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酒娘你马甲掉啦》 作者:阿瑶也 ============= 第1章   “阿定,你将那两坛杏花影放到楼梯拐角那儿去,小心些,别摔着了啊。”   谢双双这边嘱咐完,起身环顾了四周一圈。   见周围一切妥当,她又随意地将肩颈边的长发撩到身后,弯腰穿过正在加固围栏的师傅底下的长梯,抬起头向上看。   二楼栏杆旁蹲着一个素净蓝裳的伙计,手上拿了几朵淡雅的装饰绢花,正探身往彩绸上布置。   “廖安!”谢双双叹了口气,扶额作无奈状,一双杏眼欲哭无泪,“不是这样挂,绢花要放在彩绸中间。”   廖安闻言,低头看了谢双双一眼,讷讷点头:“好,知道了,知道了。”   不远处站在长梯上的师傅皱了皱眉,身子略微往后,打量半晌眼前的柱子,扬声道:“有没有人帮忙拿一下钻子啊?”   “哎,来了!”   谢双双清脆地应了一声,鹅黄色的衫裙微微摆动,转瞬便跑到工具篮子前。   她蹲下,看着篮子里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工具,努力分辨良久,还是默默仰头问:“师傅,钻子长什么样?”   长梯上的师傅眯起一只眼睛凑近了柱子的孔洞,随意道:“就那个钻头尖尖细细的……嗯,对,就你手上那个。”   谢双双拣出工具,扶着木梯踮脚伸手,努力将钻子递了过去。   ……   在酒楼中奔波忙活半天,终于得了一些空闲时间。   谢双双靠上大门旁边的柜台,猛地呼出一口气。   她柳眉微蹙,睫毛纤长,一双杏眸明澈灵动,顾盼间潋滟似水,是标准的京城美人模样。   因方才剧烈活动,白皙小巧的鼻尖沁出了些汗珠,粉颊盈盈,红唇抿起,更显得容貌清丽。   谢双双抹了抹额间的汗,视线环顾大堂一圈。   酒楼内部桌椅齐整,灯笼高挂,彩绸如云般一簇簇悬于高处,大门处的绛红毯子直铺进酒楼大堂里,四处酒坛堆叠,酒香四溢,柜台旁边的白玉瓷瓶更添一份雅致,整体看起来清新且明净。   一楼是众人热闹开阔的聚酒场地,二楼则是供客人独自斟饮,亲友小聚的清静雅间。   谢双双心中悸动,低垂眼眸,唇角悄无声息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再过一日,如意酒楼便正式开张了。   她谢双双自小便殷切憧憬的事情,马上就要实现了!   虽然不能成为抛头露面、当垆卖酒的小娘子,但现下只要开了张,她便也是京城里如意酒楼的老板娘了。   谢双双忍不住心情上的小雀跃,笑抿着唇,在原地快速地转了两个圈。   清新的鹅黄色裙摆随风轻盈荡开,一层一层,涟漪似的在空中盛放。   谢双双此时甚是欣喜,余光随意一掠,忽瞧见酒楼后厨处出现了一个绛色衣裳的飒爽身影,那女子高高束着长发,眉眼清冷,她端了几碗茶水掀帘而出,径直往这里走了过来。   谢双双迎上去,还未开口,便见那女子道:“太子……”   她心中一惊,连忙虚虚捂住那女子的嘴巴。   飞快地环顾左右,谢双双压低声音道:“殷烛,这里是如意酒楼,不是太子府,别叫我太子妃!”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思索片刻,弯眸笑道:“在酒楼时,叫我双娘便好。”   殷烛往旁边瞧了瞧,确定方才没有人听到,才朝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谢双双这才放心,从殷烛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拿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虽然清凉解渴,味道却有些寡淡,谢双双皱皱鼻子:“怎么不是酒?”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仰起头,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直接将一碗茶水尽数灌了进去。   谢双双喝完,用衣袖拭了拭微湿的唇角,才将木碗放回托盘中:“师傅他们忙了许久,应该也渴了。殷烛,你将其余的茶水送去罢,辛苦你了。”   殷烛看着谢双双如此“不羁狂放”的动作,有些无奈:“双娘……在外头还是要注意些自己的形象吧。”   若教外人认出来,当朝太子妃举止之间竟如此不拘小节,怕是要落人口舌,遭人非议。   谢双双扯了扯嘴角,似是想起什么,眉眼懒洋洋的:“出了太子府,我便是酒楼老板娘,才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子妃呢。”   “好了殷烛,你快去罢。”   打发走殷烛,谢双双无事可做,愈发觉得惫懒,便在周围随意挑了一个位置,足尖扯出长凳,旋身坐了下去,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她是镇国公谢远和的第二个小女儿。   早在一个月前,皇帝抛下一纸婚书,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将她定成了当朝太子妃。   她从小便抵触皇家那些波谲云诡的事情,因此从不打听皇家之事,就算耳闻些微风声也避之不管,因此皇帝婚书判下之时,她连当朝太子叫什么名字都一概不知。   不过家中尚且有个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的哥哥,于是她便怀着一腔好奇之心,冲进哥哥的书房,殷勤捏肩捶腿,就差脸上写上求哥哥解答几个大字。   哥哥谢奕早已对她的来意了然于胸,随手将她按在书桌凳子上,从玉缸中取了宣纸画轴摆在桌上,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泼墨飘渺的山水园林中,一个男子长身而立,一双凤眸冷淡,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勾出妖冶俊美的弧度,眉眼恍如天人般精致,睥睨间却皆是乖戾狠绝之意。   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她撇了撇嘴,视线缓缓移到旁边的小字批注:   太子,穆珏。   这是太子的名字?   她凑过去,睁大杏眼仔细分辨了片刻,想到什么,万分慎重地抬头问道:   “太子……叫木鱼啊?”   话音刚落,头上便狠狠地挨了一个爆栗。   她痛呼出声,捂住脑袋可怜兮兮地抬眼,瞧见自家哥哥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哥哥指着那两个字,恨铁不成钢地看她:“那是‘珏’字,‘珏’字!与‘绝’同音!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向夫子请学?!”   念错了就念错了嘛,干嘛敲她。   她心中委屈,面上却不肯示弱,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哥哥一眼,视线再次回到卷轴上的人,恹恹地撑住下巴。   这便是她日后的夫君了?   哥哥让她瞧了太子的画像,便不再告诉她其他事情,只说她不能再像待在府中一般顽皮任性,进了太子府,太子自会好好待她。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始四处打听太子的事情,却从街坊邻居处得知太子平日里不仅不近女色,且行事手段乖戾狠绝,令人发怵,朝中众多大臣都对其忌惮不已,风评实属不好。   嗯……不过是难相处一点么。   没关系,反正太子不近女色,她也不喜欢太子,届时他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太子不来烦她,她自去过她的逍遥日子。   秉持着这个原则,大婚当日,谢双双心平气和、毫无波澜地坐在了梳妆台前,任由五个婢女变着花样折腾她,敷粉描眉搽胭脂,将她从头到脚装点成了一个华丽精致的木偶娃娃。   于是,她披着大红鎏金滚珠婚服,头顶千钧流苏凤冠霞帔,脚踩凤绣玉珠婚鞋,全身僵硬、步伐沉重地踏进了婚车之中。   大殿之上,皇帝高居黄金龙座,皇后母仪天下,她遵循着事先便被嬷嬷教导着演练过无数遍的礼仪,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循着宦官的唱礼完成了婚礼进程。   因大红盖头挡了视线,她看不见太子的模样,只能瞧见身旁的一袭华贵的赤红鎏金蟒袍。   她隐约觉得太子心情不好,因为她记得自己似乎从里到外林林总总穿了六套衣裳,裹得比粽子还要保暖,却还是感觉到了太子身上比碎冰还要寒凉的冷气。   于是她索性放空自己,垂着眼眸,全程麻木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太子妃木偶娃娃。   后来进了太子府,大婚之夜太子一整晚都没有出现的行为实属她意料之中,只是婢女奚音替她打抱不平,用情之切,竟然委屈得快要落泪。   还是她好心端了婚房礼桌上的莲子甜羹,细声细气地安慰奚音,才让奚音一时忘记了这等伤心之事。   只是奚音刚刚止住眼泪,转眼又看见她手上端的甜羹,吓得魂魄差点出窍。   太子不待见她这种事情,属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真要说起来,还比不上她心心念念的酒酿来得重要。   她整日闷在太子府无聊得紧,差点对着后院蚂蚁聊起天来。最后还是用承包日后所有美酒的这一种诱惑性十足的理由买通了后院的侍卫,带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殷烛溜了出去。   她和殷烛在京城兜兜转转,看中了一块绝佳的地皮,于是当朝太子妃阔手一挥,便将那块寸土寸金的地皮买了下来,然后招兵买马开始筹备酒楼布局事宜。   就这样,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绥京最热闹的西街上建起了如意酒楼。   回忆到这里,谢双双似乎已经预想到自己往后躺在清凉摇椅上悠哉悠哉数铜钱的日子,不由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然而,还未待谢双双高兴多久,酒楼大堂侧门处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个桃粉色的身影步伐匆匆地钻了进来。   那女子梳着双环髻,模样可人,只是手上拧着手绢,着急地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是她的贴身婢女奚音。   谢双双此时心情正好,摆着手遥遥唤了奚音一声。   看到坐在不远处的谢双双,奚音如见救星,急忙两步小跑过来,俯身在她耳畔,焦急道:“太子妃,怎、怎么办?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找您过去!”   什么?现在?   谢双双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古言预收文《小美人她又娇又纨绔》   求小天使们收藏呀~   文案:   戚柔说,她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就没有遇到拿不下的人。   除了沈倾。   英雄不问出处,她戚柔竟然也有一天因为误吃了一个包子,被人狂奔追出了十里地,倒头直接晕了。   她在竹林里的一个药庐里醒来。   屋外站着一个人,清冷矜贵,皎如明月。   他叫沈倾。   沈倾照顾她时,一点也不温柔,和她有仇似的,总是将她往狠里折腾。   但戚柔还是动心了。   他性子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她便换着法子撩,今日嚷嚷头疼,明日嘟囔腰疼,就是缠着他不放手。   只是,千万种方法都用遍了,沈倾依旧无动于衷。   ——天上的月亮就是天上的月亮,是她这辈子也触摸不到的月亮。   戚柔偷偷哭了一场,终于生气了。   她收拾好包袱,连夜跑出了药庐。   只是没能逃走。   那一夜,漆黑的林子中。   沈倾将她逼至退无可退,一身冷白气息清冽。   却是第一次动了怒。   “阿柔……招惹了我,你怎么敢逃?”   [纨绔娇俏小美人x表面清冷矜贵实则偏执占有欲极强男主] 第2章   阿定等人忽听见木凳掀翻一声砰然响起,回头便瞧见谢双双鹅黄色的身影飞一般冲向了大堂侧门。   随即,侧门朱红色的门帘猛地扬起,帘后的人儿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奚音没能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小嘴微张,呆呆地愣怔良久,连忙转头匆匆追出去。   阿定刚巧从另一边走出来,目睹了全程,被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阿定咽了咽口水,放下怀中抱着的酒坛,凑到殷烛身边,笑嘻嘻地八卦道:“殷烛姐姐,老板娘这是干什么去?怎么那样匆忙,跟去投胎似的……还有那小丫鬟,看起来好生可爱,我们老板娘不会是什么贵人罢?”   殷烛眉毛一竖,把手上的抹布砸到阿定身上,端起装着木碗的托盘,似笑非笑道:“管好你自己。老板娘的事情你也过问?”   说完,殷烛哼了一声,便自顾自拿着托盘往酒楼后厨房去了。   阿定攥着手里的抹布,纳闷地嘟囔:“我就好奇问问嘛……”   ***   如意酒楼离太子府不算近,但谢双双为了方便来往,特地寻了一条小路供平日里两地奔波,现下倒派上了用场。   此时正值午后,几只倦怠的灰猫窝在巷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谢双双带着奚音急匆匆地赶回了太子府侧门。   她按之前定的暗号,有规律地连敲几下木门,很快便有人在门后接应。   开门的正是那个被谢双双以承包日后美酒为由收拢的侍卫姚复。   他见到门后的谢双双,俯身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禀太子妃,卫裕已经在前厅等候,属下借口说太子妃午睡未醒,让他稍微等候片刻。”   卫裕是太子穆珏的亲卫,平日里跟随穆珏处理政事,算得上穆珏的心腹。   谢双双点了点头,不再说其他,绕过姚复进了院子。   她径直从侧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等走进屋门,脚步忽一顿,转头看向奚音:“奚音,你去和卫裕说一声,我午睡初醒不适,稍微盥洗一下,片刻便去。”   奚音乖巧应着,转身踏出屋子,朝前厅去了。   屋中还站着一个同样身着桃粉色衣裳、头梳垂挂髻的丫鬟,只是她看起来年岁比奚音略大,显得从容稳重不少,是谢双双的另一个贴身婢女青鸢。   青鸢原正双手交握,不安地在屋中徘徊等候,此时见到谢双双回来,万分欣喜地迎了上来:“太子妃,您终于回来了!”   谢双双应了一声,走到铜镜前仔细看了看,果然瞧见自己一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不由惆怅道:“青鸢,我要拾掇一下。”   她方才在酒楼忙出了一身汗,此时鬓角碎发皆贴着额头,看起来杂乱不堪。再加上为了方便在外走动,自己特地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裳,现下衣裙上沾染了许多灰尘,颇有些狼狈。   若就这样去了,铁定露馅。   青鸢到外间打了盆清水回来,谢双双便就着清水稍微擦拭了一番,然后又将身上的鹅黄色衣裙替换成了一件月白色流云纹饰的曳地长裙,走动间云纹轻摆,轻灵飘逸。   做完这些,谢双双已有些疲惫。   她觉得自己这模样应付太子应该差不多了,转身便想往外走,却被青鸢扯了回来,摁在梳妆台前好说歹说给她敷粉画眉搽了唇脂,末了竟然还往她脖颈间细细拍了香粉,看得谢双双眉心一跳一跳的。   她只是去见太子一面,不是去见天王老子。   “行了行了。”谢双双将青鸢的手往下一摁,无奈道,“青鸢,我再不去,就凭木鱼那性子,说不准能把我给炖了当晚膳吃。”   乍一听到这大不敬的称呼,青鸢细长的眼眸瞬间瞪起:“太子妃,这称谓可万万使不得!”   若是让太子殿下听到……   “好了好了,我知道。”谢双双懒散应了,转头看见回来的奚音,抿唇道,“我们走吧。”   穿过前廊,谢双双带着青鸢与奚音径直来到前厅,见到不远处候着的卫裕,客客气气地道了声不是。   卫裕面上也并未显露不悦,礼貌问好后便转身带谢双双前去太子屋中。   谢双双跟在卫裕身后,偶尔见到附近有丫鬟小厮经过,才打起精神端正姿态,余下时间皆倦懒地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今日因如意酒楼要做最后的修缮准备,她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匆匆赶去酒楼亲自监督,一直忙碌到晌午才得了时间休息。方才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府上,现下上下眼皮直打架,困得倒头就想睡觉。   青鸢在她身后悄悄提醒了好几次,她才不至于一不留神倒进路旁的花丛里。   谢双双使劲摇了摇脑袋,为了分散注意力,将视线移到前方带路的卫裕身上。   卫裕头发利落束起,一身黑色劲装,右手持锃亮长剑,一派冷肃凛然的模样,倒是和她小时候在话本子里瞧见的侠客长得差不多模样。   谢双双想到这里,脑海中蓦地又闪过一人。   从大婚到今日,已有一旬左右时间,她却只见过穆珏一面,还是在府中闲逛时碰巧见到的。彼时他正与卫裕议事,似是事情进展不佳,眉间攒着一股阴沉寒意,见到她时眸光只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将她无视了个彻彻底底。   难道她长得很像空气么?   谢双双有些惆怅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穿过月门,跟随卫裕到了穆珏屋外。   方才远远似乎听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可是等他们再往前靠近一步,那谈话的声音便宛如入水玉珠,顷刻就消失了。   见卫裕脚步停下,谢双双反应过来,也停了脚步,一双杏眼明澈似水,有些警惕地瞧着卫裕。   卫裕却似乎没有打算进去,只往旁边挪了一步,躬身道:“太子殿下已在屋中,太子妃请。”   这语气有些奇怪,谢双双狐疑地看了卫裕一眼。   她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耳旁忽听到屋中传来隐约的告退声,谢双双让青鸢和奚音在旁边候着,自己则往前迈了一步,转身走进屋子。   只是方才走到正门,准备跨过屋门的小槛时,谢双双眼风不经意一掠,竟对上了一双漠然的妖冶凤眸。   那双眼中雾霭沉沉,深不见底,似酝酿着狂风暴雨,下一秒便要将她吞噬其中。   谢双双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却遵从了内心的反应,脚下一僵,竟是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整个人直直往前摔去!   啊!!!   眼看着自己就要与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谢双双的尖叫尚且还卡在嗓子里,身旁已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扯了回去。   眼前天旋地转,谢双双方才站直身体,还未回神,口中便下意识道:“多谢殿……”   她道谢的话尚未说完,已被那人打断。   “方才事况紧急,薛顷失礼之处,还望太子妃海涵。”   谢双双一怔,闻声看过去,瞧见身旁站着一个容貌俊朗的男人,言谈间唇角含笑,懒散不羁,一派如玉清风的模样。   方才扶她的竟不是穆珏!   谢双双连忙后退一步,略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薛顷见她抵触,也不介意,微笑着朝她颔了颔首,便转身踏出了屋子。   临走之时,竟然还好心地反手将屋门关上了。   “砰”的一声,谢双双沉默地盯着紧闭的屋门看了半晌,感受到屋内越来越低的气压,终于慢吞吞地转过了身。   圆桌之上,一袭玄墨暗纹长袍的穆珏单手支着头,五官精致,如画般的面容似笑非笑,直直盯着她,眼眸如鹰隼般漆黑深沉。   “太子妃可教孤好等。”他指尖轻敲桌面,缓缓道。   谢双双存心装傻子,无视穆珏的话,捏着手上的绢帕,微笑道:“殿下唤臣妾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存心转移话题。   穆珏轻嗤一声,也不戳穿她,直奔主题:“三日后,皇宫举办花朝宴,届时随我进宫一趟。”   谢双双心下了然。自他们大婚后,还未真正一同进过皇宫,现下应该是借着这个机会,进宫觐见太后皇后。   她心中暗暗想着,面上垂眸点了点头,也不说一句其他。   穆珏久未听见回应,微眯起狭长凤眸,注意力终于落到不远处安静而立的谢双双身上。   他一直投身于政事,因此向来无暇、也不屑顾及感情之事。前一段日子皇帝将他叫到殿前,开口便直截了当说他已达成婚之年却仍未成家,现下为他觅了一门好婚事,是镇国公府上的千金,因此特来询问他的意思。   他连谢远和什么时候有女儿这件事情都没听说过,哪里知道。   看着皇帝和蔼亲切却不容拒绝的神情,他只讥嘲笑笑:儿臣若说不愿,能不娶吗?   自然不能。   皇帝直接断了他的念头,大手一挥:钦天监呈递上了好日子,婚事已定在正月初七,不会再改。你须得向朕保证,届时不会出什么乱子。   那时太子府上潜伏刺杀的死士频出,他一面应对,一面又要处理政敌时不时制造的麻烦,各种事情繁琐至极,他被扰得心烦意乱,心思倦怠惫懒,也没有反驳,只漠然应了。   府里多个人罢了,又不是养不起,权当给府上买个摆设。   若长得好看,那便算个花瓶。   因此,直到今日,他仍未对这位明媒正娶抬进府上的花瓶摆设留过心。   直到昨日皇帝派人告知他皇宫将要举行花朝宴,指明要带着太子妃前去赴宴,他这才记起府上竟然还养了个女人。   穆珏盯着一言不发站在屋门旁的谢双双,目光渐深。   她长得很漂亮,眉眼精致俏丽,肤色白皙,下巴小巧,是很标致的美人模样。月白色流云纹样的纱裙将她窈窕的身线尽数勾勒出来,纤腰盈盈只堪一握。   因她垂着眸子,他看不分明她眼中的情绪,只能隐约瞧见她纤长的睫毛后面明澈灵动的眸光。   看来还是一个有心思的人儿。   穆珏忽不明所以地轻笑一声。   曳地的衣摆逐渐收束,他起身站了起来。   谢双双等待许久,都没有等到穆珏的下一句话,以为穆珏已无事要说,她正打算告退离开,抬眸却看见穆珏站起身,竟直直朝她走了过来。   穆珏身量颀长,比例生得极好,他现下未穿婚服,只着闲时玄墨衣裳,少了些大婚时的华贵,多了些潇洒意气,也是出挑的好看。   再加上那样一双宛如雕刻出来的妖冶眉眼,一睨一哂间都带着不经意的懒散风流,一刹那便让她生出压迫之感。   谢双双心跳骤快,又联想到穆珏一贯的作风,生怕他狠戾的性子一现,搞不好真将她炖了当晚膳吃,连忙飞快说完一句臣妾告退,转身便想开门逃离。   然而,屋门堪堪打开一半之时,身后忽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一推到底,将屋门关死。   谢双双连屋外奚音青鸢的衣角都没瞧见,眼前的光亮便刹那间被收拢在木门的另一边,咫尺天涯。   身后有温热的气息靠近,因有意压低而略显喑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太子妃这样匆忙,是要急着去哪里?”极撩人的声线,带着清清淡淡的揶揄。   穆珏微微俯身在谢双双颈旁,噙着笑转过头,目光好整以暇地扫过她的侧脸。   她紧紧抿着红唇,明澈潋滟的眼眸倔强地直视前方,看似镇定自若,微颤的纤长睫毛与不匀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是胭脂水粉的香味。但在这浓郁的味道之下,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藏着极淡的清甜奶香,很独特的香气,很好闻。   像从前偶然尝过的云绵糕,香浓的奶味混着柔软绵密的糯米,舌尖稍微一抿,便会在齿间软软化开,绵甜可口。   这个变态想干什么?!谢双双再忍不下去,咬牙开口:“殿……”   她口中的话尚未说完,忽听穆珏低低道:“你的耳朵好红。”   “还有,我听到你心跳的声音了。” 第3章   谢双双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感觉脸颊烧得更加厉害,又微不可见地往另一边挪了一挪,兀自道:“殿下若没别的事情,臣妾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她说着,手下使力向后拽,试图拉开屋门。   然而徒然无功,屋门仍旧被身后人压得死死的。   穆珏眼见着谢双双白皙的脸颊浮上微微红晕,宛如流华美玉般摄人心魄,忽觉逗她害羞然后瞧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竟也十分有趣。   “嗯?太子妃有什么事?”他溺在她身上的香味中,嗓间发出一声轻笑。   谢双双被穆珏虚虚拢在身前,四周皆浮动着穆珏身上清冽幽香的气息,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感觉脑子成了一团浆糊,谢双双来不及思考,张口便胡扯:“回去喂猪。”   她的话刚刚出口,空气中似乎骤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待谢双双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猛地捂住嘴巴,明澈的眸子现出一片震惊懊恼之色。   完了,她怎么把小时候和哥哥开的玩笑话说出来了?!   堂堂太子妃在府上养猪,成何体统?!   穆珏一动不动,俯身在她颈侧沉默许久。   除了偶尔拂过的温热呼吸,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谢双双以为穆珏被自己惊世骇俗的话震得回不了神时,忽听耳畔响起闷闷的低笑。   起先是极轻的笑声,随后便渐渐明晰起来。   她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去,瞧见穆珏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缓缓漾出涟漪般的笑,随后那笑便扩散到了弧度完美的唇角,因笑意渲染,妖孽面容不再冰冷疏离。   他低低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步伐有些不稳,竟是愈笑愈发止不住。   谢双双:……   穆珏丝毫不留情面地笑了一会儿,抬眼睨着脸色尴尬的她,揶揄道:“太子妃的喜好倒是独特。喜欢养猪?”   谢双双面上可谓色彩纷呈,感觉这话抛出便再无转圜之地,她有些羞恼地别过头,硬邦邦道:“臣妾喜欢猪崽,难道不可以么?”   “哦?”穆珏挑了挑眉。   他竟不知自己府上除了太子妃,还养了只猪崽。   穆珏睨着她,勾唇笑道:“在哪里?孤随太子妃前去瞧瞧。”   谢双双眼皮一跳。   她不过随口胡诌,哪里真的在府上养了猪?!   害怕穆珏当真去她屋里搜查小猪,谢双双有些迟疑地继续扯谎:“猪、猪崽还没挑好……掌柜说那一种长不大的小香猪十分难寻,是以现下还未进府……”   见穆珏眼中笑意渐浓,她脸上愈发烧红,再也编不下去,飞快说了声臣妾告退,转身拉开屋门便如避鬼神一般地跑了出去。   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奚音和青鸢只瞧见屋门骤然被打开,自家太子妃逃也似的冲了出来,随即便听到了太子殿下闷闷的低沉笑声。   她们向来知道太子性格乖戾深沉,近日更是被政务上的事情扰得神思倦怠,现下乍一听到这声音,竟有些怔然地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时,自家太子妃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园子月门处。   奚音和青鸢瞪大眼睛对视一眼,急忙匆匆小跑跟了上去。   ***   谢双双提着曳地的衣裙,闷头往前跑,也不顾半途中朝她行礼的丫鬟小厮,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口气跑回了屋子。   关上屋门,她才捂着脑袋哀叹一声,几步走到床榻边直直倒下,一头扎进柔软的云枕里撒泼打滚。   呜……这下丢脸丢大了!   奚音和青鸢推门进来,看见的便是谢双双半个人埋在被子里恹恹的丧气模样。   奚音性子顽皮些,捂着嘴就笑出了声,还被抬起头来的谢双双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一眼。   因晌午时候拖延了许多时间,谢双双担心穆珏临时起疑再派人寻她,且酒楼那边有殷烛坐镇,可以放心,于是她剩下半日便没有离开太子府,只安安心心地待在院子的摇椅上。   做一做发财小富婆的美梦,然后再嘴馋一会儿醇香的陈年美酒。   这样晃晃悠悠,一眨眼便过了半天。   转眼到了第二日,如意酒楼正式开张的日子。   谢双双昨夜无聊,早早就睡下了,于是今早天色微曦便已起身,揣着兴奋心情仔细盥洗一番,换了一件殷红的束腰长裙,袖子处向上挽起,俨然是一副干练老板娘的模样。   奚音与青鸢也想同去。谢双双念及今日是个开张的热闹日子,况且现下穆珏已经进了宫,一时半会回不来,便带上奚音与青鸢一同溜出太子府,径直去了酒楼。   绥京城里百姓众多,眼熟她的人不少,虽然谢双双不怕别人认出自己,但风声弄不好会传到穆珏那里,届时不好收场。于是她听着青鸢的建议,在脸上戴了朱红色的珠帘面纱,竟还颇有些异域风情。   ***   如意酒楼的大门已经敞开,谢双双带着奚音和青鸢刚刚踏进一楼大堂,便听殷烛的声音遥遥响起。   “双娘!”   殷烛原正指使着伙计完成最后准备的工作,现下见谢双双来了,清冷的眉眼顿时染上笑意。   她走过来,埋怨道:“怎么昨日一下就没影儿了?后来也不出现,有些事情没有决定,亏我还等你半宿。”   “不是有你么?你来抉择便好,我没意见。”谢双双笑睨着殷烛,拍了拍她的手,“辛苦了。”   谢双双说完,忽想起什么,顿了一顿,微眯起眸子看向外面的日头:“还有多久开始?”   殷烛算了算时间,“快了,大概一刻钟左右。”   “好,让阿定他们准备一下,我去帮忙。”   “哎,双娘!”殷烛拉住她的袖子,瞪着眼睛道,“今天可开店了,你是老板娘,哪有让老板娘帮忙的道理?先去坐着,等一下还要你打头阵呢。”   谢双双眨眨眼睛,见殷烛表情不像说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乖乖坐到自个儿柜台前候着。   ……   时辰已到,阿定穿了一身崭新的红布衣裳,信心十足地昂着头,拿着铜锣大步来到了如意酒楼的大门前。   震耳的锣声一起,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百姓便好奇地围了上来,兴致勃勃地看着酒楼前人高马大的阿定。   阿定一言不发,存心卖关子,有节奏地敲完六下铜锣,对看客们弯了弯腰后,就微笑着退到了旁边。   百姓们见阿定这副模样,便知主角还未登场,不由纷纷探头往里看去。   随即,众人眼前倏地一亮。   酒楼大堂内款款走出了一个身着殷红云纱衣裙,戴着朱红流苏面纱的俏丽女子。她双手交握身前,眼眸含笑,端是一副从容大气模样。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那一双顾盼生辉、隐隐流转光华的明澈眼眸已然足够吸引在场看客们的目光。   谢双双在众人面前站定。   她原坐在一旁等候时,还有些坐立不安,可现下真正开始,她心中那仅存的一些紧张情绪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皆是对酒楼开张的兴奋期待之情。   谢双双定了定神,唇角扬起明艳的微笑,一字一顿清晰道:“承蒙各位街坊邻里捧场,今日如意酒楼正式开张。为了讨个好彩头,酒楼开张第一日,来者是客,所有酒酿免费供应,应有尽有!希望日后,各位能多多捧场!”   “好——”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看客皆大声叫好地鼓起掌来。   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谢双双笑着招呼了不远处的廖安一声,廖安便小步跑过来,将长串的大红鞭炮引火纸信递到她的手上。   谢双双接过纸信和火绒,将手伸得老远,颇有些紧张地开始点火。   “嗤啦——”   火星四溅,鞭炮点燃,霎时间亮光刺目,声音震耳,谢双双连忙扔掉手中的火绒,捂着耳朵往后倒退几步,躲在殷烛身旁笑作一团。   良久,鞭炮燃尽,一地香红纸灰。   被殷烛提醒了一下,谢双双反应过来,肃容咳嗽两声,几步走上前去,朝酒楼大堂扬了扬手,微笑道:“各位,里面请。”   众人闻言,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向她恭喜道贺,随即便络绎不绝地涌进了如意酒楼。   谢双双心情大好,拍了拍身旁殷烛的肩膀,笑眯眯道:“殷烛,现在有的忙啦!”   殷烛无奈地看她一眼,招呼了阿定、廖安几人进去帮忙,顺便还带上了蠢蠢欲动的奚音和青鸢。   谢双双则站在了酒楼大门外面,充当微笑的人形招牌,时不时招揽顾客进楼光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活计,谢双双方才招揽完两位途径的年轻顾客,额间便有汗珠坠下。   她有些疲倦地抬手抹了抹,下意识地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   然而,这一看,竟直接看傻了她的眼。 第4章   谢双双有些疲倦地抬手抹了抹额头,听到不安的躁动声,下意识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   一声稚嫩惊慌的大叫过后,远处熙熙攘攘的人流自觉往两边避去,露出了中间的一条小路。   路旁的行人站在两边,目瞪口呆地望着不远处骤起的乱象。   小路的尽头,突然窜出来一个跑得飞快的小人儿。   那小人儿赤着脚丫,衣衫褴褛,一张小脸蛋上满是泥污,手上还拽着一条长长的不明布料,唯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啊啊啊,要死人啦!”   小人儿无比害怕地大喊一声,想起什么,又转过脑袋往后边瞧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小人儿如同见鬼了一般,猛地瞪大眼睛,“啊”的一声加快速度发足狂奔,竟直直穿过了人群中的小路,往谢双双这边奔了过来!   谢双双想挪开一步,避免落得个与小人儿撞得各自飞天的下场,但奈何脚步不听使唤,整个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眼睁睁地瞧着那惊慌失措的小人儿冲着自己扑了过来……   在惨剧即将发生的时候,那小人儿脚下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了谢双双的裙摆前!   不待谢双双说话,那小人儿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抬头看了看正呆呆盯着他的谢双双,又探头往谢双双身后红绸装饰、灯笼高挂的酒楼瞧了一眼。   似乎在飞速思考什么。   下一秒,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眨,小手往身上抹了干净,伸手攥住谢双双的红裙,脑袋一歪,脆生生道:“漂亮姐姐,祝你生意兴隆哦!”   谢双双:“……”   谢谢你哦。   谢双双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发生在三秒之内的事情消化完毕后,弯起月牙儿似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小人儿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眯眯道:“谢谢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远处一声携带着千钧烈火的怒吼声骤然炸起。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这声音悲愤欲绝,撕心裂肺,实在令闻者同情见者生悲,谢双双蹙着眉头收回手,直起身子抬眼看去。   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听见这声音,突然哧溜一下从她的身前绕到了身后,攥着她的衣裙瑟瑟发抖,又用力吸了两下鼻子,抽噎道:“呜呜……姐姐救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双双伸手轻轻拍了拍小人儿的脑袋,权当安抚,自己则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这事情实在太过戏剧性,来来往往的人群保持着原来的队形,一个个脸上色彩纷呈,此时也随着声音来源转头回望。   小路的尽头,又窜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绛紫衣裳,头发长长地披散身后,一张脸气得铁青,也正往这里狂奔而来。   只是。   他的动作好像有些奇怪啊……   待那人接近,谢双双看清了他的动作,嘴角抽了一抽。   这人怎么拽着裤子跑?   “众望所归”的紫衣人一只手提着长衫下的白裤,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前方,表情无比悲愤凄恻:“小、小兔崽子,等爷抓到你,看爷不剥了你的皮!”   紫衣人大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过来。   然而小人儿的身影早已在街道上消失。   紫衣人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眉目阴沉地环顾四周一圈,没有理会站在周围讶然盯着他的路人,眼风一掠,目光竟然定在了谢双双身上。   谢双双面上不动声色,只左手悄无声息地往后移了一些,将身后瑟瑟发抖的小人护了起来。   她有些警惕地抬眸看向那来势汹汹的人。   随即却又吃了一惊。   若不是方才他明显沙哑的嗓音,谢双双几乎要误以为这人是个女人了。   不远处脸色阴沉的紫衣男子容貌艳丽,眼角下方堪堪一颗泪痣,面容雪白无暇,唇瓣殷红鲜嫩,眼神好似一汪春水,盈盈动人。未着胭脂打扮,竟已是一副雌雄莫辨的美人面!   因为快速奔跑,那人胸膛上下起伏,雪白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红晕,显得更加生动妩媚。   谢双双感觉自己额上的神经跳了一跳。   好一个……貌美如花的男人。   这人看起来不好对付,谢双双思索一瞬,微微蹙眉:“你……”   话刚出口,那紫衣人盯着谢双双看了半晌,突然眯起眼睛,眼神森然地逼近她身前,沉声道:“那小兔崽子呢?”   他一开口,谢双双的压力反倒小了。   这两人的组合实在奇特,她突然有些好奇那小人儿和他有什么过节。   谢双双扬了扬眉,诚恳地问:“那小兔崽子……怎么你了?”   这话瞬间点燃了那人的怒火。   紫衣人瞪大眼睛,脸颊因为怒气而浮起红晕,气得胸膛上下起伏。   美得如此生动鲜活,简直可以与祸国的褒姒妲己相媲美,谢双双忽然有些自愧不如。   紫衣人拽着裤子,表情悲愤欲绝:“怎么我?那小兔崽子……那小兔崽子抢了爷的东西!”   “哦?”谢双双睨了他两眼,好笑道,“他抢了你什么东西?”   这问题一出,紫衣人似乎被噎住,回答不出来,脸上顿时变得不太好看,只愤愤咬牙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紫衣人说完,不待谢双双回答,锐利的视线在她身上一扫,突然定格在她殷红裙摆旁边露出的一小截破旧的衣衫。   “哼,原来你在这儿!”   紫衣人如鬼魅般冷笑了两声,弯腰伸手一拽,顿时将小人儿从谢双双的身后扯了出来。   “啊……救命啊!”那小人儿用力挥舞着藕节般的手,试图抵抗,却也拧不过男人的力气,小脸朝下,被生生拽着扯过去,地上登时留下了两条长长的鞋印。   “啊,有人要欺负小孩儿了!要死人了,救命啊!”小人儿嘴巴一瘪,张嘴便大哭起来。   孩子的嗓音稚嫩清脆,哭起来简直是最大的利器,谢双双心中一软,伸手拽住紫衣人的手:“等等。”   不待紫衣人回应,谢双双将小人儿从恶魔爪子下解救出来,蹲下道:“别哭,你抢了别人什么东西,还回去就没事了。”   那紫衣人闻言,眉毛一竖就要说话,却被谢双双眼睛一瞪,给瞪回去了。   小人儿伸手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飞快地看了紫衣人一眼,小声嗫嚅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姐姐保证。”谢双双也不嫌弃,扶着小人儿脏污的衣裳,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   小人儿咬着手指头,认真琢磨了一会儿,“那、那好吧。”   随即,小人儿圆溜溜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粲然的光。   他迈着小腿,有模有样地走了过去,然后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字正腔圆大声道:“叔叔,还给你!”   小人儿摊开的手掌心上,赫然放着一条紫色的玉绦腰带!   围观的众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放出了八卦的光亮,好奇的议论声骤然响起。   谢双双心道不好,默默抬起头,果然看到紫衣人如花似玉的脸蛋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把夺回了那条腰带。   幸好脸颊挡在面纱后面,尴尬的神色看不出来,谢双双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发生,神情自若道:“酒楼大堂东面有个隔间,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那里穿。”   紫衣人恨恨的眼神转到她的脸上,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就在谢双双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紫衣人突然愤怒地哼了一声,扭头快速走进了酒楼大堂。   步伐生风,几乎是飞奔而逃。   谢双双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低下头时,却发现那小人儿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小人儿眼神崇拜地盯着她,脆生生道:“漂亮姐姐,你好厉害哦!” 第5章   谢双双失笑,抬手揉了揉小人儿乱七八糟的头发:“小家伙,怎么能乱扯别人腰带呢?这不是好玩的东西,以后不能这样了。”   小人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思索良久,又蹙着眉头道:“可是,是他先调戏我的啊。”   这话冲击力实在太大,谢双双眼睛一瞪:“什么?!”   “他说我没本事,什么都做不好,只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还骂我是贼!”小人儿愤愤不平地说着,眉头紧紧皱成了“川”字。   原来是这样。   谢双双虚惊一场,扶了扶额,无奈道:“小家伙,那不叫调戏,叫挑衅。”   小人儿“哦”了一声,内心有些忐忑,又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了谢双双一眼。   谢双双半阖着眼眸,神色不明,似乎是不高兴了。小人儿看着,立刻便慌了,连忙解释:“可、可是,漂亮姐姐,我没有!我昨日顺来的荷包,是那个人偷来的!”   说到这里,小人儿捂着扁扁的肚子,嘴巴一瘪:“虽然、虽然我也用了荷包里的银子……但是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我买完馒头就把荷包还给它的主人了。”   “漂亮姐姐,我两天没有吃饭了,肚子好饿好饿,快要饿死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动荷包里的银子的!”   小人儿越说越自责,一张沾着灰泥的小脸泫然欲泣,小手攥着破旧脏污的衣裳,十分局促不安。   他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不希望她讨厌自己!   但是自己既没有干净的衣裳,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还是一个“小贼”,肯定会被漂亮姐姐嫌弃地赶走的。   想到这里,小人儿越发觉得难过,积压已久的情绪顿时崩溃了。   他抬起灰扑扑的手,突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放声大哭起来。   谢双双再次低下头时,看见的便是一张惨不忍睹的小脸蛋,眼泪鼻涕混合着脏污泥灰,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小人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得不能自已。   “别哭别哭。”谢双双有些无措地蹲下来,拿出手绢擦了擦小人儿的脸,“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人儿眼里蓄着一汪泪水,抬眸看了她一眼,抽抽噎噎道:“我叫阿梧,我、我没有家。”   谢双双骤然怔住,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只当是哪家孩子溜出来疯玩成这个模样,却没料到是这个情况。   阿梧低着脑袋,一个劲地揪自己的衣裳,不时吸两下鼻子:“别人家的小孩都有爹爹娘亲,可是我没有……也许、也许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最后一句话,阿梧说得无比认真,似乎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这个结论。   谢双双有些愣怔地看着阿梧,霎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原本被触动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   她抿唇,思索了一瞬。   这孩子着实可怜,又和她有缘分,将他留下应该没有大碍。如意酒楼有殷烛坐镇,她要是回了太子府,也可以放心。   念及此,谢双双对阿梧眨了眨眼睛,柔柔一笑:“那……那阿梧以后跟着姐姐,好不好呀?”   漂亮姐姐肯收留自己?   阿梧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下一秒,眼神瞬间变得亮晶晶的,生怕她反悔,立刻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好好、好!”   阿梧激动之下,伸出藕节般的小短手想来抱她,可是又发现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不想弄脏漂亮姐姐的衣裳,只好缩了回去。   谢双双没有介意,拍了拍阿梧的脑袋,站直身体,扭头往酒楼大堂唤了一声:“殷烛——”   殷烛正焦头烂额地在酒楼大堂里忙碌。这会儿大堂客人爆满,酒楼原本雇佣的伙计根本不够,自己只好亲自上阵。   此时忽听见谢双双的声音,殷烛皱了皱眉,以为遇到了什么事情,将抹布往旁边一扔,跑了出来。   “双娘,怎么了?”殷烛快步走出酒楼,气息有些不匀。   谢双双想了想,把躲在自己身后不好意思的阿梧拎出来:“你带阿梧去清洗一下,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再准备些吃食给他。”   殷烛扫了阿梧一眼,顿时明白了情况,眉心登时紧紧蹙起,有些不悦道:“双娘,酒楼方才正忙呢!你怎么……”   怎么又给我添麻烦?   然而,殷烛话未说完,忽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哇,又来一个漂亮姐姐!”   殷烛闻言,讶然低头,对上了阿梧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眸。   那眼神如同湿漉漉的小兽幼崽,发自肺腑,真诚无害,一点儿也没有攻击性。   殷烛脸色顿时如同雨过天晴,到了嘴边的话心甘情愿地吞下,笑眯眯地牵过阿梧:“来来来,阿梧是吧?乖,跟姐姐走啊,姐姐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见状,谢双双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余光里瞧见不远处的阿梧悄然回头,对她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如意酒楼里人声鼎沸,酒客一波接着一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谢双双探头往里看了看,估摸殷烛这一离开,酒楼大堂里的伙计更忙不过来了。   思索一瞬,谢双双不再犹豫,抬脚走进酒楼,穿梭在后厨和大堂之间打起下手,招呼客人。   ***   “客官,我们酒楼招牌明月酿、流光香、秋露白这三种美酒。其中呢,以明月酿为首,酒液清澈回甘,后劲无穷,保证不出一碗,就想续杯哦……”   谢双双站在一桌新来的客人面前,微笑着娓娓而谈,说到最后,美酒描绘成了琼浆玉液,把自己给说馋了。   正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之时,突然听到附近响起一声不屑的嗤笑。   谢双双不悦地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貌美如花的脸。   这人什么毛病?   谢双双无声地瞪了紫衣人一眼,转回头来,继续笑靥盈盈地问:“客官想要什么酒?所有种类都有的哦。”   “好的,秋露白和寒潭影是吗,马上就给您送过来。”谢双双低头在纸上打了两个勾,抱着东西转身离开,经过紫衣人身旁时,威慑性地抛了他一记眼刀——   别给老板娘我惹事。   从后厨将客人要的两坛酒取出送过去之后,谢双双走到一旁,两只手撑上光洁如新的红木桌椅,看着眼前把木凳当躺椅的“客人”,笑眯眯道:   “客官,您想要什么酒呢?我们酒楼招牌明月酿、流光香、秋露白这三种美酒。其中呢,以明月酿为首……”   话头骤然被那人打断:“不想喝酒。”   谢双双笑容“咔嚓”一收,面无表情道:“这里是酒楼,你不喝酒,霸占着我客人的位置是要干什么?”   “你管我啊。”   谢双双:……   这是我的酒楼,我还不能管了?   想起不久前自己向客官介绍美酒时旁边不屑的嘲笑声,谢双双眼眸微眯,凉凉笑了一声,噼里啪啦开始算账:“行啊,霸占我客人的位置这件事暂且不说,你方才是什么意思?我好心替你解围,你……”   剩下的话骤然卡在嗓子里。   紫衣人缓缓转过了身,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与之前没有分别,只是那双眼神无比幽怨,宛如前来向她讨情债的怨侣。   谢双双被看得浑身一阵凉飕飕,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这人为什么这样看她?她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紫衣人盯着她,扯了扯嘴角,幽幽道:“那小崽子当众毁了我的名声,你得负责。”   谢双双明白过来,“嗤”的一声转过身,抱着双手背靠木桌:“又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我负责?”   再说了,不是你骂阿梧在先的么,还有理了。   见谢双双不想认账,紫衣人眼眸一沉,咬牙道:“我刚刚看到那小崽子被你的人带走了!”   ……这是死赖着缠上了是吧。   谢双双深呼吸了一口气,微笑地转过身,面对紫衣人,一副很好商量的模样:“那你想怎么解决呢?”   紫衣人见她松口,神情缓和下来。   他在木桌上懒洋洋地撑住下巴,意有所指道:“你这酒楼,现下人手肯定不够吧?”   “如果月薪足够的话,我呢,勉勉强强可以给你当……”   呦嗬,送上门来干活的苦力?   谢双双顿时乐了:“行啊!后厨堆了几大摞碗,我和另外两个伙计洗了半天洗不完,正巧你补上。去吧,现在就可以开始上工了。”   紫衣人到嘴边的“柜台算账总管”六个字,顷刻间化成了眼眸中滔天的怒火:“你、你竟然让我去后厨洗碗?!”   “怎么,”谢双双目光疑惑,“不可以吗?”   “这活呢,你要是接受就留下,如果不接受……”谢双双笑眯眯地指了指酒楼大门,“那儿请,然后把位置让给我的客人。”   谢双双看着紫衣人再次变色的脸,十分愉快地笑了两声:“行了,你自己决定吧,我还要忙,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说话。”   谢双双说完,转身就想离开,却突然被叫住:“等等!”   回过身时,紫衣人盯着她,表情悲愤,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这种苦力活,月薪总不低吧?”   银子当然是小事。   谢双双无比大方地挥了挥手,弯眸笑道:“如果干的好,月薪任你开。”   紫衣人不吭声了。   搞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谢双双突然觉得有些自讨没趣。   正准备离开之时,身后忽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句:   “我叫黎九韶,记住你刚刚说的话!” 第6章   晌午时分,清晨前来祝贺道喜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离开,只剩一些新来的酒客各自坐在木桌前自斟自饮,谈笑风生,楼内伙计顿时轻松不少。   殷烛带着阿梧从侧门走出来的时候,谢双双正坐在柜台附近喝茶,无意间抬头一瞥,差点儿没认出来。   阿梧洗去了脸上的泥污,露出了原本清亮澈净的眉眼,乱七八糟的头发也重新清洗整理,干干净净地在脑后束成了一个小丸子。   身上的衣裳估计是殷烛临时跑去制衣铺子买的成品,青绿色的小衫崭新朴素,穿在阿梧身上,衬得阿梧宛如一个美玉雕琢的小书童。   谢双双端着冒热气的茶杯,满意地打量了阿梧一会儿,又低下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轻饮了一口。   经过大堂侧门时,阿梧按捺不住玩心,好奇地停下来拍了拍朱红色门帘的流苏下摆,还没玩够,就被殷烛扯了过去。   阿梧发现自己回到了酒楼大堂,想起什么,往前跑了两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起来。   似乎在寻找什么。   坐在柜台旁的谢双双一身惹眼的殷红衣裙,再加之面上朱红鎏金的轻纱,在一众打扮朴素的酒客之间十分好认,阿梧一眼扫过去,轻轻松松便找到了。   阿梧嘻嘻一笑,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形状,把双手拢在嘴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漂亮姐姐!”   谢双双愣了愣,顺着稚嫩的声音抬眸看去。   不远处,一个青绿色的小人儿张开双手,迈着小腿,冲着自己的方向撒丫子跑了过来。   谢双双堪堪将茶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之时,阿梧已经开开心心地扑进了谢双双怀里。   阿梧抱住她,仰起脑袋,睁着一双剔透的大眼睛:“漂亮姐姐,阿梧洗香香了!”   语气雀跃,邀功似的。   谢双双笑着捏了捏阿梧脑袋上的头发丸子:“叫双姐姐。”   “双姐姐!”阿梧马上乖乖改口,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双双心都化了,唇角柔柔翘起,瞧着阿梧秀致的脸蛋,觉得好生可爱。   只是,盯着阿梧看了一会儿,谢双双忽觉哪里有些不对,心中飞快闪过一丝异样,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   她为什么……   莫名觉得阿梧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   正琢磨着内心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想法,怀中的阿梧忽然扭了扭身子,眨巴着眼睛,目光粲然地看着她的面纱,希冀道:“双姐姐,阿梧想……”   “什么?”   谢双双被阿梧一唤,回过神来。   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她复又抬头看去。   殷烛遥遥地从大堂侧门走过来,袖子高高挽起,发髻微乱,人还没到面前,声音已经飘过来:“双娘,小家伙也太脏了吧!足足换了五盆清水才洗干净,累死我了!”   谢双双瞧着走到跟前双手叉腰的殷烛,有些忍俊不禁:“你亲自帮阿梧洗吗?”   阿梧闻言,连忙从谢双双怀里钻出来,站得笔直笔直,发誓道:“双姐姐,我自己洗的!”   “我好不容易给小家伙换完水,又赶忙出去跑了好几家制衣铺子……寻到合适的衣裳,气都快跑断了。”   殷烛拧眉说着,见谢双双笑得乐不可支,朝天翻了个白眼。   只是,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她迟疑了一瞬,皱眉问谢双双:“双娘,后厨那个紫色衣裳的是什么情况?”   “嗯?”   听见殷烛提起这位刚聘来的“洗碗工”,谢双双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他怎么了?”   殷烛不答,神色高深莫测,只继续问:“是你找来刷碗的吗?”   “是啊。”谢双双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酒楼不是人手不够么。”   殷烛这是怎么了?那黎九韶又惹事了么?   果然是这样!殷烛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无比痛心疾首道:   “双娘,你什么眼光?那人在后厨不到半个时辰,酒碗没刷几个,倒是摔了二十多个玉瓷酒器!可怜酒楼新开张一日,赚来的银子全赔成了一地碎瓷片!”   谢双双:……   谢双双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猛地呼出一口气,她站起身走出两步,朝远处正巧经过的廖安招了招手,唤道:“廖安,你去把黎九韶叫过来,我有事找他。”   廖安“啊”了一声,愣了良久才想起黎九韶是谁,连忙点头应了,快步跑向后厨。   阿梧走到谢双双身边,轻轻扯了扯谢双双的裙子,犹豫两秒,小声道:“双姐姐,你把那个坏人也留下来了啊?”   谢双双低头瞧见阿梧忐忑的小表情,再联想到不久前的事情,霎时间便明白了阿梧的顾虑。   她弯下腰,碰了碰阿梧的脸颊,笑道:“阿梧放心,有双姐姐护着你,没人能再找阿梧的麻烦。”   “嗯!”阿梧用力地点了点头,“阿梧相信双姐姐。”   谢双双倚在柜台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等待黎九韶出现,好与他当场算账。   一旁的青鸢和奚音有些顾虑地看了看窗外,互相对视一眼。   最终,还是青鸢抿了抿唇,几步走过去到谢双双身边,小声提醒道:“太子妃,过两日便要进宫觐见皇上太后,今日还是先回去罢。”   谢双双蹙起眉头,转头看了外面的日头一眼。   时辰确实不早了。   “好吧。”谢双双恹恹地叹一口气,碰了碰阿梧的脸颊,对殷烛道,“我须得回去了,这里交给你。”   殷烛也收起了原先的玩笑模样,肃容点点头:“好,双娘尽管放心。”   “对了,”谢双双忽记起什么,遥遥对远处正忙碌着的阿定唤了一声,“阿定!去酒窖里挑一坛好酒来,动作快些。”   等阿定紧赶慢赶地将酒坛送来,谢双双揉了揉阿梧的脑袋,便带着奚音和青鸢走出酒楼大堂,从侧门离开了。   阿梧呆呆盯着谢双双离去的身影,有些纳闷地抬头:“殷烛姐姐,双姐姐为什么不待在酒楼呢?”   “因为你双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殷烛不在意地说着,将衣袖往上折了折,哄道,“乖啊,这里没事了,阿梧去玩吧。”   说罢,殷烛转身环顾四周一圈,便走去另一边,和其他伙计一同开始整理堆叠杂乱的木凳桌椅。   姗姗来迟的黎九韶终于在这时出现。   他慢吞吞地从另一边侧门走出来,表情不满,看别人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哪里都不对。   黎九韶眼珠不善地转了一转,没见到预想中那气人的影子,便自顾自地走到殷烛面前,硬邦邦道:“不是叫我来吗?她人呢?”   “什么‘她’?”殷烛没看他,收拾着手上的杂物,眉毛都不动一下,“礼貌一点,以后叫双娘,懂得不?如果愿意,叫老板娘也可以。”   ……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黎九韶咬牙沉默了半天,作了无数遍心理疏导,才努力咽下一口怨气,不情不愿地问:“双娘呢?”   “走了。”殷烛无波无澜道。   什么,走了?!   黎九韶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云淡风轻的殷烛,几乎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谢双双那个女人把他叫来,自己倒先走了?!   “谁让你来这么迟。”殷烛不屑地“嗤”了一声,抱着一堆工具盒子走过来,面无表情道,“麻烦让让,路挡了。”   黎九韶眼神阴沉,磨牙霍霍,极其缓慢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   然而,人还没完全挪开呢,就被殷烛肩膀一撞。   黎九韶猛地踉跄两步,差点撞上旁边的柜子。   “能不能快点?”殷烛蹙着眉,不悦地斜睨他一眼,“磨磨蹭蹭,一个大男人做事情这么不利索,吃白饭的?”   说完,殷烛懒得再管他,抱着杂物径直离开了。   “你你、你……”   黎九韶一腔怒气没地方撒,看着殷烛扬长而去的背影,一张貌美如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个两个都欺负他,实在太过分了!   ***   “侍卫大哥,这秋露白是太子妃专门让我们给您带回来的,您收好。”   青鸢悄声说着,把手中的酒坛递了过去。   隔着封盖,便能闻到里头浓郁的酒液香气,姚复内心激动,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坛酒,连声道谢:“多谢太子妃,多谢太子妃!”   青鸢捏着绢帕,压低声音道:“好好为太子妃办事,太子妃不会亏待您的。”   说罢,青鸢微笑着福了福身,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穿过后院回到谢双双的院子,青鸢远远瞧见不远处百无聊赖的人儿,有些无奈地捻起手绢笑了笑。   