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天子》 作者:风储黛   作品简评:   岳弯弯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机缘巧合之下搭救了一个男人。数月之后,他离开南明,她腹中怀有骨肉。因为孩儿的到来,她被村民架上火堆意欲烧死,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道圣旨,原来那男人居然是大魏天子!他要迎娶她去做皇后!   本文文笔流畅,情节不落俗套,娓娓道来,情感刻画细腻,读来令人回味悠长。 ========= 第1章   南明地处魏国河套,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绿洲之上,栖息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隶属大魏的部落,南明城在其间,犹如襁褓里裹着的婴孩般,历经数百年的战火波及,脆弱得只能承受来自魏国的保护,而再也经不起一丝少民的动荡摧折。   其城角倚,翼枕水流。萦纡清澈犹如宝带般在夕晖的照映之下闪烁着无限光芒的鹊仙河,水势滔滔,每每至夏,奋涌长驱,扬波北注,悬流奔壑,蔚为壮观,滋养着栖息在这片沃野上的千万汉人和少民。   然则到了十一月,鹊仙河下游便被封冻了。这几年,这边冬日里的天气从小雪开始似乎总是一日寒过一日。   岳弯弯刚从井里打上来第十桶水,第一桶水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冰皮。   她用衣裳擦干额角沁出来的汗,撩开了手,直起腰活动了一下,站了大半个时辰腰腿几乎都要僵硬了。   余氏好不容易等太阳出来了,捉着藤条,料理完好逸恶劳的丈夫冲出来,又见岳弯弯在太阳底下活动筋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痛骂道:“小贱人,还不过来烧水!再磨磨蹭蹭的,我打死你!”   岳弯弯回头看余氏,对方凶神恶煞的,两颊气得涨红。   这是她的舅母。五年前,她的阿爹辞世,临终前,将还不满十二岁的她托付给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舅舅陈实。当时父亲是走投无路了,只能如此,同时亦怀着希望,盼着舅舅能够照料她。   她知道阿爹所说的“照料”,知道她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一辈子也没个什么指望了,舅舅家有一个表哥,希望表哥以后来照顾她,一辈子的那种照顾。   在她还很小时,岳弯弯心里就明白了,舅舅家的表哥,将来可能会是她一世的夫婿。因此进了陈家以后,岳弯弯强迫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她实在无法忍受。   陈实不说,他的妻子是个泼辣吝啬的,看不起岳弯弯,她到了陈家以后,必须靠着做苦力,才能获得一天的口粮。这几年,岳弯弯想过自己独立谋生,但不论她进行得如何不动声色,最终都会被余氏揪住小辫儿,最后前功尽弃。余氏夺了她女工成品,抢走了她帮人挖井赚的钱,每发现一次,就是更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岳弯弯从一开始就在期待着,她那个比她大了几岁的,看起来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的表哥站出来,哪怕为她求一次情都好。这样,她就相信,他是值得让她托付的。   但,一次也没有。   陈恩赐是家里的独子,是余氏在城隍庙求了足足七年才生下来的独苗,取名恩赐,余氏对他一向是百依百顺的,岳弯弯知道,只要他开一次口,自己的境遇一定能好过一点。   岳弯弯垂了眸,将覆了淡淡的晶莹冰皮的水桶拎着进了厨房,在余氏的督促和看护之下,开始烧水。余氏有个心腹,梅媪,余氏看累了,就把藤条交给梅媪,让她接着死盯她。   不一会儿,煤炭引燃,水渐渐开始冒出了泡儿。   这是陈实和余氏的洗澡水,应该也还有陈恩赐的。   甚至,可能还有梅媪的。   至少要足足烧上三大桶水,他们才够用。   梅媪目光毒辣,打从岳弯弯来的那天起,她就一直觉着,这少女虽然落拓,但一双漂亮眼睛却精明着哩,多半是要勾引他们家少爷,靠着当少夫人上位,从此吃穿不愁。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如岳弯弯这种穷酸,余氏是最看不起的,他们陈家,陈实虽然无用,但这么多年,也算挣揣出一个家业,她的儿子要娶也是娶城里有头有脸的娘子才行,听了梅媪的话,只恨不得将岳弯弯早点扫地出去。   梅媪见岳弯弯烧着水似在出神,立即面沉如水,起身,倒拿藤条,朝岳弯弯抽了过去。   岳弯弯掐住她的胳膊,手里的蒲葵扇也扔了,她仰起脸蛋,怒目圆睁,对着梅媪。梅媪吃了一惊,暗想这小妮子竟然反抗了,是要杀了自己啊,一想有女主人撑腰,她压下心头火气嘴脸愈发地嚣张跋扈,换了只手又要打下,但却被喝断。   “住手。”   梅媪一怔,连岳弯弯也是微怔。   她看向门口的陈恩赐。   这还是第一次,表哥站出来维护她。在这一刻,陈恩赐的身影仿佛也在心中高大了起来,尽管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过。   梅媪变色:“小郎君。”   陈恩赐皱眉,盯着梅媪手里的藤条,“你在对弯弯做甚么?”   梅媪忙一把扔了藤条,连忙认错。陈恩赐充耳不闻,走了过来一把拽起了岳弯弯的玉臂,将她往外扯去。   岳弯弯的心跳得犹如鹿撞,不知为什么,短短几步路,从这里出陈宅,面容竟然有了些发红。   但一出了陈宅,迎面,便撞上老桑树底下的大片人,岳弯弯微微愕然,仔细朝他们看去,他们一个个腰白玉之环,衣着华贵,比陈恩赐尤甚,年纪均不大,看着最大的也不过还是少年模样,岳弯弯愈发不懂,就见那群人笑话了起来。   他们的笑话,令岳弯弯暗暗皱眉。一个身材高挑,犹如孤松的少年站了出来,上上下下,将被陈恩赐领到他跟前的岳弯弯一大量,目露惊艳之色:“其实,你说你那个表妹容色绝佳,我是不信的,南明这鬼地方,漂亮女人同金子一样稀少,但你的这个表妹,竟确实美貌,肤白细腻,犹如冰肌玉骨,要是好好地打扮一番,只怕不输神京的贵女娘娘哈哈哈哈!”   “陈恩赐,你在说笑话吗?这么一个大美人,你说她对你如痴如慕?对你爱得不能自已,不能放手?”   “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就凭陈恩赐这个其貌不扬的德行!”   少年们笑得前合后偃,有攥着马鞭的,几乎就要戳到陈恩赐的肚子上。   岳弯弯惊讶之间明白了。陈恩赐打小,余氏便不许他与“穷酸”玩在一处,想尽了办法,将他塞到南明城的贵人圈子里头,但殊不知,他花了这么多钱打点,在这群鹰犬相随、意气风发的少年群中,仍是最底层的存在。他们可以想笑他就笑他,抬起脚,就能将他的尊严踩进泥里。   有个美貌清俊的少年,若有兴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抬起手,轻浮地摸她的脸蛋,岳弯弯皱了眉,往后一退,他露出可惜之色,“你真愿意跟着陈恩赐?”   不然跟着你么。岳弯弯觉着陈恩赐靠不住,但面前的轻浮浪子,更是败类,她几乎便要忍不住,朝他狠狠地唾上一口。但是她还不敢。   岳弯弯咬唇:“当然,我是陈恩赐的表妹。”   “可惜了,如此之貌,羞花亦不为过,竟甘愿下贱。可见是个脑子不好的。”那少年啧啧长叹一声,转过身子,领着众人上马,众少年可怜又鄙夷地望着陈恩赐和岳弯弯,仿佛在看什么蝼蚁,或是身上的泥垢,很快地也收回了目光,品评一番,各自打马散去。   陈恩赐低着头,双拳攥得青筋毕露。   岳弯弯失望地瞥了他一眼,正要离去,以免余氏又借题发挥,但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唤:“陈家哥哥。”   陈恩赐便似是被触动了什么机括,立刻抬起眸,朝那个来呼唤自己的少女迎了过去:“玉婵!”   岳弯弯呆了呆,她眼睁睁看着陈恩赐走到了胡玉婵的旁侧,牵起了她的手,两人柔情蜜意地说起了话来。   一时间,似有什么兜头笼罩而下,心底里涌上了一层戾气和阴霾。   原来方才,只是陈恩赐与众锦衣华服的少年作赌,拉了她出来充作门面,以供那群少年们品头论足玩笑。   陈恩赐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是南明首屈一指的富户之女,只是颜色生得不好,照岳弯弯差了十万八千里,当众少年拿陈恩赐开涮,讥笑他没有艳福的时候,陈恩赐想到的第一个,能替他争面子的,就是岳弯弯。   他想要她当众承认,她对他喜欢得“不能自已”。   但他明明有了心上之人!   陈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待她真心的,别说待她如亲戚,就连一丝尊重他们都悭吝于给。   陈恩赐与胡玉婵旁若无人地亲昵完毕,他们俩手牵着手来到她的面前,胡玉婵打量岳弯弯,完事后她抬起头,眸若含情地对陈恩赐摇了摇头,似在撒娇,“你表妹太美了,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她只是没有去处可去,我们暂时收留而已。”   胡玉婵道:“你敢说,你不想纳她做妾?我不要,我不答应,她比我还好看,你让我以后如何自处?如何能放心?”   陈恩赐没说话。   岳弯弯心冷如灰,明亮的杏眸里头仿佛有什么一寸一寸地坍灭了下来,她冷漠地盯着陈恩赐,陈恩赐却不说什么话,丝毫没有为她辩解之意,反而,他的表现令她相信,只要胡玉婵一句话,即便是纳她为妾,在陈恩赐看来都是一件极其为难之事。   她当然也不会上赶着,给陈恩赐当小妾了,“表哥。”   “弯弯。”   岳弯弯笑容曼丽,“你不用为难,我不嫁你就是了,你和你的心上人以后好好儿的。就是——”她停了一下,“以后别人要瞧你的美丽的心上人时,莫再拉我出来了。高攀不起。”   “美丽”二字咬得清晰无比,胡玉婵的脸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瞬时变得无比难堪。   她的脸连中人都算不上,一直都对此极其敏感,岳弯弯虽然没明说,但她就是那个意思!胡玉婵气极。   岳弯弯不等她发难,福了福身子,转身朝陈府走去。   留下胡玉婵气得面孔发白,不住地出气,对陈恩赐撒泼,陈恩赐好言相劝,声音在岳弯弯的耳边渐渐远去,湮没。   但她却没有回陈府。   五年以来,她在陈家日日做苦力,没有资格上他们家的饭桌,与常从贵人击毬射覆的陈恩赐,其实见不了几面,也是到了今日岳弯弯才真正死心。   她不能再指望陈恩赐了。   如果她有前代贤女出将入相之能,哪怕只是推车贩枣,能够养活自己,要让她离开陈家她是一定会的。但女子立足于世实在太难,她一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这份骨气。   她心乱无比,在这一天,她应该想想,如何另谋营生了。   夕阳犹如滚火球从堆满絮团般的雪的顶峰滚落了下去,暮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群山无数起伏幽邃的影子,在原野之上汹涌嚣张地奔涌而去,势不可挡。   在这片安谧的,似乎很快便要下起雪,只有草叶瑟瑟拂动声的天地里头,岳弯弯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上衣裳的单薄,冻得鼻头微微发红的她的,打了个激灵。   抬起头,只见不远处,在水之湄,空旷之处,突然出现了一片红帐。   以前从没有过。   岳弯弯吃惊,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只见烛火葳蕤,从里头透了出来,犹如将红幔灼穿了般烫眼。   鬼使神差地,岳弯弯又是一激灵。   好像是话本里,那种专吸食男子精血的美丽的画皮鬼呀。   作者有话要说:  缘分的开始。   有一只画皮鬼,正等着你去解救呢弯弯~幸福的解救。   我宣布这场为期七天的甜蜜冒险要开始啦。 第2章   陈家勉强算是有钱,但并不住城里,岳弯弯得以下乡的机会非常多,她方才心乱了信步由之,也是无意走到了此处,但这还没有超出她的认路极限。这里她也是来过的,她很肯定,以前这里没有这片红帐。   远远地瞧着,只见红纱曼曳,被橘色的暖融融的灯光充斥着,宛如葡萄美酒般渗着一种带血的红。   岳弯弯心跳得便像是夷狄人攻城的鼓声,第一个念头想到便是,这一定是哪里冒出来的美女鬼,像是什么魑魅魍魉,化妆成美女妖精,来吃人精魄的。她瑟缩了一下,意识回拢,吓得转头就往回跑。   ……   董允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来回走动,剑鞘上的玉珠快教他磨平了,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对月长吁,时而忧心惙惙,满脸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桃花骨这种东西,真是无孔不入,主公他毕竟阅历尚浅,竟着了贼人的道儿,到现在他们这些臭皮匠分析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想出具体主公是如何吸食了这种近似蛊毒的下流毒。   江瓒从红绡纱帐之中掀帘而出,眉头紧攒,清俊而白皙的面容上挂着几滴晶莹的薄汗,他以衣袖拭去,见半个时辰以前便在帐外不住地走动的董允,竟还在踱来踱去,也不禁面带了急色:“处子还没有找来?”   董允看了一眼江瓒,要说的话,突然一哽,彻彻底底地堵在了喉咙里。   “你想说什么?”江瓒盯着他。   董允吐了口气:“江先生,虽然你说只要是个处子都可以,但总不能随便找个丑人吧?主公他现在是昏迷不醒,被糟蹋了也不知道,还要解毒七天呢!七天!难道他中途不会醒过来,一看是个无盐之女,青面獠牙……别说主公了,就连你我,只怕也会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   这是自作聪明,江瓒眉间褶痕更深:“主公是主公,子非主公,焉知主公之性。”   董允“唔”了一声,气势上弱了几分,但依旧辩解道:“主公当然就更厉害了,他个二十岁的老处男,要是醒过来发现他的初次因为咱们的安排胡乱地便宜了别人……”   江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今日,实在忍不住要朝他发难了:“是大魏太子的性命重要,还是以后本就会三宫六院的他的清白重要?就算是以往再不近女色,现在也不能由了。”   话糙理不糙,董允再度一愕,说实在话,比气势,他从来就赢不了江太医大人,主公身边除了舞刀弄枪的那个死莽夫,就属江瓒发起火来威煞迫人,董允这时气焰更弱了,几乎声若蚊蚋,忙道:“再等等,应该很快的……很快……”   他都让人催了好几遍了,最后一遍的时候,董允说,也不要什么绝色天仙了,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就行。   江瓒似乎仍然不满意,声音低了一些:“董允,如果主公因你的优柔寡断而有闪失,我的金针便刺向你的天灵盖。”   董允惊骇一抖。   “江先生!”   身后的下人突然出声,江瓒与董允侧身瞥目看去,只见两个人拉扯着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往这边拖了过来。岳弯弯尖叫了两声,惊慌失措,江瓒暗暗皱眉,出手极快,用金针封住了岳弯弯的穴道,她立马没了气力了,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般,被两个下人一撒手,便瘫倒在地。   “江先生,我们发现这个女人鬼鬼祟祟的,就把她抓住了。”   董允喝骂:“我不是让你们兵分三路去找女人——”正要痛骂他们玩忽职守时,董允的破锣嗓子突然一停,他诧异地看向软泥似的瘫在地上的岳弯弯,“咦?”   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教帐外的篝火一照,五官竟生得颇为标致。   看模样打扮,还没出阁呢。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他派出去的人是找不着什么美女回来了,哪知竟这就有一个送上门来的。   不过想法归想法,强迫小姑娘的事董允是做不出来的,何况主公晕迷不醒,要不依赖女子主动点,也不能行。   董允回过头,与江瓒对视着,面露深思。   岳弯弯还以为是什么美女画皮鬼,竟被捉住了,惊恐得眼泪直流,现在还被刺了穴道,愈发挣脱不得,仿佛搁浅的鱼儿大口的吐着气,望向江瓒,目露哀求之色。   江瓒低身蹲了下来,抽去了岳弯弯穴道上的金针,岳弯弯立时恢复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她说的第一句话:“你们是什么鬼?”   小姑娘是瑟瑟缩缩地说着的,姣好的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江瓒却蹲跪在她身前,在岳弯弯挣扎着要爬起来时,甚至还上前搭了一把手,岳弯弯想逃,但被江瓒攥着臂膀,动弹不得,她怕极了,两行清澈的泪珠又簌簌地沿着宛若白纸的脸蛋滚落,江瓒忽叹了一声,道:“小娘子,我们并无恶意,当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亦可以当做恶意。”   岳弯弯瞪大了眼睛——果然,这个好看的男鬼是要吃了她?   她怕极了,脑袋鹌鹑似的往后缩。   江瓒开门见山:“我家主公行至此处,不幸中招,碰了一种叫作桃花骨的剧毒,眼下危在旦夕,如天亮之前,还不能找到处子与之交合,便会死亡。”   作为医者,江瓒这个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面不改色。   岳弯弯愕然:“不这就是皮肉交易么?”   果然是要吸她精血的鬼啊!   “小娘子,不瞒小娘子,我家主公是金尊玉贵之身,绝不容有闪失,他若有不测,我们这些人都必须自刎谢罪。救人一命,便胜七级浮屠……”意识到这小姑娘花容惨白,哆哆嗦嗦的,这话仿佛没怎么听进,江瓒也顿了下来。   董允赶紧打蛇随棍上:“我家主公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小娘子,你要是答应了,事后我们一定有丰厚的酬劳相谢。”   其实要不是江瓒说,这毒必须处子才能解,这件事好办得多了。像这种没节操的毒,要不是见多识广的江瓒说,董允以前真是闻所未闻。可是良家的好姑娘,谁愿意答应这种事呢?人家的清白和名节不重要吗?他们所能想的,和做的,无非二字,补偿。   这也是董允之所以要找美丽少女的原因。主公身份高贵,喜欢的一定是美人,只有美人,才能让主公欺负了人家好姑娘以后负起责任来啊。   虽然自私了一些,但没办法,谁让这桃花骨也实在太下流太龌龊了一点!   岳弯弯缓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江瓒和董允,接着,她看了一眼将她押解过来的两个打手,再感受到江瓒掌心之间的属于人的温暖,岳弯弯终于会意。原来,他们不是什么深山老林里夜游的鬼。   “我同意。”   呃?   居然这么好说话。董允惊愕无比,再度与江瓒对视着。   “你们的主公呢?”   岳弯弯从泥地上爬了起来,脸颊让熊熊燃烧的火杖光芒照着,更显出桃花玉面的白净娇俏。虽然脸蛋上挂着几抹淤泥的黑痕,但掩饰不了她那豆腐似的吹弹可破的肌肤。   确实是个美人,且具有野性的美,比起神京城闺阁里娇娇柔柔受人看护的花朵,更多种神秘的魅力。   “请。”董允正色道。   岳弯弯伸出衣袖擦去了脸颊上的痕迹。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与其拿后半生去豪赌,赌输了一败涂地,不如就这露水一夜,从这群贵人身上拿到了钱以后离开陈家另作打算,况且这是为了救人,事急从权,也没别的办法了,现在更深夜重,荒山野岭的连找只母猫都不容易。   岳弯弯打定了算盘,虽然仍然感到有些不平,有些畏惧,但在看到榻上的男人之时,她却还是真真切切地呆住了。   红绡垂若流岚,轻盈拂动。   一张宽阔的木榻,上卧着一个凤目紧闭的男人,似乎正在沉睡,然而眉宇微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脆弱。   岳弯弯真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白日里所见的那群贵少年之中,已有不少好看的了,然而都输给江瓒,江瓒这般好看了,然而在榻上男人的烨烨华彩的比照之下,又显得黯淡了下去。烛灯下他的肤色晶莹如雪,白得不像话,高鼻深目,带着三分不属于中原人的深邃挺拔之感,但乌发皆黑,又处处透露着中原男人的含蓄而昳丽。   这一定是画皮鬼!   岳弯弯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男人,没留意到,心脏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跳得几乎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董允非常满意小娘子这个表现,自然了,主公招蜂引蝶了二十年了,此等小场面,见怪不怪了。   江瓒解释道:“小娘子,你既已答应了,那么这七天,每晚你都需要过来,在这个时辰,为主公解毒。”   七……七天?   不是一晚,露水一场,就可以了吗?   岳弯弯呆住,仿佛被什么打了一棍。现在出尔反尔还来得及吗?   她舔了下干涩的下唇瓣,顿时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弯弯,淡定!睡了美男,绝对不亏! 第3章   江瓒这般的老狐狸,立马就看穿了岳弯弯的陡然生出的抗拒,他便立刻附加了条件:“小娘子如果有任何为难之事,都可以对我等提出来,如果是家中不便,小娘子放心,我等会去摆平。”   岳弯弯几乎是脱口而出:“家里没有不便。”   原本是不满陈恩赐一家对她奴役数年,心下有些怄气,但这话脱口而出,岳弯弯当即后悔,她果然还是阅历太浅啊,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顺杆上爬,对他们狮子开口么。   大好的机会,因为她的头脑发热错过了。   她又看了眼红幔深处,那姿态显得有几分紧绷地卧在榻上的俊美男子的身影。其实要救人是可以的,这么美的男人,要是性别转换一下,她几乎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兽性大发,但她毕竟是个小娘子,怎么算,对她的终身都很是不利。岳弯弯到底还是有所犹豫,咬着嘴唇,顿了一下。   这时,有人在帐外出声,清清楚楚地飘到了岳弯弯耳中:“董头儿,小人找到了女人。”   董允本来见岳弯弯起了疑虑,踌躇不定,心下早已急切,听人说又找了女子过来,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了,可能是会丑点儿了,但这时董允已经完全偏了过去,正要开口回话,岳弯弯立即察觉到了。机不可失,不容后悔,能不能离开陈府立命,在此一举。   她攥紧了粉拳:“好,我答应!七天!”   江瓒与董允再度对视一眼,彼此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纵然再是令她一个女儿家羞涩,也推辞无用了,必须要面对了,岳弯弯忍不住偷瞟榻上的男人,蓦地脸热。   江瓒先对她解释了关于桃花骨的毒性和解毒的要略。   “此毒非常凶悍,而且下作,小娘子此刻瞧着或是有所不知,但当它发作之时,就算是柳下惠几承受不住爆体之痛,因此刚发现主公中毒了以后,我便知此际赶路是再也行不得,命所有人就地驻扎下来,等待解毒的女子。”   岳弯弯忍不住心想,虽然这样,也不必在旷野之上扎一座大红血色的帐篷啊,瞧着真像是艳鬼出行拆人骨头般了。   “主公需要有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献上贞洁之身,为期七夜。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解毒。实不相瞒,桃花骨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一种蛊,我亦曾在古书典籍里看过,它别名本就是叫桃花蛊的,但因不知毒虫,也不知如何种蛊,才只能被称作是毒。小娘子,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你千万勿勉强。”   岳弯弯想,这会儿这位医士自然是这么说了,方才外边那个小娘子来之前,她要是敢跑,说不定会被打断腿的。   不过这也让岳弯弯有几分好奇。那个俊俏而冷艳的中毒的男子,是什么人呢?   她没来由地一阵恍惚。   这时,她的手中被江瓒塞进了什么物什,低头一看,却见一幅画卷,江瓒正色地将其拿给岳弯弯:“小娘子如何称呼。”   “岳弯弯。”   “岳小娘子,这幅画册,如果岳小娘子……”这个医师方才还好端端的,说任何话都镇定自若,此时竟耳廓微红,露出些许赧然神色来。瞧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不晓得有家室了没有,岳弯弯抿嘴,将他给的东西展开来。   而江瓒已经带着董允等数人,走了出去,让她一个人静静地钻研。   那画册之上的秽物一入眼,岳弯弯吓得手上一抖,险些将它弄飞了!   若不是方才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个退堂鼓是一定会打响的。江瓒看着正经,却拿这个糊弄她!怎知她就不会、不行?   想到这儿,义愤之下,岳弯弯忍不住再度朝榻上凤眸紧闭的男子看去,他好像有了一点动静,修长的如墨眉峰似多了凌厉之感,眉间有几缕淡淡褶痕,若在平常人脸上看来,这种显出痛苦的神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好看的,可是在他脸上就偏不。   岳弯弯出身西北,是真没见过肌肤如他般雪白,宛如牛乳般颜色的美男子,这里的男人大多身材矮小粗壮,以剽悍刚猛为美,但岳弯弯从不觉得美,她喜欢的是面前这样的,肌理如壁垒,少之一分嫌柴、多之一分嫌粗的恰到好处。   鼻梁挺拔,唇色粉淡,十指交叠,修长莹白,如玉笋纤纤。   为什么这样好看?   就算是画皮鬼,也能勾人自甘堕落地献上精魄。和他睡七晚,吃亏的应该不是她吧。   岳弯弯把眼移回画册之上,又朝最隐秘的地方看了好几眼,这才迷迷糊糊地想道,他人生得美貌,但那儿会不会也很丑?   想得面红耳赤,忽听得外边传来幽幽的清咳之声,似乎有人在说话,岳弯弯自动理解为是催促,她看向帐帘,觉着锁得不够紧,未免难堪,她拿了四五只夹子将它从上到下又封闭了一遍,如是,才终于轻松。   她扔了画册,胆大包天地将心一横,便朝着榻上的男子走了过去。   她脱去布履,跪坐上榻,小心翼翼地将男人身上盖着的薄衾拉开一角……唔,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若蝉翼的丝衣,腹肌如块,光滑如缎……岳弯弯看直了眼睛。   ……   “江先生,我总觉着小娘子有点儿……”   江瓒不以为意,打消了董允的顾虑:“她已是最合适的了,此处毕竟未入南明城,荒郊野岭,寻不到人了的,况入了城,只会打草惊蛇。主公会中奸人暗算,就是被人盯上了,这一趟河西之行,收编安西三军,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双觊觎的眼睛。此刻主公中了这种下流的蛊毒,再入南明,若教人知晓,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董允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主公的行踪不便透露,连这个替主公解毒的小娘子也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江瓒侧眸,摇头,“主公是千金之躯,不容有失。如果主公事后愿意予小娘子名分,将她收在身边便无妨,如果不愿意,那便不能说。我们一路乔作商客,你对任何人,包括岳娘子,也只这么说就可,下人也万不可说漏嘴,以防不测。”   江瓒办事最求一个字:稳。这一点,也正是让主公信任他的原由。   董允懂了,事关主公,他自然不会多嘴,只不过,他颇为好奇地朝飘飞的红纱幔看去,“开始了么?”   ……   岳弯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际也是艰难无比,额头上香汗如雨。   但没有办法,她所面对的这个,是个动也无法动弹一下的男人,少不得要让她吃亏受累。   画册上所教的方法只是入门的术,非常简单,岳弯弯早就学会了。   但眼睛会是一回事,实践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充其量只是个赵括而已,要不然,现在也不会骑虎难下了。   最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离去的江医师,竟没有告诉她,每晚究竟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算行之有效啊?   真是百密一疏。   再看那一动不动的闭目的男人,岳弯弯是越想越气了,额头上的汗也愈来愈多。   身上的力气也似乎随之流失,渐渐口干舌燥。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纱幔外再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岳弯弯吃了一惊,正巧这时,男人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岳弯弯便更是害怕了,如果他突然醒过来,会不会一把将她扔出去?   她一点不怀疑他有这个动机和完成这件事的臂力。   岳弯弯全身僵硬。   元聿仿佛置身在一团火上炙烤,汗出如浆,此际,又仿佛有一片沁凉的甘泉洒落了下来,正浇在他的眼帘上,干涩的眼眶也溢出丝丝冰凉湿润之感。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没想到陡然睁开眼睛,就看到个脸脏得像是花狐狸的大胆的女人。她的玲珑妙目,呆呆的,仿佛傻了似的,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元聿生来天潢贵胄,也没见过这种情况。   简直荒谬绝伦。他皱起了眉。   岳弯弯只是傻,这个世界上,竟真的存在蓝色瞳眸的人!   他都已经这么美了,怎么竟还长着这么一双迷人眼睛?这可教人怎么活?岳弯弯胸口里头砰砰、砰砰有什么跳得飞快。   就在元聿困惑之际,她却突然倒了下来,如同一滩烂泥朝他砸了过来,元聿才恢复意识,脑袋又被碰了这么一下,险些又疼晕过去。   但他却毫无力气,他从睁眼就发现了,他连欲张口说话也办不到。不然也由不得这个少女对他如此放肆。   回想晕迷以前,他大致能猜到这个少女是从何而来。   江瓒不会放任他死在西北,就算是坑蒙拐骗的下三滥的的事,为了自己江瓒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也是会去做的。再加上董允。此女从何而来,不言而明。   男人的面色冷凝如霜,俨然受到了不可原谅的侵犯,岳弯弯也是感觉到自己周身仿佛结着杀气,就怕被大卸八块了,忙翻身从榻上滚了下去,往外逃走。   元聿皱眉试着提自己的手臂,但纹丝未动。   他的身体还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少女手忙脚乱,仿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乱地解开了帐帘上的夹子,匆匆飞奔而去。   在元聿的神思彻底恢复清醒以后,所见到的,便只是一个窈窕的少女背影。   放肆。   他在心中如是道。   ……   “其实咱家主公从小就是个病弱美郎君,我从来都不敢想他有一天……会是什么样,嘿嘿。”   董允这厮又开始了。   江瓒对他面露鄙夷。   这时,帐帘忽被掀开,只见岳弯弯仓促奔了出来,江瓒迎了上去,岳弯弯小脸又红又白,额间的汗还粘着青丝,垂落贴在颧骨上,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江瓒并未点破,顺手从董允腰间解下了鼓鼓的一包银子,掂了下,递给岳弯弯。   “岳娘子,既然已经开始了,再也没有回头之箭,明晚请务必还来。”   岳弯弯盯着他手里的银子,不知为何,一阵委屈涌了上来,这时突然不想要了。   江瓒见她没收,倒是不曾强塞,只对身旁之人道:“小五,送岳娘子回家,如有不便之处,请告知岳家家主,江某改日定登门赔礼谢罪,若还有别的要求,尽可以提出,江某能说得上话、用得着的地方,绝不推辞。”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天,元聿:放肆。   第七天,元聿:真香。   桃花蛊喝了会上头的。我家芋圆就很打脸哇吼吼~ 第4章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岳弯弯考虑到自己此刻已没有后悔路可走了,干脆就不后悔了,当作那男人是老天爷赐下给自己的男宠就好了。这么美的男宠,满大魏也未必寻得出第二个,比起陈恩赐之流自是云泥之判。   坐在马车里,岳弯弯嫌弃外边风大,吹得自己冷。   天已全黑,到了城郭附近,一直埋头想着心事,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江瓒给的钱的岳弯弯恍然间想了起来,忙对小五道:“我家不住城中,你绕到西角的老歪脖树下停车就好了。”   小五谨遵江瓒的嘱托不敢有违,抗命道:“不行,天太黑了,小人一定要将岳娘子安全送到家中方能离开。岳娘子是我家主公的大恩人。”   岳弯弯道:“那你把银子给我。”   “是。”   小五毫无犹豫,当即从怀中摸出了江瓒方才塞到他手里的银子,掂了掂,交到岳弯弯手中,岳弯弯对自己的孤陋寡闻素有自知之明,不过还是低估了这包银子的分量,一旦交到小手里头,差点便失手坠地,再大的郁闷也消失无存了。她应该想想,怎么在脱离了陈家以后好好地使用这些银钱。   陈家予她一方遮蔽风雨的柴屋,却将她当做下人使唤,这么多年,她做尽了苦力,对陈家,也无恩无欠了,这些钱应该全给自己留着。   打定了主意,马车却再一次停了下来,这次外头似乎隐隐传来了一个婆子的叱骂声。小五把车停在老歪脖树下,凝神朝着晚烟深处,那滴着雨露绿油油的发凉的柏树叶底下探去,“岳娘子,好似有人。”   当然有人。岳弯弯听了两句,便听了出来,是陈家主母身旁的梅媪,正对着陈家的几个家仆颐指气使,听着还有她那根麻绳鞭子虎虎生风的甩动声,岳弯弯是领教过梅媪的厉害的,知道那鞭子照着同一个地方打个三五下便会皮开肉绽。但这几个家仆也不过是陈家请来的长工,虽说身份低些,却没有正经卖身,余氏不但常常克扣他们工钱不说,在这地头蛇压阵,官老爷管不了,歪风邪气昌盛不衰的南明,陈家有钱,便可以对下人为所欲为。   岳弯弯对小五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五点头:“请岳娘子吩咐。”   “那老妇人是不是很可恨?”   小五又听了几声长工们的痛呼喊叫,顺从地点头:“可恨至极。”   岳弯弯从银袋里摸出了一枚银锭子,“你帮我教训她一下,最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让她发现是我指使的。”   小五拒而不收,慷慨道:“小人这就去,银子就请岳娘子收好。”   岳弯弯微愣,一溜烟小五已跳下了车,果然神鬼莫惊,岳弯弯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也暗暗地爬下了车,在老歪脖树底下找了一个隐蔽的坑,将银子放了进去,放进去以后,仍嫌弃不甚安全,便又搓了点土盖上,将坑严严实实地压平,踩了几脚,方才离去。   她猫腰一溜烟儿回了陈府自己的柴房里,打了点水,将身子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   脱下来的罗裙已经脏污了,还有股说不出来的的味道,岳弯弯倒了足足一桶的水将它泡了,用皂荚水反反复复揉了数遍,才失了全部的力气,气喘微微地靠在木榻旁边歇着。   柴屋外头有人走动,侍女们说笑着,岳弯弯打起精神,听她们说话,好像今日陈恩赐去见了胡家二老,虽还没有正式提亲,但胡家二老对陈恩赐好像印象还不错。   想必余氏心里头这回有了底,用不了多久,陈家就该向胡家提亲了。   岳弯弯靠这木床,南窗之上映出的一缕深邃凄冷的惨淡月光,正披拂在自己身上,脚底心窜上来幽幽的寒意,她望着破败的窗,面带嘲意,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天上的阿爹从前是怎么想的,竟会看走了眼,觉得陈家可靠。他还想着,让陈恩赐以后来照顾她。   可是呢,人家根本看不起自己,幼年时那挂在嘴边的婚约,犹如一场玩笑。胡家在南明城有头有脸,是大户人家,比起自己一介孤女,不知高出了多少,陈家能攀上这门好亲事,自然是千情万愿的。   只是,她不信这些年来自己在陈家的境遇陈恩赐不明白,不信陈恩赐不知道她当初是存了什么心思投奔陈家,他在与胡玉婵好上了以后,为什么还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俨然如同下人般伺候着他们一家呢,他连个妾的名分都不会给自己,凭什么把自己扣在陈家?她可没有卖给他们!   不知不觉,岳弯弯感觉到自己脸蛋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她抬起手,用力地将脸颊上不争气的泪水擦去,转身上榻,睡了过去。   梦里什么都没有,一夜很快便过去,微明时分,鸡窝里传来打鸣声。   岳弯弯被篱笆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她翻身坐了起来,就听见梅媪那哭天抢地的唉哟声和破口大骂。   “杀千刀的,昨日里将我好打了一顿,我是浑身淤青,夫人你瞧瞧!”   不知道余氏说了什么,梅媪哭得更厉害了:“夫人,你可千万要为我做主!找那杀千刀的贼人报仇!”   岳弯弯微诧,蹑手蹑脚地停在了窗边,听那老婆妇长一声短一声的哭诉,也听了明白,昨夜里小五不负所望,扮作黑衣人将梅媪打了一顿,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鞭子抽得她胸前背后皮开肉绽。不但如此,还抢走了她身上的珠宝和银钱,全部撒进了大河里头。   梅媪同余氏一样视财如命,不顾满身淤青伤痕,竟跳下河去捞,让水里的虫蝇和虱子蜇得浑身又痛又痒,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她把小五的祖宗十八代个个问候了一遍,才稍稍止歇。   余氏听得眉头紧皱,目光却好像正落在自己的柴屋上。岳弯弯惊吓地蹲了下来。   这时,梅媪也猛地回头,看向柴屋:“夫人!昨晚上这小贱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一夜没有回来!”   梅媪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话外之意,是她找了外间的姘头打了他,抢走了她的钱。   余氏好像信了,道:“我去看看。”   岳弯弯蹲在地上,反反复复地想着说辞,目光无意之间瞥见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忙起身跑去,将木桶拎了藏在柴火堆后头,整顿了番衣裳,推门而出。   余氏和梅媪的脚步定在外头,只见岳弯弯落落大方,一派心头无鬼的做派,道:“舅母,弯弯起晚了,这就去打水。”   说罢她低着头走下了台阶,大门也敞着,任由她们打量一般。   余氏心头更是疑惑,梅媪又凑上来道:“夫人,我看这小贱人精着哩!咱们小郎君和胡家的婚事在即,难保留她在府里不会招来什么变数。这小贱人长得狐媚至此,她的心思夫人你……”   一说到岳弯弯的心思,余氏顿时心头一跳,皱眉道:“乡下来的野丫头,贱人一个,想吃我家的天鹅肉简直是痴心妄想。梅媪,你今晚跟着她,看她能去哪儿,用什么手段。”   梅媪正愁没找着机会收拾岳弯弯,立刻目放精光,身上的伤口似也不疼了,利口应道:“夫人只管放心!”   ……   岳弯弯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一条笨拙的“尾巴”。   要甩开这条尾巴不难,难的是,若是不让她跟着,她定又会到余氏面前告状。   但她已经答应了江瓒,要为那个身中奇毒的美男子解毒,就此失约,耽搁的可是一条人命。   正当她在河边浣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突然又传来梅媪尖刻嗓子的喊叫,岳弯弯一怔,立刻站了起来,只见小五蒙着脸将那被打晕的老婆妇拖走了。随后,他走了过来,怀中还抱着剑,对岳弯弯行礼:“岳娘子,时辰快到了。”   “这、这么快?”   岳弯弯抬头一瞅,西山之上红霞漫天,夕晖如火。   天不久便会黑,确实时辰不算早了。   她搁下了手头的衣物,面露难色:“但是我这里还有好多衣服没洗完,待会儿他们会派人来找的。”   小五道:“岳娘子,江郎君已经知道岳娘子的事了,他说一切交给他,必会免除岳娘子的一切后顾之忧。”   “行……吧。”   岳弯弯只好跟着小五上路。   他持剑走在前头开道,一面迎着坡上去,一面道:“岳娘子,那老虔婆为虎作伥多年,方才我又将她打晕,她醒来以后必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要再留在陈家了。”   “嗯。”岳弯弯听少年说着,胡乱地应,满脑子想着老歪脖树底下的银子的事儿。   飘飞的红幔近在咫尺,董允与江瓒二人与帐外炙肉,见她回来,江瓒与她寒暄了一二句,在岳弯弯问起他是不是调查了自己以后,江瓒面露惭色地颔首:“实不相瞒,岳娘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欲为你排忧解难,这也是主公的意思。”   岳弯弯又是心头一跳,“他……他醒了?”   江瓒感激地看着她,回以微笑肯定:“醒了。”   岳弯弯犹如石化当场。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被赶鸭子上架,闯进了红幔之中。   男人仰卧在榻上,维持着昨夜里的姿势,却似乎仍然不能动,犹如深邃的青海湖般的湛蓝双眸,泛起了一丝波澜,在听闻动静之后朝她侧眸望了过来,隽秀无比、白皙如瓷的俊脸,美得巧夺天工。岳弯弯一瞬之间又红了脸,想到昨夜种种,耳垂禁不住发热。   明明心头有畏,却竟鬼使神差地朝他靠了过去,袖子底下的小手搓得仿佛快要起火了。   她咬住了唇肉,俯瞰着他,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元聿“嗯”了一声,似是认可,不辨喜怒。   “你……”   昨夜里他可是昏迷不醒,她才好硬着头皮下手。   但这会儿人醒了……要怎么办?   “上来。”男人忽然道。   声音好似银瓶乍破,碎玉相击。   她便气为之夺,神为之消,顿时愕然无措。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居然这么好看吗?她好像要吃了我一样。   小月牙:咳咳,就是……要吃你呀。 第5章   乌金西坠,飘飞的红幔外躁鸦声声。   岳弯弯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层香汗,她回过了神,下意识地朝身后瞟了几眼,这片红帐之内,竟只有他和自己两人。那么他唤的便不是别人。   岳弯弯偷偷地平复呼吸,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下来。   胸口仿佛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几乎就要蹦到嗓子眼了。   要是不与这个英俊好看的男人对视也还好了,那双犹如冰蓝琥珀般的眼睛,既深邃又明亮,因为眼下这不好说的状态,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般,但仍显出了十分的冷峭疏离之感。   “你在磨蹭?”   他看起来像是惜字如金的人呢。   岳弯弯紧张不已:“我……你……你可以动吗?”   即使是在眼下,他也依然没有挪动的力气。元聿皱紧了修长的漆眉,算是默认。   岳弯弯不知怎的终于又松了一口气,她见榻上隔着一条银鞶,瞧着极是贵重华丽,佝腰越过他的上半身将银鞶勾了过来,照着一旁的烛火试了下,遮光度是一等一地好。   于是她左右将银鞶扯了开来,朝着元聿伸去。   他倏然面色微变:“放肆!”   他沉沉喝道,嗓音冰冷而威严。   岳弯弯的手已经搭在了元聿的眼睛上,冰凉的鞶带瞬间遮去了他眼中一切事物,元聿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   真是,极为放肆。元聿暗暗地咬牙,额角也随之跳了一跳。   这妇人是江瓒和董允两个不靠谱的从哪里拾来的?就算是为他解毒而来,但她怎敢大胆至此?   但幸而方才,元聿以为那条冰冷的鞶带是要绕颈而来,险些以为她是个女刺客。若当真是女刺客,其实也完全不怕,他虽然不能动,董允却不是死人。她得不了手,也跑不了。   岳弯弯被他一喝吓得撒了手,但发现他确实动不了以后,便舒了口气。   “我告诉你好了,虽然你看起来有些权势,但我可不是什么随便之人,我也是为了你解毒而来的,你就乖些,别再跟我犟了,拔毒以后,我拿了你的钱,自然就会走了,决计不会央求你什么名分的,放心好了,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是我高攀得起的,我早就有自知之明了。况且你是男子,吃不了什么亏,就勉强闭上眼睛,这时受些委屈吧,我很快的。”   元聿听她在耳旁絮絮念叨,她说只为解毒而来,不求名分,亦有自知之明,心头感到莫名古怪之意,眉头也有皱了起来。   又听她说,她很快。   元聿的脸更黑了。   难道他……忽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耳边,传来沉闷坠地之声,元聿打起精神,侧眸试图寻找银鞶底下的一线灯烛光,然而徒劳无功,他忍无可忍,“你做了什么?”   岳弯弯又吓了一跳,心也随之砰砰砰,跳得急遽无比,再也没有了章法。   “我……我脱衣服啊。”   “先脱我的。”   元聿暗咬牙。   “你……”   岳弯弯见他额头上似沁出了汗珠,想必他更是难忍。   于是没有法子,只好先替他脱。   元聿身上本就穿着不多,这数九寒冬冰天雪地里头,竟只着了身薄如蝉翼的丝纱衣,被褥掀开时分,他的前胸后背,包括脖颈、脸,全是汗。   岳弯弯紧张地手心发抖。   元聿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如同在冬日的冷湖里头泡过似的,冻得他脖颈子激灵,起鸡皮疙瘩。但她笨拙至此,昨夜里他晕迷不醒,她到底是怎么做的?   “快些。”他忍不住催促道。   岳弯弯昨晚就觉得这男人没什么人情味,纯是将她当作一件解毒的工具而已,就这样,人家还嫌弃自己配不上做这个工具,趁他不备玷污了他的玉体,动辄对她威胁警告,说话也半点不客气。她早就明白了,也学着习惯了。   几件衣裳被剥了出去以后,岳弯弯深深地呼了口气,照着昨夜所习之法,炮制了接下来的解毒过程。   ……   元聿等她一开始就几乎想立时晕厥,但偏偏整个人清醒至极,因此也憋胀得难受至极。   没有一点快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全身又没了力气,就瘫倒在他的旁侧,一动不动地大口呼气。   元聿微微皱眉。那银鞶厚重,压在眼睑之上,从眉骨至下全是被闷出的团团热汗,这时一旦睁眼,汗珠便仿佛要流进眼睛里,他几次试图令她扯开遮住他眼的鞶带,她却只顾埋头苦干,浑然不理,元聿气急攻心,这时再喊她帮忙,她却好像在装死一样,元聿肺腑都快要气炸了,抬起手便扯开了眼上的鞶带。   视线恢复了明亮,也恢复了清凉。   他的手揉了揉眉头,将眼上起的一层汗慢慢擦去。   但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手好像也恢复了知觉,竟能动弹了。   桃花骨之烈,从他中毒以后,便几乎手足瘫痪,五感尽丧,但江瓒一开始说起解毒办法之时,元聿还是黑了脸,额角直抽。   南明地处西陲,荒僻至极,鱼龙混杂,少民与汉人混合在一处,民风也未完全受到中原礼俗的洗涤,元聿当时想,江瓒能找来什么人为他解毒。   他的颈部好像也能少许活动些了,元聿试图挣扎了下,将脸偏了一个角度,正可见瞧见她仿佛搁浅的游鱼儿似的,瘫在岸边一动不动地呼吸,美眸轻阖,鸦睫修长,白皙的鼻梁小巧精致,唇若樱华,不画而朱,细瞧之下这竟是个娇娇柔柔的小美人。   岳弯弯累得几乎要晕过去,呼了几口气,才睁开眼。   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时把鞶带摘下来了,正盯着自己,俊面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岳弯弯大惊之色,忙朝身后退去。这木榻不甚宽敞,元聿又占了大半,她便忘了自己的处境,这一退之下,竟直直地从榻上滚了下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哎哟。”   “岳娘子!”   红幔外传来董允的声音,带了几分焦急,一只手伸了进来,岳弯弯大惊之色,左右唯一的遮蔽之物,便是元聿身上仅存的被衾,她慌乱地一把全扯了下来搭在身上,将自己裹成了只粽子。   元聿身上一凉,看了眼身上别无余物的自己,怒意攻心,怒气到了顶点,反而便发不了火了,他镇定地呼了口气,趁这时,董允掀帘而出。   元聿冰冷的蓝眸与之对视上。   岳娘子裹着被子窝在地上,主公他……董允一怔。   “啊!属下不会长疔吧!”   元聿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那董允便扔下一句“属下什么也未曾瞧见”便溜之大吉。   董允不但自己逃了,且将要掀帘而入一探究竟的江瓒等人一并贴心地拦下,惊魂未定地想:我不会被主公恼羞成怒之下杀人灭口吧。   岳弯弯从被子里头伸出一颗脑袋过来,在底下揉了揉摔得肿痛的臀,支起眼帘,偷瞄榻上气极反笑,脸色黑得似要冒烟的男人,咬唇,伸出了一只手过去给他。   元聿眉间的皱褶更深了一些,他不明其意地盯着岳弯弯。   岳弯弯可怜地缩着脖子:“你要是觉得……就打我手板心……”   元聿冷笑:“有用?”   “没有……”   “呵。”   元聿再度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往肺中汲入一口气。   他从幼年时起,为保全自身,在皇后与厌太子的刁难和挑刺之间生活,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竟会为了……罢了,不过只是清白而已,性命堪忧,那些东西丢了也便丢了,倒是面前这个,瞧着比他还小几岁,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少女罢了。   昨夜里来时,江瓒说,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在一户姓陈的人家里过着下等奴仆的日子,陈家亦高攀了别的亲事,不肯接纳她。   元聿望着这么一双清澈无辜的美眸,见她两腮晕红,风娇水媚,顿也起了怜惜,不愿再计较末节之事了。   “过来。”他又道。   又是生硬的两字。   岳弯弯裹着小被子朝他靠近,脑袋往前凑了凑,但很快又缩回来,鸵鸟似的埋着头。   这副模样,好像在等着挨揍。   元聿不觉心更软了。   “替我更衣。”   “你……”岳弯弯望着他,“你又好些了?”   “一夜好过一夜。”   “那我……”既然有用,那明晚就是还来了。   送佛送到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开始了,为了这条金尊玉贵的人命,也只好硬起头皮好人做到底了。   岳弯弯把脸扭向别处,替他更衣。   元聿指尖有了力气,抬起来,将弄乱的贴在下颌角的发丝拨了开,发丝已经被汗珠沾湿了。等将里衣换下,他道:“打热水来,为我擦身。”   面对一个赛一个过分的要求,岳弯弯瞪圆了眼珠。   “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他们不便。”   “难道我就方便了?”   “你已经看过了。”   真是歪理一堆。男子和男子有什么不便的?她又不是他雇来的下人。   岳弯弯心神一定,想到昨晚江瓒给的鼓鼓的一包银子,咬牙道:“我擦就是了。”   她套上衣裳,大步朝外走去。   元聿一动不动地靠在榻上,仰面而卧,燥意又退去了几分。   那女子身上有股冰凉的幽芬,沁人心脾,在她身旁,桃花骨甚至仿佛能被克制。   消失了那个少女的身影的,兀自不断翩飞的红帘帐,渡来皂荚微醺的余香,有股令人冷静的神秘力量。   若是能……   元聿抽离的神思回拢而来。   他既要了她,当然,他会娶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未来皇后也是格外地生气呢。   感谢在2020-07-11 10:21:33~2020-07-12 11: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三得六Q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岳弯弯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正好打断了元聿全部思绪。   又休养了这片刻,他的精神和气力已恢复了一两成,目前已经可以挪动上半身了,但瞥见岳弯弯泛红的面颊,微嘟的樱唇,见她满脸写着不情愿,却定了下来,佯作无力地不肯动弹。   岳弯弯搁下水盆,取出蘸水的热毛巾,拧干,收敛好脸上的怨气,朝元聿走来,将他好不容易穿上的里衣解开,替他擦拭前胸后背。   元聿自己动不了,岳弯弯擦不到背心,就哼哧了一声,一把将男人掀了过去,元聿敌不过她的力气,便翻了个身,后背朝上。   这下摔得不轻,他皱眉喝道:“放肆。”   岳弯弯疑惑:“你就会说这一句话吗?”   “……”   不知怎的,岳弯弯瞧他这模样委实好笑,一时竟忘了他是个什么贵人,“哎呀,王八翻身了!”   “放肆!”   “呃,我错了!”   元聿气极反笑,将头埋入了枕头里不再动。   岳弯弯见他虽然沉怒,却不打,也不骂,实在大出意料,以往她这么顶撞余氏和梅媪,肯定藤条鞭子是少不了的了。但寄人篱下,岳弯弯也没学会逆来顺受,她们越是着恼,她的嘴巴就越厉害。   其实余氏和梅媪两人在她心中,也只不过是个比她钱多的乡下人罢了,比不得端坐府衙的老爷们,陈实也是一样,她不犯王法安分守己,怕她们作甚?   但眼前这个男人,和余氏她们很不一样,他令人望而生畏。   但具体又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她也说不上来。   她摇摇头,给毛巾换了水,拧干,跪上床榻,替他掀开里衣擦拭汗液浸湿的后背。   没想到这女子手劲儿还不小,元聿只感觉到自己的皮都快让她搓下来了。但以他现在五感尚未完全恢复的状态而言,她越是大力,他反而越是感到舒坦。   后背很快擦完了,岳弯弯就不干了。   好半晌身后都无动静,元聿扭过头。她跪在身旁,吐着气,眼眸发红,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见他望了过来,将毛巾扔入了热水盆里,“就这样了!别的休想我再伺候你!本来嘛,你给的钱就够解毒的,我才不伺候你善后!”   亏大了!   元聿一怔,继而皱了眉头,沉声道:“江瓒给了你多少钱?”   岳弯弯被他突然板起的脸吓了一跳,忙摇手道:“没、没多少……”   “你为钱而来?”   岳弯弯微愣。   当然不是为钱而来,毕竟江瓒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承诺什么,她便答应了。就算不是为了钱,这么个俊美无俦的男子需要救命,她也是愿意的。虽然他醒来以后,岳弯弯就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自己着实有点亏。   “对……啊。”   “呵。”他讥诮地笑了声。   他面朝里,冷声道:“走。”   “哦。”   岳弯弯爬下了榻,朝外走去,走到红幔帐门处时停了一停,回眸朝他道:“我明晚还来的。”   元聿没说话,岳弯弯便矮身钻出了帘幔。   她走后不久,董允过来磕头认错,“主公,属下错了!属下如实相告,今日确实窥见了殿下玉体……”   元聿气得闭上了眼,“滚。”   董允不肯滚,揪着衣袍往前跪走了几步,直跪到元聿榻边,诚意忏悔。元聿置之不理,过了半晌,董允说起了岳弯弯的事:“那陈家对岳娘子实在不好,平日里对她又打又骂的,她还要为主公解毒呢,打坏了可怎么好。岳娘子一直想离了陈家,属下和江先生想,不如就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   顿了顿,董允又偷偷看了眼主公的后背,舔唇,道:“毕竟是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公贵为储君,当然是不会纳岳娘子为妃了,名份上咱们给不了报偿,就得再别的地儿多多补偿岳小娘子,免得救命恩人心寒,主公说对不对?”   他自认为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语气委婉,料想主公是听得进的,正循循善诱,小心反问。不料,却听见主公一道哂然而短促的笑声,意味不明,不知他哪句说错了。   董允连忙找补:“当务之急,咱们就把岳娘子安置在附近的村落之中。属下派人打听过了,岳娘子原先就是附近岳家村里的人,他们家还有处破旧的老宅,卖给人了,江先生与属下一合计,就说要帮岳娘子把宅子赎回来,主公看——”   元聿仍八风不动,一声不吭。   董允心头真没底了。   岳娘子是为了给主公解毒而来的,是主公的救命恩人,对恩人如此薄情,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他既然不让给人家名分,别的就应该多给。一毛不拔,恐怕不是主公的行事作风。   元聿侧卧向里,脑中不断回想着她盈盈噙水的双瞳,微微发红的眼眶……把自己的清白之身留到今日,是为了给他将来的正妻足够的礼遇,和宠爱。既然失了身,他当然会娶她。因此他虽然知道她坎坷的身世,方才却没想别的。她只需要乖,他自会护她周全的。   但此际想来,这个周全,不过只是在南明而已。   出了南明,他是大魏太子。他的正妻,是太子妃,亦是未来的国母。她身份低微至此,陛下当然不会答应,还有曾与他有过口头姻亲的清河崔家,只怕面上也过不去。事情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般简单。   只可恨他无意之中着了桃花骨的道,为保全性命,不得已而如此为之。   “可。”   董允喜笑颜开:“嘿嘿,小的就知道主公宅心仁厚,虚怀若谷……”   “可以滚了。”   “诺。小的这就滚了。”   董允没想到主公这一次居然没有罚自己,不但没有罚自己,还听取了自己和江瓒的意见。   仔细想想,岳娘子年少失怙,投奔舅家,又被如此对待,身世可怜。要不是她出身贫寒,加上主公又孤高自恃,她以后跟着主公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江瓒派人打听到,岳弯弯从前住的岳家村的那间破屋,教后来一户人家买去做了柴房,年久失修,屋顶破了大洞,清出柴火堆,也徒有四壁而已。这破屋不值钱,江瓒拿自己俸禄垫上,将它买了回来以后,与董允商量,又觉得实在不能住人,于是转头命人去南明城,归置了些家具,好让岳娘子歇脚。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江瓒回来向元聿复命。   元聿靠着软枕,卧在榻上,经历了两夜的解毒,他的气色比较之前恢复了些许朗润,面若皓月,眸如深不可测的青海湖泊,肩上披着一身杏色软袍,墨发垂落,颈边勾了一绺,稍显放旷恣肆。   “主公,岳娘子的家在下已经安置好了,不日便可以入住。等七日过后,主公身上剧毒尽除,咱们便要立即动身离开,神京,出了点事。”   元聿抬起了眸。   江瓒很快又道:“还是之前的科举舞弊案,今年江南闹饥荒,我朝半数才子出自江南,陛下这才圣旨恩赐,延缓科举。但不料这其中,竟有党羽暗中勾连,于科举中公然舞弊,所幸被人拿住了把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但这里头牵涉却极广,一度,引出了宰相……”   元聿微讶。他中毒晕厥以前,似乎还不是眼下这个局面,那时候,宰相大人置身于外,还不在这桩案子里。   “他怎了?”   当朝宰相姓林名甫,原是先厌太子左膀右臂,厌太子逼宫未遂,自杀于朱雀宫外。当时因无证据证明林甫参与了谋逆,宰相为辅国重臣,不能擅动。他活了一命。此后元聿被立太子。这段时日以来,安西动乱不休,他身上负有西域血脉,牵涉又是甚广,他必须稳定军心,安抚西域。自然,更加无暇插手林甫的事。   也有说人,当今太子是畏惧瓜田李下,放纵宰辅,是以免遭人诟病。   “林甫的一个远房外甥,是此届科举的一名考生。陛下龙体欠安,朝中之事,处理得不若先前精细了。这名考生落了榜以后,林甫动用了朝中的一些势力,让他的外甥,顶替了原本应该高中的一名寒门子弟。此事遭人检举,最后一路深挖到了宰相面前。陛下震怒,将此案涉及的七名大员,连同林甫在内,下了死牢,已于昨日问斩。其余牵涉不多之人,犯渎职罪,或被充军,或被贬谪。”   江瓒道,“陛下震怒,一病不起,宰辅被杀,相位空悬。主公……”   此话前日江瓒并没有说,昨日也没有。是今日,因为岳弯弯解毒有效,主公的身体肉眼可见有所好转,再过五日下去,必能有解,到时候主公的身体便能痊愈了。   “林甫该杀,留他至今,已是仁慈。”   元聿对宰辅被杀的消息并无什么触动。   厌太子的生母李皇后出自陇西李氏,身份尊贵,李氏最风光之时,陇西李氏之人在大魏占断半朝,当其时,是何等显赫风光。他的母族出自少民,彼时他不过是后宫之中地位卑微的皇子,甚至没资格参与皇权的斗争当中。因他们所有人心照不宣,他天生异相,高鼻深目,瞳孔冷蓝,绝非汉族裔。陛下再钟爱羽蓝婕妤,也断无可能将流有异族血脉的孩子立为储君。相反,为了彰显他们的仁慈,元聿的兄长们对他还算不错。   至少是表面上的不错。   “主公,这一年多以来,朝臣对主公的储君之位始终不是心服口服。崔家是支持主公的,因此崔公当初在主公境遇最是艰难之际,曾口头允诺,肯嫁女于主公。崔公虽只是许诺,然于主公却如添一臂。太子妃位空悬,亦是需要等到此处安西事了,回朝以后定下,其实主公今年已满弱冠,大婚之事——”   江瓒绕了一圈,原是为了此桩。   元聿垂眸,薄唇微微上扬。   “江瓒,你是我朝太医院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太医管孤的婚事,是否手长了些。”   “在下不敢。”江瓒叩首。   元聿微微欠身,盯着跪在塌下的江瓒,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在你的安排之下,孤已经失了身了,这也不算,你欲将孤的后院一手操控,才算满意是么?如此甚好,不如净了你的身,来日跟随孤身边做个大太监,管得名正言顺岂不更好。”   “在下不敢!”   江瓒万分明白,主公平日对他们以友视之,但犯上一直是他最大的忌讳。江瓒是心急了。   他以往也从没这么心急过,实在是主公离开神京太久,陛下龙体抱恙,宰辅肱骨被杀,主公这个太子之位,又遭人诸多非议……   “孤知你忠心耿耿,孤不过玩笑耳。怕甚?”   江瓒松了口气。   元聿渐感燥热,扯下了身后软袍,指尖压着杏色软袍一边袖脚,眸若泠泠寒雨。   “但孤的婚事,别人做不了主,天子不能。崔氏,又算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霸气!老婆一定是你的! 第7章   与胡家的亲事进展得如此顺利,是连陈实也没预料到的,胡家家业规模远远抵得上百个陈家,亲家乐善好施,平日里矜贫救厄,在整个南明城都素有雅望。能够与胡家结亲,绝对是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   陈实已经乐得两夜睡不着觉了,睁眼就在想着婚事,也感慨家有贤妻,竟能为儿子觅得如此良缘。   也正在这个时候,陈实发现儿子有些愁眉苦脸,除却将要结亲的欢喜以外,还笼着什么忧愁,陈实大惊之下,生怕儿子到时候在婚礼上摆了脸色,惹来亲家公的不悦,忙未雨绸缪,将他这曲折心事扼杀于摇篮中。   一问之下陈实更是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儿子愁眉不展的,竟是为了甥女,岳弯弯。   陈实也陷入了沉思。当初妹夫将女儿托付自己,是寄望于将来陈家能够接纳岳弯弯。但妻子余氏嫌弃弯弯贫寒出身,不肯答应,连他自己,也觉着,养她一日是好,养她千日,却大大地不好,余氏让她在府上做活,陈实也没提出反对。天长日久,陈实也渐渐快想不起,从前头脑发热,受到妹妹和妹夫家接济之时,曾许过的诺言。   但到底只是口头上的允诺,既无文定,他就算现在没那么份心思了,也算不得是悔婚。至多是出尔反尔,有失信于人的嫌疑而已。   “恩赐,你这话,你对娘说过不曾?”   陈恩赐跪在他脚下,垂着头不住地摇,“还不敢说。”   父亲还好,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这份儿心思,定然不依不饶,说不定还会对弯弯变本加厉。   “那还好,牢骚你对我发发就够了,可千万不能说到你娘面前去,她好不容易与你说成了这门好亲事,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让你岳家难堪。”   陈恩赐抬头,正色望着父亲,“爹,但孩儿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弯弯为妻,儿子只是想,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也甚是可怜,将她收了房,也算不辜负当年姑姑和姑父家对咱们的恩情。”   陈实没想到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还恩?要说弯弯,也算是个好孩子,吃苦耐劳,手脚麻利,性子是犟了些,但绝没什么歹心。陈实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要不是胡家,爹说不准还能为你说上两句话。但是儿啊,胡家是什么人家,人家能肯把女儿下嫁,已经就是看得起咱们了,还没有成婚,你便先想着纳妾,你让胡家的娘子听见了怎么想?人家还能乐意么?”   陈实所言在理,陈恩赐欲言又止,抿住了唇。   这时,房门外传来了梅媪泼辣的喊叫:“嘿,我说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你上了哪,一夜未归也就罢了,大清早地你竟带着人到咱们这里来,你这是要做甚么?”   是岳弯弯回来了?陈恩赐一惊,立刻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幽僻的庭院里,岳弯弯一袭芙蓉色绢布齐胸长襦裙,胸口系上嫣红宫绦,打扮得与平日里很不相同,多了几分贵气,整个人亦显得精神了不少,增娇盈媚,韵致楚楚。她这般容色,本就不俗了,再一经打扮,比起胡玉婵又不知美了多少。   陈恩赐感到自己胸中竟又一股鼓噪之意。从岳弯弯来家里起,他对这个容色极好的表妹便一直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想着将来贤妻美妾在怀,他定会好生疼爱她的。可她却总是正派凛然,抗拒他的亲近,渐渐地陈恩赐便明白,岳弯弯不是随便的女子,要不给她名分,她就不肯与自己好。但那时,他心头也没这种瘙痒之感,许是她平日里布衣荆钗,没给过人这么大的惊艳吧。   身后陈实也走了出来,瞥见岳弯弯身后跟着两名壮汉,按剑而立,一个身形魁梧,健硕如牛,皮肤黑黝似炭,但双眼却明亮如炬,一个还是身姿单薄的少年,青衣短袍,腰束银环,亦有几分俊俏。   陈实不知这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物,吃了一惊,“弯弯,你带着的这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   话音落地,余氏也闻讯赶来。   昨夜里兴奋了大半夜,好容易与胡家定了亲事,胡玉婵私下里连“婆婆”也叫上了,这个儿媳妇知事体贴,嫁妆又有万贯,余氏喜不自胜,昨晚上激动得到了后半夜才睡着。这会儿方醒,人还迷糊着。   但一见岳弯弯,和她身后带来的“帮手”,余氏立马精神抖擞,喝斥:“留了一大盆的衣物,怎么不见你洗,小蹄子行为不检,跑去哪里厮混了!要是你不想干了,走就是了,咱们陈家可不养什么闲人。”   岳弯弯凝睛盯着余氏,目光继而慢慢转到陈实和陈恩赐身上,“恭喜啊,舅舅,表哥。”   听说了,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陈家以前没甚么家业,余氏也吝啬,不肯多雇女婢,岳弯弯留在家里,正好可以充数,干活还不用发月钱,多么一举两得!现在好了,胡家的千金便要嫁来了,除了陪嫁丫鬟以外,嫁妆都够余氏霍霍一辈子的了,人家自然再瞧不上自己。   什么亲戚,什么旧日恩情,云烟而已,最经不起挑衅的就是人性。   反正,她也得到了足够的钱,寄人篱下是迫不得已,现在也没不得已了。   陈恩赐大是怜惜,为母亲如此对她不留情面,也暗暗埋怨母亲说话过于刻薄,不禁皱了眉,“弯弯……”   见她面颊丰盈白皙,轮廓柔美圆润,见之忘俗,不知怎的,这一时竟完全想不起容色远远比不上她的胡玉婵了,陈恩赐一番话不经头脑,便脱口而出:“弯弯,你留下!我纳你!我一定会给你名分!”   余氏登时受惊,睁大了眼珠瞪向陈恩赐,喝骂道:“你个败家东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着了这小贱蹄子的蛊了!咱们有了胡家娘子做媳妇儿,以后抬妾侍怎么也得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了!她可配不上你!”   陈恩赐如在雾里,被余氏这么一骂,也清醒了几分,但心中十分无奈,攥紧了拳,充满诉求的目光看向母亲:“娘,弯弯是我的表妹,姑父……”   “不许提他!”就因为当年穷困潦倒之时,陈实受了岳不周一饭之恩,到他死时,还想着携恩欺人,把这么个烂摊子丢给他们家,现在倒好,这贱蹄子果然不安分,一心想她儿子的床,她岂能容得。   “母亲……”   “不要再说了!”余氏恨儿子不争气,这个时候,还在想着纳岳弯弯,对岳弯弯也越看越是厌恶,“陈家就要办喜事了,玉婵也说了,她不希望到时候她嫁了过来,家里还有闲杂人等,从今日起……”   “等等。”岳弯弯声音清脆,忽打断了她的话。   余氏皱眉,连梅媪也站到了她的身后,主仆俩恶目相向。   岳弯弯本来以为,脱离陈家的时候,她会感到大出一口怨气,从此扬眉吐气的,而现实却是,出气是有,但更多的却是平静:“我知道,陈家将要办喜事了,我也知道,表哥将要取的胡家的小娘子,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还知道,表哥夹在中间很是为难,想施舍给我一个小妾的名分。但是,我想告诉舅舅舅母还有表哥的是——”   她停了一停,口吻变得愈发低沉而自信:“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余氏怔然变色,阴着脸:“你说什么!”   岳弯弯转面向她,“舅母,你一直以为我喜欢你儿子吗,我就非他不可吗?我会为了一个妾位不折手段地勾引你的儿子吗?你们陈家是什么非富即贵的大户吗?陈恩赐你实话实说,要是没我爹,还会有你爹、有你吗?我不欠你们陈家的。余氏,你想我走?我当然是会走的!不过不是你们赶我走,是我先弃了你,陈恩赐。”   “收回你慷慨拿出来的妾位吧,那不是什么香饽饽,而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施舍,我才不稀罕,我也不想要。”岳弯弯掷地有声地说完,转头就朝外走去,很快,她的丽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陈恩赐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女人如此羞辱,大感懊恼,忍不住皱了眉头。   余氏却早已绷不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小贱人在自己家住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欠自己的了?她怪叫一声,“你给我站住!”   余氏待要追上去,却被董允和小五靠拢形成的人墙给挡住,余氏欲往旁走,董允却突然拔剑出鞘,但听见铿然一声,余氏面色惨白,身子骨彻底软了。   她哆哆嗦嗦地回头找家里的顶梁柱,陈实却也骇然不轻,“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带着剑私闯民宅,你们、你们就不怕有王法……”   董允好似听了什么笑话,呵呵两声:“南明城有什么王法?就是你们这种刁民多了,府衙才治理不利,我今日就算砍了你,也算不上你杀头的大罪。”   陈实果然被吓唬得不轻,董允一把扯过小五的臂膀,两人前后脚离了陈府而去。   直到出了府门,董允舒了口气,忍不住赞叹:“今日岳小娘子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帮穷酸狡诈的亲戚,早就该一脚踹进河里去了,不然还留着过年么?”   小五却心神不宁的,董允很快感到不对,那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想什么?”   小五忧心忡忡地道:“岳娘子境遇如此艰难,殿下要了她,最后又不要她,岳娘子该找什么人嫁了呢?”   董允惊讶:“你操心这个?毛小子,要不是我知道你今年才十六岁,你不会是想打歪主意吧。”   小五竟正色地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董允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想啥呢你!青天白日的怎么做起梦来了,真个倒霉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艹了,我真的艹了,居然有个乳臭未干的下属惦记他顶头上司的老婆??? 第8章   五年前父亲病重之际,将她们家的老宅卖给了一个屠户,从那以后,岳弯弯做梦都没想过这块地方她还能拿回来。而这一切的发生,仅仅是因为她机缘巧合之下在苍鹿雪南山脚下遇上的一个男人,她救了他性命,然后,他也救了她。   江瓒和董允俩人将这里简单收拾了一遍,算上添置的桌椅木榻,已足可以住人,岳弯弯在家里走了几圈,将还有积灰的角落又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床榻里侧还有用石头划出的刻痕,记录着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抽条、长高,阿爹每次都会欣慰而骄傲地摸她脑袋,笑眯眯地说,丫头又长大了。   岳弯弯在房里坐着,鼻酸想哭的感觉愈来愈浓。直到天快黑了,她恍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那便是她埋在陈家老歪脖树底下的一包银子!   幸好银子还原原本本地被埋在那儿,没人动过。岳弯弯有了新的落脚的地方,趁着四下无人之时,取回了那大包的银锭子,重新藏好,就放在新的木榻底下的一个破旧米罐子里,并用层层叠叠的梁米将它压实。   忙完这一切,天漠漠昏黑了起来,苍鹿雪山顶上,皑皑的白雪收敛了最后一缕软红的残光,算起来是又到了时辰了。   不待江瓒命人来催,岳弯弯换了身素净的裳服,主动走出了家门。   红帐在原野上结了有数日了,今日远远那么一瞧,觉得不似那般如血鲜红和绮丽了,但里头有一只吸人精血的美艳画皮鬼,这却一点都不假。   她凝神定心,呼了口冷气,朝着红幔曼步走去,江瓒果然正要派人去寻他,就是他身边的小五,不知为何,小五今日瑟缩着手脚,似乎被谁数落了似的,有些恹恹地,岳弯弯只随意问了一句,江瓒也应付答了两句,便催促她入帐。   再解救他家主公这件事情上,江先生他是从来都不走偏的。而且没什么,在他心底比他的主公更重要。   岳弯弯入了帘门,这一回,却真真惊吓住了。   她宛若木鸡,呆滞地停在帘门处,不进不退地卡着,黑黝黝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   她记得第一次来时,榻上的男人闭着双眼,人事不省,除了那里有感觉以外,等同于是个活死人。第二次就好点了,人是清醒的,但也只是睁着眼罢了,手脚尚且不能动弹,她用鞶带轻而易举地就“欺负”了他。好家伙,却没有人告诉她,这一次,他居然起了!   那个俊美无俦,堪比志怪小说里那种妖艳美貌的画皮鬼的男人,这回,他靠在榻里侧,一膝微蜷,一膝侧弓,手中捏着一本书卷似在静读。她突兀地闯了进来,他抬眼看了眼她,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隔了片刻,约莫是她还不动,他也无法装作看下去了,身体内的燥意早一股股地冒了出来,元聿皱了漆眉将书卷扔到旁侧去,冰冷的蓝眸微阖,有些不悦。   岳弯弯连忙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朝他走了过去。   “我家老房子的事,多谢你了。”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对他面露感激,非常真诚。   “谢我作甚,”男人不以为意,嗤了声看向别处,“帮你办事的是我的下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油盐不进、不解风情的臭男人!岳弯弯暗中鄙夷,气得脸颊涨红。   她笑了笑,“一定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   元聿道:“我并未授意他们这么做,出钱的是江瓒,他的月俸,够赎你的破屋。”   “……”   这什么话?岳弯弯气极了,隐忍不言,脸色却越憋越红。   元聿已渐渐无法忍受身上的燥热之感,而这个女子竟还在磨蹭,元聿皱眉道:“时辰到了,你应该上来。”   他盯着岳弯弯,慢慢将身躺倒了下去。   岳弯弯错愕地盯着他。有这么无耻的人吗?   要说之前,他也是不能动弹,不得已她才坚持自己动手的,如今他好端端的,还能拿话讥讽自己呢,岳弯弯气极反笑。现在是谁求着谁救命呢。   那也好,岳弯弯迅速地把自己剥了,便也躺倒下来,一动不动。   元聿闭上的眼眸在久无动静之后复又睁开,有些微诧异,皱眉,“你这是做甚么?”   岳弯弯鼓着脸道:“我不是你的救命仙丹吗?哪有让仙丹自己跑嘴里的,想要就自己过来吃。不吃就算,我自己回去了。”   元聿的脸色微微僵硬,怒意隐隐,但片刻过后,他试图平复了呼吸,冷静地道:“可以,你莫要后悔。”   “才不……”   话音未落男人便朝她覆了过来。   岳弯弯瞪大了眼睛,跟着他的一条臂膀便同时捉住了她的两只手,不容反抗地将她的两条可怜的胳膊按到了头顶,岳弯弯惊恐万分,慌乱无措,挣扎了两下没有脱身,害怕极了,不期然撞上他犹如蘸了烈火的蓝眸,那里头再也没了什么平静深邃之感,变得有些可怕,甚至是狰狞。   元聿梗着脖子,脸色有些硬地居高临下,盯着她。半晌,他用沙哑而低沉的嗓音,朝她道:“你莫犟了,受些委屈吧,我不会快的。”   “……”   什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岳弯弯用一晚上反反复复的实践证明,千万不能得罪一只骄傲的雄性动物。   反正她是声嘶力竭,人如烂泥,他反而愈来愈精神。   她应该没有说错,她真的是他的仙丹妙药。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第一次没有趁着完事赶紧出逃,而是晕乎乎地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粗重的鼻息声就传了出来,看样子真是倦极了。   她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重重淋漓香汗,芙蓉俏面,半粉半白的,睡态娇慵,极惹人怜爱。   元聿不知为什么,竟真的舍不得再欺负她了,他伸手从一旁的水盆里取出了毛巾。叫了三次水了,结果到了这时,水还是有些凉了,元聿便知道自己确实是孟浪了点。   他单手拧干了热毛巾,看向岳弯弯。停了一停,他伸手将毛巾放到了她的额头上,替他揩去面颊上晶莹的汗珠。她若有所觉,满足地哼哼了声。   元聿不觉嘴唇的弧度大了一点。   岳弯弯梦见,怀里钻进了一只毛茸茸威风凛凛的大狗,大狗狗长毛如毯,摸着舒适极了,她几乎都想抱着它蹭它的软毛。但这只大狗很快就好像不那么听话了,开始用舌头舔自己的额头,她有点抗拒,它却不通人性。   岳弯弯有点生气,就朝它的臀上击去——   啪!   元聿的臀部顿时一阵紧绷。   嘴唇的弧度也随之瞬间僵硬。   “放肆!”   但睡梦之中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又被人威胁恐吓了呢。岳弯弯只感觉到那只卷毛大狗不再舔自己脸了,对它又爱怜起来,顺手安抚,在它一定被打痛了的部位揉了揉。   “……”   元聿咬牙,动作敏捷地逃下了榻。   但足尖点地,元聿便意外地发觉,自己这一次是真的好了七七八八了,居然能够下来了!此刻,他除了感到身体仍有些沉重以外,别的许多不适之感,似乎都已不复存在,虽然这种轻松感可能维持到明晚,便又要消失。   这一切,还都是因为她。   元聿忍不住再一次朝榻上的女子看了过去。   某种不算痛的古怪的触感,还停留在某处滞留不去,似乎还有些微发麻。他脸色微微阴沉。从没有人打过自己,二十年来都从没有过,这个小妇人,竟不知老虎屁股摸不得么。   他嫌身上出了汗黏腻,欲出帐找人换水,榻上的女子砸吧了下嘴,呼了口气,开始了呓语:“你这只狗,真是最讨厌的狗了。”   元聿差点膝盖一软。   他感觉到自己还没完全的恢复,不宜出帐,于是他朝外唤了一声董允。   已经送了三次水的董允立马会意,这一次足足拎了一只大桶进来。   不巧得很,董允的水桶才放下地,正待弯腰禀退,正巧发现,榻上的岳小娘子还在,这一次主公醒了,究竟是不同的。正待发笑,岳弯弯又似发出了一声呓语:“可是我居然有点喜欢你这狗,嘻嘻——”   董允虎躯一震,没想到这是玩的什么情趣,主公居然自认为他是只狗了?他愕然地欲从主公脸上寻求真相,但现实是,元聿按住了水桶,阴着脸一把将董允推了出去。   董允一头雾水地被推出了红帐,直至险些一屁股摔地上,才终于兴奋地发觉——主公这恢复得好快啊,岳小娘子果然是厉害厉害,难怪都起不来了呢。   元聿暗恼,这妇人居然还在喋喋不休。   她居然将他比作一只狗!   元聿亲自拎起水桶到了旁处,将身上上上下下地擦拭了个干净,才换上了软袍。   这片红纱帐中只有一方软塌,此趟安西之行,一切从简,当初就没有过多的准备,露宿原野,也总不可能每人扛一张大床。仅有的这张木榻,已是顾虑他作为主公,必须有个尚且能够休憩的床具了。   然而此时,这方木榻已被人心安理得地占据了。而他也无可能出去与不爱洗澡的臭男人们露宿,皱了皱眉,元聿爬上了榻。再也不管岳弯弯,他闭上了眼睛,很快,亦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帐外不知何时,密密匝匝地下起了雪,朔风卷雪,犹如鹅毛般披覆于整片南明大地。   睡梦之中的岳弯弯,畏冷,冻得手脚发颤,便朝着那方温暖宽厚的怀抱,自己乖乖地朝他靠了过去,不顾他的拒绝,拼了小命挤进了他的怀里。   果然,一经靠近,投身入怀,立刻就不冷了呢。岳弯弯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意识地想。   雪簌簌地落着。   苍山如簇,玉河封凝,静谧至厮。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狗龙有别,勿cue本太子。   感谢在2020-07-14 09:47:52~2020-07-15 09:3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枣药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岳弯弯醒来时,天蒙蒙亮,帐外下着细密的大雪,朔风的声音好像在呜咽悲鸣,苍鹿雪南山脚下,这片静谧的红帐,犹如风雨不惊。   她的额头好像正抵着谁的骨头,岳弯弯大吃一惊,一抬头,正好撞上元聿的俊脸,方才只是受惊,这时简直面无人色。她怎么会、她居然,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睡了过去?还睡得如此香甜?   岳弯弯震愕地支起脑袋,凌乱的思绪渐渐回笼,她恍惚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   此时依旧没有完全消散的异样和细微的肿痛感,让她一想起,就恨这男人恨得咬牙切齿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趁他没醒,蹑手蹑脚地爬下了行军床,找回自己的衣衫,穿戴完毕,朝外边走去。   昨夜里什么感觉她还记得,一早起来竟浑身清爽,料想也知道谁帮她处理了一下。   这个莫名其妙的贵人,他明明是个有钱有势的人,行走西陲风烟之地,身旁却连一名婢女都没有,真是奇怪。   岳弯弯越想越懊恼,索性捶着自己脑袋,埋头疾走出帐而去。   元聿闭合的眼眸慢慢地睁开了一线,隐隐约约地能够瞧见,少女奔逃而去的倩影。此女子口是心非,当他面一套,睡着了又是一套。呵。   ……   被清扫出来的岳家,已算干净整洁,焕然全新。不过相比起陈家的那片有些规模的宅子,她家的石墙显得单薄,不那么厚实。风雪凄紧,外边冷极了。   岳弯弯用煤炭引燃炉子,将门窗全部紧闭,在屋中烤了半个时辰的火,携来的一身寒意终于离体而去,身上暖融了起来。   她铺好床和被褥,正预备睡去,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岳弯弯微微惊愕。她从五年前离开岳家村,到了陈家以后,这片老屋就卖给了别人,应该罕少有人知道她在这儿。   “谁?”岳弯弯有几分警惕,支起了耳朵。   “是我,弯弯,你开门。”   屋外传来陈恩赐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想必也是冻坏了。   岳弯弯紧绷的秀眉松弛了几分,她松口气起身为陈恩赐拉开了门。   好不容易聚拢热气的屋,随着陈恩赐一身风雪不速闯入,再度盈满了冰天雪地的寒意,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地,抢先一步,坐到了岳弯弯适才烤火用的胡凳上,外边的一身狐裘绒毛上黏着的粒粒霰珠,和他头顶的晶莹雪花,很开便化作了水露。   陈恩赐湿润的眉朝岳弯弯抬起,“我猜你在这儿,就顺着记忆一路找了过来,没想到你果真在这儿。”   母亲活着的时候,陈家和他们家还是有些走动的,陈恩赐小时候来过她家,况岳家村就这么大的地方,其实一点都不难找。   岳弯弯乜着他,“你来做甚么?”不等陈恩赐答话,她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爹娘已经派了媒人到胡家去下聘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地待在你家里,做你的新郎官儿才是。你又跑到岳家村来做甚么?”   说着说着,连岳弯弯也觉着陈恩赐有几分不怀好意,脸上露出了防备。   陈恩赐烤着火,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她,低声婉言:“弯弯,其实你不知,胡家家业甚大,贵为南明首富,而我,却只是陈家之子。玉婵嘴上虽不嫌弃我,但实则她的一举一动,处处都比我高贵压着我,令我感到,她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都不敢、也不能违背。其实一个男子讨得这样一个媳妇儿,未必就一定是幸福的事儿。”   岳弯弯道:“那是你自己选的。”   陈恩赐点头,道:“是我选的,可是弯弯,图一时之情意是好,永远都如此,我真没法保证,我一定能忍受。”   岳弯弯皱眉瞥他:“所以?”   陈恩赐望着她,忽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伸臂就握住了她的一双素手,面露激动:“我考虑了很久,弯弯,我还是想纳你为妾。”   他犹如许诺一般,把这话说得极为慎重,并且表情看起来,也相当深情款款。   但岳弯弯却仿佛咽了一口隔年的猪油,腻得几欲呕吐。“我昨天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不想当你的妾!”   陈恩赐大约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并没有感到有丝毫震惊,他垂眸,为难地思索了片刻,道:“弯弯,你就如此想,当我的正妻吗?可是你知道的,我母亲……”   “住嘴。”岳弯弯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自己信吗?就算没有你母亲,你就会娶我吗?陈恩赐,你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我,觉得我无父无母,家中并无产业,我配不上你。可是你不要想得太美了,我也不是非你就不可了,事到如今,谁又稀罕当你的正妻了?你现在赶紧给我走,我就当你这些混账话从来没说过,以后大家便是陌生人,我不会回你陈家,你也别来我这儿走动,我瞧着你们一家子自以为是的面孔便恶心。”   陈恩赐呆住了,他静立不动,岳弯弯也愈发懊恼,见他仍是不走,便上前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他往外头拽。   然而陈恩赐毕竟是个大男人,如何能轻易地就拽得动?起初他尚在恍惚之中,还能被拖着走两步,待人回过神来,岳弯弯施出的力道立刻便犹如泥牛入海,她惊了惊,回头,却突然地被陈恩赐发力,两只臂膀大力掐住了她的肩,恶狠地将她一把推到了门上。   岳弯弯后背撞得生痛,眼冒金星,“陈恩赐你做甚么?你敢——”   “岳弯弯,我肯来求你,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就凭你的出身,当我的妾侍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能找个比我好点的当个正妻?我告诉你,你少痴心妄想了。母亲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仗着几分颜色罢了,对我装什么正经!”   岳弯弯一呆。她看着此刻面目变得狡狯狰狞的陈恩赐,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恶毒的话,突然福至心灵,“我还以为你和舅母有所不同的,没想到你一直就是如此看我,陈恩赐,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咱们本来亲戚一场的,我以前还认你当表哥的……你给我滚!”   陈恩赐怎么可能听话。他这时激动之下,已经红了双眼,恼羞成怒地盯着岳弯弯,胸膛起伏得急促而剧烈。   “你让我滚我就滚?岳弯弯,你真把自己当什么货色了?我今天就要了你的身子,我看你没了清白之身,你跟不跟着我!”   陈恩赐虎吼一声,血盆大口就落下来,欲咬她的唇瓣。   岳弯弯猝不及防,差点被他亲到,幸好偏了头,让他一口堵在了耳朵上。但饶是如此,岳弯弯仍感到像是鼻涕虫一把沾到了身上,还好也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了,岳弯弯很快镇定了下来,等他的大嘴又寻过来亲她嘴唇的时候,岳弯弯眼疾手快地取了发髻里的玺花青木笄,用力朝陈恩赐的肩膀扎了进去!   木簪入肉,陈恩赐怪叫一声,臂力松懈,岳弯弯趁机屈膝撞开了他,将他推出了大门。   陈恩赐一个倒栽葱,滚到了门槛外,摔得四脚朝天,肩膀处被岳弯弯奋力扎伤的地方,汩汩地冒血。   “贱人!”他拔出簪子,捂住肩膀伤处对她痛骂道。   岳弯弯气恼至极,但想想,为了陈恩赐这种人实在犯不着。于是她平复了呼吸,冷冷地看着他,“我告诉你,我早不是你嘴里的什么清白之身了,我有男人,他自然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没照过镜子吗?就你这德性,居然还想让我给你当小?滚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陈恩赐已经被他重创,比口舌之利,他也自知远远赢不了岳弯弯,心中也打定了主意,要先回去治伤。但听岳弯弯说她失了清白,他大感震惊,但继而他又想到,这小贱人平素里在家里正正经经的,连手都不给他碰,原来背地里骚浪至此,还未成婚便先失贞洁!陈恩赐既震惊,又感恶心,对岳弯弯愈发嫌弃,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了几声,捂住肩膀,起身逃走了。   人很快消失在了篱笆围栏后,远去了。   等人终于彻底地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岳弯弯才平复心情,长长地舒了口气。也正是因冷静下来,才感到手背上传来一阵灼痛,是方才被陈恩赐掐的,她的虎口都掐青紫了,又被他按到门上,手背让凹凸不平的门框磨破了。   屋里没有金疮药了。   外头的风雪也越来越大,进不了城了。   岳弯弯叹了口气,回去拿帕子蘸了水敷一敷,应该便无碍了。反正干活的手,哪又不受伤的?   她转身往屋里走,很快小五从树干上跃了下来,跳进了院子,“岳娘子。”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小五就跟在后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方才,江先生让我跟着小娘子,怕有人贼心不灭,果然便见到了陈恩赐。”   岳弯弯“哦”了一声,抬臂托着受伤的右手,道:“你来晚了一点点,没看到我痛斥狂徒的时候,简直大快人心。”   小五只留意到她受伤的右手,定了定神,“岳娘子,你手受了伤,有药吗?”   “没,只是小伤。”   小五沉吟了下,道:“主公定会不忍。”   “他?”   岳弯弯的玉颈激灵了一下,心里想,他这种不解风情不懂温柔的臭男人,会不忍才怪呢。   小五点头:“小娘子就请先跟我回去上些伤药。”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老婆不遭人觊觎说明自己眼光差。   全体男主附议。   感谢在2020-07-15 09:38:29~2020-07-16 10:3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23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想到今晨,发现自己在男人怀中醒来的时,岳弯弯面颊犹热,那个男人看样子,是断无可能强迫她,趁她入睡,便强行将她的胳膊拴在他腰后的。只有她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她自己知道。   而且,也实在抱得太紧了些。他若是有知觉,大概也能猜到些什么。   她的睡态,她以前也不知道,居然差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小时候会踢被子,娘亲会数落以外,她后来一个人睡了,就什么事也再没发生过。   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再和一个人同床共眠。   岳弯弯埋头羞愧地步入了红帐。   男人依旧维持着昨夜里所见的姿势,曲膝侧坐于木榻之上,一手捧卷而读,听到她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过来。”   岳弯弯“哦”了声,低头靠了过去,等一到近前,男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伤了?”   方才小五先进来的,应该已是说了前因后果,岳弯弯在等,他嫌弃自己麻烦,又让人招惹上了。   似乎那样的男人,才是她所见到的常态。   “过来。”   他放下书卷,伸足点地,手掌在他身侧的榻位上拍了两下,岳弯弯会意,就坐到了他的旁侧。   元聿抬起她一只手,左右端详片刻。伤口不深,只是表皮的擦伤,破了几道细如蛛丝的血口,真正稍微严重的,反而是她被掐得青肿的虎口。   元聿没说别话,侧身取了榻旁常备的金疮药和化瘀膏,岳弯弯等他再回来坐下,心头砰砰地乱跳,几乎不敢直视元聿的双眼。他却仿若无事人,低头将金疮药替她涂上,随后净手,又揉开了淡若牛乳的化瘀膏,替她擦到虎口处。   化瘀膏冰冰凉凉的,与他指尖的冰凉如出一辙,揉在肿痛灼热的虎口,便犹如渴了雨水数月的贫瘠土地遇上了沁人的甘霖,血液似都为之活络了起来,她仿佛能感到被他握住的臂膀,皮肤底下的血管在轻微地搏动,好似一股热泉涌了出来,又奔涌着,窜回心房处。   “你喜欢何种品类的狗?”   男人低头为她擦着伤,突然地来了这么句话,岳弯弯沉浸在一团羞意里头,此际微微回神,不懂他问这话的意思,露出懵懂神色,元聿便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岳弯弯听懂了,虽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答道:“我喜欢长毛的。”   他若有所思,抬眸看向她,停了一瞬。   她的眸色是蓝色的,宛若冰晶般,令人有着极易碎裂的错觉。岳弯弯不敢和他再对视了,便扭过了脸,继续道:“毛茸茸的摸起来特别舒服。屁股还要翘,有弹性。”   昨晚梦里的大狗狗简直就是极品,如此一想,岳弯弯便弯了美丽的眼睛,“翘屁股摸起来手感非常地好。”   元聿扯了下唇角,不说话了。   擦完药,元聿道:“够了。”   岳弯弯看了眼自己被上好药的手背,因不是什么见血大伤,也用不着缠止血带,如此就可以了。她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人,本来一点点伤都不愿来的,但小五好说歹说,才劝她过来了,说要交代一下陈恩赐的事,她想怎么办了陈家,可以直接提要求。   但岳弯弯对陈家并不感到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后她们迎接胡氏女,她一个人住岳家村,虽是白费了几年的青春,但他们也让她真正成长了起来,现在的她,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了。这在当初阿爹刚离开的时候,她一个人单薄无依的时候,是简直不敢想的。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于陈恩赐,他被自己此番羞辱之后,又得知自己已非处子,凭他那德行,以后是决计不会再来骚扰自己了。何况他那绣花枕头,只怕还打不过自己。岳弯弯对此还是颇为放心的。   很快,元聿果然问起了陈恩赐之事。   “你表哥对你图谋不轨,伤你在后,可要回敬他?”   岳弯弯听了一奇,“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杀了。”   男人的口吻平淡无奇。   岳弯弯吃惊得樱唇微张。她从前虽是知道这男人有些权势,却不曾想,他竟如此地有权势。杀人这可不是小事情。府衙大门朝南开,青天老爷坐高堂,谁敢触犯王法?   “你……你……”岳弯弯正要问,你到底什么人,可瞧男人冷峻的脸色,和那双泛滥着微微春情犹如一泓海水般的深眸,心头掠过一种极有可能的猜测,这男子身上有胡人血统,只怕、只怕不是什么好人,贸贸然地就开口询问,说不定有危险,她心念一转,立马改换娇滴滴的语气,“你别那么粗鲁嘛。”   元聿失笑。   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笑,蓝色的眼睛微微一弯,美得让她目眩神迷。她赶紧扭过头,平复呼吸。   元聿收敛了笑意,摸她臂膀,“我待你粗鲁?那是你自己求的。”   岳弯弯后悔莫及,抢过了枕头来挡脸,“谁跟你说……昨晚……”   “主公。”   董允在外唤他。   岳弯弯听到了动静,将枕头放了下来。   忍不住侧目望他,元聿这时已彻底恢复了冷静,“何事?”   董允按剑走入,正碰见岳弯弯也在,有些话似是不便再说,于是对元聿使了眼色,语焉不详。   元聿懂了他的意思,起身随他朝帐外走去。   岳弯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大约是第一次,感到他真人是如此地高大,只怕身长有八尺,真要比起来,她约莫就只到他胸口了。   听说西域那边有一个胡人国,也不晓得叫什么,就记得小时候走南闯北的阿爹抱她在膝上,隐隐约约似提过,那胡人国地处边陲,国中人烟稀少,也几乎不与外人结合,国中之人个个身形高挑修长,肤白貌美,容颜绝色,他们的贵族,天然生就蓝眸,妖异洵美。传说,他们蓝色眼睛只要看人一眼,人就会被摄去魂魄,被迷惑心志,从此就心悦诚服地做他们的奴隶。   这种传说类似于民间流传的志怪传奇,大多没什么可信度,只是由后人杜撰附会所成,岳弯弯从来不当真的。   但是她如今见到了这个男人,却突然觉得,那些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的传说,也未必完全不可信。   董允交上来的,是一方平平无奇的印鉴。   元聿甚至不愿经手,只让董允托着,皱眉看了一眼。   ……   陈恩赐去了一趟岳家村,让岳弯弯给教训了一顿,心里头颇不是滋味。表妹在心中温婉清丽的模样,也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一想她平素里在自己面前端庄娴静,背地里竟早已勾搭了男人,还为此迫不及待地献出了贞洁,便深感恶心,对岳弯弯感到极为唾弃。   他在心中暗暗地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碰这肮脏不堪的女人的一根手指头!   但他的伤不可能瞒得过余氏,陈恩赐也有几分发憷。余氏还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只是过了午胡家的管家要登门回礼,竟还不见人,不免也心急了几分,便派人去寻。   哪里晓得,下人派出去之后,竟是在醉仙居找到了小郎君。   原来陈恩赐越想越是生气,岳弯弯从俏表妹变成了母夜叉,胡氏又一向瞧不上自己,对自己吆五喝六他也不敢反抗,最后,一念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竟是想到,醉仙居的花娘温柔可人,娇俏可爱,信步竟走到了醉仙居。处理过后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来都来了,陈恩赐便低头迈进了门。   后来这件事让余氏知道了,将他痛打了一顿,当时胡家的管家亦在场,也得知了此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余氏当他面教训了儿子,对管家赔尽了不是,才终于送走了人。可惜祸不单行,回家以后,陈恩赐发现自己的印鉴不见了。   母亲平日吝啬克扣长工月钱,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为了在南明城为自己办一座大宅,可如今倒好,大宅终于攒到了,正要交房契之时,他的印鉴居然不见了!   陈恩赐惶恐不安,愈发不敢让事情教母亲知道,推测自己的印鉴一定是方才母亲来寻时,他慌乱之间落在了醉仙居。没了这方印鉴,别人不可能将房契给自己!   陈恩赐半夜无眠,趁着夜间无人,复起身更衣,偷摸出了门,前往醉仙居。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芋圆不是一个喜欢搞事情的人呢,但是不排除他手下特别喜欢~   芋圆:翘屁嫩狗是吗?柯基比较适合你,我不适合。 第11章   岳弯弯的伤口涂了药,虎口的青肿到了晚上虽还没有全消,但肿痛感已几乎没有了。   傍晚时分,红帐里被送来了两只烤红薯,和一只烤得喷香的叫花鸡。鸡肉表皮金黄,油光水滑,令人胃口大增。但元聿不喜油腻,用了一只红薯,那鸡肉是分文不动。这可便宜了岳弯弯,她折腾了一天了,总算能有饱腹之物了,大快朵颐了起来。等用完晚饭,肚子吃得鼓了起来,她起身,摸了摸肚皮,说要去消食。   她转身,男人突然从榻上站起,岳弯弯吃了一惊,见他跟近了几步,道:“你跟着我做什么?等会我就回来了,等你捱不住的时候,我肯定在的。”   元聿跟到了她的身后:“在外边亦可。”   岳弯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粉嫩的唇张得老大,实难置信,看起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男人,嘴里说的这是什么话?岳弯弯吃饱喝足,昏昏欲睡,本就无心旖旎了,他这么一说,她愈发没了心思出门散步。   “行,我就躺上去了,你自己来。”她撇嘴,三两步跨上榻,江瓒送的精致的金丝靴履被脱下,随意地摆在床边,她扑通一声,死鱼躺倒,脸转向里处不动了。   元聿停了片刻,岳弯弯耳中终于出现了动静。   绷不住了吧。她虽是装作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心里头却是紧张万分,手心都捏出了一团汗。   昨夜里,他的粗鲁,还历历在目,犹如梦魇。起初还觉着有几分舒适,渐渐便按捺不住,到了最后,简直刺痛难忍。她好几次都软绵绵地支起力气开口求他了,他还是只顾挞伐,岳弯弯恨不得找个瓶子砸他后脑勺上,砸晕了她就解脱了。   但只是想想,终归不那么忍心。   老实说这连着几夜下来,除了第二夜,因是完全由自己主导,并且已有所适应的时候是最舒泰的,别的简直都不堪回忆。想得多了,那都是血泪史。   岳弯弯的思绪在男人覆下来时,再度被打破,她惊醒了般,猛地转面。上面正对着元聿俊美的面孔,他的额间不知怎的,还没开始便挂上了汗,见他瞳眸微乱,岳弯弯掐着时辰,是真的捱不住了吧。   怪不得方才宁可在外边也要跟着她出去呢。   她想了想,道:“你是不是喜欢在外边?”元聿露出微微错愕神色,不等他回话,岳弯弯又沉吟着道,“要是对你的解毒有好处的话,我愿意配合的。不过你得找条毯子,外边真的很冷的。你是中了毒,不怕冷,我就不一样了,我最怕冷了……”   “谁同你说,我偏好在外边?”他的脸色听起来有几分头痛似的。岳弯弯来不及细想了,嘴唇已被堵住了,她只能呜呜两声,抓住了身下的毯子,凌乱之际,还不忘了劝他温柔点,莫像昨夜那般粗鲁,她会很疼。   但元聿显然已失去了理智……   于是,雪峰摇颤,玉露凝珠。朝外听,娇呼求饶之声久久未绝。   董允适时地按住了小五的耳朵,对一脸天真懵懂的小五啧啧叹了声。倒霉孩子,还在心存幻想呢,可惜就不该想的。   岳弯弯又昏了过去。   她昏过去以后,元聿终于也呼出了口气,倒在了她的身旁。   她的睡容疲倦而香甜,鼻梁尖尖的,哭出了淡淡的红痕,眼窝处也全是泪珠儿。   女孩儿才十六岁的年纪,在神京,这般年纪的贵女,手上是不会有这么多茧子和伤痕的。元聿盯着她按在自己的胸口,还维持着求饶姿势的岳弯弯,心软无比,捞起她的纤细的玉腕,在她的手背上,将青肿的虎口又揉了下。   血丝已结了痂,等血痂脱落自然好转,连疤痕也不会留。虎口处药膏已经被吸收了,不过伤只好了一半,他支起上身,越过岳弯弯取下床头的药膏,挤出一团乳白色的化瘀膏,揉匀了,替她抹上。   那药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岳弯弯半边身又在衾被之外,被冻得一个激灵打颤,齿关轻摇,皓面发白。元聿叹了声,放下药膏,敞开了怀抱。   果然,这小妇人自己寻了过来,一条臂膀将他圈得死死的,连喘口气的机会几乎都不再有了。元聿微微皱眉,但却仍没推开她,反而将退到了腰上的被子扯上来,严严实实将她盖住了,又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   她只管锁着他腰,嘴里黏糊糊地振振有词,元聿起初听不清,也不曾理会,但她这梦呓发起来,是愈演愈烈,最后,元聿终于听清了——   “你这条小公狗,腰力真好。”   “……”   放肆。   他攒了眉,于心中郁郁道。   这两日,雪已经停了,等到黎明破晓时分,一团淡淡的金辉,正刺破云层,倾泻在泛着银光的苍鹿雪南山的山头,随着解冻的冰泉水,从山涧扬波奔流而出。   山涧处,到处都是野花。   要说南明荒僻,可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于数九寒冬,窥见漫山遍野的繁花盛开吧。一早起来,江瓒便被山腰处那团云霞似的烂漫鲜花迷住了魂似的,连董允叫也不回。   岳弯弯再一次发现,自己是从男人的怀抱之中醒来的。   这一次明显少了许多慌乱,她非常镇定,伸足下榻勾住自己的靴履,随后,身子滑得像条泥鳅,从男人臂弯里钻了出去,套上衣衫,穿上长靴,轻手轻脚地迈出了红帐。   身体好像被上了药了,竟一点都不感到疼痛,反而冰冰凉凉的,她古怪地停在红帐帘外,又朝里探看了眼,耳朵尖都红透了,装作是冻的,勉强镇定地离开了。   她走以后,元聿才睁开了眸。望着不断翻卷的帘门片刻,随之起身,更衣着履。   昨天董允送来的印鉴,是陈恩赐的。岳弯弯受了欺负以后,董允多存了个心眼儿,命人跟着那陈恩赐,便得知他去了南明城最是风流快活的地方。并且走时,恰好又遗落了这枚印鉴。董允的人将他捡了回来,交给了董允,陈述了事情经过。   董允猜测,陈恩赐必定很快便会发现印鉴丢失,凭他目前和胡氏成婚在即,他一定会趁着月黑无人返身回去寻找。醉仙居十二个时辰迎客,因此董允立即又安排了人,决意来个守株待兔。   最后当场抓获了前往醉仙居“寻花问柳”的陈恩赐。   董允蔫坏地买通了全城的叫花子,到处散布胡家未来的娇婿深夜里醉仙居眠花宿柳的事。也不算冤枉了他,他确实是这么干了,陈恩赐今日只好百口莫辩。闹了这么一出,董允就不信了,那胡家还能无动于衷地接受这么一个人高攀自家。   董允洋洋得意地将自己办的这件好事说给了江瓒听,江瓒对他这些伎俩向来颇不以为然,董允没得到夸赞,心里便泛痒痒,于是按捺不住,又说到了主公跟前。   元聿靠在榻上,木榻上置了一方案,他正提笔蘸墨,回着从神京传来的书信。   董允说完,见主公无动于衷,也垮下了脸色,“主公,那姓陈的欺负岳娘子,我办了这么件大好事,主公你就不能高兴高兴?唉,亏得我买叫花子,花干了兜里的银子。”   “孤只想杀了他。”元聿头也不抬,继续写,可谓冷漠。   董允震惊。   要说主公杀人,他是不怀疑的,主公他其实杀过一些人的。   但要说滥杀无辜,那绝不是,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有必死之道。至于陈恩赐,他舔了舔唇,人家不就碰了一下岳娘子小手么,还被捅了一簪子,怎么看都是他自己吃了大亏,主公这就要杀了?这罪不至死吧……要说主公不喜欢岳娘子,又怎么会?   “这……过了吧,主公你又不打算要了岳娘子。”   元聿终于抬起了头,冰冷的蓝眸盯着董允:“谁又告诉了你,孤不会要她?”   “……呃?你要?”   意识到这话太僭越,董允差点没咬了自己舌头!   “属下该死。”   董允再不说二话了,悻悻地溜出了红帐。   离开之后,他还非常纳闷,主公这到底是睡出了感情,还是本着男人的原则,单纯为了负责呢。   ……   岳弯弯重新搬回了岳家村的事,被不少人知道了,今天,就有杨婶子过来送东西,她送了半袋糯米,和小罐子今年新酿的槐花蜜。   岳弯弯揭盖儿,凑到罐口深嗅了口,花蜜香酥软浓郁,清甜无比。她面露喜色,想着今天有槐花蜜饭吃了。   小时候阿娘最会做这个了,她走了以后,岳弯弯再没吃到过,后来央求阿爹做,但他做的远远不如阿娘好吃,最后岳弯弯自己反而学会了。可惜也始终是感觉差了那么一丝丝记忆里的味道。   她把冷锅冷灶烧开,依着小时候偷学来的方法,做了两碗槐花蜜饭,等饭蒸熟了,撒上风干的细碎白花粒,大功告成。   她尝了一口,味道极好,比阿娘做得也差不了多少了。第一个想要分享的就是那男人,于是她趁热用竹篮子将花蜜饭打包装好,将竹篮捂在怀中脚步飞快地奔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孤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哈甜死你小芋圆。   冒昧剧透,江太医也是受过情伤的……   感谢在2020-07-17 09:25:59~2020-07-18 10:0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枣药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岳弯弯提着一口气,拎着只食篮子奔到了苍鹿雪南山脚下的红帐外头,脚步一定,在帐外左右偷瞄数眼,凝神屏气,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准备,才预备埋头踏入。   但董允却打断了她的思绪,从身后唤道:“岳娘子。”她回眸,董允迎了上来,自然也看见了她手中的篮子,低低禀道:“主公他不在帐中。”   岳弯弯一怔。随后她心里不知为什么焦急起来:“他怎么敢乱跑?他不是中毒了吗?”   董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弄得倒是愣了个神儿,盯了岳弯弯的面容数眼,古怪地咧嘴,“嘿,不远,就那儿。”   他侧身一指,岳弯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探去。   元聿正坐在西坡上,背影如渊渟岳峙,他微微抬臂,臂膀上栖息而来一只羽翅微泛金黄的巨雕,他偏着头,似在与雕对话。   岳弯弯呼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   这片西坡上生长着许多连冬日也不会完全衰败的草,一直到这个季节,还显得有些青苍颜色,衰草连天,西坡之外的极远处,则是冰川素淡的轮廓。南明再往西,就是西域的地界了,这点她晓得的。   不知不觉,岳弯弯已走到了元聿的身后。   那只金雕目光锐利,早就已发现了她,鹰隼的目光狠厉如箭,岳弯弯吓得一激灵,见它扑棱一下张开了羽翼,那羽翼之长,几乎足有她双臂完全抻开的长度,似要俯冲下来,岳弯弯差点吓得往回跑,幸而有元聿回眸看了她一眼,伸指抚了抚雕背,发出了一道指令,类似驯马所用的唿哨,金雕便温驯了下来,乖乖敛翅收羽,不再动了。   元聿道:“你怎来了?”   时辰尚早。   她先前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到了时辰也磨蹭,今日来得这样早,倒是令人有些意外了。   “我……我做了些饭。”说着,她拎起了竹篮子,给他看。   元聿神色淡然,“我不饿。”   没想到这么快就遭到了拒绝,岳弯弯脸色微微僵住,有点儿下不来台,正要嘴硬地回几句,他又道:“坐吧。我看你吃。”   岳弯弯这才发现,他脚下铺着一层织锦绒毛猩红毯,他席地而坐,那只雕也从主人臂膀上,跳上了主人右肩,岳弯弯只好也坐。   金雕似通人性,大约也晓得了她作为救命恩人对他的重要性,不再对她抱有敌意,岳弯弯自己揭开了竹篮子,取出槐花蜜饭。饭香掺杂着花香,顿时盈人鼻端,元聿也颇有好奇之色,朝她看了过来,“这是什么?”   “槐花蜜饭,我娘还在世的时候就教我了,可好吃,你尝尝?”   元聿摇头,目光瞥向别处。   岳弯弯撇嘴,心里头轻哼着,这个男人不识好歹。   她拨了几口饭,但偷瞄元聿身影之时,就发现那只大雕一直不停地用它那锐利目光盯着自己……的饭。岳弯弯惊讶无比,拍向元聿肩膀:“你的雕好像想吃。”   元聿道:“不可能,它性食肉。”   说罢那只大雕将头一低,精准地啄向了岳弯弯的碗。   吧嗒,就带走了一大坨米饭。   元聿:“……”   这应该是个意外。   岳弯弯也惊呆了。   直到它又很不给元聿面子啄了一口,岳弯弯也终于在他颜面无光的时候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嘛,你的大雕呢,就是比较大的小鸡,小鸡爱吃米,那雕吃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元聿被她一番“谬论”弄得头胀。细想起来,除了熬鹰之时,他再没饿过这只灵宠,食肉的猛禽,今日居然自甘堕落,沦落到吃米的境地里,委实可悲。他用口令,指使它不得再令自己丢面,金雕扇了扇羽色金黄,宛如泛着光的羽翅,不再动了。   这只金雕生得极为漂亮,模样威武雄壮,凶猛强悍,羽翅尖是淡淡金色,羽毛修长,宛若柳叶,最好看的是背部,若有隐紫光泽,顺滑如缎,为他这翱翔九天所带来的高傲添了几分华贵之感。岳弯弯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雕看,也不禁心生羡慕。   只有贵人才有那闲工夫驯化鹰犬,而元聿的这只金雕,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他这个贵人,可能比她想的什么衙门老爷还要贵重些。就算说他是个节度使,她都有几分相信了。   元聿抚了抚金雕羽翅,将其放飞天外。   那金雕振臂一展,便腾空而去,飞向极远的那座山头,啼唳九霄。   及至那金雕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内,元聿低头,搓了搓带了些草叶泥灰的手指,回头看岳弯弯。她捧着只碗,这时也吃不下了。   还有另一碗槐花蜜饭,但因为男人不肯吃,她也没了食欲,想起身离去,“你不吃那我走了。”   元聿按住了她的臂膀。   岳弯弯错愕地回眸。   元聿道:“还有吗?”   岳弯弯面露狐疑:“你不是不饿?”   “此时饿了。”   岳弯弯犟不过他,装作无可奈何之状,揭开盖儿,将另一碗槐花蜜饭端了出来。   她做的饭色香味俱全,只是稍微甜腻了些,元聿给面地用了几口,便声称已经果腹。好在她平日里和他在一起用膳的时候,也发现他吃得不多,没怀疑,将两碗剩饭放入了篮中,收拾妥当。   元聿盯着她忙活的手,一动不动,似在出神。   岳弯弯收拾好了碗碟,勾住竹篮子,要走了。   元聿从身后起身,再度按住她的手,岳弯弯这回惊愕不解了,“你做甚么?”   天色是还早,但江瓒也没说过不可以提前?岳弯弯忽然感觉到,这不是就席天幕地么?他特贴心,连毯子都准备好了!   她心里一抖,露出恐慌之色:“你、你别歪想!我不要在外边!”   元聿起初只是看着她,片刻后,他起身从膝弯下抄起了岳弯弯一双细长的的腿,将她抱了起来,岳弯弯一手勾着篮子,惊呼一声,慌乱地与元聿对视上。   对方明明举动下流,偏脸色正派严肃得很,她瞧不出一点端倪来,可心里却暗暗咬牙,又气又羞,甚至还有点莫名地期待。她脸热地把脸别向别处。   近红帐之后,她发觉董允他们都在瞧自己,于是岳弯弯捂住了脸。   他们一定在奇怪,怎么她去送个饭,就把他们主公的火给勾起来了呢?明明还不到时辰!   岳弯弯被放上了榻,而他也很快覆了上来,唇开始亲吻她的柔软的红唇。   岳弯弯的篮子落到了地上,瓷盏相碰,发出哗啦的一声,也不晓得碎了没有,但岳弯弯已被亲得头昏脑涨心猿意马,早就管不得那篮子碗了,碎了也无妨。   因为肌肤相亲,已经耳鬓厮磨,她便能感受到他的吻夹杂着愈来愈浓烈的情动与炙躁。即至此刻她还感到非常冤枉,怎么送个饭,就把自己送到床上来了呢?他的这个毒,都已过去四天了,看似解了大半,但还是和常人差太多,禁不得一丝撩拨,不撩拨,光说话也会起火?   因为她的用心不专,男人罚了她一下,岳弯弯娇呼一声,口干舌燥无比,幸有他吻住她的唇,将浸透着幽郁槐花香的湿润一口一口渡给她。   岳弯弯像一条被浪涛冲到岸边来的游鱼儿,渐渐地没了力气,挣扎不过一浪又一浪,便彻底放弃了。   他偏偏这次温柔得不像话。   难得结束了,她还保持着清醒,岳弯弯浑身上下出了一层热汗,整个人舒适无比,恨不得缠他身上。但想了想,为了保住最后的矜持,还是就此作罢。   要是每晚都能像今天这样,别说七天了,七个月她也开开心心每晚都来。岳弯弯翘起了红晕深了几度的唇,眯眼想着。   但这时,太阳还没落山。   红帐外还是一片透亮。   冬日的太阳落山较早,显然这会儿时辰还很早。   她想先回去,把家里收拾收拾,正要下榻,却被一条臂膀不容置喙地勾了回来,岳弯弯猝不及防跌回了元聿怀中,不知怎的,心头竟冒起了甜蜜,只是脸色装着有些不耐,娇哼了声。元聿的胸膛震了震,发出一道声音:“莫走。”   岳弯弯就更甜了,“你求我啊?”元聿皱了眉,她很快又勉为其难地道,“那也好,不走就不走嘛,早说你求我嘛。”   “……”   这小妇人,给三分颜色便开染坊,胆大放肆得紧。   但他此刻,偏偏臂膀柔软,并不想放手。   岳弯弯朝他怀里拱了一下,“我累了,要睡。”   她闭上了眼睛,丝毫没瞧见,额头上方,男人的嘴唇似轻轻地勾了下,她很快仰头起来,那缕细微的弧度顿时敛住了,岳弯弯仿佛想到了什么,忽道:“我突然想到一事,我得跟你说。”   “嗯。”   岳弯弯有些脸红,考虑再三,还是把心头的疑惑道了出来:“江瓒说了,要我给你连续解毒七日,但是我刚开始答应得特别爽快,就没考虑到一件事,我……我算日子月事就……要来了的……要是……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话音一落,还没等元聿有所反应,她立马找补道:“我这不是不让哦,你莫误会,就是、就是……我得跟你说明白。”   元聿望着她:“江瓒没有同你说,解毒一旦开始,至始至终,便只能由一个人来么?”   她一愣,元聿突然笑了一下,这回是真真正正地笑了,蓝眸溢出冰晶琥珀般的温润碎光,她发蒙的脸蛋露出了一丝愠怒,却见他,似是在自己后脑勺上抚了抚。   “只有你。若不是你,对我而言,也是无用。”   不知怎的,听他这么说,她突然放心下来,心里头那点莫名的堵意,也烟消云散了。她餍足地嗯哼,终于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月牙,真正该让你操心的,不是月事啊,你个不长心的姑娘。   元聿的大雕:我可不是比较大的小鸡,本雕受到了侮辱。 第13章   身旁很快没了声音,元聿似在出神,隔了半晌垂眸,怀中的小妇人已经睡着了,好梦香甜,唇角弯弯,一脸餍足娇憨之态。   弯弯。是个好名字。   元聿敞开了怀,等着她小鸟投怀倚过来。   事实证明他没有想错。   等她睡得熟了,自然而然就感觉到冷意,要朝着最温暖的怀抱觅了过来,臂膀也就顺势搂住了他的腰,脸亲昵地蹭他胸口。乖得像只小动物。   元聿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随即便也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四下静谧,唯独垂落的红幔,被风卷动发出的窸窣摩擦之声,董允忽然在外问了声话,说有事要奏报,元聿睁目,皱了皱眉,没喝退,少顷董允已大步走了进来。   在他走进来以后,就发现主公侧卧于榻,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只能瞧见露出锦被之外的后脑勺,元聿瞥目向他。   董允压低了声音,道:“主公,昨夜里的事有了消息,胡家本就心生疑虑,当夜里让属下这么一暗中撺掇,主公猜怎么着,竟给那姓陈的来了个当场捉奸哈哈,此事委实好笑,当即那胡家的管家就变了脸色,我看这婚事,悬了。”   元聿无心破坏陈恩赐的婚事,对董允的做法也深不以为然,只听了这席话,都觉得污了耳朵,让他退了。   董允撇嘴,原本是想好好邀功一番的,看来是马匹拍到了马腿上,只好暂且离去。   元聿皱眉,凝睛看向怀中睡意安详的岳弯弯。   那陈恩赐对她欲行不轨,他是早有杀心。杀一个区区陈恩赐,算不得什么,这一趟河西之行,他手上所染之血,已不下数百人,上到朝廷钦封的千夫长,下到枉顾王法之黎庶,均有数十。至于陈恩赐,单是亵渎未来的太子妃,也够他死了。但压了对陈恩赐的杀心,却是因为岳弯弯。   她既不要他粗鲁,不杀便罢了。   如果不杀,别的手段,他并不屑于用在陈恩赐身上。   当然董允对陈恩赐用的手段,他也不会阻止。   岳弯弯再度醒来之际,周遭黑乎乎的,只点燃了一盏桔红的油灯,映得那一角红帐殷红如血。岳弯弯还晕乎着,嘴唇便被人吻住了,她也不知什么时辰,什么地方,好半晌,才从元聿炙热缠绵的亲吻之中缓过神来,登时一愣,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你这人!你不是才……吃过药吗?”   元聿的身子烫得可怕,比初见那晚还要烫。   岳弯弯细细一算,离他解毒的好时辰似乎已经过去了,看来不定时地解毒是不行的,他捱了这么久才终于忍不住了?   如此想来岳弯弯不禁有几分不忍,“你、你难受成这样怎么也不叫醒我?”   元聿已撩开了她的衣裳,沿着她的延颈秀项一路吻了下去。   登时如电流击中,岳弯弯快活得仰起了脖子,一句话都再说不出了。   桃花骨药力持久,而且确然如江瓒所说,是一种极其下流的药,纵然元聿想要克制,也难忍受爆体之痛,发作时,岳弯弯极为难耐。   到了最后,她才模模糊糊明白过来,看来白天的那场,未必是他蛊毒发作了吧?   耐受力变强的岳弯弯,终于承受住了这波剧烈冲击,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她虽四肢麻木疼痛,却没有昏过去,只是一动不动,将死之鱼似的喘气。   元聿一如既往取了药膏替她抹上,那药冰冰凉凉的,岳弯弯被激得缩了缩,但察觉他没恶意,也就羞赧地稍稍放开了些。   “你到底是如何中毒的?”   元聿上完药,将药膏搁到外边,只见桔红油灯的光晕下,她的美眸清如水,因为眼中未消的湿润,多了几分脉脉含情之态,元聿停了一停,道:“我也不知。”   不过,总离不了那碗桃花酒,这是他的直觉。   江瓒说,桃花骨中毒以后必定是当日就会发作的,而他则是在饮完桃花酒四五日之后。彼时已经经由河西走廊,进入了南明地界。但他一直有种直觉,临行前,苗寨之人感激他收复了乱军,解决了他们长期存在的民生大事,热情地设宴款待,双方举盏欢饮达旦……那碗在苗寨里所饮之酒一定有问题。   但元聿天生地酒量极浅,他也只饮了一盏,事后虽身体略有不同寻常之感,但因猜到或是酒力作祟,彼时并未多想。   至于有谋害他动机之人,那便太多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元聿又冲她摇头,仿佛有些无奈。   岳弯弯怕问得太多他会不耐烦,但有些事,她是真的想知道,而不是从始至终都是糊里糊涂的。若说有什么好时机,能够让她问出这话,那必定就是现在了。现在正是他饱足舒服的时刻,情惬意懒,也更容易便告诉她。   “你……我们相识这么久,我却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就算咱们以后不再见,露水姻缘一场,我留个名字,不过分吧?”   露水姻缘?元聿皱了眉。   他凝视着岳弯弯,目光讳莫如深。   教他这么看着,岳弯弯心里如同打鼓,十分没有底气,方想着,不如就这么算了。其实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虽则,她有点失望而已。   “我字武骁。”   他突然道。   岳弯弯一怔。   他从一旁散落的衣物之中拾起他的外袍,片刻之后,将一枚无暇暖玉塞入了尚在震惊之中的岳弯弯的掌中,对她道:“上面,有我的名。”   岳弯弯迫不及待地取出来,照着油灯左右前后地翻看,玉质确然是上乘,她想他这么个贵人,总不能带劣等玉随身,这玉正面所刻似是匹四肢健壮的汗血宝马,背面也凹凸不平,花纹像是羽毛纹理,中有一字:聿。   这字,念什么呀?   这可难倒了岳弯弯了。要是阿爹不死,她说不定能认得。她也就小时候跟着阿爹,学过几年字而已,常用的常见的基本认得,但该死的,他的名字她却不认得。   “你识得它么?”   身后的男人还非常可恶,仿佛猜出了她的窘迫一般。   但,岳弯弯凭什么会认呢?   她回头,朝他点了下精巧的下巴,“当然,我可不是目不识丁的小娘子。”   元聿的眼中似有笑意,他卧于榻上,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岳弯弯“呶”一声,将玉佩递还予他,元聿却不伸手接,而是道:“我要送你玉佩的意思难道不明显吗?还是,你不收?”   岳弯弯吃惊了,方才她照着灯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玉何止不是劣等,简直是精品之中的精品,就连她这等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土包都能认出来,何况又刻有他的名字,她就不敢相信,他这是要送她了。   可是,他竟真是要送她?   那岳弯弯怎可能会不收,她喜笑颜开,“明显明显,那归我了!”   元聿无奈扶额,不知为何,嘴唇似也跟着上扬起来。   古玉触手温润,上有古朴细腻的花纹,还有一个她不认识、叫不出的名字,岳弯弯如获至宝,揣了这枚暖玉睡了一晚,唯恐他又要回去般,趁着天不亮,他还没醒,她便偷偷地溜回了家中,打算等天完全亮了,集市开了场,到街上找个先生去问问。   她当然没那么傻,要露财于人前,她寻了块发黄的破旧麻衣,拿剪子裁下一角,用灶里剩下的柴棍,蘸了炭灰,工工整整照着玉上的字誊了一遍,看起来一模一样。岳弯弯扔下柴棍,满足地将玉收拾了藏好,把麻衣布片揣入怀中便入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阔阔爱爱的短小君~ 第14章   清早开摊儿的先生不多,岳弯弯求知若渴,问得急,来不及等东街的书画先生摆摊儿了,就近碰着个算命测字的独眼老先生,老先生花白胡子,独目炯炯,一看便知很有学问,岳弯弯揣了碎布到了跟前去。   “小娘子,这是测字吗?”   他见她一落座,先打了招呼,便取出了衣兜里揣的碎衣片。   岳弯弯“嗯”了声,诚恳地将碎布展开,呈递老先生面前,“先生,我就想请教这个字。”   但岳弯弯没有想到的是,她以为,不过只是个字而已,虽然生僻一些,却不至于有甚么不妥,那老先生一瞧见,却惊得额头出了层汗,“先生,你怎么了?”   老先生大惊变色,“小娘子,你这字,你为何独独要测这个字?”   太子名讳,南明偏僻之地并非人人尽知,但若知道,还不避讳,却是大忌!   岳弯弯也愕然,怔怔盯着自己誊好的字,暗暗回想着那个男人给的玉佩上的纹理,她虽算不上学识饱满,但描个字样总不至于丑得无法见人,料想不应该是自己写得太丑的缘故。又因一向知道算命的颇喜欢夸大其词,于是平复心境,回道:“我读书时碰见的,不解其意,便拿来朝先生问一问,先生是有识之士,定然识得。”   老先生瞧她一个及笄年华的小娘子,尚未成婚,人亦懵懂,少不得要提醒她一句:“小娘子,这字,今日老朽替你解答了,日后便莫要再问别人了,此字于你不吉,小娘子还是避而远之为好。”   说罢,他又运笔蘸了清水,在那“聿”字旁又照样临摹了一个,“此字为篆文,老朽如今题的这个,则是行书,小娘子看一看。”   岳弯弯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着他在纸上写的字,果然笔画工整简便了许多,赞叹道:“老先生学识高明,就请告诉我吧!”   她的一双美眸难掩激动愉快之色,老先生感慨如今世风日下,竟还有女子肯如此作学,何愁事有不竟?难为她一心向学,今日就佯作不知避讳,替她解答一二了。   “此字念聿,与美玉同音。不知小娘子读的可是《汉书》?若遇此字,则不奇怪,汉书当中便有‘武骑聿皇’四字,乃是形容骁骑迅疾,若风驰电掣的情状。”   岳弯弯懂了,原是如此。他说他字武骁呢。   也不知是何人取的名字,应当,是对他寄予了不同凡夫的厚望吧。   岳弯弯出起了神。   好半晌,直至老先生的手影在她面前晃动了数下,岳弯弯如梦初醒,立刻喜笑颜开,“多谢先生解惑。”   说完,将两枚铜板按在老先生的桌案上便要走,老先生又唤住了她,岳弯弯不解回眸,问还有何事交代,老先生语重心长:“小娘子切记老朽之言,此字避讳甚多,日后莫再向他人提及,稍有不慎,便致大祸。”   岳弯弯似懂非懂,只点了点头,应付了过去。   她辞别了老先生,预备到开场的菜市买些果蔬回去烹调,一路脚步轻快。   原来他的名字,是念作聿。武骑聿皇之聿。   瞧这名字多么威风!比起她的弯弯,全没有脂粉之气,也不如陈恩赐那般俗不可耐。在南明城,一定是独独一份。   老先生叮嘱她,不让她再向别人问这个字,她当然不会啦。她再傻也瞧得出来,在南明他是一个过客,他的名字本就该避忌,不然他何不到城里去呢?分明那里的清白的小娘子更好找。况且,她又为什么要让旁人也知道,有他的存在?放在心底便好了。   他俊美如斯,在哪里不炙手可热。虽然她也完全无心做他的女人,但现在身在南明城,她还是但愿,只有她能够拥有他。   岳弯弯想得甚是美好,不觉步履轻捷,樱唇微绽。但突兀地,她撞上了拦路的一堵墙。   抬头,只见罗纨烟绡轻曳,粉面怒而威严,鬓发钗环若簇的胡家小娘子,拦在自己跟前,她身后两名罗衣小环,倒像是庙堂里供着的护法天王的俩护法,个个瞠目怒视,嚣张恼恨至极的模样。   岳弯弯也丝毫不怵,“好狗不挡道。”   胡玉婵冷目沉沉,死盯着她:“你说什么?死狐狸精,你勾引陈家哥哥不算,居然还敢诓他到醉仙居那种地方去?臭不要脸!”   俩丫鬟也跟着附和:“对!贱人!”   岳弯弯感到好奇,“你的恩赐哥哥便是这么对你说的?”   胡玉婵面色微滞,继而黝黑的眼珠瞟向旁处,显出几分底气不足的心虚,岳弯弯便知晓,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陈恩赐为了找台阶下说的鬼话吧,她清了嗓,温温柔柔,体面地道:“胡娘子,你难道没瞅见,他那肩膀之上,突然多出了一个血洞?”   胡玉婵面露心惊,望着岳弯弯。她怎知道?   她不肯相信陈恩赐如此花心薄幸,寻了他理论,推搡之间便发现了,他身上有伤,当时他顾左右而言他,随意找了个由头混过去了,胡玉婵虽有怀疑,但并未深思。此刻却真真惊呆了,岳弯弯怎么会知道,陈恩赐肩头有伤?   她如此笃定,莫非……   “没错,是我捅的。”岳弯弯大大方方承认了,顺便对仍被蒙在鼓里的胡玉婵表示了一番怜悯,“你也可以想想,我若是真想勾搭他,何至于捅他?前日里他来时,手脚对我不规矩,龌龊下流至极,就是你想的那般,我为了自保,才捅伤了他,伤他的是我的这枚木笄,你若是不信,尽可以拿回去与他的伤口比对。”   说罢,岳弯弯从鬓中取出了那枚玺华青木笄,上面镂着朵朵含羞半放的木兰,质地轻巧,做工精细,她本人原是没有的,是江瓒替她置办裳服时一并所买,她瞧着顺眼,日日戴着,还可以防身。   她将木笄送给胡玉婵,胡玉婵起初只是气恼岳弯弯是个勾引她人未婚夫婿的狐狸精,但见到她如此坦率从容,并无半分矫饰之态,心中难免动摇,便任由她将木笄塞入了自己掌中。   身后的丫鬟不得不提醒她回神,胡玉婵登时皱眉,将木笄扔了回去,便就摔在岳弯弯脚下。   “谁要你这脏狐狸精碰过的东西!”   岳弯弯见她简直不可救药,几乎立刻便放弃了劝她回头是岸的想法,只为自己自辩清白,沉了嗓道:“还有,我若是想勾引他,又怎会送他到醉仙居去,这前后关系,说得通么?陈恩赐一向愚,我却不晓得他愚到这种地步,拿这种说辞去骗人,自然,相信了这话的就更愚了。”   “你!”   岳弯弯打断了她的将吐之言:“是陈恩赐同我说,胡家是南明富户之家,你胡家小娘子是个娇蛮跋扈说一不二的夜叉,他要是娶了你,只能受命于你,苦不堪言,所以求我去给他当小妾,安抚他受挫的大男子心。我嫌弃他狗眼看人低,自视甚高,在他调戏我时伤了他,将他踹出门去,你猜他恼羞成怒地出了门,会去什么地方?”   登时,胡玉婵的俏面气得煞白,怔如木鸡,岳弯弯轻飘飘扎进最后一刀:“当然是去花楼了,那里的花娘百依百顺,正好能满足他所有的创痛,被迫伏低的创痛,还有被人拒绝的创痛,他本就是这么个人罢了。我敢跟你打赌,你若真嫁了他,他也是三天两头被你逼得去花楼,你若质问他,他一定全怪到你头上,你又如此轻信他,回头只会被耍得团团转。”   胡玉婵抿着唇瓣,身子细细发抖起来。   她愿意信便罢,不愿意信,非要跳火坑也罢,对于胡玉婵,岳弯弯是仁至义尽,不再理她,弯腰拾起了自己的木笄,转身,素手挽住自己的长鸦发,已提着篮子离去。   胡玉婵如梦初醒,面色仍然半粉半白,显然气得不轻,但这回,她磨了磨后槽牙,跺脚怒道:“走!我要找那姓陈的,今日非得打死他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了男人名字正确读法之后……   小月牙会怎么称呼她目前的男人呢? 第15章   开场后的集市热闹喧嚷,人潮如水,各色的小玩意儿也算新鲜花俏,岳弯弯除了买了一篮子的肉食果蔬,另外还到小摊贩那里,购置了几枚价钱便宜的精美香囊,打算悬在床帐四角。   至于先前的不速之客胡玉婵,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想再搭理和姓陈的有关的一切人事,等物品购买妥当,岳弯弯发现自己都快拎不动了,手臂酸麻,只好一路埋头往家里赶回。   但当她赶回以后,便发现篮子里妥帖珍藏的菱角香囊少了一枚,想是方才回来得太急,不知落在哪里了。岳弯弯将香囊取出随意挂在一只帘钩上,拿了菜去灶房生火去了。   只有一人用饭,岳弯弯做了小炒蛋,在灶房里用完了早膳,回转来收拾屋子时,却意外地发觉,那帘钩之上,整整齐齐悬挂着的,竟是四枚香囊!   她凑过去数了数,确确实实是四个!   要不是她白日里做了梦,便是她烧糊涂了,可她仔细回忆了遍,她非常确信,方才,是三个。   多的这么一个……岳弯弯凑近,将没只香囊拨到近前瞧,发现了蛛丝马迹。其中一枚香囊,棱角上粘了几粒细小的泥珠。   她顿时了然于心。   入了城,又是问字,又是买菜,又是精心挑选了布置家里的小物件,等回来时天已经不早了,生火做饭,一直到此刻,已到了晌午时分。   岳弯弯闲着无事,忽想起那教算命先生教过的字,忙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碎布。