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醍醐》 作者:山伏大宝   文案:   汝南袁氏的贵女醍醐自洛阳重返长安,   在女社聚会中公开放话,要拿下金吾卫中郎将。   曲江游宴上满座同僚都在笑他,就问九郎你怕不怕?   崔九郎微微牵动嘴角,他已经等了太久。   他记得,她却把他忘了,不过,回来就好。   槃多婆叉,恶鬼来袭。   长安从来不太平,是无数好儿郎以血肉铸就了太平。   帝国的心脏,就是他们的战场。   烫酒年少,称雄论枭,且留肝胆照河山。   食用指南:   +《长安十二时辰》同款,世俗大都会   +欢喜冤家保卫长安   +中古唐风,扑面而来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袁氏醍醐 ┃ 配角:世家子弟、三省六部、藩国 ┃ 其它:长安,唐朝,将军,贵女,门阀 ================ 第1章 富贵金命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中晚唐朝资料杂糅,大概讲一个女主开窍晚愁死男主角的中古长安爱情故事+长安游玩攻略   卯辰破晓(5-7点),旭日之光扫过五十丈宽的朱雀大街,照耀在巡防犯夜的金吾卫甲胄之上,宿夜的军士轮值交替,上禀宵禁并无异样。   总角小儿支起木窗,嗅着阿郎胡饼铺上的芝麻香。   城门郎擂响承天门晓鼓,开启一座恢弘帝都的早上。   门阀豪族聚居的长安城东里坊,出了一件轰动的大喜事。   家传渊源的汝南袁氏为一位嫡女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笄礼,广邀贵圈宾客,惊动了大半城的权贵女眷,声势浩大。   十而有五,女子及笄,可许人家。   汝南袁氏的这位嫡女说来精贵,其父袁训乃当朝重臣,光禄大夫,着紫袍金带(从二品),职事尚书省左仆射(yè)。   生在汝南袁氏,已是世人八辈子修不来的富贵金命,奈何这位嫡女还是谢梵境的女儿。   她的母亲谢梵境出身陈郡谢氏,更是个簪缨相继、屡出公卿的百年门阀,显贵逼人。   她的外祖父授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乃开国功臣,盛极一时,尚太\祖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夫妇早年偶遇西去求法高僧,谓其外孙女甚有佛缘,遂赐名醍醐( tí hú)。   敦煌《涅磐经》有言:“菩萨如熟酥,诸佛世尊犹如醍醐。”   醍醐( tí hú),大智慧也。   袁醍醐自小便随母亲谢梵境生活在东都洛阳,养在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身边,因到及笄之年,这才返回长安定居。   说回笄礼当日,到场宾客无不盛传袁氏醍醐倾城之貌,贤淑之德。   获得世人称颂的美名,对于袁醍醐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她似乎更关心今年新贡的荔枝几时到来。   开了光的人生,无需解释。   ————   “谢梵境的女儿回来了。”   北苑驻训场地的操练结束后,年轻的校尉们(正六品)围在一起,放眼望去,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儿郎,隶属于南衙十六卫,卫戍京畿。   放松时刻免不了闲聊,忽而聊起近日城里最大的热闻。   袁公和谢大娘子唯一的女儿因为从小居住在洛阳,长安城里高门子弟几乎没人见过,都不熟悉,纷纷好奇打探此女如何。   崔九郎半阖着眼,听在耳里,没有插话,恍了神。   数名亲兵上前,递上羊皮水袋。   崔九郎喝了几大口,拿着倒出水,就着洗了一把满是汗渍的脸,水痕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滴落。   崔九郎站直身体,身形挺拔,宽肩窄腰腿又长,常年训练让男子的肌肉线条流畅却不觉得粗壮。   亲兵上前替他卸甲,细细看来,皮甲表面已是伤痕累累。   有人迫不及待地分享了仅有的消息。   “我阿娘去了袁氏那日的笄礼,听我阿娘说,袁氏女有倾城之貌,贤淑之德。”   哇哦~校尉们开始起哄,都是尚未婚配的年轻郎君,其中的心思大家都懂。   年轻郎君们苦叹:“可惜我等没有渠道结识佳人,眼睁睁地错失良机,也许就是与今生的挚爱擦肩而过,情缘难续。”   “……”   崔九郎握了握拳头,指节分明。   卸完的皮甲由亲兵抱在怀中,他不在意地抬抬左胳膊,轻嗤:“倾城之貌,贤淑之德?”   传得跟真的一样。   “现实总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将羊皮水袋抛给说话的校尉,崔九郎云淡风轻地挥挥手,表示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多大兴趣,领着怀抱皮甲的亲兵,径自离去。   其它校尉们勾肩搭背靠在一起,流露出羡艳的目光,毫不遮掩。   男子的皮甲,乃是万里之外扶南国进贡犀牛皮制成,上施彩绘。   如此珍品,也只有他舍得拿出来作训使用。   提起话题的校尉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扬了扬手中羊皮水袋,啧啧有声。   “袁氏贵女家世显赫,这样的贵女本就不是一般世家子弟堪配,也只有九郎这样的门第才能入她的法眼哟。”   袁氏醍醐重返长安,名噪一时。   故事就从她打乱长安贵女圈原有番位说起。   注释:   1、扶南国——中南半岛古老王国,其辖境大致相当于当今柬埔寨全部国土,于公元802建立吴哥王朝。   2、郡望——“郡”是行政区划,“望”是名门望族,“郡望”连用,即表示某一地域范围内的名门大族。   私藏参考书目:   1、《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唐代舶来品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3、《遣唐使眼中的中国》武汉大学出版社   4、《唐代职官管理略论稿》中国言实出版社   5、《疆域与政区》江苏人民出版社   6、《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7、《开放的大唐》丛书 西安出版社 第2章 冤家路窄   微雪稍霁,自葱岭贩货而来的粟(sù)特商队,赶着双\峰骆驼满载货物,行成一线。   上元节后,冰封的渭水解冻,冰凌顺水东流。   往来大唐的西域商队经西渭桥,遥望数丈高的夯土城墙,朝阳自东方升起,看在西来的商贾眼中,来自古老东方的光芒都比家乡亮些。   波斯金币的那种亮。   一路风尘,入了金光门,待晌午后,市署的鼓敲了叁佰下,西市的坊门大开,商队依次效验入市。   粟特商人指挥驼队整装前进,正吆喝着,被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打断。   一队人马疾驰在东西横街宽阔的大道上,至西市坊门处急转而入。   领头的数位身形娇小,唐土的少年生得美貌,过门时,马上少年晃过的一眼便叫粟特商人失了魂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年纪稍长的坊吏望着远去的胡袍少年,一摸胡须,摇头失笑。   “如今这年头,高门世家的贵女们皆爱着胡服、骑骏马,长袍皮靴,英姿焕发,一时间竟也分不清是少郎还是女郎了哟~”   ————   横街跑马,过了朱雀大街,往西再经过三个坊,远远就看见金光门。   袁醍醐一身缠枝纹翻领胡袍,未带帷帽遮面,跟着高文珺一行人骑马进入西市。   从东都洛阳回归长安的袁醍醐,深谙社交之道,很快便在长安城的贵女圈中打开局面,如鱼得水。   她的喜好倒是跟太常寺卿(正三品)的女儿高文珺十分合拍,袁醍醐加入到她们的女社之中,美其名曰巧工女社,大抵上也就是些吃喝玩乐。   高文珺亲自发了贴,将女社聚会地点定在西市小有特色的饆饠(毕罗)食肆,说是特意让袁醍醐领略上都庶民贸易的异域风情,颇具诚意。   大唐西市,载满货物的车队川流不息,人声喧嚣,不同肤色的商人摩肩接踵,珠宝店、瓷器店、米行种种经营,目不暇接,贸易繁荣。   西市的内街宽约五丈,本算宽阔的路面,因商铺林立,生意红火,空间也不再富余。   疾驰的人马扰得行人四散躲避。   市署下维护市场秩序的果毅巡迣(xún zhì)见来者身下骏马,皆为纯种康国骏马,深知骏马昂贵,绝非寻常人家,竟没有上前阻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队人马赶紧从自己眼皮底下过去,并不想为自己惹来麻烦。   闹市纵马,果毅巡迣(xún zhì)却未见阻止,想来高文珺也不是次把次,倒显得她在长安城中颇有几分底气。   袁醍醐卷起马鞭在手心敲了敲,催马前行,匆匆跟上前方的高文珺。   ————   今年的初春来的晚了一些,终南山头还能见到皑皑白雪。   近日的天空也是时晴时雪,让西市川流不息的内街显得几分泥泞。   随从阿水陪着自家九郎从西市潭边铁器行出来,又坐在五香饮子铺户外的长凳上。   他家九郎姓崔单名一个湃字。   崔湃喝着甘草熬成的混合饮子,色若新茶,味如绿乳。   初春尤带几分寒意,雪霁后的晌午正阳晒在身上,暖意融融。   近两年有多久没有休沐的闲暇了?   常常一忙起来昏天黑地。   崔湃微仰着头,扭扭脖子,咔咔作响。   马蹄翻飞。   一行人马从西市闹市之中疾驰而过,泥星四溅,惊断了崔湃这份难得的闲暇。   一溜泥星,不偏不倚正好飞溅在崔湃的大氅之上。   污迹斑斑,黑狐毛的大氅,何等昂贵。   崔湃冷下面色。   现在这些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儿仗着家世,也忒不懂规矩。   阿水说道:“待我追上去拦下这群少郎!”   崔湃起身,一抖大氅。   这是发火的前兆!他家郎君发飙起来的样子,阿水可是见过的,但凡敢来挑衅的纨绔子弟没有一个不被揍扁在地。   “少郎?”   将身上的泥点拍了拍,崔湃望着马背上远去的一众身影,娇小玲珑,身姿秀美,明显是爱着胡服的世家贵女。   阿水这个愚笨的小子。   自家郎君的冷冽落在阿水眼中,分明是一张“决定追上去好好教育一下黄毛小儿如何做人”的冷脸。   阿水聚精会神等待指令,只听得崔湃简单一句,“罢了。”   ???   “罢了?”   阿水还来不及反应,崔湃已经翻身上马扭转马头,朝着食肆深处行去。   哦,郎君今日前来西市可是有正事的,切莫耽误了正经事。   ————   崔湃今日前来是赴同僚之约,大理寺司直(从六品)卢祁组的局。   卢祁定的一家最近人气爆棚的波斯食肆,崔湃虽未来过,亦有听说。   波斯食肆中心是乐师演奏的场所,四周的地上铺满手工编织的毛毯,毯上再置食案,食客席地而坐,皆有靠枕。   坐席与坐席间隔着可移动的宽大屏风,形成相对私密的包席空间。   包席中一众人聊的正欢,眼见崔湃现身,纷纷起身行插手礼仪以示恭敬。   崔湃脸上明明一副我跟你们都不熟的疏离,卢祁却阔步上前,眉开眼笑,完全将崔湃的不热情直接忽略,崔九这幅故作冷傲的模样,他打小就见怪不怪了。   “九郎!多日不见!又俊俏不少!”   卢祁的开场白让在场众人哑然,揣测着崔九郎会不会卖卢祁的面子。   卢祁预备展臂相拥,被崔湃伸手止住。   果然!   众人就知道崔九郎绝不是个热情的男子。   崔湃斜睨一眼卢祁,脸上表情明显在说朝会上昨天还见了,话说得你自己尴尬不尴尬?   卢祁笑对崔湃。   毫不尴尬!   崔湃无语,抬手解开大氅,跟随的阿水接住大氅立刻自觉退出世家子弟的空间。   卢祁笑迎崔湃入上席居首,众人心中明白若不是今日有卢祁出面,绝对是请不动这位“神仙”下凡的。   崔湃的脾气,世家子弟皆知,老虎的胡须摸不得。   寒暄之间,不自觉多了几分讨好。   卢祁拍手示意酒博士上前伺候。   色泽浓郁的葡萄酒从高颈壶倒入狩猎纹八瓣银杯,金银器皿在西域诸国风行,能工巧匠东入长安,带入许多不同于中原的异域纹式。   细品手中银杯,衬托着紫中透绯的葡萄酒更显通透,崔湃与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卢祁大赞:“好酒!”   众人连声附和,活络气氛。   崔湃斜靠在织纹交错的靠枕上,微一抬眸,远远撇见食肆正门而入的数道纤细身影。   嗯,特别是人群中那一身缠枝纹翻领胡袍,织工精美,最是惹眼。   认出它,也就认出了这一行人。   好巧,不正是马溅泥星的始作俑者吗?   崔湃轻哂,冤家果然路窄。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已经民族大融合,唐朝的贵族就是半个游牧民族血统,是中国古代史上对女性很包容的时代。 第3章 实力碾压   踏入波斯食肆的新到贵客,正是袁醍醐和高文珺一行人。   此间食肆前来惠顾的多是西市之中往来的商贾,坐席之间相围的半丈高屏风,组成适宜的掩护,所以才能让显贵子弟特意找来,寻求放松一乐。   食肆中央的乐师们正好奏响来自西域的欢快曲子。   袁醍醐和高文珺被包席里的几名女社社员迎上席位。   ————   透过相隔的数道屏风,崔湃所坐的上位角度恰巧能看见不远处屏风空隙中的景象。   推杯换盏之间,这不经意的一瞧,让崔湃顿住了凑到唇边的银杯。   缠枝纹胡袍的主人转身坐下,展露出精致五官,唇红齿白,浅浅笑着,微翘的眉尾彰显傲娇。   这是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小脸。   倒是完美符合闹市纵马的娇蛮个性,除了漂亮一点,也不见新奇,长安贵女大抵如此。   坐在崔湃左侧的卢祁发现兄弟的异样,顺着缝隙瞄了过去,啧啧两声。   “必然是贵女圈聚会无疑,如今长安的女郎男装也穿得,美酒也喝得,庶民的小食肆也让她们寻来,个个堪比老饕。”   崔湃收回目光,饮下杯中美酒。   ————   小厮将两斤饆饠(毕罗)分盘送上女社包席的各个食案。   饆饠表面看来平平无奇,袁醍醐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高文珺一直在留意她,“如何?”   语气中颇有几分献宝的意味。   饆饠的美味确有独到之处。   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大胡饼,隔中放以椒、豉,再润以酥,而后放置于炉中烤制,等到羊肉半熟就可以食用,肉汁格外鲜美。   “不错,面脆肉香,比东都的胡饼好吃许多。”   袁醍醐表示认可饆饠的口感,坦然相告。   好像亲耳从她口中听见长安的东西比洛阳的好,在坐的贵女皆满意又客套的笑了。   波斯乐师手中的手鼓欢快响起,鼓皮用鹿皮制成,以变化万千的指掌动作来击鼓,每一个节拍衔接流畅,足见深厚功底。   作为基本素养,世家子弟皆自幼学习音律,贵女们时不时点评几句,纷纷感叹何处可以求得波斯乐谱。   “这乐谱又不难找。”   贵女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位于上席的新晋女郎,汝南袁氏女早已名声在外。   袁醍醐手上打着拍子,一派云淡风轻。   在有心看热闹的看客眼中,袁氏女此举无疑是太想出风头,其中一位平织锦袍的贵女淡笑摇头。   “波斯国离我大唐万万里之遥,途中多轶失。”   她温柔的抬起头,宽慰道:“乐师在途中颠沛流离,如此乐谱才更显得珍贵,只怕女郎有所不知。”   语调轻柔地直接拂了袁醍醐的颜面。   不是想显摆吗?   看客们已经偷偷弯起嘴角。   袁醍醐转头直视发言的贵女,笑得明媚动人。   高文珺想开口打个圆场,见到袁醍醐本来打着拍子的手停了下来。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波斯乐曲,当然也不必找什么波斯乐谱。”   什么意思?!   女社的成员皆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思,波斯乐师演奏的不是波斯乐曲?   平织锦袍的贵女并不相信,立刻反驳,“明明是以空弦和三个指位奏出的四音为基础,这些波斯乐师演奏的不是波斯古乐,又是什么乐曲?”   声音尖锐,已失掉方才的温柔。   “西域的龟兹古乐。”   袁醍醐脸上的笑容是明晃晃的讽刺。   这么明显,你们没听出来吗?   为了争赢一口气,贵女们立刻吩咐小厮将其中一名年长的乐师叫来求证。   乐师不敢欺瞒,回答道:“贵女所言极是,吾等演奏的正是龟兹古乐。”   波斯乐师亲口证实,这就让贵女们很尴尬了,适才,她们竟无一人听出其中蹊跷。   袁醍醐本就没打算给她们留什么颜面。   “龟兹虽灭数百年有余,龟兹乐舞却经久不衰,适才演奏的可是《善善摩儿》和《婆伽儿》?”   “正是。”   “龟兹古乐有七声,你们多用其中娑陀力(宫声)和般赡调(羽声),这两个声部皆原自佛国天竺的北宗,可对?”   