谢双双正趴在院子的石桌上逗蚂蚁,见青鸢回来,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没精打采地趴了回去。   青鸢见谢双双这副模样,柔声道:“太子妃,晚膳时间快到了,青鸢去小厨房吩咐厨娘……”   “不用了。”谢双双摇了摇头,“我不饿。”   站在一旁的奚音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不高兴道:“太子妃,晚膳还是要吃的呀!”   “嘘!”   不想听奚音唠叨,谢双双伸直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奚音噤声。   末了,她恹恹地坐直身体,在石桌上撑住下巴,嘟囔道:“奚音,青鸢,我不想进宫。”   她谢双双虽两耳不闻皇宫事,却也知道宫廷内部波谲云诡,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惹人厌烦得很。   爹爹娘亲疼爱她,并没有严厉教导她学习礼仪,只要不逾规矩,便任由她去了。   倒是姐姐谢芸芸自小便被严格要求,一举一动皆按照着宫中规制,从不允许出错,而姐姐最终也没有辜负爹爹娘亲的期望,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   爹爹娘亲栽培姐姐的想法,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一贯不甚在意。   姐姐若能够入主东宫后位,她自然乐得所见。   只是后来没有料到,姐姐谢芸芸在上元节那日画舫游湖之时,与裴王一见钟情,两厢心悦,从此便各自沦陷了。   裴王性格爽朗,能力不凡,自然是个好男儿。   只是有一点不好——   裴王不久前堪堪受封,即将要前往西越封地,听说那里条件艰苦,寻常人家皆接受不了,更何况是如珠似玉、锦衣玉食的镇国公府大姑娘呢?   爹爹娘亲虽千百万个舍不得,但皇帝乐见其事,一力促成,也不好推辞,只好允诺了这件婚事。   姐姐谢芸芸于是顺利嫁与裴王,大婚不过半旬,便拜别爹爹娘亲,心甘情愿地跟随裴王前往了西越封地。   就这样,镇国公府中只剩下了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恰逢太子选妃这一消息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她正茫然不知所措,皇帝一纸婚书兜头抛下,也不管她的意思,直接把她定成了当朝太子妃。   除却得到消息后上蹿下跳差点将哥哥的宝贝古董打碎,她其实原也不甚在意。   不过换个地方住罢了,总归都在绥京城,她若思念爹爹娘亲与哥哥,自是可以回去探望。   只是后来仔细一想,成了太子妃,便算入了皇宫,宫廷之事是再也避免不了了。   亏大了!   谢双双撑着脸颊,无比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第7章   “太子妃,太子殿下已经在府外等您了。”青鸢跟在谢双双身边,低声嘱咐道。   谢双双蹙了蹙眉,不好在众侍卫婢女前说大不敬的话,只稍微凑过去,嘀咕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和木鱼一辆马车啊?”   “就不能……”   说话间,有侍女端着果盘路过,谢双双连忙端正姿态,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只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就、就不能他一辆我一辆么?”   “身为当朝太子,应该还没有穷到这个程度吧。”   谢双双眉眼恹然,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跟在身后的青鸢已经对她这样的称呼免疫,没有任何反应,只面色从容地帮她理了理披散在身后的轻纱裙摆。   只要太子妃不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这个称谓,就已经万事大吉了。   青鸢收回手,压低声音,无奈地笑了笑:“太子妃,哪有太子和自己妻子分车坐的道理?若这样传出去,外人指不定还要怎么说呢。”   妻子……   这个词语骤然跳入脑海,谢双双心弦一动。   这么久以来,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身为当朝太子妃的认同感。只当自己换了一个居住的府邸,多了一个明面上的夫君,其他并没有什么改变。   可是此时经青鸢一说,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太子妃,身家性命皆依附在穆珏身上,穆珏若得势,她便扶摇直上,穆珏若失势,她定然受到波及,一同遭殃。   完了。   她和木鱼那变态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谢双双吸了吸鼻子,有些悲催地咬住嘴唇,一副心痛欲绝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她们穿过中庭与花园,接近了太子府大门。   府门大开,仆役双手交叠恭敬地站在两侧,大门前面则稳稳当当停着一辆马车。   车厢外围的缎布绘着描了金边的白泽云纹,瑞兽白泽四爪弯曲,通体雪白,乖顺地跪伏在地,兽眼半阖,神态十分安逸。   金龙与白泽乃昭庆两大镇国瑞兽,虽只存在于传说中,却仍受万民敬仰崇拜。   而昭庆仅仅只有两人可以使用此纹样——皇帝金龙,太子白泽。若皇帝与太子驾车出行,只须观察车外缎布纹饰便能认出。   因此,只要凭借这驾车辇,皇宫京城便可来去自如,无需担心禁军阻拦。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太子。   正漫不经心地腹诽着,青鸢的声音忽在耳旁轻轻响起:“太子妃,青鸢扶您上马车。”   谢双双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马车附近。   卫裕仍是一身劲装黑衣,抱着长剑坐在马车外,眉眼冷峻如山。此时见到谢双双过来,也只微微朝她颔了颔首:“太子妃。”   掀开帘子,谢双双弯腰钻进车厢。   抬起头时,果然见到里头一身月白锦缎衣裳、倚在旁边看卷轴的穆珏。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穆珏也没反应,漠然地低垂眼眸,浏览手上的卷轴。   他专心政事时,无一丝声响,倒像极了俊逸脱俗的画中人。   谢双双本着不打扰别人的原则,飞快扫视车厢内部,挑了一个离穆珏最远的地方,端庄地坐了下来。   马车小幅度一震,随即便辘辘往前行驶,车厢内却安静得诡异,她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微不可闻,却有力绵长。   谢双双保持着得体的仪态,目视前方,无比严肃地端坐了一盏茶时间。   车垫柔软舒适,车厢宽敞平稳,毫不颠簸,就连空气中都飘散着怡人的雅致茶香。   布置的侍女很体贴,样样皆考虑得十分周全,不会让人感到舟车劳顿。   但谢双双还是坐不住了。   她微不可见地挪了挪位置,想趁着穆珏不注意间挪到车帘附近,悄悄往外看——她实在太无聊了,想瞧一瞧外面街道的景象。   “孤还以为你能这样一直坐到皇宫。”   穆珏终于有了动静,他抬眸睨了她一眼,手上将卷轴哗啦一卷,随手扔到了案几上。   那卷轴“啪”的一声砸落案面,顺便往前滚了一滚,才堪堪停下。   谢双双眉心一跳,默默盯着不远处被抛弃的卷轴。   “当朝太子行事风格那叫一个乖戾狠绝,恐怕动不动就会砍人脑袋哩!”   “小女娃子,看你长得这么水灵,打听太子干嘛啊?那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子,别说了,赶紧回家去吧。”   “听说刺史府的三郎因为捏造太子谣言,被政客当场抨击,后来竟然直接失去了踪影,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耳边街坊邻居的话语接二连三地浮现,谢双双僵硬着身子,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完了,不会要被木鱼炖了吧。   穆珏神思倦怠,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闭眼稍作调整,没有在意她的沉默。   再次抬眸之时,却看见谢双双一副呆滞模样。   穆珏并不知谢双双心中所想,只觉得她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他无视了个彻彻底底。   “太子妃。”他姿态散漫地靠上坐榻旁的软枕,漫不经心道。   “什么?”谢双双猛地回过神,疑惑地看向穆珏。   穆珏盯着她,半眯起狐狸似的眸,眼神深沉:“你怕孤?”   “没有。”谢双双当即否认。   这种丢脸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承认?!   穆珏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她:“那你坐那么远,孤是会吃人吗?”   ……谁知道你会不会。   谢双双心不甘情不愿地往穆珏的方向移了一点点距离。   穆珏懒洋洋地瞧着她。   她容貌本就精致俏丽,今日还为了宫中花朝会特意搽了胭脂,眉眼盈盈动人,加之穿了一席绯红衣裙,裙摆处用浅色丝线绣出了盛开的葳蕤桃花,更衬得她宛如桃花月刻、明眸善睐的小美人。   见谢双双表情隐隐有些不自然,穆珏知她别扭,作弄心渐起,轻笑道:“过来。”   你当我那么好骗?   谢双双岿然不动,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微笑道:“不用,臣妾坐这里便好。”   穆珏扬了扬眉:“你不过来,是想要孤过去么?”   谢双双一噎,内心悲愤地看了穆珏一眼。   在内心把他狂扁暴揍了一顿之后,倒还是没有耽搁,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只是,刚刚靠近一些,谢双双还未定下心神,却突觉腰间一重,竟是整个人被穆珏扯了过去!   她呼吸一窒,眼前天旋地转,猝不及防跌进了一个清雅幽冷的怀抱。   谢双双没能反应过来,脑子顿懵,抬头盯着近在咫尺的穆珏,红唇微张,一张秀气俏丽的小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   下一秒,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脸颊一热,条件反射按着穆珏的胸膛想把他推开:“殿下,这样不妥!”   然而两人力气悬殊,穆珏一双手看起来修长白皙,力气却强横,钳制着她丝毫挣脱不开。   “有何不妥?”穆珏睨着她眨眼间红透的莹润耳尖,语气散漫,似好奇她的回答。   谢双双咬牙抬眼,撞进一双揶揄含笑的眸子。   穆珏骨相生得极好,线条流畅宛如上天精心雕刻,尤其是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眸,就算只微微一哂,冷淡疏离间也能流露出妖冶乖戾的秉性。   桀骜不驯,却偏偏生了一双多情眼。   近距离接触,更觉得摄人魂魄,让人喘不过气。   谢双双羞恼异常,也不回答,只咬牙挣扎道:“放开!”   “乖。”穆珏揽住她,低低哄着,微带薄茧的手轻轻抚过她如红玉般快要滴血的耳尖。   他这话仿佛带了莫名的安定,谢双双鬼使神差便松了力气,却又不肯示弱,睁大一双明澈灵动的杏眼,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愠怒地瞪着他。   穆珏垂下眼皮,眸中的笑意氤氲。   他目光缓缓落在她的红唇上,意有所指道:“太子妃这样聪明,应当知道进宫之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不是?”   好家伙,敢情是来威胁她的。   她像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么?   谢双双别过脑袋:“殿下先把臣妾放开,再谈要求不迟。”   穆珏明显没有料到谢双双这种反应,愣了一愣,有些讶然地盯着她。   见她态度不像说笑,穆珏轻笑一声,松了力气将她放开。   谢双双“噌”的一声瞬间离他三尺远。   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襟,闹脾气似的扭头:“殿下无需担心臣妾给殿下丢脸。”   穆珏闻言,知她误会自己,不咸不淡道:“此次花朝会王侯荟萃,你既知孤是太子,自然明白多少人藏在暗处虎视眈眈。若说错什么,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孤也救不了你。”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谢双双心下了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飞快地看了穆珏一眼。   却见穆珏说完这句话,不愿再与她多言,抬手揉了揉眉心,靠在软枕上阖上了眼睛。   见穆珏闭眼小憩,谢双双这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她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目光清亮地盯着不远处悄无声息的人。   穆珏很年轻,左右不过弱冠年纪,眉目俊俏如画,下颌弧度完美。当他闭着眼时,少了锐利寒冷的攻击性,竟还带着清隽的翩翩少年气。   原来,外头流言中十恶不赦的乖戾太子,睡着之后是这个模样。   谢双双眨巴两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   良久,竟然发起呆来。   “孤很好看吗?”穆珏闭着眼睛懒懒开口,语气带着些微喑哑,“你已经盯着孤看了半刻钟了。”   谢双双:……   偷窥被本人当场抓包,谢双双心中一窘,登时坐直身体,余光瞧见身旁轻轻飘荡的柔软车帘,连忙一把掀开帘子,把整个脑袋塞了出去。 第8章   马车车厢微微一震,卫裕沉静的声音隔着一道帘子响起。   “太子殿下,惜华园已到。”   阖眼靠在软枕上的穆珏缓缓睁开眼睛,稍作调息,随即起身走出了马车。   谢双双盯着全程没有看她一眼的穆珏,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在后头朝那袭月白色的身影做了个鬼脸。   不过她也不敢耽搁,飞快地整理好仪容衣裳,起身掀开车帘,探出去半个身子。   只是注意到身旁的人时,却愣了一愣。   “你……”谢双双眼眸一眨,迟疑道。   穆珏睨着她,狭长的眼眸倦懒而淡漠:“怎么,不下来?”   谢双双摇了摇头,犹豫一瞬,还是搭上穆珏干燥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车。   手中的柔荑小巧柔软,似羽毛一般轻点心中涟漪,穆珏微不可见地一顿,收回了手,拢着袖子漫不经心地走进惜华园。   青鸢来到谢双双身边,眉眼染笑,低声道:“太子妃,这惜华园便是此次花朝会举办的地方了。”   谢双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有些兴致缺缺地环顾四周一圈。   皇家宫闱雄伟辉煌,宫殿楼宇连绵成片,金碧辉煌,飞檐斗拱之上矗立着数只金灿灿的小瑞兽,看起来威严又肃穆。   朱墙高耸,顶端片片金瓦参差分布,她抬眸打量着,忽然觉皇帝建宫真是好生奢侈,弯眸笑了笑,转头道:“青鸢,我们进去吧。”   因这一次立春过后的花朝会,惜华园月门处特地用了扶疏花枝掩映装饰,是以有些逼仄,若要经过,须得微微俯身。   可等谢双双真正进了惜华园,眼前景象便骤然开阔明亮起来,入目一片花影摇曳、青枝苍翠,才明白这大概取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趣。   园子里已然聚集了许多人。   上至皇妃贵嫔,公主皇子,下至世家公子,官家小姐,皆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谈天说笑,此时见到谢双双从月门处进来,不由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   被这么多人目光灼灼地瞧着,谢双双有些不自在,眸光飞快掠过园子内景,却没瞧见那袭月白色的身影。   她心中不觉微沉,蹙起眉头嘀咕道:“木鱼呢?”   不是要一起去觐见皇后太后么,他去哪儿了……   正奇怪着,身旁忽响起一道嫌弃的声音:“真慢。”   这话语调再熟悉不过,谢双双默默看过去:“殿下。”   穆珏也不理她,径直迈步往一边去,自顾自地在前面带路。所经之处,众人皆不约而同让道,或羞涩或恭敬或畏惧,各自俯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谢双双让青鸢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跟上穆珏身后。   隐约感觉到周围投来无数复杂羡嫉的目光,她将自己想象成微笑的木偶娃娃,只一律无视,跟着穆珏穿过惜华园,走进承乾殿内。   高座之上,妆容典雅的皇后身着朝鸾金绣华服端坐于首,见他们进殿,面上满意地扬起笑容。邻座坐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人,慈眉善目,手持佛珠,笑眯眯地盯着殿下站着的穆珏和谢双双。   穆珏行至殿前,秉公行事一般行了礼数:“穆珏拜见母后、皇祖母。”   谢双双低着脑袋,也乖乖行了礼。   接下来,一番欣慰的嘱咐教导冗长得仿佛望不到尽头,谢双双听着听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瞌睡虫不知不觉便苏醒过来。   她不禁神游物外,呆呆地盯着不远处金柱脚下的雕花纹饰愣怔出神。   正迷迷糊糊间,忽觉四周安静下来。   谢双双迷茫地抬起头,望向上首的皇后太后,却见二者皆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目光似带着殷切希望。   穆珏站在身旁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这是在等她的回答么?可是,她、她没听……   谢双双红唇微张,一双明澈的眼眸露出些微茫然。   估摸着是说了什么让自己秉持身份、做好太子妃本分之类的话罢。   总归仔细应着,应该出不了错。   谢双双犹豫了一瞬,有些心虚地抿唇,应声道:“好,双双明白。”   话语刚落,却见穆珏挑了眉,似笑非笑地转头过来,眼神深沉如浓墨,把她定定看住。   她说错什么了吗?   谢双双纳闷地蹙眉,小心翼翼抬头看去,却见皇后和太后一脸喜色,明显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   谢双双更疑惑了,轻轻咬了咬唇,忐忑不安地交叠起双手,静静站在殿前。   “好了,花朝会快开始了,你们一道去吧。”皇后微笑地抬了抬戴着鎏金护指的纤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开。   谢双双也不好再说什么,屈膝行了礼数,便跟在穆珏身后出了大殿。   等到出了承乾殿门,经进月门附近的一丛苜蓿花草时,谢双双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出声道:“殿下……”   穆珏闻言,脚步一顿,波澜不惊地转头看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   “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方才说了什么啊?”谢双双小心翼翼地说着,睁大了一双似水洗净的杏眼。   潋滟红唇显出浅浅齿痕,是忐忑之下咬出的痕迹。   穆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纠正:“是母后和皇祖母。”   “哦。”谢双双点了点头,复又抬眼看他,眸光好奇,“母后和皇祖母方才说了什么?”   穆珏扬眉打量她一瞬,胸膛微微震动,好整以暇地笑了一声。   “太子妃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双双蹙起眉头:“这还能有假?臣妾是真的不知道。”   她说完,抿着唇角,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我那时走神了。”   穆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良久,他转头看向朱红色的宫墙,狭长的眼眸懒懒一哂:“皇祖母盼着抱孙子呢。”   抱抱、抱孙子……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等谢双双反应过来其中包含的意味时,耳边瞬间“轰”的一声,脸蛋登时染上烟霞绯色。   她缓缓睁大眼睛,仿佛被晴空惊雷轰隆一声劈中,不知今夕何夕。   穆珏看了谢双双一眼,唇边的笑意倦懒惑人,却不达眼底。   他凑近过来,俯身在她耳旁,极轻极缓道:   “孤才知道,太子妃原来是这样想的。”   谢双双一句“我没有”尚且还没出口,穆珏便已经转过身,不再管她,径直几步离开了月门。   她心中可谓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就这样傻在原地。耳边回荡着穆珏方才揶揄的话语,再联想到方才大殿之上自己信誓旦旦点头答应的模样……   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谢双双欲哭无泪地咬住下唇,耳朵发热,感觉宛如被放置于炭火上翻滚炙烤。   她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末了,谢双双“啊”的一声,懊恼地低头捂住了脸。   额旁的鎏金流苏步摇微晃,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浅浅的人影。   ***   “太子妃,您终于回来了!”四处张望的青鸢终于瞧见谢双双的影子,如释重负地跑过来,“青鸢见太子殿下回来许久,却迟迟不见您的踪影,担心了好久呢!”   谢双双七魄丢了三魄,没有注意身旁欣喜的青鸢,就近寻了一处林荫下的石桌,恹恹地坐下来。   石桌上摆放着犹带露水的新鲜水果与放凉的清甘茶水,是供宾客玩赏食用的点心。   她随手拿了一串碧玉提子,摘了一颗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起来。   青鸢微微俯身看她,眸光希冀:“太子妃,花朝会方才已经开始,皇子公主与官家小姐们正在猜风信字谜呢。”   谢双双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口中提子的汁液甘甜清凉,抚平了有些沉郁的情绪,她心情转好,敛了眉眼,开始专心致志地摘碧玉提子吃。   见谢双双仍是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青鸢直起身子,佯装失落道:“太子妃……”   “啊?”谢双双回过神来,抬头见青鸢一副沮丧的模样,蹙起眉头道,“怎么了?”   她琢磨一瞬,似懂非懂地将手上的碧玉提子递过去:“吃一点?”   青鸢无奈一笑,轻轻推掉谢双双的手,低声道:“太子妃,花朝会是您大婚后第一次正式进宫,机会来之不易,您可得好好把握啊。”   身为太子妃,不能与宫廷之人疏离隔阂。   谢双双恹恹地耷拉下眼皮,知道青鸢说的在理,没有再辩驳,撑着下巴转过头去。   远处人群聚集,女子云鬓华服巧笑倩兮,负手捏着宣纸轻笑提问,男子温文尔雅躬身应和,偶尔凝神思考再次回答,端是一副和谐融洽场面。   风信字谜环节,女子出题,男子猜测。   谢双双随手摘了一颗提子塞进嘴里,环顾四周一圈,并未在场中见到穆珏。   她有些奇怪,转头寻去,却在园子一边的长廊见到了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穆珏姿态散漫地靠坐于绛红漆柱,正与一位同样坐与长廊的墨色青竹衣裳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似在商讨朝廷事务。   他面上噙着懒散笑意,目光幽深,看不出真实情绪。   那男子与穆珏有三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温和儒雅风流倜傥,始终保持着得体微笑,从容不迫却不落下风。   只是随和之间,似还藏了隐约锋芒。   谢双双看得不甚清楚,正准备收回视线,却见风信字谜会场之中忽起的动静。   一个妆容精致艳丽、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视线落到长廊中无心话题的穆珏身上,脸上登时闪过羞赧神色。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见四周无人关注自己,稍稍整理妆发衣裳,随即便袅袅婷婷地朝长廊走了过去。   谢双双咬了一口碧玉提子,清凉甘甜的汁液顿时在口中迸溅开来。   她抬起下巴,遥遥示意那女子:“那是谁?”   青鸢循着方向看过去,了然回禀道:“太子妃,那是梁太尉府上的千金,梁妙茵。” 第9章   梁妙茵端着袅娜仪态走进长廊,俏颜含羞,好生一副赧然的姑娘模样。   她径直前行到长廊另一边坐着的两人身前,笑意盈盈地行了礼数,随即便与穆珏等人攀谈起来。   穆珏懒洋洋地倚在柱旁,仿佛无意接话,皆是另外一个墨色青竹衣裳的男子微笑附和着。梁妙茵也不介意,不时捂着唇娇笑两声,余光偶尔从心不在焉的穆珏身上扫过,看起来十分喜悦。   果然长得好看便吃香。   谢双双凉凉轻嗤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碧玉提子,自顾自地嚼了两下。   末了,又恹恹地叹息一声。宫里着实没有意思,她想回如意酒楼了。   青鸢遥遥望了一眼长廊那处,贴心为她介绍:“太子妃,太子殿下附近那一位,是当朝三皇子,也是婉贵妃的独子穆桓。”   三皇子?怪不得与穆珏生得有几分相像。   谢双双颔了颔首,转过头,颇感兴趣地盯着远处嬉笑穿梭的黛色衣裙女子:“那位是谁?是传闻中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吗?”   不远处负手站着一位身着黛色流云纹绣、打扮清丽的稚嫩少女。她应是这一场风信字谜的主导者,举止表情灵动,在出题者与猜题着之间翩跹而过,探头浏览答案过后便笑眯眯地公布最终结果。   青鸢赞许地笑道:“太子妃好生聪明,确实是怀嫣公主。”   谢双双正欲说话,却陡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啊!”   她一愣,循着声音看过去。   竟然是方才主动与穆珏二人攀谈的梁妙茵。   梁妙茵稍微往后倾倒,虚虚扶着婢女的手,惊魂不定地瞪着不远处地上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物体,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谢双双仔细瞧了,竟发现那儿匍匐蹲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碧眼小猫。小猫似乎被梁妙茵的尖叫吓到,迟疑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但它很快便停住脚步,毛茸茸的前爪蜷缩起来,定定地瞧着满面惧色的梁妙茵,仿佛有些疑惑。   梁妙茵很快反应过来,怒从心起,一双晕了绯色的眼眸猛地怨恨瞪起。   “该死的下贱玩意,竟守在这儿吓我!”   梁妙茵怒不可遏地推开婢女的手,迅速扫视周围地面,抬起一块沉甸甸的碎石,就要使劲摔砸过去。   “住手!”谢双双再顾不上其他,拍案而起,“它又没有伤害你,为什么要动手?!”   慌乱担心之下,她的音量拔得极高,就连风信字谜会场中热热闹闹的众人都暂停了谈话,愣愣地看过来。   被围在中间的穆怀嫣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梁妙茵显然没有料到有人阻止,手上动作一顿,眼风如刀,愠怒地扫向谢双双。   见梁妙茵动作稍停,谢双双再不敢耽搁,飞奔过去,弯腰将碧眼小猫抱进怀里。   小猫浑身雪白无暇,毛发柔软,一双圆圆的碧眼清澈映光。它似乎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尚且云里雾里懵懵懂懂,在她怀里抬爪蹭了蹭,喵呜一声乖乖趴下来。   梁妙茵正想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却陡然认出谢双双太子妃的身份,震惊之下,手上脱了力气,沉甸甸的石块“砰”的一声掉落在地,砸裂一地碎石。   窝在谢双双怀里的小猫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在谢双双怀里小幅度抖了一抖。   “太子妃……”梁妙茵迟疑地唤了一声,盯着她的目光忐忑。   她垂下眼眸,暗暗咬住贝齿,仍是有些不甘心:“是这畜生惊我在先!我……”   谢双双蹙着眉头,声音冷冽地反问:“它惊了你,所以你便要痛下杀手?”怀中的小生命还在战栗,她一反平日的好脾气,真正有些气恼了。   未待梁妙茵回应,在场的人忽听一声惊呼响起:“小圆子!”   随即,一个黛色的身影如风一般急急扑到了谢双双跟前。   谢双双认出是方才风信字谜会场中的怀嫣公主,并没有阻止,任由她将碧眼小猫抱了过去。   “小圆子,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穆怀嫣低着头,轻柔地抚过小猫的毛发,心疼溢于言表,“你怎么在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啊?”   碧眼小猫睁大圆圆的瞳仁,喵呜一声,把脑袋埋进了穆怀嫣怀里,明显十分信任的模样。   一旁站着的梁妙茵不敢置信地倒退一步,妆容精致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完了!这家伙竟然是怀嫣公主的爱宠!   在场的众人皆明眼瞧见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个默然噤了声,目光同情地看向脸色惨白的梁妙茵。   将当朝最受宠爱小公主的宠物称为畜生,还差点把它砸死……   这位姑娘即便是梁太尉府上的千金,恐怕也无用了。   穆怀嫣轻声安抚好怀中的小圆子,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她眉间紧紧蹙起,眼神愤怒地看向梁妙茵。   良久,穆怀嫣咬牙,恨恨一指惜华园的月门:“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皇后刚刚与瑾妃一同来到惜华园,正说笑着欣赏园内春景,却陡然听说了这里的风声,连忙紧赶慢赶地过来,穿过围观的众人到了最前端。   随行的婢女上前小声将事情简单说了,皇后明白过来,见场面僵持尴尬,也不由沉了声音:“嫣儿!”   穆怀嫣扭过头,看到一脸严肃的皇后,顿时跺了跺脚,不依道:“母后!”   皇后不理穆怀嫣的撒娇,转头看向梁妙茵,威严不语而生:“本宫相信梁姑娘不是有意的,但从今往后,千万莫再如此轻率了。”   梁妙茵面色煞白,方才遭穆怀嫣一通指责,差点站不稳身体,现下听见皇后解围的话,仿佛见到了救星,忙不迭点头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全是妙茵的错。妙茵、妙茵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穆怀嫣抱着小圆子,眼神不善地瞪了梁妙茵一眼,大哼一声,不说话了。   皇后见事态缓和,接着纾解几句,便微笑道:“花朝会还未结束,勿让这等小事惊扰了大家游玩的心思,继续吧。”   响应着皇后,人群随即不约而同散去,只是梁妙茵自觉难堪,再没了游玩的情绪,带着婢女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惜华园。   穆怀嫣唤了随行的侍女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小圆子交到侍女手上,嘱咐道:“阿凝,小圆子受了惊吓,你带它回殿里喂些安神药,哄它去睡。”   被唤作“阿凝”的侍女点着头,恭敬应了一声,仔细抱着小圆子离开了。   谢双双见事情解决,也不再多管闲事,准备回林荫底下吃自己的碧玉提子,却被一道清脆婉转的声音叫住。   “姐姐稍等!”   她一愣,转头看去,果然瞧见了笑意灵动的穆怀嫣。   穆怀嫣衣裳翩跹,轻跃到她面前,好奇道:“姐姐,你是六哥的正妃,对吗?”   谢双双犹豫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嫂嫂!”穆怀嫣瞬间改口,嘻嘻一笑拉过她的手,感激道,“多谢嫂嫂救了小圆子!”   她话语不停,打量着谢双双,一双眼眸似盛了星星:“嫂嫂真好看!怀嫣之前只听说六哥娶了个美人,近日一见,才知道传闻不假!”   眼前的少女活泼得厉害,一个劲地抓着她叫嫂嫂,洋溢出的热情几乎让谢双双承受不住,她干笑着退后一步,余光见到一个颀长身影靠近,微不可见地愣了愣。   穆怀嫣察觉到了她表情的变化,奇怪地转头,随即眼神一亮:“三哥!”   来人一袭墨色青竹衣裳,衣摆处刺绣蔼蔼缭绕云竹,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   “三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六嫂嫂。”穆怀嫣嬉笑说着,扭头看她,“嫂嫂,这是我三哥。”   谢双双垂眸乖乖行了礼数:“三殿下。”   这人面带微笑,风流倜傥,正是方才与穆珏待在一起的当朝三皇子穆桓。   穆桓颔了颔首,目光温和,却隐含暗暗沉影。   “怀嫣公主!”不远处一个绿衫子的姑娘等得不耐,噘着嘴扬声唤道,“风信字谜第二场什么时候开始啊?”   穆怀嫣“啊”的一声看去,见场中众人皆正等候自己,连忙道:“来了来了!”   她回头朝谢双双与穆桓歉然笑了笑,黛色的衣裙在谢双双眼前一晃,便急哄哄地跑过去主持字谜活动。   场面霎时间冷凝下来,谢双双顿觉尴尬,思虑一瞬,打算委婉表达离开之意:“三殿下……”   面前的人儿身着葳蕤桃花绯红衣裙,眉眼动人,莹亮眼眸顾盼间娇俏清丽,惹人怜爱。   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   穆桓轻而易举看出她的意思,扫视她一番,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方才遥见弟妹果敢之姿,实觉叹服,三哥邀请,弟妹可否一同去参加风信字谜?”   他虽含笑,目光却不容置喙,似带着灼灼掠夺之势。   谢双双心中一沉,知道自己再次推诿便是不识好歹,但她向来不喜如此被人掣肘——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强迫她去参加算什么。   她正欲毫不犹豫拒绝,却听穆珏朗声一笑,继续道:“第一次见面,弟妹不会不给面子吧?”   说着,穆桓堪堪往前迈了一步,微笑着靠近了她。   他身量与穆珏相差不多,身姿高大颀长,站在面前便令人生出威压之感。   谢双双未料穆桓如此大胆,惊慌之下猛地往后倒退一步,还未站稳,胳膊便被一只清稳有力的手握住。   她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反应,直接被扯到那人身后。   霎时间便被一股清冽幽香的熟悉气息包围。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瞬间安定了她因惊慌而急速跳动的心脏。   “在场佳丽众多,三哥若想寻伴轻而易举,何苦为难孤的人呢?” 第10章   谢双双微怔,定定瞧着眼前月白飒沓的身影,不知不觉便安静下来,咬唇站着。   “六弟。”穆桓盯着兀自出现在面前的穆珏,面上犹带随和笑意。   穆珏迎着日光,被照得眼眸微眯,倦怠的模样好似狐狸。   他轻轻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三哥再不去,风信字谜环节可就要结束了。”   知道穆珏在给他台阶下,穆桓面上微笑不变,赞同地颔首:“也是,六弟不一同前去参加么?”   穆珏移开视线,明显有些兴致缺缺:“不了,拜见完母妃,便离宫回府了。”   他说完便转身,没有再给穆桓说话的机会,随手扯过愣在原地的谢双双,往惜华园另一边小路离开了。   穆桓站在原地,静静望着穆珏离去的身影。   身旁忽弯腰走上来一个端着酒水木盘的奴才,抬头看了神色不明的穆桓一眼,犹豫道:“三皇子……”   穆桓没有看他,眸中闪过一丝讥讽笑意,拿过木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又接了白布拭净双手,猛地转身朝风信字谜会场去了。   ***   “嘶……疼啊!”穆珏拽着自己的手生疼,谢双双蹙着眉头,试着开始挣扎,“殿下,殿下!”   穆珏恍若未闻,扯着跌跌撞撞的她经过惜华园另一边的小路,穿过扶疏花叶竹林,来到一座沉寂的宫殿旁边。   谢双双见穆珏不理,不禁有些恼了,用力甩开了穆珏的手:“殿下!”   穆珏察觉到她的动作,停了脚步回头看她,眸光漆黑冷沉。   他似想起什么,眉眼淡漠,波澜不惊地开口:“在场那么多女眷,你偏要与穆桓说话。”   谢双双正心疼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听到这话登时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误会人呢?!   “我没有去找他说话!”谢双双急忙辩解,却见穆珏依旧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无动于衷,她倒气得够呛。   谢双双蹙起眉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揉着手腕四处张望起来:“这里是哪里?”   穆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别开视线,轻描淡写道:“是你莽撞在先。”   他指的是她飞身过去救小圆子,然后与梁妙茵争执的事情吧。   谢双双扯了扯嘴角,心中不忿,拈酸吃醋的话不经意间便出了口:“怎么,殿下心疼妙茵姑娘?”   穆珏一愣,目光新奇地看了她一眼。   见她捂住嘴巴,面上顿显懊恼神情,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懒懒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她藏不住的小心思。   “没有。”   穆珏随意应了一句,转身走进身旁的宫殿大门,踏上略显荒芜的清冷石阶。   谢双双见穆珏走进旁边的宫殿,倒退几步抬头望去——牌匾上刻“玉瑾殿”三个大字,挥毫泼墨,洋洋洒洒意气风发。   她凝眸再看向不远处殿前台阶上的穆珏,有些纳闷——   他适才说,拜见母妃……   谢双双微不可见地一怔,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被遗漏的记忆被唤起。   “太子也是一个可怜人啊,尚且年幼,亲生母亲便撒手而去,独留他一人,最后归了皇后娘娘抚养。”   “过继给皇后娘娘抚养又怎么样?皇后也有自己的孩子,指不定待他不好呢。”   “可最后人家不还是成了太子嘛!”   “去去去,你知道什么……”   玉瑾殿内只有一个洒扫的粗使婢女,正低头拿着扫把清理庭院之中的落叶,见到穆珏前来,沉默地行了个礼,似已经熟知穆珏喜静的习惯,没有多言。   谢双双迟疑一瞬,也抬脚跟了进去。   那粗使婢女抬头又见一人进来,还是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不禁有些惊讶,呆愣愣地看着谢双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谢双双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那婢女别出声:“嘘!”   婢女见她模样不似坏人,乖乖闭上了嘴,低头继续手中的事情。   大殿寂静无声,只偶尔响起一阵扫把拂过地面的“哗哗”声,谢双双径直穿过庭院走进大殿,衣摆微晃,悄然来到穆珏身旁。   不远处的桌案上,摆放着朱红漆木的牌位,肃穆无声。   穆珏一反常态,沉默地站在桌案前,眸光寂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双双眨巴着眼睛,扭头看了穆珏一眼,怜惜之情顿时油然而生。   “别伤心……”她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半晌,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穆珏闻言,眉心猛地蹙起,转头朝她看来。   见她神情深重,一副与之同悲的模样,他一顿,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有些匪夷所思:“你在同情我吗?”   谢双双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他:“啊?”   “你、你的母妃不是……”她犹豫地说着,目光转向不远处肃穆庄重的牌位。   “我没有伤心。”穆珏盯了她一瞬,收回视线,望着最上首雕刻着“姚氏长女姚玉瑾”的牌位,语气平静无波,“母妃走得很安心,没有遗憾。”   谢双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头环顾四周一圈。   因婢女定时洒扫清理,所以玉瑾殿并未落下很多灰尘,殿内的摆设还按照瑾妃生前的喜好布置,长柜案几上摆放着别致的古玩小件,品味雅致风趣。   她心中一动,喃喃道:“瑾妃娘娘在世时,一定是一个风雅美丽的女子。”   谢双双发自内心地感叹完,回过身时,却见穆珏定定地瞧着她,眼眸少了平日的散漫,一片深沉的漆黑。   她哪里说错了么……谢双双一怔,忐忑咬住下唇,试探着出声:“殿下?”   穆珏敛了眉眼,又恢复了从前倦怠懒散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嗯,回府。”   现在就回去?   谢双双顿时睁大一双明澈杏眼,迟疑地指了指另一边的惜华园:“可是,花朝会还在举行啊。”   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离开,好像不太好吧?说不定怀嫣公主还等着她过去……   穆珏唇角冷冷漾出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太子妃还想与三皇子一同参加风信字谜?”   “……没有,绝对没有!”   想起方才那可怕的经历,谢双双眼中登时透出些惊慌神色,摆着手连连往后退去。   临近了殿前的青砖石阶,她脚下不稳,身形一晃,转过身几步下去,提着绯红裙摆径直跑出了玉瑾殿。   简直是落荒而逃。   生怕穆珏给她塞回惜华园去参加风信字谜活动。   穆珏站在大殿阶前,一袭玉白身影颀长飒沓,端是清隽少年明月之姿。   他盯着远处瞬间便没了影子的人儿,良久,轻轻哼笑一声。 第11章   谢双双把下巴搁在车厢窗户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仔细瞧着外面逐渐远去的朱红宫墙。   金碧辉煌的飞檐翘角之上,按顺序排列了数只金灿灿的小瑞兽。小瑞兽表情不一,或张大嘴巴眺望远方,或佯装老成皱着眉头,原应该肃穆庄严的景象,偏生给她看出了逗趣的意味。   单单这其中一只小瑞兽,恐怕就能抵得上她好几家酒楼了。   谢双双全神贯注地盯着,忍不住,痴痴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了,突然想起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她一呆,立刻收起笑容,宛如被抓包偷吃胡萝卜的兔子,忐忑地转过脑袋。   果然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穆珏盯着干笑的她,好整以暇道:“太子妃见到了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嗯,没什么。”谢双双摇了摇头。   她有意转移话题,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深沉道,“今日花朝会颇有趣味,实在值得来一趟。”   全是胡诌的,她其实才不想来。   穆珏不理她,低头翻开手上的卷轴:“说真话。”   谢双双:“……”   谎话被直接戳破,谢双双扫兴地垂下眸子,转回去继续趴在车窗边上,嘴里嘀咕一句:“我饿了。”   从清晨到现在,除了那一串儿碧玉提子,什么都没有吃,早便饿坏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以为穆珏听不见,便没有自称臣妾,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娇憨,和往日与母亲撒娇一般甜腻。   穆珏正浏览着卷轴上的文书,听见谢双双嘟囔的声音,抬眼看了她一瞬,眸色微深。   谢双双不知道身后穆珏的动静,全神贯注盯着头顶范围逐渐扩大的绚烂天空,心情也不由好起来了。   终于出宫了,舒坦!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车终于晃晃悠悠地停下来。   谢双双无聊许久,早已按捺不住有些兴奋的心思,两步弯腰过去掀起帘子,瞧见一旁柔柔微笑的青鸢,不由会心一笑。   太子府前等候的管家袁叔见到谢双双出来,笑呵呵地走上前,连忙吩咐下人拿出车凳供太子妃下车。   只是回过头时,却被谢双双不羁的举动吓了一跳,目光露出些许震惊。   谢双双无视了坐在一旁抱着手臂的卫裕,在几位仆役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扶住青鸢的手,直接利索地跳下马车。   绯红裙摆翩跹落地,谢双双稳住身形,笑意盈盈地唤了一声袁叔。   随即,她迈步就想奔向府内,竟是将尚在马车内的穆珏忘了个彻彻底底。   袁叔看得瞠目结舌,正无措地望向马车前头的卫裕,忽听车厢内幽幽传来一声:“太子妃。”   这声音一字一顿,带着被无视的不悦,谢双双脚步一刹,还是默默转回身去。   “殿下,臣妾在。”谢双双面上扬起得体的微笑,声音清婉柔和,眼里一汪春水能将人溺死。   内心却无比郁卒——木鱼要干什么?   穆珏弯腰从车厢内出来,好整以暇地走下马车,随意道:“袁叔,麻烦布置一下晚膳,多准备些太子妃喜欢的菜色。”   袁叔立时愣住了,疑惑道:“殿下,可是现在还没到晚膳的时辰……”   穆珏转头看向一脸呆滞的谢双双,一双好看的眼眸笑得倦懒无害。   他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们的太子妃饿了啊。”   谢双双:“……”   怎么被他听到了!   ***   晚膳的菜色很丰富,清蒸鳜鱼、七色脆丝、梅花烧脯、白玉小桃酥、糖蒸酥酪等菜品琳琅满目,几乎能比得上宫中御赐膳食。   谢双双原不太情愿到穆珏房里用膳,但因穆珏忙碌,在正殿摆桌实在麻烦,便只好妥协了。   她恹恹地进了屋门,抬头瞧见桌上的菜色,愣了一下,有些咋舌。   随后跟进来的穆珏也似乎没有想到袁叔准备得如此尽心尽力,几乎将能想到的菜品都吩咐小厨房做出来了,神情不由稍微一顿。   但他也只略微停了一瞬,随即自顾自走到桌前落座。   谢双双饿得厉害,再加之桌上的菜色几乎都是袁叔特地按照她的口味来准备的,索性抛了平日里端着的闺阁仪态,高高兴兴落了座,埋头吃得开心。   穆珏仪态极好,进食的动作清冷矜贵,赏心悦目。   只是他没有什么食欲,随意夹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然后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见谢双双脸颊鼓鼓,咀嚼的模样像只小仓鼠,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幽幽道:“孤突然怀疑……”   “什么?”谢双双咬了一口小桃酥,睁大眼睛抬头望他,嘴里塞着食物不好说话,只用眼神示意疑问。   穆珏沉默良久,还是移开目光:“没什么。”   他说完,起身离开圆桌走到另一面的长桌前坐下,从暗格中抽出一张文书翻看起来。   谢双双喜甜,小心翼翼地端过糖蒸酥酪,舀了一勺抿进嘴里,顿时甜得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她吃了一口,这才发现穆珏离座,转头看去,见到半掩在卷信后面冷着张脸的人。   他似乎有些不悦,眉心蹙起,微沉的眼眸中透出些寒戾神色。   与她之前大婚之时感受到的冷漠一模一样。   谢双双眨巴着眼睛转回头,放轻了声音,将一碗糖蒸酥酪吃得见了底。   她刚刚餍足地眯起眼睛,却突然想起什么——她用完晚膳,这时候如果提出想回去,是不是不太好?   穆珏犹坐在不远处眉心带霜,此刻贸然出声,会不会当场把她炖了?   谢双双深思熟虑良久。   于是屏息静气,安安分分地等了一会儿。   却见穆珏还是没动静,她做了几次心里准备,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   穆珏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谢双双小心翼翼地盯着他:“殿下若没别的事情,臣妾这便回去了。”   穆珏眼神雾霭沉沉,盯着她明显忐忑的神情,面上忽闪过一丝不悦。   他难道会吃人么?   她就这样怕他?   穆珏“啪”一声反手合上文书,好整以暇道:“怎么,太子妃有急事?”   谢双双内心游移不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你这一副要吃人的眼神,我就算有急事,也不敢说啊。   见穆珏不再理她,轻哼一声低下了头,谢双双自觉无趣,突然注意到穆珏桌旁微微干涸的砚台。   秉着乖巧贤惠的原则,她十分乖觉地过去拿了墨锭,慢慢开始研起墨来。   文书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吐露张牙舞爪,穆珏大致扫了一眼,嗓间溢出一声冷冷嗤笑,抬手将文书“哗啦”一声抛到一旁。   “道貌岸然。”穆珏缓缓说完,面上露出讥讽笑意。   他目光幽深,眸中渐渐酝酿暗沉愠色。   谢双双磨着墨,抿唇询问:“怎么了?”   穆珏不答,往后靠坐于交椅椅背,姿态漫不经心。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忽道:“你觉得孤三哥如何?”   穆桓……穆桓此人外貌英俊,端是风流倜傥翩翩君子不错,可她总觉得那时他望向她的目光中压抑了些什么,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   谢双双眸光微凝,抵触地蹙起眉头:“我……”   她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想的事情如实说出来。   穆珏眼神扫过她,虽不言语,却已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他狭长的眼染上微微蛊惑神色,语气放轻:“到孤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双双:(惊恐咬被子)糟了,木鱼要吃人了。   穆珏:?   —   走过路过的小可爱们动动小手点个收藏评论呀~一人一个么么哒! 第12章   他要做什么?   谢双双手上一滑,漆黑的墨迹顿时染上指尖,她犹豫着走到穆珏身旁,还未出声询问,整个人顿时被一股力扯过去。   眼前一晃,她已然坐到穆珏腿上。   穆珏看出她的惊慌失措,懒洋洋挑眉:“不许叫。”   谢双双的惊呼顿时湮在嗓子里。   近距离瞧着,她红唇微张,瞳孔更显得清澈潋滟。谢双双似乎没能接受现在的情况,直直睁大眼睛惊悚地盯着他,宛如受惊的雏鸟。   穆珏微微垂眸,手指摩挲过她白皙的脸颊,声音低低:“以后离他远一点,知道吗?”   鼻尖皆是他身上的清幽香气,谢双双有些迷迷糊糊,顺从地点了点头。   穆珏似乎很满意,唇角微勾,见她直直望着自己,一副没了魂的模样,忽探身前倾过来,覆上她的唇。   唇边的感觉微凉温软,谢双双脑中瞬间“轰”的一声,条件反射,吓得手下使劲将他往后推去。   穆珏没有使力钳制她,轻而易举就被谢双双推到了椅背上。   他也不动作,顺势靠上椅背,睨着她,笑得恣意又散漫,仿佛一只偷到腥的猫。   颜色微淡的薄唇上染上了胭脂,显得暧|昧不清。   “……你!”   在她不敢置信的羞恼注视下,穆珏堂而皇之地咬住唇角,随即微眯起眼睛,餍足道:“甜的。”   他方才见她唇边潋滟,似沾了糖蒸酥酪的甜汁,早便起了心思。   见穆珏目光幽深,衣裳下的身体温度也逐渐变化,谢双双回过神来,恼怒异常地打了他一记:“臭流氓!”   她用力一推欲再次起身的穆珏,挣扎着跳到地上,也不稍稍停留,立刻风似的跑出了厢房。   生怕被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穆珏嗓音溢出一声极轻的笑,身上有些燥热,他似意犹未尽,懒洋洋起身去了隔间冷水盥洗。   ***   花朝会过后,穆珏照常如往日一般神出鬼没不见人影,第二天早晨已不在府中,谢双双得了空闲时间,用完早膳便悄悄溜去了如意酒楼。   时辰还早,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较少,如意酒楼大堂里也只稀稀落落坐了一些酒客。   谢双双躲在大门旁边,探头往里瞧了瞧。   见里头安静,没见到平日吵吵闹闹的人儿,她有些纳闷地蹙起眉头,径直走进大堂。   下一秒,一个小小的身影欣喜若狂地大喊着,朝她冲了过来:“双姐姐!”   谢双双闻言看去,眉眼登时舒展弯起,笑得开心。   她蹲下来,张开手臂,将阿梧抱了满怀。   然而阿梧冲得太急,惯势过大,差点把她往后撂倒,谢双双摇晃良久,终于安心呼出一口气:“还好没摔。”   “你啊,”谢双双扶好阿梧,用指腹戳了戳他的脑门,佯装不悦,“这样好动,明儿把客人都给吓跑了。”   “双姐姐,阿梧没有吓跑客人!”阿梧见她面上露出无奈神色,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知道双姐姐不在,阿梧这几天都乖乖的,不信你问殷烛姐姐!”   殷烛端了酒水出来,到她身旁,笑看了她一眼:“阿梧挺乖的,你别凶他。”   谢双双愣愣瞧着殷烛,仿佛没能反应过来。   良久,她突然睁大眼睛,捂着胸口心痛道:“我才几天没来,阿梧把你都给收买了?”   殷烛嗔她一眼,递了一碗寒潭影过来:“行了,喝酒还堵不上你的嘴么。”   廖安和阿定等人还在周围忙碌,时而上酒上菜时而招呼客人,谢双双端着酒碗环顾一圈,眨了眨眼睛:“那位摔破了二十多个玉瓷酒器的大爷呢?”   “难道还在后厨洗碗?”谢双双有些惊奇。   “谁还敢让黎九韶去洗碗啊……我让他去后院打杂了。”殷烛端起托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找他?我去帮你唤一声。”   谢双双将木碗中剩余的酒液小口饮完,将木碗放到托盘上,摇了摇头:“不用,你忙你的,我去看看。”   阿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脆生生道:“双姐姐,我也去。”   “好。”   ***   当初买下地皮建造酒楼的时候,大堂后面还剩了一些空余地方,谢双双便索性吩咐人收拾出来做了堆放杂物的小院,现下皆零零散散堆放着酒壶器具等杂物。   她牵着阿梧穿过后院的小路,一边打量四周的环境,一边注意着阿梧,偶尔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后院这一块地方此时十分安静,空气中只有他们踩过纸板木屑的轻微声音。   谢双双心觉不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黎九韶呢?不好好干活,偷懒去了?   她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却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就这样……”   “你什么时候……我再来……”   “行了!说完了没?”声音略微有些不耐。   其中一道声音是熟悉的骄纵音调,谢双双颇为新奇地挑了挑眉,感觉自己碰上了什么秘密。   她弯下腰,悄声对阿梧说:“阿梧,你乖乖在这儿等着,双姐姐过去看一看。”   阿梧乖巧地点头。   谢双双放轻脚步,绕过一座堆积如山的桌椅凳几,睁大眼睛望去。   不远处的漆红朱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隙,一身朦胧紫衣的黎九韶背对着她,正与门外的人谈论什么。   看不见门外人长的什么样子,也听不清声音,谢双双虽然有些好奇,却也没有出声打扰。   她索性走出来,好整以暇地双手交叠身前,站在原地微笑等着。   良久,黎九韶似终于结束了与门外那人的谈话,气恼地摔上木门,暗骂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垂着眼眸,恨恨地盯了地面一瞬,方才抬起头。   然而转瞬便见到不远处一袭殷红衣裙婷婷站着的谢双双,顿时傻了眼。   黎九韶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倒退一步:“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谢双双有些好笑,睨着他道,“现在是上工时间,你在干嘛呢?”   黎九韶一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关你什么事?”   联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对话,谢双双讶然地睁大眼睛,语气上扬:“不会是……悄悄在这里会情人吧?”   她说完,心中突然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黎九韶此人身份不明,而她就这样用了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当伙计……   万一黎九韶是个什么罪大恶极的人,该怎么办呢?   算了,总归是她扬言留下来的伙计,用着便用着吧。谢双双内心忧愁,默默叹了口气。   “什么东西!”黎九韶闻言,脸色顿黑,气急败坏地看着她,“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谢双双耸了耸肩,表示无奈:“你又不告诉我。”   黎九韶不欲再与她多说,气恼地哼了一声,闷头快速朝这里走来,径直掠过她,准备离开后院。   “等等。”谢双双忽然出声。   黎九韶转回头,脸色难看:“你还想干什么?”   “没什么,”谢双双抿了抿唇,“你去前堂打下手吧,不用在后院打杂了。”   黎九韶霎时间便愣住了:“你……”   “别感激我啊,”谢双双转回头,眉眼巧笑嫣兮,衬得露出的半张脸清丽动人,“总不能浪费了你这张脸,是不是?”   她说着,走过黎九韶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活哦。”   话音刚落,谢双双也不再理他,提起裙摆径直过去,牵过不远处乖乖等着的阿梧,离开了后院。   黎九韶:“……” 第13章   红音坊,二楼雅间。   房间摆设精致,安静无声,入目一片烟霞云锦,银炉生烟,最中间的木桌上坐着一个面容肃然的男子,似在专心等候。   良久,雅间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袭玄墨暗纹长袍的身影缓缓踱了进来。   坐在木桌旁的男子立刻起身,恭敬地朝来人弯腰作揖:“太子殿下。”   穆珏径直走到木桌前,眸色清淡,“薛郎好兴致啊。”   卫裕依旧一身利落黑衣,负手持剑,安静地站在穆珏身后。   “没有没有,”薛顷起身,微笑解释道,“之前几家客栈搜出了探子,薛顷为防有心人,特地选了个人多口杂的地方。”   “近日有动静?”   “没有,”薛顷皱起眉头,犹豫道,“只是……听说左相与兵部尚书冯应走得近了些,时常能见到他们交谈甚欢的模样。”   “左相好像还提出了将侄女嫁与冯应独子,两家联姻的想法。”   “老匹夫。”穆珏轻嗤一声,“外孙羽翼渐丰,郑其奈已经按捺不住了。”   近日朝廷党派争端此起彼伏,明枪暗箭着实难防,太子被左相党逮着蛛丝马迹全力抨击,民间已经传出穆珏动辄杀伐,暴戾误国的流言。   薛顷犹豫再三,还是说:“太子殿下可需要臣与将……”   “不用。”   穆珏微眯起眼睛,忽漫不经心地哂笑一声。   “近日铸造坊似有异动,孤倒要看看,孤的好三哥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   “圆圆山楂酸又甜,冰糖葫芦三文钱,你一串来我一串,哎呦……”   “桂花糖糕唷,昨日刚摘的桂花,咱自己做的保证好吃!”   此时正是热闹时分,街角旁摆摊的小贩卖力地扯着嗓子吆喝,几个孩童各自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嘻嘻哈哈地围在旁边嬉笑吵闹。   阿梧站在酒楼门槛旁,扶着长长的门栏,睁大眼睛好奇地瞧着。   良久,目光露出些微渴望的神色。   他也想尝尝……   阿梧转回身子,小手拧着衣裳下摆,有些纠结地看了看柜台前正专心打算盘的谢双双。   算了,双姐姐看起来没有空闲时间,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阿梧仰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视线忽然定在不远处径直走过去的紫罗兰身影上。   他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放光,迈开小腿笑着跑了过去。   “黎叔叔!”阿梧跑到黎九韶身后,扯住他的衣摆,无比希冀道,“黎叔叔,我想吃桂花糖糕!”   黎九韶一眼都没给阿梧,面无表情道:“走开。”   说完,把白布往肩上一扔,就要漠不关心地离开。   阿梧小脸登时委屈地皱起。   他眨了眨眼睛,认真思索一会儿,又抬头脆生生道:“黎哥哥,黎哥哥!我想吃桂花糖糕!”   黎九韶终于停下脚步,低头盯着阿梧看了几秒。   小兔崽子还挺聪明。   但也没门。   黎九韶神情不再冷硬,觑了阿梧一眼,幽幽道:“你求我也没用啊,你黎哥哥没钱。”   说完,表示自己爱莫能助的黎哥哥心情转好,自顾自哼着小曲离开了。   阿梧“啊”了一声,失望地低下头,整个人顿时如同蔫了的草。   谢双双余光注意到了阿梧的动静,抬眼看去,瞧见小人儿灰心丧气的背影,突然有些忍俊不禁。   “阿梧。”她扬声唤道。   阿梧听见谢双双的声音,连忙转过身子,“噔噔噔”冲了过来。   “双姐姐!”阿梧来到她身旁,乖乖地睁大眼睛。   谢双双捏了捏阿梧已经有些肉嘟嘟的脸蛋,笑道:“阿梧这是怎么了啊?”   阿梧拧着衣裳下摆,葡萄似的眼珠子忽闪忽闪,“双姐姐,阿梧想吃桂花糖糕,可不可以呀?”   当然没问题,只是她现在脱不开身,得另外寻人帮忙。谢双双抿着唇抬头,扫了四周一圈。   阿定正在远处招呼客人,廖安也不见身影,估计在后厨帮忙打下手。   除了……黎九韶没事做,大咧咧躺在一处不显眼的长凳上睡觉。   