她画的确实是个篆文,篆文相比时下流行的行楷,字样还是稍显古朴圆润,不那么平整峥然、棱角分明,但印刻在花纹典雅庄重的古玉之上,却是再相得益彰不过。   她不禁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会有这般的手笔呢?   听说,河西节度使前不久方被杀了,新走马上任的节度使很快便要来到西陲,她想到那男人幽沉深邃,犹如碎玉寒珠般的冷眸,一个激灵,不敢作多想。   就在此刻,她身后正对的木门发出了咚咚咚的声音,岳弯弯一惊,还道是陈恩赐去而复返,或是又找了什么人来寻自己麻烦,这次警惕了些,便靠近了门,朝外问道:“谁啊?”   无人响应,岳弯弯愈发谨慎。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头忽响起了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喵”。   岳弯弯怔了一下,随即长长地吐口气,埋怨自己杞人忧天了些,飞快地拉开门,只见一只黑乎乎的小猫蜷缩在门边,小小的身板儿又黑又干,瑟瑟地打着颤儿,像是冻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瞳眸幽幽。   岳弯弯瞧它实在可怜,忍不住蹲了下来:“小家伙,你可是与你的主人走散了?”   黑猫“喵”一声。   岳弯弯抚过它背部柔滑的毛,嘴唇一翘,“要不要来我家,先吃点口粮,暖和一下?”   黑猫又“喵”一声。   它实在乖巧伶俐极了,岳弯弯忍不住爱心泛滥,将它的前蹄叉着抱起,耐心揣入了怀中,回头掩上了门,将一天风雪全部阻挡在外。   饿坏了的小猫,是半点也不挑食的,岳弯弯灶里还剩些饭,用温水温着,还没冷却,她盛了点米饭,倒了热水,喂小黑猫吃了,它吃饱了就开始嫌弃她的不搀油盐的大米饭,仰身子滚入了岳弯弯怀里,四脚朝天,袒胸露乳地享受爱抚。   岳弯弯从前养过小猫小狗,但照顾它们的事大多是由阿爹来干的,她什么也不会,便也不知,这只小猫居然不爱洗澡!还非常不配合!   一下水便开始扑腾,水花乱溅,搅得岳弯弯一身狼狈,面颊都湿透了,今早为了赶场画的细眉,抹的胭脂,全坏在了它手里,弄得她也有些生气了,将毛巾啪地一声扔进了水里!   小猫顿时就不扑腾了。它惯会察言观色,很快仰起了脖子,偷偷打量起生气岳弯弯的脸色,随即,蔫蔫儿地低下了头,一动不动的,像是认命了。   岳弯弯怒容未消,嘴角却难忍地扬了起来,怕它又乱动,只好一边威胁,一边诱哄,总算伺候好了这小主子,岳弯弯将它全身擦干,见它精疲力尽的,眼睑直上下亲吻,怜爱地摸了摸的毛,等完全干了,将它送回了自己的软塌,替它盖上了小被子。   伺候猫主子比伺候人还累呢,等将它哄睡着,日头早已偏斜了。   这时,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   “谁?谁在外边?”   无人回应,岳弯弯还道是幻觉。   但片刻之后,又是三声,不疾不徐,咚咚咚。   岳弯弯终于耐不住,起身去,拉开门。   一股朔风卷着片片雪花飘了进来,男人立在门槛之外,长姿如玉树,身上的发带、袍袖,无不猎猎鼓风飞扬,岳弯弯没想到他会来,简直愣住了,粉嫩的樱唇张了张,终究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可是,她的脑子突然乱了,在男人问了句“不欢迎么”之后,她才渐渐回神,并开始语无伦次:“啊,怎会是你,我家里还乱着,你不是中毒了么?中毒了就不要瞎跑,我晚间自然会去找你的。”   男人睨着他,也没半分不悦,也没半分高兴,只道:“我吹了许久冷风了。”   岳弯弯又是一怔,见他的狐裘上、黑发间还裹挟着无数雪粒,忙道:“你快进来!”   伸手将元聿扯入了门内,怕他冷,忙关上了身后的门。   幸而她在屋中点燃了炉子,岳弯弯将他扯到炉子旁,让他坐着烤烤火,顺便胡乱地将本来便显得凌乱,因为猫来了以后愈发不能看的屋子收拾了遍,回眸,只见元聿并未照她所愿地坐下,而是正盯着自己,幽蓝的眸子凝视着一人时,简直……她几乎就要相信,那来自西域的神秘国度的贵族,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了。   “你……别再瞧我了……”   她点灯的手还握着一只蜡烛,灯芯已在燃烧,将蜡烛烧出了冰莹烛泪,就要顺着烛身流到她手上,元聿看着她,忽然长腿跨过两步,一手夺了她掌中的蜡烛。烛泪滴到桌案上,元聿将蜡烛摁下,使它与烛泪黏合,它便稳当地立住了。   灯火之下看岳弯弯,她虽形容狼狈,花妆凌乱,但难掩肌肤水润白皙,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一双美眸乌润如墨,水滑闪亮,炯然有神,虽然略略慌乱。   她的衣襟亦似被什么抓乱,露出了一片猩红小衣,和小衣之下洁白而饱满的滑腻肌肤。   元聿瞬也不瞬,目光垂落,盯着她的颈下,待岳弯弯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之后,她慌了起来,“你……你又……”   要发情了?   元聿“唔”了声,俯身,堵住了她的红唇。   岳弯弯嘤嘤呜呜两声,很快便溺闭在了元聿炙热的吻当中,再也无法挣扎。最后,她头晕脑胀地任由他送上了床榻,任由他亲吻着自己,从起初的蜻蜓点水,到愈发地炽热。   她柔软如棉,乖驯而配合,堪称尤物。   元聿只停了一下,凝着她的面,嗓音低沉,透着丝丝暗哑:“你诱我。”   岳弯弯一愣,顿时也微愠。   她诱他?她哪里引诱他了?怎么人人都说自己爱引诱他?   岳弯弯真想一臂将他掀翻下榻,恼得面红不已。   元聿却又吻了下来。   他一吻,岳弯弯就发现自己没出息地动不了了,什么也无法思考,甚至张开了檀口去迎合他。   元聿已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突然,一只小黑猫不知何时醒了,它探出了头。心知肚明这对“狗男女”正做着何事的黑猫,对着元聿“喵”了一嗓子。   岳弯弯猛然睁眼。   呀,怎么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念头一起,很快她便察觉到,身上的男人已全身僵硬。   他僵了一下,突然动如脱兔地一弹,这没人情味的男人,顿时犹如失心疯了般蹿下了床榻,甚至,他下身的裳早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搞这个?   今天也是未来天子恼羞成怒的一天呢。   感谢在2020-07-22 10:00:41~2020-07-23 07:4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河入序 2瓶;海上明月共潮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元聿的脸色简直已冷凝到了极点,岳弯弯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转眸,去看被子里探出头的黑猫。   它浑然不知自己“丑猫多作怪”得罪了什么人物,只顾冲着岳弯弯邀功,“喵”地一声跳上了她的胸口,岳弯弯捧起它干干净净的前爪,笑得咯咯不停。   元聿的脸色微微泛青,也顾不得此际衣着狼狈了,皱眉道:“将它扔出去。速速!”   岳弯弯反问他:“为什么?你怕猫吗?猫有什么可怕的?”   “扔出去!”   “天寒地冻的,你让猫咪上哪儿去?”   “我不管!”   元聿的口吻极是生硬。   岳弯弯看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将小猫送走了。可是这只有灵性的小猫,又哪里得罪了他了呢?   这可真是个奇奇怪怪的贵人,他连翱翔九天的雄鹰都驯作了宠物,居然会惧怕一只牙还没长齐的奶猫?可是看他那模样,又不像是是因为好事被打断的恼羞成怒,岳弯弯顿了顿,坐起身,犹豫了片刻,抱起小猫的前爪,试探着朝他伸臂而去。   因为猫的靠近,元聿仿佛被触动了某种机括,极快地后跃了一步,步履踉跄,脸色刷白。   岳弯弯瞧他额头鼻尖都冒汗了,目光冷凝而嫌恶,愣了愣,再也不逗他,立马道:“我把小猫放到你看不到的地方去!”   岳弯弯抱了猫便跑走,可转来转去,这屋子不过巴掌大,来回就两间寝屋一个灶房,原来爹娘睡的房间她不想动,就只能委屈小猫先睡灶房了。   她用布帛替它搭了个襁褓,将小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黑猫睁着乌溜溜的水润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岳弯弯,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岳弯弯心软得像水,但考虑到元聿,她没办法,只好摸了摸它的毛,安抚:“小乖乖,等他走了,咱们就回房间,啊?”   小黑猫为了她的承诺,再大的委屈,也只好先忍了。   一个赛一个地难哄,岳弯弯等它蜷缩着身子打瞌睡了,才吐了口气,折身回寝屋。   男人只剩下一个微微发抖的背影,他的手扶着一侧桌角,莹润修长的指绷得似在轻颤,岳弯弯怕小猫突然冲过来惊扰了他,便转身关上了门。朝他走了过去,却见他脸色镇定而冷漠,表现得与袖中微微打战的手指极不吻合,便知他是在强忍。她也不好拿别人所畏惧之物开玩笑,于是摸他的衣袖,转而要去摸他手背。   起初元聿还一动不动,比较配合,突然,他的手背也像是弹了一下,猛地挣开,皱眉道:“你碰过它。”   “莫碰我。”他道。   岳弯弯不知,他对猫竟至于嫌恶恐惧到了这个地步,但也只咬了咬唇,道:“那你今晚不要解毒了?”   元聿看向她,双眸浓如漆蓝,深如渊海。   静了片刻,他长长呼吸了一声,折了修眉,道:“去净身。”   “哦。”   岳弯弯想,就是为了床板底下藏的那包银子,她也应该有求必应,算了,忍忍便忍忍吧。   她到灶房里去打了水,就近在堂屋将自己浑身清洗了,尤其是碰过猫的地方,怕他鼻子灵敏等会儿闻到味儿又该发作了,她清理得极是仔细。包括身上不经意沾惹上了几缕猫毛,全部一根一根挑干净了,又用肥皂,将她全身上下搓了第二遍。   元聿在葳蕤灯火底下坐着,木门之外,是哗啦的水声。落在耳中,竟格外令人感到鼓噪。   他看了眼身下,不着片缕之处,已复起昂扬。   元聿皱了眉。   若无那该死的畜生突然冲出搅乱了他的心绪,此刻他并不会如此难捱。   已是第六日,他的毒应已解了七八了,但不知为何,越到了这最后关头,反而愈是难熬一般。倒不是身体有多炙躁,反而是心有些发痒难耐,白日里也会不觉想到她,想到种种旖旎风情,缠绵交颈……元聿扔了再也无法读进去的书册,任凭某种不知名的驱使,最后,竟来到了这里。   倏然,门又被推开了。   岳弯弯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茶白寝衣,丝绦如雪,但见她花面半红,俏若芙蓉。   她一进门,就发现元聿又在强自忍耐了,他白皙的似泛着光泽的俊脸上沁出了汗珠,眉目紧敛,瞧着不动声色,但了解了他之后,岳弯弯就知道他在强撑。想着这毒好生厉害,不是都快拔完了么?   她快步朝他走了过去,“我好了,这回你闻闻?”   元聿不闻,径直抱她将她压了下去,顺手扯落帘帐,新挂上的四角香囊落了一只,阵阵兰芷幽芬沁了进来,很快便酿造了满室春意。   女子娇呼低泣,求饶哭喊,百般婉转,嘤嘤似韵。   累极倦极,元聿才搂着她睡去。   岳弯弯也精疲力尽地陷入了好梦。   谁知到了晚间,他又醒来,再度将她压下,又是一番痴云腻雨。   岳弯弯累断了腰,哭哑了嗓子,这时已开始骂了。   骂又舍不得真骂,无关痛痒罢了,在元聿看来,未尝不是一种情趣,便由她了。   这一晚荒唐地过去。   岳弯弯清醒过来之后,还模模糊糊地在想,为了给这人解毒,差点儿搭上了小命了,这男人也不晓得到底是受毒驱使这么可怕,还是本身便已相当可怕,简直是头兽!   天已蒙蒙亮,窗外密雪簌簌,恍如碎玉,扑得那扇破了半边斜挎在框上的窗棂吱吱作响。   一道低靡沉哑,透着餍足的嗓音在身后响了起来:“想什么?”随即他的臂膀楼了过来,将她重新捉回怀中。   岳弯弯睁开眼,面前仍是黑的,烧完了的蜡烛,连一缕烟都不剩了,她勉力看清他的脸,忽说道:“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嗯。”   “你解毒之后便会走是吗?”   元聿顿了顿,但这件事,也理应告诉她。“是。”   娶太子妃不可儿戏,连他自己地位亦是岌岌可危,因此元聿想,这一次,他先不带走她了。   聘则为妻,他应该带着圣旨,命人千里下聘,来娶回他的妻子,而不是匆促地带回神京。在那些世家王公眼中,不但不符合礼法,且在陛下重病之际,太子有不孝之嫌,更引人指摘。元聿做这一决定,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   “那你……”   岳弯弯想到这儿,突然又是一个停顿。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当然了,她是不可能开口留他的。   现在之所以,她这么快乐,这么心甘情愿,她心里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对方一旦开口让自己做他小妾,或者是外室,那么这一切的快乐都将不复存在了。就算只是为了保留这份美好,她也不想从元聿的嘴里听到那些话。   因此,岳弯弯只能想法,委婉地、迂回地去朝他透露,自己心里的念头:“那么,在你动身要走的时候,你就、给我打个招呼,好不好?这不过分吧?”   元聿望着她认真的眼眸,心中莫名一阵紧,但他只是脸色如常,点了下头,“不过分。”   “那就这么说好了。”岳弯弯呼出一口气,笑靥如花。她躺了下来,主动圈住了元聿的腰,脸颊轻轻地朝他的胸口贴住,蹭了两下。   这还是第一次,柔软娇躯,在他和她都保持清醒之际,如此亲昵主动,甚至细品,能品出那么丝丝依恋的味道。元聿揉了揉额角,可算有些明白,这小女子嘴硬心软,对他存了什么心思了。   他有些想将他的决定现在便告诉她,但见她粉唇微翘,显然已沉浸在当下的满足之中了,他也微弯长眉。   还是晚些时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你不带走小月牙,明天你就后悔了,我保证!哼哼~   非常抱歉昨天的请假,缺的更新v后以双更形式补给大家。   感谢在2020-07-23 07:45:07~2020-07-24 08:2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376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那只小黑猫等岳弯弯睡熟了,从襁褓之中跳了出来,使出吃奶的劲儿展示了它的“缩骨功”,钻进了只有耗子身量大小的灶房门下的小洞,到了岳弯弯落榻的寝屋门口,想不明白为什么岳弯弯到现在还没来伺候自己,扬起前蹄,在门上用爪子使劲地挠啊挠,挠啊挠。   木门发出刺啦的划响,一声接一声。   元聿握着她柔软纤细的腰,就这个角度,似乎能数清岳弯弯浓密的睫毛,犹如洒了墨粉的小扇。他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久了,而就在此时,寝屋门响起了猫爪子划拉门板的响动。   元聿的瞳孔蓦然紧缩,身体顿时僵住,脸色微微变白,连握着岳弯弯柳腰的手掌,似也骤然脱力一般。   可是怀中的小女子还没有醒来,元聿深深吐纳,闭目,可那猫始终在划拉门板,一声比一声清晰,纵然是自己想装聋作哑,也并不太可能。每一声都仿佛利爪挠在他皮肉上,划在他心上,连皮带肉一阵刺麻剧痛……   每划一道爪印,元聿的身体便要颤动一下。   ……   岳弯弯这一觉睡得舒坦无比,许久没有睡过这般的好觉了。   醒来时,却感到身体有些重,她疑惑不已,睁眸,缓了少顷,视线渐渐变得清明,然而她便诧异地发觉,一只脑袋,正压在自己腹间。   他漆黑的墨发凌乱四散,有一绺,似有灵性般,沿着她的小衣滑入了沟壑之中。   岳弯弯又痒又酥软,几乎下意识就要推开他碍事的大脑袋。   但才碰到他的肩膀,她的手臂便生生顿住了。   元聿这睡态不太好看。但也是这几日以来,他第一次显露出不那么雅正的睡态,不但脸贴着她腹,手臂也紧攀着她肩背,凤眸闭合,长睫不动,嘴唇微微下拉。他这状态,倒不像是故意吃豆腐,倒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孩儿似的。   也许就是这场景太过荒谬,岳弯弯竟对着这男人起了一丝怜惜之意。   她改换了右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袋,摸摸毛吓不着。   四下一片寂然,缠绵多日的风雪稍稍止歇,窗牖外天色熹微。数枝腊梅疏影旁逸斜出,冷香亦教晴日的初阳晒出了一丝温软。   岳弯弯想到昨夜里不知怎样了的小猫,想去看看,她轻手轻脚地将元聿的头往身旁掰了过去,元聿便被掀翻在旁,她惊恐不已,但见他似乎没醒,她才长呼了口气,更换罗裙,到造访去看小猫。   哪知小猫清早起来竟然跑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岳弯弯前后左右地找了个遍,也没再瞅见那只猫,不禁略微失望。   但因想到那猫不是家猫,是有主儿的,说不定它突然吃饱喝足了以后,有了精神头去找主人了,也稍稍定心。   她在高及脚踝的深雪里立了片刻,初日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从里到外,都犹如重新活络过来了般,正要回屋,但不知何时男人已起了,脸色微带苍白,沉静地停在门边。   岳弯弯凑了过去,“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接着回去休息一下?天色还早的。”   元聿没有答话,而是道:“它走了?”   她却不知道,他竟会厌恶痛恨猫到这个地步,嫌恶得连提起它的种类,他都不肯。   岳弯弯不会强人所难,于是点头,“走了,不知道上哪了,你放心,猫不是我养的。”   元聿“嗯”了一声,伸足下阶,但听了一夜猫叫的元聿,脚步仍略有虚浮,岳弯弯要扶他,被元聿轻轻推开了,他执意要回,岳弯弯不放心,“我跟着你走。”   最后一日了,她想,也不过只剩下这么一日,就算跟着他走一程,也无妨。   也不过是一程而已。   露水桃花,只开那么七夕。   不得贪求。   红帐已即,董允费心地加固了床榻,一晚上不见主公回来,便知道很有这必要了,朝江瓒和元聿均邀功不成的董允,立刻又朝着岳弯弯开始邀功了。   “岳娘子。”他笑眯眯地凑过来,要对岳弯弯说悄悄话。   元聿皱了眉,但还等他开口,岳弯弯便被董允扯到了一旁。   不远处的老树上,小五靠着树杈子,嘴里嚼着草根,一双眸异常明亮清澈,虽听不清,却一直在看着岳弯弯。   “董头儿,你有什么事想说吗?”   岳弯弯不解。   董允神色间颇有些自傲:“岳小娘子,我说这件事,你可真得谢谢我。”顿了顿,见岳弯弯皱起了秀眉,他便立即不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陈恩赐二逛花楼是正是洒家设计的一步棋,没想到这傻小子竟当真着了道儿,这不整挺好,教人抓奸在榻,无所遁形。胡家要是还不知道,洒家这就买通叫花子到处去散播消息,你猜怎么着,今儿个一大早,胡家便上门退婚了!哈哈,这真是报应。”   董允大笑三声,见岳弯弯沉着俏面不笑,渐渐也尴尬得笑不出了,“小娘子,这不是件大大的好事吗?”   岳弯弯道:“陈恩赐那德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不使坏他也迟早吃大亏。其实,陈恩赐要娶了胡玉婵,他以后自然就再也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   董允一怔,随即一拍大腿,“哎呀,我竟把这茬儿忘了。”   那姓陈的是个贱骨头,朝三暮四,男人有的坏毛病他全有,要是得不到胡玉婵,他说不准又退而求其次,转而来寻岳娘子的不痛快,为了补救,他立刻想到了一个更馊的主意:“要不,我趁其不备,将他打得再也下不来床?”   岳弯弯无奈,“他要下不来床,那余氏会为了这个命根子拿刀砍死我。”   “那……把余氏也打了?”   “那我舅舅呢?”   “也打……”董允一滞,这个好像不能打。   岳弯弯吐了口气,望向董允:“董头儿,我知道你是好心,真的,但他们家狗屎一样的烂事,我但凡沾染上半分都觉得恶臭,所以,姓陈的以后怎么样与我无关了,我只但愿你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没让余氏和陈恩赐发觉。”   董允说不出话来了。但他心底还是稍有点儿不服,这点不服来自于主公,别说他要打陈恩赐一顿了,主公他都动了杀心了,男人的嫉妒心才可怕呢。   他想到主公说的那句,要岳娘子,说了那话以后,董允如今再看岳弯弯,便事她如主母。虽然岳娘子出身微贱,未来也不可能当国母,但主公喜爱,要是以后母凭子贵,说不准是前途无量,比他可出息太多了。岳弯弯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半个字不敢违背,差点儿便要在她面前立个重誓。   但昨日主公前往岳家村以前,对他说了些话,他也仍然记得。   这一趟,主公是不准备将岳娘子带回神京的。   主公毕竟是主公,或是一时有了情爱之欢,到底还没糊涂。   陛下已是重病缠身,在心中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天子随时都有可能驾崩。太子监国势在必行,一旦陛下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君必须即位。主公身为大魏太子,地位并不是全然稳固,甚至立储后这一年多以来,主公多在西陲,无暇培植自身的势力,他现在的声望,比起昔日自杀于朱雀宫外的厌太子可以说是远远不如。这时候,再拉一个岳弯弯作靶子,只怕无数之人将群起而攻讦。   就这一点来说,主公考虑得在理。   但动身以后,岳娘子便要被一个人留在这儿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虽说村中的事不涉烽烟,宁静清闲,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若有人欺负了,她无法还手。   因此董允又思虑良久,决心,将小五留下来。   他是他们这支队伍当中最年轻的,但武力也是最高的,忠诚可靠,无不良嗜好。   他朝不远处树杈子上侧卧着嚼草根的少年招了招手,小五便翻身跳下。   “头儿。”   董允见小五面庞稚幼,一脸懵懂,咳嗽了声,将心底想法告诉了他。   说完以后,不待小五回话,董允立刻又道:“小五,这是主公交给你的差事,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主公他非常信任你,小五啊,主公如此信任你,栽培你,你忍心辜负他的厚望吗?五啊,你是头儿一手带大的崽儿,留你在这儿头儿也舍不得,但是劝了主公好久啊,他就偏只信你,这也没法子,头儿是……”董允一脸无奈。   小五明白了,他肃容道:“头儿你放心,岳娘子若有一点毁伤,主公和头儿就只管摘了小五项上人头。”   “唉,行。”   董允眼眸雪亮,拍了拍小五的单薄孱弱的肩膀。这少年当初被他捡回来时,还只有蒜苗大呢,倒是越来越有担当了,真是不错,也算没白瞎他董府十年的米饭。   岳弯弯这一整日就留在帐中不去,她见元聿始终伏案处理着文牍,既不敢上前巴望一眼,又不想离去,只好乖乖待着,拨弄着床头璎珞穗子。   等到元聿终于处理完,他从满案的简牍之中抬目,视线落到无聊赖的岳弯弯身上,蓦然,心头泛起一丝柔软,“弯弯。”   她突然听到他这么唤自己,嗓音低沉而富磁性,悦耳如淙淙流水撞击溪石般,让她半边身子连同骨头,齐齐那么酥了一下。   她猛地转面看向他,心跳得急促热烈。   “霜雪已停,抱上毯子出去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岳弯弯(警惕脸):抱毯子?出去?你要干嘛?(捂紧小身板)   感谢在2020-07-24 08:26:17~2020-07-25 08:0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枣药丸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毛驴啧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她想拒绝,但开口,却成了:“好啊。”   元聿的眸中噙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是在告诉她“我早知道你是这想法”,让岳弯弯着实委屈,可细想想,又禁不住脸红。   西坡上风光独好,冰川如玉,寒泉奋涌,素湍如练。   听以前走南闯北的阿爹说,从南明往西北角而行,是北胡人牧马之国,那里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年四季,长草如茵。往西南而行,则可以沿着千年以前先人开辟的西域商道,走上丝绸之路,沿途西域三十六国,各有不同。连他阿爹那样奔波了大半辈子的人,也不过只走了数个国家,见识便比常人多了许多倍了。   想到这儿,岳弯弯等坐下来之后,便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从西域来的啊?那你走过西域三十六国多少个国家和地方?”   元聿似没想到岳弯弯有此一问,一时之间并未答话。岳弯弯见他脸色沉凝,还道是自己问错了话,得罪了他,立刻找补:“我不是要打听你的意思,你不愿说就算了……”   “每个都去过。”   元聿打断了她的补救之语。   岳弯弯一滞,心头不禁有些发紧,不为他这话,总觉着,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高兴,好像这不是一件增广见闻的好事,而是被逼无奈而不得已为之的事,于是她便只好掠过此节不提,换了个新鲜的话头。   “你的雕还会回来吗?”   元聿敛容峻目,闻言嘴角放松了许多,“应是会回来的,但我走了以后,便不会时常回来了。”   岳弯弯支起了眼睑,瞧着那金雕飞走的方向,那片矗落雪山直勾勾盯着瞧,直是过了许久,那片流岚浮动,冰雪皎洁的群玉之山间,似出现了一点黑影,岳弯弯目力极好,登时又惊又喜。   过了片刻,黑影渐渐清晰了,那金雕翼展半丈,个头并不在小,只因飞得太高才会看得不真切,等它凑近了些,岳弯弯拿手遮眼,一下便认了出来,她兴奋地拍元聿的胳膊:“你看!它回来了!”   元聿自然早已看见了。但他为岳弯弯的激动之色而诧异,目光反倒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攀着自己臂膀的柔荑上,凝了一凝,随即面色缓和,朝那越飞越近的金雕发出了一道指令,它眼神尖利,一眼便认出了自己主人,驯服地朝着元聿俯冲下来,到了近前,温柔停驻,落在了元聿的一边臂膀,元聿举着她,刻意拿给岳弯弯看。   “你喜欢它?”   岳弯弯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转眸看向元聿:“我可不可以,摸摸它?”   元聿心中早认定了岳弯弯是自己未来的妻子,颔首,“自然。”   岳弯弯没见过别人养雕,但她却知道,元聿养的这只雕,品相极好,利爪瞧着便有力,她小心地碰了碰金雕背部的羽毛,它温驯而配合,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抚摸。金雕羽毛茂密,但摸上去并不扎手,柔柔滑滑的,她替它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遍。   元聿忽道:“相里玉。”   金雕回头,朝男主人看了一眼,似乎不明好端端地男主人为何直呼自己姓名。作为一只高贵的金雕,主人一向对它以爱抚居多,今日居然让它出卖色相,给一个女子玩弄不说,还把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大名字,告知了这个女子。金雕十分不满。   “相里玉?这就是你的名字吗?好威风呀!”   那见识浅薄的小女子受了主人蒙骗,一下便上了钩,对它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但鉴于她声音好听,软绵绵的,它听着还算是顺心,便算了。   其实它的男主人以前是说过,等娶了爱妻,就拿它当聘礼的。瞅瞅这是人说的话吗?人家下聘用大雁,男主人就送它,一只巨雕?看样子,这个正抚着它身的小女子,便是它以后的女主人了。金雕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出卖色相,任由轻薄。   “好了,让它飞走吧。”   元聿等她摸够了,神色略无奈地道。   岳弯弯惊奇:“你都不把它养在近前吗?”   元聿道:“他性子是适莽苍者之性,如何能囚困于方寸之间?从前我带着它,与诸人鹰猎,他年年拔得头筹,便是因为,它身上带着驯化的猎鹰所没有的野性。这般野性,恰是我所需要和钟爱的。”   相里玉展开了它的一双巨大金色羽翼,显然对男主人这个评价相当满意,啼呼数声,立足男主人肩,便朝西坡之下俯冲而去,不一会,又拔地腾空而起,迅猛矫捷,犹如一支拉满而发的羽箭,去如奔雷,片刻,便消失在了山岚云端之后,不复得见。   它的男主人来了西域已有多日,这些时日,每当相里玉闲得无聊之际,便会找来瞧他一眼,见他毫发无伤,这才离去。   神京那破地方待得不痛快,可是,它必须得回去了,反正从神京飞来南明,不过一日的功夫,它努努力就到了。   相里玉已彻底不见。   四下里,暮烟缭绕而生。   这里不远处便是岳家村,已冒起了袅娜炊烟,日色渐渐晕染殷红,呈西坠之势,仿佛一团巨大的火球滚落西山外,泼下一层岩浆,将山巅素雪烧成赤红火色。而那片红,几乎便要沿着山脉与河流的走向蜿蜒流淌而下了。   岳弯弯已吹了许久的风,她感到身上有几分冷意,冻得鼻尖微微发红,打了个喷嚏,元聿看向她,“你冷么?”   他解开了身后的披风,替她罩在身上,岳弯弯没想到男人会如此体贴,赧然地缩起了修长雪颈,一动不动任由打量,元聿扬唇,虽未说话,指尖却已娴熟地替她将胸口的丝绦系上。   “好像,时辰不早了……”   岳弯弯无意识地喃喃道。连自己说了什么,自己都仿佛不知道了。   元聿认同:“是不早了。”   岳弯弯有些吃惊,“那你……是不是……”   元聿望着她,也不说话,似在耐心地等她说完。   岳弯弯涨红了果子似的俏脸,再也不敢看他,声音也愈来愈低:“是不是真的要在这里?”   说完,又咬了咬唇,“我……也不是不可以,可是……”   “会冻坏的。”   元聿面色不动,心中却有几分愉悦之意。这小妇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旁的女人不敢想的,怎么还敢把这话说出来?实在太野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岳弯弯一阵惊讶,便又如先前,被她抄起腿弯抱了起来,朝红帐走去。   她才知道这是自己想多了,他并无那意思,不禁羞愧得面颊红透。可他明明没那意思,却也不明说,非得等她说出来,才一本正经地拒绝,也真是坏透了!   元聿将她送上了榻,凝睛觑着她,起先只是打量,这小女子究竟有何吸引他之处,可是看着看着,他却仿佛愈发糊涂。他不想再想那些无用之事了。   锦衣罗裳,被一件一件地扔下了榻。   岳弯弯紧张不已,可是这最后一晚,她希望,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这一次,她必须勇敢地说出来:“你要温柔点儿,不可以粗鲁。”   “我待你很粗鲁?”   岳弯弯想了想,这话或也不对,哪次不是她自己遭不住?于是脸颊红透,把这话硬气地说下去:“粗鲁!”   “弯弯,那是因你没有过别的男人,所以不知,如我这般,已是温柔。”   他正色地说。   岳弯弯将信将疑,撇着两弯柳叶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好像要找出什么破绽一般,但他的表演实在天.衣无缝。   他这口气,好像是要拒绝她的提议。虽然如此,岳弯弯也只好算了。   反正其实也不难受。   但元聿却是真的听入了她的话,不但过程漫长,出奇地体贴柔情,简直令她浑身犹如吞了人参果般毛孔舒张,舒泰得像化成一汪水环绕着他了。   他从前在榻上话极是少,这一次,却连哄带骗地,要她说了许多不知羞耻的话。   她又捱不住了,为了早早儿解脱,鼻音浓浓、娇喘微微地唤了他一声:“聿哥哥。”   终于,一切归于静寂,彻底地结束了。   她不知这三字如此之大的魔力,早知道,又何必忍受这份罪?   元聿靠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似在调匀呼吸,神色紧绷而隐忍。   岳弯弯低低地又唤:“聿哥哥?”   他搂住她的双臂骤然一颤,跟着收紧,那么大力气,几乎要将她揉入胸骨之中去。   岳弯弯呼气都是艰难了,可却一点不想推开他,长烛燃烧得只剩下短短那么一截,她数着时辰,这一夜,很快便要过去。   “我有些疼……”她难以启齿,声若蚊蚋。   元聿松开了她,见她汗津津的小脸上,白一道红一道的,不禁满心柔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嗓音低沉喑哑:“睡吧。”   “那你……”   元聿道:“我其实已好了九成了,不必担心。”   “嗯。”   她笑起来,虎牙尖尖,梨涡圆圆。   元聿替她扯了个软枕过来,将她的脑袋放到软枕上,替她盖上了锦衾,弹指灭了灯火。   四下里黑漆漆的,惟余风吹帘动。岳弯弯心满意足地睡去。   次日一早,天昏昏亮起,一束日光刺破云层,落在她的眼睑之上,岳弯弯缓缓睁眸,下意识地去找那个温暖的怀抱,身边,却扑了一空。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也想努努力就一天飞到,然后等到时机成熟,就把我的老婆接回来2333对了,雕兄,她可以骑着你回来吗?就像神雕侠侣那样?   相里玉非常无语了:我是大雕,不是神雕! 第19章   岳弯弯前前后后地,将红帐内外翻了个遍,没人,还是没人。   地面上还有砸毁的锅,未吃完的就近抛弃的肉,发白的煤炭,还在依依腾着白烟,满地狼藉,惟余那片风中招摇的红帐,那灼艳的红仿佛也褪色了大半。   一早起来,身旁便空了,没有人了。现在找找,连他身旁的江瓒、董允等人,也都不见了,说不是趁夜离开了,都是自欺欺人。   岳弯弯想过他们会很快离开,但没想到竟是这么快,还在夜中,她还没有苏醒,她身旁之人,走得是如此匆忙,将她独自抛在了这片原野之中。   可是就在前夜,他还答应了,在他要走的时候,他会通知自己,与自己告别的!   “骗子!都是骗子!”   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能留下来,岳弯弯蹲在冒着白烟的满地灰炭之间,用力揉着眼睛。   可无论如何,就这么被不声不响抛下仍是像一把钝刀,搅得肺腑割痛,眼睛愈来愈酸,到最后,岳弯弯几乎便要控制不住,她起身,朝自己的家里飞奔而去。   明明心里打定了主意的,不过就是露水姻缘一场,当作一场桃花色的美梦,梦醒了便不再想。可是他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走,将她的这场美梦结束得这么突兀,她真的接受不了,他明明答应了的!   岳弯弯一面伤心,一面又气极,等奔到家中,那口长长的气也使尽了,她扶着木门,靠在门边大口地喘。   不想流泪了,可是眼睛还是酸酸涨涨的。   她喘匀呼吸,便自嘲一笑,只当让没良心的骗子骗了一回,反正,也没指望过他不是么?   她冷静了下来,正好腹中饥饿难忍,冷冷地哼了一声,拽起桌上的簸箕,到外头择了点野菜,便回屋生火去了。   岳弯弯的生活,不过便是柴米油盐,了不起酱醋葱姜,同人家飞鹰走狗的贵族,又有什么可比的!本来,男人就是靠不住的!   气极之后,岳弯弯已彻底不气了,简陋地用了午饭,趁着睡意昏昏上头,就着窗台的腊梅冷香,歇了个晌。   谁知这一觉睡醒起来,这大魏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儿个夜里,天子驾崩了!   陛下驾崩的消息,犹如千里乘奔御风,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南北,南明城虽地处西陲,但州官层层放出消息来,也是极快,听说从昨儿夜里,得到了消息的郡县州官百姓,无一得以睡眠,这才在一夜之间,将天子山陵崩塌的讯息带来了南明。   这日晌午,消息又经层层证实,已经确凿无疑。   依照礼制,天子如君父,天子驾崩,民间亦需服丧,但因本朝天子仁厚,诏令勿惊百姓,因此避过斩衰之礼,民间只需服丧三日。这三日间,民间不婚娶、不取乐,宴饮亦禁止。但三日以后,则恢复如初。   晌午后,南明的差役便全部下放,挨家挨户地彻查,是否有人不服丧。   服丧需着白,岳弯弯却没有白裳,还是隔壁的张婶子思虑周到,为岳弯弯送了一身孝服,她感激不尽,这样,等到差役查到岳家村时,岳家村几乎已人人服白,差役这才心满意足走了,临走时,还顺走了村长的两坛子老窖。   岳弯弯舒了口气,对张婶子握住了手,“多谢你了婶子!这次要不是你,说不准我要被拉出去了。”   “唉,这也是谁都没想到的事儿,咱们陛下春秋鼎盛,去年才过了五十大寿,哪想到昨夜里就……”   说罢,张婶子又感慨不尽。   “咱们的这位陛下,真是个好皇帝,他在位这些年来,教咱老百姓吃过什么苦?就说南明,弯弯你是不知道,二十年多前这里可乱乎的,流民和少民到处劫掠汉家少女,拿我们不当人,也是陛下在位后治国有方,虽说还没有完全解决这个问题,可是现如今比起以前,可不知好了多少!我现在就担心啊,那个出身不好的太子,到底能不能做好皇帝,别的,咱小老百姓也管不着了。”   岳弯弯也似乎听过阿爹在世时夸过已故的先帝陛下,因此张婶子说这话她完全不反驳,只道:“婶子勿忧心,天高皇帝远,咱们这儿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的。”   张婶子点头,猛地又抬起头来:“弯弯,我看你才回来,想必这几年在陈家待得也不舒坦,不如这样,你以后常来我家,我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正到了启蒙年纪,我和我家汉子都不会文,要不,你就来教教他,我保证我不白让你教,你看咋样?”   岳弯弯愣住了。她虽说识得几个字,但要做教书先生她却有那个自知之明,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忙摆手推辞。   张婶子道:“我晓得的,我也不要你教他深的,不过是不要他做那个睁眼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罢了,你就教几个字,让他好歹能写封信,我大儿离了老家好几年了,一直只他写信回来,我们又没法给他写信,等小儿学会了,就不会有这麻烦了。”   原是如此,这倒是可以的。岳弯弯眼睛雪亮,“这自然可以!”她明知张婶子是刻意给自己创机会,感激万分,忙道:“多谢婶子。”   “唉,不要客气,老岳原来对我们家可不薄哩!”   张婶子笑眯眯地摸摸她手背,让她心安。   等差役走了许久,她才起身告辞。   张婶子家到岳弯弯家不过数百步,以后串门亦极是方便,岳弯弯还正想到南明城某个差事,总不好对男人留下的钱等着坐吃山空。   不过,等她心血来潮,将藏在床板底下的米缸搬出来时,岳弯弯却怔住了。   她记得,她在大米堆里埋了一包江瓒给的银子,那包银子鼓鼓的,应是够用个好几年的,但这一次,岳弯弯傻住是因为,那米缸已满得几乎要漫出来了。而她刨开外层覆着一层白米,竟然发现,米粒里多了七八只钱袋,每一包都是鼓鼓的!   她刨出钱袋,发现每只里头都放着两枚大银锭子,银光闪闪,岳弯弯见钱眼开,眼珠瞪得像铜铃。   咦?难道,她爹给她留的这破米缸,居然是个聚宝盆?   岳弯弯目光左右乱飞,终于,在床榻内侧一角墙壁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的视线一凝,将银子哗啦啦地落回了米缸,重新藏好。便朝着那床侧爬了过去。   她在这里睡了不止一夜,里里外外也全都清扫过,她非常笃定就在两日以前,这墙上没有任何划痕。然而今日,它有了,多了八个大字。   字迹凌厉恣肆,若行云流水,又若山石峭拔,足可见笔力深厚。   这是一笔好字。   然而这两日,这里住进过的,只有他一个人。   想到元聿,岳弯弯的心又似漏掉了一拍。   她赶紧如法炮制,找到了破旧布衣和厨房里的炭火棒,依样画葫芦地誊写了这八字,趁着天色未晚,揣着布衣碎片出了门。   那算命测字的老先生还未走,岳弯弯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他的面前,将怀中抱着的破布衣片取出,“老先生,我又有不懂的字要问先生了。”   其实这八个字算比较常见,她每个都认得。   可连在一起,她又好像不认得了。   这是何意?   老先生今日也服丧着白,身后插的幡子也打了白幡,他手捋花白胡子,笑眯眯地望着她:“小娘子求学好勤,便让老朽再替小娘子看上一看吧。”   “是有人给我留的字,我不懂是什么意思,还请老先生帮我解答一二。”   岳弯弯将碎布展开。   “将仲子兮,无悔逾里。”   老先生皱眉,念了遍,心神蓦然一动。抬眸,又见岳弯弯跑得急,微出薄汗,香肌若腻,是个年轻貌美的少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和煦地翘起了嘴,手把胡须道,“小娘子,是谁拿这话来同你说?让老朽猜一猜,是你的情郎吧。”   岳弯弯呆了一呆,“情郎”二字,还是让她悄然羞得满脸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最坏最狠心的情郎!大骗子!答应的话像发屁!哼!   感谢在2020-07-26 07:53:45~2020-07-27 08: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芣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但仔细想想,那个男人算哪门子的情郎?岳弯弯立刻摇头否定了老先生的说法,“不是。”   老先生独目炯然,洞若观火,焉能相信。不过是料想她小女孩儿面皮薄,不好被人当面说破,因此也不拆穿,只笑眯眯地说道:“那就是小娘子最近又在读《诗经》?这就不奇怪了,不过这原本,可不是这么说的。那诗文里原是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乃是让心上之人莫要逾墙而来有悖规矩,是克制情.欲的表现,小娘子拿来的这句,无悔,就完全改变了愿意了。那人是说——”   他故意在此间一停,刻意地买了个关子。果然便见岳弯弯抬起了眸,杏眸水圆,面色焦灼,老先生笑道:“那人的意思是说,希望你不要后悔越了规矩与他相好。”   “……”   岳弯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教她,不要后悔与他相好?何意?   她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犹如罩了层严霜冷雪,心中顿也气恼无比。   老先生不解:“小娘子?”   岳弯弯颦眉:“让我无悔,那他自己呢?”   老先生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惹了岳弯弯生气了,但她却不是气自己,而是气那留字之人,因此也心如明镜,又将那诗前后地品了品。其实他只是个算卦测字的,研究《周易》算多,若问他六爻八卦,多能对答如流,但这《诗经》,也不过是为了全读书人的名头做的面子功夫,研究不甚多。但此际其实细品,倒也品出了些别的滋味来。   这原来的句子,是女子的祈愿,看似无情,实则有情,不过是惶惶害怕而已,故而矛盾。改过以后的句子,又看似是让对方莫要后悔,实则,是写字之人自己心中有惧,惧她后悔,如此品来,倒可以说,是这留字之人心意更浓厚些了。   老先生便将自己所得所解说给岳弯弯听,“小娘子,我看,这留字之人八成是心里有小娘子,怕你忘了他。”又将自己感悟所得详细解释给了岳弯弯听。   岳弯弯将信将疑,但老先生说得头头是道,加之他学识渊博,自己是半吊子水,也不敢有疑,于是渐渐更相信了几分。   这般认定以后,岳弯弯却非但没能高兴,反而在心中哂然,那男人要是心里有自己,又怎么会招呼不打一个便跑了?看来也是凉薄之人,留这句话,也不过是诓骗小女孩儿罢了,认真了就愚了。   岳弯弯得到了解读,留下了两枚铜板,“多谢老先生解惑。”   她揣着碎布衣裳,不动声色地匆匆回家去。天色已暮,夕晖如血。   身后的差役还在挨家挨户地搜查,看是否有人未着丧服。   百姓畏惧衙役,纷纷备好了佳酿佳肴,差役搜查了一条街,吃得酒足饭饱,这才心满意足地退散去了。   圣明天子薨逝,在百姓看来不啻噩耗,然于南明的差役而言,则是大捞油水的美事。   不出一日,南明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但没有人敢把这事闹到府衙里去,衙署的官老爷,和这些派遣出去的虾兵蟹将,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差役把暗中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至少也献上五成给官老爷,官老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都说天高皇帝远,也就是因此,陛下的圣旨,很少有能直抵南明的。   师爷陪着官老爷在府库里数银子,回头说起了神京那边的事,不无担忧,“老爷,这太子就小人听说是一号人物,那安西三军乱了多久了,到如今还不是对他服服帖帖的,听说他要改革吏治,狠狠地治咱们西北,老爷,你看这事儿可怎么办?”   官老爷做银子堆里数着交子,鼻子里出气,语气极是轻蔑:“这才两日,他丧还没哭完呢,怕甚么?”   “可迟早……”   “迟早?咱们这里可不归他管!”   南明乱了数十年之久了,此地鱼龙混杂,少民劫掠之事依旧时有发生。先帝为保全民生,当忍则忍,并不蓄意与北胡开战。然而盗匪猖獗,却是久治不逮,到了最后,府衙干脆投靠了那些游牧少民,每年将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上供给北胡军士一半,祈求这一年莫生横祸。久而久之,府衙托庇于北胡,反倒比朝廷更多些了。   不过这些事,明面上却不好教朝廷晓得,虽说让朝廷晓得了,依照先帝那仁厚的脾气,也未必会降罪南明州郡的大小官吏。   至于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太子,就更不需畏惧了。   要不是厌太子逼宫未遂,这太子之位,哪里轮得到一个天生带有异瞳,身上流有卑贱少民血脉的皇子。这太子自己身上还是一身骚呢,且看那些文武百官,能不能让他顺利登基!   官老爷这么一想,也就笑眯眯,将师爷递上来的“杞人之忧”抛在了脑后。   ……   岳弯弯捱了两天,最初被一声不吭抛下的气恼过后,便陷入了深深矛盾之中。她有些担忧,他是不是突然遇上了什么变故?虽然了解不深,但直觉告诉她,他应是一个守信之人,他停留南明,本就只是因为身中剧毒无法行路,毒解了以后,仓促离开南明也可理解。她又开始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种种的揣测,令她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朝着那片原野寻了过去。   那片红帐倒了,被人扯落了,仅剩的一些物品,包括床榻、铜灯等物,都被人捡走了,岳弯弯在空落落的帐中坐了片刻,一个念头渐渐清晰,与其便宜了别人,她总该给自己留点儿什么。   于是她将那红帐拆了下来,扯回家中洗了。   这片红帐瞧着没甚么新奇,但抚摸上去,顺滑贴手,光泽隐隐,且质地绵密而轻盈,再联想那男人是个金尊玉贵之人,岳弯弯顿时便明白这锦缎价值不菲,可惜的是那些顺走物品的人不识货,没能将它扯走。   岳弯弯自己留了下来,用水漂净。   等三日服丧期满,民间秩序恢复如常,岳弯弯收好红帐,出钱请城里的裁缝替她裁成了罗裙。   缎料精细,余下的边角料,岳弯弯送了裁缝,抵了部分钱,裁缝也十分感激,生意做得很是愉快,也将她的罗裙赶制得精美,甚至又用暗红丝线,勾勒出了朵朵芍药卧枝暗纹,红裳嵌芍药,更添娇媚。岳弯弯当晚便穿上了身,着实惊艳了一把张婶子。   张婶子偷摸问她料子从哪里来的,岳弯弯只说捡来的,张婶子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问下去。   她请了岳弯弯做她儿子虎儿的启蒙师父,这两日,岳弯弯把家里的菜园子料理好,灌了粪,终于得闲,每日趁着晌午时分,到张婶子家中去为小虎儿开授。   张婶子夫家不姓岳,他们原来住的地流民骚扰更甚,不得已才举家搬来的,虎儿大名叫雷小虎,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像西域的圆溜溜水葡萄,而且也十分好学,连岳弯弯看着他求知若渴的大眼睛,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耽误了小孩儿。   她的日子过得平静而顺遂,没什么波澜,亦没什么惊喜。   听说陈家和胡家还是结亲了,当初闹出了那样的丑闻,最后陈恩赐竟还是如愿娶到了胡玉婵,岳弯弯除了感慨一番舅母的好手腕,也没了,他们再也没来过岳家村打扰过她,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也挺好的。   但也就是某一日,突然而来的意外,打破了岳弯弯在岳家村的宁静。   张婶子的丈夫在城里买了两条鱼,说是感激她这段时日教小虎读书认字,特意送了她一条鱼,也补补身子。岳弯弯感激地收下了,回头给自己做了一锅鱼汤。   但许是那鱼死了太久,已不新鲜了,岳弯弯喝了两口,但觉口里发腥,当场跑出了灶房,扶着门吐了出来。   起初她没太当回事,只道是鱼不新鲜了,吃坏了肚子,但接下来连着几日,她都会不时地恶心干呕不止,时或伴随着头晕乏力的症状,就连锄田、料理自家菜圃这般的小事,也渐有几分力不从心。   张婶子见她精神恹恹,已让她休息了几日,但也还没好,张婶子急了,“弯弯,要不,你就到城里去看看大夫?”   岳弯弯压下心头的恶心,说休息片刻便好,张婶子颇有不信,但也只疑惑地等了会儿,过了少顷,岳弯弯那股熟悉的恶心感果然消了下去,她拍了拍脸蛋,脸色略略缓和些了,起身告辞。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张婶子狐疑,皱起了眉头。   夜里夫妇并卧,张婶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她丈夫不以为意:“你瞎想什么?弯弯也算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她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这怎么可能呢?”   话是如此说,可疑点太多,岳弯弯这症状很难不令已有两个孩儿的张婶子多想,她试着说服丈夫,让他带着岳弯弯到城里去找大夫,她的丈夫却拒绝了:“我现在工地事忙,哪有那么多的功夫?我看弯弯也就是太累了,她一个人,又是料理田圃,又是要帮着你教虎儿,你也别老对她要求这那的,瞧把她累着了。”   张婶子见丈夫不肯听,也不肯信,于是微愠,一拍他肩头,转过身朝里睡了。   岳弯弯的眩晕呕吐症状,持续了不多久,终于没了,这一日,她神清气爽地到张婶子家,却发现张婶子家多了一个年轻妇人。   那妇人面貌瞧着二十上下,肤色健康,微偏黝黑,瞧着一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她大腹便便,可见已经怀了宝宝,两人正坐在张婶子家堂屋挨着窗子的角落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像是在谈论什么,岳弯弯很是奇怪,见她来了,那年轻妇人朝她笑着朗声唤道:“弯弯!快来!”   张婶子忙对岳弯弯介绍,“这也是岳家的,姓叶,她夫家是你认识的岳三郎。”   岳弯弯点头问好,“叶姊姊。”   叶氏心生喜欢,拉了她的玉腕,将她带到身边来坐,岳弯弯怕碰着她的肚子,坐得小心翼翼,叶氏知道她的好心,笑道:“倒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这孩儿七八月了,胎坐得可稳当。”   张婶子凑上跟前,道:“还是小心点儿好,刚怀上那会儿,可没少受罪吧?”   叶氏笑容和煦:“也是的,刚怀上那会儿,我也是又晕又吐的,怪难受,不过过了那阵儿便好了,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原本只是张婶子与叶氏在一块儿寒暄,岳弯弯颇觉不自在,正想找个机会退了,去教小虎儿功课,突然听到“又晕又吐”这几个字,发丝间的耳朵蓦然竖起,脸色也顿时僵住。   她们说的是怀孕。   可是——   怀孕???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月牙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叉叉了以后,就有可能会怀孕的。   性教育刻不容缓啊! 第21章   岳弯弯懵懵懂懂,从记事以来,一直便没有人同她说过,女子怀孕需要做些什么,她也始终不知,但叶氏和张婶子这话却让岳弯弯恍然大悟,一定就是她和元聿做过的那种事情!   她怔愕了,但还是不信,她难道是同叶氏一样怀了身孕,这才出现了头晕干呕的症状。张婶子见她木胎泥塑似的呆怔不动,忙凑过来,探她额头,岳弯弯的雪肤上已微微发汗,她诧异无比:“弯弯,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岳弯弯忙回过神,定睛与张婶子对视看去。   不、不能告诉她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无论张婶子她们对她多好、多客气,未婚先孕这种事一定都是为她们所不容的,何况眼下也还没确定,她要尽快确定这件事,才好再做打算。   “没事,我就是……来之前忙着料理田圃累着了,婶子,我身上热。”   张婶子道:“热了便把外披脱了,我家里烧着炭呢,是有些热的。”   雷家不富裕,张婶子烧得炭比不了元聿在红帐里燃着的银丝细炭,充斥着一股煤灰的味道,岳弯弯一闻那味道,胃里便更是难受,“婶子,虎儿今日在不在?”   “在的,你去看看他。”   张婶子忙带着岳弯弯入里,只见虎儿趴在小桌子上,梳着两只小鬏鬏,聚精会神地抄写着生字,张婶子朝他吆喝了声:“你弯弯姊姊来了,你乖乖听话,跟着她学,不然仔细你爹回来了!”   雷小虎吓得一跳,点头如捣蒜,“嗯嗯!”   岳弯弯被张婶子送了过去,她便转身,告了不打扰她俩,到堂屋里与叶氏叙话去了。   岳弯弯坐到雷小虎身侧,摸他鬏鬏头,开始教他习字。   张婶子家里的木板门也是漏风的,她与叶氏的话,虽然声量不大,却仍是清晰无比地飘送到了岳弯弯的耳中,她微凝神,勉力打起精神,全副身心应付虎儿,但听了几句,心思还是走岔了,情不自已地被张婶子和叶氏的话牵着走了。   “早几年,你给你男人生了个女儿,我瞧他欢欢喜喜的,家里老两口也是喜欢,待你女儿不薄,不过这人心么,谁不盼着有个后?没有儿子,男人再欢喜也终究要腻味,要不高兴,这胎我看,必须得是个儿子。”   张婶子那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伸手便摸叶氏的肚子,惊喜万分地同她保证,“一定是儿子!”   叶氏腼腆含笑:“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我怀着大丫时,日日只想着吃辣椒,这一个却让我成天想着酸杏儿吃,便是晚上也忍不住,可把我男人愁坏了。”   张婶子手艺精巧,家里一年四季不乏小食,听叶氏这么说,立刻道:“我家里还有点儿杏脯,今年新酿的,又酸又甜!要不是我男人牙口不好,才不会留到现在了也没吃完,你等会儿回去,我送你些。”   “哎,多谢张婶子。”   “客气什么!你男人前年在水里救了我们家虎儿一命,这什么都是应该的!”   俩人说说笑笑,一会儿扯到岳弯弯头上,叶氏歆羡岳弯弯能够认字,夸赞了两句,张婶子眉间若凝,没搭腔,说了两句,张婶子转移话题,回到了她这肚子,道:“等你生了儿子,摆酒席不?”   “这个自然。”   “那就好,我和我男人拎着陈酿,到你家贺喜去!”   小虎儿见岳弯弯抬起头,仿佛魂飞天外,拿小胳膊撞了下岳弯弯的手肘,小声地问道:“弯弯姊姊,你是不是累了?”   岳弯弯回过神,忙摇头:“不累,我们继续。”   这一日晌午以后,小虎儿疲倦得打瞌睡了,岳弯弯才起身告辞,叶氏这会儿已走了很久了,张婶子送了好些酸食儿给她,见岳弯弯也要走,又送了些果脯给岳弯弯,岳弯弯胃口不佳,本也想吃些酸食开胃,但她总觉得张婶子今日瞧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说不上来是何缘故,她便拒绝了。   叶氏和张婶子的话让她心神不宁,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岳弯弯怔怔望着壁上的“将仲子兮,无悔逾里”八字出神。   她是无悔。   可若早知道,救了他就会有怀孕的可能,她一定会考虑更多,至少当初就应该做些万全的准备。   她是打算过,救了他以后,这辈子不嫁人了,反正在男人那伤得够多,也明白靠人不如求己,好日子得过自己挣,等到年纪大了手里有了钱,觉着孤单,买个男人服侍自己,再生一俩孩儿晚年给自己尽孝。   她想得太好了,可单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何能赚到养男人和孩子的钱,就是个大问题,他留下的那笔钱,她现在赌气不肯用,始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可要是不用这钱,又拿什么去生钱?   这个麻烦事儿还没有解决,谁料到天降幸运,居然让她的肚子里现在就多了一个娃娃。   这可怎么养活?   岳弯弯想到头痛。   当务之急,是要进城找个大夫,神不知鬼不觉地便确认,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是不是真的怀有身孕。   岳弯弯打定主意,朝着榻仰头睡了下去,一宿难眠。   翌日天朗气清,春冰乍破,岳弯弯从满室灿烂的日光之中被晒得苏醒,起身梳洗,挽上如瀑青丝,换上了粗布麻衣,拎着菜篮匆匆出了门。   城里有个医馆她知道是极好的,有单独的厢房,岳弯弯去的便是那一间,那看诊的是个老大夫,经验老道,尤善妇科,被誉为圣手。岳弯弯不怕贵,找的便是他。   令她失望的是,老大夫给出了斩钉截铁的回复:“夫人,你这是有孕了,且已足两月。”   岳弯弯大吃一惊,问老大夫是不是诊错了,老大夫反问她:“夫人可是有两个多月,未来月事了?”   岳弯弯不知,怀了孕便不会来癸水了,但她早些年刚来癸水时便到了陈家,在陈家大冬日也要出门洗衣打水,身上着了寒,月事一直不那么稳,有时两月一来,也不算稀奇,她也没想过这一点。   老大夫见她面庞稚嫩,神色懵懂,叹了一声,“夫人也实在太粗心了些。不过好在,这胎儿很是稳当,没什么差错,要不夫人就拿几副安胎药回去,照方煎药,也教令夫多少对夫人上点儿心,不能让妻子怀了孕,一人来我这儿医馆求药。”   岳弯弯僵直的手背,缓缓地,有血液流淌而过,冲刷出微微暖意。   其实一开始她是无法接受的,可是渐渐地,试着去接受这个想法,再得到老大夫的证实以后,对肚里这小东西,她心生无限怜爱来,也许这便是母子天性。她伸手试探着摸自己小腹,那里还平平整整,完全没任何异状。她听了老大夫的话,回道:“他太忙,已很久没回了,谢谢大夫。”   她极是开怀,留下了一串的钱,便转身拨开珠帘,朝外走了出去。   老大夫替她开了些保胎之药,让她有不适时候再吃,若一直如常,不吃也可。岳弯弯想着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便答应了,用碎布将安胎药裹了,离了医馆。   不知不觉,那个男人离开南明,已有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这大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帝薨逝,太子即位,朝纲被拨乱反正,南明的那些差役也老实了许久,百姓暂时得以安枕。   可是岳弯弯知道,怀孕了以后,随着孩儿月份的增大,她的肚子也会越来越大,现在是没什么,到了七八月的时候根本瞒不住。   春寒料峭,她身上衣裳不耐寒,冻得缩了缩脖子。   她坐在那面长草衰折、新绿未吐的西坡之上,手里胡乱扯着草茎,垂眸编织着草蚱蜢,胡思乱想着。   孩儿既然有了,她是不会打掉的。   如果生一个那个男人的孩子,该是何等漂亮!比起以后找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男人再生,她更愿意生下元聿的孩子。虽然他不守信约,跑得无影无踪,并且也没有留下会回来接她的约定,但她心里,还是觉着他已是个不错的男人。   她要想办法,让张婶子她们毫无怀疑,离开岳家村,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将孩儿生下来。   对,就这么做。   打定主意以后,岳弯弯便再没什么可惧的了。   忽然头顶似是响起了一阵扑棱之声,像是羽翼腾空发出的振响!   岳弯弯倏然抬眸,只见是那只金雕,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正停在她的脚边,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自己。   岳弯弯大喜:“相里玉!”   金雕翼展庞大,未免惊着女主人,乖乖收敛羽翅。   这还是第一次,元聿不在身边,却能接触相里玉,岳弯弯还是有些怕相里玉排斥自己,但她试探着摸了摸它的背部,相里玉竟乖觉不动,甚至将脑袋凑了过来。   “你回来了?”   她话音落地,内心之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   “你那个没良心的主人,却没有回来,大约,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相里玉盯着岳弯弯掌中卧着的草蚱蜢,头微微一歪,铁色的长喙将草蚱蜢一口咬在了嘴里,岳弯弯惊异地垂目,见它用嘴巴啄了好几下,似要吞下去,又觉有什么不对,犹犹豫豫反复不停,岳弯弯大笑:“那不是真的蚱蜢啦!”   受到了欺骗的相里玉:“……”   岳弯弯抚了它一会儿,见它伸翼要走,便不再留。相里玉啄着那只草蚱蜢,一飞冲天,顷刻便没于九霄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三章没出来了呢,下一章让他出来~   ps:皇后回宫倒计时启动~ 第22章   怀孕了以后,岳弯弯除了早期的干呕头晕等症状,过了以后,这些时日,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了,她将老大夫开的药妥善地藏在了寝屋的木架子上。   确认了怀孕以后,岳弯弯想得这一件事,就是不能再去张婶子家为小虎儿教习了,她想了个由头,对张婶家请了辞。   但不料去的时候,发觉张婶子不在家,说是带着虎儿回娘家去了,只有张婶子她男人在。张婶子的丈夫极好说话,听说她的来意之后,立即便痛快地答应了,还取出了家里的一些碎银,给岳弯弯。岳弯弯道张婶子平日里对自己非常照顾,送了无数好物给自己,这银子她受之有愧,便坚持没有收。   张婶子丈夫深感岳弯弯是个善解人意的贴心女孩儿,喟叹老岳离世得早,家里没人给她做主,实在可惜了。   但晚间张婶子回了家,听说她男人答应了岳弯弯让她不再来了,登时便起了怒意,叱责他自作主张,“我不好容易给虎儿找来的便宜先生,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再说弯弯她一个人没个生计,你要她可怎么活?”   张婶子她男人早知道,张婶子找岳弯弯当先生,虽是好心,但也是图便宜,皱了皱眉,没吭声,任由她骂。   张婶子推了他肩膀一把,怒而转身和衣躺下,不再说话了。   次日大早,岳弯弯料理完田圃,摘了几朵精心浇灌而生的不知名野花,放回屋里,修修剪剪,插得很是细致漂亮,正要去取灶膛里煨着的红薯,张婶子突然登了门。   岳弯弯微微吃惊,猜到或许是张婶子没同他男人谈好,是以又登门了,她心有愧疚,但也只好说:“张婶子,是这样的,虎儿年纪还小,但我觉着他有天赋。要是没有这个能耐,随便认得几个字也就罢了,既然有这个天赋,张婶子,为了虎儿好,你可以再找个更好的学识渊博的学究来教他。”   这话不假,岳弯弯早就发现了,雷小虎在读书这面儿上过目不忘,实在天赋异禀。   就算没有怀孕这事儿,这话她也早想对张婶子说了。   张婶子面色一滞,有些不大好看,但转念想道,虎儿毕竟年纪还小,请私塾先生他们请不起,送到城里去又怕他不适应,暂时这样是最好的,她皱起了眉头,“弯弯,你这么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婶子都是很高兴的,咱们家以前可从来没出过读书人。先帝陛下开创科举了以后,贫门子弟读书是愈来愈多了,这也是好事,如果真要虎儿读书,我也是肯的。但我家里的这个情况,弯弯你也是知晓的,哪里有那个钱,和功夫,陪着虎儿到城里去读书?就这最近困难些,弯弯,你就再帮婶子一程,你看成不成?”   岳弯弯没法说不成,可是她心里真的不愿,她需要在她的肚子变大,像叶氏一般藏不住之前,离开岳家村这个地方。   “张婶子,你要不坐坐,我灶膛里还煨着几只红薯,我拿来给你吃。”   张婶子见她转身匆匆走向了灶房,皱了皱眉头。   岳弯弯的寝屋门是半开的,她房子小,不过这两间巴掌大的寝屋,料想是她来得突然,岳弯弯没有关上门,屋中传来了呜呜两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进来。   张婶子忧心是耗子,寻了过去,不料正撞上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见到张婶子一张圆盘脸,吓得不轻,一溜烟窜上了木架,搅和得是咔咔作响,张婶子眼见那瓶子就要倒地,伸手去扶了一把,那大瓶子里头登时哗啦啦一包药材倾翻倒下。   “哎哟你这死猫!”张婶子骂它不长眼,泼辣凶蛮起来,将它哄了出去,再不许它来,小猫委委屈屈,跳下窗棂格子跑了。   张婶子唯恐岳弯弯发觉自己碰了她药,慌张地胡乱收拾,那药味儿却甚是浓郁,甚至极是熟悉,联想到前不久她内心之中种种的揣测,她眼眸一转,拾起一撮药材往嘴里嚼了去。   当归、黄芪、川贝母……张婶子赫然一怔。   “张婶子!”   岳弯弯惊叫出声,从她后头飞快地走来,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不知张婶子看去了多少,臂膀将散落的药材全部拢住。   张婶子将那口干药材噙在嘴里,不露破绽,笑道:“你瞧我,刚有只黑猫不留神闯了进来,打翻了你的药,我才要捡,你就进来了。”   岳弯弯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道:“是有只猫,她常来蹭饭。惊着婶子了。”   张婶子又看了看她掌心的药渣子,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弯弯,你是不是进城找了大夫?这是什么病?”   岳弯弯迟疑了下,慢吞吞地斟字酌句道:“不瞒婶子,是……那些病,我在陈家做苦力时,伤了身子。婶子,这病不好见人,你莫同人说。”   张婶子点头,“苦了你了。”   最后,她竟完全忘了此来的目的,再也没提过虎儿的事,疾步匆匆地走了。   岳弯弯越想越是不放心,张婶子为人精明,她就是看出了什么,也不会说破的,但以后会怎么样,那便不好说了。   可是张婶子待她一直很好,对她也极是信任,就算她真的看了去了,她就会害她吗?岳弯弯也还是不大相信。   ……   初春,微雨泷泷,宫室之上碧瓦如鳞,泠然万声。   元聿身后的宦官打着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方与大臣舌战数时辰的陛下回宫。   迈入寝殿之后,身后无数风雨之声,便全都消失了,屋内燃着龙涎香,兽形博山炉吞云吐雾,两侧峭楞楞千姿百态的太湖石,烟逐雾绕。   琐窗西畔,墙角爬了一层细密的薜荔芽,柔光漾漾,转眼已是二月。   朱雀宫外的早柳,已经开始酝酿春绿,等待着一场如油的甘霖。   这场雨过后,气候应是会愈来愈暖的。   这近三个月以来,元聿先后即位、服丧,其后,将因为科举舞弊案而空缺的职位,一个一个扶持上了新人。   最令人侧目的是,陛下破格启用了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宰相。   千年以来,史无前例。   这位青年宰相,本身便已有爵位,乃是世袭开国元勋昭烈文英公家的长子晏准。   陛下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旧制启用新人,令旧臣良将寒心,长此以往,必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危。   因此无数言官上书上表,唾沫星子横飞地叱责陛下太过激进,胆大的,就差没把个“刚愎自用”写在劄子里了。然而元聿看了也不过随手一扔,连眉间的波澜都惊不起一丝。   除了朝堂上任用大小官吏引来的诸多不满,后宫空无一人,也让一干礼部老臣操碎了心。   先帝陛下新丧,本需服斩衰之礼,然民间以三日为替,官员也为免贻误国事,以日代月,而以三十六日代替三年。至于陛下,如今还未除孝服。礼部与众官员合计,恳愿陛下以三个月代替三年。   如今再过得几日,这三月之期便满了,陛下便将出热孝,为了大魏的国本计,陛下应当尽快选秀,充盈后宫。   于是近日元聿的案头,又多了催婚的劄子。他也只皱了皱眉:“守孝是,娶后亦是,倒都让礼部说了。”   天子的口吻低沉,隐隐透出不悦。两侧宫人仆婢,无不闭目塞耳,装作没听见。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扑棱之声,有宫人穿破雨帘而来,匆匆告道:“陛下,相里玉回来了!”   元聿微微讶然,但很快便想到,相里玉出身西北,想必这一趟又是回家乡去了,道:“开门,放它进来。”   雨势方歇,然而相里玉扑着大翅膀子停在元聿的龙案之上时,还是湿了背部浑身金羽,锐利的隼目直勾勾盯着元聿。元聿抬手抚它背部,打理着它的湿润羽毛,默然无语。   相里玉蹭了蹭主人的手掌心,突然一个激灵,将口中的草蚱蜢吐了出来。   那草蚱蜢被它含了一路了,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儿,歪歪扭扭的,但还能看出,是个草蚱蜢。   元聿的目光骤然凝住,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龙案上的蚱蜢。   他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草。   他拾起那只草蚱蜢,修长食指在蚱蜢头上点了两下:“你去了南明?见了她?”   天子的声音不知为何,隐隐微颤,似有些激动。   元聿闭目良久,倏然睁开,他长呼了一口气,朝外道:“传董允。”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栏的头号人物终于出来了!   宰相大人slay!这不是男二,本文除了芋圆没人真的喜欢弯弯哈哈哈。   感谢在2020-07-29 08:09:20~2020-07-30 09:2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凡朵朵 20瓶;lemontree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张婶子回去以后,一直心神不定。   她是两个孩儿的母亲了,平日里也热心,对叶氏这样的孕妇颇多照顾,对妇人之事了解甚多。起初岳弯弯只说是治病的药,当时张婶子信了,那些药材即便不怀孕,对平日里有些那病的女子,也具有温补滋阴的功效。   但回来以后,张婶子前后一串想,立刻就发觉了事情不对。且不说岳弯弯还只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未嫁之身,能得什么那病?说是亏了身子也有可能,但她年轻时又不是没干过比重活儿苦活儿。再联想到岳弯弯此前种种眩晕干呕的症状,张婶子头颅一抬,福至心灵,登时前后串了起来。   起初张婶子只是猜到,她惊疑不定地在屋中踱来踱去,忙着练字的虎儿没等到弯弯姊姊来,又见娘亲的布履在地面上踩出咚咚的响声,便有些烦躁了起来,嘟着嘴道:“娘亲,你怎么了?”   张婶子脸色一板,“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儿不许多嘴!”   虎儿吐了吐舌头,埋头继续练字去了,果然没有多嘴再问半个字。   晚间,张婶子的男人回来了,他工地采矿的事繁重,好不容易开了春,正是最忙的时节,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时节挣的钱最多,也回来得最晚。等男人写了个热水澡,仰头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   月色深幽,悄然破窗而入,晒在张婶子的一侧床角,将她整张沉思的面容映得惨白,男人乍一睁眼,吓了一大跳,立刻伸臂推她:“这么晚了,不睡,还要做甚么?”   张婶子扭头,便冲男人道:“你还说我多心,犯了疑心病,我看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什么事?”   男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   张婶子嫌弃他不肯听,手肘撞他胳膊,皱眉道:“就是我说的岳弯弯怀孕的事儿!”   男人本来昏昏沉沉,疲倦欲睡,嫌这妇人长舌,又不知要嚼谁的舌根,此际闻言却仍是惊吓过度,猛然睁眼:“你说谁?”   张婶子便把今日在岳弯弯家中撞见安胎药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顺道还添油加醋,渲渲染染。她是两个孩儿的母亲,在这方面,男人的见识自是远远比不了她,因此也不让男人质疑,蛮横地认定,岳弯弯便是有孕了。   男人争辩不过,折了眉宇,不肯再理会这妇人,翻身躺了下去,只道:“我只知道,弯弯那孩子这几年在陈家吃了不少的苦头,老岳当年对咱们好,他就是要把女儿托付给我,我也是会养的。咱们受了人家的恩情,还要恩将仇报,那和畜生有甚么两样?”   张婶子瞬时瞪大了眼睛,怒斥:“你这话好厉害,就拐着弯儿骂我不是人了是不是?”说着张婶子就抬起了臂膀,抽她男人,男人后背灼痛,沉着口气,也不吭声。   他明日还要去矿地上工,一家子就指着他吃这口饭,张婶子到底没太过分,忍了这气,也翻身朝着里侧躺了下来。   男人油盐不进,对她的话又不肯信,张婶子大是着恼。   次日一早,张婶子拎了酸杏脯到叶氏家里做客,还拿了些酒醪。这一来便发现,不止叶氏,好几个婆妇也在,都是来看叶氏的。   叶氏的丈夫岳三郎是个大小也算是个村官儿,对张婶子她们极是客气,盛情招待了她们这些常来与叶氏说话的婆子妇人,因还有公务在身,便告了辞。   岳三郎离开以后,家里便只剩下叶氏与诸婆妇,这些嘴碎的婆子,拉长了破锣嗓,从东村一路说到西村,最后扯到了一户人家,说起人家的家长里短来。   说早些年,流民还猖獗的时候,女人生活不容易,那时候谁家走失了女儿,也只当是被那流寇给抓走了,大家都很惋惜,并为那人家感到可怜。城南王家村里的,铁拐老王家原来就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就是长到十六岁,便离奇失踪了,报了官府,也没用,怎么找都找不着。当时就有人说了,铁拐老王家那女儿生得水灵,一定是让过往的贼寇起了歹心。   大家纷纷对老王表示了一番同情,过了好几年,闺女没回来,老王只当女儿死了,给女儿立了一个衣冠冢。老王除了这女儿,膝下再无子女,大家伙儿可怜他无依无靠,便在衣冠冢前,借着采买花圈奠文的名义,为老王募捐了一笔银钱。   “自那以后,老王整个人都老了几十岁,前几年,也走了,可你猜怎么着?”那婆妇突然拉长了嗓音,骂骂咧咧起来,“就在前不久,有人到外地经商,居然又见到了老王那闺女!啧啧,人家现在穿金戴银的,丰腴富态,早成了一个贵妇人。这才晓得,原来当年老王她闺女不是被流民给劫走了,而是与人私奔了!”   “这……怎么还有这档事?”   “简直不孝!要是生这般女儿,不如早早掐死了!”   众人义愤填膺。   那婆妇又道:“谁说不是呢。当年她男人只是个穷卖油郎,老王看不起他,坚决不把女儿嫁给他,还差点儿打断了他一条腿。老王的女儿后脚就跟那卖油郎私奔了,哪晓得过了这么些年,这卖油郎突然飞黄腾达了呢,在朔州那边开了十八间油铺子了!要我说,这男人不回来孝顺老王,倒是情有可原,只是这女儿……”   说到此处,见身旁的女人已是个个怒意填胸,纷纷要叱责老王女儿时,角落里忽传来幽闻喃喃:“莫非弯弯也是同人私奔了?”   这无媒媾和,可是大忌。   张婶子话音一落,怔怔回神,忽然却撞见,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张婶子吓得手一抖,这时,那说话的婆妇疑惑道:“你说什么?是岳弯弯同人私奔了?”   张婶子并不直接答话,只道:“刘嫂,你说,那老王的女儿后来咋样了?”   刘嫂一哂,“还能怎样。私奔罪在前,不孝罪在后,朔州那边可比咱们这儿还厉害,前不久就抓着王氏要沉塘了,幸而她男人有些钱,将她赎了出来,只在脸上赐了个字,这事儿便算完了。”   张婶子越听越是心惊,脑中浮现出岳弯弯那如花似玉、肤光若腻的芙蓉俏面,顿时恍惚了一下,那玉雪肌肤之上陡然多出一个“淫”字,是何等屈辱之事。   可是她与人无媒私通,这也就罢了,还怀了孩儿,这孽种是断不能容的。   “你快说,岳弯弯怎么了?”   刘嫂这么一问,连同叶氏在内,顿时全朝着张婶子逼问而来。   张婶子怕成为众矢之的,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了,索性眼一闭心一横说了出来:“岳弯弯她有了孕!”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第一个小冲突,火烤小月牙安排上了。   ps:南明的民风作者君是极不认同的,但是传达价值观的是主角,要是放在现代,女性单身生育,其实非常正常,弯弯就是想一个人生孩子,不指望男人了。   感谢在2020-07-30 09:29:53~2020-07-31 08: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上明月共潮生、好好学习的小仙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岳弯弯想起阿爹在世的时候,在南明城有个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他曾来过家里,阿爹让她以叔伯之礼相待,那人对她印象似乎也不错。她必须尽快离开岳家村,因此岳弯弯想的第一个投奔的人,就是这位叔伯,她希望借助他的门路,能让她有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但这位小叔,却不巧因为经商暂时离开了南明,岳弯弯扑了一空,阍人道要不她便进去坐坐,家中尚有管事儿的可以做主,但岳弯弯和管事儿的不熟,也婉拒了。   她在城里住了几日,但一直没等到这位小叔回来,阍人说有了消息,约莫还要十天半月,岳弯弯等不了了,她留的盘缠预算不多,再这么耽搁下去,误了时候不说,钱也出若流水。她打算先回去收拾细软。   然而当她慎之又慎地溜回家中,却还是被抓到了。   没等到她收拾好东西,一群人已破门而入,叫嚣着。   “抓人!”   岳弯弯花容失色,惊骇得小脸惨白,暮色昏昏,一群举着火把的男人将窗纸燎得透亮刺目,岳弯弯手中的包袱突然地跌坠在地,几名大汉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她的细嫩胳膊,根本不容她挣扎,岳弯弯既惊且怒:“你们是什么人?我犯什么王法了?”   火把掩映之间,她看向慢慢走向自己的人,年至耄耋,须发皆白,然而神色却显得痛心疾首,他朝身后道:“给她诊诊。”   岳弯弯上南明城找大夫看病的事,被查了出来,其实老村长心里早就有了底,但捉贼要拿脏,老村长与几名村妇思量再三,又请了个大夫跟他们回了岳家村,此际,立马就有个大夫凑上前来,扣住了岳弯弯的腕脉。   她的瞳孔急遽收缩,犹如地裂,“村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   村长没说话。   那大夫经验老道,只切脉,看了片刻,立马肯定地说道:“村长,确凿无疑。”   四下里传来一道道长长抽气的声儿,岳弯弯清楚地看见,众人充满鄙夷的目光,刀子似的朝她扎了过来,让她体无完肤。继而,她们开始骂她,尤其是妇人,骂她最凶,言辞之污令她难堪到无地自容。   “弯弯,你竟真的做出这等事!”   老村长手指发颤,怒其不争地盯着她。   要不是前不久闹出了铁拐老王的闺女私奔的事儿,南明已很多年没查得这么严了,这些年妇人德行败坏,同人淫奔者无数,府衙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然而今新皇陛下御极为帝,州官为求政绩,洗刷王氏不孝不贞为南明带来的耻辱,府衙这一次铁了心,决议纠察风气。   而岳弯弯正赶巧撞在这枪尖儿上,首当其冲,府衙下了死命令,要立她当典型。   岳弯弯再是愚笨,也猜到了,消息一定是从张婶子那里走漏的,她是想过张婶子口没遮拦,这事情或许会瞒不住,但她还以为,至少在短暂的一段时日之内,张婶子应是有心维护她的。况且以前岳家村也不是没出过少女未婚先孕的事儿,虽说遭到了讨伐和叱骂,那家人最后搬出了村子,也便息事宁人了。   她是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闹这么大。   “那男人是谁?”   村长逼问道。   除了老村长,那些婆妇也一涌而入,问她,是不是被贼寇强迫,这才珠胎暗结,只要她承认这点,并打掉孩儿,死罪可免。   岳弯弯沉默着,被壮汉摁着,四肢没一处能动,可是,望着这群人,她真不知,该用何种面目去见她们。   她无错,就算上了府衙,她也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无错。   为什么未婚有孕就是大过,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心里愿意,可就算如此将来谁又会为她主持婚姻?她找个喜欢的男人,生一个孩儿,又怎么了?不过是,男子蓄养外室无罪,女子未婚先孕当死。   岳弯弯咬牙,目眦鲜红,“你们别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他不是流寇,我也不是被迫。我就是心甘情愿。”   她朝着那群嘴脸狰狞的妇人一通大吼,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老村长年事已高,让岳弯弯突然发疯吓了一跳,忙道:“摁住她!”   几个男人犹如坚不可摧的桎梏,岳弯弯再度被死死按下不得动弹。   老村长对她简直是失望至极,身后的一名婆妇走了出来,建议:“村长,现如今城里管得严,大老爷也知道了岳弯弯的事儿,你说陛下刚登基,老王家女儿刚给咱南明丢了脸,转眼又出了这事,要是不拿她立立威,怎么刹得住这股子歪风邪气?女人要不自珍自爱,闹出丑闻来,外人怎么看咱南明?”   老村长家里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小儿子,他就等着自己进了棺材,儿子顶了自己的位置。这时候,他最需要政绩。   这婆妇说的对,这股歪风邪气,是该刹住!   老村长犹豫了片刻,忽抬起头:“将她押出去!”   岳弯弯被人五花大绑,送上了火刑台。   天微明时,草叶尖饱饮晨露,凝出细腻晶莹的水珠。风微拂,嫩叶上的雨露珍珠似的簌簌坠地,渗入湿软的泥中。   岳弯弯的鬓角、嘴唇上,都是隔夜的雨露,将她的面色映照得更为莹白娇嫩。   这是岳家村最美的女孩儿,这是公认的事实。   然而她不守妇道,与人私通,还珠胎暗结,行为实在可唾。   婆妇们一直到了现在,还余怒未消,恨不得人人上前痛骂她,再唾她两口。   等待行刑的男人们举着火把,任由搬运柴火的,将一捆捆新晒的木柴搬到火刑台脚下。   岳弯弯咬着牙,盯着他们,“我没错!你们瞧不惯,我走就是了!”   这些嘴脸她认得,要么就是为了晋升朝大老爷卖好,要么就只是因为她做了许多循规蹈矩的妇人所不敢为的事,她们觉得出格,觉得破坏了男人制定的规矩,全巴望着她快点儿死。人就是这样的,名为正义,实则各怀鬼胎。   老村长冲她连连摇头:“弯弯,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要是你肯将那奸夫供出,说你是被迫的,南明府衙那处,我还能说上几句话,一定不会让你死,弯弯,你就回头!”   岳弯弯咬住了唇瓣,唇肉几乎要沁出血。   说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和他是奸夫淫.妇私通,就算侥幸活命,以后也还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失去了一切,余生到底没任何指望。何况,就算她想说,她又能说什么?   从一早就知道,他们萍水相逢,只有露水姻缘。根本不必记得。   而她连他姓什么,住哪里,是什么人,她统统不知。她又能供认什么?   既然没有选择,还不如有尊严地体面地死。   “都到现在了,还死鸭子嘴硬,那奸夫有什么好的,到现在都不露面,就别犯傻了!”   “怎么可能露面,碰着这种事,八成就是要远远躲开吧!还管她的什么死活!”   “真是可怜又可恨!瞧她那如花似玉的脸蛋,还不知道是不是她主动勾引的男人呢。”   “肯定是……”   老村长不忍再看,闭上了眼,“上火吧,唉。”   那群拎着火把的男人,从四面八方朝岳弯弯靠近,眼看火便要引燃柴堆了,岳弯弯知道这样死会极其难看,怕得闭上了眼睛,身子细细打颤,哆嗦着不止。   “且慢!”   突然,一道少年高喝的嗓音响起,岳弯弯猛地睁眼,只见小五拎着剑一跃而入,拔剑出鞘,众人皆惧,小五一手持剑拦在了火刑台下,怒目如火:“谁不要命了敢动岳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刁民胆敢谋害皇嗣,死一百次都不大够的。   皇后的鸾凤车即将抵达,注意让道~   感谢在2020-07-31 08:23:27~2020-08-01 08:1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上明月共潮生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夤夜将晓,余氏是睡梦间被梅媪唤醒的,余氏被打断了好梦,痛斥了番梅媪,但却被梅媪告知,岳家村出了大事,昨儿岳弯弯让人抓了,如今被供上了火刑台。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余氏大惊,看了眼鼾声如雷的丈夫,立刻翻身披衣起来,同梅媪到了寝屋外头。   梅媪将自己从老姊妹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余氏听,余氏越听越是高兴,“这小贱人居然也有今日!梅媪,走,咱们看看去!”   “唉!”   主仆二人利落地更衣,梅媪领着主母出了门。临行以前,梅媪问余氏,是否需要知会老爷和小郎君一声,余氏不假思索,拂手:“不必,恩赐和玉婵新婚燕尔,这是好不容易求来的。不要再让恩赐想起那小贱人了!”   说到这门好亲事,余氏现在膝盖还疼着呢。   胡家最终松了口,还是胡玉婵对陈恩赐旧情不忘,她不是那薄凉女子,陈恩赐痛哭流涕,加之她一个长辈动之以情,胡玉婵这才略略转了口风。陈恩赐又发誓,以后绝不再逛烟花柳巷,胡玉婵便答应了,再到长辈面前说说好话。   归根结底,还是那小贱人惹的祸,余氏心里想道,要不是她勾引儿子,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多事来。岳弯弯恶人自有人收,她终于落了难,余氏心中别提有多快美了。   她只希望,催马的车夫能够快些,她好一睹那小贱人被烧死的大快人心的惨状。   ……   小五和岳家村里的人起了争执,这时一个个都红了眼,见着这不知来历的少年突然冲将而出,拔剑相向,于是忿然举棍,围殴而上。   小五那句高声呼喊,不知说的是什么,很快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没有人听清。   但这少年武艺高超,以一敌十丝毫不怵,甚至稳占上风,村中的男人见势不好,个个抄了家伙事儿加入战况。   车轮战法,小五还是不输。   女人们急了,看向众望所归的村长,“村长,这事儿可怎么办?”   “这男人是谁,不会就是弯弯的姘头吧。”   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声,老村长霍然面露惊色,他再看向那少年,越看越是觉得恼恨,“拿棍来!”   有人立即递上了一棍,老村长倒拿铁棍,朝着战圈而去。   身后忽然多了威胁,小五身姿灵巧,一剑荡开两个男人的木棍攻势,挺剑刺向背后。   他不为杀人,战了这么久只有人受伤,身后这人,小五也只想刺他肩胛骨这等非要害之处,然而他的三尺青锋还没刺向近前,竟发现这是个耄耋长者,小五吃了一惊急忙撤剑。   “岳娘子她是……”他要解释。   语未竟,身后看准了空门的男人一棍子朝小五后脑勺夯了下去。   扑通,小五晕倒,立仆。   岳弯弯目睹他被人架起,抬了下去,虽明知不能指望一个少年这时候来救下她,但还是可惜,她对小五,已是感到无比的感激了。   “放火。”   老村长扔了铁棍,绷着眉头道。   有了这个少年,回头送到南明的府衙,这桩案子就能了结了。   几个男人听了村长的吩咐,重新举起火把引燃,四面引燃火刑台底下堆积成山的木柴,俄顷,火焰吐舌,慢慢腾起一股灰烬烟气。   岳弯弯望着这台下面色各异之人,神色倔强而冷漠,手背在身后用力磨着绳子,可是磨了一晚上了,绳子粗若碗口,只破损了分毫,她根本没有机会!   “岳家村的村长!”人堆之后有人唤道,岳弯弯抬目,所见,竟是余氏与梅媪相携而来。在自己这最狼狈落魄的时候,她最不愿见的便是余氏。   余氏鄙夷、洋洋自得的目光与她碰撞上,继而,趁着火还没完全升起,对那老村长道:“我看,就这么烧死了,便宜了。这孽种留在她腹中,怎么着对咱南明都是耻辱,我看,不如先下了她的胎。”   老村长指了指岳弯弯:“可是火已经起了。”   但余氏身后,岳家村的女人们都认为这有道理。   “岳弯弯是咱岳家村的人,得按咱这规矩,但这小孽种可不是,就这么烧了便宜了!”   “咱这也是为了弯弯好,她要是带着那孽种下了地府,阎王爷也要打杀她。”   老村长一听,也便为难地点了下头:“随意吧,唉。”   于是得意地挑了眉梢,朝梅媪递了眼色,梅媪吹捧了老村长的英明,立刻将准备好的打胎药端了一碗上来,转向岳弯弯走去时,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已完全阴了脸色。   岳弯弯目睹着,犹如梦魇般的梅媪朝着自己步步拾级而上,越过冒着火苗青烟的柴堆,呛得咳了一声,朝着自己走来,她的眼眸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梅媪手里的碗。   梅媪到了近前,因火势渐大,已管不了那么多,拿着碗,一手抓住岳弯弯的下巴,便往里灌。   岳弯弯不肯喝,嘴巴左右躲闪,梅媪眼神愈利:“小贱人,你还不喝?都要死了,留着这贱种做甚么?真丢咱们南明的脸!”   梅媪强制捏岳弯弯下巴,捏得她仿佛骨头都要碎了,可嘴缝严如城墙,无论如何不肯张开,见梅媪又来,她拼了全力,将脑袋一低,奋力一头撞向梅媪手里的碗。   啪嗒一声,瓷碗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梅媪的手腕骨也差点脱臼,她气急败坏,“贱人!贱人!”她抬起手就要打岳弯弯的脸。   半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道鹰啸,众人皆仰目,岳弯弯已呛得泪花涟涟,但耳朵却听了出来,这是相里玉的声音!   只见一只翼展过人的雄鹰从空中疾速扑羽俯冲而下,去势惊人,正向火刑台方向,尖利的长喙朝着梅媪右眼啄了过去。   “唉哟!”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梅媪一个倒栽葱,从台上摔了下去。   她一下滚进了火堆里,眼睛啄瞎了,屁股也烧着了,哎哟哎哟惨叫不停,余氏都不忍心再看,忙支使男人们将她救下来。   “奇也怪哉,这是哪里来的雄鹰?”   有人发出了疑问。   岳弯弯呛得泪水横流,额头也撞出了青紫大包,可声音却藏不住欢喜:“相里玉?”   相里玉停在了岳弯弯的身后的木桩之上,但它再通人性,也没法解开她的绳,只能翅膀不住地扑扇,焦急不已。   “快,将那恶鹰抓下来!”   有人这般吼叫,随后,一群男人再度向着火堆冲了过去。   但这时火势应太大了,这般冲进去,很难不被烈火灼伤。   一群人望而却步,想要上前,又终是不敢。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掼入火刑台上,身后突然传来无数马蹄轰鸣声。   岳家村的村民大多没见过这阵势,这一辈子,他们只见过北胡人的马蹄,有这般的阵势!   一马当先的是一个身着玄胄的魁梧男子,马正飞驰,这男人突然足尖朝鞍鞯一点,整个身子便借势腾空而起,犹如燕子掠水般,几个起伏,便奔上了火刑台。   岳弯弯被烟呛迷了眼,但觉眼眶生疼,什么都看不清了,也不知来人是谁,“你是谁?来救我的吗?”   那男人手起刀落,将捆缚了岳弯弯一晚的麻绳斩断,一臂揽住她,纵身跳下了火刑台。   干燥的柴堆乱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和冲天的火光。随后,男人身后的玄甲军亦全部赶到,纷纷下马。   数十之人,膝盖点地,兜鍪之上红缨曜目,玄盔青甲发出犹如虎啸龙吟般的坼地声音,惊呆了岳家村所有人,也惊呆了余氏,和瞎了一只眼兀自嗷嗷喊叫的梅媪。   岳弯弯拿手背擦了擦眼睛,身后相里玉也飞了过来,停在了男人身后。   男人忽膝盖点地,抱拳礼跪。   “末将冒开疆,拜见皇后!”   身后的玄甲武士,亦齐声叩拜:“末将拜见皇后!”   岳弯弯傻住了,她感觉自己脑中正不断涌起一阵一阵的眩晕,自己会不会是已经死了?或是回光返照?眼前这一切便好像是场镜花水月般的幻觉。   “你们……”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冒开疆面露惭色:“末将日前才收到陛下手谕,救驾来迟,万望皇后娘娘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月牙:emmmmmmm……这个情况,能不能来个人解释一下?我晕了,我可能在做梦。   余氏两眼一翻,卒。   炭烤弯弯变成了红烧老猪臀哈哈。   感谢在2020-08-01 08:10:17~2020-08-02 09:2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上明月共潮生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村民面面相顾,一头雾水,他们怔怔地望向村长,希望这事儿村长出面有个说法。   老村长的花白胡子让料峭的春风刮得愈显稀松,他定定地看着跪在岳弯弯跟前的数十玄甲武士,为首之人,腰金镶玉宝刀,兜鍪上錾金虎纹,镶宝络红缨,气度朗朗,绝非池中之辈,老村长愕然地盯着冒开疆:“你们……是什么人?”   冒开疆从地面利落地起身,一挥手,身后整饬有序的武士齐刷刷站起,铠甲衣料相磨,绝无第二种声音,这一切也使人既震惊又畏惧,尤其余氏,她几乎不敢相信,岳弯弯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戏班子。   冒开疆直腰间解开虎符和兵印,一掌托起,朗声道:“在下,柱国武威衙卫大将,镇北巡抚司统帅,冒开疆。陛下手谕在此。”   身后,有人托上圣旨,疾步而来。   “啊?”   “圣旨?”   南明这偏远小地方,几乎不曾得到过圣眷,岳家村的人更是从没见过圣旨。   他们一个个眼如铜铃,惊呆了。   老村长更是甚至颤若筛糠,一动不敢再动。   “大将军,陛下圣旨,这是为了……”   冒开疆虎目炯炯,犹如岩下之电,环顾周遭,双目横扫,众皆垂目,莫敢有语,这将军身怀杀伐重威之势,更兼血气,仿佛方从战场浴血而归,他这身气魄,是绝无可能冒充的。不知不觉,他们已然相信了几分。   可就算相信,他们也还是不敢想,柱国大将军救下岳弯弯,竟是为了……   等等,大将军方才对岳弯弯行了大礼,唤的是什么?   皇……后?   “圣旨在,尔等还不跪接?”冒开疆身后,一人冷声喝道。   岳家村的村民纷纷丢盔弃甲,愣愣地跪拜。   冒开疆展开圣谕。   “自先帝大行,朕不以度德量力,即位大赦于天下。朕已无德,然无能尽孝,躬自悔悼,今凤位空悬,朕意欲立后,建极万方。南明岳氏有女,器识柔顺,懿明恭淑,与朕有相救之恩,昔无岳氏,今则无朕。朕感怀岳氏厚德,乃册岳氏为后,皇后之尊母仪天下,必与朕共承宗庙,抚佑万民。”   一大长串的册封词,岳弯弯是一个也没听懂。一直到现在,她整个人还晕晕乎乎,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何事,孩儿虽然暂时保住了,自己也不会死了,可是这位自称大将军的人,在说着什么呢?   就连她脚下踩着的这块地,她都感觉,不那么真实。   与她一同反应激烈的,还是余氏,余氏也一屁股摔坐在地,怔愣地盯着冒开疆手中的圣旨。   冒开疆宣读完毕,老村长险些便背过了气去,他纳罕不已,指着岳弯弯道:“陛下,是册封岳弯弯为皇后?”   冒开疆颔首,“然。”   说罢,他举起圣旨,胸腔一震,声音朗朗:“南明府衙,连同岳家村村民,草菅人命,谋害皇嗣,罪大恶极,冒开疆即刻奏请陛下,立行裁决!”   此言一出,自知升迁无望,且儿子也不可能顶替自己的老村长,两眼翻白,这就已当场晕厥。   众村民亦面如土色,双股战战,纷纷爬到岳弯弯勉强请求宽恕,求皇后娘娘宽恕,岳弯弯退后了一步,差点让人捉住了脚踝,她身后一名武士提剑而来,拔剑出鞘,谁人若敢染指皇后,必将斩手。   他们缩着臂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冒开疆亦过来请示,岳弯弯声音发颤,“我……我不知道,按照律法怎样,你们就怎样……”   “好。”冒开疆点头,“娘娘,鸾车已至,还请娘娘登车。”   在若干武士身后,正静静停着一辆轩敞华丽,四面垂纱束锦的马车,岳弯弯望着那车,还是觉得不真实,她微微咬牙:“我……我能不能问一句……”   “娘娘但问无妨。”   岳弯弯垂眸,慢慢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符,那玉通体盈润有光,刻字有“聿”,冒开疆变了脸色,极其肃穆敬畏,岳弯弯浑然不觉,将那块玉拿给冒开疆看:“我只有这个,你们是说,给我这块玉的是陛下吗?”   见玉符如见陛下,冒开疆本该立即跪拜,但见皇后娘娘面貌娇稚,问这话也是娇憨纯真,一脸困惑,实在可爱至极,便忍不住,面色缓和,低低回道:“娘娘不知陛下名讳吗?当今国姓为元,陛下他就单名一个聿字。”   岳弯弯手心一颤,美玉差点便脱手摔落,她樱唇微翕,发出愣愣的“啊”地一声。   她记得,记一次见元聿,是在一片犹若魑魅艳鬼出行的红绡深帐中,她晕迷不醒,她救了他,此后七夜,夜夜春宵,想起便让人面红耳赤。他也始终没说过,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去过西域三十六国那么多地方,她猜到他是个来头不小的大贵人,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将他往那处想,往天子那处想。   直至此刻,她几乎还是不敢相信,岳弯弯瞪大了杏眸,呼吸变得急促:“他是不是……眼睛是蓝色的?你们不要骗我……”   冒开疆微笑:“陛下身怀羽蓝血脉,天生异瞳,确为蓝色。”   啊……这下,可能是确凿无疑了,岳弯弯紧张得胸口仿佛揣了只兔子。   他是陛下,那他刚刚……他要册封自己当皇后?是皇后?不是妃嫔,是正妻,皇后!岳弯弯呆若木鸡。   冒开疆定了定,目光转向余氏和她的刁奴梅媪,眼眸倏然锐利,“来人,将此二人擒住,押解入城!”   “诺!”   余氏挣扎着叫嚣:“你们凭什么欺压良民!你们、你们是哪里来的刁民,敢冒充皇帝皇后,就不怕诛九族吗!”余氏和梅媪被人粗暴地扯起,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对岳弯弯也出言不逊,武士停了,当即以剑鞘代棍,朝余氏打了几棍,这几棍打得余氏几乎口吐鲜血,背部剧痛,眼睛也昏花得看不清路了,再也不敢造次。   岳弯弯看着余氏被押下去,这场祸事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之中,心中除了震惊,劫后余生的释然之外,更多的却是前途叵测的担忧。她转身,看了眼那辆华丽的来自神京的鸾车,心里头说实话,虽隐隐期待,又终究忐忑,七上八下,她朝冒开疆道:“我……真的要去神京吗?”   冒开疆道:“陛下获悉娘娘有孕,对末将下了严命,还请娘娘务必随末将回京。”   “那……那我回家里收拾一下,我有些东西,我想带走,可不可以?”   冒开疆还以为她会反抗,陛下也说过,对娘娘千万不能强迫,他正为难,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简单的要求,他松了口气,笑道:“自然可以,末将派人去协助娘娘。”   岳弯弯等同于乔迁新家,所要带的东西自然不会少,收收捡捡,最后她确实搬不动了,武士们便替她搬迁了起来。   冒开疆令人将小五拉过来,少年依旧晕着,后脑勺隐隐出血,他已让人去城中叫了大夫,少顷应该能至。至于小五,冒开疆看着他,道:“勇武确实勇武,可惜一根筋了些。”   他撇下小五与众部将,挑了数人,径自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小五在众人的照料之下醒了过来,岳弯弯也朝他递了一块冷帕子,让他擦擦脸,小五满怀歉疚,道辜负了陛下所托,岳弯弯摇摇头,道他已尽力了,这没什么,相反,她还要感谢他挺身而出。   只是小五跟在她身边数月,竟能忍着一直不现身,也不对她吐露实情,万一她当初真的下了胎,陛下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他?他这些好像都没考虑过。   其实要是她早点知道,祸事也许也能避免了。   冒开疆从南明归来,道已暂时惩戒了府衙州官,待陛下批复之后,这些草菅人命的愚昧之徒,将会获得更大的惩罚。还有余氏等人,用心歹毒,已关押收监,亲属不得探视。   岳弯弯点了下头,已不关心那些了,她退入了车中。   鸾车华丽高阔,足可容纳七八人,设有卧榻细软,晚间便是睡在上边,也还显得宽敞。   但因为她有孕在身,冒开疆特地下令,令车马慢行。便是这般,在岳弯弯一路的忐忑和期待之中,凤车于三月底,暮春时节,缓缓抵达京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笔力不行,看了几个古代册封皇后妃嫔的诏书以后,于是瞎编了自己这个,大家跳过就好,千万别为难自己。另外下一章应该能见面,我保证。   本文将于下章正式入v啦,老规矩届时万字更新奉上,v章留言有小红包送上。   新文预收还瘦瘦的,求一个收藏。   《公主她视我如蜜》   长公主元清濯年十九,面貌玉娇花柔,性格剽悍超逸,众芳之间俨然一朵奇葩,及笄多年梁都无人问津。   她最著名的一件事,不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寇,而是,为了追求谁也不敢染指的传闻能通天音的谪仙国师打上了门。   “做本宫的男人。本宫可没那么好的耐性跟一个男人耗这么久,再不点头,本宫今日拆了你的国师府,灭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都说国师大人是畏惧公主殿下武力迫不得已低头折节,实在是包羞忍辱能屈能伸。   元清濯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姜偃还记得。   三年前他堕落成男宠时,她拍着他脸说:“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   然后第二天她便将他忘得彻彻底底,弃如敝履。   看着她故技重施,在他面前表演一天三变脸的示爱,   他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忍下去,当柳下惠;   要么,渣回去,当陈世美。   *1v1,he,男女主身心均只有彼此   *追夫火葬场(其实不要太好追)   *他是她眼中最俊的俊男,也是她心中最神的神棍,是她尝不到嘴里思之成瘾的蜜糖。   *女主武力值爆表,颜值癌晚期患者,男主乌鸦嘴技能满点,嘴炮max永远不输。 第27章   前厅议事毕, 崔远桥又收到了后院丫头报的消息,说是小娘子又不肯用饭了,这会儿还哭着, 两腮挂泪,老夫人劝了许久也不见好, 崔远桥知道爱女的脾气, 更知道她一心扑在陛下身上, 自从先帝有了默许以后,崔绫一直将自己视作陛下的妻子。   可如今,皇后的鸾车很快便要抵入京都了。起初崔远桥得知陛下立后, 娶的竟不是自家的闺女, 他是既惊且怒, 就算闹上含元殿,他以为, 这事儿也必须得有个说法。   然而陛下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反问了他一句:“朕说过, 要娶崔家小女郎?”   崔远桥哑口。是了, 他从没说过。其实不但他, 连先帝, 也仅仅只是默许而已, 何况最初说起时, 陛下还不是陛下,甚至不是太子, 只是秦王而已。那时先帝陛下瞧得上崔家,有意让崔绫当秦王妃,而后来,则是未必了。   饶是如此, 崔远桥仍是气得不轻,但清河崔氏是有底面在的,既然陛下这么说了,他万不会腆着老脸上赶着求人娶自家本不愁嫁的女儿。在这神京,贵公子若云,五姓七望的家族若要嫁女,也还有挑有拣的。   他这般想,崔绫则未必。   听说了陛下册立皇后的消息之后,崔绫就彻底将自己锁入了闺房,这些时日以来,大大小小也闹出了不少动静了,崔远桥只恐消息外泄,让人看了崔氏笑话,颇觉头痛无奈。听下人来报以后,崔远桥道要亲自去看看爱女,由女侍引路,敲开了崔绫的闺房门。   崔绫一见是父亲,眼眶红红的,又扑到了罗汉床上,伏在髹红海水锦纹梨木案上,哭得肩膀直抽,崔远桥叹了一声,着身后女侍尽退,他朝着崔绫走了过去,一手搭在女儿的肩头,“阿绫,来不及了,皇后的车驾已入京畿。其实陛下既然无心,咱们只当这口头应允从未有过就是了。”   崔绫不服气,“父亲,这凭什么?陛下他既然没心思,为何当初不与我们说,非得等到这时候,所有人都觉着我能当皇后的时候,他却突然立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   听说那女人只是南明城的一个贱婢,当初立诏时朝野哗然,如此贱婢,岂能做皇后?就算言明那女人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依旧难以服众,况是皇后之位,非同小可。过半的朝臣都在反对,然而陛下视若无睹。   崔远桥叹了一声,摸她鬓角,“陛下行事如此,你不是也知道,晏相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般年纪便成宰辅,千年以来,不曾有过了。”   陛下办的出格的事,从他即位以来,可不是一件两件。但令人塞口的是,陛下办得这一件件大事虽然瞧着都不那么靠谱,但却真不能说他昏庸。   晏准年纪虽轻,却也是十八岁便中进士,天赋异禀,世无其二。   至于这位新皇后,于陛下有救命之恩,并且腹中已怀有龙嗣,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还是秦王时,王府之中便没有女主人,亦无妾侍,陛下是无后而御极,因此御极以后,先对自己下了一道罪己诏。如此再立后,水到渠成。   陛下年纪虽轻,办事却章法不乱,先帝留下的股肱之臣,陛下也都委以重任,依着个人能力和政绩来,也不会有失公允。   崔远桥抚着女儿湿漉漉的让泪水浸润的发鬓,满心怜爱地俯瞰着女儿的俏脸,“阿绫,你才不满十四岁,父亲以后会为你觅得一门最好的婚事,便忘了陛下吧。”   崔绫起初一动不动,让父亲的大掌抚了几下,再也绷不住,投身入怀,伏在父亲怀中大哭。   ……   经历了一个月的奔波,岳弯弯终于抵入京畿,这片她前半生只在别人的谈论中听说过的富饶繁华之所,她此生是第一次涉足,看什么都觉得无比新鲜。   腹中的孩儿已经四个月了,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冒开疆心细,安排了医士一路随行,没出任何差错。   进城之日,入目所见烟柳画桥无数,行人身上的罗纨丝绸,一如粥米白菜般常见,岳弯弯几乎呆了眼睛。   这片闹市人声鼎沸,然而井然有序,冒开疆在旁解释,先帝与陛下都极其重视民坊,陛下这即位数月以来,将街坊打理得比从前更规整了。   这一个月以来冒开疆一直在她耳边说着新皇陛下的好,然而对于岳弯弯来说,他再好,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不认得新皇陛下,她只认得元聿,那是她孩儿的父亲。然而就连元聿,她也几乎还不敢承认,他便是她日后的郎君。   岳弯弯只顾点头,听冒开疆说,自己并不回话。   过了闹市以后,百姓却突然更多了起来,夹道蜂拥堵上,巡抚司派了武力镇压,然而在不伤及百姓的情况之下,场景还是有些失控。   岳弯弯不知发生了何事,她胸口砰砰乱跳,这时马车也似乎停了下来,冒开疆策马到车窗畔,道:“娘娘勿惊,百姓只是好奇,为了一睹娘娘凤姿。”   岳弯弯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然而马车却还是行驶得很吃力,岳弯弯无法,在这般下去,恐怕天黑了也入不了宫了,她朝车壁敲了几下,对冒开疆道:“我出去让他们见一见好了。”   “这不妥……”   冒开疆正要拒绝,然而他却想起凤命难违,便道:“好吧。”   岳弯弯探身出车门,双足稳稳地踩着马车横辕上,一身素衫,足踏步履,云鬓香腮,粉黛便若山抹微云,看去尤胜春雾海棠,而腹部,已有明显的隆丘。   他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皇后,令人惊异,她竟然只是做了普通农家女子般的打扮,而且还身怀六甲,那腹中,必定就是陛下的骨肉了!   人潮里发出一道诧异的惊呼声,随后,无数之人跟着惊呼,这位新皇后,竟是这样的!   他们大开眼界,可是见皇后举止若定,一点没有京都贵女的傲慢奢华气,反而气质让人感到很是舒服,联想到从前霸道的先帝李皇后,更是令人心生亲近。   岳弯弯都不大好意思了,自己像猴儿让这么多的百姓从头到脚地看着,实在羞赧,过了片刻,便弯腰迈入了车中。   这次终于不再有拦路之人了,岳弯弯的凤车平稳轻松地驶入了宫墙。   这时,冒开疆到了御前去复命,岳弯弯双足点地,下了车,宫人鱼贯而出,将她安置在凤藻宫。   岳弯弯从未见过这般恢弘绮丽的宫殿,雕甍绣闼犹如天边垂霞,琉璃紫瓦宝顶,赤金盘凤桂栋,但凤藻宫群殿,便宽敞得足以容纳百千之人。寝宫也是金碧辉煌,让人无暇细顾,此际红烛悄然长燃,映照得寝殿内一切染上了幽幽橘红暖光。   她的行李被一件一件地搬入,岳弯弯累了,就靠在软椅上坐了片刻,这软椅也宽敞无比,可以曲肘搭在椅背之上,别提有多舒坦了,想到自己家里那破了几个洞的杌子,岳弯弯觉得这一切简直恍若隔世。   等行李收拾好,被料理完毕,殿内染上温和宜人的熏香,宫婢前去烧水,为首的宫长唤作妆成,她来朝岳弯弯复命,问皇后可还有所需。   岳弯弯一切还不适应,不敢再劳驾宫长,忙道:“不必了,我想先歇会儿。”   妆成颔首,“遵命。”   岳弯弯又问她:“嗯……我能不能问,陛下他……什么时候会来?”   妆成福了福,轻声道:“陛下正在含元殿与诸位大臣议事。”岳弯弯听明白了,她“哦”了一声,语气有些低落,妆成又道,“陛下不幸女眷,以往议事毕,便径直歇在了含元殿,但今日娘娘入宫,晚些时候,陛下应是会来探望娘娘的。”   见皇后面庞稚幼,人也怯生生的,想她毕竟从前出身不好,来了神京多半不适应,妆成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何况,娘娘腹中还有骨肉。”   岳弯弯垂眸,手静静地搭在自己肚子上,微微鼓起来的肚皮,里边孕育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岳弯弯闻言忍不住弯了纤细的眉毛,笑道:“嗯!”   热汤备好了,几名宫人意欲服侍岳弯弯入浴,岳弯弯见她们上来便要脱自己衣裳,满面鲜红,忙道:“我不用,你们出去!”   妆成候在帘外,朝她解释:“娘娘凤体尊贵,若是在净室踩着水了恐怕不好,便让他们好生服侍娘娘吧。”   岳弯弯不好再拒绝,羞耻得捂住了眼睛,任由她们前前后后将自己剥光,为她擦拭身体。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些,夜色降临,屋内除了灯烛光,似是更暗了一些,岳弯弯终于得以换上洁净的长袍,得以上榻安歇,妆成亲自替她垂了帘,道有吩咐娘娘只管传唤她们。岳弯弯点头,说自己要睡了。   宫人们陆续而出。   说是困意袭来,但真当她穿着最轻薄舒适的寝衣,躺在最宽大柔软的床榻里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元聿,根本睡不着。   这段时日以来,她已从无数人嘴里了解到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元聿,心中的紧张和不安早已化作了羞涩和期待。到了这一刻,她的心还没有落回实处,还在不停地撒欢乱跳着。   可她真的太累了,一路舟车劳顿,加上怀有麟儿,早已四肢酸软,睁眼无眠到了亥时时分,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皇后睡了?”   宫长妆成急忙行跪礼,“回陛下,睡了多时了。”   “朕知道了。”   元聿走近,宫人将寝殿宫门轻手打开,元聿步入以后,复慢慢阖上了。   元聿朝着卧榻之上朦胧的身影走了过去,有那么一瞬,他有些杞人忧天,担忧冒开疆未曾见过岳弯弯,会不会接错了人。   他的长指拨开帘拢,当他的目光终于撞见卧榻上那酣睡的小娘子的时候,元聿绷了许久的心弦,似被什么也随之拨弄了一下,他的唇角缓缓漾开,恰如春冰暖破。他立在帐外看了她一会儿,便将帘帷扯入身后,脱下外袍和中衣,寻了个角落睡了上去。   岳弯弯浑然无觉,好梦香甜,嘴里和以前一样咕哝地说着什么。   元聿听不清,见她背向自己侧卧着,一动不动,元聿等了片刻,也没等到那具主动投怀的小身子,不免失望,然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元聿伸臂将她从身后慢慢搂住,胸膛亦朝她寻去。锦衾之下的大掌,慢慢地滑过去,贴在了她微隆的腹间,那里,似有脉搏在轻轻地跳动,一下没一下地搔着他的掌心。   他心下一片柔软。   身后,锦屏春暖,红烛深幽,琐窗西畔,海棠正浓。   作者有话要说:  傻了吧,现在都春暖花开了,还想人对你投怀送抱呢芋圆,会不会想得太美啦。 第28章   元聿在那日夜里接到了先帝驾崩的传书, 当时还是子丑之交,天色黑漆漆的,旷野之上朔风呜咽悲鸣, 月光昏昏惨惨,然而接到消息以后, 元聿也无暇思考别事, 他匆促地起身, 携着自己的飞骑连夜赶回神京。   沿途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太子元聿, 出现在了国丧礼上。   当时他也顾不上带着岳弯弯。   回神京后的前几日, 他身上或许是还有余毒未清, 夙夜难眠,偶尔会有身体发烫、胸闷鼓噪的现象发生, 当时先帝还未过头七,即便有贴心的宫人意识到了陛下的异样, 也不敢不要命地主动上前勾引。   元聿每晚都需要以冷水浇身, 腊月的雪水, 到了暖融的灯火明媚的寝宫, 慢慢化成了冷水。他只有拿冷水浇在皮肤上, 令自己身体迅速冷却下来, 方能保持冷静。   好在过了那段难熬的时日以后,他的身体再没出现过异状, 江瓒来看诊,说,陛下这毒约莫是完全解了,已无大碍。   元聿的臂膀搂着岳弯弯的腰腹, 闭目欲眠。   怀里的小妇人嫌身上重,似是不满,咕哝一声,随即动了一下,白皙柔软的犹如银盘的俏面,正贴住了元聿的下巴。   他的身体也微微一僵,他感觉到,她鼻间呼出的香雾,待着丝缕热气,正不疾不徐极有规律地吹到自己脸上。   不知不觉,那种久违的发烫炙躁之感,又卷土重来,有一瞬间令元聿怀疑,自己的毒恐怕还并没有解。   他睁开眼,就着融融灯火,一瞬不瞬地凝视身下的这张芙蓉花面。   未几,她口中的咕哝声终于明晰,而元聿也终于听清了。   “坏狗,死狗,你跑哪去了呜呜呜……”   “……”   元聿眉心拧成了川。   见她小身板不住发颤,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忍不住握住她粉嫩柔荑,将她柔软白净的小手揣到了怀中。   “弯弯。”   岳弯弯不理,眼睫上沁出了一团冰晶似的水露。   “我怕火呜呜……”   冒开疆来复命时,已详细说了当时岳家村的境况。当时的境况已经很凶险,小五被岳家村的村民打晕,而冒开疆赶到时,火势已起,几乎就要烧到岳弯弯的罗裙,只怕再迟一步,娘娘的小腿至少要让火燎出泡。   不但说了这些,冒开疆还向元聿吐露了当时岳家村之人,嘴脸有多么可恶,老村长为了儿子的功名,背弃良知,竟将一个弱女子送上刑台,更是默认了让余氏和梅媪俩人先用打胎药,下了皇后娘娘腹中骨肉。幸得娘娘倔强,懂得自救,加上相里玉神勇无敌,才没让那两人得逞。   冒开疆请示陛下,元聿下了杀令。   冒开疆不意外陛下会下死命令,这两人连同南明的州官在内,都有必死之道,但当他领命,欲退去时,元聿却唤住了他。最终,陛下只处决了梅媪一人,余氏留住了。   元聿将自己的臂膀收紧,让她枕住自己肩,一手轻抚岳弯弯挂泪的小脸,慢慢地,抚了几下。   她老实了,睡熟了,再也不动。   元聿几乎无眠,五更时分,鸡人报晓,他睁开双眼,见她依旧维持着昨夜里的那般姿势,睡得乖巧香甜,纤细浓密的睫羽微微上翘,似洒了水墨的两小扇,鼻中发出可爱的咕噜声,他嘴角翘了一下,将她放在一旁,起身,勾起自己的缁衣,也没唤宫人入内打扰,更衣毕出门而去。   “陛下。”   待命的郑保佝偻腰背候在殿门外侧,问陛下可有吩咐。   元聿道:“宣晏相入宫。”   “诺。”   郑保领命前去。   一刻以后,元聿在含元殿批阅劄章时,太医院的江瓒过来了,他手里抱着一本册子,“陛下圣躬金安。”   “朕安。”元聿放了本朱笔批好的劄子在侧,又取了另一本,头也没抬,“为皇后配的药送了?”   江瓒匍匐颔首,“送了,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体虚乏力,加之有水土不服的症状,吃了药休养数日便可好。”   元聿“嗯”了一声,便没别话。   江瓒道:“之前,陛下让臣找的关于桃花骨的记载,微臣找了数月,可惜太医院的典籍实是汗牛充栋,最终,只找到了这本,里头并无桃花骨的确切记载,但微臣精研数月,还是发现了一种毒,与桃花骨极其类似,陛下中毒,或许便是因此。”   当初元聿是让江瓒找过,不过始终没有回音,他几乎已快忘了,并不抱有任何指望,没有想到江瓒却突然找到了蛛丝马迹,他抬目:“呈上来。”   郑保下去取,江瓒双手奉承。   元聿从郑保手里接过医典,翻看到了江瓒折角的一页,江瓒道:“陛下,根据这种毒草,臣推测,当初那寨中之人,应是用了染有瘴毒的桃花酿了酒。这种瘴毒桃花,或许寨中之人本身也不知道,他们长年累月,饮的,均是含有毒气的桃花酒。人吃了这种酒,虽会有些不适,但人体自身将消化瘴毒,随后几日,利用汗液、尿液将它排出体外。”   元聿皱眉,“为何都饮了有毒的桃花酒,唯独朕出现了异状?”   “回陛下,”江瓒以头抢地,徐徐道,“臣命人打听了他们酿酒所选用的桃花,均出自于同一片山谷,那山谷每到春夏之交,则瘴气环绕,鸟兽绝迹。有一种毒虫,最喜欢染有瘴毒的桃花,但瘴气浓郁时,它们却无法入谷。微臣猜测,陛下应是在回程之中,自身血液带有的瘴毒香气和浓度,正好是那毒虫所喜爱和适应的,他们叮咬了陛下。”   还有一句,江瓒必须道出实情:“因陛下酒量不佳,那晚上饮得极少,或许多饮一些,便会无事了。”   元聿一时无语。   江瓒离去以后,元聿仍翻看着那本医术,良久无言。   日上花梢,岳弯弯从好梦之中醒来,替她悬丝诊脉的江太医已去了很久了,她伸了个懒腰,宫长妆成等人在外头问候了一声,岳弯弯让人进来,她们捧盂奉冠,陆续而入。   岳弯弯怀有身孕,宫中上好的铅华也还是有毒,太医并不建议皇后施用水粉,于是宫人精心准备了上好的面粉,替岳弯弯上妆。面粉不比水粉轻薄均匀,然而颜色亮白,摸上去也舒适无比,还无害处,岳弯弯也很喜欢。得知坊间水粉的价格是面粉十倍之后,岳弯弯吃了一惊,果断地道,她以后都要用面粉。   宫长妆成掩唇微笑,身后的女婢也纷纷面露笑容。   妆成见皇后娘娘稚嫩可人,少不得要提醒她一句:“娘娘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钱之人,娘娘不必这么省着。”   “啊?”岳弯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哦,她是皇后,以前那种粗布麻衣、箪食瓢饮的日子,已经没有了。   “那陛下、陛下什么时候来。”   入宫第二日了,还没见着元聿,岳弯弯既怕见着他,但无法否认,她又十分盼着见着他。   妆成不得不告诉她:“昨夜里陛下是来过的。”   “啊?”   岳弯弯再度吃惊,差点儿令宫人将正为她涂抹的口脂摸到脸上去了。   宫人怕自己毛手毛脚的,立刻收了手,岳弯弯却没管这些了,“我怎么不知道?”   妆成道:“娘娘睡得太熟了,陛下体恤娘娘,没让人唤醒娘娘,陛下他昨晚便是在娘娘这里睡下的。”   岳弯弯还道昨晚没有睡意,哪里知道一旦睡着,竟像小猪一样睡得那么沉,连元聿何时来了,就睡在她的身边,她都不知道。   “那……那他人呢?”   岳弯弯面颊绯红,犹如花树生晕,垂着粉面,低低地问。   妆成道:“陛下为政时日还短,事务繁重,这会儿,应是还与晏相在商谈国事,娘娘稍微体谅陛下些,陛下后宫无人,他一旦得空,一定是会往凤藻宫来的。”   岳弯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不是不体谅元聿,就是觉得,他好像并不像自己急迫地要见他一样,急迫地想着来见自己。   虽然对皇帝而言,她是皇后,也只不过是后宫之中一个女人而已,并没那个必要。   很小的时候,爹爹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他不希望弯弯嫁到富贵人家,男人都是坏的,越有权势的男人越坏。那话,岳弯弯似懂非懂。   后来大魏出了一件大事,厌太子逼宫失败,自刎于朱雀宫前,而厌太子的母亲李皇后,也畏罪服毒了,然而李皇后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她从没参与过逼宫。她和先帝夫妇数十载,最后,只落得个被褫夺封号,不得葬入皇陵的潦倒结局。可见当皇后,未必有人想得那么好。   岳弯弯幽幽地吐了口气。   岳弯弯舟车劳顿,一直到这时还昏昏的,白日里又睡了长长一觉,到傍晚时分,才悠悠苏醒,妆成命人传了晚膳,岳弯弯水土不服,胃口不好,于是只用了一碗小米粥,就着酸豆角也吃得很香。那山珍海味,几乎是一筷未动。   她实在是没胃口,也吃不习惯。   忽闻殿外传来宫人拉长了的一声:“陛下驾到。”   于是众人皆惊,立刻出外间去迎,不一会儿便跪了一屋子。   岳弯弯也惊呆了,忐忑无比。   只见随着脚步声而来的一道身影,修拔颀长,衣玄裳锦服,冠紫金玉冠,面容依旧是从前熟悉的那般,永远带着三分矜贵冷漠,一双幽深的宛若海水般蓝瞳,浓得似化不开的两团深墨,正凝视着自己。   就算是在红帐里,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让人忍不住想要卑躬屈膝。   岳弯弯呆呆地望着他,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想起宫长教的礼仪,急忙去问安,然而一出口,人却成了个迷迷糊糊的小结巴:“陛……陛陛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酒量极差,课代表记下来。   还有一章晚点放上来。   感谢在2020-08-04 08:09:47~2020-08-05 08:0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好学习的小仙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元聿不止一次地想过, 这个小妇人又单纯又野,见着他的之后,应该大叫一声“聿哥哥”, 然后便像只雀儿欢快地扑上来抱住自己。他皱起了眉。没想到的是,她竟这么冷淡, 人也怯生生的, 结巴着唤了声“陛下”后再无后文了。   元聿凝视着她, 低声道:“皇后用晚膳了吗?”   岳弯弯垂着脑袋有些不敢看他,毕竟这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予夺大权的陛下,以前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河西节度使了, 然而她所能想到的那最大的大官, 见了面前这人, 也还要屈膝跪地,行稽首大礼。说不紧张, 那是自欺欺人,从踏上凤车决意来神京那一刻开始, 她就无比紧张。   “用……用了。”   元聿声音放低道:“可朕还没用。”   “啊?”岳弯弯倏地抬起了脑袋看了他一眼, 很快似又被他冷蓝的双瞳所震慑, 立刻身体又仿佛被电流会心一击, 她忙撇过了双眼, 躲躲闪闪了起来。   妆成见状, 忍下心头的好笑,弓腰上前, “臣这就去准备晚膳。”   元聿道:“不用铺张浪费,皇后吃剩的端上来就够了。”   “诺。”   妆成领数名女侍垂首出去。   黄昏时分,琐窗朱户之外,霓霞漫天, 归鸦点点。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宫内但凡住人的宫室已开始点燃长烛,暮春时节虫声新透窗纱,已不见料峭清寒之气,屋舍外的簇簇海棠开得正是娇艳,屋内除了常熏用的宁神香,便是一股窗外沁入的花朵杳杳的香气。   她娇怯万分,单薄的身子,笼着成色地道的江南烟锦,眉若翠羽,不画而黛,唇若樱华,不描而朱,逞娇呈美。他见过她一身简陋毳衣穿行在风雪之中的模样,却没见过,她盛装以待,雍容地静候宫室间的风姿。   不过还是胆怯了一些。   等妆成将皇后的剩饭菜端上来时,元聿便发现,她压根什么都没动,他修长的漆眉顿时绷紧了,“皇后晚膳都吃了什么?”   妆成垂面,道:“娘娘胃口不好,吃不惯鱼肉,因此只吃了清粥小菜。”   身后的女侍谨慎地布菜,呼吸都放轻盈了,唯恐陛下不悦。   但元聿只是看了眼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像是很不好意思的岳弯弯,没生气,只道:“都下去。”   宫人布菜完毕,便纷纷福身,朝殿外退去。   岳弯弯坐在离元聿最远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动不敢动,元聿皱眉:“过来。”   岳弯弯听话地起身,朝他走了过去,等到了近前,元聿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她起初还僵着甚至不敢动,但敌不过男人的力气,让元聿一把扯了下去,她惊呼一声,跌坠入了元聿怀中,岳弯弯惊慌失色,因为宫长教过礼仪,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慌张地要起来,元聿忽然问她:“你在怕什么?”   岳弯弯一滞,顿时不敢再动弹了,愕然地转面,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朕是皇帝了,怕了?”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甚至,有几分冷淡的戏谑之意。   岳弯弯咬唇。   这要她怎么说?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她本来也不必这样的。当初他身中奇毒,四肢僵硬不能动,她胆大妄为,做了那么多欺负他、藐视皇威的事,在那片红帐之中,将他当王八一样戏耍,当小狗一样掐屁股,他肯定生气了。此刻一想,实在越想越是害怕,要是当时他不需要她解毒,说不准,她的小脑袋现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她梗着脖子,小声地道:“是你骗我。”   元聿道:“新鲜,朕骗你什么了?”   “你不告诉我。”岳弯弯怒意冲冲道。   “你不也没问。”元聿轻描淡写地回。   元聿的话令岳弯弯简直无法反驳。   是啊,她没问,因为她不敢。   她怕他身份贵重,她高攀不起,唯有自惭形秽,也怕,将来到底是会忍不住,不自量力地去找他。   因为这样,她才没有问的。   元聿一臂揽着她腰,一手取了银箸,桌上的佳肴大多是补气养血之物,太医院得了他的吩咐,专门为岳弯弯配的药膳,御厨房绞尽脑汁地平衡着佳肴的药性和口感,谁知他们的皇后娘娘,一箸未用。   元聿斟酌少顷,用银箸取了一小块银鱼肉,送到岳弯弯面前的碧瓷烟雨青花小碗里,“陪朕再用些。”   岳弯弯摇头。   她喝了一碗粥,实在已经很饱了,确实没什么胃口。   元聿看着她,忽然弯了唇,“你不吃,可朕的孩儿要吃。”   岳弯弯怔住,蓦然脸颊便上了一层胭脂色的红,她垂眸看去,这时才发觉,元聿搂着他的臂膀,那只大掌一直停在她的肚子上,她既惊异,又十分害羞:“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五报信之后,朕便知道了。”元聿又夹了两枚鱼丸,通通送到了岳弯弯的小碗里。“不过无朕的吩咐,他不敢在你面前现身。”   说到这,其实他也有些悔,不知刁民如此大胆,差点害惨了她。   那时岳弯弯腹中的孩儿才两个月大,先帝新丧不久,其实贸然接回她于礼不合,然而元聿得知了消息之后,已等不及了,他忘了自己那日是否做过什么失态之事,只记得,他与董允商议了如何接回皇后的流程全部作废,为了妥善起见,他任命了最信任的柱国武威大将军冒开疆去迎回皇后。   见她还不肯动,元聿微微低眉,“要朕喂你?”   他便真取起了小碗,那汤匙舀了一枚鱼丸,作势要送她檀口边,岳弯弯如梦初醒,忙道:“我、我自己来……”   她端好小碗,食不知味地勉强嚼起了鱼丸,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元聿看她这般,自己的也没了什么胃口,勉强用了些饭,放下碗碟,“是不是难受?”   她吃了这么久,才咬了一枚鱼丸,可见是真不肯吃,元聿不想勉强她,岳弯弯点了点头,眼睛有些涩涩的,“不想吃。”   元聿皱眉,吐了口气,声音放轻:“那不吃了。”   宫长妆成来收拾杯盘,等收拾走了,皇后娘娘还精神恹恹地卧在陛下怀中不动,妆成大胆提了一句:“娘娘初来宫中,不知李太妃和崔太妃那处,娘娘……”   元聿道:“朕的皇后不必纡尊降贵,对皇后有兴致结交,让她们自己过来。”   “诺。”   妆成暗暗地吐了口气,陛下霸道得紧,以前当秦王时,可没见这般睥睨之势,以往果然是忍辱负重。   人终于全走了,元聿用了热食,加之又抱着只人形大暖炉,身上出了层热汗,他见岳弯弯眼睫低垂,失落不已,不知在想着什么,凑过去,低声道:“朕要沐浴了,皇后是否要与朕共浴?”   岳弯弯如梦初醒,慌张得像头被猎人锐目盯上的小兽,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元聿又道:“当初,就算是在野外,皇后都是肯的,怎么现在反倒不热情了?”   岳弯弯咬唇:“那、那是给你解毒!”   况且,她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太子,要是知道,借她八百胆子,也不敢那么英气豪爽地将他……睡了。   “弯弯。”   他又唤了一声。   岳弯弯扭头看他。   他握着她的柔软纤腰,嗓音宛若月光底下撞击着溪石的簌簌流泉:“不要怕。”   岳弯弯愣愣地望着他。   “弯弯,知道什么是皇后?那便是与朕生同衾,死同陵。”   他也抚了一下她几乎要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背,垂眸,眼中似有笑意。   “朕记得下过命令,不让冒开疆强迫你来神京,他办事牢靠,应是没有违命,弯弯,你是不是自愿来的神京?”   鬼使神差的,让这只画皮鬼的皮相和声音所惑,岳弯弯呆呆地、点了下头。   她猛地回过神,知自己彻底钻进了圈套里,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因为爱他而心甘情愿地来神京当他的皇后,岳弯弯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轻声地骂:“坏人!”   元聿笑了一声,他抄起她的腿弯,将她送到净室,随后命人送水。   岳弯弯有了孕,他自然不能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但相对不那么过分的事儿,在水里却是一点没少做,岳弯弯到了最后,只能吭哧吭哧地趴在浴桶边沿,包着快要蜕皮的小手骂他。   骂着骂着,渐渐找回了红帐里的感觉,她骂得更凶了,他简直就是头兽!   “人面兽心”的陛下极是受用,等她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将这条气息奄奄的鱼儿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替她擦干,就着那张大得足以容纳五六人的凤榻滚了上去。   她背对着他,不肯过来,元聿便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大掌一下没一下地揉她的肚子,岳弯弯被揉得舒坦,哼哼唧唧的,元聿听着便有些想发笑。   将皇后伺候舒坦了,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元聿没有留宿,他更衣下榻,回了自己的含元殿。   今早上晏相来过。   他并非礼部官员,然而元聿知道,礼部之人并不待见岳弯弯,就这么将她接回神京,并给了皇后尊荣,礼部这几天对他的龙案简直是一通狂轰,劄子堆积如山。   岳弯弯如今怀有身孕,加之先帝新丧未满一年,元聿早已做了决定,等他的第一个孩儿满月之后,正式地举行婚典,册她为后。   这事交给礼部去办,他们心中不服,只怕办得不尽心,届时委屈了皇后。   这朝里还有让他见着顺心,办事稳重,又不会对岳弯弯有微辞的,思来想去,倒是只有晏准了。   但晏准提议:“娘娘毕竟是出身民间,百官心中不顺,亦是人之常情。京中五姓之女,盼皇后尊位的不在少数,如今陛下立了农女为后,若以后再娶五姓之女为妃,只怕人心有不服。臣提议,如皇后娘娘诞下皇长子,婚典再举行,应能堵住悠悠之口。且对皇后不予封号,来年选秀,再充盈后宫。”   更深露重,窗外跫鸣细碎,元聿思量间,朱笔不经意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赤色的墨团,正留在崔远桥的劄子上。   等他察觉时,为时已晚。   这上面内容与岳弯弯无关,只是依从皇命对昭明寺裁撤冗员的复命。   他看了眼,无奈一叹,提笔在折子后耐心批复:   此朕昨夜不慎打翻赤墨信手所污,卿见勿惧。   如果能有太子,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立妃嫔?元聿搁笔,想到晏准的话,心头掠过这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立妃是不可能立妃的,太子是一定会有的~   感谢在2020-08-05 08:08:02~2020-08-06 08:4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上明月共潮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听妆成说, 宫里还有两位太妃尚在,一个是当年跟随李皇后嫁来的滕妾李太妃,一个是出自士族的五姓之女崔太妃。   不过这李太妃在前年厌太子逼宫未遂自杀, 李皇后随之服毒自尽以后,人就疯了, 至今幽居在翠云宫, 不见生人。   听说她脾气不好, 翠云宫的宫人手臂、腿上常年都有各种创伤划痕,好多宫女如花似玉的脸蛋也着了毒手。   岳弯弯觉得李太妃不好相与,打消了与她结交的念头。   至于崔太妃, 妆成在她面前说起了一桩旧事。   先帝在世时便极为宠爱崔太妃, 她当年可谓宠冠六宫, 崔太妃膝下无子,先帝甚至决意, 让崔氏之女当几位王爷的王妃。   听到这儿,岳弯弯立刻反问了一句:“也包括陛下?”   妆成一滞。没有想到, 皇后娘娘到底是机灵聪明了, 立刻从她的话中捉住了肯綮, 并且骤然发难, 妆成犹犹豫豫半晌, 担忧娘娘会不高兴, 可是岳弯弯的脸上愈发露出狐疑之色,她也就只好, 将头一点,“包括。”   岳弯弯回头,看向正为自己涂抹蔻丹,小心翼翼的宫女, 嘴唇撇了一下,“为什么又没有那样做呢?”   妆成道:“因为陛下始终不肯娶妻。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陛下年已弱冠,早在他十六七岁时起,那京都的贵人就都巴巴地想与皇家做亲家了,然而当时还是秦王的陛下就始终不肯松口。”   岳弯弯心里想,元聿肯定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所以看不上人家落落大方的贵女。   可是,他又怎么会看上自己呢?   一定是因为自己也有许多过人之处,比那些贵女都不输的!   岳弯弯这么一想,面颊悄然间染上了一抹晕红,从两腮几乎一路烧到了耳根去。   妆成见娘娘这般单纯,只因为这一句话,便不晓得想到哪里去了而红脸,却不得不提醒她一句:“娘娘,臣说这话僭越,但,崔太妃的内侄女崔氏阿绫,是爱慕陛下的。