波斯乐师连连点头称是,一听便知道遇上了行家。   袁醍醐对众女笑道:“龟兹古乐的乐谱,我正巧有呢。”   一番言论显得女社之人既没见识,又没文化,还要死撑。   女社的贵女们纷纷望向平织锦袍的贵女,你不是精通音律吗?   那贵女脸上亦感无光。   贵女们再望向袁醍醐时,目光中已有些微不同,高文珺倒有几分得意,袁氏女现下可是自己的好友。   ————   崔湃挑起眉头,瞟一眼屏风缝隙中明媚的笑颜,此刻两丈外的交流毫无遗漏都落入他的耳中。   言语之间刀光剑影,精彩万分,贵女圈中互相倾轧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旧习。   一场龟兹古乐的大论,卢祁眼前一亮,“啧,竟不知长安城中还有这号人物,厉害厉害。”   崔湃失笑,一番争斗下来,缠枝纹胡袍的少女占尽上风,寥寥数语便已实力碾压,奠定了自己在女社之中的位次。   “幼稚。”   崔湃举起银杯,“但是有趣。”   朱氏的少郎眼见卢祁与崔湃相谈甚欢,就想加入,崔九郎可是平时并不容易见到的人物,他信心满满地端起酒杯朝卢祁靠过去敬酒。   崔湃没动,卢祁赶紧给崔湃介绍了一下此乃朱公的幼子。   既然卢祁都摆出了朱公,崔湃不想拂了他的脸面,端起银杯一口饮下。   朱修丕见崔湃饮了酒,立刻热络地开口:“九哥,我也是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隶属门下省,是除了国子监之外的中央官学,不过生员皆为勋贵子弟,多为镀金,并不精于学业。   崔湃幼年也就读于此,打遍弘文馆无敌手,让大学士们很是头疼,没想到崔湃少年出仕千牛卫,一路高升,回过头来,竟然成了弘文馆之光。   对于朱修丕而言,搭上崔湃这条线,等他回了弘文馆,岂不得上天! 第4章 乱成一锅粥   朱修丕尽其所能地将崔湃在弘文馆教训纨绔的不败战绩又吹捧了一遍,急不可耐的套近乎。   不当大哥好多年,奈何人不在江湖,江湖中还流传着大哥的传说。   崔湃甚是无语,面无表情如看一只雏鸡从鸡圈中探出脑袋,发现不得了的新世界,那新世界就是鸡圈外面的鸡舍。   崔湃睨一眼正自顾自吃喝着的卢祁,这一眼透出深深的怜悯。   怕不是你近来混的圈子越来越低,这样的局也要叫我出来现眼?   卢祁被崔湃的一眼刺到,怔了一刻,立刻卖好的笑脸相迎。   是啊,如今全靠您老人家撑场面了。   崔湃的眼皮跳了一下。   卢祁拍拍朱修丕的肩,隐住笑意说道:“弘文馆,官学第一学府,朱少郎,你既然入选,心思嘛只管放在学习上才好。”   朱修丕一脸嬉笑,摆着手。   “我可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不是人人都能像国子监的谢五郎,如今晋升御史中丞(正五品),明法直绳,纠察百僚,甚有威风呢。话说前不久国子监那群人还特意在东市的食苑为他庆祝开席,称他做国子监之光,九哥可知晓?”   卢祁的笑容僵在脸上。   朱家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巧,那个国子监的谢五郎自幼便是别人家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崔湃打小的命门,太可怕。   卢祁心里直打鼓,要死,真想拿起一块饆饠塞住朱家小子的嘴巴。   崔湃面上笑着,卢祁却从他的眼中读出友尽的意味,正焦虑着如何结束这个夺命话题,隔壁就闹出巨大动响。   女社的包席适时的帮卢祁解了围。   两丈开外,有人,呃,砸了食案?   ————   欢快鼓点下的轻声笑语,撩拨得人心痒痒。   女社包席对面的四个胡人已经注意她们很久了,袁醍醐的明媚笑颜让赭红色卷发的男人怦然心动,四个胡人起哄着给他支招。   女社这边正自己玩得开心。   酒博士又呈上四壶美酒,俯身恭敬说道:“是对面包席的郎君送的。”   众人这才抬首齐齐望过去,远处的包席间胡人数个正举起杯子致意。   “怎么办阿?”有人慌乱了,毕竟都是些出世不深的少女。   高文珺略略思考,正想说还给他们,袁醍醐笑了,“什么怎么办,人家愿意送,我们还不敢喝吗?”   也是!   高文珺招呼酒博士倒酒。   当四名胡人男子端着酒杯出现在女社的包席前,贵女们恍恍惚惚从美酒中醒神,这才被惊到了。   他们,想要干嘛?   一时间陷入冷场,赭红色卷发的男人很年轻,不知是喝酒喝红了脸,还是因为局促,他脸上的红晕稍显不自然。   “我叫库尔麦,来自碎叶城。”   普一开口,居然是标准的洛下正音(大唐官话)。   碎叶城,安西四镇,万里之外。   袁醍醐盯着这名自称库尔麦的胡人,“想干嘛?”   库尔麦站在那里盯着袁醍醐直看,她的声音真好听,像绿洲中的轻盈鸟鸣。   一旁满身酒气的虬髯壮汉举起酒杯,直白说道:“我们就想和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贵女们皱起眉头,这算是遇上登徒子了!   其中有几位已经侧过脸,露出厌恶的神色,也有几位小有惊慌。   众贵女不语,高文珺在案几下握紧马鞭。   袁醍醐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举起银制的六瓣酒杯,灿烂一笑。   “哦,我们不乐意。”   覆手便将杯中美酒倒在胡人眼前。   胡人傻眼,没想到眼前年纪不大的女子脾气倒不小!   虬髯壮汉冷言:“不过是些小小的教坊乐人!敬酒不喝,喝罚酒,今日叫你们走不出这间波斯食肆!”   “好大的口气!”   高文珺愤而起身,马鞭一扬,便朝那四个胡人招呼过去。   脾气也是很暴躁。   未料,马鞭落下竟然被那个叫库尔麦的男人一把抓住,扯得高文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liè qie),差点摔倒在地。   贵女们惊慌起身,聚在高文珺身边。   袁醍醐一脚踢翻身前食案,高声斥责:“放肆!”   见了鬼,这群蠢货居然把她们认成教坊乐人!   ————   袁醍醐一脚踢翻了食案,满案器皿砸摔在地,哐当作响。   两丈开外的崔湃看得清晰,缠枝纹胡袍的少女领着一帮贵女怒怼冒犯她们的胡人,面对四个体格健硕的男人,那女子毫无惧意。   让崔湃稍感意外。   卢祁定睛一看,隔壁明显是遇上一群登徒子了,没想到女社的贵女们敢直接斗硬,卢祁也是服气,“个性真烈!”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英雄救个美,成就一段佳话?   卢祁眼神示意崔湃,哪晓得崔湃一派悠闲的坐定,似乎对当看客更有兴趣。   贵女出门都带了自家的力役,所以袁醍醐并不害怕。   她曲起食指放入口中,吹响尖锐的哨声,一路跟随的三名力役瞬间从门外现身护驾。   崔湃嘴角上扬,一看便知道是专门训练过搏击术。   卢祁道:“有点意思啊~”   其他家的力役也跟了进来,将四名胡人团团围住,高文珺见己方人多势众,高声大喊:“拿下这几个登徒子!”   力役出手,胡人本已被激怒,此刻更受不得威胁,“就凭你们也想拿下老子!滚一边去!”   两方即刻打成一团,小厮们上前劝架竟被无辜牵连,痛遭毒打。   众人围殴,乱成一锅粥。   袁醍醐操起手鼓猛砸胡人的头,混乱中竟然得手,贵女们不敢靠近,随手摸到案上的器皿便扔,一顿乒里乓啷。   开门做生意,难免会遇上些推搡打骂,店家立刻通知市署的果毅巡迣(xún zhì)。   三名果毅巡迣入内一看,这还了得,阔步上前阻止,哪晓得那四个胡人打红了眼,竟不分青红皂白连着果毅巡迣也一通乱揍!   波斯掌柜大叫不好,场面失控了,赶紧遣了小厮去通知旗亭上监管治安的武侯,自家出了乱子,速搬救兵。   袁醍醐惊觉情况不妙,胡人男子人数虽少却不落下风,出招快准狠,于众人围剿中势不可挡,似乎要突围了!   怎么办?得跑。   可是通往波斯食肆大门的道路,已经打成一团。   虬髯壮汉一个过肩摔,一名果毅巡迣重重砸在地上,砸倒了卢祁包席的一整片屏风,那虬髯壮汉逼上前来,想再补一拳。   普一出手,重拳还未落在果毅巡迣的脸上,脑门上就猛遭一脚正蹬。   整个人飞出去老远。   崔湃踩在倒地的整片屏风上,松了松肩颈。   卢祁扶起受伤倒地的果毅巡迣,退到一边。   朱修丕兴奋的睁大眼睛,九哥出手了!   注释:   1、唐代碎叶城——故址在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与龟兹、疏勒、于阗并称为唐代“安西四镇”。   2、洛下音——唐朝普通话,根据《切韵》还原(b站有视频)。 第5章 神仙打架   波斯食肆打群架的大阵仗惊散了食客。   没醉的人架着已经酒醉的,连拖带拉退场。那种吃了一半没付账的也趁乱窜出大门,拦都拦不住。   蜂拥而出的人群就是天量损失的文钱啊。   波斯掌柜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大声疾呼自己是造了什么恶,受到这样的惩罚。   被崔湃一脚踹飞的虬髯壮汉一脸震惊,啊呀呀大叫一声,又带着拳风杀向崔湃,怎料崔湃微微一晃身就避开他的拳风,将他绊摔在地。   袁醍醐还没反应过来,催湃从她身前掠过,伸手晃过她的头顶,只听他说:“小借发簪一用。”   发簪已从发髻中抽出,被他握在手心。   闪入乱成一锅粥的争斗现场,崔湃朝着频频挥拳的三个胡人攻去。   以发簪作武器,直击穴位,出手如疾风,不过十数招就分别拆解开胡人的攻击。   几个胡人的躯干、肢体分别中招,顿觉疼痛,麻木难忍,纷纷被崔湃击退几步,硬是无法近身于他。   库尔麦只觉得此人不简单,不声不响,半道杀出,瞧他招数精湛,不知是投靠氏族的门客?还是长安城中的游侠?   库尔麦暗暗朝其它三人打了个手势,示意稍安勿躁。   波斯地毯上打架受伤的人倒地一遍,衬得崔湃尤如劲松立于崖巅。   他将发簪抛还给袁醍醐后,一摆袍角,说道:“你们不是很能打吗?”   胡人攥紧拳头,都没有吭声。   崔湃握着左手腕转了转,不在意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卢祁偷笑,嚣张!太嚣张!是崔九郎无疑!   一旁观战的朱修丕和聚会众人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崔九郎的厉害。   欺人太甚!!!   虬髯壮汉自觉自己征战多年,血雨腥风里趟过,怎会轻易就被眼前这个莫名出头的男人制伏,深感奇耻大辱,猛提一口气便朝崔湃的身后攻去。   如有神助的男人打得酣畅淋漓,所谓人外有人,袁醍醐还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她握着尚有余温的发簪,看得正起劲,被虬髯壮汉突然发起的偷袭惊吓到,拼命大喊:“小心!”   顺手操起高颈酒壶扔了过去。   崔湃动都不动,待人攻到身侧,旋身一个擒拿手,虬髯壮汉已经被崔湃从身后锁喉。   动作快如闪电。   此时,袁醍醐用尽全力发出的酒壶暗器,本正好能击中预定的目标,谁知崔湃的身手竟然快过袁醍醐的暗器,调了个位子。   空中飞来的高颈酒壶不偏不倚正中崔湃的后脑勺!   壶里的残酒飞溅崔湃一脸。   银制酒壶哐当落地,壶身上明显一个砸出的凹痕,紫绯色的葡萄酒液顺着崔湃的脸颊流到下颚。   一滴一滴地落下。   呃,袁醍醐惊呆,场面禁声。   崔湃没有温度的眼神扫射过来,袁醍醐本能躲到高文珺身后,做了又气自己干嘛要躲!她又没做错!她也是一番好意!   ————   虬髯壮汉遭锁喉,被迫单脚跪在地上,崔湃手臂一用力,虬髯壮汉立刻呼吸难畅,憋红了脸,艰难挣扎着。   崔湃冷声质问:“怎么,还打不打?”   朱修丕心惊胆跳,崔九哥这一把玩大了!这样下去难保不出人命!   他赶紧看向卢祁,却见卢祁脸上毫无担忧之色。   “啊~”   在场的贵女忍不住小声惊呼,侧过头去。   库尔麦脸有怒色,暗暗从腰间摸出隐藏的匕首,不到非常时期,不会想到害人性命。   崔湃正发横,接到武侯上报斗殴的一队巡防人马抵达现场。   头戴幞头,皂色厚麻制式战袍外罩轻甲,持弩佩刀而来。   巡防金吾卫一进波斯食肆,兵士便将斗殴众人团团围住,拔出横刀,控制现场。   左右金吾卫乃南衙十六卫,宿卫上都。   贵女们一见他们到场,这才放下高悬的心。   崔湃松了手臂,虬髯壮汉重得呼吸,大口大口喘气,其中一个胡人连忙上前将之扶起。   波斯掌柜在门口哭得眼泪鼻涕一堆。   “刘队正啊,您可来了!”   短须男人被掌柜谢天谢地的迎了进来。   “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西市斗殴!反了天了!今天一个都不许走!”   被掌柜招呼的短须男人着浅青色圆领袍袴,乃金吾卫折冲队正,一张国字大脸配上浓眉一对,来势汹汹,一副老子今天不会让你们一个人有好下场的狠劲。   袁醍醐目光扫到他身上的浅青色常服,轻轻咳嗽一下下,火速地跟身旁的高文珺交换眼色。   正九品,今日稳妥。   意简言赅。   刘队正右手叉腰,左手把着腰间佩挂的横刀刀柄,阔步而入,摆足架势,扫一眼七七八八鼻青脸肿的人。   还真是热闹,小厮、力役还有果毅巡迣,哎哟,果毅巡迣不行啊,被揍的这么惨!   他目光一转,又看见四个衣服扯破的胡人,满身酒气,立刻将他们列入挑事的怀疑对象。   如今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在长安城内不守规矩的胡崽子!   “谁他娘的动手打了果毅巡迣!?谁他娘的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聚众斗殴!!”   刘队正大声斥责,瞪目一扫,瞄见袁醍醐和高文珺,目光滞了一刻。   这般上层的衣料,不对啊。   再看一眼她们身后,一群胡服锦袍立于满地狼藉之中,眼看受了惊吓。   哪儿来的贵女?   目光再一转,不远处脏了半边脸的男子用右手拇指刮去下颚的酒渍,明显是打架斗殴的主力。   ————   等等,好生面熟。   这个男子好像是长安城哪家入流门户的子弟?   刘队正怔住了,因为他瞄见了一旁坐在倒塌屏风上的笑脸郎君,这不是大理寺卢司直又能是谁?!   不得了了,他认出来那脏了半边脸的男子,如果他不是崔家九郎还能是谁?!   他娘的,这是神仙在打架啊!!!   好死不死,崔湃抬眸对上刘队正的眼睛。   短须队正立刻变了脸色,上前几步,单膝跪地,行插手礼,“属下冒失!不知中郎将在此。”   在场金吾卫兵士反应过来,通通跪地行礼,“中郎将!”   一下子酒就醒了,库尔麦神情微变,领着胡人也单膝跪地。   “今日实属一场误会,鄙人无意冒犯。”   南衙十六卫中郎将,着绯袍佩银鱼袋。   袁醍醐微觉窘迫,眼前被自己泼了酒的男人可是堂堂正四品的武将。   波斯掌柜领着小厮扑通跪了一地,着实没想到店中还有正四品的大官。   崔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在袁醍醐的脸上停了半刻,又看向立在远处的随从阿水,阿水立刻捧着湿巾上前,崔湃拿起湿巾慢腾腾擦脸,说道:“殴打果毅巡迣,你们可认罚?”   话中有话,袁醍醐立刻明白了点什么,中郎将没有选食肆挑事来判罚,因为聚众斗殴会涉及到在场贵女们。   果毅巡迣,西市市署执法者,想要处罚胡人,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了,按唐律,胡人会受鞭打。   仅仅是殴打果毅巡迣,这表明中郎将并没有判罚他们跟他动了手,殴打四品大员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库尔麦领会到了崔湃的意思,今天酒后闯祸将会以一个不算重的惩罚了结,库尔麦直觉中郎将已经认出他们,算是留了颜面,自己以后必当小心,不再冒失。   “认罚!”   “波斯食肆的损失由你四人赔付,可认?”   “认罚。”   “刘队正,现将此四人带回衙署听候发落。”   “喏!”   兵士将四名胡人带了出去。   刘队正瞄了一眼一旁站着的一众贵女,不知如何是好,该说她们是涉嫌斗殴人员呢,还是受害的一方?只好向崔湃请示。   刚才还特别英勇的贵女们,似乎有点点紧张了。   酉时已至,初春日落得早,日落前七刻,西市市署就要敲钲关市门,所以对于贵女们而言,回不了家,祸就闯大了。   崔湃玩味开口:“是谁先动的手?”   高文珺颤了一下,她握了握藏在背后的马鞭。   今日女社之局是她邀约,她也当站出来解决棘手的金吾卫。   高家的力役接收到高文珺的眼色,小步上前,跪在崔湃身前,递上腰牌。   崔湃只看了一眼,点头,“高氏子弟。”   高文珺知道长安城的人都还是要给高氏几分薄面的。   崔湃道:“可以走了。”   高文珺行礼谢过,招呼众贵女离开,崔湃打断:“是你一个人可以走了。”   ???   高文珺傻掉,什么状况?   贵女们慌了神,纷纷示意自家的力役上前表明身份,凡是表明身份的贵女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   袁醍醐不解中郎将此意为何。   明明将她们从聚众斗殴中摘了出去,全了贵女的颜面,现下为何又逼她们自认身份?   