这个家伙来当大爷的?   谢双双眼眸一沉,登时磨牙霍霍,招呼了不远处的殷烛过来。   殷烛走到她身边,见她表情不善的模样,疑惑道:“怎么了?”   “把那个偷懒的家伙给我揪过来。”谢双双抬了抬下巴。   殷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不远处躺在长凳上呼呼大睡的家伙,朝天翻了个白眼,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就朝着黎九韶的方向冲了过去。   阿梧躲在旁边,似乎预视到了黎九韶悲惨的下场,捂着嘴巴嘻嘻笑。   “哎呦喂!”惨叫声骤起,黎九韶被殷烛拎着耳朵拽起来,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顿时涨红,惹得酒客纷纷投来惊奇目光,“你干什么,干什么?手放开手放开!”   殷烛松了手,毫不客气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双娘找你!”   黎九韶暗戳戳地在背后给了殷烛一记眼风,不情不愿地来到大堂柜台前面,“干什么啊?”   他视线随意一瞥,看见一旁正襟危坐的阿梧,顿时明白了缘由,“噌”一声后退,气势汹汹道:“我没钱!别想打我银子的主意!”   这人还真是唯钱是命。谢双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带阿梧去买吃的,需要的银钱去那边柜屉拿。”   黎九韶不相信地扫了她几眼,见她不似说笑,方才慢吞吞地去了一旁揣了钱,自上而下睨了阿梧一眼,轻哼道:“走了。”   语气高傲,活像只七彩的野山鸡。   谢双双无语地腹诽一句,把算盘扯回来,低头继续核对账本数目。   不远处的殷烛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目送了黎九韶步伐飘忽带着阿梧走出酒楼的模样,眼神凉气四溢。   廖安搬着酒坛从侧门走出来,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走到阿定身边道:“阿定,为什么殷烛姐要一直盯着黎九韶啊?她不会喜欢他吧?”   “你懂个屁!”阿定猛地给了廖安的脑袋一下,“别乱说话!”   他愤愤说完,视线回到了兀自站着的殷烛身上,顺便扶正了头上戴着的棕褐色帽子。   廖安扫兴地“哦”了一声,闷头走开了。   阿定顿时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腆着脸凑过去:“殷烛姐姐,看啥呢?人都走了。”   殷烛面无表情地回头,扯着眉毛道:“还不去干活,怎么,你也想挨揍?”   见殷烛甩着手腕,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阿定瞪大眼睛“哎呦”一声,连忙抱着脑袋跑去给客人擦桌子了。   ***   “双姐姐,双姐姐!”阿梧雀跃地跑进了酒楼大堂,径直来到柜台面前,探出一个束发的小脑袋。   谢双双有些疲倦,顺手推了账簿算盘,撑着下巴好奇睨着他:“阿梧买了什么?”   阿梧嘴角沾了一些糕点的碎屑,却也毫无所觉,低头认真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推到她面前。   阿梧把纸皮打开,露出剩下大半点缀着嫩黄花瓣的桂花糖糕,咧嘴嘻嘻一笑:“双姐姐也吃!”   小人儿的目光讨好又希冀,谢双双忍俊不禁,拿起一块,很给面子的尝了一口。   阿梧虽然有些遗憾看不到双姐姐面纱下的容貌,却还是眨巴着眼睛,十分期待道:“好吃吗?”   “好吃。”谢双双笑着揉了揉阿梧的脑袋。   余光瞧见不远处跟随走进来的人,她抬头望去。   黎九韶黑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散发着低沉的气压,活像被人欺负了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爽。   谢双双咽下一口桂花糖糕,盯着他揶揄道:“怎么了,没剩下银钱么?如果想要跑腿费,双娘很大方的。”   “何止是没剩下银钱?”黎九韶一听她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仅没剩下,爷还倒贴钱了呢!”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附近的木桌坐下来,右腿“啪”的一声踩到长凳上,显然是跟这事儿杠上了。   他还倒贴钱了?谢双双颇感兴趣地扬起眉毛,笑看向阿梧:“阿梧,你还买了什么?”   阿梧刚刚吞下半块桂花糖糕,有些噎住,拍了拍胸口,才将口中糕点吞下去。   见谢双双目光好奇,阿梧转头朝左右看了一下,突然凑近过来,睁大眼睛盯着谢双双,小声道:“双姐姐,我还买了一个新奇玩意哦!”   “哦?”谢双双看出阿梧在卖关子,顺势轻笑,“是什么?”   阿梧咂巴咂巴嘴巴,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物件。   随即,他献宝似的将那小物件捧到了谢双双面前,语气雀跃:“就是它!”   阿梧干净的小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把造型精致小巧的弓箭。   这张小弓……模样与将士上阵使用的弓箭样式相差无几,只是有着大小方面的差异。除了造型小巧,其余方面皆与真正可拉弦射敌的弓箭媲美。   谢双双一怔,眼中掠过警惕神色,微微蹙了眉:“弓箭?”   “是啊,”阿梧收回手,嘟起小嘴道,“这些天阿梧瞧着街上好多小孩都在玩这个小弓,羡慕了好久,今日才求着黎哥哥买的。”   他似想到什么,慢慢收回手,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谢双双一眼:“双姐姐不会怪阿梧浪费银子吧……”   “没有。”谢双双摇了摇头,朝阿梧安抚地笑了一下。   说着,她兀自站起身,绕过柜台径直走向了酒楼大门,扶着长栏往外看去。   热闹喧嚣的街道两旁各自围了几个身着朴素衣裳的孩童,哼着歌谣蹦蹦跳跳,玩耍打闹好不开心。   只是,那些孩童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手上都拿着阿梧方才的小弓。   小男孩的性格比较大胆,偶尔停下脚步,把弓箭放到视线平行处,闭起一只眼睛,作势拉开弓弦,威风凛凛的“咻”一声结束后,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第14章   谢双双其实是对弓箭有些阴影的。   小时候尚且五岁之时,还是个孩子的她已然显出了和姐姐截然不同的秉性脾气,顽皮爱闹,整日不是琢磨着爬树摘果子,就是换着法子翻过围墙溜出去玩,没个消停。   待在府中无聊,她便去找哥哥谢奕闲扯,说得天昏地暗滔滔不绝,时常将哥哥烦得头疼欲裂,却又拿她没有办法。   后来哥哥进爵,得了一把材质上好的流光弓箭,她那时也好奇,眼巴巴地凑上去抚摸玩赏,哥哥开玩笑逗她,直接稳稳当当一箭扎中了她脑袋上的发髻,当晚就被父亲罚去面壁思过了。   她那时“哇”一声哭得山崩地裂伤心欲绝,抽噎着发下誓言——以后再也不要看见那张流光弓箭了!   时值今日,她对这些模样逼真摄人的武器仍然有些心悸。   谢双双转回身,垂眸寻思半晌,遥遥招呼了附近正忙得起劲的阿定一声。   “双娘,怎么了?”阿定将白布往肩上一抛,利索地跑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谢双双示意了外面街道上持弓玩耍的孩童,疑惑道:“那些孩子手上的小弓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从前是没有的。”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阿定探头往外瞄了一眼,了然道:“哦,是那个小弓箭啊!近日东街好几家零售商铺都上架了这种小玩意儿,孩子们觉得新奇,就都争着抢着让爹娘给自己买了。”   “反正这种弓箭造型小巧,又没有箭矢,玩玩而已伤不了人,大伙儿也就没放在心上。”   谢双双回想起拿过阿梧那张小弓时的触感,觉得不对劲:“可是,除了大小差异,那弓的确可以用来射击。”   “啊,”阿定不在乎地笑了笑,“双娘,你就别担心这个了!人家孩子玩的小玩意儿,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谢双双无奈地摇头轻笑,摆了摆手:“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阿定乐颠颠地跑开了。   此时一楼大堂内的人流络绎不绝,殷烛正抱着手四处勘察,见廖安阿定等人皆热火朝天地招呼客人,眼中掠过满意神色。   只是眼风一转,忽看见远处坐在长凳上生闷气的黎九韶,殷烛眼皮一沉,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黎九韶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抱头鼠窜,骂骂咧咧地被殷烛敲着逃去了后厨。   谢双双移开视线,见阿梧神情雀跃,一副对小弓爱不释手的模样,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先观察着吧。   现下只凭自己的猜测,起不了什么作用。   念及此处,她敛了眉眼,哼着小曲儿兀自走向柜台,继续对自己的账本。   ***   日头逐渐西沉,天边染上迤逦绚丽的晚霞,谢双双照例吩咐了殷烛一些注意事情,便悄无声息地穿过侧门离开了。   接近傍晚,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各自奔赴回家,只剩稀稀落落的几个小贩仍然驻守在道旁,偶尔心不在焉地招呼一声过路行人。   谢双双有些疲倦,索性也慢了步伐,视线不经意从摊子上掠过。   正想别开视线,她忽若有所觉,猛地转回头,目光定格在一处小摊上。   摊子上按照次序,有条不紊地摆放了琳琅满目的小弓,其中就有阿梧早时买回来的那一种款式。弓身皆用玄铁制作,装饰精巧,掂在手中有些分量。   小贩是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男子,头上歪歪扭扭地戴着顶帽子,不时抬手打几个呵欠,一副欲睡不睡的模样。   谢双双径直走过去,停在了摊子前,垂眸扫视着摊面的弓箭。   小贩余光见到摊前有人停留,立时打起精神,换上热情的笑容,抬起头来。   眼前张扬的殷红衣裙随即撞入眼帘。   这颜色浓烈,寻常人皆不敢穿出门,小贩顿时一愣,心觉遇到大富大贵权势之人。连忙继续往上看去,果然见到一个面带朱红面纱、眉眼清丽的异域女子。   小贩收了心思,愈发郑重,小心翼翼地招呼她道:“姑娘,对这些小弓感兴趣啊?”   “是啊,”谢双双垂着眼眸,目光扫过摊面上的小弓,“我瞧着这玩意新奇,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嗨!姑娘肯定没见过兵器吧?”小贩笑呵呵地看着她,“这是小型的弓箭,正常大小模样的弓啊,那可都是将军士兵们上战场用的武器。弓弦一出,再配上箭矢,可威风了!”   “既然是武器,为什么能拿来售卖呢?”谢双双不解地眨了眼睛,似乎没有被说服,“难道就不怕官府来抓你吗?”   “姑娘,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小贩扬眉笑道,“我卖的这小弓啊,和人家将军上战场用的那真刀真枪哪能一样?不过就是给孩子玩的小玩意儿罢了。”   “您来一把?我这儿卖的价钱保准比别的摊主低,货源还好,质量那是绝对杠杠的!”小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就这个吧。”   她随手指了一把银白雕琢的小弓,小贩见她要买,连忙兴高采烈地低头将那张小弓包装起来。   谢双双面纱下的红唇微勾,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惹得发髻间的流苏簪子不住轻晃。   “小哥,这么多弓箭,都是你一人制作吗?”她说着,递了银钱过去,状似不经意道,“那也太辛苦了,真是不容易。”   “自己做?怎么可能!”小贩闻言,宛如听到笑话一般哈哈笑了两声,见四周人流稀少,索性凑近过来悄声道,“反正我快收摊了,也不瞒着您,这种质地的弓箭哪里是我们这种做小营生的人可以造出来的?”   说到此处,那小贩眼珠一转,似有些忌惮,将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绥京城这一带的弓箭生意啊,都是从‘岩’字号商铺那儿转手过来的……”   “喂,时间到了!动作还不利索点,磨蹭什么呢?”巡逻的士兵带队疏散了一条街道的摊子,遥遥朝这里大吼一声。   绥京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下午卯时需清出一个时辰留空,时辰内不准百姓在街道摆设摊位,供皇城禁卫巡视京城一带,说是为了稳定民生。   所以绥京城的百姓到了傍晚,都会先带着摊位离开,等过了时辰若要开张,便再回来做生意,并不冲突。   那小贩反应快,一听声音连忙缩回脑袋,匆匆忙忙地将摊子收拾起来。   他收拾完,作势欲推摊子离开,又想起什么,将弓箭往谢双双手里一塞,道:“姑娘快些离开吧,方才那话也别与旁人提起,听说那商号背后有权……”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一身甲胄手持剑柄的禁卫走过来,声如洪钟地吼了一句。   那个小贩浑身一哆嗦,暗道了一声呜呼哀哉,连忙推着摊子快步跑远了。   谢双双没有声张,敛了眉眼不发一言,安静退到了街道两旁。   她睫毛微颤,似若有所思。   ***   谢双双晃晃悠悠,闲庭信步一般晃回太子府时,已然天黑。   远处灯火阑珊,不甚明亮,只有屋檐下几盏小灯笼在晚风中打着转儿。两个守卫笔挺地站在府门外两旁,不动如山。   她掩在石狮子后面探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绕回后门有些麻烦,还是决定从大门进去。   自己早晨虽是从院子后门溜出来的,但大门的守卫一天轮值几班,现在借口出门玩了一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谢双双随手摘下脸上的面纱,走向了太子府大门。   府门旁的两个守卫见到她,愣了愣,互相对视一眼——这么晚了,太子妃怎么还在外面?   见谢双双神色平静地走上台阶,模样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守卫确认了她的身份,转身打开府门,恭敬道:“太子妃请。”   谢双双掌心微沁出了些汗。   她跨过漆木门槛,仿佛跨过了个难关,心中正准备舒一口气,抬眸却瞧见不远处长廊下站着的——   穆珏一袭清隽白衣,长身而立于黯淡天幕中,宛如画中泼墨人,只一双凤眸直直望着她。   她霎时间惊呆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木鱼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那边暗线已经查到可疑地点,是否要……”卫裕汇报到一半,忽觉异动,停了话头,警觉地朝大门方向看来。   见府门内亭亭站着潋滟殷红衣裳的太子妃,卫裕又是一愣,转头看向笑意幽然的穆珏,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穆珏不发一言,眉眼倦怠懒散,只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方才便知道谢双双从府门外进来,只是仍持着心思,没有说破。   谢双双心头顿时毫无预兆的一跳。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媳妇……   “见过殿下,”那人眼眸摄人心魄,她不敢直视,低着头福了福身,心虚道,“臣妾身体有些不适,便先行离开了。”   穆珏看出她的逃意,视线扫视她一番,忽懒洋洋道:“等等。”   谢双双咬住下唇,眼神懵懂忐忑如小鹿,低着头转过身去。   她总是在面对他时,莫名紧张发慌。   穆珏几步走上前,似对她的自乱阵脚毫无所觉。   他嗓间溢出一声轻笑:“手上是什么?”   谢双双这才想起自己手心里还揣着适才买来的银白雕刻小弓。   注意力顿时偏移,紧张的情绪烟消云散。   她抿着唇低头。   下一秒,又抬手摊开掌心,殷殷望向他:“是小弓。殿下应该知道的罢?”   她原以为穆珏会面露讶异,毕竟这种袖珍的“武器”小玩意,她也是第一次见。   谁知穆珏看了她半晌,忽幽幽道:“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   语气含了些莫名情绪,似乎是误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15章   见她模样愣怔,明澈的乌黑瞳孔在灯火下清晰映出自己的倒影,穆珏轻轻一哂,不再逗她,低声道:“这小弓是外头买来的么?”   谢双双乖巧地点了点头。   “近日街上多了许多供孩子玩的小件武器。”她纳闷地嘀咕,又想起什么,“那小哥还说了什么……‘岩’字号商铺?”   卫裕听见谢双双的话,倏地抬头,疾步走过来,“殿下,探子那边回禀过来的消息中,也提及了‘岩’字号商铺!”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感觉自己成了大事的见证人,谢双双突然有些兴奋,杏眼盈盈泛着波光,期待地望向穆珏。   “太子妃这样看着孤,很容易让人误会的。”穆珏懒洋洋地笑,眉眼间风流自成。   他顿了顿,状似压低声音:“今晚孤宿在书房,太子妃若着急,可以来寻。”   言下之意,她若想做什么,他都不介意。   这个人总能将所有正经的话绕到其他地方去!谢双双表情一呆,瞬间觉得百口莫辩:“不是,不是!我……”   “嗯?”穆珏笑得散漫,俯身靠近了她,“孤说的不对么?”   鼻尖是摄人的香气,谢双双往后倒退几步,头上流苏步摇骤然发出啷当轻响。   她受不了那双冷淡却风流的多情眼。   尤其在看她时,眼眸漆黑如夜幕,深不可测,却能依稀从中窥到深情笑意。   几乎能让人溺毙。   谢双双心中急跳,猛地别开视线,不顾一旁低着头默默腹诽非礼勿视的卫裕,咬着唇飞快离开了。   廊柱附近端着干净衣裳经过的婢女见到谢双双朝这里走来,扬起笑容,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身:“见过太子妃……”   然而眼前一阵冷风卷过,等到婢女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已然空无一人。   婢女倒吸一口气,悚然而惊,手上的托盘都拿不稳了——她是见鬼了吗?太子妃人呢?   长廊另一边,穆珏站直身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眸光寂静无波,扫过不远处一丛迎风摇曳的苜蓿草。   良久,微阖了眼,语气低缓,却隐约藏了刀锋利刃般的寒意。   “私造兵器……可是死罪。”   ***   清晨时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众多伙计纷纷打开铺门,开始忙前忙后地做生意。   只是,在一众红红火火的商铺中,其中一间杂货铺子却门可罗雀,略显冷清,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掌柜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摇椅上小口品茶,偶尔美滋滋地咂巴咂巴嘴巴,然后长长赞叹一声,全身心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此时,店门忽毫无预兆被推开,随即走进来一个人。   掌柜眯缝起黄豆大小的眼睛,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发现真的有人进来,连忙放了茶杯,整理整理衣摆站了起来。   “客官,您要买点什么啊?”掌柜迎上前去,笑得满脸都是褶子,“我们这儿虽然是小店,但该有的全都有……”   那人戴着一副阴诡的白无常面具,看不出原本模样。   “那不该有的呢?”说话的嗓音低沉,似蕴了凉薄笑意。   掌柜没想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登时表情一滞,直接愣在原地。   良久,脸上扬起笑容,索性装傻充二愣子:“客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鄙人就这一家小店,平日卖点东西勉强养活自己,怎么可能去卖那些不该卖的东西啊……”   “嗨,客官您真是……”掌柜说到这里,似被逗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真是风趣健谈。”   带着白无常面具的男人眸光冷寂,对掌柜的插科打诨不为所动。   “带我去看那批货。”他道。   “啊,什么?”掌柜傻了,目瞪口呆地眨了几下眼睛,疑惑道,“什么货?客官……你说什么呢?”   面具男人似不悦地皱起眉头,眼中露出些微不耐神色。   他身材颀长清隽,比膀大腰圆的掌柜足足高了一截,浑身上下皆透着一股不可亵渎的矜贵气息。   面具男人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冷漠睥睨:“我说,带我去看那批货,听不懂吗?”   掌柜被面具男人的气势惊了一惊,腿脚都哆嗦起来,有些站不稳。   他战战兢兢地扶住旁边的长形柞木柜台,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试探道:“您……您是那边的人?”   “你说呢?”面具男人冷冷嗤笑一声,声沉如水。   掌柜上下打量了面具男人一会儿,心中轰隆隆如鼓猛捶,暗暗道:这人气质矜贵,看起来身份非同一般,何况他之前也听人说过最上头那人非富即贵,权势极大……   说不定、说不定这人就是上头那真正的主子!   想到这里,掌柜脸色立时扬起阿谀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哎,好好!您稍等一会儿,小的这便去开仓!”   说着,掌柜连连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转头走到了柜台另一边。   那里放置了一个模样稀疏平常的橱柜,他两手使力,将橱柜猛地拖到一旁,露出一片颜色略微有些不同的地皮。   面具男人站在不远处,目光冷沉地盯着。   掌柜显然对机关了如指掌,有些吃力地趴到地上,附耳贴上地面听了一会儿,确认无误之后,用一个特制的小锤用力敲击三声,然后挪开几步。   短暂的几秒钟过后,细微的摩擦声响起,那块地皮缓慢移动,露出了底下的一条密道。   掌柜见状,抹了抹额头的汗,转头笑呵呵地看向面具男人。   他正想说话,却接触到“主子”漠然的目光,浑身一个哆嗦,顿时会意道:“是是,小的不敢耽搁,这便给您带路!”   转回头,掌柜看着不大不小方方正正的密道入口,有些为难地“嘶”了一声。   往日都是王二那家伙下去查看货品,现在他不在,真是难为自己了!   但是碍着“主子”在旁,掌柜生怕耽搁久了自己脑袋和脖子分家,便也不敢犹豫,颤颤巍巍地跳进密道,努力把自己往里塞。   面具男人见掌柜终于进入密道,迈步跟了上去。   密道入口较小,越往里越开阔,他们走了一段时间,终于依稀见到不远处的一丝明暗光线。   掌柜边走边殷勤地介绍,生怕男人耐心耗尽:“大人您别着急,前面就是仓库,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光线逐渐明亮,掌柜带着面具男人走到了尽头。   到了拐角,方向一转,眼前景象瞬间映着高壁上的火光辉然而现。   这间地室空间极大,冰冷粗粝的墙壁旁边堆放了如山般的木箱,里头稳稳当当摆放了数千件弓箭长矛、盾牌甲胄,一眼望过去竟是完全看不到边际。   不远处,几个衣衫朴素的下人穿梭在过道之间,忙活着将木箱分类摆放好。   男人没有流露出惊讶神色,只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白无常面具下的眼眸冷淡如碎冰。   “全在这里了?”他声音淡漠,听不出情绪。   掌柜点头哈腰,道:“是是,全在这里了。”   面具男人眼眸轻睐,忽哂笑一声。   “可真能耐啊。”   这话什么意思?掌柜不解地拧眉,想了半晌,抬起头小心翼翼道:“大人……小的愚钝,没有听清,可否请大人再说一遍?”   “我说。”   面具男人笑意凉薄。   “这批货,现在归我了。” 第16章   两日后。   夜凉如水。   谢双双躺在床榻上,抓着被褥翻来覆去,却总睡不着。挣扎无果,她恹恹地睁开眼睛,直视着帐顶的垂坠丝绦出神。   眼前飞快闪过了许多人的影子。   从爹爹娘亲,再是殷烛阿梧,奚音青鸢……到了最后,却浮现了一个清隽淡漠的身影。   为什么会想到他?   她轻哼一声,不大乐意地翻了个身,侧躺着继续发呆。   柔和月光从窗棂旁投射进来,谢双双正凝眸放空自己,眼角余光却瞧见了窗外一个诡异的影子。   她心中一惊,倏地掀了被子坐起来。   正准备悄无声息地起身查看时,那黑影却骤然消失了踪影,等她反应过来,窗外已如方才一般寂静无声。   谢双双怀疑自己看错,却也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思,抬手揉了揉脸,暗叹一声站了起来。   一头泼墨青丝没了发簪束缚,松松散散披散在身后,幽幽泛着月色冷光。   谢双双披了件外裳,拉开屋门探出头,轻声唤:“奚音、青鸢……”   没有人回应。   好吧……她知道会这样。   谢双双眉眼恹然,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屋外明月当空,她仰起脑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云雾缭绕的天空,愣是没找到一颗星星。   现下虽已入春,夜晚的冷风却还是寒凉的,谢双双紧了紧衣裳,环顾四周一圈,心下怅然,抬腿朝着小花园行去。   她绕过假山碎石,正想走上远处潺潺小溪的曲桥,却隐约瞧见了桥上的人影。   那背影有些熟悉,她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认出来。   桥上那人感觉敏锐,隔了一段距离便听见她的脚步声,神情淡漠地转过身来。   露出一双被月色浸润的凤眸。   “殿下……”谢双双心下顿安,睁大眼睛,“你还不睡啊?”   穆珏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这话应该由孤来问吧。”   “哦,”谢双双恹恹地垂下眼眸,慢慢走上曲桥,在桥栏边坐了下来,“我睡不着。”   穆珏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她。   “怎么,想我?”   “……我想谁都不会想你。”谢双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壮着胆子瞪他一眼,“你做梦。”   闻言,穆珏轻嗤一声,“你就装吧。”话音刚落,他又道:“回去睡觉。”   “不要,”谢双双心中烦闷,孩子气地摇头,“不回去,我睡不着。”   “而且……方才我在窗外见到了人影,万一回去就被害了,怎么办?”她双手撑住桥栏,在空中晃悠着腿,是平日见不到的娇娇模样。   “窗外有人?”穆珏眉心蹙起,“长什么样子?”   “我要是看到了,还能来找你啊?”谢双双盯着他,嘻嘻笑了两声,“你好傻哟。”   “……”   “我看你不是睡不着,是喝醉了吧。”穆珏危险地眯起眸子,宛如暗夜中潜伏的兽。   “喝醉?”谢双双睁大眼睛,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会喝醉吗?就算世上所有人都醉了,我也醉不了。”   说完,她弯起唇角,颇有些小自得地笑了起来。   不和蠢女人计较。穆珏拧了拧眉心,无奈道:“既然害怕,去我房里睡。”   他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谢双双的回应,正沉了眉眼,不悦地看过去时,却发现身旁人儿已经闭上眼睛,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耳边是浅浅绵长的呼吸声,穆珏顿了顿,突然有一种想将她狠狠咬一口的感觉。   睡不着来找他,在他面前却倒头就睡。怎么,他是催眠药?   眼瞧着旁边人儿没有依附的着力点,重心有些不稳,就要软软地往后仰倒,他神情冷漠地伸手一捞,将她轻松打横抱起,径直走下小溪上的曲桥。   一脚踹开房门,穆珏抱着谢双双走到床榻边,正想将怀里死死扒拉着的八爪鱼丢到榻上时,却发觉她已经扯着自己面前的衣裳不松手了。   要是将她直接扔下去,身上这件衣裳就保不住了。   他声音低沉,不悦道:“下去睡觉。”   谢双双似乎有些睡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如小猫一般埋头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一副十分依赖的模样。   穆珏盯着她,眸色愈暗,沉沉如临暴风骤雨。   再这样下去,他就不能保证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正欲直接将怀里人儿扔下去,谢双双鼻尖一动,吸了吸鼻子,忽然反手将他一推,似有些百思不解地仰面朝天,喃喃道:“怎么是木鱼的味道啊……”   “一个大男人这么香……”她不满地自言自语,想起什么,又无意识嘻嘻一笑,“改明儿,被女的生吞了……”   说完,很干脆地脑袋一歪,又昏睡过去。   穆珏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摁死怀中八爪鱼的念头按下去。   他低下头,缓慢却清晰地道:“你再不下去,孤就拿你先开吃。”   兴许是他话里自称的“孤”刺激到了谢双双的神经,她蹙着眉心,面上露出委屈娇憨的神色,手也渐渐松了力气。   没了依附,她大咧咧一仰面,无意识道:“死木鱼……装什么啊,最讨厌了……”   穆珏面无表情,扔垃圾一般将八爪鱼扔到床榻上。   他静静盯着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抱着丝被睡得香甜的谢双双。   看了半晌,心头突然有不知名火起。   穆珏不带情绪地扬了扬眉,忽一把将谢双双扯过来,带着惩罚意味伏低身体,一口咬在谢双双纤细白皙的脖颈间。   因带了微愠的怒火,咬的力道重了,陷在被子里的谢双双顿感疼痛,软绵绵地哼了一声。   语气娇憨,带着睡梦中的小女儿媚态。   穆珏动作顿僵。   随即,他似压抑着什么,猛地推开谢双双,一掀衣摆,转身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间。   ***   谢双双是被头疼疼醒的。   她披散着满头乱发,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感觉有些热,谢双双打了个呵欠,随手扯开被子,目光落到床榻外。她正想开口唤奚音和青鸢,动作却陡然一顿。   紧接着,慢慢瞪大了眼睛,眼中浮现出惊悚的神色——这里不是她的屋子!   谢双双条件反射低头一瞧,见衣裳皆好好穿在身上,除了有些松散,没有别的问题。她略松了口气,起身下了床榻,小心往外走去。   打开房门,守在外面的奚音和青鸢顿时笑盈盈地迎上来:“太子妃!”   “这是谁的……”谢双双蹙着眉头正想发问,余光却瞧见远处坐在石凳上与卫裕谈话的穆珏。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思骤明,想起昨晚的事情,顿时捂住嘴巴,不可置信道:“这是木鱼的房间!”   “太子妃,要唤太子殿下。”青鸢无奈说着,又和奚音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柔柔笑道,“我们这便给您绾发梳妆吧。”   谢双双这才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也不顾长发披散身后,逃也似的飞快跑出屋门,径直奔回了自己的小院。   青鸢和奚音只道自家太子妃害羞,捂嘴偷偷笑了两声,一同回到谢双双的屋子。   她们将陷在柔软云榻里的人儿拉了起来,按在铜镜前面,仔细打扮起来。   “我竟然在木鱼的屋里睡了一晚上……”谢双双盯着铜镜里小脸素白的人,喃喃一句。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睡觉不安分,昨晚宿在木鱼那里,指不定丢脸丢大了。   正神思郁郁间,身后为她绾发的奚音却突然“啊”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到。   青鸢见状,轻轻拍了奚音一下,递了一个无需大惊小怪的眼神。奚音反应快,明白过来,立刻便噤了声。   谢双双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奚音一贯嘴甜,登时笑道:“没有,奚音只是觉得太子妃今日瞧着更好看了呢。”   铜镜中印出一张清丽容貌。黛眉轻描,睫毛纤长,绛唇不点而朱,顾盼间娇俏可人,看似天真娇憨,心思却狡黠灵动。   奚音见谢双双没反应,噘着嘴继续道:“太子妃怎么不理奚音?奚音说的都是实话呀。”   青鸢从首饰妆奁中拿出几柄发簪对比一番,想了想,轻声问:“太子妃今日要去酒楼吗?”   闻言,谢双双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闷闷点头,“去。”   “那青鸢给太子妃再择一套衣裳。”青鸢放下发簪,笑看她一眼,起身去了另一边。   盥洗梳妆完毕,谢双双却仍提不起精神。   奚音也不灰心,嬉笑着将她拉起来,牵到了长镜面前:“太子妃,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她恹恹抬眸。   镜中人一袭雾蓝色烟纱长裙,裙身未着刺绣,纯净明澈,衬得恍如雨中山霭中误落凡间的仙子。   为了让她开心,奚音和青鸢着实下了一番心思。   谢双双抿着唇,转身看向一脸笑盈盈的两人,“府中实在烦闷,稍后若寻了机会,你们要随我去酒楼吗?”   她担心自己出去了,奚音和青鸢独自待在府中闷得慌。   奚音歪了歪头,嘻嘻笑道:“没关系呀,我们可以给未出世的小皇孙绣衣裳啊,绣小鞋啊,还有小帽子……”   “什么小皇孙?别胡说!”   谢双双眼眸一瞪,却见奚音仍笑得开心,赌着气转头走出屋子,“我不管,你们要绣,便自己穿去吧!” 第17章   谢双双低头摆弄着手上的小银镯子,心不在焉地穿过小巷,来到如意酒楼。   如意酒楼的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不仅一楼人声鼎沸,二楼雅间也没剩下几间,几乎都被京城里几家有门有户的公子小姐提前预定完了。   据殷烛说,她刚开业时那一身异域的面纱红衣装扮,神秘新奇,不仅赚足了看客眼球,还讨了好彩头。   于是如意酒楼的小酒娘一时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佳谈,不久便红遍了绥京城。   现下随意拉一个如意酒楼这条街的街坊邻居出来,都知道绥京城里出了个年轻的小酒娘,不仅长得好看,性格脾气也温柔。惹得不少大娘蠢蠢欲动,忍不住想登门为自家儿子说个媒。   她见自家酒楼蒸蒸日上,欣慰之余,却又担心这风声届时传到穆珏那里,凭他的人脉,应该无需费多大力气便能查到她的身份。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谢双双轻叹一口气,不再多想,弯腰钻过酒楼外头的红布帘子,迈步走了进去。   酒楼里的伙计见惯了老板娘往日戴着朱红面纱的模样,现下见到门外走进一个雾蓝色轻灵衣裳的女子,回头看了半天,硬是没认出来。   由于伙计忙不过来,殷烛也撩起袖子招呼起客人,此时正巧端了一坛客人指定的明月酿经过。她侧首瞧见换了打扮的谢双双,挑眉一笑:“双娘来了。”   “还是你认得出我。”谢双双抿唇笑了笑,一拍殷烛手上的明月酿,“去忙吧,等等我也来帮忙。”   她寻不见阿梧,找到廖安,这才听说阿梧早已方才跑出去和伙伴们玩了,堪堪安下心。   稍微将烟罗衣袖折叠起来,谢双双目光一掠,就近走到新来的酒客桌前。   “客官想喝点什么?”她扬起唇角,微笑道。   这一桌坐了三个长衫布帽的男子,抬头见到她,纷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位戴着面纱、清丽娇俏的美人,长得和传闻中那位描述神秘的小酒娘好像啊……   “你你、你……你是双娘?”其中一个容貌憨厚的男子语气激动,直直看着她,兴奋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们此番为慕名而来,没想到第一次就见到了这位名动绥京的小酒娘!   “是。”谢双双颔首笑了笑,“客官想喝点什么?本店招牌明月酿、流光香与秋露白,客官可感兴趣?”   “双娘亲自来问,那肯定都要最好的!”另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一拍木桌,爽朗笑道,“就双娘适才说的,那什么、什么酿……反正,招牌的美酒各来三坛,今天咱们几个不醉不归!”   “对了,劳烦双娘再上几碟下酒小菜,价钱随意!”   谢双双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受人欢迎,眉眼也不禁染上几分笑意:“好的,客官稍等片刻,一会儿就给您送上来。”   她此时笑意婉然,眼眸清丽明澈,端是风情自显。那几个男子不由看得一呆,反应过来时,才掩饰着轻咳一声,面上掠过赧然神色。   谢双双没有注意到这些,垂眸微微弯了弯腰,便走开了。   径直来到大堂侧门,她抬手掀起帘子,朝里头的伙计吩咐一声。   随后,她转过身来,正想迈步到另一边招呼进来不久的新客时,手臂却陡然被人扯住!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那人身形粗犷蛮横,力气十足,拽着她的手臂欲将她扯过去。谢双双猛地一惊,条件反射挣扎两下,却没能挣脱开来。   “嘿嘿,小美人……”那人髯须虬结,醉醺醺地眯着眼睛打量她,“自己一个人多无聊,来陪大爷我喝一杯啊?”   谢双双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客官,您喝醉了。”   “大爷我才没醉!谁敢说我醉了?!”   大汉横眉一竖,脾气上来,似不愿与她再多说,扯着她就要往一边去。   殷烛阿定等人都在远处忙碌,无暇顾及这里的情况,谢双双咬牙挣扎良久未果,正欲求助他人之时,耳畔却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哎呦大爷,您瞧瞧,您这是做什么嘛~”说话之人仿佛捏着嗓子,声音柔柔细细。   谢双双尚且愣怔着,馥郁的芬芳香风已然席卷鼻尖。   那大汉只觉得自己眼前有迤逦紫衣轻纱幽幽扫过,随即,一个身着紫罗兰色衣裳、面容美艳如花的“美人”朝自己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大爷,为什么找别人不找我……难道我不好看吗?”   这位“美人”神色委屈,语气娇嗔,显然比手上扯着的这位看上去更加妩媚动人。   大汉登时被迷了眼,松开拉着谢双双的手,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好好、好,大爷不找别人,就找你……”   谢双双终于得脱,踉跄一步退到旁边,怔怔地看着来人:“你这……”   你这解决得了吗?她眉心紧蹙,目光带了担忧神色。   黎九韶轻飘飘地给了她一个眼神,有些不屑——嗤,小爷我能耐着呢,还需要人担心?   他转过身去,如戴面具一般,面上骤然换上娇媚笑容,笑眯眯道:“大爷,我扶你回去啊……来,慢点走。”   被拽过的手臂仍然生疼,谢双双抬手掩住伤处,抿唇盯着不远处逐渐走远的两人。   她不放心,想了半晌,还是兀自守在这里。   过了一盏茶时间,殷烛抹着额头的汗走过来,看见捂着手臂靠在墙上的她,吓了一跳:“双娘,你这是怎么了?”   谢双双摇了摇头:“没事,适才有些吓到了。”   “没事就好。”殷烛虚惊一场,拍了拍胸脯,正欲放心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朝着这里而来的身影,不悦地扯起眉毛,“黎九韶?”   黎九韶抱着手臂,如花孔雀一般踱着步子走过来,朝殷烛大肆哼了一声。   殷烛见他这副挑衅模样,怒气“噌”的一声便窜上来,正准备抬手教训他时,却被谢双双示意性地按了下来。   谢双双抿了抿唇,认真道:“谢谢。”   殷烛不解:“谢他做什么?”   “嗤,”黎九韶没有理会殷烛的风凉话,冷笑一声,不屑地扬起眉毛,“就口头感谢啊?不能来点实际的?”   他这副模样倒顿时让场面活络起来。   殷烛朝天翻了个白眼:“势利!”   谢双双无奈地摇了摇头,捂着手臂道:“自己去柜屉里拿吧。”   闻言,黎九韶自上而下俯视她片刻,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说完,他挥起衣袖,不再停留,高高兴兴地跑去柜台处拿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双双掉马前,木鱼的戏份可能不是很多   莫担心~掉马后就开始强势护妻了!   -   穆珏:(托腮)我想见媳妇   谢双双:啊啊啊离我远点   穆珏:…… 第18章   她兀自在朱红帘子旁站了一会儿。   将仍存余悸的心思安定下来,便起身穿过大堂往外走去。   “咔啦……砰!”   猝不及防间,猛烈的木器重物砸地声轰然响起,伴随着男人的咒骂声,似携了来势汹汹的怒火。   谢双双脚步一顿,蹙眉抬眸看去。   是谁在酒楼外面捣乱?   酒楼大堂内的众人尚未发觉楼外动静,她深吸一口气,飞快走出酒楼查看情况。   为了吸引酒客,如意酒楼外矗立的红木支架上特地悬了一条迎风飘扬的绛色酒旗,然而现下这条酒旗已经随着木架倒落在地,漆红木条断裂成几块,杂乱无章的散落一地。   挑衅滋事的几人不躲不逃站在旁边,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为首的是个斜支着一条腿的独眼矮子,他身后围了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皆阴沉着眼神,明显来者不善。   谢双双见这阵势,眸中瞬间掠过冷意:“你们这是做什么?”   “哎呦喂……小娘们长得漂亮,脑子竟然这么不好使!”独眼矮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黑的牙,“没看见吗,大爷我搞破坏来的!”   这话简直说得像“我今日喝了粥”一样平常,谢双双轻嗤一声,反倒笑了:“怎么,你和我有仇?”   “和你当然没仇了,”独眼矮子吹了吹指甲,将手插回破旧的衣兜里,“大爷和你酒楼里的人有仇。”   她酒楼里的人?谢双双敛了眉眼,波澜不惊道:“谁?”   “就那什么、九什么东西……”独眼矮子眯着眼睛琢磨了半天,后面一个高高壮壮的大汉看不过去,小声提醒了一句,他才恍然大悟道,“哦,黎九韶!”   “他欠了银子没还,大爷我现在登门讨债来了。”独眼矮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趾高气昂道,“这事不解决,大爷我今儿还真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殷烛适才便已察觉酒楼外面出了事情,此时得了空子过来,却陡然听到黎九韶的名字,蹙着眉头便准备回去拎他过来对峙。   只是回过头时,却见黎九韶已然面无表情地从酒楼大堂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了谢双双身后。   他一言不发,只盯着独眼矮子那些人,脸色有些难看。   “哎呦,黎少爷出来了?”   独眼矮子新奇地大笑一声,看了看周围同样面带嘲笑的几个男人,不怀好意道:“还以为,我们的黎少爷听见风声,害怕得躲到角落里偷偷哭了呢!哈哈哈哈……”   黎九韶眼中掠过熊熊恨意,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不是说好延期了吗?”   “咋的,我反悔了不行啊?”独眼矮子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更何况,大爷我最近输了银子,手头紧。”   他说完,又舔了舔牙齿,皮笑肉不笑道:“今个儿啊,你要是不把这钱给还上,可有的是苦头吃!”   话音刚落,杵在独眼矮子背后的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上前一步,盯着他们,示威性地挥了挥拳头。   如意酒楼大门前争执声音不断,独眼矮子那伙人又似乎有心吸引百姓目光,特地将音量拔得极高,因此不断有过路行人围拢过来,场面一时变得纷乱吵闹。   只不过这里情况复杂,行人看了半晌,还是看得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双双忽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心。   若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势必对如意酒楼的名声有影响。   她索性直接切入主题,问道:“他欠了你多少钱?”   “这个嘛……”   独眼矮子眼珠朝上,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咧嘴嘿嘿笑道:“不多。也就那么、那么二百一十三两银子吧。大爷给你凑个整,两百二十两怎么样?”   谢双双被这人的无赖属性气得够呛,无语一瞬,转身看向黎九韶。   她思衬一瞬,方才开口,声音是平静的:“我问你,这钱是因为偷、抢、砸、赌这些下流勾当,才欠下来的吗?”   “不是。”   黎九韶咬牙说着,眉心紧皱,压抑着怒火别过头去。   那还勉勉强强。谢双双也不再与他说话,兀自偏过头,吩咐了殷烛一声:“殷烛,先去我帐上支二百一十三两银子过来。”   那独眼矮子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眉毛一竖,怀疑道:“你替他还钱?”   “你不是来收债的吗?”谢双双盯着独眼矮子,冷淡地挑了挑眉。   “这不是废话!”   独眼矮子忿忿说完,见谢双双没有回答的意思,琢磨良久,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一噎。   他心觉这小娘子不好惹,不由腹诽着移开视线,待看向不远处的黎九韶时,目光却骤然变得不屑,讥讽神色溢于言表。   等了半晌,还债的银子不多不少地送到手中,这群人便也不再纠缠。   为首的独眼矮子鼻孔朝天,对他们哼了一声之后,就大摇大摆地带人离开了。   见人群陆陆续续散去,谢双双揉了揉眉心,突然感觉有些疲惫。   她垂了眼眸,准备走回酒楼。   “你……”   黎九韶犹豫着出声,似乎想说话,却被她面无表情地打断。   “别多想,我可没替你还债。这钱算在你账上,自己慢慢还,等什么时候还清了再说。”   声音渐渐远去,谢双双一眼也没瞧他,径直迈过门槛走进了酒楼大堂。   她呼出一口气,正想回到柜台边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却听见熟悉的嬉笑声音:“双姐姐!”   阿梧回来了。   一个小人影开开心心地飞扑过来,谢双双蹲下|身子,柔柔一笑,低头点了点阿梧的鼻子,“去哪儿玩了这么久啊?”   “阿梧前面在街头那儿看人耍刀枪玩儿呢!”阿梧脸颊沾了点灰尘,撅起嘴巴道,“刚刚发现这里围了好多人,才回来的。”   见谢双双不说话,阿梧眨了眨眼睛,十分好奇地问:“双姐姐,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谢双双正想摇摇头一笔带过,余光却瞧见朝这里走过来的绛色身影。   殷烛忧心忡忡,一贯清冷的眉眼不悦地蹙起,来到谢双双面前,低声道:“双娘,黎九韶这人原本便来历不明,现下还牵扯出了这种争端……是不是该问个明白?不然日后若再出现什么事情,可怎么是好?”   “嗯,我知道了。”谢双双思衬良久,抿着唇点了点头,“傍晚时候,等客人少些了,叫他过来谈谈。”   阿梧站在旁边,睁大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们。   等殷烛走了,他才再次走上前,扯了扯谢双双的裙子,问:“双姐姐,是不是黎哥哥出了什么事情啊?”   这孩子聪明,凡事一点就通,瞒是瞒不住的。   谢双双无奈一笑,揉了揉阿梧的脑袋,佯装忧愁道:“是啊,怎么办呢?”   她堪堪说完,又回想起殷烛方才的话,心中也不禁浮起些微怀疑。   是啊……她一直都不知道黎九韶的真实身份。 第19章   “什么,你在红音坊有人?!”   殷烛不敢相信地倒吸一口冷气,瞪着黎九韶,简直要拍桌而起——红音坊那是什么地方?是青楼啊!黎九韶难道是从青楼里出来的?   如意酒楼里的伙计,就算不是出自官宦之家,那也是身世清清白白的小老百姓,哪里有和这种地方沾上关系的?!   谢双双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呆滞半晌,默默扶额不作表态。   坐在另一边的黎九韶发现自己被误会,脸“唰”的黑了,粗声粗气道:“那是我妹妹!你们都在想什么?”   殷烛狐疑地坐下来,打量他一番:“你妹妹为什么会在青楼?”   听见这话,黎九韶顿了一顿,眼中闪过浓重的哀戚之色。   他当年在江湖上混迹之时,遭歹人有心暗算,身负重伤逃进傍山的一间小庙。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无声无息死去,绝望之时,却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龄不大,看起来十一二岁左右,脸上抹了泥土看不清长相,见他奄奄一息躺在杂草堆上,同情之下找来了水和果子,又到山间寻了些草药,才勉强让他在阎罗殿前拐了个弯回来。   他渐渐和小姑娘熟络起来,偶然随口问到她脸上的情况,小姑娘却说了一句:   “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要用泥巴糊起来。美貌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你好蠢,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这话恰好戳中他的心结。   后来他认了小姑娘当妹妹,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路漂泊迁徙,来到了传闻中绥庆最繁荣的地方——绥京城。   谁知他们刚到绥京不久,身上所剩的银钱就被盗走,小姑娘又被绥京的繁华天景与软红十丈迷了心智,再加上渴望金银权势,竟生出了进红音坊的念头。   他虽不愿,然而自身却也仍在为谋生挣扎,无力阻止便只好任由她去。   小姑娘洗去易容,竟也是个小美人胚子,经严妈妈验视,她化名烟琅顺利进了红音坊,凭着一曲铃兰花舞,短时间内便在绥京城里扬起了名声。   可哪知风头正盛时期,却遭其他心生妒忌的姑娘下了毒,从此失了往日朝气,整日缠绵于病榻。   这毒若要驱,须得费时费力费银子。手下的姑娘不能赚钱,反倒还得倒贴银子供吃供喝,严妈妈怎么可能做这种赔钱买卖?正要撕了契纸将烟琅扔出去时,身为哥哥的他亲自上门,将银子的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他一时间哪里拿得出这样数额的银钱?郁郁颓丧之时,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的独眼矮子找上门来,以每月十两银子的利息将钱借了过来。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黎九韶脸色灰败,眼神却是阴沉的。   殷烛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谢双双瞥了殷烛一眼,知道她向来面冷心热,便也绷着脸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情——闹市抢腰带、留在酒楼做工、后院与神秘人交谈……   黎九韶的经历实在坎坷得令人同情,她叹息了半天,还是觉得世事难料,命运造化弄人。   只是想着想着,她撑着下巴,却不由自主地神飞天外。   良久,谢双双拉回飘远的心思,斟酌着话语道:“烟琅,是叫这个名字罢。她还在红音坊吗?”   话刚出口,殷烛轻飘飘的眼风随即扫了过来——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黎九韶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异常,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是。”   谢双双几乎是立刻便看懂殷烛的眼神,只是存心装傻,眨了眨眼睛又转回头去。   她小心翼翼地顶风作案:“我去看看她?”   闻言,两道刀似的目光毫不犹豫“唰唰”扫过来,一道诧异,一道愠怒。   “你想干什么?”黎九韶皱眉看着她,目光是明显的怀疑。   谢双双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抿唇道:“烟琅身世凄苦,现下又遭了这种事情,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双娘。”殷烛眉心紧蹙,眼神警示地盯着她,特地在“双娘”两个字上咬音重了些。   她也明白殷烛的意思——   身为当朝太子妃,怎么能去青楼这种地方?若是届时被人认出……   谢双双咬了咬唇,还是眼巴巴地抓住殷烛的手:“好殷烛……我就去看看嘛,别的什么都不做。”   她说完,垂下眼眸,又微不可见地瞄了殷烛一眼,有些恹然——   再说了,烟琅的遭遇真的很可怜啊,如果能帮她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殷烛最受不了她这副模样的恳求,只好带着无奈的愠怒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她,起身往侧门去收拾空置的酒坛了。   谢双双转回头,对上黎九韶探究的目光,轻咳一声。   “嗯,没事了。”她故作平静地抬起手,“我现在就有空……如果可以的话,你带路?”   待黎九韶翻着白眼站起身,转身往大门走去,她才从长凳上跳起来,在原地开开心心地蹦了两下——   从前便听说红音坊的名声,只是碍着身份与哥哥的严厉阻拦不能前去,现下正好去红音坊探望烟琅姑娘,也顺便算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   红音坊,后门。   “为什么不走正门啊?”谢双双盯着眼前饱经风霜摇摇欲坠的木门,有些不解。   黎九韶面无表情:“没有为什么。”   莫名其妙。   谢双双腹诽一声,上前抬手叩了叩门。   木门在她的力道下夸张地前后晃悠了两下,顿时将她看得和这木门一样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稳就仰面砸下来。   索性门轴还算牢固,摆动几下便停了动静。   “吱呀——”   门后面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那老人佝偻着腰,目光森森地看了他们一瞬。   不待谢双双开口说明,便缓慢拉开了门:“进来吧。”   绕过红音坊后门的路,拾阶而上到了二楼。   黎九韶担心烟琅,步伐微快,兀自径直来到了一间屋子,敲了敲门,低声道:“阿芹,是我。”   然而等待良久,里头都没有反应,黎九韶心觉奇怪,迟疑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草味道,只是他环顾四周一圈,并没有看见被指派来照顾烟琅的阿芹。   压抑着的咳嗽声响起,微不可闻,黎九韶一愣,连忙将手上的草药和食物放到桌子上,几步到了床榻前蹲下:“小琅!”   谢双双小跑半晌,才堪堪追上来。她朝两旁看了看,确定是这里,才调整着有些不匀的呼吸,小心踏进屋子。   床榻上躺着一个容貌清婉、姣若秋月的女子,因为病痛的折磨,身子骨显得单薄异常,很有些弱柳扶风的美丽。   烟琅睁眼见到黎九韶,眸子顿时含了眼泪,哑声道:“哥哥!”她说着,手下使力就要撑起身子。   “别起来,好好躺着。”黎九韶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静声劝道。   烟琅也没有违背,顺着哥哥的意思乖乖躺下。   黎九韶掖了掖烟琅的被子,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问:“阿芹为什么不在这里?她不是一直照顾你的吗?”   这话似乎触动了她的情绪,烟琅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逐渐失焦,整个人也失去了方才仅存的一点朝气。   良久,她才哽咽着说:“严妈妈……严妈妈把阿芹撤走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黎九韶怒从心起,站起身就想去找严如花理论,却被烟琅拉住衣袖,凄声道:“哥哥,没用的!”   说完,烟琅哀戚地收回手,眼中泪水不住,声音颤抖:“烟琅已经……已经没有价值了!”   从前她刚进红音坊时,身子骨灵活,又好动爱学,不消几日便能将一曲歌舞跳得炉火纯青,严妈妈都夸她是天生就吃这碗饭的人,也因此允了她卖艺不卖身的要求,任她用着清倌儿的身份在红音坊卖艺。   可是如今,她遭人迫害,缠绵病榻一身晦气,已经再不能以从前的姿态出现在花台上起舞,严妈妈也要放弃她了!   黎九韶盯着榻上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凄婉女子,目光沉痛无比。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忍再看,扭头闭上了眼睛。   “谁说你没有价值的?”清灵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个雾蓝色的身影走过来,一字一顿道,“你要相信自己,总会有变好的那一天。”   “而且,这是你的愿望,不是吗?”谢双双朝怔然的烟琅弯了弯眸。   烟琅怔了一会儿,骤然蹙起细细的黛眉,有些慌乱道:“你是谁?”   “我呀,”谢双双琢磨了半晌,认真地介绍,“一个绥京城里平平无奇的小酒娘而已。”   说完,她也不待烟琅反应,稍微弯下腰,仔细问:“烟琅姑娘,你的病,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大夫来过一次,”烟琅移开视线,自嘲地笑,“只说希望渺茫,便没有下文了。”   “而且,我不是寻常得病,是中了**,救不了的。”   闻言,黎九韶猛地睁眼,眸中血丝清晰可辨:“谁说救不了?一定有办法的!”   语气怎么这么冲啊。谢双双腹诽一句,再次看向烟琅,认真道:“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不尽力治,怎么知道会不会好起来?”   她骨子里的执拗上来,微眯起杏眼,目光似藏了隐约光影:   “就算阎王亲自来了,我也要在他手里抢人!”   话音刚落,谢双双兀自转身,在二人诧异的视线中径直走向屋外。   抓住门柄,“哗啦”一声拉开木门,她扬声叫住门外两个结伴经过的妖娆女子。   “劳烦叫你们严妈妈来一下,我有事找她。” 第20章   等了一盏茶时间,严妈妈才捻着一条沾了浓郁脂粉香气的帕子姗姗来迟。   厢房的门大敞着,无需推门便可进去。严妈妈朝里头看了一眼,先瞧见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不悦地蹙起眉头,却转眼又看到不远处抱手站着的谢双双。   顿了一顿,脸上登时换上一贯娇媚的笑容。   “哎呦,是哪位贵人要找我啊?”严妈妈扭着腰跨进门槛,明知故问道。   谢双双将严妈妈方才面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明了她的秉性。   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她走上前,盯着严妈妈飘忽不定的眼神,轻轻笑道:“久闻严妈妈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严妈妈用帕子捂嘴咯咯笑起来,眼神快速在她身上扫了一遍,随即抑制不住露出惊喜的光——   这姑娘无论气质谈吐,还是容貌身段,可都是上上品!难道她遇上宝贝了?!   “姑娘啊,你这是……”严妈妈扭捏地瞧着她,口中欲言又止。   谢双双被那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难受,微不可见退后一步:“严妈妈误会了,我只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好好好,姑娘你说。”严妈妈忙不迭点头,再次满意地上下看了她一圈。   不知道这姑娘面纱后的容貌是怎么样的,说不定真是个顶顶的美人胚子……   谢双双佯装不知她的心思,蜻蜓点水一般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希望您能好好照顾烟琅姑娘,再给她一次机会。”   “烟琅?”   严妈妈霎时拧眉,似乎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床榻上的女子,略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换了一副不悦神情,隐隐嗤笑道:“姑娘,您在开玩笑吧?”   严妈妈的眼神明晃晃的——要老娘倒贴银钱照顾这个病秧子?你当我是傻子吗?   谢双双早便料到严妈妈的反应,抿唇笑了笑,引着她走到另一边。   远离了一段距离,她才压低声音道:“严妈妈无需担心银子的事情。”   “您只需好好照看着……”谢双双声音清浅,将一个小荷包放到了严妈妈的手中,“让烟琅姑娘好起来,再给她一次机会便是。”   小荷包摸起来不甚鼓囊,装着的不像银钱,倒像是薄纸之类的东西。   严妈妈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查看荷包中的东西。   紧接着,那数额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严妈妈惊得连忙一把将银票塞回去。   她丰满的胸腹急速起伏两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连忙将小荷包揣进衣袖里。   等到再次看向谢双双时,面上已然换上了一副谄媚奉承的笑容。   “哎呀,是严妈妈我有眼不识珠了,姑娘放心,琅儿她一定不会辜负姑娘的期望!”   说着,严妈妈噙着笑容走到床榻前,对上烟琅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安慰道:“琅儿啊,之前都是严妈妈不好……瞧瞧你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还不舒服啊?严妈妈这就去请大夫过来,一定把你给治好。”   她的态度变化差距之大,让烟琅没有反应过来,只无意识抓着被子,怔怔不知所措。   严妈妈怎、怎么……   坐在床沿的黎九韶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连声哄劝的女人,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等严妈妈扭着腰肢姗姗走出屋子去请大夫,他才回过神,猛地看向谢双双——你搞了什么鬼?!   