有一年秋狩时,臣见了。”   岳弯弯蓦然抬起脸,“你见了什么?”   妆成见左右无人,只有一个为皇后涂染指甲的婢女,便让她退下了,她大胆地挨着岳弯弯蹲身而下,满面忧心地望着岳弯弯,道:“崔氏小娘子,比娘娘还小几岁,当初也才十二岁的年纪,在秋狩时,望着秦王殿下的目光便不一般。京中贵女多擅马球,崔家小娘子人虽然小,球技却不弱,那一场球赛原本只是贵族子弟走马玩乐的,彩头也只有一只猪头。崔家小娘子催马下场,执意要与秦王殿下打一场。臣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但同为女子,她那举动,和她望着陛下的眼神,臣在宫中多年,可担保绝对不会看错。”   岳弯弯一阵沉默。   虽然更重要的,是元聿的心,但有这么一个出身世家的小娘子,也对元聿青睐有加,是不可能没有丝毫危机感的。   “她很美丽么?”   妆成不会说谎:“极美。”   “那这样美丽,又会打马球,想必是个活得很灿烂的女孩儿吧,这样,陛下居然也不会动心吗?”   若真是这样,元聿的定力,委实可怕。   “臣不敢揣摩圣意。”   岳弯弯低头,抚了抚自己才鼓起来,还不算大的肚子,轻声一笑,挑眉问妆成:“是不是等到我的孩儿生下来了,就可以纳妃了?”   妆成一愣,只听皇后娘娘又笑道:“我听说了的,很多人都在盼着陛下纳妃。是啊,毕竟他是陛下,就连我们南明坐府衙的老爷,家里都有美妾几房呢,陛下怎么可能不会有。”   妆成立即双膝跪地:“是微臣之罪,臣不该将这些告知娘娘!”   “你有什么罪?何况,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啊,让我知道得更多些,不被蒙在鼓里,终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反正,早晚不都是要知道的吗?其实这些你让陛下来告诉我,说不准我就会生气了。”   岳弯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   妆成觑着她脸色,见她似是真的没不开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晌午,妆成伺候岳弯弯歇晌,她一个人侧卧在那方凤榻上,花面朝里,谁也不见。   隔着朦胧的绣金丝鸾凤出祥云纹的帘帷,只见那里头睡卧的身影一动不动,宫人只道娘娘已睡着了,不敢搅扰,纷纷沉默地退出了寝殿。   但岳弯弯却根本睡不着。   以前不想当元聿的小妾和外室,现在好了,她成了他的妻,可是,转眼又要让她接纳他真正的小妾,搁谁都会心里堵闷。她只是觉得,女人想要过得幸福,只当一个妾是远远不够的,得不到丈夫真正的尊重,就算成了妻,男人只要皱一下眉头,妻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皇家是非又多,以后元聿广开后宫,纳的妃子必定都是系出毓秀名门的贵女,她们什么都好,什么都懂,把她衬得愈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虽然她原本就是。   岳弯弯惆怅无比,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这可怎么是好。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她仍是没有睡着。   到了黄昏时分,含元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公文繁重,今晚不来了,就在含元殿歇下。   岳弯弯没说什么,笑着打发了那边过来送口信儿的郑保,回头郑保又道:“陛下说了,娘娘若是无聊发闷,可以代他去投喂相里玉。”   一听相里玉,岳弯弯的眼眸便亮了起来:“它在哪儿?”   “在鹰笼里。”   郑保遣了一名小宦官,让她带着皇后娘娘去鹰笼那处。   鹰笼坐落在御园深处,正是好时节,繁华如霭如霞,风拂动,花海粼粼腾起五色细浪,隔了老远只见一座巨大的足有丈许高的鸟笼,坐落在一片锦霞般的牡丹花丛之中,相里玉就在里头扑腾,到处飞。   宦官解释:“金雕虽然通人性,但毕竟是只牲畜,怕它伤了人,当它回来时,便要在这笼子里歇憩,等到它想走了,会绝食,绝食一顿,宫人见了请示陛下,陛下便会将它放走。”   相里玉此刻乖乖地伏在鸟笼上,等待着多日没来见它的那没良心的男主人,猝不及防,男主人没有等到,竟等来了女主人,相里玉大喜过望,忙拍着翅膀,朝岳弯弯叫。   岳弯弯朝它疾走两步,靠了过去,朝一旁喂食的宫人道:“给我吧!”   相里玉跟她最亲,这些宫人喂的肉它吃得都不香了,妆成等人在身后护着,劝谏娘娘不要靠得太近,岳弯弯不听,取了一挂肉递到相里玉嘴边,它伸出长喙,刷地一下,精准地咬住了大块肉。   见他吃得艰难,铁嘴伸出,庞大的身体只能卡在笼子里,岳弯弯有些心疼,她朝跟来的小宦官道:“你把它放出来吧,让它飞走。”   “这……”   岳弯弯道:“你们陛下说,这是翱翔九天的鹰,不能让它一直困在笼子里失了野性,放出来吧。”   小宦官虽怕这鹰失去常态,但其实相里玉通灵性,从没犯过伤人的错,加上这只金雕很亲皇后娘娘,只要娘娘不受伤,那也没什么可惧的,小宦官抬手,让人解开牢笼。   鸟笼打开,相里玉振翅钻出笼门,朝着岳弯弯绕飞了几圈,停在笼格子上,让岳弯弯摸他的脑袋,岳弯弯太喜欢这只聪明可爱的大雕了,忍不住逗它,又拿了一块肉,递到它嘴边。   然而相里玉这一次竟没有一如常态地将肉咬到嘴里,它蓦然眼眸一厉,朝着旁侧窸窸窣窣晃动的花丛里瞟了过去,跟着,振翅而起,宽大的翼展带起一股犹如飓风般的风暴,扇得岳弯弯差点被掀翻,幸有妆成从身后托住她。   相里玉朝着不断晃动的花丛疾驰俯冲而下,里头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喵呜”一声,飞奔逃开,相里玉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了花墙上,撞得眼冒金星,差点儿摔落下来。   小宦官大惊变色:“快、快抓住相里玉!”   宫人们一哄而上。   然而他们人又怎么抓得住老鹰,岳弯弯凝睛一看,只见从那片油绿的牡丹灌木之中窜出了一只伶俐的花斑小猫。   相里玉穷追不舍,势要将小猫当场击毙。   岳弯弯大喊一声:“相里玉!”   金雕红了眼,没理会。   这时,身后一片慌乱之间,传来了一声清晰无比的哨叫。   众人回头,只见是驯养猎鹰的鹰奴来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相里玉果然也恢复了镇定,找回了理智,它看了眼岳弯弯,大约是想到自己闯祸了,于是灰溜溜地飞回了笼子,敛住了翅羽,一动不动了。   岳弯弯舒口气,走向那惊魂未定又“喵呜”了一声的小猫,它受了惊吓,小身板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岳弯弯可怜它,正要伸手将它抱起来,然而,她转念很快又想到,元聿极厌恶猫,只要碰一下,他都能闻出来。   她伸出去的爪子又慢慢地缩了回来,问妆成:“这是哪里来的猫?”   妆成定睛看了几眼,认了出来,道:“回娘娘,好像是翠云宫李太妃养的猫。”   “李太妃?”   岳弯弯疑惑。因为妆成说,李太妃是个疯妃,而且平素幽居翠云宫从不见人。   岳弯弯忙道:“你们把猫抱回去,赶紧还给李太妃。”   “诺。”   ……   天色渐暗,宫人来为伏案的陛下添了一盏灯油,说起今日黄昏时分的惊魂之事,忍不住报给了陛下。   报完之后,却见陛下只略皱了眉,不动声色,忙道:“娘娘无事,可能,只是受了些惊吓。”   “陛下,要不您就见见……”   元聿道:“朕公务重,已说了今晚不去甘露殿,她知道,不会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猪蹄子渐露本质啦,以后不给他来个小小的火葬场意思一下都对不起我们小月牙的单纯。   感谢在2020-08-06 08:40:02~2020-08-07 08:0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从元聿即位以来, 四个月,他的龙案上几乎没有一日是不堆积如山的。   十九岁,他才被立为储君。前面十多年, 先帝一直苦心栽培的是厌太子,厌太子十五岁时便开始进入含元殿御书房, 十八岁时已可以监国, 独当一面。而其余的皇子毫无慕艳的机会。   厌太子倒了以后, 他的手足兄弟们开始粉墨登场,到父皇面前大献殷勤,然而谁也预料不到, 先帝力排众议, 立了一个蛰居秦王府名不见经传, 还身怀异族血脉的儿子为太子。不但如此,神京几个炙手可热的亲王, 也陆续遭了陛下贬谪,大多出了京都。   之后百官渐渐回过味来, 哦, 或许是先帝陛下因为厌太子之事, 不喜有人觊觎权位了, 表现得越出色, 越是显得对那位子趋之若鹜, 垂涎三尺,相反, 不争的,即为大争。陛下见秦王殿下乖巧沉默,文武兼修,也是极为出色, 就把念头动到了秦王殿下的头上。   不过这秦王殿下,到底他的母妃是来自羽蓝国的公主,羽蓝婕妤天生蓝瞳,并且将这相得天独厚的天赋传给了秦王殿下。这蓝瞳美则美矣,说像琉璃珠、蓝孔雀石也不为过,但在所有人都生有黑瞳的情况下,蓝瞳就显得过于非我族类了。当时,反对的声音如潮。   幸而秦王殿下自己也知道,自己无功受禄,莫名其妙地就当了这个储君,其实难以服众。因而没多久,他就请命,前往河西,白龙鱼服,代天子出行,替朝廷分忧。   这一去,便是一年之久。   安西三军是被不闹腾了,被殿下镇压下来了,朝臣也都看见了太子殿下的实力。   然而这毕竟只是武功,治理天下靠得不止有武功,还要文治。这其间的学问可大着,当初,出身于陇西李氏和皇家的厌太子,出身够高吧,也是实打实地干了三五年,才渐渐有了监国的机会,并且让朝臣见识到了厌太子作为帝王的潜力。   而至于如今的陛下,这些时日以来,百官均颇有微词,大概是觉着,比起先帝和厌太子,陛下在朝政上显得捉襟见肘,过于青涩了。   元聿是个心气极高之人,旁人不能服,他便定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作为帝王,他宵衣旰食,可谓贤君。几乎日以继夜,焚膏继晷,不眠不休地待在含元殿,皇后没来神京以前,他已将自己困在这座宫殿足有四个月了。   可是,似乎总是不够。   劄子堆砌得永远扫荡不完,批阅了昨日的,还有今日的。   不知不觉,时已深夜。   窗外星斗漫天,温暖明亮,烧着最奢昂的鱼油的宫殿之内,长烛如林。元聿搁下笔,手腕已有些酸胀,他慢慢地呼了口气,取起一旁的茶水啜饮了口,问郑保什么时辰了。   郑保回了话,元聿皱眉:“皇后那可歇了?”   “回陛下,凤藻宫那边传来话儿,说是早歇了,已灭了灯。”   元聿皱眉。   他想起今日宫人来报,她去投喂相里玉了,宫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猫,相里玉将那只猫视作了食物扑了过去,让她受了些惊吓。医官们风声鹤唳,早就战战兢兢前去诊治了,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们小题大做,元聿知道了以后,也便只当这个意外,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他忽然又想到,前夜里,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口中喃喃呼着“怕火”的情状,弱弱小小的,不禁泛起一阵怜惜之意。   “朕去甘露殿走走。”   他搁下笔,起身松活了番筋骨,朝外大步走去。   ……   太医院的人来过了,其中也包括江瓒,他们诊治之后,道无大碍,便给岳弯弯又额外开了一副方子,让甘露殿的人拿去煎了。   岳弯弯嫌那药味苦涩,忍着,皱着眉头喝了,塞了两枚蜜饯在口中,才渐渐缓了下来,洗漱以后,她便上榻了,照例是妆成亲自为她放帘。   然而岳弯弯依旧难以入睡。   元聿说了不来了的,她当时只有些小小的失落。然而不久前相里玉出了点事,她也差点儿出了点事,一直到这时候,消息肯定传到他耳朵里了,他还是没来。看来,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岳弯弯一直很体谅元聿,觉得皇帝陛下定是有他的事情要忙,一整日见不着他,也不应该觉得有什么。可她就是忍不住会想,元聿待她,一定是没有她心里待他好的。   他不会牵挂她,不会急着想要见她,更加不会,撇下他的国事来陪伴自己。   岳弯弯越想眼眶越是酸涩,她的手抚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有些觉得,自己名义上虽然是皇后,但这么过日子,把自己过得却像是个怨妇,不应该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最后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窗外微风徐徐,吹得水面波光飐滟,月色朗照之下,宛如鱼鳞般闪烁着零碎银光。   元聿来时,皇后宫中的灯已经吹熄了很久,元聿问了妆成,知她已经睡了,便如前夜一样,放轻了声音步入寝殿。   幽幽绰绰的金色帘帷之内的影儿,侧卧着,仍然背向自己。元聿见到她乖巧地静卧不动的身影,悬着的心也完全地放了下来,他朝她走了过去,脱衣,除履,躺上床榻,从身后抱住了岳弯弯。   大掌轻车熟路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温柔地揉了揉。   从他一上来,岳弯弯便苏醒了,他将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她也有感觉。   有一瞬间,她在想,他会不会是得知了她怀了孩儿,他才急着下诏封她当皇后,派了大将军千里迢迢地来迎接自己。如果没有这个孩儿,那就什么都不是。反正,他当初走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岳弯弯把嘴唇咬了咬。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弯弯。”   她心中一急,错愕不已,难道,他知道自己是在装睡了?她赶紧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   元聿却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先帝新丧,朕才即位不久,公事繁重,望你能够体谅。”   她当然会体谅了,然而,她就是觉得委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元聿给她的感觉,有宠无爱,就像对相里玉那样吧。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相里玉了,而只把它圈养在御园的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她比相里玉好一点儿,毕竟她是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   然而等到醒来时,身侧的被窝照例是冷的。   岳弯弯一点没有生气了,等候妆成她们过来,伺候她更衣梳妆,等一切料理妥当以后,望着镜中凤冠足金,华贵雍容得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女子,岳弯弯突然想,皇后住的是金屋子,但金屋子里头的人就没有恨了吗?当然是有的。   但岳弯弯想,她们之所以有恨,一定是因为她们太闲了,把所有的悲欢都寄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对自己稍加冷落,她们便无事可干,常日无聊,当然心理上会出问题。   她还不如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岳弯弯从前想学女红,可惜阿娘去世得早,她没什么机会学,到了陈家,又几乎都是做苦力,更是没空学习但凡女儿家都会的针线活儿,岳弯弯虽然会些刺绣,然而不精,绣得不好看,远远达不到及格线水准,她想宫里能人多,一定有会这个的。   刚巧,妆成的手就非常巧。   妆成以为娘娘这是要为陛下绣点儿什么,答应得痛快,教得也是殷勤。   岳弯弯有一些功底,上手非常快,学了没几天,便学出了模样来。   这几日元聿来得很少,多半是到了夙夜之交便又走了,反正没有一日是她从榻上醒来之后能看得见他人的。岳弯弯只当进入了提前养老,反正她手里现在不缺钱了。   不过终日里只和针线为伴,她还是觉得不够,想着作为皇后,不知道能不能交到几个朋友,于是把这想法大胆地告诉了妆成。   妆成道:“宫中有些身份的,除了娘娘,也只有那两位太妃了,李太妃是疯的,娘娘怀着孕,切莫招惹她。至于那崔太妃,她是崔氏阿绫的姑姑,听说今儿个一大早,崔氏阿绫和她母亲入了宫,说是来看望她的姑姑来了。”   这不就是那情敌么。   佛了多日的岳弯弯终于打起了精神:“陛下是不是还在含元殿?”   “是的。”   “晌午了,咱们送点儿点心过去。”   岳弯弯目光坚定,道。   来了神京这么久,她一直恪守规矩,妆成说,朱雀宫含元殿乃是陛下议事、处理国政的地方,后妃不得干政,因此后妃也应守住本分,莫要前往朱雀宫。岳弯弯听了这话,这段日子以来,对他处理公务的地方,从来没有涉足过。   其实仔细想想,她又不会干政,在他们眼中,她出身农家,见识简陋,又不像李皇后那样门第之盛外戚占断半朝,怎么看都是最无害的。   妆成拧不过她,这么久了,她也知道皇后娘娘骨子里有股倔劲儿,做了决定的事儿,就算头破血流,付出任何代价她都不怕。   “娘娘,咱们要不要亲手做些糕点送去?”妆成提议。   这样显得更有心,要说是亲手做的,展示一手夫妻恩爱,保管教崔小娘子下不来台。   岳弯弯听了,瞪大了杏眸,冷冷地道:“他还值得我给他做点心?他梦里什么都有。”   本来就没憋什么好屁,现在情敌都到宫里来了,恐怕以她现在的情况,她是四面树敌。男人靠不住。元聿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他的钱和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事业家庭两难顾,男人,你的名字叫难人!   弯弯,咱们的事业也可以搞起来了,快点交朋友,搞实绩!   感谢在2020-08-07 08:06:48~2020-08-08 07: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31002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妆成朝含元殿的人打听到陛下午膳用得不多, 因此教凤藻宫的厨房准备了果腹的奶香马蹄糕,刚出锅的还热腾腾的,用精致的八角食盒封了。岳弯弯拎起了食盒, 坐上妆成置备的凤轿,往含元殿而去。   元聿与几名大臣议事毕, 等人散以后, 腹中再度感觉到了饥渴。   一旁佝偻着腰背, 缓慢地研墨的郑保,见陛下吐了口气,揉捏起酸胀的手腕, 可见是得了些空, 他偷觑陛下脸色, 慢慢笑道:“陛下,奴婢这几日听甘露殿那边的宫女们说, 娘娘近来迷上了女红。”   元聿微微皱眉,看向郑保, 不知郑保何意, 郑保笑道:“娘娘在绣一条锦腰带。”   郑保的眼神拼命地给元聿传递消息, 陛下, 您看娘娘对您多尽心!   元聿懂了, 他沉静若水的面容上, 渐渐露出了一丝放松。   郑保也暗暗窃喜,帝后和睦, 内宫和谐,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只有见好的份儿,时至如今, 但凡有点儿眼力见的,谁还不知道劲儿往哪处使呢。见陛下仍然揉着手腕,郑保心中一动,立刻道:“奴婢擅长按摩,请为陛下舒活筋骨。”   “陛下,娘娘来了。”   正巧郑保说到这儿,忽然宫外的小宦官来报了一声,打断了元聿让他按摩的念头。   “朕知道了,让皇后进来。”   片刻后,岳弯弯拎着食盒迈入了含元殿。   岳弯弯着一袭蜜合色捻金银缂丝碧霞云纹长襦,外罩海棠八宝水纹锦衫,鬓簪嵌深海东珠金钗步摇,盛装而来。她笑盈盈地,一进门,就把食盒放到了边上,“陛下,我给你拿了一些马蹄糕,刚出炉的,你尝尝鲜。”   元聿还想着她给他绣那条腰带的事儿,想着她娇憨地在他面前献宝,既谄媚又狡黠的模样,正有几分心猿意马,没想到人便来了,他清咳了声,道不用让郑保伺候着了,郑保立刻会意,领诸宫人退下。   元聿走到了岳弯弯身后,见她揭开食盒,里头的奶香马蹄糕,香气正浓郁,她殷勤地送了一块过来,元聿接过手,尝了口。   和她的槐花蜜饭一样,看着精致,色香俱全,都是太甜腻了一些。元聿忍着,用了一口,见她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像是等待自己吃完,他只好嚼了几下,便生咽了下去。   这一口差点呛住,岳弯弯忙去倒水给他。   元聿接过了岳弯弯送来的琉璃盏,正这时,外头的小宦官又来了:“陛下,崔小娘子来了。说是近日得了一只北胡人的骨哨,正适合驯服烈马,听说陛下前不久得了一匹名叫瑞雪的千里马,小娘子说前年她承陛下相让赢了击鞠赛的彩头,她便承诺,日后定送陛下别的彩头。于是她费了番功夫找到了那骨哨。”   小宦官大约是得到了崔绫的示意,把这来意陈列得清楚明晰,并且这理由听起来非常充分。   元聿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略皱了下眉头,看向从来不曾来含元殿献宝的岳弯弯。她一见,就知道,他猜到了,于是暗暗地吐了下舌头。   他没想到这小妇人独占性这么强,霸道得紧,嘴唇勾了下,正要回绝,岳弯弯却道:“让人进来吧,也尝尝我宫里的马蹄糕。”   “诺。”小宦官这便出去了。   片刻后,崔绫抱着锦盒笑容绚烂地步入了含元殿。   正巧撞见陛下被皇后娘娘半压在案边,她手里拿了块雪白的糕点,吹了吹,眼眸脉脉地望着她的陛下,道:“陛下,我喂你。”   元聿的余光早已发觉了崔绫,半边轩眉微挑,看了眼岳弯弯,一时没动。   见他很不给面子,岳弯弯极是懊恼,恨恨地想,他对崔绫久久不予名分,看来是缓兵之计,故作矜持,并不代表他就不喜欢崔绫。   崔绫的身体僵住了,她纤细的指抠在那方锦盒之上,用力收紧,指骨凸出泛白。   然后她便看见,陛下顺从地凑过了唇,将皇后喂的糕点咬在了嘴里。   一股甜腻的俗不可耐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元聿忍了又忍,佯作轻松,凤眸微弯,露出纵容宠溺的神态来。怕他的皇后还要继续投喂,他已实在忍不得那甜,于是暗搓搓地勾住了皇后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腕子,在广袖底下轻轻晃了晃。   崔绫咬住了唇,慢慢地,垂下了臂膀,道:“陛下。”   元聿确实也想见识一番北胡人驯养战马的手段,对她送来的骨哨有几分兴致,然而目光才瞟过去,他的小皇后立马拽住了他的臂膀:“聿哥哥!”   陛下袖下握着皇后柔荑的手掌蓦地一颤,跟着便猛地收紧,他的眼眸凝着皇后,暗沉了下来。   岳弯弯就知道有用。他就好这口不是吗?   天下男人都是这样,两句枕边风就遭不住了。   元聿的双耳之下,隐约不可查地腾起了数朵红云。   “聿哥哥。”岳弯弯不遗余力地逞娇呈媚,软软的小手,又递了一块马蹄糕过去。元聿几乎是忍无可忍了,但是他的小皇后面子也极为重要,只好将那块软糯、腻得慌的糕点又咬了一口,实在无法下咽,顿了顿,才吞咽下去了。   他转头看向崔绫:“崔公可好?”   崔绫的俏脸早已尽失血色,讷讷道:“好。”   以前陛下还不是陛下,还只是秦王之时,她便打听过他的喜好,知他不喜油腻、不喜甜食,可今日为了皇后,他明明这般痛苦,也还是吃了。崔绫白着一张今日入宫前特意贴了花钿斜红的俏脸,颤声道:“陛下……臣女崔绫,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   元聿道:“你寻获了一枚骨哨?”   见男人同崔绫说起了岳弯弯不懂的话题,她急得红了小脸,鼻尖哼哧地冒起了气。   “是,怕有负陛下之约,臣女今日送来了。”   元聿仍然握着岳弯弯的皓腕,知晓她已在挣扎,微微皱眉,朝崔绫道:“崔娘子好意朕心领了,东西搁下,崔娘子出宫吧。”   这是毫不留情地扫客出门了,崔绫蹭地一下,面色更白,几乎没有人色了。她不敢相信地抬起眸,看向元聿,然而很快,在那双淡漠而幽深的蓝瞳注目之下,她看出了他的认真。皇后在,她已失了先机,只好暂且告退。   崔绫人一走,岳弯弯就挣脱了元聿的手腕,朝他不满地抿住了红唇。   他却双臂一揽将她抱了起来,岳弯弯“哇”地一声惊呼,人就被送到了他的龙案上,他欺身而近,铁臂紧环着她。   元聿的眸子渐渐阴沉下来,腹间一阵火热。   他盯着他的皇后,便犹如盯着一头受惊的驯鹿。   岳弯弯呆滞地看他:“你、你要做什么?”   元聿凑上来,张开唇,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唇肉厮缠之间,岳弯弯的鼻子好像也被堵住了,几乎不能出气,她一动不动,任由他亲红了嘴唇,一点点的挣扎,变成了欲拒还迎的鼓励。   元聿才稍稍松开她,岳弯弯心中腾起了一个想法,她道:“你是因我唤你聿哥哥,你就……”   “招数太老,若是聪明的贵女,未必管用。”元聿道。   说罢,在岳弯弯为他竟看出了自己的想法而错愕时,元聿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畔用已经发哑的沉嗓低低地道:“以后如果不是求欢,别那么唤朕。”   “啊?为什么?”   岳弯弯是真的不懂了。   元聿眼眸微暗,哑声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他松手,扯下了皇后腰间锦带,凤裳自香肩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宫人:陛下,皇后给你绣了一条腰带!   陛下心猿意马,每日热血沸腾地期待着。   直到,陛下在一条狗的脖子上发现了那条腰带……   ps:明天上夹子,会晚更,大概十一点,大家如果不能熬夜就早早睡觉吧。比心。   感谢在2020-08-08 07:23:35~2020-08-08 16:4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荷l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岳弯弯让陛下孟浪地在龙案上教了小半个时辰的, 什么叫“弄巧成拙”。   最后他拾起华裳,替她一件一件穿上的时候,岳弯弯已经哭鼻子了, 两只小手都磨出了红痕。她有了孕,他不能真的造次, 就总是这样欺负她。   元聿替她擦拭干净小手, 抬眸, 只见皇后泪盈于睫,可怜无比,心中也甚是怜惜, 伸掌替她擦干泪珠, “累了?”   岳弯弯目含控诉之意, 死死盯着他。   元聿俊面飞红,却又极是想笑, 道:“抱住朕。”   岳弯弯听话的用柔软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肩背,元聿便从小托住她的小身子, 将她抱回含元殿内殿, 安置在他平日里休息时所卧的那方龙床。拉过锦被, 替她盖上。   殿外有甘露殿的女侍过来问话, 元聿回了一声, “皇后累了, 已歇,勿惊扰她。”   于是女侍都心领神会, 便不再问。   只留下睡在床上的岳弯弯瞪大了杏眸,与元聿大眼对小眼地看着,羞恼得脸色酡红,烫得宛若烙铁。他的意思不就是暗示, 方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坏死了!男人都是坏的!   “你且在这睡会,朕还有要务处理。”   发泄过后的男人从里到外透着神清气爽,只可怜她的小手和两片玉雪肉团,岳弯弯拉上锦衾,盯着他不动。   渐渐地,元聿也发觉了几分不对劲,不及深思,便猜测到她是因为崔绫之事。   果然,他的皇后在他要走时,立刻就道:“崔娘子给的骨哨,你要了。”   言下之意,男女不应该私相授受,元聿不但接了,而且接得坦然,半点回绝的意思都没有。崔娘子她方才也见了,月眉星眼,颜若渥丹,诚如妆成所言,是个极美的女孩儿。想想她是崔氏贵女,外有清河崔氏作为倚仗,宫中又有位在先帝时便宠冠后宫的姑姑作为靠山,她各方面都实在相形见绌。   要是元聿有心纳妃,她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的,并且应该体谅,但是,不试试,拱手将男人相让,这怎么可以?   尽管不自量力,她还是来了。   他方才很给了她面子,这点让岳弯弯还有点儿欣慰。   元聿挑了一边轩眉,见小皇后薄唇微翕,颜色若画,对自己俨然像护犊子一样霸道,不免有几分好笑,微微笑道:“收了就收了,不是什么大事。两清,总比她一直欠着好,不是么?”   岳弯弯怔怔望着他,仔细一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现在算清楚账了,以后崔绫也不能再拿马球的事儿说什么。   元聿起身要去,岳弯弯又抓住了他的宽幅刺龙出祥云纹玄袖,元聿回眸,见她还小心翼翼望着自己面,隔了半晌,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甜食?”   上次槐花蜜饭的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了,但她很是迟钝。要是知道,她今日来含元殿,说什么也不拿最甜的那种马蹄糕了。   看他吃得痛苦,她就很是后悔了。   元聿想到了她今日拿来的马蹄糕,那甜腻的滋味还缠绵嘴尖不去,他俯身下来,压低了嗓音:“马蹄性寒,孕妇应当避讳少吃,以后让凤藻宫那边,不要再做了。”   “嗯。”岳弯弯用力点头。   元聿的唇便落了下来,在她的额上凫雁掠水般地点了一下。   她松开了他的龙袍,元聿这才得以离开。   岳弯弯躺在含元殿的这张龙床上,在榻上滚了滚,觉着这床上到处是他身上的好闻气息,似兰芷而非,若冷梅而无,淡淡的。   她忍不住把脸蛋埋进枕头里深吸了一口,那边提着笔正批复劄子的元聿听到这动静,抬目看了内殿那边一眼,便是薄唇微扬,似笑非笑摇头。   好不容易,第一回合轻松地胜了崔绫,暂无隐患,岳弯弯睡得可真香甜,迷迷糊糊地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只觉似有阳光斜照入帘帷,她的眼睑被轻轻刺了一下,人才慢慢有了意识。   只不过意识虽清醒了,四肢却乏力,从怀孕以后,她便愈发地容易感到疲累,当下虽然醒了,人还不想动弹,便像块睡石卧在榻上不动。   周遭静谧,郑保研墨的声音,和着錾银的海水纹长嘴壶滴漏声,衬得殿内愈发空寂。   跟着,便响起了青年男子的陌生声音。   “陛下,这是礼部上交的封后大典的礼单,请陛下过目。”   元聿让郑保取了过来。   他翻看着,其实这些历来一样,都没甚么新意,元聿只问:“钦天司拟的日子呢?”   晏准回话:“腊月初九,诸事皆宜。”   先帝新丧,陛下纵然要立后,也暂且不能操办,须等到期年以后。腊月初九正出了一年孝期,并且陛下的第一个孩儿也早已满月,正是最好的日子。   元聿声音有几分疏懒和喑沉:“那就如此定了吧。”   内殿的岳弯弯,听得胸口砰砰乱跳,喜不自胜,血流不住地从心口喷薄而出,红云如蛛丝般密密匝匝地爬上了耳后,晕红了双颊。   她没有听错么。陛下想给她一个婚典,是这意思么?   腊月初九,离她的生辰也很近,可真是好日子!   ……   隔了几日,岳弯弯嫌宫内无聊,便对妆成旧事重提。   妆成这时想了起来,“臣想起从前李皇后在时,也好结交命妇,这些命妇的丈夫,大多在朝廷里身居要职,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娘娘若是想,何不也结交些命妇?”   那时李皇后家门显赫,膝下又有储君,无数命妇贵女,皆以李皇后马首是瞻,这凤藻宫便一直门庭若市,从没冷清过。   岳弯弯得妆成这一点拨,立刻也福至心灵,“好啊,妆成,就是不知,我能找到哪些人。”   “原来与李皇后结交的那些,早都已经年纪大了,如今朝中尚有些新贵的夫人,还甚是年轻,臣去打听一番,为娘娘拟个单子。”   妆成办事得力,岳弯弯对她极是信任,眉眼灿烂地舒展开来,“好啊。”说罢,她又道看向妆成,“我听说,陛下擢拔的晏相今年才二十四,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妻室。”   妆成摇头:“没有。”   岳弯弯很是诧异。前不久,她睡在含元殿的内殿时,虽未见过晏准,但听声音和说话的进退有度,猜测应是个人才,人也该长得不差,如今他位极人臣了,却不晓得,他竟然还没有娶妻。   说到这儿,便又是一桩人尽皆知却又纷纷闭口塞言的密辛了,妆成向岳弯弯透露:“晏相六七岁时,不慎便让拍花子的带走了,十八岁时才认祖归宗。”   那一年,年仅十八的少年高中进士,名声大噪,也正是出了名,晏相脖颈之后的胎记便没有藏住,原来他竟是世袭公侯世家的嫡子。先帝有意,让国公府将世子位还给晏准。可是晏准毕竟流落在外多年,家中的世子之位,早已默认给了他的嫡出兄弟。晏准也是心气极高,不肯受国公府庇佑而升迁,一去之后便再未回过晏家。   六年,他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一路右迁高升,自然也有无数说媒的踏破门槛,然而晏准不为所动。大抵晏相是心里清楚,这些人多是为了昭烈文英国公府而来,并非全然是为了他晏准。晏相蹉跎至今,想是,为了等一个真正让他心爱的女子吧。   岳弯弯听明白了,感慨:“晏相很是不同于俗呢。”   说罢,她继续低着头,绣起自己的锦腰带来。   这腰带经过这段时日的赶工,已经绣得七七八八了,在妆成的悉心指导之下,岳弯弯的绣工突飞猛进,这锦腰带上所绣的祥云牡丹纹和花草藤蔓,穿缀扶疏,纹丝不乱。   “娘娘若是将这条腰带送给陛下,陛下定会开怀。”妆成笑道。   岳弯弯反问:“谁说我是送给他了?”   妆成一顿,笑容险些从面上裂出条缝隙来,她怔怔道:“不是送陛下的?”   “从一开始就不是啊。”   她又不是为了给男人做绣活儿才学的女红,起初还小时,是为了以后能有条谋生之路,虽然不那么成功。如今再学,则是为了充实自己,闲居安胎的日子有多无聊怀孕的人都知道。她绣好了这条锦腰带,便朝妆成道:“我看甘露殿外有一棵海棠树,妆成,你替我把这条腰带挂上去,我听说,挂得越高越好,人就容易心想事成。”   没有想到皇后是为了这,妆成虽咋舌,却也不能违命,因此碰了锦带出去了,命让宫中的小宦搬来了梯子。   没想到,正好碰上陛下破天荒地大白日来凤藻宫。   他见到她们叠罗汉似的忙活,也带了几分诧异地停住了脚步,直至,他看到了那条等了很久,皇后也没送给自己的锦腰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8 16:45:20~2020-08-09 09: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laxy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岳弯弯抱了几枝海棠, 零星就着龙头草、月见花,正在半开的槛窗旁插花,元聿进来时她还没有察觉, 一直到人走近,凉凉地道了声“皇后近来很有闲情逸致”, 岳弯弯才留意到, 是元聿来了。   之所以会感到有几分惊讶, 因为回忆起来,元聿似乎从不在晴天大白日地来后宫,她也就习惯了, 白天见不着这男人。为了免于使自己无聊, 她开始做起了泡茶、插花、织锦这些打发时辰的事, 宫人里确实各类能人异士都有,岳弯弯现在技多不压身, 每日都觉得充实。甚至她想过的最好的晚年生活,也不过尔尔了。要是晚上也没有男人过来, 说不定更快活。   岳弯弯放下了手里剪子, 转身看向元聿, 美眸流眄, “陛下怎么来了?”   她身后, 几朵粉白点映、参差穿缀的花朵, 向阳而舒,窗外鸣鸟啁啾, 皇后她犹如立在一片晴好的眼光之中,悠闲惬意,似真似幻。元聿想起殿外,兀自挂着锦腰带的那群宫人, 皱了眉,一臂拦住了皇后的腰,将她送到背插紫檀木缠枝富贵牡丹纹座屏的罗汉床上,目光定在岳弯弯身上,问:“殿外之人正挂着什么?”   岳弯弯承认得极是大方:“就是我闲暇的时候绣的锦带而已。”   元聿当然知道那是锦带,起初也未觉得有什么,皇后有打发时日的事可以做,他也以为甚善,但郑保那厮偏要明示暗示,皇后待陛下有心,还特意为陛下绣了腰带,不知怎的,平素一贯也不重视这些的元聿,竟把这件事搁在心头记下来了。   若没有郑保这么说,他倒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如今以为是自己的了,回头发现不是,皇后原来待自己,也没那么好啊。心中说不出地,会有些失望罢了。   “为何要高挂枝头?”元聿脸色平静而淡漠,好似心中完全没有不平,这事也完全与他无关,他不过是随口这么问了句。   岳弯弯坦然道:“只是第一次绣腰带,做得不好,拿不出手,所以就想挂在树上,听说可以祈福的。”   元聿了悟:原来如此。皇后只是嫌第一次做得不那么好看,等做好了再拿来献宝。   如此一想,心下顿也释然。   午膳妆成让御厨房做了些粥和糕点,元聿和岳弯弯挤一条长椅,帝后俩人一派云淡风轻地用了粥饭,饭饱以后,岳弯弯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靠着长椅卧了下来。元聿疑心那长椅过硬,咯着她腰,将她抱到了凤榻上。   显怀以后,岳弯弯的肚子是愈来愈大,如今已经五个月了,当她躺下来时,感觉肚子上的肉肉都在左摇右晃,沉甸甸的像是快要滑下来了,元聿的大掌探进了被窝,抚了抚她的皮球肚。   隔着一层云薄绡纱和肚皮,清晰地感受到,岳弯弯肚子里像是有什么在动,元聿亦是第一次做人父,也是惊喜,连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温润之色,似初春旭日穿过山谷之中的竿竿青竹的碎影。   “弯弯。”   他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唤她。   岳弯弯被他的脸迷得神魂颠倒,哼哼唧唧了两声算是应承,日日红烛相对,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如初见,胸口砰砰地乱跳。   元聿的神色愈发地温柔,他靠了下来,冰凉的额头缓缓贴在她的额上。那双冰冷的的蓝瞳,似也焕发除了琉璃琥珀般的光采。   岳弯弯简直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了,她攀住了他的肩背,忍不住,一口咬住了皇帝陛下的嘴唇。   蓝色的瞳仁倏然放大,他露出些微惊异之色,然而很快,便化作了无声温柔和浅笑,任由她亲,甚至反客为主,吮她的唇瓣,将她亲得两唇红肿,娇喘吁吁,这才罢休。   结果又换来了一通暗骂。   也只有皇后,骂得陛下能够通体舒泰了。   他用力搂住她,忽道:“弯弯。”   岳弯弯嗯哼一声,感觉到他的唇好像又咬住了她的耳垂,在那一畔低声地说:“我会很疼爱我们的孩儿。”   嗯哼。那就好。   ……   皇帝陛下走了。   平静了数日的宫闱,也没再出什么事,她得了空在御园漫步,遇见了传闻之中宠冠后宫的崔太妃。当时一见,几乎惊为天人,想崔绫虽然美貌如画,但相比年逾三十的崔太妃而言,还是太过稚嫩黯淡。   五姓贵女,果然个个烨采高华,是从骨子里养出来那种优越,不是普通民间女子可拟的。   但妆成告诫岳弯弯,这位崔太妃人有些不好相与,娘娘与她也不甚熟络,不必常走动,因此只见了那么一面,岳弯弯再没主动提起,要到崔太妃那儿走动。   又闲了几日,妆成将单子拟好了,岳弯弯正啃着香梨,侧歪在罗汉床上看名单,这时,宫人清毓走了进来,说有一事相报,岳弯弯怕自己身为中宫之主不能仪态万方,于是立即抛弃香梨,正襟危坐,问是何事。   清毓道:“近日神京来了一伙儿人,他们在京都最大的酒楼吃饭不给钱,让人扣押下来了,酒楼老板欲让他们卖身做苦力还债,但他们却说、却说……”   岳弯弯颦眉:“说什么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平静了一个多月,看来是有什么又要激起浪花儿来了。   清毓偷觑了眼皇后,又畏惧妆成压力,还是吐露了出来:“他们却说,是皇后娘娘远在南明的亲戚,特意千里迢迢来神京的!”   岳弯弯脑中犹如巨石碎裂轰然一声,她虽然早已猜到事情不可能就此平息,陈家和她这些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皱眉问道:“是不是姓陈的那户?”   “是的,娘娘。”清毓扎低了梳双丫髻的小脑袋,咬牙,道,“他们还大放厥词,说皇后娘娘是他们的‘嫡亲嫡亲’的亲戚,要是那酒楼的人敢动他们,那就是对皇亲国戚不敬。现在,城里都闹得沸沸扬扬了,酒楼的老板也不敢动了,那几人被押到了昭明寺关了起来。”   岳弯弯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清毓回话:“就前日。咱们后宫对外消息闭塞了些,奴婢也是今日才打听到。”   妆成不知道岳弯弯和南明那些亲戚之间的事,一时也不好给主意,她折腰凑了过来:“娘娘,这事要怎么办?”   岳弯弯皱眉:“依照国法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吃饭不给钱,要不能抵债,那么吃牢饭也是天经地义。当初我离开陈家的时候,他们的嘴脸可不是这样的,余氏和梅媪两个人……”   说到这儿,岳弯弯仿佛终于想了起来,还有这么两个人。   这两个人,在她来到神京住进了这么座大金屋子以后,变得犹如蝼蚁般轻微,无足道矣,岳弯弯也几乎快要忘了她们。只是后来无意之间打听到,陛下下令,杀了梅媪,至于余氏,好像是永久收监了,暂时还没动。   陛下日理万机,估计也早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物了。   岳弯弯也没有想到,他们竟有胆前来神京。据她猜测,来的人应该是陈恩赐和陈实,或许还有女眷,也便是胡玉婵,他们是举家而来的。清毓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如今被羁押昭明寺的,正是这几个,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还有一个女人。   如果记得不错,当初她和陈家决裂之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来陈恩赐面目狰狞要欺负她时,她拿青木笄刺伤了他,将那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她以为已断得干净了,就连董允要整治他们时,她也都觉得无所谓了。因为不把他们放在眼底,将他们视作蝼蚁,那么无论蝼蚁怎样,她都是不会在意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又做出了这等出格之事。   岳弯弯大约能想到自己的处境。   如崔太妃和崔绫这般优秀的五姓之女,没能成为皇后不说,陛下最后下诏立的,竟是一个远来自边陲乡野之地、出身微若草芥的农女,岳弯弯知道这本就令他们心有不服,致令自己的名声亦不佳。如今这几个穷酸亲戚前来一闹事,就更加印证了他们的不服是对的,这种浑身腌臜之气的粗鄙刁民,又如何能养出母仪天下的凤凰。可见这皇后,也未必心若澄雪、霁月清风。   妆成道:“娘娘要不然,便去见见陛下,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处理?”   岳弯弯拿枕头挡住了脸:“陈家现在闹出这种事来,那些大臣肯定又要上劄子骂我了,那些劄子都在陛下桌前堆成了山,我、我都没脸见他了呜呜呜……”   越想越是难堪,岳弯弯捂着枕头,心里头刺挠得紧。   妆成与清毓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进行规劝。   正在这时,一道清沉的男子嗓音传入了岳弯弯耳中:“谁说你该没脸见朕。”   岳弯弯一怔,再也不抱着枕头哼哼唧唧地撒泼了,手臂一轻,却是元聿将她的枕头取走了,视线恢复清明的那瞬间,正见到元聿蹲跪在她身前,凝着一双蓝眸,冷静地凝视着自己。   “我……”   她难以启齿。   可终究还是不得不说:“我不是怕陈家人找我麻烦,打发他们很容易,我自己都可以办到。可是,那些大臣们一定会、会为难你的……我不想让你还要忙我的事……我知道,我肯定不是一个好皇后……”   说着说着,岳弯弯哽咽了起来,清湛的秀眸微微泛红,她咬着唇,既难过、又倔强地望着他。   “我就知道,我肯定当不好皇后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养老的弯弯:我无欲无求。   陛下:……朕欲求不满。   本来不想这章就把姓陈的祭出来的,但是不把他们彻底解决了,作者君也很是不安啦,就提前拉出来遛遛了。   感谢在2020-08-09 09:34:13~2020-08-10 07:4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溜了溜了、YokeYiYe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不出所料今早的朝会上, 有人便提了皇后这几名穷酸亲戚,并且着力抨击有此等市侩鄙薄之人作为皇亲国戚,绝不是大魏的福气。当时倒是有不少附和之徒。但岳弯弯毕竟已是皇后, 几句酸气冲天的话撼动不了她的地位,他们口舌之利逞完以后, 见鎏金砌龙的御座之上, 帝王的双目只见冰冷睥睨之色, 任他们舌灿莲花,说干了唾沫,由始至终, 未有一言, 他们见了也不禁胆寒。   陛下到底不是仁厚的先帝, 在对皇后娘娘的这件事上,陛下他异常执着, 剑走偏锋,并且不听人劝。   散朝以后, 几名心腹旧臣被陛下传召含元殿, 不知商议了什么。   一直到过了午, 元聿才得以清闲, 但到了这时辰, 他依然毫无倦意, 坚持要先来看望皇后。   朝臣给了岳弯弯不小的压力,不过, 这也都是前朝之事而已,岳弯弯如今尚在孕期,实在不宜听那些不利于她的言论,他方才已经想了对策, 从明日以后,这些话便不会再从朝堂上传出来了。天子家事,由不得外人置喙。   但见到岳弯弯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挂着两坨绯红,水眸似泣非泣,元聿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胸口似为之一紧,他伸臂,落在岳弯弯的手背上,握住了她的右拳。   “你不适合做皇后?那么谁能适合?”   岳弯弯一滞,还真让他问住了。   做皇后就意味着能够拥有元聿,要是不当皇后了,这个男人可就不是她的了。她咬住了唇,这时却突然牛脾气上来了,将头一扭,“他们不就是想要一个贤德的女子当皇后吗?我就是不贤德,我家里还有这么一群‘嫡亲嫡亲’的好亲戚,让他们看了笑话了。他们肯定在背后骂我,我知道。”   元聿垂眸,薄唇弯了一下。   “嗯,不过谁骂了皇后,朕都帮你记住了,正打算一个一个讨回这笔账来。”   岳弯弯一听,顿时耳朵也红了,她狐疑地望着元聿。见他神色认真,好像方才那番幼稚的话不是他说的,她看了半晌,又轻轻地哼了声。明知道这事怪不得元聿,她才不会是非不分,于是道:“当初你把梅媪杀了?还有其他人呢?”   元聿将握住她柔软爪子的大掌收了些力道,形成牢不可挣的桎梏,仰目,道:“当时朕震怒之下,查抄了南明州官的官衙,其一干草菅人命之徒,大多已经枭首示众,唯独这余氏,朕起初确实动了杀念。但考虑到她是弯弯的舅母,你不想朕杀了陈恩赐,朕便不杀,余氏也暂且保了她性命。至于那些愚昧无知的村民——”   他停了一停,见岳弯弯倏地瞪大了双眸,露出微微紧张的神色,他的眉眼似融化了开,抬手,在她的额间的乱发掩映下的肌肤上揉了揉,低声道:“除了罢免了村长的官,令其子孙三代不得为朝廷录用,其余的人,因是无知犯罪,没怎么。”   岳弯弯却听得内心跌宕起伏,澎湃不已。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手段高明,这一杀一纵,既是敲打和警示,又彰显了对百姓的仁慈。擒贼先擒王,杀了州官,这就是釜底抽薪了。   岳弯弯几乎忍不住要为陛下鼓掌称快了。   看来他每日坐在含元殿里,大到国政大事,小到鸡零狗碎,这些都没少插手。   难怪忙得脚不沾地,见不着人。   岳弯弯道:“那余氏就一直被收监到现在?”   元聿点头,面带温润地望着她,似笑而非笑。   岳弯弯舒了口气,想了想,道:“那看来是一直没有放人,所以陈恩赐他们急了,迫不得已上京来,好让我给余氏通情,放了她。”   元聿抚她面颊,低声道:“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陛下交给我就是了!”岳弯弯眼眸闪烁,一下挺起了小胸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可怜消沉?元聿见状也微微松了心神,伸臂将她抱了起来,往凤榻上拐去,岳弯弯吃了一惊,“大白日的陛下你要做什么?”   “朕未歇晌,身上乏累,陪皇后小憩会儿。”陛下说得云淡风轻,脸不红心不跳。   鬼才会相信从陛下嘴里蹦出来的“小憩”二字,熟知他的可恶之处和禽兽行径的岳弯弯简直欲哭无泪,只好任由陛下拐上床榻,把自己可怜的小手祭出。   但这一次,就连大腿都失去了清白……   她红了眼眶,泪眼婆娑地窝在陛下怀里求饶时,便像是可怜的小动物遭人遗弃了般可怜,元聿笑了笑,将她的身子搂入怀中,靠在她的耳边,低低地哄:“莫生气了,皇后。”   “哼。”   “人被押在昭明寺,皇后若是想,明日,朕安排虎贲中郎将,带你去昭明寺走一趟。”   这个听起来倒还是可以,她已经个把月没出宫过了,岳弯弯支起通红的狐狸耳朵,闷闷娇哼道:“虎贲中郎将又是谁?”   元聿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轩眉微扬:“董允。”   早知道陛下一手提拔了许多亲信,原来的虎贲中郎将是厌太子的人,他与林甫一样,因当时无法证明参与了宫变,加之他一向深得先帝陛下信任,便一直在那个位置上没能下来。可惜好景不长,新皇陛下登基以后,立马就把这批先帝擢拔的老人撤职下放了。   只是没想到,最终顶替上来的,居然是董允。   那个不靠谱的。   “也行。”岳弯弯答应得十分勉强。   次日一早,董允安排了最舒适的车驾,载着岳弯弯前往城西昭明寺。   昭明寺自太宗皇帝创立以后,一直便主审理京都大小涉及官员的案件,同时配合巡抚司,监察百官贪腐枉法的行径。   下车以后,董允伸了一条手臂过来,殷勤而周到地伺候岳弯弯,生怕有一个台阶,皇后娘娘走得不稳。董允是既胆战心惊,又不禁心悦诚服。想当初,得知主公有意收了岳小娘子,他还在猜啊,岳小娘子以后是混到婕妤,亦或混到昭仪,可万万没有想到,人家开局就是皇后!   董允几乎快要替岳弯弯牵凤裳裙裾了,以免刺着金线牡丹的华丽长袍拖拽地上,碰了一袭灰尘弄脏了,于是色愈恭,礼愈至,不敢有丝毫不周到的地方。   连岳弯弯都觉得董头儿这次分外小心,董允便道:“我的娘娘,您要是不出宫那就是最好的了,这小皇子还揣在腹中呢,您怎么敢就随意走动,娘娘你看我这一脑门汗!”说罢,就朝着岳弯弯把大脑袋凑过来,指了指额头上豆子大的汗珠。   岳弯弯汗颜,十分不好意思:“对不住了。”   “唉,没事儿,这一个门槛,娘娘小心!”   岳弯弯的小腿差点让他捉住了,就未免她被绊到,岳弯弯也没了办法,只好无奈地吐了口气,步入了昭明寺偏院。   前来接待的是昭明寺少卿,人瘦瘦高高,似一根带着几分墨气的竹竿儿,宽袍广袖峨冠岌岌,岳弯弯还没坐稳当,少卿双袖微拂,举止皆透着一股淡淡书卷儒雅之气,朝她行礼。   “卑职昭明寺少卿,冷青檀,拜见皇后。”   大抵是昭明寺专出俊秀美郎君,方才来时一路所见,个个不俗,如今这位犹若流水出姿、濯濯春柳的少年,更是生得俊俏,肌肤白净,不逊妇人,而且那一把声音,亦是清清透透的,像极了泠泠雨水拂过的一池碧色潭水。   岳弯弯凝着冷青檀的面,这时,也不禁微微有点儿懊丧。京都妇人美如花也就罢了,怎么连男人,也都生得这般白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0 07:44:26~2020-08-10 17:1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晨曦、Aries_viw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ssa▂HJ 10瓶;galaxy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陈实和陈恩赐为了救余氏出来, 多方奔走,就连原本与此事无关的胡家,也因为亲家母赔了许多家财进去, 然而无济于事。这余氏是陛下亲自下了手谕要缉拿的,何况南明刚被斩了五个主事儿的官员, 这节骨眼上, 谁也不敢冒险通融, 让余氏得以保全。胡家用了大笔的钱,也只不过见了余氏一面。   她蓬头垢面的,在牢狱里头吃了不少苦头, 两手指甲里全是泥灰, 一张卸尽妆面的老脸枯黄干燥, 沟壑纵横,她朝人哭诉自己狱中受到了虐打。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 身边忠心耿耿的老仆死了,自己也沦落得如此下场。可她不敢再骂岳弯弯了, 这里的人会监视她一举一动, 如果对皇后不敬, 又是拳脚相加。   但当初, 谁又能想得到, 岳弯弯竟然成了皇后!   那个在陈家做了五年苦力, 被她们当牛做马使唤的下贱胚,被她和梅媪折去羽翼不许她脱逃的小贱人, 摇身一变,竟然得到了陛下的宠爱!   她那腹中的,不是什么孽种,竟是正经八百的龙子凤孙!   余氏是又悔又恨, 就趁着唯一的那次探视,拽着丈夫的两条臂膀,不断地哭求,一定要救她出去,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只有死路一条,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看在过往夫妻恩情上,求陈实一定要想法子救她出去!   陈实见发妻如此,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对发妻指天誓日地承诺,一定会想尽办法,哪怕砸锅卖铁,家财散尽,也定要将她接出牢狱。   但当日探视回去以后,胡玉婵的脸色便变得很不好看。   在狱中公公对婆母说的那些话,看似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可事实呢,陈家有什么家财值得散尽?他们就算拿出全部的家财,也换不来一次探视的机会。公公要么说的是大话,要么,就是指着她娘家再拿钱出来贴补。   但出了这么一次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斗米恩升米仇的,反正胡玉婵是不肯了。   作为她的丈夫,陈恩赐也有些犹豫,抹不开这面儿,三人在正堂里坐着,各怀心思,终究还是陈恩赐先兜不住,说道:“归根结底,是娘这件事办得太出格,我以前就劝着她,让她不要对弯弯太坏,大家亲戚一场,闹得难看不好收场。可是我娘几时听了?如今果然又闹出了这事来。弯弯本事过人,勾搭上了陛下,当了皇后,咱们现在要救出娘,那就是和陛下、和皇后作对,咱们只是小民,救不出娘,能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算是不错了。”   他这么一说,陈实也是连连叹息:“我何尝不知道?你娘这次,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其实陛下留着没杀她,已经是顾全咱们是弯弯亲戚的份儿上,要不她和梅媪准备的那打胎药,就够咱们家死一百个来回了。”   “可是,你娘她……”陈实摇头,满面沧桑。   陈恩赐道:“爹,这里的门路是决计走不通的,要不,咱们进京吧。”   不得不说,陈恩赐的提议对陈实和胡玉婵是正中下怀,陈实得知岳弯弯做了皇后以后,就想抱着这条大腿了,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初是余氏对她百般刁难,又不是他陈实,也不是陈恩赐,弯弯懂事儿,识大体,肯定不会对他们过多计较。她如今做了皇后,不必对他们施太多的恩,只要大袖一挥,在京都的宅邸都可以有了!这可是他梦了一辈子的事!   胡玉婵亦是,胡家虽然有钱,但南明小地方,比起京都的繁华富饶,仍是穷乡僻壤罢了,她嫁了陈恩赐,嫁鸡随鸡,只要她的表妹还顾念几分旧情,她就可以在京都扎下根了!家里的叔伯兄弟,届时哪个不会巴巴求着她,讨好自己?   见陈实显然在考虑,没立即回答,陈恩赐道:“我觉得救娘的事儿,咱们也可以慢慢来,就算在这里,把屋宅全抵了,只要陛下和皇后一日不松口,咱们都救不出娘。等咱们到了神京以后,就好好抱着弯弯不撒手,大家是血浓于水的亲戚,总不至于真的狠心不管。等把弯弯哄好了,娘自然能无罪释放。”   陈恩赐说得极为笃定,陈实也听得眼睛发亮,一拍大腿道:“是这么回事。”   说罢两人又征询胡玉婵的意见,胡玉婵自然欣然应允,连夜里,三人便收拾好了盘缠,雇了一辆大马车,前往神京。   路途迢迢,一路风霜颠簸,好不容易入了京都。   这神京城果然气派,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阙楼高耸,上摩云霄。这里,还有走南闯北的商客,来自异邦的红胡子怪衣裳的外来客,街市之上人烟如云,熙熙攘攘,丝绸罗纨之多,胜于瓦砾。   这三个边陲之地出来的人,简直目不暇接,看呆了眼睛,一会儿便觉腹中饥饿,三人便寻了神京城最贵的一座酒楼坐下。那琳琅满目的菜单,看得人眼花缭乱,一行人初到宝地,不知什么是特色,便选了十几样听着便美味的珍馐,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桌上,陈家两个男人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油水。胡玉婵稍矜持些,但觉着,这菜估计价值不菲。   虽然心头也有过这个考虑,但等到吃完以后,仍是被昂贵的菜价惊呆了,三个人羞愧难当,捂着羞涩钱囊,就是凑在一起,也凑不出这个饭钱。   店家催他们给,起初态度还算是和蔼,见他们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店家心里猜到了,这是没钱。   天子脚下,吃饭不给钱?没有这道理。   神京第一大酒楼的老板,当然不是怕事儿的,当下立即就命人要将这两男一女绑了。   这时陈恩赐急中生智,立刻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敢动我?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表哥!你们这么对皇亲国戚动粗,就不怕陛下和娘娘知道了,治你们一个大不敬!”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皇亲国戚?”没人理他。   陈实和胡玉婵见状,也极力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来自南明。如今整个神京城怕是没人不知道皇后出身南明,这几人说话确实带着一股西北口音,接着陈实又流利地说出了岳弯弯的生辰八字和容貌,当初皇后入神京城时,也曾露过真容,和陈实描述得分毫不差。店家有了动容。   这避雨楼名气颇盛,来往的达官贵人极多,当日他们正好碰上了御史台的大人,这位大人铁面无私,做了这个主,既是与皇后可能有牵连,便应立即扭送昭明寺,交给昭明寺审理。   随即,皇后的亲戚在京都吃饭不给钱还大放厥词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足一日,已是满城风雨。皇后虽然不知情,但在这件事上,也受到了诸多诟病。   弹劾皇后的折章,在风平浪静许久之后,一时又如雨后春笋般现世。   ……   岳弯弯坐着用了些点心,见冷青檀垂眸拱袖,大方而谦卑地候在跟前,心想这少年肯定是个玲珑人物,问他:“冷大人,我有点儿事求你。”   冷青檀道:“娘娘但讲无妨。”   岳弯弯顿了顿,唇角漾开一抹毂纹:“嗯,我就想问问你,你们昭明寺审理案件,会不会用刑?”   “这个,”冷青檀垂睫,道,“禀娘娘,会的。”   “那你们这里有没有不伤人性命,但是又让人很痛苦的那种刑罚?”   冷青檀心神微微动了下,已猜到皇后娘娘目的为何。审理案件,用刑只是辅助手段,越擅长查案的大人,用刑越少,在他进入昭明寺以来,这些年,从未在一个人犯身上用过刑具。皇后这般问起,冷青檀不得不服从,据实以告:“有。”   “你拿一件给我,我未必用刑,但留着防身。”见冷青檀始终低眉垂目,似有些为难,他想了想,又道,“你不知道,我的亲戚们都很厉害,不但厉害,还疯,冷大人,你要保护我。”   冷青檀额间沁出了浅淡的汗水痕,回话:“娘娘放心。卑职自然尽力。”   身后的董允面露委屈:“娘娘,我一个虎贲中郎将,你好歹看看我呀,指着冷大人一个体格子不足我一半大的文官做甚么。娘娘你这是目中无我啊。”   岳弯弯失笑,朝他道:“放心,我觉得冷大人靠得住。”   冷青檀已折身取刑具去了,等人一走,背后传来一道凉凉的犹如哀怨般的声音:“冷大人当然靠得住了,二十岁中进士,两年就爬到了昭明寺少卿这样的位置,全神京除了晏相,就属他少年得志风光无限了,陛下对他也很看重,我看将来,就算尚公主都不稀奇呢。”   说这话的时候,董允的语气酸溜溜的。   岳弯弯疑惑地摸着下巴想了想,方才,冷大人身上有股动人的冷香呢。   冷青檀为岳弯弯取的一副刑具有些精巧,是一个类似连弩一样的物什,冷青檀在库房巡视一圈以后,发现了许多刑具,过于阴暗,透着邪祟之气,用之恐损阴德,不适宜拿到皇后娘娘面前。他为此挑了一副宝弩。这副连弩可以送给娘娘,日后出宫亦可以作为防身之物。   “这个,有何讲究?”岳弯弯摁住了机括,拿着试了试。   冷青檀道:“这副连弩是昭明寺用的最多的,如果用特制的短箭,发出之后箭头可以入肉,但只入肉一寸,不伤性命,并且短箭箭镞上可以涂抹特制的痒药,中箭者浑身麻痒,兼伤口剧痛,一齐发作。”   “那现在,这上面涂了药了吗?”岳弯弯试图伸出指尖,去碰触这箭头。   冷青檀沉凝的面色微微变了,“回娘娘,已上了药,娘娘勿用手碰。”   岳弯弯立刻收回了爪子,拿着把玩了一下,没找着窍门,她笑道:“冷大人,你教我!”   “诺。”   董允在身后长抽了一口气,这个冷青檀真敢啊,他居然还走了过来,他居然握了娘娘的小手,他居然,把身体贴得那般近!董允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事应当不应当回去之后禀报陛下。   岳弯弯得到了冷青檀的教授,扣住机括,食指一勾,但闻“咻”地一声,羽箭飞出,笔直地撞在对面的墙上,去势不大,未能入墙,最后掉落在地。   岳弯弯对冷大人挑的东西很满意,微笑着朝冷青檀晃了晃手中的连弩:“你把我的‘亲戚’们现在押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把强弩以后也是有用处的撒,课代表们~   感谢在2020-08-10 17:10:35~2020-08-11 07:5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okeYiYe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keYiYe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陈实一行三人的案子是由冷青檀主理的, 冷青檀办案不喜动用酷刑,他们在牢狱之中没吃什么苦头,只是神京城虽然好, 牢饭也毕竟是不好吃的。才两天下来,人就都瘦了一圈了。   被押解上来, 三人面目精光, 尤其陈恩赐, 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表妹”,人就要立刻扑上去,幸有身后昭明寺的人攥着他铁链, 陈恩赐挣脱不得。   隔了这么久再看岳弯弯, 连陈实都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了。昔日岳弯弯在陈家时, 没少受到余氏的刁难和梅媪的责打,她不能上主人家的饭桌, 日日吃馒头咸菜,好些的时候, 也不过是清粥配点儿吃剩下的快要坏的肉, 人长得白净清瘦, 除了一张脸蛋圆圆的, 浑身上下该有肉的地方几乎都不怎么有。   这才来了神京多久, 这般养人, 变得丰腴富态了许多,肌肤也愈发地白净细腻, 便似刚上好茶白釉色的细口瓷瓶,又像嫩嫩的豆腐,吹弹可破。脱下毳衣,更换名贵的丝帛锦缎, 人便容光焕发,雍容明艳了起来。   不但陈实吃惊,陈恩赐惊艳,连胡玉婵,瞥见丈夫的嘴脸,想到他从前为了岳弯弯闹出的丑事,心里头也很不舒服,又嫉恨了起来。岳弯弯本就生得比她美,人靠衣装,这么一装扮,倒真像是那么回事,比贵妇还要贵妇,明眸善睐,姿态闲逸,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蝼蚁,胡玉婵原本除了相貌处处比岳弯弯好,如今却是处处比不得岳弯弯,心里头便像是有一根刺,直直地扎了进去,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她抬起目光,既不甘,又不敢把这不甘挂在脸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岳弯弯。   如果她身上的罗绮,是穿在自己身上,如果她头上的凤钗,是簪在自己鬓间,她想,她必定也不会差!   岳弯弯又凭什么?   陈实见岳弯弯也不说话,自己也放弃了挣扎,满脸褶子噙满了笑:“弯弯,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是你舅舅,你这样捆缚着你舅舅,这是做甚么喲。”   岳弯弯道:“给舅舅松绑吧。”   “哎、哎!”陈实点头答应得欢,身后衙役替他松了绑。   陈恩赐待要也求情,岳弯弯却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我在陈家五年,确实吃了你们家的米饭,用了你们家的东西,这些都是舅舅一个人在外边挣揣得来的。我虽然也给舅舅做了劳力,算是相抵了,但我还是你的亲外甥女,绑了你,确实有不孝之嫌,难免不会又被人弹劾。不过陈恩赐,你就免了吧。”   陈恩赐一愣,他知道岳弯弯倔牛脾气不好说话,也没打算一下便消弭她的成见,既来了,当然也做好了徐徐图之的准备,他探腰向岳弯弯:“弯弯,表哥以前是有些事做得不对,你大人有大量,不跟表哥一般见识,我……”   岳弯弯冷眼睨着他,再度打断他:“说吧,你们来神京什么事?”   其实大略也猜得到,他们应是为了余氏。   陈实待要说话,把余氏的事情说出来,好生地求一求岳弯弯,陈恩赐也心急口快地道:“弯弯,我们是觉着,你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一人来到这神京难免孤单,也来神京看看你。”   这话引来了在场之人的诸多鄙夷。   不是指望着娘娘抬高门楣么,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情深义重。   在避雨楼闹出如此之大的丑闻来,就因为这层关系,还得陛下和娘娘亲自来善后,哪里来的脸呢。   岳弯弯眯了眯杏眸,微笑起来:“你们来神京看我?是不是没有落脚的地儿,那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们找处好宅子,让你们歇下?”   胡玉婵听得出岳弯弯的讥讽,她到底是南明大户出身的女儿,心气儿也高,不肯受这气,待要说话,却又被陈恩赐打断,占了先:“弯弯,这自然是好的!”   胡玉婵愣了愣,看向丈夫这副谄谀的面孔,像生吞了十斤猪油般油腻欲呕。   岳弯弯果然嗤了声,面露讽刺,不过,很快她又笑了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竟这般好说话?陈恩赐惊喜万分,“弯弯,我便知你……”   “那舅母呢,要不要一并接来?”   她口吻凉凉。   陈恩赐一愣,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好啊”,然而他观摩了番岳弯弯的神色,也想到曾经自己母亲对岳弯弯做的种种过分之事,立时犹豫了起来,他的犹豫令陈实惊讶,也感到心寒。   纵然余氏万般过错,可从没有对不住陈恩赐,这是他的亲娘啊!他这时竟还在考虑!   陈实气得不轻。   陈恩赐猜测岳弯弯这是一句反话,母亲如此欺负她,平心而论,如果是自己,也做不到原谅,何况余氏和岳弯弯没这层血缘关系,到底是不同的,他不能为了这,就耽误自己,他挤出笑容:“弯弯,我娘以前待你不好,还曾想对皇子不利,我看这事儿,就死罪可免,但确实活罪难逃,你不肯原谅她,这实属正常,便让她待在南明吧,省得你见了心烦。”   “陈恩赐!”陈实怒了,他双手没有被缚,立刻长身而起,走到陈恩赐面前,劈手“啪”地就是一记耳光!   有岳弯弯施恩自然是好,但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一记耳光犹不解气,陈实又正反开弓,足足打了陈恩赐六七记,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张口喊爹,连声求饶。   胡玉婵也心软了看不下去,忙求公爹住手。   陈实气得胸膛急促起伏,仍然不能解气。   岳弯弯却不消停,在一旁观战,末了,她朝脸颊被打得红肿高高胀起的陈恩赐以垂悯的口吻说道:“表哥,你这么体谅我,我也不能亏待你。确实,要我原谅舅母,我做不到。那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吧,让她关在牢狱里好好地静思己过。我手里正好在郊外有一座宅子,风水绝佳,原本是陛下赐我的,就先请舅舅和表哥表嫂在那歇脚吧。”   陈恩赐一听,连父亲狠狠地掌掴了自己,也不难堪了,霎时转怒为喜,朗声道:“弯弯,你太好了!”   陈实仍然怒意未消,但得了岳弯弯的这个施舍,盛怒也在慢慢平复。胡玉婵搀起丈夫,看了眼岳弯弯,既不甘心,又不敢说什么。   岳弯弯道:“你们在避雨楼欠的账,我拿自己的月例双倍还了,店家也说了不计较了。不过有一不能有二,你们不可再这么给我惹麻烦,不然我就把你们赶出神京,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陈恩赐连连允诺,再也不敢了。   等人一送走,岳弯弯就拿着手里的连弩问冷青檀:“冷大人,这个居然没派上用场,我能不物归原主吗?”   冷青檀躬身行礼:“娘娘稍后。”   他取了怀中的帕子,将弩.箭头上的麻药擦拭去了,取了短箭,收入锦盒内,面呈岳弯弯:“此物不算是昭明寺私物,留着也可以防身,娘娘但请收好。”   岳弯弯喜上眉梢:“真的?那太好了!”   身后,董允又凉凉地说道:“娘娘,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难道,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   岳弯弯顿了顿,道:“董头儿,你把今天的事,带个口信回南明吧,一五一十说给余氏听,就说他们三个现如今在神京得了一座豪宅,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绝口不提从前欺负皇后的事儿了。”   董允蓦地眼睛一亮,余氏要是听见这话,还不得怄死?不用自己过手,兵不血刃,就能把余氏气个半死。他忍不住朝岳弯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二桃杀三士,高啊我的娘娘!”   岳弯弯对董允的吹捧很是受用,手里拨弄着连弩,红唇轻绽。   但董允仔细想了想,还觉得有点儿亏,“不过,娘娘也不必真的赏他们一座宅子吧,当初娘娘离开陈家时,这几个人的嘴脸我都还记得呢,这‘嫡亲嫡亲’的舅舅跟远房得不能再远房了一样。”   岳弯弯柳眉微颦:“来之前,你们陛下跟我说,好像城郊这座宅子闹鬼,是个凶宅,不知道是不是。”   董允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娘娘,你说的不会是铃兰别院?”   那宅子何止闹鬼,还吓死过人!   岳弯弯笑道:“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毕竟陛下那边收了好多弹劾我的劄子了,要是还明着对他们怎么样,估计又有一堆人要弹劾皇后了。我就想先平息了这件事,等以后他们再闹出什么事来,我也不管了。等回去以后,我就写一封罪己诏好了,深刻自省一番,把以前陈家对我的种种罪状也写进去,这样那些大臣们和百姓们就会知道,我不和他们往来,其实也是有苦衷的,反而对我便没那么苛刻了。至于陈恩赐他们——”   她顿了顿,笑道:“我也没有说,那么气派恢弘的铃兰别院,就轻而易举地送给他们了,我方才只是说,给他们落个脚而已。要是他们不怕闹鬼,过段时间风波过去,我再随便找个由头把宅子收回来,任他们以后自生自灭,跟我无关。”   “厉害,娘娘。”董允这大拇指翘着晃了晃,一脸服气。   岳弯弯坐久了,身子不舒坦,想要先回宫了。   冷青檀亲自护送娘娘出昭明寺,将她送上了马车。   车上铺了数层上等银丝细软,躺上去犹如陷入一团棉花里,舒坦无比,这一路又行得慢,岳弯弯疲累之下,竟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之中。等到陛下打开车门时,小皇后脑袋歪在车壁上,口角流涎,好梦正酣。   元聿上车将她抱了下来。 第38章   相比元聿, 岳弯弯人身材娇小,并且清瘦,纵然有孕, 加上近来凤藻宫伙食不错,将皇后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上手还是发觉, 轻得便像只困在怀里的狐狸。她拿脸蛋朝着元聿的胸口蹭了蹭, 小手抓着他的刺龙玄色衣襟。   元聿虽然无奈,但纵容了她,抱着皇后一路疾行回宫。   甘露殿在望之际, 却突然感觉到, 她攀住自己的臂膀又收紧了许多, 唇中溢出一丝无意识的喃喃:“火、我怕火……我怕……”   元聿脚步一停。   自从那夜以后,皇后几乎不再做过这样的噩梦了。今日又想起来, 怕是因为出宫见了陈实一家的缘故。若早知如此,当初只应一并杀了余氏。   元聿双臂微收, 抬目, 迈入甘露殿, 妆成等人要上来搭把手, 然而陛下皆没有让, 将皇后放上了榻, 替她盖上了锦被。   “时辰不早了,让厨房煨点汤, 皇后醒了便有的喝,免教她饿肚子。”   元聿对一众宫人吩咐。   妆成应诺,她办事自然尽心。   等人一走,甘露殿便空旷冷情了下来, 只剩元聿陪伴在岳弯弯的凤榻旁。   岳弯弯一路而来,鬓发已散,绿云般随意堆叠枕上,金钗滑落,坠在她雪玉般洁白光滑的颈边,凤头翠翘之上光泽隐隐,随着呼吸时颈脉的搏动而轻曳羽翅。元聿想那金钗尖利,如此睡着不舒坦,替她将发上的钗环都取下,放在一旁。   然而,她的小手却突然攀了过来,没等他抽回神,就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小手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微微发颤,眉尖若蹙,仿佛在梦里见到了很不好的事,令她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元聿在自省,自己当初派冒开疆前往西陲接她,固然是放了一百个心,可是他没有亲自去。因为没有亲自去,所以也不曾见到那些村民拿火烧她,倘若见了……他揉了揉眉心,他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那容人之量,放过那些愚昧无知、泥古不化的村民。   然而他还有些冗事在身,不能在此伴她太久,元聿缓缓地将手掌从她的紧握之中抽了出来。她不肯松手,追了过来,拽住了他的一幅袍角,指尖捏得有点泛白,元聿凝目,在她白嫩的小手上十个玲珑可爱的旋儿上定了定,随即,仍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朝外走去了。   人一走,岳弯弯便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元聿消失的方向,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人仿佛也定住了。   眼眶慢慢变红,好像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要滴落下来,她咬住了嘴唇,倔强地往里一滚,拉上大被盖住了脑袋。   ……   次日一早醒来,岳弯弯沐浴净身,于镜台前梳妆毕,就想起了昨日在昭明寺说的罪己诏的事,这不能耽搁,尽早地写了,把自己痛贬一通,说得一文不值,让人不忍卒读,就完事了。   岳弯弯让人铺纸研墨。   妆成取来的都是上好的纸笔和松烟墨,妆成亲手为她研墨,清毓执孔雀羽一旁打扇,岳弯弯踌躇满志,取笔蘸墨,在砚台上润了三下,便落在纸上。   然而,才写第一个字,便让她一下顿住了。   这……罪己诏,应该写什么?   以前看的戏文里,倒是有过唱词,不过为了通俗易懂,都写的大白话,大白话虽然很好,可是那些文官们都看不起,说不准还要嘲笑她,果然出身低微,连文字也不通。   她虽然算不上目不识丁,但若要写什么东西,这火候还是欠缺了许多。   不知不觉,岳弯弯的鼻尖已落了一点浓墨,坠在了宣纸上。她左手搔了搔发鬓,求助地看向妆成:“妆成,你会不会写?”   妆成摇了摇头。   “娘娘,女人是不用读书习字的,臣从来也没学过,入了宫,自己看的文书多了,才勉强认得几个字。”   岳弯弯一听说这,立刻问道:“难道贵女们也都不用习字吗?”   “不是的,”妆成道,“臣不用习字,是因为出身不高,家里供养不起儿女都习字,因此父母只供了臣的几个兄弟。先帝开设了科举,却没有开女子科举,可见做官就不是女人的事。至于贵女们家学渊博,财力物力雄厚,她们当然是可以习字,不但能读书认字,还能吟诗作赋,就像崔太妃入宫以前,便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女了,人都说她是谢娘第二。”   听着便知,这是多高的赞誉了。岳弯弯又自我怀疑懊丧了片刻,盯着宣纸上那一滴墨,似要较劲,可是较了半天劲儿,仍是一字未有。   问了甘露殿的许多人,最厉害的也不过识得些字,水平与岳弯弯相差仿佛,那倒还不如自己亲力亲为了。   妆成提议:“娘娘何不求陛下去?”   一说到元聿,岳弯弯内心的抗拒又来了。但她晓得,既成了婚,夫妇本应一体,自己这想法未免有点儿矫情了,可是她就是不想麻烦他。   “娘娘,昨日陛下抱着娘娘回来的时候,满宫里的人都瞧见了,陛下和娘娘感情深厚,多少民间夫妇都羡慕不来呢,娘娘要是抹不开面儿,臣去说也行。”妆成笑着食指掩住了唇。   岳弯弯惊讶,“他抱我回来的?”   妆成点头,岳弯弯仍是不信,又看向清毓,清毓也说是。   岳弯弯沉默地看着宣纸。   少顷后,她将头用力一点,“那好吧,只能请他帮我了。”   岳弯弯换了一张宣纸,用百年老檀木纸镇压着,过了晚膳时分,就等着人来了。   元聿是夜里造访的,来的时候,岳弯弯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腹中都空了,他见她坐在罗汉床上,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绣着手里的花样子,又想到了那条被高高挂在海棠树上的锦腰带,薄唇一牵,朝她靠了过去。   “皇后沐浴了么?”   岳弯弯头也不抬,“没。”说罢又看向净室,“热汤备好了。”   她放下手里的绣花样子,伸臂朝他撒娇,嘟囔着要抱。   元聿走过去将她抱起,托着她的臀迈入净室。   净室内热水才放上了,这时水温正好,不至于太烫。木架上备了干净的两条毛巾,齐整地挂着,浴桶便也置了两双木屐,元聿的目光扫过,顿时,一侧的眉梢轻轻动了两下。   他若有所悟地看向皇后,皇后娇羞无限,骂了一声“坏人”,于是元聿终是忍不住,胸膛笑得直震。   一场嬉闹过后,热水四溅满地,一片狼藉。元聿把自己的皇后抱出浴桶,将她安置在榻上,便也解了外披的裳,与她并头而卧。   今日已是疲乏,元聿打算歇在皇后的甘露殿不走了。   正闭着眼睛,身侧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睁眸,只见小皇后已热情地爬上了他的身,一双狐狸似的狡黠杏目,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的面。待她蹭动两下,元聿已不自觉开始发热,嗓音也哑了不少:“做甚么?”   皇后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不离他,眼神充满了痴慕,看得元聿既受用,又暗暗地怀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岳弯弯撒娇起来,声儿也是软绵绵的,吐气如兰:“陛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元聿教她柔软的身子压着,喉结轻滚了滚,道:“何忙?”   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在心中猜测。   果不其然,岳弯弯终于开门见山了:“我想要写一道罪己诏,然后昭示天下,就说我实在不孝不悌,对舅舅和表哥很不好。”见元聿皱起了眉,对这个提议似乎很是不满,她立刻找补道:“对了,一定要把我写惨一点儿,还要把舅母以前欺负我,欺负我的孩儿的事也要写进去,不然这诏书就没什么用。”   “博同情?”元聿攒住了修眉,反问。   “嗯!”   元聿道:“没必要。”   她是皇后,且无大过,不过是文官不痛不痒地说了她几句,并且他已经解决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岳弯弯见他不肯答应,也心生不满,“陛下你是有办法让他们全都闭口,但我的名声呢?要是不能挽回,就任凭他们这么给我编排,将来史书里都不好看。陛下,我不求青史留名,但是,好歹是本朝第一个出身农家的皇后,总不能,就落得个不贤的名声……要不然,以后和我一样的农家女都要被看轻了……”   元聿的眉头松了松。   岳弯弯见事有转机,立刻又抱住了他的脖颈,脸颊上的肌肤柔软地贴了过来,随着呼吸一道一道的香雾幽幽吐出:“陛下,聿哥哥,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元聿眼眸一暗,双臂突然收紧。   岳弯弯笑靥娇媚,嘴唇啄了他的俊脸一下,“你不要骂我,不要写太狠的,好好地让我哭诉一下,等让他们哑口无言,这不就好了?”   她的身子柔弱无骨,软得似泥鳅,胡乱拧了几下,元聿便受不住,几乎正忍着爆体之痛,灼然无比,令他险些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岳弯弯早就有了察觉,又蹭了蹭,小声道:“我其实问过了江太医,他说,我们的孩儿早就过了五个月了,是可以行房的,不过得温柔点儿。”   说着,见元聿眉头之结猛然一展,她靠了过来,咬他耳朵,声若蚊蚋:“聿哥哥。我不信你,所以让我来好不好?”   “……”   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嗯。”   岳弯弯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居高临下,看着他,欢喜无边地道:“你答应啦?”   元聿已是一只脚踩入了温柔陷阱,至于另一只脚,也心甘情愿被她拐进来了。他无力地摁住了额。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三个字属于禁忌,轻易碰不得,一碰就是……   感谢在2020-08-11 17:25:32~2020-08-12 07:2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梨不是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林渔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如今的岳弯弯在清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 早已不是下意识地去探看被窝里原本卧着的人还在不在。   初夏的晴影在眼帘上跳动,岳弯弯被日色刺了一下,方知时辰不早了。肚子沉重, 她只能慢吞吞地拥被坐起,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被衾也是泛凉。   她拾起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裳服, 任由妆成带着人来为自己梳洗打扮。   对镜梳妆时, 岳弯弯脑中总是会想到昨夜里她求着元聿的时候,真是极尽缠绵之能事,把从前江太医给她的册子里的十八般武艺, 但凡会的都用了, 伺候得他舒舒坦坦的, 然而她这副身子终究是不能太过折腾,岳弯弯实在是疲惫了, 人软软倒在他身旁,呼吸轻细绵长, 一动不动的, 很快睡着了。   所以也不知, 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她清早起来时, 他照例是看不见人的。   岳弯弯心神一动, 等清毓为她簪上最后一支步摇, 她突然起身,朝着那方雕花木案而去。   昨夜里, 铺在上边的一张素宣纸,在她睡去之时,她非常肯定还是滴墨未染的,如今再一看, 那上边洋洋洒洒,铁画银钩,多出了无数的字。岳弯弯定住了,她凝神望着那桌案上的宣纸。   未几妆成追了过来,一见,顿时也明了,于是笑道:“看来陛下早就写好了。”   “嗯。”岳弯弯嘴角上扬,“我来看看。”   她拿起了那张宣纸。   墨方干涸。上面的字迹涂得有些潦草,且有许多删改的痕迹,也没有再用纸誊写一张,看来是走得很匆忙,在此一挥而就。   岳弯弯吹了吹那宣纸,对妆成道:“我要抄一遍,妆成你给我研墨。”   “诺。”   一整个上午,岳弯弯都坐在靠着菱花格子的轩窗旁誊写《罪己诏》。   誊写完了,岳弯弯俯身,吹干了上头的墨迹,让妆成拿去含元殿。   不得不说元聿写的这份《罪己诏》好厉害,不但详情阐述了她在陈家的五年,舅母将她当做仆役,没有予她基本的尊重,且企图谋害皇嗣,逐条陈述其恶行。顺带,还将昔年她的阿爹对陈家的帮衬,和陈家的忘恩负义做了对比。最后,把她完全塑造成了一个楚楚可怜、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纯小白花。她这朵小白花,这次非但没有对陈家父子施威,反而惦念着最后的亲情好生地安顿了陈家父子,显得尤为宽宏大量善良可人。   朝会上,这封《罪己诏》一下,立刻,朝臣们便有半数倒戈的,认为那余氏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皇后娘娘处处留有余地,实乃至孝。   不服气的一派,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岳弯弯果然得了一个好名声,并趁此广为传扬。   民间果然对她这个来自民间的皇后很能共情,知道她的不易,尤其是寄人篱下的百姓。   陈实父子闹出的这场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宫里宫外一切又都恢复了风平浪静,他们大约也有点儿自知之明,幽居别院以后,就没出来闹过事了,也没来找过她,就是不知道那些凶鬼有没有找过他们。反正她日子过得极舒坦。   舒坦的时候,就想起了先前妆成草拟的一份名单,这上头好些个贵妇,岳弯弯都让妆成派人去请了,要说最近她名声大好,这一问之下,还真有不少愿意来凤藻宫做客的。   初夏时分,气候渐炎,岳弯弯想吃酸梅子,让御厨房做了一点冰镇酸梅汁,她吃不得太冰,但偷偷吃几块、尝几口总是没事,备好点心,请了七八位命妇入宫来小坐。   这些命妇,他们的丈夫皆是朝中新贵,他们也至多二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当,夭桃秾李,各有千秋。   但最使岳弯弯注意到的,还要属其中一人,这人唤作傅宝胭。   傅宝胭桃李之年,她的丈夫,是镇北巡抚司冒开疆大将军麾下,听说也颇有才干。傅宝胭出身卑微,家中是神京城经商的,在这衙役若云、一砖头下去便能砸死一个七品官的神京,商人的地位非常低下。尽管傅宝胭家里的生意不算小。   她好像总是不怎么插话,在一群命妇叽叽喳喳奉承皇后时,她多半是独自坐在一旁饮茶,抱着怀里的雪白长毛狮子狗逗弄,因此,也往往是第一个走的。   如是几日,岳弯弯终于不得不注意到这个女子,她朝人问,刑部侍郎之妻林氏便回道:“她啊,和她的丈夫实在过不下去了,待在他们聂家多一天她都受不了。她也不肯来,我和她有点交情,硬是把她拉来的,想多结交几个贵妇,人定是会开朗些。”   岳弯弯惊诧:“她和她的夫君,怎么了吗?”   “唉,娘娘,这话我憋了好久了,”林氏叹道,“当初她有个相好的,可是她家里人瞧不上人家一介江湖郎中,硬是不肯同意,后来有个衙役上门求婚,他们家立马就同意了婚事,把她许给了那衙役,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聂羽冲。可是这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求娶的时候,指天誓日地说,将来一辈子疼惜傅宝胭,但娶进门没两年,就先后纳了两房小妾。那个时候,姓聂的为了安抚傅宝胭,又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他定会尊重傅宝胭,给她作为正妻的礼遇,决不让那两个小妾怀孕。可结果呢,小妾一胎生了三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下可是儿女双全了。姓聂的又说,不能让自己孩儿受了委屈,加上父母逼迫,让他给小妾一个平妻的待遇,他也是无可奈何。傅宝胭就一忍再忍,忍到前不久,她突然发现,原来那聂羽冲在外头竟有一个外室,四五年了,比她来得还要早!”   说到这儿,林氏是义愤填膺,银牙紧咬,让岳弯弯毫不怀疑若是聂羽冲在场,她一定会冲上去吐他几口唾沫。   听林氏这么说,岳弯弯也感到气恼。难怪傅宝胭终日素裳单衣,不事粉黛,人也显得精神倦懒,有些恹恹的。   “那傅宝胭打算怎么办?”   林氏拂了拂衣袖:“要说怎么办,那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傅宝胭如今家道中落,父死母亡,家里只剩下个染坊尚在经营,而聂羽冲呢,他的官儿是越做越大,越来越得冒大将军的器重了。娘娘你说,就现在这情境,她好和离么?也没个人撑腰,只要她提了和离,八成当初的嫁妆都要让姓聂的侵吞了,她一文钱捞不着,还要被扫出家门。到时候,她的日子真就更难了。”   岳弯弯蹙眉:“那就忍?”   她抬起目光,在众命妇之间扫视一圈,他们纷纷低头,唯有一二人,也颦着眉,虽然也暗藏怒火,但估量是别家的家事不好干预,因此并不插嘴进来。   岳弯弯道:“这事儿,你们怎么看?”   没一人吱声。   岳弯弯捧起了清水茶,啜了一口,转变口吻,和善地问道:“各位夫人大多出身贵族,身份地位高,本宫同各位夫人不大一样,反而,与傅宝胭一样。所以本宫极是好奇,如果是列位夫人遇上这样的事儿,作为神京城的贵女,夫人们该怎么做?”   这时,便有一人,起身回道:“娘娘,臣妇斗胆,女人遇上这样的事儿,多半是要忍的。但臣妇忍不了,臣妇的夫君若敢负心薄幸,那被休弃出门庭的,只能是他!”   这妇人丰腴富态,两腮殷红,说话之间神采飞扬。   岳弯弯望着她,不禁暗暗想着,做贵女真的很好,至少,娘家有人撑腰,遇上了人渣丈夫也不用害怕。她们学得多,懂得也多,见识也广,正因如此,她们也不会过多为自己套上枷锁。她又想到了岳家村张婶子她们那些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娘娘,臣妇僭越了,说的话怕是有些大逆不道,娘娘若是不认同,就请千万莫放在心上。”   那妇人腼腆起来,缩回了自己的高脚椅之中。   她是五姓之中范阳卢氏女,气派高昂,光采神烨,实在不同凡响。   岳弯弯一笑,“当然不会啦,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转面对林氏道:“明日你和傅宝胭两人来,就说我能助她和离。”   林氏一听,眼眸发亮:“多谢娘娘!”   起初她强迫傅宝胭来,就是希望这位同样因为出身而受到掣肘的皇后娘娘,能够对傅宝胭同病相怜,解救她于水火,但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快!   岳弯弯考虑到既然聂羽冲骗婚在先,又屡屡宠妾灭妻,欺辱傅宝胭在后,那这和离的胜算应该挺大。再加上官员的案子一向是昭明寺主理的,冷大人是她的朋友,他德才兼备,处理这案子,定不在话下。   岳弯弯越想越有把握了。   作者有话要说:  wuli皇后娘娘可没闲着,自己的事儿料理得差不多了,帮朋友手撕渣男也是相当爽滴~   芋圆:隐隐约约感觉不对,总觉得某作者君在埋什么坑(伏笔)等着我。   感谢在2020-08-12 07:28:55~2020-08-12 17:2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飞的纸飞飞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散朝以后, 元聿至甘露殿小坐了片刻。天气见热,朱雀宫俨然蒸笼一般,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焐出水来, 甘露殿却四季清凉,妆成把每一扇窗都打开着, 任由窗外清新的气泽缓慢地涌入寝殿。   檐角之下, 无数的风灯连成一线, 轻拂曼曳,四角垂悬的银铃,碰撞铮璁, 犹如天籁。   竹叶青翠的冷光, 正好浮动在陛下侧卧在罗汉床的身影上, 为他若刀刻而出的深邃容颜平添了几分中原人的含蓄清雅的美,岳弯弯手里绣着的海棠花样子, 一下子就失了颜色,她抱着一支木芍药,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的脸, 身子不自觉地朝他歪了过去。   没等到嘴唇凑到他的身边, 元聿的双臂突然伸出, 将她一把抱住, 拖上了罗汉床。猝起不意, 岳弯弯“哎哟”一声,差点摔到了腰, 元聿将她揽住,拖到怀里来,这时,人已经完全醒了, 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方才正要轻薄自己的皇后。   “偷袭朕?”   他偏红的薄唇微微一动,好像有一道浅细波浪涌了出来,岳弯弯瞧得迷了眼睛,要说的话,变成了喉间细细的吞咽,他的目光下移,见她色眯眯地觊觎着自己,实在是有些好笑。   “怎么了?”   他伸掌,试探着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还以为自己发烧?岳弯弯一怔,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她立马脱身,滚到他的旁侧去,说道:“陛下,你知不知道聂羽冲这个人?”   朝中官员众多,纵然元聿即位以后用了三个月裁撤冗员,但也并非上到宰辅下到七品衙差,他每个都记得。不过皇后说的这人,聂羽冲,陛下细一思量,倒是有了几分印象,他是冒开疆的副将,经由冒开疆破格提拔和举荐,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听说为人悍猛酷恶,若在战时,必是一员猛将。   他慢慢点头,继而对皇后微微侧目:“问这人做甚么?”   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要问别的男人?   岳弯弯顿了顿,道:“这个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你就不要再重用他了。”   “怎么?”   元聿疑惑,但也微微拧眉。   朝政之事,是不该后宫管的,皇后这般问,已是有些僭越了。元聿心中已有些不悦。但岳弯弯毕竟是他的皇后,他也想等她说出她的高见。   岳弯弯显然没有察觉到男人脸色微妙的变化,自顾自道:“他对她妻子不好。”   原来仅只是这个。元聿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摇首,淡淡道:“弯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如朕一般。”   “……”   岳弯弯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瞥了一眼圣明的皇帝陛下,对这话却似乎很不敢苟同。   岳弯弯把昨日林氏对自己说的话,通通告诉了陛下。   包括当初聂羽冲是如何斩钉截铁地发誓,必会一生一世疼惜傅宝胭,决不让第二个女人进家门,后来因为升了官,屡屡毁诺的事,全说了。陛下听得直皱眉。虽然他也是个男人,但这种事,就算是男人,只要心中还存有是非,恐怕也不能为聂羽冲辩解什么。   说完,岳弯弯观摩着元聿的反应,低低地道:“陛下,我都答应了傅宝胭,要帮她和离了。”   对这段时日常有命妇出入甘露殿之事,元聿知晓,他国事繁重,能陪她的机会实在不多,宫中的两位太妃,他也是实在不愿她去招惹。昔年李皇后与命妇们结交,借助她们替先帝稳住朝纲,也是获得过交口称赞的。元聿对此并不反对。想来,这傅氏便是常日里来凤藻宫为客的命妇。她的家中出了变故,皇后娘娘爱打抱不平、大包大揽,她决定出头,便把和离之事包了下来。   元聿也并不反对。只是,终究是臣子家事,为君者伸手管臣子的家事,终归不那么合适。   他没吭声,静静地等候着皇后的下文。   皇后很快露了下文:“陛下,我要是帮他们俩和离,你得在背后支持我!”   岳弯弯翘起了小下巴,一副倨傲之态,手臂还紧紧搂着他的劲腰,元聿侧目望向她,低声道:“你要朕,怎么支持?”   “和离的案子是不是要交给昭明寺审理?”   岳弯弯眨了眨杏眸。   元聿嗓音微暗:“是。”   岳弯弯眉飞色舞:“那最好啦,昭明寺的冷大人我觉着很好,很可靠,而且是个好人,这案子,交给她最是合适不过了。”   元聿脑中似有什么蹭地一声崩断了,脑中突然掠过前几日董允回来报信的话,说冷青檀不但靠近娘娘一尺以内,还摸了娘娘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使用连弩。娘娘对冷大人印象也极好,称赞了一路。那些称赞的话,元聿是没有听到,也只当董允小题大做而已。没有想到时到而今,岳弯弯终于再度提到了冷青檀。   并且,皇后将他夸得,似乎远远胜过他这个陛下。毕竟,她可从未说过自己好话。哪怕是上次帮她拟了罪己诏,事后,她也只用了几块咸蟹黄酥作为谢礼。   陛下的心中第一次掠过一种陌生的感觉,危机感。   但他的小皇后一点也没察觉,继续说着:“我不但要让傅宝胭得回她的嫁妆,并且,还要聂羽冲赔他家的三成家产,体体面面地和离!”   她转眸对元聿道:“负心薄幸、寡廉鲜耻的男人,就应该受到别人的唾弃。”   他一滞,有种被指桑骂槐的错觉。   元聿叹了口气,“朕知道了。和离的案子朕会放在心上,届时朕让晏相亲自助你们审理。”   晏准可是如今元聿手里最好用、最可用之人,可怜晏相,能者多劳,哪里人手不够,便被不断压榨他的陛下派遣去哪里。如今,连底下官员和离的案子也要亲自旁听了,想想他都廿四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呢。委实可怜了一些。   但晏相的婚事,陛下却好像一点不操心。连妆成她们都偶尔会在私下说,晏相龙章凤姿,只可怜怕是要一辈子不得成家了。   次日大早,妆成那边请了太医院过来为皇后看诊。   其实自打怀孕以来,岳弯弯受的苦便比寻常初孕的母亲要少许多,这孩儿乖巧娴静,在她的肚子里很少闹腾。如今月份渐大,越发地稳重了起来,没事绝不胡闹。   江瓒看诊之后,道仍是如常,并无异状,平日吃的药也可以停了,只需在饮食上稍加留心,便没有大碍。   岳弯弯放下衣袖,对屈膝跪在身侧的江瓒微笑说道:“江先生,你真的不必每次都这般客气,礼数周全,咱们在南明的时候就有交情了不是吗?”   江瓒微微汗颜:“微臣不敢。”   岳弯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娘娘。”清毓莲步轻移,拨开一道如雾的绢纱垂帘,道,“二位夫人来了。”   岳弯弯一喜,“让她们进来。”   “诺。”   林氏搀着傅宝胭进来的。   傅宝胭脸色苍白惨淡,一身素藕色纱衫,色泽淡得几若透明,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玉雪玲珑的狮子狗,狗乖乖地把下巴搭在她的臂弯里头,轻轻地吐着它粉嫩的舌头。   岳弯弯一见,就心生喜爱,忙不迭把自己绣了很久的芍药纹锦带取了出来,替傅宝胭的狗奶团儿戴上。   “多谢娘娘。”傅宝胭抱着狗,福了福身子,道。   “这没什么,我顺手绣的,绣得不是很好看,用在人身上就怠慢了,正好可以拴在奶团儿的项圈上做点缀。”岳弯弯携她入座,林氏也自寻了一张太师椅,围向皇后而坐。   这时,傅宝胭和林氏才留意到了跪在皇后罗汉床畔的一名男子,他佝偻腰背,垂面敛眸,侧面背着一只古旧的药箱,一副郎中打扮。皇后怀有身孕,宫中出入有太医不稀奇。但傅宝胭却在看向江瓒之时,似整颗心都被电流击中一般,她怔了怔,差点儿灵魂出窍了。   “你……”   她出声唤道。   江瓒起身,弓腰作揖到地:“娘娘,微臣告退。”   说罢,他揽上自己的药箱匆匆退出了甘露殿,整个过程之中,没对任何人,有过任何回应。   见傅宝胭的目光还始终停在江瓒消失的那处角落,林氏也禁不住有几分好奇:“怎么了?宝胭?”   “我……我……”   傅宝胭有些激动,但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她惭愧不已,垂下了头。   林氏是七窍玲珑心肠。傅宝胭是她最要好的手帕交,对她的事林氏可以说了若指掌,当下就联想到了早些年傅宝胭出阁前,那桩没有结果的姻缘,林氏惊讶不已:“宝胭,难道这太医就是……”   傅宝胭面色惭色和愧悔,慢慢地,“嗯”了一声,“我不可能认错。”   纵然过了数年,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般少年姿态,但傅宝胭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青衫落拓的男子。   林氏和岳弯弯亦有几分惊奇,世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四年以前,那太医还只是一个游历四方的江湖郎中,身上无权无财,无一长物,嫌贫爱富的傅家二老坚决不肯同意他和傅宝胭在一块儿,棒打了这对鸳鸯。如今几年过去,傅家二老身死魂消,又哪里能料得到,他们苦心为傅宝胭挑选的女婿竟是如此一个负心男子,而当初他们看不起的江瓒,却摇身一变成了宫中为皇后主诊的太医。   岳弯弯虽然也知江先生心中怕是有一道不为人知的情伤,却没想到以这般的方式,让她发觉了。   世事果真弄人。   “傅宝胭。”   她倾身问垂眸不语的傅宝胭,“江瓒一直蹉跎至今,也没娶妻。”   傅宝胭抬起头,美眸噙泪,一瞬不瞬地,满眼悔意,“可我配不上他了。”   岳弯弯道:“配不配得上,你说了不算。如果江瓒心里还有你的话,那就皆大欢喜了,你要不好意思问,我帮你试探一下。不过你如今暂且还是有夫之妇,不适宜出面,本宫替你问,也不适合。这样吧,三日后,本宫还有晏相,咱们昭明寺官衙见。等你和离成了自由之身,便无顾忌。”   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竟肯如此相帮,傅宝胭实在不胜感激,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岳弯弯推手,“哎,感激的话就不必多说。林夫人,你今日回去以后,协助傅宝胭在聂家取证,包括聂家伺候主子的小厮和丫头,把时间线仔仔细细地理清楚,还有聂羽冲是怎么负心宠妾灭妻的,理清之后再送本宫一份。”   林氏与傅宝胭一同起身叩谢:“多谢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2 17:23:06~2020-08-13 06:5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甘露殿外的那株百年的西府海棠树, 到了这个时节已是朱紫殂谢,只剩了满树的油绿叶子。   元聿来时,听郑保说, 皇后正与林氏、傅氏交谈,他皱了眉, 不愿见外妇, 人便定在这儿, 立了有小一会儿了。   那团青绿如油的墨光之间,藏着一缕绣着缠枝花纹的锦腰带,随风招摇, 每每目睹, 元聿便会想到郑保此前的各种明示暗示。他的目光便会从海棠树上, 移到郑保的身上。郑保无比汗颜,敛容佝腰, 大气不敢喘一声。   未几,傅氏等人与皇后说完话了, 两人从甘露殿退了出来, 元聿本不愿高调弄得前前后后呼呼喝喝的, 扰人清净, 但林氏眼尖, 还是一眼便发觉了海棠树下的皇帝。于是林氏将傅宝胭的玉腕一扯, 傅宝胭也惊诧,没想到正撞见了陛下, 跟着人便被林氏扯到了元聿跟前。   两人一齐行礼。“陛下圣躬金安。”   傅宝胭的怀中还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长毛狗,狗热得耷拉着眉眼,轻吐小舌,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朕安。”暑热难耐, 就算是在这海棠树下吹着夏日绵长的细风,奈何身上厚重的袍服密不透风,元聿此时,已实在懒得应付这二人。   然而他的目光却倏然一停。   那只长毛畜生的脖颈之上,竟然拴着一条极为眼熟的锦带。   他常来甘露殿小坐时,便看见皇后坐在靠窗的那方罗汉床上,温柔安静地垂着眸,穿缀着手中的丝线,那熟悉的海棠芍药攒枝花纹,想认错都不可能。   傅宝胭见陛下多看了几眼自己的狗,既纳闷又惊惧,与林氏对望了一眼,俱不敢说话,更不敢询问。   元聿的长眉从中生生一折,他负手向后,对郑保吩咐:“郑保,送两位夫人出宫。”   “诺。”   人已走。   元聿停在原地,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一条腰带,不是给他的。第二条,也不是。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这一次却偏偏与它死磕上了一般,若不是那郑保多嘴提了这么一句,他又怎会耿耿于怀?   不过是一条不起眼的腰带而已!   他长呼出这口气后,抬起了目光,却见一个少女娇俏的妍姿从窗棂之后探了出来,双臂柔软地交叠,支颐而视。美眸潋滟,清湛若水。   她望着他,嘴角含笑,仿佛在嘲笑他在烈日底下站得都出汗了,竟还不进来纳凉。   但元聿看在眼中,却想到的是另一件,只觉她这是嘲笑自己居然敢痴心妄想她做的锦带。   当下,他面沉如霜,淡漠地负手朝甘露殿迈了进去。   寝殿里奉着茶水和果蔬,一串刚从水井里洗涤过的紫盈盈水灵灵的嫩葡萄,被盛在高脚的犀牛纹碧玉盘中,满满当当地,对方在她玉足边挨着罗汉床的凳上。她揪了两颗,笑吟吟地望着他,一颗一颗地把晶莹的葡萄送入粉嫩的檀口中。葡萄是西域奉的,自然甘甜,她懒懒地眯起了眸子,像是很快意的模样。   见到她这般的模样,他心中不知为何也松弛了许多,朝她走了过去,她抬起雪白的脚丫子,把一侧竹簟铺就的空地儿为他让出来,凉席让女侍用湿毛巾擦过,正泛着微微凉意。   元聿坐下,问她:“妥了?还要朕帮么?”   岳弯弯后来被妆成告知,她昨日说的话很是不妥,再也不敢说了,于是讨好地眯着眸子,摇了摇头,顺道就趴了过去,寻着元聿身旁的高脚凳,要摘两颗葡萄喂他,好好讨宠。   但等她像只泥鳅似的爬了过去,元聿却突然一把捞过了她的肩背,岳弯弯“哇”的一声,人像砧板上的鱼肉,竟一动不能动了,他的大掌压在她背部的蝴蝶骨上,将她用一种颇有些羞耻的姿势固着。   岳弯弯肚子大,他还贴心地分了双腿,让她的肚子沉甸甸地悬空了。   岳弯弯花容失色,“陛下,你要、做甚么嘛。”   元聿盯着她,眼眸渐暗。   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邪念,真想抬起左掌,在她的臀上打上那么一记。   反正,自己也不是没被这小妇人打过。   她恶劣乖戾,可不像表面上那么听话讨巧。对他竟如此敷衍。   他也很早以前,就想轻轻地揍她一顿了。   然而当他的左掌抬起来,正要落下时,却突然又生出了恻隐,再也无法击打下去。最后,只踟蹰地停在了她的肌肤上。   一刹那间,岳弯弯白腻的小脸转为了粉红,片刻后,见他还不拿走,又变成了深红。   江太医给的册子,有一式,似乎就是妇人趴跪在席上,丈夫在身后托住她腰的。岳弯弯脑中掠过了种种不可描述的香艳画面,虽还未怎么着,鼻子却也跟着发热了。   她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像头矜持的害羞的小鹿,扭脸看向脸色正经,手上却极其不正经的元聿:“陛下你……喜欢这样?”   见元聿眉结一攒,还未等他说话,她立刻又道:“可是我的肚子这样会沉的,会不舒服的!”   元聿的理智都教她一句话硬是扯了回来,忍俊难禁,薄唇微微上翘,却仍在她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记,这一下倒不像是警告或是教训,反而让岳弯弯感觉到陛下今日居然打情骂俏,实在很不寻常。   元聿便撒手,撤了对她的钳制。   岳弯弯从他腿上慢慢吞吞地爬了起来,跪在他身前,顺手把那从大串葡萄上摘下来的两颗,选了一颗饱满的,送到元聿的唇边,眼眸亮晶晶的,比葡萄上的水还灵动剔透:“陛下,啊——”   她这是在哄他张嘴?   都是母亲了,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陛下在心里无奈地想道。   但陛下却从善如流地张开了唇。   于是一颗饱满的葡萄便滑入了口中。   当岳弯弯的手指要撤去时,陛下却突然张口,连同她的食指那沾了葡萄水的指腹一并含了进去。   岳弯弯“哇”地一声,臊得红透了面颊。   元聿的喉结微微滚动,也不知道那葡萄他咬了没有,便似吞咽了下去。   继而,陛下眉宇微弯,露出尚未能餍足的神色,岳弯弯心中警钟轰鸣,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念头。可是元聿在这儿,她又哪里跑得脱,很快便被环住了肩背。   陛下也不挑地儿,将岳弯弯放在了正对着窗扉的竹席上,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固着她不断挣扎的臂膀,修眉轻轻一动。   “陛、陛陛下……”   白日宣淫,要是让史官知道了那还了得?好不容易博回来的名声不就又毁于一旦?   可是元聿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他咬破的葡萄汁,顺着他完美如弓的唇,缓缓地滑入她的口腔,渗入她的咽喉,沁入她的脏腑。她几乎,连心脏都动不了了。   可是理智还挣扎在最后一线:“陛下,吃、吃葡萄好不好?”   手里还攥着一颗葡萄,岳弯弯迫不及待要拿来献宝。   元聿的唇离开她,隔了一寸之远,双目对她对视,似含笑意:“葡萄,哪里有皇后甜。”   因为那送了两次也没送到陛下手里的腰带,陛下现在实在是不能释怀,既然没有,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那便只能,在别的地方,多多地讨回一些本息了。毕竟那几块还不是她亲手做的咸蟹黄酥,是真的极没有诚意。   “等、等等……我今天,今天明明没有唤‘聿哥哥’……”   岳弯弯欲哭无泪,她没有求欢啊!   陛下微微挑眉:“皇后现在不是唤了?”   “……”   被灵魂一击的岳弯弯,无法反驳,呆呆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唉。还装什么矜持。   她又不是不喜欢和他敦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3 06:55:43~2020-08-13 16:5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纸飞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太医院近来清闲, 晌午日头最辣的时候,几名得空的太医还能仰躺在院落里状若宝塔般尖顶高耸的雪松树底下纳凉,喝点儿用井水泡的雪芽茶, 谈笑风生。   唯独江瓒一人独行往来,草拟了关于伤寒杂病医经的校注, 又把为一些去年的药取出来翻晒, 烈日当空, 江太医一袭薄罗惨绿长衫,无风而动,看着甚是风姿皎皎, 额头上半滴汗珠也没有, 委实令人艳羡。   他们笑着摇头, 取了手里的茶盏轻啜,这时, 耳中竟然听到了一阵“汪汪”的犬吠声,声音轻细, 几个老太医纷纷支起了脑袋, 只见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 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狗, 竟寻了过来。   太医院已属于外宫, 入宫的命妇也不是没来过这里, 从前攀附李皇后的那些命妇,为了讨得丈夫欢喜, 或为自个儿调理身子,明着暗着也都来过不少。   因此一众人见怪不怪,但见着美妇人只对江瓒凝目而望,似在等着他, 心中便多多少少猜到,事不关己,莫多干预,仰躺睡觉就好。   “江瓒。”   傅宝胭唤了一声,见江瓒拨弄着簸箕里的干药材的修指微微一定,只是一定,却没理她,傅宝胭终于捱不住,朝他走了过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   傅宝胭今日着一袭葱绿绢绡薄雾流云长襦,外罩攒金丝蜀绣水绿广袖衫,挽着数尺之长的水纹冷蓝披帛,妆容清秀见艳,一改往日出入甘露殿的素裳简妆。是为了来见江瓒,特意打扮过了的。   然而面对这般的美人,有人伸长了脖子,都在等候着江瓒的回应,可是这位素以不近女色而闻名的江太医,却是不动如山,口中只淡淡地道:“夫人要配什么药?”   傅宝胭道:“我不配药,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江瓒,你想我便在此处对你说吗?”   江瓒摇头:“聂夫人,你我终是男女有别。”   这“聂夫人”三字,就宛然一根尖锐的长刺,扎得人心窝子都疼,傅宝胭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我……很快就不是聂夫人了,我想与你说几句话,也不可以了吗?”   江瓒转面,看了一眼傅宝胭,口吻冷淡:“聂夫人一日还是聂夫人,江瓒就不可能与聂夫人私下会面,若有话,便在这里说吧,若是见不得人之语,江瓒也不便听。”   傅宝胭咬唇,“江瓒,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怨我当年对你……”   顿了顿,她神色凄苦地道:“可我当年,却是有着诸多的不得已。我晓得现在同你说这些,你未必肯听,我只想你知道,我心里从没有过聂羽冲,等过几日,我成功和离,我……江瓒,你是还在等我是么?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教你再等下去了。”   她怀里抱着狗,说完这话,匆匆扭头就走,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太医院门庭之后,只剩下数从丹桂,轻摇慢曳,婆娑影动。   他的几位同僚见了,也忍不住朝他打趣:“人都说了,很快就和离了,是自由之身了,江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无情。”   江瓒沉默不语。   又有人应和:“是呀,好歹话别说这么绝。江瓒,要不是知道你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我都真要以为你对那位夫人一点心思也没了呢,人说得也不错,你可不就一直在等着她回来么。”   江瓒的眉头拧成了结,看向说那话的一个同僚,那人见江瓒脸色肃然认真也不禁骇了一跳,再不敢多嘴,江瓒的嗓音清冷而沉静:“不是。我不是在等她。”   只是为了警示自己,当年,有多愚蠢罢了。   ……   三日之后,昭明寺。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烈日当空,令一路车马劳顿之人,稍感饥渴。   晏相的马车就跟在岳弯弯的身后,岳弯弯是第一次正面瞧见晏准,晏相一袭素色广袖长袍,两鬓宛若刀裁,眉若冷山,眸似寒江,瞧着就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岳弯弯听说过他的身世,知他也有诸多不易,想来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应是没少吃过苦头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晏准徐步而来,朝岳弯弯施礼。   毕竟是当朝宰相,岳弯弯觉得自己是一个仅仅是凭借了腹中的孩儿就当了皇后的人,受这个大礼,心中不禁暗暗感到惭愧,忙道:“大人不必多礼。快开审了,咱们进吧。”   “诺。”   和离的案子是陛下金口玉言交给冷青檀的,今日在堂上,主审官员最大,晏相算是旁听,至于岳弯弯不便过多抛头露面,冷青檀替她另置了一方雅间,一角临墙,三面垂帘,里头设有瓜果清茶,纸扇丝绢,一应俱有。   冷青檀起身对晏准施礼:“下官昭明寺少卿冷青檀,拜见晏相。”   冷大人年轻有为,在朝中风头也是极盛,仅次于己,这一点晏准早有耳闻,他的眸光清清冷冷,从冷青檀的身上掠了过去,旋即,道了声:“不必多礼,冷大人客气了。”   他走到了一旁,在预先留给他的位置上落了座。   冷青檀亦直起了身,只是神色似有几分恍惚。   末了,也自嘲般地一笑,恢复了镇定,走回了自己主审之位。   这也是冷青檀第一次审理官员和离的案子,在此之前,她从未接触过官员家事,但她却成了陛下钦点的主审官。也许是至昭明寺不久,资历尚浅,因此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但比冷青檀更局促和意外的,却是聂羽冲。   在得知傅宝胭竟然将自己告上了昭明寺以后,聂羽冲从军营里怒意冲冲地回府,当场就打了傅宝胭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脸颊红肿,“贱人你敢!”   这几年,他是多了几个小妾和外室,但该给傅宝胭的吃穿,一应不少。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体体面面的“聂夫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敢向衙门提出和离!   美妾窝在丈夫怀中抚着他的胸膛,劝他莫气,一个劲儿地大度地替傅宝胭求饶,傅宝胭只捂着红肿的脸,脸色木然,一动不动,聂羽冲朝她呸了一口:“你这贱人,想走,本将军给你一纸休书,你拿了滚了也行,竟然敢提和离!”   傅宝胭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为何不敢提和离?当初我嫁来你们聂家,我父母准备了三千两银作为嫁妆,这几年我在你们又聂家用了多少?你可以扪心自问。你我和离之后,剩下的嫁妆,我要带走。”   傅宝胭早已不是第一次发觉,聂羽冲居然用她娘家带来的钱,给他的娇妾买了一盒的奢昂首饰,还拿着她的嫁妆,为他的外室在京都购置了一个得以安身的府宅。他闲时,背着她,带着他的小妾到那宅里去寻他的外室,一行四人,一男三女,能做着什么事,不用想也知道。傅宝胭恶心透顶,除了起初成婚时,后面几年再未与他同房过。   聂羽冲今日来昭明寺,浑身也结着一层郁煞之气,在他抬脚迈入门槛时,那瞪着门前匾额的眼睁得犹如铜铃,令人不怀疑他下一刻便会跳蹿起来,一脚踢飞那门匾。   傅宝胭也早已在等,一众人都已到齐了,包括帘帷之内的皇后娘娘。   聂羽冲也是后来才知道,傅氏居然傍上了皇后娘娘,引得娘娘为她出头,大是窝火。虽还想再动粗,到底是不太敢了。她的美妾还在闹,说她已经是平妻了,这个入宫和皇后娘娘结交的机会本应是自己的,她不管,她也要去,嚷得聂羽冲头疼,将他的小妾柳氏也吼了一通。   聂羽冲满心愤懑,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行叩拜大礼。   礼毕起身之后,他皱眉盯着傅宝胭,冷冷道:“晏相,冷大人,下官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这妇人竟敢将我告上公堂,要与我和离。下官自诩,自这妇人入门以后,待她也算不薄,但有宴会,从来都是只携她出席,娘娘有诏,也是让她入宫,京中之人,无人不知我聂羽冲的妻子是姓傅,而今,他竟告我宠妾灭妻,实在荒谬至极。”   傅宝胭面露讥讽,道:“大人,臣妇的状纸上已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大人请细细过目。”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了那份折叠的状纸,交给代冷青檀下来取纸的衙役。聂羽冲盯着傅宝胭手中的物什,瞳孔猛烈地抽动了十数下,错愕难解。这妇人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在那状纸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聂羽冲不得而知,但冷青檀已摊开了状纸,上边有傅宝胭压的拇指印。冷青檀进士出身,且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毕,将纸从中折起,拿给晏准:“晏相也请看。”   晏准蹙眉,任由下人在自己案上也揭开了这份状纸。   冷青檀一拍惊堂木,问道:“傅氏,你说,聂羽冲是于承佑八年同你成婚,婚前并有许诺,一生,不再另娶另纳别的妇人?”   傅宝胭点头,“是。”   冷青檀转面又问聂羽冲:“傅氏所言,可是实情?”   聂羽冲忖度当年是为了把这妇人骗到手,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可没有留下什么字据,他大可以不必承认,“并无此事!”   冷青檀微蹙长眉:“傅氏,你又如何说。”   “回大人,臣妇有人证和物证。”   事前,皇后娘娘已经对冷青檀说了前因后果,说完以后,又加了四字“秉公办案”。冷青檀看了状书以后,也就明白了,只要傅宝胭手里有证据,那么只需要秉公办案,就可以判他二人和离,不但让傅氏得回自己的嫁妆,并且,他还可以判聂羽冲贴补聂家家资给傅宝胭。   如聂羽冲这样背信毁诺、朝三暮四的男人,对他又何须付尽尊严?   冷青檀淡淡道:“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傅宝胭的人证,是两个傅家的老家仆,还有两个自己的陪嫁侍女,他们都一口咬牙断定,当年聂羽冲说过那话。聂羽冲自然不认,人都是傅宝胭那边的,焉知她们不是串了口供。   连冷青檀也微微蹙眉。   傅宝胭紧咬银牙:“大人,臣妇还有物证。”   她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封褪去了少许颜色的大红婚书,这东西红得烫眼,甫一拿出,众人的目光便被它吸引住了,包括帘帷内正剥着橘子胜券在握的岳弯弯。   傅宝胭道:“大人,这是当年聂羽冲交到我傅家的聘书。上面就写了他这话。人人皆知,聂羽冲大字不识得一个,这婚书是他的父亲所写,把他从前指天誓日说的那些话都写了进去。大人过目。”   大字不识得一个的聂羽冲,顿时羞怒难当,指着傅宝胭眼睛要喷出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管理大师聂羽冲。   感谢在2020-08-13 16:53:43~2020-08-14 08:0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ou & l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iiiiii 10瓶;朝日、阑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物证俱在, 聂羽冲一时哑口。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贱人居然还把当初他老父背着他写的婚帖拿出来作为证据,就为了与自己和离, 好分走她的嫁妆!   “冷大人,她在捏造!捏造!”   聂羽冲一介武夫顿时急得面红脖子粗, 直跳脚。   冷青檀一拍惊堂木, 聂羽冲便偃旗息鼓了, 不敢再动。冷青檀的目光直视着傅宝胭,“傅氏,那你入聂府多久以后, 聂羽冲行纳妾一事?”   傅宝胭回话:“回大人话, 两年。”   聂羽冲气极败坏, “那还不是因为你无所出!”   傅宝胭回敬:“你我成婚之后圆房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你这是想我为你生育子嗣么?岂非可笑!”   聂羽冲喝道:“我那几年正是晋升最快的时候, 军营里军务繁多,哪有空跟你生儿子!”   这还未和离成的夫妇, 竟在公堂之上争嚷了起来。   饶是冷青檀连拍数下惊堂木, 也没止住聂羽冲的喝骂。   这时, 一直端凝听审的晏相长身而起, 衣袖拂卷, 慢步朝外而去。   他身旁的小厮对冷青檀低语了几句, 冷青檀面色一凝,露出些许尴尬, 看了一眼晏准离去的背影,收回了目光。   “来人,将聂羽冲拉开。”   眼见聂羽冲越嚷越是激动,几乎立时就要在公堂之上对发妻拳脚相加, 冷青檀蹙眉让其住手,命衙役将人拽了开去。   “傅氏。”冷青檀再问傅宝胭,“那么,你状纸之中说,聂羽冲拿了你的嫁妆钱,为家中小妾购置珠宝首饰、府宅田契,可是真的?如实回答。”   傅宝胭说一句是真,那便是坐实了聂羽冲宠妾灭妻了,聂羽冲毕竟还没蠢笨到竟不明白这,立刻抢在了傅宝胭之前:“这妇人嫁了我,她的嫁妆自然就是我家的,我拿来怎么用,关她什么事?”   在场之人,也都听明白了,是确有其事,任他再找万千借口,也无法掩盖这个男人既虚荣又负心的事实。   傅宝胭冷面对聂羽冲反诘:“是么?那你当初到我家中下聘时,又花了多少钱?”一句话问住了聂羽冲之后,傅宝胭又冷冷地笑了起来,“我家毕竟是商,而你则是衙差,我的父母是怕我到了你们聂家之后受委屈,才咬牙给了我三千两的嫁妆。可没有说,那嫁妆是给你的。你若说是给你的,你有何凭证?是有人证还是有字据?”   聂羽冲梗着脖子,再度哑口无言。   傅宝胭望向冷青檀,将面上的轻纱刷地揭开。众人本以为,她顾忌是妇人之身,诉求又是和离,想是不愿抛头露面,今日上堂这才以纱覆面,却没想到这面纱一经揭开,竟露出了底下红肿不堪的脸,脸上大片的红痕,看着尤似掌印。   聂羽冲大吃一惊,暗想他打的两个巴掌怎么会过了几日了还没消去,反而红肿至此?这是绝无可能的!   傅宝胭环顾四周,故意让所有人都看到她脸上的掌印,掷地有声地道:“冷大人,诸位大人,我这张脸上的红印,就是聂羽冲得知我欲与之和离,恼羞成怒时在我脸上留下的印记。聂羽冲是武将,手劲有多大,大家心里也能猜到。大夫说,我这印记,怕是一辈子也难祛除了。”   这话一出,连同衙役在内,都对打女人的男人极为不耻,虽不敢对聂羽冲一个五品将军明示什么,心中也对与如此之人同为男子而感到羞愧。   “你!你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聂羽冲还要跳起来反驳。   傅宝胭大声道:“是不是你打的,你把手印在按上来看看就是了!”   她说得笃定,何况,当时聂羽冲确实打了她两个耳光,人证也多,就连聂府的下人也都知道了。   他那个不懂事的美妾,还拿着这事同丫头婆子们打趣说笑过。   聂羽冲气得说不出话来。   傅宝胭道:“大人,臣妇嫁给聂羽冲数年,他但凡有不如意之事,便殴打臣妇。臣妇身上留下无数疮疤,都是一生无法祛除的烙印。他纵容小妾欺凌到臣妇头上,臣妇也实在是忍无可忍,臣妇听闻前朝律法,男子殴打家妻,要判三年牢狱。我大魏立朝以来,虽未有此条例,但也需判和离,并出三成家资,大人明镜高悬,还盼大人为臣妇主持公道!”   说罢,傅宝胭盈盈下拜,神色凄楚,声声如泣。   聂羽冲的胸膛几个起伏,肺腑仿佛倒要气裂,指着跪地的柔弱得似不能禁风的傅宝胭,指尖发颤。   可是傅宝胭说的这番话,所有人都以为有理,就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这才是最令人气愤的。   这时,方才已经去远,说是如厕而去的晏相,又神色坦然飘然而归。他将手中的状纸放到了冷青檀的案前。   冷青檀呆了一呆,不知他这是何意,晏准袖手,澹澹地回到了自己位上。   冷青檀抓住了一角状纸,上面似还有他留下的一点余温,他的指尖也轻轻地抖了一下。旁人说他明镜高悬、绝无徇私,就算在陛下面前,他也能做到滴水不漏无可指摘,可只当有一人在时,他总会心神不宁。   冷青檀在心中平复,强迫自己定神,开始宣判。   “聂羽冲,三罪,骗婚,承诺不予纳妾,然而违誓,其罪一;纳妾之后,又挪用妻子并未署其名下白银千两,其罪二;纵容小妾得其七成田宅,殴打妻子傅氏,宠妾灭妻,其罪三。证据确凿,数罪并罚,今判聂羽冲与傅氏宝胭和离,除归还原有嫁妆三千两银以外,另赔偿——”   另赔偿……冷青檀的目光落在那状纸之上,定住了。   他虽然只看了一遍那封状纸,但他决无可能记错,方才那状纸摊呈自己面前之时,只是说,按律索要聂家的三成家资。怎么如今竟变了五成?   这上边……好像是动了什么手脚。   而唯一能……   他忽然抬眸,看向一旁正襟危坐,冷漠而视,仿佛事不关己的男子。似有所觉,他的眸光偏了几分,虽然冷淡瞧不出情绪,但却似是在催他快些宣判。   冷青檀发出一道清咳之音,佯作方才是让一口痰哽住了,清音疏朗,宣判:“赔偿傅氏五成家资。”   聂羽冲傻了眼,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这不可能!   “大、大人,你徇私!”   “大胆!”冷青檀叱道,“皇后娘娘,与晏相在场,是能容本官枉顾例律的么?”   这时,帘帷之内传来了岳弯弯的声音:“聂羽冲。”   “臣臣臣……臣在。”   岳弯弯倏地撇唇,一笑,“本宫不太懂大魏律法,竟然还觉得轻了点,你虽是武官,可是你食朝廷的俸禄,却不担君之忧,为什么北胡人的铁蹄屡屡犯边从不见你自请平患,在家中以打女人来发泄你却是勇猛无敌。”   她这一句,虽不含唾骂,却比千万句唾骂还厉害,还戳人心。   聂羽冲两眼一白,想着娘娘就代表着陛下,几乎立时就要晕厥。   岳弯弯也坐得够久了,实在是困乏,道了声“好了”,一旁妆成将她掺了起来,扶回里屋去。   聂羽冲望着已经打赢了官司,正轻松地绽出了微笑,连筋骨似都松活了几分的傅宝胭,冷冷一咬牙,道:“傅宝胭,你别以为你如此就可以和你的奸夫以后双宿双栖了,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当初是你的父母嫌贫爱权非要你嫁给我么?明明是你自己势利,甩了那可怜的男人,还要做出一副情深无悔,只是碍于父母之命不得不从的清纯姿态,真是令人倒尽胃口!从今以后,你就滚吧!”   傅宝胭一想到前日里所见江瓒的态度,又听聂羽冲如此之言,顿时沉了脸色,一双眸子变得犹如淬了霜般冷郁!   这时已退堂,所有人都相继离去,傅宝胭只定了定,露出一朵笑容来,朝他道:“该是你滚,从今以后,你和你的小妾外室们一鸟多栖去吧!”   ……   岳弯弯回了宫里,但觉半日听审下来,实在是腰酸背痛,好在结果是好的。   今日冷大人又赚足了一波她的好感,只是她在纱帘里头打秋风,将冷大人一些情态也看得清楚。冷大人她有些反应……真是耐人寻味,值得细细琢磨。   她剥了两颗葡萄囫囵塞嘴里,听说陛下突然来了,岳弯弯懒得起来,推了一把妆成的后背,口中直催促道:“快快、快去接!”   等妆成一走,立即就丢了手中的葡萄,抱起了一本书。   她反省着,一定是上次她侧卧着吃葡萄的情境太过香艳,才会惹出后来的情乱,这一次她要表现得正经一点儿,对,无比地正经!   于是元聿来时,见到的,就是皇后这一副极其正经的把书倒拿还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一鸟多栖……我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哈哈。   感谢在2020-08-14 08:01:44~2020-08-14 17:4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媛、Hessa▂HJ 10瓶;酒荷lw、han376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岳弯弯不知为何竟有点紧张, 拿书挡脸,身畔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挲的动静,她的心几乎快跳到嗓子眼了, 就听到陛下他语调轻松淡然地问:“皇后读何书?让朕也看看。”   岳弯弯“唰”的一下拿下了书,元聿伸指过来, 将她的书抽走了。   然后, 岳弯弯就看见, 男人掌心托着书脊,将她方才拿倒了的书,颠倒了过去, 岳弯弯一怔, 两腮浮出了两团昳丽霞色。元聿看了一眼书皮, 继而,在岳弯弯忐忑的注目之下, 他的唇角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怎、怎么了吗?   元聿将书拿给她看,“道家的《阴阳和合术》, 嗯?”   他轩眉微挑, 看着冷淡的俊面, 竟有几分戏谑之色。   岳弯弯呆住, 看向那书。   还真是阴阳和合……   她又猛地扭过面, 去看妆成。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妆成也颇觉无辜。这些书都是郑保那边嘱人抱来的, 说是给皇后娘娘闲暇时打发时间,谁知道娘娘手气好, 一抽,便从书箧里抽中了这本,还正巧让陛下撞见了呢。   “原来皇后爱艳奇之书。”说罢,元聿忽然想道, “从前在王府时,似也有人送过一些这样的书来,朕倒忘了,现在应还在王府,皇后如果喜欢,朕派人为你都取来。”   “你……我……咳咳……”岳弯弯如同生吞了大枣,喉咙一哽,百口莫辩,怪只怪方才装的正经姿态装得太好,现在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便只好垂下小脸,乖乖道,“不、不必了,陛下你可真费心。”   元聿对那阴阳和合的书倒也无甚兴趣,翻看了几页,顺手扔在了一旁,道:“朕今日无事,陪皇后坐坐。皇后入宫已久,朕想起似乎未曾与皇后同游后宫。”   “你、你要与我同游?”   她杏眸圆睁。   无怪岳弯弯吃惊,打从她入宫以来,能在白天见到这位日理万机的陛下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清早起来也从来不见他人,他既要处理朝会,又要批阅折章,这才上手几个月。她渐渐地都感觉,自己和元聿是提前进了老夫老妻的状态里,在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把《养老的一百零八式》都想好了还列了纲目。   “皇后可有空?”元聿道。   “我……”岳弯弯很想去,可是,“我腿酸,今天听了半天审了,陛下,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机会多难得!   她轻咬红唇,凝着元聿,实在不想拒绝。   元聿将她的一条腿握住,放在了自己膝上,替她揉捏里腿肚。指法有轻有重,按得她舒坦无比,能劳动陛下屈尊,岳弯弯实是受宠若惊。   从怀孕以后,常会感觉到腿脚酸胀,大多是清毓替她揉腿,她手法老道,以前也常给她伺候的主子揉。   元聿替她将绣履脱下,除了长袜,将裙摆卷至膝处。   长指所过处,皆是一阵肌肤战栗,岳弯弯的心脏跳得毫无章法,几乎要魂飞天外。   “时辰还早,用完膳之后,朕让龙辇在甘露殿外待命,与皇后乘辇夜游,皇后意下如何?”   他突然抬眸,对岳弯弯道。   没想到他竟真的得了闲,居然能留这么久了?岳弯弯翘起了樱唇,轻轻一哼。   晚膳御厨房精心做了水晶虾饺、糯米玉团、野蕈菌炖山鸡、杂炒三丝、豆腐鲫鱼汤,还有几样开胃的泡菜,一叠香酥豌豆黄,再配上一点新鲜葡萄汁,用蜜罐封了泡在水井里浸了两夜,拿出来时冰凉爽口,饮之清甜回甘。   岳弯弯早就过了那段没有胃口,看啥都不香的阶段了,差点不顾皇后礼仪大快朵颐起来,元聿让她慢点儿,替她盛了一碗鲫鱼汤,舀了极快白白嫩嫩的豆腐,放她小碗里。   岳弯弯喝了汤,冲他笑眯眯地卖乖,然后,一个嗝儿冲了上来。“呃——”   真是太丢人了!皇后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嘴唇,但又是沉闷响亮的一声嗝,她避过了眼神,再也不敢看元聿了。   过了片刻,一只手从身后拥了过来,将她腰肢环住,一把带入了怀中,岳弯弯“呃”一声,人就落到了元聿腿上。   “陛下……呃……你要……呃……做甚么?”岳弯弯说一句就停一下,脸颊胀得红透了。   元聿却只是想笑,只是脸色依旧绷得紧,正色道:“皇后无礼,朕要罚你。”   “罚?”   一道嗝还没打出来,嘴唇便被元聿的唇堵住了。   他竟朝她吻了过来。   离开床帏的时候,他还从来不曾亲过自己。岳弯弯的心跳得更欢了,扑通、扑通——   冷水湃过的葡萄汁似一盏回味悠长的芳醪,从舌尖一直漫延心底,无孔不入,那颗时时为之悸动的心,尽管她有意隐藏,还是无处躲藏。   这后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陛下,爱着陛下,喜欢到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的地步,可是,她又是如此地自卑,自卑到一点风声也不敢泄露出来。做好了的锦带,反反复复地改,还是不敢送给他,最后,拴在了一条狗子的项圈上,反而释然了。   算了。其实他已经给了她这样多的独此一份的恩宠,已经很足够了。   毕竟在遇上他以前,她已经把日子过得像酥饼壳子上的渣渣了,有多难受,自己心里清楚。   元聿才应该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皇帝陛下的吻,没想到居然有治疗打嗝的奇效,一吻结束以后,岳弯弯发现自己,奇异般地居然不打嗝了!   可是她的脸,也憋得成了秋日里高挂指头微微噙了白霜的红柿子,引人采撷,元聿心神一荡,一时没有忍住,便又在小皇后俏生生的圆脸蛋儿上又亲了亲。   岳弯弯被亲软了,差点倒他怀里,还是极力打起精神,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越来越羞,迫不及待想拿冷帕子敷脸了。   