难道?这是!   这是留了把柄在他手里!今日参与聚会的贵女在他手中都如同留了案底!好奸诈的人!   袁醍醐抬首,瞪大双眸!   崔湃轻扯嘴角,还不傻嘛。   ————   袁醍醐还没有让力役报上家门,她在赌。   高文珺很仗义的陪着她,高文珺心想多半是袁醍醐初到长安,爱惜名声,不愿自曝。   无妨,待到最后,自己上前跟中郎将好好说说,也能放了她俩离去。   守在波斯食肆外的兵士匆匆来报:“禀报中郎将,御史中丞来了,此刻正在门外。”   崔湃轻哂一声,今天是吹的什么风,新老冤家齐聚一堂。   卢祁莞尔,是什么样的缘分能让谢五郎和崔九郎聚首?这热闹,看的值!   卢祁起身,替崔湃做了主,“快快将御史中丞请进来。”   御史台,御史中丞,正五品,亦着绯袍。   今日休沐,一身卷云纹常服的谢五郎,步入肆中。   面容清隽,风采高雅,只肖一人站着,好似望舒一般的仙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欣赏。   待谢五郎真正站在眼前,弘文馆的人又不敢再贬低一词。   崔湃嗤笑,如玉的样子,温润了二十来年,忍得也是辛苦万分。   老熟人互相寒暄之后,崔湃开口:“御史中丞现下前来,所为何事?”   高门子弟的好榜样今天来趟什么浑水?   谢五郎望着崔湃,平淡道:“为吾妹而来。”   谢潺,陈郡谢氏的嫡子,族中排行老五,正是袁醍醐的亲亲五表哥。   五哥果然来了,袁醍醐眉开眼笑,她赌赢了。 第6章 怪里怪气   崔家九郎和谢氏五郎的不睦,真要算起来,可能要从名字算起。   一个名“湃”,取水波相击之意,另一个名“潺”,喻义水流和缓。   同样是水,追求的意境则完全相反。   一个尚武,一个崇文。   自幼年起始便是长安高门子弟不同阵营的两面旗帜,等两人及冠后出仕,这边崔湃才由圣人钦点成了南衙十六卫里最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官运一片大好,那边谢潺就进了御史台。   御史台,监督国家法令,弹劾百官,御吏品轶并不算高,选拔却很严格,一旦身居其位,迁转迅速,易登相位,一般官员远远不能相比,羡煞旁人。   妹妹?   陈郡谢氏到了谢潺这一辈,都是男丁,哪有什么妹妹。   众人的目光落在袁醍醐身上,若是真要论起亲源,是还可以算一位。   谢梵境的女儿,汝南袁氏的嫡女。   高家贵女身旁这位婷婷而立的女郎,怕不就是前段时间从东都洛阳返回长安的大长公主外孙女?   光环加身,本就明艳的少女更显耀眼,与众不同。   卢祁想起她的强硬做派,难怪!   崔湃目光深深,多了一丝道不明的探究。   在众人眼中加了光环的袁醍醐自小就习惯了成为目光焦点,没有任何不适应。   她走到谢潺身边,甜甜一声,“五哥哥。”   谢潺点头,将她打量一遍,未见损伤,方才转首对崔湃说道:“听闻女社今日遭遇登徒子,所幸得遇中郎将解围,诚谢九郎。”   谢潺明显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这是有意忽略贵女斗殴,转移重点,将崔湃捧高,言下之意,中郎将的这份人情他认领。   高明,卢祁领教了。   眼下谢潺要带走自己的妹妹,身为金吾卫中郎将的崔湃也不好再挑刺什么参与斗殴。   谢潺微笑道了告辞,崔湃开口:“五郎,且慢。”   谢潺和袁醍醐站着,没有转身,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丝毫未减。   崔湃拍手,阿水捧着黑狐毛大氅呈到谢潺身前。   长毛大氅之上一片泥点点,让人惋惜暴殄天物。   袁醍醐和高文珺互看一眼,心中凉凉,不好的预感。   谢潺不知缘由,半侧过脸来。   崔湃语调平常慢道:“于闹市之中,无故纵马,按唐律应当如何,御史中丞又道如何?”   你妹妹在西市内街跑马,这一笔又该怎么算?按唐律应当鞭笞二十。   谢潺一看袁醍醐和高文珺面有难色,便知道是真的。   呵呵,这个崔湃是在清算月前关于京兆府的弹奏,虽无关大碍,也扫了京兆尹的颜面,京兆尹乃是崔湃父亲的门生。   谢潺彻底转过身,直视崔湃,笑意昂然。   左仆射之女,你又能如何?   两人目光在空中闪电交接,在场看热闹的弘文馆之众大气不敢出。   这算是把柄落在了崔九郎手里。   袁醍醐哪里晓得其中种种,只知自己犯了事情让哥哥为难。   她取过阿水手中的黑狐毛大氅认真审视,想了想,转身走到崔湃身前,光明磊落说道:“中郎将,我赔你一件,如何?”   就算是他的心爱之物,不过是一件皮毛大氅罢了,又不是买不到。   “……”   卢祁望向崔湃。   崔湃看着袁醍醐扬起的俏丽面容,鬼使神差地居然点了头。   “一言为定。”   众人????   说好的政治暗斗呢?   ————   谢潺和袁醍醐、高文珺三人骑着骏马,带着随从自西市出来沿着横街往城东的里坊而行,城东各坊中豪阔大宅聚集,门阀世家多居于此,三家都建在相邻的里坊。   西沉的斜阳金辉将谢潺修长的身影晕染。   高文珺在谢潺面前流露出少女娇羞的神色,落在袁醍醐眼里一切正常,她五哥哥打小便像画出来的谪仙,俊逸非凡。   袁醍醐出门带走的三个力役都是谢氏所训,幼年时但凡她随母亲回长安,外出必有哥哥的眼线相随,自小闯祸,哥哥都会现身相护。   所以,今日袁醍醐也觉得不会例外,果然,她的五哥哥依旧是她的守护神。   跟高文珺道了别,谢潺将袁醍醐送回袁宅。   长安城东,盛业坊内一座占地广阔的宅邸,柱、枋着以红色,衬以白壁,远远就能看见斗拱硕大,出檐深远,舒展而不张扬,正是袁宅。   朱红的宅门前正巧遇上骑马返家的袁光逸。   袁光逸,袁醍醐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他母亲生他而死,普一降生,也归到了谢梵境名下,因是袁训唯一的儿子,亦是视若嫡子。   袁光逸只比袁醍醐小得半岁,小时候偶然得知自己多了个弟弟,袁醍醐还为此大哭几场,自己不在独宠于父亲膝下,好几年都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后来,幸好一个养在洛阳,一个养在长安,少了矛盾,同样也少了亲近。   袁光逸长得斯文秀气,很是崇拜谢潺,越见大了越显得跟谢潺几分神似,举手投足间如出一辙。   袁醍醐每每看到袁光逸在人前模仿谢潺的模样,都要在心里讥讽再好也是个赝品。   大家都道袁二郎恭谦知礼,只有袁醍醐明了,同样一个人私底下从来不叫她阿姊。   梁子自小就结下了。   本来轻松就能入学弘文馆的袁光逸,硬是凭借自己实力考入国子监,让袁训在同僚之间脸面有光,深得欢心。   如今正是袁光逸春风得意的时候。   果然,自他从牛车上下来,便开始在谢潺面前大聊自己在国子监里几轮旬考的排名。   袁醍醐忍不住翻个白眼,提醒谢潺要宵禁了,可得速速返家才好。   谢潺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跟姐弟二人告别。   挥手送走了谢潺,这姐弟二人互相瞧着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入了袁家大门便分开从左右两边的廊道离去。   ————   霏霏春雨好似千万条银丝,从飞檐之上斜织而下,滋润万物,绵细无声。   雨,已经接连下了数日有余。   袁醍醐俯身在床榻上,很丧气。   波斯食肆的斗殴被崔湃一力压了下来,贵女之间也无人再提,生怕因此而让自己参与女社活动受到制约,一时之间,人人都很有默契。   之后,偶有小聚。   茶余间居然有人开始小小的议论当日中郎将的英勇。   袁醍醐也能理解,毕竟谁叫中郎将长了一幅好皮囊,想起自己不仅泼了他一脸酒,还溅了他一身的泥,不禁失笑。   怎么还蛮有成就感。   哦,她差点把赔他一件皮毛大氅的事情搞忘了。   正逢贵女们热烈讨论到要为即将到来的上巳节做盛大的准备,一想到远足乐水,袁醍醐也想好好采购一番,势必艳压群芳。   如此,选个黄道吉日,就顺道将皮毛大氅一起买了。   有了新目标,便觉神清气爽,焕发新生。   ————   唐长安城扩建于隋朝大兴城旧址之上。   修建之初,宇文恺根据地形、地势相继开凿龙首渠、清明渠、永安渠。   改唐后,又开凿了具有运输功能的漕渠,主干渠道从长安城东西两面分别把八条河流引入城中,每条干渠又分若干支脉,分别通往宫城、皇城、禁苑、里坊、曲巷等各个部位,最终形成东南西北纵横想通的布局。   渠水迂回曲折,于长安城内汇成多处池潭,不经意间给上都增添了几分妩媚之色。   西市潭就专为漕运而开凿。   初春融雪,注入山区河流,漕渠进入丰水季,行船无数,此时,西市潭中泊满船只,汇聚南北杂货。   阿水牵着马,侯在西市潭边的铁器店外。   崔湃只身入内,来取之前定下的一把环首直刀。   店家吴贵一见大买主登门,立刻迎身上前,吩咐小厮捧上直刀,崔湃握住刀鞘,拔出直刀,锋利的刀刃反射午后强光,映在崔湃冷峻的眉眼间。   “安西四镇的动向,封在刀鞘之中。”   “送信之人可安全?”   “藏身粟特驼队之中,无碍。”   “贵客觉得此刀如何?”   吴贵谄媚的笑开。   崔湃从怀中摸出文钱打赏,“宝刀难寻,甚好!”   店门外,吴贵将环首直刀交给阿水,躬身相送崔湃离去,同往日毫无差别。   西市潭边的店铺迎来送往,从来不乏达官显贵。   阿水牵着马,包着直刀,跟着崔湃沿着漕渠缓缓而行,阿水觉得前方行走的自家郎君似乎漫无目的,这是要走到何时啊?   那日,金吾卫衙署内,殴打果毅巡迣的四名胡人抽出身上的铜质鱼符。   鱼符上刻官员姓名、任职衙门及品级,用以证明身份。   其实,看了他们动手的招式,崔湃便已经猜到了这几个胡人的身份。   碎叶城的人已经抵达长安。   崔湃抬眉,微眯双眸。   漕渠边的杨柳枝条已见嫩绿,轻风一拂,柔软好似女子。   女子,崔湃脚下顿住。   远处杨柳树下,领着随从几人阔步进入店铺的胡服女子,可巧,正是多日不见的袁氏贵女。   崔湃行至店铺前,抬首一看,专营皮货的西域铺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阿水立于崔湃侧后方,不得其解,   郎君方才是在笑吗?怪里怪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让他们谈恋爱的同时,忍不住伸出搞事情的小手手 第7章 皮草和梨子   袁氏的两个力役守在高昌人开设的皮货铺门外,意思是内有贵客采购,包场了。   长安城中的门阀大家惯常如此,不像这般做足场面似乎不足以表现自家的豪奢。   正常的顾客见到门口如门神一样对立的力役,自然明白是赶人的意思,哪里会去自讨没趣。   可是,崔湃很明显不是一个正常的顾客,他很好奇袁醍醐买的东西得能有多豪奢。   两个门神在他眼中视若无物。   崔湃一脚跨入皮货铺大门便被拦下来,崔湃莞尔,袁氏醍醐的力役不得了。   两个力役皱起眉头,这个男人是土包子初到长安?还是根本就是瞎?   没见过世面就不要出门丢人现眼。   力役懒得开口,用下巴朝外点了点,意思让崔湃自己走开,莫要自讨没趣。   阿水立刻上前想教训教训两个呆瓜,却被崔湃微一抬手制止了。   哦,也对,自家郎君打定主意要进门,凭这两个呆瓜也是拦不住的。   阿水又重新恭敬的立在门外。   力役来了脾气,朝崔湃转过身来撸起袖子,正要发作,袁家的一等随侍从内间匆匆赶过来,躬身作礼,恭敬道:“中郎将安康。”   门口两个力役傻眼,看看自己的头头,又看看崔湃,顿时腿软跪下。   一等随侍可是随家主见过大场面的,颇有见识,现下明显是他认出了崔湃。   崔湃点头,表明自己与他家女郎相识,示意一等随侍将自己带进去。   随侍不敢慢待。   ————   皮货铺子内间,地毯上已经铺满各种毛色、花纹均深浅不一的整皮料子。   袁醍醐出手阔绰,乐得高昌店主眉开眼笑的将她当公主一般高高供着,接连使唤下人将风干的吊柿饼拿出。   袁醍醐自己端着吊柿饼盘,一边吃着,一边指挥店中小厮翻找皮货,袁家的随侍恭敬的站在她的身后当豪奢贵女的背景。   小厮将贵女选中的皮料收折好堆在一边,袁醍醐满意点头,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   “选些狐狸皮来看看。”   小厮连忙从皮料中挑选几匹出来,摊开在地毯上,袁醍醐走近瞧了瞧,这家高昌店的货还不错,可是女人买东西历来有个不好的习惯,挑三拣四。   她随口问道:“还有更好的皮料吗?”   更好的狐狸皮。   高昌店主会错了意思,以为贵客对眼前摊开的皮货皆不满意,今日的客人出手阔绰却也实在挑货,他当然想做成更多买卖,正愁眉想着,一旁小厮突然上前耳语几句。   如获至宝,他连声吩咐小厮赶紧去拿,只让贵客稍等。   一小会儿功夫,两名小厮抬着毡布小心包裹的皮料出来,又轻手轻脚的揭开。   历来压轴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袁醍醐兴致勃勃上前一观,一张褐金色的整张毛皮摊开,长短适中的毛皮上,自带晕染效果的点状纹理。   好看得竟然从未见过。   高昌店主表情夸张说道:“只有这张来自遥远葱岭的珍宝,才配得上贵客举世无双的气质。”   这是一张雪豹皮。   雪豹生活在万山王国葱岭之巅,极难寻得,高昌店主前不久才从吐火罗商人手中生生夺下。吐火罗,都城在葱岭西五百里,乌浒河南岸,山高千仞,直入云霄,不生植物,地广而苦寒。   吐火罗商人想在西市中立稳脚跟,深知高昌店主在此经营多年,人脉甚广,因而有求于他,这才割爱相送。   珍宝就是如此,很多人并不认识,只要听起来十足厉害就够了,购买之人到底是购买的珍宝本宝,还是珍宝的故事,值得思考。   反正,袁醍醐就是会买故事的那种贵圈人,外秀只是初阶,内秀才能出圈。   “包起来吧。”   崔湃直接替袁醍醐做了主。   突兀但是耳熟的声音让袁醍醐转身,正正对上崔湃的目光。   ?   这样都能遇到?   “贵女有心了,这张雪豹皮深得我心。”   崔湃笑意深深,说得一派心安理得。   这是要她买给他?当作狐狸皮大氅赔给他?   袁醍醐站着,没有做声。   高昌店主听见贵客的朋友说要买下,立刻报了价。   “长安城里仅此一张,价值两万钱。”   两万钱!可以买十张黑狐皮毛了!   袁醍醐挑高眉尾,瞪着崔湃,这是明摆着要讹诈我了。   崔湃与袁醍醐目光对视,丝毫不让。   中郎将,我赔你一件,如何?   一言为定。   可是谁也没说,要黑狐皮毛。   得,袁醍醐握了握小拳头,呼出一口气,咬牙说道:“将雪豹皮包起来。”   高昌店主追问:“黑狐皮毛,贵客还要吗?”   “不要了!”   崔湃作礼谢过,“未料贵女有如此诚意,九郎却之不恭。”   私房钱出了血,袁醍醐冷笑,“中郎将喜欢便好。”   我们之间的事情算是了结了,以后再别找我麻烦。   ————   袁醍醐吩咐随从将雪豹皮交给门口守候的阿水,便急不可耐的跟崔湃就此别过。   崔湃望着袁氏贵女极其不耐烦的远去背影,忍俊不住。   有点意思。   出了西市坊门,骑行在回家的路上,一等随从实在忍不住了,策马上前靠近自家贵女悄声禀报。   “女郎,中郎将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呢。”   ?   袁醍醐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崔家的男人骑在骏马上的确不远不近的跟着。   还要怎样?没完没了了?   袁醍醐吩咐随从跟她一路小跑起来,未料后方亦传来马蹄小跑的响动,袁醍醐被惹恼了,突然勒马,所有人随着她停下来。   停在东西横街上的坊墙边,等着崔湃和随从靠近。   崔湃打马走至醍醐身侧,她直接挑明,“中郎将一直跟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何不痛快一点,说出来。   “跟着你,贵女何出此言?”   崔湃好笑,用手中马鞭指向横街东边一眼望不到底的尽头。   “我不过回家罢了。”   “……”   是哦,崔家也在城东的里坊,她忘了。   袁醍醐骑在马上,正在火速思考去哪里找个台阶让自己下。   宽阔横街之上兀然刮起一阵妖风。   妖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打着旋,卷着横街街面的黄泥扑向来往行路的过客。   袁醍醐猛抬手遮挡,难受的一声呜咽。   崔湃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怎么了?”   “细沙进了眼睛。”   袁醍醐被迷得睁不开眼,眼角滴滴泛泪,很不舒服。   崔湃才伸出的手又默默放下,不合时宜。   袁家随从赶紧上前关心自家贵女。   这边妖风还没消停,天空乌云拢聚掩住正阳,光线暗淡下来,犹如入夜前一刻。   天有不测风云,瓢泼大雨即刻降临长安城内。   今日出门晴空万里,谁又料得会遭遇变故,都没带油衣雨具,此时还未走过长安中轴的朱雀街,城东的里坊变得遥不可及,所有的人在回去的路上都会淋得像落汤的雉鸡。   崔湃旋首看了看,他们一行人自西市东坊门出,过了光德坊,现下临近通儀坊。   “去就近的里坊避雨。”   