谢双双没理会他,迎着烟琅感激的目光走过来,握了握她的手。   “没事了。”   烟琅苍白的唇瓣无力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话,谢双双朝她弯起眼眸,笑道:“别说话,你且好好将养着,等日后登台表演时,记得在二楼给我留个观景的好位置便是。”   话音落罢,烟琅眼中含泪,盯着她点了点头。   黎九韶别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另一边,沉默着不说话。   紫衣鬓影,仿佛成了一动不动的塑像。   事情解决了一大半,谢双双心中不由舒一口气,站起身子,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明月高悬,满天星斗,有喧闹的夜市灯火映在窗棂上,依稀能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吆喝声。   她好奇心渐起,走到窗户边,扶住窗台往下望去。   底下恰好是一个摆锅卖馄饨的小摊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站在锅炉前面下馄饨,锅炉内窜动着跳跃的火苗,映得人面庞发热。妻子端上馄饨招待食客,打点银钱,回到摊位旁边时,再贴心地为丈夫擦一擦汗。   场面融洽,朴实却温暖。   她瞧着,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眼中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顺着这条街道望去,街旁皆是灯火通明的景象,各式各样的摊位顺着长街蔓延而去。夜市行人络绎不绝,询价问钱掏银子,丝毫不亚于晌午时分的热闹。   谢双双的目光投向长街另一边,整个人却骤然一顿。   长街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黑影,紧接着,依稀有士兵的大吼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几乎让地面为之震颤。   “让道让道!京城禁卫军出行,百姓让道!”最前方坐在马匹之上,身着淡金色甲胄的将军大吼一声。   听见这声音,原本站在道路中间的行人察觉不对,一个个连忙惊慌失措地往两边逃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践踏在马蹄之下。   除了两边的摊子,街道中间瞬间被肃空,路人纷纷躲在道路两旁,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禁卫军。   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浮现,谢双双扶着窗棂站了起来,盯着扬长而去的禁卫军,紧紧蹙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禁卫军前去的方向……   身后不远处,忽有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啧,能惊动京城禁卫军,恐怕不是小事了。”   谢双双猛地回头。   黎九韶耸了耸肩,扯起一边眉毛:“这样瞪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事情。”   他好整以暇地抱住手臂,遥遥盯着窗外禁卫军离去的方向,微带讥诮地笑了一声:“权势之争真是可怕,生于皇家,一辈子都要为权力奔赴卖命……真可悲。”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在谢双双脑海中飞快闪过。   往日发现的端倪逐渐一一串联起来,事情逐渐变得明晰。   她想到了不久前诡谲的弓箭事件。   似乎有人在背后捣鬼,而穆珏也在调查这件事情……   “这种质地的弓箭哪里是我们这种做小营生的人可以造出来的?绥京城这一带的弓箭生意啊,都是‘岩’字号商铺那儿转手过来的。”   “姑娘快些离开吧,方才那话也别与旁人提起,听说那商号背后有权……”   “殿下,那边暗线已经查到可疑地点,是否要……”   “殿下,探子那边禀过来的消息,也确是‘岩’字号商铺!”   念及此处,谢双双睁大眼睛,一把扶住窗棂,探身往外看去。   大批队伍的京城禁卫军骑着马匹扬长而去,他们前去的方向……   “哎哎,你干嘛想不开要跳楼啊?禁卫军又不是来抓你的!”黎九韶在后头大呼小叫。   而她已然完全听不见身边的声音,怔怔盯着街道尽头,手脚一刹那间变得冰冷。   京城禁卫军去了太子府!   怎么会这样?难道太子府遇到了危险?   “喂,你去哪儿啊?”黎九韶见她转身就往屋外跑,在后头叫了两声。   谢双双却压根没心思理会,她咬唇跑出屋子,身后漆黑柔软的长发迎风荡起,又在空气中悠悠落下。   左右环顾一圈,她顺着长廊跑了一段距离,扶着栏杆从楼梯飞奔而下,途中还差点撞上了几个经过的烟花女子。   逆着人流来到红音坊大门,谢双双不待停留,便一头扎进外面的人群,瞬间没了影子。   附近的人只觉得眼前青影如云般掠过。   片刻,一阵携着清雅香气的冷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凉意沁进鼻尖。   谢双双心中一团乱麻,脑子空白,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从前回府的小路。   额间沁出了些汗珠,她随手抹去,在暗沉的夜幕下跑进巷子。   待终于回到太子府后门,谢双双平复着不稳的呼吸,抬起颤抖的手敲了敲门。   然而,木门在这轻微的力道下,竟然徐徐往后倒了一倒。   门没关。   谢双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推门走进去,轻声唤:“奚音、青鸢……”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树枝轻轻摇晃发出的窸窣声,并没有人回应。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奔到屋门前查看,却陡然听见背后响起的声音。   “你去哪里了?”   嗓音很平静,带着倦怠的喑哑,却霎时间让她急速跳动的心稳定下来。   谢双双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望去。   穆珏神情很淡,倚在院子的月门处不发一言地睨着她。   清隽的月白色衣裳染上了大片暗沉凝结的血迹,略显黯淡的月光照射下,犹如彼岸盛开的妖冶花朵。   触目惊心。 第21章   谢双双睁大眼睛愣愣瞧了穆珏半晌,突然不管不顾地朝他跑过去,却在离他还有二尺距离的时候生生停下了脚步。   她的视线划过他白裳上大片的血迹,唇瓣微微颤抖着,害怕得整个人几乎都要战栗起来了。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   那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谢双双吓得小脸煞白,一双杏眼霎时透出无助和茫然。她慢慢走到穆珏身前,拽住他的衣袖,眼中完全失去了冷静与自持,连尊称都忘记了:“这是你的血吗?”   “疼……疼不疼啊?”她垂眸看着衣袖上的血迹,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从前她因为顽皮,玩耍时被树丛中的枝丫划破了小腿,虽然只流了一点点血,却已经疼得十分难捱。现在他流了这么多血,该多疼啊……   穆珏低头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沉默。   不久前太子府内进了刺客,这一波与从前不同,幕后之人似蓄谋筹备已久,将府内重置的暗卫关卡摸清了大半,进门前就已将外面侍卫消灭。他与卫裕杀出重围,将埋线在太子府附近的死士调出,才稍稍缓和形况。   那时他身陷囹圄,心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别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可是待他来到别院冷冷破门而入时,竟只瞧见地上昏迷的两个婢女,而她已然不知去向。   他第一反应便是以为她被刺客掳去——因为早在花朝会那日,穆桓就已经对她表现出了不一般的心思。   动他可以,劫他女人是嫌命太长?   他正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准备离开别院上王府要人,却隐约察觉后院动静,折返回来,便看见了从后门茫然不知所措进来的她。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欣喜。   他以为她被劫走下落不明,一腔怒火全部付之东流,她倒好,自己偷偷溜出府外玩到现在才回来?   穆珏原想摆张冷脸,好教训一下她,出口的话却拐了个弯,破天荒地变成了安抚。   “不是孤的血。”他还是应了,只是语气不太好,冷冰冰的十分不客气。   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却不在,谢双双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抽噎着垂下眼眸。   半晌,眼中蓄起一汪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别生气啊……”她扯过他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错了……”   怎么办啊,木鱼生气了,该怎么哄?   她难过的情绪一上来,眼泪便和断线的玉珠子似的直往下掉。   穆珏黑着张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怀疑她上辈子是个哭包,这辈子找他报仇来了。   他绷着脸抬手,原想将她的眼泪拭去,到了她耳畔时,却转而忽然扯住了她的脸颊。   “不许哭。”穆珏面无表情道。   谢双双:“……”   她也不想哭,可是她控制不了啊!谢双双万分冤屈地咬唇,看了看穆珏如玉般雕刻的脸,突然有刹那间的恍惚——这是她顶顶好看的夫君呀……   然而片刻,忽然又想到——自己若是再晚来一步,有可能下半辈子就成了小寡妇,心里顿时更加后怕不安,眼泪一刹那间掉得更凶了。   啪嗒、啪嗒……   眼泪珠子不要钱的往下滚落,在他手上砸出了一朵朵小水花。   这下轮到穆珏有些无措了。   他一句重话都没说,她哭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一句话不说,只委委屈屈地望着他掉眼泪,穆珏眼底微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弯下腰俯身,覆上了她的唇。   触碰到的皮肤被眼泪沾湿,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脸颊上极不显眼的细细小绒毛,柔软亲昵,羽毛一般在心上若有若无地撩动着。   谢双双尚且沉浸在悲伤情绪里,此时小小吃了一惊,缓缓睁大眼睛。   然而嘴巴被堵住,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不禁有些气恼。小脾气上来了,动作快于思维,张嘴便露出一口森森小白牙,报复性地咬住了他的唇。   只是恼怒之下控制不好力道,她听见耳畔闷哼一声,口中登时尝到铁锈般的甜腥血气。   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又伸舌头舔了一下。   “哎呀!”   若有所觉间,却一把被他推开,往后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   她看向他,迷蒙着眼神,有些委屈地嘀咕:“为什么推我啊……”   穆珏气息不稳,眼神透出淡淡深暗神色。她盯着他唇边鲜红的血迹,试着舔了舔唇,果然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看她半晌,转身就要走。   “哎,你去哪儿啊?”谢双双慌了,连忙小步跑上去抓住他的衣裳。   然而她心急之下,力道一时没把握好,“刺啦”一声,一截染了血迹的衣袖直接被她扯了大半下来。   谢双双倒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这衣裳怎么这样啊……   回过神来,她连忙做贼一样松了手,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穆珏步伐一顿,倏地黑着一张脸回头看她,这下倒是真的有想要把她给撕了的想法了。   “你、你别生气啊……”谢双双无意识地咬着唇,绞尽脑汁想办法,“你要是真的不高兴,不然我我、我也给你咬一口?”   这样总扯平了吧?   穆珏:“……”   他原想着不与她一般计较,这下见了她一副信誓旦旦、公平公正的模样,反而不想让她如愿了。   “行啊。”穆珏发出一声笑,懒洋洋地盯着她。   来、来真的啊?谢双双面上露出茫然神色,条件反射退后一步——她自小最怕疼了……   只是方才既是自己提出来的……算了,不就是被咬一口么,有什么好怕的。   谢双双咬牙闭上眼睛,壮士断腕一般仰起头,表情壮烈。   他存了心思逗她,唇边噙着懒散笑意,低下了头。   “殿下!!!”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破天荒地响起,骤然惊动枝头正懵懂观察的雏鸟,拍着翅膀哧溜飞走了。   卫裕急匆匆的步伐在见到远处的两人身影时骤然定住。   只是他收势过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扑了一个狗吃屎。   感觉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唰”的一声转过身,表情严肃,额头冷汗瞬间冒出。   完了。打扰了殿下的好事,殿下会不会直接剁了他?   穆珏缓缓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温热的呼吸远去,谢双双睁开眼睛,有些奇怪,眨了两下睫毛认真问他:“你不咬我了吗?”   这里安静至极,稍微一些动静都能听得清楚,更何况是她如此清脆的嗓音。   远处的卫裕欲哭无泪,紧紧握着手上的银剑一动不动,早已僵硬成一尊雕像。   这下好了,耳朵也可以不要了。   穆珏恨恨地盯了她片刻,再不管她,甩了衣袖大步往来路走去。   见穆珏一言不发走过自己身边,卫裕肃容低头跟上前,压声回禀道:“殿下,禁卫军统领常贞率人前来营救,此刻已在大门外等候。”   穆珏漠然抬眼,冷冷嗤笑一声:“要等他带人来救,恐怕孤得先死个好几回。”   卫裕顿时把话头憋了回去,良久点了点头,面上露出颇有道理的神情。   地面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人的尸体,血液汨汨淌满了府内青石板阶。穆珏视若无睹,正大步往大门方向去时,忽听身后不远处依稀传来一声惊呼。   那声音带了恐慌惊惧,他一顿,眉间瞬间蹙起,想起自己似乎将某个小人扔在了原地,衣摆翻飞间,转身迅速飞掠回去。   到了那地方,却见谢双双扶墙看着地上死状惨烈的尸体,一脸被吓得不轻的苍白。   穆珏穿过血泊来到她身旁,准备说话,却听雾蓝衣裙的人儿低声道:“这些人,都是刺客吗?”   “不是。”他移开目光。   其中还有府上因救援而倒下的侍卫……谢双双神色恹然,放下捂着嘴的手,咬唇看他:“殿下,你知道奚音和青鸢在哪儿么?”她方才找遍了屋子,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   “不用担心她们。”穆珏不带感情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想继续待在这儿?”   她瞬间飞快摇头,扯住他的衣袖,作势要哭:“不想!”   “那就乖一点。”   ***   殿门紧闭,大殿内只燃了几根灯烛,四周光线幽暗,显得分外可怖。   前来回禀的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座上的男人一眼,还是硬着头皮道:“三殿下,死士……全、全军覆没。”   闻言,阴影里的男人抬起头,俨然是一副与穆珏有三分相似的俊朗面容。   他眯起一边眼睛,盯着下属的目光阴森而冷寒。   “废物。”   声音一字一顿吐出,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在尖锐兵刃上染了锋芒。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下属不敢抬头,连呼吸都变得万分小心,生怕一个不好就飞来杀身之祸。   “他轻而易举便混进暗仓,将本王这么久以来的心血尽数付之一炬。”男人缓缓开口,嗓音似压抑了阴戾情绪。   “而你们呢?本王筹备了这么久的计划,就这样功亏一篑了?”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阴鸷地笑了起来,“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败给了他和一个不知名的贴身侍卫。”   下属将头俯得更低,不敢应声。   大殿静谧如无人之境,男人收起笑容,支着下颌靠在座椅扶手上。   良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好整以暇道:“那个女人呢?”   那人皱眉想了想,弯腰小心回道:“禀三殿下,传来的消息中,并没有关于太子妃的行踪,兴许已经……”   “不可能!”男人冷漠地一口否决,“以他那性子,会让自己女人受伤?”   语罢,不待下属回应,他慢慢掀起眼皮,目光幽深盯着某一个方向,诡异地笑了起来。   “我那狐狸六弟,这一次……可算是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5 10:33:32~2020-06-26 14: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戚浩安剿灭了北境流寇, 即将南下凯旋回京。   然而就在这举国同庆的节骨眼儿,却传出了太子被刺受伤的消息。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大肆指责幕后凶手居心不良, 怕是蓄谋已久, 特地借此风头谋害储君, 以好掩饰自己的暴行。   皇帝震怒, 下令彻查此事,同时下令急命大将军赶赴回朝。   与此同时, 民间风向骤改,往日莫名而起的有关太子乖张暴戾的传闻渐渐泯灭,有人也翻出了太子穆珏过往兴修水利、整治贪官污吏的功绩。百姓诧异之余,太子勤政爱民、贤德的风声逐渐在坊间不胫而走。   初夏,太子府。   院子青石阶边的垂柳郁郁葱葱, 小湖波光粼粼,迎面送来的风已经带了些微燥热。   厨房里的厨娘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各自的事情, 烹调酱汁蒸屉糕点,处理食材雕花摆盘,炉灶里不时发出两声柴火崩裂的清脆声音。   这时,厨房门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   一双杏眼乌溜溜地观察了里头半晌, 那女子才慢慢走出来, 微不可闻地咳了一声,整顿好面容表情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谢双双来到一个正在忙碌的厨娘身旁,睁大眼睛,仔细分辨着眼前的食材与调料。   良久, 又蹙眉冥想, 嘴里小声嘀咕着:“黄豆粉、绿豆粉、红豆粉、蜂蜜、糯米粉、砂糖……”   凭着记忆将要用的食材报出之后,她低头开始认真找:“黄豆粉在哪里呀?”   谢双双嘀咕的声音很小, 在此刻吵闹的厨房更是听不清楚,因此一旁的厨娘并没有察觉到她。   但感觉身边有人,那穿着布衣围裙的厨娘误将她认成了其他厨娘,随手端过一碟片好的鱼肉,凭感觉塞给她:“去,将这道菜放进蒸笼里中火蒸上一刻钟。”   “哦……好。”谢双双愣愣地接过那碟鱼肉,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蒸笼数量不止三四个,又退回来疑惑道,“请问,要放在哪一个蒸笼里头啊?”   这声音清脆似落珠,不像寻常厨娘的嗓音。那布衣厨娘奇怪地抬头一看,认出是府上太子妃,大吃一惊,忙不迭就要行礼赔罪:“见、见过太子妃,奴婢误将太子妃认作了旁人,请太子妃恕罪!”   这话一出,厨房内其他厨娘也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连忙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弯腰朝她行礼。   她有意悄悄进来,怎么还是弄成这副模样啊……谢双双摇了摇头,空出一只手去扶她,“好啦,没事。都起来吧。”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呀,”谢双双朝左右瞧了一圈,“这碟鱼肉该放进哪个蒸笼里?”   布衣厨娘一听她这话,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上前就要来夺她手上的菜,“使不得使不得!这种粗活哪里能让您来做,奴婢来就好……”   “无妨,你给我指个路便是,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那布衣厨娘见她坚持,抬手指了个方向。她便乐颠颠地跑过去,踩上高高的木凳,将鱼肉小心放进了蒸笼里头。   待把事情做完,谢双双又跑回来,看着案台上琳琅满目、种类丰富的食材调料,好奇道:“请问黄豆粉、绿豆粉和糯米粉在哪儿呢?”   “太子妃要吃什么,只需说一声,奴婢即刻便给太子妃做。”那布衣厨娘双手交叠在身前,殷殷笑看着她。   谢双双想到什么,别过头,颇不情愿地哼哼唧唧一声:“不是我自己吃。”   那布衣厨娘立刻恍然大悟——太子妃要亲自为太子殿下下厨呢!   布衣厨娘了然会意,低头偷偷笑了一声,二话不说便将食材给她寻来,“太子妃,您还需要什么?”   “蜂蜜和砂糖……”谢双双一边心不在焉说着,一边端起一个陶瓷小罐。   揭开陶瓷小罐的盖子,浓郁的甜蜜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她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找到,睁大眼睛道:“这是蜂蜜对吗?”   一旁的布衣厨娘赞许地点头。   “还有砂糖……”得到首肯,谢双双弯下腰,仔细在瓶瓶罐罐中寻找起来。   等到将食材都准备好,谢双双加水混合了豆粉和糯米粉,低头开始认真制作小米团。   那布衣厨娘没想到太子妃对此丝毫不手生,显然是一副经常做事的模样,吃惊之余,抬眼好奇问她:“太子妃这是要做三色冷元子吗?”   “对呀。”谢双双笑盈盈地弯起眼睛,“近日天气热了些,吃这个好消暑。”   “你们吃吗?我一道多做些,大家一人一碗。”   闻言,那布衣厨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大不敬的话,立即又要摇头,却被她笑着按了回去,“好了好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别守在这儿耽误了时间。”   良久,色泽鲜嫩的三色元子顺利出锅,她将元子过了一遍冷水,用木勺子分别舀进瓷碗。   末了,她又盯着元子思索片刻,惊觉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跑去厨房另一边冰窖里头取了冰块出来,各自加进瓷碗里。   将所有事情都做好,谢双双寻了托盘过来,端了两碗三色冷元子走出两步,回头嘱咐:“案台上留了冷元子,你们忙完自己去吃哦。”   话音刚落,门外那袭绯红色的身影便轻盈地出了厨房。   穿过长廊青阶,经过假山流水,谢双双回到穆珏的院子里。   屋子里的人正在商议政事,只是……这商议似乎只是单方面的——一个人负责讲,一个人负责听而已。   谢双双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地走进去,将托盘放到了圆桌之上。   原坐在桌边谨慎分析如今态势的薛顷见到她回来,连忙站起身,朝她弯腰行礼:“太子妃。”   “好了好了,那么见外干什么。”谢双双不在意说着,将一碗冷元子端了过去,“薛大人尝一尝?我亲自做的,虽然比不上有名的厨子,但消消暑还是可以的。”   薛顷不由愣住,看着那碗色泽鲜美的冷元子,不知作何反应。   好像不接不合适,接了也不合适——因为倚在床榻上的人已经幽幽地看过来,目光危险:   只要你敢接,孤就敢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谢双双端着瓷碗的手都有些酸累,却还是没见眼前人接过去,不由纳闷地蹙眉:“难道薛大人嫌弃这元子不好吃么?”   “没有、没有的事!”薛顷立刻否认,心念电转间,笑着解释道,“禀太子妃,薛顷近日肚腹受凉,不适宜吃生冷食物,实在劳费太子妃一番心意了。”   “这样啊……那好吧。”谢双双遗憾地垂下眼眸,将瓷碗放了回去。   薛顷见四周氛围有些不对,便正儿八经地寻了个由头,行了礼数准备逃之夭夭。   走出去时,还是如那日一般,好心地替他们关上了屋门。   屋内顿时陷入静谧,谢双双抬眸看了床榻上“奄奄一息”躺着的人,走过去,一把掀了被子。   “装什么呀?起来。”   床帐里清雅冷香浮动,被褥“哗啦”一声掀开大半,露出一张惊艳风流的脸,顺着寝衣往下看去,是一双修长劲瘦的长腿。   不可否认,生得好看的人就算装病也装得那么好看。   “太子妃若想与孤同寝,直说便好,无需如此粗暴。”穆珏姿态散漫地倚在床边,凤眸微眯,笑得肆意。   “你你……”谢双双被一噎,顿时恼羞成怒,“你不要脸!”   见穆珏只轻佻笑着,望着她不说话,谢双双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你不起来吃东西,我自己吃!”   她赌气似的坐到桌边,兀自端了一碗三色冷元子,用汤匙舀了一颗咬进嘴里。   元子出锅后过了一遍冷水,且此刻又经加了冰块的蜂蜜糖水浸泡,口感更加嫩滑,她素爱甜食,此刻吃得开心,吃下一颗红豆元子后,又舀起一颗绿豆元子。   正要将元子送到嘴边,谢双双若有所觉地眨了眨眼睛,抬眸看去。   床榻上的人一声不吭,正静静看着自己,模样明明还是清冷矜贵的,却硬生生给她看出一丝委屈来。   她心一软,放下汤匙,“别只看着我啊,你到底吃不吃?”   床榻上那人不语,只挑起眉毛,唇边溢出淡淡的笑。   算了,败给他了。   谢双双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端了一碗冷元子过去。   “喏。”她坐到床沿边缘,将微微泛着冷意的瓷碗递过去。   穆珏却不动,安静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谢双双蹙起眉头,“你吃不吃呀?不吃我端走了。”   “吃。”穆珏懒洋洋道。   “那你接着啊。”谢双双纳闷地睁大眼睛。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不动手呢?   “喂我。”   他懒散地倚在床榻,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谢双双咬牙,愠怒地看了他一眼。   无奈片刻,却还是低头舀了一个黄豆元子,送到他唇边。   “张嘴啊!”她瞪他一眼,催促道。   穆珏睨着她,忽懒懒笑开:“不是叫你这样喂我。”   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散漫随意得仿佛闲聊家常。   那要怎么喂啊?!   谢双双疑惑地蹙起眉尖,认真思索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一张白皙的俏脸瞬间涨红。   “你你……你流氓啊!” 第23章   “孤怎么了?”穆珏眼眸黑白分明, 神情是澄明的无辜。   “你你……”她越想越不对,咬牙恼怒道,“那你要我怎么样?”   不会、不会真的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穆珏往后躺去, 靠上床柱, 在流云般的帷帐里睨着她笑:“孤只是让你坐近一点。有人喂东西离那么远?”   谢双双低头瞧了瞧, 果然发现自己适才下意识便坐到了床沿另一边。   离穆珏足足有二尺距离。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赧然, 轻轻“哦”了一声,又往前挪了一点, 将汤匙递过去:“尝一口?”   穆珏微低头,咬了一颗元子。冰凉软滑的糯米混合着蜂蜜糖水在口中化开,瞬间驱散了心头的燥意。   他慢慢吃着,抬眸看她:“你方才脸红什么?”   谢双双舀元子的手一僵,感觉耳尖烧得更厉害了。   她怎么能把自己想岔到天边去的丢脸念头说出来!   不行, 打死都不说!   “就……没什么啊,”谢双双垂着秀致的眼, 在瓷碗里舀了一颗红豆元子,笑盈盈地送到他唇边,“好吃吧,再吃一个?”   穆珏不说话, 只安静地盯着她看。   良久, 忽握住她的手腕,笑了一声:“说谎。”   谢双双:“……”   心思被戳穿,她索性不管,抱着瓷碗耍起无赖来:“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他唇边笑意惊鸿, 目光灼灼, 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   谢双双不觉有些气恼——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己总是不占上风?   她越想越来气, 低头瞧了瓷碗中浮着的三色冷元子一眼,嘀咕两句,带着愠怒舀了一颗塞进嘴里。   “好吃么?”   穆珏含笑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当然好吃!”她做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吃?谢双双瞪了他一眼,端着瓷碗起身,径直走到圆桌边坐下。   末了,又蹙起眉头,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桌上还有一碗吃剩下的?   反应过来,她睁大眼睛,倏地转过头。   床榻上的人倚在玉白帷帐旁,用手背覆过眼睛,肩膀轻颤,低低笑出了声。   就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下颌角的弧度也完美得挑不出瑕疵。   谢双双沉默了良久,猛地捂住嘴巴——糟了,她吃错元子了!   她尴尬良久,见穆珏仍然笑个不停,很快便恼羞成怒,起身从放置在另一边的小榻上拿了绒丝抱枕,兜头就扔过去:“不许笑!”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她在原地赌气似的跺了两下脚,索性冲过去,扑到床榻上去掐他的脸。   “不许笑,不许笑!”谢双双翻身上了榻,陷在柔软被褥里,“听见没有!”   穆珏竟也出奇的好脾气,不挣扎不说话,靠在榻上瞧她作乱。   唇边噙着随意散漫的笑意,散乱黑发映得面容俊美风流,乍一看,倒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只是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着,眸中漆黑如墨,雾霭沉沉。   谢双双得了便宜还卖乖,俯身就要上去捏他的脸,却忽觉手腕被人擒住。   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她已然被钳制着躺在了柔软被褥间。   整个人霎时间被浓郁的清雅香气包围,嗅得她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穆珏半俯在她身前,眼神危险地盯着她。   良久,俯身到她耳畔,声音缓慢而喑哑:“你再闹,孤便不只是吃一颗元子这样简单了事了。”   耳边的声音低沉好听,撩人于无形,再加上谢双双耳朵敏感,忍不住便往里瑟缩了一下。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抬眼对上穆珏深暗欲择人而噬的眼神,顿时反应过来自己适才做了什么事情,心头不禁一颤。   过了半晌,小手把他往外推了推,不情愿地嘟囔一声:“哦。”   她本以为这样穆珏就会放过自己,谁知他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没有退开的意思,只好拧着眉头戳他,转移注意力:“喂,你到底哪里受伤了?”   “没有。”穆珏最后睨了她一眼,重新靠回床头闭眼小憩,声音清淡。   谢双双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裳乱七八糟,连忙飞快整理清楚。   末了,抱着手臂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小声嘀咕:“没受伤还要躺床上让人照顾……一个大男人,行不行啊……”   闻言,穆珏瞬间掀开眼皮。   他盯着她,嗓音喑哑冷佞,似笑非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说他不行?   非要他证明怎么才算“行”?   谢双双察觉不好,“噌”的一声退到床榻另一头,头摇得干脆:“没有!殿下最行了,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殿下还行的人!”   她可算摸清门道了,这家伙不能逆着毛顺!   见穆珏不再理会她,她心里突然有些没底,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谢双双敛了眉眼,乖巧地摸过去,思索问道:“殿下,你觉得……刺客会是谁派来的啊?”   “不知道。”穆珏倦怠漠然地转头,不愿意搭理她。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谢双双这算是赖上了,扒拉着他的寝衣衣袖,语气娇憨,“臣妾就这么一个疑问,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一定不会不满足吧?”   然而穆珏一动不动,还是没有搭理她。   谢双双顿时有些恹然,咬唇认真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一双杏眼登时映出明澈的光。   她道:“殿下从前与我说过,要注意小心三皇子,是、是不是他啊……”   只是说到一半,她又想起哥哥从前嘱咐过不可妄议他人,到了后头,声音渐渐小下去,几乎如蚊吟一般微不可闻。   他终于有了动静,神情散漫地睨向她,漫不经心道:“大将军回朝,你听说了?”   谢双双乖乖抿着唇点头。   这段时间,大将军剿灭流寇凯旋回京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只是有些抵触皇家勾心斗角之事,却并不傻,依稀能感觉得出来穆桓与穆珏之间似有刀光血影、暗潮涌动。   穆桓针对穆珏是为的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大将军回朝、军队、兵权、势力……   想到这里,谢双双心中一跳,猛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抓住穆珏的衣袖:“穆桓要拉拢戚大将军,收至自己麾下?”   “嗯,倒还不蠢。”穆珏阖着眼,气息懒洋洋的。   谢双双眉间紧紧蹙着,垂眸想了半晌,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咬唇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呢?万一、万一大将军真让穆桓给游说去了……”   他闷笑一声,睨着她,逗猫似的漫不经心。   “是啊,那怎么办呢?” 第24章   他存心逗她呢?!   谢双双黛眉一拧, 瞪了笑得散漫的穆珏一眼,作势要说话,却陡然听屋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似乎有人在外头。   “谁啊……”她愣了愣, 一边说着, 一边在被窝里挣扎了两下, 想从床榻里侧翻出去。   只是整个人方才探出去一点儿,就被一只手不容置喙地扯了回去。   谢双双猝不及防, 轻呼一声倒回去,被柔软的云被兜头盖住。   她挣扎着翻开云被,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悦:“你干嘛?”   她皮肤细腻白皙,经方才一闹,颊旁又添了淡淡红霞, 愈加俏丽,一双明澈的杏眼氤氲潋滟微光, 动人心魄。   穆珏随意扫她一眼:“把衣裳穿好。”   说完,自顾自披了件外裳,起身走去开门。   衣裳?谢双双蹙着眉低头。   不注意还没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在适才动作中松散开来, 隐约露出里头的月白寝衣, 只需再稍微一扯,便会悉数垮掉。   她脸颊一热,咬着唇飞快将襦裙的衣领整理好。   “殿下,梁太尉前来拜访, 此时已在前堂等候。”袁叔站在门外, 笑呵呵地回禀。   袁叔年岁已近耄耋,微佝偻着背, 鬓发皆白,精神却十分矍铄。他望着穆珏,笑得和蔼:“如今殿下对外仍是声称身体抱恙,若不愿去,我便回绝了。”   穆珏神情无波无澜,良久,似乎想到什么,淡淡道:“不用,孤即刻就去。”   听见这话,袁叔躬身连声应着,转身离开了。   谢双双这边才磨磨蹭蹭地从床榻上挪下来,就见穆珏回神盯着她,若有所思地微微扬眉,对她道:“怎么……腿软?”   这话轻佻,她不由恼羞异常,捡了小毯子砸过去,又不敢教他听见,只好咬牙嘟囔:“再说……再说小心我封了你的嘴!”   穆珏眼尾微扬,看懂了她的意思,哂笑一声走出了屋子。   ***   她顺手端了盛瓷碗的托盘走出去,却见不知何时守在一旁的青鸢迎上来,盈盈笑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唤您过去呢。”   “唤我过去?”谢双双莫名其妙地拧眉,“他不是与梁太尉会面去了么,唤我做什么?”   青鸢思索半刻,摇了摇头:“那小厮没说,奴婢也不知道……太子妃先过去便是。”   谢双双随口嗯了一声,将托盘递给其他下人,便随青鸢前去。   走到前堂附近,还未迈步踏进去,她却已然听见里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若殿下与……联姻……即可缔结两姓之好……数十万将士,如虎添翼……”   谢双双步伐一顿。   她抬眸往里瞧了一眼,犹豫半晌,还是迈了进去。   只是一进去,前堂里站在桌椅旁尤为显眼的女子便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女子身着鹅黄色衣裳,长裙曳地,仪态袅娜,端是俏颜含羞的赧然模样。一句话欲说还休,字字含情,偏能说得人心旌摇荡。   那女子的容貌美丽精致,却似乎有些熟悉,谢双双一个恍神,终于想起来。   不是花朝会当日的梁妙茵是谁。   原来……梁妙茵是太尉的女儿么,怪不得当日那副模样。   她回神过来,觉得自己不好一直停留在前堂门边,便低头提了衣裙缓缓走进去。   穆珏一袭绛黑衣袍,正懒洋洋地倚在首位上与梁太尉搭话。   梁妙茵则站在梁太尉一旁乖巧听着,只是良久又觉得无趣,眼珠子不安分地四处转了转,却陡然看见进来的她。   谢双双本以为梁妙茵会觉得尴尬,毕竟当日自己戳穿了她的行为,令她狼狈离去,正抿了唇作沉默状,却没想到梁妙茵盯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刹那间露出笑容。   随即,梁妙茵步伐翩跹,如燕子般来到了她面前,也不顾其他,抓住她的手便唤道:“太子妃姐姐!”   谢双双眼眸稍微一眨,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什么时候成了梁妙茵的姐姐?   梁妙茵的声音捏得娇俏,在场的所有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正紧紧攒着眉头为穆珏分析联姻好处的梁太尉一听,也暂停了长篇大论,竖着眉毛转过头来,半真半假地呵斥道:“茵儿,不许无理,还不快见过太子妃!”   这话显然不是真心斥责,梁妙茵作小女儿状,乖乖点了点头,又扭捏笑着朝她行了个礼:“妙茵见过太子妃姐姐。”   梁妙茵笑容娇俏,面上伏低做小,眼眸却隐含高傲暗影,望着她时,笑里藏刃。   倒是与花朝会那一日对上了。   谢双双不动声色地垂了眸,稍微颔了颔首,接着又看向好整以暇坐在不远处的穆珏。   她递过去的眼神中暗暗攒了不悦——唤我过来做什么?   穆珏还没说话,坐在下首的梁太尉迟迟等不到回应,已然有些焦灼,抓着木椅扶手询问道:“太子殿下有何意呢?”   “什么?”穆珏懒懒一挑眉,视线转向眼中微带急切的梁太尉,似乎没有听清。   梁太尉顺了一口气,重新道:“茵儿进太子府的事情……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像是接着梁太尉的话一样,梁妙茵袅娜几步走上前去,屈膝柔声道:“妙茵倾慕太子殿下,只要能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妙茵无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话音刚落,谢双双幽幽抬眸,眼风扫向穆珏。   原来……是要纳妾么?   她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只站在梁妙茵身后,一言不发。   作为即将坐拥“美色”与“军权”二者的太子殿下,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眼中是不达心底的笑。   “太子妃以为如何呢?”穆珏淡淡道。   谢双双:“……”   竟然把这问题扔给她,过分。   她有些郁结,微不可察地咬住下唇。   这是她一贯有些慌乱时不经意的小动作。   沉默半晌,谢双双终究还是敛了眉眼,波澜不惊道:“臣妾无异议,但凭殿下抉择。”   闻言,穆珏却不见明显喜悦神色,只定定盯着她,狭长的眼眸缓缓轻睐。   似欲将她看透一般。   太子妃的态度已明,梁妙茵悬在心上的大石落下大半,面上羞赧神情愈发明显。她含羞带怯地看住高座之上的穆珏,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安静的待客堂中,卫裕抱着长剑,面容冷肃地站在一旁。察觉到堂内气氛愈发冷凝,他也不讶异,眼皮略抬了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所有人都在等穆珏的一句定夺。   若应承,三十万大军与梁太尉的娇柔千金尽收囊中。   若拒绝,不仅断了与梁太尉的友好关系,还丢了即将到手的美娇娘。   最重要的是,三十万大军的兵权极有可能与他失之交臂。   忐忑与好奇之下,她的呼吸都不由放缓了——   他会选什么……   众人屏息之际,高居上首的穆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了敲红木桌面。   哒、哒……   声音虽轻,在每个人的心上却有如雷点鼓捶。   过了片刻,他轻轻一哂,终于开口。   “不得不承认,条件十分诱人。”   “能开出这样的条件,太尉大人果然如同传闻那般慷慨。”   听见当朝太子称赞的言语,梁太尉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只要太子殿下应允,这都不是……”   然而,他谦虚的话尚未说完,便已被穆珏打断。   “不过……”   他挑眉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漆黑眼眸如鹰隼,漠然盯着下首的梁太尉。   “太尉大人凭什么以为,孤会答应呢?”   什么……   这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人三魂直接少了二魂。   梁太尉猝然一惊,连一贯眯缝的眼睛都猛地睁大了。   他抬头,震惊地看向穆珏。   然而,这位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正姿态散漫地倚在红木围椅上,丝毫未因此对他显出奉承神色,甚至连坐姿都不随礼法,单手支颌,恣意随心。   他漆黑眼眸中荡出的笑,挑衅肆意又乖张,灼灼逼人。   你能奈我何?   梁太尉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穆珏,不敢置信道:“太子殿下,您、您这是……”   他手下无数士兵,只需持了虎符一声令下,所有精兵将士便可挥师冲上战场!   那可是泱泱数十万将士,是其他皇子可望不可求的势力!   穆珏不傻,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穆珏的才能抱负,隐隐感觉来日他定能成为人中龙凤,这才屈尊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可穆珏竟然不顾他薄面,直接拒绝了!   站在梁太尉身后的梁妙茵闻言,身形微晃两下,摇着头喃喃一句,似乎不能接受——   她哪里不好了?她梁妙茵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况且她自认对他一往情深,可他竟这般不愿意,尽管她委屈求全卑微至低!   始终仿佛置身事外的谢双双终于露出平静淡然之外的神色。   她动作稍迟,讶异地抬眸望向穆珏。   他往日里将锋芒尽数敛了去,并不如何见得睥睨之意,此刻只言片语间,却彻底将隐藏在骨子里的恣肆显露出来,皇家矜贵之气顿生。   也毫不迟疑地放了狠话——凭什么以为他会答应?   这样好的条件,为何拒绝呢……谢双双有些疑惑,同时莫名松了口气,面上却也不显,双手如往常一般交叠身前,安安静静地站着。   见穆珏一副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的模样,梁太尉一颗心算是彻底落进了无底深渊里。   况且他又当场被扫了面子,脸色顿时变得不虞,粗声粗气地向穆珏告退之后,便拉着梁妙茵作势要离开。   梁妙茵面色煞白如纸,敷在脸上的殷红胭脂都略显颜色单薄许多,衬得一张俏脸楚楚可怜,令人心生怜爱。   然而她目光所向之人,并未对她留过一分心思。   梁妙茵力气小,挣扎两下,轻易便被梁太尉扯了出去。   只是她虽步伐往外,目光却仍紧紧追随着绛色衣袍的矜贵男人。   等到终于将难舍难分的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梁妙茵陡然转向谢双双,一双美目瞪得极大,熊熊藏了锋利恨意。   下一瞬,她忽然使了力气,将手腕用力地从梁太尉手中挣扎出来。   “爹,妙茵自己走。”   梁妙茵说了一句,竟然兀自整理好仪容,在梁太尉微带诧异的目光中,面上缓缓扬起大家闺秀的微笑。   梁太尉虽对女儿的反应有些吃惊,只是心中仍带怒意,便也没有多想,猛地将头扭向一边,扬手一挥宽大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谢双双看向上首的穆珏,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这样好的条件……他拒绝了。 第25章   “为什么……”谢双双哑然道。   穆珏轻笑不语, 却从红木椅上起身,朝她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形颀长,高出她许多, 又加上与生俱来的矜贵压迫之感, 让她不觉有些慌乱。   她向来招架不住他。   谢双双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 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杏眸澄澈, 眼中清晰倒映出那人的模样。   她心跳逐渐变得飞快,想要逃离, 无意识地往后退去,眼前之人却步步紧逼,不让她离开。   身后是木质的雕花围椅,她脚下一绊,竟直接跌坐到椅上。   眼瞧着自己退无可退, 谢双双倏地咬牙:“殿下……”   “想知道为什么?”穆珏含笑俯身,睨着她紧张的模样, 声音低沉,“你什么时候对孤说了真话,孤便什么时候告诉你。”   他指的是府中遇刺那一日,她去了哪里——   不说便不说罢, 竟还要她将酒楼的事情抖出来。   谢双双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不愿意妥协。   她移眸别开视线,心念电转间,却有主意闪过脑海。   “……好啊,臣妾说真话。”   谢双双掩去眼底狡黠神色, 忽朝他俏皮一笑, 眸光刹那间变得潋滟灵动。   “臣妾听说,京城东街角处有家十分出名的茶馆, 不仅茶水糕点堪比宫中精制,里头的说书先生还讲得一手好书,臣妾得了时间便去探探究竟……”   “真的?”他眼中缓缓漾出极浅淡的笑意。   谢双双无比真诚地回视:“不然呢?”   穆珏盯她半晌,忽毫无预兆地哂笑一声。   “可是,”他似百思不得其解,轻轻挑了挑眉,“孤听说,那家茶馆不久前便关了馆门,改做客栈生意了。”   谢双双:“……”   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   起先不戳穿她,待她囫囵搪塞完理由,这才慢悠悠地道出实情。   他总是喜欢捉弄她……太过分了!   谢双双越想越生气,不由恼羞成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脾气,猛地一推穆珏,气鼓鼓地站起来,匆匆行了一礼便想离开。   然而才走出两步,刺绣着雪白团绒花的衣袖却被扯住。   穆珏不知何时悄然来到她身后。   他俯首,温热的呼吸便浅浅扫过她的脖颈,她只觉被人虚拢进怀中,浑身顿时一僵,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然听见低沉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   “孤为太子妃拒了兵权与美人,太子妃便这样待孤么。”   “嗯?”   语气含了揶揄,因声音压得极低,更显得字字喑哑惑人。   闻言,谢双双的耳尖霎时便很不争气地红透了。   她从穆珏怀里挣脱出来,往前两步,又猛地回身,携着羞怒瞪他一眼——死变态!   柔软如缎的长发在他的手中划过,淡淡幽香沁进鼻尖。   谢双双不愿意搭理他,移开视线,脑中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梁太尉提及的话。   三十万大军、兵权、朝臣的支持……   这些对于皇子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尤其是当朝太子。而更不必说他正无时不刻不处于龙潭虎穴、险象环生的境地里——不久前在府中遇袭一事便是证明。   不管穆珏是不是因为她才拒绝了梁太尉,她总归是担心的。   念及此处,谢双双睫毛微不可见地一颤,复又抬眸看向不远处长身而立的人。   “殿下……”她犹豫良久,还是轻声道,“殿下拒绝了梁太尉,不仅将失去数十万将士,还可能会为自己树敌……”这样做,真的好吗?   她在关心他?   穆珏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怎么,太子妃不相信孤?”   “……没有。”谢双双闷闷道。   穆珏淡淡转身,回到上首的红木围椅坐下。   他似有些倦怠,阖眼揉着眉心,语气散漫道:“前一段时间,梁太尉曾派人去过穆桓府上。”   “什么?”她一双澈净的杏眼瞬间睁大,露出不解与震惊的神色,“三殿下也拒绝了梁太尉?!”   “不是。”穆珏凉凉看她一眼,“穆桓那一日外出,因此梁太尉并未亲自得见。”   竟是这样么……   谢双双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眸,忽小声唤道:“殿下。”   “那一日的事情,是不是与三殿下有关啊……”   她不安地蹙着眉头,神情警惕得仿佛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   穆珏并没有什么反应:“孤曾让你提防他。”   她一个恍神,众多事情便刹那间串联在了一处——   初次见面时穆桓带给她的掠夺侵略感觉、随后穆珏让她提防穆桓、大将军回朝前夕穆珏被刺、梁太尉上门……   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谢双双恍惚间隙,又想起梁太尉适才愤懑离去的模样。   她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咬唇喃喃道:“若梁太尉去了穆桓那处……”   穆珏只微微扬眉,唇畔噙了轻笑,盯着她不语。   她便自顾自想了许多,到了最后,连极可怕的后果都幻想出来。   见那人还是一副懒散模样,谢双双瞪了半晌,气鼓鼓地冲过去,不由分说道:   “快随我回去找爹爹娘亲!”   ***   镇国公府。   府门前的马车才堪堪停稳,车帘便被掀开,车厢内弯腰走出一个殷红衣裙的俏丽女子。   她径直掠过一旁安静驾车的卫裕,提起裙摆跳了下去。   早已收到消息守在府门外的小厮婢女见到她,顿时纷纷激动地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厮拢着袖子晃了晃脑袋,笑呵呵道:“二姑娘……”   “二姑娘你个王二奶奶!乱叫什么呢?”另一个高个子的小厮无语,扬手给了那小厮帽子一巴掌,“叫太子妃,懂得不!”   见这熟悉的阵仗,谢双双没忍住,噗嗤一声失笑出声。   下一瞬,又板起脸,佯装不悦道:“临易,不许欺负临习。”   临易瘪了瘪嘴,悻悻地回答是,只是在谢双双看不见的地方,又对临习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   随后,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的镇国公与镇国夫人踏出门槛,朝这边走了过来。   谢双双眼眸倏地一亮,万分欣喜地扑过去:“爹爹娘……”   只是这一下扑了个空。   镇国公与镇国夫人压根一眼也没瞧她,喜悦笑着从她身边经过,正准备恭恭敬敬地朝穆珏行大礼之时,却被他微笑拦住:“无妨。”   “太、太子妃……手帕要揪变形了哎。”身旁一个她从前熟稔的婢女好心提醒道。   谢双双回过神来,看着手上揉成一团的云纱帕子,神情恹恹地哼了一声。   再次抬眸,却对上穆珏揶揄的眼神——   看来,太子妃竟还不如孤受宠么。   谢双双:“……”   她正想无声地瞪回去,好挽回一局颜面,却见穆珏已轻笑着随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迈进了府门。   堂堂当朝太子殿下,竟然和她抢爹爹娘亲。   过分。   太过分了。   不大高兴地站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她跺了跺脚,也咬牙跟着跑了进去。   “哎!太子妃、太子妃,您慢点儿啊,仔细摔着……”   见众人大部分已经进府,临习疑惑地挠了挠头,问临易:“咱们不进去吗?”   临习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猛地抬高眉毛,仿佛作势要发怒。   然而,出口的话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们……当然也进去了。”   说完,临习大哼一声,也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府门。 第26章   待客前厅。   众人齐聚一堂, 镇国公谢远和与穆珏微笑着寒暄了片刻。   待话头结束,谢远和看向一旁百无聊赖摆弄云帕的谢双双,无奈地笑了一声, 朝她招招手:“双儿, 你过来。”   谢双双顿时如风一般飘到谢远和面前。   她如从前一般, 嬉笑着扶住木椅把手, 蹲下仰视谢远和,乖乖唤道:“爹爹。”   谢远和面容线条刚毅, 虽上了年纪,现出些微苍老疲态来,却更显得稳重成熟。   他看着自己灵动的小女儿,虽喜悦欣慰,却还是压低声音严肃道:“听说这一次, 是你闹着要带太子殿下回来的?”   “是啊。”谢双双继续乖巧点头。   “你啊你,”谢远和恨铁不成钢地责备她两句, “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怎么还像从前一般顽皮?没个正经太子妃的模样。”   她唇瓣一抿就要急忙辩解,又陡然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连忙拉住谢远和的手, 无比郑重道:“爹爹, 女儿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说!”   “哦,是什么啊?”   谢远和敷衍地问了她一句,扬眉指挥小厮道:“临易,还愣着做什么, 先去让厨房准备些糕点来。”   临易憨厚笑着颔了颔首, 立刻颠颠儿小步跑了出去。   “爹爹!”见谢远和一副压根没放在心上的模样,谢双双不由有些急了, 摇了摇木椅把手,“女儿说的是真的!”   谢远和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这才无奈点头道:“好,好,你说吧。”   闻言,谢双双站起身,发上的海珠玉簪流苏猛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无比严肃地俯身到谢远和耳边,飞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说完,谢双双有些忐忑地站直身体,咬唇仔细观察着自家爹爹脸上的表情变化。   斜对面处,穆珏懒洋洋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过了良久,谢远和面上终于露出除平静以外的其他神色,他叹了口气,无奈笑了笑,赞许道:“双儿,你有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   谢双双蹙起秀致的眉,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上的云帕。   “爹爹知道你是好意。”谢远和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掩去无奈的笑意,“只是……戚大将军是太子一派的人,你无需担心。”   谢双双:“?”   什么?!   不久前才凯旋归朝而来的大将军戚浩安……   竟是穆珏麾下的人?!   谢双双呆滞片刻,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通,终于咬牙切齿地看向一切源头的“始作俑者”——   而那人似有所感,也恰巧朝她看了过来,眸子雾霭沉沉,唇角噙了若有若无的笑。   敢情是她自作多情了!   碍着爹爹娘亲在场,她不好发作,只嗔怒地看了他一眼,扭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动作皆完成在一瞬之间,在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大门处一声小小的痛呼声响起。   “哎呦!”   谢双双嘶声往后退了两步,捂着额头眼含泪光,抬头看去。   一个身着常服的倜傥男子站在她身前,默默盯着她,面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色,似乎也没想到她会毫无预兆地冲出来。   她道是谁,原来是自家哥哥谢奕。   古人诚不欺我。   心情不好的时候,做什么都不顺。   谢双双心中正忿忿不平,揉着额头,对谢奕小声哼了一哼,转头跑远了。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谢奕摇头无奈笑着,迈步走进前厅。   ***   梨华园后院,波澜不惊的湖蓝色小泊陡然被突如其来的小石子打破了平静。   湖泊旁边坐了一个殷红衣裳的女子,额前发丝束于海珠发簪,颊旁掉落几根碎发,身后的长发如流云一般披散。   她神情恹恹,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手里的小石子往湖水里丢。   一个路过的婢女认出那女子来,笑吟吟地上前对她行了一礼,唤道:“太子妃!”   女子正是谢双双。她闻言,并未动弹,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啊……太子妃认不得阿宁了吗?”那婢女并未离去,在她身旁抱着膝盖蹲下来,有些失落地望着她,“阿宁可一直惦念着太子妃呢。”   这声音确实十分熟悉,谢双双转头看了阿宁一眼,终于认出来。   阿宁是服侍娘亲的一个婢女,她从前在府中玩闹时,也常带着阿宁一块儿。   见自家二姑娘轻弯了眼眸,阿宁也笑起来,凑近她悄声道:“太子妃,阿宁常听人说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您那什么琴什么和鸣……两情相、相什么来着……啊两情相悦!街坊邻居还说,再过不了多久,太子妃便要怀小皇孙啦!”   “太子妃和太子殿下都生得那样好看,等生了小皇孙,定也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到时候,太子妃便能抱着小皇孙回来了!”阿宁手捧脸颊,星星眼满是憧憬,“真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说什么呢!”谢双双一怔,顿时羞恼不已,如从前一般去挠阿宁痒痒,佯装嗔怒道,“不许乱说话!”   阿宁咯咯笑个不停,连声求饶:“太、太子妃……奴婢不说,奴婢不说了!”   谢双双与阿宁这边兀自笑闹了半晌,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若有所觉,扭头看去——   却倏地呆了。   自家哥哥与穆珏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月门处,一个笑得促狭,一个神情淡淡,只是皆望着她,不发一言。   阿宁素来机敏,见此情景,连忙惶恐地站起,来到他们身前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大少爷。”   心中却仍是忐忑不已——糟了,适才与太子妃说笑的话竟被太子殿下听见了!   谢奕正想摆摆手让她下去,却忽然听穆珏漫不经心道:“无需惶恐。”   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正疑惑太子殿下竟然会出言安慰她一个小婢女,随即又听太子殿下淡淡道:   “方才说的不错。”   太、太子殿下说的是……   阿宁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再次笑着飞快行了一礼,随即便火速离开了。   谢奕见自家妹妹与太子殿下二人之间隐约有些微妙,咳了一声,自顾自道:“近日府中人手不够,不知道小厨房的膳食准备得如何了,我去看一看罢……”   他说完,朝自家妹妹无声地挑了挑眉,递了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给她,便要转身慢悠悠地离开。   “等等!”   