晚膳毕,元聿让备好的御辇已在殿外候着。   元聿将岳弯弯抱上了辇。   四人在前方拉车,车辇转出凤藻宫,朝着后宫深处而去。   其时天色已晚,暮光残烟收尽,一带高耸的宫墙之外,惟余远山起伏绵延的轮廓。   神京城的山不比故乡,山不能算高,山巅亦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更听不到,到了牧马时节从山脚下远远传来的牧歌。   这里的一切都是精致而辉煌的,带着世上最极致的灿烂。   四方宫闱之内的每一处角落,仿佛都由十七八个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挖空心思打造而出,无一处不美。   宫室万千,占地极广,龙车凤辇在无数楼宇之间穿行。   宫闱深深处,已四处掌灯。当璀璨绚丽的宫灯,在角楼、阙楼以及其他无数华丽宫殿的檐角之下飞扬而起时,走过去,仰头,连星月都看不见,四下亮若白昼。   元聿话少,只在她问起时,对她解释哪一处是什么宫殿,曾住了些什么人,元聿都能对答如流,可见记忆深刻。   只是当车辇便要拐入另一条小径时,元聿突然张口:“停车!”   岳弯弯微微惊讶,因为她没见过元聿这般张皇过,但很快,他只是皱了皱眉,在车辇停下之后,神色镇静,对宫人说道:“掉头。”   于是车辇掉头而去,岳弯弯很是奇怪,却不敢问,只回眸望了望,那小径深处,花至荼蘼,开得热烈绚烂,犹若人间胜景,在宫灯的映照之下,流萤飞舞,花若凰尾。她慢慢地收回了目光,没说一句话。   最后,车辇在牡丹园停了下来。   岳弯弯认出了这条路,上次来投喂相里玉时来过的地方,那巨大的鸟笼还矗落在那儿!   元聿将她抱下车,岳弯弯朝着那鸟笼疾步走了过去,然而走到近前她就立刻发觉,那笼中,已无鸟!   “相里玉去哪了?”   她回眸问元聿。   元聿已行到她身后,一臂从身后环住了她腰,朝远处的天空之中发出了一道驯鹰的唿哨,岳弯弯定睛一看,只听一声鹰唳之后,一道黢黑的身影矫健地疾飞而来,停在了鸟笼上。   金色赤羽,背部有紫色绒毛,神色高傲,睥睨四方。   正是相里玉。   岳弯弯仰起了玉颈,正好把鬓发擦过元聿的胸口,那一处微微露出的皮肤上,有些痒麻之意。他定了定神,却见她目光困惑,他低声道:“朕很小时,便养着它了。鹰的寿命不短,甚至驯养得好的鹰,可以陪伴主人一生,当年先帝想送朕十岁的时辰礼,问朕想要什么,朕说,想要一只桀骜不驯的猎鹰。不要家养的,要刚捉来的。先帝便令人去南山猎了一只回来,送给了朕。”   不知为何,岳弯弯听着听着,竟有些心疼,“陛下,你一定是小时候太孤单了,才想要一只猎鹰来陪伴。”   元聿的嘴唇似为之放松了下来,他凝目望着怀中的小皇后,手掌抚了抚她的面颊,“嗯。”   居然承认了?   岳弯弯嘟了嘟嘴。其实她小时候,也没什么朋友呢。没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其实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但她也会想养一些小动物,不过没元聿这么阔绰,都是阿爹从外边带回来的野兔、野刺猬和小乌龟罢了。   她想过,之所以她这么不同,大概是因为,她是一个没娘的而爹也时常顾不上的孩子。   那么元聿,也是吗?   岳弯弯仰着脖子望着元聿近在毫厘的脸,不觉已是忘得略有痴意了。这里灯火不盛,在黑夜里,看不出他瞳眸的颜色,但是岳弯弯知道,他的瞳色来自他的母亲,那位来自羽蓝国的公主。但她却还不够了解,这后宫之中的许多事。   岳弯弯踮起脚尖,凑在元聿的脸侧,轻轻地,将他的脸啄了一下。   “陛下,那相里玉……”   元聿抬起手,朝相里玉唤了一声,它便一个振翅,听话地飞到了元聿面前,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将相里玉用臂膀托住,拿至岳弯弯跟前:“弯弯,以后,相里玉送你。”   “啊?”   这不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吗?   元聿却是一笑,让相里玉靠过去,停在岳弯弯身上。金雕的身子笨重,差点踩得岳弯弯哼哧一声,元聿抬起手,在相里玉背部的毛上由上至下地梳理了一遍,目光专注,望着这头从小驯养的心爱的猎鹰。   “那时,朕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父皇会传位给朕。朕也是如今才明白,身在这位置上有诸多的不得已,朕以后怕是没有空再养它了。要么,便放它走,要么,将它送人。”   “朕所能想到托付相里玉的人,由始至终,只有朕的妻子。弯弯,它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贵冷艳实则狗到不行的陛下和他的傲娇小娇妻。   回想起相里玉从前吐槽主人要拿自己当聘礼的话,惹,居然不是玩笑!   感谢在2020-08-14 17:49:36~2020-08-15 08:1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家姑娘、就爱喝桃桃 5瓶;阑予、吴世勋老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含元殿的烛火又是彻底没有熄, 待送皇后回甘泉殿,已近子时。   她入睡极快,等元聿将她从龙辇上抱下时, 她已闭上了双眸,长睫低垂, 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元聿将她送入寝宫, 放在柔软的榻上, 岳弯弯就势蜷缩成了一团。他替她掖被,这才走出。   含元殿的折章还有许多,元聿一直坐到夤夜时分, 才会内殿休息了两个时辰, 睡到天明时, 便听宫人来报,说是晏相来了。   今日不用朝会, 晏准是一如既往地来得早。元聿起身更衣,稍事梳洗以后, 整装而出。   晏准递上来两份折章。   令元聿有些意外, 没有想到还有晏准拿不准不知该如何决断的事。郑保将两份劄子都递到了元聿手边, 元聿先拿起一封, 是工部的。   先帝大丧, 工部大兴土木, 要修缮皇陵。   上面列举了修缮之事一应所需,包括木材、原石, 连地宫里所需要的蜡烛都写了进去。尽管事先先帝大丧时国库已拨了一波银子,然而上至尚书,下至工部员外郎一应仍然整日哭穷。   元聿看了一眼,撩手放到了一旁:“修缮皇陵的事是朕提议的, 既然银两不够,何不再拨?”   晏准道:“陛下再看另一封。”   元聿疑惑,凝视着晏准,信手又拾起了另外一封。果然,见到这份劄子以后,元聿的脸色有了变化。   这是礼部上呈的。   晏准解释:“礼部的人说,他们要为陛下筹办年底的大婚和立后事宜,这钱也是不可少。并且大婚明细,连同陛下寝宫里所需要用的一百二十八支龙凤烛的造价,也写上了。”   这是故意呛工部的啊。   元聿皱眉。   皇陵年久失修,遭风雨侵蚀,石碑有所毁损。元聿自即位以后,为彰显对先人的孝敬之意,亲自提出了,要修缮皇陵。当时满朝文武,皆夸赞陛下英明。   这件事是停不得的。   况且,从他下诏立岳弯弯为后始,反对的声音便一直如潮。他也正是利用了这个“孝”,才堵住了诸多人口舌。   “兹事体大,臣不敢贸然批示,还请陛下决断。”   元聿拂了拂刺龙赭色广袂:“单是寝殿,便要设一百二十八支龙凤烛,虽是规矩,却过于奢靡,从简吧,减为三十二支。你批复一遍礼部,余下的他们知道如何做。”   既然两边都在哭穷,国库有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且要时刻对外备战,那么只能委屈一番皇后了。   弯弯倒也不是介意这些之人。   晏准叉手一拜。“诺。”   一拜之后,晏相直起了身,道了一句:“皇后贤德。”   这话……元聿才提起笔,笔端正落在折章上,凝成一团水墨,他微露一分诧异,三分笑意,“贤德二字,竟也能从晏卿口中听到,难得。”   晏准吝惜语言,元聿从认识晏准起,便没有听他夸过谁。   皇后贤德,让陛下深感荣焉。   晏准道:“是陛下嘱咐臣,在傅氏的状纸上添上数笔,将原本聂家应出的三成家资添至五成。”   陛下从不干涉臣子家事,此举,倒像是有意地讨皇后娘娘的喜欢。皇后古道热肠,嫉恶如仇,让那聂羽冲下场越惨,自是越得她心。   元聿伏案疾笔而书,淡淡道:“不是晏卿自己添的么,这等得罪人之事,与朕有什么关系。”   “……”   早就知道,陛下不会认的。   ……   岳弯弯昨夜睡得晚,今早上也误了时辰,懒懒的不肯起床。无论妆成唤了多少遍,都不肯起。还道她这个皇后当得闲得很,就算不起,也没什么。   妆成于是不再催,只是微笑,道,擦脸漱口还是要的。   岳弯弯欢喜地答应了,自己取了帕子把脸擦了一遍,等妆成要带人下去时,岳弯弯却道:“妆成,你留下来。”   妆成于是候在了凤榻之旁,等待皇后吩咐。   岳弯弯定了定,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有点儿为难,但是,她还是问了出来:“妆成,你知不知道,陛下的母亲,亲生母亲?”   妆成微微惊诧,没有想到皇后娘娘问的竟是这个,关于羽蓝婕妤,很多事都是皇室秘辛,不便传出,连她作为宫中的老人,对羽蓝婕妤的死因,也只是知晓一鳞半爪,而不知全貌。这宫里爱传闲话的有很多,因此也添油加醋,传出了诸多不同的说法。   “娘娘……要知道什么呢?”   岳弯弯不知妆成的为难之处,伸手抓住了她的臂膀:“你就都告诉我吧,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我想知道陛下的事。”   妆成掂量再三,也已想好何者该说,何者不该说,她曼声道:“羽蓝婕妤是西域三十六国里羽蓝国的公主,这个国度据说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她们国中的人,尤其贵族,个个血统纯洁,生有发蓝的眼睛。后来羽蓝国水源不知何故突然断裂,为求延续命脉,他们朝大魏求助,大魏答应替他们开凿河道,引水入渠,但也向羽蓝国开出了条件,羽蓝国小地寡,没有可以拿来交换的,于是,她们送了最美的一个公主入魏。那就是羽蓝婕妤了。”   “羽蓝婕妤之美,确实名动天下。她来京都之日起,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说,她天生异瞳,是神明之女,但也有人说,妖人方会生来蓝瞳。”   “那个时候,因羽蓝婕妤之美,陛下对她极尽宠爱,比后来的崔太妃还要宠爱。先帝兴修露台,只为搏美人一笑。当羽蓝婕妤站上那露台翩翩起舞时,所有人都看见了,她仿佛临空欲去。陛下怕她突然消失,命十几个宫人去抓她飞扬的罗裙,抓得她的雪白罗裙生出了无数绉褶。时人谓,留仙裙。”   妆成讲的事,便犹如戏文话本里的一般传奇,岳弯弯听得起兴,明眸一眨不眨的。   “陛下宠爱羽蓝婕妤,并且特意恩准,以她的国度的名字,成为她的封号。”   “但是,羽蓝婕妤初来神京时,汉话不通,有形无形地得罪了很多人,包括宫里头的很多娘娘。这话是臣僭越了,但也不敢欺瞒皇后娘娘,所以便如实相告。当时好几个娘娘因为妒恨,甚至引出了巫蛊之祸,当时先帝陛下震怒,杀了宫中之人十几人。先帝以仁慈著称,那还是先帝第一次大开杀戒,惊动了朝野内外。而自此以后,羽蓝婕妤的名声更是急转直下。”   这个,倒和她有些类似,岳弯弯瘪嘴:“那些大臣们没有事的时候,就喜欢编排人,这件事和婕妤有什么关系,她难道不是最大的受害之人?”   “是,娘娘,”妆成道,“可是,弹劾婕妤的奏折是越来越多了,先帝陛下从谏如流,一向最肯听那些言官的意见,臣也不敢妄自揣摩圣意,但心中想,或是那时,先帝已有了动摇。后来,欲封羽蓝婕妤为宸妃的事,也不了了之了。”   岳弯弯诧异地道:“那后来呢,羽蓝婕妤,是在陛下什么时候薨逝的?”   妆成看了一眼皇后,“羽蓝婕妤死之时,陛下才只有六岁。原因……不明。”   羽蓝婕妤的事早已成了后宫的一桩疑案,就连昭明寺当初,也没查出任何证据来。先帝或许是因为过于悲恸,将这件事封锁了,不允许再查,于是也就此了结。   岳弯弯有些失落。   她有某种预感,昨夜里元聿心绪不宁,让龙辇掉头离去的那一处所在,或是与羽蓝婕妤有关。   真是巧合,她也是在五六岁的时候,母亲离世,她晓得没有母亲的那种悲痛。   “陛下他,一定很难过……”   “难过,自然是难过,只是还好,陛下在两岁还不记事的时候,便让先帝下旨,过继给当时的贤妃抚养了。”   不曾想这话根本没有安慰到岳弯弯,反而让她更心疼了。寄人篱下她最懂了,不是亲生的娘,又怎么会比亲生的要好呢?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睁开眸,她便感到了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和冷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5 08:17:09~2020-08-15 17:5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镜溪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909186 20瓶;酒荷l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崔太妃之美, 已经是岳弯弯目睹过的极美了,领如蝤蛴,肤若凝脂, 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赞誉女子美貌的话,仿佛能都形容到她的身上。而先帝也确实给了崔太妃长盛不衰的宠爱。   而今妆成又说, 在当初羽蓝婕妤还在宫中时, 其恩宠比后来的崔太妃还要隆盛许多, 由此可以想象,那位创造了无数传奇的女子又是何等之美。岳弯弯抓着被角,神思已飘到了天外。   其实不必如何想象, 单是看元聿, 她便能知道羽蓝婕妤的美貌了。   先帝当年, 一定也是爱过羽蓝婕妤的,甚至想封她为宸妃, 为了她一掷千金,素来节俭的先帝陛下修筑露台, 只为观赏美人一舞。   可是后来, 缘何羽蓝婕妤又死得那般离奇呢?妆成只说不明, 却一个字也没告诉她。   “妆成,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妆成立时跪在了岳弯弯床边, “回娘娘, 微臣入宫也只有十年,那时宫中已没有羽蓝婕妤了, 先帝下令密之,这般隐晦的事,在宫中没几人知道的。如果非要说谁知道,那恐怕是只有……翠云宫的李太妃知道了。但娘娘, 她已经疯了。”   宫中的两位太妃,李太妃的资格老些,她是先李皇后的陪嫁滕妾,因为人疯了,特许没有殉葬。但也因为人疯了,纵然她嘴里能说出什么来,能否相信,也未可知。岳弯弯身子渐重,为了孩儿着想,也决计不会在此时去问一个疯妃。   “那陛下他可知道?”   妆成垂面,“臣也不知。”   关于羽蓝婕妤的死因,已经久远了,那时陛下不过六岁,不过只是一个孩童而已,先帝下令封锁,他又能知道甚么?   岳弯弯失落地垂了长睫,一动不动地靠在枕上,却不知在想着甚么。   妆成替她掖被,顿了顿,才缓慢地低声道:“娘娘也勿多想,陛下记事之前,便被过继给了贤妃,就算后来得知身世,但臣斗胆想,母子之间的情谊也定比不了常人深厚。这些年来,陛下从不提羽蓝婕妤,想是,真的并没有太伤心。反倒是贤妃娘娘过世的时候,当初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扶棺出京,为之守陵一年,大臣和百姓为秦王殿下孝心感动,那时也都交口称赞的。”   岳弯弯点了下头,再度闭上了眼睛。   ……   上次帮傅宝胭料理了和离的案子以后,凤藻宫中便再也没有命妇走动了,娘娘这些时日乏得很,不大肯起来。   听说三日之后,傅宝胭和她的前夫聂羽冲,便按了和离契书的手印,正式地和离了。聂羽冲依从昭明寺判,不但到处借钱凑足了三千两现银归还,还赔偿了一半的家产,连同原先给小妾外室在外边置办的田宅也灰溜溜地收了回来,将地契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到了傅宝胭手里。   有了这一笔钱,纵然傅家的产业已经是日薄西山,傅宝胭也有了力挽狂澜的底气。   听说傅家在神京城还有一座染坊,染坊的生意不错,傅宝胭重新接手了染坊,正经经营着自家的生意,田地暂时无法料理,就租赁给了京畿城郊的农户。   和离之后的傅宝胭一改昔日的消沉,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容光焕发,她再来甘露殿时,还为岳弯弯带来了几匹染坊成色最好的绢匹,都是才染不久的,工艺制作已经完成,不但轻薄贴身,夏日里穿在身上也甚是透气凉爽。绢纱上是层层叠叠的凤凰花攒枝纹,傅宝胭说正配皇后娘娘这身气度,别的人怕是都穿不出去。   林氏也在一旁直附和,对岳弯弯猛夸一通,岳弯弯越听越是不好意思,也不能不收下了。   甘露殿的茶点一绝,林氏在旁用了几块糕点了,嘴还是停不下来,便也给傅宝胭尝了点,见她二人比之先前可谓是生龙活虎了,岳弯弯忍不住也眉眼含笑,饮了口水,她问傅宝胭:“对了,江太医今日说要来给我看诊,午时便至。”   闻言,傅宝胭从林氏手中接过来的松软香甜的茶点,让指尖微微用力,一下碎成了齑粉,她沉默地垂了面,“娘娘。”   岳弯弯道:“你不是已经和离了么?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继续去追吧,需要我帮忙,我也可以帮忙的。”   送佛送到西,岳弯弯以为,既然当初是傅家二老拆散的这桩姻亲,而不是傅宝胭抛弃了江瓒,江瓒又痴心不改,一直等到现在,那么她们俩人和好,应该是水到渠成之事。可是见傅宝胭这样,似乎还没有对江瓒说过这些话?   傅宝胭抬起了头,嘴唇微微沉了下,露出苦涩的笑意,“娘娘你勿怪罪,他躲着我。无论我去太医院,还是去他府邸,都见不着人。我知他躲着我,才……才到娘娘你这儿来的,他晌午会来为娘娘看诊,我知道。”   岳弯弯一愣,随即点点头,“那你就在这儿稍坐着,一会儿人就来了。”   三人在寝殿说着话,用着糕点,日晷的影缓慢地转了过去,风轻云淡,窗外彩色的翠鸟啁啾。   昨日里岳弯弯才打开笼子把相里玉放了出去,它想是又飞回西北老家去了,它这念家念旧的美好情感,在很多人身上都是看不到的,正因为它通人性,岳弯弯才非常喜欢相里玉。   她的父母双亲,都埋在那片浩浩的黄沙里,路远迢迢,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故乡去看望他们,想想,都令人感到惆怅。   见娘娘兴致不高,林氏和傅宝胭都不再多话。   晌午到了,然而江瓒却没有来。   他医术高明,是元聿钦点的太医,专为皇后一人料理身子的,但这次来的不是江瓒,而是太医院的院首。   院首年事已高,原本日子已过得极是清闲,没有想到他今日竟亲自前来。   也是在看到来人不是江瓒的那一刻,傅宝胭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院首要行大礼,岳弯弯忙道不用了,自己大着肚子起不来,就让妆成搭把手,将院首扶住,不让他下跪,院首谢了恩,坐到了岳弯弯备的扶手椅上,对岳弯弯汗颜说道:“启禀娘娘,老臣有罪,只是老臣这也是无奈之举,江瓒是臣的徒儿,亦是这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太医了,可是今早起来他却突发恶疾,人已经无法下地,走步都成难事,实在是不能过来为娘娘看诊,更怕误了娘娘的凤体。太医院之人,就属老臣经验最是丰富,老臣便毛遂自荐,来为娘娘看诊了。”   怎会一大早地就突感恶疾?   岳弯弯犹疑,她慢慢地转过眼眸,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红唇轻颤,满面伤心失望的傅宝胭,停了一停,又转回了目光。   她当然不会责怪院首,院首医术精湛,比江瓒自是更好,只是,江瓒好像,确实是在躲着傅宝胭。虽然,也并不能排除他确实是感染某种突如其来的恶疾,致令他现下已不能下来床了。   傅宝胭起身,对岳弯弯飞快地福了福身子,失落地道:“娘娘见笑了,娘娘还要看诊,不便叨扰,民妇这就走了。”   说罢也不等林氏,便如烟气儿似的飘出了甘露殿,林氏也忙放下糕点追了出去。   两人一走,岳弯弯才低声问院首:“大人,您是年高德劭之人,您告诉我,江先生难道是真的病了?”   “这……”   院首凝滞了,说不出话。   果然。岳弯弯叹了声,道:“院首大人,您知道,江瓒的心事么?他这么多年未娶妻,不知道,是不是心中还有着什么人。”   院首垂了目光,过了半晌,他道:“娘娘,江瓒这几年过得极其不易,当初要不是老臣收他为徒,领他进太医院,他的意志早就消沉下去了。娘娘与傅氏走动密切,只是,也莫相信她一面之词。”   岳弯弯疑惑,挑眉,“这话怎讲?”   院首又叹了一声,道:“当初江瓒和那傅家娘子相互倾心,本是一对佳偶,那傅氏两老,也是乐见其成的,就等着江瓒上门求婚的。可是就在他之前,又有另一个人登上了傅府家门,要求娶傅氏。他是个小吏,在衙署里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傅家两老心生犹豫,但还是以为应等到江瓒来了再说,并要问过女儿意见。但傅氏有了那衙差的追求,便立刻抛下了当时只是贫门出身、只学了医术却无路出头的江瓒,在朱雀桥送了他一支断钗,立誓钗不可能合拢,他们之间日后再无可能了。”   岳弯弯大惊失色,“不是傅家两老强迫的么?”   院首摇头,“不是。那傅氏为了让自己面上好看,欺骗江瓒,说她是家中逼迫,已经答应了聂家的求婚,父母之命不敢违,今生只好与他有缘无分。那时,江瓒也是信了。然而没过多久,当他还不能死心,想再见她父母一面,说动他们时,却在傅家听说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傅氏一口答应了聂家的求婚,当初还承诺,要借着傅家的财力,以后帮着她丈夫经营,让他飞黄腾达,自己亦做诰命夫人。”   “怎会如此……”   院首口中所说的傅宝胭,与那个岳弯弯所熟知的傅宝胭,听着几乎不像是一个人。   院首再叹,“娘娘,江瓒是一番痴心,经年不忘。只是那傅氏,委实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已决意,纵然一生还爱着她不能释怀,他也是绝不回头的了。”   岳弯弯愣愣听完,点下了头,也哑了口,不再能说出话来。   等皇帝陛下驾临时,她还卧在竹榻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连元聿何时坐到了她身侧她也不知,“怎么了?”   岳弯弯回头,只见是元聿,满腹的难堪和惶惑无处倾诉,最后,她一股脑地朝着元聿倒了出来,说完,陛下长眉轻折,她又小声地道:“我是不是真的帮错了人?”   元聿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那么你觉得,傅氏嫌贫爱富,和她在聂家所经受的,是一件事么?”   岳弯弯想了想,摇了摇头。   元聿的拇指抚着她的手背,薄唇微扬。“这便是了。帮傅宝胭是因她与你同为女子,但她与江瓒的事,你便莫再干预了。”   岳弯弯惊讶:“难道江瓒的事,陛下你一早就知道?”   “唔,”元聿垂面,吻了吻皇后的小手,“略有耳闻。”   恐怕不是略有耳闻,是什么都知道了吧。岳弯弯狐疑地凝着他。   “弯弯,朕过来,是有一事要告诉你。”   岳弯弯不知何事,忙问:“怎么了吗?”   元聿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   “前夜里,南明大狱里,余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翻车的傅宝胭。   感谢在2020-08-15 17:52:24~2020-08-16 07: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希望 369瓶;好好学习的小仙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余氏是前夜里死的, 地牢里潮湿,墙根处盘满了苔痕,更是各类毒虫蚯蚓的温床, 老鼠偶尔也会光临,吱吱唧唧, 吵得人不得安宁, 夜里也睡不着觉。等余氏的尸体被发觉、被抬出来时, 已经臭了。   她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待了半年了,这半年里,她家中的丈夫、儿子, 只来见过她一回面。她也知道自己犯的事儿不在小, 上次他们进来已经是儿媳的娘家贴了许多了, 丈夫他们应是还在筹钱,暂时就没把这些钱花在探视上以免浪费。余氏起初还满怀希望地等着。   可等了很久, 人的恐惧、后怕和埋怨等情绪就像墙角的青苔上往最阴暗的角落肆意疯长,南明大狱里的伙食一点也不好, 吃饭能吃出蜈蚣, 加上每两日一次的审讯和毒打, 余氏早就捱不住了。   唯一让她支撑下去的, 就只有陈实和陈恩赐他们父子俩, 她还是如此坚信着, 他们回来救她出去的,因此发霉的馒头她也吃, 也习惯了老鼠从身上爬过去,不会再慌乱地大叫,可是,她等了日复一日, 墙壁上用石头尖刃刻满了正字。依旧,杳无音信。   过了半年,终于有音讯了,却是一个噩耗!   余氏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里如同草芥和野狗一样活着,满心渴盼地等着丈夫和儿子来救自己,他们竟在这个时候,为了荣华富贵,倒戈投向了仇人岳弯弯!就是那贱人把自己害成这样的,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恩赐,恩赐,上天对她的恩赐。如今看来,却是上天的讽刺,是阎罗王派来的讨债鬼!   余氏起初还不信,可是,丈夫他们确实多日未来见过自己,她多方向狱卒打听,得知的也是,如今南明早已没有原来那个以贪财吝啬闻名全城的陈家了,他们举家都搬去了神京。人在那边有贵人相助,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安逸日子呢。前不久还派了人回来,说要把这边没能带走的大旧物件也搬去神京。押镖的都已上路了,谁还记得南明城有什么穷亲戚呢。   余氏瘫倒在地。   自那以后,余氏整个人,便好似一夜之间被抽去了骨头,病成了一滩烂泥。   没过多久,就死了。   岳弯弯还不知道余氏死在牢里的事,她也叮嘱过董允,让他在那边留个心。董允于是将小五派了过去。然而她还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是从陛下这里知道的。   短暂的震惊之后,岳弯弯说不出话来了。   元聿握着她柔软的手,俊面微倾,凝着她长睫之下水灵剔透的明眸,见她呆呆的也不说话,心下一动,“怎了?”   岳弯弯轻轻抬起脸,“我……我好像害死了一条人命?”   这些年岳弯弯在陈家可以说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余氏苛责她,打骂她,但是,她也给了她一片瓦,一口饭,在当时十二岁的还不能独立的岳弯弯正是最需要的。脱离陈家之后,岳弯弯想着与余氏无关,也憎恨余氏。但,她那时其实没想过报复,更没想过让余氏死。   只是后来,她和她的刁仆非要在火刑场对她落井下石,用落胎药杀她的孩儿,连最后一点余地都不肯留,岳弯弯那时候,也是真的想要余氏和梅媪死的,她恨她们到了极点。   再后来,梅媪死了,余氏也被关入了大牢终身圈禁。其实从这个结果来看,符合律法,那岳弯弯就是认同的。   她只是心意难平,又加上陈恩赐他们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来神京投奔,她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火刑台之后,岳弯弯再也不会对余氏动丝毫的恻隐之心了,虽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岳弯弯也只是害怕,恐惧自己背负上了人命。   “弯弯。”   幸有元聿在旁,出声唤住了她。她抬起头,愣愣看着她的陛下,好像生怕他会觉得她恶毒,就会不喜欢她了。   元聿用缓慢而有力的口吻一字一字地道:“弯弯,是余氏自己心胸狭隘,亦是她咎由自取。”   如果有什么会沾染血腥的,或者间接让自己背负罪恶的,她不敢来,那么他来。   他的手掌抬起,在她的脸颊之上轻轻揉了揉,冰冷的蓝眸,竟泛出几分温润的光泽,“既然余氏死了,铃兰别院的人,也应该被清出神京了。他们在,于你终是不安。”   “你……”   岳弯弯突然想了起来,第一次在红帐里她问他能够对陈恩赐做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他说,他能杀了陈恩赐。   “陛下……”   他们和余氏相比,也不是十恶不赦,未及死罪,不必如此吧。岳弯弯的心跳得很快。哪怕是自己亲自来,她也不想自己的夫君背负上亲人的血,恐怕折损福报。   她想说这件事既然是因她而起的,自然应该她来善后。   “不会杀人。”元聿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其实也猜不出是喜是怒,岳弯弯只好不说话了 ,他抚了下她的白皙柔软的手背,道,“都交给朕。”   被人苛待了这么久,终于,又仿佛找到了一片足可以避风的港湾,岳弯弯也是再一次,想要尝试全心信任的那种感觉。   她点了点头,朝他笑得露出了四颗可爱的贝齿,“嗯!”   ……   铃兰别院前身也是避暑山庄,别院内设有假山怪柏,亭台楼阁,乃是一处绝佳的人间胜景。可是在这里头住着的陈家三人,却并不舒坦。   水井里爬出了水鬼,夜里陈恩赐上茅厕看到了屋檐下挂着的的吊死鬼,一到了晚上,经常从眼底溜过去什么迅若闪电般的人影,时不时地,从四面风里传来诡异的小孩儿笑声。   风一吹,铃铛声大作。   陈恩赐这个男人都吓得不轻,更遑论怀里的妻子胡玉婵。   陈实夜里睡得安稳,雷打不醒,一觉到天亮,陈恩赐和胡玉婵两人却是蜷缩被中瑟瑟发抖,常常睁眼无眠,眼底青黑,连夫妇之间的亲热事也做不了,好几次想了,中途都被打断,陈恩赐吓得差点不举。   然而白日里说给陈实听,陈实还不相信!   折腾了这么段日子,陈恩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也多了青影。他和胡玉婵都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要是一直这样不得安生,还不如回西北老家,至少能闭上眼一觉到天亮,还能幸福和谐地抱在一起亲热。   陈实没有小俩口这需求,只是攒金丝的细软睡得踏实,錾银的水壶用得贴心,他有点儿不情愿走了。   但三个人都没有想到,自打入城以后,他们过于享受这种钟鼓馔玉的生活,已经将另一个目的抛在了脑后。   而之后没几天,宫里头就来了人,说是陛下派来的,告知他们一声,余氏已经下了葬了。   三个人满脸震惊,这里还死讯都不曾收到一个,怎么会就这么草率地、居然下葬了?   陈实大叫一声,噗通倒地,晕厥过去,两日不醒。   陈恩赐也坐不住了,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动。他名唤恩赐,可见这些年来母亲对他有多好,处处以他为先,就连讨厌岳弯弯刁难她欺负她,也是为了防着岳弯弯勾引他。   陈恩赐想回去南明了,至少也为母亲收捡遗骸,至于要不要再来,陈恩赐一想到夜里种种闹鬼的事便心有余悸,既想留下来,又实在怕了。   犹犹豫豫许久,等陈实苏醒了,也慢慢缓过来了以后,铃兰别院再一次来了人。   这一次却是一张熟面孔,曾与岳弯弯来家中的那个,腰悬长剑,嚣张无比,连南明府衙也不放在眼底的男人。   当然了,人家可以不放在眼底。   这是虎贲中郎将,董允。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发抖的陈恩赐……   感谢在2020-08-16 07:40:20~2020-08-17 08:3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嬿水 10瓶;好好学习的小仙女 2瓶;一只荔枝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董允张口便道:“何者陈恩赐?”   废话, 董允当然认得陈恩赐。何况这三人,一个老的一个女的,要挑不出陈恩赐那除非是瞎子。   但虎贲中郎将要把这威严的官腔打下去, 极尽可能地炫耀,用一切可能用上的手段, 告诉陈恩赐:你这个野泥鳅, 连我都比不上, 居然还惦记皇上的女人,这不是寿星公上吊么。   陈恩赐实是畏惧董允腰间所佩的宝剑,两腿抖如筛糠。他这一生最大的噩梦, 就是母亲非要他去结识那群南明少年郎。以他的身份混迹在他们之中, 他自卑, 捱了许多的欺凌。他们可以随便用言语挖苦他、讽刺他,还可以一不如意, 就拿他当做撒气的沙包。   他受够了那种欺凌,对配有刀斧利刃的贵人, 本能地会感到畏惧。   “小、小人是。”   董允用一种鄙夷的目光, 将他从头扫视到脚, 末了, 冷淡地翘起了下巴:“陛下要见你。”   “这?”   陈恩赐惊呆了。   董允冷冷一笑, “随我入宫吧。”   这自然没有给任何陈恩赐拒绝的余地, 皇帝召见,谁又敢违命?   只是, 陈恩赐自幼在南明边陲之地长大,所谓天高皇帝远,他长到这么大,可还从来没有见过坐在含元殿里的大皇帝。莫不是因为弯弯, 难道,皇帝这是要认他做国舅?   陈恩赐越想越是激动,心脏几乎都快跳出来了。他忙欢天喜地地辞别了父亲和妻子,跟随董允而去。   董允在前头疾行,嘴角挑着一抹冷笑,不过很快又释然,又不是自己的情敌,他在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倒是小五在南明待了那么久,听到的趣事很多,前不久来了一封信,看得董允偷着可乐了,这么好笑的事居然不能广而告之,实在是难忍。既然不能宣扬出去,那么,对着正主儿说几句酸话,这不过分吧?   于是董允就到了御前。   龙案旁的三足鼎博山炉燃了龙涎,含元殿内开了两扇直棂窗,微风徐徐。夏花绮艳,宫人取了两支斜插在胭脂色釉山水纹梅瓶里。疏影之后,元聿的俊容似隐若无。一抬眸,冷蓝的眸子直视而来,仿佛这湿躁的夏日都凉快了几分。   “陛下,陈恩赐入宫了,在殿外候着。”   董允笑嘻嘻地道。   元聿淡淡道:“让他先候着。”   他不动声色,取了一封劄子。   这御案上至少还有二十道劄子。先帝因为仁厚,善于察纳雅言,遇上好的文章,还会批复一句“朕心大悦,如此探骊得珠之文,当传阅众人”,所以把这群文官都养刁了,为了得到陛下夸赞,每每上奏,必要洋洋洒洒条分缕析写上千字之文,其中赘字之多数不胜数。元聿如今单就这个问题,已经在朝会上说了不下三次了,然而,估计是没什么人听。   因为董允在一旁候着,数着陛下看一份折章的时辰呢。   他几乎都快要打瞌睡了,可是陛下这一道还没读完。   正当他筋骨泛酸,想要活动活动时,却听到了陛下的问话:“你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   董允一听陛下叫自己了,登时瞌睡虫全散了,忙强打起精神,回话道:“哦,下臣是在南明听到了一些事。”   “何事?”   元聿又取了另一封劄子,其实并不如何在意。   元聿离开南明之后的那两个月,小五守着岳弯弯,将她身边的许多事,能够告知他的,都用书信告知了,但也还有很多,是不便他知道的,元聿至今不知。   “小的是听说,当初,一直帮衬着皇后娘娘的张婶子,在和一群妇人说话时,把娘娘给出卖了。这事儿陛下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元聿有些不耐,但神色不动。   “南明那群婆子嘴巴真刁,下臣要是说了,陛下可不得生气。”   元聿早让他卖关子弄得不耐烦,自己并无空闲应付他,已是微微折了修眉。   还没有说,董允话到了嘴边,突然没忍住,一声笑了出来。   于是元聿愈发地感到不悦。   董允让陛下一个眼神震慑,顿时再也不敢发笑了,强绷住自己,道:“刁妇们就说了,她们村里的弯弯好歹也是村花似的人物,在南明城也找不出几个来的好相貌,到了,谁知竟然受了外边男人蛊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刷地一下,陛下的脸黑了半边。   他抬起了凤眸,冷眼凝视董允。   董允嘿嘿了两声,不怕死地又道:“这算啥,还有呢,那刁妇嘴巴可真坏啊,说陛下你是奸夫,是外头那没着没落的小瘪三、下三滥,专门欺骗小女孩儿玩玩的,要是弄不好,说不定还是个专门抢人的流寇呢。当初皇后娘娘去了陈家,她的归宿,她们一个个的,谁心里没有点数,皇后娘娘居然放着陈家大好的小郎君不要,信了外头那种流氓的花言巧语……啧啧。”   刷——陛下右边脸也黑完了。   董允这才留意到,顿时脸也全白了,“陛下、陛下你答应了不怪罪的啊……”   元聿气得一掌按在了案上,劄子啪地一声,声音极其清晰响亮,将董允都吓了大跳。   “将陈恩赐带进来。”   不曾谋面,倒是不知,这位“陈家大好的小郎君”,生得如何面孔。   “哎,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董允再不敢老虎嘴上拔毛,灰溜溜地踮着脚猫着腰钻了出去。   烈日炎灼,陈恩赐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跪着曝晒,汗出如浆,脸上湿淋淋的,背部也全湿了,湿痕透出了长衫,从里头渗了出来。   等了很久,也不见陛下传召,渐渐有些心灰。   终于,有人从里走了出来,是董允,他朝他招了把手,示意让他进去,陈恩赐忙哈腰,拎起袍角,朝里迈了进去。   这还是陈恩赐头回入宫,早已被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所震慑,心生一种敬畏,人也变得愈发骨软。   尤其是,在入殿以后,偷偷瞥了一眼那龙案后御座之上的男子,顿时吓得汗毛倒数,第二眼也不敢看了,就跪地磕头:“小、小民陈恩赐,叩、叩见大皇帝陛下。”   这便是,那“陈家大好的小郎君”?岳弯弯的表兄?还曾对弯弯有过觊觎,若是元聿在,当初那支青木笄便会插进他的脖子里,扎死他。   陈恩赐眼下极其狼狈,不但汗透重衫,脸也被汗水模糊了不说,还因为恐惧,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元聿看了一眼,便掠过了视线,淡淡地道:“抬起头。”   于是陈恩赐只好把头抬起头。   袅娜的一缕烟气之后,教汗渍模糊了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元聿那没什么神情的脸,冰冷的凤眸似泛着海水一般的蓝色,令人见之则怵,这般俊美如刻的容色,哪里是自己乡下来的土鳖能够比拟的?他连提鞋都不配!   一时之间,陈恩赐又愣,又羞惭,又自卑。   对了,不知道岳弯弯有没有把自己当初差点亲了她的事告诉大皇帝陛下?要是说了、要是说了……他今日还能活着走出这朱雀宫么?   “小、小人陈恩赐,不、不知皇帝陛下传召小人,是为了什么事……”陈恩赐底气不足,越说越是气短,最后,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了。   元聿的朱笔还握于掌中,看了一眼陈恩赐:“铃兰别院,住得可还舒适?”   舒……舒适?   还活着已是万幸。   陈恩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唯恐它滴落下来,弄脏了含元殿里铺就的猩红毡毯,口齿不清含混道:“还、还舒适,只是、只是小人的母亲突然发了恶疾,竟然去了,小人想回去替她收拾、收拾……”   他一句话咬在嘴里半天说不出,元聿断了他的话:“去了,还回么?”   陛下的声音冷得像冰!陈恩赐瑟瑟发抖,听出了陛下话里的意思,陛下他……不想自己留在神京。   难道是因为岳弯弯?   岳弯弯如今是皇后了,是啊,哪个男人能容得下一个有威胁的情敌存在?   岳弯弯从前还想勾引自己来着。[なつめ獨]   她在这里故作矜持,可不知在大皇帝陛下那儿是不是也是。他可听说,那些贵人们就喜欢外表矜持内里放荡的妇人,岳弯弯可不正是这样,加上容貌也好,所以把这大皇帝给迷住了吧?   “不说话?”   他一直在低头盘算着,元聿再度开口,嗓音更冷了几分。   “不、不不……”陈恩赐紧张害怕,舌头打了结巴,“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元聿微扬轩眉。他倒是有无数种方式对付陈恩赐,留他一命,再叫他后悔来到这世上也不难。但没有想到,这个“陈家大好的小郎君”骨头却软,又非常识趣儿,居然主动请辞。   “自愿的?”   “自、绝对自愿。”   元聿淡淡道:“你的父亲呢?”   “父、父亲啊……”陈恩赐想了想,忙道,“小人的父亲也是觉得神京虽然好,却不是老家,住得也不是很舒坦,小人回去之后,这就带着老父离开,绝对、绝对不再回来了。”   “朕逼你了?”   陈恩赐认怂的态度让元聿怀疑自己仿佛对他动了刑。   陈恩赐忙不迭摇头,“无、绝无此事,一切都是小人情出自愿!”   “至于皇后——”   “皇帝陛下放心!小人对皇后娘娘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小人是河沟里的泥鳅、是癞蛤.蟆,娘娘就是九天的凤凰!”   殿外,只一会儿没听动静的董允这会听了几句,结果人都听傻了。   怎么一回事,陛下用刑了?   这姓陈的怎么突然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溜须拍马一套一套的。   过了片刻,陈恩赐终于得以脱身,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整个人泡在自己的汗水里,一出殿门,人就虚脱了,还没等走下台阶,双腿瘫软,一跤跌在了丹陛旁,滑了几个台阶,差点儿没像个皮球骨碌碌地沿着汉白玉阶滚下去。   董允默默地叹了一声,唉,陛下还是可怕。   真不知,当初还是岳小娘子的皇后娘娘,竟然敢爬到他身上把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翻来覆去地榨,那是何等地豪气干云!   回头岳弯弯就听说了,陈实带着陈恩赐,陈恩赐带着胡玉婵,三个人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可能是不堪厉鬼作祟,用了不到一日便打包好了行李溜出了神京,一路西行而去。   居然这么心甘情愿地走了?   岳弯弯很是有几分好奇,元聿是不是对陈恩赐做了什么。   在陛下来她宫里小坐的时候,岳弯弯正喝着鲜挤的葡萄汁,信口就那么问了一句,陈恩赐这是怎么了。   “他怕不举。”   陛下神色自在地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了她唇边。   岳弯弯差点一口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然而芋圆是吊打一般的存在。   感谢在2020-08-17 08:35:56~2020-08-17 15:5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纸飞飞 2个;空空如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城街头的小野狗、得安、Yijiatuna 2瓶;梦月清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他们还会再回来么?”   “不会。”陛下肯定地答, “陈恩赐将一只手抵给朕了。”   如果他偷摸再来神京,需要砍去一只手作为代价。依照陈恩赐贪生怕死的个性,应是不会。   岳弯弯顿了顿, 道:“他们这一次来神京,肯定变卖了许多家产, 一路上花钱大手大脚的, 家业估计都败得差不多了, 回去应也只能去找他们的退路了,他们的退路就是南明胡家,那是胡玉婵的娘家, 他们家也算是南明首富, 也是有钱的。”   “退路也没了。”   元聿将一颗水灵灵的葡萄肉喂给了岳弯弯, 她垂眸咬了口,酸酸甜甜的, 忍不住眯起了眸子。   她转过面:“啊?为什么?”   陛下告诉她,在南明, 新的官员上任以后, 一肃从前的风气, 并且翻出了许多旧案来。这其中就有, 南明首富胡家与府衙官商勾结、收受贿赂、贪污赋税的证据, 胡家的几个知情的男丁, 全被抓走了,就算拿银子赎人, 也免不了充军。胡家这一次,就算不至于完全倒垮,家资也至少要出去七八成,府上已无男人做主, 剩下的女眷自己都已是处境艰难,怕是不会再对自讨没趣的陈家伸以援手。   原来如此。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家的事已是彻底地解决了。   次日,岳弯弯正练习着插花时分,清毓莲步轻移,突然来报,说是傅宝胭来了,正在外间候着,等候娘娘召见。   其实傅宝胭与聂羽冲和离以后,她这命妇之身也去了,但神京城无人不知道,傅宝胭和离的这桩案子,是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皇后娘娘以她为友,待她极好。岳弯弯没有对她下禁令,傅宝胭出入宫闱,也不算难。   只是,听院首说了她和江瓒的事以后,岳弯弯为从前自己还想替他们俩牵红线脸红,江先生遇到了这样的事,换了是她,也是肯定不会回头的了。她得到了陛下点拨之后,豁然开朗,觉得不应把傅宝胭在聂家受到的委屈和欺辱,和她对江瓒的欺骗和辜负混为一谈,然而,她也实在是不知拿什么脸色来面对傅宝胭了。   “娘娘?”清毓问道,“娘娘见么?若是不见,奴婢这就去回绝了她。”   岳弯弯道:“她说来做什么的?”   傅宝胭聪慧,不会猜不到,那日院首来了以后,应该把一些真相已告诉了她。没想到她还要来。   “说是来请罪的。”   岳弯弯定了定神,转面,对清毓道:“你让她进来吧。”   “诺。”   清毓应了,去甘露殿外将傅宝胭请了进来。   傅宝胭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又恢复了那些时候常来凤藻宫时素淡的装扮,不施粉黛,鬓间只倚了多烟水青的攒茉莉绢花。   “娘娘。”她声音很轻,像是难以启齿,默默地垂了苍白的面,道,“对不起娘娘,我是早该告诉娘娘,我和江瓒之间的事的。”   岳弯弯道:“其实我知道得也不晚,只是不是从你口中听来的,所以有点失望。不过,我当初决意帮你,和江先生无关,所以也不会后悔。道歉,实是不必。”   她话是如此说,然而傅宝胭却还是跪了下来,“是民妇的错。”   岳弯弯不想问,当初她抛弃了江瓒选择了聂羽冲,可曾后悔?那是在傅宝胭伤口上撒盐,聂羽冲人渣一个,实在也不配拿来和江先生相提并论。   “娘娘,我确实想挽回江瓒,因我放不下,这是实话。与聂羽冲成婚以后,我只能恪守妇道,不去想其他的男子,这几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了对夫君忠贞,我不曾派人打听过他的下落,即使那个时候,我已是四品诰命,如果想,我或许是能打听到的。只是……我确实不配……”   傅宝胭跪在岳弯弯的跟前,双臂交叠垂落,面容落寞,眼底泛着自嘲般的笑意。   “决心与聂羽冲和离之后,我就想,如果江瓒还未婚,还在等,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因我真的很后悔。如果不是我的自私、贪婪,江瓒他……”   她话语哽咽,已说不下去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愈来愈感觉到,江瓒像一块她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无论她怎么挖心思待他好,在他那里,他半点也不为所动,冷漠得像块冰,她再也捂不热了!   起初傅宝胭还信心十足,等自己恢复自由身,再对他温柔小意,体贴备至,一定能让他旧情复燃,然而他避着她,休沐时,家门紧闭,在太医院时,也避着她,避无可避时,他就装病,让别人来打发她,总之是不见她。而她真正能得逞与他碰面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你想本宫怎么办?”   岳弯弯觉得,傅宝胭定不止单纯来请罪这么简单。她这么说,怕是想让自己再出手帮她。   但江先生也是她的朋友,他被伤透了心不想与傅宝胭和好,那么,这个忙她不帮。   “娘娘?”傅宝胭泪眼婆娑,察觉到了岳弯弯的不悦,她有些惊怔。   “能不能挽回旧爱,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傅宝胭。本宫不是谁的庇护神,也不做拉纤说媒的,凤藻宫不是月老庙。”   话音落地,傅宝胭犹如被抽去了脊骨,瘫坐下来,双目无神。只有双瞳之中不断有清澈的泪水滚落……   皇后不肯相帮,那么一切还得她自己想法。   可这堵南墙纵然撞上去了,她也不能后悔了,她必须要让江瓒回心转意,如果放下尊严不成,就算将尊严踩到泥里,也没甚么不可以。   她回过神,用衣袖擦干了泪,对岳弯弯道:“娘娘,民妇明白了。多谢娘娘。”   她难堪地爬起身,对岳弯弯福了福,便转过面艰难地朝外走去。   太医院的男人对她自然还是避而不见,她在屋外头候着,一直到日暮时分,他是最后一个从里头出来的,用钥匙落了锁,回头,却发现丹桂丛旁俏生生立着的傅宝胭,他自知已是避不过,皱了皱眉。   傅宝胭支起笑容,道:“你要回去了吗?我雇了马车,我送你。”   “不必。”   江瓒背弃了旧药箱,箱中还放着几本珍贵的典籍,那对他而言珍若生命,他一臂挽着药箱,不理会傅宝胭转身往外走。   傅宝胭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到哪儿,快到宫门时,江瓒停住了,她于是也停住了。   江瓒皱眉:“傅夫人,你我男女有别,你虽是和离之身,也需在意名声。”   傅宝胭道:“名声比起你不值一提。”   无药可救。   江瓒不理会他,绷着脸欲出宫门。   她见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心下一急,急中生智,顿时往地下倒去:“哎哟,我脚扭了!”   江瓒脚步一停,回眸看了她一眼,眉宇始终不松,傅宝胭坐在地上,双臂抱腿,只顾喊疼,香汗如雨,脸色发白。   他停了少顷,又挎住药箱继续往外走。   “哎哟江瓒!医者仁心,你竟见死不救么!你这般,还当什么大夫!”   她拾起一旁的石块,用力地朝自己的脚踝砸了过去!   一股剧痛袭来,傅宝胭彻底地白了脸色,脚脖子很快积血红肿了大片,江瓒听到一声惨叫,猛然回头,见她手里正扔了那石块,拉起了裤袜,那脚踝处竟高肿而起,伤得可怖。   江瓒忙朝她走了回去,出于医者仁心,伸臂试着抬了抬的脚:“很痛?”   自然是痛的,针扎似的痛,痛得她现在脑子都是乱的。   不过能瞧他去而复返,也是值得,她抬起玉指,朝外指了下,鼻音浓浓地道:“江太医,我雇了马车,停在宫外,你将我抱上去,不然我没法走路。”   江瓒冷冷地盯着她的俏面,“为何自残?”   五年前,她就惯用这般招数骗他心软。   没有想到五年过去了,没有丝毫长进。   她没有,他……竟也没有。   傅宝胭朝他吐了吐舌头,疼得脸白,却在笑:“你连我一根指头都不想碰,把我嫌弃到这种地步,我要是不出此下策,你又怎会回来?江瓒,我是个坏女人,你不是知道么?你看看你现在,不是正握着我的脚踝么。”   江瓒冷脸不言。   “对了,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这话我可不敢对别人说。”   江瓒睨着她,实在不知,她怎还有脸说出,找他帮忙的这种话的。   傅宝胭知他嫌弃,脸上的笑容也停了下来,她声音平静地道:“我被聂羽冲和她的小妾算计了,身子有亏,以后受孕都是艰难,你也知道,我是独女,我父母在世时,就盼着我能开枝散叶呢,现在……江瓒,你帮不帮我?”   她竟……   江瓒一愣。   他虽是知道,他在聂家受了诸多委屈,聂羽冲待她不好,却不曾想,那聂羽冲竟然苛待她到如此地步!   他不禁勃然大怒。   傅宝胭轻瞥着他脸色,痛得厉害,然而,嘴唇却忍不住轻轻一弯。   江瓒绷着脸色,将她从地上一把抄起,打横抱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出了外宫宫门。   当时江瓒抱着傅宝胭出宫,很多人都看到了,凤藻宫也是人人尽知,第二天,清毓就把这事说给了岳弯弯听,岳弯弯听罢,也不禁感慨:“她还是有手段,多厉害的一个人物。”   怕是连林氏,都不晓得她的手帕交居然这么厉害吧。   一晃漫长的炎夏就此过去,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宫里头懒懒散散的宫人也都神清气爽的,把活儿干得不遗余力。   就在九月的某一日,突然一股剧痛袭来,岳弯弯从半梦半醒之间彻底地苏醒,大叫了一声,妆成吓得不轻,领着众宫人连忙奔了进来,却见娘娘蜷缩在榻上,小脸煞白,妆成替她揭开锦被,顿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快!通知太医,通知产婆,通知陛下,娘娘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对傅宝胭有什么期望,这不是啥好女人,到最后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   弯弯头胎生了个啥?摸下巴。   感谢在2020-08-17 15:58:55~2020-08-18 07:5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兮呀、洛筱生 10瓶;白泽 5瓶;粥粥 3瓶;galaxy 2瓶;蓝凌、花点点、Yijiatu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岳弯弯自从怀孕以后, 除了最初会孕吐、头晕以外,这个孩儿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她的腹中,从来也没惹上什么麻烦。   她听说生孩子是很痛的, 可因为前面九个月他表现得太好,岳弯弯竟然忘了这个说法, 一直到真正要生产时, 方知那疼痛简直到了濒临死亡的境界。从阵痛开始, 岳弯弯便熬不住了。尽管产婆从始至终在劝她使力,一路为她摇旗助威,可是肉.体凡胎, 哪有她们要的使不完的力气。   岳弯弯抓着妆成的臂膀, 将妆成的藕臂都抓出了青紫, 岳弯弯听着妆成的呼痛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抓了什么, 急急忙忙地撒开,又去扯枕头。痛得脑中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 晕了又醒, 醒了又被那疼痛折磨得不轻, 面无人色。   妆成听到皇后娘娘嘴里轻轻地呼着, 似乎在唤着什么, 她忙凑到娘娘耳边去, 却听到的是她气若游丝的嗓音:“陛、陛下……他知道吗?他来了吗?”   妆成顿了一顿,看着娘娘两腮挂汗, 失去了全部血色的惨白的脸蛋,喉间却哽住了,半晌,她轻轻地、慢慢用了几分力道, 将岳弯弯的手腕握住,道:“去说了,去说了,陛下马上就会来的。他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外边候着,等到陛下来了,臣就来知会娘娘。”   “他……”   又是一阵剧痛侵袭而来,近乎吞没了她的理智。   岳弯弯失神地望着帐顶,金色的帘拢上,凤凰尾羽开得艳极无双。   她口中轻轻地道:“他不会来、不会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岳弯弯心中已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并且,她说得肯定,肯定得令妆成哑口。   “娘娘,陛下今日,被中书省的几个要臣给绊住了,说是今年四夷来朝的大事儿,恐怕也要拖到明年了。”   国政大事,妆成也不知,总归是不简单,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对娘娘说。   尽管娘娘正在紧要关头,皇后生产,也是国之大事。   ……   沈阁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似乎若陛下不肯点头答应,就不肯放他离去。   即使是皇后生产这样的大事。   元聿人坐在含元殿中,心却早已飞到了甘露殿。他知妇人生产艰难,严重者可以危及生命,当初他的养母便也是这么亡故的。   他不知她此时正在甘露殿中忍受着怎样的剧痛,料想是常人所不能忍受,一想到岳弯弯那阵阵呼痛、小脸惨白毫无血色的模样,心中便一阵抽绞,连他自己亦不明,很陌生这般感觉。   然而四夷来朝又是何等大事,去年和前年,他代天子巡视四方,收编安心三军,击溃了北胡人南下牧马的野心,也就是在今年,他们请旨递状,愿将稚燕王子送入神京为质子。高祖以来,三代君王偃武修文,使国力空前强盛,物阜民丰,然而北胡人始终是心腹之患。今他们愿意退一步,将王子送来为质,这是一个好机会。若延到明年,又是夜长梦长。   今年北边饥荒,以游牧为生的北方胡人只怕也并不好过,一旦他们再度南下,这契约立下,犹若就地撕毁,再无丝毫用处。   元聿不肯答应,然而沈阁老咄咄逼人。他以为,北胡人贼心不泯不说,但就今年,先帝新丧,国库因为修缮皇陵和天子大婚,势必空虚,如何还能再拿出钱半年节,迎四夷入朝谒见。   元聿实是心烦意乱,到了后来,只见郑保频频对他使眼色,似是皇后那边有所不妙,元聿长身而去,缁衣袖袍一拂,犹若惊涛骇浪,沈阁老登时脸色惊变,元聿沉声道:“朕自有主张。”   他扔下中书省一干唾沫星子说干了的老臣,皱眉随着郑保匆匆离去。   裁撤冗员以后,仍然留下来了大批先帝擢拔的旧人,譬如这群老顽固,地位之高,难以撼动,连天子亦不能无过而罚,否则终失人心。   四夷的事不急于这一时,不论小国如何,今年稚燕必须入京。这是元聿绝不退让的地方。   天子的脚步越来越急,嫌龙辇太慢,竟一路大步疾行,郑保差点儿都没跟上,元聿攒着长眉,一边急匆匆往甘露殿去,一边沉声问道:“皇后如何了?”   “陛下,娘娘这胎生得艰难,都晕过去好几回了,适才晕过去之前,一直唤着陛下……”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元聿险些因为脚下的卧石而趔趄摔倒,郑保道了声“小心”,然而元聿已飞快地往前奔去了,郑保再也没有追上。   元聿来到甘露殿时,四个太医,连同院首,都一同候在皇后的产房外,他嫌那六十六道台阶太长,等元聿终于疾步拾级而上时,只听到最后一声岳弯弯疼痛力竭的呼喊,一切归于寂静,跟着,便是一道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响彻整座宫殿。   “生了生了!”   产婆大喜。   元聿的眉头也随之一松。   然而产婆大喜的声音才一落地,便又响起了一道失望的声音:“咦,竟是小公主。”   是小公主,不是小皇子。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   公主不是不好,本朝的公主地位尊贵,可同皇子一般骑马游射,习文断字,还可以有独属于自己的封地,可以休弃驸马,可以不事舅姑。然而,这毕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中宫虽有皇后,然而其余诸宫皆无人。   这头胎,又是嫡出,自然无数人都盼着是位皇子,好让这大魏江山后继有人。   元聿已按捺不住,令人打开了殿门,他朝里冲了进去。   几名产婆都大惊失色,“陛下怎么进来了?不吉不吉!还请陛下速速出去!”   然而元聿怎么容她们置喙?他既进来,就断没有再被轰出去的道理。   产婆用襁褓将小公主包好,送到了皇后娘娘的床榻边上。   岳弯弯面若白纸,仍旧闭目不醒,元聿走到了她的身旁,身影便犹如礁石般,再也不能动。   过了半晌,产婆的声音才终于清晰地飘入了耳中:“陛下,奴婢们还没有收拾,陛下是不该这时进来的,恐有冲撞……”   “都出去。”   元聿没耐心再等那产婆说完。   几名产婆面面相觑,既是陛下下令,也不敢有违,便只好咬着后槽牙都出去了。   岳弯弯产后乏力虚脱,人也恹恹的,直至感觉到身旁的软褥子似是塌陷了一块,才意识到是有人坐了过来,她勉力支起眼帘,朦朦胧胧的,瞥见了她方才一直最想见到的,却始终不曾得见的男人。   那一瞬间,岳弯弯眼中强忍了很久的泪水,如雨水一样簌簌地滚了下来,沿着她雪白的脸蛋肌肤,一直滑入她的鬓发之间。   汗水浸湿的长发,一时又让泪珠打湿了。   元聿良久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只能满心愧疚和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没事了。皇后。”   岳弯弯咬着唇,慢慢地将头往下点了点,没说话,只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弯弯。”   这时,他的目光才有余地分到襁褓里的红皮小孩儿身上。   “是个女儿,小公主。”   方才模模糊糊晕睡过去之前,已经听到产婆这般说了。   她生了一个女儿。   她想看女儿,歪着脑袋去瞧,元聿见她看得吃力,便将襁褓的一角微微折起,让她看到女儿的面。   新生的小孩儿红皮皱脸,毛发也不浓密,还闭着眼睛,看不出似睡,岳弯弯顿时“啊”了一声,虚弱地惊呼:“好丑!”   元聿听得皱眉。   丑么?   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丑?   定是皇后眼拙瞧错了。   “不丑,甚美。”   他一口否决了皇后的审美。   岳弯弯顿了顿,继而抬起头,狐疑地看向元聿:“我生了女儿,陛下你是不是不喜欢?”   元聿不知她哪里来的念头,眉宇绷得更紧了,“怎会。”   “那你要证明给我看。”岳弯弯不饶他。   “怎么证明?”元聿体谅她现在产后虚弱,对她予取予求,想来就算她提出再过分的要求,他也是可以答应的。   岳弯弯想了想,却着实没想到怎么证明,最后,她轻一咬银牙:“那你……你亲女儿一口。”   只是如此而已?元聿轩眉微扬,伏低身,在女儿饱满的天庭上亲了一口,待唇离开之时,瞥见皇后眸含水色,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又移到她的脸颊上,也亲了一口,他伸掌握住她无力垂落身畔的小手,低低地道:“朕极是喜欢。”   “朕已为皇长女想好了名字,朕要唤她青鸾。朕还要将信阳赐给她。”   元青鸾。   他手掌上的明珠,大魏第一个,从出生起便有封地的公主。   岳弯弯心满意足,笑了一下,露出了可爱的一排贝齿,连他来得这样晚,害她一个人疼了这么久的事,似乎也都可以原谅几分了。然而人实在太困了,有些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就又睡了过去。   元聿未曾离去,只是守在她的榻旁,看着她,和她为他辛苦生下的小公主。   如此这般,一直坐到天微明。   鸡人报晓。   元聿终于起身,一如往常,抽身而去。   刚生产完的产妇最是虚弱,受不得风,身子还需要尽快开始调理,以助皇后早早复原。   这一胎没能生下小皇子,是令人遗憾的事,然而从高祖这一脉起,一直阳盛阴衰,没能生出几位公主,如今皇长女的诞生,也算是可喜可贺。   陛下为公主定了名青鸾,也取了封号信阳。   整整一个月内,百官在朝会上所见的,都是英姿焕然的陛下,好像正为了公主的降生而无比振奋。   然而,有一件事,却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在陛下和皇后正式举行大婚和册封典礼以后,就必须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女儿哈哈哈。不想让元聿的感情被儿子绑架,如果弯弯一直不生儿子,他迫于种种压力却还是不肯娶妃子,就是真爱了吧,他需要接受这样的考验。太子就晚点儿再来吧哈哈哈。   感谢在2020-08-18 07:58:54~2020-08-19 19:3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jiatuna 2瓶;冰冰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青鸾刚生出来的时候, 像只皱皱巴巴的红皮猴儿,连亲娘都嫌弃她有些丑。然而陛下坚持认为,他的女儿, 是绝无可能丑的。   还真是让陛下说准了,过了一个月以后, 红皮猴儿就白白净净的了, 小奶脸蛋肤若凝脂, 柔柔滑滑的,摸上去手感极好。   有女儿每晚都睡在岳弯弯身边,岳弯弯感到极是安心。只是有时教她闹醒, 她奶水不足, 实在喂不饱青鸾, 两团粉脯也不肯下奶,便常常手忙脚乱。宫里头的老媪教了她一个法子, 不过这法子却需要陛下配合才能行事。   岳弯弯一听完,顿时脸颊红了半天。支支吾吾地, 不肯说好。   可是她实在憋得难受, 女儿也饿得难受, 她不忍心看到嗷嗷待哺的女儿吮着手指一抖一抖地哭, 心疼极了, 心里想, 其实也不过是那档子事。他们道貌岸然的陛下,比那更过分的事, 都做过好多好多种了。   元聿对女儿可比对她上心,自打青鸾降生以后,他来后宫的次数、每次来甘露殿的时辰,也变多变长了起来。   岳弯弯亲自服侍他浴汤梳洗, 为他擦身,脑中不断盘旋着老媪说的话,教的事,正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元聿虽是舒适,意外皇后的热情,但更多地却是感觉到,皇后如同上次帮傅宝胭一样,是有求于己了。虽然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不能满意。   “皇后可有事要对朕说。”   一直仰靠在浴桶壁上,长臂舒展,闭目的男人,突然说道。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一下便击中了岳弯弯魂魄,让她顿时回过了神。   男人身后披着教水打湿的长发,一片墨玉般的发紧黏在背部胸前凹凸有致的肌理上。   这男人有副好身材,她第一次扒了他衣裳的时候就知道了。只不过那时还不太会欣赏美,碰到这样的美男子,就会称赞一句,像只鬼啊。可是,可不就是只吸人精魄血髓的画皮鬼么。   热气淋漓,氤氲的淡淡薄雾间,有晶莹玉润的水珠沿着男子的眉心慢慢流淌而下,越过犹如丘陵般的鼻翼分滑两边,一直到了下巴尖处。他闭着眸,一动不动,似等着人垂怜般。岳弯弯就心神摇荡,鬼使神差地俯低了身,张口咬在他的喉结上。   男人发出闷闷的一声“嗯”,睁开了眸,探视着胆大偷袭的皇后。   岳弯弯亲都亲了,还能退回去不成?   美色当前,她半点不退。   听说羽蓝婕妤当年生就艳惊万千的冷蓝色的眸,到了元聿这儿,得到了很好的继承。然而她和元聿的女儿,瞳色却随了她自己,乌黑如墨,半分看不出父亲的风采。只不过青鸾也命很好,她的阿爹长成元聿这样,到了她这儿,也是大美人胚子一个,虽然还小看不出什么,但五官绝挑不出什么错来,肤色匀净白嫩,色泽如瓷,见过的人都说小公主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位大美人呢。   岳弯弯每每听到这话,都不禁心虚地想,要是青鸾真的长成大美人,那可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元聿早就知道皇后中意自己的皮相,常常痴慕地瞧着自己,人都看傻了,她自以为将心思藏匿得很深不教他看出来,元聿却早已洞悉。当下他的长眉轻轻一弯,伸臂反抓住了皇后的胳膊,岳弯弯娇呼了声,只听巨大的落水声,皇后竟被陛下拖入了水中。   她产后恢复得很好,但恢复得再好,这会儿也没那伺候他的力气,并且太医也说了,要等再次同房,需要等生产完两个月后,如今还差了半个月,没想到,他就沉不住气了。   当下岳弯弯轻哼了声,从水里钻了出来。   元聿欺身逼近,撑着两臂,将她环在浴桶壁上,岳弯弯的眉眼也让热水的水汽打湿了,湿漉漉的眼波流转生姿,盈娇无限。   他凝着面前这张粉面,起初只是略带几分困惑,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已是一片火灼,竟有些疼了。   不知不觉,声音也全哑了下来:“皇后。偷袭朕,意图如何?”   是他想的那样么?   他知她贪吃,却不知,她有朝一日,也居然不把太医的告诫放在心里了,果然是又野了。   岳弯弯见男人作势好像要来真的,也怕了起来,将双眼一闭,心思一横,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青鸾要吃奶!我没奶了挤不出来!要你给我吸!”   他的女儿,他总不至于忍心看着她挨饿吧?   岳弯弯这么一吼,元聿也呆了呆。大概是没想到,皇后竟如此石破天惊一举。   等她睁开眼时,却只看到了陛下让水雾迷离了的温润的眉梢,似泛着粼粼月光般,对她道:“原来是——有求于朕。”   “你……”岳弯弯咬唇,“那你干不干?”   当然乐意为皇后效劳了。除了她有求于他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肯主动的。   岳弯弯正想说,他们赶快出去吧,水快凉了,他们出去了再好……   然而这念头还没有完全形成,水面之上却不见了陛下。   还没等反应过来,岳弯弯突然全身激灵,脚尖绷得笔直泛白,实在是无法控制住,她仰起了雪颈,两臂攀在浴桶边,像一条渴着水的濒临窒息的鱼儿。   水面上不住地有水花滚滚冒出,伴随着岳弯弯长长短短的哼唧声,化作一圈一圈荡去的毂纹。   许久,陛下才终于现身,她也感觉到胸口那种滞闷胀痛感也消失了许多,陛下用手臂环住她,薄唇朝她贴了过来。   他额前垂坠的湿发像妖娆的水草,让她食指紧缠,半点挣脱不得。渐渐地,那股带着几分甜蜜的奶香味儿充盈了整片舌尖,岳弯弯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便要往水里滑去。   元聿不许她下滑,便将她固在怀中。   越吻,越是口干舌燥。   最后,元聿将她放在了凤榻上,却没进行到最后一步,只是将她里衣为她穿上,秋意已浓,免使她着凉。   他看了眼皇后身侧睡得正熟的小公主,曲指,在她的脑门上勾了勾,对皇后道:“事情帮皇后解决了,可有谢礼?”   上一次是两块没什么用的蟹黄酥,这一次……   皇后义正言辞:“你方才还没讨够谢礼?”   可是好一顿轻薄无赖呢。   只是皇后以为的丰厚的谢礼,在元聿看来,也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这怎么能够?   其实,就算不是为着她产后还在恢复,他也不暂时不会动她了。   婚期定在腊月初九,他等得及那一日。   “朕今日在皇后宫里赖着不走了,还请皇后挪出一个身位来。”   哪知道岳弯弯竟又拒绝:“不好,你为什么要和女儿抢地盘?她离不得我。”   难道朕就离得?元聿皱了皱眉,望着皇后,一时无言。   女儿还嗷嗷待哺呢,只好也算了。他叹了口气,“那好,朕从皇后身上爬过去了。”   一听这么说,岳弯弯吓了一跳,忙往里退去,真的给他腾了块地方出来。所幸这凤榻宽敞,别说一个元聿,就算再多一个元聿,也还睡得下。岳弯弯得逞了以后,立马就不想让他碰了,只顾拍着女儿的襁褓自己睡去,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元聿便盯着她的背影,这般看了很久,直至入眠。   模模糊糊地,竟回忆起了一桩小时候的丑事。他小时候不肯断奶,到了养母身边也还是一样,看到母妃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他的弟弟时,也心生歆羡,盼望着那个吃得餍足正欢的婴儿是自己。但渐渐大了,为这件事感到羞耻,再也不敢有那个念头了。   也许是从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没有喝足吃饱过。   元聿的呼吸渐渐地有几分重了,他想到方才那股奶香,再一次感到无比地宁静、充实和幸福。终归这二十多年,有一个人,到了他的身边,值得他付出全部的宠爱。   他从身后搂住了岳弯弯,埋首在她的颈边,一动不动。   过了多时,才终于睡去。   那是岳弯弯第一次感觉到元聿的依赖,她竟为此一夜无眠。   最后,连他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一清二楚。   一直到了现在,她仍是,从没有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床帏的时候,苏醒来,发现自己幸福地困在夫君的臂弯怀抱里,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爱重。而她也终于知道,他起得有多早了。国事竟然重到这个地步吗?已经半年多过去了,她从没等到过那么一日。哪怕一日就好。   有些说不明白的失落,不知在同谁,较着什么劲,她只能继续闭目装睡,而不能让他留下来。   腊月初九的婚期将近,岳弯弯的喜服做好了,正要请她去试。   这喜服请了二十个手艺精湛的绣娘,足足做了半年了,成品之精巧是无法想象的。单是凤凰牡丹的暗纹勾勒,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上头有明珠美玉、金丝银线点缀,庄重而华贵,雍容而风雅。只是,有点儿重,岳弯弯感觉到穿上这样的嫁衣,已经不能走动路了,胸腰也都束得紧,喘气都困难。   她立马意识到,一定是自己生了孩子以后身材走样了,当初绣娘们是量了她的腰围来做的衣裳。   天哪!她居然胖了这么多!   揽镜自照的时候,岳弯弯连撞死在豆腐块上的心都有了。   妆成还在取笑她:“娘娘不怕,娘娘看陛下几时说过娘娘胖了?”   听说,把自己的女人喂胖,是让男人感到骄傲的一件事。何况,娘娘如今这身材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绝说不上胖,只是比起以前又丰腴了些而已。她伺候皇后最久,清楚岳弯弯一开始来神京的时候,瘦瘦小小的,是有些农女的腼腆青涩气息,现在可好了太多了,这容姿放到当今的贵女圈去,也未必输给什么人。   岳弯弯还是羞于见人,喂青鸾吃奶的那两团,怎么……沉甸甸的。   一定是那个坏人吸得太厉害,才会害她至此的!   腊月初九,帝后大婚,群臣观礼。   这还是从去年先帝国丧以后,神京第一次有如此盛大的喜事,百姓也受皇家之邀,大宴三日,举杯同祝,欢饮达旦。   这一日,岳弯弯披着沉重的礼服,从凤藻宫甘露殿,一路行到朱雀宫,虽有人牵引,走得不急不慢,可是终究是太沉了,人还没走到,腿就先软了。   她脑袋发昏地想,幸亏是生了青鸾,要是当初还怀着孕时,要走这么一段路,只怕人早就晕过去了。   她从扇后微微仰目,看向丹陛之上,那数座琉璃金殿,直摩云霄,在晴日的红光照映之下,焕发着五色的光采。   钦天司挑的好日子,祥云如幔,于宫殿之后坍落成火。   等着她的那个人,一直在那片夕阳为宫殿投覆下的阴影里立着,身影犹如玉松般屹立。   她胸口一热,不知怎的,眼底已是一片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办的那些事儿,总有一天酿成大祸的,搓手手期待。   感谢在2020-08-19 19:31:22~2020-08-20 15:0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ries_viw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jiatuna 2瓶;再搞也糊、吴世勋老婆、小明小明耳聪目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岳弯弯嫌那台阶漫长, 她用了很久,才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握住了他朝她伸来的一只手。   这只手一如既往, 充满了力量,比以前更多了几分温度。在握住它的瞬间, 一股温暖的热流便沿着她的四肢百骸, 窜回了心房。岳弯弯忍不住绽开了唇, 藏不住扇底喜色。   随后他带着她,去完成那些未竟之礼。虽然名义上做了这么许久夫妻,可是正式的礼, 他们却还一个都没有行过。   司礼的官员跟随在后, 步入正殿。   接下来的一切, 就是让岳弯弯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环节了,民间夫妇嫁娶的礼仪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然而皇家的礼俗,比起那些, 相似而又多有不同。幸而之前都有专门的老媪教了她, 倒也不至于出丑, 况有元聿在另一旁牵着她。   三拜之后, 礼成。   这时岳弯弯的手心已紧张得发出了一层轻汗。   女侍搀扶着她, 礼成之后, 进入寝殿,等候陛下再来。   寝殿极大, 极空阔,四支各自擎着八只龙凤烛的凤凰形琉璃烛台上,珠光璀璨。岳弯弯举了这么久的扇,早已手酸, 她坐在了案旁,将罗纨小扇放下,两边揉了揉酸胀的肩膀。   妆成今夜却不在,在的只有一个老媪,不断地提醒她,一会儿等陛下来的时候需要注意的事宜,稍后还有同牢、合卺等礼仪,礼不可废,皇室更应如此。陛下是日理万机之人,怕对礼俗有遗忘的地方,娘娘还需要稍作提醒,把这礼行完了,夫妇之间必能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岳弯弯觉得礼很繁琐,然而“白首偕老”这四个字却真真正正地触动她了,想来喝合卺酒这样的事,是幸福的,不应觉得繁琐枯燥。一会儿他就要来了,岳弯弯的心怦怦直跳,简直快要破体而出了。   算着铜壶里的滴漏声,和外头的传报,已是到了时辰了。   她愈发地紧张起来。   外间突然传了一声,陛下驾到,岳弯弯猛地扬起了柳眉,立即将扇子拾起,遮住了自己的面。   老媪们都看得直笑,娘娘都已是小公主的娘了,居然还这般羞涩。到底也还是头一回,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呢。   元聿已迈入了殿门,目光朝里扫了过去,他的小皇后正极力摆出端正的姿态,举扇跪坐在食案后,见到她的一瞬,元聿一身的冗繁,教礼部大小官员唠叨了一天的不堪其扰,终于尽数退去。他牵了牵唇,朝着自己的皇后走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岳弯弯的心几乎已全拧在了一处,听着他的跫声落在旁侧,下一瞬,她手中的罗纨小扇便被一只大掌取走了。视线再度恢复了空阔。   她只见到,今日同样一袭大红喜色刺绣鱼龙纹长袍,发束金冠红带,衬得身材颀长,宛若玉树般的男子,正出现在自己面前,蓝色的冷眸让龙凤烛的光芒照出星星暖意。他轻撩袍角,与她对面席地而坐,中间隔了一张长案,然而岳弯弯压根不敢看他。   “皇后,让朕看看,皇后这里准备了什么佳肴珍馐。”   他视线一扫,竟是一盆碳烤小红猪,猪屁股鲜红流油,看着便令人极有食欲。   老媪们都过来伺候,将薄而锋利的刀片下两块肉,设好蘸酱,等帝后动筷。   岳弯弯被繁文缛节弄怕了,生怕抬手都是错,又让老媪唠叨,也不敢先动。元聿却已去了银箸,拈起了一块烤肉,蘸了些酱料,送到了皇后的唇边,“饿了么?”   他知今日一路行来,她是不被允许偷吃的,哪怕零嘴也不能准备一点,应该早就饿了。岳弯弯确实是饿了,嗷呜一口就把肉咬在了嘴里,然而望着元聿,眉梢带了柔软的媚色,小心翼翼地把肉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好吃?”   “好吃,陛下也尝尝。”   老媪们都傻了,好端端的同牢礼,成了一顿家常便饭,还有来有往的,一点不顾忌。等吃完,皇后娘娘的唇瓣上都沾了好些油汁了,元聿取了丝绢替她揩拭嘴唇。   岳弯弯就望着陛下,痴慕地笑。   老媪少不得要提醒一句,“陛下,娘娘,这合卺酒还没喝呢。”   元聿将替岳弯弯擦嘴的绢子放了,淡淡道:“合卺酒就不必了。”   老媪吃了一惊,连一直在笑的岳弯弯,笑容也似为之一凝,但见他目光过来,立刻低下了头。   “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老媪不死心,仍然在劝。   元聿拂袖:“朕已饱足,不可再饮酒。”   他的声音比老媪更冷静,更沉稳,衬得老媪倒像是不依不饶无理取闹了,老媪自知身份地位,无法说服陛下,便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娘娘,其实只要饮了这酒,今日她们退下去也都无妨了,这可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岳弯弯的手指揪紧了被衾,也有所觉,知道老媪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她确实也想让元聿饮合卺酒,她慢慢地抬了眸光,轻瞥着元聿,咬住了嘴唇。半晌,才细声道:“陛下,要不你就……喝一点……”   “弯弯。”元聿有几分无奈,“朕乏了,不过虚礼而已。其实没那必要。”   她有些失落,“哦”了一声,没说话,元聿也没觉察,挥袖教宫中之人收拾好了杯盘,全部退下了。   等人全部一走,元聿便绕到岳弯弯身旁,朝她蹲身下来,见她眼睛也不眨,只盯着桌案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元聿看了一眼,清咳了声:“弯弯,能喝酒?”   岳弯弯不懂他这意思,寻常就算平时不怎么喝,但这样的良辰美景里,喝几盏又怎么了?又不会醉的!她小时候就偷喝过阿爹的酒,那个时候,她就能喝好几大碗了,就算当葡萄汁喝,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他却不肯和她喝合卺酒,为什么?   白白辜负了这番风月,和这良辰吉时,人生之中只此一次,他居然,也不肯吗?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是她不知该不该表现出自己的失望,更不知该如何表达。今夜确实是好时辰,是她的洞房花烛之喜呢,应该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计较吗?   岳弯弯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也许只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或许是陛下来之前让别人灌了酒了,或是他已经吃撑了不想再喝酒了,或许……   她把理由都想好了,才笑了下,摇摇头:“陛下,我没什么的,其实我也不喜欢喝酒。”   皇后这样,似是不介意,元聿微微松了口气,将她横抱了起来。   她身上礼服重,送她到了榻间,元聿便替她除去了外裳。   已是寒冬腊月,窗外朔风呼啸,风灯不住地摇曳。   屋内红烛帘影,如若莲动。   元聿望着身下娇媚无限的皇后,感受着,她产后日渐丰腴柔软的风姿,早就已按捺不住,像是回到了最初相识之时,他身中桃花骨奇毒,那时候是不得已,可是任由她轻薄了自己,甚至占尽了他的便宜,羞恼之外,更多的却是食髓知味的贪恋之感。   他怕他走后,她会不再记得,他追到了她的宿处,在她寝屋的那面墙壁上刻下了“将仲子兮,无悔逾里”八个字,他但愿,她每每见到那八个字,都会想起他,不会忘了他。   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名唤岳弯弯的女子,走到了他的心上。   再也不能放下。   她是他的皇后,更是,他的爱妻。   元聿从后握住了她的一截细腻雪白的颈,将身一低,朝她的唇吻了过来。   炙热的吻过后,岳弯弯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哼哼声,眼眸沁出了淡淡水色,这种脆弱的宛如琉璃般的易碎感,让男人既想要珍惜,又更想不遗余力地,去破坏它!   他眼眸微暗,甚至露出了些令岳弯弯感到恐惧的神色。   下一瞬,岳弯弯就发出了一道娇呼声!   但很快,也被他堵在了唇中,呜呜了几下,再也发不出来。   他想,她要体谅他,久旷之身,已等了这么久。   洞房花烛夜,他要清醒地、痛快地,和她行这最后一礼。   龙凤烛高照。帘帷之内,人影厮缠,抵死缠绵。   一夜纵情荒唐。   岳弯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晓得,当她醒来之时,早已是日上三竿了,她伸手去摸身旁的被褥,满心期盼和试探,想着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仍然扑了一空。   心中不无失望。一直到了睡醒时分,她这腰还痛着,并且估摸着,今日是下不来床了。   昨日一整日为了大婚,将青鸾抛给了乳母照顾,这会儿她已经很想了,男人到底是不大能靠得住,还不如女儿贴心!她问正过来要伺候她的妆成,青鸾被抱到了何处。   妆成正要回话,身后,元聿已经走了过来了,他的臂弯之中抱着女儿的襁褓,青鸾就睡在他的怀中,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   在看到他们父女俩的一瞬间,岳弯弯舒了口气,眼眶微微发热了起来,“陛下,你去哪里了?”   她说话鼻音浓浓的,似在娇气地抱怨着。   元聿将女儿放在她的身旁,知她放心不下,所以抱来她看看,见岳弯弯小脸花容微白,眼底还有些没睡好的轻微黑影,想到昨夜的种种孟浪失态,俊脸也是一红。   “弯弯,还痛么?”   岳弯弯嘟了嘟嘴,“嗯。”   她看着他,埋怨道:“陛下,你难道是又中桃花骨了?”   元聿的脸色更红,但却立时反击了回去:“如果朕又中毒了,皇后还会以身替朕解毒么?”   岳弯弯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还想别人来?   “哼!”   她朝里滚了过去,再也不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课代表还在吗课代表,前文做的笔记还记得不。   好啦,伏笔埋得够多啦,随着情节的推动,弯弯小宇宙爆发开始蓄力了,给芋圆同学准备的火葬场(其实也不能叫火葬场)也快建造完成了,就等后面再来两下子了。宇宙大醋缸芋圆童鞋loading。   感谢在2020-08-20 15:04:36~2020-08-21 15:5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jiatuna 2瓶;小明小明耳聪目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举行了大婚礼以后, 还有正式的册封礼。   然而大婚以后,岳弯弯就觉得礼仪繁琐了,是因为册封礼上能见着元聿的先祖, 向他们正式磕了头,敬祝了太庙, 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 礼数周全的皇后。因为这一点, 岳弯弯虽然这几日下来脚都磨肿胀了,也没有半句怨言。   册封礼当日,无数的京都贵女都来观礼了。   起初陛下下旨, 取南明一个无名氏为后时, 她们心中便颇觉不服, 纵然是无心飞入皇家的,也觉得陛下此举下了五姓七望的面子, 倒要看一看,是如何美若天仙的女子, 值得陛下不计出身, 竟迷得神魂颠倒。想来先帝在世之时, 最宠爱的两个妃子, 一个是羽蓝国的公主, 一个是崔氏的嫡女, 亦都是有身份的,且美貌艳极京都, 才华更是出类拔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女子,她又有何过人之处?   然后她们便见到,那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皇后,人长得虽不丑, 但步态左摇右摆的,学了这么久的礼仪,仍是处处充斥着一股无法摆脱的小家子气,远没有京都贵女的雍容大方,更加是比不得宫中才名远播的崔太妃了。   人群之中,有人传出了一句类似抱怨的嘟囔。   陛下这一次,可真真是看走了眼。   幸得这一次皇后未能一举得男,只要国无太子,那么她们这些还盼着进入宫闱服侍陛下的人就还有机会。   太庙里头,岳弯弯抬起头,穷极目力,所见的也只有一圈灵位,大多数她都不认识,只是跟随着元聿去唤他们,尽力不出错。   末了,到了先帝这儿,元聿也只是沉默地敬了香,未有别话。   岳弯弯感到有些奇怪,但也不说话,跟着他进香,之后在心中默默地祝祷:“不是弯弯对先人不敬,祖父还有曾祖父曾曾祖父,你们一定要保佑弯弯啊。”   她闭着眼,又拜了好几拜,才听到身后传来元聿的沉嗓:“好了,弯弯,我们走吧。”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柔荑,牵引着她的皓腕,一起朝外步了出去,岳弯弯回头看了眼,见青烟缭绕,徐徐升腾,模糊了几块牌位,那灵牌似是添了几分温和之色,便收回了目光,跟在陛下的身后,任由他带着自己出去。   崔绫今日再一次见到了岳弯弯。   上次是在含元殿,当时她携了一枚骨哨入殿,满心欢喜,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后也在。当时陛下和皇后浓情蜜意的,浑然不避讳她一个外姓之女在场,陛下他甚至为了皇后,忍了他极讨厌的甜腻食物,还吃得那般心甘情愿。   那以后,崔绫这颗心,便死了大半。   但今日一见之后,她那个死了一半的心,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当时是只顾着伤心难过,却没瞧清皇后娘娘的模样,如今冷静下来,在太庙之外仔细一观,却发现她虽然也很美,但比起自己,还是差了许多,肌肤不够她白腻,身材也稍显臃腴,不管是不是因为生了公主的缘故,终归是没她美。   对了,皇后当初入住凤宫,虽然来势汹汹,群臣反对陛下仍然一意孤行,可是到了最后,她也只生了一个公主不是么?   只要陛下答应广开后宫,尽快纳妃,那么她就有可能入宫,甚至早一步诞下皇长子!有了儿子,母凭子贵,再加上本来在娘家的声望,很快,其余的妃嫔自然也摸得准路子,会见风使舵。久而久之,中宫孤立,实权仍是在自己手中。她亦有信心,只要她入了宫,陛下的全副身心自然都会放在自己身上,宠爱,自然也都是自己的。   她知自己是有些任性,父亲恐怕也不会同意,但这一次,她不想轻易地放过机会。   回到了崔府以后,崔绫故技重施,再一次将自己锁入了闺房之中,数日不肯出来。   崔远桥大惊失色,不知爱女当初明明说她已想通了,近日里为何又故技重施。   然而崔远桥偏偏无奈,吃她这一套,于是迫不得已,只好再亲自去开导劝诫她。   在崔绫说明了心中的想法之后,崔远桥勃然变色,挣袖而起,“不可!为父不答应!”   崔绫目含清泪:“阿爹,女儿到了如今这一步,其实早已是走投无路了。册后那日,皇后有多风光,女儿便有多不甘。阿爹!当初是你和先帝说,想要女儿嫁给秦王的,女儿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这般心悦了陛下,如今,阿爹你却阻我,分明是阿爹你不疼我,戏耍于我!”   崔远桥惊怒交集,墨似的两道眉攒了起来:“崔绫!你要想清楚,你是我清河崔氏的嫡女!既然中宫已有农女为后,你岂能自甘人下、侮辱门楣?”   他从没对女儿如此凶恶过,但吼完之后,但见崔绫怔怔地流泪,作为父亲,到底还是心软了,他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长叹:“是为父有错,当初不知秦王心意,只想着父母之命,就贸然向先帝提了一句。可是陛下他越来越大了,成熟了,也露出了他的爪牙,他从来就不是肯甘心受人摆布的傀儡,虽然当初,神京之人都以为你便是将来的秦王妃,秦王殿下似乎也未曾出来反驳,但如今想想,当时秦王殿下或是在忍辱负重,不肯明面得罪崔氏,陛下他……一直城府极深。如今他已御极为帝,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他不愿意要的女人,又岂会再接受人的安排?阿绫,你想得太单纯了!”   当初既然都不肯娶她,如今自然更是。   陛下心思难懂,御史台的人一天天地揣摩圣意,不也什么都没摸出来么。   崔绫想要入宫,同皇后竞一席之位,别说崔远桥不肯落了崔氏颜面,就算不是为此,他也不能放心。   “此事,你就不要再想了!等你过了及笄之年,这神京还有大好的后起俊秀,容你挑选,无论是谁,阿爹都能为你谈下来,就算是晏相……”   无意之间,崔远桥说漏了嘴,便皱了皱眉,但见崔绫双目呆滞,似是没有察觉到,便也松了心神。   他放低了语气:“阿绫,莫再想着陛下了,你瞧瞧这满朝文武,勋贵子弟,难道便无你能相中之人么?”   崔绫摇了摇头,仍不死心:“阿爹,你不是曾经说,这一次册后大典以后,礼部便要着手安排选秀了么。”   “你……”   崔远桥甩袖,怒其不争。   “你就死了这条心,你若敢去,为父就打断你的腿!”   这一次,崔远桥将话说得狠绝,说完便大步离去。   崔绫一人待在闺房之中,慢慢地仰坐回自己的圈椅上,抬起双足,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   不。   她在心中这般告诫自己。她不会放弃的,她怎会输给一个处处都不如自己的农女?   崔绫所料之事不错,陛下大婚和册立皇后大典才过去不久,那些大臣们便按捺不住了。   当年先帝还在潜邸之时,便已有了三子一女,如今陛下已即位一年,翻过了年便已廿二,而后宫形同虚设,除了皇后再无嫔妃,皇后才诞下长公主,若要再诞育子嗣,恐怕要过一两年之后了。帝王膝下不可无储,这是关乎社稷国本的大事,重中之重,由不得陛下轻率妄为。   况且当初皇帝对于纳妃的建议,答复也比较含糊,言下之意像是,如果皇后生下皇长子,这立妃的事就会暂时不予考虑。那么反过来推知,如果皇后生下的是公主,那么,这事是不是必须得考虑了?   清净了没有多久,元聿再一次在自己每日批阅的劄子里头,翻出了关于劝他充盈后宫的谏言。连左右拾遗也不自量力,干起了结党的勾当。   元聿皱了眉。   见陛下龙颜不悦,郑保在一旁递劄子也递得胆战心惊,他虽不敢偷看,但最近确实有些风言风语的,他耳朵灵,偏偏都听在了耳中。   都是这些言官,一个个管得也太宽了,娘娘这才刚恢复,才和陛下大婚呢,一个个就指着人家夫君纳小妾,不用看也知说的什么,动不动拿什么国本来说道,这不是威胁人是什么!也就是陛下,身在这个位置上,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才会受他们掣肘,听他们胡言乱语,干涉自己的家事。   但是有些话,在陛下面前,他不敢说。   说实在的,他也是两朝老人了,从先帝一路陪伴到当今天子,可是郑保却深有体会,当今的这位陛下,脾气实在不好捉摸。很多从前他敢在先帝面前放肆说的话,到了元聿这里只能全忍回去,因为他知道先帝仁厚必不会与他计较,然而陛下就不一定了。   元聿翻看了无数,也许是近来国中太平无事,十道劄子里倒有一半是劝他选秀的,元聿翻到了底,也是如此。   “就这些了?”   “回陛下,是,就这些了。”   元聿墨眉紧绷,薄唇一角掠过了一丝讥嘲。   倒是好闲的一群人。   “抱去烧了。”   郑保听得一惊,“陛、陛下?”   “朕自即位以来,夙夜不敢怠慢国事,然而他们却咄咄相逼,以为谁的什么混账之言朕都会放在心上么?烧了。”   郑保再也不敢违命,哆嗦了下,想着还从没在先帝那儿领到过这样的任务,实在受惊不小,然而他也只能够继续低着头,回话:“诺。”   在命人抱着陛下让烧的折章出去之时,郑保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个节骨眼上,应该,甘露殿那边也有消息了?   陛下这是在给娘娘吃定心丸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元聿好不容易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决定和弯弯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快落的时候,终于,等待着他的作者君亲手挖的坑来了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08-21 15:51:03~2020-08-22 14: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七哉 100瓶;就爱喝桃桃 10瓶;正答 5瓶;阿大桃子 2瓶;Yijiatu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岳弯弯陪女儿玩耍, 青鸾躺在摇床的襁褓里头,乌溜溜的漆黑大眼瞅着母亲怀中的的手摇拨浪鼓,咯咯直笑。   过了片刻, 小公主睡着了,岳弯弯也感到有些乏累了, 正要歇了, 妆成命人去准备热汤供娘娘沐浴, 恍惚却听见殿门外似有小女侍喁喁私语,不知说着什么,妆成还没出去问, 岳弯弯也察觉到了。   “妆成, 她们在讨论什么?”   娘娘已经疑惑万分地朝她步了过来。   妆成心中顿感紧张, 宫中常有碎语闲言,这不足为奇, 只是如今竟然说到娘娘耳根子旁来了,要是不罚一罚, 真个就叫无法无天了。她定了定神, 忙道:“娘娘, 时辰不早了, 娘娘早点儿歇了吧。”   岳弯弯疑惑地看了眼妆成, 到底是没怀疑, “嗯”了一声,再度走向了净室。   这一夜算是无事, 平淡如水地过去。   但谁知翌日岳弯弯到御园喂鹰时,竟又听到了那些私语之声。   相里玉的大翅膀不断地扑扇着,弄出了些许动静来,岳弯弯给它喂了最大的一块肉, 摸了摸它的大脑袋,示意它安静一些,相里玉听话,果然就不闹了,岳弯弯学元聿用手臂载着它,一齐退到了一旁,借住了高大的乔木作为掩护。   此际正是寒冬萧瑟,然而头顶的绿云依旧蓊郁,遮天蔽日。   一人一鹰立在宽大的树影底下,竟还绰绰有余。   那群携挎摘花小篮,嬉笑而过的宫人们,完全没有留意到她。   过了片刻,那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顺着风飘了过来,清楚无遗地传入了岳弯弯耳中。   “唉,春籽姊姊待的月陵宫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主人了,她每天干着的,就是一些洒扫、叠被的活儿,一把青春蹉跎了进去,半点前程也看不到。如今可好了,陛下很快就要选妃了,等有了后妃,这月陵宫又大又气派,难道还怕没有新主子住进来?到时候春籽姊姊可就又有了盼头了。”   一个少女叽叽喳喳的尤为活泼,说话也半点不藏着,直言快语的,任是旁人教她收敛了,她也不收着点儿。   而那旁老樟木底下的岳弯弯,却听得犹如一道雷劈进了天灵盖。   那个小宫女在说什么?   她呆了一下。   没等缓过来,那搭腔的,似是唤作春籽的说道:“你快别嘴长,这还没开始呢,你倒先替我惦记上了,咱们陛下对皇后娘娘有多宠爱,你是知道的!他要是眼底容得下别的妃子,哪会等到现在。”   “宠爱是宠爱,可娘娘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不是么?不说咱们,朝臣们可都容不了,哪个不在给陛下压力。况且三宫六院,本是帝王家的自然之事。先帝贤明仁厚,后来殉葬时尚且有妃嫔十二呢,前前后后的也有三十几人了吧,咱们陛下就算现在椒房专宠,但又怎会宠一辈子。”那小宫女不服气,回了句嘴。   跟着,倒是有了几个应和的。   “柳芽儿说得在理,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当年羽蓝婕妤美成那样,可人还没老呢,不也是……”   岳弯弯一听到“羽蓝婕妤”四字,心跳再度似为之一停。   然而后边他们说了什么,她竟听不清楚了。   等到再有声音传来时,却又成了另外的话。   “是啊,只可惜,我是伺候李太妃的……”   “你呀快别说了,仔细又让老媪们听见了罚你!”   自从李皇后自戕以后,李太妃人就疯了,一直没好过,满嘴里疯言疯语的,也不知说着什么。下人们对她最是发憷,因她养的那只猫也是疯的,还会对人露出尖利的爪子,让伺候它的人总是受伤。   这时,妆成寻了过来。   “娘娘?”   只不过返身去取了身斗篷,再回御园来人就不见了。   娘娘说好了只在原地喂鹰的,却一声不吭地跑离了原地。妆成惴惴地穿过拱门寻了过去,不留神,竟在一片花丛之后,听到了这些宫人们嚼舌头,竟在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放肆!”   妆成追了出来,板着脸沉沉喝道。   几个宫人大吃一惊,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跪地叩拜。   “宫长,奴婢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宫长开恩,莫把这些话说出去!”春籽吓得最厉害,两肩直颤。   “六宫之事也是你们能议论得?陛下要做何事,几时轮得着你们置喙!要是要陛下娘娘听见了,足以治你们大罪,将你们逐出宫去!”   几个婢女大气不敢穿,春籽瑟瑟地道:“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宫长饶命!”   她一个响亮的头磕在了青石砖上。   咚的一声。   见她诚心,这个宫人妆成瞧着也眼生,这些犯上的话便只当她是第一次说,因此只皱了眉,冷冷道:“莫再有下次!”   她见四下并无娘娘,抱着那身海棠、秋香二色湘妃竹纹连帽锦斗篷,出了宫门,逐渐远去。   人一走,这群人便都松了口气,柳芽儿更是一屁股坐倒了下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嘴里直哼道:“什么宫长,也不过是捧了凤藻宫那下贱胚子的脚罢了,才一时风光就得意起来了!”   要说出身,他们这些人都是清清白白的小官女儿出身,当年被选入宫闱已是荣幸了,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皇后,才是小家子气出不得门庭呢。   春籽喝斥她:“人才刚走呢,你快别说了,就你嘴巴能耐。”   柳芽儿不服气,回顶了过去:“春籽姊姊,我是为你说话。我也是瞧不惯,你干嘛对她这么毕恭毕敬的,把脑袋都磕肿了,你看看!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那皇后来之前,她徐妆成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几时这么嚣张过,现在那双眼睛都长到脑袋顶上去了!我看,也不过就是欺你月陵宫无人罢了,要是咱们六宫里多了娘娘,不是她凤藻宫一宫独大了,自然就会不同的。就算她再蛮横又怎么样?选妃是陛下的事儿,连皇后也管不着!而且,很快咱们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柳芽儿越说,越是来劲儿。   她们的主子去年跟着先帝殉葬了以后,这后宫便犹如虚置,李太妃是疯的,崔太妃不大管事儿,如今来了个身份低贱的皇后,自然处理不好六宫的事儿,宫人们早都颇有微词了。   柳芽儿说到最后已是眉飞色舞,一双滚圆的机灵的眸子四处乱瞟,却在无意之间,撞见了那边老樟木底下,臂上擎着一只玄金色羽毛的大雕的皇后,柳芽儿呼吸一窒,差点没有当初背过去,她惊恐万分:“皇、皇后娘娘……”   柳芽儿吓得噗通跪倒,再无威风。   几名宫女也是吓了大跳,未曾想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宫长没找着的皇后娘娘,居然一声不响地站在她们身后的树荫底下!   岳弯弯抬起手臂,任由相里玉飞走了。她慢慢地从树下走了出来,雪白的玉肤、姣好的轮廓渐渐从樟木翠影之中剥离而出,然而宫人们吓得都不敢再看。   柳芽儿把头埋得低低的,直至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金丝绣履,一幅绣着丛丛雨后湘妃竹的淡青色裙裾,吓得更是两眼翻白,险些晕死,幼嫩的肩膀吓得不住地抽抖着。   岳弯弯俯瞰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一动不动,半晌之后,她开口轻轻地问道:“你口中的‘下贱胚子’,说的是我吗?”   柳芽儿吓得闭上了眼睛,脸上俱是汗,“不、不……奴婢错了,奴婢说的不是娘娘,绝不是……”   “可是我都听到了,你说妆成是在捧我这个下贱胚子的臭脚,不是么?”   岳弯弯再问。   春籽本想为她辩解两句,但娘娘已经将这话都问了出来,那么,便是真的全听了进去了。她也不敢将自己搭进去,于是便只跪在地上不说话。   “奴婢、奴婢错了……”柳芽儿大概也知道她这张嘴巴爱坏事,当场就抬起头,自扇耳光起来,掌掌附力,不出几下便将脸打得红肿了起来,直到岳弯弯教她住手,她才住手。   岳弯弯凝着她被打红的俊俏的脸蛋,问:“你适才在这里说,陛下要选妃了,是真的?”   柳芽儿一愣,把脸凑到了地面上,再也不敢说了。   岳弯弯又看向春籽,春籽也惊骇,然而却道:“奴婢们不知道,但是,好像朝臣们说了好些这样的话,奴婢们也是从外头听来的。”   岳弯弯笑道:“你们的耳朵真是厉害,我宫里居然就没你们这么机灵的人。”   春籽忙又磕了一记响亮的头:“奴婢知错,奴婢僭越!”   岳弯弯摇了摇头,“多谢你们告知。”   她转身朝妆成离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柳芽儿稍稍抬头,觑了一眼皇后离去的背影,正要松一口气,却没想到,皇后竟很快去而复返,她再度停在了柳芽儿的面前,垂眸,对她们道:“今天,这个小宫女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以前自去慎刑局领罚。我不喜欢有人背着我骂我。”   该来的还是来了。几名宫人都不敢为祸从口中的柳芽儿辩护,她这张嘴迟早是要出事的,没想到果然出事了。   柳芽儿双目无神,瘫倒在地,无力地闭上了眼。   岳弯弯的步子愈来愈快,回甘露殿时,妆成因为找不着人已先回来了,见了娘娘,正松了心神,把派出去寻找皇后的宫人唤了回来,抬步迈入寝殿,却见岳弯弯已坐倒了在了太师椅中,神色疲倦而苍白,不等她靠过去,挥了挥衣袖,“妆成,你先不要过来,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妆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直觉告诉她,应是与今日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宫女有关,但也不敢有违凤命,答应了声,便折腰出去了,并命人关了半面殿门,守在外头。   岳弯弯一个人望着静止不动的摇床,女儿睡得正香甜,精致的藏蓝绣缎襁褓上,忍冬如意纹以银线勾勒而出,极是打眼。长博古架旁奉着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噙烟吐雾,鱼缸之中,金色的锦鲤翻动着水花,咕咚咕咚。   这周遭,既静谧,又嘈乱。   时隔一年,很多在岳家村的往事,她不愿回想起,便几乎都已经忘了。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去张婶家的那日。   那日叶氏亦在,张婶子说:“早几年,你给你男人生了个女儿,我瞧他欢欢喜喜的,家里老两口也是喜欢,待你女儿不薄,不过这人心么,谁不盼着有个后?没有儿子,男人再欢喜也终究要腻味,要不高兴。”   怀着青鸾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好,一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原来,他们所有人,包括元聿,都是这么想的吗?   他那么那么疼爱青鸾,比起她尤甚,可还是因为青鸾只是女儿,他就会再要很多的儿子……   至于她,更应是如此……吗。   岳弯弯垂下了眸子,失落地一笑。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必问,叶氏的夫君很好,全村交口称赞的,他将叶氏当成手掌心的瑰宝,可仍因为无子而憾。不过人家的憾事,是与叶氏再努努力,生一个儿子,而元聿……他是帝王啊。帝王就应该用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充盈后宫,与别的女人再生儿子。   是不是这样?   她脑子很乱,已几乎没法思考了,只能不断地回忆起,这近乎一年以来,她在这片深深宫闱之中,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而这一刻她发现,除了那些宠以外,很多很多的地方,她根本看不透他的心。   洞房花烛夜,就连合卺酒,他也都……不肯喝。   作者有话要说:  被皇后误解的女儿奴芋圆表示他很难过。   然而最难过的是他还没出生的儿子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08-22 14:21:49~2020-08-23 16: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velyn、三三得六Q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元聿来时, 甘露殿出了殿外当值的宫人,里头悄无声息的。   暮色四临,甘露殿内烧着的淡白色鱼油, 随着殿门的大开,幽幽曳了一下。   纱幔垂落, 立足于外, 可以看见里头侧卧高隆的人影, 被衾是大红的,绣着金凤团尾纹理。元聿放轻了些脚步,免使自己惊醒了皇后。先到摇床一旁看了女儿。   小公主青鸾醒了, 正睁着乌溜溜圆滚滚的大眼, 一动不动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像是充满了好奇。   元聿心中爱极,弯腰将她从摇床里抱了出来, 青鸾就势被父皇连人带襁褓地圈进了怀里,高兴无比, 咯咯地笑了起来, 元聿比划了噤声的动作, 她看不懂, 只知被爹爹这般抱着, 快乐是如此简单, 就笑得愈发地放肆。   元聿怕她吵醒岳弯弯,可是也不想再打扰了女儿的好兴致,   女儿身上奶奶的香香的,像是才洗过澡换过了尿片,一身新鲜的甜味儿,元聿凑近, 在她的拳头大的小脸蛋上亲了亲,青鸾睁着大大的眼睛,小手乱挥舞着,一不留神就一巴掌打到了陛下的龙颜上。   一点也不痛,元聿只纵容着她的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逗弄了女儿片刻,见她张开小小的嘴巴,像是打瞌睡去了,人昏昏恹恹的,元聿把她重新送回了小床,收了片刻,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就此睡了过去。   元聿才得以抽空,先去沐浴净身。   浸泡在甘露殿净室的热汤之中时,整个人,每一寸的骨骼肌理,似乎才是最为放松的。爱妻娇女的身边,方可以不去想那些杂务。若不是那群操了半辈子的心的老臣,今日在大殿上他已甩脸走人了。   烧了折章还不足震慑,阁老口口声声为了社稷,面对帝王的强权亦是纹丝不退,稳如礁石,跟随着他的应声虫,躲在沈阁老的羽翼之后,也大放厥词,搅得人不得安宁。原本北胡人的稚燕王子即将抵达京都,当下,这才该是让人费心之事,如今一个个倒全盯着他的后宫。   从还是秦王之时起,他就不肯受人摆布接纳不中意的婚事,何况如今。   他们越是逼迫,他便越是逆反,不肯纳谏。   “弯弯。”   他停在了皇后的帘帷后,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锦衾之下的身子睡得沉一动不动,元聿轻叹了一声,解开了外裳,寻着皇后的卧榻睡了过去。   从身后被褥底下探进去一只手,将皇后的纤细柳腰搂住,人从她身后贴了近前。   她还是没醒,只是鼻中发出了轻轻的一哼,像是梦到了什么,只是人还坠在深梦之中未能醒来。元聿想起她从前总会梦到岳家村的村民拿火把烧她的事,心里动了一下,手臂收紧。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活得很容易,总是会有许多求而不得的事,相比于他,她总是这么真诚、张扬、热烈地活着,像一株顽强的蒲苇,坚韧如斯。她比他更难,然而她也比他更灿烂,更招人疼。   他也只想要这一个皇后,只想疼她一人。   ……   岳弯弯醒来的时候,身侧是没有人的。她起身梳洗,更衣,换上了妆成准备的锦裘。昨日里出去了一趟之后,吹了点风,今早起来,人就有些咳嗽了。   妆成命人去太医院请了江太医了,过了很久,江瓒姗姗而来,替她看了诊,也开了药。   自从上次江瓒于众人眼底抱走了傅宝胭以后,外人看江瓒的目光无不变了。想江太医年轻有为,却偏偏对聂羽冲的前妻过不去这道坎儿,值得什么呢,一时之间,对江瓒深以为可惜的比比皆是。   岳弯弯自己亦是心乱如麻,没有过问江瓒的私事,开了药以后,江瓒便退去了。   妆成拿着药方子,命人去小厨房煎了药。   用完药,身上恢复了暖意。然而岳弯弯却一意孤行,又要去御园散步。   妆成心思细腻,早看了出来娘娘有心事,想要开解她一二,然而岳弯弯什么也不愿吐露。   妆成于是只好又取了一身更厚实的锦裘,跟随岳弯弯出了凤藻宫,到牡丹园去赏花。   还是冬日,牡丹园也谢尽颜色,岳弯弯一切都觉索然,信步由之,最后停在了一片不知名的繁花园中,皑皑冬色的覆压之下,这花朵竟开得亭亭玉立,硕大如盘,论姿色不输牡丹。岳弯弯对妆成道:“妆成,给我一把剪子,我剪几朵回去插上。”   妆成点了点头,对她道:“这是西域供奉的花品,没想到在咱们的土地上开得倒是更好看了,娘娘,这花可以风干了,涂上特制的蜡油,制成绢花的。娘娘采几朵好看的,回头臣让清毓给娘娘制成簪花,她的手巧得很。”   岳弯弯只是随意一提,妆成却说了许多,她也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含元殿那边的事她不知道,但是,就连她自己也都觉得,她何德何能,独占天子一人?   他想要选妃是顺理成章的,合乎情理,无可厚非。   这时,御园里又漫步而来几名宫人,无意之中就说起了一些琐碎之事。   “我前几天才为了陛下娘娘的大婚,劳前忙后的,这腰背酸痛不已,单是搬运沉甸甸的香果,就差点儿折了我的腰了。”   她们说的,是她大婚那时的事,岳弯弯手把剪子,正掐在花茎之上,顿时停了一停。   她来御花园较少,以前不知道,原来每一次来,都大有收获。   身后妆成皱起了眉气得不轻,昨日里就有人嚼舌头,让娘娘听了不痛快了,没想到这嘴长的女人比比皆是,跑了昨日那一批,今日又来几个。妆成待要杀出去教训她们一番,却被岳弯弯叫了停,“你让她们说吧。”   妆成只好停下。   那群宫人沿着裁通小径往更深处林木葳蕤的所在步了过去,笑语宛若银铃儿飘了出来,清晰可闻。   到了一处墙根,她们似乎停了下来,那声音再未远去了。   “好姊姊,你那又算得了什么,陛下大婚用的鎏金琉璃灯还是我们四个人搬的呢,搬去了又搬回府库……”   “咦,怎么又要搬回来,竟不是在外头采买的么?”   跟着那声音似更小了一些,然而还是能听清。   “姊姊你不知道,今年陛下大婚用的好些物件,除了琉璃灯,还有碧玉如意、青铜礼器,好一些都是直从府库里拿出来的。”   “这?”   “唉,今年听说还不是为了皇陵的事儿,大臣们也差点儿打起来,陛下不肯委屈先祖,当然就只有委屈皇后娘娘了。大婚诸多从简的,那些昂贵的礼器不想从外头购,就直接用原来宫里用的。李皇后原来入主凤藻宫的时候用的那一批,被锁在库房里积灰好多年了,但成色还是好的,取出来清理了一遍,光泽如新,还是可以用的。”   “原来竟是如此。”   “当然了,不但这些,连寝殿里的蜡烛都少了好些。皇后大婚,寝宫是一百二十八支蜡烛,但是轮到这位娘娘,就只有三十二支,你可知,这是陛下亲口、金口玉言让礼部办的事儿。”   说到这儿,另一个宫人忍不住嗤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乐的笑话,用手肘撞了一下同行的宫人:“你猜猜,少了的那九十六支蜡烛,不合皇后之尊,皇后娘娘能不能看出来?”   说罢那人也是大笑,“怎么会看出来,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哪能知道这些!”   “唉,就是就是!”   两人笑得旁若无人。   妆成气得脸色煞白,然而却见皇后不动,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咔嚓”一声,岳弯弯手中的剪子闭合,一朵宛若月晕般泛着淡淡姜黄嫩白的花,随着断茎跌坠在地,风吹起,溅了一丝细沙。   妆成抱着锦裘,无法弯腰去拾取,就见娘娘已转了过面,脸色有些木然,妆成心中也是咯噔一声。   “妆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   当时礼部办得好一通事儿,对娘娘好生怠慢,妆成是气得不轻,但帝后大婚,若还依照以往的国例,确实又要花去不少国库的银子。今年确实有几分特殊,加上很快北胡王子又要前来为质……在国事上,妆成人微言轻,置喙不了任何。便也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决意把这事对皇后娘娘瞒下来。   她也觉得,娘娘来自边陲,想来是不会介意这些末节。陛下给娘娘的宠爱,和她作为皇后的名分,都无可置疑的。只要娘娘看不出那些,这便不会成为什么大事。   “妆成,原来你也知道。”   娘娘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妆成低垂了面,好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娘娘,其实……”   “我知道。”岳弯弯打断了她的话。   她还记得那日在大红双喜、龙凤花烛装点的寝宫里,那灯座之上,确实是只有三十二支烛。她的寝宫里一贯也是烧这么多,已经足够明亮了。那个她以为最美好的夜晚,只是在等元聿百无聊赖之时,她无意之间数过。   而今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皇后之礼,应当是一百二十八支。   她确实可以不计较末节,也不喜欢铺张奢靡。可是她更不喜欢,因为这些,让她在别人口中成了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后,更不喜欢,他做了一切的决定,擅自更改了他们的大婚事宜,而她始终被蒙在鼓里,没有一个人来对她说过!   “娘娘……”   “妆成,我……咳咳。”岳弯弯捂住了唇,唇间溢出了几声咳嗽。   等微微平复,她抬起了面,水眸黑如点漆,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妆成:“你觉得陛下是真的宠我爱我吗?”   妆成回道:“当然是的,娘娘你勿多想!臣这就——”   她作势要去惩处那两个宫人,但岳弯弯摇了摇头。   “妆成,你可知,其实就连这后宫的下人,她们的出身,都比我高贵。我在这里,根本就没什么人看得起。”   “我是陛下的金丝雀,他很宠我,可是他爱我吗……你这么肯定,可是为什么我却感受不到呢?是我太迟钝了吗?还是,在他的心里,我只需要乖乖待在他的怀里,享受她的爱抚,而不需要,对他做的任何决定任何事,有任何的想法和意见?”   岳弯弯放下了剪刀,默默地转过了身。   妆成只看见,娘娘的身子似是在颤,便如风中残蝶,起初只是轻微地颤,到了后来,再也抑制不住了,她抬起了袖,用力捂住了双眼,免使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她也还需要维持皇后的体面,尽管她的喉间已不能自抑地泄露了一丝哽咽。   妆成唤了一声,岳弯弯仿佛没听见,足底犹如生风,一瞬便掠出了花苑,朝着甘露殿踅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啊,摩拳擦掌想搞陛下很久了,兴奋奋~   感谢在2020-08-23 16:22:55~2020-08-24 15:1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纸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tree 10瓶;明月清风我、啦啦~ 5瓶;Yijiatu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岳弯弯怕自己哭得满脸涕泪的模样不雅观, 被人看见了又要在背后说道,她埋着头一路急冲回了寝殿,便锁上了大门。打了水, 替自己清理了面容,抹去了脸颊上残留的泪迹。   皇后一直不肯出来, 众人都担忧不已, 可是无论怎么劝也不行, 妆成更是懊悔。直至乳母抱着青鸾过来,说小公主饿了啼哭不止,岳弯弯才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终于想了起来, 她还有女儿。她拉开门, 将青鸾抱了进来。   青鸾乖乖的,像是已经被乳母哄好了, 安静地躺在襁褓里头,只是小脸蛋上还挂着清泪, 睫毛还沾着粒粒湿润, 岳弯弯心疼极了, 抱着青鸾哄了一会, 坐到榻上, 拉开了衣衫, 给青鸾喂奶。   她现在的奶水还是不大够,因此又给青鸾找了一个乳娘, 然而青鸾却有点儿挑剔,像是能认得出母乳,对她的乳娘不太满意,有时候会突然地哭起来, 没有办法,大多数时候还是岳弯弯亲力亲为的。   青鸾贪婪地吸吮着母乳,等到餍足的时候,再也不哭不闹了。   然而岳弯弯满腹委屈和心事,一直到这时候也没缓过来,她实在已经腾不出力气陪着青鸾玩耍了,她将青鸾交给乳母以后,便再一次闭上了宫门,枯坐在内。   这段时日以来,她在深宫之中,拜元聿所赐,得以衣食无忧。这样的日子,在以前的她看来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了,究竟是她,太贪心了吗?得了富贵,还想要情爱。   可是他不知道,她不是因为他是天子,她才心甘情愿来神京的啊。   她就只是因为爱着他。   一个卑微的,生命便好像塞北的一株蓬草般的女孩儿,原本是那么不惹眼,可是她却心比天高,就连在帝王身上,她也奢望着爱和独宠。   寂寞的滴漏,从錾银的壶身上,一丝细隐水光一泻而下,落在耳中,犹如寒砧声声击在心上。   眼眶渐渐温热,变得模糊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妆成扣了门,岳弯弯本不想理会,然而还没等开口,妆成便禀道,是崔氏小娘子阿绫请见。   崔绫一定又是入宫来看望她的姑母的,顺道来了甘露殿,也不知意欲为何。岳弯弯忙擦了眼泪,端正地坐到菱花镜台前,对外回道:“请崔娘子进来。”   “诺。”   崔绫大方地迈入殿门之时,只觉里头偏暗了一些,时辰还早,却已燃起了簇簇火烛。   轩窗支起,露出窗外满天映染的流霞,数只大雁一掠而过。   皇后坐在向窗的妆镜台前,搁下了眉笔,似在梳妆,将一支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凤衔牡丹金钗缓缓簪入鬓间。在看清那支曾属于李皇后的步摇之时,崔绫的脸色出现了细微的撕裂,然而很快,她便又稳住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有心虚之人,方会想到在这个时候,用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来示威吧。瞧瞧这小皇后,到底是平民出身的,只是传了点消息,人就慌乱到坐不住了,用了这些小心思。   看来也是姑母让人在宫里散布的话,让一向自己遮蔽了自己双眼、双耳也失聪了的皇后娘娘,终于听见了。   崔绫福了福身子,“娘娘万安。”   她拎起臂弯之中斜挎着的精致的食盒,微笑着将她带来的糕点送上:“听说娘娘爱吃甜食。正巧家里的厨子手艺还能过得去,便自己拎了一些过来,想请娘娘品尝一二。”   岳弯弯握着乱发的手掌微微一顿。她停了少顷,将那一绺鸦发别入了耳后根,回转神来,看向满面春风,娇俏清丽,容色宛若灼灼桃花般的崔绫,一瞬不瞬,崔绫问她脸上可以有污,怠慢了娘娘,岳弯弯才收回了目光,道:“崔娘子你真是客气了。不知崔太妃可还好。”   崔绫将食盒放在一旁,“姑母身康体健,只是常觉孤单,所以让臣女多多入宫来陪她,我便说了,这后宫里的事都是皇后娘娘做主,哪能不经过娘娘点头,就擅自这么频繁出入宫闱的?”她笑了笑,露出歉然之色,但仍极是大方地道:“娘娘,所以臣女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求于娘娘啊。”   岳弯弯懂了。   只是,怕还有别的意图吧。   崔绫以往来宫里的次数很少,怎么突然想着与崔太妃多走动了呢?   在联想到最近的风声,岳弯弯很难不怀疑,她对元聿仍然旧情难忘。   她是崔家的嫡女,只要她想,以后入宫的机会也是极大的。就算,她以后获得如崔太妃一样的恩宠,都不足为奇。   岳弯弯放下了象牙篦子,闷声不吭。   “娘娘,其实臣女此次来,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崔绫见她说话,便阐明了来意。   听说这小娘子马球打得好,没想到说话也厉害。岳弯弯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愿”了。   “你说吧。”   她坐在镜台前,花面交相映,粉腮桃红,柳眉翠羽。   崔绫知道皇后有几分美貌,不过,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的美貌,又怎会在岳弯弯面前输了气势?   她的粉唇微翕,目视着从轩窗旮旯里泄露的一线红光,似有幽微的粉尘在光束之中游动。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惋惜的口吻,道:“娘娘,崔绫自知,这番话说来僭越,也实在不够光明磊落,然而臣女的心中肺腑之言,憋在心口,实在已经很长久了,若不对娘娘说,实在不知还能再告诉谁。何况,臣女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求得娘娘的成全。”她顿了顿,再度启唇:“臣女仰慕陛下,且仰慕多年了,这一次若陛下答应选妃,臣女想入宫陪伴陛下,也服侍皇后娘娘,位分高低,宠爱与否,其实臣女心中并不介意。不敢求娘娘助我,只盼娘娘信我、容我。”   岳弯弯问她:“你这番痴情,为何不告诉陛下?”   崔绫垂目,有些自失:“家中教养如此,臣女心意,不敢就这么对陛下坦白。因实在是……臣女也不知该如何说。”   岳弯弯不客气地道:“其实,你有崔太妃助你,又何需本宫来助你?你说不求本宫相助,这是自然了,崔娘子是五姓贵女,心里只怕也不那么看得我的出身。既然都只是场面话,你可以提,我也可做场面上的答应。只是现在还没开始选秀,崔娘子便迫不及待粉墨登场了,入戏却是极快。你让我容你,可是你之所求,却是我的夫君。你让我把夫君分你一半,教我如何能容?我们都是女子,你心里有多不待见我,我便有多不待见你,所以你明白的吧。”   只见崔绫微怔,脸色稍变,岳弯弯又道:“崔娘子是五姓贵女,我听闻贵女通文字习教化,崔太妃更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才女,崔小娘子必定也是非常聪明的了,那就不要想当然地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崔绫怔住。   岳弯弯蹙起了柳叶细眉。“还有别的话么?”   崔绫倒是没想到,这个皇后比她想象之中的棘手。   她露出了懊悔的神色,垂目认错,“是臣女斗胆了。只是,臣女也是一时心切,娘娘恕罪。”   她激动之下,竟起身,主动对岳弯弯行叩拜大礼。   岳弯弯起初只是皱眉,然而见到她这般模样,竟又一时之间愣住了。   这宫里,连宫人都傲慢至此,何况崔绫这样的士族嫡女,她竟为了元聿,做了一件在她看来简直卑微到了泥里的事,向她这么一个她明明很不服气的皇后,行稽首大礼,虽说口中是为了请罪,但也万不至于如此。   她忍不住道:“你……真的很爱陛下吗?”   她恍惚了一下,没留神,竟露了软弱,将这话问了出来。   可既已问出,便收不回了。   崔绫直起身,目光坚定,抬眸仰视岳弯弯道:“是的,臣女恋慕陛下至深,当初打马球时,臣女就盼着他能记得臣女了,那个时候,我们是对手,可是臣女却为陛下的球技深深折服,也为他的风度所深深钦佩。臣女那时就想,既然先帝陛下已经有了默许,那么臣女就算斗胆肖想,又有何不可呢?”   “你……”   崔绫清澈的嗓音突然大了几分:“娘娘,臣女自以为这几年,言行并无不妥之处,也绝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皇家,对不起陛下之事。当初我的父亲有意试探先帝的心思,先帝听了我父亲的话,也是抚掌而笑,夸赞了臣女,说臣女嘉言懿行堪为表率。后来,这神京城中无人不知,臣女崔绫,将来必然是秦王殿下的王妃。臣女也一直在想,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臣女便也只能当自己是秦王殿下的人了,再也不去想其他的男子。那个时候还身为秦王殿下的陛下,他心里一定也清楚吧,可是他若真的不喜欢臣女,为什么又不拒绝,臣女想了很久,真的很久,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直至、直至迎接娘娘的凤车从南明城驶入神京。”   “启禀娘娘,娘娘既然要真诚,臣女就不敢欺瞒,再说些场面话欺哄娘娘。可是陛下,他真的对臣女没半分那样的心思吗?他为何当初不拒绝家父的高攀,为何当初不反对提议。这婚事成了人人心照不宣的事,臣女……”   说到这儿,崔绫忍不住,掩面低泣了起来。   哽咽、抽噎的声音不断地从她掌缝之间溜出。   岳弯弯却犹如一尊石化的塑像,犹如一块腐朽的木头,僵立当地。   是啊,为什么呢。   如果崔绫说的是真话的话,辜负她的,不也正是元聿么。   她凭什么去责怪崔绫,讨厌她?毕竟在崔绫看来,她才是恬不知耻、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已开始发颤,几乎不再能立得住,她想要开口,然而咽喉似也喑哑,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了,岳弯弯平复了许久,闭了闭目,只觉得眼前阵阵昏花。   崔绫后来是如何离开的甘露殿,她也不知道了,只是在崔绫走了以后,她便有一个人在寝殿枯坐了一个时辰,身上早已发了一层热汗,连同那风寒一齐发作了起来,她忽然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整颗心脏好像已经麻痹了,肺腑也生疼欲裂。   天色已黑,妆成要来点灯,没想到撞见这情状,吓了大跳,立刻就派人去太医院请人了,又让清毓速去朱雀宫。   元聿是在江瓒走了以后才来的,皇后的咳疾似又严重了些,江瓒开了新的药,她可怜兮兮、面若白纸,静卧在榻上不动。元聿握住了她的双手,握得紧了一些,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了她,低声道:“弯弯,还难受么?”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芋圆干的好事呀,现在全部东窗事发了~   崔绫的段位比傅宝胭如何?   感谢在2020-08-24 15:13:52~2020-08-25 11:1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圈圈 5瓶;Aries_viw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空荡荡的寝殿内, 纱幔轻垂,无风而曳。岳弯弯与元聿对视着,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弯下腰去,咳得几乎心肺都要呛出。   元聿在身后轻拍她的背部, 一手紧紧握住她潮润发汗的小手, 岳弯弯咳得脸白, 他也看着心疼,口吻不耐地朝外催促:“药何时能煎来?”   众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莫敢有语。   岳弯弯一动不动地卧在元聿怀中, 眼帘半阖。   这么近地贴在陛下的胸口, 甚至, 能听到隔着数层锦缎衣料,底下那一声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可她还是不明白,始终不明白他的心。   就像第一次, 在山脚下那片水域边, 瞥见一座红帐, 走入红帐, 撞见他。那个时候她就不懂, 他是谁, 因何到此,前往何方。   他走的时候, 也没能留下只言片语。   却带走了她的心。   她没想过还能再见,更没想过他那时便已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他派人来接她的时候,她愕然、激动、欢喜,几乎要晕厥当场。她曾以为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婚姻真的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原来在一起,也还是会心痛。   她更不明白的是,崔绫告诉她的不是假话,因为不止崔绫,连妆成她们也是这么说的,当初,先帝陛下曾经默许了崔氏阿绫日后为秦王之妻。那么多人都知道,她不信他不知,可是,他没有拒绝崔公的好意不是么?   一直都没有拒绝,却将她以皇后之礼迎回神京,其实,是将她置于何地?   她在元聿的怀中蹭动了一下,慢慢地,仰起了脖颈,只好可以望见他低垂而下的一双冷眸,那里头泛着淡淡幽蓝的光泽,里头蕴了些担忧之色。   “弯弯,还难受着?”   他的声音低若诱哄,手掌在她的背后不断地抚她。   岳弯弯的唇中溢出一丝清咳。   江瓒留下的药煎好了,先盛了一碗过来,剩下的继续用炉子煨着,到了要喝药的时辰,随时都有。   元聿从宫人的手里接过了药碗,一臂揽住岳弯弯腰肢,握住碗,一手以调羹舀起药汤,送到岳弯弯的唇边。   “张嘴,喝了药会好些。”   可是岳弯弯没听话,只望着他不动,元聿皱了皱修眉,道:“怎么了?”   药碗有些烫手,他立即会意,“怕烫?朕吹凉了就好了。”   他微微俯身,将药吹凉,再送到她嘴边。   岳弯弯仿佛终于回过了身,低头相就,唇靠在他的调羹上,将他送来的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苦得像黄连汤,岳弯弯揪紧了脸,难受得五官纠结了起来。   元聿命人去拿蜜饯,岳弯弯说了一声“不用麻烦了”,她吹了吹药,便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未几,药碗便见了底,只剩一些残渣,元聿见她苦得脸色难看,道不用了,让人将药碗取了拿了下去。   喝完药的岳弯弯,额头上已沁出了细腻的薄汗,亵衣也正因为发汗,而湿黏地贴在肌肤上,乌墨般的长发,贴着延颈秀项的几绺也沾了汗,贴在下颌、颈后。元聿用绢子替她擦了擦,将绢子放入热水盆中,取出,拧干,又替她擦了小手。   岳弯弯始终没有动,像是精神不济,整个人已被抽干了力气。   元聿每多瞧一眼,心就紧一分,正想着今日推了与晏相的事,岳弯弯突然开口了,“陛下,你还有国事要处理是吗?”   他心中一动,暗暗地想着,或是最近因为忙于政务,对她有了些疏忽,才让她这般委屈,着了风寒,他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忙完这阵子北胡王子的事,他确实应该抽空出来,好好地陪一陪她了,出城去南山走一走也是不错的选择,带她去林中鹰猎,踏溪走马,开弓射鹿。或是,梅园也甚好,到年节以后,正巧各色的梅花次第开放,雪后赏景,亦是一绝。   然而陛下想得虽好,皇后一语,便打碎了他的念头。   “陛下。你喜欢崔绫吗?”   元聿握着她的手,蓦然僵直了一下,指骨泛出了一丝白。   他攒眉,脸色也淡了几分,变得愈发看不分明。   “为何如此问?可是谁在你耳根旁嚼了舌头?”元聿忽然想起,崔绫入宫的事,立刻有所觉察:“是崔绫对你说了什么?”   岳弯弯耷拉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睫羽低垂,半晌,才从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陛下,我好像,才是那介入旁人美满婚事里的恶人……”   闭上眼,好像很多人都在背后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知羞耻,抢了别人的皇后之位,如今竟还腆着脸不肯让出来。   元聿脸色不愉,沉嗓也冷了几分:“谁敢胡言乱语?”   “是真的,”岳弯弯摇了摇头,望着陛下俊美无俦的面,以往只要看到他这么守着她,都会是幸福甜蜜的,可是现在心中却只感到阵阵酸楚,“崔公不是以前就说了吗?他想把女儿嫁给陛下,陛下是默许了的。”   元聿长眉紧折,握着岳弯弯的手,也脱了几分力。   “没有拒绝崔公,那便等同于默许。如果我是崔绫,得到了先帝陛下和陛下两个人的默许,我也会想,以后,我就会是秦王殿下的妻子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一个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声称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声称腹中怀着陛下的骨肉,要成为皇后,我岂能心甘?因为都是女子,所以我能明白崔绫。”   她有一话,真的很想说。   难道不是你把我们置于这样的境地里的吗?崔绫有多不甘,我便有多难堪,我像一个厚颜无耻之徒霸占着他人的财产,却因为不知道,就把自己表现得如此无辜。   “你想多了,朕不喜崔绫。”元聿盯着她,一字一字道。   岳弯弯道:“那不重要了。”   事实已经,这样了。   元聿露出愠色。崔绫想必是说了一些话,让皇后心里犯了疙瘩,一时过不去。但他烧了大臣上来的提议选妃的折章,他以为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他无意再纳旁人。   自古帝王,没有只一妻的。他年过弱冠,还无子嗣,也没想过让她受委屈,青鸾一出世,便被封为信阳公主,她竟如此不体谅。   他的皇长子,只能由皇后所出。   以后每一个皇子、公主,他希望,皆无异腹之子。   他一直以来说得少做得多,但却不曾想到,竟还是抵不过他人的几句挑拨。   “如果陛下不喜欢崔绫的话,那对我,也没多少喜欢。”   岳弯弯固执地抽回了手腕,不再让他握住。   元聿的脸上已露出薄怒之色,“你在说什么?”   “在陛下心里,曾经和一个女子有过默许姻亲,是很不值一提的事情是么?如果陛下心里,真的将弯弯当作是妻子,为什么你的事,你从来不让我知道?就连、就连你我大婚,缩减了大半的份例,你也从来没有与我说过。”   元聿望着她,皱眉,要说话。   岳弯弯却再一次打断了元聿将吐之言:“陛下可能是觉得,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已经有了这么多,大婚不需要铺张,我也不会介意的。这些,我确实不介意。