他顺手拉过袁醍醐的马缰,领着一行人马朝通儀坊而去,中郎将的决定,不容置疑。   ————   崔湃决定避雨的地方是通儀坊内一间不起眼的饮子铺,经营铺子的是一对讲陇右方言的中年夫妇,笑脸淳朴。   袁醍醐听见崔湃称男的为老何,想来中郎将在他家已是熟客。   崔湃问老何要了水,袁家的女侍沾了手巾为袁醍醐擦眼睛。   待她眼里的不适缓和过来,慢慢打量起这间饮子铺。   铺子属于居住坊里的小铺面,前店后宅,跟东西市的店铺不能比较,他们一行人入内就坐满铺内仅有的三张矮桌。   适才的不适让袁醍醐白皙的脸上晕着一层粉霞,看得仔细些能见着轻薄皮肤下的血丝,微淋了雨,又多添几分水气。   崔湃微眯着眼眸,觉得她甜而不腻的模样,好似,好似蜜桃。   阿水问道:“老何,今日有何可饮?”   “前几日来了一批岭南的甘蔗,汁水甘甜。”老何热情推荐。   老何的娘子为众人送上新鲜榨出的蔗浆,众人喝着,果然很甜。   “咳咳……”   袁醍醐觉得嗓子有点痒痒,轻轻咳了几声。   崔湃听得很清楚,转头对老何问道:“家里现下可有梨?”   老何的娘子连忙又送上两颗梨,崔湃握着手中颠了颠,“是青州的大谷梨。”   梨在长安城里不珍贵,在市场上极容易买到,不过青州的大谷梨也算是名优品种。   老何笑道:“郎君好眼力,青州大谷梨清热解渴,酒后最配此物。”   崔湃看向袁醍醐,“贵女今日以雪豹皮毛相赠,我就请贵女食个梨吧。”   一个梨子就抵了,你觉得合适吗?   袁醍醐一番你良心不会痛吗的无声质问。   “我不爱食梨。”   袁醍醐看着崔湃手上的大梨,朝老何开口问道:“店家可有洞庭贡橘,江陵乳柑?”   “……”   袁醍醐问的很是自然,老何的笑容尴尬的挂在脸上,很明显这些江南的果子统统都没有。   袁家的仆役也很无奈,高门子弟大多有挑食的毛病。   “贵女淋了雨,吃了梨子生精润肺、消痰止咳。”   崔湃直接让老何端出小炉,亲手做起炉端烧梨来,也就是用炉火明着烧烤梨子至熟再吃。   长安庶民惯爱这一口。   袁醍醐撑着下颚,看着崔湃专心致志地烧梨,男人修长的手指操作着铁质的火钳,不时翻面,查看着火候,手法纯熟。   在她的圈子里不管是贵女还是郎君,总是口味挑剔的。   暗地里都想表现自己与众不同,谁都不愿跟凡夫俗子有喜好上的关联,但是,崔湃没有,他似乎并不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铺面小,空间局促,两人离得近了,袁醍醐觉得同她一桌的中郎将显得身形高大。   她回想那日波斯食肆斗殴,崔湃以一敌四,身手矫健。   作者有话要说:  1、陕西富平的吊柿饼真的入口流心,好好吃,每年冬天12月份开售,爱到不行。   2、葱岭——帕米尔高原,古代称葱岭,中国最西端,横跨塔吉克斯坦、中国和阿富汗等,平均海拔4000米+   从喀什上帕米尔高原的中巴友谊公路,沿途可以见到海拔7000+的格尔峰、慕士塔格峰。虽然海拔高但是山间并不陡峭,多为宽阔河谷,我的亲身感受比起西南地区的横断山脉还好翻越一点,可是过了国门红其拉甫,巴基斯坦境内的山谷又变得陡峭无比。 第8章 蹀马和犊车   骤雨打在歇山顶出挑的屋檐,发出密集的响声后,成了挂在檐下的水珠帘,一串串接连不断的落下。   落在饮子铺外不远处的漕渠中,激出朵朵分明的水花。   小炉内炭火星星点点,驱散些许寒意,以文火细细闷烤,烤不多久,炉上大谷梨已熟,散发出甜香。   袁醍醐深深吸了一口,从来没有觉得梨子会这般香气扑鼻,一定是因为此刻也没有其他果子可选。   崔湃将烧梨放入碟中,推至袁醍醐身前,一边的老何递上一截麦杆,袁醍醐接过后又看向崔湃,只见崔湃将中空的麦杆直接插入已经被炭火烤得皱软的表皮中。   袁醍醐依照崔湃的模样,吸了一口麦杆,“啊~”   “会烫。”   崔湃慢了一拍。   “……”   袁醍醐侧过脸,用手对着舌尖轻轻扇了扇,对上前关心的侍女示意无妨。   “没有吃过烧梨?”崔湃浅笑,似乎是在讥笑她蠢笨。   袁醍醐觉得被刺了一下,像她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根本不稀奇梨子好不好。   “庶民之食,偶尔尝尝新鲜就罢了,我家的果园异域蔬果甚多,制作的花样也多。”   珍奇异果我都随便吃,哪里轮的上什么梨子,你懂不懂行啊?   “中郎将倒是很不同,居然爱食市场上惯常得见的梨子。”   我看你也是个没有什么品味的糙汉罢了。   “嗯。”   崔湃点头,坦然承认,看向袁醍醐,“尝尝口感如何?”   袁醍醐没想到崔湃这个人这么无所谓,顿时觉得说下去也无趣了,因为有之前烫嘴的经验,这次她对着麦杆只轻轻吸了一下。   梨肉已软,但薄皮则没有丝毫破裂,经炭火煨过的大谷梨果肉化渣,入口即溶,不仅清甜还多了一股熟透的香醇,于凉薄的雨天里,温暖肺腑,食得几口浑身暖意融融。   “好吃吗?”崔湃问她。   袁醍醐颇为惊喜的连连点头,“好吃呢!”   崔湃盯着她,没有接话,嘴角挂着笑。   好吃呢,在打谁的脸?   “……”   袁醍醐故作镇定,忽略不见,慢慢吸了几口,转移话题。   “普通的梨子在中郎将的手中立刻化腐朽为神奇了呢。”   画风突变,毕竟吃人嘴短不是,找个台阶让两人都好下台。   阿水的内心忍不住鼓掌,这贵女的口才怕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中郎将怎么会烧梨子的?”   袁醍醐边吸着大谷梨,边打量小炉子。   工具很简单嘛,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回了家里让女侍也学来。   崔湃将吸完的梨子残骸放在一边,阿水递上擦巾,崔湃慢腾腾清理双手,不经意说道:“圣人尤爱食烧梨,时常于勤政殿偏室亲手烧梨分与诸公,议政时共食。”   所以,刚才在说谁没有品味?   “……”   袁醍醐微笑以对。   ————   饮子铺外一阵响动,袁家的随从立刻站起身。   只见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男子骑着骆驼,在大雨中停在饮子铺外,下了骆驼系好缰绳,脱下油衣,径自跨入饮子铺。   “老何,来一碗蔗浆。”   普一说完,胡人抬头一看,骤然发现今天的状况不对,小小的铺子里坐满了人,起身站立的几个壮汉都用一副排斥的表情看着自己。   “呃,可以进来吗?”   老何为难的看看胡人,又看看崔湃和袁醍醐这一桌,不知如何是好。   听口气,那胡人想必也是老何的熟客。   崔湃看向胡人说道:“都是老何的客人,你我皆为避雨,但进无妨。”   中郎将都同意了,袁家的随从只好坐回座位。   三张小矮桌,只有袁醍醐对面的位子还空着。   胡人淋了雨,浑身哆嗦着上前坐下,眉开眼笑,“多谢郎君,郎君真是大善人。”   胡人很聪明,在座之人中眼前的郎君讲话最有份量。   袁醍醐看了眼门外大雨,再看了眼胡人身上的湿衣,也没多说什么。   老何为胡人送上蔗浆,胡人咕噜咕噜大口喝着,喝完一抹嘴巴,“美!”   性情倒是豪爽。   那胡人看清对面端坐的胡服少女,心下只叹道好一个俏丽的小美人。   “连珠角鹿纹织锦!”   胡人认出袁醍醐胡袍上的纹样。   “这纹样来自康国,近一两年才由粟特人带到长安,女郎好品味。”   不仅有品位,还非富即贵。   袁醍醐最爱听人家吹捧,对胡人的态度立刻热络了几分,她问道:“郎君从何处来到长安?”   胡人回答:“女郎可知道吐火罗?”   袁醍醐拍手,将皮货铺高昌店主的话复述了一遍,“当然知道!吐火罗于葱岭以西五百里,独产一种生于雪峰之巅的珍惜豹子。”   胡人捋着卷曲的胡须,在唐土只要一提起自己的家乡,都会开心异常,他道:“吐火罗正是我的家乡,那里不仅有雪豹,还产良驹。”   “西域诸国皆产良驹,吐火罗又有何不同。”   袁醍醐觉得良驹并不算特别。   “吐火罗的良驹确与其他不同,不是日行千里的战马,而是独成一类。”   “那还有哪种良驹?”   吐火罗人笑答:“吐火罗的良驹数百年前从西方的大食引种,通晓人性,聪明敏捷,可是会跳舞的。”   “是蹀马吧。”   崔湃一口答出,让吐火罗人大感意外。   “那是什么?”成功激发了袁醍醐的好奇心。   蹀马即舞马,不仅要求马种,还对训练舞马的驯马师要求极高,西域诸国中以吐火罗人善于此术。   长安的舞马都是进贡献礼之物,数量极少,深藏内宫,这个人居然知道。   “郎君好见识。”   吐火罗人将眼前两人打量一番,微一作礼,“鄙人正是舞马郎,年前吐火罗进贡一批蹀马,三十余只,将于上巳节期间在曲江池畔参加百戏。届时《倾杯乐曲》奏响,舞马排列整齐,奋首鼓尾,纵横应节,气势动人。”   “好,店家,给驯马郎君再上一碗蔗浆,我请客,当日我必定到场!”   吐火罗人俯下头,“诚谢女郎。”   ————   骤雨过后,一片天青色。   袁醍醐和崔湃一行人于吐火罗训马郎告别,离开饮子铺,顺着通儀坊内的漕渠向东边行去,继续踏上返家的路途。   清明渠自城南安化门而入,一路向北穿城而过,终至掖庭宫池,与相隔不远的永安渠正好于通儀坊内交汇。   雨天使得漕渠内水流激增。   崔湃与袁醍醐两马并行,她倒没觉得怎么不自然了,还沉醉在讨论吐火罗舞马的兴奋中。   今年是她从洛阳回到长安的第一个上巳节,期待万分。   前方一座木结构拱桥横跨漕渠,这是离开通儀坊的必经之桥。   此刻,桥上围着一众人。   车马多而桥窄,争道之事也是常有的。   袁醍醐示意停下来,并不想上前去趟这趟浑水,且等那群人自行了结清楚了再过吧。   她瞄了一眼崔湃,崔湃正在观察桥上的情况,毕竟人家可是金吾卫的中郎将,职事习惯,避免冲突过大。   崔湃可以上前查看,反正她是不会的。   崔湃:“你不去看看?”   ???   袁醍醐一脸关我何事?   嘈杂声中兀的传出一道熟悉的嗓音,让袁醍醐皱起眉头,并快速转头望向起争执的那一边。   袁光逸的纤细身影闪现嘈杂的中心。   原来崔湃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左仆射之子。   “你不去劝劝?”   “……”   瞄见袁光逸带的随从也不少,袁醍醐冷淡说道:“有本事闯祸,就得有本事自己了结。”   崔湃轻哂,啧,这姐弟两个原来不睦阿。   ————   雨天出行,世家大族之人偏爱乘车。   袁家的仆从护卫犊车从拱桥南头而上,未行几步便停了下来,袁光逸撩起车舆前方帷幔便看见另一头亦有一队人停止前行,立于北头。   不用露面,双方皆已认出彼此。   对方犊车之上下来一位锦衣少年,看上去比袁光逸还小些,少年眼露轻蔑,望着袁家人马朗声道:“袁光逸!这拱桥可是你的!光天化日之下岂能容你霸道独行!”   锦衣少年又招呼自家随从,“来啊,尔等通通上桥,把拱桥给郎君占了!”   话音刚落,只见十数名仆役纷纷上桥,不留通路。   拱桥之上原本行进的少许百姓见此阵势,皆前后分散而退,议论渐起。   袁光逸自犊车上一跃而下,鄙视之。   “手下败将猪大只!今日要教训的你变不回人形来!来啊!给郎君将桥上的小猪们通通扔进河里喂鱼!”   那世家郎君正是弘文馆的朱修丕,丕者大也,所以袁光逸唤他猪大只。   这对冤家外号取得颇显精髓。   朱修丕本就年少气盛,常年纵马,已不能称其白面郎君,只见他脱下外袍竟是自己冲在了最前面,随他外出的仆从全跟着他陷入扭打。   袁光逸带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双方打架的势头,便是枯草遇野火,燃起来就无法阻止。   袁醍醐瞟了一眼崔湃,也不见他上前制止小屁孩打架的意思。   只见双方的随从分别被对方一个一个从桥上扔进漕渠里。   尖叫声、爆喝声、求饶声以及落水扑腾声交织在一起,成功的将拱桥周边之人,全引了过来围观无良子弟群殴。   醍醐怒想这袁光逸是闲得皮痒了,幸好双方不见重伤,亏得都是些仆从,才想着却见袁光逸和朱修丕扭打在一起。   于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起摔进了漕渠。   双方人马早于郎君落水者,见他俩落水,纷纷游来托浮起自家的郎君,那知两个郎君都不依不饶,落在水中还叫嚣着互殴!   袁醍醐策马上桥,问身后随从要来一只单发小弩,命人掰断箭头之后,□□击发。   击在水中奋战的袁光逸的大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1、烧梨的故事原型是唐肃宗李享,唐代的人不仅爱吃烧梨还有蒸梨。   2、犊车——牛拉的车。马车的车厢较小,速度较快,由于道路不平坦颠簸得厉害,牛车的车厢较大,行进的速度较慢,乘坐牛车相对舒适。东晋、齐、梁的车舆制度中规定了乘坐牛车的贵族等级和使用范围,崇尚牛车之风盛行,隋唐遗风犹存。   (我在国内古装剧里没有见过表现牛车民俗的,反而日本讲平安朝的剧里很多。)   3、舞马——西域诸国皆进贡,吐火罗献舞马是剧情需要。 第9章 木兰春闱   袁光逸被突如其来的断箭击中脑门,毫无防备肯定很痛,闷哼一声,揉着额头抬头望去,这才看清袁醍醐立马拱桥之上,手举箭弩,一派英姿飒爽!   这是在看他笑话咯!   他憋着一口气,将断箭当着袁醍醐的面掰成两截扔到远处。我的事情,你少来管。   接收到弟弟挑衅的袁醍醐挑了挑眉头,二话不说,连发数支断箭,就是针对袁光逸。   袁光逸理也不理,重入水中混战。   袁家的随从陷入撕打,哪里看得到自家女郎来了。   没想到汝南袁氏的贵女箭弩用的还不错,看得出来下过功夫。   崔湃认可单发小箭弩挂在蹀躞上便于随身携带,很适合做女儿家的防身武器。   远处坊角,五层楼高的旗亭已经察觉到通儀坊内漕渠中的乱象,打旗语通知坊内待命的武侯前来查看情况。   崔湃瞄见旗亭的旗语,才驱马上前,也上了拱桥,阿水即刻递上牛角弓。   袁光逸被自己接连射中,仍不停下。   袁醍醐半阖目,盯着众人水中互殴的乱象,示意随从速去请武侯。   袁家的随从一转身就被阿水拦下来。   数只长羽箭从拱桥上飞出,射中水中数人,速度极快,力量惊人,射中之人无不痛喊出声,若不是拔掉了箭簇,必然穿身而过,血流成河。   袁醍醐侧目,身旁崔湃张弓搭箭,竟是三箭齐发,想要三箭齐发非强弓不可为,可牛角弓在崔湃手中用起来也不见得十分用力,让她服气。   崔湃的攻击惊醒水中互殴的人。   “好大的胆子!谁在射我?”   朱修丕中了一箭,握在手里怒吼。   随从指了指拱桥上,朱修丕抬头一看,吓懵。   崔湃的强弓上,三箭上弦,正在瞄准自己,朱修丕连忙挥手大喊:“停手!停手!不要打了。”   这些世家郎君的资深随从很多是认得崔湃的,一见到他来了,已经自动停手。   双方各自搀扶着自家的郎君上岸。   等通儀坊两个武侯赶到时见到的现场画面,简直画风清奇。   漕渠岸边,二十来人全身湿透,鼻青脸肿,衣衫扯破,这明显就是聚众斗殴呀。   两个武侯一高一矮,高个武侯年纪尚轻,职事不久,斗殴抓住现行,正想呵斥。   矮个子的那一个资历老些,一眼便认出了立在拱桥上的中郎将,忙扯着高个子上前,欲往上峰马下行礼。   只见崔湃无声的摇了摇头。   矮个子会意,漕渠四周围观者众多,上峰不便被人识得。   矮个武侯资历深些,让高个子驱散围观路人,然后自己上前盘问:“你们聚众在此,所谓何事?”   袁光逸和朱修丕互相指责对方争道不讲理,武侯知道两遍皆是世家子弟,为难的瞄着崔湃,想探探上峰的态度。   这样扯下去互不相让,必然要闹去衙署。   崔湃未置一语,摆明置身事外,武侯看出两个少郎一副去衙署就去衙署,生怕事情闹不大的态度。   “雨天湿滑,不慎落水。”   这,会不会太牵强了一些?   武侯抬头一看拱桥上中郎将身边,身着胡服的贵女开口解围。   他不敢反驳,那就以此结束吧。   袁光逸突然怒道:“我的事情,你凭什么置喙?”   在场的袁家随从脸色大变,袁醍醐也不恼,笑看着袁光逸,一字一句道:“就凭我乃袁氏嫡长女。”   此话一出,让袁光逸头也不回地大步登上自家的犊车。   袁醍醐跟崔湃作礼道别后,领着袁家一众人离开,朱修丕嘻皮笑脸上前跟崔湃寒喧。   事情解决,两个武侯离开。   路上高个子的好奇询问:“兄长顾忌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矮个子歪着嘴,“绯袍的麻烦,你我不要去惹。”   高个武侯惊讶,“绯袍?这么大的官,年轻轻轻,着实看不出来!”   矮个子觉得高个子好没见识。   “谁叫人家生在清河崔氏呢,你可知道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并称“崔卢”,乃天下盛门。”   ————   嫡庶之分,袁光逸内心深处扎得最狠的一根刺。   袁醍醐的一句汝南袁氏嫡长女,像一盆凉水浇在袁光逸发热的头上,浇醒了他一直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的美梦。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长安袁家只有他一个少郎的美梦。   他,袁光逸,非谢梵境所出。   他的背后没有陈郡谢氏这般显赫的门第,他的母族在长安城的百年门阀前,不值一提。   