脆生生的声音破空响起,谢奕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地一顿。   “我也要去!”湖泊边的谢双双赌气地站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奕。   反正无论如何,就是铁了心不搭理那人。   “这个……”谢奕也没料到现在这个情况,顿时傻了眼,有些为难道,“不太好吧。”   “哥哥不去,我自己去。”谢双双小小哼了一声,径直朝月门处走过来,见谢奕站在门外挡了路,语气娇憨地抬手推他,“一边去。”   说完,她也没看身旁静静盯着自己的人,提着衣裙兀自跑了出去。   漆黑长发在身后舞动飘扬,衬得殷红衣裙愈发浓烈惊艳,远远看去,宛如迎风盛开的火红鸢萝花。   只留两个人站在原地沉默相对。   穆珏神情不变,似乎并不如何在意,只是谢奕却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出声打圆场道:“咳咳,双双她自小便是这样,顽皮惯了,连爹娘都镇不住她……太子殿下切勿放在心上。”   是么。   穆珏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良久,兀自道:“麻烦。”   ***   谢奕寻了空子,双手交负于身后,晃晃悠悠地来到小厨房。   他本以为自家妹妹方才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一进小厨房的门,便瞧见了不远处静悄悄守在犄角旮旯里的小人儿。   谢奕挑了挑眉,放轻脚步走过去,正准备“人赃并获”时,下一秒,却被自家妹妹反手揪住了衣摆。   谢双双眨巴着一双明澈的眼眸,仰头看自家哥哥,嘲笑道:“还用这么劣质的把戏?小时候你便吓不着我,现下更别想捉弄我。”   “……咳,你蹲在这里做什么。”谢奕说不过她,有些郁卒,只好转移话题。   她收回手,用宽大的衣袖掩住身后的东西,扭过头去:“不告诉你。”   空气中弥漫着酒液的香气,只需仔细一闻便能辨别出来,谢奕了然,倏地板着脸道:“不许偷偷喝酒。”   “我没有!”谢双双有些急了,站起身辩解。   谢奕长长地“噢”了一声,又笑道:“真没有?”   “真没有……”谢双双蹙着眉头,可怜兮兮道。   不可以被爹爹娘亲发现!   谢奕不动如山,煞有其事道:“先把你唇边的酒液擦干净再说话。”   谢双双:“……”   她愣愣地伸手一摸唇瓣,却反应过来被骗,作势要发怒,又瞬间惊觉哪里不对。   试图掩饰的事情被轻而易举戳穿,她颓丧地垂下脑袋,嘀咕道:“就一点点嘛。”   说完,她又抬头,希冀地看着自家哥哥:“哥哥,别告诉爹爹娘亲,好不好?”   谢奕挑眉:“行啊。”   “不过,”他继续道,“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怎么还有这一出。   “什么问题啊……”谢双双恹恹道。   “比如……”谢奕弯下腰,朝她笑得散漫,“你和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7章   她和太子是怎么一回事……   谢双双移开视线, 不自在地嗫嚅道:“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   为了防止自家哥哥再询问下去,她索性去了另一边案台前, 坐在小木凳上, 专心致志地往炉灶里添火。   谢奕抱着手臂走过来, 靠在案台边, 扬眉睨着她道:“说实话。”   他这个哥哥看起来就那么好糊弄么?   “不是告诉你了么,”谢双双撑着下巴, 仔细盯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没事。”   就算有事,也不过一点小事而已,犯不上牵扯旁人。   谢奕无奈扶额——他这妹妹倔起来,也是一等一的难对付。   他正默默惆怅着, 忽瞧见自家妹妹往炉灶里添木柴的手顿了一顿。   思衬半晌,谢双双突然毫无预兆地抬眸。   她盯着谢奕, 微一挑眉,轻轻莞尔笑道:   “哥哥,其实我也想知道一些事情。”   ***   镇国公谢远和年轻时以骁勇闻名天下,运筹帷幄征战沙场, 尚且年少便已军功赫赫, 还被圣上御赐加封了“镇宁将军”的称号。   如今后生雄起,年轻豪杰四出,昔日的“镇宁将军”谢远和便自请退居京城一隅,也因此, 逐渐少过问军中之事。   虽如此, 镇国公谢远和麾下的精锐将士仍如曾从前一般雄健,士气犹存, 威名也丝毫未曾消退半分。   谢双双自小便听闻爹爹英名盖世,此番也是想回去寻自家厉害爹爹,好商量对策,却听闻了更大的秘密……   太子果然不愧为太子。   言谈间能使江山震荡,也能使时局逆转。   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戚浩安大将军同为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已创下显赫战功,人人都称赞他也许会成为第二个“镇宁将军”,甚至比之更为出色。   但她万万没想到,戚大将军竟是穆珏麾下的人。   真是好一只披了羊皮的狐狸。   着实危险。   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露出獠牙。   悄无声息便能了结了你的性命。   ***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静养伤势”,太子穆珏一袭飒沓白衣重归朝堂,锋芒尽释,睥睨之气初显。   他与人交谈对视时,唇角虽仍噙着懒散笑意,眼底却蕴了漠然锐利神色,似能洞穿人心。   毕竟不久前,当朝太子被刺一事已然震惊朝野,如今归来,便再不能同往日而语。   从前对其不满,处处挑刺的官员见风使舵,纷纷闭上嘴巴装哑巴,生怕一个不好,头顶官帽不保。   只有三皇子穆桓一如往常,微笑着与穆珏关心寒暄,谈论政事,丝毫看不出异常。   谢双双也依旧与穆珏赌气,回了太子府后,也正好借着心情不佳的缘由闭门不出。   翌日,趁穆珏晨时便已进宫议政,她带着奚音和青鸢,熟门熟路摸出了太子府。   如意酒楼。   粗略算着,距离上一次来已有十几日时间。   当谢双双来到酒楼大门前,微眯着眸子看那迎风飘扬的酒旗时,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带着奚音和青鸢进去,迎面却碰上一人。   紫衣黑发,容貌美艳,只是眉眼阴沉,面上神情隐约有些不太妙。   黎九韶盯着她,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呦,这不是双娘吗。还知道自己有家酒楼呢?”他将酒坛往左抱了抱,单手叉腰,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一来就碰到这尊大佛啊……   谢双双默默翻了个白眼,随手拨开他,径直往大堂里走。   此时天刚破晓,殷烛盥洗换衣完毕,端着木盆走出侧门,转头却瞧见不远处俏生生站着的人。   那女子戴着面纱,身段窈窕有致,云纱束腰长裙勾勒出纤细腰身,盈盈不堪一握。   不是她们酒楼许久未出现的双娘,还能是谁。   见到谢双双,殷烛清冷的眉眼顿时绽放出惊喜笑意,唤了一声:“双娘!”   随即,又飞快走到她身前,压着声音嗔怪一句:“怎么这样久都不来看一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回来找您。”   “是我不好。”谢双双轻笑着朝殷烛眨了眨眼,往左右看了一圈,又问道,“阿梧呢?”   “还在里屋睡着呢。”提及这个,殷烛似想起什么,紧紧地拧起眉头,“不知为何,阿梧近日总睡不安稳,说是做了噩梦睡不着,时常到了丑时才堪堪睡去。”   “做噩梦?”谢双双蹙着眉思衬片刻,朝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去看一眼,你去忙罢。”   她说完,迈步正要往侧门去,却见侧门朱红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   一个扎着乱七八糟小丸子的小人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阿梧打着困倦的哈欠,缓慢揉了揉眼睛。四周都是平日稀疏寻常的模样,只是余光里,似乎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待看清不远处站着的谢双双时,呆呆一愣,随即便欣喜若狂地冲了过去:“啊双姐姐!”   小人儿跑得太快,差点再次将她撞飞。   谢双双抿唇笑了笑,扶住阿梧的肩膀,蹲下道:“听殷烛姐姐说,你如今总是睡不安稳,是怎么了?”   “啊,”阿梧低下脑袋,小手揪着胸前的衣裳,神情委屈,“双姐姐,阿梧晚上老是做噩梦,太害怕了。”   “什么噩梦?跟双姐姐说说。”谢双双声音轻柔。   阿梧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了半刻,还是乖乖地说:“噩梦里面,有比屋子还高的大火,会跳舞的大火……还、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说到这里,阿梧忽然用手捧住脸颊,乌黑眼睛里满是害怕情绪:“啊!好多东西都砸下来了……快要砸到阿梧,要把阿梧压扁了!”   见阿梧已经畏惧得微微战栗起来,谢双双连忙稳住他,连声哄道:“好了,没事没事。现在阿梧在双姐姐身边,你看,这里是酒楼,大家都在……”   安慰着哄了半晌,阿梧才终于恢复了正常情绪,只是因为睡眠不足,提不起精神,还是十分困倦。   谢双双站直身子,唤了阿定一声,阿定便颠颠儿地跑了过来:“哎!来了来了,双娘有啥事儿啊?”   谢双双取了银子递给阿定,吩咐道:“你先去药铺抓些安神的药回来。”   “好嘞!”阿定笑呵呵接过银钱,扔了肩上的白布跑了出去。   谢双双这边吩咐完,四下打量了一圈,见伙计与殷烛正在忙活着准备开楼做生意,便兀自走向后厨,准备倒些清茶酒水过去供大家饮用。   她到了后厨,站在石板案台旁开始准备茶水与酒水。   片刻,正打算回身去一旁拿酒坛时,却骤然发现自己身后竟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人。   “你你……”谢双双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一步靠上案台,待反应过来,不由愠怒道,“黎九韶!你闲着无聊做什么,扮鬼呢?!”   黎九韶却不说话,只安静地盯着她,眼神探究,仿佛捉摸不透一些事情。   “为什么这样看我?”她嘀咕一句。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谢双双不愿多与他浪费时间,随意将一缕长发撩至身后,便走到一旁抱起酒坛,持了酒勺往木碗里添酒。   她将酒水准备得差不多时,却忽然听黎九韶幽幽一句:   “你到底是谁?”   感觉身后的人正定定盯着自己,她的手腕顿时微不可见地一颤,酒勺里的酒液飞洒溅出几滴,打湿了石板案台。   她自诩已将真实身份掩盖好……可黎九韶难道看出什么来了?!   “你脑子被门夹了?”谢双双顿了顿,蹙眉瞥他一眼,“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黎九韶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后,似乎颇有些已然洞察一切的感觉。   “你知道的,我不是说这个。”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睡糊涂了,建议你去找大夫开个药。”   随即,又补充一句:“阿定熟悉路,你可以找他帮忙。”   说到这里,谢双双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下去,端起盛着木碗的托盘,便想往大堂去。   只是,她才迈出一步,手腕却陡然被抓住。   黎九韶眼神探究地盯着她,声音是反常的冷漠:“太子府被刺那一晚,你反应那么大……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穆珏:怎么,手不想要了?   黎九韶:你谁啊你。   穆珏:你老板。   黎九韶:? 第28章   他竟放肆至此?!   “放开。”谢双双咬牙道, 眉眼染了些微愠怒,“这是你和老板娘说话的态度吗?”   黎九韶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轻怔了怔, 并没有继续难为她, 松开了手。   他一放手, 谢双双便立即端着托盘退后了一步。   她犹豫一瞬, 如远山云黛的眉尖微微蹙起。   过了半晌,又别开视线, 沉声道:“你们只要知道我是双娘,就足够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再说,”谢双双看向黎九韶,唇边笑意有些凉薄,“你不是也没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么, 黎九韶?”   她特地放慢了语速,在“黎九韶”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或许应该这么说, ”谢双双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这是不是你的真名,还未可知呢……”   这倒是真的。   黎九韶这人是个谜。就算那一日他还债时,将妹妹烟琅的病情说了出来, 却也还是对自己的事情一字不言。   一段时间之前, 她偶然听伙计提起黎九韶的身份,便留了心眼,得了空闲时,嘱咐底下人去查户籍。   这种事情算是小事, 那些人很快便将这件事办好。   只不过回禀过来的消息却是——   并没有黎九韶这一号人。   不存在的名字……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存在的名字呢?   那只能说明他改了身份与名字——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改名?不存在的人来到京畿, 若被官府查出来,是会被以潜伏窃取国家机密的罪名驱逐出去的。   她的话一出口, 黎九韶便微不可见地变了脸色。   转瞬之后,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阴沉冷漠。   他似乎被迫唤起了从前的记忆,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记忆。   谢双双别开视线,想起黎九韶为酒楼做事还算忠心,终于还是心软:“只要你不作乱,我不会将你交出去。”   周围是死寂的沉默。   黎九韶半句话也没说。   “好好干活吧。”   她瞥了黎九韶一眼,轻轻嘱咐一句,便端着托盘径直离开了后厨。   ***   晌午时分,谢双双用过午膳,便坐在大堂柜台前,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来。   这一段时间,如意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几乎都快要将从前买地皮的本钱赚回来了。   当初并未考虑这么多,现在看来,在绥京城中,美酒佳肴还是更吸引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算完账,随手合上账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杏眼微阖了阖,显出潋滟笑意。   谢双双站起身,颇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呵欠,随意往大门外走去。   她站在酒楼屋檐下,双手交叠于身前,笑盈盈地盯着外面撒泼玩耍的孩童。   阿梧也在里头。   这孩子虽有些内敛,性情却是友善的。刚开始害羞怯懦,但只要与别的伙伴混熟了,比所有人都玩得开。   大概是从前过惯了被人欺负的苦日子,现下才分外珍惜这机会。   谢双双围观着瞧了半晌,正准备回去时,眸光一掠,却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倒吸一口冷气,倏地转身躲进木柱后头。   她紧紧贴着木柱,气息有些不匀,眼底是不可置信的诧异。   穆珏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边还有几个人。   其中一位是他门下幕僚薛顷,还有一位相貌英挺、身姿伟岸的素衫男子,气质硬朗,仿佛是……从军营里出来的将士,但绝非普通士兵。   谢双双咬唇想了想,心中忽浮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会不会……会不会是戚浩安大将军?!   阿梧从门外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见她躲在木柱后面,有些奇怪地歪了歪脑袋。   “双姐姐,你站在哪里干嘛呀?”阿梧小跑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道:“双姐姐,听说前面有人看见太子了哦!”   “啊……是么,”谢双双勉强挤出一个笑,“那阿梧看见了吗?”   “阿梧只看见有几个人走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的太子殿下。”阿梧声音软糯,兴奋地掰着手指道,“但是双姐姐,其中一个大哥哥长得好好看哦!比黎哥哥还要好看,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只是看起来有点不好说话……”   阿梧说完,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登时换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不过,双姐姐也好看!阿梧觉得,只有方才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才能配得上双姐姐!”   “别胡说!”谢双双心思未定,见阿梧这副模样,哭笑不得道,“一边玩去。”   阿梧“噢”了一声,复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谢双双却有些忐忑,咬着唇瓣,试图安慰自己。   穆珏现在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要事要办。   他向来朝廷事务繁多,现下应该只是经过这里,不会进如意酒楼。   正胡思乱想着,近处的一桌醉醺醺的酒客扬声喊了一声:“双娘,再给上一坛好酒啊!”   “哎,来了。”谢双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低着头转身想往侧门去取酒。   恰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却似乎有熟悉的低沉嗓音淡淡响起。   “买好酒,有美人送么?”   殷烛正巧掀开帘子走出来,听见这一句明显像是“不速之客”的话,不由皱起眉头,不悦地看过去:“客官若要买酒,拿银子便是,怎么这样轻薄……”   这一次,便是连一向冷静有主意的殷烛都呆住了。   她力气一松,手上拿着的东西差点掉下去。随即,嘴唇翕动两下,惊诧的目光移向前侧已僵硬如雕塑的谢双双。   “双娘,这……”殷烛也不禁哑然了。   现在该怎么办?   感觉背后那人目光灼灼,谢双双闭了闭眼睛,强自镇定地走到殷烛身边,低声道:“让人正常照应着……我有些不适,先去休息一会儿。”   她松开抓着殷烛袖子的手,转身想离开,却被那人轻描淡写叫住。   “等等。”   然而,偏偏就在这紧要的当口,那个醉醺醺的客人发现酒坛空空如也,再次大喊了一声:“双娘!酒怎么还没上啊?”他说完,倏地打了一个酒嗝,随即竟在酒桌上倒了下去,直接睡去了。   谢双双:“……”   惨了。   这下是真的惨了。   这么一闹,如意酒楼大堂在场的所有客人纷纷朝这里看了过来。   见远处气氛微妙对峙着的几人容貌气度皆为上等,不似普通百姓,不由八卦地低声猜测起来。   “那个人是谁啊?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皇家的人?”   “不知道哎,那人对面站着的女子不是双娘吗……她怎么背对那人不动呢?”   “哈哈哈,难道双娘其实瞒着我们与京城里的贵人有了交情?”   “想什么呢!双娘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就算没有许姻缘,也肯定轮不到你!”   “……”   身后有人嗤笑着靠近自己,无比熟悉的清雅香气沁入心肺。   她生了逃离的心思,猝不及防间,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倏地撞进一个怀抱。   就算隔着柔软的面纱,也被撞得痛出了生理性泪水。   所有人皆无声地惊呼一声。   这人是谁?竟如此大胆!   双娘手下的其他人为什么都没有动作?   “你真是……”那人钳制着她,声音喑哑低沉,蕴了极浅的笑意,“好样的啊。”   只是那笑,在她看来,和地狱里催魂的恶鬼没什么两样。   “我没有……”她心中一团乱麻,试图开口辩解,下巴却被那人冷冷捏起。   她被迫对上一双雾霭沉沉的凤眸。   他眼中漆黑一片,仿佛酝酿了狂风骤雨,转瞬便能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   谢双双心跳杂乱无章,生平以来第一次如此无措——   他生气了。   那人低头看着身前眼眸水光盈盈,忍不住泛泪的女子,抬手摩挲上她的脸颊,缓缓道:   “孤食户千邑,坐拥半壁江山,难道还养不起你?”   “以致于……”他静静盯着她,讥笑一声,“孤的太子妃,还要在京城里抛头露面,亲自做生意。”   啊——   听闻这句话,在场的人无一不震惊地捂住嘴巴,避免自己因过于惊吓而喊出声来。   那、那人竟是太子!   天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大堂中央的二人身上。   待看清了那男子俊美近妖的容貌,与隐约睥睨的王者之气,再加之身后站着的气质皆不凡的两个人……   就在此时,不知道谁语带颤抖地喊了一句:“那那、那是戚大将军啊!”   能让戚大将军跟随其后,定是当朝太子穆珏无错了!   不过,等等。   太子殿下方才还说了什么来着?   太、太子妃……   如意酒楼的双娘,竟是镇国公府的二姑娘、当朝的太子妃谢双双!   在场的所有人宛如雷劈一般,空气中出现了片刻的停滞静默,场面一时间尤为壮观。   但也仅仅是一瞬。   随即,坐在长凳上所有人皆无比臣服地跪伏下去,激动地齐声喊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那适才已经醉得昏睡过去的酒客被这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啊?什、什么太子……”   话还没说完,那酒客就被人狠狠一拍,旁边人压低声音道:“还不快跪下参见太子和太子妃?命不想要了吗!”   听见这话,那酒客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噗通”一声跪下来,双手高举头顶,战战兢兢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谢双双懵了。   虽然这种事情,她从前在筹备酒楼建造事宜时,便已经想过了。   但她没有想到,身份被戳穿这件事,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如此,令人窒息。   穆珏微眯起眼眸,漠然盯着她。   身前的女子脸上已然褪去了血色,有些苍白,却依旧不掩秀致清丽的眉眼。   她还戴了面纱。   只不过,现在没有用了。   穆珏淡漠抬手,柔软缥缈的朱红面纱失去了束缚,被穿堂风扬起,又慢悠悠飘落到了地面。   面纱后,一张精致娇俏的秀致美人面终于显露于人前。   太子没有下令,那些正跪伏在地的人便也不敢起身,安安分分地继续跪伏着。   静默之时,酒楼大堂侧门的帘子陡然被掀开。   一个人不耐地走出来,叉腰道:“双娘,后厨酒坛不够用了,快想想办法去采购一些啊。”   他说完,才忽然觉得大堂气氛不对——奇怪,怎么这么安静?   转头看去,黎九韶骤然对上了一双寒冷似冰的凤眸,整个人瞬间一愣。   那人是谁?   为什么……   黎九韶目光一沉,顿时不悦地拧眉。   为什么那人还半扯着双娘?他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对峙间隙,许久未出声的穆珏重新看向她,忽然轻笑一声,眼神危险得几乎像要择人而噬。   “谢双双……你可真能耐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双双:那一日天很蓝,风很清,但我很想哭QvQ 第29章   殷烛恰巧在附近, 见状,连忙一扯黎九韶,低声斥责道:“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跪下参见太子!”   “太子……”黎九韶直直盯着不远处俊美近妖的男人, 神情静默, “他是太子?”   他说完, 忽又皱起眉头道:“双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见平日里还算好说话的黎九韶此刻竟然执拗不动,似乎与这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犟上了。殷烛暗暗咬牙, 只好又厉声重复一遍:“黎九韶,还不快跪下参见太子和太子妃!”   黎九韶眼神寂寂地沉默着,心中复杂情绪乱作一团。   过了半晌,他神情一变,面上现出了然神色, 却又冷冷嗤笑一声:“原来……她是太子妃么。”   殷烛闭上眼睛,想掐死黎九韶的心都有了——这人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出岔子?   不过很快, 黎九韶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挑战权威,没什么感情地跪伏了下去,面无表情道:“参见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眼前的男人长身而立, 矜贵清冷, 身负冷血权谋与杀伐气息,他是这天下第二尊贵之人,此刻却因她在这里平白受旁人议论。   谢双双忐忑地咬着唇,片刻, 轻轻抬眸望向他, 小声说:“我们去其他地方说,好不好?”   听了这话, 穆珏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敛了神情,看向远处人群中的紫衣人,眼眸微眯。   这人有些眼熟。   心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穆珏不语,只是散漫地抬了抬手。   酒楼大堂内的气氛骤松,不少酒客暗自舒了一口气,抹抹额头沁出的汗,站了起来。   众多人中,仅仅只有黎九韶一人穿了紫衣,再加之他容貌美艳,在男子中是少有的阴柔,轻而易举便吸引他人目光。   穆珏冷冷看了黎九韶一瞬,眉峰一耸,目光锐利:“你是谁?”   众人的视线瞬间转移过去——   听了这话,黎九韶却没什么反应,只盯着低处,面无表情回答:“黎九韶。”   有不少酒客左右探了探头,小声议论起来。   “黎九韶好像在如意酒楼待了挺久了吧?当时酒楼开业我就看见他了。”   “我听说,黎九韶是双娘好心才留下来的,好像不是京城人士。”   “从别的地方来的?”   “不知道,这一带好像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然而此刻,唯一能决定黎九韶来去的,却是那位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的……太子殿下。   如意酒楼的双娘既然是当朝太子妃,那便是太子的人。况且他们听说太子此人性格乖戾,极为护短,黎九韶方才那话,摆明了与双娘十分熟稔……   众目所归处,穆珏冷笑一声,忽一字一顿道:“孤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离孤的人远一点。”   他向来占有欲强,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只要是他的,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   方才那人看向谢双双的眼神,隐约藏了什么,他不会看不出来。   但他不允许。   黎九韶微不可见地捏紧了袖中的手,这种被轻而易举看透的感觉,对他来说接受不了。他垂眸掩去眼中恨恨神色,不发一言地别过头去。   背对着自己的人清冷而疏离,谢双双突然有些害怕,她上前一小步,扯住穆珏的衣袖,唤道:“殿下……”   她似乎在紧张他会继续胡闹下去,因此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撒娇软糯的意味。   穆珏没有再说话,回头睨她一眼,眼眸暗沉如渊,看得她不禁心跳飞快。   偏生是这一种随意散漫间的撩拨。   她遭不住。   下一秒,穆珏忽随手扯过她,在无数羡慕崇敬的目光中,带着跌跌撞撞的她走上楼梯,身影很快便湮没在拐角处。   他在二楼随意寻了一间厢房,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房门。   门窗紧闭,帘布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里头很暗,只能看得见桌椅等大致摆设,可他似乎却没有要点灯的意思。   感觉穆珏将门反手关上,谢双双正平复着不匀的呼吸,还未动作,便被人抵在了门上。   熟悉的淡雅香气幽幽浮动,在彼此气息的每一丝每一缕中逸散。   穆珏俯首,嗤笑着靠近她耳畔。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带起一阵轻微战栗。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微不可察的狠意。   “谢双双……你到底都瞒了孤什么?”   谢双双心中有些慌乱无措,正想说话,却听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响起:“说实话。”   她的耳朵敏感,最经不得撩拨,霎时间便觉得耳尖热得发烫。   “只有这个,再没有了。”她怯声缓缓说着,往旁边挪了挪,“你别生气。”   黑暗中,穆珏面无表情地看住女子隐约的秀美轮廓。   她果然很机灵。   知道如何说话能让他消气,让他心软。   可笑的是,他还真的偏生被掐中了命穴,被拿捏得死死,丝毫摆脱不了。   见身前人毫无动静,谢双双在黑暗中不安地眨了眨眼睛,一双明澈的杏眸流露出些微茫然。   他怎么不说话了?   “殿下……”谢双双试探着出声,放轻了声音,恹恹道,“双双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如意酒楼,再没别的……啊!”   说到最后,谢双双竟轻呼一声,条件反射就要把穆珏推开。   她又被咬了!   可是她力气不及穆珏,挣扎捶打半晌,都挣扎不开他的桎梏,只好无力地松了手,气息不匀地倒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谢双双不死心,复又咬牙挣扎两下。   这么爱咬她,这人属狗的吗?!   然而很快,她乱敲乱打胡作非为的手便被轻易制服。   穆珏反剪了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压在门板上。   他的声音染了情,喑哑得可怕:“再乱动,孤就把你办了。”   这话露骨,却是最好的安定剂。谢双双浑身一僵,这才感觉到身前人的气息灼热得不像话,瞬间便不敢动了。   她怕他来真的。   他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每一句话都有分量,不容置喙。   脖颈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谢双双咬着唇,瑟缩着往后退了一退。   “记住了,”穆珏的声音染了情意,喑哑的同时,却仍十分低沉好听,“日后若再瞒着孤胡作非为,便不仅仅是这样的惩罚了。”   谢双双只感觉脸颊烧得厉害,估计已经红得不像话。   还好四下光线暗沉,看不出来,否则她真的要羞愤而死。   可是,她谢双双好歹也是自小胡闹惯了的,可为什么……总是败在他手里呢?   恍惚间,谢双双忽想起幼时与林家姐姐说话的情景。   尚且年幼稚嫩的她坐在梨花树下的秋千上,一荡一荡地问:“素莺姐姐,你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脸这么红?”   向来温婉的林素莺却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笑嗔道:“玩你的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年幼的她晃了晃秋千绳子,明显不依,“素莺姐姐、素莺姐姐!”   撒娇似的唤完,她安静下来,面上现出希冀神色,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素莺。   良久,林素莺才终于被她磨没了脾气,轻声道:“素莺姐姐在想一个人。”   “在想一个人?”闻言,她的眼睛霎时间放出光彩,“素莺姐姐,是什么人呀?男的女的,好不好看?”   说完,她眨了眨眼睛,又道:“能让素莺姐姐惦记的人,一定不差!”   林素莺把玩着手上的绢帕,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记忆,唇边缓缓露出温柔的微笑:“他是素莺姐姐喜欢的人。”   “喜欢?”她歪了歪脑袋,撅起嘴巴,“是双双对素莺姐姐这种喜欢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面对他时的束手无策,是偶然想起他时……沉沦的心动。” 第30章   自穆珏兀自将谢双双拉去二楼, 便徒留薛顷和戚浩安两人站在酒楼大堂里面面相觑。   殷烛适时上前,周到有礼地为他们安排了二楼的一间雅间,先供他们休息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 酒楼内的客人离开了一批, 却又闻讯慕名迎来一批。   伙计笑呵呵地上前招待, 还没说话, 便被一连串兜头抛来的问题给问懵了。   “原来双娘竟是太子妃啊!怪不得我总觉得双娘气质不凡,不像普通人呢!”   “双娘是个美人, 性格温柔,出手也阔绰,没想到原来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太子真有福气。”   “太子殿下还在酒楼里吗?阿定小哥,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幸见到太子殿下尊荣?”   阿定干笑半晌,咽了一口口水, 斟酌道:“啊,这个……太子殿下要务繁忙, 不知道何时有空,客官不然先喝点酒?”   “哎!算了算了,先喝酒吧。阿定,照例啊!”   “好嘞好嘞, 这就给您上来。”阿定笑呵呵地答应一声, 转身回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默默抹了抹额头的汗,揣着白布跑开了。   大概过了几盏茶时间,二楼楼梯拐角处, 才幽幽出现了一抹明艳的殷红色。   谢双双扶住二楼长栏, 垂眸遥遥望着一楼大堂,下意识咬住了唇瓣。   她的面纱方才已被揭落, 现下容貌毫无遮掩,这般出现在酒楼里,忽然有些不习惯。   从前是为了遮掩身份,但现在……是无需再戴了。   谢双双穿过长廊,心不在焉地走下楼梯。   只是她才未完全走下楼梯,便觉得哪里不对。抬眼望去,只见大堂一片安静,所有人皆目光炽热地盯着她。   “草民参加太……”其中一个上了年纪、一身儒衫的男子作势欲朝她行礼,却蓦地被她打断,“等等!”   见众人的目光从炽热转为疑惑,谢双双一顿,方才弯了弯眼眸,轻声解释道:“在如意酒楼,我便是老板娘。希望各位客官也能如往日一般,继续唤我双娘。”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乖觉地坐了回去。   谢双双径直走下最后一阶楼梯,便见殷烛来到她身前,瞧了她一番,打趣道:“双娘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从前用面纱掩着,实在可惜,现下这样倒好了。”   她无奈地嗔了殷烛一眼,左右环顾一圈,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殷烛凑近过来,欲言又止地笑:“双娘,怎么不见太子殿下?是不是……”   “想什么呢!”谢双双如蜻蜓点水一般瞪了殷烛一眼,“他适才便与戚大将军、薛顷几人离开了。”   “好好好。”殷烛笑着,朝她稍微示意道,“先不多说了,酒楼人多,我去帮忙了。”   见殷烛端着酒盏走远,谢双双才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垂眸穿过大堂。   只是,她一个没注意,被脚下横斜出来的长凳绊了一绊,往前踉跄一步。   她弯腰将长凳摆好,直起身子时,却见紫衣黑发的黎九韶站在不远处,眼神讥嘲地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黎九韶不仅没有被抓包的窘迫,还轻哼一声,翻着白眼移开了视线。   这人怎么回事。   谢双双愣了一瞬,没有多想,径直走向了酒楼大门。   只是才迈出门槛,便见一个水灵灵的青衫孩童手持风铃,朝自己跑了过来,口中喊着:“双姐姐!”   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不由忍俊不禁,蹲下来张开手臂,将阿梧抱了满怀。   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带着甜甜的糖画香气席卷而来。   “双姐姐,阿梧今日见到了一个卖妖怪面具的老爷爷……”阿梧眉飞色舞地说着,还未说完,却突然注意到什么,纳闷地皱起眉头,“双姐姐,你怎么……”   “怎么了?”谢双双眼中现出疑惑神色。   阿梧小手一指她的衣领处,歪了歪脑袋,奇怪道:“双姐姐,你脖子这里怎么红了啊?”   “是不是给虫子咬了?都红了,这么严重……”阿梧仔细瞧了半晌,煞有其事地拧眉,立即道,“阿梧这就给双姐姐找药膏去!”   阿梧的嗓音清脆,声音又高,这话一出,周围便有一部分人好奇地转过头,朝她们这里看了过来。   阿定正巧站在酒楼大门附近,此刻像是听见了什么惊世秘密一样,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片刻,他反应过来,又嘻嘻哈哈地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呆呆愣愣的廖安,意思不言而喻。   唯独黎九韶背对着大门,没有反应,只面无表情地擦着桌子。   “不、不是!”   谢双双呆滞片刻,猛地一窘,立刻拉住转身就要跑走的小人儿。   适才她下楼时没有留心,嫌发丝捂着脖子热,便随手撩开了来,没想到竟将那红痕露出来了!   谢双双条件反射将衣领往上拉了拉,脸颊浮现淡淡绯红。   她思衬一瞬,无比认真地抬眸,一本正经道:“这是……是双姐姐不小心撞到的,阿梧别担心。”   “这样啊。”阿梧盯着那红痕瞧了半晌,终于了然地点头,“那好吧,双姐姐真的不要涂药吗?”   涂药……   涂什么药!穆珏那个混蛋!   谢双双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问候了某人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收起心思,瞧着阿梧,唇角扬起无奈弧度,轻笑道:“真的不用……阿梧去玩罢。”   阿梧点点头,转身连蹦带跳地走开几步,留给她一个小小的背影。   这么一段时间,阿梧身形已经拔高,不再像从前那样瘦小,乖乖听话时,越发像个懂事的小书童。   她站在原地注视着,忽开口唤了一声:“阿梧。”   阿梧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跑回来:“双姐姐,怎么啦?”   “阿梧今年多大了?”谢双双轻声说着,弯腰抚了抚阿梧额边的碎发。   阿梧唇角下弯,摇了摇头:“阿梧也不知道。”   有爹爹娘亲的孩子,这个年纪便要上学堂了。她心中情绪复杂,面上却笑了笑,捏住阿梧肉嘟嘟的脸颊:“改明儿,双姐姐给阿梧找个夫子,好不好?”   “夫子……”阿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希冀地睁大,“是比隔壁阿涂家的先生还要厉害的夫子吗?”   “当然。”她笑着眨了眨眼。   阿梧跳起来:“好耶好耶!阿梧这就去找阿涂,告诉他阿梧也要有夫子啦!”   青衫的小人儿欢呼雀跃着,飞快地跑远了。   谢双双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淡去,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   莫名的,她想起了阿梧那一日的呓语。   “噩梦里面,有比屋子还高的大火,会跳舞的大火……还、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好多东西都砸下来了……快要砸到阿梧,要把阿梧压扁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话似有端倪。   梦境的根源是现实,人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一些事情,不会做这样极端的噩梦。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   除了被不轻不重地“惩罚”了一下,穆珏并没有对她怎么样,也没有继续干涉如意酒楼的事情。   或许是不屑过问,又或许是无暇顾及,这件事似乎逐渐被淡忘了。   她也隐约听说,自穆珏重新回归朝堂后,四方抨击太子的舆论仿佛被人推动一般,在悄然间滋生壮大。   皇帝已达知命之年,又因政事劳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时常卧病不起。   朝廷党争激烈,暗潮汹涌。   有人在蠢蠢欲动。   似乎躲在暗处织一张网,狞笑着,随时准备抛出诱饵。   绥庆六十三年的盛夏,注定要不安宁了。 第31章   那一日, 她尚在镇国公府的小厨房时,便向哥哥谢奕问了当今朝野的局势。   左相郑其奈,是当今颇得圣宠的婉贵妃的父亲, 也是三皇子穆桓的外祖父。郑其奈为人处事圆滑, 旁人见到他时, 他便总是笑呵呵地拢着衣袖, 十分好说话的模样,倒是右相贺临整日板着张脸, 显得十分古板沉静。   不过,既然能稳稳当当地坐在丞相的位子上,这些老狐狸定不如表面一般简单。   今日无事,谢双双早早起身,盥洗换衣完毕后, 便踏着晨露出了太子府。   准备去酒楼时,又顺道拐去西街李家阿婆的铺子买了几卷槐花糕。   日头还早着, 路旁的小贩才刚刚开始摆摊卖东西,她一袭浅色素衣,心事重重地转过街道口,来到如意酒楼。   此时客人并不多, 殷烛几人还在后厨忙碌早膳, 前堂只趴着一个小人儿——阿梧醒来不久,还坐在木桌旁昏昏欲睡。   谢双双将槐花糕放到阿梧面前,清香飘散至鼻尖,阿梧立刻惊喜地睁开眼睛。   “双姐姐!”阿梧用手捧上肉嘟嘟的脸蛋, “你怎么记得阿梧喜欢吃槐花糕呀。”   “才不是给你买的, ”谢双双笑哼一声,“双姐姐自己吃。”   阿梧机灵得很, 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顿时嘻嘻一笑,一把抱住槐花糕:“双姐姐才不喜欢吃呢,大家都知道,只有阿梧喜欢吃槐花糕。”   “好了好了,”谢双双笑得无奈,把槐花糕往阿梧面前一推,“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么。”   阿梧“啊呜”一声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却用手撑住下巴,神游天外,嘴里无意识地念念有词:“左相、右相……”   “双姐姐,你在说什么?”阿梧含糊不清地嘀咕。   谢双双有些心不在焉:“在想一些事情。”   既然左相郑其奈已是穆桓一派的人,那么尚未参加党争的右相贺临……   思衬片刻,她又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莫名其妙。   分明是个自小两耳不闻皇宫事的人,想这么多做什么?   双姐姐这算什么回答呀。阿梧有些纳闷地咬了一口槐花糕,槐花的清甜香气顿时顺着舌尖甜进心底,他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继续问:“那双姐姐适才说的左相、右相,是什么东西?”   见阿梧眼中闪着熠熠光辉,一副好奇的模样,她抿唇笑了笑,还是开口解释起来。   “皇帝陛下为了更好地处理政事,在朝廷设立了许多文官武官的职位,其中呢,在文官中位列第一的便是丞相。”   谢双双撑着下巴,继续道:“绥庆朝有左右二相,左相为郑其奈,右相为贺临,不过,说到贺相这人呢……”   “啪!”猝不及防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陡然传来。   谢双双一怔,到了嘴边的话自然便断了。   她转头看去,只见黎九韶脸色黑沉地站在不远处的木桌旁,手上空空如也,十分干净清爽。   倒是不久前端在手里的瓷盘子,已然混合着酒酿米糕,碎成了一地的混乱。   谢双双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挑起一边眉毛:“请问……黎少爷,你是嫌自己工薪太多了吗?”   黎九韶却没回答,眼神变得阴鸷,盯着她道:“你方才说什么?”   她说什么了?谢双双眨了眨眼睛:“你不是听见了么。”   移开视线,她敛去眸光,弧度漂亮的指尖轻敲了敲桌面,不动声色道:“你反应这么大……难道和人有仇?”   黎九韶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猛地收回视线,蹲下去,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没有。”黎九韶声音平静。   他既这么说,谢双双便也没再追究下去,她复又看向阿梧,讲故事一般,继续道:“听说右相也是出身书香世家,自小饱读诗文,人却有些古板,只认死道理……”   黎九韶没再说话,兀自默不作声地清理完了地上的碎渣。   只是他竟也不用其他工具,直接上手捡拾。碎瓷片锋利的边缘不经意间割破了手,血液鲜红一片,他也没感觉。   倒是后来的殷烛端着盛了几碗白粥的托盘,经过黎九韶身边,见他满手鲜血,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托盘拍了拍他:“怎么手上流了这么多血?!快找阿定……不对,找廖安去!廖安比较稳妥些。你这看着太瘆人了,怎么弄的啊……”   黎九韶没有应声,拿着一手鲜红的碎瓷片,沉默地走开了。   谢双双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天色渐晚,晚霞绚丽,将云朵渡上了一层潋滟的金光。   谢双双坐在柜台前,偏头瞧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该回去了。   今日出来得早,没有带奚音和青鸢出来,两个小姑娘这会儿估计正在府中盼着她回去。   谢双双站起身,清泠浅色的裙摆轻晃,又柔软地垂坠下来。她绕过柜台,正想走出酒楼看一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膝盖被抱住了。   她默默低头,果然便瞧见阿梧抱着她,可怜兮兮地说:“双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说完,阿梧吸了吸鼻子,一双大眼睛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他们都说双姐姐是太子妃……太子妃是什么?双姐姐,你成了太子妃,以后是不是就不能来酒楼了?”   “怎么会呢,”谢双双安慰地揉了揉阿梧软乎乎的头发,“只是现在时间晚了,双姐姐该回家了。”   听了这话,阿梧面上却浮现怅然若失的神情,低声念叨一句:“回家……”   好像所有人都有家。   但是阿梧没有。   “想什么呢,”谢双双扶住小人儿的小肩膀,许诺一般轻声道,“只要有双姐姐在,这里就是阿梧的家。”   阿梧抬头看向她,乖乖点了点头:“好。”   将小人儿安慰好,又把如意酒楼的事情安顿得七七八八,谢双双轻缓了口气,掀开大堂侧门的朱红帘子,身影消失在帘后。   ***   她踩着夕阳穿过小巷,不久前的几只灰猫依旧卧在巷旁休憩。听见她的脚步声,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灰猫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不屑之意甚足。   敢情她被一只猫给鄙视了。   谢双双眼中泛上轻散笑意,似突然来了逗趣心思,踮起脚尖,轻轻走过去。   正准备靠近时,她只觉眼前灰影一晃,再定睛看去,原地已然少了一只灰猫的身影。   她一呆,默默抬头。   那只胖胖的灰猫好整以暇地在屋檐上趴了下来。它用舌头舔了舔爪子,“喵”了一声,眼神是满满的不屑——嗤,渺小的人类。   谢双双:“……”   好像又被鄙视了。   好女不与猫斗。她轻哼了一声,不忿地扭头,正欲悻悻离开时,却陡然瞧见来时的小巷口,有人影一闪而过。   是谁?!   她心中一惊,额间顿时有冷汗沁出——这条小巷虽近,却鲜少有人经过,是以她才选择这条巷子作为来往路径。   方才她若没看错,以那黑影躲开的速度,绝对不是一般人。   危险!   谢双双咬住下唇,蹙眉转头望了一眼。   发丝在空中轻轻荡起,她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巷。   ***   “太子妃,您终于回来了!”奚音叽叽喳喳地说着,顺手为她解下披风,笑嘻嘻道,“奚音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这话似有玄机。谢双双瞥了她一眼,不解道:“怎么了?”   奚音郑重其事地咳了两声,眨了眨眼睛,存心卖关子:“您猜怎么着?”   “不告诉我?”谢双双兀自走上小路,轻笑道,“那算了。”   “哎哎,太子妃,别呀……”奚音嚷嚷一声,就要追上去,却被迎面而来的青鸢给按了回去。   青鸢无奈地看了没个消停的奚音一眼,跟上谢双双的步伐,柔声道:“太子妃,宫中来信了。”   “来信了?”谢双双秀致的远山眉微微一扬,“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早上您出府没多久,便有侍卫上门来送信了。”   “好,我知道了。”   谢双双点了点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她径直来到窗前的书桌旁。   那里齐整地摆着一封信件,已用宫中朱蜡封了信口,看起来甚是华贵。   谢双双拾起信封,两下拆开封口,打开了内层信纸。   过了半晌,她浏览完信件内容,复又抬眼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一双明澈的眼眸粲然。   “是怀嫣公主派人送来的信。” 第32章   再过半旬左右, 便是怀嫣公主的十四诞辰,皇帝初拟旨意,届时将会宴请各宫嫔妃、王公贵侯前来赴宴。   只是旨意还未下达, 怀嫣公主便按捺不住, 提前将信件送至太子府了。   谢双双垂眸看过信纸上娟秀婉丽的字迹, 弯唇笑了笑。   “太子妃, 是谁的信呀?”奚音凑了过来,好奇道。   她神情专注, 轻合上信纸:“怀嫣公主的生辰快到了。”   奚音傻傻地“啊”了一声,一拍额头:“对呀,瞧我这个脑袋!竟将这事儿给忘了。”   说完,又跟上她的步伐,絮絮叨叨起来:“太子妃, 您想好要为怀嫣公主准备什么礼了么?若没有,奚音改日去临月阁瞧瞧。啊, 也不对,那儿的东西其实……”   “奚音!”谢双双有些无奈,回头威慑性地瞥了奚音一眼,“你再这样聒噪, 我择日便找个人家将你嫁出去。”   奚音却不依, 晃了晃发髻,嬉皮笑脸道:“太子妃的小皇孙还没有穿上奚音织的小衣裳,奚音才不离开呢!”   “好啊你,乱说什么呢!”谢双双倏地瞪大眼睛, 作势要便去追奚音, “不许跑,你回来!”   奚音花容失色, 连忙逃之夭夭:“啊……坏了坏了,青鸢快救我,救我呀!!!”   不远处的石桌旁,青鸢端着茶水,严肃地站在林荫底下,一动不动。   ***   翌日。   床帏被掀开,睡眼惺忪的女子从床榻上翻下来,月白寝裤在动作间撩开了一些,露出一双纤细的足踝。   她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了把脸,稍微清醒过来,才发现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后院栽种的青竹被雨水打得左右轻轻摇曳,雨声淋漓,十分清爽。   谢双双拾辍完毕,被青鸢推着,迷迷糊糊地坐到膳桌旁边。   今日的早膳添了几样模样精美的甜食,都是她往日爱吃的。   谢双双端起白玉瓷碗,舀了一勺奶羹尝了一点,清甜醇厚的口感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弯起月牙儿似的眼眸,盈盈笑道:“小厨房的厨娘们今日有心了。”   自己已经心心念念这些很久了,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呀……   青鸢看了她手上的白玉瓷碗一眼,轻笑着弯腰下来,提醒道:“太子妃,这些甜食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人准备的。”   谢双双拿着玉匙的手腕倏地一顿,整个人僵了僵,怔怔抬眼看青鸢:“太子殿下?”   竟是……他吩咐的么。   青鸢笑着点点头:“是。”   她回神,见自己正巧舀了一勺奶羹,便囫囵吃了一口,状似无意道:“嗯,殿下进宫了?”   “没呢。”青鸢说着,面上的笑意更浓了——自家太子妃终于开窍,懂得关心太子殿下了!   谢双双低下头,又吃了一口:“那他去哪儿了?”   青鸢琢磨着早些时候小厮回的话,应声道:“听说太子殿下出了府,却并未进宫,好像……是要去一趟如意酒楼。”   谢双双手腕一颤,手上的玉匙顿时“当啷”一声掉进瓷碗里。   “去哪里?”她一怔,不由再一次确认。   如果没记错的话,绥京城里好像只有一家如意酒楼吧?   “太子妃想的不错,确是如意酒楼。”青鸢明白她心里所想,无奈地笑了笑,“太子殿下也没说去做什么……哎哎,太子妃,您这是去哪儿?早膳还未用完呢!”   见自家太子妃长发婉然的身影消失在院子月门处,青鸢反应过来,顿时从一旁拿了纸伞,唤过奚音一起追了上去。   ***   如意酒楼。   现下时辰尚早,人还不算多。   但虽如此,酒楼大堂还是一片死寂的沉默,没有人敢出一声大气,四周几乎落针可闻。   大堂正中央,几人面对而立。   其中一人身着紫衣,艳丽的面容一派冷漠,另一人身着颀长玄墨衣袍,凤眸狭长,笑意轻慢。   针锋相对。   黎九韶忍了半晌,终于憋不住开口,寒声道:“太子这个阵势,是要做什么?”   穆珏漫不经心地一哂:“孤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   “在下一介草民,没什么值得让太子殿下大动干戈的。”黎九韶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皮,直视地面。   穆珏挑眉:“哦?是么。”   他忽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在身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敲两下桌面。   黎九韶注意到他的动作,瞳孔一缩,心脏骤然宛如掉进了无底深渊。   那人的习惯竟和双娘的一模一样——坐在桌旁时,总习惯用指尖轻敲桌面。   双娘果然是太子妃。   穆珏懒洋洋地支着头:“黎九韶……叫这个名字,是吧?”   黎九韶不太客气地盯着他:“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穆珏挑了挑眉,目光幽冷,“孤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因为绥庆的户籍里,并没有黎九韶这个人。”   黎九韶的话音陡然便断了。   但之前双娘已经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他心中提防警惕着,自然已经有了应对的准备。   “我改过名。”黎九韶面上表情不变,冷冷应声。   穆珏不置可否:“为什么改名?”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当朝太子一句接着一句质问,黎九韶顿时感觉面上过不去,黑沉着脸,声音冷如寒冰:   “因为,之前的名字难听。”   穆珏微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似在斟酌什么。   良久,他才好整以暇地抬眼,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笑非笑道。   “难听?”   “可是,孤觉得,贺千延这个名字……”穆珏唇边的笑意淡漠而讥讽,“应该难听不到哪里去吧?”   这三个字一出口,瞬间便如同惊雷一般在黎九韶耳边炸响。   他的脸色“唰”的一声,骤然变得煞白无比。   过了片刻,黎九韶的眼中竟然燃起了熊熊恨意,似要将穆珏千刀万剐:“你……”   卫裕持着长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盯着黎九韶的动静。   “看来孤猜的不错,对么?”穆珏却并未在意他突如其来的针对,微微笑了一声。   见黎九韶面上毫不遮掩的愤怒与恨意,感觉下一秒就会与他同归于尽,穆珏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将一封信函随手扔了过去。   “看完这封信,再考虑要不要动手。”   他淡淡说完,便不再关心黎九韶的反应,漫不经心转过头,随意扫了桌面一眼。   木桌擦拭得倒是很干净,只是除了摆放着的木筒与木筷,空空荡荡,再无他物。   穆珏掀起眼皮,看向不远处呆呆站着的阿定,好整以暇道:“怎么,你们就是这样招待你们老板娘的人么?”   阿定云里雾里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顿觉危险,连忙答应一声就往后厨跑。   双腿迈得飞快,见鬼似的,生怕再迟一秒便性命不保——虽、虽然太子殿下应该不至于暴戾至此,可是他方才的眼神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太可怕了啊啊啊!   阿定逃之夭夭,徒留其他人于大堂中冷眼旁观。   然而很快,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你们别在我的酒楼……”   来人声音清脆,待看清大堂内的景象,剩下半句话却再是说不出来了。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   便见酒楼大门外站着一个气息不匀、发丝微湿的清丽女子。她盯着他们,明澈的杏眸缓缓睁大,脸上满是诧异神色,仿佛回不过神。   很明显,这女子是冒着雨跑过来的。   这是……什么情况?   谢双双懵了。   大堂内,原以为来势汹汹的穆珏如没事人一般坐着,原以为会与穆珏针锋相对的黎九韶却紧紧捏着手上的信纸,不发一言。   因碎发挡住了脸,看不清黎九韶的表情,却可以看见露在外面的那双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两下。   谢双双咬住下唇,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不由微微赧然。   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为了掩饰尴尬,她轻咳一声,试探着问道:   “你们……这是在聚众议会吗?” 第33章   她话音刚落, 穆珏已极轻地笑了一声:“太子妃好灵通的消息。”   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双双移开视线,注意到了不远处明显情绪不对的人, 轻轻蹙了眉尖:“黎九韶怎么了?”   殷烛见到她, 连忙快步来到她面前, 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用口型道:“双娘,先别说话。”   她也察觉四周气氛不对, 安静瞧着,只是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低着头的黎九韶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不……假的,都是假的!”他放下信,目光狠厉地摇了摇头, 嗓音藏了压抑的恨意。   “右相要说的话已经都在这里了。”穆珏神色冷淡,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还有,右相让孤转告你,他身为父亲却没有尽好对你的责任,是他的错。这么多年, 他一直在否定自责。”   听了这话, 黎九韶袖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猛地别开了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的眼尾微微泛红,却极力绷着冷漠的表情。   这是他的心结, 唯自己可解。   穆珏并没有再勉强。   毕竟历时十几年, 当初离家的垂髫稚儿已然变成了能够独挡一面的人,这么多年来, 风风雨雨颠沛流离,其中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深知。   旁人没有资格作任何要求。   “……右相还有一句话。”穆珏不带感情地挑了挑眉,“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回去,相府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话孤带到了,剩下的决定权在你,你自己好好考虑。”   最后一句话交代完,穆珏再没了逗留的心思,倦怠地轻睐了睐眼眸,起身迈开步子,朝酒楼大门走过去。   谢双双已然傻在原地。   她方才旁观了半晌,终于模模糊糊明白了其中的复杂情况——   黎九韶……竟是当朝右相贺临的儿子?!   怪不得她总觉得,纵然黎九韶在江湖上摸爬打滚这么多年,什么卑微的事情都做过了,身上却还存着莫名的高傲气息。   往日打趣称呼的“黎少爷”一语成谶,人家竟然还真是少爷。   她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因此并未察觉眼前已站了个人。   穆珏盯着她,眼神因倦怠而显得有些轻慢。   良久,他忽挑了挑眉,靠近她耳畔低语道:“孤想喝酒。”   谢双双一怔,囫囵应了一声,转身往酒楼里走。   手腕却被拉住。   她疑惑地回头:“殿下?”   “孤说的是……”穆珏唇边勾起懒洋洋的笑,“太子妃亲自酿的酒。”