但我介意的是,陛下,你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却唯独不让我知道,一直到旁人开始笑话我,笑我这根本不是皇后之礼,笑我痴心妄想,企图飞上枝头,我才恍然大悟。每一天,我都盼着能在你的怀中醒过来,你会抱我,摸我头发,问我这一天想做点儿什么,用什么膳食,青鸾是不是又踢我了,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我一点没感觉到,我是你的妻子,更没感觉到,你爱着我,尊重着我。”   元聿强忍着此刻的愠怒,面对着如此虚弱的岳弯弯,他说不出重话来。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启唇,解释道:“弯弯,你那时尚在孕期,不宜多费思量,朕希望的是,你可以躲在朕的怀中,依赖着朕,不论有什么事,都有朕来替你处理。”   “我是很想依赖着陛下。但我不想因为躲在陛下的怀中,就看不见外面的风雨。”   岳弯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元聿的眼睛,这双,她认为可能是这世上最美的眼睛,可是,望着这双眸,却恁的只让自己心碎。   “陛下,我心悦你,一直一直,喜欢着你。”   元聿的眼睑一抬,蓦然朝她看了过来。锦帐之中的女孩儿,病恹恹的,分明还这么柔弱,可是脸色却又是如此坚强而决然。   “可是,我真的、真的很累,也不想当皇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玩脱了?怎么办?求助!   感谢在2020-08-25 11:16:22~2020-08-26 11:2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再搞也糊、Yijiatu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元聿面色隐怒:“你在说什么?当朕之面, 你再说一遍!”   她说着心悦他,但也如此不信任他,为了别人几句挑拨离间之语, 就使这么大的脾气,动辄便不当皇后, 当他元聿的妻位, 是菜市场的白菜, 随拿随放的么!   岳弯弯还想再说,她想把所有苦水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真的不是在说气话。   可是元聿的脸色沉得可怕, 甚至他的手也变得冰凉无比, 犹如幽深的潭水里爬出来的青藤缠住了她的臂肉, 一直绞到她的心脏里去。岳弯弯吓得不轻,登时脖颈激灵了下。   不当皇后的话, 到底没说第二遍。   元聿冷睨着榻上虚弱的岳弯弯,“朕不喜崔绫。再说一遍。朕也从未想过娶她, 在你之前, 朕无娶妻之念。”   他停了一停, 再度攒起了修眉, 似很不解气, 恼她如此任性妄为。   “不过为了一个外人, 你便与朕置气?”   可是,岳弯弯的眼眸变得不再清明, 甚至恍惚了起来,他终究是无法铁石心肠抛下她而去。   元聿守在她的榻边,试图平复自己躁动的呼吸。   岳弯弯忽道:“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崔公?”   元聿一滞,再度沉了脸色下来:“你定要与朕钻牛角尖?死揪着这一处不放是么?你可知, 在朕还是秦王之时,天底下便有多少女子说过想做朕的王妃,朕需要每一个回绝过去?”   岳弯弯被他一句话说得堵住了,咬住了嘴唇,倔强地盯着他。   元聿气恼至极,胸膛急促地起伏了数下,终究是怕自己发作起来,伤到了她,他蓦然长身而起,只留下一个背影。“你歇了吧,朕含元殿还有事。”   天色已暮,窗外银色的星辉,被一池涨腻的潭水所盛,妥帖地映出淡淡的光泽,照着元聿越来越急的脚步。   甘露殿后修竹郁绿,只剩下风吹竹林叶叶相摩挲的阵阵响动。   放弃了乘辇,一直到回含元殿,背后竟已出了一层热汗,郑保见了吃了一惊,忙让人备水,弓陛下浴身,元聿回了御案之后,闻言,厉口道:“备什么水,朕不用!”   若也着了风寒,陪着她就是了!   元聿的双臂抵住了桌沿,胸膛起伏,目眦鲜红,几欲裂开,频繁的喘气之后,才稍有恢复。   他抬起眸,睨着郑保:“今日崔绫入了宫?”   郑保佝偻着腰,前来回话:“是来过,说是来看望崔太妃的。”   元聿蹙眉,冷冷道:“崔氏又有何事?”   郑保道:“说是近日里崔太妃身子不爽利,格外想念娘家人,崔娘子与太妃姑侄情深,这才请命入宫,还携了一些崔府特意烹制的点心带了进宫来,后来也送了皇后娘娘一份。”   “不过,”郑保垂下面,又感到有几分疑惑,“倒也没听说,这崔太妃原来出阁以前,与崔娘子情谊深厚,现如今倒是走得很勤了,想来是太妃常日里待在深宫之中,深感寂寥,所以也颇为思念家中之人了吧。”   郑保言外之意,元聿听了出来。   “崔娘子说,日后要时常入宫来伴着太妃?”   郑保颔首:“是这么说的,也对皇后娘娘这么提了。”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元聿哂然道:“哦?”   他的手提起了笔架上倒悬的一直翠玉筒狼毫,面色恢复了冷淡:“崔太妃在深宫多年,想的,怕不是当年才不过岁余的崔娘子,而是娘家其余的亲人。既然如此,倒是不宜拘了她。传朕的口谕,就说朕慢待了太妃,即日起,就请太妃搬回崔府小住一段时日,无论神京崔府,还是清河崔氏的旧宅,随她住上多久。不是姑侄情深么,不是思家心切么,那何须麻烦,日日相对岂非更好。”   郑保一愣,随即也低低地埋下了头,颇有几分感到好笑。   “诺。”   郑保佝偻着腰背,告退了。   他走以后,元聿抬起手臂,揉着胀痛的眉,疲倦地仰躺在龙椅上,阖上了凤眸。   贤妃难产而亡,依稀记得,那一年他为了守孝扶棺而出京,一直身在皇陵,几乎不闻外事,回来以后,神京又已变换了诸多面貌。   崔远桥是何时对先帝提的婚事,他确实是不知。   然而等他知道之时,那事已过去了许久,早已传遍了神京城。   彼时,他只是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崔公如此看重于他,只要是识得些时务,都不会想着拒绝。   当时父皇也对他玩笑一般提及了此事,道崔家有女,容姿有十分好,才亦甚佳,不输宫中崔氏淑妃,问他可觉不错。   元聿立时就听了出来先帝言外之意,似有意,令他迎娶崔绫为王妃。   元聿当即以年纪尚小,加之贤妃新丧无心娶妻为由,搪塞了回去。先帝不能满意,因他那时其实已不算小,几个皇兄在他那年纪,也都成家了,甚至已有了孩儿。至于贤妃,他服丧之期早过,实在没必要为此耽搁。   见婉拒不通,元聿便板起了面孔。   先帝见阶下所跪之子,难得露出如此坚决和不悦之色,倒是惊奇:“怎么了,崔氏嫡女,竟还配不起你?”   元聿便回:“儿臣无心成家,对崔氏亦无感,她注定不会是儿臣之妻。”   “你放肆!”   “纵然有再好的姿容和才气,也需得儿臣心中所喜,儿臣方能情愿。否则就算勉强而为,也不过是怨偶一对。既是父皇应许了崔公之情,也请父皇代为回绝了崔公,以免他再生此念。”   说罢,不等先帝再说话,元聿便已起身拂袖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空荡荡的含元殿,寂静无比,只剩下幽微的呜咽风声,扰人耳膜。   他揉着眉心,忽然想道,那之后,看来先帝并没有回复崔远桥,崔绫如今竟还心生期望,未能死心。   崔家的那个小娘子,元聿以前倒是见过,但印象并不如何深刻。也是上一次,她携着骨哨而来,宫人阐明她的来意之时,元聿方才想起,哦,原来昔日里那个下场要与他打马球,可惜球技实在不堪入目,却又输不起,逼得他不得不表现风度让她赢了球的贵女,就是崔氏阿绫,那个动不动就红了鼻子,一副娇蛮姿态的小娘子。   他对那小娘子,并无半分好感。   也是从那以后,他再不同女子上场击鞠了。   难道是他对崔绫的嫌恶和不悦,表现得还不足让皇后看出来,竟还以为,他会将崔绫也纳为妃嫔,放在自己的身边?   他说了几次,不喜那崔绫,皇后……全然不知他心。   他实在恼火,他的心放在何处,这么久了,她难道便无察觉?她怎能说出,不想再当皇后的话?难道她竟真想着弃他而去?   元聿再也忍不住,朝外道:“传热汤来!”   身上已是一片湿黏,风一吹,整个身体都冒起了冷意,他将笔一把掰断了扔在案牍上,起身朝净室走进去了。   ……   整整三日,元聿再也没踏足过甘露殿。   每日郑保都会暗暗地让人去凤藻宫那边问个讯儿,回来再传给陛下。   娘娘这几日一直乖乖地躺着休养,服用了江太医开的药,人已经好多了,也几乎不咳嗽了。   倒是陛下这几日,心绪不宁,将自己弄得病了一场。   两宫的都知道,如今陛下和娘娘心里头都哽着一口气,谁也不肯先拉下脸来求和。夫妻之间的战场是看不见硝烟的,一时求和,次次先输。陛下自幼高傲,昔年,连先帝都没法教他低下头的,娘娘也是个倔性子,一旦僵住了,那就真的没露出一丝想要先给台阶让男人下来的意思。   腊月的天,愈来愈冷,转眼间年关已近。   廿六这日,下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一夜过去,宫墙上皑皑地堆砌了尺深,处处玉树琼楼,朔风吹去,纷纷扬扬。   宫内的行道已经彻底埋在了里头,前夜里,还有个女婢失足落下了水潭,幸而那冰层结得够厚,同伴救援及时,小宫女方才只是磕伤了膝盖,另外受了些冻,没什么大碍。宫人过去请示皇后,是否应安排人撒盐扫雪,岳弯弯恢复了些精神头,靠在榻上和青鸾玩耍,闻言,就让妆成去料理了。   妆成一走,她便又低下头,和小青鸾玩起了握小手的游戏。   宫人也大感震惊。因为娘娘虽然出身不甚高,但一直以来,对于宫中之事,处理得都极是热心,也非常向学,不耻下问,不说打理得比前几任后宫之主要好,但单凭这份心意,也是极其难得了。   如今竟全权交给了宫长,她问都不问一声了。   也听说这些时候娘娘和陛下之间闹得不快,但倒也没听说,陛下因为这,就贻误了国事的。   傅宝胭的染坊近来被经营得风生水起,听说又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她挑了最好的花色印染上了,觉着成品不错,说是要来凤藻宫送布料。   岳弯弯这宫里许久没有人走动了,先前几个命妇倒是时不时会送点儿东西过来,但没有她的召见,也都不敢贸贸然入宫,唯独傅宝胭不同。   岳弯弯本也不大想见傅宝胭,毕竟自己这边,她最近病了,江瓒又是替她诊治的大夫,实在难说傅宝胭动机纯不纯。只是,左右也无事,就让她来了,只是说说话也好。   傅宝胭送来的布匹确实是上品,她精挑细选的,没有不好的,岳弯弯说了谢,让清毓将东西收下了。   “娘娘,民妇还带了两坛葡萄酒,正是新酿的,味道醇正,娘娘可要尝尝鲜?”   葡萄酒是才从酒窖里取出的,是傅宝胭亲自酿造的,尝了口见味道不错,便想拿来与皇后同饮了。先前皇后娘娘帮了她大忙,傅宝胭心底是极感激的。   她手巧,酿的酒色香味俱全,岳弯弯喝了一口,紫色的酒液清凉清凉的,带着丝丝令人沉醉的甜味,缭绕盈于舌尖,竟令人忍不住放下,她捧着琉璃小盏,又饮了口,微微弯了明眸,“是还不错。你可以教教我么?”   “这有何难?娘娘若喜欢,民妇这就把酿酒的方法写下来,明日就送进宫里来。”   岳弯弯却饮着酒,眼角的余光瞥着傅宝胭,“不过,喝酒归喝酒,江瓒的事概不相帮。”   这段时日江瓒也来过几回甘露殿,与以往一样,谦恭有礼,温润如玉,瞧不出半分异状,她自己伤神,又还病着,便没太留意江瓒的状况。   听闻岳弯弯这么一说,傅宝胭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青了,笑容顿时也凝在了粉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弯弯醉酒啦。   今天这是小闹,明天才是真的扬眉吐气。   感谢在2020-08-26 11:25:31~2020-08-27 13:2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山 10瓶;evelyn 5瓶;花点点、Yijiatu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傅宝胭可以发誓, 她对那个满身肌肉贲张的男人只是偷偷多看了两眼,绝无任何邪念!   从前是她有眼无珠,嫁给了聂羽冲, 其实单从外表来看,聂羽冲比江瓒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唯一可以说道的地方, 也就浑身硬邦邦的肌肉了, 然而因为人其貌不扬,这唯一的优势其实也没那么吸引人,傅宝胭对他更是半点想法都没有。   她的染坊近日里因为要扩张生意, 新进了一批长工, 其中就有一个, 竟然浑身块垒肌肉,脸长得也甚不错。傅宝胭承认自己或许是有点儿没见过世面, 闲着无事,就多瞄了几眼那男人。   没有想到好死不死, 就让送药过来的江瓒正好撞见了!   这下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男人扔了药就走, 一句话也没留下, 此后亦不再来了。   她在他家门口蹲了一夜了, 他竟一点都不心软, 派了个门房就把她给打发了!   然后,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丝破冰的岌岌可危的关系, 又回到了原地。江瓒拒她千里之外,无论她使什么花招,现在也都不管用了。   她的脚伤还没好,行动不便, 但却常到他家大门口蹲人,在他出没的时辰里,一蹲就直到天黑,反正,也是一次都没蹲到过。   她有时候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想以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江太医纯情得要命,她说什么她都信,只要她想他了,就对外称病,家里人就会把这个颇有名气的大夫请到家里来。他医术精湛,哪能次次都受她骗?后来骗了两回,骗术不管用了,她索性就真的把自己弄生病,就为了能够时常见他一面。   他每次来的时候,见她病怏怏的,大概是于心不忍,就从外头采一捧野鲜花进来,替她摆在屋里添点儿活气。   反正也就是这样一来二去的,她爹娘也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事儿,起初有些生气,也不大看得起江瓒,后来也都默许了,只是让她莫再胡闹,身体是大事。   有了父母同意,她都名正言顺了,还闹什么呢?   那个时候,江瓒真是对她百依百顺啊。   可一点都不像现在。   人都是会变的。   其实她知道,欺骗了他一回以后,就不应该回头再找江瓒了。可是长达四年的寂寞里头,她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如果当初跟着江瓒走了,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   如今他未娶,她也是自由之身,碍不着礼教了,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如果不再争取了,那才是真正地,对江瓒利用完了就扔,彻头彻尾的抛弃吧。   他拒绝她,其实也没关系。她需付出十倍百倍之努力,就算结果仍然不好,也没关系。   听说皇后病了,江瓒索性就留宿在了太医院。   她是有私心,利用了皇后的同情心,皇后虽然大度,但她却有点儿不好意思再来叨扰,但没有办法,要是不来,上哪儿去见那男人一面呢。   她就是有点儿爱看美男子的小毛病,可是,美男子谁不爱看?   也就是宫里那位地位极高的俊美无俦的男子,是她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吧。   傅宝胭失落无比,只是出了会儿神,一抬起眸,见娘娘竟然一杯复一杯地正在豪饮!   傅宝胭惊呆了,“娘……娘娘?”   “娘娘还要给小公主喂奶,这酒虽是果酒,但也是烈的,娘娘少饮,千万不要醉了!”   一直到现在,傅宝胭才感到自己仿佛又酿造了大祸。一想到那板着脸不苟言笑,定人生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皇帝,顿时汗毛倒竖,一个激灵,见劝不住,立即起身,上前要夺下岳弯弯掌中的琉璃酒盏了。   哪知却被岳弯弯侧身避过。   这个时候,皇后不知道已饮了多少了,两颊鲜红如血,眼眸微眯,醉意醺然的姿态,往一旁的罗汉床上歪了过去,举盏对傅宝胭道:“你的酒真好喝!”   “娘娘?真的不能再饮了,民妇只是想和娘娘小酌几杯的,一会儿……”   岳弯弯摇了摇头,懒懒地道:“没事,醉了就醉了——”一股酒味冲了上来,岳弯弯打了个酒嗝儿,嗷一声,道:“反正其实,也不关心的……”   她嘟囔着,傅宝胭却没有听清,她自己已是心惊肉跳,上前要抢酒盏的手顿在半空之中,摇摇欲坠的,终究是有些不敢,哆嗦着唇,半晌,才又继续好言好语地相劝:“娘娘……这酒,是真的有些厉害,娘娘莫要饮醉了……”   哪知道她越劝,岳弯弯逆反,偏偏就不肯听,皇后娘娘豪气地挥手:“不怕,我酒量好,不会醉的。”   可我看你已经有些醉了。   傅宝胭在心中暗暗地道。   京中贵女,无人不会饮酒,男子酒量尤甚。千杯而不醉者,时人谓之“豪客”,豪客无论在哪儿都是极受欢迎的,遇上好客的主人,更会以大坛赐饮,筵上间杂诗文相和,酒令传花……总之,要说不会饮酒,那才是异类,说出去更是有些丢人。   傅宝胭刚来时倒也没有想太多,皇后娘娘来京也有快一年了,小酌应不妨事,哪里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让娘娘喝醉了!   岳弯弯迷迷糊糊地挨在了罗汉床后的座屏之上,尤嫌不够,还让傅宝胭继续为她取酒,傅宝胭劝不住,怕这事态愈发恶化,立时想到了请宫长来帮忙。   妆成等人正在殿外候着,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傅宝胭行色匆匆出来时,就告了皇后娘娘似喝醉了,妆成大惊,对傅宝胭也颇有责怪之意:“你怎不拦着娘娘?”   这几日以来,陛下在含元殿那边没再来过,两个人都闹得很僵,娘娘每日看着无事,心里却很难受,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傅宝胭竟然拎了两坛子美酒进宫,娘娘见了,可不就要借酒浇愁么!   然而事已至此,错已铸成,再责怪傅宝胭的疏忽也是无用,妆成横了傅宝胭一眼,就迈入了殿门。   没想到这一瞧之下,妆成也惊呆了!   万没想到竟能撞见这一幕,娘娘她盘着两条腿靠在罗汉床后头的檀木大座屏上,双臂举着傅宝胭拎来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就正往口里灌着酒!   紫红色的妖冶酒液,沿岳弯弯光滑平实、肤色如玉的秀颈滚落,滑入嵌银丝桃红、洒金二色的夭夭花纹的锦裘之中,并且仍在不断地滚落。   妆成飞快上前去夺岳弯弯的酒盏,但却被她推开了,“妆成你别劝,让我喝一点!”   妆成坐倒在罗汉床上,亲眼目睹皇后咕嘟咕嘟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坛子从手里边滚落,啪嗒一声,滚到了地上,摔碎了。   岳弯弯抬袖,擦了擦自己的嘴,露出餍足的微笑,随后,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   “唔,真好喝,甜甜的,还很香。咦,妆成,你怎么不喝呢?”   岳弯弯醉得杏眼都迷离了,看谁都是好几道虚影儿,妆成抬起手臂,在岳弯弯眼前晃了晃,然而,她纹丝不动。   末了,她又吃吃笑了起来:“我为了当皇后,总是……你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不敢做得太差,又怕被人笑话,可是……妆成,好像我不管怎么努力,别人还是会笑话……”   出身是一个人无法选择的,也改变不了的。于是,这就成了她们拿来讥讽她、攻讦她的利器。   “我都那么、那么努力了呀,可是,没有人会放在眼底的……”   傅宝胭也怔住了,她与妆成面面相觑。愣住之后,也慢慢回过神来了。   “在陛下的心中,我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什么……都等着他来安排就好,他决定一切……在别人的心目中,我什么都不会,都应该做得更多,甚至,退位……不当这个皇后了,她们才会心甘了……”   她说一句,打一个酒嗝儿,到了最后,竟把自己的泪花儿都说出来了,岳弯弯醉了也感到丢人,拿妆成给她的锦袍擦了擦眼睛,自失地笑着。笑一下,又是一个酒嗝儿。   “我和她们一样,都很喜欢陛下……但是又不一样,我配不上……”   傅宝胭又看了一眼妆成,顿了顿,道:“宫长,今日大错是我铸成,要不,我就先带着酒回去了?”   妆成蹙眉,口吻也冷了下来:“日后若无事,你不要再入宫了。”   一句话令傅宝胭噎住了,妆成颦着柳眉,盯着她:“你还嫌这宫中不够乱么?再有一句,我要提醒你,你虽是和离之身,但少了一个聂羽冲之妻的身份,如今无召入宫,并不合适。江太医于杏林一脉之上雏凤清声,廉洁豁达,不染俗物,傅夫人,你瞧你当真与江太医适合么?”   傅宝胭脸色僵住,顿时倒退了两步,差点儿稳不住身形。   妆成挥袖,传宫外的女侍来,将傅宝胭送出了甘露殿离去。   岳弯弯确实喝醉了,这时大约也累了,人靠在座屏上哼哼唧唧的,声音小了不少,妆成方才让人熬了醒酒汤去了,可是还没来,过了片刻,岳弯弯突然感到胃里一股恶心,直冲颅顶,她捂着嘴,爬到了床边,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娘娘……”妆成从后头扶住她身,替她顺背,心疼不已。   岳弯弯这一下几乎要将这一年的苦水全部吐出来,才能罢休,一直呕到胃里空空,再无可吐之物,又呕了好些酸水,人终于虚脱了,趴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元聿来时,岳弯弯就歪着身子靠在罗汉床侧边的壁上,女侍们将皇后的呕吐物铺了煤灰,全部清扫走了,但殿中还有一股弥散不去的酒和食糜的气味,元聿绷紧了眉,朝皇后靠了过去。   妆成见陛下终于来了,这才起身退去。   元聿从身后,扶住了岳弯弯的肩膀。   病了数日的元聿,气色亦不算好。不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勤于练功,身体的底子比幼年时好了不少,病了之后,服了几贴药,倒也好得差不多了。   倒是这个任性的皇后,风寒才消下去,又把自己喝得大醉,现在像只驯服的野猫,有气无力地趴在罗汉床边,阖着眼睛,嘴里轻吐着气。   再大的怒火,看到她这可怜唧唧的模样,也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心疼。   这般对一个女子牵肠挂肚,因她的不信任而钝痛之感,他以前没尝试过,以后,也再不想尝试了。   他之心愿如此简单,只是希望她能一直留在他的身边而已,她只要听话一些,他会把一切都给她。   要他的心,还不容易么?   于别人是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即,于她,却是唾手可得。   “弯弯。”   他试着唤了她一声。   然而岳弯弯压根不理。   元聿微攒长眉,从身后朝她的香肩拥了过去。   熟悉的气息缭绕而来,一旦钻入鼻中,岳弯弯立马就嗅了出来。她的臂膀用力一挣,“放开我!”   元聿让她挣开了,岳弯弯人也像是清醒了几分,酡颜彤红,眼眸仍是迷糊的,她艰难地朝着罗汉床爬了下去,去找自己的鞋履。   元聿弯腰,试图替她找,岳弯弯又一把推开了他,“滚开。”   “……”   又放肆了!   像盲人抓瞎,她抹了半天,终于摸到了自己的绣履,胡乱踩在脚上,便朝自己凤榻走去。   这一路跌跌撞撞的,连鞋履又走掉了都不知,却一头扎进了帘中。   元聿虽然气怒,却真的担心她被绊住,或又磕着、碰着了,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见她只是扯了帘帷,便一头朝软床倒了下去。元聿停在了她的床边,隔了一道金色的帐幔,对她侧卧向里的身影道:“岳弯弯,朕已解释了,为何还置气?朕所说的,你是不懂,还是不信?”   岳弯弯闷闷地哼了一声,仿佛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自然了,她其实也不想听了,只觉得周遭吵闹,她只想一个人睡觉,不想任何人来打扰。   可是后面这个男人真的好吵啊!   “闭嘴……”   “……”   被迫闭嘴的陛下咬牙,沉怒地盯着她的背影。   若是在清醒时分,她也敢对他如此不敬么。   岳弯弯打了个哈欠:“再吵……休了你。”   “……”   从被立为储君以来,他就没受过这么大的气!   他弯腰,一把攥住了岳弯弯的胳膊,将她扯了起来。   他手掌大,臂力也大,一把掐住了她胳膊上的软肉,掐得她嗷嗷喊疼,眼泪花又翻出来了,可是男人却不容拒绝,一把将她扯得坐了起来,脸色咬牙切齿的,气恨难消。   岳弯弯根本看不清元聿在哪,只觉得面前立了好几个讨厌的男人,真想一拳一个撂倒他们。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无聊透顶……”   “……”元聿一滞,实在恼火,“你把自己灌醉,就为了对朕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还掐着她的胳膊,岳弯弯本在挣扎,闻言,又突然停了下来,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抬起了脸,仰视着床畔静立不动的男子,蓦然,发出了一道轻轻的嗤笑之声。   元聿却一怔。   岳弯弯慢慢地将胳膊从他掌中滑了出来。   “对,我就是忍你很久了!”   “你知道余氏她们对我又打又骂我是怎么还回去的吗?你知道陈恩赐轻薄我,亲我,我怎么对他的吗?为什么面对你,我就得一忍再忍?还不是因我爱你!元聿,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元聿怔住,但很快,又沉下了脸色。   “你真的以为我贪图你的富贵吗?要不是我爱你,我才不会来神京,当劳什子我根本不喜欢当的皇后!还有这、这些……”   岳弯弯低头看了眼身上,一身的绫罗,实在瞧了碍眼,她伸手,朝着自己的鬓发抓了去,也不顾撕扯得头皮疼痛了,将所有今早上妆成给她戴上的钗环、绢花全部扯了下来,把自己扯得长发乱糟糟的,像个女疯子。   元聿冷眼看着她撒泼,眉心紧皱。   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所有的东西,都因为她是皇后才有的,是他赐的!   她才不要,通通都不要!   岳弯弯从榻上站了起来,低头去扯腰间锦带。   他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还更疯了。   只见皇后像是已歇斯底里了,把腰带扯落了以后,又把罗裙、上襦、披帛丝绦,包括玫瑰配、鸳鸯环、白玉如意颈链,全部脱下,朝地上一扔,哗啦哗啦,大片的珠翠滚落在地,溅了起来,弹到了元聿的腿上。   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   最后,岳弯弯脱得只剩下了一件亵衣还穿在身上,她也正要脱,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手停住了,跟着,人晕乎乎的,身体一晃,就又倒在了床上。   “你还在与朕置气?”元聿看着满地凌乱,沉怒问她。   “你在说笑话吗?谁置气了!”   岳弯弯看着面前的虚影儿,一股酒劲儿又冲了上来,头脑顿时一热。   “都还你!还给你!”她拾起方才掉落在榻的一枚玉佩,用力朝元聿砸了过去。   玉佩砸中了元聿的胸膛,又摔落在地,幸而没碎,只是上边的“聿”字恁的显眼,正是当初在南明时他送她的那块!   还记得当初他将这块玉佩送给她时,她是多么欢喜,分明不认识他的名字,可是却捂着死不承认。后来,又到南名城的小摊贩上去问了一个算命测字的老先生。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将他送给她的东西弃如敝屣,这般地摔在他的脚下。   元聿大怒,朝她一步走了过去,抬膝,一腿跪上了凤榻,将她臂膀在身后反剪住,把人一把扯到怀里来,冷眸紧紧盯着他,沉沉地逼迫下来,这一眼看去,似樯倾楫摧,周遭一切瞬时崩坏,然而岳弯弯这一次,丝毫都没有怵他。   元聿一把按住她的肩,“莫闹了,将朕给你的东西捡起来!”   “我不!”   岳弯弯大声地拒绝,眼底噙着泪花不住摇头。   “元聿,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一点都不爱我!”   她想要挣扎,可是挣不脱。   眼泪从眼中滚了出来,岳弯弯咬住了唇肉,迫使自己不能露怯,可是眼泪它却止不住。   元聿修长的眉从中几乎生生折断,道:“朕从来不哄人,朕待你已是用了全部的耐心,还要胡闹到什么地步?”   “我没胡闹!”岳弯弯大声反驳,“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也忍了够久了,当皇后有什么好的,我处处被限制长日无聊,什么都不能做。以前我就是为了你,你既然不爱我,从今以后,我也不爱你了!选妃选秀,随便你去,多娶几十个小妾回来,正好热闹热闹,我收拾完了就可以滚了!反正三十二支龙凤烛,别人也不认我是皇后!”   元聿终于明白了,原来不止崔绫的挑拨,还有大婚的事,她已不知从哪个多嘴的人口中知道了,他乜着她:“你是因为此事怄气?朕可以再解释。”   岳弯弯冷冷转过面:“不必了!当初你做决定的时候怎么不解释!我根本不重要,所以我的想法我的意见也通通不重要!你要是爱我,就不是这样的!元聿,反正,从今以后,我也不会爱你了,再爱你,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元聿蓝眸深沉,似不信,她还能立下个什么重誓来。   他这口吻十足地可气,岳弯弯哪里肯服输,就赶着最狠毒的誓言来。   “我就变成一只猫!挠死你!”   元聿握着她的臂膀的手骤然一松,像是脱了力。   岳弯弯找准机会,一把将碍事的男人推了开去。   元聿被这一推,竟然趔趄一下,险些跌倒。   岳弯弯拉上被子往身上一卷,便滚入了大床里头,醉醺醺的,满身酒气就入睡了。   地上全是她扯落的四散的绫罗珠翠,随意地堆成了满室狼藉。   元聿立在这堆狼藉之中,又气又无奈。   想到她说不再爱他之语,觉她真是任性,甚至恃宠而骄,早知如此,今日他不该来,冷冷她也好。冷够了,自然就知道,从前他待她已有多好了。   “这话你说了,就莫后悔。”   陛下扔下这么一句讥诮之语,转头便朝外去了,再没回头。   岳弯弯全身蜷缩着,躲在自己的被褥底下浑然不动,宛若睡去。   静谧的寝殿内焚了上好的龙涎香,博山炉里一缕烟气顺着兰草睡鸳鸯图纹的窗棂探了出去,还没完全成形,教朔风无情一卷,便立时断作了两半。   一天一地,除却浩浩银白,不见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   感谢在2020-08-27 13:27:32~2020-08-28 10:2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翕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翕翕 10瓶;阿大桃子 2瓶;Yijiatu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岳弯弯酒醒时分,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屋内仅只剩下最后一支火烛,还在顽强地燃烧, 但也只余下短短一截,且风一吹, 很快便灭了。   她支起身, 侧着坐起, 只觉得头眩晕欲裂。   思绪回拢,渐渐地想了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在这座寝宫里发生了什么。她特别胆大, 并放肆, 对皇帝陛下说了那么狠的话。   不过, 她不后悔。   如果不是借着酒劲儿,也许他一个眼神过来, 她就只能偃旗息鼓了。   那些话她也憋在心头好久了,早该找个机会对他说了, 这么一次地吐个干净, 也很好, 省得日后还要看人脸色。   更深露重, 岳弯弯却再无睡意, 尽管头痛难解, 她披了身衣裳赤足点地,勾了自己的靴履过来。地上先前的凌乱, 已经被收拾了,应是他走了以后,妆成带着人收拾了,醒酒汤还就放在一旁。   岳弯弯披衣起行, 到了殿外,教寒风一吹,唇中溢出了轻微咳嗽。   朔风卷着大片雪花,犹如天衾撕裂了巨口,无数的棉绒从漆黑的夜空之中抖落。   巍峨的高墙,那道道高耸的阙楼,宛如琉璃玉柱般晶莹剔透,无数高低起伏的山峦,也只剩下黢黑的影,峭楞楞的刺向这尖刻的夜。   “娘娘,你怎么醒了?天冷,娘娘身子还没完全复原,就早点歇了吧。”   岳弯弯犹如没听见。   妆成便又唤了一声。   岳弯弯才如梦初醒,木然地转面,“我知道了,我就是吹会风冷静一下,等会我就进去了,你不用担心。”   妆成叹了一口气。   方才陛下走的时候,可是盛怒之极,还绊倒了甘露殿烧火的火钵,差点儿燎了袍子。那幅龙袍可真珍贵着,让江南最好的绣女赶制二十天,才能出那么一身。陛下像没事儿人似的,疾步匆匆便离去了,全然没回头。   ……   元聿是想回宫,也早点睡了罢了,可如何能睡得着?   心里翻来覆去地起了火,脑中也全是岳弯弯。   闭上了眸,冷静了许久,可仍然是她。   郑保踮着脚进来,说是晏相来了。   深夜里,把早就已歇下了的晏相传进宫里来,也就晏相没个夫人,不但早就要开骂了,连去传旨的郑保,都很无奈。   好在晏准不是小气的人,风度翩翩地就来了,一袭广袂青衫,玄冠束发,清冷高蹈,旷若玉树。   “微臣恭请陛下圣安。”   元聿揉着额头,一手朝他抬了抬。   晏准起身,但来之前,也已料想,陛下这几日在朝会上精神不济,今日又把他传召入宫,恐怕不是为了国事。不过晏准心中有几分惊讶,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夜勤勉,还是头一回,对国事如此敷衍搪塞。   元聿恢复了几分意识,只是眉宇仍绷得紧,看着除下所立的一身轻松的晏准,心底竟颇有点羡慕他这孑然一身了。“朕听说了,国公近来已决定了,要将他的幺子立为世子。他前日上的劄子朕看过了,还没同意。”   晏准回话:“是。”   元聿薄唇一撇,“你爹朕也有点了解,他既然把世袭国公之位传给了你弟弟,总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应该会在别处补偿你的。”   晏准叉手垂目:“父亲传了我一块丹书铁券。”   元聿微微挑了一侧眉。   这个挚友他太了解了。当初晏准就是不肯接受世袭的爵位,才从家中逃出来,不肯以国公府嫡子的身份入仕,可见不是贪慕荣华之人,元聿本以为,晏准这是要与家里划清界限了。   “你居然接了?”   晏准抬起了头,淡淡地目视着元聿:“微臣已是宰相,国公爵位对臣加成不大,反观幼弟,他更需要些。至于丹书铁券——”   元聿这时头痛不已,但记性却出奇地好:“朕记得,是你爹因救驾之功获先帝赐的一块,也是块保命符。”   晏准颔首,“是。臣要留着性命,为陛下继续分忧。”   “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接了那块丹书铁券,居然是为了朕……也好。晏卿如此有心要为朕分忧,朕心中慰畅。”   他停了一停,觉得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男女之事,谪仙般的人物晏准,又怎能逃脱?   元聿道:“不过,晏卿,你也该成家了。”   遇到岳弯弯以前,他从没因为想过自己会耽于情爱,男女之情竟是如此既令人头痛、又令人贪恋。晏准处事一向公允至察,若有一个女子,能将他拉入这十丈软红,可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只是,元聿有一件事,始终是不能肯定,不然也不至于让晏准逃脱他的赐婚,一直蹉跎到现在。   他端阳姑姑膝下有一个女儿,同弯弯一般大,只是还没成亲,年幼时,就被先帝封为长慈郡主。   表妹从小玲珑剔透,通诗书明礼仪,活泼善良,先帝说,将来怕是无人可以配得上他们的小郡主。   端阳公主为她的婚事愁得快白了头发,好几次给元聿留书,说让他在朝里盯着点儿有无合适的。   合适的……元聿左看右看,唯有这晏准,配得上他们家的小郡主了。   不过阻挠他提出这婚事的,却是另外一件。   “晏准,你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   晏准皱了长眉。   万万没想到,躲过了国事,最后发现,居然没躲过家事。一贯不干涉臣子家事的陛下,这一次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地干起了给他说媒的勾当。   看来传闻帝后龃龉,陛下在皇后那处受了挫,竟是真的。   只是臣子不好挑破皇帝的糗事,以免陛下恼羞成怒,激愤之下杀人灭口。   晏准不动声色,慢慢摇头。   元聿道:“是么,朕以为,你一直仰慕崔家那个小娘子。”   前两年南山狩猎之际,元聿便察觉了晏准对崔绫有些不一般,虽然止乎礼义,只不过是多看了数眼,但相比晏准从来不近女色,对别的女子一贯是漠然视之,元聿总觉得,他对那崔绫动了心。   如果是晏准,崔远桥应该也是乐见其成的。   晏准再度攒眉:“崔娘子,仰慕的是陛下。”   元聿反问:“你一直把朕视作你的情敌?”   晏准摇头:“臣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之中,所以,臣早已抽身。”   元聿吐了口气,不得不称叹道:“晏准,你真是个聪明人。”   他对崔绫那般的小娘子没有好感,但不能妨碍,旁的人对她有好感。   只是晏准光明磊落,他既说了抽身,心上暂未放什么人,那就真的没什么人了。   聊完了晏准的终身,元聿话锋又转到了另一桩事上,“过两日,北胡的稚燕王子就要抵京了,你身为宰相,代我大魏上国,出城迎他十里。除夕那日,朕要在朱雀宫中设一个内宴,凡从五品以上的官员,无事不得缺席。”   晏准道:“臣听说,这个稚燕王子,生性顽劣不堪,狡诈多端,极其骄奢,他们北胡的单于和阏氏对他爱不能释,若来神京,只怕也会生出事端。臣暂未想好,该如何安置这位王子。”   “朕已想过,暂且安置在枫馆。”   枫馆已属于外宫,是以往专用来安置番邦小国使臣等馆舍,除此之外,还有梅馆和竹篁,也被征用来安顿小国了。   “诺。”   晏准走时,这天竟然还没亮。   元聿从未觉着,这一个夜晚,竟会长到无法等待的地步。   此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然而闭上眼,却还是她把花冠华服,和他送给她的玉佩仍在脚下的一幕。   那玉佩此时已安然躺在自己的掌心,纹理细腻,触手生温。   虽然还没摔碎,但是玉身之上已隐隐出现了蛛丝般的裂纹。   这块玉,是他出生那时就带在身上了的,上面所镂的羽毛纹象征着他的母亲,背面的“聿”字是他。   元聿握住了那枚玉佩,一动不动,静卧在风雪侵没的寂寥宫殿之中,闭上了眸。忍着这股头痛,长眉从中折起,无声无息。   郑保见陛下似睡了,蹑手蹑脚唯恐惊醒她,走了过来,怀中抱了一床厚实的猩红雪莲纹毛毯,正要替陛下盖上,然而还没等毛毯铺开,元聿忽睁开了凤眸,郑保僵住了,再也不敢动,只听元聿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寅时了。”   元聿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皇后呢?”   郑保将毯子收了回去置于臂弯之中,回道:“娘娘先前醒了一遭,在甘露殿外吹了会风,这会儿又被劝住了,回去歇下了。”   元聿脸色微沉,“总这般任性。”   郑保瞥见陛下放在御案的那枚玉佩,认了出来,是陛下满月酒时,先帝陛下赐给羽蓝婕妤的,后来,应就一直被陛下带在身边了。只是那玉佩之上不知何故,竟出现了丝缕的裂纹,已是白璧有瑕了。   然而这于陛下而言,却是块宝贝,也不晓得哪个不长眼的大胆狂徒,竟将它弄裂。   “陛下身子也还没复原,江太医说了,这风寒要好时,是好得极快的,要不好时,治上十天半月的,却也好不了,到底是要自己多养着,陛下也就听奴婢一句劝吧,早些歇了。”   元聿的眸中已泛出了血丝,面露倦怠神色,但郑保的话,却仍然没听。   “好不了也好。”   他轻嗤了一声。   小皇后一口一个爱他,说了这么多遍了,倒是来瞧过他一眼不曾?   耍嘴皮子厉害,却也是个好龙叶公、滥竽南郭。   郑保见陛下不肯听劝,心里也慢慢地叹了一声。   娘娘她哪能知道,瞧着身材健硕有力、脱衣之后骨肉匀亭的陛下,从小时候就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呢,每次生了病,就难得好。再这么怄气下去……唉。   作者有话要说:  大胆狂徒岳弯弯,打了个喷嚏:阿秋~   感谢在2020-08-28 10:22:39~2020-08-29 09:5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纸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nchanted、翕翕 10瓶;Yijiatuna 3瓶;4618678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稚燕王子是草原上最得单于所喜爱的一个王子, 走马弯弓,意气风发,得知被要被遣送大魏为质的时候, 差点儿离家出走。但单于也是无可奈何,最终用绑的, 应是将他绑了来。   稚燕抵达京畿之日, 宰相晏准亲自相迎十里, 给足礼遇,之后,又从陛下之命, 将北胡一行人安置在了枫馆。   这京都的风物与草原十分不同, 稚燕刚来, 还有点儿新鲜,但很快就被告知, 他不是来神京游山玩水的,不能随意出门。等同于, 他就被软禁在了枫馆。   唯有讨好那大皇帝, 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一点让他不喜。   于是稚燕暗中朝自己的谋士问了上国大皇帝陛下的弱点, 他的谋士思索半天, 最后对他道:“这个皇帝, 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一句话令稚燕有些气馁以后,谋士又道:“但王子可以试一试, 从她的皇后入手,激怒他,找寻他的破绽。”   “咦?”稚燕感到很奇怪,“我听说, 中原人不像我们草原人重情重义,一夫只有一妻,他们大皇帝陛下都是一匹马配好几十个鞍鞯,他难道会在意一个皇后吗?”   谋士道:“据臣所打听到的消息,他会的。”   说罢谋士又附唇过去,在稚燕耳边献上妙计。   稚燕听得起兴,“这倒是不错,就是有点儿亏,唉,明日除夕宴上,我见机行事就是了。”   “听说这个大魏的皇后来自南明,本王子以前倒是曾轻装简行去过南明……但可惜的是,南明城的美女不多。也不知这大皇帝的口味竟这样差,找了一个南明女人当自己的皇后。”   谋士笑而不语。   稚燕很快又道:“不过,要说完全没有美女,倒也不尽然。”稚燕的眼中露出了好奇的锋芒。   除夕宴转瞬而至。   听说中原人很正式年节,在这一日,宫里头,连同枫馆在内,处处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未及傍晚时分,便有宫中的女侍过来,对稚燕一行人三催四请的,他一觉睡到了午后,好不容易料理好自己,姗姗而去,去时,几乎都已快开筵了。   正宫宴之上正首的就是上国的天子和皇后,稚燕有点意外,这个统管数百万里疆域的上国大皇帝,居然这么年轻。听说中原人耐老,他可比自己大好几岁呢,居然看起来比他还小的模样。   不过,这个皇帝身上流着西域羽蓝国的血,一双蓝眸诚不欺人。羽蓝国贫民也有生有蓝色眼瞳的,稚燕曾掳了两个回家里赏玩,不过看起来,倒是远远没有这个大皇帝美貌。   “小王稚燕,拜见天.朝上国大皇帝陛下。”   他行的是草原礼节。   行礼之后,直起身,仰视着御座之上的帝后,笑道:“小王汉话不精,还请大皇帝陛下原谅。”   元聿道了原来是客,至于末节,当然不必计较,便为稚燕赐座。   稚燕到后,终于开筵。   岳弯弯兴致不高,本不欲出席,何况出席宴会就意味着她要和元聿坐一块儿。她现在和他坐在一起浑身不自在,皮肤毛孔以下像有针扎般难受,坐不多久,便想离去了,可惜这个稚燕始终不来,还没开筵,她不能轻易就离去。   她跟前的琉璃盏、浮雕螭纹青铜鼎,鼎中盛放着蒸肉和其余美食,酒盏之中鲜红欲滴的葡萄液,宛若血色。她和元聿的盏中盛放的是一样的葡萄液,起初以为是酒,想着喝两口装作不胜酒力退下去就算,不料尝了一口,发现就只是普通的葡萄果汁,她气馁了,总而言之现下浑身不自在。   元聿无意地瞥过去,却见她满脸写着极不情愿,在位上坐也不端,让一众大臣都看在了眼中,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想她安分一些,就顺手替她斟了一盏葡萄汁。   这时,稚燕突然开口了:“大皇帝陛下,光喝酒吃肉,没有歌舞怎么行?”   他起身,朝元聿拜了拜,元聿皱了眉,也放下了酒器。   “大皇帝陛下,我们草原上的歌舞,也有点滋味,小王正好带了几个舞姬赴京,正好,趁这个机会,献丑献丑了!”   几名大臣都表示对稚燕王子所带来的草原歌舞很有兴致,稚燕大笑,抚掌朝外发号。   很快,一片青云刮了进来,香雾软风,一时之间,衬得风雪之间的朱雀宫春光融融,犹若步入了春暖花盛时节。   这数名胡姬,装束与中原女子颇有不同,露脐露腰露胳膊露脚踝,软带丝绦,头簪翠羽,明眸善睐,眼窝深邃。不过大魏自立国以来万邦来朝,古都神京更是,无数小国异邦之友前来谒见,大街之上,对于着此等服饰的女子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们柳腰摆款,纤作细步,探手若锦鳞出水,回旋若松涛抱月。   脚踝上所缠着的金铃铛,随着每一个愈来愈疾的舞步而发出铮璁的击响,绯红的长绸,一时缠在玉臂之上,犹若画壁仙女,一时又急促抛出,仿佛电击雷霆。   长眉连娟,媚眼如丝。   一场歌舞将盛宴的气氛推上了最高处,无数人为之惊叹。   这几个由稚燕王子从北胡带来的舞姬,身兼中原和草原女子之长,并且融合得恰到好处,叫人叹为观止。   她们之中为首的红衣舞姬,名唤绯衣,更是其中佼佼,不但舞姿出众,面貌更若夭夭桃花,瑰姿艳逸,实在美貌至极。   令人不禁想起昔年一舞倾城、天子视若瑰宝的羽蓝国第一美人,那风姿,今日又至少得到了七八分的呈现。   稚燕赶着过来献宝,怎么能不带上最好的舞姬?绯衣是他从一百个舞女里挑出来的最好的,今日盛装之下,美艳无匹,那位高座之上的皇后娘娘,也还要逊色几分。他都不信了,这,大皇帝都不会动心。   舞毕,趁着绯衣和几名舞女尚在,稚燕起身,诚恳而真挚地弯腰再度行礼:“愿将此女,献给大皇帝陛下。”   百官一时怔怔,无言地偷偷瞄向元聿。   陛下为了皇后推辞选妃不是一两日了,看起来态度很是坚决。   只是不知道,这么美的美女,要送到陛下的后宫里,陛下是否情愿?   冕旒之下,陛下的神色晦暗莫测,谁也揣摩不透圣意。   要说和陛下坐得最近的,那就是他身旁的皇后娘娘了,可是皇后娘娘只顾着喝葡萄汁,倒是一动都未动。   殿内死寂,无人回应。   稚燕这个北胡人,大约是还不懂中原人心中的弯弯绕,丝毫都不尴尬,陛下不开口接纳,他就转而去问岳弯弯:“小王听说,皇后才是后宫之主,那么想必,管理大皇帝陛下小老婆的事,一定是皇后娘娘的拿手好戏了,不知道娘娘肯不肯接纳她。”   岳弯弯早就想走了,一直到这会儿早就如坐针毡,对那什么王子献的歌舞也没兴趣,便一直自顾自地喝葡萄汁,终于感到腹中空了,有点儿饿,于是取了刀匕去搁鼎中蒸得酥烂的肉。没想到稚燕突然抛出一问,竟是在针对自己。   她“啊”了一声,有几分惊讶。   稚燕笑了笑,“小王,想将心爱的舞姬绯衣,送给大皇帝陛下,不知道上国皇后,愿不愿意接纳。”他非常好脾气,语调如常,重申了一次。   岳弯弯这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还以为,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让百官都十分唾弃的小肚鸡肠的皇后,今日只是来凑个人头吃吃喝喝的呢,没想到还有这档子事也要拿主意。   她放下了刀匕,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定了定神。   她感到有两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轻轻侧目,只见陛下的冷眸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仿佛也在让她答复。   岳弯弯自知逃不过了,咳了一声,对那场中的美人看了几眼,觉得,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于是,她对稚燕说道:“还是别了吧,你的美人真的很美,王子留着自己疼爱吧,没必要送给别人。”   这么好的美人,送给元聿,不是太便宜他了?   她昏头昏脑地想。   却不知,一旁的陛下,已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   稚燕却好像不能死心,“娘娘,最美的女人,应当送给最高贵的男人,如此方才相配。小王正是为了表现,对上国大皇帝陛下的礼敬。”   岳弯弯点了点头,“你说的,听起来也有道理。”   她笑了起来,“那好,那就收下吧。”   此话一出,百官都松了口气。   都说皇后娘娘出身农家心胸狭窄,就是因她不能容人,陛下这才暂不选妃了,如今这么一看,倒也不尽然么。   只是没有想到,冕旒底下,陛下那张俊美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岳弯弯一点没留意到,反而与稚燕寒暄了起来:“你都送给大魏这么好的礼物了,作为皇后,本宫也不能亏待了王子,这样吧,本宫也备一份厚礼,就这两日,送到王子的枫馆里去。咱们有句话,叫礼尚往来,就请王子笑纳了。”   稚燕口中应着皇后的话,暗地里也偷观摩着大皇帝陛下,只见他置于案上的手,已捏成了拳,青筋似乎暴起,处于盛怒边缘,但还在忍耐着。   啧啧。   真有意思。   要是有个人愿意拿最美的女子,送给他的父王求好,他的母亲能抄着弯刀将人剁成肉泥。   上国的皇帝陛下和他的皇后真有意思。   稚燕捧起了琉璃酒盏,对岳弯弯折下了腰,谦恭地道:“小王敬娘娘一杯。娘娘是小王见过,最美丽大度的女子!”   “好说、好说。”岳弯弯笑着,微微弯了眼睛,与他同饮。   陛下阴沉脸色,忍着差点没把人一把扛走。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对美女没兴趣谢谢,朕不看重脸。就算朕看重脸,你们就能找到一个比朕美的吗?   全书人都卒……   芋圆和小月牙的婚姻,无第三个人,此女就是个催化剂。 第62章   晚宴结束之时, 恰好到了子夜,簇簇烟火升上漆黑的夜幕,如流星般迸裂开来, 零落如雨。   朱雀宫的各路官员陆续而出。   正四品的昭明寺少卿,也随之走出。   放在宴饮时, 饮了太多的酒了, 冷青檀有些不胜酒力, 走到了一半,便停在了台阶上,扶着白玉栏朝外放风。   冬夜寂寥而漫长, 滴水成冰, 热雾呼出来, 很快便化作了一缕水汽,朝着更深的黑夜之中散了出去。   停了半晌, 忽然,身后伸过来一条臂膀, 竟搭在了自己肩头。冷青檀的同僚, 没有爱对人动手动脚的毛病,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 一回头, 只见聂羽冲的那张如盆大脸出现在了面前。   “聂大人。”   他视线下移, 示意,让聂羽冲松开自己。   聂羽冲嘿嘿一笑, 却没有松手,“冷大人方才走得快,怎么这时候又停了下来?”   因为和离的案子,聂羽冲与自己算是有了过节, 冷青檀也自知一介文官,比不了聂羽冲拳脚,无意多作纠缠,只蹙眉道:“冷某不胜杯杓,停此吹风片刻,你我各行其道就是,聂大人勿扰在下。”   “冷大人秉公办案的态度令聂某实在佩服,聂某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冷大人深交,因此,也想在家中略备酒水,请冷大人过府,咱们化干戈为玉帛。”   聂羽冲笑着露出了一口白花花的大牙,但坚持不松手。   这时,身后三三两两而过的,也都诧异地回眸,露出了探究的目光。只是到底没有停留而已。   聂羽冲和冷青檀之间的恩怨,还涉及到了宫中的皇后娘娘,因此这些事情也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但料想这宫闱重地,聂羽冲也不至于真对冷大人做些什么,于是都没有太在意。   晏准迈出宫殿,停在了最高的那一处玉阶之上,远远地似传来聂羽冲与冷青檀的争执,他垂目下去,只见聂羽冲一只手臂攀在冷青檀肩上,很快便滑了下去,捉住了冷青檀的一臂。   “冷大人,”聂羽冲的嗓音透着惊奇,“聂某是第一次发觉,冷大人的肌肤白得像雪……啧啧,这副皮相生得,果然也美得像个妇人呢。”   冷青檀挥袖挣断他的纠缠,冷冷道:“聂大人,你若再不敬,近本官一尺,休怪本官翻脸。”   不等聂羽冲回话,冷青檀又蹙眉道:“我乃昭明寺少卿,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聂大人对我动手动脚,是以下犯上。”   这冷青檀偏比自己高一个品阶,聂羽冲听罢,也是羞怒不已,涨得脸红脖颈子粗,又想到过往恩怨,登时拉长了嗓音:“冷青檀你也别在我面前甩脸子装腔作势,你难道不就是因为皇后对你施压了,你就与我过不去?咱们大家同僚一场,今日你比我高一级,怎知道明日我不能立下武勋反超你去?”   冷青檀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沉的宛如碧玉青瓷相碰的嗓音:“是么。”   聂羽冲大惊变色,“晏、晏相?”   冷青檀的唇边还携了一缕水汽,袖中之手,在瞥见那男子徐徐而来的风致之时,也蓦然紧攥,变成了拳。   晏准停在了二人之间,负手而立,“本朝武官之首,冒开疆将军,在前线杀敌,一杆银枪连挑敌军二十员猛将,屡立战功,方至今日。聂大人尚未出过京畿,这话说早了些。”   聂羽冲大是尴尬,没想到晏相居然在此,他这是要替冷青檀出头。宰相乃是百官之首,在晏准面前造次不得,便拱手,将脸撇到了另侧:“下官冒犯了,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冷青檀用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能平复下呼吸,淡淡地对聂羽冲道:“无事。”   聂羽冲点了几下头,灰头土脸便溜走了。   上一次在昭明寺,晏准未能好好看看面前的冷大人,听说也是少年惊才绝艳,熟读经史子集,亦有过目不忘之能,科考之时便文惊四座。   那一年晏准正好受邀前往翰林,并参与了阅卷。冷青檀的文章起初并不在他手里,是翰林学士,犹如发觉了蒙尘明珠,捧着文章惊喜交集地大喊:“此人才二十岁!晏准,我终于发现有人能不弱于你了!如此锦心绣口,堪称一绝。”   早两年,晏准还有点少年初出茅庐的倨傲之气,闻言自然心底不服,觉得那大学士夸大其词,谁知取了他的文章过来,却也是有些惊艳。   那年的考生里头,唯独此人,最是出彩。   晏准也记住了卷上的名字——冷青檀。   庐陵人士。   原来,还是同乡。   庐陵人杰地灵,出过无数的殿试三甲,晏准是其中的佼佼者,没过几年,冷青檀也以魁首之名,考中了进士。他用了两年,以出色的政绩,被新登基擅长擢拔新人的陛下所发觉,提到了昭明寺少卿这般的位置之上,比晏准当年晋升还要快。   晏准有惜才之心,是不可能不注意这样的人物的。可惜一直没甚么机会深交,他本身也常是孑然,出入都没什么亲朋至交,没机会,他也觉得没甚么。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在此撞见了她被聂羽冲纠缠的窘迫的一幕。   方才聂羽冲对他的种种欺辱之辞,晏准也听在了耳中,身为百官之首,调解官员间的间隙,也是他分内之责。   晏准收回了眸光,“若以后,他还敢对你出言不敬,便告到本相这里来吧。”   冷青檀脸颊发烫,袖中的手已捏得青筋暴发,微微轻颤着,他很快把脸转了过去,“多谢晏相。下官酒醒了……也告辞了……”   他用广袖卷起双手,方才还停留在此地醒酒的人,却溜得也比谁都快。   这令晏准有些怀疑,他是否御下之时过于严苛,致令冷青檀这样的人物,竟然怕他至此?   应……不至于。   ……   葡萄汁喝多了还是会撑的,岳弯弯人还没回到甘露殿,就有点撑不住了,肚子沉甸甸的,人也昏昏然欲睡。   但甘露殿却又来了人,她凝睛一看,跪在圈椅之下的,彩衣妙龄女子,正是今日在宫宴上所见的那位。   她勉强打起精神,抬起眼睑,看向跪在跟前的绯衣。绯衣生得美貌,却兼有汉家女和胡女的长处,高鼻深目,然而嘴唇饱满,略带粉色,肌肤匀净白皙,身材修长纤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娘娘,奴婢绯衣,是来……伺候娘娘的。”   岳弯弯半睁着明眸,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继而,摇了摇头:“不不不,你弄错了,今夜你们的王子将你送给了陛下,而不是送给我了,所以,你应该去伺候陛下,而不是我。”   闻言,绯衣怔了怔,像是羞涩了起来,垂落了纤长白腻的脖颈,然而连耳后根和脖颈处,也都漫上来了一层绯红,似又涂抹了上好的粉花胭脂。   “娘娘,奴婢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岳弯弯窝在自己的圈椅上,抬起了一双玉足,打了个哈欠,见时辰实在不早了,她困得厉害,不晓得元聿那边还有没有精力,反正也不归她管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我没安排。不过陛下现在应该还在含元殿,你若是想伺候他,就过去吧。”   绯衣伏地叩首:“多谢皇后娘娘。”   绯衣人走了,岳弯弯困得就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妆成偏偏又来唤醒了她,被唤醒的那一瞬间,岳弯弯实在是无奈,妆成问她可要沐浴,然后回床上去睡。   天气太冷了,岳弯弯不想沐浴,就说了回床上睡,于是妆成扶着她,便坐到了榻上去,她胡乱蹬开了鞋履,撩起大被就蒙住了头。   妆成又是诧异,又是无奈。   皇后娘娘来宫里学了大半年的礼仪,好不容易学到了雍容端庄之态,如今却是连装也不愿再装一下了。   但她如此反倒坦然自在,妆成身为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岳弯弯侧着身子,将被子一卷。   听到身后妆成放下了帘帷,叹了一声,好像出去了,她也撇了撇嘴。   今夜里因为宫宴,乳娘早早地带着青鸾下偏殿去睡了,谁也再碍不着她睡觉了,岳弯弯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打扰自己的好梦了,索性大被蒙头,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似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还以为是妆成去而复返,她在里头唔了一声,口吻有些埋怨。   猝不及防,却听到一句:“岳弯弯,你何意?”   那声音听起来沉怒无比。   岳弯弯一怔。   算算时辰,绯衣到含元殿,他再从含元殿过来,中间恐怕停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好像没这么快。   岳弯弯的被子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掀开了。   烛火的幽光一瞬之间夺人视线,只见身前的元聿,衣衫完整,发冠一丝不苟地出现,冷眸若星,怒意隐现。   他冷冷睨着她,又问:“你何意?要将朕分给她人,你当真舍得?”   在发现那个不明不白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含元殿,被他喝斥之后,为了躲避责罚,她供出了是皇后让她过去的时候,元聿平复了大半夜的心犹如再度中箭。   她何意?竟如此不介意、坦坦荡荡地将女人,迫不及待地塞给他?他不信,若今夜真的有了什么,她心里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先帝朝时后宫的争斗,元聿是早有领教,并且是从血水之中蹚出来的。那些你争我夺的手段,无非是为了固宠,赢得皇帝的真心。   他免了她的争斗,也把心交出来了,他不信她能视若无睹,竟如此轻易地与人分享。   如果真的心无芥蒂,那就只有一个理由——   不爱。   那些在他看来,犹若胡话般的豪言壮语,再度充斥了元聿的耳鼓。   曾以为她不过是说气话的元聿,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感。就在今夜,她答应稚燕王子之请,以那般毫无所谓的态度,接受他所相赠的舞姬之时,惊怒和恐慌种种的情绪,便一直在他身上窜动,犹如跗骨之蛆。   荒谬,他身为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妇人的去留,如此在意,在意到面目狰狞,露出这般低三下四的姿态。   岳弯弯的被衾被他拉了出去,退到了腰腹处。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望着灯火葳蕤里头,愠色过火,实在有点出人意表的皇帝陛下,道:“反正我是不会给你生儿子了,也不想生了,过个不久,我一走,你的这个皇宫里,还不是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陛下,你就好好适应一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怎么办,老婆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管我不在意我不喜欢我了……   我要写的是阶级身份不对等造成的必然的矛盾,大家别骂女主也别骂男主,女主出身在这个位置上,加上男主处处瞒着她,她的目光肯定处处受限,而男主也是,他最需要的是对妻子推心置腹,然而因为种种的经历,他从来就没学会过这件事。磨合中,认清对彼此的深爱,才是支持着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前文伏笔也比较多了,才设了这么一个爆发点,摊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不甜了,弯弯和我,都只是在逼着元聿,逼着他说话。如果元聿一直只是这样而已,弯弯就会真的接受不了而离开了。如果他真的临幸了别的女人,或者为了要儿子选妃,她会走得更加决绝。(but芋圆童鞋是专一的) 第63章   元聿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勇者无畏”的气势, 然而他却不知,自己在何时,纵容她到, 可以爬到他身上甩脸色了。   上次醉酒以后,她对他一直不假辞色, 浑然一副“民不畏死, 奈何以死惧之”的气概, 只要把头颅拴在裤腰带上,凭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算是诛九族都没在怕的, 是这样?   可他哪里舍得真的对她做什么, 他的心, 她好像一点都不明白。   “朕问你,今日绯衣歇在了含元殿, 朕临幸了她,于你而言, 就真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朕必须接受你的安排?”   他脸色极冷, 阴郁, 甚至有股偏执味道。   岳弯弯将自己训练了这么久, 终于, 能在面对他时坦然无惧,嘴里哼了哼, 将脸扭到了别处。   “陛下说哪里的话,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安排吗?我也糊里糊涂当了这么久的皇后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要想不被骂, 还被青史留名,就得把这个位置让出来,能者居之,否则,就算我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只是你养的猫猫狗狗,没事了摸两下哄两下的,没意思。”   元聿从这个视线角度,只能看到她倔强的背影,和浓密的鸦发里头,隐隐露出了半截玉雪脖颈。   他知她在恼他,这几件事就算他错了,可是,难道就错到离谱,让她一直耿耿于怀揪着不放,还把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安排到含元殿气得他几欲吐血?   袖中之手,也攥得指甲陷入了肉中,传来凌厉的疼痛。   “皇陵失修,一直是朕的心腹之病,岳弯弯,你不知当初朕在诏书中,就是因为仁孝二字,才能将你册为皇后,而堵住百官悠悠之口。朕若做得两面三刀,诏令而夕改,如何能服众。”   她不听,依旧堵着耳朵,嫌他碍事,扰她清梦。   元聿垂目,掌心握着那枚玉符,一动不动。   她还不懂,她为人言所挟持,其实那些人言大多是冲着他而来的,他在这个位置上,才是最受裹挟和威逼之人。很多言辞,尖刻到他不欲让她听到半分,因此,他自作主张,擅自隐瞒下来。   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许确实做错了。   她不是相里玉,自以为好的看顾,有时,于她而言只是囚笼,虽遮蔽了外间风雨,却也让她,再也出不去。   如果不是稚燕送的那个女子突然闯到含元殿里来,告诉他是皇后的安排,他又惊又怒,还不知,岳弯弯在他心底竟有了如此之重的分量,重到,真是,半点都不愿接纳别的女人。   先帝在世之时,后宫争斗,流血牺牲无数,致使他的母亲、母妃,还有异母的待他最好的兄长全部罹难,他从小躲在最阴暗的夹缝之中,旁观着无数之人为了争宠夺利前仆后继。在他的心中只有一念,将来,他只想要一个妻子。   无论是作为秦王,还是作为太子、甚至是帝王。   如果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让她为了后宫倾轧而受到伤害甚至香消玉殒,是帝王的失察和薄幸。   “弯弯,初四以后,朕要设猎南山,届时五陵子弟无不前来。朕原本也是想,趁此良时,与你同游南山,你可愿往?”   岳弯弯微微吃惊,似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过这打算?   确实,自打她入宫以来,总为了这个规矩那个体统,而不得不拘了自己性子,有时候深深感觉到,当皇后还不如她在南明城每天挑粪灌园来得自在。大约也是因为太久闷在这片宫闱之中,而没有出去吧。   妆成似乎提过,南山是皇家御园,天然的狩猎场地,每年帝王家都有春狩和秋狩,一旦开场便是宏大无边的场面,除了围猎之外,南山脚下还有一带天然的空旷之地,被清出了一片马球场。那些贵女王孙,无不以击鞠为乐。   这个岳弯弯知道,崔绫第一次设法让元聿记得她,用的就是下场和他打马球的手段。   崔小娘子在球场之上手写月杖呼啸往来的风姿,大概也是极其迷人的吧,若是一睹美人马上风姿,想忘记都难。那元聿必定也记得了!   哼。   元聿不知她怎么又哼了声,像是不满,只是到底也没拒绝,袖中的手顿时也随之一松。   不知过了多久,岳弯弯睡意又起,只是身后似无动静,她偷偷嘟囔了一声,乜着眼光去瞟,却见他还站在身旁,像根木头杆子似的,不禁也微微懊恼和烦躁。   不曾想,他却突然又掀开了她的锦被一角,背后突然感到一阵暖烘烘的,似一方温热的胸膛贴了过来。   岳弯弯瞪大了眼珠——还能这般无耻吗?   要说以前也就罢了,她都坦言对他无爱了,他居然还敢这么放肆?   她挣扎了起来,要将他甩出去,谁知越挣扎,他缠得越紧,堂堂陛下,脸都豁出去不要了,顺手将衾被盖到了身后。   岳弯弯被他扯到了怀中,被他一双铁臂箍着连喘气儿都已是艰难,更加别提要把他一脚蹬下去了,她炸毛了起来,“臭不要脸的!下去!谁让你爬上来的!”   她一点不乐意伺候一个没良心的男人,连被他抱着都浑身打哆嗦。   “弯弯……”   他将身前倾,炙热的带了一丝干燥的唇,抵在她的耳后,沿着她的雪肤,一路吻到她的秀颈。   被他所吻过之处,无处不是鸡皮疙瘩直冒。她轻轻哆嗦着,口中却没少嫌弃他。   “弯弯,我病了。”   他突然说道,嗓音之中掺杂了浓浓的鼻音。   因为和她赌气,这数日以来,这风寒屡屡都是,将要好了,却又因为夜不能寐胡思乱想发作了起来。从小就是这么个碍事的身体,只要不病了,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旦病了,就很难好起来,反反复复多次了,看来甘露殿的人也不机灵,竟不知道趁着机会在她这儿敲边鼓,让她了解了,再心疼一下。   暗处,似犹犹豫豫地伸过来一只手,贴在了他的额上。   元聿屏住了呼吸,身体也似凝成了一方礁石。   但很快,暗处又传来她鄙夷的嗓音,带了几分怒意:“什么病?我看你好得很。”   元聿抱着她不肯放,嘴唇再度朝着她的耳垂贴了过去,晓得她那处最为敏感,果然,她又激灵了一下。他的薄唇轻翘了起来,“没骗你。”   是真的病了,可惜郑保这厮,在这事上居然不肯多嘴了,皇后又和他闹脾气,到现在都还不知。   岳弯弯气恼道:“你病了还非要和我挤一块儿困觉?生怕我活得比你长是不是!”   元聿不动颜色地道:“是的。”   “我若死了,怎能不带着弯弯殉葬。”   “……”   原来当皇后还有性命之忧?岳弯弯哆嗦了下,愈发感觉到这位子真是不好坐。   当然,岳弯弯听过,可以不殉葬的,要么是李太妃这般疯了的,要么是先帝过于宠爱,甚至不忍下带到地下去,如崔太妃这样的,至于剩下的……那就是有子的妃嫔,可以随王就藩,不必身殉大行皇帝。   元聿他这难道是……   无耻!   见她身子似在发抖,元聿失笑了一下,手掌贴住了她柔软滑腻的脸蛋,感受到她的惊恐和挣扎了,于心不忍,终于不闹了:“傻弯弯,皇后不殉葬是祖制,就算是朕真的……”   “闭嘴,睡觉吧你!”   她将身一扭,彻底地背过了他,再也不理一下。   元聿在身后,幽幽地叹了声。   就算是真的他先走一步,他也不舍得她随他一道离去。   通常情况下,皇后都活得比皇帝长久,他也只是希望真到了那一步,她有子可依,不会受到那些大臣的欺负罢了。   连着数日没能睡一个安心觉的陛下,就这般睡了过去,深深嗅着她肌肤之间传来的阵阵体香,混着一股若隐若无的清甜奶味儿,便很是心安。   他的臂膀不敢收得太紧,怕不留神捏碎了她,只慢慢地合拢了一些,再搂住她恢复得极好,又变得窈窕纤细、不盈一握的纤腰,整个身心,似都朝着夜色沉沦了进去。   不片刻,岳弯弯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细鼾。   她惊呆了,怎么他把她搅和得不得好眠,回头竟然自己睡着了?   实在是气极,忍不住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下力气要拧他。   然而只拧了一下,到底还是松了手。   也不晓得含元殿的美人被怎么样了,人是她弄进来的,应该她来安排。然而元聿他不接受。岳弯弯胡思乱想了一阵儿,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长,直至窗外天色明媚,方才苏醒。   然而这一醒不要紧,却意外发觉自己居然不能动了。   她惊疑不定,试着扭了几下,这才发觉,自己可怜的一把腰肢居然让一个大胆狂徒给搂着。她一回身,一扭头,结果撞见的正是陛下那近在方寸之间的俊脸。   她吓得差点鲤鱼打挺,还特意看了看天色,万分疑惑,太阳它倒也没有打西边出来啊。   不过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到美男困觉的图景。   爱看美男子的这种癖好,哪个女孩儿没有呢?   一把淡金色的阳光,在他修长的睫羽之间,犹如碎玉湖光般曜跃,衬得两旁皮肤愈加白皙光滑,犹若瓷玉,长眉高鼻,薄唇如画。凤眸不睁开还好了,一睁开,就差把人心髓都吸去!   要不是这只画皮鬼长得过于美貌,当初在苍鹿雪南山的时候,她也不会一时脑热就要了他。   元聿睡觉是不挑姿势的,睡着了以后,谁又还记得那些体统尊仪?他长姿侧卧着,单臂撑着一侧头,另一臂还锁着她腰。不过因为他不是醒的,岳弯弯用了点巧劲儿,便轻易脱身了。   唔,真个要命的美貌。   岳弯弯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番。   只是元聿这几日确实有些倦怠,如他所言,好像病了一场。   容颜比先前更为白皙,眼底似也有些青灰之色,昨日除夕晚宴上还看不分明,好像涂抹了一层轻粉给遮盖过去了,后来回宫之后把粉卸了,便露出了憔悴神色。   这么一想,岳弯弯觉得,昨夜里他定有八成,是因为体力不济,行不了事了,才佯作生气,跑到她宫里来耍流氓。绯衣那种绝色女子,睡一晚还可以继续没名没分,对男人而言,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吧。   这个男人还对她装什么清纯和忠贞不二呢,一副委屈脸,像是人欠了他一个国库似的。   反正,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猪蹄子突然开窍了???   可惜就是稍微晚了点儿。   感谢在2020-08-30 11:38:33~2020-08-31 09:3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包子 18瓶;31614934 3瓶;YokeYiYe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元聿苏醒之时, 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床褥,触手冰凉,人去已久。他怔了一下。   还以为是记忆出了偏差, 自己歇在了含元殿,身体弹动了一下, 顿时惊醒。   温暖的床帐之中, 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了, 然而也的确不是在含元殿,是在皇后的寝宫之中。   见他醒了,须臾片刻, 便有宫人前来, 替元聿取来的紫金冠和龙纹玄衣, 他只看了一眼,却未动, “皇后人在何处?”   宫人回禀:“娘娘一大清早,到御园里投喂御鹰去了。”   元聿又是一怔。他把相里玉交给她照顾, 不是让她把相里玉照顾得如此尽心, 尽心到能忽略她男人的地步的。   那宫人感到陛下的脸阴沉了下来, 心中畏惧, 手也哆嗦了起来, 元聿嫌她粗手粗脚碍事, 一把夺了裳服冠冕,让女侍全退出了寝宫。   新年刚过, 这一日群臣无事,也没朝会,难得是让元聿清闲的日子。   他只信步而走,但当终于回过神, 并抬眸环顾四周之时,他发现,自己竟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御园之中。四下花团簇簇,如霞如锦,料峭的微风拂动花木,从皑皑白雪之中抽出无数斑斓灼目之色,是难得的雪里春色。   她正立在远处,那一面四季常绿的绿萝架子前投喂着这只威风的金雕,相里玉的爪子勾住了木架,驯服地探头,吞咽着岳弯弯不断送到它嘴边的细肉。   他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对相里玉喂过食物了,那只没什么良心的鸟,竟似不记得他了一般,看了他几眼,便扭过了头,丝毫不为所动。   元聿蹙眉,大感愠怒。   金雕目力有多好,从小驯养猎鹰的元聿又岂会不知。它这分明是认出了前主人,然而却无动于衷!   他微微咬牙,阴沉着俊容冷冷盯着那头忘恩负义的孽畜。   事实上相里玉还是有反应的,毕竟也是十年主仆了,不过它的脑袋才歪过去,就被女主人手里更美味的食物给吸引住了。女主人喂食极其有耐心,还会摸摸它翅毛,比起那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原主人,相里玉早就识时务地倒戈投诚了。   很快岳弯弯就喂完了最后一篮子肉,摸摸它的翅膀,让它飞走了。   相里玉双翼伸展,一飞冲天,直上云霄,啼唳而去。   岳弯弯让妆成收了竹篮,拢了拢身后厚重的狐裘,朝着花木繁茂的更深处踅进去了。   元聿虽然气恼,但鬼使神差地,却又跟着走了过去。   岳弯弯在御园赏了会花,身后跟着妆成,抱着小公主青鸾的奶娘,以及抱着狐裘的清毓,一行人在御园凉亭里停了停,用了些茶点,便回了。   元聿抬步再要跟上,然而突然醒觉了,自己这般行径,与登徒子无赖有何差异?于是顿步,也转身折回了。   初四这日,准备前往南山的车马都已备好,岳弯弯从皇宫东门随皇帝而出,自坐一鸾车,怀中抱着刚刚苏醒,正在母亲怀中咯咯笑个不停的青鸾。   随行护送的,是虎贲中郎将董允。   同行的女眷,一个是初来神京的端阳大长公主,还有一个是端阳公主的女儿,长慈郡主曹杏雨。小姑娘大方坦荡,行事飒爽不拘小节,随着端阳郡主而来,车驾便在皇后之后。   这是元聿的表妹,人长得也十分美貌,秀若芝兰,清丽无双。妆成告诉她,长慈郡主从前是跟着端阳公主的,在公主膝下长大,但自幼便豪爽有节,极得先帝喜爱,因此也封了郡主。长慈郡主同岳弯弯一般年纪,只是尚未成婚,头两年还好,眼下端阳大长公主是终于坐不住了,她急了,这才想着,让曹杏雨在此次春狩之中,觅得如意郎君。   岳弯弯拨开帘子,朝遥遥车马之后看了一眼,却没看见端阳长公主和曹杏雨的马车,心中暗暗地想道,这么美好的小郡主,也不知最后会配给谁。   妆成便在一旁笑,一掌掩住唇,朝岳弯弯靠了过来:“陛下是早和端阳公主通了气儿的,估摸着,就是晏相了。”   岳弯弯怔了怔,很快,她也反应了过来。   这倒是,晏相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一直蹉跎到七老八十也不成婚吧。   再接着,妆成便想起了含元殿那边郑保的嘱托,又道:“陛下病了,这风寒总是好不了。”   岳弯弯知道他病了,不过这是太医的事儿,不是她的,她又不是他的灵丹妙药。   她正襟危坐,不理这话。   行驶的马车窗外,忽然策马而来一人,人影遮蔽了车壁,她微愣,掀开车帘,只见正是董允跟了上来,董允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虎贲中郎将偏是个爱传私话的,而且谁的私话他都敢传,咳了一声,道:“陛下他这风寒,臣看没有几个月好不了了。”   见岳弯弯雾蒙蒙的水眸露出了些微惊诧之色,董允叹了一声,想是皇后还不知道,便道:“陛下他小时候生了场大病,病得差点没过来,宫里太医束手无策,后来凭着一个江湖郎中神乎其技的医术给医好了,但也从此落下了病根,这身体底子,就比常人薄弱些,一旦生了病,就反反复复的……”   听说元聿生了病就难好,是因为有心结,他总能在病中撞见些什么,然后心神紊乱,病情也就不容乐观,   “那……后来那江湖郎中就没给他继续医治了?”   岳弯弯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心意问了出来。   董允一笑,“他的医术只能到这儿,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没法子了,就提议,让还是小皇子的陛下去习武,强健体魄。呶,小的,就是陛下小时候给找的武伴。”   还有这回事,却从没听元聿提起过。岳弯弯纳罕着,不过很快她又释然了,那个男人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他所有的事,通通都瞒着她。   没劲!   岳弯弯正要放下车帘,车窗外策马急切跟上几步唯恐掉队的董允又道:“不过纵然陛下闻鸡起舞,每日寅卯之交就要起来习武,但因为底子太差,学十漏八,小的虽然天资也不甚高,但学得却比陛下快多了!”   说到这儿,董允扬起了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   岳弯弯反问:“所以,你现在如果陛下打架,谁能赢?”   听董允这话说得,好像他一招就能撂倒元聿。   董允脸色倏然一垮,万没想到娘娘居然问到了这个,他苦着脸色,道:“陛下赢。”   “那又是为什么?”不是说元聿身体底子差,他董允天资在元聿之上?她没有听错吧。   董允叹了声,“说到这儿,就是小臣最佩服陛下的地方的,他每天学十招漏八招,可就是凭着这每天不到卯时就要起来练功的毅力,居然硬生生地也练出了个模样。唔,不知怎么办到的,也许,他一直到现在,也还每天坚持不辍吧。娘娘不用担忧,陛下这身体好得很,比起小时候那病歪歪的,走两步路就倒了的弱柳扶风态,可是阳刚了太多了哈哈哈。”   岳弯弯很是怀疑,这厮不怕死。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臂攀住车壁不动。   过了片刻,董允这厮大约也意会到了,立刻找补道:“陛下这人最是好面儿,若是在人前揭短,他能恼羞成怒,杀人无形……娘娘,你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听过。”   岳弯弯“哎”一声,还要些想要讨教的,哪知董允却夹紧马腹,朝前奔了出去,不见了踪迹。   岳弯弯心神不定,放下了明黄车帘,那帘帷兀自不断飘飞,她的思绪却不知落到了何处。   “娘娘?”妆成在身旁唤她。   岳弯弯侧目,“妆成,陛下他身体不好么?”   “这……”妆成道,“倒也没听说不好啊,臣以前是在宫中的,而陛下封为秦王之后,便不在宫里的,臣也不大知道。”   岳弯弯心不在焉,胡乱地应了一声,垂下了睫羽,将心事全覆在了鸦睫之下,不让人看清半分。   原来他每天离得那般早,从不在她的身旁等到天亮,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啊。   这人,就为了一个面子,就不肯把真相告诉她?她都那样生气了!他居然还瞒着?   那天酒醉之后,她对自己的所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当时她还把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给扔了回去,犹记得他那时的脸色……真是吓人!   那块玉佩她不晓得来历,但总觉得,那刻有羽毛图纹的玉佩,对元聿而言很重要,或许就是与他母亲有关。要是清醒的时候,她是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现在,她只能长吁短叹、心事重重地窝在马车里头,不断地回想着那夜的种种。   其实一直到现在,元聿都没做什么真正冒犯底线,让她觉得必须一脚把他蹬开另觅天地的事,那天晚上她把绯衣送到了含元殿,也是心累得实在不想和他搭伙过日子了,想着他要是临幸了绯衣,那就够了吧,她早早地收拾铺盖离开也好。   没想到他却又出现甘露殿自己面前,口口声声质问着自己。   若他临幸了绯衣,她是否真的丝毫不介意?   岳弯弯也是在那时突然有几分明白了江瓒。江先生被那般辜负,然而对傅宝胭,总是有几分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旧情难忘,尽管他非常清醒,不再给傅宝胭一丝机会了。她和江先生的境况是如此相似。   人的情感不是货物,不是说抛出去,便抛出去,说收回,就能够轻易收回的。她想,就算她日后离开皇宫,不当这个皇后了,在她的深心之中,只怕,也还是会爱着元聿。这种事情,有时连自己说了都不算的。   一路翠华摇摇行复止,于南山脚下驻跸,安营扎下。   此次一同前来的,有冒开疆统领的巡抚司,也有皇宫的禁军,但董允所领之兵马,也尽数暂时收编,交到了冒开疆的手上。   岳弯弯才在营中歇下来,帐帘便被掀开了,雪后初晴的天光窜了进来,将地面照出一道落日淡红的斜晖。   她冷静地凝着元聿的面,怀中抱着青鸾,不觉微微收紧了双臂。   元聿朝她靠了过来,坐在她的身侧,自顾自地取水饮了。水是凉的,泛着清茶淡淡的苦涩味道。   “青鸾给朕抱抱。”   他是女儿阿爹,岳弯弯当然不会不让,愣了个神,就怔怔点头,将青鸾小心地放到了元聿的手中。   青鸾刚出世的时候,他还不会抱,手忙脚乱的,一上手抱女儿就开始哭,后来居然也学会了正确的姿势,现在反而小青鸾到了爹爹的怀里,总是眉开眼笑的。   元聿的鬓边垂落了一绺墨发,静静地落于襁褓处,小青鸾忽然伸出了软软小手,要扯爹爹的龙须须。   而元聿居然也凑过去任她拉拽,便是如此纵容她。   岳弯弯反倒坐这儿有些不适应,几乎想要走了,元聿突然回眸,泛着湖水般幽深涟漪的冷眸,竟多了几点温情:“弯弯。”   “嗯?”   她尽力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   元聿停顿了一分,蓦然道:“你将行李物件,全搬到朕的营帐之中来。”   岳弯弯别过脸,“我不搬。”   一个人住着舒坦无比,凭什么要她搬过去和他挤一块儿?   况且都到了现在,说话还是一副命令式口吻,她才不当他听话的臣子。   “弯弯……”   他有些无奈,似又要开口。   忽听到帘外响起了一道爽朗的大笑。   凝睛一看,只见一锦衣美妇人步了进来。   “聿宝儿,原来你也在!”   这妇人怎么如此唤着元聿?岳弯弯怔忡着,扭头看向元聿,却见他目光一闪,别到了别处去了,继而,又皱着眉对那美妇人道:“姑姑寻朕有事?”   端阳大长公主已走到了近前,手里拽着一只拨浪鼓,弯下腰,于青鸾困惑的目光注视之下,轻轻摇晃起了小鼓,看也不看元聿:“我可不是来瞧你的,我是来瞧我们家的小青鸾的!”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童鞋今天是连番在皇后面前出丑,最要面子的芋圆童鞋现在表面云淡风轻,心里恨不得想扒地缝了。   感谢在2020-08-31 09:30:38~2020-09-01 11: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世勋老婆 5瓶;璃陌、妖孽 4瓶;海上明月共潮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端阳大长公主早就听说了元聿力排众议, 立南明农女的事情,对这个救了皇帝的女子,也极为好奇, 可惜路途迢迢,对岳弯弯也一直无缘得见。   此次举家赴京, 正是一个好机会, 但是晚了几日, 没能赶上除夕宴,刚到京都,便只能随帝王车驾, 前往南山。   她听说了, 元聿多了一个小公主, 更加好奇,想来一见。   她抬起眸, 任由青鸾放下了父皇的龙须,转而去扯端阳公主手里的拨浪鼓, 她惊讶, 那小手指竟像是很有力量般, 甚至将拨浪鼓从自己手里差点儿拽了出去。   “你就是弯弯?”   端阳公主目露惊艳。   岳弯弯赧然, 局促地点了下头。“姑姑。”   端阳公主也听说了, 皇后与皇帝之间产生了间隙, 她左右一看,见他二人神色皆不自在, 岳弯弯这声“姑姑”更是唤得生硬,她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元聿,你出去,我有话要对弯弯说。”端阳大长公主开口就哄人了。   但元聿知道, 姑姑自幼便疼爱自己,绝不会有挑拨嫌疑,正想该如何与皇后破冰,只是始终无法拉下脸来认错。   “是,朕抱着青鸾出去走走,姑姑莫欺负弯弯。”   端阳公主深感元聿这头崽子居然会护食了,实在是不易,她都以为,他快要完全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毕竟从小就是个闷葫芦!   人走了,端阳公主才拉住了岳弯弯的藕臂,笑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岳弯弯被端阳公主毫不掩饰的打量的目光看得耳热,然而却没法拒绝,教端阳公主细看之下,耳垂生了红晕,宛若霞色。端阳笑道:“我今才知道,何是毓秀玲珑了!元聿那头崽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要不是我后来要跟随夫君离开,真真早就为他婚事愁死了!”   “先帝膝下就那么几个皇子,早夭的便有好几个,元聿那会儿虽因着出身,让外人都不喜,觉他不是正统……不过那孩子自幼伶仃孤单,性子封闭,弯弯,”端阳凝视着岳弯弯的杏眸,神色亦变得有几分凝重,“他心不坏的,也专一,一旦爱了什么,就恐怕一辈子都不撒手,不死不休。”   “他小时候怕猫,看到猫就走得摇摇晃晃的,经常跌倒,吓得大哭,后来贤妃娘娘给他养了一条黄犬,那狗克猫,到哪里都不会再有遇到猫的危机了,于是他就特别宠爱他那狗。可是那条黄犬毕竟已是老狗了,寿命终有尽时,过了没有两年就病死了。元聿抱着死狗也不吃饭不说话,将宫人吓坏了,让他父皇给骂了一顿,还嫌他不成体统,把他幽闭了两个月。我觉着那孩子可怜,常常到他禁足的宫里看他,也是看着看着,觉得他愈发地沉默寡言了。”   “我那会儿脾气也坏,竟敢当着皇兄的面,叱责对他对元聿太狠。皇兄也是被我数落了一遍,觉颜面无光,总想补偿点儿什么。后来生辰时,元聿说,他想要一头猎鹰。”   岳弯弯怔怔地听着。   记得有一次,听元聿说起过,鹰的寿命很长,长达几十年,如果养得好的话,那就是一辈子了。   元聿,竟是这样的元聿。   端阳垂目,叹了口气,手背在握着的岳弯弯的手背之上拍了拍,道:“弯弯,你也莫嫌我多嘴了……我晓得他的。他看着你时的眼睛,说起你的语调,我都看得出,他喜欢你,是真的那种喜欢。”   而她那个小侄儿的喜欢,常常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至死方休。   “姑姑,我……”   端阳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因何,与他不愉快?”   端阳长公主便是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通达,富于智慧,岳弯弯面对着这样的长辈,自然也就不好揣着了,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端阳大长公主听完,“噢”了一声,叹道:“原来是这样。”   说罢,又笑了笑:“弯弯,不是我这个做姑母的偏心内侄,元聿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他不想教旁人知道他的短,若不慎泄露了,你便能见到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啧啧,那可真是我最想看到的元聿的模样。”   仿佛只在那时,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拥有人的血肉情感的元聿。   听端阳公主这么一说,岳弯弯也想了起来,方才端阳进来时这么一闹,他的脸都红了,目光躲闪,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虽然他立即就故作镇定掩饰过去了。   岳弯弯忍不住便弯了秀眉。   端阳公主的眼中也尽是春风,她笑着时,如元聿一样,一侧的长眉会轻向鬓尾一挑。   “弯弯,你还很喜欢元聿对么?”   不待岳弯弯回答,她便又摇头,轻声道:“你瞒不住我的。”   没想到端阳公主洞若观火,察人至微,自己也不知在哪里露了马脚,哪怕只是一丝的蛛丝马迹,竟让端阳公主看出了,还如此笃信。   看着岳弯弯尴尬地扭过脸,端阳更是确信了。   她有了多年婚姻,生下女儿没几年,就跟随着丈夫到了外地戍边。北地苦寒,她公主之尊怎能屈就适应?那时也与丈夫爆发了无数争执,埋怨他非要守护边地,做这等吃亏不讨好的事。但争嚷多年,风风雨雨地,还是一路相互扶持着过来了,到了这年纪,愈发地明白,有些沉默的爱,原来比山还要厚重。   她的丈夫,因为她生来为皇室公主,殚精竭虑为国分忧,所为的,何尝不是她?   相比于她的丈夫,她自己所计较的显得是如此狭隘。   “弯弯,既然你心里还是有他,那就试着,再逼他一下?我知道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有点儿话,放在心底说不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再看到,那个走路都还不稳当,却会把手里所有的饴糖全都善意地分给别人的元聿。”   端阳公主口中的元聿,是岳弯弯几乎无法想象的。   “我……”   端阳公主又靠了过来,“弯弯,我来教你逼他吧。”   在御夫之道上,端阳大长公主可谓过来人,经验老道,岳弯弯犹如受到了蛊惑,她也很想知道,那个大长公主口中的“元聿”又是何等模样。   “弯弯,你附耳过来。”   端阳公主凑到她的耳边,絮絮地说了很久的话。   离去时,端阳大长公主掀帘而出,在外遇见了正扯着风筝线,与怀中的青鸾逗弄的光景。青鸾高兴得咯咯乱笑,小手不断地舞动,似乎想从阿爹手里把那纸鸢夺下来。   不过这天气里没甚么风,禁军放起来的风筝很快因为身无凭借而坠落在地,埋入了尘中,青鸾眼也不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失落,继而,伴随着响亮的一声啼哭,禁军一个抖擞,却见陛下手忙脚乱地哄起了女儿,更是惊奇万分。   端阳公主抿唇轻笑,只没有理他,转身朝着另一边,回了自己的营帐去了。   元聿哄了半天,青鸾也没好,小脸上挂着两道宽面条泪,让元聿擦了又擦,最后,他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回了岳弯弯的帐中。   此刻天色已暗,她掌了灯,正坐在一片灯火之中,垂目,宛如在冥思。听到了青鸾的哭泣,她立刻揪起了头,一见元聿,登时颦了眉:“我就知道你不行。”   元聿大感惭愧,也不敢再回嘴,任由岳弯弯抱了女儿,回到她们母女二人的小床上,背对着他,似乎解开了衣襟。   元聿既是吃惊,又是微懊,没想到从醉酒那夜之后,她连在他面前喂奶就要避着了。   避着,不就是将他已视作了外人么?   他的手攥成了拳,抿着唇,木头桩子似的木然不动。   过了片刻,青鸾吃够了奶,终于不哭了,在娘亲怀中哼哼了声,乖巧安静地睡了过去。   岳弯弯将她安置在小床上,拉上了青鸾的棉被。   这才看向一旁待了许久一句话也无的元聿,道:“绯衣没有随你出来?”   元聿立刻摇头,“没有。”   他怎会将那个女人带在身边?   再愚昧也知道,留着都是给自己和岳弯弯添堵,让原本就不乐观的关系雪上加霜。   “绯衣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当时情况你也知道的,稚燕王子盛情难却,不收下他是不罢休的。绯衣是稚燕王子送给你的,纵然以前出身再怎么清白,但她毕竟是北胡人送来的,如果你不愿接纳,我做这个恶人,替你将她安置好。反正也是我应下的。”   元聿再度摇头,“朕已安置妥当了。”   岳弯弯露出惊讶之色。   元聿道:“朕将她送回了故乡,以后是不会再来神京了。”   这件事要办也容易,只是那绯衣总是不肯死心,他便用了强制的手段,逼着绯衣不得不回去。   但如岳弯弯所言,绯衣的确是稚燕王子非要塞到他身边来的,这个稚燕王子从小叛逆桀骜,确实其心可诛。   “那也好……”岳弯弯沉默了片刻,忽又问:“春狩何时开围场?”   元聿道:“就明日。”   岳弯弯问:“那我可以去么?”   他正要开口,似就要应允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却沉默了。   岳弯弯皱眉道:“我听说,所有的贵女都可以下场参与狩猎和马球竞逐,而我就不行。陛下,你一直看不起我。”   元聿没有想到又是一顶罪帽扣了下来,他竟辩驳无力,可事实上,她确实不会骑马,箭术更是毫无根基,如何能冒险参与狩猎?   岳弯弯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若看得起我,连替我找个老师都不会?”   元聿沉凝了片刻,低声道:“朕让冒开疆做你的师父,明日开围场以后,你便跟在他的身边。”   没想到这便答应了,连她也吃惊了。   端阳大长公主说的法子果真奏效。   她冷面,抚了抚身旁的褥子,道:“好了。你回吧,我要沐浴了。”   他一滞,自己居然……又被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君已经阵亡了,从今天起,咱们恢复单更吧。   三次元很忙,真的很忙。   感谢在2020-09-01 11:58:44~2020-09-02 11:5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妍 5瓶;啦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天这么冷, 都哆嗦起来。”   站岗放哨的士兵,等到将军走了,插科打诨着不愿立得笔挺, 一个个抱着胳膊,跺着脚, 来来回回地耍嘴皮子。   不一会就聊到了那个新来的北胡稚燕王子。   兵油子说起话来荤素不忌, 很快便又扯到了那个美人头上, 说那美人绯衣一定是早就被稚燕玩过无数回了,这样的女人稚燕居然也敢拿来朝陛下献宝。   但说归说,对绯衣的美貌, 他们还是给予了全部的肯定, 并且做梦这辈子能娶到一个这么美貌的娇滴滴小娘子。   正聊着各自媳妇儿, 就见一个身披玄甲,顶着宽大的明显不合尺寸的兜鍪, 从一旁孤身一人轻巧地走了过去,一行人登时瞪大了眼睛, 连跺脚取暖似也忘了。兵营里的只有五大三粗、黑若煤炭的大老粗, 什么时候, 竟多了这么一个肌肤如雪、清秀俊俏, 宛若小娘子一般的小个子?   他们起了好奇心思, 待要围堵过去, 却见将军不知从何处闪身现了出来,众人一见, 登时泄了气,灰溜溜地回了自己位上笔挺地站岗,宛若雪里春松。   聂羽冲一把将扮作士兵的傅宝胭扯到了旁处,见她面露不耐, 似在嫌弃他多管闲事,聂羽冲冷着脸道:“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你要是敢泄露了身份,让我丢丑,我就——”   傅宝胭冷目扫了过去,打断了他的道:“你收了我的银子,才答应帮我。我也只承诺了你,不会让事情败露。但我事先说过,我就是跟着江太医来的,你少在我面前晃悠,一旦戳穿了,我死也拿你当垫背的!你试试看!”   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若被查知是大罪。聂羽冲贪生怕死之徒,一开始也不肯答应,但是他家里那两个小妾,因为聂家和离案子以后家底不再充裕,聂羽冲也赔了无数钱财,让她们享受不到穿金挂银的乐趣了,开始了对聂羽冲的无休止埋怨。   聂羽冲无可奈何,被两个小妾闹得头大如斗,还有她那个外室,没了田宅,一向安分守己,像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的外室,这时也撕破了嘴脸,闹着要离去。   而这时候,傅宝胭开出了一千两的酬金,令他着实有几分心动。   饮鸩止渴也罢,干了这票就收手。既然这姓傅的妇人,能把染坊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聂羽冲堂堂七尺男儿,又岂会输给一个无知毒妇?有了那一千两,他便出去暗中经商,获些利益。   本朝不禁官员从商,但缴纳税供也要多提三成。他算了算,还是决定先干了再说。   哪知这妇人居然不怕死,才来第一日,就想着去见她那老情人。   聂羽冲冷笑了起来:“你莫忘了,你守了这么长时日,人江太医见了你一面不成?傅宝胭,当初你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你看看如今你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毫无自知之明的癞蛤.蟆?”   傅宝胭脸色铁青,“聂羽冲,我的事与你无关,滚!”   “呵呵。”   聂羽冲从身后推了她一把,这一把,一直将她推了个跟头,埋头扎进了雪里。   噗通一声,傅宝胭仰面摔下,而身后罪魁,却只是脸色冷漠而略带讥嘲地凝着她的挣扎,随后哼笑了声,扭头就走了。   傅宝胭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玄甲也沾了粒粒雪籽,很快贴着铁片,化作了道道雪水。   这铠甲过于沉重,令她行动不便,傅宝胭真想脱了这碍事之物,但身后那几个站岗的,似乎正看着她的笑话,笑他被将军推了一跟头,她咬牙,只好忍而不发,继续寻着江瓒的营帐而去。   天色昏黄,夕晖从南山脚下收拢残光,暮色笼罩岑寂的苍峦,从东天,如一泓海水,倾泻而下。   元聿从皇后的帐中,被赶了出来,无计可施,又暗暗恼火,立在她帐外不肯去,董允突然跟了过来,禀道:“陛下,臣抓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元聿折眉:“带过来。”   不过董允这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调,元聿后来竟发现,董允所抓之人,居然只是一个弱女,才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娇小孱弱,宛如一根竹竿,她衣衫褴褛,近乎捉襟见肘,一双磨破了的草鞋,露着两只血淋淋的大脚趾头在外间。   这节气里,就算穿上狐裘,也还是冷,她竟身着草履,难怪冻得鼻头通红,瑟瑟直抖,但见她两腮苍白,唇无血色,人几乎也要晕倒,像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怕还染了风寒在身上。   董允代元聿问道:“快说,你是什么人?”   少女支支吾吾半晌,面对元聿,偷瞄了几眼之后,又不再敢看了,便收回了视线。   “我……我是误入的这个地方,求、求陛下饶命……”   女孩儿哭得肩膀发抖,嘴唇几乎要裂开了。   “你如何误入的?”董允见陛下脸色不愉,但强撑着硬着口气问道。   那女孩儿便说了,她家里人都意外身故了,才来神京城投亲的,但不幸的是,亲人也不知所踪,她举目四望,竟没有一个可以投靠之人了,失魂落魄地拎着行囊离开了神京,到了这南山脚下,被董允巡逻的亲兵给逮住了。   元聿无意与民结怨,见她孤单可怜,扭面吩咐:“让江瓒来,将这女子带走,替她寻些蔽体之物。”   陛下这么吩咐,实在是……宅心仁厚。   董允呶了呶嘴,虽不情愿,但也只好照办了。   未几,江瓒便背着医箱徐徐而出,经由董允指引,接去了那个怯弱的少女。   女孩子名唤婉儿,人不怎么爱说话,江瓒让她怎么做,她都乖乖顺从。他见她一双足冻得赤红,伤口糜烂,情状可怖。他便叹了一声,低低地道:“你将鞋履脱下,把双脚放到榻上来。”   他们所在的,是江瓒的私帐,他作为随行太医,有单独的营帐,婉儿怯生生的,起初还不肯,但江瓒又告诉她,他是医者,为了治伤,对医者不应有所避讳。   婉儿这才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弯腰出去了双履,将自己的小脚丫搁在了榻上。   她的脚冻得都紫红发烂了,却仿佛一点感觉不到疼,任由江瓒那冰凉的药膏擦到她的足底,也只瑟缩了一下,像畏惧着生人,但很快便也习惯了,不再有丝毫抗拒。   江瓒的指骨修长而细,匀净,由内而外地发着一股淡淡的青草药味,像是长年累月地泡在药罐里才能练出来的,渐渐的对于他的医术,婉儿已是十分信任。只是毕竟是个陌生男子在为自己上药,她别过了脸蛋,小脸阵阵发红。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问询之声:“江瓒,你在么?”   江太医的手指突然一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侧目看去,却见一个身披铠甲的女子掀帘而入,然而也只是走近了一步,傅宝胭生生刹住。   她的目光停在江瓒正俯身探下去,为一个陌生女孩儿涂抹药膏的手指上,凝了凝,蓦然地,脑中轰然一声,如同有什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东西碎裂了。   而江瓒对此,宛若平常,一句解释也没有。   她后退了半步,呆呆地凝着他们二人,在那个如花般年轻可人的女孩儿身上,犹如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江瓒,你这是?”   江瓒凝起了面色,“你怎么如此打扮?”   话音落地,他便猜了出来,多半是为了跟来围猎。她从前不止一次地干过,为了见他一面,不惜伤害己身之事,任性妄诞至极。江瓒再度垂眸,犹若没见着她般,对那个诧异又惊恐的女孩儿再度垂下了眸子,替她搭上了脉。   仿佛她不在场。   傅宝胭如被雷击。   “傅夫人,我望你,莫多作纠缠,你我缘尽于五年之前,是你说得分明,断钗不可复原,你我不可能再重归于好。”   傅宝胭失魂落魄,怔怔点头,那话是她说的不假,可是她早就悔了!在忍受着无数个屈辱和寂寞的深夜里,她悔得肝肠寸断,他可还会相信么?   不会了吧,从相识,一直到现在,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个手段拙劣的女骗子!永远,都翻不了身了!   傅宝胭都不知,她最后是如何跑了出去,只知道再度恢复意识之时,人竟然差点儿走到了皇家围场。差点儿就是杀头的罪过。   她回过神,立刻朝着聂羽冲事先安排的避难之所,避了过去。   ……   漫长一夜就此过去。   次日一早,天现晴日,处处红装素裹。围场覆压的积雪被清扫了出来,露出马场恢弘广阔的轮廓,一大早地,马奴已开始试马了。   交给贵女王孙所用的马匹,自然都是顶好的,既需要纯种的天马,又要足够驯服和温顺,以免球场上稍有不慎,便伤了那些个贵人。伤了人于马奴而言是大罪,因此他们每年到了春秋二季狩猎之时,需要更加谨小慎微,不容丝毫差错。   元聿昨夜几乎无眠。   从在南明,在苍鹿雪南山脚下与岳弯弯相识以来,她在他的心上是步步紧逼,蛮横霸道,一路不讲情理遇神杀神地走到了最深处,几乎立时就要触碰到那些白骨森森的伤痕。可是越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却越如一张弓,绷得极紧,唯恐她再深入一步,见到他最不愿为人所启齿的阴私。   在这段时日里,他何尝不是过得如履薄冰?   元聿经由郑保等下人伺候,打水洗净了脸,换上了一身紫棠杏仁白二色的掐腰劲装,衬得身量挺拔,清逸俊朗,犹似峭壁绝巘之上临风而立的铮铮玉松。   人精郑保猜到陛下这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献美了,立刻拍了一通马匹,直夸赞陛下风姿无二,世间无出其右。元聿从前一直觉着郑保这手马屁功夫讨嫌,今日竟很是受用地听进了几分,甚至不觉已有些飘飘然,觉着皇后大约也是会满意的。   他步出了营帐,走到了皇后所歇之处,然而一早地妆成陪伴着皇后出去了,他问了留下的清毓,说是皇后娘娘起了个大早,跟着冒开疆将军学习马术去了。   元聿听得额角直跳,阴沉了面容,方才受郑保吹捧而生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取了自己的马,穿过这片林野,走出了马场深处。   还没有下马,那片密林针叶戟张,露出人影数道出来,他的御前得力干将,柱国大将军,正耐心地为皇后牵马,他在前头走,那马儿骆驼似的跟在身后,马背鞍鞯之上载着一袭蜀锦红衣,宛若雪中最娇俏的那朵夭夭红梅般的皇后。   远远地,似传来了她的盈盈笑语:“啊,大将军,这个感觉我找对了,你放手让我试试,我保证不丢你的脸。”   元聿一时,犹如打翻了醋瓶,一股脑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感到从未有过的酸涩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我居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小月牙:我也没干什么呀,这不正常在教马术吗?   气急败坏的芋圆童鞋,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他的马术也很好的。后悔得捶地猛男暴哭。   感谢在2020-09-02 11:56:09~2020-09-03 11:5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用户euphor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冒开疆松开了牵马的那条臂膀, 松开缰绳的一瞬间,岳弯弯在马背上轻轻晃了晃,但很快她便想起了师父适才的教诲, 心领神会勾住了马镫,平复呼吸, 顿时便坐稳当了, 她长舒了口气, 笑眯眯地道:“师父,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天分?”   冒开疆正直之人,从来不会说假话, 立刻遵从实情, 点了下头。   皇后娘娘聪明向学, 只这一早上,便已进步神速了。   岳弯弯听到当初最高武勋的柱国将军的夸赞, 于是更开怀了,“那师父, 我试着再蹬一下马镫, 师父你在后边照应我, 我试一下能不能骑着它自己走。”   但这时, 冒开疆却走近了一步, 正色沉声回禀皇后:“娘娘, 陛下来了。”   岳弯弯正玩得兴起,闻言一怔, 顺着冒开疆示意的方向看去,密林之外,一人一马正静伫着,似也正看着这边, 丝毫不曾回避。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元聿也早察觉到自己所在之处暴露了,索性不再作势隐瞒,夹紧马腹,窜入了林间马场,到了岳弯弯身后。   “朕替你执缰。”   男人沉峻的嗓音响了起来,透着一丝靡哑。   岳弯弯有点愣,发觉他眼底竟有些微红丝,声音也沉哑无比,像是那风寒还没好转,又加重了。   她皱了皱眉头,朝他摇头,“不用了,师父都教我了,我一个人可以。”   她口中的那位“师父”……   元聿的冷眸朝着冒开疆直视而去。   要不是知道,这位傲视群雄,曾于两军交战际一举连挑敌将二十人,杀敌如云的大将军,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家里一品贞贤夫人手中的三尺鸡毛掸,陛下这眼神,还能更凌厉些。   冒开疆也是一凛,毕竟陛下任人唯贤,对待恪尽职守的文臣武将,一贯是不会用威迫的神色下达任何命令的,何况也是昨夜里,他才得到消息,说要教授皇后娘娘马术。他自诩忠心耿耿,无任何逾矩之处啊。   这位纯臣想了又想,硬是快要砸破脑袋了,也没想到,自己究竟是如何开罪了天子,得他如此冷目相对,并似在逼自己离开。   元聿转过面看向岳弯弯。   她鲜少着极艳的正红色,一身大红碎花牡丹小夹袄,配着一色的碎花长裤长靴,外罩着白狐绒猩红云纹小斗篷,发梳成利落的堕马髻,眉不画而黛,杏眸若含春水,雾蒙蒙的。原来,如此精心地打扮,是为了与他人相见。   那股烧起来的无名醋火,又燎旺了几分。   他阴沉着面,突然伸出长臂,一把捞过了这个小妇人的胳膊,岳弯弯惊呼一声,人便像只被连根拔起的长须萝卜,被拽飞了出去,她在半空之中惊叫出声,像是要让冒开疆那厮出手去救她似的。但大将军又哪里敢在陛下面前造次,从陛下手里把皇后抢下来?大将军并没有动。   元聿冷着脸,将她扯到了自己马背之上,等她坐稳,立刻攥紧了缰绳,冲出了数丈之远,将那碍事的柱国大将军,远远抛在了身后。   岳弯弯惊魂不定,人才稍稍坐得稳当了些,实在不知元聿抽什么风了,昨日还答应得好好的,要请大将军作师父教她马术的,今日居然出尔反尔!   天子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他这般,实在是……实在是气死人了!   不知不觉,岳弯弯的小嘴已嘟了起来,不满得很,元聿见状,眼眸微黯,横在她腹间的手臂却收紧了一些,许久之后,才用更为喑哑的沉嗓,道:“朕带着你熟悉一番马场,等回来了,再放你去学马术。”   岳弯弯还不肯释然,他的眸又更暗了些,道:“你不是也想打马球么,朕带你去毬场一观。”   这倒是可以的。   她侧过了脸,正要说话,却蓦然撞见了,元聿那猩红的眸,似布满了血丝,她呼吸一滞,“陛下,你又……”   他的风寒都已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直不见好呢?   “弯弯。”   他忽然朝她靠了过来,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之上,然而却没立刻令她如愿,带她前往毬场,只是将脸静静地埋在她的颈窝之处,随着呼吸,一股温热的水雾吐到了她的肌肤之上,她的皮肤上迅速地冒出了鸡皮疙瘩,岳弯弯更加不明他抽什么风了,心想着将他推过去,然而手才碰到他的头,却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这个男人真是……   令她又气,又无奈,事到如今,她才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吧。   若是以前,按她那副性子,在酒醉那夜,她早就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再头也不回地离开皇宫了。   可是现在不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个皇后身份,令她举步维艰。更是有一个,让她又爱又恨,不知怎么办的男人。   如果他吃醋了,他就说啊。   可是他总是这么镇定,表现得,就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   她都不想再继续猜下去了。   对了,还有那个崔家的小娘子阿绫,这一次,也跟随队伍来到了南山。   崔绫实在是令她无法释怀。   崔公和先帝当年口头约为姻亲,他心中,却觉得拒绝不重要,便硬是任由那些话传遍了神京城,而她在众人的责斥之中,成了那个破坏他人婚姻的第三个人。   这一点,她始终是不能原谅元聿。   但岳弯弯也知道,元聿他不会说这些的。她叹了口气,看向前路。   元聿靠在她颈部的肌肤上贴了一会儿,手似乎老实了,改牵住了马缰,继而,薄唇离开了她的肌肤,化作了一缕自嘲般的笑意,他静静地道:“弯弯,你是在报复我么。”   “你说什么?”   岳弯弯好像听到了笑话。   元聿的声音,伴随着耳廓的一阵酥麻,从背后传了出来,他道:“你当朕在说胡话吧。”   他一夹马腹,驱策起这匹神气非凡的骏马来,走了数步,便步出了这片林。   而岳弯弯也垂了嘴角,变成了懊丧之色。   两人一骑到了马场外,那里的马球赛似都已经开场了,远远地传来奔雷般的呼呼喝喝之声,再往前深入一些,便见到无数衣影呼啸往来。当先一人策马在前,手执月杖,俯身斜扫,将球漂亮地击入了洞门。   那人正是青衣简装的崔家小娘子。   岳弯弯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崔绫的马球竟然这么厉害!她瞬也不瞬地盯着那飘飞的青影,沮丧地想道,原来,崔绫在球场之上,竟是这样的啊。那自己恐怕是练上一辈子,也赶超不了她了。   难怪她当初想和元聿打球,利用球赛来让他加深对她的印象。   这一手的好球技,想必也是用了多年方能练出的。   正在这时,岳弯弯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其实,不过尔尔。”   岳弯弯一怔,她猛地回眸,只见元聿正盯着自己。未几,他的薄唇勾了下,伸指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如果你愿意跟朕学,三个月,朕让你赢过她。”   岳弯弯差点儿就心动了,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好”,不过很快她便眯起了眼睛。   这个男人又在说大话了,他忙得脚不沾地,日常不见人,又哪里有空真的来陪她练马球?   最多开始几日用点儿心罢了,后来估摸着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还是不要了。   岳弯弯摇头,避过了他的眼神探视。   而元聿却蓦然绷紧了面——她这是何意,与冒开疆学便痛快,跟着他学,便是如此态度?   莫非她还信不过他?   他沉了面,“岳弯弯,朕是你的男人,你不信朕的球技?”   岳弯弯当然不是不信他啊,毕竟崔绫这么好的马球功夫,也还要让他相让才能赢。   “陛下,你日理万机,哪里真的有空教我?何况我也清楚自己,出身不高,又不会什么诗文,马球上,更是永远也赢不了那位崔小娘子的,陛下你就不必白白费心啦。”   她虽是笑着,说出这话的,可是在元聿的心底,却犹如中了一箭便,传来一阵刺痛之感。   他低下头,伸臂用力握住了她的柔软腰肢,再度,将他的脸朝着她的颈窝处贴了过来,用力,几乎挤压到变形的地步。   “你在朕的心中,无需与任何人作较。”   她手足俱僵,怔住了。   若非顾忌外人在场,元聿只怕会吻住他的皇后不再放了。   慢慢地,他的嗓音染上了一丝委屈:“弯弯,你莫再这样待我,我,极是难受。”   岳弯弯一个激灵,手背又飞快地窜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以前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他竟会说出这般的话来,她不敢想服软的元聿会是什么样的。   端阳姑姑教她的法子居然这么好用吗?   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现在这只是开了一条细裂缝,要想真正地走进去,还差了为山九仞的努力,她还要再步步紧逼,现在,绝不是就到了松懈的时候。   她打起精神,道:“陛下,跑了一圈,我都出了一身的热汗了,我要回去先沐浴歇了,我知你事情繁重,这样吧,你也早点回去吧,或者就在这儿,将我放下来,我晓得路,会有人来接。”   他不肯,反而将她搂得更紧,磁沉的声音传出:“不,你还在驱逐着朕。”   她还没回答,他又道:“你对青鸾、妆成、江瓒,甚至是不怎么谋面的董允,还有……今日的冒开疆,都和颜悦色,只是待朕不同。朕知道,你还在与朕怄气,恼着朕大婚时的事竟瞒着你。朕知,朕错了,你可不可以,就不要再这么驱逐着朕了?”   岳弯弯实在忍不住,“陛下,你在同我撒娇吗?”   她扭过面,却撞见他俊面飞红,像饮醉了酒似的难受,鼻音浓重到她几乎都要心软如水了。   元聿一阵耳热,这时,正好有冒开疆巡抚司的属下,操坚执锐地列队巡视而来,陛下立刻变作了正经模样,只是又忍不住,清咳了一声,待人走后,他调转马头,载着岳弯弯往回而去。   球场之中的女眷,这时到了中场,也纷纷停了下来。   一人眼尖,早就见到了同坐一骑的帝后二人,却没想到他们并未入场,她连输了崔绫三把了,气性上来了,见着崔绫带着胜利的喜悦步了过来,装作没看见,对一旁的同行女眷笑说道:“我听说陛下马球打得极好,可惜就是从前逼不得已输了一场给女人之后,居然就再也不下场和女人打球了!”   一句话令崔绫木住,继而青了脸色之后,那贵女仍是仿佛没看见她,继续笑道:“我听说了,皇后娘娘这次出行,也是有心想要学习马术的,那看来陛下必会亲自教她了?我方才都看见了,陛下带着娘娘绕着马球场都走了一圈了呢。”   “真的?”   “是!我也看见了!娘娘一身红色骑装,啧啧,到底也做了这么久的皇后了,一身的气派不是凡人可比的,只是某些人还用老眼光看人,才狗眼看人低。”   那贵女身侧,与之同行的贵女,全附和了起来。   这里十个倒有七个,是因为平素崔绫高高在上鼻孔看人,而对她也颇有微词的。如今既然有了靠山,一个个挖苦崔绫,也很是起劲儿。   崔绫的脸色果然愈来愈难看,她朝着元聿那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骑影如豆,已经远远离去,她几乎不再怀疑,就在方才,他和他的皇后一道来此了。   只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崔绫咬唇。   她不信,她当真会不如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岳弯弯。   作者有话要说:  弯弯:莫名其妙拥有了大票拥趸?摸脸。   感谢在2020-09-03 11:50:27~2020-09-04 12:0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蒋哆哆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岳弯弯觉得元聿就是个心机男, 把她骗出去逛了这么久,头回骑马的岳弯弯被她送回来时,两腿打飘, 恐怕自己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她咬咬唇,任由元聿把自己放了下来, 精疲力竭, 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今天还学什么骑马!   她累到, 让女侍打了水,自己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人就靠在浴桶壁上闷闷地睡着了, 还是妆成来唤醒了她, 她才如梦初醒, 步出了浴桶,回了行军床。   小青鸾太久不见爹爹和娘亲, 正哭得小脸挂泪,好不可怜。   岳弯弯忙将女儿抱起来哄了哄, 妆成说奶娘给她喂过食了, 应当不是饿的, 就是想着娘亲了, 岳弯弯心疼地直揪眉头, 看着小小的、奶奶的一只乖乖躺在怀中, 实在难忍不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一口。   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了。   岳弯弯修整了一晚,翌日起了个大早, 换上如昨日般的骑装,步出营帐去寻自己的大将军师父。   然而走到了昨日练习马术的营地,所见的却没有大将军,只有一个等候在那处, 似乎等待已久的陛下。   昨日里没来得及留意,他更换劲装之时,竟是显得如此挺拔,如渊渟岳峙,崖壁青松。岳弯弯顿了顿,还是朝他靠近,见他脸上似还挂着汗珠,不晓得去了哪儿,她回忆了一番董允的话,猜测他是去练功了。   今日精神似是不错,看着病体像是已痊愈了。   岳弯弯也暗中松了口气,只是仍没什么好脸,“陛下,你是不是把我的师父赶走了?”   元聿竟然厚颜无耻地道:“你的师父原本要兼带三军,分.身无暇,昨日便来向朕请辞过了,是以朕代了他。”   岳弯弯听得瞪大了眼睛——还能更无耻?   要早知道,是他亲自当她师父,她才不会屁颠屁颠地起大早赶过来呢。   她不情不愿,胡乱挥着手中马鞭,摇头叹气的模样,实在有几分气人,也真实地将元聿惹怒了。当下,他舒缓的脸色变得紧绷,沉了下来。   “你不愿?”   岳弯弯听得一激灵,忙摇头,“没有。”   “那上来。”   元聿转身去牵了自己的马。   岳弯弯嘟囔了声,跟在身后,任由她把那匹驯服的白色母马为她牵了过来,从身后托住她腰,岳弯弯踩着马镫,借力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漂亮。昨日里冒开疆教了她很久,基本的常识,包括如何安抚马,如何令它走步或是停下,如何发唿哨,几乎都教了,只是能不能学会,端要看皇后的领悟能力了。   确实令元聿亦有几分意外,昨夜里冒开疆确实来过,他也说了,皇后娘娘悟性极高。   能得到晏准和冒开疆的齐声夸赞,真是不易,他或许也应该用更加赞许的目光,来看待他的小皇后了。   元聿牵了自己的马,也一跃而上。   昨日回来时,已让她熟悉了马背上颠簸的感觉,身体配合着这种颠簸而律动,会使整个骑行过程更加顺畅和自然,也可减少受伤。   元聿只是在前方带着她走,那匹白色小马驹乖乖地跟在它的神骏大马之后,出了林樾,朝着马球场而去。   昨日里崔绫因为连胜数场,将数位贵女得罪狠了,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今日这球场里竟不见人,很是空阔。元聿也吩咐了,如有人愿往,也当清理出来,今日这片球场只作帝后训练之用。   元聿取了两副月杖数只彩球,抛了一杆月杖给岳弯弯,她伸手接过,就见陛下重新翻身上马,对她低低地道:“看好了。”   岳弯弯立刻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凝在元聿身上。   他手把月杖,策马勒缰绕球游走数步,扬臂而起。   “抬臂时你可以估算你的臂长和杖长,用杖头星月击中彩球,力道最大,击打出去的球也飞得最远,男子手臂长于女子,因此只需稍加弯腰,配合腰部力量挥杆,朕击给你看。”   岳弯弯凝神听着,就见陛下如他所言,将腰腹低了下去,照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彩球就是一杆迎头痛击,只听“砰”的一声,那彩球便如流星般远远地飞了出去,一道弧线划过,稳稳地射中了对方洞门。   岳弯弯赞叹不已,忘了对面是谁,高兴得直拍手掌。   元聿朝她望了过来,微挑一侧长眉,那墨眉宛若飞入鬓间,衬得那双凤眸愈发神光奕奕。   岳弯弯立刻警觉过来,手也停了,口中发出轻微的哼哼。   元聿晓得她和自己闹别扭,只要她不再拒他千里之外,那便没什么可恼的了。   一念起,他突然纵马而去,一直远远地跑开了数丈远,又猛然勒缰拨转马头,在岳弯弯惊异的目光注视之下,元聿朝着那地上摆放的又一只马球急冲来,侧身翻过马背,一脚勾住马镫,犹如飞燕般轻巧,而臂力却打,一记倒挂金钩,便将球再度击出,弧线从岳弯弯面前如出一辙地划了过去,那彩球第二次命中洞门。   竟然……这么厉害!   那么昨日里陛下对崔绫,确实是有资格说出那话的。连岳弯弯也不禁暗中心折。   要赶上崔绫已是不易,至于要练到元聿这地步的,那于她自然更是难如登天了,岳弯弯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半路出家的,能在弯腰时把球击中都算是胜利了。   元聿停在了她的身旁,呼了口气,这时,他额角的汗珠已愈来愈多,岳弯弯想递块帕子,但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出门似乎并未携带绢帕,于是作罢。他忽然出声:“弯弯,到朕马背上来。”   岳弯弯“哦”了一声,慢吞吞作势要下马。   他却突然一臂扯住了她,与昨日一样,将她提到了他的身前。   两人一骑,身下的骏马也发出了一道轻轻的响鼻声,岳弯弯想着,好家伙,连马都开始抗议了!   而元聿犹如不闻,只从身后靠近她,扔了自己手中月杖,改握住她的柔软小手。在握住的那一瞬间,没有感到半分的挣扎,那久违的熟悉的宁静心安之感,又再度充盈他的心。   他朝她靠近了一些,将缰绳递给她握,自己则横臂抱住了她的腰。   这亲昵的姿态令岳弯弯很是怀疑,元聿是不是趁机吃她豆腐。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陛下真是心机满满。   接下来的一切,渐渐超出了岳弯弯的预料,连端阳姑姑教她的话也想不大起来了,差点儿就要在他种种攻势之下沉溺下去。   然而只还差一点,元聿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挥杆之时,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正在场外,一动不动地朝这边凝望的翠衣女子,那是一位华服丽履的贵女,岳弯弯只看了一眼,根据打扮也认了出来。   是崔绫。   当下,她是半分打球的心思都没了。   然而还要顺着元聿的手劲儿,朝着球洞们击去。   她又不肯配合,这球自然就没进,打偏了,正中围成球洞的木牌上。   她还是有些可惜,但立马便察觉到,崔绫似乎在讥笑自己,手攀住围栏,冷目睨着自己,像是觉她不自量力,出身低微,命若蒲草的一个女人,居然也敢来学这种只有贵族之子,方能学习的马球。   如此一来,岳弯弯反而不服气了,朝后看了一眼,只见元聿的双目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仿佛在质问她为何用心不专。岳弯弯更是有点来劲,她拿下巴朝崔绫所在之处点了一下,元聿视线移了过去,正见崔绫在外,她被自己一看,似是受到了惊吓般,忙后退了几步,跟着就轻快地跑走了。   元聿却不知为何心情大好,只泄露了一丝的愉悦,朝她捏了下脸蛋:“朕不喜那崔绫,觉她碍事多余,实是惹人讨嫌。弯弯,你不必再对她喝醋。”   岳弯弯一滞,正想说,谁喝醋了呀,他可真是自我感觉太过于好了,元聿却很快又道:“在朕深心之中,独有弯弯。”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但不得不说,他这话倒是令人很有几分受用。   岳弯弯哼了一声,只没有理会,心里却渐渐放松了些。   原本她的身体底子也是不错的,只是怀孕待产的时日里,几乎没能大动过,人的身体便如铁器,久置不用常常会生锈,这一日的教学下来,她是累得腰酸背痛,长呼短吁的。到了回营时分,元聿便因为一些事宜,先走一步了。   她独自踱回了营帐,窝在圈椅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只红毛小狐狸,糟心地想着:以前见不到他人时,还心有埋怨,谁知道现在天天见着,日日相对,时时处着,竟是这么累!   她现在居然有点怀念在甘露殿时,一个人绣花喝茶,有时和三两贵妇谈天说笑的日子了。   哪知才歇了不久,清毓端着热茶进了来,禀道:“娘娘,那崔家的小娘子来了,正在娘娘的帐外候着。”   岳弯弯不待见崔绫,也不想见她,回了不见。   但清毓又道:“但奴婢看,那崔家的小娘子似乎不见到娘娘,她就不肯死心。”   岳弯弯皱眉:“行吧,你让她进来。”   一个贵女被她拒之门外,守在帐外一直不去,被人撞见了也不是个事儿,岳弯弯也不怵她什么。何况元聿说得很明白,他的心在自己这儿,没予半分崔绫,可以说道的只是,当初他未曾拒绝崔公的“好意”罢了。   崔绫还是那一身绫罗青衣,步了进来,在见到岳弯弯慵懒地靠在椅背之上,举止毫无皇后尊仪之时,她忍不住皱了眉头,似露出了淡薄的鄙夷之色。但她藏得很好,很快,这抹厌憎的神色便被隐藏去了。   一个毫无仪容体统的女子,竟能成为大魏皇后,这是最让崔绫费解和不甘心的事。   她定了定神,道:“娘娘,臣女方才见娘娘在马球场中,与陛下练习打马球了。”   这事无可隐瞒,岳弯弯道:“是,又怎么了?”   她口吻不善,对崔绫亦懒得应付。   “娘娘,我想与你赛一场。”   岳弯弯垂落下的眼睑,蓦然扬了起来,她扭头看向崔绫,有些难以置信,她竟说出了这话。   崔绫知道,她只是一个新手而已,而她故意说出这话来,是想欺负自己技艺不精?   岳弯弯反问:“我凭什么应你?是不是我输了,还要把陛下分你一半?”   崔绫摇头,“此次围猎会持续半月,五日以后我们各领一支女子队伍,赛场上见,若娘娘输了,只请娘娘借故离开南山。”   岳弯弯明白了。她离开了,方便她对元聿下手是吧?   她反问:“那么,你输了呢?”   崔绫凝视着岳弯弯,深深呼吸,扬声道:“若臣女输了,臣女保证,今后决不再纠缠陛下,当初所允诺口头姻亲,臣女会自行将她毁去,决不再提起,亦不准任何人提起。”   听崔绫的口气,好像是,她让别人不提起,别人便会当真不再提起了,好像是,当初那些什么默认姻亲的话,都是崔家散布出去让人说的一样。   岳弯弯也深吸口气,对她道:“崔绫,有件事我望你明白。”   “当初,是崔公有意与先帝约为姻亲,而非元聿向你崔家有任何许诺。从头到尾,元聿从未说过一句,他对你有半分的好感,你拿这个同我做筹码,会否可笑了些?而我又该有何惧?”   崔绫听她,竟直呼陛下其名,也是呆了一瞬,继而蹙起了眉头,觉着这皇后果然完全不成体统。   崔绫反问:“皇后娘娘莫非是畏惧输给臣女?”   岳弯弯道:“莫拿话激我。”   她抬目直视崔绫,困在圈椅上的一双脚丫也放了下来,道:“但我告诉你,你开的条件虽然不那么令我动心,但我也可以应战。”   崔绫微笑福了福,“娘娘,那臣女便先行回去准备了,五日以后,你我赛场之上再见。臣女那时恐要冒犯了。”   她说完,便转身出了这片帐子。   岳弯弯托着香腮,一个人在圈椅上又坐了会儿,等青鸾醒了,开始啼哭时,她已完全忘记了这段,转而寻女儿玩耍去了。   妆成很快过来劝她,说她有些冲动了。那崔小娘子的马球功夫非一日之功,而皇后娘娘起步甚晚,实在胜算不大。何况娘娘才诞下小公主,不过才四个月,还是恢复的时期,这个节骨眼上,其实也不宜做那些剧烈的活动,以免到时候伤了身子。   “放心,我的身子我清楚,江太医都说了没问题的。”   话音一落,便听到元聿那带着一丝沉怒的嗓音从帘帐之外飘了进来:“岳弯弯,你这是何意?”   他很快走入帘帷之中,朝她质问而来。   岳弯弯凝着陛下的愠容,却在想,他是觉得自己九成会输吧,如果输了,她就要灰溜溜地回宫了,到时候崔绫自会想着各种法子再来接近他的。她此举,一定又是在试探着他。所以他才动怒。   “陛下。”妆成急忙起身朝元聿行礼。   元聿径直略过了她,视若不见,到了岳弯弯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窝在圈椅上,抬起头与她仰目对上的皇后,没片刻,岳弯弯笑了起来:“我觉得,你说你嫌她碍事多余是认真的,所以就算我离开几日,她又能有什么机会?”   元聿没有被安抚,依旧紧拧轩眉。   “陛下,你是觉着,我一定会输么?”   这话,却真正地问住了元聿。   但他很快皱眉反诘:“崔绫毕竟已练了多年,而你才不过一日,如何能赢?”   “可是陛下,刚才崔绫也说了,打马球,这并不是一个人的事。”岳弯弯道,“我觉得,我不会输的,就算我真的输了,我也不可能让她近你半步。我绝对不会把男人当成比赛的筹码的。”   他一怔。   她笑颊粲然,朝他露出了几颗珍珠雪白的贝齿。   男人原本就是自己的,难道就为了场比赛就可以让出来?还是让给一直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的敌人?   她不会再犯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岳弯弯:别人我都不想赢,但欺负上门来了,还非要杠上一回不可! 第69章   不论岳弯弯如何为自己解释, 元聿始终都觉得,她答应得过于轻率,这点始终是令他心里不愉。但事到如今, 也无法再悔了,他凝目盯着她, “那好, 朕教你。定要赢她, 许成不许败。”   岳弯弯点了下头,“陛下,你知道我们带来的这些宫女谁会打马球吗?”   击鞠乃是时下最流行的贵族娱乐活动, 大魏宫中的宫女也个个能挥动月杖, 何况岳弯弯一早就知道, 这些宫女原本很多就是小官之女,家世不弱, 如果耐心找,应能找到几个真正善于击鞠的。   元聿果然告诉她, “先帝之时, 宫中女眷和男奴, 都要学习骑马击鞠, 因此多数都会。”   岳弯弯早料到是如此了, “那我挑几个出来。”见元聿还绷着脸, 她又绽开了樱唇,露出轻快娇俏的笑, “我听说,崔绫和她的班子们早就不睦了,人心不齐,就是她们这群贵女最大的弱点, 我正好也利用她们这点。不过现在说这个都是大话,我得先挑几个马球技术最好的宫女出来。”   元聿闭了闭眸,忽然想到一事,道:“你从前不是结交了几名命妇么,其中亦有范阳卢氏的嫡女,她球技甚佳。”   岳弯弯一听,登时亮了杏眸。这一点她倒是没有想到,那卢氏是嫉恶如仇的烈性子,脾气炸,但与她却极为投缘,当时她便对卢氏印象极深。可惜卢氏后来好像身体抱恙,一直没再来甘露殿走动了,也不知道她现下好了没有。   况崔绫这般的技艺,在陛下看来尚且“不过尔尔”,这位“球技甚佳”的卢氏,一定是在崔绫之上了!   岳弯弯大喜,“那我赶紧修书一封,问候卢氏一番,让她过来!”   说着她就要去动笔,从圈椅之上一跃而起,而元聿却从身后拽住了她胳膊,岳弯弯惊怔,以为还有事,元聿薄唇微翕,道了声:“朕替你写了。”   皇后要同人比赛,输了竟要苦了他,元聿咬牙切齿,但又怎能不替她妥善地处理此事。   届时,只要岳弯弯赢了马球赛,她自然可以杀了崔绫气焰。   若她真的高兴,就算折了崔公面子,那也无妨。   岳弯弯用力把头一点,“陛下你想得周到!”   若是她去下懿旨,卢氏的丈夫若不肯放人,卢氏也难以过来。到底是有可能得罪崔绫的事儿,卢氏的丈夫如今在朝堂上为官,正好是崔公的幕僚。但要是陛下亲下圣旨,那就不同了,卢氏的丈夫自然也就有了底气。   元聿顺了她的意,差点将自己出卖,时至今日,方才从她这儿得到了一句好话,暗暗地斜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转身出去了。   她一走,妆成便捂着嘴吃吃偷笑,在岳弯弯诧异地看过来时,妆成告诉她:“娘娘,臣还从来没听说过,陛下向谁服过软的,就算是先帝也……”   听说原来秦王殿下卓尔不群,不喜结交权贵,无论是对先帝,还是那些公侯世家,一向率性而处事,若谁强迫着要按下他扭头喝水,定是不成的。   岳弯弯呆了一呆,末了,她垂下了眼睑,不辨喜怒地微笑着道:“是我,还不够了解他。但是我知道了,他是爱着我的。”   是要感情多迟钝,才会感觉不出,这段时日元聿对她的处处让步。   但她不后悔那晚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如果她不说出来,他恐怕一直到现在也不会正视她作为他的妻子的需求。   端阳姑姑说得很好,他是一个极其压抑之人,并不是他本性就是这样,而是,他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一直以来,都用着一种符合他傲慢秉性的、独断的处事方法去面对一切。而她想要做的,是作为一个妻子,真正地触碰他的全部,包括他不欲为外人道的事。   她不是外人。   不过这些暂且都要等到马球赛事以后了。   岳弯弯现在只想让卢氏快点抵达南山,另外她还要简拔几个马球技术精湛的宫女。   她把目光投放到了妆成身上,然而妆成被她一眼看过来,立时猜透了娘娘心思,顿时吓得后退了半步,“臣……臣恐怕不行……”   她是真的技艺不精,若换了清毓,撇去身份,倒还可上阵与诸位贵女一较长短。   岳弯弯道:“妆成,你就别谦虚啦,我现在是用人之际,难道你忍心见我无人可用么?”   妆成自知推脱不过,但又想到,自己打马球虽不那么厉害,但为娘娘保驾左右出谋划策,应还是有些用处,见岳弯弯如此信任自己,倒也不好推辞了。   现在,就算那卢氏过来,也还差了两人,清毓能算上一个,那也还差一人。   大魏时兴五人制的马球,球场上以四敌五,是白白让自己这方少了几分胜算。   岳弯弯思虑再三,决意无论如何,这第五个人必须找到。   两人相与而出,不慎迎面竟撞上一人。   来人狐裘小袄,长裤短靴,头顶着狐绒毡帽,背后披着油光水滑的大长辫子,肤色黝黑,面貌稚嫩,然而红唇便生有一圈青黑色的胡茬,竟没有如中原礼俗将其刮去。正是久违了的稚燕王子。   稚燕一见岳弯弯,便露出了惊艳之色,道:“小丫头,我一定是在南明见过你!”   南明那地方专出丑人,要是真的有岳弯弯这样的,他只要见过不可能忘记。那个时候,他往南明走过好几趟,也见同岳弯弯差不多的,只不过记忆久远,有些不大能想的起来了。   岳弯弯直蹙眉,妆成见状,立刻护到岳弯弯跟前来,沉声道:“稚燕王子,对我朝的皇后还是放尊敬些!”   稚燕仿佛大感懊恼,他一拍脑门,“对不起,小王失礼了。”   很快,他又笑道:“小王听说了,皇后娘娘与一个出身望族的女孩儿定下了五日以后的马球赛事,小王不才,这球技也还过得去,如蒙娘娘不弃,小王倒是可以做娘娘的贴身教习师父。”   