他的母族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早已被父亲遗忘在远去的岁月中。   袁光逸还记得幼年时,自己躲在父亲身后,偷偷打量从洛阳回到长安的阿姊,他只是想上前抱抱阿姊,却引来她嚎啕大哭,所有人都围着金尊玉贵的袁醍醐,把袁光逸遗忘在角落。   袁醍醐远避洛阳,侍人都说是因为谢家人不喜欢他,可是父亲爱他。   他不能给父亲丢脸,他努力、他考学,终于进了国子监,得到师长认可,他觉得他的人生像父亲为他取得名字一般有了光。   可是,袁醍醐回来了,回到了长安,回到了他的人生中。   缓慢归家的犊车内,清泪混着发尖的水痕,流下脸颊。   袁光逸没有哭出声音。   袁醍醐骑着骏马气闷。   自己为什么要去管袁光逸的闲事,袁光逸就是被父亲过于骄纵,打架斗殴去了衙署也不在怕的,就该让他吃吃苦头,受受教训。   崔湃都出手了,袁光逸还不识抬举的死杠,她想她只是觉得袁光逸这样的抬杠,会让自己在崔湃面前丢脸罢了,所以才出手。   对,就是如此。   两人进门,一个一身湿衣,一个一脸寒意,侍人们既不敢说,也不敢问。   袁家这一对姐弟自那日归家后,就没有说过话,直当对方是空气,连场面上也不愿敷衍了。   他们身居尚书省左仆射高位的父亲,面对军国大事都没有如此头疼过,手心手背都是肉。   袁训听了随从禀报的来龙去脉,就想缓和他俩相处的气氛,趁着偶尔有空的夕食时间,想跟儿女们聊一聊家常,才起了头就发现似乎没有什么家常可聊。   家宅苑大,姐弟俩基本生活在两个独立的空间,互不干扰。   没过一会儿,袁醍醐失去了耐烦心,不再愿意陪父亲其乐融融的演下去,寻个要试穿衣料的由头便起身离开。袁光逸表情都没变,也说自己还要准备师长留下的题目,随后离开。   独留袁家老父亲于食案前长吁短叹。   ————   唐承隋制,选拔人才以科举取代旧时的察举辟召、九品中正等选官制度。   四面八方之儒士,抱负典籍,会师上都,无数精英梦想来到长安求学,从而登科入仕,一展才华,视长安为实现其人生理想的用武之地。   能在长安参加尚书省礼部试的,除了通过州县解试及第的乡贡,还有国子监等官学出身的生徒,礼部试在春季正月间举行,故又称“春闱”。   杏李绽放,尤闻初香。   上巳节前,和风煦煦,长安城郭之外,渐多游人出行,争相观赏才露俏丽的大好春色。   里坊街角,硕大的木兰花迎风而展,润白透粉,素艳相宜,提醒着无数展望仕途的儿郎们,春闱张榜的良辰已至。   长安城东,盛业坊内占地广大的袁氏家宅。   一树木兰出墙来,繁花朵朵傲立枝头,清风拂来,盛开的木兰花瓣随风起舞,翩然而下,铺满一地庭院。   谢潺由侍人领路步入庭院之时,正好瞧见自己姑父与表妹聚在一株高大的木兰下,吃茶汤。   “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   一片花瓣落在袁醍醐手心,她不经意间念出此句。   谢潺见她一身圆领缺袴袍的男子装扮,一下就笑了。   自袁醍醐及笄那日之后,他俩相遇,自己还没见过妹妹的女装模样了,谢潺玩笑道:“原来袁醍醐尤爱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疆场,巾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   袁醍醐于木兰树下昂首而立,眉尾飞扬,“女子一样建功立业,荣耀门楣!”   “袁醍醐说的极是。”   谢潺上前几步,向袁训插手问礼后,来到他们身边坐下。   既然父亲没让自己离开,想必他们要聊的也不会涉及什么机密朝政。   袁醍醐嘻嘻一笑,乖巧的坐在席上煮起茶汤,好似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   谢潺与袁训相视而笑。   谢潺和袁训今日所议正是春闱开榜。   及第的名录上多为世家大族的子弟,如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考生本有门第又是国子监官学出身,皆为意料之中。   对于这些背靠大树的新科进士,吏部早已梳理下名录,安排好其入仕的官司、品级。   极偶尔能出一两个励志治学的寒门子弟。   放入茶饼,佐以姜、橘皮等辅料熬煮。   半刻,袁醍醐以浅黄三彩釉耳盏盛之,分别递给袁训和谢潺,待众人趁热饮下,醍醐才道:“每年都是这些望族子弟,五哥可有新鲜的可讲?”   “新鲜的?”谢潺忽而想起,“倒还真有一件新鲜事。”   袁醍醐连忙将谢潺已空的耳盏续上茶汤,催促他快快道来。   “此次春闱,甲等三名里的探花的确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袁醍醐掐指一算,“北斗四星,五行属癸阴水,乃天权伐星,主科甲星,难道这次的探花是文曲下凡?”   谢潺无语,袁训轻敲女儿的额头。   袁醍醐大笑:“快讲啊,如何不一般了?”   “这甲等三名里第一次出了宾贡生!”   “宾贡生!”袁醍醐惊呼,她也不相信。   “正是!”   谢潺笑道:“今年春闱的探花乃是渤海郡王之子。” 第10章 曲江大会   粟末靺鞨族源自汉魏史书中勿吉族,乃是大唐北方与高句丽之间的一支强大的部落,圣人册封粟末靺鞨首领为渤海郡王,统辖忽汗州,并加授忽汗州都督,如此,此子得以入唐求学。   大唐官学倡导“有教无类”,新罗、日本诸国皆遣送质子使节,贵胄子弟入朝受业,吐蕃、西北诸番可汗子孙欲习学经业,亦入国子监读书,报备鸿胪寺,这些宾贡生通过科举考试后称为宾贡进士,可归国,也可留唐出仕,多任本国使节。   稀有及第的宾贡生引起袁醍醐无限好奇。   “我倒想见识见识渤海郡王之子如何了得。”   谢潺道:“小醍醐莫急,只待曲江大宴,阿兄便可以让你见得。”   ————   吃似乎是世人自古以来表达感情的一种独特方式,长安城内每年数千人参加科举,能登科及第、鱼跃龙门者不足半百,所以金榜题名的人自然是春风得意的,中榜的进士要跨马游城,杏园探花,曲江宴饮。   放榜之后,新科进士先是向主考官谢恩,光谢恩宴就要反复举办多次,直到主考官坚辞为止。然后进士们找到“进士团”商议接下来的庆祝规模、形式和费用。   进士们拜谒宰相,这也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之后就是参加吏部的“关试”,等待被吏部分配职务。   “关试”之后,进士们就开始了长达数月之久的一系列狂欢游宴,游宴多在曲江岸边举行,故称“曲江大会”。   曲江池地处长安城南,通黄渠与曲江。   从袁家所在城东北的盛业坊一路向南,穿城而过,路经晋昌坊的大慈恩寺、通善坊的杏园诸多名胜,便抵达曲江池。   钿车珠鞍,栉比而至,曲江大宴,公卿世家倾城纵观。   袁家的三辆奚车汇入洪流一般的车阵中。   奚车,骆驼所拉,车厢宽大,前有巨幅顶棚遮阳,本是塞外胡人所用,传来长安便流行开来,高门豪族皆用奚车以示高贵。   透过厢窗细小的缝隙,袁醍醐探头向外瞧了瞧。   呵呵,热闹非凡。   今日到场众人目的都不单纯,曲江大宴还有为牛郎织女牵线搭桥一说。   通常,长安城里的名流、贵族都是携儿带女地全家出动,集聚曲江观看新科进士,一睹其风采;有让儿子以进士为榜样立志的,还有为贵女在进士中选婿的。   那些待字闺中的贵女们盛装出行,手持名贵花卉,拿出浑身解数吸引令自己满意的新科进士。进士中喜好风流者在此时也都诗兴大发,频频向路边的豪门贵女递献情诗,以其能够携得美人归。   袁家三口都有自己的宴席主场。   袁训这样的朝廷重臣要参加最核心的泛舟游宴,袁光逸则会前往国子监组织的官学生徒聚会,而袁醍醐也早早的联络了高文珺,她们的巧工女社选了一个绝佳的位子,于曲江池岸边临水设宴。   ————   曲江池烟波浩渺,几分南国风光。   岸边多有贵族所建的亭台楼阁,与周遭杨柳、酒旗、拱桥、画船交相辉映,渲染出盛世美景。   临时性的商铺在池畔一字儿排开,好一派狂欢景象。   袁训嘱咐儿女几句,袁家三口便各自前往各自的筵席。   袁醍醐和高文珺与女社贵女们汇合,走到临水的筵席边入坐。   筵席周围设置了围挡,象征性的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其实今日出席曲江大宴的贵女们哪个不是盛装打扮,哪个不想成为视线聚焦的中心,围挡不过是世家最后坚持的礼仪罢了。   在一众金丝半臂、石榴长裙中,一位身着回鹘女裙,披帔帛的贵女突显于众人。   纱织的帔帛搭覆于她的肩颈,绕于双臂之间,巧取飞天神女飘逸之态,于不经意间已然将盛装打扮的其他人当做了背景屏风。   好事者都在打听,着回鹘女装者是谁?   正是那个重返长安城不久,汝南袁氏的袁醍醐。   一听闻显露风头的人是汝南袁氏的女儿,素心女社的贵女们面色都不大好了。   素心女社以河东柳氏的柳善姜为首,素来与高文珺的巧工女社不合,此乃上都长安闺女圈两大山头。   入得此圈,众人皆知,选了素心没有巧工,选了巧工就告别素心,必择其一。   袁醍醐初回长安的时候,柳善姜也是有听闻的。   奈何,她也是蜜里长大的娇娇女,才不会主动去俯低示好,她想这汝南袁氏的女儿出身显赫,想必是个有品位的女子,明显素心这样高雅内敛的女社更得她心意才对。   谁料,就因为内心小小的傲气,竟让高文珺拔得头筹,拉拢了袁氏女,自此,巧工女社增加一名实力人物。   柳善姜自持美貌,想着袁醍醐只怕也是美名在外而已,可是,今日远远望见,还没正面交锋,众人已对袁氏女特立独行的倨傲之态,服气几分。   柳善姜暗觉不妙的很,来参加曲江大宴的愉快也淡了下来。   “善姜,不用恼,你今日可是有碾压高文珺那一伙人的王牌。”   素心女社的社员劝慰道。   柳善姜一下子笑容妩媚,是啊,她可是有王牌的,就让这些胭脂俗粉好生羡慕去吧。   ————   郊外宴席,亦有珍馐。   豪门食用的几乎都是东西市场中出名的食肆特产,生进鸭肉、葱醋山鸡、羊皮花丝、升平炙,配之胡麻饼和蒸饼。   袁醍醐落座之后,已隐隐察觉出相隔不远处,池曲回弯那一边筵席间投来的不善目光。   袁醍醐瞟了一眼,侧身问一旁的高文珺,“河东柳氏的柳善姜?”   高文珺连连点头,“好眼力。”   袁醍醐摇头,这个需要眼力吗?   敌意如此明显,穿越了曲江池都让她感受到了,毫不遮掩。   袁醍醐再问高文珺,“这算什么仇?什么怨啊?”   高文珺状似戏谑又咬牙切齿道:“青梅强夺竹马之耻,拜柳善姜所赐。”   这个梁子结大了,发小抢了自己的爱慕少郎哦。   “竹马如今在何处?”   “死了。”   “……”   算了,这个轻易变心的男人不管他在哪里,就当他死了吧,一路好走。   她俩正悄悄磨耳朵,吐槽柳善姜的陈年往事,柳家的仆役却提了一只食盒从回弯那边一路跑来。   最终将食盒送至高文珺面前,仆役禀报:“众贵女安康,此物乃是我家私厨所做,女郎特意命我送来,与诸位品尝。”   高文珺远远盯了一眼柳善姜,只见她笑意妍妍,不知安了什么坏心眼。   袁醍醐命仆役打开食盒。   一阵混合着浓郁奶香味的白雾热腾腾直冲而出,高文珺挥开水雾,定睛一看,这层食盒中,只放了一枚金黄油亮、软绵绵、松趴趴的巨大蒸饼。   巧工女社的贵女们甚是嘴馋地围了过来,的确没见过。   素心女社的人在对面一直看着,柳善姜诡计得逞,高文珺气恼!   这厮的笑脸仿佛写了三个大字:土狍子!   袁醍醐伸手小撕下一块放入口中,品尝了好滋味,心情愉悦地对柳家的仆役说道:“告诉你家女郎,谢谢她的单笼金乳酥。”   巧工女社之众傻眼,袁醍醐知道这道蒸饼,这可是柳家私厨所做,想来应是密技。   “你知道?”   “知道啊,就是黄酥油和面粉揉在一起做出来的。”   “……”   怎么不是密技。   袁醍醐转身吩咐自家随从,没过一会儿,袁家随从手中也提过一个食盒。   “你去,此物乃是我袁家私厨所做,命你送去,与素心女社诸位品尝。”   袁家随从跟着柳家的仆役又返回到素心女社。   本来一脸得意的柳善姜听见仆役上报袁醍醐说出单笼金乳酥的名字和制法,大为震惊!   这可是宫宴中的密法,她家也是偶然求得。   当袁家随从揭开袁醍醐送来的食盒,这下轮到素心女社的贵女围上前来咽口水。   食盒中一笼雪白面团,拎起一个来,松软似柳絮团子,放入口中,甜蜜无比,有一股浓郁且熟悉的蔗糖味。   柳善姜如被闪电击中,身形一僵,轻声问道:“此为何物?”   袁家随从俯首回答:“蔗糖制法自天竺而来,此物叫做婆罗门轻高面。”   ————   巧工女社旗开得胜,小赢一局。   高文珺远远望见柳善姜的黑脸,开心不已,她以无声的嘴型吐出三字:土狍子!   转过身来,高文珺兴奋问道:“醍醐怎么知道柳家私厨的密法?”   醍醐不在意道:“宫宴密法不易外传,可是柳善姜只怕是忘记了我的外祖母长于宫中。”   大长公主出嫁,怎会不带御用厨子,袁醍醐居于洛阳,自小食得。   哈哈哈,众人拍手鼓掌,大笑三回。   “那你送去的又是什么稀罕物?”   “哦,婆罗门轻高面啊,蔗糖制法自天竺而来,入唐不久,食之甚少,我外祖母礼佛,常年资助佛寺,此物乃天竺高僧传授制法。”   巧工女社之人听闻之后,衷心佩服,觉得袁醍醐见多识广,好生厉害。   袁醍醐再吩咐袁家随从呈上一盒婆罗门轻高面,与众人分享道:“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取的名字,她们怎么可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美食都有文史资料的哦,可不是瞎编,名字不是袁醍醐取的。 第11章 贵女翘楚   赏景野炊的筵席于曲江池畔,绵延数里有余。   有的在绝佳位置早早圈地铺了厚实地毯,再围上帷幕,占据一线湖景。   有的直接取了塞外番邦的毡布帐篷,在棚顶高高支起的阔绰空间里遮阳避日。   内圈湖景,多为世家大族私设的筵席,也有像女社一般以各类理由相约的社团聚会,而曲江池平坦又广大的外围沿岸,更多的则是百业庶民的盛大游宴。   平日里吃喝拉撒几乎不用出里坊的长安百姓怎会错过一年一度的热闹,也想远远地沾沾新科进士的喜气。   那些说起来同居长安,平日里却根本无法接触的入流人家,今日集中现身,可是让长安民众大饱眼福,亲眼目睹一场活色生香的贵奢日常。   两队皂色麻袍、幞头系红巾点缀的府兵,簇拥着内圈数人前来,于喧闹、拥挤的庶民阵列中开道。   因人潮聚集,车舆无法再深入,只能徒步走到曲江池岸边,所幸,只有最后一小段路程。   庶民被府兵客气的请开让路,没有一丝气恼,倒对府兵簇拥的数个高大男子另眼相看。   这几个男子虽然身着便服,可行走之间显露的雍容姿态,让众人明白这是属于高位者才有的从容不迫。   高位者并没有话本中的嚣张跋扈。   围观群众中不乏妙龄女子,此刻却统统羞红了脸,她们都在张望人圈中那名最年轻的郎君。   微微逆光的角度,勾勒出他如玉刻出的精致面容。   “阿兄可知此人是谁?”   少女扯着裙子问着身旁的阿兄,她家阿兄在衙署内做武侯,识得些权贵。   她家阿兄回过头来,原来正是通儀坊那日值守的矮个武侯,武侯垫脚望过去,哦了一声,“清河崔家的九郎。”   少女知道了郎君的信息,喜笑颜开。   看着妹妹期盼的目光,武侯无奈,转念一想,认真说道:“崔九郎这般年纪,却已是四品大员,阿妹可知道缘由?”   少女困惑,武侯继续,“因为崔九郎乃是圣人钦点的左金吾卫中郎将,前途不可限量,像崔九郎这样站在云巅的男子,怕是月宫的姮娥也敢娶得。”   月宫的姮娥吗?   少女明白了阿兄的意思,自己只是个长安城内平凡无奇的女子,终究只能将崔九郎当作夜空中的星辰来仰望,连喜爱也不配提及。   男子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也许,这已是她和他今生最近的距离。   ————   袁醍醐与高文珺一众人沉浸在小赢一局的舒畅中,并未察觉单笼金乳酥和婆罗门轻高面引发的一波涟漪。   涟漪在曲江池畔的入流筵席中,一圈圈荡漾开去。   眼尖的各家管事瞧见两家的仆役于女社筵席之间来回奔波,手提食盒,立刻明白了关键。   胆子大脸皮厚的,还有那些仗着平日里几分脸熟的,皆上前向两家仆役打探内幕。   单笼金乳酥和婆罗门轻高面的故事就这样流散开去。   世家筵席间的主宾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   崔湃陪着南北衙诸卫武将步入湖边筵席之际,正是涟漪荡到波峰的时刻。   席间有兵部、刑部、大理寺的同僚,众人起身向走在最前面的上位者问插手礼。   品阶最高的主位是右龙武军将军(从三品)苏恩泰。   想来今日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皆被进士团邀请登上楼船,出席船宴,借以拉近与上峰之间的亲近。   可不知为何苏恩泰这位北衙禁军的将军却出现在此处?   众人想问又不敢问,只能将目光投向今日的张席者,大理寺司直(从六品)卢祁。   卢祁爱张罗,在贵圈也是出了名。   谁叫他出身范阳卢氏,人脉甚广,各类人等各怀目地专门结识于他。   苏恩泰为官多年,怎会看不懂众人脸上欲遮还羞的好奇,他为人爽利,干脆自己解了密:“新科进士皆为三省六部分去,与我南北衙诸卫并无多大干系,某就不去场面上应付凑热闹啦。”   又不是跟着我干的人,没球鸟用。   众人明了他言下之意,表面上笑赞:“苏将军说得甚是。”   