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如意酒楼里的每一坛酒,就算不是她亲自酿造的,酿酒的配方也是她自小在小厨房里捣鼓出来的,也算是她酿的酒不是么……   她有些愣怔,但想想不过酿酒而已,也是件小事,便乖乖点了点头答应。   周围的人只觉得太子殿下一袭飒沓玄墨衣袍如风般出现,片刻却又化为平静,还没回过神来,人便已不见了。   无要紧事情做,众人便渐渐恢复了原状,专心做回自己的事情。   除了悄悄躲在朱红门帘后面的小人儿。   阿梧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用力咬着布料:“呜,阿梧没认错,原来真的是这个好看的大哥哥……”   ***   自那一日身份揭发,黎九韶便彻底没了影子,整日不知去向,殷烛几人也没怎么再在如意酒楼里看见他。   但他有自己的归处与选择,她们几人干涉不了,便没有多加管束。   日头升了又降,月光现了又隐。   自怀嫣公主的那封信匆匆送来之后两日,皇帝颁下口谕,于阴历五月十一日在宫中举行宴会。   听袁叔说,那一日怀嫣公主给她送信时,其实也给穆珏送了封信。   怀嫣公主自幼时便与六哥穆珏亲近,只是穆珏年少时也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偶尔被怀嫣公主撒着娇扯去玩时,向来只有怀嫣公主絮絮叨叨喋喋不休,末了,少年穆珏极其敷衍的“嗯”一声,便将妹妹打发了。   那一日,穆珏因政务出了趟远门,天色很晚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府上。   然而沐浴洗漱完后,这位冷淡懒散的太子在路上听袁叔说了半晌怀嫣公主送来的东西,方才进屋,转眼便看见了书桌上摆着的明晃晃的一封信。   据袁叔的描述,太子殿下微眯着眼睛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当旁人摸不着他这是什么意思时,太子殿下终于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扔了。”   说完,面无表情地转身,扬长而去。   袁叔无奈又好笑地描述这事时,谢双双倒是忽闪着一双杏眼,听得津津有味。   这对兄妹倒好玩……   就这么磨着时间,很快便到了阴历五月十日。   月明当空,暑气逼近,吹来的风带了阵阵热意,即便是夜晚也不似从前凉爽。   谢双双换了一件轻薄的寝衣,赤着双足,披散长发坐在窗台边看月亮。   正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时,却陡然听到屋外响起奚音压低却慌乱的声音:“见过太子殿下……”   只是这声音很快便消失,应该是被来人示意着消了音。   她愣了愣,连忙赤足从窗台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回床榻上。   跳上床、躺下、盖被子、翻身、闭眼……   一气呵成。   宛如已睡熟的模样。   一呼一吸间,屋门似乎被打开,随即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闲庭信步一般在屋子里晃了一圈,仿佛完全没看见床榻上睡着的她。   谢双双闭着眼睛,忿忿地咬唇——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过了良久,那人终于晃晃悠悠地来到她的床榻边。   谢双双愈发闭紧了眼睛,放缓呼吸,佯装自己已经睡熟。   然而,耳边那脚步声并没有再次远去。   隐约间,感觉有似笑非笑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由心跳加速,放在身前的手攥紧了薄被。   片刻过后,就当她几乎沉不住气,要翻身起来时——   “太子妃装得真好。”背后那人胸膛发出一声极为散漫的轻笑,“差点便瞒过孤了。”   谢双双:“……”   装睡失败,她索性抱着薄被翻身坐起来,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什么叫差一点?”   她适才分明睡得很正常。   黯淡柔和的灯光下,眼前人看起来不似太子,倒更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俊美公子。他的眉眼因染了轻笑,不再冷漠锐利,仿佛蕴了情意。   逗猫一般,穆珏淡淡哂笑一声,声音极低:“因为孤听到……”   “你心动了。”   心、心动……   她哪有心动!   谢双双倏地瞪大眼睛,抓着胸前的薄被退后一步,嘴硬道:“才没有。”   穆珏仿佛不甚在意,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随你。”   这人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她有些纳闷,却没有多想,抓着薄被继续往另一边挪了挪,这才安心下来。   只是,抬眼看见他的动作,却陡然慌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睡觉。看不见?”穆珏轻描淡写道。   睡觉……这人没卧房吗?为什么要来抢她的床!   见穆珏兀自在床榻一侧躺了下来,阖眼睡去,她不由有些无措,着急地推了推他:“等等,你睡这里,那我睡哪儿啊?”   不得不承认,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人的侧脸如玉刻般精致,鼻梁高挺,唇色微淡,当真是很好看的长相。   被抢了睡觉地方的愤懑好像都散了一点。   不、不对!   见穆珏没有反应,谢双双没什么底气地再次戳了戳他:“喂……”   委屈了。   她不想打地铺。   这一戳,穆珏终于有了反应。   他狭长的狐狸眼睁开微微一点,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   随即,十分大方地将手臂放过去,重新阖了眼,神态自若道:“这里。”   谢双双:“???”   她如见鬼一般瞪着他,抓着胸前被子的手更紧了,磕磕绊绊道:“我、我不和你睡!”   闭着眼睛的穆珏皱了皱眉,终于睁开眼睛,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那你想和谁睡?”   谢双双:“……”   怎么把自己绕进去了。   她“我”了半天,小脾气上来,抱着被子别开头,赌气似的小声道:“反正就是不和你睡。”   身后没动静了。   谢双双背对着穆珏,看不见他的模样,这下没了声音,更不好判断了。   她有些无措地咬住下唇,纠结着要不要回头看看——万一惹着了这位爷怎么办?   正纠结间,她忽觉肩膀稍微一重,随即有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边。   穆珏抵着她的锁骨,一字一句地低声道:“你确定?”   他和她是夫妻,同床共枕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她竟说不愿意与自己一同睡?   还是说,她其实是想……   这几个字靠的极近,低沉惑人的声音几乎就响在她的耳边。谢双双心跳一停,有酥麻的感觉如电流般滚过,浑身顿时便软得没了力气。   她害怕他生气之下,搞不好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没、没有……”谢双双非常识时务地认怂,声音娇憨。   穆珏靠回床头,漫不经心地撩起她被汗水微微沾湿的长发,笑得风流而随意:“如果你还想做什么……孤不介意奉陪。”   谢双双认真想了想,终于琢磨出这话的意思,吓得骤然抱着薄被往床榻里退,警惕地瞪着他:“不!我没有!”   她、她才不想那那、那什么呢!   透过轻轻飘荡的床帘长带,穆珏微眯着眼看她,宛如一只倦怠的狐狸。   良久,他懒洋洋地挑眉,风流气韵横生。   “过来,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穆珏:(撑下巴)吃不到媳妇,唉,好惆怅。 第34章   谢双双抓着胸前的被子, 眼神警惕如小兽。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乖乖挪了过去。   却没有靠近穆珏,裹着薄被, 背对着他, 在床榻里侧缩成了小小一团。   生怕他做什么似的。   穆珏移开视线, 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他若真的要做什么, 这样有用?   没有再动作,阖眼睡觉。   过了一盏茶时间, 感觉身后男人绵长而沉稳的呼吸传来,静静的,好像是睡着了。   谢双双却睁着眼睛面对床帏,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的耳尖微热,心头似有小鹿乱撞一般。   这算不算是……第一次和夫君同床共枕了?   感觉四周静谧无声, 谢双双心思一动,咬了咬唇, 动作轻缓地半撑起身子。   长发柔软地披散下来,她眼眸澄澈暗藏心动,往后看了一眼。   穆珏静静阖眼,枕着手臂, 已然睡去。   他的睫毛纤长, 在眼睑下方映出淡淡的影子,黯淡柔和的光线照耀下,随着跳跃的烛火轻轻摇晃。   她不由看得出了神,抱着被子俯下来, 专心致志地盯着穆珏。   这个人生得真好看呀……   清隽、俊美, 却又不失风华意气。   她从未想过,这天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谈笑之间便能够逆转朝野局势的人, 现在毫无距离感地躺在她的身边。   从前在古文里读过的、描绘的、她待字闺中时幻想过的人……   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其实,这人除了毒舌一点欠揍一点腹黑一点,好像也挺好的。   谢双双咬着唇瓣,撑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穆珏片刻,忽弯眸笑了笑。   有一点想捉弄他,但是害怕自己会被折腾得更惨,她便收回了手,对着穆珏轻哼一声。   思衬半晌,越想越觉得吃亏,抱紧被子,赌气似的转身,索性闭眼躺下睡觉。   已经“睡熟”了的穆珏,却于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扫向身旁浅浅呼吸着的人儿,眼眸漆黑如墨。   良久,嗓中忽溢出一声极轻的笑,他随手揽过已经沉沉睡去、睡颜娇憨的女子,低低道了一声:   “蠢女人。”   ***   翌日。   奚音和青鸢昨夜亲眼见到太子殿下进了太子妃的屋子,今日天还未亮,便提前了不少时间准备好盥洗用具,怀着兴奋之情早早候在外间。   天色微暗,日头尚且还隐在云层后。   她们安心等候着,内间的帘子忽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随即,穆珏系着外衣束带走了出来。   “参加太子殿下!”奚音与青鸢恭敬地行了礼,迎上前去,却又迟疑道,“太子妃她……”   “还在睡。”穆珏神情淡漠,理着外裳往屋门处走。   青鸢想得周到,心念电转,连忙赶在穆珏走出屋门时问了一句:“殿下!今日进宫时间紧促,奴婢是否要先将太子妃叫醒?”   闻言,穆珏往外走的步伐稍微一顿。   “不用,让她继续睡。”他淡淡撂下一句话。   青鸢不由蹙起眉头:“可是……”太子妃现在还未醒,若是睡过了头,来不及可怎么办?   穆珏对此不以为意:“到了时辰,将她塞进孤马车里便是,其余无碍。”   “啊?”青鸢脸上不禁露出茫然神色,迟疑道,“那府中已准备好的早膳……”   除却早膳,太子妃还要梳妆打扮呢……   穆珏没搭理她,轻嗤一声迈出门槛,离开了屋子:   “有孤在,还担心太子妃吃不了早膳?”   ***   谢双双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被人拉起来,尚且神志不清时,便被按着头盥洗完毕,随即又经了梳妆绾发换衣点胭脂一系列繁琐至极的事情,再出现在长身铜镜前时,已然换了个模样。   镜中女子肤如凝脂,唇如点朱,眉若远山黛,眼似潋滟星,一袭殷红色桃夭长裙自束腰处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俏丽而不失端庄,衬得她容貌动人,更胜从前。   除了看起来有些睡不醒。   青鸢与奚音今日甚是高兴,忙前忙后地将昏昏欲睡的她从头到脚折腾了半晌。   见自家太子妃一副明显睡不够的模样,她们私下里悄然对视一眼,各自偷偷笑了笑。   谢双双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待她彻底清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她迷茫地蹙了蹙眉,抬起眼眸,却对上穆珏的视线。   脑子顿时很不争气地短路了。   “你怎么……”话出口便感觉不对,谢双双猛地一顿,硬生生转过话题,笑盈盈道,“殿下早安。”   穆珏微眯着眸子盯了她一瞬,眉毛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低下头,继续翻阅卷轴。   被无视的谢双双:“……”   毫无异议,她被华丽丽地晾在了一旁。   轻靠上车厢壁,谢双双惆怅地垂着眼,默默嘀咕:“好饿。”   天还没大亮,便被拉着起了床,拾辍倒腾半晌,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却直接被推进了进宫的马车里。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正学着阿梧的模样,捧着脸颊伤春悲秋,却见一屉食篮被人推到了自己面前。   她看了一瞬,不明白这个意思,纳闷地抬眸:“殿下?”   “闭嘴。”穆珏没有看她,漫不经心道,“吃你的东西。”   谢双双于是便很听话地消了音。   她打开食篮的盖子,见里头摆了数碟热气腾腾的吃食。   白粥小笼包,鲜嫩豆腐花,几碟色泽鲜亮的小菜……准备的人应是熟悉她的口味,很贴心地在其中加了她最爱吃的白玉小桃酥与糖蒸酥酪。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这样好。   谢双双唇角上弯了弯,飞快看了不远处倚榻而坐的男子一眼。   穆珏沉浸于自己事务时,并不分心,神情漠然,连平日惯有的懒散轻慢都失了踪影,只垂眸浏览过卷轴上标记的内容,在一旁持笔落笔批注。   她虽不熟知政事,却也知太子批事时的立场态度,影响尤为重要。   本着做个贤惠太子妃的原则,她十分郑重地持筷,吃了一口小笼包。   ***   怀嫣公主的生辰宴设在皇后宫里的鸾华殿内。   此次宴会显然十分受到重视,还未到时辰,鸾华殿便已聚了不少贵族女眷、世家公子。   众人无一例外,正热络地与身旁宾客交谈,面上皆带着微笑,看起来一派祥和。   恰此时,殿外有宦官高声道:“太子、太子妃到!”   殿内中或立或坐的宾客或急或缓地起身,朝殿门弯腰行礼:“见过太子、太子妃!”   穆珏神情冷漠,在一众乌泱泱压低的人头中,兀自穿过人群走到最前。   他身后随行的女子容貌俏丽,一袭潋滟殷红曳地衣裙,惊艳不已。   她在无数世家女眷暗自羡慕的目光,安静地垂着眼眸,跟随太子行至人前。   向皇后觐礼后,殿首的太子、太子妃依例归礼。见这副场景,在场宾客才长吁了一口气,活络着筋骨直起腰。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况且陛下还未驾临,皇后便没有为难他们,微笑着让众人先随心玩乐。   谢双双端了好一会儿仪态,绷着一根弦注意不出错。   好不容易结束了觐礼,她不觉有些倦怠,端着仪态走到鸾华殿两旁不起眼的地方,整个人顿时蔫蔫地垮了下来。   见四周无人,她闷闷地将头靠上殿墙,无精打采道:“青鸢。”   青鸢登时应声,关切地看着她:“太子妃,怎么了?”   “你说,当朝太子妃要是在公主的生辰宴上睡过去了,”谢双双颇为认真地分析,“会不会被扔出去?”   青鸢:“……”   自家太子妃的画风好清奇。   青鸢轻咳了咳,肃容回答:“禀太子妃,应该……”   然而,青鸢的话尚未说完,不远处便脆生生响起了少女的清甜嗓音。   “六嫂嫂!”   作为今日的“生辰宴主”,穆怀嫣此时就宛如一个珠光宝气的木偶娃娃,容貌妆点得极为精致,浑身上下皆散发着少女贵气。   发髻上的雏凤鎏金玉簪将她衬得明艳庄重,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华丽。   穆怀嫣远远瞧见殿内角落里的谢双双,抬手挥了挥,扬声唤她一声。   谢双双愣了愣,抬眼看去。   兴奋喜悦之下,穆怀嫣也忘了自己戴着的流苏珠翠,伴随着玉钗的清脆碰撞声,如蝴蝶一般扑了过来,眼神期盼:   “六嫂嫂,听说你快要有小皇孙啦,这是真的吗?” 第35章   谢双双:“?”   谁传的谣言!   “别听其他人胡说。”她轻咳一声, 镇定自若地将穆怀嫣带到临近的宫凳坐下,轻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怎么样, 开心吗?”   “自然是开心的, 不过……”穆怀嫣抬眸看了她几眼, 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双双:“嗯?”   “就是,我……”穆怀嫣斟酌了片刻, 终于像是准备好要说出来时,却被骤响的乐音声打断了。   “啊,宴会要开始了!”穆怀嫣面上飞快掠过遗憾神色,精致的小脸微凝,匆匆忙忙地拍了拍她的手, “六嫂嫂,我等一会儿再来找你啊!”   说完, 裙摆轻扬间,已然雀跃地跑远了。   谢双双疑惑地蹙了蹙眉,有些纳闷。   话说到一半人倒不见了,她正欲悻悻地离开, 手腕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   随即, 她微踉跄一步,便被人拉了过去。清雅的香气幽幽袭来,耳边是熟悉的低沉嗓音:“跑什么?安分一点。”   反应过来是谁,谢双双轻声应了一声, 跟随着穆珏走到殿首落座。   他们的位置旁座是一位容貌刚毅、气质不凡的束发男子, 虽然只着常衫,浑身上下却透着不一般的气质。豪迈矫健, 似铁血将士。   谢双双觉得有些眼熟,不由便多瞧了几眼。   那男子注意到她的视线,又见穆珏领着她姗姗来迟,了然之下,面上扬起随和笑容。   他朗声一笑,起身大方行了一礼:“浩安参见太子、太子妃。”   穆珏没什么表情,只随意颔了颔首,没有说话。   倒是谢双双宛如听见了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怔了一瞬,一双明澈的杏眼倏地睁大:“你……你就是传说中的戚大将军?”   那男子也不拘束,爽朗笑着,姿态谦和地弯了弯腰:“是,太子妃谬赞。”   谢双双心中突然有些小激动,眼中顿时浮现崇拜神色。   素闻戚浩安大将军在外剿匪灭敌,战功累累威名赫赫,是个活在传闻里的真英雄。不曾想,她如今也亲眼见到了!   “没有没有!”谢双双忙不迭地否认,正欲接着说话,却猝不及防被人扯了回去。   她的额头撞上穆珏的背,不由小小地“哎呦”了一声。   穆珏似笑非笑道:“孤的太子妃不懂事,还望大将军见谅。”   只是虽然这样说,语气却不见任何歉意。   戚浩安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不甚在意地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权当无事。   殿中忽陷入一片寂静,皇帝陛下圣辇驾临,所有人恭恭敬敬地俯身行完大礼后,便各自落了座。   谢双双在穆珏身旁坐下来,却蹙着眉头,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埋怨道:“你干嘛?”   为什么不让她和戚大将军说话?   “你喜欢他?”穆珏看向她,微眯起眸子。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戚浩安大将军是绥庆的大英雄,也是所有百姓的大英雄,她崇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不喜欢?   这人今日怎么回事?尽说废话。   “……你再给孤说一遍?”穆珏语气放缓,眼神更危险了。   谢双双懵懂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心上却莫名浮现一种隐约的感觉。   他生气了么?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是她哪里说得不对吗?   还是……   谢双双咬住下唇,琢磨了半晌,终于似懂非懂地反应过来。   扯过穆珏冰凉柔软的玄墨衣袖,谢双双眨了眨眼睛,模样天真又娇憨:“别生气啊……”   “我也喜欢殿下的。”她唇边笑意娇俏,十分诚恳地说。   穆珏似乎没有料到她这个反应,淡漠着扯回衣袖的手忽一顿。   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别开视线,冷嗤一声:“不需要。”   谢双双却仿佛发现什么,兀自新奇地睁大眼眸,注意力完全偏移——   哇……这只狐狸的耳朵红了!   他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她顿时如同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小得意地转过头,轻笑一声:“骗人。”   穆珏没搭理她。   谢双双顿觉自讨没趣,松开扯着他衣袖的手,从案几上拎了一串玲珑剔透的碧玉提子。   她随意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却顿时一个激灵,小脸皱起,忙不迭地吐出来。   “呸呸,好酸!”   ***   生辰宴依时举行,皇帝与皇后率先送上开宴词,在场称得上名号的人便纷纷递上恭词与贺礼,恭祝怀嫣公主洪福齐天。   穆怀嫣保持着得体仪态,乖乖端坐在上首,过程序似的。可若细看了,便能发现她其实不大坐得住。   怀嫣公主向来以机敏活泼闻名,这种礼仪具全的场合,算是为难她了。   谢双双也知道怀嫣公主自小便金尊玉贵,奢华的金银珠宝看不上眼,便亲自去坊间挑了一些稀奇精巧的玩意儿,当作生辰小礼物赠送。   穆怀嫣的下首站着一位清点贺礼的报目宦官,为了保护公主安全,每人赠送的贺礼都需经过检阅。   当那宦官报出太子妃所赠物品时,在场众人的表情便不约而同地一滞,一个衣裳鲜艳的女子甚至捂着嘴巴笑了出来。   “妙茵姐姐,太子妃出手真阔绰啊……”她娇笑说着,欲言又止地用丝绢掩住脸,睨着身旁同样妆容浓丽的女子。   梁妙茵表情冷漠,盯了远处的谢双双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是啊。”   都是些不入流的卑贱东西。   和所有人的反应不一样,上座已然听得昏昏欲睡的穆怀嫣却清醒过来,听着报目宦官报出的一项项名字,眼中渐渐露出惊喜的光——   这些都是她没听过的稀奇小玩意呀。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久居深宫,那些随处可见的金银玉器她早已厌烦腻味,六嫂嫂真是太懂她了!   漫长的送礼进程终于在宦官的唱和下结束。   皇帝抬了抬手,便有十数名宫中舞姬鱼贯而入,进殿中排列整齐,伴随着乐师的琴声翩然而舞。   香风鬓影,动人乐音,美酒佳肴,无一不惹人沉醉。众人原本谨持的心思顿时放松下来,与邻座之人举杯同饮,笑声络绎不绝,此起彼伏。   梁妙茵却没有加入身旁几个女子娇笑闲谈的话题。   她缓缓眯起眼睛,眼神幽暗地扫了在场之人一圈后,忽站起身子。   双手交叠身前,梁妙茵端着仪态,袅袅婷婷地走到穆桓桌案前。   “三殿下好雅兴。”梁妙茵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语气娇媚。   眼前的男人与穆珏同为皇家子嗣,容貌俊朗,与穆珏有三分相似,不过内敛温和许多,少了穆珏神情间睥睨散漫的恣意。   穆桓已饮了几壶酒酿,此时有些微醺,正斜支着腿,端着杯盏自顾自喝酒。   这才见到桌案前微笑袅娜而立的女子,他扬了扬眉毛,分辨许久,才认出是那一日花朝节娇羞地迎上前来攀谈的梁妙茵。   看来美人有心思啊。   穆桓眼神兴味,颇感兴趣地勾了勾唇,开口道:“梁姑娘。”   “三殿下还记得妙茵,是妙茵的福气。”梁妙茵面上作羞赧状,柔柔垂了垂眸。   这种话骗骗寻常人还罢。   穆桓并没有戳破,一边抬起杯盏示意宦官添酒,一边微笑说道:“梁姑娘是为何事前来呢?”   梁妙茵心跳轻微一停,抬头看向面前笑意悠然的男人。   他竟看破了自己的意图。   看来她没有看错人。这位被朝中暗称为第二位储君的三殿下,确实不容小觑。   既然被看破,梁妙茵也就不扭捏作态,柔柔笑着,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妙茵见了太子妃赠予怀嫣公主的贺礼,印象深刻,觉得甚是有趣味,不知三殿下如何认为?”   “太子妃么……”穆桓似笑非笑地摩挲着酒杯,挑眉道,“是有趣。”   在一众送那些金银玉器庸俗至极的人中,只有她特立独行,花费了心思,是真正为怀嫣公主挑礼物。   那些小玩意,他也有许多没见过。   突然有些嫉妒六弟了,怎么办呢……   梁妙茵见他附和自己的说辞,不觉有些喜悦,殷殷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可是却见穆桓正定定望着不远处正与穆珏撒娇逗趣的女子,眼中的掠夺神色几乎隐藏不住。   梁妙茵面上冷色一闪而过,袖中涂着艳色蔻丹的纤长手指倏地抠进手心。   为什么人人都喜欢谢双双?   她梁妙茵哪一点比不过她了?   不公平!   梁妙茵压着不忿的怒气,出声唤了一声,试图拉回面前男人的注意力。   然而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小,穆桓没有回应她,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杯盏扔给身后的宦官:“添酒。”   那宦官年纪尚轻,顿时被穆桓这突如其来的一扔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将杯盏扶好,战战兢兢地往里倒酒。   梁妙茵深吸了一口气。   被无视的屈辱让她向来高傲的自尊心无法接受。   恶毒的怨念在心中缓缓浮现,梁妙茵盯着神情幽深的穆桓,突然勾唇娇笑一声:“三殿下若喜欢……妙茵有办法。”   穆桓这才看向她,微笑着挑了挑眉。   “梁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妙茵的意思,三殿下还不明白吗?”梁妙茵唇边的笑容冷淡而了然——殿下是个明白人,难道还要装糊涂吗?   眼前的女人,像一条美艳的毒蛇,嘶嘶往外吐着蛇信子。   穆桓神情不变,静静看了梁妙茵半晌,忽颇有兴味地勾唇。   “愿闻其详。” 第36章   一只纤细小巧的手悄然从桌下伸出来, 轻轻捏住了银白酒壶的壶把。   一点、一点、再一点……   快要拿到啦!   她无声地弯起杏眼,小心翼翼地将酒壶往回拿,下一秒, 笑意却骤然僵在脸上。   俊美无俦的面容蕴着散漫笑意, 穆珏按着她的手, 懒洋洋地挑了挑眉。   “不许喝酒。”   谢双双顿时如枯萎一般, 恹恹地垂下眼眸。   “就、就一点点嘛……”她试图挽救一下。   “不行。”   她小小地哼了一声,还是乖乖转过身, 嘀咕道:“那好吧。”   此时殿内一片热闹场景,谢双双余光瞧见朝这里嬉笑着跑来的穆怀嫣,不由抿唇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在穆珏看不见的地方对他做了个鬼脸。   你不理我, 我找别人去。   酒桌上美酒佳肴精致可口,她却专心致志地提着长裙, 从宫凳上起身走了出去。   穆怀嫣此刻得了空闲时间,像是怀揣着什么小秘密似的,神秘兮兮地跑过来,一把牵过谢双双的手, 将她拉到了鸾华殿大门旁。   “哎……公主?”她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下身形,便见穆怀嫣飞快地看了周围一圈,似乎在观察周围路过的人。   谢双双不解道:“怎么了?”   确定四周宾客没有注意到她们,穆怀嫣才稍稍放下心来。   随即, 她的目光回到谢双双身上, 不发一语,明艳的大眼睛却直直盯着她。   谢双双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公主……怎么了?”她不解地蹙了蹙眉, 轻轻出声。   穆怀嫣神色莫测地打量了她半晌,突然弯腰凑近她,一改方才严肃的模样,朝她嬉皮笑脸道:“六嫂嫂,听说你在京城里开了家酒楼,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甚清晰,谢双双分辨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怀嫣公主也知道了?她记得,穆珏不久前不是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了么。   她斟酌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穆怀嫣仔细瞧着她的神色,却已然明白。   拉过谢双双的手,穆怀嫣嘟囔着晃了晃:“六嫂嫂,你别担心呀,怀嫣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真的!”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说谎,穆怀嫣顿时三指并举作发誓状,下一秒,又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怀嫣只是听说宫外有各种各样好玩的小玩意儿,还有许多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六嫂嫂既然住在宫外,又开了酒楼,应该对外面的事情很熟悉罢。”   这倒不假。   谢双双抿着唇,轻点了点头。   “好嫂嫂,”穆怀嫣拉着她的手,撒娇似的摇来晃去,希冀道,“好嫂嫂,你答应怀嫣一件事好不好?”   谢双双被晃得头晕,额旁琉璃玉坠微微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有些无奈:“你说便是。”   穆怀嫣见她没有拒绝,眼中顿时流露出欣喜神色。   再次小心地朝左右看了一圈,穆怀嫣凑近过来,压低声音,认真道:“六嫂嫂,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怀嫣出一次……”   “喵呜——”   带着惊惧与恐慌,刺耳尖锐的叫声陡然响起!   这一声顿时扯离了穆怀嫣的思绪,她话语一顿,脸色顿时白了,嘴唇轻颤道:“这声音……是小圆子!”   她们朝鸾华殿大门外看去,正好瞧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家伙发疯似的,向着一个方向撒足狂奔了过去。   然而此刻由于殿外的宫女太监皆已进殿服侍,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小圆子的异常。   “不行……我得去看一看!”穆怀嫣喃喃说着,就想跑出殿门。   谢双双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也跟了过去。   只是她们尚未走出鸾华殿,便被一个持着绢帕匆匆过来的宫女拦住了。   “小瑚,你这是做什么?本公主要出去找小圆子!”穆怀嫣见自己过不去,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   被唤作“小瑚”的宫女也似乎有些无奈,神色为难道:“公主,皇后娘娘叫您过去……”   “母后叫我?”穆怀嫣一愣,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殿内最上首凤翎华服的女人。   回过神来,又蹙着眉头,转头担忧地朝殿外看了看,依旧不愿离去:“那小圆子怎么办啊……”   方才小圆子模样奇怪,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去看看,她放不下心!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谢双双朝殿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公主放心去吧,双双代公主去找小圆子,别担心。”   穆怀嫣迟疑地看了看她,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道:“那便多谢六嫂嫂了。”   她随着小瑚走出几步,又担心地回身叮嘱一句:“六嫂嫂,小圆子一贯顽皮,你千万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谢双双点了点头。   见穆怀嫣三步一回头地走向鸾华殿殿首,谢双双弯眸轻笑一声,也不再耽搁,转身走出了殿门。   兴许小圆子不久前刚踩了泥土,地上留下了一个接一个的小泥脚印,虽然随着走动时间,颜色愈来愈淡,但还是依稀能分辨得出离去的方向。   她随手撩开垂坠到颊边的几缕发丝,仔细跟着小圆子的脚印跟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远去,四周逐渐陷入了寂静,地面上的小泥脚印也终于淡得辨认不出。   大抵便是在这附近了。   谢双双定了定神,抬眸望去。   正想寻找小圆子的踪迹时,却倏地见到四周杂草丛生的景象。   她轻轻一怔,神情露出些微诧异。   这里是一片很荒凉的地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宫中竟然有如此荒芜的一角。   不远处有一座宫殿,但似乎已经有数十年不曾有人踏足过,四处杂草丛生,蛛网密布,殿宇年久失修,已经大面积损坏,显得十分破旧灰败。   谢双双没有在意,却也不愿惊扰这里的静谧,微提起长裙衣摆,边走边轻声唤:“小圆子……”   仿佛应和着她一般,随即,一声小小的“喵呜”在不远处响起。   软绵绵的,像糯糯的米团。   她一向抵御不了这种小动物撒娇的叫声,瞬间心软一塌糊涂。   放轻步伐靠近声音来源,谢双双轻轻拨开半人高的草丛,果然瞧见不远处的草堆里,静静趴着一只浑身雪白剔透的碧眼小猫。   “小圆子乖……来,双姐姐带你回去。”她声音轻柔,缓缓蹲下,试探地朝小圆子伸出手。   小圆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漂亮精致的姐姐,毛茸茸的四肢蜷伏在草丛里,并没有因为害怕而退后。   谢双双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一半。   小圆子没有抗拒她。   她的唇边泛起轻缓而温柔的笑意,放轻动作,一步一步地靠近过去。   过了半晌,终于成功地将软乎乎的小圆子抱进怀里。   小圆子“喵呜”一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   怀中的小家伙乖顺而听话,温热的身体依赖着她,谢双双眉眼柔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已顺利替怀嫣公主将小圆子找回来,她抱着怀中的小家伙,正想转身离开,步伐却不由自主一顿。   像是被无形的感觉牵扯着一般,她侧身抬眸,忽朝那座破败得十分突兀的宫殿看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迎着日光,谢双双杏眸下意识地轻睐,眼中雾气氤氲,映出潋滟的光。   思衬一瞬,她迈过杂草丛,还是走了过去。   总归不过几步的距离。   抱着小圆子走到破败宫殿的大门处,待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也不禁愣了愣。   这里……   正怔怔出神,怀中的小圆子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喵呜”一声,随即便不安生地挣扎起来。   她低头安抚着小圆子,却骤然想到什么,眉间忽微不可见地蹙起。   披散在身后的发丝猛地扬起,她心跳急促如雨点,倏地转身回去。   不远处的杂草丛旁,静静站了一个人。   容貌俊朗不凡,身姿倜傥,眼中神色却如暗渊,深不见底。   是穆桓。 第37章   怀中的小圆子不安分地伸长了爪子, 似乎有些狂躁起来。   见到那人的身影时,谢双双心中便是一惊,却又不得不分心安抚着小圆子, 一边强自镇定退后一步, 目光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穆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在这种地方。   感觉事情诡异, 她不想再多做停留, 抱着小圆子绕过杂草丛,就要匆匆离开。   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不远处破败荒芜的杂草丛, 却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她留了心,凝眸瞥去,随即便轻蹙了眉。   那是一副雪白的狐狸面具。狐狸的脸上用红墨水长长地勾勒出了弯曲的纤长线条,一直延伸到鬓角,看起来分外别致。   这副面具应该也是这座宫殿里的东西,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宫女随意丢在了草丛里。经过这么多年风吹日晒, 面具早已经破损开裂,灰尘密布。   但还是可以看出它起初的模样,应该是惊艳而华丽的。   小圆子再次不安地挣扎起来,谢双双回过神, 抱紧怀中毛茸茸的小家伙便要离开。   恰此时, 身后响起那人从容不迫的声音:“弟妹。”   声音虽然不大,但她也不好直接无视,毕竟从名义上来说,那人是穆珏的三哥。   谢双双咬着唇思衬一瞬, 还是停了下来。   “三殿下。”她轻声应道, 抱着小圆子转过身。   却没有看穆桓,只安静地注视着脚下的草地, 神色疏离而沉默,很明显不愿与他多谈。   穆桓目光幽深地打量了谢双双半晌,忽接触到她眼中作势掩去的冷漠。   那是一种完全不将他看在眼里的冷淡,孤傲而凌霜独立。   简直……和他那六弟如出一辙。   心中忽有嫉妒憎恶的念头悄然滋生,如附骨之疽一般啃噬着他的血肉。   凭什么?   穆桓心中愤恨不已,唇边微笑却依旧温和,只是隐约间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没有说话,却也不再迟疑,朝谢双双走了过去。   枯枝落叶被踩断的清脆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在死寂一片的宫殿外显得格外清晰。   又格外瘆人。   谢双双抱着小圆子往后倒退一步,却踩到凹凸不平的小土坑,不由踉跄了一下。   她瞪着穆桓,一双明澈的杏眼满是警惕,声音微扬,咬牙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穆桓淡淡说着,步伐却不停,高大的身影渐渐逼近了她。   随着穆桓的靠近,怀中的小圆子也越来越狂躁,不停低低嘶吼起来,瞳孔微缩,死死瞪着逐渐靠近的男人。   “嘶!”   眼前白影一晃,谢双双捂住右手,痛苦地蹙起眉心。   皮肉被刮破的痛楚陡然传来,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微微弯下身去。   小圆子扑到地面之后,便急速奔逃出去,它跃过杂草乱石堆,雪白的身影在不远处宫殿的一隅一闪而过,之后便再没了踪影。   有血腥味钻入鼻尖,起先是极淡,随后变得愈来愈浓郁。   谢双双轻微一阵发晕,狠狠咬了咬唇,才勉强稳住心神。   她呼吸有些不匀,垂下眼眸,轻轻移开覆在右手伤口处的左手。   右手手背上,赫然三道深深的爪痕。   伤口正源源不断往外冒着血珠,染深了手腕处的殷红衣袖。血肉被猫爪往外倒钩翻出,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怖。   “弟妹,你没事吧?”穆桓皱了皱眉,想走到她面前查看伤口。   谢双双却如避蛇蝎,极力清醒地往后急退一步,厉声道:“你别过来!”   穆桓倒也没再有异议,不发一语地停下了脚步。   只是面上神色如坠冰窟,顷刻间便冷了下来。   手上伤口疼痛剧烈,她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闭了闭眼,勉强撑住身形:“本宫身体不适,便不多留了,三殿下自便。”   几乎是话语落下的同时,谢双双便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可是,她尚未走出几步,手臂便被大力一扯,顿时踉跄着撞了回去。   冷若冰霜的声音响在耳边,带了无法抑制的恨意。   穆桓眼神中是燃烧着的幽冷:“你就这样不待见本王?”   浓郁的酒气袭来,肩膀被捏得生疼,眼前人嚣张的做派完全超出了礼法界限!   “放手!”她一贯柔和的面容也染上了愠怒,见穆桓不为所动,目光寒冷地瞪向他,一字一顿道:“本宫是太子妃,是你六弟的妻子……你放肆!”   “太子妃?”穆桓慢慢品着这几个字,忽毫无预兆地讥笑一声,“太子妃算什么?”   “迟早有一天,连他也会败在本王手里。”   他声音狠厉,藏了若有若无的冷笑:“还有……你。”   ***   鸾华殿。   舞姬轻歌曼舞,宾客觥筹交错。   穆珏从前殿回来,漫不经心地倚上宫椅,斟了一杯酒。   身后随从的小宦官见太子殿下神思倦怠,拢着袖子上前一步,小声嘱咐道:“太子殿下,宫中酒虽不烈,但后劲大,还是少喝些的好。”   穆珏没反应,依旧自顾自地往杯盏里斟酒。   酒液清澈透亮,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感觉四周莫名少了些什么,他若有所觉,忽神情不虞地皱眉,扫了身旁的位置一眼。   太安静了。   她去哪里了?   有不知名的预感掠过心头,穆珏冷冷抬眼,极快地扫视大殿一圈。   斜对面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显得十分突兀明显。   危险地眯起眼眸,他陡然一把扯过那小宦官的衣领,嗓音压抑而寒冷:“太子妃呢?”   小宦官哪里料到前一秒还倦懒散漫的太子殿下转瞬便成了这个可怕模样,吓得声音都哆嗦起来,断断续续道:“回、回太子殿下,奴才不久前还见太子妃和怀嫣公主待在一块儿……奴、奴才也不知道太子妃怎么就不见了啊……”   穆珏随手将那宦官推开,神情阴沉:“叫公主过来。”   小宦官得了新鲜空气,犹如从阎王殿前走过一回似的,呼了口气便连忙弯腰下去,忙不迭道:“是、是!”   被母后教导了一顿,穆怀嫣不久前才从殿首踱下来,不高兴地噘着嘴,哼哼唧唧地扯了好几根殿旁纹绣花纹的流苏。   她适才见谢双双没回来,挂念着小圆子,只好去找了别的姑娘吃茶。   此刻却瞧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宦官跑了过快,急匆匆道:“怀、怀嫣公主,太子殿下有要事找您!”   “六哥找我?”穆怀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是点头道,“好,我现在过去。”   她也不耽搁,却是将母后方才叮嘱的礼仪全数抛在脑后,裙摆飞扬间,起身已飞快地窜了过去。   “六哥!”穆怀嫣笑盈盈地停在了桌案面前。   只是她面上欣喜的笑容却在见到穆珏冷如冰霜的眼神时,逐渐淡了下去。   穆怀嫣忐忑地打量着穆珏,迟疑道:“六哥,你怎么了啊?”   穆珏也不废话:“你六嫂呢?”   “六嫂嫂?”见穆珏眼神冷沉,穆怀嫣有些害怕,赶紧如实道,“六嫂嫂找小圆子去了。”   不久前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她也拿不定主意,忐忑地看了穆珏几眼,宛如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方才小圆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便发狂起来,但那时母后唤我过去,我脱不开身,便只好让六嫂嫂替我去找……”   “哎哎,六哥!”话还没说完,穆珏已冷着脸大步离去,穆怀嫣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会儿,茫然道,“六哥,你去哪儿啊?”   并没有人回应她。   身后随侍的宫女惶恐地低着头,一眼也不敢抬头看,更别提出声了。   太子殿下适才明显是动怒了。这个紧要关头,除了怀嫣公主,谁敢说话?   感觉自己似乎在冥冥之中做错了什么事情,穆怀嫣委屈地瘪了瘪嘴,恹恹转了个身。   目光扫过在场欢宴的宾客,她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顿时“咦”了一声。   “奇怪……三哥去哪里了?”   ***   “你做梦!”谢双双再次踉跄着退后一步,一双明澈的眼眸满是痛恨。   贝齿咬着下唇,隐约渗出了血迹,她却似乎感觉不到,依旧戒备而抵触地看着穆桓。   如果不是他派人刺杀,穆珏那一日就不会受伤!   她永远不会忘记,太子府遇刺那一日,当她看到穆珏一袭白衣满是血迹的那一瞬间,天崩地裂万箭穿心的痛苦是什么感觉!   他们分明是兄弟,却为何要以刃相见,不死不休!   “做梦?”穆桓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狠戾地哼笑一声,“是,他暂时死不了。”   “不过……”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眼中侵略神色尽显,“你不担心自己吗?”   面前男人再不复从前的温和谦逊,眼神是毫不遮掩的幽暗与掠夺,谢双双浑身一凉,面上血色尽褪,小脸苍白如纸。   “据本王所知,”见她面色惨白,穆桓神情不变,微笑道,“穆珏没有碰你,是不是?”   “闭嘴!”这话轻佻十足,谢双双心中愠怒,却又生出苍白无力之感。   她本便敌不过穆桓,况且现下又受了伤,体力不支,更不可能从这人手下逃走!   “你若敢……”她狠狠咬牙,作势要放狠话,却被穆桓嗤笑着打断,“那又怎样?”   “本王要做什么,轮得到他人置喙?”   眼前的人一步一步逼近,谢双双踉跄着退后,小脸苍白,目光寒冷而痛恨:“滚开!”   穆桓冷冷擒住她的手腕:“本王哪里不如穆珏?你就这样钟情于他?”   下一秒。   身后不远处,忽遥遥传来一声,因压抑着怒火而显得极为喑哑狠戾的声音。   “孤现在便让你看看,你哪里不如孤。” 第38章   谢双双眸中雾气氤氲, 正咬唇看过去时,手上桎梏已倏地消失不见。   地上血迹暗红一片,她有些晕晕乎乎地捂住右手, 踉跄着退后几步, 软软跌在杂草丛中。   穆珏身量与穆桓相差不大, 只是因身形清瘦, 而更显风姿隽逸颀长。   然而此刻他眼中神色乖戾而狠绝,大步跨过来, 扯过穆桓扬手便狠狠挥过一拳。   穆桓生生受住,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嘴边有血丝缓缓溢出,他抬手抹去,看向穆珏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狠厉。   然而这一拳压根不足以消去穆珏的怒火。   他大步走过去,狠狠扯过穆桓的衣领, 神情恣肆狠戾,寒冷至极。   冷若冰霜的声音一字一字从齿间逼出, 似携了千钧怒火:   “她是你能碰的吗?”   穆桓直视着他,眼神阴冷,一言不发,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扬起, 掼砸回去。   寻了半晌路径的小宦官终于找到了这里, 听见不远处的动静声,连忙大惊失色地跑过来。   然而地上枯枝杂草横七竖八,小宦官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啪”的一声飞出去, 砸到了不远处的地面。   他啃了满口泥土杂草, 呆滞地抬头,竟然看见这皇宫中尊贵的两位殿下正于殿内对峙交手。   刀光剑影, 杀机暗藏。   瞠目结舌地看了一会儿,还来不及倾慕太子殿下的利落飒沓,小宦官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吓得跑过去制止:“太子殿下、三殿下,你们这是做什么,别别打……哎呦喂,我的帽子!”   陡然被误伤,小宦官吓得连忙把飞出去的帽子捡回来,又无比着急地跑回去,急急劝解:“哎呦喂,我的两位爷……别打了,别打了!”   相比久居皇宫、喜欢舞文弄墨的穆桓来说,穆珏虽身形清瘦,却是在老将军麾下磨砺出的人,手段狠厉,一举一动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小宦官脑袋一根筋,原本是来劝和的,这下愣是给硬生生看呆了。   若不是场面不太适合,他都想为太子殿下摇旌喝彩了。   过了片刻,小宦官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依稀露出的一抹殷红。   那儿好像有个人!   小宦官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什么,顿时呆了呆——太子妃今日穿的不就是殷红色的衣裳么!   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哎呦”一声跑过去,心惊胆战地拨开乱生的杂草,果然瞧见了小脸苍白、昏迷不醒的谢双双。   “太、太子妃您怎么晕了啊!”小宦官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所措,只好着急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妃她晕过去了!”   闻言,不远处的穆珏眼神陡然一冷,压抑着怒火,低沉而狠戾道:   “今日孤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情……”   “三哥看着办。”   话音刚落,他再不停留,面色冷寒地转身,颀长身姿径直跨过去,打横抱起地上昏迷的人儿,便大步离开了宫殿。   见状,小宦官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来,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走出了一段距离,却听穆珏冷声道:“还不去叫太医!”   小宦官呆头呆脑地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着声,飞快地跑开了。   与那座荒芜的宫殿相同,这附近的小路寂静且偏僻,几乎看不见宫女太监的身影。   若不是跟着小圆子的脚印,他其实也很难寻到这里。   而没有人会知道,当他听见她与穆桓同时消失的消息时,生平第一次,竟破天荒地生出了恐慌的感觉。   他在担心。   担心她会受伤。   他穆珏向来自诩冷心冷性,不在乎儿女情长,可如今竟然有了软肋。   还是一个女人。   实在荒谬。   远处是金碧辉煌、深不可测的朱红宫墙,穆珏倦怠地阖了阖眼,淡淡看向怀中闭眼而眠的人儿。   她很瘦,睡着的时候很乖,抱在怀里不过轻飘飘的一点,带着柔软熨帖的温热。   怀中人儿微不可察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香气,依赖地将小脸埋进了他的衣裳里。   穆珏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受伤了还这副模样,看来等痊愈了得好好教训一顿。   虽是这样腹诽着,他的眉心却缓缓拧起,俊美近妖的面容敛去了冷意,第一次露出些微迟疑神色。   他没有赶到的时候……   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面对穆桓的?   不愿意再深想,穆珏倏地阖眼。   今日之事已经过去……往后他再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再次睁开眼眸时,神思复变得清明,面上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穆珏一言不发,只兀自抱着怀中的人儿,大步往前走。   然而,下一秒,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却软绵绵地搭上了他的脖颈。   穆珏一怔,拧着眉低头。   偎在他怀里的谢双双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眸,见他看来,无比乖顺地对他笑了笑。   “你别担心呀……”谢双双声音很小,语气娇憨而柔软,“昏迷是我装的。”   说完,她又立刻缄默闭嘴,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穆珏,担心他会生气。   装的?   穆珏半句话没有,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轻笑着扯了扯嘴角:“原来太子妃是想尝试一下被孤扔下去的感觉么?”   “不、不要!”她立刻慌了,反手就抱住穆珏的衣裳,惊慌失措道,“别把我丢掉!”   然而这一下失了分寸,受伤的右手也施了力气,伤口被压到,剧痛立即传来,疼得她登时皱起小脸。   “嘶……好痛!”   谢双双眸中可怜兮兮地蓄了一汪泪,连忙捧起自己的手,心疼地呼了口气。   见她神情不似作假,穆珏停下脚步,脸色微沉:“手受伤了?”   “这不是废话么!”她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却吃定他不会动手,脑袋一晃,故作娇纵地荡了荡小细腿,“殿下不是要将我扔下去吗……殿下若是舍得,那便扔罢!”   穆珏不语,只眸光淡淡地看着她。   她也睁大了一双明澈的杏眸,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   只是,对视了半晌,心中却突然有些没底。她委屈地咬了咬唇,面上气势也逐渐弱了。   糟了……娇气过头了。   他不会真的要将她扔下去吧?   正忐忑地望着穆珏,却见他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嗓音依旧低沉好听,只是听不出情绪。   “别闹。”   谢双双轻轻一怔,揪着他衣裳的手也迟疑地松了力道。   他没生气么……   难道是因为见她受了伤,便大发好心不与她计较了?   她思衬半晌,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索性便依了穆珏的意,不再闹腾。   如猫儿一般倦懒地打了个呵欠,她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闷声道:“殿下,我好累啊……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到了再叫我。”   只是她说着说着,声音到了后面,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   到了最后,似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   她睡过去了。   自今日清晨迷迷糊糊被扯下了床,到参加怀嫣公主的生辰宴会,再到寻找小圆子却遇上危险……   从始至终,她紧绷的神经一直没有松懈下来。   是太累了。   穆珏衣摆飒沓轻扬,一步步往前走着。   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却将怀中沉沉睡着的人儿抱紧了些许。   一只红雀飞落在宫墙的石瓦之上,收拢了翅膀,歪着脑袋,好奇地瞧着青石板上一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人,没有惊扰。 第39章   小圆子被罚了。   皇帝听闻太子妃受伤严重, 十分不虞,当即要将罪魁祸首小圆子革除皇家御猫的身份,扔出皇宫。   撒娇也罢, 哀求也好, 写自检书检讨自责, 怀嫣公主用尽了千方百计, 才勉强将小圆子留了下来。   但性命可保,惩罚不可免。   于是小圆子成为了史上第一只被皇帝罚禁闭思过的猫。   四下无人, 穆怀嫣无限哀愁地看着被关在笼子里饿得“喵呜”直叫的小圆子,怒其不争的同时,也心疼得泪水涟涟。   公主顽皮惹出事端,皇帝也有些头疼,本想好好让太子妃在宫中安心休养一番, 却被穆珏以往来不便的缘由拒绝了。   众人都以为太子是舍不得太子妃离府进宫居住,却只有谢双双知道, 她那时是如何扯着穆珏的衣袖,软绵绵地撒娇:“臣妾不想和殿下分开……”   说说罢了。   其实她只是不想住在宫里而已。   听说皇宫的晚上暗影萧疏,偌大的宫城寂静如亘古,再加上坊间传闻中某宫殿流传的恐怖传说……   她才不要在宫里待着呢!   只是……   说完那句话的代价便是——   她被穆珏打包带回了太子府, 在他屋子的床榻上睡了三天三夜。   那时子夜,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榻里侧起身,想跳下床去桌旁倒杯水喝,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扯了回去。   穆珏将她圈进怀里,声音是散漫的喑哑:“是不是孤做得不够好……以至于太子妃夜里还有精力下床?”   她那时反应不及, 倏地一呆。   等明白过来, 又顿时恼羞成怒,露出森森的小白牙咬了他一口, 愤愤道:“臭流氓!”   ***   谢双双这一养伤,便养了半个月之久。   这一日清晨,听闻后院里新栽种的木槿花开了,她还未绾发,一早便欣喜地跑出屋子看,果然瞧见了碧绿枝头开得绚烂的木槿花。   等回来时,恰好见青鸢照例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屋子,她又瞬间调转方向,熟门熟路地准备开溜,却被奚音板着张脸捉回了屋子。   “太子妃,这是最后一帖药,喝完便可完全痊愈了。”奚音站在桌边作严肃状,如长者一般谆谆教导。   谢双双迟迟不喝,只不情不愿地嘀咕:“可是我手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啊。”   奚音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太子殿下那边……”   这几个字刚刚出口,眼前乌发披垂、杏眸俏丽的女子二话不说,乖乖端起小木碗,咕噜咕噜便将一碗药喝见了底。   奚音长叹一声,颇为欣慰地在心中感慨:   太子殿下的名讳实在是太好用了。   谢双双千辛万苦将药喝完,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她放下木碗,飞快往嘴里塞了半颗蜜饯,扭头看向窗外,恹恹地轻哼一声:“你们就知道拿他来唬我。”   奚音捂嘴偷偷地笑了笑,朝青鸢抛了个搞定的眼神,端着乘了木碗的托盘溜之大吉。   青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谢双双拉到梳妆镜前,指尖掬过她柔顺漆黑的长发,笑道:“青鸢给太子妃梳妆。”   镜中少女小脸弧度秀美,鼻尖小巧,眼眸大而顾盼生辉,俏丽不已。   谢双双抿唇瞧着,无意识地顺过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把玩,却突然想起什么。   她轻眨了眨杏眸,扭头往后看去:“殿下在府上么?”   “太子妃想见太子殿下了吗?”青鸢有些忍俊不禁,一副见到小姑娘终于长大的欣慰模样,“不过太子妃估计得等一段时间,听说太子殿下不久前已出了府。”   谢双双:“……”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谁想见他,我巴不得见不到他呢!”   听见这话,青鸢实在忍不住,趁着拿发簪时飞快转过身,捂嘴笑了一阵。   谢双双没有注意到青鸢的小动作。   她抬眸看向窗外蔚蓝的天空,有些踌躇地支着下巴,轻声嘀咕道:“好想出去啊……”   这一段时间,因为手上受了伤,太医嘱咐需得好生养着,穆珏便硬是将她圈在了府里,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睡得累了,就在后院亭子里散散步,简直活得像一只被圈养的猪。   许久不曾出去,好像连脸颊都圆了一圈。   “好青鸢,”谢双双手中绕着发丝,希冀道,“你说我要是今日悄悄出了府,会不会被穆珏发现?”   青鸢移开视线,咳了一声:“太子妃还是留在……”   “好了,别说了,就这样罢!我一会儿便出去。”她朝铜镜里的青鸢眨了眨眼,会心一笑,“青鸢,老样子哦。”   ***   绥京城的街道一如往常般热闹喧嚣,商贩们纷纷守在自己的小摊前,热情地招呼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个杏眸明澈的女子悄然出现在街道尽头。   她一袭雾蓝流云衣裙,面上戴了一条缀了银白碎砂的深蓝面纱,走动间轻灵飘逸,惹人注目。   自己只是一段时间没有出来,街上竟多了不少没见过的新奇摊子。   谢双双不由来了兴趣,走马观花一般瞧着,雾蓝身影掠过数个紧凑挨着的摊子,所经之处风藏暗香,惹得不少人驻足回望。   片刻后,她却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停在了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面相和蔼,见她定定瞧着摊面上的面具,不由微笑问她:“姑娘,可有中意的面具啊?”   谢双双轻轻点了点头。   老人笑呵呵道:“姑娘中意哪一副?老头子给姑娘挑出来。”   谢双双心中思绪有些纷乱,露在面纱外的眼眸轻垂,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副雪白的狐狸面具,却没有说话。   老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花白的眉毛顿时赞许一扬:“姑娘好眼光!”   “这一副面具可算有一定年代了……这白狐狸原在市面上消匿已久,只是老头子我觉得可惜,便再托人拓了模板造出来。”   老人脸上皱纹苍老,笑呵呵地将那副面具取来,递给她:“寻常人皆觉得这面具只一种颜色,实在太过于单调。可往往是最简单的东西,才藏了精巧心思啊。”   谢双双接过雪白的狐狸面具,静静看了半晌,抬手轻抚上面具的纹路。   触手冰凉,但面具的神态表情皆栩栩如生,宛如真实的狐狸化身而成。狐狸面具虽然只有雪白一种颜色,乍一看觉得单调寻常,可仔细观察,却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玄机。   拓造图案的人的确下了心思。   谢双双微微蹙了眉,脑中试着回忆起前不久在那一座荒芜宫殿的杂草丛里见到的狐狸面具。   虽然那副面具已然破损蒙尘,但却在她的记忆里,与手中的面具缓慢重合了。   确实是这图案不错。   除了用红墨水勾勒的几笔纤长线条,此外再无区别。   她迟疑着出声道:“老先生,您适才说这面具有一定年代,是什么情况?”   “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不说了,不说了。”老人摆了摆手,拢住衣袖,和蔼笑道,“小姑娘,你是识货的,老头子我摆摊摆了这么多日,只有你挑了这一款,就不要你钱了。”   “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哪有买东西不付钱的道理?”   谢双双取了银子放在摊边,复又弯眸笑了笑,“多谢您了。”   她说完,便转过身,逆着人流离开了。   老人站在面具摊子旁边,目送着她的身影逐渐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不由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小姑娘不一般,天生贵人相唷……”   ***   如意酒楼。   