大概是草原人都不拘小节,岳弯弯虽然不悦他在前拦路,但也忍而不发,只道:“劳王子费心了,不过我们大魏地大物博,人才济济,陛下身边更是,此次前来南山的,个个都是会马术拳脚的。不说别人了,我的马术教习师父冒开疆将军,就曾经是令西域三十六国,连北胡人在内,都闻风丧胆的勇士。”   听到“冒开疆”三字,那如同刻在血脉里的仇恨和畏怕仿佛都苏醒了,令稚燕的皮肤似随之战栗了一下,但很快,他掩饰了过去,笑道:“好,那是小王多虑了。不过,小王这儿却还有一个忙可以帮到娘娘,娘娘此时出帐,不知是否还缺了人手?小王来自马背上的国家,我草原女子,个个能骑善射,这马球也完全不在话下,小王正要为娘娘引荐引荐。”   岳弯弯摇头,“王子好意,心领了,但实在是不必了,上次王子送来的美人,伺候得不周到,没能让陛下喜欢,已在陛下安排下回了老家了,人是我答应下的,这几日也时常感到心神惴惴,不敢再碰了陛下的逆鳞。”   稚燕的嘴角抽了抽,面上作出遗憾之色,侧身让了出去,“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低下头,等着岳弯弯与妆成走过。   她们主仆离去以后,稚燕才皱着眉头抬起目光,露出一抹冷意。   元聿那厮不识货,他忍着肉疼割爱,将自己都舍不得占有的美人儿送到他的身旁,他居然不取,还不解风情地将她送回了老家。   稚燕恼火至极。   都说大魏上国男子可三妻四妾,因此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是真正尊重妻子,重视妻子的尊严的。谁能想到这个统领上国的大皇帝,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做过功课,就连这个大皇帝陛下的老爹,那个以仁慈宽厚而著称的文帝,身前后宫里头也是美人无数,那岳弯弯又不曾美到惊世骇俗,有羽蓝公主那地步,何以令元聿至此?就算是羽蓝公主,不也一样被他老爹辜负,红颜薄命么?   岳弯弯找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个,如今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个个怯生生的,好像站都站不住,会骑马的少,会打马球的就更少了!   她正无可奈何,想着明日到崔绫那边的贵女圈里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利用她如今不太好的声望,伺机策反一个。   次日一大早,卢氏便来了。   卢氏来了以后,先朝岳弯弯叩拜行礼,她忙将卢氏搀扶起身,道:“姊姊你能来助我是最好了!”   卢氏自信一笑,“娘娘放心,如今这些个贵女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早几年,要放我没出阁前,一个抵她们五个!如今腿脚虽是生疏,但料理那崔绫,还是不在话下的!”   卢氏神采飞扬,令岳弯弯也放心下来。   但眼下她不放心的最是一件,她这边,尚缺一人。   卢氏知她为难,道:“此次在路上,我遇上一人,因晓得她也还算是善于打球,就自作主张把人拉了过来,娘娘你看能不能行?”   说罢她朝外头道:“傅宝胭,你还不进来!”   岳弯弯一怔。   傅宝胭?她怎竟会在此?   傅宝胭咬唇,于帐帘掀开之际走了进来。   原来自那日撞破江瓒与那少女朱婉儿的亲昵之后,傅宝胭心灰意冷,游魂似的离开了南山,路上竟迷失了方向,在山外晃荡了几日,还差点儿遇上了野狼,葬身狼口之下。   适逢一个猎人绕路经过,搭救了她。猎人有心送她回去,但傅宝胭拒绝了,她顺着猎人所指的方向出了坳口,只没想到正撞见陆氏策马扬鞭而来。两人正好撞见。   卢氏是接到了陛下圣旨,特赶来为娘娘助阵的,就是为了赢那嚣张的崔氏。   两人在甘露殿有过数面之缘,卢氏对傅宝胭那只可爱的长毛狗印象深刻,自然也对狗主人存了几分印象,询问之下,得知傅宝胭也会打马球,并且马术似乎还不弱,她想着娘娘正用人之际,不如结伴而来。   原本以傅宝胭身份地位,她是无法混迹贵女之中进入南山的,但跟了卢氏来为娘娘助阵,可以说便名正言顺了。   只是到底不比先前,这段时日她闭目所见,全是江瓒与朱婉儿的亲热之态,所听,全是他的绝情冷语,想着,是时候该放弃了,却又真的舍不得。   停了半晌,她支起一朵苍白苦涩的笑容,点了下头,“民妇自知当初欺瞒了娘娘,利用了娘娘善心,但是,请娘娘给一个令民妇将功折罪的机会,民妇必竭尽全力。”   岳弯弯疑惑地看了眼她,又看向卢氏,见卢氏频频点头,想必也是觉着傅宝胭球技可靠,她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弯弯这边人已经齐啦!   感谢在2020-09-05 08:40:50~2020-09-06 08:4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接下来几日, 元聿为了不让岳弯弯输球,简直将她当新兵一样训练了,没两日, 她的小腿就肿胀了起来。   但岳弯弯有着一股韧劲儿,正如她一直以来所表现的一般, 无论如何, 都没有喊痛、喊累。   她的马术突飞猛进, 亦可以纵马自如,但是击毬这块始终是差了点儿。岳弯弯本来想拜冒开疆为师,但大将军要负责营地的安全, 委实抽不开身, 况且将军鲜少箕踞, 他非常谦虚地说,在这方面, 他绝敌不过陛下。   岳弯弯不无失望,但也只好当元聿成了她的贴身教练。   到了晚上, 她浑身是汗, 回营帐沐浴, 元聿比她尤甚。   许久没有与皇后鸳鸯浴了, 他可耻地颇为想念当初在甘露殿与她纵情云雨的日子, 大婚那夜他得以一逞雄风, 但也是自那夜以后,几乎便再无亲热了。他板着脸, 跟在她的身后举步迈入了她的帐中。   谁知后头竟多了一条甩也甩不掉的大尾巴狼,她有些恼了。但妆成她们盼着他们俩和好很久了,备好热汤以后,竟然就纷纷离场, 并且到外头放风去了,不许任何人进来的架势。   岳弯弯累极了,盯着这个让她累到几乎快要骨骼散架的罪魁,道:“陛下,我倦了,要歇了,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我再去。”   元聿却只立着不动,这令岳弯弯极是无奈,她顿了顿,道:“陛下,我真的倦了,我要沐浴了,你快些出去。”   但元聿还是不动,只有些声哑:“皇后为何要急着将朕逐走?”   不待她回话,他又开口,声音似更委屈了些:“皇后还在驱逐朕,和朕闹别扭?”   闹别扭?   她想,他说的可能是上辈子的事。   不过最近,她是真的没什么空理会他。   她朝后摆了摆手,“陛下,那随便了。”   她实在是累了,只想早些沐浴,让肌肤饱饮水分,然后再回到床上吹灯歇了。   她背对着他,除去身上的件件衣裳,露出灯光下犹如蜜蜡涂抹的美背肌肤,一头乌润如墨的发宛若浓云,肆意堆于颈边,雪腻的肌肤映着彤红的烛火,显得尤为娇嫩,吹弹可破。   只是瞧着瞧着,元聿渐渐感到一阵舌燥。   意识似乎也不受自己主宰了。   等到他回神之际,两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的长臂,已从身后楼了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岳弯弯正要说话,他突然低下了头,咬住了她的唇肉。   她怔了怔,反应过来,立时就要推他离开,但元聿这次却没有放。   通常的状况之下,元聿是极尊重她的,她不想的时候,他不会强来。但是这一次,他大概是旷了太久,又在气头上?岳弯弯从他的吻中感受到了来自天子的强悍,不容拒绝的霸道。   她本就四肢酸软,这时愈发站不住,缺了充足而新鲜的气息贯入,她整个人,便犹如软泥似的瘫倒在了元聿的怀中。   接下来一切,元聿干得轻车熟路,剥了她的裳服,便将她抱入了水中,令她贴向浴桶内壁。   岳弯弯的面颊红透了,也不知是羞得,还是让热水汽淋漓起来给熏的。心中羞愧万分的朝着端阳大长公主忏悔——   姑姑,我真的定力不够。   这个男人他太会了!   虽无以往的主动,但也足够令元聿尽兴了。   将岳弯弯贴在浴桶里煎了片刻,她便像条再无生气的鱼儿,动也动不得了,只能瘫进他怀中。   也不知陛下哪里来的这毅力。   大概是董允说的,他每天闻鸡起舞,终于练出来了一副好体格子吧。   她迷糊地睡了过去,任由元聿擦干了自己,放倒在了行军床上。   出行不比在宫中,这方榻虽是皇后的例,但仍然显得不够用,元聿便侧过了身挨着她睡着。   他的臂膀绕到她的另一侧,替她盖住被衾,一臂在她颈下,为她作枕。   她的眼睫之上还沾着湿润的水,长而纤细,微微挺翘。   方才皇后任由他欺负之时,乖得不可思议,甜得过分,他便没忍住,明知她这几日疲累至极,虽说是她主动应了战,但也是为了捍卫他的贞洁才如此辛苦,他却实在无法释手。她都已求饶了,哭泣了起来,他还那么凶。   元聿的唇微微上扬,朝着皇后柔软的脸蛋亲了过去。嗅着她肌肤发间那股熟悉的甜香,方才感到心下的安宁。   但求她莫再排斥着自己。   为此,他什么都可以去做。   岳弯弯一觉醒来,身侧空荡荡无人,只是自己还酸痛着,难免下床艰难,便多躺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她拖着这恍若半残之躯,迈着艰难缓慢的步伐,出了自己的营帐。   再有这一日,就是击鞠球赛的那日了,明知这节骨眼上最是要命,元聿欺负起她来,居然还没完没了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得逞了去。   端阳姑姑说得对,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看得着吃不着,才越让他们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她叹了口气,走回了帐中,对妆成道:“我今日太累了,不去见陛下了,傍晚我们五人在林中碰面,商量一下明日的战术。”   妆成应了话,便各自通知去了。   积压了许久的折章爆发了来,让元聿一时无法抽身。   南山之行,虽是春狩,但国事体大,皇帝不可能完全抽身的。纵然有宰相和诸位内阁之臣分担,他也终究不能置身事外,闲了这几日之后,现在积压的事全朝他倒了过来。   傍晚时分,岳弯弯腹中饥肠辘辘,胡乱用了点米粥,约了人在密林之中碰面。   卢氏、傅宝胭等人都已换上了劲装,早已等候多时,岳弯弯一到,立刻将从崔绫那边打探的风声报了出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师父教给我的。崔绫她们一定也把我们的底细全摸清了,现在比的是双方的智慧。我先说一下崔绫那边的情况,如我所见的是,几个贵女都不大肯服从她的命令,人心是散的。这是她们最大的弱点。”   末了,她又道:“卢姊姊,我猜以崔绫的心气,明日她要对付的,一定是我,她是冲着我而来的。”   卢氏也很清楚崔绫那方的实力,她们那边,除了一个崔绫尚可以一争以外,其余几人均不足为惧,她们人心不齐,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但是自己这方,保护皇后娘娘,这却是重中之重。   然而岳弯弯却道:“卢姊姊,我的意思是,你们明日全都不要护着我,崔绫为了赢,一定会把注意分在我身上,但是,出了妆成,谁也不要正面与她冲突。傅宝胭,你和清毓需要守住的是除了崔绫之外的其他人,伺机为卢姊姊创造机会。卢姊姊,我们这里你的马球功夫最好,所以我们一队的得分也都靠你了。”   妆成和清毓早就知晓了岳弯弯的计划,虽然起初是反对的,但这时也早已被说服了。   傅宝胭蹙眉:“我从前与这些贵女也有过交集,知晓她们的傲慢,有的甚至连皇室都不放在眼底,若那崔绫对娘娘你不利,我只怕——”   岳弯弯直摇头,“输赢最重要,我之安危,不足为惧。况且我是皇后,球场上无数双眼睛看着,崔绫就算是想使绊子,她也不敢明着来,我会见机行事。况且我想,以她心气之高,倒也不至于真会对我用歪门邪道的办法来对付,否则那到真是我高看自己了。”   既然岳弯弯如此说,她们几人也不好再有疑义。   散去之时,傅宝胭跟在卢氏身后,卢氏告诉她:“崔绫那丫头我是见识过的,心肠比一般的女人都要狠,我们这里,明日独你可以抽身保护娘娘,可以与她匹敌,你需防着她些,无论如何,娘娘安危最重。”   “我知道。”傅宝胭呼了口气。   卢氏是奉圣旨而前来南山的。在来南山之前,他的丈夫便对她叮嘱许多,陛下在诏书中写了,无论结果如何,都给卢氏记头功,但前提时,抛开输赢,皇后的安危最为紧要。防人之心不可无。   卢氏当时便对夫君道:“看来陛下也知道,那崔氏小娘子,多半是有些疯魔了。其实从她提出这么个无礼犯上的要求之时,她便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的夫君告诉她:“其实崔公清高自傲,早已无意与皇家攀亲,我能看得出。只是崔娘子……她还不肯死心罢了。”   这一次让崔绫彻底地死了心也好,就算妻子赢了,应也不会开罪于崔公,这一点他倒不是很担心,何况陛下有圣旨在,届时一切都可推脱。   与崔绫相约之日很快到来了。   同时,这几日皇后勤勉不辍,日日练习击鞠,也让众人感到了皇后的认真,倒是都极有兴趣,只为一观输赢。   这一个,是陛下宠爱有加的正妻,一个,是昔年差点儿便做了秦王妃的崔氏小娘子,这二人争风吃醋,输赢的彩头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有些爱看好戏、传私话的,这时都偷瞄着御座之上镇定自若,任由女人哄抢的陛下,暗中发笑。   陛下,到底是陛下,瞧瞧,这女人都要大打出手了,还是如此面不改色,到底是收编过安西三军之人。当初镇守西域的三军乱成一锅,打成一团,互相不服,陛下这一出手,还不都乖乖归附朝廷。这收服女人,大概也是一个策略。   击鞠赛事的双方已开始上场了。   岳弯弯这一队着红裳,而崔绫那一队着绿裳,泾渭分明。   劲装衬着女孩子们的窈窕身姿,更显得赏心悦目。   如若不然,这女子的马球赛,委实没男子争锋有看头。   元聿稳坐上首,不觉心神凛然。输赢已不可怕,只恐她磕着碰着自己,到底是初学者,比不了这场上的任何人,若崔绫针对她,在赛场上角逐很难保证自己最后全须全尾地退下来。尽管那卢氏不弱,但方才听郑保说,卢氏竟一个人被派去做得分的先锋了!他气得差点冲下毬场将她拽回来!   观战之人,除了元聿,便是此次随行的公侯王孙,和朝中一同受邀在列的诸位大臣。   晏准自然也在。   而作为裁判的,则是昭明寺,以“赛陈平”而著称的少卿。   冷青檀今日一袭淡青色竹叶烟纹的圆领薄罗长袍,衣袂当风,戴玄色海水黼黻纹幞头,身姿利落修拔,质若春柳,一出场,竟吸引去了无数目光。   这京畿之中,除了高不可攀的国公府嫡子晏相还未婚,也就是这位年仅廿二,一身才气,而面貌俊美的冷大人,最是值得相看相看了,虽是寒门出身,但也不会跌了身份,还更好拿捏。不少人都已动了这个心思。   包括晏准。   晏准觉得,这个冷青檀着实有些令人瞩目,木秀于林,终非善事。他若背后有士族作为依靠,必能在仕途上走得更稳当一些。   只这一眼之后,晏准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场下。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太久没吃肉啦,素了这么久了太阔怜了,亲妈预支了点儿福利,后面接着搞他。   芋圆狂怒砍作者:我老婆就是嘴上不要,可是身体却很诚实!你不要挑拨离间! 第71章   冷青檀执旗帜, 当那面蓝旗落下之时,便是开赛了。   双方需要在进场以后,与对方先致礼。   “皇后娘娘, 臣女冒犯了。”   崔绫对她微微扯了下唇角。   岳弯弯早就猜到了,崔绫今日一定是针对自己而来。崔绫自己必定也想得到, 元聿若当真对她有一丝半丝的所谓情意, 就不会等到今日, 她几成笑柄,却还无动于衷。她估摸着是冲着自己而来的,无论输赢, 崔绫只想折辱自己, 令她保全尊严。   五姓之女的尊严, 是高高在上,睥睨万千。但这一刻, 岳弯弯一点也不畏惧,也不再歆羡她们的出身。   卢氏这样的贵女, 活得是自尊率性, 而有些如崔绫这样的, 活得, 是高傲自负。   仅仅一个出身, 那并不能代表全部。   岳弯弯冲她回以微笑:“我等着。”   双方已各自上马。   岳弯弯领一支队伍, 崔绫亦领一支。   稍后,冷青檀再度发号施令。   一枚球从中高高抛出, 下落之时,双方一夹马腹同时冲出。   然而毕竟卢氏技艺精湛,一马当先,手持月杖, 挥杆而击!风驰电掣,正如诗中所言“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这球一经抢到,再挥出,立刻便到了傅宝胭的手里,她策马而出,又是手中一杖,直朝着已冲入了地方阵营之中的清毓传了过去。   那边角逐激烈,而岳弯弯几乎仍在原地打转。第一是她马术不精,无法来去疾驰自如,到底是有些控制不住,虽往前腾挪了数步,但很快也被崔绫盯上了,她从后方而来,来势凌厉。   岳弯弯夹紧马腹,朝一侧避让出去,这时,正巧崔绫那队之人抢到了球,然而被卢氏与傅宝胭两路夹击,掌球不稳,不留神击偏了,朝着岳弯弯这头飞了过来。   御座之上,元聿霍然长身而起,目光紧凝着那球场之上,那若还不躲闪,便立刻就要击中岳弯弯脑袋的球。   那球毕竟是实心的,元聿自小打球,岂会没被击中过,但只要不中脑袋,虽然对方劲大,但也伤不到他什么。   当下,所有人都屏息而待,倒是很少有人正注意着陛下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岳弯弯就在那马球即将击中皇后的后脑勺之时,崔绫已催马奔至岳弯弯近前。   她手斜持月杖,要出手了!   不好!只怕她并未看见皇后所在之处,这一杖若打偏,势必要击中皇后娘娘的后脑!   然而崔绫已经挥手击出!   刹那电光火石,诸人都不敢再看,只闻“砰”的一声,似是崔绫的月杖击中了另一杆月杖,双杖相交。   众人凝睛一看,只见皇后身边的宫长策马奔了过来,双杖相交之后,妆成手里的月杖脱手飞出。   她的虎口几欲被震裂,揉了揉腕子,妆成抬目,叱责道:“崔绫你大胆!”   若不是她赶来及时,崔绫这一杆若击中皇后,皇后势必重伤,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危!方才她接了这一杖,可手中的月杖也已脱手飞出,由此可见,崔绫这次是下了死手的!   岳弯弯拨转马头回来,正见二人对峙,那崔绫似是讥诮,看了她一眼,便沉了面,转头对冷青檀道:“徐妆成以杖击我手中之杖,实为故意,有犯规之嫌!”   岳弯弯亦面色冷凝。   妆成惊愕,看向皇后。毬场之上有诸多的规矩,她确实还不完全明白,但只要是为了护住皇后,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她也必须要做,她绝不后悔!   岳弯弯到了她的身旁,轻拍她的右肩,低声道:“方才,她应不是会要杀我,她毕竟崔家之女,会考虑整个崔家,还没疯到那地步。她这一杖是为击毬而来,而引出你犯规,妆成,咱们只是被算计了。”   料想崔绫也是识得大局的贵女,方才那一杖若真打在她的背后,那就真覆水难收了。   此时角逐之人也纷纷停了下来,场中唯扬起一片黄沙,寂静无声。   冷青檀面容肃然,公正无私地宣判:“宫长犯规,罚出局。”   顿了顿,冷青檀看向了岳弯弯,目光在皇后身上停了一停,似有些可惜,然而很快,便收敛神色,再度扬声,“赛事继续!”   妆成自知着了那狡猾的崔小娘子的道儿,虽然气恼,但也还是不后悔,对岳弯弯用目光安慰了片刻,她催着马,出了这片毬场。   随即,元聿也舒了口气,坐了回去。   整个过程之中,似乎忽然留意到陛下方才的惊惶。   蓝旗再度落下,鸣锣一声,再度开赛了。   方才虽未有胜负,但妆成被罚了下去,眼下这边,已是以四敌五。   彩球被高高抛出,这一次,又是卢氏一人当先抢中了球,她一杆朝着那球飞击而去,球在她月杖之下划出了流星之势,岳弯弯连忙赶着奔到另一侧,与球的去势正好相反。   崔绫果然中计,跟着她走动,几乎退到了马场边缘。   而卢氏的这个球却是传给傅宝胭的,傅宝胭则并未依照最好的掎角之势,将球递给岳弯弯,恰恰相反,在那几个贵女冲上来,要抢夺她的球时,傅宝胭身体后仰,一记漂亮的倒挂,球映着月杖传给了后方的清毓。   清毓上一次接球失败,致使崔绫计策成功,逼走了妆成,早已是暗暗自责,这一次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见那球过来,聚精会神而待,终于,她成功碰到了彩球!   清毓挥杆再给卢氏。   卢氏马术上佳,满场跑动,来去自如,谁也防不住。   球传给傅宝胭时,她便已经突围,只等清毓接招,把球递给自己。   当下,卢氏整个人恰如凌空飞燕,竟从马背之上直立而起。   疾驰的马背,卢氏双足一点鞍鞯,挥杖而去!   那球以无人可挡之势,飞入了对方的球门!   以四敌五,竟然中了!   马背终是不稳当,况又在疾驰,卢氏一个跟头朝前翻去,轻捷如鸟,重新落回马背。   正一系列的击鞠神技,令在场之人看得如痴如醉。卢氏这一手,真正让人看到了,谁说女子便不如男!   这手好球技,就算是与男人争锋,又有何不可?   岳弯弯也是惊叹,然而她却很快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陛下。隔得甚远,她看不见男人脸上的神情,可她就是很激动,让元聿也称赞有加的卢氏,果然是不同凡响。   岳弯弯这队得了一分,与崔绫那支队伍而言不啻打击,当下就有人想,崔绫堂堂士族之女,居然也用兵不厌诈的办法,虽说暂时罚下了对方一人,但以五敌四,还是输了一分,可见崔绫根本就是技不如人。   何况她们亲眼目睹的卢氏马背上的风采,心里也愈发没底,甚至有的已开始泛起了嘀咕。   这卢氏打马球如此厉害,毫不逊于须眉,再这么打下去,她们只怕也只有输的命。输也不打紧,关键输得不光彩,以五敌四,还不敌别人。崔绫这厮只顾着与皇后对抗,完全不顾大局,看来,也着实没必要再这么配合她了。   接下来这场,几个跟着崔绫的贵女都打得分外消极。   而卢氏则在这场马球赛中出尽了风头,一时无两,每一步的击毬,都有旁观者激动叫好。   渐渐地,崔绫也感到力不从心,风向已完全转换了,再打下去,也只会显得,她打得这是一场不义之战,加上她越是防守岳弯弯,卢氏在那边得分越快,渐渐地,岳弯弯的队伍进了十球了,她们这方人心松散,无心应战,只进了两球。   崔绫放弃了抵抗。   滴漏警示着,所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岳弯弯看准了机会,策马疾驰而出,崔绫大惊失色,猝起不意,竟然连岳弯弯都没有防守住。   眼见她奔出了数步,再要追,竟也迟了一些。   那卢氏造了一个顶好的球,朝着岳弯弯抛了过来:“娘娘!接着!”   岳弯弯一点头,朝着那不住回旋的彩球露出了鹰隼般的目光,随即一折纤腰,朝那飞来的彩球迎杖而去。   众人屏息以待,莫有一语。   都知道皇后不善骑马,她出身不高,马术都是近来缠着陛下教的,如何就能在赛场上争胜?   元聿亦是,微有紧张之感。连他自己在毬场上时,也从没感到这般捏着把汗的时候。   今日在赛场时出尽风头的是卢氏,且一直到此刻,岳弯弯胜过崔绫,已是毫无疑问。然而元聿还是盼望,岳弯弯这一击之下,能够将球挥杆入洞!   岳弯弯确实不负众望,未能打偏。   她所在之处,已距离对方球门极近,与崔绫游斗了这么久,虽然疲累,但也摸清了击毬的绝佳角度,当下,等那彩球回旋过来之时,她手中月杖挥出,砰然一击,那彩球顺着岳弯弯的心意,犹如自己长了双脚似的,钻进了对方球门。   再记一分!   冷青檀红旗一展,岳弯弯这边的记分牌又添上了一笔。   时辰已到。   皇后所领着的这支队伍,最后令人惊掉下巴,已如此悬殊的差距,赢了这些年在毬场争胜,鲜有败绩的崔绫!   全场欢呼如雷,五陵子弟,在岳弯弯接过了毛巾,下场走过之时,也争相为皇后行礼。   最后,她路过了晏相,朝着高台之上的男人走了过去。   晏准的目光在崔绫身上停了一瞬,然而很快便又收回了。   犹记得,当初也是在毬场之上一见惊艳,以为翩然惊鸿,此后时时入他遐思,闯他深梦。然而那时,崔公有心与皇室结亲,并不属意他。崔绫的心,亦始终放在陛下身上。如此反复纠结了许久,他以为,当断则断。   晏准谋事,一向既稳,且狠,对自己,亦能狠得下心。   今日再见崔绫,已是坦然,那些曾为此而彷徨、犹豫的心结,也随之尽解。   日后,他再也不会,为了崔绫而耽搁。   岳弯弯满身是汗,用毛巾擦拭去了脸上的汗珠之后,她终于走到了元聿的身边,他握住了她的小手,微微用力,令她就着自己,坐在自己身侧。   岳弯弯凝着他的面,见他不动声色,不知在思忖什么,一向心思讳莫如深的陛下,这时犹如一块踢不破的铁壁,令她有几分懊丧。不过很快,她便朝他笑了笑,小声地取笑他:“陛下,你怎么一副贞洁保住的释然轻松的样子呀?”   “……”   元聿面无表情,手臂却绕到她的身后,掐了一把她的痒痒肉。   岳弯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得出格了。   左右都道是帝后高兴,在底下打情骂俏呢,谁也没真的在意。   崔绫咬着唇,黯然地握紧了手中的月杖,失魂落魄,退出了毬场,只留下一道被林中日光所笼罩着的清瘦、孤傲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岳弯弯:不正经陛下,坏蛋! 第72章   击鞠赛上岳弯弯如得神兵相助, 大胜了崔绫,不但如此,最后一球更是自己挥杆得分, 也是令人有几分刮目相看。   马球赛后,围猎彻底开了场, 待明日进入山中, 便可以开始射猎。   岳弯弯身体疲乏, 连着几日地狱特训,加之这一场被崔绫缠得几乎吐血的球赛下来,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她回了自己营帐之后, 闷头睡了过去。   睡到黄昏时分, 却突然惊醒, 跟着,便见妆成守在自己的床边低垂着面, 似在忏悔,她一惊, 忙坐了起来, 扶住了妆成:“你这是做甚么?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你呀, 而且你看, 我们都赢了!还赢得这么漂亮!我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妆成点点头, “是, 只是臣还是有些冲动了,连累娘娘差点失了先机。”   “这不怪你!”   岳弯弯冲她摇头。   妆成也吐了口气, “娘娘,那崔娘子输了球,这会儿,正要约你在林中一见。”   “她怎么还要见我?”   岳弯弯疑惑, 但很快她想了起来。   “是了,她答应了我的,以后再也不能打元聿的主意!”   妆成听到她对陛下直呼其名,怔了一怔,但很快想到了什么,也只好付之一笑。   “嗯,谅她也不敢再有别的心思!”   岳弯弯被妆成搀起来,拾回了自己的绣履。   这几日因为训练,脚踝骨处都磨红了,好在这一切终是过去了,见了崔绫这一面以后,以前种种,谁都不必再提起。   岳弯弯披上了猩红狐毛小斗篷,踩上马镫,已十分利落熟练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崔绫所约的小针叶林行了过去。   崔绫果然在等候,她已骑在那匹白日所见的黑马上,暮色昏沉之中,一袭还未更换下来的翠绿马球服劲装,翠竹针叶般的色泽,泛着幽幽宛如水华的嫩光,少女肤色白净细腻,只是习惯了用下巴看人,那眸光始终是高傲的。   今日她输球之时,也曾露出了丧气神色,但只是短暂瞬间,她便又恢复了原状。   岳弯弯知道,作为贵女,她的傲气刻在骨子里,不能丢,就算是一直到了现在,已经全无体面,然而还是要强撑下去。   否则,便像抽干了气的皮球,也无生气了。   “岳弯弯,你胜了。”   她的口吻平淡,脸上亦不见愠色。   岳弯弯勒缰道:“是,我胜了,但我胜了,也不会落井下石,这点你可以放心,只盼你守着你的信约。”   日后,莫要再提元聿。   她真的很介怀这件事。   崔绫呵了一声,俏面转向别处,“我问你,你可是,把我视作你的劲敌?否则你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地便让我离开?”   岳弯弯摇头,“不是,你不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是元聿。”   见崔绫露出微愕之色,翠羽般的秀丽长眉一折,她朝她靠近了几步,道:“如果元聿真的变心,或者他想要你入宫,那他就是我的敌人,我会离开他,真的会离开他。但是对你,我不会做什么。毕竟是你先认识了元聿,也是你的阿爹,先有了先帝的首肯。虽然在我看来,父母之命这些,都抵不上两情相悦来得重要。”   父母之命,抵不上两情相悦来得重要。   崔绫一怔,口中似在咀嚼着这句话。   岳弯弯虽是贫寒出身,但这话说得却比贵女还要骄傲三分。   连她亦不敢说,两情相悦,她自己的喜欢,要比爹娘和家族之中的安排更重要。   “我觉得元聿也是这样想的。”岳弯弯又补了一句。   崔绫转过面,见岳弯弯说起陛下之时,那深刻的自信神采,是当真刺眼!于是她又呵了一声,拨转了马头,“我会信守承诺,自今日以后,决不再惦记陛下了,就劳你告诉他一声,臣女衷心希望,他将来有一日,因得不到臣女而后悔!”   说罢,她催鞭打马,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道丝绦猎猎,宛如流星般的翠绿色背影。   岳弯弯在原地立着,立了许久,也吹了会风。   暮色降临,周遭浮动着幽冷薄雾,在暗处,似有什么吐着信子,逐渐地靠近,冷意沿着她的脊骨,几乎要窜进心房。   她竟感到有些不安,立刻也想着要离去。   然而才回过身,正见一个人,负着双手,冲她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立在身后,油光水滑的大长辫子,在冷雾之中显得如此曜目。   “你……稚燕王子?你怎会在此?”   稚燕笑道:“小王等候多时,有一句话颇想问娘娘。”   岳弯弯不知为何,觉着周遭天色已暗,稚燕又守在这里,实在有几分诡异,她不欲与之纠缠,立刻警惕起来,道:“但不巧,本宫要回了,稚燕王子还是等本宫回了营地,有话以后再说吧。”   稚燕却伸出一臂,拦住她的去路,“哎,娘娘何必如此心急,小王又不吃人,就想问问娘娘,不知……小王的容色,娘娘以为如何?”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南明城,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个奶娃娃,她会用奶手捏他的脸蛋,笑眯眯地告诉他,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也是她最最喜欢的小哥哥。   然而,后来无论如何,他也再找不着她了。他寻遍了南明城,也一无所获。当当年的记忆逐渐淡去之时,再想要找,便已难如登天。   在除夕夜宴上,他第一眼见到这位皇后,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感觉,仿佛这个水眸清润,面若芙蓉般的俏丽女子,活脱脱,就是当初的小女孩儿!   身份有别,他不敢贸然上前询问。   但这一次,压抑了这么久,又在球场之上,见到她飞扬的身姿,他发现自己是在心痒难耐,已实在是受不了了!他这回必须要问出口!   岳弯弯未料到这王子竟如此唐突。   她随口答道:“非中原人之貌,许在胡人里算是美貌的。”   虽然她是欣赏不来。   她不喜欢北胡人束得那锃亮的大辫子。   稚燕似有些高兴,立刻追问:“比起你们的大皇帝陛下,如何?”   岳弯弯又是一愣。   这下,她真的有些仔细地看了眼稚燕,觉他真不知哪里来的厚脸皮,敢与元聿相比。   当下,她没回答,而是道:“王子,本宫真该回了,就此别过。”   说罢,她扬起马鞭,正欲一抽马臀,令自己快步离开此地。   稚燕在她背后,骤然脸色沉暗。   她才走出了几步,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莫名的哨叫,岳弯弯身下的这匹一向温驯可爱的白马,突然状若癫狂,不受控制地扬起了前蹄!   是稚燕用的那种北胡人的骨哨!   那骨哨发出的声音!   岳弯弯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白马突然驮着她,箭矢般冲向了她完全陌生的方向,直将她带出了这片熟悉的林野。   “停下!快停下!”   岳弯弯无数的办法都用了,冒开疆教的,元聿教的,那一瞬全都不管用!   难怪当初,那个崔绫带了这种骨哨入宫之时,元聿也对此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她的马儿像是已经疯了般,将她载着出了这片林野,一直不停。岳弯弯闭了闭眸,心知,若要自救,非得从马背上跳下去不可。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一定会受伤,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也不知,已经疯癫的马最后会载着她奔向何方。   打定主意之后,岳弯弯将心一横,身体侧翻了出去,砰地一声,意料之中的碰撞的剧痛感从肩部袭来,那马儿却没等她,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暮色四合,这周遭,已只剩下黑黪黪的月光,渗入这宛如深渊般的幽林,令人彷徨无措。她的肩膀已经受到了重创,似已脱臼。岳弯弯拖着半残躯体,沿着身后的树干靠了过去。   身体的疲惫无力和剧痛之感,令她既昏沉,又清醒,她无法自己合上肩骨,咬咬牙,疼得眼泪直冲了出来。   那个北胡王子真不是东西!居然这么坑她!等她出去以后,她一定把他大卸八块!要他好看!   然而就在这时,这片黑魆魆的浓雾之中,突兀地,冒出了数道绿幽幽的冷光!   岳弯弯一激灵,她愕然抬眸。   那似是一双双冒着狠戾杀意、饥饿贪婪的绿眼睛。   岳弯弯害怕得脚指头急遽地后缩,右臂堵住了自己的口,极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可是惊恐之下,人真的,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兀自不断地涌出。   那片浮动的绿光,渐渐多了起来。   二、四、六、八……足足十四道绿光!   ……   元聿批阅完折章,终得轻松,这时,却见妆成急匆匆地要闯御帐,帐外一阵喧哗。   一道尖锐的大叫声,惊动了元聿。   “陛下!娘娘不见了!”   元聿尚在手中的笔,蓦然,因为施力而断折。   他霍然长身而起,朝着外面冲出。   掀开帐帘,妆成神色惶急地推开了守卫禁军,冲了过来,“陛下,不好了,方才崔娘子将皇后娘娘约了出去,可是这时候了,娘娘还没回来,臣便带着几名宫人出去找,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却没见到皇后!然而,臣又问了巡防的将士,也说没见到,陛下,娘娘……她不见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可元聿却厉口打断:“活人如何会凭空消失?”   一定是有人带走了弯弯!   “崔绫所约何处?”   元聿朝着自己的马大步而去,一面走,一面解去了身后的披风,扔落在地。   他立刻上了马背,曳缰而待,妆成也走到了近前,“是针叶林,就是陛下常带着娘娘跑马的那处地方,如今都不见了人!臣又问了崔家那些人,都说崔娘子早就动身回京都那边去了,根本也不知道娘娘在哪里。”   元聿见问不出什么,索性也就不问,“相里玉!”   金雕蓦然从林间蹿下,停在了元聿臂上。   元聿将拍他羽翅。   金雕与他十多年主仆情分,彼此之间心灵相通,立刻会意,这是要去找那个让主人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把自己都托付了出去的女主人了。   相里玉真是半点都不想跟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主人计较,当下它振翅而上,朝着林外飞了出去。   元聿催马跟上。   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了林中。   妆成如梦初醒,立刻想到,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有丝毫差池?   “快!你们速去请示冒开疆大将军!”   众人也知皇后丢了,陛下一人去寻,也许这是个圈套。   他们当即从命,分散奔去寻找冒开疆和他们的头儿董允,速速调兵支援。   余下几人,都追着元聿适才消失的方向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呀。   感谢在2020-09-07 11:47:03~2020-09-08 11: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点点、3549900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岳弯弯惊恐地缩着身子, 晚雾弥漫的林樾,看不清到了什么时辰了。那一双双骇人的绿光,一步一步地逼近, 像是确认着,她的周遭没有那些猎人同伴, 他们精明地、贪婪地嗅着从岳弯弯身上发出了独特的气味。   越来越近, 一副副瘦骨嶙峋的身体, 从晚雾里剥出,他们舔着流涎的长舌,朝着岳弯弯步步紧逼。   岳弯弯怀里只有上一次在昭明寺冷青檀送的那副连弩, 她只有这一个防身的物件。   原本前来南山狩猎之际, 她还并未想过要把这带来, 是妆成体贴,道为以防不测, 留着防身也好。   那箭头原本比较钝,并涂了麻药, 只是用来折磨囚徒的, 后来经过了改进, 换上了更尖锐的箭镞, 这一箭发出, 可以令野兔、野狐等瞬间致命。   但她现在, 面对着的却是一群狼啊!   无论从体格,还是凶悍程度来看, 岳弯弯带着一把弩,绝对敌不过七匹饿狼。   她从袖中摸出那把弩,执弩的玉手皓腕,不停地发着抖。   抖到几乎已无法握住。   她另一只胳膊已经脱臼了, 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靠在树干上,不停挣扎着,强撑着站起半边身体。   也就在这时,其中为首的一头饿狼已经看准了,它朝着岳弯弯,猛地扑了过来!   岳弯弯吓得大叫:“啊——”   手指连带着扣中了机括,一枚弩.箭射出,笔直地蹿进了那头饿狼的心脏!   鲜红的血液四溅,那狼从空中跌坠,坠入泥中,势沉的箭镞的后劲将它逼得在地上滑出了老远。   而岳弯弯也被弩的后坐力所伤,靠着树差点又歪倒。   这箭给了它们一点震慑,岳弯弯知机不可失,她执着连弩的手捂住了脱臼的一侧肩膀,拖着笨拙的身子往来时之路逃了回去。   那群狼反应了过来,面面相觑,继而,它们朝着岳弯弯追逐而来,一哄而上!   “啊——”   岳弯弯一面跑一面哭喊。   身后的狼嚎声好像也愈来愈近了,她脚下一绊倒,整个人又扑通摔倒在地上。   脱臼的肩膀一震,再度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骨头瞬间断裂。   猛地回头,只见一头狼已奔到了近前,亮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利爪,岳弯弯几乎要捂住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了……   蓦然,一头金雕从半空之中俯冲而下,直冲向那头狼,巨大的羽翼扑扇着,卷起一阵风暴来,扬起无数沙尘。   那头野狼让相里玉撞得后仰跌地,相里玉也收势不及,落在地上滚了滚,岳弯弯怔了怔,随即,身后响起了一道沉闷、清晰的马蹄之声。   她负着重伤趴在地上,却忍不住顺着那马蹄声方向看去,夜雾之中,一支羽箭飞出,将那正欲追上来的野狼笔直贯中,正入咽喉。   血液溅了开来,温热的鲜血,几乎喷溅到岳弯弯脸颊上,她甚至已感到了那股热气。   “陛、陛下……呜呜呜呜……”   男人的马来得很快,他停在岳弯弯身旁,翻身下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岳弯弯低低地呼痛,嗓音哑了,不住地啼哭。后怕、惊魂、感激……一瞬间全涌了上来,令她只能就着元聿的胸膛,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元聿路上拾了一把弓与一把没用的箭,这时也已经用完,他索性将弓扔了,立刻检查她的伤势,见她一臂虚空之中吊着,像是完全脱力,试着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脱臼了?”   他的眉宇拧成了川,夜色之中,似泛着湖水般的幽幽蓝光。   岳弯弯忍着痛点头,抽噎着,颤抖着,伏在他怀中哭泣。   好险,好险!   他居然来了!   上一次她被架在火场上时,也是这么害怕。   可他没有来!   大将军救下了她,可是她更盼望着见到的人,是他啊!   从头到尾,就是只有元聿,只想有他在身边!   他终于来了,她再也不会怕了。   可是她却也不知怎么了,泪水根本阻不住!   元聿却不得不先暂时不去安抚怀中的小妻子,这四周的形势,他们仍然处于严峻的危险事态之中。   死了两匹狼,但剩下的还有几匹,它们仇恨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似伺机而动,慢慢地变换着方向,朝着他们再度围来。   元聿抱着岳弯弯,将她放在一片草丛之中,头也不回,朝身后唤道:“相里玉!”   金雕扑扇羽翼,朝着男主人飞来,元聿令它就停在岳弯弯身上,携了腰间之剑起身,“护住弯弯。”   他起身朝着狼群而去,岳弯弯伸手想抓,可却只抓了一片衣袂,很快也从掌心滑走,变成了空。   她担忧不已,“陛下……”   你千万要小心啊。   元聿的剑锋擦过了剑鞘,落地,流泻出一地寒芒,正如他冷冷瞥去的眸,比它们的狼眸还要深邃而冷戾。   南山已经开围了,但是,在这片山林之间,罕见成群的野狼,何况是突然于此地出没,正好撞上了失踪的岳弯弯。   无论是谁,想做些甚么,敢算计皇后,险伤她性命,万死不能赎罪。   一群狼看准时机,朝着元聿一哄而上,四面围攻而上。   岳弯弯惊叫出身,担忧元聿受了伤,只见他的剑锋在狼群之中游走,身法迅捷得一如鹞鹰,借着身后的树干凌空而去,剑锋从高空之中劈落。   带着元聿十成内劲的一剑,足将一只野狼劈成两段。   剑锋劈落之际,一头野狼一跃而起,咬住了元聿的右臂。   另一头狼瞬间死于剑下,元聿皱了皱眉,一把抓住了狼的后颈,剑尖直取它咽喉。   狼口骤然放松,脚下,又有数狼围攻而来,元聿一剑一个,皆斩其头颅。   最后一头狼见大势不妙,它已身负重伤,浑身血腥,但依旧没有退去,它哀嚎一声,像是祭奠着死去的同伴,随即朝着元聿滴血的剑尖哄抢上来,元聿的剑锋从地面划了过去,飞沙走石,侧身屈膝闪避,而反掌,剑锋直取跳蹿的野狼脖颈。   那最后一头狼也重重地摔入了黄沙之中,喘息了几大口,终于,一动不动了,也永远阖上了它的眼睛。   元聿吐了口气,将剑直掼在地上,朝着岳弯弯疾走而去,双手将她负起,送她上马。   岳弯弯软得似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歪倒下来,元聿扶住她臂膀,从后翻身上马,对相里玉发了一道指令,令它先回营传信。   相里玉立刻展翼而去。   元聿从身后托住了她的腰肢,令她就着自己,以免滑落。   岳弯弯的眼中泪水干涸了,脱水厉害,这时再也哭不出一丝的声音,嗓子也哑得说不了话,元聿一勒缰绳,“回去再说,靠住朕。”   岳弯弯点了点头,乖乖地不再动弹。   前来接应的是巡抚司的人马,冒开疆等人立刻山呼救驾来迟,令陛下娘娘受惊。   当下元聿最需要的不是冒开疆,而是医士,他策马突出,即刻回应。   将岳弯弯双臂抱下来,回帐之际,正撞上赶来的董允,元聿沉着嗓音头也没回:“传江瓒!”   语音落地,人便疾步回了帐中。   御帐之内烛火明融,似深藏无边春色,夜色的冷意被拒之帘外。   元聿大步走向自己的行军床,将负伤的岳弯弯安置床上。随即蹲跪在她身旁,替她将双履脱了下来,放到一旁。   帐内,就着烛火,小皇后浑身脏兮兮的,全是泥灰。她有点难为情,都像是怕弄脏了他的棉褥,鹌鹑似的缩着脑袋,又像是怕他责怪,自己竟会走丢了,让他一个人过来,又和狼群拼杀……   她的白皙若玉的脸蛋,这时也脏得满是灰痕,偏偏教清澈的泪水冲刷出了两道印儿,十足可怜又好笑。   他问她:“可还有别处受伤?”   方才简单探看了一下,应只有肩膀脱臼,一会江瓒前来,替她将肩膀接回去,便会无碍了。   岳弯弯望着他,灯火下充满忧色的眸子,蓝色的光泽仿佛碎琉璃般惹人心动。她犹犹豫豫了半晌,摇了摇头。   因为肩膀太痛了,这会儿,其他地方的疼痛似都被掩盖了过去,不太能感受得到了。   元聿微松了口气,但等到他替她除下长袜时,发觉她脚后跟和脚踝骨处那鲜红的正在渗血的红痕时,又板起了脸,“这是什么?”   岳弯弯惊异地垂眸一看,继而道:“应是方才……跳马时摔的。”   她说得简单。   元聿的脸色愈来愈黑。   她居然还敢跳马?   简直是不要命了!   正要问,是何人拐骗她入深林,连她的马也不知所踪时,身后,江瓒已拎着医药箱箧赶到。   “速来为皇后接骨。”   元聿起身,退让到了一旁去。   江瓒道“诺”,随即将药箱放下,跪到岳弯弯旁侧,替她探看脱臼的肩胛,试着替她活动了下,岳弯弯忍着那痛,望向元聿。   只见他的劲装袖口底下,那指骨修长的右手,正在往下不断地淌血!   当下岳弯弯心中揪紧,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烈的疼痛,仿佛整条胳膊瞬间离体般,她忍不住“嗷”的一嗓子痛呼出声。   江瓒垂面,“冒犯了。娘娘,骨已接好,暂时没有大碍了,只是这几日,娘娘需要卧床数日,这条臂膀不适宜再动。臣有药膏留给娘娘,肿胀处每日敷用,过不了几日便会无碍。”   说罢,他很快又看见了娘娘一双晃动的玉足,脚丫雪白,但踝骨出的擦伤亦是可怖,江瓒道:“娘娘的伤口,要尽快清理一下,臣回头将外敷的药膏一并送来。”   他起身欲退。   岳弯弯赤足点地,忙唤住他,可是脚丫子一沾地,又是一股钻心疼痛,扯得一侧眉毛也垮了下来,元聿抢上一步,将她按住,冷声道:“还要做甚么?”   受了伤,竟还不遵医嘱,还要下地?元聿气得只想将她绑了捆在此地,哪儿也不许再去!   岳弯弯看了一眼他兀自滴血的手,咬了咬唇,“江太医,你快给陛下包扎啊!”   元聿一怔,才留意到,自己臂上也受了伤,他捋起衣袖,上面留了两排整齐的狼牙印,最尖锐的狼牙在上面戳穿了两个最深的血洞,那血就是从最深的血洞之中冒出,沿着腕骨、指骨,从指腹之上滴落在地。   不知不觉,地上已是血淋淋的,不是岳弯弯的,是他的。   他脸色一红,撇开了她,“在此休息,朕与江瓒出去包扎。”   便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江瓒在身后,挎上自己的药箱,也对皇后施了施礼,便跟着走出。   岳弯弯呼了口气,凝神看着那片被掀开,复又垂落,无风而动的帘。   受伤了,居然也不知道,就顾着她。   这傻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聿感染狂犬病,卒,全文完。   嘻嘻。   感谢在2020-09-08 11:46:47~2020-09-09 11:5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点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元聿臂上的伤有些深, 几乎咬中了骨,先用止血带包扎了,江瓒非要令他将臂膀吊着, 近期也如岳弯弯一样,不要大动, 等伤口长好再说。   然而元聿自是不肯, 他不过是外伤, 何须如此小题大做。   只是心念皇后,从江瓒这里取了药膏,回了自己营帐。   小皇后光着一双小脚丫子, 独自盘腿坐在行军床上, 似在凝视自己的脚趾头出神, 碎发也乱糟糟披覆而下,遮住了她的脸蛋和耳垂, 只露出彤红彤红的一片发热的面部肌肤,犹如花树生晕般姣好。   见到他来, 又缩了一下, 很快, 目光下移, 落在了元聿被包扎好的右臂伤口上, 心神似为之一定, 继而又垂了面:“对不起。”   他微微怔住,很快便蹙起了眉, “说什么胡话!”   他蹲跪在她的旁侧,将一应叮当作响的药瓶子全搁在她的脚边,很快,取了她的一只脚丫子过来, 岳弯弯挣扎了一下,但没挣脱,脸颊憋得红透了,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小脚,握住了她的一截纤白小腿。   冰冰凉凉的药膏朝着肌肤贴了过来,渗到了毛囊之下般,那股灼热的痛楚,渐渐被抚平。   岳弯弯完全不敢再动,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灯火之下为他托起玉足上药的元聿,他的神色看起来那么专注,之前在苍鹿雪南山脚下,他也是这样为她上药。当时她的心就砰、砰、砰,跳得极快,简直不像是属于自己了。   是了,这么美的男子,用这般的温柔待着自己,试问又有几个女子还能把持自身,不为所动?   “说吧,是如何走失的。”   元聿替她放下了这只脚,又去托起了另一只伤势不重,只有浅浅擦伤的足。   他换了一只药瓶,用水净了手,如是说道。   这只脚因为受到撞击而肿胀起来,他用的是跌打油,微微收了些劲,替她揉捏按摩。   岳弯弯忍着那痛,让他轻些,被元聿横了一眼示意闭嘴之后,她小声地道:“我是说,你别将自己的伤口崩裂了。”   他臂上的伤,并不比她轻多少。   一人杀群狼,那是何等的悍勇,能够全身而退,不过添了这么一道外伤,实在是太厉害了,就是……这伤也是不能忽视的。   “陛下,这段时日给你换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元聿蹙眉:“不必,你需静养。”末了,他再度问道:“究竟,是如何走失的?”   岳弯弯把今日的遭遇便一五一十地对着元聿说了出来,包括她出去见了崔绫,崔绫让她转告给元聿的话。   听到这里,元聿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一些,打了跌打油的手掌微微一顿,启唇,声音漠然:“自视甚高。”   他的意思是,他怎可能会为了崔绫而后悔,那个愚蠢的贵女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岳弯弯暗中吐舌,没答这话。   “然后,又发生了何事?”   岳弯弯立刻想了起来,“当时,我都准备走了的,谁知道一回头,那个什么王子,就神出鬼没的,站在我的身后。”   竟是稚燕。元聿冷眉一折。   “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问我,他长得好不好看!”   岳弯弯越想越是生气,已忘了这是元聿在问话,咬牙切齿起来:“我真的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但还是说,就那样吧,兴许在胡人里边,算是还可以的。接着他居然又问了,问……反正,我觉得他不好看!估摸着,他就是想逼我承认他好看,所以才在算盘落空以后,居然,就吹了他的那个骨哨!”   “骨哨?”   元聿反问。   “是,当时我的马就像是疯了,冲了出去。然而也就被带到了林子外头,我看再这样下去也迟早就是要受伤的,索性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了,正想回去找你的,陛下,可是、可是突然就多了好多狼!它们要吃了我……”   那时有多惊心动魄可想而知,一直到现在,岳弯弯说起之时,身体还禁不住阵阵地发着抖。她哆嗦着朝着元聿望了过来,突然伸臂,朝他紧拥了过去,埋首在他的颈侧,身子颤得仿若不胜早春料峭寒风的娇嫩花苞,细细地,可招人疼。元聿叹了口气,满腔的怒意,也终化作了一片柔情,用未曾受伤的左臂反环住了她瘦弱的肩背,轻拍着,哄了哄。   “无事了,弯弯,朕不会再让你受惊了。”   方才,他若晚到一步,她一定早已葬身在狼口之下。   这么香娇玉嫩的美艳小皇后,就要化作一摊艳骨了,不止她在后怕,连他……   他也会害怕。   元聿拍着她的背,道:“是稚燕欺负你?朕会替你报仇。”   无论是谁,已冒犯到了他的底线,该以死谢罪。   岳弯弯却突然推开了一些,抱着他的颈,不住地摇头,“不要。陛下,我们是好不容易才让北胡人把这个王子送过来当质子的,就这么杀了,不利于两个国家好不容易修来的和平邦交。何况我现在也无事,陛下你千万不要轻易开杀戒。”   元聿微讶,凝着小皇后认真的兀自因为哭泣而泛着一层水光的杏眸,皱了皱眉,“朕会让他,失去自由,永远回不了北地。”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算计她也好,或是利用她,要用狼群杀了自己这个大魏的天子也好,兴风作浪之人,都该被折去羽翼,以免后患无穷。   “朕不惧怕北胡人,朕也以为,北胡人不敢因为这个王子,便与我大魏开战,但你说得亦对,朕不会轻易杀了他。”   岳弯弯点了点头,笑容嫣然:“我就知道,陛下你最最英明啦!”   她攀住他的肩膀,朝着他的唇角凑了过去,蜻蜓掠过水面般,印下了浅浅的一记吻。   元聿心神一荡,似也敌不过小皇后的热情了,握住了她环住自己的柳条儿似的臂膀,亦吻住了她柔软香甜的芳唇。   久违的芳馨充斥了鼻尖,唤醒熟悉的炙热焦灼,元聿神色紧绷,明知在此时不该欺负她,可却不知怎的,最后仍是吻着,吻着,便将皇后送上了那方床榻。   皇帝的行军床居然也不怎样,压上去那瞬间,便发出了抗议的绵长的一声。   “吱呀——”   这道声音惊醒了有点意乱情迷的两人,岳弯弯终于回过了身来,可是面颊都已红透了,她将元聿的胸膛推着,令他起开些,小声道:“我身上痛,你别使坏。”   元聿俊脸飞霞,末了,他俯身啄了一下皇后的嘴唇。   “弯弯,朕渴你如狂,该如何是好?”   岳弯弯一怔,不知陛下怎么突然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她的小手绞住了他的衣衫,委婉地与他打商量:“要不……等我好了,我们回了宫,你再、再……”   元聿吻住她的唇,托着她的后颈,令她就着自己,深深地品尝她的芳泽,将她吻得头晕目眩,气喘微微,才终于松开了她的唇,抵住她的额,失笑勾唇:“嗯,弯弯还是朕的弯弯。”   一直便是如此热情洋溢,真叫人无力招架。   “朕抱你回去。”   他坐起身,将一绺散落的长发姿态逸洒地勾到背后,随即,将她抱了起来,横抱着她回皇后的帐里去。   他的军帐还需要议事,终是会有男人进来,多有不便。连江瓒见了她的漂亮小脚,都会脸红多看几眼,遑论那些满腹经纶的伪君子。   连那个晏准,也都是个道貌岸然的假正经。   元聿送她回了自己凤帐,一路无数之人争相围堵。陛下与娘娘感情深厚,羡煞旁人,尤其那些尚未婚配的贵女,这时也不禁纷纷想道,那崔绫还想着介入二人之间,却不知椒房独宠,到此地步,陛下心中,又哪里还真的会容下别的什么人呢?   岳弯弯心安理得地窝在男人怀中,享受着无限虚荣,满足地眯着眸子,等稳当地落地之时,方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毓和妆成那布满担忧的大脸,而她刚才居然一脸春情荡漾,等着元聿大掌的爱.抚。委实羞死了!   她吓得一头钻进了被褥之中,床侧的元聿,不禁微微扬唇。   “陛下,臣听说娘娘受了伤,这是……”   元聿道:“是脱臼了,但江瓒接好了骨,已无大碍,只是肿胀难免,你记得一日为她涂抹三遍药膏。药在朕帐中,清毓去取来。”   清毓福了福,“诺。”   起身朝外走去了。   闻言,妆成也终于舒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那崔绫对娘娘不利,今日她输了马球,焉知不会伺机报复。”   “不会,”这时,岳弯弯从被衾底下探出了一只毛脑袋,摇摇头,“不是她,是那个稚燕!对了陛下,我看他从刚来那时就没安好心,陛下你千万别让他跑了!”   元聿睨着她,口吻颇淡:“你不是,还收了他的美人舞姬么?”   岳弯弯瞪大了眼,元聿居然到今天还满是怨念,可见当时气得有多狠了,到底是她不好,她嘿嘿笑了下,再度把脑袋埋了进去,一声不吭了。   元聿道:“宫长也退了吧,朕已疲乏,今夜谁也不要来打扰朕与皇后。至于稚燕,他人尚在南山马场,不必打草惊蛇。”   “诺。”妆成领了命,于是也退了。   岳弯弯一直躲在锦被之下,几乎都透不过气了,想出去喘口气,但又怕被男人揪住,接着他便要来和她算旧账。   她忐忑不安,正思忖着如何是好,身旁忽然一暖,一具身体已是钻了进来,臂膀将她纤腰搂住,令她就近躺入自己怀中。   岳弯弯乖乖伏在他怀里,仍是只留给他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元聿气笑了,“你打算闷杀自己么?”   “唔。”岳弯弯心虚不已,“我错了,我错了……”   连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她一不小心的错,她抓住了他的肩膀,沿着他受伤的那条右臂滑了下去,停在包扎得鼓鼓的伤处,充满怜惜地慢慢抚了抚。   身遭似是无声。   又过了片刻,元聿的臂膀再度朝她搂了过来,见她一直拽入他怀抱深处,他的俊面朝着她的颈窝埋了下来,泛着一丝凉意的唇贴住了她的耳后,刺激得她将身一激灵,他却更紧地环住了她,那种犹如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惊喜,令她既惶惑,又感到无比幸福。   “弯弯。”   “嗯?”   “对朕好点。”   黑暗之中,传来男人如是说道的无奈声音,如布满青苔的湖石上冷泉涤过,泠泠地在她心头作响。   他再度将臂膀收紧了一些,紧到那被狼咬出了血洞的伤口令他实是难忍地发出了轻微的嘶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朕好点,命都可以给你~   感谢在2020-09-09 11:53:25~2020-09-10 11:5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tree 20瓶;半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元聿好不容易再次温香软玉在怀, 不曾想到了半夜,熟睡的女人突然睁眼醒来,顺道拍醒了他, 大叫:“青鸾、青鸾呢?”   元聿一怔,那傻女人就坐在床边上愣愣地垂泪:“青鸾被野狼吃了……”   “……”   气得元聿翻被便下去, 过了片刻, 将她的女儿抱了回来, 往她怀中一塞,指着她道:“这是什么?”   岳弯弯看了眼怀里的襁褓,确认是熟悉的小奶娃娃, 傻笑了起来, 捏了捏她的小脸颊, 朝着元聿道:“在哪找回来的?”   元聿气极反笑了,“在奶娘那抱回来的。她那丧尽天良的母亲, 昨晚上差点葬身狼口,让她成了孤儿。”   “不是还有她爹么, 她爹会疼她的。”   岳弯弯被他数落得讪讪, 胡搅蛮缠地回了声, 立刻就抱住青鸾躺倒了, 再也不动了。   元聿笑了下, 大半夜被人推醒的愠怒也散了去, 从她背后拥住她娇弱的身子,将她拢在自己羽翼之下, 惟其如此,方能予他安宁。   一早,春狩开围,此次陪同前来的五陵子弟, 均已挺入了山中。   无论文官武将,只要有心狩猎,就可以在董允处领取马匹弓箭,以及所需的口粮等物,昨日娘娘出了事,为防止走失,董允为每人都配了一支信号筒,如落单,或是遇上危险,及时发出求助信号,自会有人前往营救。   当冷青檀过来之时,董允也给了她一支,顺带笑嘻嘻地刺了刺这位新贵:“冷大人一介文官,这体格子……不知能不能猎得猎物。冷大人居然也要去吗?”   冷青檀了解董允其人,嘴毒,心却不坏,当下只淡淡地回应道:“射猎尚可,只是比不了董大人武将出身,晚间如有野兔,还请董大人赏光。”   昭明寺少卿人都称赞虚怀若谷,他既这么一说,倒把自己衬得小气了,董允脸色也挂不住,忙道:“哎,不必了不必了,给你,都给你。”   冷青檀取了羽箭,找到了自己的白马,慢慢地,跃上了马背。   与之同行的是几个贵族子弟,大多觉着冷青檀身量不高,几乎无几两肉,这狩猎并不是他该来的,也无人将他视作对手,便先约好了,三三两两地纵马驰往了林中。   冷青檀一人留在了最后,也夹紧马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她那姿态闲闲地信马由缰,看起来倒不像是去狩猎的,倒像是游山玩水,手里握着的也不像是弓,而像是狼毫一杆,下一刻,仿佛就要挥动那如椽大笔,一挥而成一篇堪比《上林赋》的绝世美文。   晏准落在了最后,取箭之时,董允道:“晏大人,你们文官不是不用参与狩猎么,好好地把写几本文章,那可比打猎争脸。毕竟这事儿上,冒开疆大将军手底下的将军,回回都包圆了彩头的。”   晏准淡淡一笑:“不过戏玩尔。”   知比不过那些武将,但也只是有些手痒而已。   他不会取争那彩头,不过是在山中练练手,亦是舒活一番筋骨。   “哎,也好,晏相既然也想去,小的哪里敢不给。”   董允这厮拍了拍马匹,接着又道,“方才那个风头也极盛的冷大人,在我这儿也取了东西过去了,冷大人那个身板子,一石的弓也不知能不能拉得开,依着我看,最后一定不敌晏大人。晏大人只需赢了他,那就尽够了。”   听如此说,晏准“噢”了一声,似有些兴致,不过他很快又道:“倒也不必如此说,我的箭术亦不精,晏某纵然是输了,也无妨。且去了。”   “哎,晏相慢走!”   董允殷勤地送走了宰相,见着天色不早了,赶紧回马厩里给心爱的风火雷喂马草去了。   冷青檀的马寻着人少的疏林行了过去,只见那林中,有几个放风的士兵似在偷懒,争夺着一只彩色马球,他们放在脚边,运腿将它从身前抛到身后,配合身法,将球踢出送给队友,随即又运转如风地踢回。   少顷,有人发现了冷青檀这个不速之客,纷纷退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青檀在原地,舒了口气,不知怎么,他们似是怕自己揭发他们。虽然,就算让他发现了这一点,他也并不会那么做。   正这时,身后传出了一个扰人的声音,“冷大人,别来无恙。”   他一扭头,只见身后徐徐策马而来一人,头戴兜鍪,身边玄甲,笑容诡异莫测,甚至拈着嘲讽神色。   “聂大人。”   这梁子结下以后,便始终未曾过去。   冷青檀知晓,在这里再度撞见聂羽冲,不是什么好事。   他道:“本官与人走散了,正要去追,失陪了。”   冷青檀动身欲走,但聂羽冲却从身后抓住了他的马尾巴鬃毛,令其不得再动,他不悦地回眸,露出微微恼人之色,“聂大人,还不松手?”   聂羽冲嘿嘿笑道:“聂某只是想要与冷大人攀个交情,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冷大人何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是不是?何况晏相都出马调停了,下官还能对冷大人怎么着?冷大人,咱们并辔而行,走一遭如何?”   冷青檀无意与之纠缠,远远地见到有他的属下过来,更是心感不妙,立刻道:“不了,本官一人前行即可,聂大人是大将军麾下,职责应是巡防,而非与本官一介文官争胜,还请速速退去。”   说罢,冷青檀扬起右臂挥鞭而下,正要一抽马臀,本以为这样那聂羽冲定会撒手,谁知他竟仍不肯松,冷青檀这一鞭子抽在了他的手臂上,聂羽冲张口便嚎叫,也终于松开了马尾,而冷青檀的马已走出了数步,离了这片林子去了。   很快聂羽冲的手下朝他围了过来,“头儿,怎么办,还请吩咐!”   聂羽冲凝着冷青檀远去的马,冷冷一笑,“这小白脸似个娘儿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将他围上去,好好地揍他一顿,将他就近往虎狼窝里一扔,看他有命不有命回来!”   “诺!”   这几个士兵无比兴奋,立刻摩拳擦掌,激动地追着冷青檀而去。   冷青檀自知方才为了脱身,甩了那聂羽冲一鞭子,定会又惹来后续麻烦,若是回了京都,那自然不怕,只是如今在南山,偌大一片皇家猎场之中,若想要借机行不轨之事,是有可能的。况那聂羽冲气量狭小,施暴妻子,委实非良善之辈。他暗暗感到形势危急,还是应先行回营再说。   但谁知才走出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了轰隆隆坼地的马蹄之声,冷青檀回头,只见正是聂羽冲的亲信追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未曾料到那聂羽冲真敢。   他急忙抽打马臀,令自己的马飞奔而出。   ……   晏准在林中找到了几只野兔,张弓搭箭。   他自幼习文,箭术还是后来认祖归宗之后,闲暇时分,让教习师父所授,可惜他闲暇的时候不多,这箭术亦学得不精。连发三箭,箭箭落空,最后,在考场上春风得意,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宰相,也只能放下了长弓,发出了一道无奈的叹声。   这时,林野之中踱出几个人来,几人争着一只彩球,或用头顶,或用脚踢,只是不能用手,几人玩得似是兴起,浑然忘了周遭可能会出现什么人。   直至一人眼尖,发现了晏相,他们纷纷悻悻罢手,将那彩球踢到了身后,一齐朝着晏相跪了过来。   “你们为何会在这里?不是该驻守马场的么?”   晏准长眉微攒,目若寒星。   一人回道:“回晏相,我等是……闲着无聊,见片林没什么人来,就在这儿偷会儿懒,玩这蹴鞠……”   “胡闹!若有人遇上不测,你们可能分.身去救?”   那人又回:“这倒是不会,方才这么久了,也只有那昭明寺的少卿大人来过,别人就再没有来过了,何况就算出了事,咱们这片地方的,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别的林中人多的地方,那些兵卒自然会守着的。还请晏相息怒。”   晏准冷然审视之。过了片刻,他似又想起了什么,“冷大人走过?”   “是,不仅冷大人,方才那聂头儿似乎也发现了他,两人在一块说了些话,那冷大人就走了,聂大人又追了出去。”   晏准心道不好。那聂羽冲小肚鸡肠,乃是一个记仇之人,只怕仍在为着与傅宝胭和离之事记恨冷青檀,上一次除夕宴上,他言语戏辱冷青檀让自己撞破,狼狈而逃,只怕又一次怀恨在心。他追逐冷青檀去,必是要对付他。   那冷青檀好歹与自己是同乡,庐陵连着出了两名进士,极是难得,冷青檀文章锦绣,前程本不可估量,他又怎能忍见他被人欺负?   “他们往何处去了?”不知不觉,晏准的语气已完全沉冷了下来,愠色直比方才撞见他们懈怠还要重。   他们都不敢再瞒,忙为晏准指了方向。   “那边!”   晏准不言其他,催马跟上,飒沓而去。   冷青檀估计以自己的马术,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聂羽冲的人追上,难以想象,聂羽冲是疯到了何种地步,竟然会想着拿自己这个朝廷命官开刀,莫不是想下杀手?当下他冷静地往人多的地方疾驰了不多远,便立刻接着树林掩盖,先下了马,将自己外袍脱下,从地上捡了一截断裂的树枝,将其用外衣裹了搭在马背上,令它载着自己的裳服继续朝前奔去。   他一个人则是钻入了一片荆棘掩盖的灌木丛中。   不多久,身侧传来呼啸而过的马蹄之声,像是那群人追出去了。   冷青檀立刻要动身起来。   只听见“嘶”一声,自己的中衣竟然让蒺藜划破,丝绸缎料划出了老大了的一场豁口,几乎露出了里头猩红的小衣肩带,她微愣。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四下里此时还无人,他立刻恢复镇定,当下要先找地方藏好,将衣裳用随手携带的针线缝上,再迅速回营换裳。   然而他才一跨步,正要走出,身后又被蒺藜的尖刺划破,裂了条长口。外袍已失,里衣又遭蒺藜毁损,他这身已是狼狈无比,咬咬牙,不顾破烂将自己的中衣扯出,正要出去。   却正撞见牵马而来的一人。   冷青檀蓦然受惊,方才被十几个大汉追着也没露出丝毫惧色的少卿大人,突然捂住了自己半露的香肩,发出了“哇”的一声。   她猛地背过了身,呼吸急促地起伏着。   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他看去了多少?他知道了吗?   她几乎已是哑口哭腔。   “晏相……”   那人徐徐而来,就在她的身后。   晏准的脑中轰然一声,他的身体似也已经完全僵硬了,差点倒退一步,惊呆半晌,晏相大人,用他那生平最呆滞的语言,道:“你……你竟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晏准:没把我变成和长庚一样的断袖,是作者对我最大的温柔……   作者君:嘻嘻,你知道就好。 第76章   她的外裳不知所踪, 仅只剩下一身中衣,里头扣着件薄纱般的里衣,再往里, 则是已露端倪的绣忍冬纹的小衣,肩带是猩红颜色, 似一抹烫眼的朱砂。两侧, 则是两片玉腻雪白的肌肤, 似吹弹可破,娇嫩无比。晏准如遭雷击,顿了顿, 终于反应了过来, 顿时俊面沁出了大团的红, 猛地一转身。   冷青檀也是受惊不轻,将自己破破烂烂的裳服从蒺藜从里拽了出来, 唇肉都要咬出血来了。   正胡乱地收拾着自己,忽听晏准道:“你、你竟是女子, 可知女子入仕, 是杀头之罪?株连九族, 你竟不怕?”   身后似是无声, 晏准凝着眉宇, 冷静下来, 心不再跳得那么快,只是脸上的热却一时半会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他背过身, 尚在惊怔和错愕之中想着,他第一次听说此人,是翰林学士给的一道近乎完美的答卷,庐陵冷青檀的名号, 从此印在了心头。她有锦心绣口,文章沉博绝丽,连晏准也在暗暗服气,并期待着,终有一日,她会做到自己这一步。   谁知今日竟无意之中让他撞破,让他得知,她竟是女子!   女子之身,投身科举,并一举夺魁……晏准从前几乎不敢想这种事竟会发生。   可是这又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在这一刻,一向沉稳狠绝,对自己亦能狠下心的晏准,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为百官之首,纠察官员渎职、冒犯王法亦是责无旁贷。他是否应该,揭发冷青檀的欺君之罪?   就在他尚在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沉的嗓:“我无九族可诛。”   晏准一怔,他惊讶地转过身,冷青檀捂着那破了口的中衣,立在一片荆棘蔓生的灌丛之中,长睫低垂,像是在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然而,她的表现又是如此冷静:“在决意入仕之前,我已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晏相无需顾虑,身为宰辅,将一个身犯欺君、枉顾王法的人送上刑台,是应当的。我亦不会心怨晏相。”   晏准凝着她的面,仿佛仍然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秀若青竹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女孩儿。比他还小了几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为何要入仕?”   不知不觉,他已动了恻隐。   不论出于何种缘故,他到底是不想,就这么抛弃了她的才华。   只要她不为霍乱朝纲而来,他便助她渡过此劫,将此事密封,不对任何人提起。   冷青檀的眸光瞥向了别处。   “我自幼年时,养父养母将我与三个异性兄长放在一个私塾之中读书,然而三个兄长均不肯用功,私塾先生后来回我父母,说独我可造。养父母待我好,见我喜欢读书,便把我扮作男子,安排进了城中最好的学馆。”   “庐陵弘文学馆?”   晏准忽问。   “是的。”   冷青檀答。   晏准心头掠过一抹疑惑,但很快消散。   原来不止是同乡,还是同窗,可惜他长她两岁,从来不在一个书斋之中读书,大抵他也没见过她,或是见过,只是没甚印象,后来也忘了。他自幼孤僻,无朋无党,在书斋里认识了何人,确实也不会记得。   “后来,我因学业出众,被先生举荐参与乡试,没有想到一举夺魁。我的养父母见我才华尚可,他们问我,可想去入朝一试。我道了想。他们与我断了关系,我便孤身一人,前往神京而来。我自幼便不输须眉男子,在家中念私塾之时,三个兄长均不如我,在学馆学经史子集之时,同窗数百,均不如我。我又为何不能如男子一样,入仕报国呢?”   她方才说着话时,脸色还有几分闪避,不肯正面与他对视,然而说到这话之时,却又抬起了头,神色之间俱是睥睨傲然。   晏准哑然。似被那女子眼底的清傲所染,只是,他却不得不提醒:“这毕竟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险途。先帝虽开科举,然而自古以来,却无女子入仕的先例,天底下也无完美无缺的谎言,冷……冷大人,你也许应该想过这一日,被人戳穿。”   冷青檀道:“我知道。”   这时,身后突然似有人声,晏准与冷青檀二人还立在此处,均是一惊,他当机立断,将自己外裳脱下,长袍一展,套在了冷青檀半露的肩上,他袍角太长,迤逦垂地,又宽厚温暖,似噙着缕缕幽然佛手的味道。冷青檀脸色一红,避过了他的目光询问,等人一走,晏准伸臂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灌丛之中拉了出来。   他舒了口气:“此地终非久留之地,你先回营换裳。”   说罢,他打了个唿哨,令自己的马靠近。   冷青檀微愕,看向他:“晏相,你不告发我吗?”   晏准忽然一笑:“你非我政敌,告发你,于我有什么好处?上马。”   冷青檀惊疑不定,她有些看不破晏相的心思,他一向是最刚直不阿、公正无私的,这一次,为何会替她选择隐瞒?她踟蹰不动,让晏准出声催了一遍,方才如梦初醒,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朝着他的马走去,勾住马镫,上马。   晏准亦从背后跟上。   他衣袍身上的馥郁清冷的佛手香,无孔不入,渗入了她的每一寸肌理之下,几乎麻痹了整颗心脏,更不提,他今日居然与她共承一骑!冷青檀无法言说当下这种感觉,当初既已决定入仕,虽明知他在朝堂,却也是下定了决心的,一旦进了这官场,除了身份败露身死的那一瞬,她永远也无法做回女子,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若不入仕,她便永远只是庐陵一个不起眼的小娘子,更无法接触到,身为国公府嫡子的晏准。   无论怎样选,都是毫无可能。那么,她选择从心,去做一件天下女子都不敢为之事,虽九死而不悔。   晏准又哪里知道身前女子的柔肠百转,他只是一路提防,护着她回营。   前来迎接的又是董允,他惊呆了看着两人,实不相瞒,董允以为这个冷青檀有点抢晏相大人的风头,两个人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才对啊,他都下了三贯钱的赌注,赌他们俩这次围猎会打起来了,结果——   居然就这?   董允心疼自己那三贯钱,无可奈何,发出了一声叹,愁眉苦脸的。   晏准道:“董大人,冷大人途中遇上些不测,适逢我路过,对她伸出了一把援手,你且领兵,去捉了那聂羽冲,我有事要审他。”   董允领命:“下官这就去!”   那欺男霸女、施暴家眷的聂羽冲,董允早看不惯了,不知这次又是犯了什么事,居然让晏相盯上了,真是可喜可贺。他雄赳赳地一招手,领了几十个兵,前去捉拿那姓聂的。   冷青檀怕董允发现端倪,但好在虎贲中郎将人有些粗心,被晏相支走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对身后轻声道:“晏相,我下去了。”   说罢,她便从他马背上将身滑落,依旧披着他的那身白底青竹纹的软缎衣袍。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疑惑的声音:“咦,晏准?”   冷青檀仰起的面,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款款地寻来一个藕色衣衫的女子,云鬓花颜,娇俏之中略带一抹清新,便似抽出亭亭枝茎的粉花芙蕖,冷青檀方才脸色的热,一瞬之间消散了干净。   这是端阳大长公主之女,长慈郡主。   谁都知道,此次长慈郡主随行而来,是为了寻一位德才兼备的郡马爷。而端阳大长公主早已相中了晏相,如今正是相看的时候。   她方才真是失了分寸,竟也动了妄念。   自嘲一笑之后,冷青檀恢复冷静,“多谢晏相搭救,下官这就回营更衣了。”   晏准微愣,完全没料到曹杏雨会突然出现在此,眼见冷青檀要走,忙道:“傍晚,我在西山坳等你。”   冷青檀的脚步越来越快,压根没分毫应许的意思。见她人消失在了帘帷之后,晏准呼了口气,也翻身下马,迎长慈郡主而去。   曹杏雨面容微红,似含桃花颜色,有些好奇地问:“你方才,是与谁说着话呢。”   晏准道:“是昭明寺少卿,冷青檀。”   曹杏雨的面颊便更红了一些,晏准看得惊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脑中又是轰然一声。   原来长慈郡主相中之人不是他,而是冷青檀。   若不知那冷青檀是女儿身,他只怕还要顺应郡主心意,替她牵了这条红线。可是眼下,这怎么可以?   曹杏雨过来眼冒雪光:“晏准晏大人,你与冷大人是好朋友是么?我见你们是一起回来的!”   晏准犹疑。   算是朋友么?如今,算是了吧。他都做了主,答应替她将这么大的事隐瞒下来了。   他虽不答,然而曹杏雨却当作了默认,立刻又欢喜地说道:“晏大人,你可否帮帮我,你帮我将冷大人约出来,就说前些日子,他遗落了件东西,不巧教我拾到了,东西有私,不能假手,你就说我必须亲手交到他手里。”   晏准本也要问何物,不若自己代劳,但这郡主鬼精灵地又说这东西是私物不能再见第三个人,他也只好不再问,道:“我需问过她的意见,郡主容谅。”   “无事,”曹杏雨笑眯眯地道,“我见你们这样要好,晏大人你出马,定然是没有问题的,那我走啦。”   她像只欢快的雀儿,蹦蹦跳跳的,好像全天下最大的幸运砸中了她似的,一点不掩饰她的高兴。   可是,他却不能说,那真是全天下最大的不幸。   晏准立在原处又叹了口气。   连他也吃不准,替冷青檀隐瞒,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了。   若有朝一日,他受她连累,只怕于国公府也有损碍。只为了她一个人,值得么。他这样问着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这么替她隐瞒这个秘密下去。   傍晚,西天现出了大团大团的赤红云霓,犹如火滚烟熏般,灼然了大片天幕,一簇簇的火焰直泼向极远处那边巉然山头,流火颜色似顺着那片蔚然的林野一泻而下,整片山林都在燃烧。   晏准携了两坛小酒,用食指勾了,挂在背后,一手撑着放冒出一丝鲜绿的枯草泥地,眺望着那渐渐落下的一轮红日。   等了这么久,本以为她不会来了。   但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跫音,他道:“什么人?”   身后之人回:“庐陵,冷青檀。”   真是她。   晏准回头,朝她举了举酒坛,“冷大人,过来一叙如何。”   冷青檀颔首,不作矫情,席地而坐。   晏准望着她,忽笑道:“你是生死置之度外,还是,太过信任晏某,不会将你的私密泄露出去?”   冷青檀回道:“是兼而有之。我知,晏相做的承诺,一诺千金。”   很快,她便起身,跪在了晏准身前,行的是士大夫的礼节,这举动倒让晏准微讶,她沉声道:“冷青檀在此立誓,他日,就算是刀斧加身,人头落地,此事也是我一人之举,欺君犯上罪有应得,绝不连累晏相。晏相之恩,冷青檀没齿不忘,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往。”   这个女子确实与众不同,特立独行,晏准愣着望了她半晌,忽然一笑,瞥向了别处,“我救你,是救了大魏的一个人才,你在昭明寺,非我所辖,还是不必对我的话太过奉行。”   顿了顿,他又道:“女子读书从仕,古未有之。先帝虽然开科举,大揽天下寒门,然而到底是受历史所限,他无法看到,这天下亦还有如你一般不逊须眉,甚至能胜过大半数男子的奇女子存在。当今的陛下,我与他相交颇深,知他与先帝不同,于你或许也是一个转机,倒不必太过悲观,现在就说什么‘刀斧加身’、‘人头落地’的。”他回眸,目中似携了一缕柔色,“你也只是一个女孩儿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本章没有芋圆和小弯弯,晏相和冷大人是cp,是的,我现在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来了!憋死我了!   不过除了与主线有关的恋爱情节外,这两人大部分的感情戏都会放番外里写的,不用担心喧宾夺主的问题。 第77章   聂羽冲意欲对冷青檀不利, 却不知他将冷青檀的身世打探去了多少,深夜,晏准本欲提审聂羽冲, 但三思之后又作罢了,他独自踱回营帐, 见了一人。   来人是冒开疆。   本朝以武立国, 崇尚武德, 也是到了先帝之时,大兴科举,文官才逐渐地受到重视, 冒开疆见了晏准, 也不需卑躬屈膝, 平起平坐,双目平视, 毫无惧意。他知有些言官好卖弄风骚才学,尤其御史台和左右拾遗, 常年对官员的小错添油加醋, 恶意弹劾, 但晏准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冒开疆非常确信。   晏相虽然年轻, 却也是分得清轻重、晓得了事理之人, 不会无端端地朝自己寻衅。   “晏相可有要事要说?”   晏准请大将军先入座,入座之后, 才淡淡地回着,似笑了一声:“今日入林,不慎撞见几个玩忽职守的,平章虽非好事之人, 然而却也想大将军早作防患,以免事闹到了陛下处不好收场。”   冒开疆吃惊,“竟有此事?是何人?”   晏准颔首,“聂羽冲。”   “聂羽冲?”   冒开疆细嚼了这名字,一时也想了起来,昔日因为和离案闹上了昭明寺的正是此人。军中有些下三滥的,还觉他殴打妻子,乃是件为男人正道的大好事,当时甚至有人效仿,冒开疆一声最痛恨欺辱妇人的丈夫,一身蛮力不晓得报效国家,而只知窝里横,实在愧为男儿。聂羽冲和离案之后,冒开疆对聂羽冲昔日里积攒的好印象也荡然不存。   没想到此人怙恶不悛,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如今更玩忽职守,懈怠到了令晏相也注意到了的程度。   冒开疆立时起身拱手行礼,“多谢晏相提醒,我这就去擒了那聂羽冲好生审问,定以军规处置。”   说罢冒开疆大步要走,晏准自身后唤住了他:“慢。”   冒开疆回神,晏准道:“还有一事大将军请知悉,自和离案后,聂羽冲一直对昭明寺少卿冷大人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寻衅,今日险些便命人对她动粗,虽不知是否要下杀手,但本朝官员之中出了初次歹吏,是该严惩。”   冒开疆又是一惊,继而他板起了脸,“晏相放心,如此奸恶之徒,冒某定不饶恕!”   他转身大步地出了晏准的营帐,怒恚更甚。冷大人虽非女子,但她体弱无比,看去与女子无异,那聂羽冲竟因为冷大人秉公办案就记恨在心,还欲对她不利?   若非晏相告知,他今日还蒙在鼓里。手底下竟出了如此歹徒,实在让冒开疆火大,他今日非往死里训诫这帮饱食终日为非作歹的京军不可!   冒开疆连夜闯营,只见聂羽冲的营帐之中,居然在赌钱,摇骰子热火朝天,几个跟着他的士卒正袒胸露乳,浑身混臭味,嘴里唾沫星子横飞地下注、高呼,聂羽冲背朝自己,手里握着骰盅,抬臂正要。   冒开疆见状,双目几乎要喷出火焰,再也忍不住拔剑便出鞘,铿然一道龙吟之声。   聂羽冲的颈边多了一柄冰冷的长剑,剑锋直取他颈部动脉,他吃了一惊,身遭顿时鸦雀无声,他的眼皮剧烈颤抖起来,身后传来了大将军的喝斥:“大胆狂徒!今日你该数罪并罚!”   “来人!”   他朝外喝道。   几个赤膊的男人灰溜溜后缩,去拾回自己的裳,然而冒开疆余怒不平,“将这些人全部押解而出,每人五十军棍,逐出我北衙巡抚司,自今以后,剥夺从军资格!”   “将军!”聂羽冲面如土色,忙朝着冒开疆噗通跪地求饶,“大将军,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也是一时手痒……”   冒开疆冷目俯瞰而下:“你渎职失察,致使手下之人军纪松散,是一时手痒?你以权谋私,欲加害朝廷命官,亦是一时手痒?来人!”   冒开疆中气十足,又高喝了一声,立刻有人前来。   冒开疆还剑入鞘,退后了一步,令聂羽冲跪远些不得纠缠,冷笑道:“余人五十军棍,聂羽冲独领一百,打完之后扔出我北衙巡抚司,终身不得录用。”   “诺!”黑甲士齐刷刷回话,立刻上前去,将聂羽冲插了起来。   聂羽冲脸色灰败,还待求饶,但人已经被远远地拖了出去,余下的聂羽冲的旧部,也两股战战,面色惨白跪地求饶,然而均知大将军御下严明,若在战时,他们聚众赌博已是杀头之罪,虽惶恐,却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分,一个一个犹如濒临死亡的鱼,只挣扎了两下,便全都认了命。   ……   稚燕回自己帐中梳洗,正巧赶上谋士送了个胡姬过来,这胡姬是跟随他从北地而来的,因为容色尚好,一直极得他喜爱。   原本他这几日满心都是皇后,无心再宠幸别的女子,可惜那个皇后令他大失所望。她竟然不觉得他美貌!   当时他便知,岳弯弯不是他在南明遇见的这只软糯糯的小面团子,他找了她这么多年,到底是扑了一空!   胡姬怯生生的,轻勾他的小指,咬唇道:“王子,你别不开怀,奴家永远会陪着你……”   稚燕目中如滚了火朝她望来,饥渴炙躁难耐,双臂猛然朝她抱了过去,将人刷地一下压在身下。   一番天雷勾动地火,粗暴的云雨之后,那胡姬捱不住晕厥了过去,满身淤青红痕,稚燕一人坐在床头,帐内燃着的香刺鼻得紧,令他感到恼人,皱了漆黑的狼毫一般的眉毛。   方才恶战,正觉腹中饥饿,他立刻命人送膳来。   等了片刻也无人来,稚燕恼火地起身,踢翻了床边的香炉要朝外走去,这时,终于有人进来了,看装束却不是自己这边从北胡带来的人,他手里持着一块漆红木托盘,胡乱将东西搁下,道了声“王子慢用”,人便又转身出去了。   稚燕怔了怔,顿时火大无比,“中原的一个下人都敢欺负我?”   他伸足欲将那下人送来的东西一脚踢翻,但却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攫取了心神,他定了定神,看向那漆红木托盘之中所盛之物,竟是……血淋淋的一条马腿!   马腿是新搁的,兀自带血,滴滴答答流了满漆盘,甚至沿着漆盘木质之间的裂缝,沁出,滴落在地。   稚燕认出,这是自己心爱的战马!来大魏之前,他的父王单于所赠!   心爱的宝驹,竟被人斩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稚燕心痛到差点无法呼吸,又是一阵腥气飘了过来,稚燕难忍地冲出了营帐,扶着辕门弯腰剧烈地呕吐了出来。   远远地,元聿与董允立在王帐之外,看着那位北胡王子,几乎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的架势,董允朝着元聿笑道:“陛下杀了他心爱的小马,我看他心里也晓得,到底是为什么,对不老实的人,就该这么狠狠地警告他,免得他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元聿没有答这话,只是冷眼睨着那稚燕,他似已吐完了,察觉到如芒刺在背,似有人在冷目盯着自己,于是也寻着心头的直觉回望而来。那片远远高耸的王帐,正矗落在半山腰处,四周都燃着火把,然而那负手凝立的男人,还是清楚地透过火把的光芒,让他看了分明。   稚燕既气又恨,十指陷入了自己的掌中之肉,几乎掐出了鲜血。   他瞪着元聿,露出阴冷的神色。   只是动了一下的他的皇后,这个皇帝就已坐不住了,军师说得不错,那个皇后确实就是他的软肋。   稚燕咬牙想着,他就不信了,这个神京城里,只有他一个人想要元聿去死。   当初元聿的母亲所引起的轰动余韵尚在吧,巫蛊之祸牵连了数百号人,还有元聿自身,他的几个手足兄弟,在文帝为他开路之时,都发配到了远疆戍边,这神京城中,难保没有他们的眼线。   两年之前,厌太子为何参与谋逆?   他身为储君,天下本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他为何还要犯上弑君杀父?这不是很奇怪么?稚燕猜测,厌太子是做了什么错事,还是那老皇帝本就偏心?厌太子母族乃陇西李氏,虽遭打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以上这些人,应该都想取了元聿首级为亡灵祭奠。   在这之中,稚燕只要想把自己隐藏好,不让大皇帝发现一点儿北胡人的手笔,成功地刺杀他,那么就算自己回不了草原,也是天大的功勋一件了。尤其这个皇帝还没有儿子,只要他一死,大魏至少短时间内一定会大乱起来,这就是北胡的机会!   稚燕冷冷地想着,不再看元聿,转身踱步回了自己帐篷。   董允吃了一惊,“陛下,他这什么眼神?什么态度?”   元聿淡淡地道:“想朕死的态度。”   董允倒抽了一口凉气,“陛下,小的看,未免夜长梦多,还不如先宰了这只兔崽子!”   元聿道:“本想也想宰了为我军祭旗,但是现在,朕想看看,他这只秋后蚂蚱,究竟能牵出多少条绳来。”   唉。陛下有时说话他不懂。董允默默地叹了口气。   元聿吩咐道:“你找几个机灵点儿的,盯着他,每日回报。派上几个心腹,潜入枫馆,回京都之前一切安置妥当。”   “诺。”   董允立刻应允,照吩咐办事去了。   元聿在一片夜风之中孑然驻足了良久,直至身上的暖袍,让夜风吹凉。喉间又传来了些异样痒意,那风寒缠绵多时,先前已几乎好了,现在似又有点死灰复燃的架势。   他看了眼不远处点燃了亮亮的橘色暖灯的一片风帐。   他的良药宿在里边。   元聿动身朝皇后的帐里走去。   岳弯弯必须遵从医嘱,这几日都要在床上躺着,可这床又冷又硬,躺着根本不舒服,而且她的肩膀早就消肿了,现在行动压根无碍,也就她们这几个女侍小题大做,连她翻个身,她们都要嘀嘀咕咕半天。岳弯弯好不容易学会了骑马和打球,正是狂热阶段,手痒得很,可也只能按捺,每天忍受她们几个的唠叨。   逼得她只能和小青鸾在一起取乐子了。   正背向外间,忽听到妆成和清毓似在行礼,“陛下圣安。”   她一惊,扭面过来,正撞见徐徐而来的元聿,仿佛披了一身霜雪,脸色有些白,指缩成拳捂在唇边,仍是抑制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咳嗽,见她柳眉登时若蹙,他立刻恢复如常的面色,朝她靠了过来。   “用膳了么?”   岳弯弯摇了摇头。   见元聿似要怪她,立刻又道:“我每天这样躺着消耗不大的,所以不吃也没事,陛下你要是还没吃,我让清毓给你煮点儿粥过来。”   “不用了,朕已用过晚膳。”   元聿改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握住她的柔荑,薄唇朝她的光滑白皙的手背吻了过去。浅浅地碰了下,甚至并未濡湿一分。   岳弯弯却将小手抽了出来,抚上他的脸,心疼地道:“陛下你瞧瞧你,好像是瘦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臂上的伤。”   “嗯。”元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皇后的榻,身后的女侍们见了,也纷纷脸红轻笑,避了出去。   烛火微曜,映着元聿微泛苍白的脸色,瞳眸幽深,却泄露了更深的脆弱。岳弯弯莫名地感到极是心疼,为这原本不该心疼的已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好像从他染病了、受伤了以后,就不曾有什么人真的关心过一样。而且从来如是,他大约也习惯了,不会把伤口给人看。   岳弯弯握住他的一臂,替他捋上衣袖,露出那被江瓒捆得严严实实的一条臂膀,心又蓦然揪紧。   元聿从不在人前示弱,但他这几日却突然觉得,如果偶尔地装一下病弱,就能让皇后待他这么好,那也是不错的。   当下,他还十分配合地,在岳弯弯碰他绷带时,阴阳怪气地嘶了一声,呼痛,令她轻点儿。   于是岳弯弯果然更温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机男孩,这几章的男人们除了大将军全都是心机男孩2333   感谢在2020-09-12 09:23:31~2020-09-13 09: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小奶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点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岳弯弯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动时, 都是清毓与妆成轮流看护她,偶尔卢氏也会过来与她说说话。   卢氏身强体健,拉一石的弓不在话下, 有时能猎得几只野兔,剥了皮架在火上烤了, 味道鲜美, 也会送给岳弯弯尝尝。   一转眼春狩便已结束, 元聿命三军整装,翠华摇摇行复止,一路朝着宫城西门而回。   岳弯弯肩上的伤与元聿臂上的伤势都已大好, 行动无碍了, 憋闷了这么久, 终于能跳出马车,沐浴春风了, 妆成不让她抱着青鸾,免得又碰了脱臼的伤处, 岳弯弯看着可怜巴巴要娘亲抱抱的小乖乖, 怜惜地戳她小脸蛋, 跟着便带着乳娘等一行人先回了甘露殿。   安置在枫馆的北胡王子听说也回了, 这段时日他皮实了不少, 倒是没再找过她的麻烦, 岳弯弯也不愿见他,见他便觉不舒泰。   那个夜里差点葬身狼口之下, 要不是陛下来得及时,她早就成了一顿美餐了。   稚燕真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居然就因为她不说他美,就那样戏耍、欺负她, 得找个机会,她要还回去。   她还不知元聿杀马的事,不过歇晌时分,虎贲中郎将在宫墙巡防之时,见了她一面,将稚燕失去了心爱的马驹,扶着辕门差点吐出了心肺的事说了,岳弯弯听完颇为解气:“他用他那个骨哨,害我丢了我的马,他也应该尝尝教训!”   董允忙道:“哎,谁说不是,还好是咱们娘娘命格贵重,这方安然无恙,那稚燕趾高气扬的,枫馆没一个瞧他瞧得惯的,再说陛下也还没出气呢,如今只是杀了他的马而已,回头还有一定还有更狠的。”   岳弯弯有点怕元聿一个冲动就把人杀了,不接这茬儿,心中暗暗惴惴。   若元聿冲冠一怒为红颜,轻易地就斩杀了稚燕,致令两国战事又起,今后稗官野史之中,又得记她狠狠一笔了。   甘露殿这几日因为春暖,没有烧地龙,殿内纱帘轻曳,璎珞珠玑相碰撞,透出丝丝清凉。若开两面的窗,人行走其间,更是宽袍广袖轻拂,犹如足蹬云境。   岳弯弯的伤已经大好,但妆成不能放心,于是便让江太医来为她看诊,确认她是真的好了,如此才好放皇后出去戏耍。   岳弯弯人就倚罗汉床的软枕上,身上盖了床厚薄得宜的棉被,人昏昏欲睡。   连江太医来了她都不知道。   江瓒一如既往地跪在下首,抬手恭敬地替她号脉。   妆成忙问询,江瓒颔首,“娘娘身子确无大碍了,也不需再服用药,只要改为药膳调理即可。”   说到这“调理”二字,妆成反应快,立刻说道:“娘娘这身子,若调理得当,短期内可能再受孕?”   岳弯弯听得怔怔的,脸色刷的就红了。   江瓒道:“短期内受孕不可,至少长公主需满十月,娘娘方能再次备孕。”   他顿了顿,又道:“微臣已拟好了草方,日后,便让门童为娘娘送方子过来。”   岳弯弯惊讶地坐起,“江太医,你不留在太医院了么?”   江瓒后退半步,拱袖施礼:“微臣已拟好辞章,明日便会向太医院与陛下请辞了。”   “你……这是为什么?”   岳弯弯惶惑。江瓒医术高明,太医院有目共睹,资历虽浅,但无可指摘,医治疑难杂症也样样精通,缘何突然就要走了?   江瓒垂面说道:“不是一时下的决定,微臣昔年本就是游历江湖的行脚大夫,自数年之前进入京都以来,便宥于此中,深感这天下,还有更多医术欠匮之处,百姓感染风寒可致死亡,臣每每闻之便觉哀恸,因此请辞,是为了向着这些地方,去寻找最好的药方,医治更难克服的杂症,并让那些受困于疾病无钱就诊的百姓,能够有医。”   岳弯弯呼了口气,凝视着江瓒,慢慢地躺回了软枕,道:“你既然这么说,我和陛下就真的是不好再留你了,其实人各有志,江太医你志在天下,这很好。我也但愿你能实现心中宏愿。只是,也望你日后多回神京,你的恩师、朋友,都还在这里呢。”   江瓒再度颔首,又对岳弯弯拱袖行礼,“多谢娘娘。臣定会归来。”   江瓒收拾了一番,此日黄昏,便出了太医院归家了。   在整理箱箧之时,他蓦然发现昔日里从太医院取回的一本医典,上面有关于桃花骨的详细记载,终是让他翻了出来。   江瓒抬手招来门童,摸着门童的脑袋对他道:“我予你留书一封,待我离京之后,将书信交到陛下手里,若无门路,可以去投投董允。他的府邸,你是知道的。”   门童晓得,董允将军与自家的郎君相交莫逆,常来府上戏耍,门童当即拱手,“小的明白了。”   江瓒环顾周遭,这熟悉的陈设,他几乎已习惯了,真要离开,心中到底是会有几分不舍。他叹了一声,折身步到了偏厅。   偏厅之中有一道瘦弱的佝偻着的熟悉身影,娇小可怜无比,正摆弄着杏花树枝纷纷洒洒勾到明镜窗前的数只梅瓶,她勤劳的双手,将他的家里总是打理得亮亮堂堂的。   春狩以后,他便将这个无处投身的孤女带在了身边,她身子弱,他花了时间为他调理,并不许她做这些琐碎之事,然而婉儿总是腼腆,觉着白吃白住白用他的不合适,她所有的活儿都抢着干。   有一道声音告诉江瓒,他将要离开之事,必须告诉了婉儿。   他不能带走她,所以要向她说明。当然,他也会留下一笔钱,安置她的去处。   但婉儿得知了江瓒的想法之后,手里的抹布刷地一声便掉入了水中,溅起簇簇水花,打湿了她的杏子黄长襦裙,婉儿的眼中顿时就起了一层水雾,她凝视着江瓒,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袍袖:“江太医,你一定要走吗?可不可以带走我?”   江瓒一滞,也凝着面前女孩儿的娇容,她生得怯生生的,一哭,便极是可怜,令他也有几分于心不忍,他放缓了口气:“此次是我一人出京,云游四方,餐风宿露,我自己都感到极是艰难,带着你,恐怕要让你遭许多罪。”   婉儿不住摇头,“不,婉儿在遇上江太医你以前,一直就是一个人,连一双避寒的鞋我都没有。我不怕吃苦的!江太医,你能不能就带着我,我可以为你打伞,为你做饭,为你更衣叠被……我、我什么都能做!”   少女激动得脸颊泛红,眼里似有琉璃般的清澈的光采,可是拽着他袍袖的手又显得那般坚决。   令他亦不得不动容。   思忖再三之后,他朝她轻声地问:“婉儿,你当真不后悔?”   “不悔!”   江瓒再度沉默了,沉默之后,在婉儿也以为没有希望了,手指捏得泛白,骤然一松之际,他再度垂眸,朝她看了过来,温柔含笑:“好。”   “若你路上再悔了,我再替你安置。”   婉儿欢呼雀跃,像只欢快的小鸟儿,尤其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冲出了偏厅,差点跑落了绣鞋。   他在她身后,轻缓地摇头,叹了一声,随即唇角浅浅地一弯。   出京之日,是一个薄露未晞的清晨,出城的路蜿蜒没入远处那高耸的阙楼,江瓒一袭青衣,身负药箱,腰间挂着一只水袋,神色温雅、坚定,一如当初怀着一颗涉世未深的青涩少年心,步入这座世间最为华丽的城池之时,依然满怀着信念、希望与爱。   婉儿在他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和一只藏蓝碎花缎子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   “江瓒!”   还没有出城,江瓒忽听到身后熟悉的一声,袖袍无风而动,袖袍之下,长指微微攒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知晓,傅宝胭何人?若不撞上南墙,她岂会回头。   顿步之间,傅宝胭已经冲了过来,跑得气喘微微,两鬓因而汗珠而沾湿的凌乱鸦发贴着红扑扑的脸,“江瓒,阿瓒,你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停了下来,目光投向他身后紧跟着的小巧玲珑的那个婉儿,顿时眸色黯淡了下来,似失去了全部的希冀火焰。   江瓒温声道:“傅夫人,你我缘尽,不必如此执拧了。”   婉儿一双乌溜溜的水眸,看看江太医,又看看这个美貌如画的女子,心头暗暗掠过疑云。   好像,这位夫人与江太医有旧,上一次他们见了面,这个美貌的夫人也是说了这样一些话,不过自那以后,江太医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婉儿便也没有再去想了。   傅宝胭突然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了眼中的泪光,左手一翻,朝着他摊开掌心。   他凝目看去,是一支修复了的断钗。   傅宝胭哽咽着道:“阿瓒,我真的……我撑着到了现在,与聂羽冲和离,就是因为你,若没有你,他对我施暴的时候,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知道,我是没有脸求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你这样对我,你要离开神京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昨晚,昨晚我才知道……”   她家中只有一个侍女,那侍女从别处打听来的,告诉了她,一直到昨晚,她尚在终于修复了断钗的惊喜之中,却忽然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被击溃了。   “我、我真的心快要疼死掉了……”   她把断钗执拗地送到他的面前。   “你看,你不是说断钗不可能复原,你我就不可能和好吗?你看,复原了!能复原的!”   她的汗珠沾湿了眉鬓,滑入了眼中,热泪混着淋漓的汗水,混成一股湿咸,呛得她眼睛生疼。   眼前江瓒的清影似乎也花了,她拼命地将断钗递给他,要他拿住。   江瓒一动不动地望着傅宝胭。   身后的婉儿,也在驻足偷看。   末了,傅宝胭终于等到了回音,那是一声充满怜意的叹息。   “迟了。”   他望着她,低声道。   “我也许该感激你,在这时,还会想着我,至少当年我心中的怨,已彻底平息。只是,真的已太迟了。”   “傅夫人,我师父常说,我们行医之人,要对世人常怀悲悯。我对你亦然。盼着你日后,能遇上真正的值得托付的男子,他待你会比昔日的我要好得多,你便,不要再困于过去,不肯出来了。”   他转身,对婉儿和缓地、笑了一下。“我们该走了。”   婉儿望着他,坚定地点头,“嗯!”   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便远远地离开了,婉儿似踩着江瓒让初日掷下的修长的身影,她身量娇小,几乎整个身影都能藏在他的影子里头,过了片刻,她似想到了什么,回头望了望。   那位绝望的傅夫人,似木胎泥塑般,还立在那儿,任由初生的暖阳打在身上,周遭,却好似冰窟。   她没说任何话,乖巧地跟着江瓒,不再回头。   傅宝胭踉跄地后退了步,手中好不容易修复完全的断钗,掉落在地。   纵然她花了无数的功夫,甚至在断口重新利用金子熔铸了,可是却一如他所言,这支断钗,永远也无法恢复到昔日的状貌了。   跌坠的钗,再度砸出了豁口,上面镶着的猩红珊瑚细珠子,也滚落在地,顺着断裂的绳,滚到了行人脚下,被行人和马车碾中,化作了一摊细碎齑粉。   傅宝胭突然头重脚轻,跌坐在地。   身遭人潮如水,无人认识她,无人会来关怀她半句,空冷的屋子,亦无旁人。   再也不会有家了。   曾给了她心安和爱情的男子,在今日,带着另一个人,已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池。   她蜷起双腿,坐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将脸埋得了腿间,哭到撞气、发抖,直至全身抽干了力气,晕仆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去江瓒直接完成了正文所有戏份~ 第79章   春回人间, 眨眼万物复苏,沁凉的甘露殿外去年新移栽的几株晚梅花,正到了怒放的时节。   窗外枝条扶疏交映, 映着月色,显得犹如覆了一层霜霰, 纯白娇艳, 逸着泼墨般的冷香。   岳弯弯正靠在窗边练习书法, 一旁的摇床里安逸躺着正双小手够着吊在她额头上的丝绦,可是小短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嘴里胡撸胡撸地吐着泡泡。   眨眼青鸾已经半岁了, 正到了学着爬的时候, 但是小公主人小又懒, 每日除了吃奶就是睡觉,要么, 就哼哧哼哧地,打断她父皇和母后的好事。   元聿已经对岳弯弯下令, 以后不许青鸾留宿甘露殿, 让她睡偏殿去。   岳弯弯一听, 登时就恼了, 凭什么女儿不许跟着她睡?她极是讨厌元聿这种高高在上的命令式口吻, 好像把他在朝里对着大臣吆五喝六的陋习带了回来, 她偏不。他不让青鸾跟着娘亲,她偏要把她留在甘露殿, 还要留在最近的地方,晚上也必须抱着她睡,留给元聿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儿。   过了这几日,陛下无奈了, 良言相劝,让她也关心关心他。   岳弯弯不肯听,晓得他的心思,回了一句:“现在生不了儿子,没用!”   元聿一听,顿时俊面激红,将她肩膀一扳,就势便将她压在了身下,咬牙切齿道:“你说谁没用?”   身下的皇后水眸滚圆,愣愣地盯着自己。   隔了片刻,她用一言难尽的口吻朝他道:“陛下,我不是说你没用,我是说,我现在尚在恢复期,是不可受孕的……”   元聿固执不化:“你就是说了,朕让你看看,朕有用不有用!”   他朝着她的檀口用了点力吻住,过了片刻,岳弯弯全身软化了下来,只剩下出气,几乎不剩进气了,眸子水光迷蒙的,一动不动地凝着元聿,一副引人采撷的模样。   他顿住了,胸脯略急促地起伏着,嗓音喑哑:“弯弯,可以了么?”   岳弯弯本来一点不想,现在也被撩拨了起来,见他居然又装得正正经经地来问自己,她真是惊讶羞怒,口中直含糊地催促道:“你快些!”   一会儿青鸾又醒了。   元聿一听,登时额角直抽,冷目盯着身下的女人,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   他怎可能会快?难道她没领教过?   看来真是太久没让皇后好看了。   ………………   她累得昏睡了过去,一直到此时,元聿揽着她的臂膀,将她勾入了怀中。   抱着亲了一会儿,才想到身上湿黏,不太舒服,便将睡梦之中的皇后打横抱起,两人双双迈入了浴桶。   入了水,岳弯弯便醒了,于是又是一番挥洒淋漓、尽情尽兴的鸳鸯戏水,直把她折腾得双腿虚浮,比春狩那几日跟着他骑马还累。   她抱怨了他无数,最后,令他的耳垂亦暴露鲜红,停在她的身旁不再动了时,岳弯弯终是忍不住,又偷笑了起来,笑得元聿再度有几分恼了,疑心她还不够,正要再一逞雄风之时,她却突然伸出了柔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背,朝他亲了过来。   她贴住了他的耳垂,低声地笑话他:“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威严如山的陛下,反正在弯弯的心中,陛下自己有时也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儿,居然还想给别人当爹呢,你也不羞!”   元聿身体一颤,侧过面庞看她,岳弯弯又笑了几声,才终于略松开了他的肩,头朝下拱了过去,改贴住了他的颈窝:“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以后都不纳妃子了?”   元聿脸色潮红,过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说着又将她搂紧了些,令她更贴身地依偎着自己,不许她逃开。   岳弯弯顿了顿,又道:“如果我生不出儿子呢,这样,你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是没有儿子……国无太子,人心不稳,大臣又要催你,又会怎么办?”   元聿皱了皱眉头,“那时再说。”   这个回答岳弯弯不能满意,略有点失望,他却将唇一低,吻了吻她的雪额,“弯弯,朕要你知道,你我的孩儿,无论皇子公主,朕都会宠她爱她,视若瑰宝,但你更要知道,朕终是会有诸多不得已,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想,只要你还在,朕会过继宗室子弟为子。”   岳弯弯的眼中冒出了缕缕湿热,她用元聿的亵衣擦干汩汩冒出的热泪,抱住他,仿佛再也不肯松手了。   “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元聿微怔,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朝她发旋儿又亲了一口,扬唇道:“朕喜欢,和皇后一道努力。”   岳弯弯顺从地点了点头,很快,终于回过了味儿来,怔了一怔,继而又哭又笑,朝着他瞪了过来,他却不知羞耻地朝他笑:“盼着皇后能言而有信,真的努力才是。”   “嗯……我就知道,你坏死了!”   岳弯弯又爱又恨,咬了一下元聿突出的喉结,令他眼眸微暗,低低地哼了一声。   “朕一直如此。”   她立刻松口,怕他又来,忙钻进了被窝里一动不动了,假寐过去。   元聿笑了下,伸掌拍了拍鼓鼓的一角被衾,目中俱是温柔之色。   “睡吧。”   这一晚,他在这深宫之中,在皇后的身边,枕着她披散的柔发的馨香,陷入了不可启齿的深梦之中。   梦中他居然见到了已经阔别梦境十多年的母亲。   然而那时,他才不过几岁,早就已记忆模糊了,连那名动天下的绝世美人,她的音容笑貌,他也不再能够十分清晰地记起。但他还记得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她面貌美艳而温柔,蓝色的瞳更深幽,像极了北方大泽那尘封的冰泉,但在她的身上,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他小时候常常在后宫深处玩耍,也常常会在无人的时候见到她,她每一次,都会拿最好的她亲手做的食物点心给他,包括西域来的糕点,“七皇子,你尝尝喜不喜欢。”   她会用带着温馨香气的手掌,亲切宠爱地抚摸他的头,他那时总是不解,为什么宫里的娘娘都不大喜欢这个来自异国番邦的羽蓝婕妤,听起来她好像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可是她却对自己这么好。   那时候元聿还会用稚嫩的语调,奶声奶气地朝她笑:“嗯,甜的!好吃!”   她也便会欣慰地笑起来,他都快忘了母亲的面貌,只记得她很美、很美。   她美成了一个符号,令人只要提及她的名号,便会想起她所代表着的美。这大魏疆域万里,幅员辽阔,他这一生,亦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可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母亲的半分美。   元聿封闭了这段尘事,不再提起,也多年未在梦到这些事了。   记得,先帝册他为太子之时,将他深夜传入含元殿,问他,可还会想起他的母亲。   他说,早已不会。   当时先帝的神情,连他也察不清,是释然,是满意,还是恼他不孝无情。   然而他只是说了实话。   接着,先帝也对他说了实话。   “元聿,你是朕的第七子,身负异国羽蓝的血脉,朕本并不属意你,须知立你为太子,朕将会遭受诸多非议。你从小,朕便没有一时一刻,动过立你为储之念。”   元聿跪在御案之下,面容清冷淡漠,只掠过一丝哂然之色。   皇位在世人看来千般好,可若非为了获得权力以保全所惦念、心疼之人,他对这至高无上的地位,并没有丝毫的贪恋。   厌太子多年自危,防人太甚,终致祸患,是因为他同先帝一样将那个位置看得太过重要。   “元聿,朕也知,就算你不念你的母亲,你心中日日夜夜,也都在恨着朕。确实,朕一直对你不算好。”   “你的太子皇兄,他因为朕重用了你的几个兄弟,破格提拔了你,封你为王,多年来始终心有戚戚,朕也知。朕本想,待他监国满了十年,便将皇位传给他,可惜他却不肯再等。朱雀宫外,他自杀身亡,朕其实也负疚甚深。”   那时,天子龙目深邃,不带一丝情感,朝他叙说着他心中之事。   “朕今日,欲立你为储,就是看中了你的这一点,你不会对皇位生出贪嗔痴念,步了朕,与你太子皇兄的后尘。朕今后,会相信你。”   他从深梦之中挣扎了出来,窗外天色已大亮,鸣鸟啁啾,而他仍然歇在岳弯弯的凤榻上,帘帐轻曳,他的身子由她柔软的臂膀抱着,仿佛在哄着他,令他睡梦之中心安。   她也还未醒来。   元聿舒了口气,自己竟然让她抱着,像哄孩子那般哄着,这场景莫名令他有几分羞耻。   皇后双眸轻阖着,长睫漆黑,似两把沾带了金粉的小扇,扑扇了一下,缓慢地睁开了一线,在见到他的一瞬,她又凑过来了一些,将他抱紧,嘟囔着道:“陛下,好好睡着,弯弯在呢,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元聿听了脸色顿时发红,他昨夜可是睡梦之中呓语了什么?   他忙小心地将她的臂膀拿开,“朕还有事,要先去了。”   岳弯弯顿也清醒,立时随着他坐了起来,朝外便唤人打水,为陛下更衣。   元聿本想逃之夭夭了,却被皇后给缠住,一时无法脱身。   岳弯弯心中怀疑,元聿昨晚那样子,压根不像是对她放下心防的样子,他定有什么事偷偷藏着,却瞒着她。如今他又慌乱想要离去,她就愈加证实了心底的想法。   元聿无奈之下,见无法阻止小皇后的胡思乱想,也便留下哄了她一会,这才起身离去。   岳弯弯在寝殿里,缩着脚丫躺在圈椅之中,起初还只是一动不动,但,她紧闭的雪眸突然睁开,神色清明,朝外道:“妆成,替我更衣,我要跟上去。”   “诺。”   待妆成替她穿上外衫之后,岳弯弯步出了甘露殿,对要跟上的妆成等人说道:“我随着陛下去,不会有事,莫打草惊蛇了。”   她要来个瓮中捉鳖。岳弯弯眼色愈利。   元聿也不知自己为何,一抬起头,竟踅入了花苑深处,到了一处极其陌生、也极其熟悉的所在,这一带繁华锦簇,长盛不衰,花色潋滟,然而却无人洒扫照料,或者,仅只是有些女侍在外料理些花草,又或者是,因为这里已长久无人,因此这些宫人们也都懈怠了。   他提着步子,走入了这间陌生的院落,长桥卧波,犹如飞虹,这重重角楼掩映之下,随着移步入里,又更换了另一种状貌。在这宫闱深处,还有一处所在,是如此萧索而荒芜的。连他自己也是一定,继而有些讶色。   “陛下!”   身后突然窜出来了一道身影,并唤了一声。   他一惊,回眸,只见岳弯弯鼓着脸蛋,气呼呼地叉腰站在自己面前。   他苦笑了下,“弯弯,你怎还是追到这里来了?”   岳弯弯哼了一声,“我还要问你,就这么逃跑掉……”   元聿抬手,在她的鬓边轻抚,替她将乱发藏在耳后,低声道:“无事,朕只是过来看看,这里曾是……”   话音未落,他的蓝眸突然急遽收缩。   就算一人面对群狼,亦能无惧的元聿,岳弯弯从没见过他露出这般的神色,比那次见到了猫还要严重。   ……猫?   她猛然回身。   “弯弯小心!”   只听见一声怪诞的猫叫,一只黑猫从花丛之中窜了出来,直窜向岳弯弯背后,伸爪就要挠她。   元聿伸臂拽住了她,将她扯到胸口,两人朝着花圃旁扑倒,那猫正从元聿的胸前跳走,尖利的长爪刷地一下,便划破了他的龙袍。   “陛下!”   岳弯弯惊呆了,起身要看他伤势。   元聿的脸色惨白,白得渗人,扶住她的双臂亦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派上用场了这猫……   感谢在2020-09-14 12:00:16~2020-09-15 11:4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致知 5瓶;Aries_viw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元聿的整个按在她肩背上的手都在紧攥、发颤, 额间不住冒出冷汗,她从未见过他怕成这样,不能言语, 瞳孔急遽收颤着。   “陛、陛下……”   她惊呼了一声,身后又是一只黑猫朝着他疾攻而来。   她从前在南明见识过野猫, 野猫轻易不伤人的, 元聿只是在这里立了片刻, 她看得清楚分明,怎么会突然窜出几只黑猫出来,对他招招下死手, 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一样?   来不及思虑, 元聿忽然反掌, 将岳弯弯施力推开,那只野猫一口咬中了元聿的臂膀, 他的身体如碰了机括般剧烈地一弹,整张俊面白无人色。   这猝起不意的变故, 令岳弯弯傻住了, 但她还没忘记, 这个时候应该找巡防禁军求助。   “护驾!来人!快来人!”   元聿, 连群狼都不会害怕, 他……   一定是有什么事, 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事,有人知道他害怕猫的弱点, 有人要来对付他!   一念起,岳弯弯艰难爬了起来,跌跌撞撞朝着元聿奔去,咬牙一把抓住了哪知野猫的后颈子, 用力掐住它,令它窒息。   野猫扑腾起来,很快松开了元聿的臂膀,他如一只无力的风筝般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瞳孔巨颤。   岳弯弯挥开那濒死的猫,从一旁拾起了一只宫人侍弄花草时所用的铁皮水壶,举起来,朝着那四只野猫奋力地砸了过去!   “不许过来!”   铁皮坠地,壶中的水喷洒而出。   但黑猫瘦骨嶙峋,轻捷敏锐,哪里会是岳弯弯能砸中的?它们只是敏捷地闪退到了一旁,继而又朝着元聿冲来。   不、不能让它们伤了她的陛下。   岳弯弯像只护崽的老鹰,展开了宽大的羽翅,以身挡在元聿面前。   面对群狼时,他都能保护她,临危不惧,不过是四只猫而已,她可以,她一定也可以!   她视线一低,骤然瞥见了地上断裂的一把枇杷树枝,立刻爬过去抄手拾起那枇杷树枝,回身时,果然又见它们跳蹿而起围攻元聿,岳弯弯一咬牙,一手攥着那枇杷树枝,猛急箭步奔去,一棍扫在那野猫背上。   啪地一声,似打断了那野猫的肋骨,它被岳弯弯一击之下飞出老远。   后头几只野猫又要攻过来,这时,董允飞身赶到,一剑从身后刺破了那野猫的背心,哗啦一声,鲜血四溅,几只野猫见势不好,纷纷逃窜,但巡防禁军立时蜂拥而至,擒获了那数只意图行刺的黑猫。   董允喘气未定,立刻前后请罪:“臣护驾不力,死罪!”   岳弯弯没空计较董允因何来迟了,她用了些力,将元聿从地上扶起,环在自己的臂弯内。他长睫低垂,眼眸半阖,整个人似无生气了般,恹恹无息,岳弯弯惊恐万分,“陛下,你醒醒……”   她抱着他晃了晃,用力又拍他脸,然似乎毫无反应,岳弯弯噙着泪花,忙扭面对董允道:“传太医,传江瓒……”   “不、不对,江瓒已走了,你快让人去太医院,把最好的太医全部叫过来!快!”   董允也急得如热锅蚂蚁,这时才想了起来要传太医,忙从地上爬起,踉跄了一步一脚踢中了一名禁军的屁股,怒吼:“还杵着做甚么,还不速去太医院!”   禁军诚惶诚恐,“将军息怒!”   说罢领着数人立刻朝着太医院飞奔而去。   董允屈膝跪到了元聿面前,“娘娘,您把陛下扶起来,我负着陛下回含元殿。”   说罢他便背向朝着元聿,岳弯弯咬牙,眨去了眼中不断泛出的泪水,无比担忧,几乎脱力,可仍然将元聿扶起,将他送上董允的后背。   董允气力足,顿时便负起了元聿,握着手中之剑,疾行回含元殿。   岳弯弯一路小跑跟在身后,路过那被禁军捏住的四只野猫之时,一咬牙,没再回头看它们,先随董允回了含元殿,医治元聿再说。   至含元殿内殿,董允忙将元聿放下,几名宫人送陛下上榻,很快,太医院的太医便赶来了。   岳弯弯原本跪在他的身旁,握着他的手,这时也立刻退开,带了哭腔道:“你们、你们快看看……”   元聿已闭上了眼睛,似陷入了昏睡,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她方才掐人中、虎口,试了很多的办法了,都没能让他醒来,这会儿早已是黔驴技穷,就等太医来就诊了。   但是,这几名医术精湛的太医上下查探了陛下的伤势,都觉诧异,很快,一个青年跪到了岳弯弯跟前:“臣看了陛下的伤,均是外伤,猫爪之上无毒,应该并无大碍,不至于致使陛下昏迷。”   顿了顿,他迟疑着又道:“陛下之所以迟迟未醒,恐怕还是与自身心结有关……”   岳弯弯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她很快抬起头看向这满殿之人,仿佛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却纷纷回避着,独她一人,似个傻子,身为元聿的枕边之人,可是却连他深心之中藏着什么、想着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心痛得,若是外伤,已是血液淋漓。岳弯弯定了定神,朝着董允清喝:“董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董允在众人之中被点了出来,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默了默,他道:“臣也不知。臣伴着陛下学武的时候,他已经很怕猫了,见不得,连提起都不能提,有一回宫外偷摸进来一只野猫让还只有几岁的陛下碰见了,虽没有伤人,陛下却吓得不轻,又大病了一场。”   岳弯弯咬牙:“你不知?那什么人知道?”   元聿为何对猫悸噤失色、避若蛇蝎?   她天生喜爱小动物,知晓驯化的猫最是可爱伶俐,而且非常活泼聪明,可是元聿谈猫色变,他根本不管是何种品类、何种性格的猫,一应都会感到害怕,就像是在南明城时,他便表现出了对猫的极大的厌恶。   如果不是遇到些什么事,一定不会如此的。   这绝不是简单寥寥一句天性就可以解释、掩盖过去的。   那青年太医虽不回这话,却道:“事出紧急,不如先让臣替陛下施针,先暂且令陛下心悸平息。”   “好,快施针!”岳弯弯听说还有办法,立刻退让到了一旁。   眼下恐怕也确实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有急救的办法那就应该先试,不管是什么心结需要解开,都要等到他清醒过来之后。   望着帐中面白若纸、凤目紧闭的男子,她心中一阵揪紧,疼痛得无以复加,眼眶也涩涩的,似有什么就要冲出。   就连她独自一人面对死亡、面对血盆大口的狼群之时,也没有如此心痛、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个青年太医是江瓒的同门,亦是老院首一手发掘、一手提拔上来的,经验比不了江瓒走南闯北医治疑难杂症那般丰富,但胜在理论充实、熟读药理,他既能来,就说明院首也是信任和认可他的。   当下,岳弯弯命所有人,除了必要的女侍,以及董允外,其余人等,全都到殿外待命,将含元殿清理出来,殿中人少了自然静了许多,也方便太医施针。   青年太医从针袋之中取出了一支数存长的银针,在火上过了过,朝着元聿的天灵上刺了进去,随后又依法炮制,分别刺他颈后风池,太阳窝,不出片刻,元聿的一颗脑袋上已扎了七八根针了。   连人中也没放过,叫银针扎出了一点血洞出来。   青年太医收好银针,再度替元聿探了脉搏,舒了口气,对皇后起身下拜,“陛下只是受惊过度,脉象眼下已趋于平稳,应是并无大碍了。”   岳弯弯也放松了些,追着问:“那陛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有没有把握?”   太医回道:“这个,端要看陛下自己了,也许一日,也许两日,应是会醒的。”   太医院的人岳弯弯清楚,向来只往保守了说,他既如此说来,那就说明,元聿的情况看来,问题不大。   “臣会开一副凝神静气的方子,有助于陛下的休养和平复。”   岳弯弯点头,紧绷的双肩也骤然松弛了下来。   等收了针,人一走,她便看向董允,目光变利:“陛下的情况到底如何,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董允滞了滞,额前的一缕碎发也仿佛凝住了,不再拂动,他屏住了呼吸,末了,才沉静地下拜,回道:“娘娘,这件事恐怕是一桩密辛了,宫里头也没几个人知道。臣刚来宫里,陪陛下习武练剑的时候,他这毛病已经有了。臣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见岳弯弯凝视着自己,眸色冷沉,认真无比,作势是决不允许自己蒙混过去,于是他又喟叹了声,道:“陛下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导致身体虚弱,也正是因此,当初才会需要小的当陪练。但陛下他是怎么病的,臣并不清楚,就连当初贤妃娘娘,也没弄明白,他不肯说。只知是羽蓝婕妤新丧不久,不过那时陛下人小,自幼被寄养在贤妃娘娘的宫里,与羽蓝婕妤又无什么接触,虽然我们都猜测可能是与羽蓝婕妤的死因有关,但却不敢肯定。”   “羽蓝婕妤……”   妆成也曾提及,但都谈得不深,因为他们都知道得不多。   那个女子当初究竟是美到了何等地步,以至于引起那样的轩然大波,她离奇的死亡,又藏了什么秘密?令元聿大病一场,差点儿便送了性命去了。   那个女子,也太令人好奇了。   “宫里头有资历的老人,也不晓得羽蓝婕妤的事么?”   董允回道:“当年宫中的老人,伺候过羽蓝婕妤的,后来都不知所踪了,要说的话,恐怕只有李太妃资历最老,但……”   董允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了头:“娘娘,小的没有记错的话,李太妃的身边,就养了一只猫!”   岳弯弯吓了一跳,“董允,你怀疑,今日野猫行刺,与李太妃有关?”   董允咬牙,目眦发红:“对,小的已经让人拿了那些野猫了,宫里不可能突然一下多这么多野猫,说不定其实是有人饲养的,并且,专门拿来作为攻击陛下的武器。娘娘,这件事不可大事化小,臣身为虎贲中郎将,维护禁宫安全是臣的职责,容臣两日,臣一定拿住真凶,以他项上人头谢罪!”   他倒是为岳弯弯提供了一条思路,她转过身,看向金色帘拢之中凤眸紧闭,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男子,慢慢地,心为之一定。   “嗯,谁胆敢想伤陛下,我就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5 11:42:58~2020-09-16 11:5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gin 2瓶;桃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人终于都走空了, 殿内冷清了起来。   元聿这宫里女侍极少,大半是郑保在张罗着,她嫌不可心, 忙让郑保唤人,去把清毓传了过来。   打了热水, 为元聿擦拭了额角和两鬓, 指腹所过之处, 他的皮肤似在轻颤,分明生为男子,居然皮相精致细腻到, 连一丝毛孔也不见的地步, 光滑如瓷, 唯独唇边有根根轻细的浅淡色的绒毛。   他很怕猫,害怕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方才那只黑猫冲出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就推开了她, 自己却让猫挠了一下, 他明知被猫碰上, 他可能会发生什么的。   岳弯弯捧起了元聿垂落身侧的一只手, 慢慢地将它放到了唇边, 轻吻了下, 道:“陛下,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要害怕,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但请你信任我,把你的害怕告诉我,我才好帮你, 我会帮你的。”   元聿始终凤目紧闭,脸色苍白,不见分毫血色。   清毓守候在一旁,见娘娘也并不好过,方才让猫袭击了以后,还灰头土脸的,清毓请她洗把脸,岳弯弯如梦初醒,才接过了毛巾,也只是胡乱擦了下脸。   清毓心疼地道:“娘娘,你也受了惊,不如便让奴婢来守着吧,娘娘去歇一歇。”   岳弯弯脸色微红,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守在陛下身旁,我要等他醒来。”   清毓道:“太医也说了,陛下已无大碍了,是会醒的,要不这样,娘娘先去歇了,一旦陛下有任何消息,奴婢立时告知娘娘,好不好?”   岳弯弯仍是不肯,“我陪着陛下,我才能安心,不然,我也不可能睡得着的。”   见劝不动,清毓朝着郑保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郑保叹了一声,随即也无奈地回应,不如就让娘娘留着守着。   从前年娘娘害病的时候,陛下心里也比谁都着急,但他一向不肯泄露软弱,便装得强硬,与娘娘冷战的那几日,更是日夜里睡不能安枕,好几次起夜,郑保都能看到,陛下披着一身狐裘,立在含元殿外,眺望着那片早已坍灭了灯火的楼宇,风露立中宵,如此数夜,非得将他自己也折腾病了,才肯罢休。   陛下和娘娘本就是佳偶天成,鹣鲽情深,这是谁也劝不住的。郑保早就已放弃了,如今娘娘这样,自然更是不会再去做徒劳的事。   岳弯弯困倦极了,实在撑不住之时,人才靠着床眯了会儿,等再度醒来时,天色已至黄昏,她立刻看向床帏之中的男人,他仍维持着先前的睡姿,半分都未曾挪动过。   燃起的希望之火很快就破灭了,再看向铜壶,里头的早已空了,大概守了两个时辰了,她竟睡了这么久。抬目,只见清毓很快步了进来,岳弯弯忽然想到一事,问她:“董允那边有没有消息?”   虎贲中郎将带着人去查了,但是否有了结果尚未可知。   清毓回道:“暂时还没有。”   岳弯弯脑中想到的是方才董允说过的话。   确实,以前宫里头也曾混进来野猫,但都没有这次的规模,一下子便窜出来四五只,并且对元聿颇含敌意,招招都仿佛要取他性命似的,一直往他身上扑。确实,像是有人指使的。   而李太妃的宫里,确实有一只猫。   那大概是阖宫上下,唯一有猫的一处地方。   李太妃是一个疯妃,对于疯子,别人不会对她苛责什么,计较什么,所以就算元聿下令不许养猫,别人也会对孤孑一人,唯有与猫为伴的李太妃有所手软。   何况元聿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弱点,他根本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直接下令禁猫。   李太妃的花斑猫,正巧也有大块的纯黑色。上一次在御园喂相里玉时,她曾见到过。当时相里玉犹如发了狂,拼命要杀死那只小猫,是岳弯弯放纵过了它。如果这一次袭击元聿与那小猫有关,她真会后悔。   如今再看来,当时相里玉何尝不是在保护它的主人?   她真该早早地与那李太妃会上一会!   现在应该也不晚。   岳弯弯的心中忽然掠过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她猛支起眼,先是回眸看了一眼,仍然陷落在昏睡之中的元聿,继而又看向清毓:“李太妃平日里深居简出,不见人,我对她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正想去见一见,清毓,你可想个法子,将她引出来?”   清毓思索了一番,对岳弯弯道:“奴婢听说,李太妃身边有个最宠幸的宫人,会为她按摩,医治她的头疾,她片刻也离不得那宫人,娘娘借口将那宫人调出来,到了时辰,李太妃自然会出宫。”   岳弯弯道:“我觉得她宫里一定有秘密,李太妃出来以后,你和妆成立刻带着人闯进去搜查一番,另外,我身边有郑保他们随行护着,你们就只顾往前冲。对了,她的那只猫,一定要给捉来!”   她的目中突然露出了一抹厌憎凶光,那是清毓在娘娘脸上从不曾见到的神色。约莫这一次,是真的触了娘娘的逆鳞了。   在甘露殿伺候了这么久,清毓早摸清了岳弯弯的秉性,对皇后娘娘来说,唯有陛下和公主谁也动不得的,谁只要敢伤他们一下,娘娘会比平日里严厉百倍,令那些人得到报应。   深夜,李太妃身边得力的人才,被传召至甘露殿。   就着煌煌灯火颜色一瞧,烛光下的宫人,生得一双长眉妙目,玲珑流眄,鼻梁俊秀挺拔,肌肤雪白,就是瞧着,有些雌雄莫辨的美。   岳弯弯问她:“你在李太妃身边,伺候了有多久了?”   那宫人叉手道:“回娘娘,瑟音伺候着太妃,已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岳弯弯略一咀嚼,立时便想到,那也就是说,从先帝还在世时,李皇后、厌太子他们都还在世之时,这个瑟音,就已经伴在李太妃的身边了。   也听清毓说过,李太妃当年还不是疯妃,相反,她身为李皇后滕妾,举止得体,亦有大家之风。   “你也是出自于陇西李氏?”   瑟音神色恭敬从容:“小人岂有如此福分。小人是太妃入宫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李皇后的赏识,被赏赐给太妃的。太妃身患头疾,小人有一套按摩的手法,可以令太妃心安。”   岳弯弯点头,“原是如此,那太妃身边的那只猫,平日里是谁养护的?”   其实不用瑟音回话,她已经知道了,平日里,就是这个瑟音在看顾那猫。   适才在瑟音来前,董允便提了那几只擒获的野猫与李太妃身边的花斑猫作了比对,发现,那花斑猫极有可能,就是那几只袭击陛下野猫的母亲。至于它在何处配种,将猫幼崽产在了原先羽蓝婕妤的住处,这一点尚未可知。   但由此可以观之,这个瑟音,绝不像人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岳弯弯的袖中早已藏好了连弩,右手正与蜀锦烟霞色的流云纹广袖底下,食指轻勾住了连弩机括,振袖便可以发出袖箭。   这甘露殿外,也里外围了数十持刀护卫,今日此人,是插翅也难逃。   岳弯弯神色渐暗,接着问:“是你,对么?”   瑟音终于挑了下唇角,回道:“是小人。”   岳弯弯再问:“那你可知,你养的猫,到哪里与外头的野猫苟合,生了一堆猫,就藏在瑞月轩里头?”   瑟音道:“小人不知。或许是外头窜进来的公猫,勾引了太妃娘娘的猫。”   她一直是有问必答,似乎早已打好腹稿,无论说什么,都是从容不迫。   岳弯弯心中暗暗气恼自己还没找着她的破绽,但面上却表现得极为冷静,“噢,那,那几只野猫一直藏在瑞月轩中,又是谁,在饲喂它们呢?”   瑟音正要回话,岳弯弯突然打断了她:“上一次,我在御园撞见李太妃的那只猫,是它思儿心切,从翠云宫那儿逃出来的是吧?”   可惜的是,没等到它找着它的几只崽,就被相里玉发觉了。   瑟音凝眸,“娘娘要这般想,那就是无证而指认小人,小人自知人微言轻,自是任由娘娘说道,无可辩驳。”   岳弯弯哂然,“倒也不必如此作态。”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嚷:“瑟音!瑟音!谁绑了我的瑟音!你们都是恶人,都是地狱里来的鬼!我要杀光你们!杀光!”   疯疯癫癫的女人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不用问也知,是李太妃寻了过来。她终于寻过来了了。   她竟还认得路,可见人还不是那么疯。   甘露殿是先李皇后的寝宫,李太妃常与李皇后走动,但她人已经疯了,不可能还记得那九曲回肠,有时连岳弯弯这个清醒之人也会弄错的路。   不待李太妃冲进来,岳弯弯陡然起身,“拿下!”   随着一道清喝,瑟音突然双眼迸出一种冷光,她抬袖,突然亮出了一柄雪亮的刺刀,直取岳弯弯咽喉!   同时,岳弯弯也抬起了衣袖,用冷青檀和冒开疆传授过的办法,扣紧机括,臂力微收,一道冷箭咻地发出,瑟音的匕首才到岳弯弯的玉颈,然而她心口已经中箭。   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鲜血隔了一会,从汩汩地从伤口之中冒出,人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岳弯弯,不一会儿,便已气绝身亡。   岳弯弯感到颈边有些微刺痒,抚了抚,似是多了一道伤口,不过她没理会这些,能拿下瑟音,就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   董允扶窗跃入,见岳弯弯捂着伤处,立刻变色,“娘娘!臣救驾来迟!死罪!”   “别死了,”岳弯弯下巴朝地下一点,“看看她,她死了没有。”   董允立刻留意到岳弯弯跟前躺倒的一个已经气绝的女子,皱眉朝她靠了过去,修长的手指擦过她的鼻尖,已无生气,接着又抚摸到她的耳后、下巴,最后,停在了她的颈部。   这妇人的颈部,竟有些微的凸起,令他实在感到诧异,松开手,见那脖颈平滑,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疑惑,又触手摸了一遍,随即,他脸色微变,又探手深入死者的下裳。   这一摸,董允差点儿就坐倒在地上。   岳弯弯惊奇万分:“怎么了吗?”   董允忙抽出手,“娘娘,这是……这人居然是个男人!”   岳弯弯脑中轰地一声,顿时脸涨得红透了,“你、你说他是……”   “是男人,但还没发育完全,像是还在发育的时候被人用了特殊的药物停止了生长。这人居然会混到了李太妃的身边,可惜人已经死了,不然——”   岳弯弯道:“他方才要杀我,所以我先下手为强,反杀了他。”   董允舒了口气,“此人自是该死。”   这时,外头李太妃的喧哗声放大了一倍,似朝着这里冲了过来:“瑟音!我的瑟音!我的乖乖!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回来,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掐住你们的脖子!”   她说的皇后,当然不是指的岳弯弯,而是李皇后。   董允怕李太妃一个疯子对皇后不利,当即按剑走了出去,令人将李太妃押解。   只是不知她一个疯子,居然有这般力气,两个男人,也差点儿没将她押住。   一见到地上血流一地,已经气绝多时的瑟音之时,李太妃整个人就仿佛被电劈中了,她大呼一声,仰起头,朝着岳弯弯恶狠狠瞪来。   这一瞪,令岳弯弯亦有几分毛骨悚然。   她猛地又发了疯,挣脱了那两人的钳制,亮出了尖利的指甲要朝着岳弯弯掐过来,口中不断地惊呼。   “元聿!元聿!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宠夫护夫狂魔弯弯~   感谢在2020-09-16 11:53:28~2020-09-17 11: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velyn 5瓶;懂什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好在董允应声而动, 立刻擒住了发疯的李太妃,她张牙舞爪,仿佛要将岳弯弯的脸蛋抓出十道血印才肯罢休, 嘴里兀自嗷嗷撕裂般地叫喊。   “元聿你这个贱种!你谋害皇后,杀兄夺位, 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直冲出了眼眶。   岳弯弯冷眼盯着她, “你骂元聿是什么?”   