背地里都在吐槽苏恩泰行伍出身,文墨不精,看问题太狭隘,未来同朝为官,应该看得长远一些嘛。   卢祁饮下一口茶汤,压下笑意。   登科及第的进士中有一个人倒是还能让苏恩泰上心问一问。   “渤海郡王世子去的哪个官司?”   下首的卢祁回话:“据说是任的中书省右补阙(从七品),起草诏令。”   苏恩泰曲起一腿,执起一觥(gōng)酒,将手肘放于膝盖,回味道:“中书省,哼哼,谢家的动作真是快啊。”   陈郡谢氏的谢仁正是现任中书省中书令(正二品)——掌佐天子执大政,总判省事。   谢仁即是谢家五郎谢潺的父亲大人。   渤海郡,雄霸东北方,一方势力,各路人马皆想争取,谢氏已经拔得头筹。   卢祁眼角余光扫向崔湃,崔湃一副无所谓,好似他们讨论的不是渤海郡王之子,而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进士。   青年才俊让苏恩泰回忆起往事。   “右补阙从七品,九郎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千牛卫校尉(正六品),执千牛刀宿卫御前,若不是圣人亲命入卫,九郎必是弘文馆生徒中登科及第的第一人。”   千牛卫,南衙十六卫其一,掌执御刀于大内宿卫,皆为勋贵子弟,少年入卫者不用参加科举便可出仕。   勋贵子弟多被世人看做以门荫入仕,所以,国子监出身的官吏始终觉得自己才有过硬的实力。   众人都在等崔湃谈几句肺腑感言,崔湃却没有接话,他只笑了笑,端起酒觥领头敬了苏恩泰。   这些陈年往事都过去了,他又没有遗憾。   ————   正开怀畅饮着,卢家的侍从来禀,跪在中央,“禀三郎,奴打听出是素心女社的贵女在斗食。”   斗食,世家之间的消遣玩乐,以珍馐美食待客,彰显品位,炫耀势力。   “素心女社。”卢祁看了一眼对面而坐的崔湃。   是柳善姜!   柳善姜自小在长安,因河东柳氏和范阳卢氏乃世交,卢祁于往日里对柳善姜多有几分照拂,柳善姜跟他走得近了,也结识了不少卢祁身边的青年才俊。   柳善姜模样生得柔美,娇弱似水,易得才俊倾心,可是卢祁知道柳善姜从小只待崔湃不同于常人。   柳善姜要斗食,必然得是那一样了。   卢祁道:“九郎,你说她斗的什么?”   崔湃眼都没抬,“单笼金乳酥。”   明知故问,柳家私厨的拿手点心,他俩都吃过。   此酥一出杀遍无敌手,没有悬念。   卢祁信心十足看向来禀的侍从,问道:“与素心女社斗食的对家是谁?”   侍从答道:“是巧工女社。”   巧工女社,波斯食肆斗殴的那群贵女,也是一群不消停的女郎。   女社的社魁是太常寺卿(从三品)家的高文珺,也不知道守礼的高公如何养出个外放的女儿。   崔湃提壶的手顿了顿,似乎提起了兴致。   “谁赢了?”   谁赢了?为什么要问谁赢了?   卢祁不明白,崔湃居然觉得还有悬念。   侍从回答:“巧工女社赢了。”   卢祁起身,“怎么回事?”他不相信。   “赢的点心是什么?”   “婆罗门轻高面。”   什么鬼名字,在坐众人均未听说。   婆罗门轻高面,有点意思,崔湃让侍从一一道来。   “婆罗门轻高面乃袁家私厨密制,袁氏贵女自洛阳带来,据说制法来自天竺高僧,从未有人食过。只听得巧工女社传出,食得此味,如坠甜美梦乡。今日的世家筵席都在四处求取这道美味呢。”   曲江大宴,世家皆知,袁醍醐赢了柳善姜,这岂不是压了柳善姜的番位。   一张俏丽白皙的小脸,映在崔湃脑海中。   她的确办得到。   众宾客听闻后,顿时觉得席面上花朵状的蒸饼“七返膏”食之无味。   斗赢了柳家单笼金乳酥的美味,也引来卢祁觊觎,这婆罗门轻高面被夸到这般地步,他也有心想品尝品尝,正待卢祁思索寻个什么理由遣人去讨时,崔湃招来阿水,简单交代几句。   未多久,阿水手中多提了一盒食盒现身。   卢祁好奇崔湃能有什么法子打动袁醍醐分享美食,“你的法子能行?”   “不知道。”   崔湃与卢祁对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阿水领命,提着食盒前往巧工女社的筵席,卢祁不放心又遣侍从去打探袁醍醐的喜好,以及女社那边的情况。   ————   于曲江池中央游弋的数艘楼船一阵喧闹,接连爆出喝彩之声,原来是进士团开始斗花。   引来池岸边筵席之众,频频眺望。   崔湃亦远望湖面,注意力却在其它地方。   卢家的侍从和阿水前后脚相续归来。   只见阿水提着食盒,脸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卢祁知道崔湃的法子管用了。   阿水于众人围观中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笼松软似柳絮的雪白团子,卢祁大喜,速速命人将婆罗门轻高面盛盘分装,上于宾客食案前。   阿水上前几步来到自家郎君身边,递上一小笺,“这是袁氏贵女命我私下交于郎君。”   私下?   崔湃接手打开,笺上一排娟秀小楷。   阿水和崔湃的举动落在卢祁眼中,心里痒痒又不好问,他想起站在一边等着回话的自家侍从。   “女社那边的贵女们可说了什么?”   侍从上前跪在场地中央,俯首复命,“奴探得,贵女们适才在议论中郎将。”   “哦,说了什么?速速道来。”   卢祁体内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侍从清了清嗓子,模仿贵女的语调。   “皆道崔家九郎执卫御前,乃是最年轻的南衙十六卫中郎将,能拿下上国柱家的崔九郎,才算贵女翘楚。”   重点是谁要当贵女翘楚。   于聚集的目光中,侍从继续学舌,“袁氏贵女说:我偏就选他了。”   筵席间一片哗然,左仆射家的女儿竟然如此凶悍。   苏恩泰忍不住拍腿大笑,“这袁氏女颇有几分胆量。”   他饶有兴趣的看向一派沉稳的崔湃,“人家放言要拿下你,你该如何是好?”   就问你慌不慌张?害不害怕?   崔湃饮下一觥酒,不慌也不忙,淡然说道:“熟识而已。”   崔湃的话,哽住了卢祁。   熟识?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不过是波斯食肆匆匆一面而已。   这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咯。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打榜时间,感谢看官儿收藏,唯有多多码字以酬谢厚爱。   *长安城内各势力,巅峰掰腕;域外诸藩上手段,明线暗桩*   文案中的这句话,确定了故事剧情的内核。   前期章节有意在梳理人物线,所以在言情线进展的同时,剧情伏笔会比较多。   夜里单机码字还是有点无聊,如果大家愿意聊聊意见,于我就是强效鸡血针(笑) 第12章 此花非彼花   巧工女社有了汝南袁氏女的重磅加入,其实高文珺暗暗欢喜了许久,有友如此,如虎添翼。   素心女社从来自持高雅,长日以来总是贬低他人粗陋不堪,爱用品味做长矛,专事挑衅,巧工女社从前可是吃了不少败仗。   高文珺在柳善姜面前屡屡吃瘪,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气。   今日袁醍醐首战亮相即非同凡响,不经意间就让巧工女社扬眉吐气,女社众人自此方才全心接纳袁醍醐入社,并高度认可了高文珺的套路。   智商不够,情商来凑。   终得一员猛将,巧工女社前景一片大好,照此势头,雄霸长安贵女圈指日可待。   申时一刻(15点过)。   日光打在地面有了斜影,筵席小食之后,活动渐起,曲江池畔,女社之中不绝嬉笑之声。   春来万物复苏,游戏应了时节,大唐民众尤爱斗花。   所谓斗花,就是在踏青之时,赛一赛谁发髻间佩戴的鲜花名贵。   有时女子为了在斗花中取胜,不惜重金购买当时的稀有花种,使得游宴除了风景宜人之外,美丽的少女和娇艳的鲜花也相映成趣。   可是北方不比得岭南道、剑南道,京畿所在的关内地界,早春之花一双手也能数的过来。   大家拿出花来盘一盘大多是些木兰、蓬莱紫、杏李、海棠诸类,袁醍醐玩了一会儿就觉得索然无趣,她望了望素心女社那头,不知柳善姜可有什么特别珍藏?   事实是,柳善姜要是有什么珍品花卉早就上门斗花挑衅,怎会沉寂无声。   河东柳氏也惯出美人,柳善姜长得柔柔媚媚,能力压高文珺多年,想来也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袁醍醐摸着腰间海珠。   一回合就败下阵去,多没意思,她还等着柳善姜的反击呢。   袁醍醐蹙眉想得专心,目光直直打量着人家,落在两方女社众人眼中,这分明是挑衅啊!   柳善姜立刻回瞪她一眼,随即又高傲地扭过头去,视而不见你别得意太早!你给我等着。   “……”   袁醍醐回过神,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呢。   ————   曲江池中,进士团举办主宴的豪奢楼船中觥筹交错,名流会聚,于筵席间也玩起了斗花之戏。   进士团的玩法是派出探花使者前往各个名园采摘名贵花卉,饮酒赞花,重头戏在赋诗,以优胜者诗中的花卉选做今日花魁,   名为斗花,实则赛的是赞花诗背后新科进士的学识。   虽然没有实质奖赏,却能在曲江大会中搏得美誉,扬名长安。   几轮激烈的吟诗作对,船宴上击鼓喝彩,喧闹阵阵,热闹的氛围感染到曲江池岸边沿线,众人都明了,是终于赛出了花魁。   大家翘首以盼,花魁是哪家才俊?   夺魁者将在进士团和宾客的簇拥下,步出船阁,登上楼船甲板接受大家的祝贺,并以这样荣耀的方式在曲江池畔万千民众面前公开露面。   楼船鼓点密集而起,收到信号的民众已向曲江池边聚集,筵席中的贵宾也起身来到岸边。   袁醍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因为谢潺承诺让她见到渤海郡王之子的机会来了。   她的五哥哥只说了三个字,鸢尾花。   高文珺咧嘴,发表出个人意见意见,“选花魁嘛,什么文采不文采,模样好看才是关键。”   “……”   此花非彼花好不好,袁醍醐无语。   楼船甲板之上,已聚集一干人等。   在一群袍袴中,袁醍醐努力寻找幞头上簪着鸢尾花的男子,谁夺得花魁其实她并不关心,也不在意。   进士团将其中一位郎君推上高高的船头。   湖风扬起他的袍角,他挺直脊梁,昂首而立,幞头的软角拂过他的脸,郎君抬手捋过软角,露出白皙的面容,那面容上只让人记得一双细而长的眼。   那是一双眼中现着傲骨的凤目。   高文珺像绝大多数人一般愣神站在原地。   “这,这哪里是好看,这分明是美若天仙啊!”   这样的一张脸,比起一般女子都要媚上几分。   凤目的主人微微侧过身向着曲江池畔的一个方位看去,展露明媚笑颜。   就是这微微的侧身,让袁醍醐看清男子幞头上簪的花朵。   正是鸢尾花!   此刻,甲板上的谢潺向袁醍醐的方向看来,他们目光相对,谢潺含笑点头。   哥哥不曾失信吧。   现下这个样子,不劳烦你老人家,我也能看见了,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   鸢尾花的主人是渤海郡王之子。   进士团正式宣布本届花魁乃新科进士尤博力。   ————   筵席中人,有人于日光阴影中冷哼:“尤薄利,渤海郡王世子,今日算是高调亮相了。”   另有一人慢道:“每一个优伶登台,都以为自己才是主角。”   大唐长安哟,就是这世间最大的舞台。   ————   曲江大会众人还在惊叹渤海郡王世子的美颜,一艘轻舟从楼船旁划水而出,径自朝着岸边一个回湾方位划去。   袁醍醐立刻与高文珺交换眼色,高文珺皱眉。   不好,那是素心女社的筵席方位。   当着岸边在场之众,舟人抵岸后将手中一大束鸢尾花献到柳善姜身前。   高门贵女娇羞低首,接过鸢尾花束,向着楼船方向轻轻做礼谢过。   鸢尾花、尤博力、柳善姜。   花魁、才子、佳人。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何素心女社都没有声音传出来?难道是柳善姜故意压着,就等着今日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巧工女社想赢的念想。   高文珺跺脚大怒!   花魁和渤海郡王世子的风光竟然都给柳善姜做了轿舆,如今柳善姜已经被无限风光高高抬起。   很好!柳善姜憋得大招,原来在这里等着。   袁醍醐拢了拢帔帛,旋身坐回席位,她纤细的玉指头摸摸革带上的海珠,这样才有意思嘛。   巧工女社的贵女们羡慕嫉妒恨杂糅在一起,泄气的各自归位。   侍从上前来禀:“清河崔氏的崔九郎遣人拜见袁氏贵女,求取美食。”   清河崔氏,在场贵女露出惊奇的眼神,是那日波斯食肆的中郎将啊。   灵光一闪,袁醍醐即刻吩咐将人带上来,当她打开阿水带来的食盒,看见里面的一盘烤梨,开心不已。   高文珺搞不懂这烤梨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有什么值得高兴。   只听袁醍醐开口问道:“清河崔氏的九郎如何?”   众贵女愣愣回答:“富贵金命,人生赢家。”   可谓高度概括了崔九郎的人生。   “若是跟渤海郡王世子比呢?”   “这还用说!崔家九郎执卫御前,乃是最年轻的南衙十六卫中郎将,谁能拿下上国柱家的崔九郎,才算长安贵女翘楚。”   袁醍醐满意点头,“我偏就选他了!”   高文珺傻眼,“你要做什么?”   “当长安城的贵女翘楚啊。”   袁醍醐俏皮的眨眨眼睛。   曲江大会还没散,今日的回合就不算完。   袁醍醐收下崔湃的烤梨,又着人打包好一份加量的婆罗门轻高面放入食盒中。   她将阿水唤到身边,拿出手中香墨小笺,“务必交给你家郎君。”   满脸笑意,梨涡浅浅。   阿水的眼皮居然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   禀报完袁氏女放言拿下崔九郎的侍从退了出去。   筵席之间,在座宾客都较崔湃与卢祁年长许多,女社的大胆言论虽然听来霹雳,也知道不过是小女儿之间的谈笑之语。   长安城内世家大族的女郎一惯娇养,女子不入学堂,亦从小熟读女戒教书,只是,读书知礼是一回事,娇养女儿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大唐淑女大开爽朗之风,倒也是另一派风情,顾盼回眸之间,尽现灵动。   虽是小女儿谈笑,从中又透露出崔九郎在贵女圈中的人气,关注者繁多。   “九郎生得风姿潇洒,又夙怀韬略,年轻有为。”   苏恩泰两手一摊,“奈何,老夫没有女儿!可惜可惜啊!”   众人附和道:“中郎将实乃佳婿良配。”   卢祁掩着嘴偷偷笑。   自小与崔湃混在一起,弱冠之后崔湃又被圣人钦点入千牛卫,宿卫御前,想来本该是鸢鸢燕燕缠身之人,却从未听闻他有什么风流韵事,实在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余光瞄见卢祁的讪笑,崔湃从容道:“诸公见笑了。”   就算此刻于野外席地而坐,着翻领长镶边袍袴的崔湃依旧气宇轩昂,一身门阀子弟的贵气与生俱来。   以天下第一盛门清河崔氏的显赫门第,就算是尚公主,皇家也得问问清河崔氏愿不愿意。   苏恩泰盯着盘中那块婆罗门轻高面,想起放言拿下崔九郎的女娃娃,不禁莞尔,汝南袁氏的女儿跟崔九郎,这一双小儿女倒是登对。   只是,只是怕过不了太|祖大长公主那一关。   右龙虎军将军苏恩泰食下一口婆罗门轻高面,在心里品着,崔九郎的婚事怕是没这么容易。   崔湃将香墨小笺悄然收入衣襟,与诸公闲聊间隙,唤来亲信阿水。   阿水附耳上前静听郎君吩咐半晌,一脸严肃,似有紧急军情。   崔湃说完,默了一遍,想了想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只道:“速去速回,务必办好。”   “喏!”   阿水领命,绝尘而去。   纱织螺钿石榴裙,簪花步摇倭堕髻,衣香鬓影,倒映湖面,竞逐风流。   在一群曳地宽裙中,回鹘女裙者独独显眼。   崔湃的目光落在远处湖边的伶俐小人儿身上。   淡晕眉眼,额间一点花钿,那翻折领连衣窄袖长裙上,巧妙的系了一条缀海珠的革带,此乃袁醍醐是也。   回鹘高髻正中只插螺钿齿梳一枚,纵然全身未有金银装饰,螺钿、海珠却于日光下流光溢彩。   数千里外,远海之物,高贵得巧妙。   崔湃失笑,这袁氏女所花的心思,只怕不输在场任何一位盛装出席的贵女,身上全是烈焰燃烧的胜负欲啊。   筵席上,卢祁狡黠的眸子在崔湃与袁醍醐之间来回打量,断言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子簪花,唐诗作证,而宋代更为流行。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第13章 桃之夭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贴心的前情提要~~~~~~   重返长安的袁氏女闹市纵马,难得休沐的中郎将一身泥星。   从波斯食肆的混战乱斗,到饮子铺避雨的烧梨闲谈,长安真是小,总会偶遇在拐弯抹角。   