她阔别自家酒楼已有一段时日,现下回来,再次见到如意酒楼的牌匾时,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双双收回视线,垂眸踏进如意酒楼的大门。   酒楼大堂靠近门边的位置,阿定正拿着拖把卖力地拖地板。   只是他似乎有些愤懑不平,将拖把挥舞得十分卖力,口中还念念有词:“白眼狼,臭要饭的!太可恶了,别让我再见到你……”   这是怎么了?谢双双蹙了蹙眉,径直走过去。   然而,她方才靠近阿定,深蓝色的绣鞋便被拖把挡住了去路。   “谁啊!老子拖地呢,挡什么路啊……”阿定翻着白眼抬头,却在看清自家老板娘这再熟悉不过的装扮时,霎时间一愣。   但他很快就反应回来,“哎”了一声,欣喜地瞪大眼睛:“双娘,您可算是回来了!您若再不出现,我们可都要以为您不要如意酒楼了呢!”   “这下可好了!”阿定激动地将拖把扔到一旁,双手在衣袖上抹了干净,笑嘻嘻地将她迎过去,“来来来……双娘这边坐。”   谢双双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阿定一愣,讪讪笑着抓了抓脑袋。   “没什么,就一点小事情而已。”   “说实话。”她在长凳上坐下,撑住下巴,轻笑着瞥了阿定一眼。   阿定纠结良久,还是猛地叹了口气:“算了!双娘,我就老实说吧。”   说到这里,他面上顿时换上一副愤慨的神情,忿忿道:“双娘,你说那黎九韶是不是个白眼狼?你好心留他下来,既供吃供住,又帮助他妹妹,还加薪补贴他,简直不能对他更好了!”   “可是他现在都做了什么?”   阿定啐了一声,眼神愤懑,恨恨道:“他现在恢复了贵胄身份,倒和画本子里的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一样,不仅再没回来过,而且是连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第40章   阿定一口气说完, 却见谢双双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看不出情绪,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双娘……”阿定奇怪地问, “您这是怎么了?”   “什么?”谢双双回过神来, 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 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见阿定还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出声安抚道:“好了,咱们别管他。你也累了,现下没什么客人,先去休息吧。”   阿定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心情仍是不佳。   “对了,”她四下看了一圈, 发现好像少了什么,“怎么不见殷烛和阿梧?”   “他们啊……”说到这个,阿定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 “早些时候阿梧嚷着要吃槐花糕, 殷烛便带着他出去买。现在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谢双双“嗯”了一声,敛了眉眼,安静地低下头。   手中的狐狸面具纯白无瑕, 触手冰凉冷硬, 寒意凛然。   她动作轻柔地抚过面具上的纹路,忽然出声问:“阿定, 楼里有红墨水吗?”   “红墨水?”阿定眼珠朝上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好像没有,不过隔壁顾阿婆的铺子里有卖。”   “您是要用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去给您买回来。”阿定嘿嘿一笑,也不待她反应,直接跑了出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阿定便将她要的东西送到了木桌上,还贴心地带了支可沾墨的绘笔回来。   谢双双轻声说了句谢谢,执笔沾了些绛红墨汁,纤细手腕搭上面具的下沿。   正准备下笔时,却犹豫了。   她思衬片刻,阖上眼睛仔细回忆那一日见到的模样,良久,才落笔将狐狸面具上的纤长线条认真勾勒出来。   一气呵成,勾勒线条出乎意料的快。她放下绘笔,拿起面具,满意地弯了弯唇。   阿定站在一旁,目睹了那白狐狸面具由单薄变得惊艳华丽的全过程,不由震惊地喃喃道:“太厉害了吧,这一画简直换了个模样啊……双娘好巧的手!”   谢双双却摇了摇头,声音清浅:“不是我画的。”   不是双娘画的……什么意思?双娘不是刚刚才画完吗?   阿定挠了挠脑袋,纳闷地看了她一眼。   想不明白,又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索性走开到一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谢双双一只手拿着面具,另一只手撑住下颌,杏眼澈净,静静望着面具出神。   雾蓝衣袖微微下滑,露出小半截纤细白皙的手臂,也没有察觉。   良久,她微凝了眸,心中思绪万千——能简单几笔便能将面具绘得这样生动惊艳的女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突然对那一座已破败不堪的宫殿起了好奇。   那里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多的谜团?   谢双双指尖轻划过狐狸面具,心不在焉地想着,却听身后响起欢天喜地的稚嫩嗓音,“双姐姐!”   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阿梧抱着怀中一摞槐花糕,欢快地朝她跑了过来。   只是刚刚扑到她身前,他却倏地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撅着小嘴埋怨道:“双姐姐,阿梧好想你啊……这么久了,你都不来看阿梧。”   “是双姐姐的不对,”她柔柔笑着,捏了捏阿梧肉嘟嘟的脸颊,“下次阿梧想要什么,双姐姐都给买。”   阿梧这才嘻嘻笑起来,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顿时看见了木桌上用红墨水勾勒的雪白狐狸面具。   谢双双原以为阿梧会好奇,又或者会觉得新鲜。   却没想到阿梧盯着那白狐狸的面具,竟然倏地皱起了小脸,面上露出迷惘且疑惑的神情。   “双姐姐……”   阿梧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不理解,脆生生问道:“你为什么会有阿梧梦里一模一样的面具呢?”   谢双双猛地一怔。   梦……   是了,阿梧曾经与她说过自己的梦。   那一段时间,阿梧每日晚上都会被噩梦吓到,抽噎着醒来。只是那时正值深夜,他又不想打扰别人,于是小小的身影便低着脑袋,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床榻上抹眼泪。   她正神情微怔地回忆着,阿梧已然侧过身,指了指面具上用红墨水勾勒出的线条,嗓音稚嫩地说:“其他都是一样的,除了这个红线的颜色不一样。”   “阿梧记得……”阿梧歪了歪脑袋,很努力地想着,慢慢道,“梦里面具上的红线,颜色好像更深一点。”   谢双双微蹙起眉心,感觉心跳因为恐惧而微微加快了。   阿梧说的不错。   不久前她在草丛中见过的那副破损的面具,上面的线条颜色确实更浓郁一些,据她判断,应该是用宫廷御用红墨研磨出来的。   她方才用的只是寻常所用的红墨水,当然比不上宫廷御制。   可是阿梧怎么会知道这个?   除了那一日在那座破败的宫殿见到过,她可以断定,这一种用红墨水勾勒出来的白狐狸面具,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过。   就算白狐狸款式的面具曾经在京城售卖,也绝不会有这一种带着独特色彩笔锋的红墨水线条。   难道,阿梧竟和皇宫有关系么?   感觉这面具极大可能牵涉到阿梧的过去,谢双双神情郑重,凝视着小人儿的眼眸,认真道:“阿梧,除了这个面具,梦里可还有其他东西么?”   阿梧见她神情变得严肃,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摇头道:“就这些,没有了。”   罢了。   谢双双低垂眼眸,思衬了片刻,轻声道:“好,双姐姐知道了,阿梧去吧。”   见双姐姐心神倦怠的模样,阿梧抱着槐花糕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脑袋,一言不发,拿了一袋槐花糕推过去,随后便十分懂事地走开了。   只是他惦记着那副梦里的白狐狸面具,分明迈着小腿往外走,却又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有些依依不舍。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双姐姐,那副面具,好像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呀。   可是,他不是没有爹爹娘亲吗?哪里来的玩具呢?   阿梧纠结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撅起小嘴,迈步走了出去。   谢双双小小打了个呵欠,感觉坐在这里冥思苦想没什么用,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迤逦的雾蓝裙摆轻柔曳地,她将发丝随意撩到身后,往酒楼大堂外走了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近午时。   附近的小饭馆传来了阵阵食物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   她也不由觉得有些饿了,扶住酒楼大门旁的木柱,杏眸映着明澈的光,悄悄探身出去瞧了一眼。   是哪一家的饭馆传来的香味呢……   然而,转眼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她不禁微微一愣,唇边笑意也逐渐凝固了。   那人黑发紫衣,容貌美艳得几乎不似男子,只是神情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   居然是黎九韶。 第41章   见她看向自己, 黎九韶呼吸微沉,有些不自然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有话想说。   谢双双却没有停留, 纤长的睫毛轻垂, 兀自转身走回了酒楼大堂。   殷烛忙碌完事情, 此刻才从后厨出来, 见她心情不大好的模样,不由迎上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谢双双眼眸微弯,朝殷烛笑了笑,“就是有些饿了。”   殷烛觉得有些好笑,柔声安抚道:“午膳已经在准备了。”   她说完,又抬头遥遥打量了外面的日头一眼, 估摸着说:“时辰差不多了,酒楼客人也没剩下多少, 我先去将休憩的牌子挂上罢。”   殷烛径直走到大门旁边,正伸手想去取小牌匾,却骤然吓得往后急退一步,惊魂未定道:   “什么人站在这儿?吓死老娘了!!”   然而,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 她的眉心顿时紧紧皱起。   下一秒,又倏地沉了脸,冷笑着讥嘲道:“原来是贺少爷啊……贺少爷不好好在相府当潇潇洒洒的贵公子,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这话十分不客气, 听得人心里难受。黎九韶不禁拧眉, 出声解释:“殷烛姐,我只是……”   “哎, 别别!”   殷烛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神色疏离地退后一步:“我可担不起贺少爷的一声姐姐。不过,贺少爷还是先离开的好,我们酒楼小,供不起您这样的大人物。”   话音刚落,殷烛便侧过身,不再搭理他,转而抬手去拿挂在上头的小牌匾。   只是黎九韶挡在那附近,碍着她没法够到。殷烛脸色一沉,语气不虞道:“麻烦让一让。”   黎九韶没吭声,伸手替殷烛把小牌匾拿下来,递给了她。   殷烛眉毛也不动一下,语气极淡地道了声谢,转身想回酒楼。   身后却响起黎九韶低落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恳求:“能让我进酒楼吗?我想和双娘谈谈。”   殷烛脚步一顿,回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却一句话也没说,扭头直接走进了酒楼大堂。   谢双双正在柜台前翻看酒楼的账簿,核对近日的进账与开销,此时见殷烛步伐生风地走进来,抬眸奇怪地看了一眼。   然而,她还没出声询问,便见殷烛拧着眉头犹豫半晌,还是叹了口气:“双娘,黎九韶想和你谈谈。”   谢双双杏眸低垂,继续翻阅着手上的账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既然双娘发了话,她也不好继续将人拦在外面。   殷烛复又转身走向酒楼大门,看着依旧守在旁边的人,声音微凉:“进去吧。”   熟悉的紫衣身影一言不发地来到了柜台前面,谢双双将账簿合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你想说什么,说吧。”   黎九韶沉默片刻,终于晦涩地开了口,语速缓慢而迟疑。   “我还能……继续待在如意酒楼吗?”   “你觉得呢?”谢双双挑了挑眉,懒洋洋地撑住下巴,笑意清婉,“贺少爷?”   最后三个字,她咬字咬得十分清晰,试图想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身份。   如意酒楼不过是一座绥京城里再普通不过的楼店,哪里能使唤当朝右相的儿子当伙计。   果然是少爷,天真。   黎九韶也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着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推到了面前的红木柜台上。   没有抬头看眼前的女子,黎九韶声音压抑道:“这是欠你的钱。”   他曾经赊过的账,还有救治妹妹烟琅的钱,都在这里了。   谢双双瞥了沉甸甸的纸包一眼,也不假意推辞,不在意地笑了笑:“好的,贺少爷果然守诺。”   见她笑意浅淡,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黎九韶一愣,随即似乎急了,有些慌乱地说:“我、我之前并不是故意瞒你们的,也不是故意消失这么久……”   但是这话显然不具有什么说服力。   眼前娇俏清丽的女子笑意依旧,却不达眼底。   她还是不相信……   黎九韶僵了僵,一颗心顿时掉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失落地移开目光,艰难地说:“不管怎么样,如果以后遇到困难,我还是会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谢双双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少了大堂里的客人,四周静谧无比,只偶尔传来几声后厨的碗碟碰撞声,此外再无其他。   黎九韶突然有些恍惚。   好像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整日扯着衣袖骂骂咧咧地在大堂穿梭着,和阿定、廖安一同帮忙打下手。虽然劳累,却是真正心无旁骛、无需考虑其他复杂关系。   但那都已经过去了。   黎九韶心中酸涩,又从衣袖中拿出几卷包裹着的东西,低声道:“这是给阿定他们的东西。”   “如果无事的话……我、我便走了。”   黎九韶缓慢说着,迟疑地看了谢双双一眼,终于还是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了酒楼大门。   谢双双没有拦。   他曾经确是如意酒楼的伙计不错。   但那是在从前。   现在他是当朝右相贺临的儿子贺千延,是朝廷权力旋涡的牵涉者,不可能再干干净净地在如意酒楼里当打下手的小伙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身不由己。   她轻叹了口气,正准备将阿定廖安几个人叫过来,把东西转交给他们。   刚刚移开视线,却见阿定脸色冷沉地走过来,看了黎九韶离去的方向一眼,便兀自停在柜台旁边生闷气。   ……别扭。   分明想和黎九韶好好谈一次话,吵架也好,解释也好,把事情说清楚便是了,现下却愣是等到黎九韶离开之后才过来,自个儿在这里默默生气。   和自己过不去么。   谢双双柔声说着,朝阿定招了招手:“阿定,你过来。”   闻言,阿定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便闷闷不乐地走到柜台旁边。   “双娘。”他低着头,默默唤了一声。   她点了点头,将那红木柜台上的包裹推过去:“这是黎九韶留给你们的东西。”   “我不要!”阿定当即冷冷哼了一哼,不屑地转过身去,“谁要拿那只白眼狼的东西?”   “这样啊……那好吧。”谢双双眼中笑意灵动,作遗憾状,佯装要拿着包裹离开,“那我将这东西全拿给廖安好了。”   “哎……等、等等!”阿定倏地拦住她,却又察觉自己反应不对,拉不下脸,只硬邦邦地解释道,“廖安那傻子懂什么?”   他看了包裹一眼,有些别扭:“还、还是我先看吧。”   谢双双唇角抿着轻笑,将那包裹递了过去。   见阿定专心致志地拆开包裹查看,她不由垂眸笑了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去后厨瞧一瞧。   然而,她还未走出几步,便听阿定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咦,这是什么玩意儿?上面好像还有字!”   “这……这什么字来着?”阿定皱着眉头仔细分辨,又感觉力不从心,连忙向她求助,“双娘,双娘!您快过来看看,这纸条上头写的什么啊?”   她也有些纳闷,悠如远山的黛眉轻扬,几步走回去,接过了阿定手上的纸条。   只是,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她心中一惊,随即便微不可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顿觉不寒而栗。   因那张纸条上,赫然用墨汁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正楷字:   提防穆桓。 第42章   是夜。   月华如水, 近了盛夏,后院小池塘里的荷花已经三三两两盛开,在夜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谢双双一袭云白色薄纱寝衣, 窝在床榻上的被子里, 柔软的黑发披了一身, 小脸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中显得分外清丽。   不远处的桌上点了一盏烛灯。   银冠墨衣的男人神情淡漠地靠坐在红木围椅上, 浏览桌案前的文书。   她睫毛轻眨了眨,见穆珏没有注意自己, 便光着脚丫,小心翼翼地跳下床榻,来到圆桌旁坐下。   随手从桌上拈了颗樱桃,谢双双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顿时在唇齿间蔓延开, 如同猫儿一般餍足地眯起眼眸。   百无聊赖地吃了几颗,她又觉得无聊, 玩儿似的半咬住樱桃,安静地打量起不远处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有心人推动,近日坊间隐约传出了关于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同时,太子与三殿下穆桓的权势之争也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   一部分人认为太子理政虽果断, 性情却乖戾冷漠, 不适合继承帝位。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三殿下穆桓秉性过于温和,断不是皇帝的适合人选。   这一争议逐渐蔓延扩大,到了最后,竟演变成了坊间百姓们无形的两党之争。   暑日燥热, 惹得人心也蠢蠢欲动。   谢双双兀自思衬着, 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撑着下巴抬眸看去时,却发现那人随手放了手中的文书, 淡淡看了过来。   “为什么不睡觉?”穆珏盯着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如同做错事被抓住,垂下眼眸小声嘀咕:“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穆珏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   谢双双咬住下唇,踯躅半晌,忽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来到桌案旁,她扶住木桌的边缘,眼神澄澈如小鹿,声音却有些迟疑:“殿下……不睡么?”   其实她有些害怕。   自从那一日在那座荒芜的宫殿外被穆桓纠缠后,这几晚她总是做噩梦,常常在半夜惊醒,心慌不已。   但只要有他在,她总能很快安心下来。   闻言,穆珏却不说话,懒洋洋地向后靠上红木围椅,唇角微勾,衔着散漫的笑意。   眼前的女子小脸素净俏丽,长发柔柔披散,更衬得身形单薄如纸。而她眼中流露出隐约的忐忑神色,似乎在担心什么。   谢双双被他轻笑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殿下?”   “太子妃是想让孤就寝么?”穆珏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   “是……”她下意识想点头,却反应过来其中明显的暗示意味,倏地红了脸,咬牙解释道,“不、不是!”   “臣、臣妾只是……”她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却想不到该如何说。   穆珏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过来。”   谢双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恹恹地咬了咬唇,走了过去。   到了穆珏身边,还未开口,却被一股力道扯着,跌坐到眼前人的怀里。   整个人霎时间被一股熟悉的幽香笼罩。   他向来钟爱熏香,身上的味道浅淡好闻,她很喜欢。   穆珏捏过她的脸,敛去眼中神色,神情淡漠,缓缓道:   “你在害怕什么?”   他看破她的心思了。   她心中的忐忑不安,他全都知道。   下巴被捏住,谢双双被迫看向眼前的男人,睫毛颤动得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惹人怜惜。   她盯着眼前矜贵的男人,杏眸忽浮上氤氲雾气,水光盈动。   过了一会儿,才极小声地轻轻问了一句:   “殿下……会赢么?”   如同被投入石子,清凌凌的湖面陡然泛起涟漪,穆珏神情不变,却微不可察地怔了一怔。   她是太子妃,若他继位,届时她便是天下间的至尊至贵、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她这样说,他原本以为她在乎的是自己将来的地位与权势。   在位多年,无时不刻都可能被刺杀的警惕已然让他轻易能看破说话之人的真假。   可是不是。   她在担心他。   完完全全的,只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穆珏只顿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他把玩着她的发丝,唇角微勾,带上喑哑的笑:“若孤败了呢?”   “那臣妾陪殿下。”她毫不犹豫道,娇憨的语气里带着十一分的认真。   穆珏抬眼看向她,眼中雾霭沉沉。   他面上神色莫辨,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了片刻,忽低低道:“知不知道,孤现在很想咬你一口?”   谢双双尚且沉浸在原有的情绪里,还来不及反应,便倏地一呆。   她瞪大眼睛,盯着身侧的人,差点儿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只是等了片刻,却没听见穆珏的回应。   谢双双凝了眼眸,有些疑惑地转头,却忽然感觉脖颈处被极轻地咬了一口。   力道不重,很轻,几乎都感觉不到痛意。   这、这人竟然真的咬她!   她傻了眼,条件反射便要推开穆珏。   然而还未回过神来,天翻地覆间,已然被压在了红木围椅上。   ***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平浪静,绥京城一如从前般热闹平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这一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几日后,皇宫中却传出了令举国震惊的噩耗——   皇帝穆苻于宫中遇刺,龙体虽无大碍,却因惊吓诱发旧疾,抱病在床,几乎不能起身。   朝堂之上,也如同被人操纵一般,往日持中立态度的朝臣不知为何,纷纷倒戈相向,矛头直指太子。   据知情人透露,当时早朝殿内众说纷纭,争执吵闹不堪。   而太子穆珏一袭白衣矜贵而立,懒洋洋的一句话,瞬间便让众人缄了口。   “父皇尚在,各位便如此大肆而论,难道是预谋已久,想废黜孤而另举新帝么?”   ***   太极殿外。   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着梨花绢纱衣裙,双手交叠站在殿外,只是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盯着地上的大理石地砖出神。   身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看了看那女子,见她神情恹恹,不由歪头道:“太子妃,不若我们先去别处看一看?”   那女子正是谢双双。   听见奚音的话,谢双双却犹豫了片刻,迟疑地抬眸看向紧闭的殿门。   “太子殿下与众位皇子公主都在里面,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太子妃等了这么长时间,一定也累了,奚音陪太子妃去旁的地方玩一玩吧?”奚音关切地看着她,神情为难。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妃已经这般许久了,不说话也不动静,看得她着急。   谢双双终于小小地“嗯”了一声,转过身。   只是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眼眸望了过去。   太极殿外,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安静地守在一旁。   四周空旷而寂静,呼啸的风卷着燥热扑面而来,乌泱泱的黑云翻涌,逐渐吞噬了天光,将远处的天空染成暗沉的颜色。   快要下雨了。   她自小与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不怕雷声,因此并没有在意。谢双双秀丽的眉眼微敛,朝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   她心中顿惊,转头看去,却倏地怔了怔:“戚将军?”   戚浩安一身银白甲胄巍然而站,衬得英姿俊朗大气。   见女子看来,他微笑地颔了颔首:“微臣见过太子妃。”   谢双双微蹙了眉,眼中浮现浅浅的疑惑神色——戚将军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皇宫中巡视操练士兵吗?   看出她的不解,戚浩安笑了笑,恭敬地弯腰朝她行了一礼:   “浩安奉太子殿下之命,谨随太子妃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心意收到啦,谢谢小天使们。 第43章   他脱不开身来陪她, 便派了戚大将军来。   原来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是这样的。   心疼,却又暗藏欢喜。   谢双双眼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温柔笑意,移开目光, 轻声道:“多谢戚大将军。”   她说完, 便转过身, 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色暗沉, 迎面而来的大风将她的发丝尽数往后吹去,身形在风中更显得纤细单薄。   戚浩安看着眼前骤然而起的风, 抬头打量了天空片刻,几步上前,扬声道:“太子妃,不久便要下雨了,微臣先护送太子妃回宸西殿吧?”   谢双双却摇了摇头, 心不在焉:“本宫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戚浩安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也没有异议, 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在她身后,稳步跟随。   她们一行人沿着朱红的宫道走了许久,两旁道路逐渐变得寂静而荒凉,周围来来往往的宫女也少了许多。   “太子妃……”奚音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原本扶着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欲哭无泪道,“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这里也太偏僻了吧,杂草都长一丛了……”   谢双双抿唇笑:“你怎么比我还胆小?”   “奚音本来就胆子小嘛……”奚音不高兴地噘了噘嘴,嘟囔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 在林叶萧疏的风声中, 她们终于来到了那座荒芜已久、破败不堪的宫殿前。   “是这里了。”谢双双杏眸微抬,低声道。   不久前的阴影犹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重新踏进宫殿大门。   说是大门,经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其实也不过就只剩下了个门槛而已。   奚音也跟随着她迈进宫殿,边走边环顾四周,看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惊呼声不断:“天啊!宫中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是很久没有住人了吗……”   谢双双没有说话,视线扫向不远处的杂草丛,却猛地蹙起眉心。   她咬着唇瓣,快步走过去,蹲下去拨开杂草丛,却仍旧不见那样东西的身影。   面具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正凝眸细细思衬着,她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四周好像有清扫过的痕迹。   恰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落叶轻扫声。   谢双双起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个洒扫的粗使宫女正拿着扫把,认真地低着头打扫殿阶。   这里荒废已久,怎么还会有宫女清扫?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   那宫女将扫起的落叶枯枝扫进了簸箕里,随即转头,却陡然看见不远处的杂草丛中,站着一个眼神探究而迟疑的清丽女子。   分辨了片刻,认出那清丽婉约的女子是谁,宫女顿时慌了,将手在布裙上抹了抹,跑过来匆匆屈膝行了一礼:“奴、奴婢见过太子妃!”   向来听闻这位太子妃美貌聪慧,她们这些小奴婢们皆仰慕不已,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   谢双双轻点了点头,迟疑地出声道:“你这是……”   那宫女低着头,忙不迭地回应她:“禀太子妃,奴婢是昨日才被调过来打扫未华宫的。”   “只你一人吗?”谢双双又问。   宫女不敢看她,忐忑地摇了摇头,应声道:“不是,还有一个与奴婢同岁的,只不过方才到殿外取水去了。”   谢双双轻“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即,她红唇微抿,裙摆轻扬间,慢慢迈步朝殿内走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她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那宫女:“适才听你说,这里叫未华宫?”   宫女相貌平平,看起来顺从朴素。见她神情温和,不由放松下来,笑意融融地回答道:“是的,这里是未华宫,也是从前茗贵人居住的宫殿。”   “茗贵人?”谢双双秀致的眉轻轻蹙了蹙,语气迟疑。   自当上太子妃后,她已经耳濡目染地识了不少皇宫中的人,偶尔有空闲时,也听青鸢奚音她们说了许多皇宫中人的事情。   但是她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茗贵人这个人。   说话间,宫殿外的风骤然而起,吹飞了放置在桌案上的众多杂物,那宫女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将散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   谢双双见那宫女手忙脚乱,也敛了眉眼,走过去帮忙。   她提了提裙摆,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东西,目光不经意掠过,在接触到其中一样物什时,却微微怔了怔。   良久,她伸手,将那东西拿了过来。   触手冰凉干燥,质地有些粗糙,虽然已经被干净的布擦拭过,但表面还是残留着破损皲裂的痕迹。   是那副狐狸面具。   她还以为这副面具已经被当成杂物扫去,不曾想却是被擦干净收起来了。   那宫女收拾完东西,转头见太子妃盯着那一副别致的狐狸面具出了神,不由腆面笑起来:“太子妃,这面具其实最初不长这样……最开始的时候,面具只有一种颜色,那上面的红色花纹还是茗贵人后来画的。”   这话成功转移了谢双双的注意力。   她看向那宫女,杏眸露出明显的愣怔神色:“这是茗贵人画的?”   “是啊。”宫女见太子妃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太子妃不知,当年茗贵人的画技可是绥京城一流,就连宫中顶级画师都比不上茗贵人呢。”   听见这话,谢双双不由来了兴趣,睁大眼睛,好奇道:“怎么说?”   “茗贵人年轻的时候,便已在绥京城出了名……要知道,自茗贵人笔下画出的女子肖像,不仅生动逼真,还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啊!”   “那时候,全城贵女纷纷找茗贵人画自像,茗贵人也因此轰动绥京城。而皇上呢,也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知道茗贵人的……”   范茗不是绥京人。   据坊间人传闻说,范茗是因为家道中落,独独留下了她一人,才被迫出来谋生。   只是她兜兜转转,阴差阳错间便来到了绥京城。   在范茗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时,便对笔墨绘画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而她那时家境尚且富裕,爹娘便任由她拜夫子学画去了。   谁知道真应中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句话。   范茗天赋实好,灵气也足,又肯下功夫学,只过了一段时间,便已比教画的夫子还画得更加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   在她来到绥京城后,便以给人画像为生。   谁知道一来二去,范茗一只绘笔、一双巧手画出了响当当的名声,无数世家女子随即蜂拥而至,亲自上门来找她画自像。   那时她的名字在绥京城可算是如雷贯耳,也由此被人口口相传,一直传到了皇宫里。   年轻的皇上对这个神秘的女孩子起了兴趣,御驾亲临于添香画坊,特地见她一面。   范茗自小生得漂亮,一点也不亚于京城美人,再加之自身清冷孤傲的性格与独特的主见,很快便让年轻的皇帝沦陷了。   皇帝想纳范茗为妃,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她范茗这辈子不嫁不喜欢的人。   就算如此,皇帝也没有放弃,认真下了心思,变着法子开始追求范茗,丝毫没有气馁。   就算再如何孤傲,总归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抵挡不了英俊男人的殷勤奉献。   于是范茗进了宫,成了茗贵人。   那一段时间,茗贵人几乎宠冠六宫,盛极一时,可谓是看红了不少妃嫔的眼睛。   可是,天子的圣眷宠爱总是不可能长久且专一的。   几个月后,皇帝纳了新欢。   范茗向来清冷孤傲,强烈的自尊心让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她没有对皇帝吐露自己不满的情绪,只是开始深居宫殿,闭门不出,整日整日地沉默作画。   据知情宫女透露,那段日子的茗贵人几乎很少笑,从前性子便冷清,此后更是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冰美人。   然而这并不是导致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原因。   之前在茗贵人得宠时,便有个别妃嫔对她怀了嫉恨之心,现下虽眼见着她失了宠,那妒忌的情绪却仍消散不去。   几日后,范茗被诬陷,罪名是下计谋害一位正得圣宠的妃嫔,手段阴毒,证据确凿,毫无反证机会。   金銮殿上,皇帝看着这个从前温婉清傲的美丽女子,满心愤怒痛恨,抬手打了范茗一巴掌,同时下令将未华宫禁为冷宫,此后再不让范茗踏出未华宫半步。   范茗一句话也没说,跟着领头宦官,漠然转身走出了金銮殿。   后来,范茗一直幽居未华宫,再没有人见过她。   一切就这样平静地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不知为何,一日夜深人静时,未华宫突然燃起大火,熊熊火光冲天,映得天际艳红无比。   很快便有人发现未华宫的火势,连忙带宫女太监上前灭火。   火势很快就被扑灭,只是未华宫内,却再也找不到茗贵人的身影。   只有一个细心的宫女在一地灰烬中,找到了范茗从前最是喜爱、然而如今已被火苗舔舐断裂的玉兰发簪。   后来,宫女太监在收拾茗贵人生前遗留下来的画轴时,竟看到了无数堆叠成山的女子精致绘像。   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楚楚动人,惹人喜爱。   可是,宫女翻遍了所有画轴,却没找到任何一副茗贵人自己的画像。   范茗画尽了天下美人,却唯独不画她自己。   ……   谢双双失了魂一般,怔怔听着,心中情绪复杂怅然。   原来茗贵人是这样一个女子。   她在赞叹茗贵人孤傲气节的同时,却又为茗贵人的结局难过不已。   分明是那样鲜活清傲的美人,却生生葬身在了冰凉的宫殿里,与世长辞。   谢双双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掠过不远处雕花的木柱,正想往另一边走去时,整个人却倏地一顿,心跳顿时如鼓般急促起来。   她转回头。   那里悬挂着一副画。   画中是一片悠远的青山河流,近前的石滩上,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临河而站,笑容清冷而疏离。   她心中有肯定的猜测呼之欲出——   那便是范茗。   可是……她不是没有绘自己的画像么?   犹豫一瞬,谢双双很快便略去了这个问题,因为这并不是她方才驻足停留的真正原因。   让她真真正正震惊的,是那画中女子的容貌——   竟然和记忆中一张稚嫩的脸……   几乎重合了。 第44章   她心中已有答案, 却仍怔怔问道:“那是……”   那宫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赞许地笑:“太子妃聪慧!那画上的女子便是茗贵人。”   “只是,那副画并不是茗贵人所绘, 是宫廷御前画师于茗贵人去世后, 凭着记忆画出来的。”   风将她额边的碎发撩起,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着她的睫毛。   谢双双心中忽然有些迷茫, 盯着那副青山画,低声道:“本宫想知道, 茗贵人生前……可有子嗣?”   她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却蕴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记得,阿梧说他自小便没有爹爹娘亲。   她也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梧时,心中莫名浮现的熟稔感觉。   还有她偶尔望着阿梧时, 百思不解的怅惘——阿梧生得这样玉琢可爱,又如此懂事, 是怎么样的爹娘才会舍得抛弃他……   犹记得前一阵子,阿梧夜里总做噩梦。那时,他说:“噩梦里面,有比屋子还高的大火, 会跳舞的大火……还、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多东西都砸下来了……快要砸到阿梧, 把阿梧压扁了!”   再加上,那一日阿梧见到那狐狸面具时异常的反应……   外面天幕暗沉,云层在轰鸣的雷声中逐渐聚拢,听得人心中沉闷。   谢双双站在泛黄的画卷前, 忽退后一步, 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她跑出未华宫, 穿过殿前的小院,也不停留,漆黑柔顺的长发携着风,直直往外跑去。   守在未华宫殿外的戚浩安听见殿内的动静,正想回头查看情况,余光却见到不远处走来的人,立时缄了声,恭敬地退了回去。   谢双双心中思绪纷乱,顾不得其他,自然也没见到宫殿外站着的人。   那人似存了心,也不避开,淡淡站在不远处。她不管不顾地咬唇往前跑去,竟直接撞进了来人怀里。   额头生疼,谢双双轻唔一声,惊慌地抬头,却随即跌进了一双雾霭沉沉的妖冶凤眸。   “殿下……”她一愣,喃喃道。   穆珏低头揽着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太子妃这迎接孤的阵势……倒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这话玩笑,她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害羞,只是推开穆珏,站在原地,神情恹恹地移开了视线。   “受欺负了么?”穆珏凤眸低垂,笑意轻散,声音低沉,“告诉孤,孤替你做主。”   谢双双斟酌了片刻,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半晌,她才终于忐忑地抬眸,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迟疑道:   “殿下……可还记得阿梧么?”   ***   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辆马车自道路尽头缓缓驶来,停在了如意酒楼的大门外。   坐在马车外的卫裕随意一跃,跳下马车,径直走向如意酒楼。   守在酒楼大门处的伙计认得卫裕,并没有为难他,直接让他进去了。   站在柜台附近的殷烛抬起头,见到持剑而来的黑衣束发男子,不由愣了愣,皱眉低声一句:“太子手下的人?”   卫裕认得殷烛,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快速扫视大堂一圈,最终定格在了角落兀自玩耍的小人儿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抱着手臂,勉强放缓了声音,面无表情道:“小孩,跟我走一趟。”   阿梧正在角落里逗蚂蚁,闻言,抬头看了卫裕一眼,圆嘟嘟的小脸皱起:“你是谁啊?”   说完,阿梧又认真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本正经道:“双姐姐告诉过阿梧,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走的。”   卫裕感觉自己额头上的神经跳了一跳。   胡扯。   这小人儿之前分明还来找他问过问题。   想到这里,卫裕冷冰冰地伸手,二话不说,拎着阿梧的后衣领,直接将阿梧拎了起来,转身就走。   阿梧顿时呆了,反应过来,在空中扑腾着大喊起来:“啊啊啊有人拐小孩儿了啊……殷烛姐姐、阿定哥哥廖安哥哥快来救阿梧!”   殷烛立刻奔过来,见阿梧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得不行:“卫裕,你做什么?快点放手!”   卫裕目不斜视,语气淡淡:“小孩不听话。”   “哎哎!”他步伐极快,迈步又大,殷烛压根赶不上,喊了两声那人也无动于衷。   知道有太子妃在,阿梧不会受伤,她才不甘心地停下来,无奈地补充一句:“那你至少也换个法子拎啊……”   ***   “哇哦,双姐姐和好看哥哥都在!”   原本扑腾着四肢、死不屈服的小人儿在见到马车里的人时,骤然便换上一副惊喜的神情,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屁颠屁颠地迈着小短腿跑了进去。   “双姐姐!”如往常一般,阿梧雀跃地跑过去,欢天喜地地扑进了谢双双的怀里。   只是……这一次好像感觉哪里不对。   为什么感觉背后有点凉呢?   阿梧煞有其事地皱了皱眉,想了片刻,还是转回头去一探究竟。   不远处,柔软冰凉的云榻上,一个俊美近妖的男人倚着车厢壁,正冷漠地盯着他,眼神不善。   好看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阿梧惆怅地琢磨了半晌,看了谢双双一眼,还是默默挪到了旁边。   谢双双哪里看不出他们之间的一来二去。   她有些无奈,不由似笑似怒地嗔了穆珏一眼:“你干什么?”   一国太子,连孩子的醋也吃。   幼稚。   谢双双轻哼一声,纤细的手臂一伸,便将恹恹坐着的小人儿揽了过来。   阿梧在她的身旁乖乖坐好,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双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这话顿时拉回了她的思绪。   谢双双微怔了怔,移开目光,轻声道:“去一个……阿梧原本应该待的地方。”   不远处随意倚着车厢壁的穆珏一言不发,忽神情淡漠地看向马车窗外。   他没有怀疑阿梧的身份。   这孩子粉雕玉琢,虽未长开,稚嫩了些,却依旧还是能很明显地从眉眼里看出父皇的影子。   甚至,比他更肖似父皇。   “这个好看的哥哥也去吗?”阿梧指了指斜对面矜贵冷漠的男人,脆生生地问。   谢双双弯唇一笑,眼中笑意变得灵动而狡黠。她眨了眨眼,低声道:“你要唤他六哥哥。”   “为什么啊……”阿梧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   “等阿梧到了就知道了。”她柔声说着,揉了揉小人儿的脑袋。   恰在此时,沉默许久的穆珏凤眸微眯,随即,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以后离你双姐姐远一点。”   “否则……”他轻挑了眉,懒洋洋道,“孤便让你日后带小侄子。”   什么小侄子?   她倏地一呆,回过神来,顿觉羞恼不已,狠狠抬脚踹了他一记。 第45章   绘着白泽云纹的马车没有受到禁卫军的阻挡, 在辘辘的车声中驶进了皇城。   此时,马车车窗的帘子忽然被一只小手掀开,随即从里面探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哇……好漂亮的地方!这是哪里呀?”   阿梧趴在车窗上, 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新奇地打量四周的建筑。   这样金碧辉煌、飞檐翘角的建筑, 他从前只在画本子上看过, 还从未亲眼见过呢。   谢双双坐在阿梧身边,轻轻捏了捏阿梧的脸颊, 柔声道:“这里是阿梧的家。”   “家?”阿梧纳闷地回头,却又不高兴地噘起嘴巴,一字一顿道,“才不是呢!双姐姐骗人。”   ……   马车行驶平稳,很快便到了乾清宫外。   车厢里就只剩阿梧没有下来。他紧紧抓着马车的帘子, 试探地伸出一条小短腿,往外探了探。   只是脚下一个不稳, 瞬间倒头栽了下去。   “哎呦”一声,阿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气呼呼地抱住脑袋,跺了两下脚——这是什么破地方, 为什么连地板都比外面的硬!   谢双双红唇抿成了一条线, 别开头去,眼中悄无声息地露出笑意。   穆珏轻嗤一声,移开视线,懒得理这个看起来蠢蠢的小家伙, 兀自迈步走进了宫殿。   “来, 阿梧跟双姐姐一块走。”谢双双朝小人儿伸出手。   阿梧看了她一眼,抬手揉揉生疼的脑袋, 乖乖牵住了她的手。   她们方才行到宫殿大门,守在两旁的宫女便温顺地屈膝行了一礼:“见过太子妃。”   这声音毫无征兆便骤然出现,阿梧吓了一跳,害怕地往谢双双身边靠了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懵懂神色。   这些姐姐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谢双双安抚地捏了捏阿梧的小手,牵着他往前走去。   殿外闷热,乾清宫内却清凉怡人,丝毫不见暑气。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将香炉原有的熏香完全掩盖住了。   皇后齐姝身着素色锦缎长裙,眉眼低垂,成熟稳重,虽已到了一定年纪,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此时,她正拿着佛珠坐在龙床旁边,无声地默念偈语。   见到她们几人进来,一旁的掌事宫女低声提醒了一句,皇后便抬头朝她们看了过来。   阿梧原被寝殿内各种各样的精致器物吸引,正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此时被谢双双拉去,回头见到不远处坐着的皇后,不由下意识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捏住了衣衫下摆。   “是……茗贵人的孩子吗?”   皇后望着阿梧,声音温柔地发问,似透过他看见了当年的另一个女子,思绪万千。   话音刚落,闭眼躺在龙榻上休憩的皇帝便随即睁开了眼睛。   他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声音沙哑却希冀道:“阿茗……是阿茗的孩子,是吗?”   阿梧茫然地歪了歪脑袋,直直盯着龙榻上已显苍老疲态的皇帝,眼神疑惑。   皇后凝视着阿梧,唇角扬起微笑,温声道:“好孩子,到母后跟前来。”   听见这话,阿梧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瞪大眼睛,执拗地摇了摇头,就是不过去——这个女人为什么自称是他母后?他分明没有母后。   被宫女扶着靠坐在榻边,皇帝终于缓过一口气,侧首看向阿梧。   静静地看了阿梧半晌,皇帝疲惫而苍老的面容忽然显出浓重的悲伤神色。   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慢慢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梧呀。”阿梧眨巴着眼睛,脆生生地回答,“虽然不知道是谁给我取的,但是小时候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阿梧……”皇帝念叨着这两个字,过了片刻,忽然无比凄恻地惨笑一声,“阿梧,阿无……原来她竟决绝至此,连朕的孩子都不愿意让朕知道。”   阿梧对眼前这个天下最尊贵的掌权者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因此自然也不心生畏惧。   见不远处神形枯槁的男人喃喃自语,阿梧眉毛一皱,纳闷地问:“你在说什么呢?”   皇帝终于缓缓看向阿梧,笑容苍白而无力,哑声道:“孩子……我是你的父皇。”   父皇?阿梧懵懂地歪了歪脑袋,琢磨了一会儿,似懂非懂——   这好像是爹爹的意思?   想到这里,阿梧却倏地瞪大了眼睛,抵触地退后一步,盯着神情和蔼的皇帝,小脸表情严肃而凶狠:“你不是!”   “阿梧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亲,阿梧没有……没有!”   阿梧大声说着,嘴巴一瘪,眼中登时蓄起一汪委屈的泪水。   见状,皇帝心中钝痛,苍老的面上浮现出浓重的悲哀之色:“孩子……”   穆珏已然不知何时出了寝殿,谢双双咬唇看了看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无用,便转过身,往殿外离开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千丝万缕,纷杂扰乱,着实令人头疼。   谢双双恹恹地叹了口气,正想出去走走,好散一散心。   只是却忽觉身侧一阵馥郁香风拂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黛蓝的倩影已然飘到了身边。   随即,她的手臂被挽住。   谢双双抬眸看去,便见那身着黛蓝色衣裙的少女盈盈笑着,唤了她一声:“六嫂嫂!”   嗓音甜美如蜜糖,竟是已一段时间没见的穆怀嫣。   见她面上没什么反应,穆怀嫣顿了一顿,有些忐忑地收回了挽着她的手,移开视线,语气低落道:“六、六嫂嫂……你还在生怀嫣的气吗?”   “小圆子已经被关进笼子禁闭了……怀嫣也责骂了小圆子,日后保证一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穆怀嫣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她轻声打断了。   “我没有生气。”谢双双看着眼前默默对手指的少女,唇边笑意清婉。   “六嫂嫂不生气?”闻言,穆怀嫣霎时惊喜地睁大眼睛,不住摇晃起她的手,“太好了,太好了!怀嫣就知道六嫂嫂宽宏大量,不会与怀嫣计较的!”   谢双双抿了抿唇,复又看向她,问道:“公主特地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听她这样问,穆怀嫣面上飞快掠过一丝赧然神色,闪躲着垂下眼睛,吞吞吐吐道:“啊,对!事情……是有要紧的事情!就、就是……”   什么事情这样不好意思说?   谢双双心中有些疑惑,秀致的眉不由轻蹙:“什么?”   然而,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懒洋洋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低沉好听,带着熟悉的散漫笑意,直接把她说懵了。   “有什么事情和孤说,别找太子妃。”   那人说着,还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她比较傻,抉择不了。”   谢双双霎时间傻在原地,清丽的小脸呆滞无比。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试图说些什么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时,却震惊地发现,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反驳。   ……风评被害。   谢双双忿忿不平地咬了咬唇,穆珏已然走过来,看向一旁局促的少女,淡声道:“什么事情?”   穆怀嫣吞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看了穆珏一眼。   她无法无天惯了,想做什么事情向来无人约束,自然也不怕皇兄皇姐。   只是……却唯独害怕六哥。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六哥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来没责罚过她,面对六哥时,她总是没来由的紧张。   可能是因为,六哥向来散漫的笑容背后,总藏着冷淡漠然的情绪吧。   穆怀嫣忐忑地犹豫了一会儿,见穆珏眼中神色渐沉,隐约露出不耐神色,索性破罐子破摔,低声坦白道:“六哥,我、我……我想随六嫂嫂出一次宫,在京城里玩一玩。”   她想出宫好久了!   那一日生辰宴会,她原是想央求六嫂嫂带自己出宫去,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被母后叫走,后来还发生了一连串使人后怕的事情,导致事情不了了之。   绥京城里有各种各样好吃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种类丰富,她可心动许久了。   而且,听说六嫂嫂还在京城开了家酒楼,她也想去捧个场……   总而言之,憋在宫里这么久,她早就无聊坏了。   穆怀嫣十分惆怅地想着,眼眸也不禁浮现出极大的希冀,期盼地看向穆珏——   只要六哥一句话,她就能出宫了!   到时候……   然而,穆珏眉毛漫不经心一抬,便淡漠地下了终结令:“不可以。”   什、什么……不可以?穆怀嫣愣了一瞬,顿时急了,狠狠一跺脚:“六哥!”   她不过就想出一次宫玩玩而已,六哥为什么不让?六哥向来不是好说话的吗?   然而,穆珏这一次是压根没有给穆怀嫣继续撒娇的机会。   他随手扯过一旁看呆了的谢双双,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一袭白衣飒沓疏冷,径直扬长而去。   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穆怀嫣睁大眼睛,哑然看着穆珏离去的背影,愣了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过了良久,她才收回视线,噘起红滟滟的小嘴,恨恨地“哼”了一声。   六哥太过分了!   不过出一次宫而已,他竟不让!   穆怀嫣心中愤懑,赌气似的扭头,想往另一个方向飞快离开。   只是,她方才抬起眼睛,便又是一愣。   不远处的宫道拐角处,身着深色墨竹衣裳的三哥穆桓安静而立,微笑地凝视着她,眼神温和平静。   “怀嫣想出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一下。   小酒娘应该快步入尾声啦,之后的剧情大概会有一点起伏。 第46章   三哥怎么在这里……   穆怀嫣眼神闪躲, 嗫嚅着唤了穆桓一声:“三哥。”   这件事情是个秘密,她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的,怎么现在……   穆桓自然看出了穆怀嫣神情中的不自然, 只是没有在意, 负手径直走来, 停在了她身前。   他垂眼, 看着这个最受父皇宠爱的妹妹,微笑着开口道:“出宫玩一玩而已, 算不得什么大事。”   三哥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希望?   穆怀嫣嘴巴微张,眼含希冀地看向穆桓:“三哥能带怀嫣出宫吗?”   穆桓摇了摇头。   三哥也不能帮她吗?穆怀嫣神情低落地叹了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开,却听穆桓的声音娓娓道来:“三哥不能亲自带你出宫,但能帮你。”   这话顿时重新点燃了穆怀嫣心中的小火苗。她兴奋不已, 激动溢于言表,也忘了母后一向叮嘱的礼仪, 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啊……太好了!谢谢三哥!”   只是,却立即被穆桓皱着眉头按了下来。   见眼前的少女神情疑惑,穆桓眼眸微沉,移开视线, 解释道:“若你想顺利出宫, 便别声张出去,懂了吗?”   她自然懂得。穆怀嫣面上笑容期盼,忙不迭点了点头。   ***   皇宫城门外,百姓们来来往往, 摊主的吆喝声与贩夫赶驴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显得热闹而喧嚣。   城门在沉闷的拉扯声中缓缓打开,禁军检视无误后, 一辆运输物资的马车被放行了出来。   马车是最常见的普通模样,带着斗笠的车夫“唰”的一扬缰绳,马匹便嗒嗒往前行去。   在街道上转过了几个拐角,马车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街角旮旯里停了下来。   马车堪堪停稳,车厢里便钻出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打扮朴素,却掩不住美丽稚嫩的好底子。   那少女提着裙摆跳下马车,转身撩开车帘,低声唤道:“阿凝,快些下来!”   侍女阿凝坐车坐得有些晕晕乎乎,听见她的话,还是强撑着紧随其后走出了马车。   正是穆怀嫣与阿凝两人。   穆怀嫣一身素色衣裙,目光新奇地扫了四周一圈,难掩心中激动,匆匆打发了带路的车夫,便拽着阿凝跑出了小巷。   她是第一次出宫,见到从前没见过的小玩意儿便挪不开步子。   阿凝瞧着身旁心情雀跃的公主,心中高兴,却还是担忧地小声道:“公主,我们出了宫,要怎么回去啊?”   穆怀嫣正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摊子上的木雕小人,闻言,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三哥会派人来接我们的,阿凝,你就别担心啦。”   “可是……”阿凝纠结地皱了皱眉头,努力回忆着,“可是,三殿下好像没说在哪里会合啊……”   “好了好了,”穆怀嫣敷衍地说着,又看中了其中一个雕刻精致的侍女娃娃,随手买下来塞给阿凝,嬉笑道,“阿凝,这个是不是很像你?送你了。”   穆怀嫣说完,发丝一扬,便雀跃地往另一边跑去了。   她们两人玩笑着逛过了一条街道。   