇角。他扬声唤道:“庚生,珠珠儿,爹爹回来咯!”   里间马上传来噼里啪啦,“蹬蹬蹬”的声响伴随着欢欣的清脆的回应:   “爹爹!”   “爹爹!”   两道小身影,一前一后奔向院门处。   “慢点儿,慢点儿!庚生,珠珠儿慢点儿跑!仔细摔着了!”   念卿大着肚子撑着腰,不敢跟着跑,只能担心的缓缓走在后头,扬着声喊。就怕他俩跑得太快了,会跌跤!   “爹爹,爹爹,骑马马,骑马马!”初荷抱住韩奕羡的腿,蹦蹦跳跳的叫。   “好好好,骑马马,骑马马!”韩奕羡捏一捏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又温柔的摸了摸庚生的头。   尔后,他便当真伏在地上,由得女儿骑马马。庚生站在一旁,安静的等。他是哥哥,很懂得礼让妹妹。   “爷!”念卿走近,秀眉蹙起,极不赞同的低嚷道:“都说多少回了!你别老这么的纵着他们!”   把个孩子惯得!原是多洁癖的主!如今为了俩孩子,却是甚么都不顾惜了!   韩奕羡只是笑,安抚道:“不妨事!再等得两年,爷带他们骑真正的马!”   他的话引得俩小家伙一阵儿的欢呼。   初荷拍着小手,不时作扬鞭的手势,威风凛凛的叫唤着:“驾,驾,驾……”   韩奕羡笑呵呵驮着女儿向前爬行。   念卿呶了呶嘴,好气又好笑,心疼又无奈。   韩奕羡爬了一圈,回头望着她笑,她本想板着脸,却是没忍住,亦然挑了嘴角露出笑容。   韩奕羡笑凝着她笑靥如花的小脸,凝着她颊侧可爱动人的小梨涡。最后眸光落到她凸起的大肚子上。但觉幸福如斯,畅美难言!   无上的满足!   她只道他对孩子们宠得太过,却不知这般场景,这样的时光,他曾在佛前求了多少年!   若有来生呵,若有来生,便当如是兮!   平元十五年秋,念卿产下一子。由其外祖给起了名儿。大名:韩逸之。小名:虞牛儿。   平元十六年,师家与丁家大祸临头。因朝野清算,获悉师洵早年间在朝为官时,曾通敌叛国。为此,圣颜大怒,一道圣旨,两家灭门。   平元十八年春,被册立为太子的宁王登基,史称昭帝。其太子妃——当朝杜相之女杜依若,顺理成章荣膺皇后宝座,入主中宫。   而自成亲后,庭毅与冬灵接连生了五个娃娃,三男两女。并庚生,初荷同日后长大的虞牛儿一起,皆由虞夫子启蒙,由得虞父为之传道授业解惑,教导他们功课。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新文:《妻为夫纲》 年后开文,求收么么哒~   新婚夜独守空房,而夫君当晚便收了通房,隔日即抬为姨娘。   她为爱而嫁,却原不过是她自作自受,自取其辱。   顿悟情爱是虚妄,男人是个屁。她涅槃重生。可后头有个男人一直追,一直追是怎么回事!   女人:瞅着跟个木头似,哎,偏女人缘还很好!桃花一个接一个瞧着就让人生气!   男人:这女人就是欠收拾,真以为他是吃素的!勾引他,利用他,搅乱他心湖!一句江湖不见,就想跑,她想得美!   食用指南,就一句:前期渣男非男主矣!1v1 he   年假结束即开文,日更不断,坑品有保证!可放心入坑~   喜欢的小萌萌,点个收藏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