曲江大会上贵女争番,渤海郡王世子竟将花魁鸢尾送给柳善姜,斗志昂扬的袁醍醐放言拿下崔九郎,以婆罗门轻高面做注,全押崔湃助她力挽狂澜。   那一封给崔湃的墨香小笺里到底写了什么?竟能让袁氏女逆风翻盘。   ~~~~我是鬼扯的瞎编剧情~~~~~~   灯光、摄影、道具、主演群演,各就各位。   下一个节目请欣赏由崔九郎带来的大型实景舞台《印象曲江池》。   进士团斗出花魁乃是曲江大会的高潮环节,今日前来曲江池畔游宴的长安庶民,人人争先恐后都想一睹花魁风姿。   休沐的矮个武侯桑秦领着妹妹桑吉,两人顺着人流往曲江池畔前行,能近几步算几步。   陷在人潮中,桑秦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护住妹妹,尽量不让她被人流冲撞难受,而桑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曲江池畔。   她一心想往前再挤一挤,也许再往前站一站,就能有机会再看一眼那个人。   哪怕仅仅是多看一眼,今日也值得了。   西落的光线直射桑吉焦急的小脸。   人潮密集不透风,桑吉的额角、鼻尖已经渗出颗粒可见的小汗珠。   桑吉身量娇小,一晃眼的功夫,从人群空隙中穿过,消失在桑秦的眼前。   “桑吉!桑吉?”   终于来到曲江池畔,挤掉了发髻上的簪花,桑吉浑然不觉。   她兴奋的小脸泛红,眺望湖岸边远近各处的筵席,仔细的辨别筵席中的宾客,可是筵席均有帷幕遮挡,导致能看见的地方只有一部分。   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桑吉有些丧气。   连进士团来到楼船甲板上宣布花魁人选,都没能阻止桑吉心中的失落。   桑吉顺着湖畔众人的目光看向楼船上的花魁,是位容貌精致的才俊呢,可是比起她心中的那位,终觉差了许多。   身旁的看客皆说花魁是今年进士及第的探花郎,前途不可限量。   “人家自身有学识不说,更是贵胄出身,此郎乃是渤海郡王之子。”   “哪里有什么鲤鱼跃龙门,寒门难出贵子哟。”   是这样吗?   能进入长安入流圈层的人,说到底都是普一出身就生在了那个世界。   同样是长在长安,氏族与庶民却是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轻舟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束幽兰色的鸢尾送至不远处的筵席,送至筵席中一位衣着靓丽的贵女手中。   鸢尾是花魁,是渤海郡王世子公开表达的欣赏。   桑吉此刻突然明白了一对璧人该是什么样子。   ————   凑热闹的看客拥挤在湖畔岸边,吵吵嚷嚷。   酉初(17-18点)时刻,日光染上浅浅的金色,斜洒曲江池面,又散碎成水面的波光点点。   南风吹过,波光荡漾。   风和日丽,花魁已出。   今日曲江大会该是圆满收官之际,远方丝竹之声,渐高渐低,隐隐约约。   引得人们停下喧嚣,凝神倾听,又好奇打量。   于斜阳逆光中,暗影自远方而来,越到近处越见清晰。   无论是筵席中的贵客,还是湖岸上的庶民纷纷起身,朝暗影望去。   离开了逆光笼罩的区域,浅金色的光打亮暗影的秘密。   水面之上,漂浮着硕大的粉红花阵。   花阵于曲江池中心时而笼聚,时而散开,伴着丝竹之音,声势浩大。   世人叹为观止。   高文珺和袁醍醐站在筵席边缘,临湖的一面。   高文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闻所未闻。   “鲜花开在水面上!这是什么把戏?”   在长安居然没有见过。   袁醍醐细看半晌,看出门道。   “哪有什么鲜花开在水面上,你看的仔细些,水面之下,托着花阵的是竹筏。”   巧妙的设计,以轻薄的竹筏盛满花朵,可不是花阵在水中游弋吗。   此刻卢祁那边的筵席宾客也都起身来到水边。   袁醍醐四下打量一圈,果然于湖畔远处找到崔湃醒目的高挑身影。   几乎同时,崔湃的目光也向着袁醍醐所站方位看来,袁醍醐朝他点点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崔湃示意她继续看向水面,提醒她精彩的还在后面。   袁醍醐兴奋的搓搓革带上的海珠。   崔湃还是有些本事的,蛮管用。   十艘竹筏组成的花阵开始在水中变换出各种队形,并灵活的围着中心转动。   终于,控制竹筏的舟人头戴箬笠从一人高的花丛中现身,在同伴竹笛的烘托下,用水畔人家特有的辽阔声调唱起古老的歌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曲江池面波光粼粼,给水中花阵打上点点光斑,忽闪忽闪,让岸边围观者看清,十艘竹筏之上皆为繁花盛放的春桃。   满目粉嫩。   桃花盛开千万朵哟,美丽的女子要出嫁。   上古民歌,民风质朴,情感浓烈炙热,直抒胸意,桃夭之中是无尽的爱慕之情。   在场众人奇了,如此精心的安排,又是哪位子弟在表达爱慕?爱慕的又会是哪位佳人?   ————   高文珺完全没有意识到献给袁醍醐的花阵跟崔湃有什么联系,她深信眼前的场景都是袁醍醐自己的神作。   并且她得意的发现自打花阵出现,柳善姜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以柳善姜的敏锐恐怕在一开始就预感到不妙的结局了吧。   呵呵,今日也叫你品尝品尝酸涩的滋味。   素心女社那边简直叫怕什么来什么。   精巧的设计,盛大的登场,水中花阵果然朝着巧工女社筵席的方向而去。   桃花阵聚于筵席前的水岸,竹筏上舟人齐齐朗声念诵。   “袁氏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袁醍醐掩唇大笑。   还有额外加戏的吗?   崔九郎还真是好用又实用。   她朝崔湃远远看了一眼,传达出本贵女非常满意,往后婆罗门轻高面无限量供应的信息。   崔湃微不可见的颔首,收下了劳苦功高得到认可后的奖励。   巧工女社的贵女们与有荣焉,开心的哇哇直叫,都忘了顾忌贵女矜持的形象。   柳善姜懊恼的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对手的压倒性胜利,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袁氏女。   花阵献礼,大获全胜。   尽管并未透露出幕后是哪位高门郎君所为,仅仅凭借威震全场的气焰,已然俘获沿岸的少女芳心,不论年纪。   在场亲眼所见的民众,在未来的岁月中将无数次提及今日的场面,终生难忘。   曲江池中,楼船之上,尤博力听得进士团议论此女乃是汝南袁氏的嫡女之后,深深的看了女子一眼。   目睹一切的谢潺,若有所思地的站着,对袁醍醐的行动一无所知,这是第一次妹妹的计划脱离了他的掌控。   羽翼渐丰的雏鸟,跃跃欲试,谢潺心中却冒出一丝不安。   逆风翻盘,此乃神作。   在高文珺眼中,在长安闺女圈中,从东都洛阳归来的袁醍醐,真真正正一战封神,彻底颠覆了长安贵女圈中的固有番位。   花魁年年有,而今日的桃花将成为记忆中的唯一。   众人盛赞,此乃斗花的最高境界。   ————   曲江池上一波接一波的好戏,接连登场,引得国子监生徒聚会的筵席上议论纷纷。   当水上桃花献礼至袁氏贵女面前,生徒们开始打听哪家贵女如此貌美,有人起哄说此乃袁二郎的阿姊,众人皆称羡慕。   袁光逸撇撇嘴角,瞄着远处的回鹘裙女郎,那袁醍醐脸上的笑容没有一点少女被仰慕的羞涩,全然是道不尽的得意。   是了,光芒万丈于她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袁光逸甚至深深的怀疑,这场好戏怕不是袁醍醐自导自演的?   她绝对做的出来。   跟国子监生徒筵席相隔甚远的弘文馆这一边,朱修丕咂巴着嘴。   嘿,袁氏贵女果然不简单啊!   想起那日通儀坊争道,袁家姐弟两个争锋相对的微妙,朱修丕明白了一二,有个这么厉害的阿姊可以罩着,袁光逸这个草包居然不搞好团结,说他蠢,他还不相信。   仅仅是雕虫小技便能深击人心,花阵此局背后的操盘手足见心细如针。   适才自随从拿回婆罗门轻高面起,苏恩泰就注意到了崔湃私底下的小动作,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筹谋到布局,   苏恩泰望着崔湃挺身而立的背影,像一把敛尽锋芒的利剑,心中赞赏崔家小子长大了,我们都老啰。   ————   花阵引来沿岸围观。   桑吉终于在远处临湖的筵席中找到了崔家九郎的身影,只觉男子眉宇间的疏离尽退,目光专注。   顺着男子的目光寻去,桑吉心中一滞。   春桃重蕊多瓣,细瓣随风浮散,散在女社的筵席中,兜兜转转落在贵女的发髻间、罗裙上。   袁醍醐昂起头,细瓣流连俏颜,与额间花钿美成一线。   贵女手臂间的帔帛轻盈,于风中飘逸而动,好似敦煌经变图中的飞天仙子降临人间。   月宫中的姮娥也该是这副模样吧,原来这世间真有仙子一般的女子。   曲江池的水面倒映出桑吉因拥挤而显出的狼狈。   簪花不知去向,发髻微乱,衣裙皱皱巴巴,桑吉握拳的手掐得指尖泛白。   “小姑娘,你怎么了?面色不好。”   “无碍的,只是,只是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比不知道,一比恨不得赶快去死掉。   这是桑吉长大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命运对自己的嘲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个在天上不知人世疾苦,一个在地上操劳辛苦。   桃花阵中的仙子才是有资格站在崔九郎身边的女子。   ————   崔湃命阿水领一队家仆砍下沿途桃枝,放置于竹筏之上,这绝不是什么提前安排,实际上在崔湃前来曲江池的路途中,他就留意到沿途竹筏上一边打鱼一边吟唱的舟人。   春桃并不名贵,极为常见,随手便可以取得。   然而此刻,当身着回鹘女装的傲娇少女站立于花阵中,却让崔湃一刻也移不开眼,人比花娇,便是眼前的风光。   不知为何,曾经只是让他觉得五官漂亮的小脸,此刻鲜活、灵动,竟然变得美艳无双。   桃之夭夭,宜其室家。   听在耳中,也落在心里。   “九郎的杰作?”   卢祁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来这是崔湃使的手段,只是……   “如此行事,下了柳善姜的颜面,也不怕她知道之后闹着你哭鼻子?”   崔湃想到柳善姜打小的任性,道:“她哭鼻子的次数也不缺这一次两次。”   “……”   “婆罗门轻高面好吃吗?”   “好吃得很。袁醍醐愿割爱,话说你是如何办到的?”   嗯,终于问到重点。   崔湃一掌重重拍在卢祁的肩头,“这就是为婆罗门轻高面付出的代价。”   卢祁嘴里包着波罗门轻高面,欢天喜地,原来崔九郎这么爱自己。   崔湃清算的声音传来,“卢三,你欠我的人情只怕要拿上长卷,好好记记。”   嘴硬!   卢祁一拳打向崔湃的胸口,被崔湃利落闪开。   话说袁醍醐吩咐阿水交给崔湃的香墨小笺上,仅写了一行字:美味之恩,献花来报,不开玩笑。   字里行间尽是女儿家的好胜心。 第14章 击鞠竞技   柳善姜在曲江大会闷的大招最后被袁醍醐抢尽风头。   人们争相打听那日桃花阵中的仙女是哪家高门贵女?   长的貌美本来已是得到上天眷顾,等爆出汝南袁氏和陈郡谢氏的门第来,真真羡煞旁人。   这是什么神仙转世啊。   袁氏女于长安城内一时间名声大噪,在贵圈中的热议程度堪与宾贡进士勇夺探花相提并论,都是长安城中神仙一般的存在。   柳善姜虽然在曲江大会上被袁醍醐力压,但是因与渤海郡王世子交情匪浅,也时不时地被带入热议的话题中。   不过,贵圈这种因势而聚的友情,在袁氏女来势汹汹的攻势下,人心已经有那么几丝隐隐的浮动。   素心女社的动向,如今也时不时的会被人于无意之间提到高文珺的耳朵边边。   高文珺速速告知袁醍醐,袁醍醐了然的笑笑。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咯。”   ————   这日,袁醍醐邀请巧工女社的几位贵女来自家苑中品茗。   几人由仆丛领着刚进正门,迎面遇上了出门的袁家少郎,客套问礼之后,袁光逸面无表情离去。   高文珺的目光停留在袁家少郎骄傲昂起的后脑勺。   她想起偶尔聊到国子监,袁醍醐的口中也没有几句袁家少郎的好话。   谁家没有几个荒唐的兄长、不听话的弟弟?   正常。   袁光逸自认身为国子监优秀的生徒,根本不屑于跟贵女圈这些胸无点墨的女子有什么接触,整日里抢番斗艳,他看是吃饱了撑得,说是自幼学习女教书,怕是拿反了都不知道的。   袁光逸觉得他日娶亲,必得是真正知书达礼的女郎才好聊到一路。   ————   袁醍醐与高文珺一行人于家中相聚,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大厅平整的地面上放置着双耳漆器高颈壶。   一箭飞来击中瓶身,漆壶只轻摇一下,箭矢落在漆壶周围,成为众多未能投入壶口的牺牲者之一。   一众女侍恭谨站在大厅四周,桦木镶金漆画屏风前置一胡床,袁醍醐斜坐其上,递出冰蓝琉璃盏,身后女侍连忙往琉璃盏中添加干果蜜饯。   另一侧的胡床,梳高云髻戴嵌宝石歩摇的贵女们端坐其上,正望着立于大厅之中,漆壶之前,十投十不中的高文珺。   未入壶的箭矢刚落,侍女已递上另外一支。   “骠骑大将军和夫人秦大娘子甚爱击鞠(激 jū),每年初春时节,惯常爱张罗击鞠竞技,击鞠竞技深得贵圈追捧,受众广泛,老少皆爱。”   巧工女社的贵女开始左一句右一句的跟袁醍醐介绍情况。   “击鞠(激 jū)乃是多人协同配合的运动,多以社团形式参赛,历年来决赛成绩优异者在贵圈也是交口称赞,更别提冠军的荣耀,据宫中内侍透露,就连圣人都会亲自关心竞赛的情况。”   骠骑大将军家的击鞠竞技也成了长安高门子弟展露身手的绝佳舞台。   “从今年开始,秦大娘子首次邀请了长安城中各女社参赛。”   这才是巧工女社今日小聚的重点,贵女圈中跃跃欲试,兴奋无比。   高文珺接过女侍递上的箭矢,侧首向袁醍醐望来。   “去年就是弘文馆那帮郎君夺的冠军,卢祁领的队,今年参赛必然全力卫冕。”   “卢祁领队?”   怎么不是崔湃?让袁醍醐出乎意料。   自波斯食肆那日见得崔九郎真身,高文珺也有这样的疑惑,自高文珺参加骠骑将军家的击鞠竞技的近几年,从未看见崔湃这号人物。   论起身手,卢祁与崔湃之间的差距,怕是有洛阳到长安这么远。   厅中一位贵女了解些内情。   “听说是崔家九郎自从少年时入宫任了千牛备身就再也没参加过击鞠竞技赛,更何况现在,金吾卫中郎将怕是不屑于跟一众少郎和文官们比划吧。”   也对。   众人附和:“南北衙诸卫禁军的马术,又岂是养尊处优的高门子弟可比。”   虽然卢祁那边少了一员猛将,可是国子监的生徒精于学业,动起手来还是不是弘文馆的对手。   弘文馆的子弟头脑简单,四肢再不发达,人生恐怕也只剩下悲剧可演。   高文珺:“不过今年卢祁想带领弘文馆卫冕绝不轻松。”   袁醍醐:“什么意思?”   “宾贡生今年要单独组队参赛呢,就是那个什么渤海郡王世子领的头,叫什么来着?拗口。”   有贵女立刻报出花魁俊郎的名字,“尤博力!”   “就是他。”   “渤海郡乃靺鞨族人为主,游猎民族能争善战,强于马技,实力不容小觑。”   高文珺潇洒说完,往前走近几步,望了眼漆壶的位子,略微施力,箭羽带风射向壶口之中。   眼看中了,未料那箭矢在壶中触底反弹,强力跃出壶口,同样成为周围牺牲者之一。   脸上的得意还未消退,状况便已反转。   高文珺不信,讪讪走近漆壶蹲下,专心研究起箭矢。   发髻上插着银步摇的贵女想起她得到的小道消息。   “素心女社的人说,柳善姜近日里看了宾贡生队伍的训练,回来赞不绝口,直嚷着要请尤博力指点一二呢。”   郎君们要比拼,女郎们也会有自己的马上竞技。   柳善姜这是给素心女社请了一个强力外援。   时不我待,高文珺立刻感到形势迫在眉睫,必须行动起来。可是适合执教马技的人选她此刻完全没有头绪。   高文珺啧啧有声,突然摇头。   “醍醐,日后切莫再花心思命人从扬州带来这漆器投壶了,只好看不好用。”   袁醍醐起身走近高文珺,挑中其怀里的一支丰羽箭矢,箭矢绕着她右手手指转了一圈。   “人选可以慢慢挑,首先应该把良驹筛选好,良驹才是一切的基础,切勿只好看不好用。”   她轻抬巧手,箭矢在空中划出轨迹准确落入漆壶口中,一箭中的。   ————   唐人爱马,自皇城到民间皆有私养马匹的嗜好,门阀豪族更是以收藏西国名驹炫耀自家实力。   大多牧马场都设在长安城南边郊外的山庄中,袁家和高家都有。   袁醍醐找来家中的管事将饲马目录拿来一观,很不满意。   她的父亲虽身居高位,却是一路文职升任左仆射,常日里的爱好也都是论经讲道,乃是雅士,喜静不爱动。   名驹收藏都交给侍人打理,根本不上心。   弟弟袁光逸深得家父真传,出行都常乘犊车,也是个不爱骑马的郎君。   以至于关键时刻,袁家山庄里根本选不出能撑场面的好马。   