李太妃像是根本没能听懂她的问话, 张口就道:“元聿,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的两条臂膀,还要挣扎, 还要朝着岳弯弯的脸抓去, 董允横臂将她拖了回去, 持剑压住了她的颈脉,李太妃还不停, 直至他的剑锋擦过了她的耳颊,血濡满襟, 李太妃“嘶”了一声, 定了下来, 随即, 她垂眸, 摸向自己的颈子。   掌中满是鲜血。她的目光犹如被针刺, 剧烈地收缩起来,又看向岳弯弯破口大骂:“元聿你这贱种!你这个娼妇所生的孽种!你居然敢、你居然敢谋害皇后, 构陷太子,你居然还敢杀我……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岳弯弯本还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事来,但李太妃一直叫嚣着,骂着陛下,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闭了闭眼,对董允道:“她疯了。”   “娘娘,该如何处置?”   岳弯弯道:“既已疯了,那便抓下去,先看押起来。”   “诺。”   人很快将李太妃扯着拖了出去。   这时,岳弯弯才捂住颈子上的伤口,轻轻一“嘶”。   妆成从外跟了进来,指挥若定,命人将地上的瑟音的尸首抬出去。   甘露殿被清理了出来,地上的血迹也被宫人们很快擦去,殿中的血腥味被扫却一空,又焚上了龙涎。不出片刻,整片宫宇恢复如常。   寂静无声。   岳弯弯疲惫地仰倒回圈椅,在圈椅上静了片刻,这时,便有人持剑而来,“回娘娘,小人方才拉着李太妃出去,路上,那李太妃又看到了瑟音的尸首,她……咬舌自尽了。”   岳弯弯回了句“知道了”,那禁军便要走,她叹了一声,抬眸,朝着他道:“你觉得,李太妃是真的疯么?”   那人顿了顿,答道:“或许是。”   岳弯弯挥了挥衣袖,“嗯,以太妃之礼厚葬了吧,让她下到地府,也能陪着她的李皇后。”   “诺。”   岳弯弯重重地阖上了眼。   但脑中却一直不宁,入耳所闻,却是方才李太妃的咄咄恶辞。   搁圈椅椅背上的素手慢慢地攥紧,青筋毕露。   可恶,竟敢这么诅咒元聿!   她咬了咬牙,“等等!”   那人又走了回来,等候娘娘指示。   岳弯弯道:“陛下暂未苏醒,后宫认我为主,是不是这样?”   那人躬身回话:“是,还请娘娘示下。”   岳弯弯道:“李太妃德行有亏,咒骂天子,欲伤皇后,且与黑猫行刺有关,依我之见,不应再入皇陵,不知道这么做可不可以。”   禁军道:“小人以为娘娘英明。”   “那就好,”岳弯弯点头,“那就这么办,替她随意在山脚下找个风水好点儿的地方葬了吧。”   “诺。”   终于清静了。   岳弯弯望着兽形博山炉之中袅袅烟气,慢慢地呼了口气。   这时她才想到,李太妃方才除了咒骂元聿,似乎还曾说,是他设计害得厌太子和皇后?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厌太子逼宫一事,元聿并未参与,甚至当时他不在京都之中,应当来说,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先帝圣明英武,不会连这件事都查不清楚,还对元聿委以重任。   末了,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是了,李太妃她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又怎能相信呢?   朝窗外瞥去,星斗满天,云翳轻浮。   “什么时辰了?”   她问正要闭窗的妆成。   妆成回道:“回娘娘,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娘娘也累了一宿了,先回榻上休息吧,含元殿那边,臣早已安排好了,有任何迹象,都立刻来报娘娘。”   方才还不觉得如何疲惫,应付了瑟音和李太妃之后,人却是已动弹不得了,她软软地倒在圈椅之中,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妆成叹了一声,与清毓二人合力将她送上了床帏。   次日一早,鸡人报晓,含元殿立刻传来了大好的消息,报信的是跟在郑保身边的小太监。   “娘娘!娘娘!陛下醒了!”   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岳弯弯正拥被而坐,等待下榻勾履,闻言一时睡意全消,立刻就找回了自己的大红绣履,弯腰趿拉住鞋,便要朝外奔去。   满头乱糟糟的,还是妆成叫回了她,替她简单利落地盘了发髻,象征着皇后尊贵荣耀的凤钗也没簪上,只束了朵藕红绢花,人便如穿堂风似的一阵刮出了寝殿。   岳弯弯跑得急,差点儿又跑掉了鞋履,几乎是一路脚步如飞地奔到了元聿所在的含元殿。   人一定,急刹之下,好不容易盘成的工整的发髻刹那便松散了下来,只剩下青丝飘飞,她胡乱拨向耳后,也不顾满殿行礼的宫人径自地闯入了内殿。   元聿确实已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微苍白,人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岳弯弯脚步越来越慢,到了近前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坐上了元聿的榻,伸掌立刻就握住了他的手。   暖暖的手掌教她握着,才有这片刻的真实之感,一时间,岳弯弯豆大的泪珠就朝下滚落。   “陛下,你终于醒了!”   她低头就亲他的手背,也不顾众人在场了。   一行宫人面红耳赤,在郑保的指挥之下,有续地离开了陛下的寝殿。   等人都走空,岳弯弯才静下来,把脸上喜悦的泪迹擦拭而去,却见元聿神色苍白,只凝视着自己,泛着釉泽的瞳眸幽深无比,却又平静至厮,她诧异,还以为自己脸上仍有污渍,立刻又伸手去擦。   擦了半天,元聿的唇突然弯了弯,“发也乱了,是心忧朕,就如此放不下?”   岳弯弯让他这一嘲笑,也不禁发出了轻轻的哼哧声,末了,对元聿道:“哼。你就只管睡着,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方才她来之前,郑保已经将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很快留意到了岳弯弯玉颈处那道浅浅的刀锋划过的伤痕,一时瞳孔似又震颤了下,岳弯弯忙握住他手:“嗯,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李太妃死了……”   说罢,她又道:“李太妃养的那……”她忽想起元聿不喜听见那个字,顿了顿,接着又道,“和那几只‘刺客’有关,或许就是李太妃的那只生的。我看她不像那么疯,倒像是畏罪自杀。”   这点岳弯弯也有几分诧异,那个名叫瑟音的宫人很得李太妃的喜欢,他的死亡令李太妃愈加如癫如狂了,只是却不知李太妃知不知道,她一门心思宠幸的女侍,原来居然是男扮女装的。   元聿神色平静,没问任何的话。   岳弯弯愈发感到奇怪,自己便说了出来:“这个宫人,是原来李皇后赐给李太妃的,他陪伴在李太妃的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元聿这才反问:“李太妃验尸了没有?”   岳弯弯一愣,立刻摇头,“她好歹贵为太妃,我……没有……”   元聿道:“若验尸,应当是会有所发现。也许她的癫疾,正好与此名宫人有关。”   元聿说起李皇后那边的人时神色坦然,决计不像是有愧的模样,她观摩细致,却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该验一验,我等下就吩咐下去。”   说着,她朝元聿背后扶了过来,要令他躺下歇憩,“你受了惊,就先再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元聿朝她看了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诧异,岳弯弯很快在他的额头上啄了一下,“睡吧陛下。”   元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虽就着她再度躺下了,可却半点没有要闭眼的意思。   岳弯弯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见他这症状,像是格外地沉默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艰难地朝他问了出来:“陛下,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怕猫?”   元聿让她我在掌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似是一个激灵,岳弯弯知道这话问得或许是有点刺激到了他,但她今日,她必须得问。   “陛下,我是你的妻,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吗?”   元聿湛蓝的凤眸宛如水中的一滴凝而不化的靛墨,然而也只是凝重地望着她,却不说一句话。   一阵长到令人无法继续忍受的沉默以后,岳弯弯终于有些捱不住了,她的口吻渐渐变厉了些,“陛下,是不是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真正把弯弯视作你的妻子?你知道吗,我有多想你开口对我说你的事,你的恐惧和逃避,都是为着什么,就算是不好的,我想我也能承受。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她松开了握住他大掌的双手,“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猫。我小的时候,阿爹经常会从外边给我捡小动物回来,猫猫狗狗,还有刺猬兔子,上一次在南明的时候,遇到了那只流浪的猫,我几乎当时就想着收养了,可是偏偏你来了,你讨厌猫,看它一眼都觉得害怕。我就没那个打算了,放走了它。”   “后来,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南明,连句口信都没给我留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那只小猫依然时常来我这儿蹭吃蹭喝,我也从没想过收养它。因为我就是怕,怕有一天,你猝不及防就回来。因为我深谙你对它的排斥。陛下,我可以接受的。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包括你要我以后都讨厌猫,永远不对它们有任何接触,只要你说,我可以,甚至下令,让宫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它。但是你要对我说啊。”   在她的心中,元聿占了多了多大的分量,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南明那时,她便很喜欢、很喜欢他了。   为他献身,心甘情愿,送上火刑台那时候,她也完全没想过要供出他。即使那个时候她知道他的身份,她想,她也不会说的。   夫妻就是要彼此信任,彼此迁就,坦诚相待,不是么?   她可以对元聿坦诚她一切的事情,可是他深心之中藏着如斯的恐惧,为什么不能对她说?   元聿垂下了眼睑,面上现出极深的疲惫之色。   一阵风拂过,惊动了竹簟旁垂落的一串檀珠,纷纷洒洒地溅落在地。   在一片清晰的碰撞声中,她听到元聿疲惫的声音传到了耳边:“弯弯,莫再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啊芋圆,经常在失去老婆的边缘反复横跳~~   感谢在2020-09-17 11:57:58~2020-09-18 11:5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詹小胖 2个;银狐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氧呼吸 30瓶;蜂蜜 13瓶;桃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岳弯弯失望地咬紧了牙关。   她执拗地停在元聿的榻旁不肯离去。   元聿这时却闭上了眼, “弯弯,莫再问这些。”   他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苍白而沙哑,几乎听不出从前的音色。   岳弯弯既难受, 又感到怒其不争。要是以后她的孩儿也是这样,她早上手揍他小屁股了。偏偏元聿不。   说到底, 这就是不够信任吧。连同甘共苦的念头, 他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不问了。”   岳弯弯摇摇头, 随后,自失地垂面笑出了声。   “嗯,我再也不会问了, 除非有一天, 你自己愿意说吧。”   她起身, 对要朝外走去。   “陛下你好好歇息,我回我的甘露殿了。”   元聿倏然睁开双眼, 但只见到皇后匆匆转身离去的背影,她还蹬着那双未来得及穿上的绣履, 跌跌撞撞地便出了寝殿, 再也不见了人影。   不知为什么, 元聿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惊惶, 乃至伸手去抓, 可终究抓了一空。   他心中有什么像是突然崩断了, 郑保蹑手蹑脚来的时候,元聿朝他看了一眼, 郑保回话道:“娘娘方才跑丢了一只履,让宫人给拾了回来。”   说罢,他小心地将那只履呈了上来。   是一只精美的金丝牡丹绣履,可惜让她踩了一路, 后跟已经软塌了下去,粉球牡丹花萼间的珍珠银线崩断,再也不复灿烂了。她方才就顾不上穿好鞋,忍着那不适之感,或者根本就忽略了,在与他说着话。   元聿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几乎如雪般澄澈冰莹,目光艰难地从那只绣履上收回。   默了片刻,他静静地道:“郑保,朕瞒着皇后,不欲让她知道,是不是错了?”   他虽说问着郑保这话,可却倾身向里,实则实在自言自语着。   郑保心知,陛下对这些事一向密封,不肯透出丝毫的风声,如今竟然自省、怀疑,那就是真的在犹豫,也实在是放不下皇后了。   遗憾他虽是宫中老人,然而对这密辛,却也并不知晓。否则陛下不必亲自开口,他自己就算冒着杀头的罪过,也一定对娘娘诉诸事情。   他仅仅只晓得,陛下生下来之时,朝臣和百姓已经对先帝过分宠爱天生异瞳的羽蓝婕妤而颇有微词了,陛下生来便是蓝色瞳孔,令先帝有几分不喜。羽蓝婕妤的美貌,与她的瞳色无关,先帝一直盼望着一个,能不继承婕妤瞳色的孩子。可惜天不遂人愿,满城渲渲染染,举国流言纷纷,说这羽蓝国血脉强大,将来可能要同化帝王血脉。先帝那时已听多了那些话,对陛下愈来愈疏远。   先帝仁慈厚德,对几个皇子在份例上一视同仁,看起来陛下身为幺子,对他也甚不错,但伺候在先帝身旁多年的老人郑保却是万分地清楚,先帝爱着陛下,但同时,也在防备着陛下。   霍乱血脉之事,不可再度发生,因此先帝当时也下了严令,此后帝王家不再与异国番邦联姻。   此举才让人山呼天子圣明。   至于后来,先帝又传位于秦王殿下,则更是好想了。   除厌太子自杀朱雀宫外,早年几位殿下也已在明争暗斗,各方的势力搏斗之下殒命,硕果仅存的几位,不是如燕王殿下那般身患残疾,便是齐王殿下那般庸人之姿,再有就是秦王殿下,那时扶灵出京,加之身怀异邦血脉,躲过了一劫,随后也被确立为太子。   其实当初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经历了两朝的郑保也暗暗地捏了把汗。   就怕这羽蓝血脉又在陛下的孩子身上得到了继承,如再度展现出异瞳,那曾经漫天遍地的流言恐怕又将四起,届时恐难再堵住悠悠之口了。   陛下这个帝位得来不易,也名正言顺无可撼动,然而,若要陛下膝下没有正常眼色的孩子,立储一事又要非常难办了。   他晓得自己只是一个庸碌无为没有实权的宫人,实在不该替帝王家操心这些,只是又实在会悬心。   这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昔日羽蓝国,不该以她们最美的公主作为报答,由此酿造了一系列的无穷后患出来。   ……   李太妃的尸体让人拉下去验了,发现她的颅骨之中竟锲着一枚钉子粗细的铜片,那铜片直钉入骨骼豁隙里,深入白骨。   这个发现令仵作亦有几分骇然,不知竟有人可有长期与颅骨之中的铜片共存。   看来李太妃的疯病,果然是另有隐情。   接着董允发难,拷打了几个常在翠云宫伺候的下人,其中就有一个供出,那个瑟音再为李太妃按摩,医治头疾的时候,常常是不许她们靠近的,她们谁也没有见过瑟音的手法。只是每次李太妃狂躁发疯的时候,让她按摩两下,就能平静下来。   通常太妃发作的时候,除了瑟音,她们谁也不敢靠近。得知瑟音竟然是男扮女装的时候,几个常年在翠云宫当值的女侍都惶惶变色,大吃一惊。   谁也没想到,与她们朝夕相处的宫女居然是一个男子改扮的,他潜藏深宫这么久,控制李太妃,难道就是为了利用那些猫刺杀陛下?   董允下了结论,瑟音既是当初李皇后赠给李太妃的,那么,李皇后应该晓得瑟音的出身,李太妃当年并不受宠,膝下无儿无女,照理说李皇后不该忌惮她,派了这么一个人过去,应是为了监视,同时,也为了掩盖些什么吧。   毕竟,疯子是说不出任何话的。   可怜这李太妃,临死前还不忘了对李家尽忠,为李皇后讨回血债,仍要拼死一搏,杀了“陛下”。   这个结论,董允回禀了岳弯弯。   但甘露殿中,今日却不见皇后身影,只有妆成出来接洽,妆成的话,娘娘身体抱恙,尚未起来,她会代为传话的。   其实是,岳弯弯已经将自己闷在寝宫里两日了,足足两日,没有出去过,偶尔陪着青鸾玩会儿,哄她睡觉,看着小公主在榻上爬来爬去,偶尔是独自一人打坐发呆,望着朝西的窗子外那片湛蓝如水的晴空,一个人出神。   如此又过了数日。   元聿的身体出了状况,满朝文武也都知道了,这几日陛下一直静卧在榻。   最初醒来之时,有皇后陪伴身侧,温柔地哄他、照顾他,然而过了这几日以后,皇后便芳踪不见,他整日地躺在这方榻上,明明身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几个太医硬是将他摁住,不许他起来。   元聿面上不显,心中暗暗地想道,等他恢复了十成的力气,非得一拳一个撂倒这群碍事之人不可。   可皇后还是不来,这不禁令陛下感到有几分心浮气躁。   等待了许久,终于到了第五日,他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倩影,她再度来到了他的身边,元聿强绷住脸色,几乎就想立刻赤足走下去,拉过小皇后软软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亲。   知道她受苦了,应付李太妃,又差点着了那个男妖人的道,好在只是添了浅浅的一道皮肉之伤,此际又故作平淡地对她看了看,见她颈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他心下稍安,暗自微微松了口气。   岳弯弯停在了他的病榻旁,她今日穿着……有些与众不同。   元聿凝了凝神。   觉得岳弯弯这身素衫过于素淡了点儿,连一丝勾线绣花都没有,有些不符她皇后的身份。   不过这也没甚么,许是今日又来得很匆忙,随意地从柜中取了一身,胡乱穿了,便过来了,发髻也是胡乱盘的,不那么成章法,这个打扮看起来仅仅像个平民妇人。唔,只是依旧不掩秀色。   其实岳弯弯容颜秀丽,稍饰粉黛便已是恰到好处,再多,便会显得累赘了,如此打扮,可以看得出清艳之色,一如泣露的晚海棠。   看着看着,元聿觉得她这般也甚是姣好,不禁愈加有几分炙躁,胸口也闷起了一团火。   然而,皇后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陛下,你好好休养吧,我要离开了。”   元聿听得额角抽了抽,猛烈地一弹。   他直直地看向说着这话的岳弯弯,露出了惊愕之色。   “你说什么?”   岳弯弯吐了口气,道:“陛下,是真的,我有点累了,你根本就不把我当你的妻子,我原以为春狩之后,你愿意那般护着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的,但,是我想错了。”   她神色平静,口吻也极淡,相比之下,将他衬得既偏激,又不冷静。   “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该怎么和带着满身秘密的你走下去。”   “也是这几日宫中怪事频出,流言也四起,都说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连青鸾也夜里突然受了惊,着了凉,一直咳嗽。我听说城外百里的太清观除魔消灾极是灵验,我愿带着青鸾去到那里,请天师做一场法事。”   她一向不信鬼神,这话说得连自己都有几分不相信,顿了一下。   她立刻掩饰了过去。   “你放心陛下,我会为你祈福的。”   元聿一阵无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眼中也起了一层雾,令面前的皇后如此不真切。   最终,他也只张了张口,问她道:“弯弯,你……你还回来么?”   岳弯弯摇摇头:“不知道,你让我好好想想。我需要想清楚。陛下,你和我的夫妻关系,真的和我向往的不一样,很不一样,我不想这样了。我……走了。”   说罢她起身就朝外奔去,元聿忽然唤道:“弯弯!”   她狠下心来逼自己不要理会。   知道就算回了他也不会说出什么的,她一径跑了出去。   元聿险些摔下床榻,弯腰撑住了地,呛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郑保大惊失色,见陛下咳得艰难,呼吸不畅了,立刻要替他顺背,元聿却一把将他退了开去,“走开!”   “将皇后找回!朕要见她!说朕错了!”   他一面说,一面咳,心肺都几乎要咳了出来。   郑保又是心惊肉跳,又是不忍心见,差点绷不住老泪,忙道:“奴婢这就去找皇后,这就去,陛下你千万保重龙体啊。”   说罢郑保朝外跑了出去。   跫音消失在了殿外,而元聿也翻过身,仰面无力地倒回了自己的床榻。   他极痛恨自己此际这般无力的感觉。   像是从指间轻易地溜走了什么,却无法握住,握不紧,只能任由它挣开而逃脱。   别走。别走……   心中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一道声音,愈来愈大。   然而他只能我卧在方寸之地,寸步难离,将无数不舍,和恐惧,放在心上,却连一句也说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再小小地抽小芋圆一下,嘻嘻~   说下眼睛,羽蓝婕妤是AA,生下的芋圆是杂合子Aa,汉人全是aa,所以元聿后代当中,还是有二分之一的几率,会出现蓝色眼睛的哇(突然科学),只要生得够多,郑保的担忧会成真的。   感谢在2020-09-18 11:53:36~2020-09-19 09:5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氧呼吸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是日, 甘露殿里早已收拾好了细软。乳娘抱着青鸾,她轻轻地打着哈欠,有时候会溢出细细的咳嗽, 让岳弯弯听了既担忧,又难过, 妆成告诉她, 太清观后山有现成的良药, 适宜养病,这一次就算单纯为了小公主,一行人前往翠微山太清观, 也是一个好决定。   岳弯弯愈发觉得自己决定无错, 她从乳娘怀中将女儿抱了回来, 轻轻拍青鸾的背,安抚着她, 青鸾困意袭来,嘟着粉嫩的小嘴巴, 歪脑袋睡了过去。   岳弯弯看向殿外:“车备好了么?”   清毓回道:“回娘娘话, 一切准备妥当了。”   岳弯弯点头, 回头看了眼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的寝殿, 低声地道:“那走罢。”   一行人跟随皇后踏出殿门, 才走出没几步, 那慌慌张张的郑保便追了过来,手中拂尘摇得厉害, 手臂紧颤,见皇后这是去意已决,怔了一怔,焦急地阻住了她们一行的去路:“娘娘呀, 你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岳弯弯皱眉,“郑保,我知道你好心,不过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替我转告陛下一声,就说,弯弯想清楚了,自会再决定的,不管是去是留,这皇宫我还回的,不会不告而别。”   郑保一个五六十的老人了,佝偻着腰,不断地点头,又溢出了叹息声:“娘娘,陛下是真的悔了,他说他错了,就请娘娘再见他一面,奴婢求着皇后娘娘了!”   老人家说着便要下跪,岳弯弯朝清毓递了个眼色,清毓会意,立刻将郑保搀扶了起身,他不能甘心,始终想着为陛下说点儿什么,可人这时候偏偏嘴拙,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倒让皇后娘娘又夺占了先机。   “郑保,那你替我再回复陛下吧,说他无错。我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任何事了。”   夫妻之间可以有秘密,但是不能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她始终是这么觉得的。从前她也好奇元聿的过往,但见他三缄其口,从来不言,她也没有多问过。可是他对猫的反应如此激烈,李太妃的宫里又似乎藏着什么阴私见不得人的事……元聿不肯告诉她的,恰恰是她所需要了解的。如果一直这么去猜,去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永远无法让他心无芥蒂,心怀恐惧,身为妻子,也是失职。既然如此,不如就暂时分开。   她确实也需要想想,如何与这样的元聿相处下去,让自己的每一日,也变得提心吊胆,处处猜测,处处逢迎小心。她要想想,她能否忍受这样的疲惫。   翠微山在风水学家的眼中,是荟萃天气精华的一处龙穴之地,其山势延绵峭拔,最高的主峰,巉然入云。   而太清观所在的则是玉泉峰,山路迂回,而并不陡峭,树杪重重,绿阴若云。正是夏日,两侧山道崎岖,遍植蓊郁深邃的林木,极幽之处,可闻泠泠泉响。   一直往上,步道裁通,小竹细笋,被于山渚。   听人说太清观的细笋汤羹是一绝,名动天下,这次跟着皇后过来,各人心中也都纷纷藏着对品尝美食的偷摸渴望。   观主盛礼招待岳弯弯一行人,已扫出了几间耳房,供皇后与人居住。   东边是匀给皇后的,至于西边,听说也住了人,询问之下,那花白胡须、仙风道骨的观主对她道:“是前两日,先一步来的太妃娘娘,她是来求神的。”   李太妃已死,剩下的太妃,那只有崔太妃了。   前几个月,她在元聿安排下回了清河崔氏,与家族团聚去了,小住了几个月,如今出现在了这里,看来也是要回宫了。   崔太妃与她素无往来,似乎也没什么过节,岳弯弯旅途劳顿,便也没有去叨扰,与自己这些人先在太清观的安排底下,住进了东厢。   傍晚时分,夕日欲颓,果然,太清观便用了上好的细笋汤羹作为招待,汤汁熬得浓郁鲜美,清酸带辣,让吃惯了宫中珍馐的岳弯弯也一饱口福,食欲大开。   在这里少了诸多的拘束,妆成与清毓都不是外人,岳弯弯让她们一道上桌,起初这两人碍于尊卑推辞不受,捱不住皇后的执拗,只好也从了命。不曾想这脆笋确实不负盛名,美味至极,今日,这行人吃得都极为餍足。   用完晚膳以后,岳弯弯想要歇了,山下突然多了一群人,像是有人叩山而来,岳弯弯吃惊是谁,着清毓去打听,隔了片刻,清毓回来禀道:“是冒大将军,领着百号巡防的人来了,说是来保护娘娘的。”   岳弯弯皱起了眉,清毓又垂了面,微笑道:“也不瞒娘娘,他们说了,是陛下派来的。”   听到这话,岳弯弯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他是怕我跑了吧。”   找最得力的大将军来监视自己,是不是大材小用了点儿?   她已说过了,她会回去的。   “反正他也不信任我,算了。护驾也好,监视也好,没甚么。”   岳弯弯的手指拨着一丝烛火,橘色灯火掩映之下,秀眸眼睑轻垂,藏匿去了眼中的神色。   ……   元聿哑着嗓,问身旁伺候的郑保:“何时了?”   “回陛下,寅时了。”   郑保点燃了灯。   知道陛下的习惯,以往这个时辰,陛下该起早练功了。   元聿沉声道:“扶朕起来。”   “诺。”   郑保伺候着元聿起身,佝腰伺候他着履。   元聿的脸色已恢复了几分红润,气力也有所恢复,不必郑保伺候了,自己一人起身,披上了裳,朝外走去。   “哎,陛下!您身子没大好,不能练功啊……”   郑保怕陛下龙体又出什么岔子,急忙追了出去,没料到陛下所去方向,压根不是平日练功的后园,而是径直去了凤藻宫。   心思一转,郑保当即会意,只是今日天色不好,他忙备上了一把伞,蹑手蹑脚地追着元聿而去。   元聿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将迈不开双腿的郑保远远甩在身后。   他停在了甘露殿的门口,凝神,闭眼,随后提气一把推开了那两扇封闭的大门,宫人都道里头无人了,娘娘去了多时了,元聿犹如没有听见,他一如往常般,迈步入里,朝着最深的内殿走去。   但随之而见的,只是一团漆黑,桌上一灯如豆,即将燃尽。   铺得整整齐齐的红衾,在泛着金色细沙般光泽的帘帷内纹丝不动,矗落一角的挂衣架,鎏金的凤首吐着长串晶莹的月白璎珞。她常倚的那方罗汉床,竹席已收,仅剩一方髹漆梅花小案,倒扣着几只碧玉青瓷小盏。她常坐躺的那把圈椅,也被收回,摆放到了原处。   一切井然,看着像是从未有人住过。   空得彻底。   元聿的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   仿佛一瞬间沉到了湖底,几乎令人窒息。   他好像已经无法呼吸了,唯有一处搏动还清晰可感,可那里却也是最痛的所在。   他的弯弯真的走了。   郑保说的时候,他还觉得这像是玩笑,派冒开疆跟过去的时候,他也没什么真实感,直到,亲眼目睹了这一刻,如花笑靥彻底消失,这片有主一年多的凤宫再度空空落落无人之时,这种她已离去的真实感,强烈地冲击过来,一时犹如排山倒海。元聿只觉得眼前阵阵地发黑。   “陛下……娘娘她说了,不管她今后是去是留……这次主要是为了祈福,她会回的……”   郑保小心地跟在身后,抱着纸伞和元聿的一身外披,谨慎如是道。   元聿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他的脑中只有不断的一句在回响:她走了!她走了!   这一次很有可能,她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回来了!   元聿一阵晕晃,差点儿便没有立住,手紧紧扶住了挂衣鎏金漆绘木架,郑保要上前抢住陛下,却被他一只手暴戾地推开。   “滚开!”   郑保“哎”了声,后退两步,又放心不下:“陛下,你可别伤了自己……”   元聿闭着眼,靠在那根木架旁,不定地喘息。[なつめ獨]   郑保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陛下,其实奴婢有些事瞒着你……”   见元聿猛地朝他看来,目若寒星,郑保又是激灵一下,立刻噗通跪地,道:“陛下,当初娘娘拿给陛下的那份蟹黄酥,确实是娘娘亲手做的。她不让奴婢说,就只说是御厨房做的。”   元聿微愣,继而他想了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他帮了她罪己诏的事,她的回礼就是那蟹黄酥。   可是当初,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下人,不是这么说的。他紧绷了眉,嗓音沉冷:“怎么回事?”   郑保忙道:“娘娘其实自从陛下不喜甜食以后,就一直暗暗留心陛下的饮食起居,她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常常会将自己顾不上,但她想着让陛下松快点儿,一直吩咐含元殿这边,要对陛下多留心,少给陛下甜食。那份蟹黄酥就是娘娘自己做的,特意不说,只是给陛下尝试咸甜,试着看陛下是不是喜欢这口味,所幸陛下也正好喜爱,娘娘就吩咐了,所有的膳食都得控制放糖,不许超过那份蟹黄酥的分量。”   元聿闭上了眼。   那段时日,他在做什么?   他因为国事,一直忽略她,陪伴她很少。   偶尔一次,想要伴她游园,她明明怀着孕,忙了一天,双脚臃肿乏力,还是高兴得像个小傻子,一定要去。   “还有。”   郑保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奴婢还听说了,娘娘又给陛下做了一条锦带的,可是却没有送出去。甘露殿的妆成,从前告诉奴婢说,娘娘其实次次都是为着陛下做的,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也不想陛下看出来,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看,陛下平日里用的都是手艺精细的绣娘织出来的,自然会嫌弃她……”   元聿突然睁开了眼,声音平静,隐含自嘲。   “朕怎么会。”   她真是个小傻子!   那条锦带!   他蓦然想起,那条被挂上海棠树的锦带。元聿霍然起身朝外大步走去,郑保自是立刻起身跟上。   那条被挂上树梢的锦带,仍在飗飗细风、泷泷微雨之间飘拂,元聿立刻道:“拿梯.子来!”   郑保担忧陛下龙体,哪敢让他上梯.子,立刻找了个会爬树的禁卫军,将树上的锦带解开了,随即从树上跃下。   元聿从那禁军手中一把扯过了那条原本应该会送给他的锦带。   上面绣着他从前见过的那花纹样子,只是花草藤蔓之间,还藏着四个字——   百年偕老。   元聿握住锦带的手都在发颤。   骨肉匀亭的手,蓦然紧攥,将锦带揣回胸口。   一阵急促的胸膛起伏中,他猛看向郑保:“备马!速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多以前弯弯入宫,一切都在他安排之下,他觉得妥帖,便照拂她极少。   终于到了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他要亲自去接了哈哈!报应不爽。   感谢在2020-09-19 09:52:10~2020-09-20 09:5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然而元聿也还没走出宫门, 蓦然便被虎贲中郎将蹿出给拦下来了,说是黑猫行刺案有了新的进展。   但元聿并不想听到“猫”这个字,更是不想再理会与行刺案有关的任何事。   他只想他的弯弯能回来。   当下元聿修长的眉折了起来, 似以往般那噙了些清贵疏离,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   董允噗通跪倒, “陛下, 小人把那几只黑猫都宰了, 开膛破肚,拉出了黑猫胃里的一些东西。”   原来,这些猫确是人工饲养的, 瑞月轩平素无人, 旷了多年了, 负责瑞月轩洒扫的宫人,也只当是领了个闲差, 一向办得不那么尽心。至于瑞月轩里多出了几只猫,她们也一概不知。   这猫在瑞月轩的角落里生息, 一直对外界不闻不问, 也极少会露面。   没有人知道, 在已经空了十多年的羽蓝婕妤的故居当中, 会藏着令陛下最害怕的东西。   而这些野猫, 也是李太妃的那只猫所生, 得瑟音人工喂养。瑟音会定期地前往瑞月轩,从矮洞门底下溜进去, 他自己本身就是被药物控制了生长的,身材比女子还要娇小,钻洞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至今,瑞月轩的几处破壁残垣, 还可以见人手扒过的痕迹。   此人潜藏深宫多年,而且深谙陛下弱点,他偷摸着饲养这猫,怕就是为着这一日。   不但如此,他还喂野猫服下各种足令它们躁狂的药物,使得每只猫都暴戾易怒,见人便攻击。   陛下那一日突然驾临瑞月轩,正好就碰上了被释出的野猫。   元聿闭了闭眼,袖下的拳紧攥。   隔了片刻,他倏然睁目,朝着董允道:“朕知道了。”   他转身迈下了台阶,走向绮丽朝霞的那片红晕深处,身影逐渐隐没不见。   元聿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终于停在了含元殿前,他伸手扶住了门框,急促地呼吸着。   李皇后身故,厌太子身故,留下的疯妃李太妃,他本以为,恩怨已了,不足为惧。   没有想到,李太妃与身边之人依然煞费苦心,只为了取他性命。   厌太子、李氏皇后……   元聿原本紧皱的眉头骤然松弛,化作了一缕无声的冷笑和嘲意。   他踉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那些旧梦已很久没有重临心头,本以为已忘怀。他连母亲的音容笑貌都早已记不真切,何况是这些虚伪至察的道貌岸然之徒。   可是在这一日,当他的再度躺入褥间,嗅到那股熟悉的怡人安神香时,那梦魇竟然再也没压住。   听后来的人说,他是两岁时,被送给贤妃抚养的。   因为那时候羽蓝婕妤的名声已经败坏,加上他天生的蓝色瞳眸,总令先帝在与羽蓝婕妤亲热之际,想到他那些混淆血统、霍乱后宫的传言,先帝不想见到他,就把他送给了在当时并不受宠的贤妃。   彼时他还不记事,一直长到五六岁,也还是认贤妃为母妃,并且还会与贤妃原本的儿子,他的兄弟撒娇争宠。   他每一日都过得极是开怀,虽然有时候,他亦能感觉到,他所到之处,总少不了一些听不真切的私语声。不过那没什么。   太子皇兄会送给他好多的饴糖,哄他哄得开怀,元聿自己吃不完的,都拿回去打赏别人了。   太子皇兄那时候已十几岁了,是个清爽利落的少年人,出入弘文馆,拜当朝大儒为师,风光无限。   而元聿只是一个会跟在皇兄身旁的甜糯跟屁虫。   不单他,几个庶出的皇兄都巴结着太子皇兄。   那时能得到皇兄的赏,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   元聿一直觉得那段时日便是他这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日,可惜……   一日,他在后花园学打飞石,他的太子皇兄一身玄金刺绣蟒袍,从御园飒沓而过,腰缠鞶带,项戴金圈,威武神气至极。元聿每每见到太子皇兄,都会想着,等他长大了,一定变得像太子皇兄一样高大,一样贵介,令人只敢仰目。   他见太子一径路过了他,忙朝他招手:“皇兄!皇兄!我在这儿!”   厌太子脚步猛地一定,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一丛矮不溜秋的金丝桃木间,元聿那蹒跚的胖墩墩的小身子摇摇摆摆地朝他追了过来。他皱起了眉,盯着愈来愈近的元聿,道:“你在这儿。”   “嗯。”   元聿从怀里掏出些糖,颤巍巍地送到他面前,“这是我的糖,给你!”   厌太子爱吃甜食,但已是少年人了,甜食早戒了,看着面庞稚嫩的幼弟,虽知他是好意,却冷着面,神色复杂地道:“我记得贤妃娘娘断了你的零嘴儿,你这糖,哪里来的?”   发育中的少年人,声音独有一种沙哑、晦暗的特质,加上天.朝太子那含而不露的威仪,令人听起来竟有几分恐惧。   元聿虽然记着羽蓝婕妤的嘱托,知道不应该将她送给自己饴糖和零嘴的事告诉外人,不过太子皇兄应该是无妨的,他偷瞄了几眼左右,便朝着厌太子扑了过去,小声地道:“我告诉你哦,是羽蓝婕妤送我的,她做得糕饼可好吃,比所有人都好吃!”   不知为何,“羽蓝婕妤”这四字,令厌太子身体战栗了一下,清冷的眸,也似收缩了一下,露出一种令当年六岁的元聿根本无法读懂的神色来。他只还记得,厌太子当时的神色,非常复杂,冰冷,不复以往的清俊随和,待他很好的模样。   他见太子皇兄不收,自己剥开了糖纸,送到太子皇兄掌心里,还自顾自地劝他道:“你尝一口,就一口!”   厌太子知道他好意,可是他深心之中的恨和恐惧,何人知道?   幼弟不过这般小,甚至根本不记事……可是他的母亲……   厌太子接过糖,胡乱地扔进了口中,咀嚼了几下便吞咽了进去。   随即,他弯腰一把抱起了元聿。   “唔?皇兄,咱们要去哪?”   厌太子神色莫测,半晌,朝他支起一朵笑容:“你不是爱吃糖么?羽蓝婕妤手艺精妙,她那儿一定藏了很多。”   元聿立刻懂了,小脑袋晃了晃,大笑,胖手轻拍皇兄的肩膀,“我知道,皇兄你是要去偷……”   说到这个不好的字眼,元聿立刻用奶爪子捂住了嘴巴,不再泄露出一丝风声来。还偷瞄身后左右,发现没有宫人在此出没,这才放心大胆,任由太子皇兄抱着朝瑞月轩去了。   没有想到太子皇兄也是偷吃贼一名,熟门熟路的,三五下便将他拐到了瑞月轩的寝堂。   屋里烧着温暖的地龙,暖融如春。   这屋里,犹如羽蓝婕妤一样,带着独特的香气,那是元聿梦中缭绕不散的香气。   珠帘半卷,帐幔微收,钧窑美人瓶中斜簪时鲜花卉,各色的冷梅,淬了淡白瑞雪,香气显得尤为清冽。   厌太子抄着他的腋下,将他送到了一片香案底下,自己也躬身钻了进来。   厌太子身量大,一下将元聿挤得没有地方了,他刚抬起头,脑袋就撞上案,疼得捂住了头,嗷嗷道:“太子皇兄,我们去找吃的啊!”   为什么突然躲到了桌底下来了?   太子皇兄突然就抓了一把零嘴,呼啦塞进了他的口中,元聿嗷呜了一声,要叫喊,可是笨拙的身体让厌太子摁着,根本动弹不了。   这时,门突然被粗暴地撞开了。   从元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排华丽的彩绣辉煌的裙裾下摆,他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一群宫人拉扯着一个蓝色锦衣的女子,将她左右摁到内帷。元聿的后脑勺倏地一重,整个人都被摁到了地上,他只能趴在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动。他想挣扎,但厌太子一直摁着他,往他嘴里塞零嘴,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那蓝衣女子,面容惨白,花妆凌乱,樱红的胭脂沿着薄若花瓣的嘴唇擦了过去,留下一道笔直的由浓转淡的红痕,犹若血色,但在她的身上,只显出别样的瑰丽。   元聿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婕妤娘娘!   他有好几次,都在御园里邂逅过那位美丽的娘娘。   听说,她很得父皇的宠爱,是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可是他见到的婕妤娘娘,完全不是那样的。   她很喜欢自己,会拉他小手,摸摸他的发髻,有时候惊叹地对他道:“七皇子,你又长高了啊。”   那种欣慰和激动之感,像是在对着自己不断抽条拔节的儿子,那般骄傲,眼睛里盛满了透亮的光。   原来她们押解的人,是羽蓝婕妤。   元聿呆呆地看着。   他如木胎泥塑般,傻愣愣地杵着不动,几乎不用厌太子再用任何的力气,就可以顺从他意,不吭声地躺倒下来。   羽蓝婕妤的柔软得如早春料峭寒风里抽出的柳条儿般的臂膀,让一群暴躁粗犷的婆子左右地摁住了,她们还拴住了她的手腕,令得她不能再动。   而下令如此做的,为首之人,正是华袍尊贵,凤冠巍峨,脸色既高傲冷漠,又仿佛存了那么一丝怜惜善意的皇后,她的锦衣之上刺着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元聿只在李皇后身上看见过!   李皇后身后,还有几名做宫妃打扮的,李太妃、德妃等人。   美丽而可怜的羽蓝婕妤,望着她们,目光里只有恐惧,她不住地挣动,后退,可是她们却步步紧逼。   “不、不要这么对我……”   清软的嗓音,吐出的不再是如天籁般的歌声,而是沙哑地求饶和呼救。   李太妃在一旁,叉手对皇后道:“皇后娘娘,这位婕妤天生异瞳,带累了皇子不说,如今又私通敌国,实在是罪无可恕,娘娘心慈,在陛下面前为婕妤求了情,谁知她非但不听,还污蔑娘娘皇后之尊,依着臣妾看,是该给教训了。”   李皇后犹如一尊石佛,矗立不动,只留下一道高贵冷漠的背影,元聿不知为何,袍下的手掌渐渐地捏成了拳,指甲直陷入肉中,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奋力要朝前爬出去,可是厌太子在身后抓着他的身子,令他无力动弹。   半晌之后,他听到李皇后冷漠而沉稳的声音传来——   “你意如何?”   李太妃不言。   身后的德妃进了一步,道:“臣妾以为,这个婕妤因为美貌魅惑陛下,霍乱宫闱,引得天下之人口诛笔伐,陛下亦极是难做。陛下不忍见美人脸抓破,娇花着血,不如,就让我们来帮着陛下一把,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说着,她拱袖垂腰,朝身后伸出玉掌,轻轻一拍。   须臾,几名抱着猫的宫人便鱼贯而入,陆续地停在了德妃身旁待命。   李皇后也不禁侧目。   德妃含笑垂面说道:“臣妾愿为娘娘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  芋圆小时候胖嘟嘟的,又黏人又可爱呀~ 第86章   德妃令人抱上来的猫, 花色不一,杂毛偏多,个个目如铜铃, 凶狠蛮戾。   李皇后的目光从那几只猫的身上收回。   她的本意只是清君侧,为了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所有人, 除了这祸国殃民的大害!   她已事先命人准备了鸩酒、白绫与匕首。如此也可算让这一代红颜走得体面点儿。   无论如何, 到底是绝代芳华的美人。   锦囊收艳骨, 委实有几分可惜、可怜。   但德妃准备的这几只猫,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李皇后微微攒了眉头。   德妃与李太妃偷觑, 暗暗对上了眼神, 片刻后, 她起身朝前走去,声音压得极低, 可却还是清晰地飘进了元聿的耳鼓之中。   “皇后娘娘切莫一时仁慈,可要想想自这妖妃入宫以前, 陛下与娘娘是何等恩爱, 可就自打这个羽蓝婕妤来了以后, 陛下有多少次忽略了娘娘, 致使中宫冷清, 娘娘心中的苦痛, 臣妾一样感同身受。妖妃不除,若就此赐她三尺白绫, 她含恨而亡,陛下记得的,依然是她最美丽的样子,臣妾这是为了娘娘打算。何况私通外敌, 这本就是杀头的罪过……”   德妃说,李太妃也在一旁敲边鼓。   李皇后虽还未决定,但目光亦有所松动。   被堵住口舌的羽蓝婕妤,惊慌失措地望着她们,手腕挣扎着被勒出了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德妃知皇后这时已有默许,她不答话,那就是可行。于是她探手入腰,摸出了一只累红珠子的香囊,抽开金丝细绳,露出了一片淡淡的香气来。   于此同时,被宫人所抱着的四只猫突然全都状若癫狂,在宫人怀里挣动起来,张牙舞爪,张开了獠牙大口。   德妃握住那只香囊,低声道:“将畜生看紧点儿!莫让它们惊着了皇后!”   “诺。”   驯猫的宫人个个屏息凝神。   德妃目含阴冷,朝羽蓝婕妤走了过去。   羽蓝婕妤美丽幽怨的蓝眸,仿佛碎裂的冰晶,溢出了无数热泪,她不住地蜷缩、后退、抗拒,可是身后的婆子依旧用力地押着她,不许她有分毫的退缩。   德妃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随后,她举手过她头顶,将那香囊之中所盛的药粉洗漱倾翻,大片馥郁的香料罩头洒落。羽蓝婕妤绝望地呼喊着,呛得直咳嗽。   元聿呆呆地目睹着这一切。   他不懂,李皇后和德妃要做着什么。   然后便听到德妃敛衽一礼道:“皇后娘娘,准备妥当了,咱们退后些,免得伤着了自己。”   李皇后仿佛终于清醒,她冷漠的声音如从半空中传来:“是该结束了。朝臣的噩梦,本宫的噩梦。”   德妃搀扶李皇后退避一旁,几乎退到了门槛处,几个婆子用力拽住了羽蓝婕妤的布帛镣铐,将她锁到了床榻处,随即便也退了下来。   待命的野猫犹如发疯,不住地朝着羽蓝婕妤划拉利爪。   甚至一个宫人不小心,着了野猫的猫爪,手臂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她“嘶”了一声,再也没有抱住,那只野猫朝着它爱极的香料扬爪就奔了过去,刷地一下,挑起,一把抓破了羽蓝婕妤的耳后肌肤和半片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刺痛下瞬间见血,她惊呼出声。   德妃见状,俨然大仇得报般快意,“快!都放了!全放过去!”   霎时间,所有宫人一齐撒手,余下的野猫也全朝着羽蓝婕妤嚣张地、兴奋地、骄傲地冲了过去。   它们在她的身上乱窜,用爪子撕划,用利齿啮咬,兴奋地捣乱她的青丝,划破她原本惊世的绝色容颜。激动的猫叫声,和凄厉的女人的呼喊、哀嚎很快交织一片,血液四溅,碎帛满地……   元聿惊呆了,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边冲出去,可才探出了一只头,整个身体又被厌太子拖住,朝后拉了回去,他终于吐出了满嘴的零嘴,“哇”地一声发出了大喊。   这下惊动了李皇后在内的所有人。   她垂目看了一眼从红漆绘桌案底下爬出的厌太子,还有元聿,皱眉道:“你们为何在此?”   元聿不理会,只望着被猫折腾得不成人形,成了一尊血糊的人像的婕妤,人似是疯了,恐惧到全身战栗,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朝羽蓝婕妤冲去。   “婕妤娘娘!”   “拿住他!”   几名宫人应承,立刻将不到她们腿长的元聿抓住,他动弹不得,口中直呼着:“你们是坏人!恶人!你们放开我!恶人,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李皇后悚然一惊,立刻看向厌太子:“你对他……”   难道厌太子已对元聿将他的身世说了?   厌太子摇头。   他的脸色极是复杂,既有得逞的快慰,又杂着一丝内疚,尤其是望着不断扑腾着,却因为无能为力而哭嚎悲喊的幼弟之时,他无法掩饰,他确实如元聿所说,自私,是个恶人。   他今日就是故意带着元聿来,要他亲眼看到,他母亲死亡的惨状。   但一开始的时候,他因知晓母亲仁厚,准备的只是白绫等物,未料到最后竟至于如此惨状,连他也不忍再看了,厌太子收回了目光,心头百感交集,复杂莫名。   羽蓝婕妤满脸的血,身上确实利爪划伤的痕迹,失心疯的野猫将她最娇嫩的皮肤咬破了,甚至,露出了细皮之下的血管。   终于,她朝后倒了下去。   花钿委地,红绡零乱,人已是气绝。   但猫还没有停止它们残酷的虐杀,它们仍然在不断地划着那具美丽的尸体,令她体无完肤。   李皇后也觉得场面过于血腥,立刻道:“行了,将猫收了,拖出去。”   “诺。”   左右宫人发号施令,擒回了肆意践踏羽蓝婕妤的猫。   元聿的脚跟子一软,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羽蓝婕妤临死前那一眼,好像带着人间最大的温柔,他至死都不能忘记。   地上的血液,仿佛已蜿蜒成盘曲游龙般的血舌,朝他的脚尖舔舐了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已经气绝的婕妤,目眦之中仿佛要迸出血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么伤心,这么恨。   他只能感觉到,有什么紧紧相连的东西,被粗暴地扯断,随之离体而去了。   李皇后负责收拾一地狼藉,命人将羽蓝婕妤拖了出去,火葬。   他眼睁睁看着那具血淋淋的曾也是美好鲜妍、堪为第一美人的身体,便那般残暴无情地扯了出去,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如泥瘫软的身子从地上一弹而起,竟追着那些人,追了出去。   “七弟!”   随后厌太子也如梦初醒,追着元聿跑出。   少年身量抽条,长手长脚,不需片刻,就追上来胖墩墩根本跑不快的元聿,从身后一把攥住她的衣领子,将他拽回。   元聿怒火冲天,猛地朝他推了过去,小小的人直将少年厌太子推得后退数步,他咆哮道:“你根本就不是来偷婕妤娘娘的吃食的!”   就算笨,元聿也知道,厌太子根本就是故意将他抱来,故意让他目睹羽蓝婕妤身死的这一幕。   是啊,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又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清白!   他所仰慕、崇敬的太子皇兄啊,一手将血淋淋的现实摊给他看。   可是,为什么?   厌太子被他这一推,脸上的恻隐也随之荡然无存,他清秀的面容冷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元聿。在看得元聿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时,他突然阴测测地笑了起来,笑容极为乖僻狠戾。   “你、你笑什么?”元聿防备地提心吊胆地望着他。   厌太子道:“我只是笑,我们终于大仇得报,这个贱妇终于再也无法仰仗父皇的宠爱,而对我母后不敬了!”   人都已经去了,元聿听不得他们还继续编排婕妤娘娘,他大声反驳:“不!是你们欺负婕妤!婕妤娘娘是好人!”   “婕妤,娘娘?”厌太子嘲讽地弯了一侧唇角,用更为冷沉恶劣的笑容朝着他,道,“她不是什么婕妤娘娘,她是你的母妃,亲生母妃。元聿,你今日可还开心?”   元聿犹如被打了一棍,脑中轰地一声,随即完全懵了。   继而,他发了狠,咬牙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又在骗我!”   “呵,我骗你?”夕阳西下,一团裹着赤火流焰的紫云停在瑞月轩一侧最高的角楼之上,衬得天幕阴沉骇然无比,厌太子突然一步上前,用力揪住了元聿的后颈,将他往瑞月轩拖去,无论元聿怎么挣扎,拳打脚踢,张口呼救,他都不放,过路宫人一个个屏息凝神,皆不敢对大获全胜压倒了西风的东宫有丝毫不敬和质疑。   厌太子就一路这般,半拖半拽地将元聿扯到了瑞月轩的门前,指着那里头,不顾被元聿踩脏了的袍服下裳和镀金云纹锦靴,讥讽道:“元聿,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里头以前住着的,就是你的母亲。”   元聿呆住了。   厌太子的话至今都犹如梦魇一般笼罩在他的心上。   “元聿,你没照过镜子么?阖宫上下,全京都,只有你,和你那个妖妃母亲,是蓝色的异瞳,你不知道么?”   “你就是那迷惑帝王的妖妃生下的贱种!你不知道么,这里有多少人盼着你死?”   “你拿你的糖打点下人,给他们真心,可他们给过你真心么?他们哪一个曾主动地靠近你,哪一个对你真诚地笑脸相迎?你走到哪里,不是受人指指点点?你所过之处,无处不是流言和非议!元聿,你们族人,根本就不应该来到我魏国的土地,似你这种杂种,不应该来玷污我们皇室高贵的血统!”   厌太子的声音,一如魔咒,仍在不断地传来。无论他如何堵住耳朵,可都无法阻止他们,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将他的心烫得流脓出血,千疮百孔。   “元聿啊,你真应该看看,那些弹劾你的母亲的折章,是如何骂你那个恬不知耻的母亲的。哦,我忘了,你还看不懂。那我告诉你,他们说,你的母亲包藏祸心,勾结夷狄,妄图混淆我皇室血脉,对我大魏不敬。他们说,你的母亲天生就是妖孽,妩媚君王,大兴露台,是褒姒、妲己之流再世。他们说,你,元聿,就是羽蓝国人企图玷污我朝皇室血脉的如山铁证。从你诞生下来之始,你就应该被拿去扔掉。”   “元聿啊元聿,你再好好想想方才羽蓝婕妤的惨状,她是怎么,被猫的爪子,一刀、一刀划死的,想想她满脸的血,满身的伤,想想她最后明明看到了你——她的亲儿子,她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为小胖芋圆点蜡,太惨了太惨了,我以后再也不搞他了,让他好好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感谢在2020-09-21 11:47:00~2020-09-22 12: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爱喝桃桃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那些话一直在元聿的脑海之中盘旋, 挥之不去。   只要闭上眼,母亲惨死的情状,就会浮现在面前。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要去告诉父皇……我要去……”   小小的元聿, 唯一能想起来的, 或许还能为自己, 为母亲讨回公道的办法,就是找他英明神武的父皇。   他知道羽蓝婕妤最是受宠,父皇不会不管的!   他迈着胖墩墩的小腿儿, 转身就要走, 但厌太子突然一臂扯出他的胳膊, 元聿叫嚷着“放开”,眼泪花在眶里直打转, 对厌太子拳打脚踢,厌太子冷冷一笑, 忽用一种恶劣到了极致的口吻, 凑近他, 说道:“你以为今日母后要杀了羽蓝婕妤, 父皇会不知道?”   陛下借故离宫, 这一日, 皇后代天下之人除此大患,名正言顺, 还未自己博得了一个贤明的名声。   但事实上,陛下心中又怎么会不明?   元聿呆住,愣愣地望着厌太子,过了片刻, 他又推搡叫嚷着,道:“不可能!你又骗我!”   厌太子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骨,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厌太子从那双与羽蓝婕妤同源的美丽的眸子身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清澈冰莹,而正是这种感觉,令他更讨厌!   “元聿,你知道不知道,你每一次唤我太子皇兄,用你这双眼睛看着我,我都想,将你这双蓝眼睛挖出来!”   元聿的双手捏紧了拳,牙咬得咯咯作响。   “你瞪我?”   “呵,我就是如此厌憎你的母妃,和你。以后,莫再跟在我身后了,我见你一面,都想杀了你!”   “还觉得父皇是受了什么蒙蔽么?我告诉你吧,父皇宠爱妖妇不假,但他更忌惮着妖妇的流言,时时自省,免使自己变成夏桀商纣一样的无道昏君。谁知道天随人愿,你的母妃,那妖妇居然真敢私通敌国,教人抓了个正着哈哈哈哈!父皇早就默许了我母后,代天子处理羽蓝婕妤!”   元聿感觉到自己的下颌骨与衣领子骤然一松,他整个人犹如烂泥一摊,整个人滑到在地,双目失身,瑟缩着蜷起了自己的身体。   元聿病了。   他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   他变得暴瘦,变得精神倦怠,变得沉默寡言。   数名太医均束手无策之际,劝慰陛下应该节哀了,是贤妃娘娘还没有放弃,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道:“七皇子,你有母亲,以后我便是你的母亲,我会如你生母一样待你极好,就如同过去咱们俩一样。”   他从深梦之中醒来,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间或转一转,看向紧握着自己手的欢喜得热泪盈眶的贤妃,轻轻地唤了一声。“母妃。”   “嗯!七皇子醒了!他醒了!”   贤妃激动地大喊,几名太医都跟了过来,说这是个奇迹。   元聿耷拉着眉眼,一动不动,任由他们过来掐胳膊,掰眼皮,人像是已不会活动了。   大约是从那以后,没有人再会忌惮一个来路不正的身怀异国血脉的七皇子,他既饱受非议,又不得宠爱,没有母族照应,终日沉默不语。   他也再没有去御园等过那个华服迤逦、光鲜骄傲的太子皇兄,当他们一行人神采飞扬地疾走过去时,他会不动声色地走开。   渐渐地,连陛下,也会忽视他还有第七个儿子。   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元聿从梦中醒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   他掌中紧攥着的一侧被角,已被抓住了道道褶痕。   他看了一眼自己所睡的地方,仍是那间含元殿,博山炉中腾着幽微的烟气,安神的芳香如有实质。只是没了那缕熟悉的发香和体香。   他捂住了搏动得仓促而有力的胸口,忍着还残存不去的滞痛感,从榻上缓缓地坐起。   “陛下。您终于醒了……”   郑保来与诸宫人送水,瞥见陛下坐起,不禁大喜过望,倒了一盏热茶,忙送了过来。   元聿揉了揉额角,问道:“什么时辰了?”   郑保道:“陛下昏睡一天了,这已是申时了。”   居然睡了这么久。   元聿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日在何处,做了什么事,他立刻抬起头,皱眉道:“朕让你准备的马匹呢?”   见郑保一愣,似哽住了,元聿提高了嗓音:“马匹行李何在?”   “这……”郑保忙道,“陛下这身子还没完全复原,不若就……”   元聿突然不耐,屈膝一脚朝他过去,将郑保的膝盖骨正踹中,郑保扑通一声就跪倒了下来。   元聿冷然道:“你是听不懂朕的话?”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郑保惶恐不安,“奴婢实是恐惧,陛下龙体不调,要还长途跋涉,这恐怕……”   含元殿寝宫一片静默。   只剩下滴漏之声,声声不绝,缭绕耳边。   元聿忽然扬唇,自失地道:“朕知道。但你不知,只有皇后在侧,朕才会安心,这病才可以好。”   默了默,他再度抬起眸,朝郑保低声道:“朕只要弯弯。”   郑保立刻会意,忙磕了几个响头。   “你去吧。”   郑保颔首,“诺。”   元聿对着空空冷冷的金屋,于一室的静谧之中,再度感到那股熟悉的源起心脏的绞痛。   他的手掌还按在那片搏动的胸膛之上,垂目,咬牙隐忍。   是他错了,真的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离不得她。唯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极是心安,唯有她的身旁,他方可以酣眠。   她终于给了他机会,让他看清了这一点。   是他错了,他再也不会,瞒着她。   郑保立刻着人准备了几匹快马,另置备了一驾马车,专为迎回皇后所用。   但陛下嫌弃带着马车便跑不快,自己带着虎贲中郎将等人先行一步,马车同时出发,但也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连夜疾驰,赶往翠微山。   ……   太清观后厨拥有不逊于宫内御厨的好手艺,加上此处依山傍水,就地取材,食材新鲜,又稍带有野味,比起宫里精心培育的果蔬,自是别有风味。   来这几日,岳弯弯等人吃得香,睡得也好。   大约是翠微山灵气养人,青鸾的病也日渐好转,小脸恢复了红润,人也活泼了许多,就好趴在娘亲怀里乱扭。   但东西厢相对,想要真正不见,却还是难事,没过两日,崔太妃那边便来拜会了。   崔太妃风韵不减,一举一动都是闺阁雍容做派,确实是许多人学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以前岳弯弯对贵女还会向往,现在早已是完全不会了。   “太妃但请放心,陛下绝无逐太妃出宫的意思,原本也是好意,见太妃终日囿于宫中,无法与亲人会面、团聚,他心中不忍,这才护送太妃先回清河。如今太妃既已回来了,过几日,本宫回京都的时候,想请与太妃一道,太妃也就赏个脸。”   崔太妃起身拜谢,温柔地笑了笑。   随后人便走了。   举止并无丝毫异常,不过岳弯弯总感到有几分奇怪。   没有想到夜里便真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崔太妃所宿的西厢,正挨着藏书阁的那片角楼,也不知是哪个小道士,守夜当值之时打了瞌睡,那地板湿滑,门槛方涂抹过油蜡,一盏灯笼滚落在地,竟朝着门楹滚了过去,须臾火起。   不出片刻,便是烈焰燎燎。   熊熊的火光直冲人眼球!   一时之间观内上至观主,下至小道童,无不骇然变色。藏书阁里的经书,都是老祖宗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观主视若瑰宝,万万不容许有时,因此大部的人先集中朝着藏书阁去救火。   可这火势蔓延而下,犹如烈焰游龙般,直烧着了西厢房,崔太妃下榻的那间耳房,顷刻便被火舌所吞没。   木柴燃烧的声音哔哔啵啵,犹如死亡之音,烈焰见风就长,很快,距离西厢也还远着的东厢,睡梦之中的妆成也大惊,立时呼朋引伴,让人护送娘娘和公主先退。   乳娘抱着青鸾,于一片嘈乱的声音之中,慌慌张张地被清毓拽出了东厢,退出了火势圈。   最后出来的妆成,当先看到,在出京人马之中所站着的,并没有皇后!   妆成失声尖叫:“娘娘呢?有谁看到了皇后娘娘?”   清毓等人面面相觑,立时也发现了,方才一通嘈杂的呼救,和蜂拥而出之中,从没有听见、或是看见过皇后娘娘!   若是人丢了,她们这些人,全部都是死罪!   当下,清毓等数人自告奋勇,再再入火堆救出皇后。   正在这时,却听见远远的,于浓烟中传出一道距离的咳嗽,那声音极为熟悉,越过坍裂的木桩,从一堆破壁残垣之中,岳弯弯右臂还搀扶着一人,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出。   众人大喜,迎了上去:“皇后娘娘!”   随即她们才发现,原来岳弯弯臂弯里搭着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太妃。   崔太妃的脸庞已熏至黧黑,脸颊上也多了块拇指大的烫伤疮,众人连忙将崔太妃扶住抢下来,令皇后卸去重负。   岳弯弯终于坐倒在地,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们几个有力气的,快去帮着太清观救火!”她临危不乱地朝他们指挥,“剩下的,去找最好的大夫过来,崔太妃受了伤!”   “诺!”   当下所有人,连同随行的巡抚司护卫队在内,都听从岳弯弯的调遣,分成两股,一股前去救火,一股留下照料受伤的崔太妃。   很快驻守山脚的冒开疆也受到了消息,立时拾山而上,这下,无论太清观的道童,还是本就隶属巡抚司冒开疆麾下的,都认可他,并听从他指挥调度。   有惊无险,火势很快平息了下来。   事后观主清点了观中的损失,藏书阁内损失了经卷数百,然而这已是这场大祸事里头的万幸了,都不是孤本,尚不算亡佚,好在是事先让人先将经书都抢救下来了,只可惜观内的建筑被毁损较多,藏书阁缺了大半角,西厢也几乎都被烧没了,主殿虽然保留完好,未惊动神明的神像,但太清观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复原。   冒开疆请示了皇后之后,对观主给予了答复。   太清观乃百年道观,为大魏的封禅事也算是立过功,重建太清观的钱,将从国库里出。   一听到这话,观主登时喜不自胜,山呼陛下圣明。   崔太妃受了惊,人迷糊着,意识终于清醒,当她睁开双眼,发现床畔守着的竟是岳弯弯之时,她感到万分吃惊。   怔了一怔,随后,她强迫着自己恢复了从容,朝岳弯弯道谢。   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对救命恩人道谢。   岳弯弯笑了笑:“无事,举手之劳。”   她故作轻松。但崔太妃却想了起来,当时的情景并不像岳弯弯说得那么简单,她在一片火光里,绝望地等待着死亡之时,岳弯弯自顾不暇地顶着一身破烂的袍子,朝她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负起了她。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救命之恩。   她垂了面,低声地道:“我从前,做过些对不住皇后的事,未曾想到皇后娘娘以德报怨,与皇后相比,我虽是出自崔氏名门,可手段和心胸,都太小气了一些。”   这话倒真真切切地令岳弯弯惊讶了,她记得自己与崔太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并没什么过节啊!   知她尚蒙在鼓里,崔太妃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当初我兄长对先帝提及阿绫与秦王殿下的婚事,当时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他是拒绝过的,很明确地拒绝了,秦王的态度,先帝让我转告给家兄,但我却并没那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观主实在人~人间真实~   下一章两只碰面啦!   感谢在2020-09-22 12:00:47~2020-09-23 11:4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包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岳弯弯惊怔。   崔太妃见她神色不对, 便知道这件事她大约还蒙在鼓里。   如今崔绫也对陛下真正死心,岳弯弯救她于水火,是有必要对她吐露实情的。   被烈火烫伤的疤痕还隐隐作痛, 崔太妃轻轻用手掌覆住了脸,掩去了脸上的脆弱与愧疚之色, 低低地道:“因为事由我兄长私下朝先帝提起, 加之当时清河崔氏的名望太盛, 而秦王殿下又不得宠,秦王也只是私下里回绝了陛下,说婚事绝无可能, 他对阿绫, 并无此意。先帝倚仗崔氏与我兄长, 当时并未将话说得难听,只是回了后宫之后, 忽想到了我,便教我对家兄代为转达。我因心气盛, 觉着秦王此举有辱没我崔家之嫌, 又一向知道阿绫仰慕秦王殿下, 便自作主张, 将此事瞒了下来。”   “皇后, 这件事, 是我错了。我实在也不知,为何他人乱传, 这消息竟会不胫而走,倒成了,人人都以为,秦王与阿绫的婚事已得了先帝与崔家的默许, 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候贤妃身亡,秦王殿下出京守陵,并不在神京城,也许他其实并不知道。”   崔太妃自顾自地说着,倏然抬起眸,只见岳弯弯神色恍惚,似在回忆着什么。   她心中顿时感到一紧。   而岳弯弯只是立刻想到之前,他几番欲言又止,想要解释又最终没有解释,只留下一句,天下之人想嫁的多如过江之鲫,实在没必要一个一个回绝回去。这解释当时有几分说服力吧,后来岳弯弯也都不再耿耿于怀了。   原来他还是瞒了她。他真的,对崔公当年之请,并不是默许,并不是不在意,只是几番曲折,酿成了一场误会!   岳弯弯睁圆了杏眸,又想到一件事,正要问,崔太妃却再度打断了她的话:“后来阿绫哭着入宫来求我,我便知,她是真的对陛下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了,为此,就算只是为妃、为妾,她亦肯低下清河崔氏嫡女的头,心甘情愿地侍奉皇后。尽管她私心之中,仍是看不起皇后,这话是我僭越了。我实在不忍见到侄女哭成泪人,便出了下策。宫里那些流言,是我命人散布出去的,包括,陛下大婚当初,是为了修缮皇陵而短了皇后份例,也是我让人散布的。”   宫里的人大多谨小慎微,确实也有那么些爱嚼舌根的,她要找几个,贿赂一番,将这些话做得毫无斧凿痕迹地传入岳弯弯的耳中,这并不难。   岳弯弯越来越吃惊:“崔太妃你……”   她当时确实极为生气、恼火,甚至饮酒,饮得酩酊大醉,对元聿痛痛快快地发作了一场。   原来当初这一切发生,都在崔太妃的掌握之中。   而且差一点儿,她就因为赌气,而真正接纳了其他女人入宫,为元聿之妃。   若真如此,不就是正正好好上了崔家两代嫡女的大当了?   真是太险了!   岳弯弯满心复杂,她选择救崔太妃时,可未曾顾虑这么多,谁知竟牵出了这段往事前尘出来,若非如此,加上元聿那只闷葫芦死咬嘴巴不说,到老也还是一桩无头公案!   气死了!   但气的不是崔太妃,还是元聿!   早知道,真就应该再骂他三回!   ……   疏林如画,岳弯弯一人踱至清溪边,借着清澈而潺湲的溪水濯净了双手,正要舀水濯足。   身后松涛如怒,起伏如波浪,一人跪坐溪石之上,按剑而跽,出现得无声无息,若不是岳弯弯陡然从水中瞥见了大将军那披坚执锐的伟岸的身影,真要吓出病来。   山林间是自由的,她方才的举止已经很没有皇后的仪态了,不曾想,又在这里撞见大将军,她惊魂之后,靠着身后的溪石坐好,默默地传回自己丝履,“大将军,你这是——”   冒开疆道:“臣护驾不力,致使皇后受惊,臣死罪!”   岳弯弯先是一愣,但见大将军那巍峨如山岳的身影,跪立得比董允更笔直,她蓦然笑了:“原来董允是学你啊。”   冒开疆神色肃然:“臣累娘娘受惊了。”   岳弯弯道:“没受惊,大将军你快起来!”   冒开疆执意不肯。   岳弯弯叹了一声:“真无事,不妨,你还是说说,太清观烧损的建筑,烧坏的经书如何了,还有观主,朝廷愿意走国库帮他,他怎么想?”   冒开疆道:“观主已被安抚,已无大碍。”   岳弯弯又舒了口气,朝他微笑,露出四粒雪白的贝齿:“那是最好了。就是,走国库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儿,多半还是陛下拿主意,大将军你帮帮我,给他们说说好话,你看成不?”   冒开疆道:“娘娘言重了,这本就是末将给娘娘提议,只需娘娘首肯,陛下他……自然愿意。”   这话——岳弯弯惊讶:“怎么说?”   冒开疆将头垂得更低,隔了半晌,才听到中正不阿的大将军沉声道:“钱是陛下的,娘娘若还是娘娘,就可以动,若不做娘娘了,当然,就动不了了!”   岳弯弯心惊肉跳,继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难道夜里失火,是元聿的手笔?”   越想,竟越觉得有可能,天爷!这个黑心肝的男人居然敢这么做?   冒开疆忙道:“娘娘这就是误会陛下了,此事与陛下无关,是臣斗胆,奉皇命,知顺势而为——”   “……”   一阵无言之后,岳弯弯忽然想起,此际跪在她面前的这个虎背熊腰,抬手却敌三千里的大男人,在家中却也畏妻如虎。一时百感交集,她脸色复杂:“大将军,你是不是把你和你夫人斗智斗勇的本事,都拿到这儿来活学活用了?”   果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连如此刚正的将军都是!   冒开疆一时语塞。   岳弯弯也不愿计较这些了,她有些头痛。   扶额,摇了摇头,却听到冒开疆沉声朗朗:“皇后娘娘!是臣该死,求皇后降罪!”   岳弯弯朝他无力地呼了口气:“大将军这是做甚么?我不怪你真的。”   见他似还是不信,岳弯弯又叹了声,道:“我没打算离开陛下啊。”   冒开疆是真正地愣住,抬起头,只见皇后笑靥如花瞥向了别处,是极为绚烂,衬得她清丽的容颜都染上了夕晖霞绮那般的殊艳之色。   她是真的没有打算离开神京,更不打算就这么和元聿分开了。虽然气,不过也是激他而已,顺带迫自己也该想想清楚,如何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与元聿相处。虽然她一时还没有找到。端阳姑姑说得有道理,不是不可救药的男人,没必要轻言放弃。女子立世最是艰难,何况,哪有皇后自请下堂离去的道理?就算前朝有,也终其一生无法真正摆脱枷锁。   这个地位带来的是荣耀、富贵,亦是责任。   她早就想明白了。   只可惜,元聿的表现实在太差、太差了!她当初就想甩脸子走人了!   岳弯弯眨了眨水光濛濛的眼,将其中的涩意一点点地逼了回去,继而扬唇,笑道:“嗯,大将军,我听说你武功盖世第一,却没什么机缘能得一见,你既说你有罪,那你演一段剑法给我瞧瞧,算作赔罪好不好?让我开心了,功过相抵。”   冒开疆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居然提了这么一个滑稽的要求,他素来耿直,这时不禁傻了片刻,但见皇后神色极是认真,完全不像是说笑,虽心中还有诸多疑惑,但也立刻沉声道:“末将领命!”   说罢,他长姿起身,右臂按在悬于鞶带左侧的长剑剑柄上,铿一声拔剑出鞘,剑锋清冷,直拂下寸寸寒芒,而龙吟未绝。   岳弯弯也来了兴致,索性就侧身坐过来,盘起了双腿,双臂抱膝,歪着脑袋欣赏大将军绝世无敌的剑法。   这可是她的马术师父,也是学了马术以后,偶然一日听得董允提起,说大将军原来只是马夫出身,可他武艺过人,以一当百,后来还是淮阳侯慧眼识珠,将他举荐给了清河郡主,一次因先帝寿宴随郡主赴京,在当时,降服了西域进贡的旷世难有的烈马,由此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得以入朝为将。此后凭借战功平步青云,迎娶清河郡主为妻,风光无限。董允说起来,都连连感叹,这驯马虽然是大将军的老本行吧,可陛下也忒大材小用了!   虽知董允这是在发牢骚陛下为何不把这好差事交给他自己,但岳弯弯还是听在了耳中,记在了心上。   这个念头,也是由来已久了。   但见大将军剑锋在如阵的青松间穿梭,抬手如雷霆震怒,挺剑若江海奔流,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直看得岳弯弯瞠目结舌,专注到无法自拔,更连周遭来了何人都不知。   元聿暗暗咬着牙,悄无声息地站在岳弯弯的身后。   入山之前,就得知昨夜里太清观后院失火的事,元聿当场变色,心瞬时也沉入了谷底,后来那小道童机灵,约莫猜到了陛下为何色变,多半不是为了那几卷在天子看来压根不值几两钱的道经,立刻找补道:“皇后娘娘无事!”   虽得如此说,元聿仍是心悬难下,弃了马匹之后,徒步狂奔上山。   然而好不容易入了太清观,那观主却道娘娘在东厢,当她追至东厢,却见屋门被昨夜的大火熏至全黑,心再度一提,随后终于入门,却只见清毓一人在收拾东厢,铺床叠被,忙碌得不可开交,他这心再一落,几起几落之后,人终于再沉不住气,立时就不顾帝王威仪,启唇便问:“皇后人在何处?”   清毓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料到,这才几日,陛下居然亲自来了翠微山。   她们这些宫人盼着帝后和好如初,已很久了,当下她立刻如实招供了皇后的行程,于是元聿绷着张本是俊美、奈何如今稍有点儿不修边幅的脸,折身大步出了寝堂。   一番周折,终于见到了皇后!   她俏生生地,背影衬着浓淡相宜的碧绿松林可堪入画,在泠泠溪涧一畔,墨发随意温婉地披向身后,红衣若霞,姿态舒展,看得出人无比惬意。   这一瞬,竟令一向自主惯了的人,也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近乡情怯的感觉,那种怯意,差点儿让他又缩回探出去的一只脚。   是那股再也无法压抑的思念,迫使着他不能后退,只能大步朝前走去。   再也不要退缩!   他鼓足了勇气,停在了岳弯弯的身后。   忍着伸指勾住她颈边鸦发的冲动,用最不冷静的冷静口吻,幽幽地道:“弯弯……”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芋圆回来啦~ 第89章   岳弯弯一抖擞, 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突然出现元聿的声音,就响在身后, 落在耳畔。   瑟瑟山风,林叶起伏如浪。   她看向忽然收招, 敛容而立的冒开疆, 顿时意识到:这竟是真的!   猛地起身, 转了过去,脚下的青石滑不溜秋,差点儿便摔倒, 落进潺潺的溪涧里头, 幸而有元聿一把抱住了她柔弱无骨的纤腰, 将她重重地扯入怀里,岳弯弯诧异, 目中流光微烁,隐藏去一抹欢喜之色。   身后冒大将军适时还剑入鞘, 悄然离了场, 将这片林中幽邃悄然、无人打扰的地界, 还给陛下和皇后。   岳弯弯能感到元聿的激动, 他搂住自己的臂膀坚硬如铁, 充满了不容拒绝的霸道。   斜阳刺穿林梢, 一缕一缕地铺在元聿被汗打湿的发梢,清冽的佛手香气, 混着男人充斥着欲.望的汗味,杂揉成说不出的味道。   不过也不讨厌。   她的绣履还是不堪青石的湿滑,脚下一溜,人便朝着元聿倒去, 元聿任由她重量压了过来,就势朝着地面躺倒,环住她纤细腰身,朝着一畔绿树浓荫底下滚去。   身后的婆婆丁散了满地,沾在元聿的发上、衣裳上,可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好像满含欢喜和希冀。   岳弯弯被他这般看着,虽是居高临下之人,却也不禁脸红过耳,好半晌,才小声嘟囔着:“你……怎会来?”   才问出这话,他便不由分说掐住她臂肉,将她重重往胸口摁,岳弯弯迫不得已躺倒下来,脸贴上了他的胸口,胸肌如壁垒,其下有什么正在有力地搏动着。   唔。   手感真的很好。她非常不合时宜地想着。   元聿收紧臂膀,声音低哑:“想你,便来见你了。”   她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怀疑元聿这是被什么夺舍了。   他垂面,看向她乌发浓密间,隐隐可见的发旋儿,再度压低了嗓:“弯弯,我知错了,别离开我……”   “真的,我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再犯了……”   岳弯弯惊异地睁大了水眸,既羞窘,赧然,又有几分难以置信,元聿他这是在做甚么?对他服软吗?他真的决定好了,对她打开心扉了吗?   她想挣扎着揪起小脑袋观他脸色,判断他这说的是真是假,但元聿却再一次摁住了他,熟知他的岳弯弯顿时也明白——这男人要面子如命,大概又是害羞了,所以躲了起来。   如此一想,心情也大好,娇靥藏笑,偷偷地曳开了樱唇。   松林如画,身畔流水淙淙,浓阴垂落在男人的颈上、手上,似遮天蔽日的巨伞,拂去了夏日的炙躁,雀鸟安然,欢腾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岳弯弯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陛下,我们还要一直这么躺在地上吗?”   她说着,朝着一旁如茵碧草上散落的雪白婆婆丁吹了一口,顿时细碎的落婆婆丁全飞了起来,有得落到了元聿的鼻尖,惊动了尚在恍惚之间的陛下,他呛得打了个喷嚏。   而始作俑者却在暗暗地发笑。   这时候,林野之外有人寻了过来,“陛下!娘娘!”   声音扯得老长。   元聿彻底清醒,立即抱住岳弯弯坐起。   他要将她拖走,岳弯弯不肯,执拗地跪坐在地上,元聿皱了皱眉,用困惑的目光去询问。   岳弯弯笑道:“我们要做贼吗?”   元聿不动。   岳弯弯又朝身后看了一眼,“你看,你一来,前呼后拥的,甚是讨厌,不如你先去应付了他们,用了晚膳,我还在这儿等你。”   元聿虽仍然有几分不满,但也终于被说动了,为了更方便与皇后亲热,忍一时煎熬,这也没甚么,当下他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任由小皇后细腻白净的柔荑从他的大掌之下抽出,她起身,抖落了海棠色双鱼纹理裙裾上的草叶与婆婆丁,拎着罗裙和斗篷,朝着黄昏时最黯淡的夜幕已至的林野深处钻了过去。   很快,那抹令人朝思暮想的窈窕倩影,便再度消失在了面前。   元聿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一时失魂落魄。   原来是太清观的观主,携着诸位道童,与巡抚司的甲士寻了过来,观主要招待元聿用饭,元聿无心用饭,但那观主又道,他们翠微山的山笋名传天下,皇后来翠微山的这段日子,几乎是顿顿不能少,每每食欲大开。元聿才松了眉,澹澹地道:“哦?那是要尝尝鲜了。”   如今元聿就是大财主,观主只得一心一意地伺候好、招待好这位大佛,才好开口,说那修缮藏书阁、重葺东西厢的事。   翠微山的鲜笋,拌上特制的辣椒,确实开胃,元聿从京都北门而出,为了赶来见皇后连夜疾驰,也早已腹中空荡,于此不禁用了两碗米饭。   饭饱之后,观主才说起了大火的事,顺道委婉提了一嘴,这修缮的事,皇后娘娘先前和大将军满口答应了下来,就等陛下批示了。   元聿还不知这桩,看向了身侧的大将军,冒开疆神色坦然,眼神回给陛下,他这全是为了陛下着想。元聿也不是吝啬之人,皇后来这儿住了几天,大火就烧了人家屋子,算是为了给青鸾积福,出点儿钱也无妨。   “也可。”   观主拜服,“多谢陛下!”   用完晚膳,元聿起身欲走。   观主这又说起了崔太妃受伤的事,元聿步子一顿,想到崔太妃昔日那张清丽脱俗、美貌无比的脸,只是一瞬,便再度抬脚朝着玉阶迈了下去。   此时天色已黑,疏星点点,月光朗照幽林。   岳弯弯拎着一盏焰火彤彤的宫灯,披着细薄、轻盈的藕色纱衫外篷,停在后山松林边的白玉兰树下。   她让清毓告诉了元聿的,他应该会来。   林中太黑了,此处还可借着角楼的灯光,幽幽地辨认物事。   晚雾朦胧,山间湿气颇重,她裹紧了自己的小斗篷,寻了一处亭下台阶,坐着继续等。   心里想着以前元聿爽约那么多次,她居然都忍过来了,还一次又一次地找原因、原谅他!哼,以后万不可如此了,拿出女人的骨气来!对!   就在皇后热血沸腾地为自己打鸡血时,身后忽传来一串轻快的跫音,没等回过头,他人便已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元聿蹲跪了下来,见她周遭草叶似都蒙着一层软雨般的湿气,立刻就皱起了修眉:“怎么就这么坐着?”   她凝睛,看见他掌中勾着一只酒坛,绑着两只青铜兽纹尊,立刻便忘了答话,反而笑问道:“嗯?这是什么?”   此处的月光和灯光都还不够亮,照不见陛下蓦然红晕腾脸,她支起手边的那盏蒙着红剪纸的宫灯,随意朝他晃了晃,却见陛下竟难得露出拘谨之色,他忸怩半晌,才含混道:“嗯,是我补给你的……合卺酒。”   岳弯弯一怔。   继而她想道,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连合卺酒都还记得,表现得很好嘛。   不过,岳弯弯却狐疑地观摩着他的脸色,总疑心有哪里不对,她看向元聿手里的酒坛,轻朝他凑过去:“这酒……是哪里来的?”   玉指朝那酒坛上一戳,元聿差点儿便没有拿住。   他不肯说。   岳弯弯越生猜疑,“嗯?你不说,那我不喝!”   说罢,玉面扭转,骄傲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儿。   香腮雪白,如凝玉脂,元聿差点儿心神一荡,便咬在她的唇瓣上。   忍了忍,知晓拗不过她这犟脾气,于是缓和了口吻,道:“老观主偷摸藏在后山,让我给挖出来的。”   岳弯弯瞪大了眼珠,看向元聿,他清咳一声,极不自在。岳弯弯一下子抓住了元聿的把柄,笑得像狐狸一般,吃吃道:“好啊!堂堂大魏天子,居然是个偷酒的小贼!”   元聿愈发感到脸红,也不说话,只扣着那只酒坛不动。   岳弯弯道:“你真是大胆小贼,我一定要告诉别人,重重地罚你……”   她拾起那支宫灯起身要走,元聿见她竟真作势要去,立刻拽住了她的衣袖,哪知她这去势本就是假的,不用他用几分力道,她转身朝他抱了过去,元聿一愣,香艳的红唇立刻亲在了元聿的俊脸上。   吧唧一声。   元聿差点失手摔碎了那坛被老观主藏着的视若珍宝的“金风玉露”。   岳弯弯搂住他的肩背,稍松开他些,凤眉细长,花钿凝珠,眼睛微向上扬,红唇轻绽,哪有半分的怒态?   元聿的心突然跳得极快,一句“你不怪我了么”正要脱口而出,岳弯弯却垂眸看向他手里的酒坛:“不是要饮么,还不快打开!”   元聿“哦”一声,恍如梦醒,他将酒塞揭开,岳弯弯迫不及待地俯身去嗅,扑鼻的一股清冽的酒香,令她未饮先醉,忍不住赞叹道:“哇!”   这酒闻起来,比宫里准备的合卺酒好多了!   元聿道:“老观主嗜酒,怕被人听见有微辞,每每把酒埋在后山,可惜他走了二十几年了,埋酒的地点至今无人知道。”   岳弯弯疑惑:“那陛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元聿的神色竟有些自傲:“朕有何事不知?”   偷人酒,居然还得意上了。   岳弯弯暗地腹诽。   算了算了,好景良宵,便不煞风景了。   她将玺花青铜尊解绑,用酒坛斟了满满的两尊。   清晰的酒水声落入青铜之中,冲刷出古朴而厚重的香甜味道。   她取了两尊,一尊给元聿,不见他神色微变,自顾自地道:“应该是好喝的。”   见他还不取,疑心他又出尔反尔,目光一凝,而元聿也终于慢吞吞地接过了酒樽,岳弯弯与他碰盏,随即欢喜地挑了眉眼,一饮而尽。   元聿也随之仰头饮尽。   她放下酒樽,一瞬不瞬地凝着元聿,见他喉结滚动,这下酒似已入腹,这心底的块垒终于如浮云散。   不过这酒香甜,却辣口,回甘无限,岳弯弯犯了酒瘾,索性给自己又倒了一尊,自饮自酌起来,尝了一口复一口。   酒至微醺,热意上脸之际,人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陛下。”   身侧静谧,只传来朦胧的应答声,甚至辨不清是有还是没有。   不过岳弯弯已不在意这个。   “陛下,大婚那晚上我真的很失望……”   “不过现在也好了,礼成!”   “我一直觉得你不把我当成你真正的妻子,娶我,可能也有喜欢、有爱,但不是那种特别长久的爱,一定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青鸾。但我知道,我对你是那种长久的喜欢,所以我都不敢把这份心意告诉你,怕你轻贱。你们这样生来天潢贵胄,这样的大贵人,从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我真的很怕你轻贱我的情意……”   不过,她还是很爱、很爱这个男人。   曾为之彷徨、犹豫,辗转反侧,不知所从,现在也终于尘埃落定。   南明之神京,千里迢迢,她早已自断后路。   岳弯弯呼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里掺杂着淡淡酒味。   眼眸迷离了起来,不大愿意睁开眼睛了,但她知道,自己还没醉,还是很清醒的。   于是又喝了一尊。   “唔,你别觉得我矫情啊……”   正说着,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了这么久,元聿居然一点声息也无。   怎么回事?   她一扭头,正要看元聿,忽然,一只脑袋朝着她脸砸了过来,岳弯弯下意识往后躲,元聿的脸就啪一声压在了她的颈边。   “你别……”   岳弯弯要推,忽鼻尖又嗅到了淡淡酒味,朝他定睛看了过去。   男人凤眸微眯,双臂懒懒散散仿若无力地挂在她身上,闷闷地轻哼了一声。   “你……居然……醉了?”   他才一杯!   岳弯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挖了三个古言预收坑了:   《公主她嗜我如蜜》   《牡丹花下风流》   《枝上娇莺》   嘻嘻~   感谢在2020-09-24 11:46:27~2020-09-25 11:4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小妮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岳弯弯耸耸香肩, 试图唤醒元聿,然而无济于事,她愣了半晌, 好不容易换来这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男人居然如此不中用。她既诧异又火大。   闷闷地生了半晌气, 他仍是一动不动, 岳弯弯凝视着月光和灯光朗照下的华美无双的俊颜, 看着他唇边冒出的细碎的胡茬子,看着看着,气又完全消了, 只剩下会心一笑。   原来是个一碗倒啊!   难怪不肯饮合卺酒。   洞房花烛那晚他猴急得不行, 上裳都没脱完就要行事, 还是她几番提醒,推着拒着, 才让他不情不愿地撕了她的山河地理纹纁衣。敢情是因为这个,喝了酒就倒了是吧?   死要面子!说一句会怎样?   岳弯弯又好气又好笑, 用软软的臂膀抱住了他的肩背, 让他舒适地靠在自己身上。   对妆成告了时辰, 再过一个时辰, 她们会来寻自己的, 此际深夜阒静无人, 林间唯独蝉鸣跫声,溪流扬波, 更显清幽。   静坐之际,身旁的男人手臂突然动了一下,岳弯弯微讶,跟着, 他的手便滑入了她的掌中,握住了她的柔软小爪子,她正疑心他是不是这么快酒醒了,忽听得一句瓮声瓮气的沉嗓传入耳中,带着些微慵懒和迷醉:“弯弯,你莫离开。”   岳弯弯一愣,知他这还是醉着呢,立刻笑靥如花地摸摸他的脸:“不离开!说什么都不离开!”   摸脸这招哄青鸾是最奏效的,哄青鸾她爹肯定也行。   元聿哼唧了一声,却好像并未听见岳弯弯的这话,声音低低的,若带了几分委屈:“你莫走,朕也会舞剑。朕舞给你看!”   “嗯?”   她愕然,但很快又哭笑不得地想道,他竟是为了今日她看着大将军舞剑入迷了,所以耿耿于怀是吗?   不待她阻拦,元聿蓦然起身,就拔出了自己随身所携之剑。   岳弯弯怔怔地看着。   怪哉,什么时候带来的家伙事?刚刚居然都没看见!   元聿嫌她不专心,停了下来,灯纱之下缭绕着数只飞蝇,一只正歇在他的发梢。岳弯弯忍着好笑将他望着,脸颊涨得鼓鼓的,生怕一不小心破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将她的陛下惹得恼羞成怒,错过了这场难得一见的好戏。   他急躁跺脚,“看朕!”   “哦。”   岳弯弯忙正襟危坐,坐好。   这下满意了?   他果然怒意尽消,心满意足起来,抬手,提步,为她月下舞剑。   他的剑势轻灵飘逸,不比冒大将军力沉万钧,然配合身法,潇洒不群,尤胜舞蹈,更加赏心悦目。   渐渐地,岳弯弯也就真的看得入了迷,忘了这是个醉了酒的撒娇怪。   元聿的剑锋在月光之下烁如白练。   江河之溃也,奔流而下;诸山之颓也,浮世俱倾。   一剑西来,碎了松涛浪声,断了廊下白月,几令岳弯弯有种错觉,当那剑上寒芒拂到自己身上时,连自己的细纱斗篷也被磨出了道道豁口。   董允之前说,元聿闻鸡起舞,虽先天不济,但勤能补拙,也能远胜过他。怪不得了。   岳弯弯出了会神,他已收了剑,到了她的身边,问她:“朕舞得好不好?”   岳弯弯惊醒,扭面,见他额角汗津津的,双眸异常的明亮,在偏暗的光下蓝色并不分明,而显得偏漆黑颜色,但也愈加美貌,而且是没有距离感的美貌,她微微一笑:“嗯!”   元聿像得了非常大的夸奖的孩子,笑得一把抱住了她。   岳弯弯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汗。   夏夜本就灼热,又舞了这么一场,全身大概都湿透了,该早点儿回去浴身歇了。   她凝着元聿的面,想着。   难怪素日里陛下滴酒不沾,只当他是勤于政事,兢兢业业,夙夜操劳,却没想到酒量差到令人发指就算了,酒品也不咋样,喝醉了就要撒酒疯。   虽然有些可爱。   她忍着笑,凑过去亲了亲元聿的脸。   元聿尤嫌不够,偏要问她:“那朕和大将军谁舞剑比较厉害?”   这……   这不能这么比吧?   大将军那是一身杀敌的本事,实战肯定无双。   她被他推着,问得头痛,一副只要不说,就一直这么缠下去的架势,只好说道:“你、你你。”   元聿终于满意,又笑了起来,紧紧搂住了她。   岳弯弯也抱住他。   脸朝着他的耳朵贴了过去,轻轻咬他耳朵:“陛下,很晚了,我们该回了,你出了汗,莫着凉,不容易好的。”   她良言相劝,但元聿不肯,非但不肯,还摆上了千斤坠的架势,也非拖着她,不许她走。   他将头靠在她的颈窝处,不住地呼喘着,一动不动。   出了一身热汗,酒意也蒸腾了许多,又教夏夜凉风吹了这么许久,人渐渐有了几分清醒,只是仍有些晕眩,他便只能赖在皇后身上。   虽是醒了,却不愿醒,若是装醉唤皇后温柔至此,他不介意耗到天亮。   岳弯弯抱着一个黏人的大男人,叹息了声,道:“那好吧,咱们就这么坐着。”   她抽了自己斗篷的系带,将身后的斗篷取下,为元聿披上。   温暖的,含着女子馨香的斗篷落在了肩膀,元聿又清醒了几分,脸朝着她的颈边挤了过去。如同青鸾每次撒娇求抱那样,贪婪地吮着岳弯弯颈部、发间的动人体香,仿佛惟其如此,才可使自己心安地睡过去。   岳弯弯一想到元聿这段时日大概挣扎了很久,把他自己也折腾得够呛,都落得如此不修边幅了,实在有些心疼,忍不住拥紧了他,哄道:“哪里也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陛下……”   元聿难哄,比青鸾还难,不过这不打紧。   她愿意哄他。   那厢,妆成和清毓等人终于找了过来。   连着几次,不是岳弯弯被野狼攻击,就是有人利用猫伤害陛下,宫人已经风声鹤唳了,还没到时辰,便提着灯一个个地朝着岳弯弯事先说定的地方寻了过来。宫灯照着岳弯弯的眼睛,她立刻垂眸,“陛下,人来了,咱们该回去了。”   见他还不动,她的唇朝他凑得更近了些,继续哄:“乖——”   元聿于是动了,任由她抓过他的臂膀,搭在她的胳膊上。   他“无力”地跟在她的身后,脚步踉跄虚浮。但压在她的颈边的脸上,唇却微微上扬着。   妆成等人在望风亭里发觉了娘娘负着陛下的身影,可算是有惊无险,个个大喜过望,忙疾走奔来,几名甲兵帮助岳弯弯将元聿负住,令岳弯弯腾出手,一行人往观中而去。   回了太清观,妆成早已体贴地让人备好了水,但陛下饮醉了,这里只有男人能伺候他,但皇后下榻的地方,不能有男子出入,至于女人——   岳弯弯环顾周遭,莺莺燕燕,夭桃艳李,各有千秋,顿时嘴唇嘟起:“都出去!”   宫人们偷偷发笑,每一个敢违背皇后的意思,一个个全走了,体贴地替皇后掩上了门,南北散去,甚至不再守夜当值。   岳弯弯等人走了,才松了口气。   她们要笑话那就笑话,她的男人偏不给人瞧,男人女人都不行!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元聿送到了浴桶里,扒了他的裳,替他将湿漉漉的漆发解开,长发一绺绺探入水中,皂荚藻豆被搓开,敷用在他的胸前背后。   他平滑的肌理,无一丝赘肉,比女子还要白皙细嫩,实在是……完美到过分。岳弯弯一边妒恨着,一边又有点眼馋。   男人始终闭目。   她停在他的身边,眼珠狡黠转动,食指靠在浴桶边沿,轻轻地敲了几下,末了,还是没能忍住,张口在他的俊脸上咬了轻轻一口。   唔,弹弹的,滑滑的,口感太好了。   亲完了,岳弯弯也实在有点累了,想着让他一个人在浴桶里待会儿,她先去看看女儿,稍后再回来。   谁知才转身走开一步,从身后突然伸出来一条臂膀,岳弯弯张口便呼,朝后一个趔趄,仰身被他拖进了浴桶里,水花四溅。   夏日的衫子虽薄,但湿透了贴在身上也不舒服,岳弯弯又气又怒,知道他装醉了,红唇轻扬,骂他:“你这个混蛋!居然骗我!”   方才一路上都装的?白白害她照顾了他这么久!   热雾蒸腾间,元聿修长的眉梢沾染了粒粒水珠,浮出别样的温润,似氤氲水汽拂过春日初晨的翠竹新叶,连那片似海般幽邃深远的眸,也仿佛被雨露冲刷尽了冷气。   他在看着她,瞬也不瞬,起初被她数落得有几分赧然,但渐渐地,听不得那些骂他的话了,捧住她脸就朝她柔软的芳唇吻了下来。   岳弯弯无力挣扎,被他压在浴桶边缘,吻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手臂还抓着他的两侧臂肉,牢牢不放。   “你说朕是什么?”   元聿声音粗嘎,唇抵在她的颊边,低低地威胁。   岳弯弯哼了一声,试图推开他,自己爬出去,他从后固住她不放。   挣扎两下,你来我往,可怜岳弯弯的几身薄若蝉翼的丝绸衣裳,大多被扔出了桶外,剩下的,也被陛下的大掌无情地撕碎了。   一瞬间的紧绷之后,她便只剩下了哼唧声。   “唤朕什么?”   “呜呜……聿哥哥……呜呜……”   “还敢么?”   “不敢了呜呜……”   元聿倒也没欺负她太狠,将皇后尝了几口,便抱起她,放她回去了。   岳弯弯的眼睛还黏着湿润的水露,他坐她身旁,见了实在可怜,又好笑,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柔声道:“累了么?”   岳弯弯哼了一声,本打算不理他的。不过很快又想到他方才醉酒时的样子,笑了起来。   继而,两条春笋儿似的柔臂,又牢牢圈住了他不放。   “聿哥哥。”   元聿微讶。   岳弯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摇了摇头,将要说的话吞了进去,只对着他笑。   好喜欢、好喜欢呀!   元聿沉暗了眸色,“这是还要?”   她知道这三个字该什么时候说,几乎也从不在那之外的时候如此唤他。   岳弯弯想了想,知他还不够,而自己也还精力充沛,于是配合地点了下头。   元聿失笑捏她肉脸:“馋猫!”   又野又浪!   便朝她的唇吻了下来。   岳弯弯仰起头,婉转应承。   脑袋晕晕的,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念头劈进了脑中……元聿他刚才说她是什么?   他已经不再害怕了吗?   不过这种不应该于此时存在的念头,很快被她抛到了一边,她开始专心地回应起元聿的吻。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她千万个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wuli弯弯简直深得浓浓真传,男人就这德行,嘻嘻。 第91章   一番龙凤颠倒, 待到云散雨收之际,岳弯弯已疲惫地晕睡了过去。元聿臂膀抄起她,替她料理了余事, 也抱着她睡了。   睡到日上三竿时分,岳弯弯感到似有一帘阳光在眼睑上曜动,刺得她缓缓地睁开了明眸,秀眸惺忪, 还看不清, 用力眨巴了眨巴,眼前一切突然明亮起来,只见元聿的俊脸近在咫尺, 他侧卧枕上,单臂支头, 面容和煦,隐隐露出温柔之色。   岳弯弯微怔, 身体的不适提醒了她昨夜里痴缠种种,见他的眼中还有欲念未散, 水光隐然, 唇瓣轻轻一咬, 凑到他的面前, 亲了亲元聿的唇。   “陛下,你该刮胡子了。”   说着摸了摸脸。   “昨晚刺得我好痛!”   元聿万没想到这层, 这几日确实是忘了料理自己了, 也是经由岳弯弯提点,这时才终于想了起来。   元聿是个极为看重仪表风度的,换言之就是臭美,而且毛病还不轻。当下立刻就脸色微变。   只是瞧见小皇后粉腮桃红, 纤眉凝黛,这种混合了天真和柔媚的姿色,令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饱饮了雨露的娇花。既可怜,又可爱,他亦忍不住起了促狭的心思,她不是嫌弃他胡茬扎人么?   他就偏偏要扎她几下。   元聿将下巴凑了过去,专挑她最柔嫩香滑的脸蛋下手,尖尖的、黑硬的胡茬扎得岳弯弯又刺又痒,忍不住呵呵直笑。   “哎呀,陛下……你别闹别闹!”   元聿不肯松,定要欺负她。   她被他呵痒,缩着身子往里躲,见躲不过,只好乖乖抓住锦被,丧权辱国地喊了一声“聿哥哥”,他手一停,面上似露出了些笑容,令她简直目眩神迷,直盯着他目不转睛。   元聿神情放柔,连人带被地裹住了小妻子,脸庞朝她挤了过去,直将脸埋入她宛若青云出岫般的发堆间,她脸上的笑容也顿了顿,收住了些,末了,从发丝间传出来他的声音:“弯弯。”   岳弯弯也不知为何,一见元聿这样,就感觉他极脆弱,忍不住怜爱泛滥,搂住他的背,在他身上轻轻安抚着,“嗯,在呢在呢。”   “弯弯,你不是要知道,我为什么怕猫吗?我告诉你。”   岳弯弯还没想到会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一时睖睁,等到回过神来之际,元聿的脸从她发间抽离出来,捧住她脸,又深深地朝她樱唇袭来。   纠缠罢,他已翻了半边身而上,额头抵住了她的雪额,声音低若喃喃:“弯弯,答应我,你若知道了,不要……”   岳弯弯竖起了耳朵,也没听见后边说得什么,只是辨认着他的口型,最后抽丝剥茧,理了出来。   他说的是——   不要嫌弃我。   这个结果令她震惊,又惶恐。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微微地湿润了。   “你说,我听着。”   她哑声道。   尽管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尽管岳弯弯已猜到,元聿怕猫或与羽蓝婕妤的死因有关,但也依旧没有想到,当初,这竟会是如此地惨烈。   李皇后假借清君侧的名义,实行报复之事,德妃之流,更是极为恶毒,非要羽蓝婕妤受尽屈辱而死,更要先帝的心中,再也记不得羽蓝婕妤的美貌,要教天赋的美丽支离破碎,九州再没有羽蓝氏传奇。如此险恶用心,怪不得最后下场凄惨!   都是报应!   岳弯弯怔怔地听着。   她能感觉到身上男人的紧绷,他全身都在紧绷,包括他的嗓音,整块犹如僵硬的湖石,冷到全身发寒,她不得不用自己柔臂环住他,犹如以往抱住他的肩背,轻声地拍他,哄他,安抚着。   “好好,没事了。”   “聿哥哥,以后都有弯弯,弯弯会保护你……”   怕猫也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一惧怕之物,这不丢人。正因如此,她才察觉到他的脆弱,和脆弱之下,为了护她挺身而出面对猫爪的深情。   元聿笑了一下,只将脸更深地埋入她颈处,闷闷地道:“弯弯,你当真不嫌弃我?”   “你这个大傻子!”岳弯弯破涕为笑,“为什么早不说!我一定、一定会保护你的,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东西能近你的身,我发誓!”   她倔强,勇敢,活得孤独而明媚,南明的时候,元聿就仿佛被她的天然乐观所感染,人趋暖避寒是本能,他本能地朝她靠近了过去。   他想要让落在她身上的阳光分他一半,令他也能活在阳光下,自由而蓬勃地生长着。   那种没有拘束的野性,是他一直可望不可即的。   他那时候想着,如果,能让她当他的妻子,该有多好!   元聿想到当时不能为人言说的傻念,亦忍俊难禁。   岳弯弯总算哄他开颜,心上的巨石落了地,又呼出大口的气,身子往下溜了溜,再度抱住他的胳膊,亲吻他的鬓角和脸侧,轻轻地道:“聿哥哥,你是最好最好的,没有谁比你好,羽蓝婕妤也是最美最美的,他们当然会嫉妒你们,这都不是你们的错。都是上一辈的恩怨,李太妃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们只有这一辈,下一辈,子子孙孙辈,我们往前看,不要回头。”   元聿做了准备坦白,但没做好准备,小皇后非但没嫌恶他,还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令他惊讶,亦让他骄傲了起来。   璀璨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似玉石凝辉,窃喜、温柔全在其间了。   元聿入了迷,自知是彻底地栽到了岳弯弯手里,但甘之如饴。   他俯下身,以唇相就。   烈烈的光晕,似在身旁融化,一地碎屑浮光跃金。   ……   乳娘说小公主突然饿了,嗷嗷叫着要娘亲。   她那一双没良心的父母,一整晚都没顾上她,甚至压根没想起她,此际两人面面相觑,羞愧难当。   岳弯弯忙给女儿为了米糊,换了身干净鲜艳的海棠色纱衫,任由她在厢房的大床上舒活筋骨。   不知不觉青鸾已九个月大,早已到了爬坐的年纪,元聿这次居然也起了兴,与女儿发起疯来。他坐在床那边,张开臂膀哄女儿过去,眉眼噙笑,温柔万分。   小青鸾正坐在沁凉的竹席上,一双藕节般的小腿蜷曲着,柔软得不可思议,令人毫不怀疑她可以弯成任意的形状。雪白娇嫩的脚丫子上拴着一对儿银箔雕成的鸾凤脚链,冰冰凉凉的银珠子环住了她的脚脖,随着移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雀跃着,不住地拍手。   元聿耐心地哄,她终于注意了爹爹,大大的眼睛立刻朝他看了过去,见爹爹张开了双臂似乎正要抱自己,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她最喜欢和爹爹玩的游戏,立马兴高采烈,朝着元聿爬了过去。   女儿和自己是有心灵感应么?元聿暗中大喜,顺带看了眼岳弯弯,似乎有些得意骄傲。   岳弯弯嫌他幼稚,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青鸾聪明活泼,爬得又快,很快便到了爹爹怀里,元聿一把抱住自己香娇玉嫩的女儿,将她举过头顶掂了掂,小青鸾咯咯直笑,末了,落到爹爹臂弯里,让人亲了一口。   谁知道爹爹的胡茬子太扎人,小青鸾一下就瘪起了小嘴,小软手嫌弃地一巴掌招呼了过去。   轻轻地,传来“啪”地一声。   元聿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反观岳弯弯,忍俊难禁,笑得前合后偃、花枝乱颤。   元聿恼羞成怒,将女儿放回了竹席上,要找岳弯弯算算账了。没等一步跨过去,她伸掌抵住了他的胸口,忍住了笑,认认真真地道:“你看看,不是我嫌你,女儿也嫌你没刮胡子了。”   元聿眼色沉凝不动,双瞳若靛蓝点漆,一瞬不瞬。   岳弯弯教他看得心上发毛,清咳了一声:“陛下你稍事梳洗,一会儿我给你刮……”   听如此说陛下才心满意足,未免女儿又招呼自己一巴掌,他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转头走了出去。   岳弯弯坐上了凉席继续陪女儿玩拍手的游戏,青鸾愣愣地看着爹爹离去的方向,大概明白了,她那一巴掌扇得爹爹不高兴了,也有些后悔,不过在娘亲的诱哄下,很快也忘记了这件事,过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岳弯弯将她放进了小摇篮里,轻轻摇着她,不消多久,青鸾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晴光游弋,满室静谧,斜簪着时鲜芍药的美人觚泛着玉石光泽,映衬出窗外横斜交疏的木槿轮廓。   博山炉一吐,便是一股幽幽的松香。   元聿去后不久,又回来了,不仅如此,还自备了剃须用的刀片和白皂,岳弯弯忍着笑,令她的陛下坐在朝东的一隅,正对着窗外满树的朱红繁花。   水纹镜中映出男人清瘦的轮廓,琉璃萤石般的眸,尤为秀昳清俊,仿佛有一层结冰的壳子在昨夜里脱落了,化成了雪水,再也不复存在。   岳弯弯以前不会这么大胆的,但如今她已有足够的勇气,她的手抬起手,放到了元聿的下颌骨上,感受着那微微冒出的胡茬尖儿刺着自己的手心,弯唇:“聿哥哥怎么都好看!”   皇后夸着自己,这让陛下很是受用,眸中多了微醺的神采。   岳弯弯抚了抚,继而笑道:“嗯,我是第一次给人剃须,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但是万一还是刮坏了,陛下你可要多担待。”   元聿微微折了眉,继而,他释然了:“不重要,皇后毁了朕的容都可。”   只要她以后对着他不嫌弃。   容色虽好,终究是外在之物,他相信皇后不是肤浅之人。   哪知道皇后诧异地手心一抖,摇摇头,立刻道:“那不行啊,陛下你不能破相!还是算了,我这就找清毓来,她手巧!”   她作势竟真的要走,元聿愣住了,沉了脸将她胳膊拽住拉了回来,岳弯弯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元聿的怀中,整个人朝他怀里坐倒,元聿顿了顿,对她道:“朕用不着别人,皇后手就很巧,破损了也无甚,朕不在意。”   岳弯弯一愣,脑中立刻浮现元聿俊面着血的画面,一哆嗦,“不行,我在意。”   元聿微愠:“还不明白?不要别人!”   他几乎已经是在发怒的边缘了,并在威胁着她。   岳弯弯呆住半晌,知他认真,松缓了下来,对他投身入怀,点头如捣蒜:“恩恩!不要别人,就要弯弯,我给你刮就是了!陛下你靠过来些!”   元聿这才放心,将下巴微微上扬,朝着她蹭了过去。   岳弯弯手执刀片,紧张地吐了口气。   要在这方夺造化之功的俊脸上下手,还真让她无所适从,不知从何下手,看了半晌,她哆嗦着轻轻将刀片比划了上去,落在了元聿的下巴上。   其实元聿只是数日未能料理,所有的胡茬子也不过短短一茬,但也正因如此,方显得有些棘手。岳弯弯如临大敌,比对着余氏和梅媪她们还忐忑,生怕一不留神割出了血痕,令他破了相不说,他要是疼,她……也会心疼的。   他明不明白呀。   作者有话要说:元聿:朕乃堂堂天子,居然被妻女嫌弃了?气死! 第92章   西厢已被毁损, 崔太妃搬到了后馆,她清妩无双的美丽容颜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有可能是无法祛除了, 崔太妃身旁的女侍说,太妃常一个人困于席上, 眺望着窗外湛蓝云天出神,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总也不能揣摩出太妃的心意。   岳弯弯想自己这里还有从前江瓒留下来的独门秘药,于是亲自去拜会崔太妃,将能够再生肌肤的药膏松了一管过去。江瓒不愧是江湖郎中出身的, 以前医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千奇百怪的病症到了他手里, 也能药到病除。   崔太妃说了一番谢,见岳弯弯一直盯着自己的脸, 似乎在出神,她定了定, 避开了她的探视转向他处, 道:“其实我这张脸, 早就已没有价值了, 毁损与否, 无足轻重。”   “怎么——”岳弯弯听这话有点激动, 但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激动,于是又忍回去, 压低了嗓音,道,“怎么这么说呢。”   崔太妃道:“是真的。你可知先帝陛下为何钟情于我么?”   她入宫时还很年轻,一直到现在, 也才不过虚岁二十九,还没走出女人最美好的年纪,但崔太妃的眼里,已有着历经沧桑的澹然和参透。   而岳弯弯确实也不知。   她只知,崔太妃极美。想来先帝同时拥有了羽蓝婕妤和崔太妃这般的美人,他对美色是有需求的。   崔太妃微微笑着,露出温柔之色:“因为我的容貌,与已故的羽蓝婕妤肖似。”   岳弯弯一怔,手里的药瓶差点脱手。   她惊讶万分,轻轻“啊”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然而崔太妃再度颔首,用笃定温柔的口吻娓娓道:“是真的。关于这一点,元聿或许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我为何与来自异国的羽蓝婕妤有几分相似,大抵是天命使然。羽蓝婕妤红颜薄命,逝世两年之后,我因一次宴会被先帝看中,入了宫。世人皆道,我出自清河崔氏,又身负才名,先帝陛下必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实则不然。只因为,我的容貌,与那位让他宠爱,亦让他遗憾的美人有相似之处。”   “但我自知,我的美貌是及不上羽蓝婕妤的。因此,也未引出什么轰动,不会有诸如羽蓝婕妤的传奇,更不会有先帝为我大兴露台的举动。可只是凭着这一点,先帝待我极好,我便已宠冠六宫。皇后,你说,这可算是讽刺?”   她轻声问着。   岳弯弯睖睁,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见崔太妃面带倦意,眸底寂寥一片,落寞无比,美人如此,实在令人有些于心不忍,她道:“我觉得,先帝陛下特许了太妃不必殉葬,大约,还是有真情的吧。”   帝王真情,其实也说不好。   她现在终于懂得,为何元聿与他的父皇离心了。   元聿和先帝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   崔太妃舒容轻笑,慢慢摇首:“不,是因为当初,羽蓝婕妤的美丽,在他的手中被摧毁过一次了,后来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可心中总会愧疚,才允了我这无所出的妃嫔不必以身殉葬。”   顿了顿,她又道:“并非是因为爱我。”   岳弯弯彻底地愣住了。   就在不久以前,元聿才告知了她羽蓝婕妤的死因,但只说了李皇后、李太妃、德妃之流,只字未提先帝,她还不知,听崔太妃如此说来,似乎羽蓝婕妤之死,是先帝默许并于背后一手推动的?   而事后,先帝后悔莫及,美人薨逝可怜可悲,他消沉之下,又于千红之中发现了崔太妃这粒肖似先人的美丽明珠,并将她据为己有?   若真是如此……岳弯弯说不出话,只觉得不寒而栗,背后如有冷气窜入了脊骨。   先帝居然是一个,如此假惺惺的人吗?   在群臣眼底,在百姓口中,在无数稗官野史之中,所找到的文帝的口碑,无不是英明仁慈的。   可在感情上,却是自私自利,虚伪彻底!   崔太妃看出了她的义愤,又笑了一下:“这些话,元聿大概没对你说。虽是旧事,已无足轻重,但说说也无妨。当初李皇后奉御命处置羽蓝婕妤,所为的名目是羽蓝婕妤私通外敌。陛下本就因为妲己祸世谄媚君王的言论,心中颇多猜忌和疑心,后来面对人证物证俱在的指认,先帝终于深信,羽蓝婕妤图谋不轨,只是到底于心不忍,便让李皇后代为料理了。谁知,那德妃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不但杀死了羽蓝婕妤,更让她尸身损毁,不堪入目,先帝大惊,事后只好命人将羽蓝婕妤草草掩埋。后来还是七皇子的元聿身患恶疾一病不起,几度垂危不治,宫中再不提婕妤娘娘的事。”   说起旧案,崔太妃垂下了眼睑,长指搭在膝前的素衾之上,温润的指腹沿着那片曼拧的淡牙白忍冬纹拂了过去。   “但很快,先帝也查明了,羽蓝婕妤之死,纯是被人构陷。德妃矫造伪证,诬陷婕妤,亦是利用了先帝的猜疑心理。先帝得知以后勃然大怒,处置了德妃。此后,便愈发追悔。也是在那时候,夜宴上我露了面,先帝一眼看中了我。”   那时她悲剧的开始。   因为陛下的青睐,她不得不放弃已在议亲的赵家的美好的小郎君,一辆宫车不容置喙地将他接入了宫闱。   帝王的宠爱,因前车之鉴,覆辙犹在,她诚惶诚恐,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   李皇后与其余之人,皆因为帝王盛宠,而对她虎视眈眈。   她愈来愈能体谅那位,因为汉话不通而轻易地开罪了宫中妃嫔的婕妤,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最大的幸运不过是,羽蓝婕妤当初身后母族孱弱,她没有可托庇之人,而她则是出身世家大族,身后有整个清河崔氏,她自幼习得教化,颜仪无可挑剔,斡旋其间,明哲保身而已。饶是如此,那些加害、诟病、污蔑,亦从未断绝过。   她曾以为,元聿同他的父皇一样,日后,若有了阿绫,有了其他的妃嫔,大抵也是会让心爱的女人至于那般境地。   但,崔太妃充满了艳羡的目光,却望着岳弯弯,道:“皇后,我是当真羡慕你。陛下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你拥有了他的全部。弯弯,这可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便如我们贵女,若非下嫁,也大多无法得到。”   岳弯弯想了想,道:“那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他呀,这不也是他的福分么?”   闻言,崔太妃亦有几分惊怔。   犹记得,春狩之后,侄女阿绫失魂落魄地回来,她知侄女碰壁,问她可愿再另觅他法,侄女只是红着眼眶,失落地告诉她——崔氏阿绫,已是彻底地输了,输给了岳弯弯。不但如此,她还输得心服口服。   那时崔太妃尤为不信,时至如今却是终于明白了。她们纵为贵女,可在天恩面前,尚需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而岳弯弯这样的出身不高,在她们看来,似塞北枯蓬的女孩儿,却胆大妄为到把陛下当作平等的男人。这想法放在先帝身上是万万不可取的,然而放在元聿的身上,他却刚刚好受用。   岳弯弯就是岳弯弯,独一无二,陛下心中也再无第二。   她明白了。   ……   太清观后山,正是绝佳的避暑圣地,元聿有些畏热,到了日头偏西,正是极热的时分,命人取了瓜果,抱了小公主到凉亭里小憩。   青鸾让他叉腰放在腿上,小手努力地想要去够石桌上的那叠翡翠蜜瓜,然而才伸出去一点点,便被她那丧尽天良的阿父给拽住拖了回去,如是反复几回,青鸾耐心丧尽,“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她这一哭,惊着了元聿,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才稍松口气,立刻哄道:“无事,无事,爹爹给你拿!”   青鸾才萌出乳牙不久,还不大能吃硬东西,西域来的蜜瓜虽软,但她的小米牙还是磕不动,元聿想了个法子,取了一片蜜汁多的瓜用小盏盛了,拿了只药杵将里头的汁水捣出来,捣了一点点,拿着小盏投喂女儿。   青鸾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妨汁水从嘴角滴落,浸入了小公主纤薄精细的海棠色丝绸上襦子里,元聿掏手绢替她擦干净。小公主餍足地眯着眼睛,享受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伺候,一点没有受宠若惊,反而习以为常。   过了会儿董允来看见了,一边抽着嘴角,一边暗暗服气。   陛下怎么说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董允深谙元聿这德行,以往绝无什么耐心哄女孩儿,如今倒好,皇后、公主,哪个他不是细心细致、掏心掏肺地哄着、供着。   哎,还是比较怀念秦王殿下威风八面的时候。   岳弯弯见了崔太妃以后,正想着见他,谁知父女俩齐齐消失不见了,问了清毓方知,元聿带着女儿到后山去了。   元聿虽然疼爱女儿,但以往在深宫之中,得空都是极少,一旦得空大半是要把她拐上床做那事儿,便几乎没有单独陪伴女儿的时候。青鸾也喜爱爹爹,但肯定也不如喜爱娘亲那样喜欢,这俩人居然跑没了影儿。   岳弯弯费了番功夫才找到这父女俩,她停在了凉亭之外,静静地看着元聿手忙脚乱地伺候小公主,嘴角浮起了微微浅笑。直至他那办法奏了效,小青鸾不再嚎啕之后,才提步,朝着亭中迈入。   暖风弗弗,松涛翠影在檐上婆娑,台阶上落满了细密的松针,木屐踩上去还能感到细微的突兀,发出清晰的跫音。   元聿回头,见是皇后来了,捉着青鸾的小胖手,朝娘亲问好。   青鸾咯咯地笑,欢喜无边。   看到可爱的女儿,岳弯弯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抱她。   元聿将女儿送她怀中,见她温柔逗弄着,停顿了半晌,轻声问道:“弯弯,我们……回宫好么?”   岳弯弯一滞。   知他政务缠身,原先春狩已耽搁太久,还没缓过来,又是黑猫行刺,又是追过来寻她,也不知贻误了多少家国大事,她不是不懂理的人,想如今既然原谅元聿了,当然不会再一直犟着。   停了少顷,红唇轻漾:“好啊。”   皇后竟答应得如此轻易,倒令元聿意外,但很快也舒了口气,长眉微挑,一派温柔之色望着她。   岳弯弯抱着女儿蹲了下来,分出一只手抚上他的俊脸。   这方英俊无双的脸,在一个时辰以前,还是让她仔细、妥帖地修缮过的,生怕毁伤一点半点,她爱元聿这张脸更甚于爱自己的,所幸没出一丝偏差,处理得非常完美。露出了本真容颜的元聿,愈发显得萧肃韶举,风采绝艳。   左右端详着自己这杰作,岳弯弯甚是满意,得意地仰起了漂亮精致的小下巴:“我决定了!以后陛下剃须的事儿,我全包了!”   元聿还在回味着方才将皇后捉到怀里,让她小心翼翼地刮几下,便握住她雪白纤细的颈子,在她的唇瓣上讨吻的旖旎光景,闻言心中自是大悦,面上却不显,只扬眉道:“哦?”   “那等到朕七老八十了,皇后也要兢兢业业地给朕剃须?耽误朕成一个美髯公,可怎么办?”   岳弯弯不禁顺着他话,想了想元聿七老八十、脸上沟壑纵横的风烛残年之态,摇了摇头,认真地拒绝:“不要,陛下不要胡子拉碴的,要永远年轻俊美!”   元聿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   林樾间雀鸟出没,风声飗飗,上下一片欢腾。   收拾好了,次日一早,元聿便携着小皇后和公主登车启程,至于崔太妃则另置车驾,紧随其后。   三日后凤车驶入京都城门,百姓一如初见皇后,观者如堵墙,场面盛大。   但回了宫,坐垫儿还没热,元聿这边已告了一桩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如大家所想,回宫之后,慢慢地会收尾啦,还有一截子事,要先处理完,你们猜猜是啥。   感谢在2020-09-27 12:01:58~2020-09-28 11:4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初缈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仙女 20瓶;lemontre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元聿自即位以来, 官僚机构里未出现过如此重大的纰漏。   先帝驾崩,元聿亲政后,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 与此同时,元聿也亲命任用了德才兼备的后起之秀, 其中不乏佼佼者, 晏准就是首例。   大多数人都将同样出身庐陵的大才子冷青檀与晏准并列, 甚至暗搓搓期待着这两人文辞交锋,但令人失望的是,晏相大人虚怀若谷, 对晚辈也是照拂有加, 从没不给他人难堪。   而没想到的是, 冷青檀竟是女子!   这桩案子才爆出来几日,昭明寺上下轰动, 朝野也是震动不安。   自立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伤风败德、欺君的行径出现, 何况同朝为官这么久, 冷青檀居然丝毫不露马脚。她有意隐藏女子身份投仕, 冒了最大不韪, 实在是欺君罔上, 罪当处以极刑。   昭明寺立刻将冷青檀关押, 等待陛下亲审。   冷青檀出入朝堂也不是一两日了,以往一直瞒天过海, 身旁无人知晓。这一次被揭发,还是因为一个意外。   那越国公的儿子是个举世闻名的断袖,不但有分桃之癖,性格还非常花, 自仗身份,已玷辱了无数好儿郎了,谁知某日见了昭明寺少卿之后,竟色胆包天将歪心思动到了冷青檀的头上。   他屡番纠缠,带着府中之人处处对冷青檀围追堵截,大有誓不罢休之态。   那冷青檀何许人也?自是不从,更使了计谋令这国公世子吃了几次瘪。   但这世子居然愈挫愈勇,令冷青檀如此对待之后,反而以为此子不俗,还就非要死磕到底了。仗着家中宠爱,他是无法无天,竟在散朝之后不久,公然闹场当着众人面脱下了冷青檀束发的幞头,如雾青丝飘散下来,当日众人皆见。   也不知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这般姿色,远甚妇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时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敢肯定。   那世子惊呆了,他流连花丛多年,倒也不是浪得虚名,是男是女这时候还分不清,那就是瞎子了。当即,那世子大叫一声仰天暴吼:“错了错了!弄错了!不是美人,是个女的!天杀的,我差点栽到女人头上了!”   这位世子的吼声直遏行云,百官如梦初醒。   冷青檀握着长发,被人环视,被人蜂拥堵住,他们指手画脚、劈头盖脸地叱责她,明是女子身份,居然欺君入仕,还妄图与男子同列,实在是罪无饶恕。   事闹得极大,陛下不在京中,百官认宰相为首,立刻便有人告了晏准。   晏准赶到之时,冷青檀几乎已被淹没在了唾沫堆中,兀自握着那把柔滑流黛的长发,神色漠然,便如一直以来她坐公堂的模样,无喜、无悲,亦无惧。   他是有心要保冷青檀的,否则当初亦不会擅自替她隐瞒了下来,然而事已至此,他不能枉顾律法。   察觉到晏准清明的视线,她的身体微微颤动,茫然地朝那方抬起了清隽的眸,人堆之外,晏准一袭雪衣,犹如云质,他周身如裹在云雾之中,清俊、挺拔,如脂如玉。   她用眼神告诉他,可以的,怎么处置她,都可以的。   晏相大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乱糟糟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呼了声“晏相来了”,于是众官员有序地各自散开,为晏准让出一条步道。   他沿着台阶步步走下,最后,停在了冷青檀面前。   她的素手扯着漆黑的鸦发,脚边是落地的幞头,以及那根藏青色的菖蒲纹发带,她静立不动,眼眸平静如海,仿佛终其一生在等待着什么,而今,她是终于等到了。   她朝他道:“冷青檀深负君恩,亦枉费了晏相栽培,自知死罪。晏相不必念及同乡之义,请以国法办我。”   一句话,将晏准摘得干干净净。   在世人眼中,他还是不知情的光风霁月的晏相,公正无私,毫无偏袒。   但晏准知道自己不是的。   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如此地维护着,怪异的感觉卡在心尖,有些说不出。   一旁御史大夫,以及左拾遗、右拾遗全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晏相处置公允,兹事体大,还请晏相拿个主意。”   如今陛下不在京中,他们当以宰相马首是瞻,好几个看不顺冷青檀的,这时全涌了上来落井下石。   冷青檀那一届的贡生之中人才辈出,然而均在科举考场上落败,以前只是稍有不服,如今得知冷青檀竟是女子,女人居然能赢了他们?不可,这万万不可!这个女人必须消失!因此以他们叫嚣得最凶。   晏准的耳畔,收的全是辱骂,叫嚷着应该令欺君之人付出代价的,更有甚者,把前朝的车裂之刑也提了出来。   可就是这样,冷青檀还是没一丝惧色。   这个女子,真是……奇特。   晏准无法言说这种感觉,身遭实是太过于喧哗,他抬起云白广袖,轻轻挥去,令声音暂时止住。   继而,他清雅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冷青檀欺君罔上,本当以死罪,然,毕竟是朝廷命官,陛下不在京中,擅杀命官,本相无权。暂将昭明寺少卿收监昭明寺,本相草拟奏疏之后,请陛下再行定夺。”   一句话,令干戈平息。   尽管仍有人猜测,虽说这昭明寺是专门用来审理官员案件的,如此也是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但冷青檀本就是昭明寺出身的,回了她的老窝里,必是如鱼得水了。   虽有微辞,但到底无人敢当晏准面质疑半个不是。   元聿回宫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加急的文书,就是关于如何处置昭明寺少卿冷青檀女扮男装参与科举的案子的。   奏疏是晏准拟的,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详陈利弊。   元聿舟车劳顿,回了宫尚未歇憩,便让晏相这封千余字的奏折砸得眼冒金星,平复了片刻之后,郑保差人来挑灯火,他自个儿也小心翼翼地回了声儿:“陛下有所不知,近日里,冷大人这桩案子闹得挺大的,全京都沸沸扬扬,没有人不知道的。”   元聿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修长的指,在晏准递上来的劄子上一下没一下敲着,闭目思忖了片刻。   就是太过于了解晏准了,所以今次竟轻易地便从晏相的劄子里看出来了一丝不同。   笔触不同,看似公允,陈述利弊,但字字句句,似有袒护之嫌。   实在是很奇怪,晏准行事风格并不是如此,元聿曾自以为很了解他。   庐陵冷青檀,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文章珠玑,挥斥方遒,居然恰是个女子。   于是元聿的唇角轻折:“晏准想留冷青檀。”   郑保大惊,脸色骤变,不过他很快地掩饰过去了,圣心难测,尤其是当今陛下的心思,若搁在先帝那儿,其实很好想,那冷大人这次纵令侥幸不死,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但陛下这儿,他还很不敢肯定。因此也觉着,晏相大人不该把自己搭进来。   正心头震惊着,煌煌的灯火之中,忽传来陛下若有所思的声音:“你说这晏准,他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公心如何,私心又如何?   郑保听不懂了,所幸他只是个不需要脑子想事的奴婢,便未多问,更不擅自解答。   “郑保,替朕去传个话。”   郑保立刻俯首过来,等待陛下命令。   领命之后,他将腰身垂得更低,谨慎道:“奴婢这就去。”   等郑保走了不多久,含元殿的门再度打开,一道裹着淡月白锦衣的身影出现了面前,姽婳于幽静,不知在外立了多久了,她朝里迈了进来,见元聿也在望着自己,她张口便呼:“陛下!”   元聿搁置了朱笔,等候着那道倩影自来地扑到怀里,他探手将她腰肢抱住,令她蜷于自己怀中,低低地笑:“怎了?”   岳弯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饱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薄薄的一道布料之下隐现峥嵘,香娇玉软,若花房点酥,元聿的目光根本不在皇后不断翕动抽气的鼻唇上,反而落到了别处,似乎引出了某种遐思。   她怔了怔,立刻会意过来,推了他的胳膊一把,还带着鼻音:“哎呀,你快说,冷大人怎样了,你是不是下了令要杀她了?”   元聿微微一顿,在这之前,倒是没想到皇后是为此而来。   想到自己曾暗暗吃过冷青檀的醋,陛下的轩眉微攒,不着痕迹地把这口老陈醋咽了回去。   当时是泛着酸,如今可是不会了。冷青檀原是女子。   而皇后明显取向为男。   他脸色澹澹,看不出喜怒。   岳弯弯忙捉住了他的胳膊,摇晃起来:“陛下,你快说呀,你是不是下令杀她了?”   元聿不禁几分好奇:“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岳弯弯垂下了头,心里头暗暗地想道,她是皇后,虽是皇后,却是不能干政的,冷青檀还是涉及了官场,这不该她过问的。不过心里就是有点不舒服,因为是女子,就不能实现抱负,还要按律被斩首,她怎么想,都觉得不能沉默。   “冷大人帮过我。”   这茬元聿记得:“是你舅舅的事,还有,傅宝胭?”   “嗯!”岳弯弯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不仅如此呢,我手里的弩也是冷大人送的,陛下,聿哥哥,要是没那个弩,上次面对狼群的时候,我就被咬死了啊。聿哥哥你说说,冷大人是不是对我有恩?”   她刻意地卖乖、讨巧,说话的嗓音压得极细,娇滴滴的,混杂着一种偏浓的鼻音,两相调和,显得既纯稚、又妩媚,甚至嗲嗲的。   元聿竟意外很受用,心里头多半释然了,但面上仍是不显。   “那……朕要怎么做?不杀她?”   “当然不杀!”   岳弯弯挺起了胸脯。   过了半晌,她见元聿双眸凝重,盯着自己,气焰又慢慢地弱了下去,只反问道:“冷大人为官断案,做得不好吗?”   元聿道:“很好。”   “那……除了女扮男装这件事,她还做过有违国法的事儿吗?”   “没有。”   “她是十恶不赦的人吗?杀人放火,调戏民女?”   “亦没有。”   岳弯弯小心地勾住了元聿的指,喃喃道:“我觉得冷大人和别的女子不同,她只是一心想要做官,为民谋福祉而已。可是这世道不允许,国法不允许,她只能这样,走上这么一条道路。陛下试想,若以前就有女子能够为官,女子也能参加科举,那么冷大人还会铤而走险吗?她有才华,有能力,人也忠正可靠,可以说并不逊于陛下你朝堂上的很多官员啊。”   元聿肯定地道:“不是不逊色,甚至是远在他们之上。”   没想到元聿竟会如此说,像是有希望的!   岳弯弯顿时明眸雪亮:“陛下,那么……这件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么?不要武断地杀了这样的人。”   元聿早不忍心逗她了,虽是正色,神色却温柔:“朕让郑保去传旨了。只是欺君之罪毕竟牵连甚广,若只是她一人之举,朕或可饶恕,但若是结党营私,冒犯天威,朕恕她不得。”   岳弯弯待要再还两句嘴,可是见元聿这样,已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了,确实,他是占理的一方,毕竟国法条条,不是能轻易法外容情的,否则这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身为皇后,大局观要有,虽然还有心为冷青檀求情,也只好暂时就此作罢了。   只是到底有些失望。   见她红唇轻嘟,不胜纯美娇憨,宛若风中海棠,殊艳无双,元聿的心也似搏动得快了些,他反握住了皇后的柔荑,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末了,贴唇在她耳边道:“弯弯好像知道些什么?嗯?”   岳弯弯身体一激灵,还不知元聿此话何意,就见他的蓝瞳近在咫尺,低低地用宛若诱哄般的语调道:“冷青檀身为女子,你原先知晓?”   岳弯弯脸色微红,赧然又惭愧,可是没办法欺骗元聿,这才把脑袋埋得很低很低,轻轻地点头。   元聿确实有几分意外:“真是如此?好个吃里扒外的皇后。”   他伸手要呵她痒。   岳弯弯被闹得红晕满脸,气也喘不匀了,忙告饶求放过,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儿,忙大口地呼着气,哼唧道:“可是人家知道啊,人家告诉了你,万一你要生气就把她杀了怎么办?我才不背后告人状!”   她竟是有理的那个,元聿又是一奇。   岳弯弯咬住了唇肉,定定地凝着天下最尊贵、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予夺的男人:“陛下,我们女子,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这样的巾帼,才华横溢,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上立足,甚至大放华光,为什么我看到这样好的人,就想着要把她从云端拉下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晏准大人的火葬场准备好!   感谢在2020-09-28 11:47:39~2020-09-29 11: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ies_viwi 10瓶;致知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长慈郡主托了母亲的关系, 才终于摸到了昭明寺的大狱,冷青檀便被羁押在此。   她万没料到,地牢湿冷阴暗, 老鼠蟑螂盛行不说,冷青檀原就是昭明寺出身, 少卿身份未夺, 而他们……居然对一个女子动了刑!   阴森晦暗的牢狱中, 泛着青灰的石砖墙生满了滑不留手的茂盛青苔,曹杏雨有几次都几乎滑到,冷青檀所在的大狱被看管得最为严密, 此际她的双脚、双腕上已捆上了三指粗的铁链和枷锁, 她的狱衣破损斑斑, 俱是血痕,人气若游丝, 半阖着眸,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 宛若死去了般无声。   曹杏雨心尖一颤, 立刻命人打开了牢门, 她急不可待地朝着冷青檀奔去, 只见她浑身是血, 胸口让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皮肉腐烂,留下了一块卵圆形的巨大疮疤。   这种上承自炮烙之刑的可怕刑罚, 足可以令人皮肉腐烂,永无再生肌肤的可能。   