穆怀嫣觉得有些疲倦,正想循着路人的指向,去寻谢双双的酒楼时,迎面却突然涌来一波人潮。   人潮拥挤汹涌,顷刻间便将她们两个人冲散了。   穆怀嫣惊慌地回头看去,扬声喊了几声“阿凝”,声音却瞬间被喧嚣的人声淹没。   她被人流推着,迫不得已地往前走去。   正值暑日,等穆怀嫣好不容易来到人群较为松散的地方,已经热得鬓发微湿,气喘吁吁。   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心中万分焦急,下意识跺了跺脚:“阿凝……”   阿凝和她走散了,怎么办?   她的身边恰好是一个卖解暑茶水的摊子,那老板见她生得秀丽,殷勤地送来一碗茶水,笑呵呵道:“天气热,姑娘喝碗茶水消消暑吧。”   穆怀嫣扭头看了一眼,接过那碗茶水,感激地道了声谢。   只是方才抿了一口,她便不适地蹙起了眉。   随即,晕晕乎乎间,软绵绵倒下,再没了知觉。   ***   遗落民间的小皇子被找到的消息,几乎是于一夜之间,便在朝廷上传了个遍。   同时,小皇子与父皇闹脾气的事情被八卦的宫女们口口相传,说出了花,满殿宫人都在讨论回归的小皇子有多可爱,有多粉雕玉琢惹人喜爱。   阿梧霎时间成了皇宫的小红人。   然而,恰在此时。   一则骤然传来的消息,如同穿云裂石的平地惊雷,霎时间震惊了整个皇宫——   怀嫣公主被绑了。   绑人的是恶名昭著的江湖势力帮派,也是不受朝廷管束的厉风寨。   风声放出之际,寨主派人送信于殿前。   信中直截了当地点明,只有穆珏一人前去,方能救回人质。   满朝文武哗然,口诛笔伐地痛斥贼人歹毒——这分明是设了陷阱,意欲谋害太子。   金銮殿上,不少文官极力劝谏,阻止穆珏孤身前去。   毕竟此番行动风险极大,一个不好便危及性命。   可一边是最受天子宠爱的公主,一边是地位尊贵的太子,若是权衡不好,后果更加严重。   一些年迈的老官对此不作表态,转而询问太子穆珏的意见——   朝堂之上,穆珏长身而立,眼神透彻淡漠,却没有明确表态。   众人正疑惑不解时。   忽听他开口,冷冷嗤笑一句:   “既然有人想玩……那孤自然奉陪。”   ***   “让我出去!”   谢双双咬着唇,眼中泪水摇摇欲坠,声音也是嘶哑的。   潋滟的殷红衣裙层层叠叠,如华丽盛开的葳蕤桃花,更衬得女子小脸苍白,惹人怜惜。   她好几次试图拨开眼前阻挡的侍卫跑出去,却仍旧徒劳无功。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位太子妃是什么地位,明眼人都知道。   若是这位太子心尖尖上的人受了伤,他们这些人的脑袋便都别想要了。   “戚将军!”谢双双忽然转过身,恨恨盯住不远处神情同样肃穆沉重的人,眼中泪水盈动,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红唇被咬出白印,她声音颤抖地问道:“为什么不和穆珏一起去?”   戚浩安显然也十分无奈,叹了口气,没有看她,“太子殿下已经下令,卑职如今的职责,只是保护太子妃您。”   是穆珏下令不让她出去,并让戚浩安带兵看住她,防止她不听话。   “可是他是一个人去!”谢双双声音颤抖地说着,鼻尖一酸,泪水瞬间如碎珠一般跌落。   那人是她夫君啊。   她怎么能不担心?   厉风寨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聚集之地,是狼窝虎穴。   而且此次行动,对方明显筹备已久,来势汹汹,现下叫穆珏孤身一人前去,必定没安好心。   “戚将军……”她的小脸愈发苍白,近乎恳求地看着戚浩安,“我就想看一看殿下,就算是远远看一眼,知道他没事便好……将军也知道,不可以真的让殿下自己一人前去啊。”   戚浩安明显也深知这个道理,闻言,目光沉重地皱了皱眉。   确是这样不错。   但他于穆珏麾下行命时,向来听令惯了,总是以太子殿下的话为最高准则,几乎将穆珏与皇帝陛下等同了。   殿下说无事,他便也下意识地认为,只要有殿下一句话,一切皆无碍。   可现在,太子妃说的话……   “将军若不去……”见戚浩安没反应,谢双双低声说着,眼神决绝地退后,靠上了身后的桌案。   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中。   不远处苍白秀美的女子目光微冷,脆弱得宛如一碰就碎的玉瓷娃娃,却仍毫不迟疑地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   “本宫的安危自己负责。”   她闭了闭眼睛,咬着唇瓣,一字一顿道:“戚将军,麻烦带路。” 第47章   厉风寨。   寨子主堂内, 一个赤着胳膊、容貌粗犷的男子一边喝着酒,一边哼着曲儿,坐在最高位披着虎皮的座位上, 神态放松。   恰在此时, 从堂外连滚带爬地跑进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仆役服饰, 身材矮小, 由于奔跑得太快,在门槛处滑了一个趔趄, 才“哎呦”一声,直接扑进了主堂。   这一声顿时惊扰了上座的男子。他将酒瓶往桌上狠狠一掼,极度不悦道:“柴子,你干什么?跟去投胎似的,天王老子烧你屁股了?”   柴子一抖, 连忙老老实实地站好,瞪着细小的眼睛, 结结巴巴道:“老大,那、那人来了!”   “什么人?”粗犷男子眉毛一竖,片刻后反应过来,神情变得复杂, 哼笑一声, “果然来了……不愧是穆珏。”   “柴子,”他继续说,笑容深沉,“还不快去把我们的客人请进寨子?”   柴子点头哈腰地应着, 十分利索地转身, 就要跑出主堂。   “等等。”那粗犷男子却忽然伸手,叫住柴子, 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缓缓笑道,“还有,去把那位爷……也叫出来。”   ***   天光大亮,地上的积水被日光照亮,映得人眼底明晃晃的。   泥地开阔,四周皆分布着熄灭的火把,巡逻的寨匪排成队伍,来来回回地在周围巡逻。   遥遥看去,不远处空旷的地面上,一个颀长的身影淡漠而立。   面容俊美无俦,身姿睥睨矜贵。   那人只站着,便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那打着赤膊、容貌粗犷的男子走到高台之上,提高音量,笑呵呵地赞叹道:“久闻太子殿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啊!”   他正是厉风寨的寨主头子,也是那日发信之人,赫连余。   穆珏对他的恭维并不买账,声音冷冽,直入主题:“人呢?”   “殿下别急啊。”赫连余摸着下巴,咧嘴一笑,意味深长道,“我还想和殿下多聊聊天,切磋切磋呢。”   穆珏狭长的凤眸微抬,冷冷扫了赫连余一眼,嗤笑一声。   “你配?”   这话丝毫不客气,简直就是当着寨子所有人的面,一脚踩上了他这个寨主的脸。   还顺便在地上碾了两下的那种。   赫连余笑容陡然一僵,脸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黑,好不滑稽。   过了半晌,他才生生咽下这口气,意味不明地冷笑起来:“哼……既然太子殿下不愿意与我等宵小之辈谈话,那便让另一位爷与殿下说罢。”   话音刚落,赫连余便面色不善地收回视线,让出高台上的位置,走到了一旁。   在众人的视线中,高台上缓缓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深色墨竹衣裳,容貌俊朗,与穆珏有三分相似,却少了穆珏举止间的矜贵冷漠,更偏向温和内敛。   迎着刺眼的日光,穆珏凤眸微眯,望着远处的人,波澜不惊地笑了笑:   “三哥。”   那人正是穆桓。   穆桓垂着眼,遥遥俯视着远处的人,唇边忽显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种高度差,让他觉得十分满意。   “六弟,别来无恙啊。”他自上而下望着穆珏,眼底是幽冷的笑意。   穆珏眼神淡漠如冰,没有说话。   他懒得说。   见穆珏一言不发,穆桓也没有介意,冷佞地勾了勾唇,朝身后招了下手。   随即,众人便见一个打扮奢华、妆容艳丽的女子走到了穆桓身后。那女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定定盯着不远处的穆珏,眼神复杂。   “认得吗?”   穆桓问了一句,微笑地看着他,又意味深长道:“妙茵姑娘……我想,六弟应该是记得的。”   报出这个名字时,众人皆能看到他身旁的女子明显僵了一下,呼吸抑制不住,微微急促起来。   穆珏淡淡看着他,依旧没有反应。   “你该是有多失败啊,六弟……”穆桓蛊惑般的说着,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喜欢你的女人,最后竟然投奔了本王。”   “妙茵姑娘是这样……”   他看了穆珏一眼,温和地微笑着,继续说道:“以后,你的太子妃也会是这样。”   话音刚落。   穆珏的眼神如淬寒冰,顷刻间便冷了。   不待旁人反应,他狭长凤眸骤沉,冷冷盯着高台上的人,眼中似酝酿风暴,一字一顿道:   “你做梦。”   见穆珏似乎动了杀意,穆桓一挑眉,好整以暇地勾唇,随意笑道:“别生气啊,六弟。”   他说着,慢慢弯下腰去。   手肘撑上高台上的草垛,穆桓俯视着远处的人,声音宛如笑面恶鬼:“六弟现在自身都难保……就先别担心自己的心上人了。”   穆怀嫣还在他手上。   一个不好,可能就会受伤。   把自己的亲生妹妹当做威胁他人的把柄……这个人已经疯了。   穆珏望着高台上的人,面无表情,声音冷冽:“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本王没想怎么样。”穆桓收起笑容,看向远处的天空,目光幽深。   像是与老朋友闲话家常一般,穆桓慢慢地说:“本王就是觉得,上天实在太不公平……”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陡然一厉,恨恨地看向穆珏,声音憎恶:“你知不知道,自你出生以来,便处处压本王一些。凡事都被你夺去了风头,让父皇对你青眼有加,可本王却宛如被遗忘!而最后……还是你登上了太子之位!”   “可是,父皇忘了……”如同受到蛊惑一般,穆桓的声音低下来,眼神逐渐变得阴森寒冷,慢慢笑道,“我穆桓也不差,哪里就不能成为太子呢?”   “不过,现在上天是公平的,至少它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说到这里,穆桓的唇边忽然挑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抬起手,当着众人的面,击了击掌。   随即,主寨后头,柴子不知从哪里晃了出来,端着一个托盘,笑眯眯地来到穆珏面前。   托盘上放置了三个模样完全相同的盛酒杯盏,从外观上看,并没有任何区别。   “太子殿下,请。”柴子弯下腰,有模有样地行礼。   穆珏扫了一眼,眼皮微抬,面无表情地看向高台上的人。   见底下情景僵持,穆桓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缓声道:“六弟不是来救人的吗?很简单。”   接着,穆桓微笑着望向穆珏,口中竟缓缓吐出惊世骇俗的字眼:“这三杯酒里,只有一杯无毒,其余两杯皆藏了剧毒无味子……六弟只要选择其中一杯喝下,马上就能带人离开。”   穆珏神情不变,没有反应。   过了片刻,他才懒洋洋地扬眉,轻笑一声:“礼尚往来,孤若喝了,三哥不喝么?”   闻言,穆桓面上笑容顿了顿,心跳一窒,但是很快便又恢复了。   “本王当然喝。”他从容道,似乎已成竹在胸。   穆珏向来果断干脆,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他没有细看,凤眸随意瞥过一眼,便取了其中一杯仰头灌下。   抬手将杯盏倒置过来,穆珏眼中神色恣肆,道:“三哥请。”   穆桓见他动作从容矜贵,如饮美酒一般干脆,便是这般境地,也丝毫不见慌乱,心中不由嘲讽地笑了一声。   “送上来。”穆珏既喝了,他也不好食言。穆桓朗声说着,朝柴子招了招手。   柴子也没想到现下多出了这一茬事情,不由愣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托盘上的杯盏。   等到分辨完杯中酒液种类,柴子确定下来,放下心,便端着托盘走了过去。   攀上阶梯,柴子飞快地来到主寨的高台之上,走到穆桓面前,将托盘递到他面前,毕恭毕敬道:“王爷请。”   在旁人没看见的角度里,柴子用眼神示意了其中的一杯酒,意思不言而喻。   剩下两杯,一杯是毒药,一杯是清酒——而穆珏方才已饮了毒酒,必死无疑。   穆桓读懂了柴子的意思,勾唇笑了一声,端起清酒仰头喝下。   与穆珏一般,穆桓将杯盏倒置,转身回去,目光微笑地看着穆珏,开口扬声道:“既然太子殿下完成了允诺,我们自然也不能食言。来人,把怀嫣公主带出来。”   几个匪头子从后寨押出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   她的嘴巴被白布塞住,完全说不了话,见到穆珏的那一刻,泛红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   穆珏扫了穆怀嫣一眼。   她的头发虽散落杂乱,衣裳基本还是安好的,应当只是被关起来了。   “柴子,还不快给我们的公主解绑。”穆桓微笑着道。   听见穆桓施了命令,柴子忙不迭跑上前去,殷勤地给穆怀嫣身后的绳子松绑。   得了解脱,穆怀嫣再按捺不住,死命挣开那些人的桎梏,跌跌撞撞地飞奔到穆珏身前,哭腔浓重:“六哥!”   穆珏没有看她。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转移时。   沉默许久的穆珏突然低低开口,眼神倦怠似狐,声音含笑:“三哥……毒酒的味道可好?”   听见穆珏的话,柴子宛如雷劈,顿时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地看着他——   这、这人疯了?   这话诡异,穆桓没有掉以轻心,盯着穆珏,不悦地拧了拧眉:“你什么意思?”   “三哥听不见么?”穆珏懒洋洋地笑,“孤只是想问,方才那杯毒酒……可比得上宫廷御赐?”   穆珏以为他喝了毒酒?穆桓不屑地嗤笑一声,目光讥讽:“这句话,应该由本王来问吧?”   只是,这句话刚刚说完,穆桓便陡然皱起了眉头。   五脏六腑被搅乱的痛苦如同滚烫的潮水,翻涌着冲上心肺,想到方才的毒药,穆桓面色一变,镇定神色尽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死死瞪着不远处淡漠站着的穆珏,穆桓怒不可遏道:“是……是你动的手脚?”   穆珏眉眼微敛,不置可否。   联想到无味子的剧毒药性,穆桓心中如坠冰窖,他抓着胸口,不住喘息着,眼中的愤怒几乎要将人焚毁。   柴子也傻了——他明明没记错啊,王爷喝下去的那一杯酒是没有毒的,现在怎么会这样?   赫连余方才心中不忿,便到寨子后晃悠了一圈,此时方才回来,见到不远处几乎站不稳的男子,又瞬间愣在原地——刚刚发生什么了?   穆珏扯了扯嘴角,微抬起头,直视着穆桓,眼神冷漠。   “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你缜密谋划了一切,却败给了民心。”   穆桓野心极大,意图不言而喻。   可是对于上位者来说,智慧、手段、权势、民心缺一不可,而穆桓恰恰缺了民心。他虽有野心,有谋略,对待亲随下属却恶劣,不少宫女太监皆对他极为不满,只是碍着身份不敢明说。   同样的,穆桓身旁的随侍婢女对他积怨已久,便寻了机会拜见太子殿下,请求归附。   而方才穆桓喝下的,其实是被掉包的毒酒。   寨中场面一片寂静。   柴子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凄惨地嚎哭一声,连扑带滚地跑到穆桓面前:“王、王爷,您没事吧?小的去叫……”   “滚!”穆桓猛力推开柴子。   随即,穆桓双目赤红,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子站起来,倏地一指穆珏,恨声道:“杀了他!”   就算死,他穆桓也要拉着穆珏一起下地狱!   随着穆桓发令声落下,寨子中的人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秒,他们纷纷抓紧了手上的武器,大吼一声,瞬间呈包围式向穆珏冲去!   穆珏凤眸微眯,哂笑一声,眼底缓缓浮现乖张戾气。   “卫裕。”他唤。   身后寨门外,动静骤起。卫裕率领一众精兵,冲进厉风寨,加入了混乱嘶吼的战场。   将穆怀嫣推到寨外安全区域,穆珏回身。   猎猎大风中,他一身月白衣裳被吹得扬起。   穆珏缓缓勾了勾唇,眼中乖戾张扬神色尽显,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   身影一掠,他冲进了战场。   ***   卫裕带来的精兵数量其实不多,几乎只到寨中土匪人数的三分之一,只是凭借着战场杀伐的老练经验与作战手段,才勉强与穆桓一派打成平手,但这样下去很难脱身。   穆珏穿行于士兵之中,一袭白衣已然暗红。   唇角染了鲜红血迹,他随意抬手拭去,大致看过场面形势,眼神狠戾却冷静。   寨子后门,柴子已然飞奔着驾马去找大夫。   穆桓站在高台栏边,死死撑着栏柱。   他明显痛苦至极,连嘴唇咬出了血,却咬牙硬撑着,目光似藏了憎恨的火焰——他要亲眼见到穆珏惨死!   拉锯战随着时间蔓延,场面却慢慢朝着一边倾斜——卫裕带来的精兵鏖战已久,已然显出了疲乏之态。   大片大片的血迹如泼墨一般,在穆珏的白衣上晕染开来,惊心动魄。   几人同时执矛向他攻来,穆珏正与一人对峙,无暇分心,竟被其中一人刺中了腹部!   闷哼一声,他目光冷狠地反手,生生折断了那人的武器。   将几人击退,穆珏低低喘息着,踉跄地倒退一步。   恰在此时——   “穆珏!”   一声凄厉的喊声遥遥响起。   穆珏微皱起眉心,眼中杀伐之气还未散尽,他回身,抬眼望去。   青烟缥缈的山水间,一袭潋滟的殷红身影撞进视线,一刻不停地朝他奔赴而来。   她身后是甲胄铁兵的戚浩安。   是浩浩山河的千军万马。 第48章   方才见到穆珏被刺的一幕, 谢双双的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止了。   那一瞬间,她脑子一片空白。   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是——   他若死了, 她绝不独活。   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 戚浩安带兵冲进混乱的战群, 瞬间逆转了局势, 卫裕压力顿减,持剑反杀回去。   随行士兵为她划开一条路, 谢双双长发清丽,红影惊鸿,孤注一掷一般飞快来到穆珏身前。   在他身前站定,她紧紧咬着下唇,呼吸不稳。   抬起头来时, 杏眼边缘已然泛红。   看向眼前的人,心中顿生惶恐——若她再晚来一步……   穆珏凤眸低垂, 放下滴血的长剑,睨着眼前的女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为什么不听话?”   他的声音很低,因为累而略显喑哑。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乖乖在府上等他回来?   眼前的一幕与太子府被刺那一日逐渐重合, 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可谢双双知道,那一日穆珏衣裳上的血只是打斗时刺客留下的。而现在,他白衣上的血迹蔓延成花,除了敌人的, 还有他自己的。   穆珏受伤了。   周遭是响彻长空的厮杀呐喊声, 场面一改之前朝穆桓一边倒的局势,开始向穆珏一方倾斜。   四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愈来愈多的寨匪倒下, 厉风寨里没有人预料到,以为可以一直逍遥法外的他们竟然会在这一天丧了命。   而戚浩安与太子一派,其实也需要借助着现下的机会,铲除这个为非作歹已久的江湖帮派。   穆桓痛苦无比,却死死盯住寨子下的场面,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戚浩安怎么会带兵赶到!   不可能……他不甘心!   愤怒上涌,怒急攻心,窒息的感觉逐渐将他淹没,穆桓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恨恨地从齿缝中逼出半句话,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另一边。   眼前的女子俏颜含泪,眼中满是心疼神色,穆珏却破天荒地的没有动容。   他移开视线,十分压抑地说了一句:   “回去。”   这里附近可能还有人埋伏,并不安全,若被有心人袭击,他没有十足把握保证护她无碍。   闻言,谢双双却执拗地睁大了眼眸,摇头道:“不!”   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乖……听话。”穆珏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   只是似乎隐约蕴了一丝疲倦与压抑的痛苦。   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她走……她不走!见眼前人态度坚决,谢双双心中慌乱害怕,下唇几乎被咬出了血。   心慌意乱之下,她也忘了敬称,声音带着哭腔,无措地喊他的名字:“穆珏!”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走的!   真的……不走吗?穆珏低下头,声音喑哑,低低笑了一声:“罢了。”   他终究还是敌不过她。   “只是,”穆珏凤眸低垂,哑声道,“等一下,不要害怕。”   谢双双神情一怔,含泪的眼眸茫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浩安与卫裕等人皆是战场上带兵打仗的精锐,对敌经验丰富,杀伐果断,很快便将厉风寨中的残余敌人剿灭干净。   带人将寨中寨外都巡视检查一遍,卫裕飞快来到穆珏面前,面容冷肃,回禀道:“殿下,赫连余与梁妙茵已被活捉,厉风寨中残留余孽也全部清除,方圆三里范围内已恢复安全。”   穆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谢双双睫毛轻颤,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见四周已逐渐安静下来,她正想小声开口说些什么时,却陡然见到了令人恐惧的一幕。   “穆珏——”   伴随着她惊慌失措的声音,白衣染血的人微不可察地皱起眉,身影微晃了晃,忽然半跪下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穆珏闷哼一声,唇角溢出暗红色的血。   血迹溅落在泥地之上,妖冶张扬,如殷红摇曳的彼岸花。   “穆珏……”谢双双扶住他,害怕地喃喃起来,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你别吓我,别吓我。穆珏你怎么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卫裕明显也没料到这番情况,震惊地上前一步,急切道:“殿下!”   殿下看起来分明是中毒的征兆!   可是,那个婢女不是已经提前将那三杯酒掉包了吗?   穆珏随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在众人震惊慌乱的视线中,忽极轻极浅地笑了一声。   穆桓以为他喝下了清酒。   但其实那三杯酒,都是毒酒。   穆桓生性多疑,麾下的人更是诡谲狠厉,若被发现,便再难扭转局势。他只有这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便只能赌。   而他最终是赢了。   身旁女子秀美的小脸煞白一片,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往下掉,看得人心疼不已。   痛苦愈来愈剧烈,仿若要摧毁人的意志。   穆珏神情不变,淡淡睨向她,勾了勾唇,低声哄她:   “哭什么?死不了。”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身前的她只是因为做错了事情,委屈地哭鼻子,简直像在安慰小孩子。   还未等谢双双反应过来,穆珏却骤然拧起眉心,压抑地闭上了眼睛。   白衣染血,如流沙般从她的手中划过。   ***   殿内清凉如秋,香炉内一缕缕飘出青烟,安神怡人的烟雾在宫殿内扩散开,嗅得一众宫女昏昏欲睡。   此时,终于有声音从内殿传来,外殿守着的宫女一惊,顿时清醒过来,端身肃容站好。   “回禀皇后娘娘,此毒凶险,太子殿下能坚持那么久,还是因为提前服用了清和丸的缘故,还有太子殿下自身强健的底蕴。否则,恐怕……”   太医苍老的声音微带愁虑,在静谧无比的宫殿内轻轻回荡着。   皇后还未说话,一直苍白着小脸坐在一旁的谢双双已然抬眸,轻声问道:“他会醒吗?”   距离太医初诊治疗,已经过去了足足三日,可穆珏还是没有醒来。   “这个……”太医犹豫了一会儿,“毒虽已解,但由于太子殿下中毒时内力损耗极大,恢复时间久。能否醒过来,还需看太子殿下自己。”   见她脸色不好,太医心中恻隐,却还是道:“也许殿下即刻就能醒,但也许……需要三年五载。”   谢双双睫毛低垂,小脸失魂落魄,不再说话。   皇后的目光掠过床榻上侧颜如刻的穆珏,又看了看一旁神情怔怔的女子,不由摇头叹了口气。   这命运多舛的小两口啊……皇后叹息着转身,环顾四周,想留一些安静空间给他们,便挥了挥手示意太医,带人无声地走出了宫殿。   少了最后一丝人气,寝殿随即彻底恢复了沉寂。   谢双双小脸未施粉黛,愈显素净清丽,她一言不发,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她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反应。   月色流云衣摆逐渐收束,谢双双缓缓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   视线在穆珏俊美的面上扫过,她咬住下唇。   他其实不常笑,偶尔说笑时,笑意都是漫不经心、不达心底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事情压得多了的缘故,他散漫笑着的时候,眼底都是冷的。   以致于现下就算昏迷,他的眉眼也淡漠冰冷,疏离至极。   “喂……”她低声道,似乎是知道他听不见,失落地嘟囔一声,“木鱼,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你都睡了好多天了,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你也不知道。”   谢双双低声说着,恹恹地走到床榻边蹲下来。   她随手撑住脸颊,无意识地摆弄床帘边的小垂花。   “父皇知道了这件事情,生了好大的气,当场就把穆桓废了,发配西夷。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坏人得到了报应,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她难过地吸了两下鼻子,嘀咕道,“大家都盼着你醒过来呢。”   说着说着,谢双双却又想起什么,蹙了蹙眉,杏眸慢慢流露出懵懂神色:“外面的人都在说,父皇要退位了。等父皇退位以后,你会继位登基,成为新的皇帝……”   “当了皇帝,你就不是太子了。”   她垂眸,把玩着床帘边月白色的小垂花,思绪逐渐飞远,眉心却越皱越紧:“可是,你要是成了皇帝,就会有后宫内院。有了后宫内院,就会有很多妃子……”   想到之后的情景,她呆了一瞬,反应过来,骤然便委屈地怒了。   “反、反正日后有很多妃子来心疼你,还要我做什么?现下我还白白在这里照顾你,不是蠢是什么?”   “我才不做冤大头,我才不要替别的女人照顾你……你自生自灭吧,我、我不管你了!”   谢双双嘀咕着站起身,越想越不高兴,又生气地跺了两下脚。   下一秒,她将手上的绢帕往穆珏脸上一扔,转身就要走。   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初醒的倦懒与轻慢。   “孤不纳妃子。”   “只你一个便够头疼的了,孤是嫌命太长么。”   这声音……   她身形猛地一僵,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那人倚在榻边,随手捡起她扔过来的绢帕,凤眸轻哂,笑意惑人。   半晌,才低声道一句:   “过来,让孤抱一抱。”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仓促了,后续还有~ 第49章 (终)   皇帝穆苻得知皇三子穆桓所谋之事, 龙颜大怒,当即下令褫夺穆桓皇子身份,发配西夷。   与此同时, 皇帝发布昭告, 遗落民间、年仅七岁的皇子穆云已被寻回, 即将回归皇宫, 普天同庆,恩准大赦天下。   重华殿。   天气转凉, 风卷落叶,寝殿外宫人悉心栽种的白菊一簇簇盛开,淡雅而芬芳。   一个宫女面上带着笑,低头飞快地跑进重华殿内。   “太子妃!”   穿过外殿,宫女唤着掀帘而进, 却见到不远处帘帐中隐约的景象,倏地一僵, 颊旁顿时飞红。   感觉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宫女飞快移开目光,讷讷道:“奴婢……奴婢不知太子妃……打扰了太子妃,奴婢这便出去!”   说着, 那宫女转身想出去, 却被清脆的声音叫住:“哎……别走!”   一个身着桃夭色衣裙的女子飞快撩开帘帐,往这里望来。她白皙的小脸微红,呼吸有些不稳,一头青丝披散肩头, 更显得柔婉可人, 是惊艳的美丽。   见那宫女的目光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谢双双觉得脸颊微热, 移开视线,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阿溪,是有……有什么事么?”   阿溪回过神来,连忙道:“啊,对!太子妃,是这样的……今日早上,自九皇子醒来后,便一直嚷嚷想见您一面,奴婢便想着过来告诉您一声……”   “九皇子?”谢双双怔了一怔,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蹙了蹙眉,“九皇子是谁?”   “九皇子?九皇子就是皇上不久前寻回的小皇子穆云呀!太子妃真糊涂。”阿溪捂着嘴,低头笑了起来。   小皇子穆云……对了,穆云是阿梧啊,她竟忘记了。   想到那个许久未见的小人儿,她心中顿时变得柔软,杏眸微弯,笑道:“好,我这便去。”   只是,这句话方才说完,便觉微凉的衣袖扫过脸颊。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然被捞进一人怀里。   那人只用一只手臂,便轻而易举将她从背后紧紧锢着,懒洋洋道:“不许去。”   这姿势亲昵,在外人看来,她几乎完全偎在他怀里。   谢双双觉得脸颊更热了,咬着唇推他,声音娇俏:“还有人呢,你做什么?把我放开……”   “有人便有人,孤难道还害怕被人看么?”   穆珏散漫地挑了挑眉,非但没有放手,还将她锢得更紧了,一副我就是无赖你能怎么样的模样。   阿溪早就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察觉不远处的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没有注意她,阿溪无比小声地说了声告退,便再不停留,赶紧逃也似的溜出了重华殿——小命要紧,不该看的东西别看!   “哎……”见阿溪跑走,谢双双睁大杏眸,无措地想追出去,却没能动弹得了。   身后那人不允。   她不禁有些恼了,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不高兴地埋怨:“死木鱼,臭木鱼,干什么……你看你把别人都给吓跑了!”   怀里的人儿不住扭来扭去,跟条鱼儿似的,无形之中,将他一贯强大的定力都要磨没。   穆珏眸色微沉,哑声按住她,声音危险:“你叫孤什么?”   “什么?”谢双双眨了眨睫毛,明澈的眼眸弯起,兀自笑盈盈道,“叫你木鱼呀,怎么了?不可以么。”   “不可以。”他哑声道。   闻言,谢双双却娇憨地哼了一声,嬉笑着别开头:“你不让我叫,我偏要叫!木鱼、木鱼木鱼……你就是木鱼!”   只是,说着说着,她又不觉联想到别处去——   木鱼木鱼,这分明是佛家修禅、清欲净心之物。   可那人偏生与之相反。   不知怎么的,明明此刻心中该是清心寡欲,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红罗帐中缠绵的模样。   云烟生香,软红柔衣,声声酥骨。   她脸颊烧得更加厉害,心理作用下,身后那人温热的呼吸也不由变得灼烫起来。   正想羞恼地咬唇挣脱开,却忽觉穆珏俯首到她耳边。   他声音低沉,仿佛刻意要磨她的神经一般,说得极慢:   “有美人在侧,恕难从命。”   这话中隐含的意思,她不可能听不懂。   谢双双咬着下唇,羞恼不已——这个大白天发|情的家伙!   见怀中人儿一副害羞生气却又不敢发作的模样,穆珏笑意渐深,俯身|下去吻她。   只是,才刚刚触碰到她的唇——   “双姐姐嗷嗷嗷!!!”   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陡然在外面炸响。   随即,伴随着“嗒嗒嗒”的脚步声,一个小人儿飞奔着冲进了重华殿。   “啊,是阿梧!”   谢双双顿时清醒过来。   她眼中惊喜,反手毫不留情地推开那人,微提起裙摆,掀开帘子,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徒留原地一个颀长清贵的身影,黑了脸。   ***   “来啊来啊……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们都来捧个场,今个儿我们如意酒楼新老板上任,照老规矩,楼中酒水一应俱全,全部免费啊!”   阿定站在如意酒楼的大门口,用力敲了敲手中的锣,笑呵呵地大声吆喝。   有人拢着袖子,好奇地上前问:“哎……阿定哥,如意酒楼的老板不是双娘吗?这怎么又给换了,换成谁了啊?”   阿定凑近过去,压低声音,笑眯眯道:“咱太子殿下护短得很,不愿意让太子妃在酒楼继续抛头露面……咱也没办法,就承着太子妃的意思,只让太子妃在幕后管着。现在酒楼的老板娘,早已换成殷烛啦!”   “啊,原来是这样啊……恭喜,恭喜!”那人明显也是酒楼的常客,爽朗笑了片刻,又想起什么,揶揄地碰了碰阿定的肩膀,嬉皮笑脸道,“阿定哥,你可要加油啊……兄弟我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阿定一窘,结结巴巴地推搡那人:“去去去……说啥呢,也不害臊!给我进酒楼喝酒去,今儿不收你银子!”   那人仰头哈哈笑起来,拍了拍阿定的肩膀,和其他人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如意酒楼。   如意酒楼内人声鼎沸,酒客们说笑的声音不绝于耳,热闹得很。   阿定在如意酒楼大门外站了半晌,见四周没什么新顾客,便把铜锣往身后一拎,哼着曲儿走进了酒楼大堂。   殷烛正垂着眼,在柜台前敲打算盘,核对今日的开销,余光见阿定过来,头也不抬:“不是叫你在外头站着吗?进来干什么,又给老娘偷懒?”   阿定嘻嘻笑着,靠上殷烛对面的柜台,拉长语调道:“殷烛姐……”   这话拿腔拿调,听得人想抡一巴掌上去。   殷烛剜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干什么?”   “那个……”阿定抓了抓头发,欲言又止半晌,脸颊可疑地飞上晕红,不自然道,“殷烛姐,你是不是、是不是……”   “有话快说,别耽误老娘做事儿。”殷烛不客气道。   阿定闭上眼睛,狠了狠心一咬牙,豁出去了:“殷烛姐,你许人家了没?”   殷烛一愣。   良久,她清冷的眉毛微微一扬,好整以暇地勾唇,笑道:“怎么……你对老娘有意思?”   阿定的脸颊通红,头快要埋到柜台底下去了。   “行啊。”殷烛扬眉笑了一声,随手将账簿合上,又抱着一摞杂物去另一边放好。   阿定正纳闷着,不知道殷烛是个什么态度时,忽听不远处殷烛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你有能耐的话,老娘就跟你。”   这、这是有希望了吗!   阿定呆了一呆,反应过来,狂喜涌上心头,顿时飞奔着跑到了大堂另一边,抱着不知情的廖安转来转去,大吼道:“啊啊啊!廖安,我太开心了!殷烛……殷烛她答应我了!”   抱着一坛杏花影的廖安神情茫然,也不知道反抗,就这样被摇来晃去,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草,可怜又无助。   酒楼后门。   谢双双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眸,往酒楼大堂好奇地看了半晌,见殷烛阿定他们的情况顺利,不由抿唇偷偷一笑。   这两个人……她早些时候可就看出猫腻了。   只是,她才垂眸笑着转回身,便看见身后笑意散漫的男人。   脸上笑容登时收起,她绷着脸,状似不悦地扭过头,嘀咕着埋怨道:“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才不会被赶下酒楼老板娘的位置呢。”   话音刚落,见那人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神情倦怠似狐,她便不由恼了。   “怎么不说话?我可是因为你才丢了酒楼老板娘的位置……你、你得赔我!”   见眼前的人儿娇憨嗔怪着,一双眉眼似喜似怒,惹人怜爱,穆珏懒洋洋地勾了勾唇,将她圈进怀里。   俯身在她耳畔。   他的声音蕴了散漫却郑重的笑意。   “好啊……孤赔你。”   “赔你这天下独一无二、尊崇无双的位置。”   “做孤的皇后吧。”   ***   长天远阔,飞霜无际。   天上的白云散开了又聚合,天下的人分明笑了却又掉眼泪。   西街卖糯米糕的阿婆还在摊子边吆喝,隔壁馄饨铺的娘子正在热锅边忙活。   街角的孩童们拿着拨浪鼓嬉笑玩闹,偶尔有人想起,便小声嘀咕一句:好久没见到阿梧了呢……   人世间所有爱恨嗔痴都会有归宿。   总会有人赴约而来,带着一腔温柔拥你入怀。   你瞧呀,   杏花开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是真正完结啦!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但我们要开启新的故事啦。   下一本见,么么哒。   后续还有番外~ 第50章 番外①   白露。   秋意渐浓, 梧桐枝叶枯黄,送来的风已然带了些微凉意。   天边一绺清云悠远,疏旷的庭院中, 一个身着对襟薄绒白衣的女子如猫一般, 懒洋洋地窝在木椅上, 有一个没一个地剥栗子吃。   “太子妃!”   笑盈盈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月门传来。   随即, 月门旁探出了一个梳着双环髻的桃粉色身影。   见太子妃发现自己,奚音嘻嘻一笑, 索性也不再躲藏,直接跑了出来。   夕阳的光柔和温暖,将谢双双的容貌衬得格外温柔。她转过头,轻睐起眼眸,抿唇笑道:“好啊你, 又这样急躁……是做什么?”   似乎有秘密一般,奚音一句话也不说, 只神秘地笑着,在她身旁晃来晃去。   谢双双纳闷地蹙了眉:“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闻言,奚音才终于停下来, 在她身前站好, 笑着眨了眨眼,神神秘秘地说:“太子妃相不相信,奚音知道太子妃在想什么呢?”   哦?是么?   谢双双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把手上剥到一半的栗子掷回碟子里。   接着, 她向后窝进木椅里, 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笑了一声:“好啊, 你说吧。”   “奚音知道,太子妃现在一定在想……”   见谢双双眼神含着笑意,奚音特地拉长了语调,装模作样地说着。   随即,又忽然凑到她身前,低声飞快道:“一定在想太子殿下!”   “……想他做什么。”谢双双别开视线,不甚感兴趣地嘟囔一声,“我便是想小圆子,都不想他。”   奚音却不气馁,把脸凑到她跟前,笑吟吟道:“可是,太子殿下可是惦念着太子妃呢!”   “嗯?”   纤细指尖圆润莹亮,她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剥着栗子,敷衍地回应了一句。   他惦念不惦念她,她才不关心呢。   奚音笑音俏皮,一边说着,一般期待地观察她的反应:“再过几日,不就是太子妃的生辰吗?太子殿下可下了心思,准备了好一番惊喜呢!”   “太子妃难道就不期待一下吗?”奚音朝她暗示地眨了眨眼睛。   生辰……   是了,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她闲散许久,竟是忘了。   穆珏会准备什么呢?   心不在焉地想着,谢双双垂眸咬了一颗栗子,细细咀嚼着。   良久,唇边又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   明日便是生辰宴会,谢双双今日无事,窝在云被里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被青鸢勉勉强强拉起来,按在铜镜前梳妆打扮。   “阿呜……”   谢双双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眼眸溢出生理性泪水,衬得一双杏眸水光波澜。   她将泪水眨去,勉强睁大了眼睛,没过多久却又耷拉下来,困意十足。   青鸢拿木梳将她的头发从上梳到下,柔柔笑道:“太子妃近日怎的如此嗜睡?一日有大半都清醒不了,莫不是病了?”   谢双双这才有了一点反应。   她抬眸,迷茫地看了青鸢一眼,又看回铜镜里的自己。   盯着铜镜沉默良久,她才终于清醒过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下一秒,却又恹恹地叹了口气。   “我看我不是病了,倒是被养成猪了。”谢双双揉着自己脸颊上的肉,无比惆怅道。   这一段时间,她不知怎的,变得愈发惫懒,整日只没精打采地窝在太子府里,哪里都不愿意去。   父皇龙体欠安,退位之事也到了关键的时候,穆珏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个影子都寻不见。   不过有时深夜睡去,她偶尔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还能感觉到身旁熟悉的气息。   那时她半夜总是睡得迷迷糊糊,便如小猫一般依赖地蹭一蹭他,随即,又十分自觉地在他的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再安心睡去。   ……   也是如此,她平日里窝在太子府里,无事可做,便是吃饱了就睡,睡饿了便吃,简直如同在世小猪,懒得十分安详。   唉,惆怅。   见自家太子妃神情恹恹,青鸢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太子妃生得这般美貌,怎么好妄自菲薄?要青鸢说啊,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和好后,可是变得好看了。”   闻言,谢双双咬了咬唇,看向铜镜中的女子。   与先前灵动未脱稚气的自己相比,她的容貌确实变化许多。   少了从前少女时的稚嫩烂漫,多了成熟的温婉柔和。   还有,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那事……现下的她,眼角眉梢间总是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妩媚与娇美神色。   无形之中,更显动人。   想到什么,谢双双的心跳不知不觉便快了。   她脸颊微热,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一声:“才没有呢。”   青鸢对自家太子妃的心思可谓是一清二楚,见谢双双害羞,也不由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为她顺发梳簪。   正安静着,奚音咋咋呼呼的声音倏地传来:“太子妃!”   谢双双下意识扭头,却扯到几根发丝,“嘶”的一声痛呼,连忙捂住脑袋。   “奚音,你做什么……”她揉着被扯到的头发,有些不悦。   奚音显然十分兴奋,开开心心地跑到她跟前,盈盈笑道:“太子妃,卫裕送来了太子殿下给您的生辰礼物,就在外头呢!太子妃不去瞧瞧吗?”   卫裕送礼来了?   她一愣,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需要劳烦卫裕送来?   心中有些好奇,她便在铜镜前坐不住了,拉过青鸢的手,抿唇笑道:“好青鸢,我去看一眼便回来。”   说完,她也不管错愕在原地的青鸢,便直接从铜镜前起身。   青丝四散扬起,“嗒嗒嗒”地跑了出去。   只是,方才来到前厅,见到穆珏“精心”为她准备的礼物时。   谢双双先是一怔,随后便华丽丽地呆了。   风中凌乱。   晴天霹雳。   不可置信。   这件生辰礼物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致于她半晌都回不来神。   卫裕低着头站在旁边,看不清表情。余光里见太子妃来了,开口道了一句贺词,便飞快地退下了。   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方才好像看到卫裕偷偷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笑么!   谢双双如同炸毛的猫儿一般,恶狠狠地哼了一哼。   只是,过了片刻,她又再次瞥了那“礼物”一眼。   ……   好吧,她原谅卫裕了。   谢双双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开口,无比悲愤地质问:   “这只猪……是怎么一回事?!”   闻讯赶来的青鸢一踏进前厅,便听见这破天荒地的一句话,再忍不住,瞬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双双更生气了。   她瞪大眼睛,与笼子中的小粉猪愤怒地对视了一刻钟。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粉猪睁着懵懂的小圆眼,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别开脑袋,哼哼唧唧地拱笼子栏杆去了。   谢双双:“……”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穆珏要送她小猪崽?   小!猪!崽!   是在嘲笑她吗?过分!   谢双双杏眸微眯,危险地盯着懵懂的小猪崽,正准备让它感受一下人世间的波谲云诡时——   却忽听身后青鸢忍俊不禁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是太子殿下有心了……太子妃曾经不是说过,想要寻只长不大的小香猪吗?”   谢双双一呆,愤愤开口就要否认:“哪里有!”   话音刚落,人却一僵,过往的一幕瞬间在脑海飞快掠过——   “殿下若没别的事情,臣妾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嗯?太子妃有什么事?”   “回去喂猪。”   “……”   一片寂静。   起先是极轻的笑声,随后便渐渐在耳旁清晰起来。   她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去,瞧见穆珏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缓缓漾出涟漪般的笑,随后那笑便扩散到了弧度完美的唇角,因笑意渲染,面容显得更加惊艳美绝。   他低低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步伐有些不稳,竟是愈笑愈发止不住。   “太子妃的喜好倒是独特。喜欢养猪?”   ……   天。   怎么还有这事!   谢双双羞恼异常,无颜见人一般,欲哭无泪地捂住脸颊——故意的,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她面上不语,心中却又狠狠将那个名唤穆珏的小人儿狂扁搓圆了一顿。   过分!   正咬牙切齿间,那只粉红小猪崽突然小小地哼哼唧唧一声,发出了一些动静。   她堪堪抬眸,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却被揽进了一个带着熟悉香气的怀抱。   “喜欢么?”   头顶那人笑意散漫,声音却是揶揄的。   他分明知道!   谢双双更生气了,小脸涨红,恼羞成怒地抡小拳头打他:“你故意的,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你就是要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见她打闹,穆珏凤眸低垂,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好了,”他唇角微勾,低声哄道,“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扔……扔了?”   谢双双一呆,茫然地抬头看他。   反应过来,却又倏地绷住小脸:“不行!”   怎么可以这么对一只可爱的小猪猪!   穆珏也不意外,轻笑道:“好。”   她还是不理,别开头去,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好了,别生气了。”   穆珏睨着她,声音低沉:“气坏了孤的孩子,可怎么是好?”   “什么……”   她一愣,睁大明澈的杏眸,忐忑地看向他:“什么孩子?”   穆珏挑了挑眉,笑意散漫惑人:“你说呢。”   “孤的双双……”   “是喜欢小皇子,还是喜欢小公主?” 第51章 番外②   绥庆六十六年, 皇帝穆苻驾崩,太子穆珏继位,天下安定, 海晏河清。   春分, 海棠初绽, 万物复苏。   御花园中, 身着织金云缎凤袍,容貌清丽的女子倚在白石桌旁, 安安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玩耍的人儿,目光温柔。   花圃旁边,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眉眼精致可爱的小娃娃正蹲在地上逗蛐蛐,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恰此时, 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御膳房送了新蒸的糕点过来, 尝一些吧。”   青鸢端着一碟枣泥糕走到白玉桌旁,仔细地将碟子摆好。   那坐在白石桌旁的女子正是谢双双,绥庆如今的皇后,也是后宫唯一的女子。   几年前, 穆珏登位后, 便随即做出了一件前无古人、震惊朝野的事情——   肃清后宫三千,圣眷独宠一人。   大臣震惊过后,纷纷上奏请求大选秀女,扩充后宫, 却在金銮殿上被穆珏轻描淡写地驳回。   帝后恩爱的事迹彻底传遍了绥庆, 在民间经百姓相传,还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话本子故事。   树荫下, 谢双双杏眸轻睐,肩旁滑落几缕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柔软而漆黑。   她红唇微抿,笑了笑:“把阿昭叫过来吧。”   闻言,奚音应了一声,几步过去,在那逗蛐蛐的小人儿旁边蹲下,笑盈盈地劝道:   “小殿下,玩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去皇后娘娘那儿吃些枣泥糕吧。”   穆昭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逗着蛐蛐,嗓音稚嫩:“我不饿。”   “小殿下!那可是刚出炉的枣泥糕,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呢……”奚音摇头晃脑地抱着膝盖,故意拉长语调,存心吸引小人儿的注意力。   “……这么好吃?”   穆昭小手一顿,歪过脑袋,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瞟了奚音一眼。   谢双双与穆珏二人容貌都是出挑的好看,穆昭小小年纪,已然继承了父皇母后的容貌,眉眼精致俊美,动人心魄。   奚音被他剔透分明的眼眸看了一眼,感觉呼吸都一窒。   怕穆昭不相信,奚音呆了一瞬,连忙信誓旦旦地瞪大眼睛:“那当然了!”   “哦。”   穆昭了然地点了点头,转回头去。   正当奚音以为小殿下动摇了的时候,却见小人儿继续逗起地上的蛐蛐,一板一眼地扔过来一句:   “那你吃吧。”   奚音:“……”   她怎么忘了小殿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   谢双双再忍不住,半掩住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正当奚音与地上的蛐蛐大眼瞪小眼时,远处忽走来一个抱着手臂的青衫少年。   少年头发高高束起,脱去了幼时的稚嫩,样貌清秀,只是似乎故作老成,板着个脸一句话也不说。   穆昭正低着头,却突然感觉眼前的日光被人挡住,地上一片阴影。   谁啊?他有些不悦,煞有其事地皱起小眉头,抬头看去。   “怎么又是你啊?”   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人,穆昭站起来,双手叉腰,不太友善地仰头看少年。   小人儿的气势很雄武。   只是脑袋上的冲天小辫,在此时很不合时宜地晃了一晃。   有点儿像风中凌乱的小草。   少年盯着小草看了半晌,板着的脸再绷不住,扬声笑起来。他伸手拨了拨穆昭脑袋上的冲天小辫,循循善诱道:   “乖,小昭昭,叫皇叔。”   没有人可以碰他的头发!   穆昭瞬间抓狂,打掉少年作乱的手,瞪圆了眼睛,奶声奶气地发飙:   “走开!想得美!”   少年又拍了拍小人儿脑袋上的冲天小辫,跳开两步,笑嘻嘻地朝他做了个鬼脸:“你来打我啊!”   啊啊啊!太过分了!这简直是对他明晃晃的嘲讽!   穆昭登时涨红了脸,一双漂亮的眼睛几乎快喷火,迈开小短腿就要去追打少年。   “好了,阿云,别逗阿昭了。”   带笑的声音终于响起,谢双双朝少年招了招手:“过来坐。”   少年闻言看过来,也乖乖收敛了起来,低着头走到谢双双身前:“皇后娘娘。”   谢双双还未回应,一个小小的人影已然风一般冲过来,委屈地扑进了自己怀里。   “呜呜呜,母后……”   穆昭在她怀里哼哼唧唧两句,又抬起脑袋来看她,泪水涟涟地瘪了嘴,漂亮的大眼睛通红通红的。   小小的人儿抱起来软绵绵,还带着稚嫩依赖的奶香,谢双双不由心软得一塌糊涂,抬手轻抚小人儿的额头,柔声道:“好,母后都知道。阿昭最乖了,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穆昭用力吸了吸鼻子,顺从地点头,捧过一块枣泥糕,迈着小短腿走开两步。   只是,经过穆云身边的时候,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又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   穆云朝天翻了个白眼。   谢双双递了一块枣泥糕过去,见穆云摇头拒绝,知道他只喜欢槐花糕,便也作罢,只抿唇笑道:“阿云,今日怎的有空来?”   “嗯……是这样的。”穆云思衬着什么,清咳两声,笑了起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从前救过的烟琅姐姐?”   烟琅?   谢双双一怔,低下眼眸,纤长的睫毛轻颤。   她想起来了……   是红音坊的那位烟琅姑娘。   “烟琅怎么了?”谢双双杏眼微抬,关心道。   穆云也不卖关子,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顺手递给她:“这是烟琅姑娘托人送来的信。”   那信纸质量上乘,花纹精致繁复,谢双双心中已有思量,抿了抿唇,抬手接过。   过了半晌。   浏览完信中的内容,她缓缓将信纸合上,唇边流露出几分轻柔的笑意。   “……她做到了。”谢双双低声道,有些出神。   烟琅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盼。   时隔几年,她如今已是红音坊的第一头牌,再不负当年落魄。   见她怔怔出了神,穆云负手在后,弯腰凑到她跟前,嬉笑道:“让阿云猜猜,烟琅姑娘是不是特地留了二楼的好位置,请皇后娘娘去红音坊观舞呢?”   谢双双勾了勾唇,没搭理他,蔻丹微抬,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那皇后娘娘去不去?”穆云也不放弃,好奇地看着她。   “当然去。”   她悠悠哉哉地抬起眼眸,婉然一笑,眉眼间少了皇后的雍容华贵,隐约现出当年的少女俏丽。   “红音坊头牌惊鸿一舞,可遇不可求,现下美人亲自邀请,为什么不去?”   话音刚落,似又想起什么,谢双双眨了眨眼眸,问道:“对了,黎九……不对,贺千延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好像都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黎哥哥啊……”   说到这个,穆云抿住唇,神情几分怅惘,低声道:“黎哥哥半年前就离开绥京,听说是往南去江湖上游荡了。”   谢双双愣了:“什么?”   黎九韶离开了绥京?   他不是相爷府上的公子吗?   既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能继承相位得享富贵,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穆云将束在脑后的头发一扬,爽朗地笑了一声,也忘记了尊称,如从前一般唤她,开始滔滔不绝:“双姐姐,黎哥哥的情况,你是不知道了……”   ***   黎九韶其实并不叫黎九韶。   他曾经的名字,叫作贺千延。   而他也并不像曾经自诉的那样,孤苦伶仃漂泊无依。   百姓皆知,绥庆朝的右相贺临有三个儿子。   但露面的,其实只有两个哥哥。   那个最小的孩子他们只在幼时瞧见过,粉雕玉琢得甚是漂亮。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便淡了消息,再未见过了。   右相贺临最小的儿子,便是贺千延。   可要说起贺千延,又是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贺千延的母亲名唤黎烟,是个身份低微的浣衣女。   这样便罢了,可偏偏黎烟却生了一副沉鱼落雁之貌,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众男子追求的对象。   就如话本子里所说,这样一个俏人儿,阴差阳错间,遇上了当时尚且年轻英俊的贺临。   那时候贺临还不像现在一般古板严肃,倒算得上幽默风趣。   青年公子意气风发,再加上有礼健谈,很快便俘获了少女的欢心。   他们在一起后,黎烟才终于发现,自己爱慕的人竟是当朝身份显赫、妻妾成群的右相贺临。   但黎烟没有在意,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嫁给贺临,并为他怀上了孩子。   十月怀胎,如履薄冰,可就在生产当日,黎烟遭到了有心人谋害。   还未见到孩子一面,奄奄一息的她挣扎许久,最后只来得及呢喃一声,便在血染的床榻上阖上了眼睛,再醒不来。   留下了嗷嗷待哺、哭声不止的孩子。   贺临心中痛苦愧疚,为她的孩子取名贺千延,悉心照顾他长大。   可贺临原本便有夫人,妻妾孩子自是不用多说。大族事务繁多,贺临身为族长,本便要担负起一族的责任,再加上右相之职,更加分不开身。   于是,年幼的贺千延无处可去,便被寄于大夫人名下,与哥哥姐姐们一同生活。   贺临的容貌俊逸,母亲黎烟更是美貌,因此,贺千延虽是男孩子,却生了一副几乎雌雄莫辨的美艳容貌。   这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小贺千延虽然年纪小,心气却是高的,被哥哥妹妹们当着面大肆取笑自己的容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愤怒不已,如发狠的小兽一般与其他人对峙。   可他一人单薄的力气,压根比不过其他孩子的围攻。   愤怒无奈之际,小贺千延便去找贺临说这件事。   可贺临从来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让他专心功课,哥哥姐姐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贺临被找了一次两次。   到了后来,次数渐渐变多。   有一次,贺临被烦得狠了,甚至直接怒而呵斥尚且年幼的小贺千延——   你堂堂一个男孩子,怎么总是对这种小事耿耿于怀?   父亲母亲无视纵容,哥哥姐姐嘲讽讥笑,小贺千延忍了又忍,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怀抱着满心痛恨,小贺千延在一天夜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右相府。   从此再没有回来。   小贺千延这一跑,就是十年。   他沿用了母亲的姓氏,化名黎九韶,走南闯北,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闯荡。   他当过乞儿,做过伙计,各种营生来者不拒,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不在乎。   美貌其实并不一定是好事。   尤其是在他这一种人身上。   这么多年来,黎九韶早已看透世人丑恶的嘴脸,深暗江湖所谓的道义。   不论男女,接近他的所有人都别有用心。   但是,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她不用惊艳异样的目光看他,而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并不如何刁难。   见他处境窘迫,她还甚至伸出援手。   于是他留下来了。   他隐瞒身份,成了如意酒楼的一个小伙计,整日忙前忙后,日子过得忙碌却充实。   那一段时间是他生命中最单纯的日子。   只是,从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起,黎九韶就已经清楚——   他们这些人,终究不可能这样简简单单地生活下去。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   黎九韶想。   有一些无法见光的影子,终究是要被深埋于土壤之下的。   但他会细心呵护,并且好好珍藏。   因为那土壤里,   曾经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