曹杏雨但是看着这可怖的翻着猩红烂肉的创痕,都能想象得到有多疼了,冷大人虽然一直扮作男人, 可到底也只是个女孩子啊,她原本的皮肤白细匀净,细嫩无比,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的酷刑?   “冷大人……”   娇惯着长到大的长慈郡主嗓音发抖,在这冰冷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说话仿佛都由回音,她的嗓音愈发地颤着。   “冷大人你放心,陛下已经回了神京了,陛下是我表哥,我知道他为人的,一定不会要你性命,冷大人你撑着些。”   她说着,开始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翻着。   “我、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是庐陵地道的小吃,你看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颤抖着端出两碟子糕饼,差点儿便摔落在地。   铿地一声,瓷碟子便落在了青砖上。   冷青檀的头朝下晃了晃,支起了眼帘。整个身体都在作痛,额头亦滚烫无比,便犹如那烧红了的烙铁,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了半边的脸,干枯蓬乱的鸦发掩着清秀的面容,看不出眸中神色。   见到是曹杏雨之时,冷青檀微微一滞,干涩的唇下压了一下,“郡主,是冷某辜负你甚深。”   她已经没多少进气儿了,唇也干裂脱皮,一字一字地往外,尽量清晰地吐着。   “冷某之罪,还在于郡主,欺骗了郡主。”   “不,”曹杏雨直摇头,“你没有欺骗我。上一次我让晏相大人帮我传话,他传了,你也来了,你拒绝了我的,也告诉了我你是女子。那时身份尚未暴露,你肯如此坦诚,不惧我揭发你,就可以见,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了。冷大人,虽然咱俩并无可能了,但是,我还是敬佩你,你……”   她瞧她满身是伤,心里还是无比难过,说着说着,便哽咽了,素手拈了块雪白的松糕,递到她唇边,抖着嗓细声道:“冷大人,你吃点儿吧……”   冷青檀支起力气,朝她笑,“我没咀嚼的力气了。”   但还是要感谢长慈郡主不惜犯险而来的心意,在曹杏雨递过糕饼来时,轻抿了一口,曹杏雨怕她噎着,又斟了碗茶水,喂给她喝了。   地牢里两人才说了会儿话,传旨之人突然而至,惊破了此时周遭的静谧。   曹杏雨回眸,见是皇帝表哥身边的人,立刻大喜过望,“冷大人你看看,是表哥派来的人,我知道他不会滥杀无辜的,你坚持会儿!”   宣旨之人道:“陛下口谕,提审冷氏。”   曹杏雨攒住了眉,“这会儿?这会儿不行!昭明寺的人对她用了刑!她走不了,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宣旨的男人也紧绷了脸,沉声道:“我只管传陛下口谕,奉命行事,其余的不管!”   “你!”   “来人!”   那男人一声令下,左右二人皆涌入,将冷青檀一人一手叉了起来往外拖走。   曹杏雨大是忧急,忙跟上去几步,但那男人严峻地伸臂阻住了她的去路,剑锋还未出鞘,但他的口气极不客气:“郡主若再上前,便是抗命了。请勿为难小人。”   说罢,不顾曹杏雨凶蛮瞪过去的眼神,他持剑转身,领着那两人出去了。   冷青檀在昭明寺待了两年,虽不用刑罚,但昭明寺后仓库中藏着何等的刑具,她却能如数家珍。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曾经那些被弃之不用的东西,终于一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厉害,她只是侥幸未死,终于撑到了现在而已。   但陛下会如何震怒,如何处置一个处心积虑入朝为官的女人,她不知道,但她接受。   是她冒犯了国法,这是前因。   欺君之罪,没有谁可以代天子宽恕。   冷青檀被拖入朱雀宫,还在丹陛之下时,便撞见了巡逻的董允,董允也是大惊变色,停在了冷青檀面前,顿了半晌,可惜无比,叹了声道:“冷大人,原谅我过去,我真是不知……唉……你居然……”   冷青檀已无力气,便只松了松眉结,展颜开来。   朱雀宫的铜龟与铜鹤之中已燃起了檀香和松香,绕逐嶙峋怪石,含烟吐雾,缭而不散。光滑修长的鹤颈踏莲铜蜡扦儿上支着高烛九支,短烛五支,正合九五之数。   元聿冷峻的面容在一缕冉冉的香气之后,露出了些微锋利的轮廓。   垂帘之后则是供皇帝处理政务至于休憩的内殿,隔着泛着金色碎光的帘拢,皇后正一动不动地躲在里边。   而冷青檀,被带来之后,则又被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来时路上亦无换裳的时机,此际她仍是浑身血淋淋的,那溃烂的肉与残破的狱衣已紧黏在了一块儿,如今怕是连撕,也撕不下来了,冷青檀痛到浑身蜷缩,脸色苍白地发着抖,直是过了许久,才从冰冷的地面之上拄着臂膀,跪坐了起来。   “臣、臣冷青檀,叩见吾皇……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闻她口齿哆嗦不清,元聿搁下了朱笔,道:“你冷?”   又对身旁郑保道:“替她,加一身狐裘。”   “诺。”   冷青檀叩拜:“多谢陛下。”随即接过了郑保殷勤递上的狐绒斗篷,她全是是伤,每每动弹,便几乎是钻心的疼痛。只能慢慢吞吞胡乱将衣裳压在了肩头。   昭明寺是什么地方,元聿心知肚明。   从立朝开始,审理案件依旧是按照前朝的老三样,一则口问,二则上刑,屈打成招的冤狱不知凡几。冷青檀是个女子,没有想到竟然能扛得住。   自她入昭明寺以来,官员大小的案件,冤假错案少了许多,但凡经过她手的案件,含冤莫白者几乎不存。元聿极为看重她的能力,本打算,再过几年磨砺足了,提她到刑部侍郎,再有政绩,提上尚书也不是难事。   但节骨眼上,却出了这桩大案。   石破天惊。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元聿冷静地凝视着冷青檀,同时,亦是在审问着自己。   冷青檀在朝为官几年,无朋党,无家眷,俨如纯臣。元聿曾以为,这就是自己正需要的耿介之士。   “冷青檀,朕问你,你生为女子,却投身科举,这当年文章,真是你所写?”   元聿的案头还摊着一份考卷,是从翰林院调出来的,冷青檀参加科举时他还未及登基,只是秦王而已,冷青檀惊才绝艳之文章,依照惯例是收录在了翰林院,方才让学士搜了出来。   郑保取走答卷,弓腰,恭敬地呈给冷青檀。   冷青檀看过去。这确实是自己的文章。并且因为当初一举夺魁,此文章曾拿去神京教无数之人抄录过。   “回陛下,是臣所写。”   元聿道:“朕也是第一次见,确是好文章。”   顿了顿,元聿又道:“文章虽好,只可惜,却是出自错误人之手。”   冷青檀沉默不语。   元聿眉峰冷峻,俯瞰着跪在下首的女子,“你可知,妇人之事为何,丈夫之事为何?”   冷青檀微微抽气,并不懂陛下用意,但据实以答:“妇人无分内之事,丈夫也无应属之责。”   元聿道:“这话有些机锋,如何说?”   冷青檀道:“臣以为,是人之事,与狗畜之事有别。人之事,活自己,守国法,恒爱众人,狗畜之事,奸、淫、掳、掠,是违国法,是善不做,无恶不作,是辨不清是非曲直,危及众人,与牲畜无异。臣活自己,忠于己心,并不认为,妇人只该相夫教子,丈夫只该持兵杖护国。倘有能者,丈夫捻针刺绣,妇人披甲挂帅,有何不可?陛下任人唯贤,使有能者居其位,魏国未必比如今的风貌更差。”   元聿一时无言。   沉默之中,岳弯弯也不知道为何,手心捏了一把汗。   说实在话,她也不知道元聿是怎么想的。   身为枕边之人,时常会觉得元聿心思比海还深,摸不透猜不着,只等他自己来说。方才冷大人没来时,他说的话好像非常隐晦,她当时就没听明白,再问,他却又不说了。   等到她露出愠色之际,他又道,容后她便会知道,只是请她稍待。并且又让她藏在这纱帘里头旁听,岳弯弯也就信任了他。   这时,她也在盼望着元聿能够被说动,就算只是小小的触动,亦是转机。   但她还吃不准。   静默之中,再度传来元聿清沉的嗓音:“你以女子身份,乔作男人,朕当你从心之举,但毕竟是罪犯欺君。你如实告诉朕,还有谁,知晓你的身份。”   冷青檀不语,元聿很快又道:“朕已让人留住了长慈。”   冷青檀微愕。   元聿的声音不辨喜怒:“朕知晓,春狩之时长慈心仪于你,曾来旁敲侧击试探过朕。然而不久之后,你与她在滴翠亭一见,她便似乎从此断了心思。朕知她性子,一贯不撞南墙不回头,定是你将身份泄露了给了她。朕亦问过,她说确有此事。”   这话已彻底将冷青檀为曹杏雨辩护之辞堵死了,她只好继续沉默。   元聿的指,压在了那方微凹的浓墨砚台之上,定了定,再度扬声:“那么,你告诉朕,除了长慈知晓,还有谁知晓?”   只稍加停顿,他道:“你所犯,死罪,但若坦白明言,朕可从宽,免你之死,只是流放不能少。”   到了这时,冷青檀已冷静下来了。   还好。   她深深地汲入一口气,声若散玉琅琅:“臣并未告诉他人。”   “无人?”   “无人。”   冷青檀答得非常肯定。   元聿澹澹道:“朕亦是如此猜测。倘或有人,不至于诸般酷刑加身,却仍死咬不说,不至于宁可杀头,也要护住那人。朕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陛下,你不明白!   今天也是阔阔爱爱急性子小弯弯,和一本正经小芋圆。 第95章   元聿道:“既然如此, 朕唯有承法度,断你枭首之刑,你可愿领受?”   冷青檀叩拜:“愿意。”   至此, 元聿亦有几分佩服冷青檀了,她来神京, 乔装改扮, 不是一时意气一时冲动, 她是想过下场的,并且,对于最坏的结局, 她也能坦然接受。   元聿再道:“甚善。来人, 将冷青檀打入刑部死牢, 择日问斩。”   “诺!”   左右禁军闻讯而入,将冷青檀叉出了含元殿。   人才离去, 元聿的手拨了下笔架上倒悬的那支紫霜毫,果不其然, 皇后鼓起了脸怒意冲冲地奔了出来, 立刻就指责他:“元聿, 你骗我!你说过这事可以从长计议的!你居然这么快就要处死冷大人了!”   元聿吐了口气, 对岳弯弯轻声道:“弯弯, 你过来, 朕解释给你听。”   “不要!”   岳弯弯揪着红唇,翘起了下巴, 倨傲地别过了脸。   元聿无奈至极,只道:“朕已经放了最好的太医过去,冷青檀伤重,先治伤最为紧要。”   闻言, 岳弯弯微微睁大了眸,似没想到元聿竟真是如此想的,自己好像是误会了他,心虚地咬住了唇肉,憋红了脸蛋。   那郑保去而复返,报了一声晏相大人来了,岳弯弯还不明白元聿此际宣召晏准的用意,只是见他目光示意,似乎是让自己假装替他研墨,她便不情不愿地靠了过去,取了墨慢慢地研磨起来。   俄而,晏准一袭滚金镶边的雪衣从容而入,双眸清湛幽冷,若泠泠月色,使人看不分明,霁月清风的晏大人立刻撩袍行礼,元聿道了声不必,晏准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那抹淡然一如往昔。元聿左右观之,心下有几分了然。   继而,他微压唇角,肃然道:“朕今日提审了冷氏,将她下了死牢。”   说着岳弯弯也在偷觑着晏准的脸色,好像有些明白了元聿的心思,又好像不是特别明白,但她从晏准的脸上,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晏准不为所动的模样,就像,好像仅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触不及他的两道温润眉峰。   元聿似乎对晏准的表现也并不能满意,顿了顿,他再度扬声:“她确实有几分才华,能力出众,但,朕已给过她机会,她却有所隐瞒,欺君之罪无可赦免,此为朝廷法度。因此纵令失去了这么一个人才,但料想我大魏地广物博,能人辈出,朕也不算可惜。”   “可惜的只是,她生不逢时,也将朕想得狭隘了,若是一早坦然身份,朕不但会放过她,还是妥善为她安置今后的去路。可惜的是,她偏偏隐瞒、欺朕。”   元聿知,自己大约能算是晏准知己。晏准对自己的心思,摸得也透,若直言要杀冷青檀,他多半是心中有怀疑的。因此补了这么段话,令晏准再无可怀疑。   晏准果然信了。   “陛下要杀冷大人,符合律法,以正视听,臣无言可对。”   元聿道:“晏卿何以如此冷静?朕在你的奏疏里看到的,并不是你眼下的这般冷静,在你心中,恐怕还是想冷青檀活的吧。”   晏准也知道元聿能摸到他心思,回道:“臣为陛下惋惜。”   元聿叹道:“朕是惋惜。朕也给了机会,若那冷青檀肯招认,与之同谋者是谁,朕可以对她从轻发落,免于死罪,但她竟咬死了不肯说。朕明知,这背后定有合谋之人。”   然而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晏相大人依旧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   就连岳弯弯也不禁吐了口气,看来晏相大人对冷大人确实只是萍水之交,他不会为冷青檀再度求情,若如此,对他也是失态了。   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有点儿可惜。   她的眼神又转回了元聿身上,黑若点漆的水眸朝着他眨呀眨,传递讯息:陛下你这招不好使。   元聿却不气馁。   “她竟是死,都要护着那知情之人。”   顿了顿,又蹙起了冷峻的漆眉。   “昭明寺对她用尽诸般刑具,都没能从她嘴里撬出那人是谁。致使遍体鳞伤,被烙铁烫坏的腐肉也难再生,依旧要维护那人。朕真好奇,那人是谁,值得如此?”   话音落地,殿中一片死寂。   连滴漏也似为之凝滞,直是过了好片刻,才又传来一滴一滴清晰的落水声,宛如银珠击落玉磬,发出阵阵清音。   晏准雪袍底下的手,修长的指,慢慢地紧锁,扣住了袖口烫金的边沿。一如他此时收紧的眉峰。   他在隐忍着,有什么仿佛藏在一片静水流深的表象之下,犹如数万丈坚冰之下埋藏着一粒火种,将要喷发。可被他一次又一次地逼了回去。   忍得如此艰难。   连岳弯弯都看出他的反常了。   她立刻心神一动,有了一个微妙的猜测,看向元聿,也不禁愈发地佩服。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可真是好厉害!   半晌,殿中响起了晏准的嗓音:“陛下试探着臣,是早已得知,亦或猜到了。没错,是臣。臣知晓冷青檀女子之身。”   声音到了后来已是愈来愈坚定,他举袖朝着元聿屈膝跪地,“臣死罪。”   元聿却并不急着为晏相定罪,而只是问:“你既知道,为何纵容?”   晏准答得非常冠冕堂皇:“臣确实动了惜才之心。人的身份无法选择,她只是生而为女子,便因此要被剪去双翼,敛去心性,甘于庸碌……臣可惜。她说得对,自进入私塾之日起,她便不弱于男子,她所有男人同窗,都比不上她,既然如此,男人们能做官,她却不能,这并不是她的错。”   “可是她欺瞒朕,这是错。”元聿沉冷了嗓,直直地盯着晏准,“你亦欺瞒于朕,也是错。”   晏准举臂施礼,“臣已铸成大错,请陛下降罪。”   元聿冷冷道:“你明知道朕不愿降你的罪。”   停了片刻,对依旧淡然若山间明月的晏准,元聿呼了口气,“晏卿,你这是恃宠而骄。仗着朕信任你,宠信你,便敢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晏准叩首:“是臣辜负了陛下信任。”   元聿皱紧了眉,哂然道:“起来吧。”   晏准谢了恩,跪直了身体。   晏大人身板挺拔,人生得瘦削,宛若弱不禁衣,但这副风骨确实昭昭朗朗,不染杂尘,难怪令人交口叹服了,岳弯弯心想。   元聿放缓了语调道:“晏准,朕这是要保你。冷青檀已不必再用刑,朕要在她招供出同谋之前,将她——”   后面的字,不言而明,晏准聪明人岂会听不明白。   当下他一怔,没有料到陛下这一次是真打算为了自己,将事情做绝,要即刻取了冷青檀性命。   在此之前,他一门心思等待着陛下回京之后能够对昭明寺少卿女扮男装考取功名,瞒天过海的案子有所定夺,确实不知,原来冷青檀竟为了保全他,在那牢狱之中吃尽了苦头。昭明寺的严刑有多厉害无人不晓,它犹如每一个从政之人头顶的尚方宝剑,正因无人敢触动,这么多年来官员知法犯法者少之又少,寥寥无人。而冷青檀……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居然扛了下来。   想到春狩的那一日,她所给的承诺。   晏准此刻方知,这承诺竟是如此之重!   他提声道:“臣罪犯同谋,该下狱问罪,陛下岂可因为臣——”   “你的意思是,”元聿打断了他的话,“你愿意下狱,便算是冷青檀已供认不讳,朕可以从宽处置,判她流放?”   晏准咬牙,双手因为过度的隐忍已在颤抖,双目亦因为这份隐藏胸中的不平之火而渐渐溢出了鲜血般的红。   他垂着面,起初一动不动,如同一方风雨之中不受侵蚀的礁石,然而,当他再抬起头时,却是再也无法忍住,“陛下,不必判处冷青檀流放。”   元聿露出疑惑之色:“哦?你待如何?”   晏准再度垂面:“陛下有仁心,臣明白,如此,已是为了同时保全臣与冷大人做了让步,然而冷大人与臣乃君子之交,无惧死罪,无惧斧钺加身,她至诚至信,以如此赤忱之心待臣,令臣蒙宠而不自知。臣今日亦愿意,以丹书铁券,换取冷青檀之性命!”   元聿以困惑的口吻,幽幽地道:“晏卿莫非记错了?你家的丹书铁券上留着一条,凭此不世之功,仅能救晏家之人哪……”   晏准叩首,声音便从一片如云般洁白的广袖之中传来,有些闷,但依旧沉稳而笃定,温润而坚决:“臣愿聘冷青檀为妻。”   此际郑保等人都候在殿外,然而这动静不小,他耳朵灵敏,竟然也一丝不差地听见了,当即吓得不轻,脸色勃然大变,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上。   周遭只余清晰的滴水声,与窗外轻细的疏枝摇曳声,在这片静谧中,元聿抬起头看向了自己此际脸上正充满了敬佩和仰慕之情的皇后,心中倒是别提有多得意,只沉着脸色,冷静地对她弯了下薄唇。   岳弯弯喜欢得差点没一口咬住陛下的脸肉,亲他三百回合!   太厉害啦她的陛下!   大约是因为没等到动静,让晏准以为元聿这是并没有答应,于是他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声音却比方才哑了不少:“恳愿陛下成全。”   元聿冷淡地回复了一句“哦”。   没立即答应,也没驳斥。毕竟是老晏家救驾之功换来的保命符,也可以说是晏准用了本该属于他的世子位和国公位换来的无价之宝,如今,竟是轻易地就肯拿出来救冷青檀了。   君子之交?   交到洞房花烛了,同饮合卺了是吧?   晏准此人就是假正经,元聿看他一点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聿哥哥:晏准的婚事朕早想料理了,二十五的老男人了,不容易O(∩_∩)O哈哈~。 第96章   刑部牢狱是陛下金口圣谕命人打点的, 相比昭明寺的典狱,此处干净空阔得许多,只是身下仍铺着尺深的干稻草, 扎有些扎皮肤。   间壁关着的是个年过花甲的白胡子太医,那老太医开口要为她诊治, 冷青檀奄奄一息地靠在冰冷转壁之上, 合着眼, 无力地自嘲说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伤好或不好,并不重要了。”   那太医垂拱而立, 闻言一阵静默, 静默之后, 他反问道:“冷大人,当真还猜不透陛下的用心吗?”   冷青檀的心微微一颤, 她朝着这边转过了半边身,诧异地盯着太医。一瞬的语塞之后, 她明白了过来。   是啊, 她出自于朝堂, 如今官职尚未被褫夺, 仍是四品少卿, 即便陛下朕要杀她, 按律也应是先羁押昭明寺。如今被扭送了刑部,而间壁, 又恰恰好好地关进来一个太医院的太医,这岂不奇怪?若陛下要杀她,何必如此。   只一想透这一关窍,顿时犹如醍醐灌顶, 适才在含元殿上,陛下问她何为丈夫之事,何为妇人之事,她答了,陛下并未反驳。可见在陛下心中,也并不是真就觉着妇人应该安于内室。   陛下……难道陛下真的,有心放纵她,并觉着天下女子无不身居后宅,是种不公吗?   太医见冷大人的双眸骤然变得明亮,知晓冷大人聪慧过人,这必是明白了,又道:“还请冷大人过来,老夫这就来为大人看诊。”   “多谢太医大人。”   绝处逢生,得到一线生机之后,冷青檀再不会消沉面世了,她起身朝着那厢靠了过去。   太医为冷青檀诊治,替她送上了治疗各种刀伤、挫伤和烫伤的药膏,冷青檀胸口有一块烙铁留下的疤,贻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老太医看罢,很是无奈并惭愧:“冷大人胸前这块伤,是势必要留下疤痕了,恐再难祛除。”   冷青檀食指一顿,默默地将衣领拉了上来,盖住了自己左胸上的第一根肋骨,垂落眼睑,低低地道:“若为女子开一先河,冷某自是死不足惜。何况我已决意终身不嫁,身体纵有毁伤,也无甚碍事。”   那太医一怔,继而又道:“只是没有女子会不爱美的,冷大人以后出狱了,自是可以以女子的面貌行走于世,这疤痕还是尽量应当除去。我们太医院江瓒最擅长配药,他临走以前留下来了不少的方子,老夫前不久整理出来了,其中恰巧就有这除疤的愈肤膏,烫伤的印记虽然是顽固难除,但假以时日,令它变小些,变淡些,这却是可以做到的。”   冷青檀是当真不觉着留下这块疤有什么,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多谢。”   身后的牢门传来一阵铁链落锁的声,钥匙插入了锁孔,旋钮下,发出清脆一声,冷青檀惊异地回眸,只见牢门外的男人一身雪衣,滚金镶边的裳,将他修拔而温润的身影衬得愈加贵气,她只是看了一眼,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凝住了。   狱卒佝腰,恭恭敬敬地道:“晏相请。”   晏准未答,踏足入了牢房中。   冷青檀看见这一双如踩在云上的锦纹长靴,踩着一缕缕杂陈的稻草,朝自己步了过来,心蓦然揪紧。   而身后,老太医犹如困倦,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朝着自己的卧榻滚过去了。   滚过去之后,还睁开一只眼偷瞄了身后一眼,见晏准似有察觉,立即又紧闭起眼来。   冷青檀慢慢地扶着墙,踉跄地站起了身。   不知是怎样一种错觉,竟让她从一向澹然处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晏相脸上,看出了一种强绷的隐忍和坚持。   她身后的手紧紧抵住了墙,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这时,晏准居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冷青檀退无可退,被逼到了角落之中,然而她的双腿被用过了刑,长刺险些穿了膝盖骨,这时又不大有力,脚下扭了下,人便朝着一旁倒了过去,晏准手快,立时握住了冷青檀的臂膀,将她扶住了。   他欺身而近,身上不断从雪衣的经纬之间散发出来的清冽动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每一处感官,冷青檀近乎头晕目眩,再也无法立住了。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却用自己的身体和臂膀,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寸步难行,她的目光跌跌撞撞,最后仍是撞进了晏准的眼波之中,浑身绷得犹如一张已经搭箭的弓。   “多谢晏相。”   她想要逃离这种被桎梏的感觉。   尤其是在晏准这里。   晏准却不为所动,令她有些惊讶。   晏相今日极是反常,应该来说,是太反常了!   冷青檀一时不明,心跳得几乎要破体而出。   “晏相,有指教?”   这个男人,本该身在云端,怎会轻易来到刑部牢狱。是陛下又有了旨意,或是他自己又有了决定?   直至此刻,晏准才终于开了口:“我已向陛下,寻到了解救你的办法。”   冷青檀一愣。   说完,他便退后了一步,冷冽的体香,也瞬时抽离了这片狭仄的区域,令最新鲜的还带着热腾腾牢饭的香的空气飘了过来,冷青檀长呼了口气,正要说话,而一直以贵介清傲而著称的晏准,竟抬袖,朝她长揖拜了下来。   正要走出这片逼仄角落的冷青檀,再一次惊愕地退了回去。   一片犹如滴水穿石的坚定沉稳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响了起来。   “晏准请愿,聘卿为妻。”   饶是冷青檀一贯镇定至厮,也险些摔坐在地,顿了顿,待理清楚晏准所说的话是何意之后,她又懵了一瞬,继而,食指的指甲紧紧抠住了身后冰冷的墙面。   她说不出一句话,更无法想象,晏准怎会突然要求娶她?   是真的么?她所梦之事,所不敢想之事,从一开始进入官场,就断绝了痴妄念头的事,居然发生了!就在这间牢狱里!   三年以来,她为官从政,从不会主动近晏准一步,她就是害怕,这没有结果的妄念有朝一日在心里扎下了深根,令她再也无法自拔!   可今日,他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她那些压抑坚持。   一瞬间,那种迫切地想要面前这个男人的冲动,迅速地在心里生根发芽,冒出了遒健的枝、繁茂的叶。身心都不由自主,她无力抵抗。   “我……”   这时,她突然想了起来,晏准出身国公府,是嫡长子,本该继任国公,而他选择了主动放弃。国公府有一块能够救人危难、令人免于死罪的丹书铁券,只要晏家之人,但有所犯大罪,皆可以利用这块丹书铁券来得到赦免。   晏准他求娶自己,是利用了这块丹书铁券。   并非是因为……   冷青檀轻轻摇头:“晏相你实在不必如此的,不值得。晏家的丹书铁券,还是应该留着,为晏姓之人所用,不值得拿来救我。其实要说起之前……你我,非亲非故,真的,并不值。”   晏准低声道:“你不惜自戕,也不肯将我供认出,是朋友之义,是故,自今以后,你我夫妇一体,荣辱与共,那便是有亲。我愿娶你为妻,情出自愿,陛下也已答应,十五日后,你我完婚。”   冷青檀万没想到,晏准其实早已对陛下请得了首肯,她愣了个神儿。   晏准已稍稍后退半步,再度垂袖,“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冷青檀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然而这时最高兴的不是她,是一直侧卧,背着身,却支起耳朵在偷听的太医。   唉,被陛下揪过来名为救人实则蹲大牢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哪!   “晏相你是认真的吗?”冷青檀鼓足了勇气,问道。   “我是认真,你可愿嫁我?”   冷青檀还想从晏准的脸上看出一丝的不情愿,只要一丝,她就可以说服自己,不要跌进去,不要陷进去,她知道一旦今日跟着晏准出了这道牢门,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爬出来。可是晏准这样的人,他的表情神态举止,无不是无懈可击,又哪里会让她看出任何端倪?   她知道,这经年的痴心妄想,终于再也无法强行按捺回去了。   “我……愿。”   直至此刻,晏准紧压的唇角才得以稍事松懈,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冷青檀也伸出右手,任由自己的手滑入了他的掌心,晏准收紧一握,掌心传来冰凉的温度,随即,牵着她步履坚定地朝外走去。   晏相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神京城。   国公大人本还以为儿子蹉跎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把自己送出去,多半是要一辈子守身如玉,到老了出家修仙去了,没曾想,嘿,一块破铜烂铁换了个活生生的媳妇儿回来!这波大赚!   国公家两老喜不自胜,扬言要大宴三日。   这几日,整个国公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老太君也是大喜过望。   “老身看人一向是准,这青檀,我一看就是个正直可靠的好孩子,人家也是有宰辅之才的,你儿子配人家是一点儿不委屈,还剩这么点儿日子,你们两可得给我看紧喽!莫到时候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跑了,我拿你们夫妻俩是问!”   原本老太君就嫌弃儿子儿媳对晏准的婚事不上心,多半是因为晏准小时候流落在外,长大了以后又做了官离群索居,同他们不亲近,小儿子才十八岁,他们就开始张罗婚事了,对大儿却一直不管不问。   国公夫妇俩大感冤枉,那晏准主意大得很,又是宰相乃百官之首,他要伸手,也管不到晏准那儿去啊。   人都二十有五了,好在这一年,终于是把这媳妇儿给拐了回来,大不容易!   冷青檀才名在外,这一次女扮男装殿试第一任官两年的事儿一经爆发出来,现如今全大魏都晓得了,他们老晏家讨得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儿媳妇儿,谁还会不羡慕?   这婚事不用老太君交代,自然也会风光大办,绝不让人家见过世面的儿媳妇受一丝委屈!   “还有,”老太君叹了口气,又道,“我孙儿平章流落在外十多年,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却又一个人到外边立了府,虽说也常来看我这老婆子,但是,我你年纪大了,还是盼望着他能回府里来。这一次他要大婚,你们找个机会同他说说,日后便就住在晏家,新妇自然也来,大家其乐融融地在一块儿,这不是很好么。”   其实不消老太君说,国公夫妇二人也早想到了这一点,以往也劝过晏准多次,但他都是不应,如今要成家了,也应该搬回国公府来。新妇总要面见公婆,侍奉舅姑,大家在一块儿,才好联络感情,老太君也欢喜啊。   七月初七,正是好日子,宜嫁娶。   这一日,京都全城欢庆,国公府大手笔,大设流水席三日,来往达官显贵不知凡几,上至大将军、诸位尚书,下至郎中、太学博士,宾友如云。   冷青檀在神京独来独往,加上先前为了考取功名,与庐陵养父母家断了联系,她没娘家,陛下特许了从凤藻宫出嫁。   冷青檀恢复了女儿身,庐陵二老也欢喜,可惜年事不轻,加上身体不好,无法长途跋涉赶来为女儿贺喜,便让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了一份厚重的嫁妆。冷青檀见到那嫁妆时,想起昔日在家中的种种,不禁感动落泪,愧疚难当。   岳弯弯“哎呀”一声,“新嫁娘是不能哭的!你别哭!一会儿妆就花了!快快快!清毓,粉饼和眉笔都拿来,我看这边还要再补一补!”   整个凤藻宫忙得不可开交,比陛下娘娘大婚那日还要手忙脚乱,一个毛手毛脚的新来的女侍,还很不稳重,做不好事儿,她跑进来时撞到了另一个女侍,接着一个撞倒一个,顿时倒了一大片,脂粉盒子、白玉如意、赤金红珠冠、凤钗眉笔红绢丝扇……七七八八一片狼藉,理都理不清了。   岳弯弯勃然大怒,要不是这大好日子不宜发落下人,但是也真该找个时机好好训训这些新来的粗手粗脚的人了,“快快,不然要误了吉时!”   好不容易甘露殿这边才收拾好,将冷青檀风风光光地送了出去。   岳弯弯靠坐在了自己的圈椅上,大口地呼气。   送人出嫁,比自己出嫁还累呀!她抬起手,给自己捶了捶肩膀。   元聿来时,就见到宫人仍在七手八脚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皇后已经累得耷拉下了脑袋,小脸紧皱着,红唇轻嘟着,他脸色骤然一松,朝着皇后走了过去。   见他来了,岳弯弯眼睛雪亮,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陛下!”   说着整个人就朝着元聿扑了过去,一下就挂在他身上了。   元聿从身后托住她的小翘臀,免使她挂不住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弯弯,朕不便亲自到国公府主持婚礼,还需要你走一趟。”   岳弯弯正要问为何,但很快也想了起来,元聿是九五之尊,如今冷青檀虽然无虞了,但毕竟犯过欺君大罪,是晏准用了丹书铁券,用了婚姻才救了她,这时候,元聿确实不便出现在晏准和冷青檀的婚礼上。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嗯!我这就去!”   说着她就从元聿身上滑下来乖乖站好,等着陛下的嘱咐,还朝他比了个手势,保证一定能完成陛下的交代。   元聿从身后衣袖之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交托在岳弯弯手里,柔声道:“这道圣旨,你到了晏家之后,等拜完天地了以后再宣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1 19:43:53~2020-10-02 08:4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爱喝桃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岳弯弯疑惑, 捧着这卷圣旨左右端详,疑惑地问道:“那我现在能看吗?”   元聿道:“可以。”   岳弯弯呼了口气,将那圣旨展开来。   这一年多, 自打入宫以来,岳弯弯没少学习文墨, 这宫里大小的事宜, 都有文书送过来, 若是目不识丁,岂非闹出天大笑话。元聿也因考虑到是她宣读的圣旨,写得言简意赅, 颇为好懂。   但懂了以后, 岳弯弯却十分震惊。   “陛下, 你不但不夺了冷青檀的功名,还要任命她担任行止馆的女少傅?”   元聿望着她, 目若朗星,似噙赞许的笑意。   岳弯弯顿时傻眼了, “可是陛下, 我怎么好像不知道, 在京都还有一个行止馆?”   在神京专为学生设有六学二馆, 并且崇文馆才修葺出来不久, 前几年才刚开始招收学生, 这一点岳弯弯也是有所了解,但她并没有听说过,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行止馆啊。   元聿将她掌中的圣旨取下,卷好,再度放回她的掌中,道:“是, 所以朕考虑,将崇文馆的学生全部赶到弘文馆里去。”   并向她解释:“弘文馆和崇文馆这些年来仅只招收皇室勋戚子弟,平素斗鸡走狗,声色犬马,所学的内容本就比六学要少,加上我元氏子嗣不昌,这两馆招收的弟子是逐年减少,朕早有合并的念头了。至于空出来的崇文馆,改修为行止馆,专供——”他停了一下,望向岳弯弯,“招纳女学生之用。”   岳弯弯惊怔地回望着元聿,红唇翕动,万语千言直是堵在了喉咙下发不出声,可是她太开心了!等回过神,绽开了灿烂的笑靥,踮脚朝着元聿的薄唇啃了一口。   “陛下,你太好了!你怎么会这么好啊!”   元聿受用地微微眯眼,抬手揉了揉小皇后渐渐圆润的嫩滑脸蛋,附唇在她耳边:“朕等你回来,犒赏。”   岳弯弯脸色激红,垂眸,又看到了自己手里的圣旨,嗫嚅道:“陛下这个念头,是很早就起了,还是最近因为冷大人才起的?”   元聿低声道:“是很早就起了,但只盲目行事,朝臣多半反对,朕要排除众议,势必会有压力,若女学生不能出成绩,朕将更受人诟病。幸而有冷青檀的出现。她犯有欺君大罪,然朕却不怒,是因为朕一早盼着这么个人了。她就是堵住悠悠之口的关键。其文章惊艳,是当之无愧的殿试一甲,文采能够服众,并且,朕建立行止馆之初,需要网罗天下有才的女子为师,她是最合适的人。”   岳弯弯道:“陛下你真的相信,以后女人能够做官吗?”   元聿回:“这问题朕思索过很久,但终究是要有人踏出那一步,不试不能知道。如今天下之人,仍是旧思想旧念头,事实上同场科考,女人未必会输给男人。前朝也曾有过杀敌立功的女将军,女人天生体力弱于男人,尚且可以在武力上与男人一较长短,朕如今只取文官,这样出色的女子应当更多。朕这一代,也许还无法看到那番峥嵘之景,但到朕的太子登基时,必会开我大魏新的气象。”   岳弯弯只能仰视,才能看清元聿的脸,和他脸上曜动的令人微醺目眩的神采。   可是啊,他的太子还没影儿呢,倒是高瞻远瞩,想得挺长远的。   “好吧,那我就走一趟,把陛下任命的女夫子给牢牢拽住拴在朝堂上,不许她跑了。”   岳弯弯携着圣旨,乘坐宫车出了宫门。   她到时,晏准与冷青檀已要行拜天地大礼了,不知谁高呼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一行人忙分出一条道来,岳弯弯手捧圣旨,足蹬云靴,沿着猩红毡毯拾级而上。   国公府上至太君,下至丫头婢女,都面色大喜,不知竟有如此大的面子,让皇后亲自前来道贺,忙起身下去迎。   国公更是瞥见皇后手中的圣旨,心头突突,虽然儿媳妇的罪过用那块废铜烂铁给解了,但仍是怕陛下怪罪下来,因此万分谨慎,岳弯弯手抚过圣旨玉轴,低声笑道:“国公和夫人不必多礼,本宫是先来观礼的,观礼之后,再宣读圣旨。”   “诺。娘娘请进。”   国公殷勤将岳弯弯请入正堂。   皇后尊贵,可代天子,是为君,坐在最上首,府上的老太君年逾古稀,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是二位新人的祖辈,稍次一些,但岳弯弯有心令老太君就落座自己身侧,并亲自掺了她。老太君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颔首,说不出话来。   接着岳弯弯这才入了座。   此际再看晏准,晏相大人今日一袭大红婚服,直垂曳地,镶金嵌红珊瑚珠的宝革玉带收腰,更衬挺拔峻立,卓尔不凡,漆黑的长发,用大红锦绸收束,玄金玳瑁簪穿缀左右,宝珠光滑隐然,既利落而又不失儒雅,在配上晏相这张玉容,实在是俊美好看。   就连见惯了宫中那位大美人的岳弯弯,对着晏相的容色,也必须要夸。   但,晏相的神色……好像并不见初婚之人的欢喜或赧然,半分的羞涩和拘谨都无。   岳弯弯感到疑惑,但只是少顷,她会意过来,晏相一向沉稳,就算是心里紧张,大约也不会让人看出半分吧,倒是旁人有点儿杞人忧天了。她带了笑意,正襟危坐。   在礼官的住持之下,这对新人三拜之后礼成,终成眷属。   岳弯弯从袖中取出圣旨,起身宣读。   国公府的主人,连同今日所来的,所有为晏相大婚贺礼的宾客,全部肃容跪地接旨。   国公和夫人垂着首,但又面面相觑,心里头着实担忧,陛下是个记仇的人吧,他这会儿还来折腾什么幺蛾子,莫非死罪可免,还想着把他们儿媳妇抓去充军?那可不行啊!   岳弯弯早就发觉国公大人的紧张了,微微笑着,将元聿这道任命冷青檀为行止馆太傅,执掌天下第一女子书院的圣旨诏令宣读了出来。   宣读罢,国公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来不是催命来着。   但很快,他又反应了过来——什么,这是要让儿媳妇去做官哪。太子少傅虽是闲差,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皇帝不死心,要他儿子当牛做马不说,还要抓他们家儿媳妇去给卖命哪!呔!忒精了!   这两年,他们还指望着长子给他们添孙呢!晏准都二十有五的老男人了还没娃儿,放眼京都贵族,哪个似他这般不争气!   啊,气煞老夫!气煞老夫!   岳弯弯等了又等,只等到老国公颓然坐倒,半点没有接旨的意思,她疑惑地眨了眨眼,道:“国公大人,怎么不接圣旨啊,这是不高兴吗?”   不高兴,当然不高兴!   可是他敢说吗?   国公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挤眉弄眼地咬牙谢了恩,双手将皇后递来的圣旨接住,还得非常违心地说道:“陛下厚爱我晏家,无以为报,臣……感激涕零!”   岳弯弯于是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那皆大欢喜了,大家伙儿也都别跪着了,起来吧!该送入洞房了!”   圣旨是元聿赐给冷青檀的,然而冷青檀今日毕竟是新人,不便接旨,国公代为接了以后,便让人送到了早已为他二人准备的婚房里头。   宾客皆山呼陛下万岁,起身,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将新人推入了洞房。   看人都走了,岳弯弯在原地,又松了口气。   本来她也是想闹洞房的,不过,毕竟身份不一样了,贵为皇后,疯疯癫癫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呢?于是也只好作罢算了。   不过,若是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再去偷瞄一眼的。   她让清毓去盯了,自己与妆成先回宫,清毓机灵,擅长随机应变,有她在就可让人省心了,岳弯弯先回了宫。   深夜,元聿过来讨要他的“犒赏”了。   岳弯弯红着张脸,任由陛下推倒在了凉席上,他贴着她亲,唇带了一丝不同以往的炙热。   她也紧紧抱住他腰,将脸蛋埋在他颈边,两人亲吻得气息都不匀了,他微微抬眸,凝睛望着她,微笑:“嗯,今日一行可还算顺利?”   他身长手长,重得像块大石头,岳弯弯被他压得快喘不过气了,又晕头晕脑地被亲了这么久,说一句喘一声儿,道:“还算是顺利,就是,接旨的国公大人,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元聿顿了顿,思忖着那久不见面的昭烈文英公,一直到现在他都不大能想明白,昭烈文英公其貌不扬,一张脸蜡黄蜡黄的,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好看,居然能生出晏准,当初他是怎么就有勇气断定晏准是他儿子的?不但如此,性子也是完全不像。这国公是出了名儿胳膊肘内拐,抠门小气一毛不拔,多半是不想让儿子媳妇都当了官,以后没人侍奉他膝下养老?   他沉声道:“接了旨就好,别人的事,我们不管了。”   说罢,大掌扯去了皇后腰间的丝带,不一会儿,小皇后只剩下嘤嘤若水的泣声,软绵绵地朝着求着饶起来。   事实上元聿早就知道了,皇后的求饶,并不是真正的求饶。若真饶了她,她反而还不依了。   他早习惯了对皇后床上的话都反着听。   他偏不饶!   龙凤长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了,天浮现了一丝鱼肚白时,这欢情方才作罢。   抱着爱妻,元聿将脸埋到她的颈边处,酣眠不醒。   岳弯弯睁着眼,每每见到元聿睡着的模样,都感到无比心疼和怜惜,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眉鬓,小声道:“聿哥哥,你把眉头松一松……”   轻轻的吻落了下去,他紧攒的眉峰,似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舒缓,抚平了下去。   岳弯弯心满意足,爱不释手地抚着他的眉骨,心里只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地老天荒,该有多好!   被派去晏家留守的清毓回来了,没有叩门,只在外边报了一声,试探陛下与娘娘歇了没有。   元聿大约是累坏了,他这几日要筹备行止馆,方才被她缠得太狠了,她无声地笑了笑,自己伸足下榻。   不过,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脚丫还没勾到自己的绣履,便腿软得,连鞋都差点儿套不进去了,跌跌撞撞地到了门边,让清毓赶紧进来。   清毓入了门,脸色有些微妙变化。   她是让她去闹洞房的,只是桩小事而已,没闹成也没什么,但清毓回来以后,脸色异常欲言又止,令岳弯弯也很是诧异:“这是怎么了?”   清毓道:“奴婢昨晚上留下来,是准备照娘娘吩咐好好地去与他们闹上一场的,不过晏相却将我们都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说,聿哥哥真是厉害(bu shi) 第98章   “奴婢怕辜负娘娘期望, 虽然走了,但又充作宾客,混在人堆之中。谁知方才天还不亮, 晏相便已离开了国公府。”   新婚之夜,新郎趁夜便离开了婚房, 当时宾客还没散去, 喝得酩酊大醉的, 才歇下了。   国公夫妇俩本就年事不小了,还要照顾这一大家子人,忙得是不可开交, 便没留意, 直至晏准离了府, 两老才反应过来,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 差点儿没厥过去,当即发了话:“找!派人找!把晏准给我捆回来!”   也是听到了这里, 清毓大惊, 想着立刻回来禀告皇后。   “奴婢回来时, 那国公府差点儿就快乱成一锅粥了, 还是老太君出面, 说了一番场面话, 方平息了此事,后来国公夫人入了婚房, 同新夫人说了什么,那便是谁也不知道了。奴婢见天色快亮,才赶着回来与娘娘说上这些。”   岳弯弯尚在惊怔之中,想着那日晏相答应婚事的时候, 元聿也是又再三试探过的,晏相并无半分不情愿啊,看着倒像是对冷大人情深义重,这婚成得丝毫不勉强。为此,她还因为陛下这个媒人当得好,狠狠夸了元聿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晏相他其实不喜欢冷大人?   “清毓,晏相深夜离开,是为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吗?”   清毓摇摇头,“奴婢不知,好像说是晏相和新夫人在新房里发生了口角,两人一言不合,晏相大人就出来了,听说他出来时衣衫齐整,虽然待了很久,却看不出是否已经……”清毓面颊微红,却是说不下去了。   她赧然地垂着螓首,让岳弯弯见了,也只好不再多问了。   既已成婚,那就是别人的家事了,外人再多插手那就不便了。   想来两三日后,冷大人会回门的,说不定那时又和好了呢。看看她和元聿,三天打两天好的,年轻小夫妻么,不就是这样。   正想着,忽听见深宫内殿的帷帐之中,传来瓮声瓮气,犹若梦呓的沉嗓:“弯弯……”   是陛下在唤她了。   岳弯弯立刻起身,对清毓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快些回去歇了吧。”   “诺。”   等寝殿的门再度阖上,岳弯弯才迈着艰难的步伐,急促朝着元聿奔去。   等上了床榻,还没扯上轻薄如云的芙蓉并蒂纹大红锦衾,人便被陛下隔着被子压到了帷帐深处,身后教她方才捱不住时扯歪的金钩又摇摇欲坠起来。岳弯弯嘤咛一声,口中娇呼着求饶,元聿见她粉腮挂汗,眼底微微泛青,看似疲倦不已,方才放过她。   只是又不能甘心,“皇后方才竟然还有力气下床,是朕伺候得不周到?”   岳弯弯脸红,骂他:“下流。”   “呵,还有力气骂朕。是真该好好收拾了。”   元聿作势要扑上来,一把就握住了她的皓腕,岳弯弯见他来真的,而自己是真的还疼痛,忙高挂了免战牌,一条玉臂举得高高的:“不要!不要了!陛下,我认输,弯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元聿失笑,只是吓唬她而已,于是只将她的小手送到头顶,俯身亲了亲她的红唇。   岳弯弯好不容易才挣脱出小手,手掌轻轻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道:“江太医之前开了方子给我调理身体,我一直都在喝,如今好得差不多了。一眨眼,小青鸾都快一岁了。聿哥哥,我要再为你生一个孩儿……”   元聿心弦震颤,刹那之间,俊脸腾出了大团的红热。   但皇后犹若不察,自顾自地说着:“这是为了缓解你的压力,当然,也是为了缓解我的压力。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是生了儿子,我以后都不想再生了,你看成不成?”   说完这话,她又皱了眉头:“生孩子真的好痛的,我生青鸾的时候,你不在!”   男人不再,想找个人撒娇求抚慰,却无人可以找,她那时痛得死去活来,偏偏产婆不管一个劲儿催她使力,她仿佛把这辈子全部的劲儿都在那晚上使完了。   元聿搂住她的身子,骤然收紧,心口亦是一紧,竟有些疼了。   他那时被几个老臣绊住了脚去晚了一步,不知她遭了多大的罪,承受了多少苦楚,如今怕是有了阴影了。   那时,他该有多混账,令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一想到翠微山差点儿失去皇后,元聿心有余悸,那种不安之感至今还没有完全消散。   他握住岳弯弯的一只柔荑,打在自己的胸口,岳弯弯诧异要缩回小手,却被他不容置疑地坚定握着,道:“弯弯,是我那时混账,无论有什么事,都该守在你身边,日后定不再犯了。”   岳弯弯睁大了杏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从男人的脸上,只看出一片深情和认真,她忍不住反问:“你说的?”   “君无戏言。”   岳弯弯欢喜了:“那你亲亲我!”   元聿凤眸微弯,温柔地朝她亲了过来,岳弯弯趁机搂住陛下的脖子,整个人似八爪鱼困在了他的身上乱扭,“陛下你要再骗我,我可不依!”   元聿舒了口气:“绝不骗你。”   “嗯,那我就给你机会喽,我相信你!”   岳弯弯咬了陛下的脸肉一口,怕他疼,又照着两排整齐清晰的牙印呼了两口,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的陛下继续困觉。   元聿摸了摸脸上残留的小皇后的口水,一时语塞,又感到无比好笑,唇也不自禁绽开了些。   耽搁了太久,元聿疏于练功,感到筋骨都松散了些了,为此,他又恢复到了闻鸡起舞的状态里,不到天亮,便从皇后又香又暖烘烘的被窝里钻了出去,到御园去练功。   一番激烈的活动之后,整个人犹如泡在了汗里,回朱雀宫洗了个澡,皮肤吸收了水分,无一处不是通泰舒畅的。   元聿取了毛巾,胡乱擦干了如云墨发,便就这么披着,正要去含元殿处理朝事,但这时郑保告了,说是虎贲中郎将董大人求见。   思及董允,元聿心中料到必无好事,长眉微攒,“让他进来。”   “诺。”   事情应该如所料,董允那厮是笑吟吟地进来的,整个人看起来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不着调,元聿猜到他所为之事,也多半不是什么靠谱的好事,随意地拂袖,令他快禀。   他取了一道劄子,拆开来阅。   董允这才略微收敛,插手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憋笑道:“陛下,臣有个人,想让你见见。”   元聿头也不抬地反问:“何人。”   董允那厮却又不说话了,元聿等了片刻,没等到答复,不禁也有几分浮躁薄怒,抬起头,只见那厮正立在除下,低着头咬着牙不说话,只剩一双肩膀还在不断地搐动,憋笑憋得几乎快出内伤了,元聿险些一道劄子照着他脑袋飞过去,沉声道:“说!”   “诺!”   董允叉着手抖着肩憋笑回了。   “陛下,那江瓒离开京都以后,给陛下留了点儿东西,托他门童找到了我,又让我给陛下引荐带来。此刻人就来了,正候在殿外呢。”   元聿听说是江瓒留的人,眉头才稍松了些,沉声道:“为何当时留了,今日才来?”   董允忍笑:“以前来不得啊,如今时机方才成熟,陛下要他前来一见,一切自然明朗了。”   元聿看向殿外:“宣。”   董允领命,朝着殿外一招手:“来,小家伙,你快进来!”   只见一个十几岁个头还不甚高的瘦小门童捧着一只木椟步了进来,他的头发梳着一丝不苟,身着简朴而干净的蓝色袍子,进来之后,先给元聿磕了个头,“小民拜见陛下。”   这时,董允那厮又在笑了,元聿实在已不耐烦,“你给朕滚出去。”   “哎,诺。”   董允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忙屁股尿流地滚了,可是那笑还是忍不住。   元聿对那门童道:“江瓒给朕留了什么,着你带来。”   门童垂首,却捧起了自己手里的精美木椟。   元聿皱眉:“这是何物?”   门童低声道:“回禀陛下,这是得子丸。”   这一言一出,陛下额角那两根因为皮肤白皙而隐隐可见的青筋,也隐隐可见地抽搐了两下。   陛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用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嗓音,沉沉地逼问:“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门童还未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嗓音干干净净的,清透无比:“是得子丸。江太医特意为陛下和娘娘炼制的。”   “……”   江瓒这是何意?觉他生不出儿子?   相比陛下几乎暴跳如雷,门童小小年纪,却显出一种异于常人的沉稳,他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江太医还有话,让小民这次一并带给陛下。”   元聿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你说。”   门童道:“陛下当时在河西身中桃花骨,皇后娘娘为陛下解了毒,之后便怀有了孩儿,这件事小民也是知道的。江太医回神京以后,翻阅了许多典籍,终于找到一个确切的说法。说,这种桃花骨其实有促使受孕的功效,因此江太医想法,令人去金水寨问了桃花酒的制作方法,要到了方子,再利用现有的药材,重新配置了一种不伤身的桃花骨,名为得子丸,令敦伦前半个时辰一方服下此丸,可以促使受孕机会增大。人服下以后,表征与中桃花骨相似,但烈性就会小很多了。”   陛下的声音听起来已格外阴森:“你不如直接坦言,江瓒他都走了,还贴心地为朕准备了春……药?”   怎么,是觉得他不行?   门童年纪还小,大约也不会晓得陛下心里在想着什么,他只是搜肠刮肚,想着江太医走时的交代,立刻又福至心灵,道:“哦,还有一事,江太医说,他有罪,还要请陛下原谅。”   “说!”   元聿目放寒光,犹如冷箭直咻咻地朝人射去。   但门童低着脑袋又看不见,“诺”了一声,他便继续抱着那木椟,说道:“江太医说了,其实就算是真正的桃花骨,也不需要以处子之身来解毒。当初,江太医也不甚肯定,关于桃花骨的传说,他也只是听说而已。加上陛下还是完璧,妓子又不干净,方听了几句董头儿的胡言乱语,断定非要处子才能为陛下解毒。实际上是不需要的。”   “……”   江瓒这厮逃得好快啊。   元聿心中暗暗想道。   他最好日后还是别回神京了,当然了,料他也没胆子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江太医,没想到你是这么不正经的人!   看来本文里已经没什么正经好男人了哈哈哈哈哈。 第99章   江瓒被院首发掘以前一直是个行脚大夫, 实战丰富,但没有充足的理论经验,对桃花骨是只知其一, 而不知其二,听说过桃花骨需要用处子献身解毒。当时情况危急, 太子不容有失, 他自是不敢贸然赌博。   回神京以后, 江瓒为自己对桃花骨知之甚少而感到惭愧,立刻投身,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不出来。   但还是不够。   他着人回了当初酿造桃花骨的寨子, 让小五沿途打探, 哪里有喜欢桃花酒的蚊虫, 令它捉了快马加鞭地送回来。   有了桃花酒的秘方,加上萃取的蚊虫身上的天然的唾液, 江瓒将之混合,很快便发现了类似于桃花骨的奇效。先是在两只老鼠身上做了实验, 检测是合格的, 又试了几对猫狗, 所得结果无不满意。虽然对自己调配药方的能力一向颇具自信, 但送给陛下和皇后的药丸还需要慎之又慎, 因此他又将药丸赠了几颗给多年无子的夫妇。   他走时, 那药丸还没见效,即便是妇人怀孕, 最快也需要两个月方能诊断出来,江瓒尚未等到那一日,结果还不知晓,但这几对夫妇却对他满怀感激, 说是目前看来效用不错,也没什么不利影响,于身无碍。   由是江瓒才放心将药丸送出。   元聿推算,江瓒离开已有数月。   那几对夫妇,后来是当真怀孕了?   但陛下到底是陛下,这话他又怎会问出口。   那门童又垂目说道:“六对夫妇,有四对是怀上了的,还有两对夫妇因是身体有障,这确实是不行,江太医说了,他们应当先调理身子,如此方能增加受孕的几率。”   元聿一时语塞。   没想到江瓒鼓捣的这种不靠谱的玩意儿,居然真成了。   门童这时方才抬起了头,将那檀木面的药椟高举:“陛下,小民恳请陛下收下。”   一旁,郑保犹犹豫豫看了眼门童,又犹犹豫豫地看向陛下,不知道当动不当动,但有一言他非常想说,不吐不快了:“陛下,江太医着实是一番好意,也是为了大魏的国祚用心良苦,既然对身体没有不利,陛下何不就与娘娘试试?”   元聿垂首,修长的指在眉心轻缓地揉动了数下。   其实,并非是他排斥生子,弯弯让人非议的危机也没解除,只是他也并不想让她有压力,闲言碎语,他利用宫闱的墙,可将它们挡住。之前深中桃花骨这种炙胀难忍、几乎爆体的灼痛感觉,他此生是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陛下,您看这就、要不、咱还是……”   郑保怕龙颜大怒,吞吞吐吐,硬是不敢后头的话说出来。   元聿的身体微微后仰,沉默了许久,道:“收下,朕试试。”   “哎!”那郑保俨然比自己得了儿子还高兴,答应得既痛快又激动,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地就收了江太医留下的得子神丸。   “慢,”元聿忽然蹙起了轩眉,郑保捧着木椟动作生生顿住,高座之上,陛下冷峻的双眸直朝门童盯了过去,“你能联系上江瓒?”   门童道:“江先生常以书信传回神京,都放在老院首那儿了,他说了,陛下用了得子丸以后有任何的反应都要向老院首说明,如此万无一失。”   元聿哂然,冷笑道:“你对江瓒传书一道,说,朕在神京恭候江太医,这得子丸将来他成婚了,必得自己服用一颗,否则朕将他按欺君罪办了!”   陛下正在气头上,说的话大约都不作数,门童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小民这就去写信。”   这门童走了以后,郑保如梦初醒,一激灵,连忙步了上去,将木椟在元聿的面前展开,露出里头漆黑的药丸。   元聿面容沉冷瞥了眼,将盒啪地一声盖上,道:“送去凤藻宫。”   “诺。”   郑保应声要走。   元聿却又唤住了他,“等等。”   郑保还等着陛下吩咐,只见元聿长身而起,冷着脸色手漫不经心地顺走了他手里的药盒子,藏在了广袖底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陛下非常冷静的声音传来:“朕亲自走一趟。”   说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踉跄扑倒,郑保上手要抢,但陛下到底是没摔在地上,于是他若无其事风度翩翩地停了一下,随即迈着稳健的步伐离了含元殿,身影逐渐远去。   甘露殿。   窗外芳菲已歇,繁茂的浓阴一团挨着一团,如云似锦,挨着一带直窗,只见几支疏影,旁逸斜出,在暑热未退的初秋恬淡曦光里肆意舒展。   岳弯弯闲来无事,与清毓在小厨房里新试做了几样糕饼,以咸口居多,她爱吃甜口,但做得比较少。   糕饼还是热气腾腾的,被端了上桌以后,岳弯弯还没试用,就听外人报了一声,陛下驾到了,岳弯弯好不容易提起的银箸,伴随清脆一声被搁在了案上,她起身去迎。   元聿脚步有些快,没等到她走过去,他便已到了近前,按住了她的肩,“甘露殿是我们两人的寝宫,不用来迎。”   岳弯弯点了下头,笑靥如花地朝她翘起了小下巴。   元聿这才留意到她今日摆的这些菜式,都是新出炉的糕饼,正巧今早练功之后腹中饥饿,适才在含元殿也仅仅是用了些茶果,到了皇后这里,问道这糕饼散发出的甜香,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已是难熬。   他坐了下来,顺手取了一块木芙蓉糕咬了一块下来。   糕饼泛着淡淡的香甜,但入口软糯,而不粘牙,虽还不比御厨,然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不错了,皇后手艺大进。   而岳弯弯却是在吃惊地看着,陛下居然能用甜口了?还吃得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   忽然想起曾不知听谁说起,元聿小时候喜好饴糖,还会分给别人,可见他也不是从小就厌恶甜味的。   是因为……羽蓝婕妤的那件事吗?它真的改变了元聿太多。   如今他肯放下心中的结,对她敞开心扉,眼下也摒弃了对甜食的厌恶,是真的,在试着放下吧。   岳弯弯心头轻轻地放松,好像落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身上,又暖,又舒适。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每样都试了一遍的陛下,他吃得虽还算是文雅,但不可避免地唇角会沾带上一丝碎屑,岳弯弯见了,恍惚了一下,随即取了怀中揣着的紫丁香色手帕,替他擦了擦唇角的酥壳子碎屑,轻声道:“好不好吃?”   元聿任由皇后替他擦脸,甚至微微地前倾,将脸凑了点过去,道:“朕十几年习惯了咸口了,还是这个裹着咸蛋黄的酥饼最是可口。”   岳弯弯睫羽轻轻上弯,“也是放了糖的,不过糖放得有点儿少,只要有些甜味就好了,陛下你喜欢么?那我经常给你做!”   元聿轻扬薄唇,餍足地闭上了凤眸。   岳弯弯替他擦拭干净脸,又替他倒了一盏碧螺春。   热茶幽幽地冒出清香,正是二沸之时,与糕饼配套起来相得益彰,余韵悠长。   元聿浅尝辄止,放下了碧瓷小盏,沉吟片刻,似乎有话将吐而未吐,岳弯弯已经很了解元聿,见他微垂着面,为耸着长眉,若思索着什么,便知道应是有些难以启口的话要说。   “没事,陛下你说,咱们夫妇一体,有什么不能告诉的?”   元聿转向身后,“你们都下去。”   “诺。”   所有宫人陆续而出,并掩上了殿门,将这片宽阔而静谧的空间留给帝后两人。   “怎么了?”岳弯弯以为这又是发生了大事。   却见他眉目似有些不自然,好像有些事,遮遮掩掩的,又不像是真的忧上眉头,倒像是……羞了一般。   她晓得他爱害羞,只要被戳中了点,就会脸红不已。   当下会心一笑,反而不担心了,自顾自地捧起了茶盏,幽幽啜饮了起来。   元聿从袖中慢吞吞地摸出了一只精美的木椟子,拿在手里收紧了些,随即放在了食案上。   “这是什么?”   岳弯弯左右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道道来,捧着热茶,疑惑地扬眉问他。   元聿又迟疑不说。   岳弯弯也失去了想知道的兴趣了,低头喝起了茶水。   耳畔忽传来陛下撩人耳膜的沉嗓:“得子丸。”   “噗——”   岳弯弯一口喷溅了出来。   她侧过身弯下腰咳得天昏地暗眼泪哗哗,她咳得元聿脸色涨红,摸了摸她的背,见还止不住,于是拿起了那只药盒,郁闷地道:“朕早说过不想收,江瓒居然把他的力气花在这里,还找人都试了,非逼着朕收下。”   岳弯弯咳着,又感到十分好笑,忍不住最后化作了肩膀的抽动,索性真的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呀,还找人试!”   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   她倒是从不怀疑江瓒的医术,江瓒能够送来,应该就是很有把握了。只是……得子丸,得子丸,这不就是委婉地说他们皇帝陛下不行么?   难怪元聿今日支支吾吾左右为难不好开口。   元聿的俊脸憋得像柿子了,令她真想啃一口,看看是否甘甜。她抿了下干涩的唇,打开了元聿收回去的木盒,看到了里头黑漆漆的一枚药碗,小小一颗,竟也敢说能让人得子。不行真是太好笑,岳弯弯和董允一样,现在笑得都花枝乱颤。   元聿彻底恼羞成怒了,说要拿去扔了,她不让,双手按住元聿的手背压着,“哎,陛下你还没告诉我,吃下去会怎么样呢!”   元聿微愠:“朕怎么知道!”   岳弯弯狐疑地凝着他。   隔了半晌,元聿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江瓒用桃花骨的药方炼制的。”   岳弯弯懂了,那也就是说,吃下去大概会与中桃花骨一样,变得无比……热情奔放?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的女儿青鸾,就是在他身中桃花骨的时候和她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以后怀上的,说不定那个东西,真的有用?   岳弯弯又看了眼这枚貌不起眼的黑乎乎药丸,问她的陛下:“那,陛下你带着它来,是不是打算和我商量着,吃了它,我们再生一个?”   元聿不说话。   岳弯弯又噗嗤笑了出来。   “要是管用也行。”   元聿的眼睑轻轻一颤。   他伸指,碰了一下那只木椟,取出了那枚药丸。   虽然他心中有千万不情愿,并且对自己的能力也非常笃定,怀孕讲究缘分,现在时候不到,假以时日,皇后终能有孕,其实不需要借助外物。若是努力两年都不行,再试也无妨。   但,既然皇后这么说了,她有心想要尝试。   那么……他再中一次桃花骨,也无妨。   他思索间,将那药丸送到了嘴边,岳弯弯却突然探手抄了过来,一把夺去了他手中的得子丸,“陛下,不知道我吃有没有用?”   元聿微怔:“弯弯你……”   话音未落岳弯弯就吞了进去,平滑细嫩的颈子微微上扬着,有什么似一滚动,她就着茶水,喝了大口,便就此咽进了胃里。   “弯弯。”   元聿呆怔地凝视着岳弯弯。   她巧笑倩兮,朝他轻一眨眼,明眸流出明珠玉润般的光华。   “嗯,我吃了,这下不用聿哥哥难受啦。”   元聿说不上心头何种感觉,只是用力拥紧了岳弯弯,将她拽到自己的怀中来,双臂紧搂着她的腰肢,脸埋在她的颈边,静静的不动。   岳弯弯感受到吞咽下去之后,沿着喉管和胃部,好像都热了起来,那股潜藏的热意,沿着血液攒向四肢百骸每一处经络,渐渐变得身体都开始发烫。但那种热并不难受,只是像冬日里烤火那样暖烘烘的,尤其被陛下抱在怀里,这种感觉很舒适。除此之外,就没别的难受了。   江瓒既然敢献药,一定是拿着改良过了的,不会真的如桃花骨一样烈性,试用的那些夫妇,一定也都或多或少起了作用,不然也不会拿给陛下。   她也不求一定要一举得男,生儿生女看缘分也看天意,但她确实是想,和他再生一个,像青鸾那样的乖宝宝,她多喜欢啊!   “聿哥哥,我可算是知道,中桃花骨是什么感觉了。”   说罢,她脑袋一歪,就在元聿的怀中晕了过去。   元聿惊讶变色,没想到药效竟然起来得这么快。   那药盒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是江瓒所留,服用之后是会陷入短暂的昏迷,与他当时初中桃花骨时一般无二。   但得子丸的药性就轻多了,江瓒用性能相似的草药代替了原本的蚊虫唾液,草药温和无害,人服下之后不会有中毒的迹象,更不会危及生命,照信纸上所说,大概半个时辰就能醒来。那几对夫妇也都是如此,佐证了这一猜想。   饶是如此,元聿也不能完全放心,因此让人去太医院请了院首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以桃花骨开始,也以桃花骨尘埃落定,完美! 第100章   皇后脉象平稳, 并无大碍,至于昏迷多半是不耐药力造成的头晕,稍事休息便能醒来了, 元聿不能放心,撇下了朝政未及处理, 也不愿走了, 守在岳弯弯的床边, 还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哈着热气、挼搓。   院首也走不了,一应宫人自然都走不了, 陪同陛下一道守着。   计时的滴漏一声一声, 换了新的一壶, 又重新滴了一半。   元聿愈发紧张,直至, 好不容易她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弯弯。”   岳弯弯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眸, 见到是元聿守在身旁, 方才梦里还遇见大尾巴狼了呢, 是他持弓箭乘快马而来, 犹若天神下凡, 解救了自己。   清醒的这片刻, 她立时也注意到了院首,还有一同守在身旁的妆成等人, 迷糊了半晌,想了起来,哦,她是吃了那劳什子得子丸。   元聿连声问道:“弯弯, 还晕么?身上还有不适没有?”   他试着要检查她的身子,岳弯弯却是脸颊浮粉,对着旁人道:“我没事,没任何感觉,你们先离开。”   她这么说,妆成却狐疑不信,直至岳弯弯低垂眼睑,两腮愈来愈鲜红,宛若初胎花瓣,绽出最娇嫩的蓓蕾,羞臊不已,亭亭不安,妆成心中咯噔了下,有些明白了,于是立即招待院首等人,都随她出去,并掩好了门。   岳弯弯修长的鸦色睫羽微微一颤,从底下泄露出一丝情动出来。   元聿守在她身旁也没发觉异状,将她身上看了看,方才稍稍放心,问她可还感到难受,不要讳疾忌医。见她仍然不答,元聿攒紧了眉:“我便知,江瓒炼的什么丹药,真不该收下!”   料想那东西也没甚么用处,他如今正是年轻,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身体格外有力,弯弯身子一向也好,何愁不能有孕。青鸾也还小,其实没必要这么急,是他不该听信谗言,拿了那东西过来。   正当忏悔之际,两道俨然如春风骀荡里的柳条儿似的臂膀轻轻环住了自己,将他拽下了床帏,跌入深处而去,不到片刻,元聿沉闷的呼声从中传出,接着,他的白玉牡丹鞶带、镶金玄服外披、罗裈、长袜,被一件一件地扔出了寝帐。   元聿彻底唤不出声了,手臂缠住了身侧的金色帘拢,握紧,又骤然松开。   其间春意无边。   ……   晌午过去了,日头西斜,元聿从中解脱,借故含元殿还有积压的折章未能处理,要离甘露殿。   岳弯弯不许他走,紧紧搂着他不放,鼻尖溢出可爱的哼哼声,娇滴滴的,惹人垂怜无比。   她的漆黑长发,婉伸他胸膛,发下娇艳的红唇微微翕动,唇珠凝着晶莹玉露,眸若春波起伏,明媚而娇憨,正是可怜体无比,严丝合缝地依着他,偏就不放。   哪个男人能硬下心肠?   但元聿知道,这不过是江瓒给的那假药在作祟,平素弯弯不会这样,最多挽留一两句,他若要走,她便会佯作生气,一把将他掀下去,还放狠话说让他赶紧走。   可是实在是忍不住,他俯下唇,在她的脸颊上、耳朵上一路温柔绵长地吻着,最后停在了她的颌角,放低了声哄着:“朕会很快回来。”   岳弯弯的眼中宛如蒙着水汽,撒娇起来:“聿哥哥,人家没力气了,这是为什么?”   被这么问,元聿忽然一阵头痛。   她当然没力气了,方才虎虎生风地吃他之时,力气像是使不完的。   他现在腰部都有些不适。   然而当然不能说。   见她又来挑逗自己喉结,元聿竟生生往后缩了一下,知道纵欲过度终是于身有害,不妨先就晾着皇后,晚些再来,便假意道有人在含元殿等着自己,便匆匆起身套履而去。   只留下岳弯弯一个人,眨着水汽朦胧的杏眼,憋闷而煎熬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气馁不已。   元聿的脚步越来越快,也不知是哪里岔了气,到了最后,腰腹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好不容易回了含元殿,便坐上了龙椅,一动不动地仰靠着宛如睡去了。   回想起中桃花骨时,那时也极是难熬,但浑身精力充沛,根本不需要岳弯弯撩拨,他十二个时辰都想同她待在一处,不停地与她……   那时已是对她心存仁慈,但还是好几次将她弄哭,如今,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桃花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他今日说错了,不该江瓒吃,等江瓒有了妻子,该他夫人吃!   这催命的劳什子得子丸,荒谬至极。   元聿想起都觉好笑,自己一贯冷静沉稳自持,竟然会相信了这种东西,莫非是江瓒那个小门童对他用了激将法,而他中了计了?   还真是义无反顾,坑了自己大大的一把。   元聿所说的,含元殿积压的折章是真的,明日一早还有朝会,当朝宣布建设行止馆的事宜,此事交由工部去办作为合适,男人的学馆与女人的,还是要稍有不同,寝居布置等,都需要费些心思。   待到后日,冷青檀便能回门了,她入宫之际,他还有些事宜需要交代。   第一批招的女学生,招谁,从何处招,需要摸底与否,底线设立在哪道坎,培养的期许是甚么,都要明确。   全权交给冷青檀,她一人怕是左支右绌,加上现在那些贡生学子,都还不能完全服气,要冷青檀进入书斋,成为博士,兼太子少傅,这一步跨得是有些大。   原本元聿还想过,若是青鸾再大一些,到了启蒙的年纪,将她送到书斋学习明经治事,这是最好的。有皇室公主为表率,便不愁招揽不到天下人才了。况本朝公主都享有封地,食邑万户,青鸾将来动身前往信阳,便是一方之主,她若有才有能,一方安定,将为天子莫大幸事。   可惜,就是小了点儿,才刚学着走路呢。   积压已久的折章,让英明神武的陛下处理了一个时辰,便已差不多了,他嫌口干舌燥,着人取了一盏清露。   郑保还没进殿,便传来了一道拉长的呼声,说是皇后娘娘来了,元聿心头咯噔一下,差点儿便摔落了手中的笔,看向殿外,只见岳弯弯已经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清毓捧着一只砂锅,两人一前一后,岳弯弯明眸善睐,笑靥如花。   “陛下,弯弯给你带来了补汤。”   郑保的脚还停在门槛外,于此,识时务地不再往里迈进了,他退了出去。   汤被搁在了元聿的案头,还汩汩地冒着热雾,甫一放下,一路端着汤碗的清毓便退了出去,其识时务的好品质大概是郑保教的,简直如出一辙,元聿的眉梢耸了两下,岳弯弯素手揭开了盖儿,一股扑面的的药膳味道直冲口鼻。   她朝他介绍:“我特意问了厨房的,在给你准备的山鸡里加了老山参、苁蓉、鹿茸、枸杞、牛骨髓、冬虫夏草,好多好多,御厨房都说这是最滋补壮阳的。”   元聿一愣。   她的红唇偏偏不饶,又接着道:“聿哥哥,我知道……”   元聿突然拽住了岳弯弯,将她抱入了自己的怀里,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弯弯,我可以。”   “嗯?”   元聿吻了吻她的芳唇,“不需要这些奇怪的东西,我还有力。”   岳弯弯搂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他,哼哼道:“那你抱我去床上。”   “……”   陛下咬了咬牙,将热情的小皇后送上了榻,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缴纳公粮运动。   直至最后,双方都累极倦极了,方才停住。   岳弯弯像偷腥的猫儿终于吃饱了,餍足地晒着肚皮,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陛下脸蛋,躲在底下吃吃地笑。   元聿侧眸,被她笑声感染,问了一声,笑什么。   岳弯弯搂紧了他,道:“我是觉得,江瓒送来的八成不是什么得子丸,就是那种……那种药……我吃了之后浑身不对劲,聿哥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不等元聿问,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笑道:“好想把你一口吃下去啊。”   “……”   江瓒他夫人不吃这药,天理难容!   “真的,聿哥哥你不知道,包括我,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居然这么爱你,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   她认真地说着这话,也巴巴望着元聿,像只等待抚慰的小可怜虫。   元聿顺势摸了摸她脑袋,低声道:“那为什么每天早上还要赶朕走?”   岳弯弯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瘪着唇道:“因为我知道,就算我真的开口留你了,你也还是要走的,结果都是一样,可是我要一开口了,就显得好像我不是一个明事理的皇后,其实,我真的很想很想你留下来!”   元聿微愣。他其实也没料到,服食了那三无得子丸的皇后,除了人变得热情了以外,心也好像完全朝他打开了,什么害羞的话都敢往外倒。   虽然,这些话在他听来莫不是一种真情流露,令他胸口一阵阵滚烫涌起。   “弯弯,朕也想留下陪在你身边。”   “真的?”   她的眼睛雪亮,盯着他激动地问。   元聿点了下头。   岳弯弯喜欢得搂住了陛下的脖子,在他身边又蹭来蹭去的,浑然没意识到这举止太过撩拨,只是轻声地说道:“我好像,中了这种桃花骨以后,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身上又热,只有聿哥哥你抱住我的时候,才会好点儿。”   元聿道:“这还不是桃花骨,它的烈性只有桃花骨的十分之一。”   这是江瓒命门童带来的原话。   “是、是吗?”   岳弯弯突然感到很丢人。   只有十分之一,可是她居然馋成这样,那之前元聿中桃花骨的时候,他表现得比她克制多了。在这种事上,男人却更克制,这只能说明……   一想到这,岳弯弯犹如被摁了某种阀门,顿时哭泣起来。   她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令元聿措手不及,忙替她揩拭眼泪,被她推了过去,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弯弯?”   岳弯弯痛诉他:“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嘛!”   元聿既惊诧,又冤枉,还郁闷,“此话怎讲?”   难道他还不够喜欢岳弯弯?   他心里清楚自己有多爱着他的小妻子,多怕失去了她,恨不得拿着整颗心去,任由她摔得稀烂也在所不惜。   岳弯弯一面假假地哭着,一面控诉:“在南明的时候,你那个时候就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   “我知道,你娶我一定是因为责任。”   元聿无法说出,自己是具体何时爱上了她,但他肯定的是,如今他只会比她想得,更害怕她离开寸步。这种害怕放在一个帝王身上,已是莫大的过失,然而他行差踏错,却是甘之如饴。   “弯弯,我心悦你,爱你,不是因为责任而结合,我一直在神京,盼着你来。”   岳弯弯的无理取闹至此结束了,只剩整个人还犹如被架在火上,那种灼烧感令她脑子一片混沌,连自己都分不清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她是一股脑全说了。   只是本来有些后悔的,没想到竟然能听到元聿这样的情话,就连翠微山他着急地寻了过来,都没有这样。   一时间,心满满涨涨的,竟然鼓得发疼了。   “是我以前太看重尊严,抹不开颜面,也从未对女孩儿动过心,不懂如何去喜欢一个人,我知道,自己混账行事让弯弯受了许多的委屈,以后不会了。”   “对弯弯,不再会有任何的隐瞒,盼你到老还能像现在这般爱我,对我说,你需要着我,时时刻刻,不想与我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那个句式吗,没有……只有……   江太医的三无产品害死人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10-05 09:21:53~2020-10-06 08:5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爱喝桃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出嫁三日回门的习俗太子少傅也不能避免, 冷青檀先是得了特许,从皇宫内,如同公主一般送嫁国公府, 那么根据风俗,她回门时需返回甘露殿。   现在, 人暂时在元聿的含元殿里待着。   元聿并不习惯见冷青檀着女服的模样, 新嫁娘出嫁三日, 与夫君正该是柔情蜜意的时候,但她的脸上,看不出初为人妇的一丝欢喜和羞赧, 元聿料想或许是对着君王有所收敛, 没太在意, 将这两日草拟的一份,关于兴行止馆的事宜, 令郑保取了呈给冷青檀。   “第一批招收的女学生,朕想从贵女中挑选。”   贵女堪为女子表率, 而且通晓诗文, 也不乏有才高运蹇, 由于生而为女而不得志的, 招募这批女学生不难。若是她们能够出成绩, 可慰寒门女子的心, 日后各地选送才德兼备的女子前来行止馆读书,总能扩大规模, 招到更优的生源。   然而冷青檀只是一目十行,反问了一句:“陛下,成过婚的妇人,也在内吗?”   元聿倒是未曾想过这一点, 微微惊讶。   冷青檀道:“既然男人成了婚,也可以再立业,那么妇人成婚之后,也应可以再继续读书。”   元聿道:“你说的,在理,朕答应你,若有妇人也愿前往行止馆的,丈夫不得拦阻。”   冷青檀行礼,再拜:“陛下英明。”   昨日元聿在朝会上颁布政令,迁现有的崇文馆至弘文馆,空出来的崇文馆改建为女子书院,此举一出,果然朝野震动。先前晏相大人的婚礼之上,陛下就让皇后娘娘带着圣旨过去,钦赐冷青檀太子少傅的称号,这欺君之罪到了最后,非但无过,反而升迁了两个品阶,实在叫人诧异。而当时,也在婚礼喜堂上的晏相大人,于此并未反对。   当然晏相极有可能是因为新婚夫人在堂上,要予新妇颜面,而自己也是大婚,不便当时冲撞了陛下,遂忍一时之气。反正就他们所知,国公大人并不开怀。可见晏家对于此事,也是不赞成的。   当下就有人为晏准鸣不平,趁着晏相大婚婚假不在,高谈阔论,说,晏相乃是宰辅之臣,国务繁重,如果后院不能有妇人为之分忧,他娶妻何用?还有抽身料理家务事,耽误的国事,谁能来代劳?   他们这些臣子是不敢。   这荒谬的言论居然还有附和之人无数。   但当下也有另一拨人反驳,料到陛下居然宽恕了冷青檀的罪过,又封其为少傅,重用的意思不言自明,这当口还要与陛下唱反调,别怪陛下记上一笔了,因此大胆地站出来与之反驳,叱其为谬论。   双方争执不下,于是又将风头浪尖的冷青檀推了出来。   她是这个论题的代表人物,亦即关键人物,反驳那一派坚持认为,既然有冷青檀能够做官两年,凭着才能智慧而受到赞誉,那么在人堆之中,如冷青檀这样的女人必不会少,陛下有心选拔贤才,那何不就放开眼界,女人一样参与科考,公平公正,能者居之,有何不可?   之后双方达成一致,五日之后,由太学博士牵头举行一次小科考,就以冷青檀为代表的女子,和以晏准未代表的男子,双方命题会文,看谁能取胜。   这话让在场的炸锅了。   “此言何意?晏相大人是当之不愧的殿试第一,当时文章绝世,京都纸贵,还有人不知道的吗?比有些罪犯欺君,要不是借了我们男人身份,连参加乡试都不可能的人何止高贵半点!”   “你莫说大话,冷青檀大人难道就不是当年的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在场的还有谁不知道吗?在她身份披露以前,谁不是将她视作唯一能与晏相争锋的庐陵大才子?”   那方语塞之后,立刻又阴测测地道:“你莫忘了,这冷氏如今已嫁晏相为妻,晏相与之比较文章?怎知他不会刻意相让?”   “向来夫为妻纲,你若担心这个问题,那恐怕还是冷大人让得多点吧?”   这个问题提得也好。   夫妻二人,在自己寝堂里赌书泼茶,是为情趣,若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比较,那恐怕有伤和气。元聿一向自诩体恤臣子,这种离间之事,还是少做为妙。因此定下,不如就让翰林大学士,代替了晏准,与冷青檀比试文章。   这争执的声音终于算是休止了。   今日元聿再问:“冷青檀,你可应战?”   冷青檀清音疏朗:“陛下指派,臣无有不应。”   “甚好,”元聿道,“本来朕确实想让你与晏准比试的,可惜了。”   偏偏这两人成了婚了。   “纵令晏相,臣也心中无惧,愿与晏相公平比试。”   元聿疑惑:“你既然宁死不肯供认晏准,当初——”   元聿停顿了,这番私话不该他打听,莫多打听。   于是道:“皇后在甘露殿等你,去吧。”   “诺。微臣告退。”   岳弯弯就等着冷青檀来,前日里新试的几样糕饼统统拿了出来,一点儿不藏着,就等着好生招待少傅大人。   冷青檀今日一袭玫红细蜀锦广绫合欢纹上襦,陪着百褶撒花栖枝飞莺绛色罗裙,外罩鹤领云纹大氅,长袍轻曳,姿若玉树琼葩,更多了几分皎艳容光。鬓边的石榴包金丝珠钗,是上回岳弯弯在国公夫人头上见过的,如今却戴在冷青檀的头上,可见是国公夫人喜爱新媳妇,将自己的宝贝珠钗送给了冷青檀。如此看来,她嫁入晏府之后应该没受什么委屈。   想起那日大早清毓说晏准没在婚房留宿的事,她的心还提着,捏着把汗,如今也终于可以释然了。   小青鸾在母亲的臂弯照顾之下蹒跚学步,已能走上十几步了,有时嘴里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些声音,不过到底还是听不出什么。   “微臣拜谢娘娘。”   “哎,不必多礼!”岳弯弯目光示意妆成。   妆成默契会意,将冷大人搀扶起身,岳弯弯微笑道:“妆成,把糕点拿给冷大人,只当是回了自己家了,不必客气。”   说完,又道:“冷大人你身上的这身绉纱,原是傅宝胭托人送来的两匹上好的丝绸改的,她每月染了新货都送好些过来,我这里仓库都快堆满了,同她说了好多次,她还是坚持要送。冷大人你恢复了女身,以后也可以穿这些华丽漂亮的裳了,我转赠给你一些,劳你替我分担了……”   冷青檀垂目:“臣习惯了一袭布衣青衫,这些裳服已是不便。”   从十岁进入书院之后,她再也没机会传回女装,十多年本已习惯了的。   青衫磊落,行走风流无拘,亦不惧世人眼光,她习惯了,如此也方便。   岳弯弯摇了摇头:“但我觉得,你本来就是女孩子,本来就不需要穿上男装才能做事的,以后就用女孩子样子做事,只要做得好,更令那些人闭口。”   “……诺。”   “哎呀,你不用这样,你看,陛下和晏相相交莫逆,私下里都不用怎么行礼的,你是晏相的夫人,和我当然也应该不用虚礼,你唤我弯弯就好,你长我几岁,我唤你冷姊姊。”   不待冷青檀答话,她抱起了青鸾,扬着明媚笑靥,对她道:“对了,昨日卢姊姊听说了陛下在朝上宣布了行止馆的兴建以后,就高兴地跑过来找我,说她虽为人妇,但也想读书习文。她以前爱走马击鞠,不善文辞,在闺阁里时没怎么学,如今想把诗文全部捡起来,就是不知行止馆招不招她。”   冷青檀对当初纵横毬场的卢氏亦是印象深刻,唇角微微松弛,含笑:“自然。”   “那就好了!”岳弯弯笑着说道,“还有这个小家伙。”   说着拍了拍青鸾的小屁屁,青鸾疑惑地看向母亲,委委屈屈控诉母亲为何打自己,岳弯弯对冷青檀道:“我女儿将来也要读书,你看陛下高瞻远瞩,替她一早把先生都物色好了。不瞒你说,若是以后将青鸾交给那些臭男人我才不放心!”   冷青檀再度垂眸,微笑:“能为公主授业,是臣之荣幸。”   “行止馆有了这是最好了,冷大人,听说你过两日还要与翰林学士比试文章,我就先预祝你旗开得胜了!”   “多谢娘娘。”   她仍旧是如此客套。   岳弯弯抱着女儿,舒了口气,眉眼耷拉了下来。   翰林学士与冷青檀比较的是治事文章,翰林学士常年跟从陛下出入含元殿,论治事立论,经验丰富,原本不是年轻人可比的。冷青檀出身不俗,有殿试一甲傍身,文墨自是上乘,应该来说,两边各有所长,这场比试也算是好看。   陛下特意从各学馆,包括书学、算学都抽来了人手,太学和国子学自不必说,加上内阁的几人,前后编了二十几人在列,就为了这次公平公正的比试。原本晏准也当仁不让应该主持,然而毕竟冷青檀家属,就被划出在外了。   这一两日,儿媳妇回来以后是目不窥园足不下楼,一心扑在圣贤书里。   儿子呢,三两天头不回家,请也请了,催也催了,骂了骂了,就差上家法了,然而按不下牛头喝水,说他既然晾着新妇不理,当初何必将人娶回来呢,这不是膈应人家么?青檀是自觉得受了晏家的大恩,用丹书铁券换了她一命,她受之有愧,什么都不敢提,可谁心里不委屈呢。   国公夫人想着将儿子从他的相府绑出来了,然而毕竟没什么用,提了一句,冷青檀反而不愿:“晏相他应该有自己事的,何况此时也应该避嫌。我此处很好,母亲勿用忧心。”   国公夫人一听这冷冷淡淡疏离无边的“晏相”二字,心都凉了。   这混账儿子新婚那夜是对人家做了什么哟!   如今可倒好,怕是以后都难哄了。   又过数日,终于到了比试之日。   是日秋风和畅,国子监里一大早就不乏看热闹的人,就连上回那个脱了冷青檀幞头的断袖世子也来了。   那翰林学士饱读诗书,是个为人颇有几分骄傲的人,冷青檀与他恰是相反,当下她朝对方行了士大夫之礼,而对方因为她是女子,却昂首负手走开,拒不低头。   冷青檀在一片唏嘘嘲笑声中起身,面色偏淡,走回了自己的书案。   随后,主持此次比试的国子监祭酒亮出了文题。   这题目连元聿事先都不知,还是让小宫人跟过来抄录了一份拿回去的。   题目只有两个字——   国士。   看到这题目的第一眼,元聿便皱起了眉。   所谓国士,第一条便是堂堂正正。这题目有针对冷青檀的暗讽之意。   “陛下,要是觉得题目不好,此刻才刚开场,要不陛下御笔写一道题目,奴婢帮陛下递过去?”郑保在旁建议。   元聿顿了顿,摇头:“冷青檀是朕所举荐选拔,若这点压力都顶不住,如何能交行止馆给她。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心机陛下。   芋圆:晏准,看朕对你好吧,输给老婆多丢人! 第102章   “郑保, 将晏准召来。”   陛下批阅了几道折章,空旷的殿内终是响起了声音。   “诺。”   须臾片刻,郑保便又回转来了, 并偷摸带来了一个消息,人是他从国子监碰到的。   元聿微微挑了一侧长眉, 露出些意兴正浓的神色, 但也很快收敛了过去。   晏准假正经, 让国公夫人愁白了头发,急得跑到宫里来,劝说不要让她儿媳妇这么劳累, 元聿多半就猜到了, 晏准欺负了他的新婚妻子。   如今冷青檀她人就在国子监, 而一向不归家,对新婚妻子不热络不亲近的晏相, 居然也偷偷摸摸去观战了……   元聿早就猜到了。   “臣恭请陛下圣安。”   “听说这几日晏相家中潜心治学去了?怕是还不知道,你留在国公府的妻子, 正在国子监与人比试文章。朕找你来, 是一并等着罢了。”   晏准沉默不语。   元聿觑着他脸色, 觉他此时大概也无语了, 沉默地生着气。本来是神不知鬼不觉现场观战的, 却被多管闲事的皇帝给揪到了含元殿来。   “这里有一封你夫人昨日给朕上的奏疏, 陈词利弊,详述了开设行止馆的诸般好处与不便, 并将今年预备需要的开销都做好了账目,等着朕给她拨款呢。今年贵女入学需要学习的篇目,她亦不敢擅做决定,拿来与朕看。朕问她, 家中德高望重的夫君问了不曾,她回朕,没有。晏准,你是怎么一回事?”   元聿明知故问,边命郑保将冷青檀的奏疏递给他。   “是否,当初用了救命符,换了她一命,抵了这天大的罪过,晏卿心中有悔意?”   晏准顿了顿,沉默着,随后慢慢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是为何,定要用婚姻来挽救她?值得?”   既然不爱,又非要救人,着实令元聿也有几分不解。   晏准接过了元聿让郑保递来的奏疏,微微推前,“臣应该就是为了这个。”   元聿的嘴角抽了抽。   “晏卿,你这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堪为百官表率,朕这个宰相是真没选错人。”   假正经,动心而不自知,到现在还编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晏准仔细浏览了冷青檀磨刀数日,上书呈递给元聿的这道奏疏,她做事一向事无巨细,处理得公允有条,对那些贵女也不陵节而施,而是循序渐进,先选定了最基础的《论语》《孟子》以及《春秋》《礼记》四文,另外从史书之中,抽出了《战国策》四篇、《史记》的列传篇,其余又有诗十余篇,赋七八篇,林林总总凑了一堆,是一年所习的知识量,还需要装订成册。   她挑的这些自然都是经典的篇目,晏准随意地掠过,一目十行,只在“青青园中葵”上顿了一瞬,便也掠了过去,最后,阖上了这封详尽的奏疏,低声道:“臣以为已臻完善。”   “你如此说,那就照她这意思去办了。若是工部周转不开,或是国子监不受调度,都由你负责。”   话音一落,元聿又看了一眼晏准,低声道:“朕把这事交给她,同时也是交给你。冷卿家极为单纯,与人打交道死皮赖脸要银子的事,朕预计她干不出来。你大约也不想自己的夫人成日与别的男人扯皮,到最后还得自己来不是么。”   晏准一时无语。   半晌,才恢复了如常神色。   “诺。”   元聿满意地微眯凤眸。   料到这晏准口不与心同,迟早是要教冷青檀吃得死死的,他一向光风霁月,不大掺和铜臭的事,如今倒是肯折腰了。   说话间,国子监那头已出了结果。   郑保欢天喜地地过来,一蹦一跳的,手里的塵尾险些摇掉了,“陛下,大喜,冷大人胜了!”   虽是险胜,但确确实实是赢了翰林学士,这其中本来就有人看不惯冷青檀以妇人之身,行丈夫之事,多半对她翻白眼的,然而他们也不得不为冷青檀文章折服。这篇国士论无论气魄、风度,还是文辞,都要远远胜过翰林学士的文章,若非她身为女子,只怕这两者实力悬殊,翰林学士将会输得很难看了。   郑保特意叫了人,去把两人的文章取来,自己就先来含元殿朝陛下道贺,同时,见晏相也在,也一并道了贺。   须臾,便有人取了今日在国子监比试的文章过来。   元聿漫不经意翻开冷青檀的文章,随意道:“晏卿你怕是并不知,今日的题目名为国士,开局对冷青檀并不利。那翰林学士一贯是个有风骨傲气的,百官交口称赞,还道他必赢。”   说罢,目光凝在那卷纸之上,唇却微微上扬:“确是好文章,辞藻珠玑,运笔纵横,能写出这文章的,大抵就算是国士了。”   “来,传给晏相一观。”   郑保立刻步上去,取了文章卷纸,交到了晏准手里。   晏准也是第二次见冷青檀的文,比起几年前那篇科举文章,又成熟了不少,当年可以看出是少年人手笔,如今却看不出了,虽字字铿锵,但修缮得珠圆玉润,读来不会有磕绊晦涩、出格之感。   这几年在昭明寺主管审理刑罚,功课文章是一点没有落下的。   相比今日的冷青檀,他自己也无十分把握能赢。   可是偏教她激出了血性,这一瞬间,竟遗憾不是自己与她较量。   但她赢了这场是好事,行止馆目前饱受非议,如此,也可让这些声音小些,不至于太为难她了。   晏准修长的睫羽微微低垂,眼中渐次翻涌而起的心绪莫可名状,但过于熟知晏准的元聿还是发现了端倪,晏准清高自傲,极重颜面,有些话还是莫说穿为好。   冷青檀再一次用实力证明了,她的殿试一甲当之不愧,少傅之职绝不是陛下有心偏颇赠予,而是舍她其谁,当仁不让。   行止馆只需改建,在国子监比试之后,工部也开始卖力了。   扩建规模不算小,前前后后张罗了很久,到了即将修葺成功之际,元聿亲自出宫监督工程了。   这日岳弯弯一人躺在床帐中,娇慵无力,懒懒地出着神。   听说那几对服食了得子丸的后来多半也怀上了孩儿,江瓒炼制的药还有盈余,他家的小门童说,这药后来又有好些无子的夫妇来求,如今好消息是陆陆续续一个一个地传了回来,眼看这药丸已不剩了。   她想到这儿便有些脸热。   服用那药丸之后的几日里,她实在没少缠着元聿,把他折腾得够呛,到了后来,肉眼可见陛下身子吃不消了,他甚至总是躲着她,而她一刻不和他缠着都不行。   眼见他国事重,还有抽空分神填饱她的不满欲求,每日里精神倦怠至极,眼底也冒出了黑影,人也靡靡不振了,她虽然还很想要,可也只好暗暗地咬牙忍着,决计不再给她的陛下添负担。   好在这药能熬过来,忍忍就好了。   但忍过了之后,副作用又开始明显了。   药性一过,她发现自己一点欲望都没有了,每日对着赤身露体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她一点想吃的念头都没有!   元聿一缓过来,立刻就察觉到了,皇后对自己丧失了兴趣!   面对皇后的冷淡,陛下每晚只好默默忍着抠墙。   岳弯弯是越来越察觉到,或许不是副作用作祟,而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可能真的怀上了。   这个念头让她惊讶,羞怯,欢喜。在岳家村时,听人恭贺结婚时都说什么三年抱俩,好像这就是顶好的事了,没想到如今竟真的让她撞上了,要是这个节骨眼又怀上,那可不就是三年抱俩?   她在床帏之中滚来滚去,还不敢肯定,可是心里好像又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预设的念头,欢喜上来,是堵也堵不住。   好不容易,才挨在枕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拥着衾被坐起,按了会脑袋,正要找人服侍梳洗,把小公主抱过来,但妆成突然报了一个坏消息:“陛下在城中遇刺了。”   刹那之间一道黑光照着岳弯弯灵台劈了过来,人还没清醒完全,差点儿一头栽倒下去跌回被中,但幸而妆成反应极快,立刻补了句:“陛下无事,没有受伤。”   岳弯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额头,连声问道:“怎么会遇刺?有没有查到,何人所为,派了多少人?陛下身边有无伤亡?”   妆成忙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知道是谁派的杀手,只知他们来势汹汹,当时陛下的车才到南街,那街市上突然窜出来了十几只野猫。”   一听到“猫”这个字,岳弯弯反应激烈地弹了一下。   怎么办,元聿最是怕猫,他就算没受外伤,可是……   到底是谁,这京都之中还有谁知道元聿的弱点,想要置他于死地?   “不行,我要去宫门,我要亲自去接陛下!”   岳弯弯着急地拾起了自己的丝履,伸手便胡乱地套在了脚上,起身欲往外走。   谁知还没走到门口,便与赶回来的元聿撞了个满怀,一阵眼冒金星之后,她捂住了额头后退半步,正被元聿抱住了细软腰肢,拖着带着,送到了罗汉床铺得精细一丝不苟的竹席上,查看她的额头是否被他的胸骨撞出了红印。   若是以往她早该娇嗔着一记粉拳打过来了,此时却只顾着上下看他有没有伤,元聿心尖一暖,握住了她躁动的两只小手,在手背上吻了吻,“朕无事。”   岳弯弯不信,直至终于在他的衣摆上不起眼的一角发现了一丝血痕,“你看!”   元聿拎起袍服一角,有些暗恨今日便装出行,着了身浅月白的锦袍,这猩红的血迹印在袍角,犹如盘枝红梅,凛凛怒放。   他看了几眼,便无动于衷地道:“不是我的。”   应是方才杀了几个刺客,不小心染上了血迹。   岳弯弯不信,非要扒了他衣裳检查,元聿无奈地任由皇后脱去了外裳,她上下检查,拿鼻子嗅着,看看可还有别的血腥。   检查完了,仍是不信,狐疑地盯着元聿的面。   他叹了一声,再度将皇后的玉腕握住,将她扯回了自己的怀中,令她就着自己不得逃脱,就倚靠在他怀中,他用臂膀紧箍住她的小腰,贪婪地嗅着她发间馨香。   “弯弯,你是朕的救命恩人。”   “我?”   她疑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信。方才的情况一定有些糟糕,她人根本不在他身边,他纵然受伤了,都没人心疼。   元聿微笑:“是你。”   这一缕熟悉的香,让他心魂安定,免了他的颠沛流离,无所归依。   要不是她,他真还会一直孤僻,紧锁着内心深处那个自己,当那十几只猫一齐冲向他时,他便无力再抵挡刺客的长刀了。   是他的弯弯,在最危急的时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此刻温香软玉抱满怀,元聿不想再忍了,他打横抱起岳弯弯,打算和小妻子亲密温存一下,弥补今日的惊魂,身后识趣的宫人都已经打算退去了,岳弯弯却突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垂落了原本勾住他脖颈的手臂。   元聿脚步一顿,晃了晃怀中的娇躯,不动。   “弯弯?”   身后妆成等人更是停住了脚步,诧异地奔了过来。   “速去请太医!”元聿原本胸中的柔情蜜意顷刻散尽,着慌起来。   妆成立刻折身命人去太医院。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太医院的院首亲自为皇后诊断,花白胡子一颤,一缕喜色溢出眼眶。   “恭喜陛下,是喜脉,娘娘这是又怀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结束,还有几个去向不明的配角,可能放在番外里交代,也可能就真的去向不明了哈哈哈。   番外主要是冷青檀和晏准,当然还有陛下和弯弯的后婚姻时代23333 第103章   阖宫上下, 集体为皇后这次怀孕而奔走相告,无比激动。   好像就差没明言了,她们如今是全部见风使舵, 站在皇后娘娘这边的,那些士族贵女, 是不可能再入宫的了。陛下已经明说了, 他不会再纳妃。陛下唯一的压力, 便是如今大魏还没有太子。   但很快太子也将会来了!   就连崔太妃那边,也备了一份厚礼,命人送到了甘露殿来。   岳弯弯俨然成了最矜贵娇弱的那个。   别人都不在意, 她能感觉到, 元聿却是喜忧参半。   她起初还不知, 明明有了孕,该是好事, 他为何抑郁不乐,一问之下居然才知, 原来元聿是为了得子丸。   因为得子丸, 她怀了孕, 好像就是变相承认了, 他不行!   岳弯弯愣了愣, 还没听完, 就扑在了榻上,笑得直捶床。   被元聿捞起来, 抱在怀里教训了一顿,皮实了,她忍着笑,盯着陛下涨红的俊美无俦的脸, 实在爱极,就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抱着他腰,将嘴唇凑过去小声地道:“陛下勿恼,别人不知道,难道弯弯还不知道吗?陛下是最最雄风勇武的那个了……”   元聿的脸更红了,哼了一声,道她知道就好。   说笑归说笑,元聿对这个孩儿也内心也充满了期盼,恨不得时间一直进到岳弯弯生产之后。她怀上第一个孩儿青鸾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她孤零零,一个人受了许多的委屈,吃尽了苦头,若是冒开疆去得再晚点儿,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次,他一定会陪着她,平平安安地产下这个孩儿。   元聿在南城遇刺,当时此刻皆被诛杀,余下的服毒自尽,野猫的出处也无迹可寻。   但料理这桩案子的人,却顺藤摸瓜,怀疑到了宫中枫馆之人的头上。   这枫馆近日里有可疑人等出入,像是有些异状,但还没等到查清原委,便出了重大纰漏。   那稚燕王子,居然李代桃僵,趁着陛下大兴行止馆,街市遇刺之际,趁乱出了宫城。如今留在枫馆的,惟余一只傀儡。   这傀儡替代稚燕在枫馆生活了一段时日,居然无人发现,也无人禀告,致使那稚燕嚣张逃窜,竟不知所踪。   元聿得知以后,也是龙颜不悦,几个主战派趁机敲边鼓,建议陛下即刻发兵,讨伐不信不义的北胡。   “陛下,夷狄敢小视中国,谋刺陛下,此为灭族之大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北胡的单于和阏氏,将稚燕送到神京,本就是因为战败而送心爱的王子前来神京为质,他来以后,先是害得皇后险些遇难,又行刺陛下,搅得神京天翻地覆,若还容忍之,岂不是放纵天下蛮夷,都敢欺凌我天.朝上国?”   几个主战派叽叽喳喳吵嚷不休,唯独陛下不为所动,御座之上,俊容凛然而冷漠。   直至他们终于意识到,终于停下来时,元聿冷静的沉嗓传了出来:“区区稚燕,敢说将朕的皇都搅弄得天翻地覆?司徒公未免言过其实。”   “陛下……”   “陛下……”   主战派们犹不死心,继续激烈慷慨陈词。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北胡都敢行刺大魏君王了,何必还瞻前顾后,只需长驱直入,打得他们不能还手!   我朝有精兵良将,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天子藏富于民,若真要战,壮丁、粮草补给这些都非常充足,而我们大魏的军队枕戈待旦已经很久了,雄心满满,不愁不胜。   元聿驳斥了诸人好战的言论,回了含元殿以后,便没再考虑过这件事。   这些官员,无非是好大喜功,见太平盛世,天子重文抑武,文官爬到了武将上头,他们心有不快,想寻机立功而已。   但出战这并不是小事。   先帝在位之时,只打过两场,此后与北胡人再无战绩,北胡休养生息多年,兵强马壮,大魏虽然不怵,但一旦交战死伤也并不在少,打一场仗,必就是劳民伤财无数,他才兴建行止馆,这当口,不宜起战乱。   否则男儿浴血奋战,马革裹尸,英雄埋骨荒野无以还乡,好事之人必又嘲讽女人没有参战保家卫国,却在神京享受着与男人一般的礼遇,这太过荒谬,陛下有失公允。   这样的言论,几乎立时就会掀起波澜。   思前想后,元聿都不主张战。   几名心腹臣子与他所想皆是一样。   ……   岳弯弯有了第一次怀青鸾的经验,知道现阶段可能会出现什么反应,包括恶心孕吐。   但这个新来的小娃娃乖巧得很,从来不闹娘亲,岳弯弯等到过了孕吐的时期,还没有任何孕期反应。   倒是她自己谨慎小心,不敢再去抱青鸾了,反而令青鸾有点儿着恼,觉得娘亲不爱自己了,心里头酸酸的,转而投向了她父皇的怀抱。岳弯弯大是委屈,在女儿心上用的心思可比元聿多多了,可是回头人家父女两个自己好得亲密无间去了,都说女儿肖父,一点都不假!   青鸾满一周岁了,照元聿和岳弯弯的意思,周岁不宜大肆铺张庆祝,只在宫中设立家宴,一家子人热闹热闹便罢了。   端阳大长公主为青鸾送了一枚长命锁,回头就频频对元聿示意,令他对曹杏雨的事儿多留点儿心。   想到女儿昔日居然对冷青檀上了心,还用过情,端阳直是哭笑不得,好在当时陷得不深,抽身不晚,这才没多久,曹杏雨就彻底心无芥蒂了,对她不遗余力张罗着婚事,也不再过问了。   端阳自己物色不到好的人选,就转而对元聿使起了劲儿,逼他也别光顾着自个儿双喜临门开心,也多想想,他那明明如花似玉,但到了现在也还没个着落的表妹。   端阳大姑姑是幼时不多的对他好的人之一,关于表妹的婚事,元聿自然还记得,但正因为喜爱表妹,才总是觉着,左看一个不顺眼,右看一个配不上,倒令他很是有几分为难。这朝里,但凡有点儿真材实料的,大多一早成了婚,二代勋贵子弟,端阳姑姑又不大看得上,他委实是找不到什么人才了。   因此元聿也倍感委屈。   端阳朝他轻轻呸了一口,“小混蛋我还不知道你!就顾着自己疼媳妇儿,全不把姑姑的话当一回事!我说多了,你也是当作耳旁风!”   元聿见说不过,便也只好无奈地朝皇后求救。   她在一旁抱着青鸾看人杂耍,正是不亦乐乎,远处有焰火璀璨,映得整片漆黑的夜幕亮若白昼,一树一树的繁花宛如披覆上了绚丽斑斓的五色轻纱,纱幔游弋,光晕从中无声延伸溜去。   这一片亮了,那一片又亮,令人目下暇接。   青鸾大约也有感觉,大家是为她贺生辰来着,小手不住地欢呼鼓动,笑得脸颊鼓鼓的,灿若绯花。   他的父皇在一片道喜声中,长姿而起,小小的奶团儿,居然也懂得欣赏美了,在绚烂的五光十色的烟花映照之中,那身影高大伟岸无比,她激动地抓住了娘亲的胳膊,指着元聿兴高采烈地跺脚:“爹、爹……”   岳弯弯惊怔了。   元聿正要迎人祝酒,身影也一瞬僵硬了,他立刻转过了身,双眸便如犹如晶莹的雪花般明彻。   他搁下盛着果浆的铜尊,疾步朝着小公主走了过去。   “青鸾!”   他一把抱起了女儿,而青鸾到了元聿的臂弯之中,还在“爹”个不停。   其实字音非常含糊,甚至根本听不出说的是什么,然而哪个初为人父的,不为此而骄傲?   元聿激动地应了,随即看向皇后,轩眉微挑。   岳弯弯知道这个男人皮痒了,又来朝自己挑衅了。不就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呼唤?青鸾大概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喊的是谁吧,倒也值得威临九重的陛下如此振奋?   但说一千道一万,岳弯弯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的酸意。   她花了多少心思啊,日日陪在青鸾身边的,是自己吧,可不是她那个爹!   难道女儿亲近父亲是天性?   这让原本也没那么盼望肚里这个是男孩儿的岳弯弯,也有点嫉恨,想生个亲近自己的儿子气一气元聿了。   最后一朵硕大无朋的烟花,将整场极乐的宴会推向了最高潮,随着它的迸裂,今晚的酒宴至此结束,无数之人起身为陛下山呼万岁,为公主祈福千岁,道喜声连绵成一片。   这一整日下来,岳弯弯实在肉酸骨痛,回了寝殿就懒洋洋不愿再动弹了,元聿将青鸾哄好了,让奶娘带她下去。青鸾知道每每父皇来这儿,她大约就和母后睡不成了,小嘴一瘪,心有不甘地被劝走了。   临走时还哼哼着,嘴巴嘟得老高。   元聿顺着那一缕熟悉的馨香,寻到了玉体娇陈、困卧在榻的皇后,见她也好像完全不高兴,嘟着一张红唇,模样与方才的青鸾真是一模一样,不禁笑了:“女儿的醋皇后也吃得开心?”   岳弯弯大被蒙过头,哼唧了一声,不理他了。   元聿失笑着摇头,自己去沐浴了一番,才回来与皇后卷在被窝里温存。   如今的岳弯弯可以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丝毫不怕陛下色心大起趁机作乱,就算他真的捱不住了,她也能拨乱反正,反正便是丝毫无惧,元聿毫无机会下手,默默地也便放弃了,只抱着皇后亲了亲,低笑:“还当我是登徒浪子?”   “难道不是?”   岳弯弯瞪大了眼睛,诧异地反问。   陛下被噎了一噎,反省自己对皇后确是一向过于孟浪,也不禁稍稍脸热。   幸得岳弯弯晓得他,到底是没忍住,上前紧紧拥住了自己的陛下,将脸颊挤进他的怀抱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好快活呀,陛下。”   元聿微微怔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后蜷缩着躲进了他怀里,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时间,心也随之暖了起来。   一缕淡淡的水汽,擦过了他的眼眶,也不知为何,眸中竟然起了涩意。   很多年以前,当瑞月轩的惨案就发生在眼前,元聿曾以为,自己此生大约都将不再拥有幸福。直至此刻,有妻,有女,这俨如偷来的人生,依旧充满了镜花水月般的不真切的感觉。是怀中娇妻熟悉的体温,和那宜人的体香,提醒着着他一切是真。   元聿将脸朝着岳弯弯的发丝埋了进去。   “愿与陛下年年岁岁,都有今朝。”   怀抱中飘出她幽微而温柔的声音,伴随着浅浅的一记吻,珍重地贴在被她捏住的他的手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三章的样子哈哈。   感谢在2020-10-08 09:01:57~2020-10-09 11:5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g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小公主的周岁礼后, 岑寂了许久的神京城,因为一个噩耗而变换了天地。   稚燕潜逃回国之后,北胡人立即就撕毁了两国和平的盟约, 不但遭受此奇耻大辱的魏国陈兵边境,他们率先发动了战争。   安西三军在一片混乱之中, 因谁也不服谁, 导致群龙无首, 加上天水军深夜被人偷袭遇害,军营彻底乱作了一团。   因为陛下的调和,而曾经拧成一股绳, 发誓效忠于皇帝陛下, 而绝不再自生内乱, 更不谋逆反叛,惹得边境不宁的三军, 再度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由此, 北胡人的军队直若长刀劈入大魏的版图, 瞬息之间, 已经攻占三城。   北胡人长年累月在草原上牧马, 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与短板, 优势是骑兵强悍, 以一当十,单打独斗, 大魏的精锐骑兵来了远非其敌手,但因为身居地广人稀的北漠草原,虽是马匹精壮,战士魁梧, 但毕竟只有两万军队,相比大魏的浩浩之师,一旦发生冲突,北胡人并无胜算。   这一点,在当初的大战之中,冒开疆用实力向他们证明了。   北胡闻冒开疆之名闻风丧胆,不知这十多年来,将军的刀可生锈迹,已经钝否。   消息乘奔而至,一时之间,大魏人心惶惶。主战派再度激进地站出来,劝说陛下,应该用武力镇压北胡蛮夷,打得他们望风而逃,再也不敢南下牧马。   元聿一直反对主战派的观点,然而这一次,是让北方宵小欺凌到头上来了,主战派有一点说得极对,我朝地处中原,物华泱泱,但自古以前就习惯了对于凶悍蛮横的草原游牧民族臣服,送往和亲的公主不计其数。   恐怕,至今在长城脚下,尤能听到公主幽怨的琵琶低语。   元聿是个有女儿的父亲,他的女儿娇憨可爱,才会唤着他“爹爹”,若有朝一日,要割舍青鸾,以奉北胡,那将是他为帝,莫大的耻辱!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古来如此,理之自然。   “北胡犯我边界,扰我疆土,欺我子民,朕今日若不出兵,剿灭杀尽贼寇,此贼人狼心终是不灭。朕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吊民伐罪,什么是犯我者,虽远必诛!”   “陛下圣明!”   保守议和派至此无言。   散朝之后,元聿单独召见了晏准于含元殿,问他此际此举,可算是冲动狂妄了。   因知道晏准一向不主张交战,元聿倒也没指望从晏相的嘴里蹦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这一次,晏准沉默了,沉默之后,他抬袖,拱手道:“臣以为,陛下挥正义之师,收回我大魏城池,是圣明之举。国土,是先祖沥血所辟,我辈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   “朕已打算御驾亲征。”   元聿是意外晏准如此言论,但既然晏准已如此说了,元聿也打算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若他一走,这神京城主持大局的,终究只有晏准可靠。   晏准吃惊:“陛下?”   御驾亲征兹事体大,怎可贸然决定?   元聿拂袖,“并非冲动,并非喜功,而是朕觉得,朕需要让安西三军归附,他们若心乱,这边的战役,朕没法打。相反,他们若是同心戮力,十万大军,朕都可以指挥调度,那么北胡的骑兵将不足为惧。你知道,从前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就只有朕一个人。”   边陲之地,军纪散漫,人心不齐,已有多年。是元聿昔日以太子身份前往河西,肃清了内鬼,揪出了矛盾源头,令他们心悦诚服。   如此两年以来,未再有事端。   这一次,北胡趁机大乱,也只有元聿,能够让河西的兵马再度归心,同仇敌忾,一致攘外。   “陛下如决定远征,神京城臣自当尽力。”   晏准太过明白,这个君王所决定的事,并不受他人所左右,是无法劝回的。   因此,他只有服从元聿的命令,接下来认真执行陛下的安排。这也是在君王离开皇都之后,他必须要做的事。   元聿舒了口气。   其实别的人都不怕,最担忧的是不能获取晏准的同意,晏相若是不答应,神京城犹如空穴死城,于前线也是愈发不利。   元聿的这一决定,目前只是告诉了晏准,当朝会之上宣布时,众人无不吃惊,炸开了锅。就连一向亢激的主战派,也纷纷傻了眼,惊呼万万不可。   元聿排除众议,一意孤行,态度果决。   在这件事情上,君王没有给任何人商量的余地。   前朝知道了以后,后宫也终于传遍。   岳弯弯吃惊自己竟是再一次,最后得知了元聿的这一决定!当下的脸色便寒了下来。   但愠怒归愠怒,岳弯弯没有当面给元聿下脸子,立时想到,如果元聿率先告诉了自己,那么她就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他大约也觉得为难,不好开口。   只是他分明答应了会陪她的。这一次,虽然北胡人来势汹汹,但大魏上国,有无数战无不胜的将领值得信靠,御驾亲征这是多大的事!大魏连个储君都没有,元聿他万一有个闪失……后果她都不敢想!   岳弯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地独坐到黄昏,夜色微微覆下,一道带着修长尾巴的流星,从天幕之中倏忽掠过。   海棠树影婆娑,树下凉风徐徐,乱把翠萍揉碎,惊起水波飐滟。   青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娘亲,迈着小脚丫,朝着自己的寝屋奔去,但很快,她在洞门前发现了一人,立刻欢欣地仰头看乳娘,手指着洞门外走来的男人,嘴里咿咿呀呀的,骄傲地唤着“爹爹”。   元聿薄唇微扬,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小公主,步到岳弯弯身边。   她好像在出神,一个人怔怔地凝着湖面,连身旁何时来了人都不知。元聿的心静了下来,末了,满怀歉疚地唤道:“弯弯。”   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在朝堂上已经宣布了的事,无从更改。   开拔在即,不论如何,今日已是必须要说。   岳弯弯这才回过了神,见到元聿,脸上的呆怔痴惘散了,朝他微笑,小手滑进他的掌心:“陛下,季节不好,我要去为你多准备几件寒衣。那边的冬天有多冷,从小到大在那里长大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元聿听了微怔,心头的负疚感更重了。   岳弯弯揉了揉他的手,又道:“我听说北胡人这次克关拔寨,占据了西北几座城池了,若再这么下去,南明也是岌岌可危。南明一直饱受北胡人袭扰,苦不堪言,老百姓都恨死那些北胡人了,要是陛下这一次前去,一定会保护好南明的,对吗?”   那里是她的家,亦是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元聿沉嗓喑哑,低低地道:“对。”   他会把每一寸属于魏国的疆土都保住,令敌人秋毫不敢再犯。   这乱成一团的局势,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人,去将他扭转回来。   这人非元聿莫属。   尽管心头负疚,自己所答应的事,也许又要落空,但他也必须这么去做。   岳弯弯从元聿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坚定和不可抗命,她沉默了半晌,点了下头,“我去为你收拾一下。”   男人大约都不知道出门在外应该怎么安排,元聿有时会忘记这些,照顾不好自己,她撒开手,匆匆朝着内殿跑走。   青鸾见娘亲走了,困惑地朝爹爹看去,元聿苦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道:“青鸾,爹爹和娘亲有事要商量,青鸾一个人去玩会儿。”   青鸾听不懂,但元聿哄了两下,她就答应了,欢欢喜喜地任由乳娘牵走了自己,还不住地回头看。   元聿在原地蹲了片刻,秋风吹凉了后背,也吹醒了自己,他突然起身,快步朝着寝殿而去。   寝殿燃起了灯火,一片辉煌,在这片辉煌之中,还四处摊落着些衣物和用具,而岳弯弯也没有收拾,只是坐在一堆衣物间,茫然地发呆。他心头一紧,再也忍不住,从地上将他的小妻子抱了起来,重重地搂入怀中:“弯弯!”   岳弯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因为害怕而发抖。   元聿抚着她的背,低声地哄:“不会有事的,一点事也不会有。”   岳弯弯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哽咽不住,元聿心都被哭碎了,恨不得抱着皇后一道哭,可这当口他也丧失了那种资格,他只能婉转地哄着哭泣不止的她,低低地说着,让她爱听的情话,哄了又哄,已是口干舌燥,岳弯弯没力气了,靠在元聿的肩膀上,停止了流泪。   “我办不好,不想给你收拾了!你找别人帮你收吧。”   元聿哪里敢说不,立刻点头,“嗯,我自己收。”   说着抱起了岳弯弯,将她送上了床榻。地上寒凉,她怀着身子不宜受了寒气,元聿替她将靴履脱了,替她扯上被褥,随后,便也上榻,歇在了她的身侧。   静谧无声的夜里,无人说话,只有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细细的暗忍着的抽噎,清晰地透入人的耳膜,传入人的脑中。   元聿再一次忍不住,拥紧了岳弯弯。   他何尝想……离开她!   这是他的命!   ……   木叶萧萧,满城金黄。   正是好时节。元聿率领的一万甲兵,西出都门,浩浩荡荡而去。   这一日,无数的百姓聚到了城门口,带着对陛下凯旋的期盼,虔诚地高呼。   人堆之外,岳弯弯缓慢地走下了城门楼。   元聿带着的人,和那高耸的旌旗,坼地的铠甲磨戛声,彻底消失在了烟尘漫卷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李纲   感谢在2020-10-09 11:59:57~2020-10-10 11: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ies_viw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行止馆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 即将参与议亲的长慈郡主也赫然在列,她是偷瞒着母亲跑出来到冷青檀这里报了名的,等端阳大长公主得知, 事已成定局,本想将她拉回来, 但禁不住陛下和皇后劝说, 只得作罢。   这群贵女都有着根基, 入学暂未发现难点,曹杏雨在这里结识了非常多的朋友,甚至包括不久前, 与她皇嫂争锋相对的崔绫。   崔绫和她一样, 深受家中逼迫成婚之苦, 恼人至极,一时情绪激动之下, 就撇下了家里,进入了行止馆。   这里每一日都极为充实, 不需要等待着母亲、媒人、姆妈那些人催逼, 不需要想着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更是怀着某种理想, 她们与这位坐在堂上的女先生一样, 成为天子赐予绶印的女朝廷大员。   这样的憧憬和向往, 这样的敢为人先的振奋激励,令她们不得不奋起直追。   女夫子学识渊博, 不在话下,还有几位从国子监调任来的博士,也都饱读诗书,并且其中有好几个, 都是参与过科举出卷的巨擘,可以说陛下对行止馆的兴成是很上心的。   这日下了学,人都三三两两地跑走了,冷青檀在收拾书案,只见曹杏雨一蹦一跳地过来,“冷大人,我娘一会儿得过来,估计又要说我了,你帮我藏一藏?”   冷青檀想着,自己在这边的寝屋算是大,足以容纳两人,点了下头:“你随我来。”   一路朝着自己的寝堂而去,路上曹杏雨便说个不停:“冷大人,你成了婚,也不回家吗?你家里的公公婆婆,都会支持你吗?还有那个晏相,他不来找你?”   冷青檀脚步微微一定,朝她看了过来,尽管眸光淡淡的看不出心绪,但不知为何,曹杏雨竟是生生一定,继而也垂了脑袋,疑心自己是说错了话。   冷青檀的唇轻轻上扬,抱着书,转过了身,领她继续往里走:“无事,等休沐便会回去,国公大人和夫人也都支持着我的决定。”   曹杏雨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冷大人,你还不如嫁给我啊。”   冷青檀笑道:“我是你的先生,休得胡言乱语。”   便佯作凶色,吓得曹杏雨不敢开口了,但等到她背过身,曹杏雨便在后边扮了个鬼脸。   她说的可是认真的。   母亲现在放弃寻找文官了,已经开始在武将里找能够让她心仪的了,可惜陛下领军与北胡人开战在即,带走了京中大批有名望有能力的将领,剩下的,她哪里还能找到令她满意的女婿?曹杏雨想,多失败几次,母亲多半也会放弃的。就让她先去碰碰壁好了。   但最使曹杏雨感到不自在的就是一件,有个任职巡抚司副指挥使的这次没有受到陛下调动前往河西,他居然日日在行止馆外廊下游走,借着公务,以权谋私,偷摸对她窥伺。好几次,还私下里要塞她物件。   说了好多次了,男女授受不亲,这男人竟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她可又说了,她将来是要做女官的,不想成婚,那男人又道,成婚和做官不冲突,他就喜爱有能力有野心的女人。曹杏雨哑口无言,想到那男人昔日种种鲁莽无礼的地方,见了他准是翻白眼。   今日躲的也不是母亲,而是那男人。   今日又轮到他当差了!   曹杏雨一路跟着冷青檀入了门,谁知房门的门闩才落上,便见冷青檀挑燃了灯火,对她道:“将你的学札拿出来,我要检查。”   曹杏雨这几日被纠缠得苦不堪言,哪有功夫去学?一时讷讷住了,惊呆了望着夫子。   冷青檀伸掌朝她重复了遍:“请郡主将学札取出。”   今日她的学札没有上交,行止馆一共就三十几个女学生,要数出来那人是谁还不容易?   曹杏雨一时深感自己是奔着火坑里跳了进去了。   “你……你不会罚我……”   曹杏雨小时候不爱读书,得罪的私塾先生多了去了,如今总算是痛改前非,奈何总有刁民想耽误她啊,一时畏怕得缩了缩脖子,鹌鹑似的,摇摇头,不敢动。   冷青檀叹了一声,放下了手,“郡主,我怎会罚你?”   那语气可谓低回、温柔至极。   停在寝堂之外的晏准,脚步再度收住了。   从纹路细腻的窗纱,透出的一丝灯火明亮,晃晃地刺着人的眼。   晏准放弃了叩门,修长的手,放回了衣袖之间,蓦然,自嘲般地转身而去。   行止馆办学进度有条不紊,十一月,便与弘文馆的男学生们举行了一次联考。   结果是大大地出人意料。   这些才不过入学数月的女生,就单独考试《论语》与《孟子》二书,成绩已远远胜过,已入学数年,但混天度日不思进取的那个纨绔膏粱,说句过去二馆的学生不争气,真是一点都没冤枉!   一些从来只觉得女人不会凭借才学进士的老臣也不禁再次感慨,若时无男人可成名,妇人兴起于朝堂,将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陛下任人唯贤没有错,但……唉。   这边风生水起,那边,元聿的大军折入山中,河西已在望。   圣旨早已抵达,蠢蠢欲动的西北驻军,听闻陛下御驾前来,吃惊而羞愧,完全不知该用何种面目迎接陛下,昔日立下的血誓,如同铁掌般掴在脸上,肿得生疼。   但河套及河西走廊地区,自古以来属于中原王朝的统辖这一点不假,因此他们立即振作,用最虔诚恭敬的姿态,叩拜天子亲临。   “臣有罪!”   “臣有罪!”   “臣有罪!罪当诛灭!”   三军统帅皆臣服跪在元聿面前请罪。因为内乱,致令大魏接连丢了数座城池,这一点无可辩驳,若是早一点防患于未然,事态的发展绝不至此。   元聿的冷峻眉目扫过诸人,最后,停在了他们身上,冰冷的沉嗓犹如洪钟一般从肺腑之间涌出,带着最为果决沉毅的力量:“你们之大罪,罪在朕已严令,勿纵稚燕归国,然而你们倏忽放纵,令他连夜疾驰,通关克阻,潜逃北漠,不知所踪。你们之大罪,边境兵乱四起,而自乱阵脚,丢失边城四座。”   “陛下……”   “将此三人押下去!”   元聿已不会再等他们说完。   若不是顾虑阵前斩将大伤军心,此刻,他就已就地诛杀了这误国三人。   深夜,军帐千座,元聿独坐帅帐,忽然有一人乘一匹快马踏碎沙漠胡天月色而来,守备皆惊,以为是地方探子,险些放箭将其诛杀,但来人却送来一枚出自神京城虎贲营的令符,自称曾是董允麾下。   众人皆惊,但见少年面庞浴血,一身杀伐之气,手中拎着一只湿淋淋的包裹,正不断往下淌水,当下面面相顾,主事之人放了他进去。   元聿见到小五掀帘而入,目光也立刻就落到了他手中的包袱上,带血的包袱所裹着的,应该是是一颗人头。   元聿脸色凝然:“谁的?”   小五屈膝下跪:“回陛下,稚燕之头!”   元聿面有动容之色。   小五道:“稚燕逃脱罗网时,陛下曾发下一道诏令,拦截稚燕,若事成得手,就地将其诛杀,悬赏黄金百镒,加千夫长。”   “小人受董头儿之命,一直潜伏在南明城,看到陛下所发出的告示以后,立刻就找来的当地的好手,一同绘制了从神京出来回北漠最易通关的地图,决定到关隘去堵人。但可惜的是,当小人感到最后一道关隘之后,也没追上稚燕,竟让他逃回了沙漠。地界已在我大魏版图之外,但小人熟悉地图,知道他这一去至少还需数百里方得回归王廷,便一人快马冲将上去,终于在他逼近部落之时,用箭射穿了他的胸骨,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为我军祭旗。”   元聿惊讶于,这小小少年,当初跟随他前往河西之时,还不过一个瘦小一只,是董允莫名宠信他,非要让他跟着,元聿方才同意,未曾料到,不过短短两三年,就成长得如此迅速!   “可你竟然今日才归。”   小五面露赧色,“沙漠风沙大,小人还是迷路了……”   元聿大笑:“却是孤勇无双。好!”   他长身而起,“君无戏言,朕悬赏的黄金和千夫长,都给你!”   小五掷地有声抱剑叩首:“多谢陛下!”   小五盘桓在河西数年,熟悉这里的地势和气候,又有深入敌营的经验,血气方刚,悍不畏死,有他前来归营,可以说是如虎添翼亦不为过。   大魏的将士打了多年的仗,与北胡人均不相让,但若要让他们孤军深入敌营,却都做不到,因此,若要选择一个阵前先锋,包抄敌人后路,先控制其王廷,捣毁了他们的老巢,那数座强占得手的城池与王廷孰轻孰重,北胡的军士自会估量。   大魏的军队实行三面突围,小五领一支五百人轻骑队伍突破后防,安西军领一支队伍侧后翼扫荡草原有可能抽兵相助的残余部落,元聿坐镇安西十万大军,与北胡人正面对敌。   魏人不好战,但绝不畏战。   北胡王子稚燕刺杀大魏陛下在先,身犯死罪,天子不计较北胡全族过失,已是天大仁慈。本该就地诛杀稚燕,此事了结。   然而稚燕畏罪潜逃,北胡趁机兴风作浪,攘我汉家边境,此举为人所不能忍。   天子挥师,讨伐不义之国,天理昭彰,正义之师将会踏破北胡茶米尔盐湖,粉碎他们的阴谋,将他们彻底赶出魏国的土地。   光祖宗之玄灵,振大魏之天声!   作者有话要说:  脑补过多的晏相大人,小脑袋瓜又在想些什么东西了哈哈哈。 第106章   岳弯弯听说陛下亲临前线以后, 北胡的声势大大减退了,宫里的人不懂兵法战事,她不敢贸然轻信, 便让人传信给大将军。   冒开疆此次离奇地并未随军出征,而是驻守神京, 这一切均是陛下安排。   原本就是十拿九稳的正义之战, 只要陛下不亲自披挂上阵冲锋, 冒开疆对这场战役极有信心。   他回信说道,北胡人支撑不到半年,必然溃败。   有了大将军的保证, 岳弯弯心安下来, 也便不再那么担忧了。   身子渐渐重了, 她先前每日都需要到御园里走走,如今也走不动了, 只能在寝殿活动,青鸾一岁半, 会喊娘亲了, 总是可可爱爱地朝她撒娇要抱。   小孩子忘性大, 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个让她曾经喜欢的父亲, 从来也不会想他, 再也不会在岳弯弯的面前唤着“爹爹”了, 只会娇娇地依着自己,小手软软抱她。可是岳弯弯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宁愿是看到他们父女俩都在眼前,吃醋也好。   转眼又到了夏日。   这近乎一年以来,行止馆在朝中值得信靠的大臣住持之下越办越好,今年的春闱开场虽然只中了一个, 但短时间内就能有如此的成绩,于太学也是不遑多让,可见冷太傅能力不俗。   卢氏在行止馆学了一年,她丈夫如今有点儿不满了,觉得卢氏不留在家里带孩子,中馈无人主持,他在朝上公务缠身,回到家里,还要应付鸡毛蒜皮,身为妻子却不知疼他,他要闹了。   卢氏剥着葡萄皮,哼着声道:“管他!惯的!”   岳弯弯打着扇,仰靠在竹条藤椅上,笑盈盈地接过卢氏送的水晶葡萄,“嗯,卢姊姊剥的葡萄是最最甜的!”   卢氏噗嗤一声,笑道:“怕不是我的葡萄甜,是陛下要回朝了,你心里甜着吧!”   岳弯弯低下了头,脸色绯红。   前不久前线传来消息,我军大胜,却敌三百余里,整个长城北面一带,已经彻底不见敌踪。陛下已经决意班师回朝了。   “卢姊姊你笑话我……”   卢氏又拈起了一枚水灵灵的葡萄,哀叹了一声,道:“我哪是笑话皇后,分明是羡慕皇后娘娘。你说我这分明就是低嫁,我图他个什么东西?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一个四品小官,还远不如我在贵女圈中的声望,我图他什么?我就把自己变成黄脸婆!”   “早就受不了那男人了!要不是冷夫子横空出世,让我们女人也看到了通过科举做官的可能性,叫我,还真真想不到还可以读书。我现在读书的成绩虽然一般,但我快活得很!从前只能约几个闺中密友踏青赏花,还得挑节日才能齐聚,如今大家天天热热闹闹地坐一个学堂里读书,多好玩!从前谈论的,不过是谁家又添了几匹绸,谁家的胭脂水粉最好用,如今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说真的,我们女人的眼界都不一样了。你别看我男人天天抱怨我撂了手不干这不干那的,可我也是一出口就能引经据典了,好几次把他这个酸腐儒气得话都说不出!你可想而知多好笑!”   说完,还朝着空中呸了一口。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卢氏虽然嫌弃她丈夫人穷志短,碌碌无为,可也是打心眼里真正喜欢他。他的男人不管怎样都是疼她的,虽然爱发牢骚,但只要卢氏决定了的事,他半个屁都不敢放。   岳弯弯摸了摸滚圆的大肚子,笑得险些岔了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卢姊姊,我天天在深宫里囚着,也很是想和你们都在一块儿,也想到行止馆去求学。哪里女孩儿多,一定很是热闹,可惜我这身份,终归是有所不便。”   卢氏笑道:“娘娘你别看女孩儿多,那崔绫小娘子也在呢,娘娘就不怕心里又起了疙瘩?”   岳弯弯也回嘴:“才不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谁记得谁小气!”   “娘娘口是心非!”卢氏忍着笑,心里想着,皇后醋性可大,前不久军中出了一则传闻,说是西域的一个公主看上了陛下,说元聿向大魏投诚,献上北漠的舆图和据点,就为了与陛下春风一度。   陛下自是没有答应。   可这都够娘娘喝上一壶醋的了。   卢氏道:“我看这崔绫心志不在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半点儿没有着急,仍在学堂里混着,听课就属她最认真,好几次都得到了几位夫子的赞许,我看,她是不考中不罢休了。”   岳弯弯回忆起当时马球场上的那一抹飞扬的绿,亦有几分怅惘,自顾自地说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到底还是聪明。”   不像她,其实压根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夏雨暴烈的一日,岳弯弯不甚在甘露殿滑了一跤,虽教身后的宫人扶住了,可这一惊吓,这个让她省心了九个月的孩儿提前出世了!   才到阵痛时分,岳弯弯就已香腮挂汗,人恹恹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疼痛令她头昏昏然的,只感到身体无比冰冷,好像被囚困在冰冷的湖里,周身都被锁链所缚,无法挣脱。   没有人来解救她,张口好像就有冰冷的水往肺部不住地灌入。   她呛得咳嗽连天,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唤了一声,也不知道唤了什么,抬起的手突然被重重地攥住。   攥得她发疼了,勉力睁开眸子,一片漆黑的暮色之中,窗外风雨大作,晦暗莫名,金雕在不断地拍打窗棂格子,几个宫人侍奉不住,慌乱地告着陛下。   元聿紧握着岳弯弯的手,在她终于看清之时,俯身下来,亲了亲她的脸蛋,“弯弯你看,我赶回来了,君无戏言。我答应你的。”   岳弯弯蓦然泪涌如注,用力地朝他点头。   几个产婆围着这里团团乱转,元聿头也不抬,任由胡茬满面的自己给岳弯弯打量,低声又问她:“痛不痛?”   当然痛了,她都快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只好又可怜兮兮地点了下头。   元聿心痛如绞,恨不得代她承受这种痛楚,偏产婆还在赶人:“陛下,产房重地,陛下一身威煞,还带着血光之气,莫要冲撞了……”   “朕是天子!何惧鬼神!”元聿突然抬目,朝着这个发号施令的产婆暴喝,“朕偏要在此,你们只管做自己分内之事。”   产婆们见劝不住,又怕陛下降罪,自然都只好乖乖哑口闭嘴。   须臾片刻,又一阵剧烈疼痛袭来,岳弯弯承受不住地蜷缩身子,产婆大惊,按住了娘娘的脚背,劝她再使把劲儿。   这妇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煎熬过来的。可女人大多就是这命,都要走这鬼门关一趟。   岳弯弯生头胎的时候也是阵痛不止,但没有想到,这已经是第二个孩儿了,依旧是如此艰难。   疼痛让她几乎已经感应不到四肢的存在了,耳畔嘈杂声里,隐隐地能分辨出产婆的声音,她们的影子是扭曲的,好像在鼓着什么劲儿,歇斯底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   那臂膀不断地上下挥舞着,好像莽原上活络过来的古藤,扭曲着要缠住人的整个身体,吞噬人的血髓。   她跌进了一片深湖。   湖水冰冷,没过了头顶,淹没了眼眸,堵塞了耳鼓,封闭了鼻腔。整个五感都仿佛瞬间降低了最微弱的境地里,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抓着头顶最后一块浮木。   那块浮木载着她,托着她,漂流到她根本不知道的地方。   那里水天一色,青山相对,杂花生树,两岸鸥鹭翩飞,尽头彩虹如练。   好想在放任自己在那处停泊啊。   就算放任自己,再度被吞没也无妨。   可是那块浮木,忽然化作了一只有力的臂膀,重重地,用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扯出了水底。   突然,伴随着一声猛烈的啼哭,“哇”地一声,岳弯弯整个人被抽干了力,一下仰倒,但整个五官刹那破水而出,一切瞬时变得清晰明亮。   “弯弯!”   元聿的声音!   他在!   岳弯弯呆呆地扭过头,看向夜雨灯光下,俊容惨白狼狈万分的男人,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手臂也在微微发颤,她望着他,蓦然泪流不止。   产婆抱了小孩儿过来,大喜过望地说道:“陛下,小皇子,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元聿一动未动,那产婆想把孩儿拿给元聿瞧,元聿只是看了一眼,让产婆将儿子抱下去,接着便置之不理,一句话都没说。   产婆:“……”   陛下一向与人不同,倒是没见过得了儿子还不欢喜的。   元聿只是紧握着皇后的柔荑,起身,在她的额头上轻盈一吻,便告诉她:“弯弯,生了儿子。”   “嗯。”   岳弯弯无力地晃了晃脑袋,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产婆手里的儿子,直至她抱着走远,剩下的都来料理余下后事,她忍着那不适之感,力竭睡去之前,对元聿悠悠地道:“聿哥哥,你开心吗……”   元聿摇首,“朕不开心,只愿弯弯以后不受此罪。”   女人产子,原来是如此艰险。   以后再也不生了。   岳弯弯困倦乏力地依靠住元聿的臂膀,歪着脑袋闭上了眼眸,睡姿恬静,只剩下脸上的苍白,如薄雪山初晕红,露出淡淡的粉意。   元聿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碰,连夜疾驰的疲倦,一夜的担惊受怕,都在此刻随身流去。   黎明初曦,窗外,潇潇雨歇,一轮金红的圆日从云层之中被筛出,赤色的红芒笼罩平野万里,宫室万间。   大魏的天,彻底地亮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文文至此完结。   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对作者君提,会更得慢一点,悠着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