巧工女社社员家多有良驹,可是以汝南袁氏的门第去借马,说出口只怕让贵圈众人笑掉大牙。   所以摆在袁醍醐面前唯一的路,只有立刻买马,可是顶级名驹可遇不可求,哪里是这么容易说买就买的。   在困难面前,袁醍醐第一个想到的人必定是她亲亲五表哥,当机立断,她立刻决定修书一封给谢潺,将自己的困境坦诚告知。   长安城内各世家大族的顶级名驹都有出处,陈郡谢氏的好马大家都认得,也是不能借用的。   谢潺收到了妹妹的亲笔信,觉得信中所提到的难题根本算不上难题,对主管全国马政的太仆寺来说,可谓举手之劳。   新任的御史中丞想托太仆寺办点私事,太仆寺的官吏们求之不得。   谢潺提起笔来休书一封给太仆寺丞(从五品),请他出面安排一位有实力的马市牙侩,深谙市场动向,必能在短时间内寻得良驹。   庭院中的木兰傲立枝头,绽放硕大的花朵。   很多年前,粉团似的小人儿拾起一朵握于手中,木兰比她的手掌还要大上许多,小人儿望着身前的兄长一脸稚气。   小人儿说醍醐最爱木兰花,因为木兰花像哥哥一样好看。   谢潺想起曲江大会上袁醍醐身在桃花雨中的模样,只觉得春日里姹紫嫣红,木兰终究是不一样的存在。   她第一时间求助的人,始终是自己。   ————   似棋盘规整的上都长安,朱雀大街乃贯穿南北的中轴线,尽头是朱雀门,入得朱雀门便是官司、衙署聚集办公的皇城。   皇城紧附太极宫城南,承天门街把皇城分为两半,称为东朝堂与西朝堂。   东边有门下外省,西边有中书外省;东边有左武卫,西边有右武卫;东边有太常寺,西边有鸿胪寺,所有建筑物对称布局。   西朝堂秘书省。   秘书少监(从四品)将崔湃送至正门,崔湃作礼告辞。   阿水上前从小吏手中接过崔湃查阅过后的抄录资料,低头看了一眼,都是历年来各地折冲府的兵源精炼资料,南衙禁军遥领全国府兵,查阅这些资料也在权限范围内。   躞蹀上挂的银制鱼符随着崔湃迈开的步伐,在绯袍的腰间晃荡,崔湃走得很快。   阿水默默跟上,知道自家郎君公务繁忙。   行至马厩处,崔湃翻身上马,穿过承天门街,朝皇城西门而去,他要立刻回到永兴坊的左金吾卫衙署稍作休息,晌午过后,还要前往城北军营,列席观摩龙虎军新阵法操练。   才出皇城西门,永兴坊坊角处一树桃花越出墙头。   枝干扶疏,花朵丰腴,明艳惹眼,好似某人动人的笑靥。   崔湃揉揉眉心,从前并未觉得里坊之间春桃夺目,自曲江大会后,春桃却时不时从身边闪现。   是自己太敏感了?   注释:   1、击鞠(激 jū)——现代称马球,击鞠起源的争议,有学者认为击鞠是在唐代由波斯(今伊朗)传至吐蕃(今西藏地区),尔后才于中原地区流行的。亦有学者认为击鞠是古代中国人自创的。在中国古文献中,“击鞠”一词最早出现于曹植所著《名都篇》中。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上,特意使用了很多分镜头来分隔,有远景、全景、中景、近景以及局部特写。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受到文字可视化效果的增强?   剧情场景的互相切换,会不会导致一些阅读障碍? 第15章 碎叶牙侩   日已西沉,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依次关闭。   忙碌半月的崔湃回到大宁坊的府邸。   大宁坊与袁府所在的盛业坊有一坊之遥,回家途中,崔湃下意识的望了一眼盛业坊的坊门,也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   也许是天气回暖,心中也泛起浮躁。   崔湃不耐烦的解开绯袍圆领小扣,一脚步入自己内院的房间,当场傻眼。   避而不及的明艳,来的猝不及防。   枝下垂,花重瓣。   崔湃房内,一支垂枝绛桃插于高颈瓶中,吐露芬芳。   跟在崔湃身后的阿水大惊失色,对着静候的侍女呵斥:“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擅自做主将花木移入郎君房中!”   当值侍女与阿水平日里有几分交道,此刻听见他的口气,知道自己一时兴起的结果惹来主家不快,吓得魂飞魄散,俯身不敢回答。   傻愣着作甚!   阿水没好气嚷着:“还不快快将桃花弄出房去!”   侍女连忙起身想挽救一下,还没碰到桃花,崔湃已经转过身去,一个一个取下腰间蹀躞上的挂件,轻轻淡淡吩咐一句:“就这么放着吧。”   侍女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看主家,又看看阿水。   崔湃将解开的蹀躞握在手中,没有再说的意思,阿水虽然不解,也只得示意侍女上前伺候更衣要紧。   于无人时,崔湃在矮榻上恍惚出神,也不知道他是在看桃花,还是在看其它。   ————   人间芳菲尽,桃花始盛开,清风徐徐来,吹落白衣裳。   漫天花雨,片片桃花萦绕指尖。   崔湃展开掌心,粉嫩的花瓣竟然化作俏丽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一身霓裳舞衣,衣袂翻飞,于崔湃掌心翩翩起舞。   小人儿笑得娇艳无双,崔湃心里一阵轻颤,终于忍不住用指尖极其小心的触碰小人儿的笑脸,生怕小人儿化掉似的。   桃花化作的小人儿抱住崔湃的手指头不放,很是淘气。   引得崔湃内心的温柔骤然而起。   “你是谁?”   小人儿眼珠转了转,一本正经回答:“我是佛国派来收服你的小仙女。”   “……”   手指戳了戳小仙女的俏脸,崔湃莞尔。   佛国来的小仙女,竟然长得跟袁氏醍醐一模一样。   ————   寅时(03时至05时),平旦,日与夜的交替。   廊道上值夜的阿水被崔湃突来的练功惊呆,崔湃将刀枪剑戟耍了一遍,大汗淋漓去了浴房。   阿水无言的望向东方天空,昏暗一片。   自家郎君的晨功比往日里来得更早了一些,最近时有发生,很不寻常。   回廊外,春雨入檐,郎君养得细犬于苑中蹦蹦跳跳,格外活泼。   阿水将细犬召唤过来,仔细擦干,唠叨:“你也失眠啊?”   暖雨香风频相顾,花开正是好春光。   ————   右千牛卫和大理寺都坐落在皇城内的西朝堂,相隔不远。   由崔湃领队的金吾卫中高层将领拜访千牛卫,就西域锁子甲的实战效果与同是南衙禁军的千牛卫进行探讨。   锁子甲自西方大食国传到唐土,由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罩在贴身的衣物外面。   崔湃与几个将领身着锁子甲切磋武艺之后,深感此甲胄与大唐常见的硬盔甲比起来,轻便合身得多,搏击动作也能施展开。   用上刀剑枪矛来试,环环相扣的锁子甲不仅可以有效防护利器攻击,细小的缝隙还可以卡住箭头。   在场将领赞不绝口,对武将而言,得此甲胄如获至宝。   金吾卫众将领嚷着要请千牛卫的人夕食喝酒,千牛卫的人也没推却。   夕食的地方定在了平康坊。   东市西侧的平康坊舞伎荟聚,美人如云,长安城内第一逍遥窝,男子甚爱。   忙碌了一天,崔湃其实很累,但是身为领队的中郎将,场面上的应酬又不得不去,他怕无聊,果断叫上了在千牛卫隔壁办公的大理寺卢司直。   爱张罗的卢家三郎,南衙诸将大多认识。   一行人换了日常便服,结队前往平康坊。   平康坊的食苑内,跳着胡旋舞,饮下三勒浆,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右金吾卫校尉(正六品)开口问卢祁。   “今年骠骑将军的击鞠竞技结果一目了然,卢司直必定领着弘文馆的少郎卫冕。”   另一位校尉立刻接口:“今年的击鞠竞技可热闹了,不同以往。”   崔湃随口问道如何不同,众人皆看向校尉。   “秦大娘子首次邀请了女社参赛,到时赛场上世家贵女云集,岂不是能一睹芳容。”   崔湃握着琉璃杯有点恍神,这种压番的绝好机会怎么会少了那个人,不知她击鞠打得如何?   对于绝大多数郎君而言,能接触贵女的渠道十分有限,秦大娘子真是个好心人,也许还真能牵着几根姻缘红线。   校尉揶揄卢祁,“卢司直可要好好准备,一展雄风,成功讨个娘子回来。”   卢祁立刻回击,“如此大好机会,南北衙诸位可要组队参赛?”   都是光棍,五十步笑百步,你怕不是在嫉妒!   卢祁的话让在场武将犯了难,对于骠骑将军组织的社团击鞠竞技,禁军诸卫自来是看不上的,摆明了不在一个水平。   往年里武将们大多作壁上观,当好看客捧场,然而现在却听得心痒痒,谁不想讨个貌美娘子。   心里想参加,但是没有人轻易表态。   卢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哦,我倒是忘了,诸位历来都是在十六王宅、含光殿前击鞠的高手,怎么可能自降水准来参加这种社团竞技。”   众武将面上死撑,心里有苦难言,禁军武将组队参加,面子还要不要啦。   “三郎,良驹可选好了?”   安静听了半晌的崔湃开口救场,转了个话题,阻止卢祁继续伤人。   崔湃往年可是不管他的,这次主动关心自己,难道是想助他夺冠好娶亲?   做了好人好事,是会有好报的。   卢祁愉快回道:“正听说互市的碎叶牙侩手中来了一批好马,九郎可有办法?”   崔湃转了转手中高脚六瓣杯,念着,“碎叶城。”   “我倒是真有办法。”   卢祁自斟一杯酒,立刻上前讨好崔湃,“我今年能不能娶上娘子,全仰仗您老人家了。”   卢祁好像真的忘了,他口中的老人家自己也没有解决终身大事。   崔湃一口饮下高脚杯中的三勒浆。   据他所知,左仆射可不善击鞠,袁氏女想寻良驹不外乎只能托到谢潺跟前,而谢潺一定会找太仆寺的人推荐牙侩。   ————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   长安城的庶民还在回味不久前曲江池畔的风和日丽,一股寒流又夹杂着陇右道西来的风雪入侵,各家将才收好的棉袍袄子、皮毛大氅,又统统找了出来换上。   庭院上空铅云浓密,给红柱白墙的宅邸布下一层雾色,风吹在脸上,几分寒凉。   原来和高文珺约好骑马出行的袁醍醐,着人换了骆驼拉的奚车。   车舆宽大,能放小暖炉,车前置展棚,能挡严寒,若论出行舒适,奚车必是高门世家的首选。   袁家和高家的两辆骆驼奚车在随行仆从的护卫下,在横街上一路向西而行,出了金光门,前往长安城外渭河畔的牧马场。   太仆寺丞找了一个资历深厚的牧监等在那里,专程为袁醍醐一行人挑选合适的良驹。   大唐骑兵庞大,马政地位极为重要。   中央设太仆寺主管,在陇右道及其他地区也多有设置国家牧马场,而牧监正是具体负责战马的牧养、管理与供给,与西域的牙侩、掮客往来密切。   因氏族大家多有收藏名驹的爱好,对于接待前来挑选马匹的贵人们,牧监已经总结了一套自己的套路。   装饰华美的骆驼奚车队伍沿着渭河而行,由远及近。   守在西渭桥头的牧监不敢怠慢,汝南袁氏和河东高氏的贵人们已经到达。   年长的牧监立刻迎上前去作礼。   只见奚车门帘撩开,端坐其内的竟是一名少女。   牧监也是头一次接待独立前来挑选马匹的贵女,他也在纳闷,这位左仆射家的嫡女果然特立独行。   “长安城内最大马市牙侩近日里正好来了一批西域马驹,贵女来得正是时候。”   “是吗?那就有劳牧监今日替我们挑选名驹。”   袁醍醐场面上的客气,让官卑却年长的牧监听在耳中十分舒心,心想今日的差事好办,高门子弟选名驹大多只看重神气的外形,内行门道只知皮毛而已。   ————   牙侩的牧马场在渭河上游的草地。   牧监给袁醍醐和高文珺介绍自己找的牙侩实力雄厚,来自安西碎叶城,手中骏马无数,必然能选到顶级名驹。   袁醍醐满意的点头。   牧监将她们一行人安置在牧马场内巨大的毡布帐篷里,径自去找他的熟识牙侩。   帐篷里设屏风、矮几,正是为前来购马的尊贵客人准备,已经三三两两围坐了一众人。   袁醍醐和高文珺找了最靠里的一处屏风后,披着皮毛大氅坐在厚实的平织地毯上。   牧马场的马倌立刻送上新鲜马奶制成的酪浆。   袁醍醐捧着暖暖的酪浆边喝着,边打量碎叶牙侩的牧马场地。   帐篷大敞的帘门外,绿茵似席,牛羊散落其间,骏马飞驰。   身手矫健、技艺高超的马倌正在追逐中套马。   可是不管马倌们如何围捕设套,马阵中领头奔袭的几匹骏马始终能突出重围。   一匹黑身白蹄,一匹黑鬃赤红,还有一匹格外少见。   棕毛分布块状黄斑,似金箔贴身,很是打眼。   袁醍醐一眼相中心头好,准备让牧监给马倌说把那匹黄棕马捕住带来。   未料,黄棕马奔跑起来,竟然让围捕的马倌十分吃力。   袁醍醐侧目。   本事越大,越不让人摆布,这分明是顶级良驹!   注释:   1、锁子甲——中国古代又称“环锁铠”。南北朝时锁子甲从欧洲经西域来到中国,最早记载见于曹植的《先帝赐臣铠表》。《晋书·吕光载记》描述此类铠甲“铠如环锁,射不可入”。唐代极为盛行。   作者有话要说:  崔氏九郎:这是什么尬梦……   大宝:春梦啊~母胎单身的直男真是不懂趣味(嫌弃脸)   PS:   长安十二时辰里面反派龙波有穿锁子甲哦~   射雕里黄蓉身上软猬甲原型,金庸也是参考的锁子甲 第16章 夺人所爱   围捕多次仍被马驹逃脱的马倌队伍,逐渐有些急躁,可是事情往往越急躁越办不好。   正当马倌与领头骏马还在僵持中互相消耗体力,马阵中又杀出一骑。   男子身着圆领缺袴袍,戴着牛皮做的护臂,腰间蹀躞挂着匕首,只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入马群中心。   袁醍醐看着背影只觉眼熟。   男人单手控住缰绳,朝着黄棕金箔马就是狠狠一鞭,黄棕金箔马疼得嘶鸣扬蹄。   抽在马身,痛在袁醍醐心上。   就在它扬蹄的当下,脖子已经被男子用套马绳身手利落地套住。   对于反应敏捷的头马,只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马倌在心底暗自佩服。   最难驯的头马被套住,队伍里其它几匹也陆续被马倌降服。   那个单枪匹马套住头马的男子将黄棕金箔马的套绳交给马倌,转过身来,露出线条硬朗的五官。   是崔湃的脸!   他怎么会在此处?   下一秒,袁醍醐就知道了答案。   崔湃将亲手套住的黄棕金箔驹引到牧场边缘后,翻身下马,走过去拍了拍黄棕金箔驹强健有力的前腿。   那马驹原地踏了几步又嘶鸣一声,似乎仍不服气。   “的确是匹难得的良驹。”   崔湃调整好革制护臂,颇为满意,长时间以来宝马几乎就是世人眼中男子气概的一种代表。   卢祁也很高兴,毕竟马倌套住的这几匹头马都是他们挑中的。   阿水将皮毛大氅披上崔湃的肩头,马倌领着崔湃和卢祁一行人等朝着毡布帐篷走去。   卢祁还在兴奋的跟崔湃讨论刚才马匹的表现,“如今良驹在手,若是能得到击鞠好手的指点,必然卫冕成功……”   崔湃对卢祁明里暗里的邀约一直没有表态。   眼角的余光瞄见帐篷不远处停着的两辆骆驼奚车,崔湃脚下未有停顿,随着卢祁继续向前,只是嘴角带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一行人正大步向待客的巨大帐篷走来。   他们也是来挑马的。   高文珺看袁醍醐聚精会神地朝外望了大半天,就想问她在看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袁醍醐又神秘兮兮地坐回屏风后面,用食指对她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这是要准备偷听什么?   ————   毡毛帐篷内,高文珺不知道袁醍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搞得一副神秘模样。   等她从屏风的空隙处看见卢祁和崔湃一行人步入帐篷,才明白了袁醍醐的异常反应,明白了她的顾虑。   卢祁也来为弘文社的子弟前来买马,而牙侩手中的顶级良驹始终有限。   袁醍醐带上大氅的兜帽,跟高文珺打着眼色,强敌在前,只能随机应变,且看看他们要如何。   高文珺收到信号,也跟着带上兜帽,遮住面容。   崔湃和卢祁的组合,从步入帐篷开始,就引得原本就坐的客人纷纷将他二人来回打量,只道这两位郎君气宇轩昂,贵气无双。   崔湃对此类羡艳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坐席中的客人。   内里最深处,故意藏匿在屏风后面的两小只毛绒背影,被崔湃一眼揪出。   啧,掩藏得也实在刻意了一些,这是不想见着谁?   小马倌将卢祁一行人领到空席位入座,其中一位同行的年轻郎君吩咐道:“去将你们牙侩请来。”   小马倌躬身退下。   “曾经名满天下的特勒骠、青骓、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什伐赤,都是跟随太宗驰骋战场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宝马,不外乎产自突厥和波斯,正是老白头掌握的马源。”   西域骏马的确不同。   崔湃和卢祁就今日那几匹头马的身形、爆发力、灵敏度等核心要素跟年轻郎君展开讨论。   热议间隙。   崔湃睨了一眼屏风后的背影,只觉毛绒小只好似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一动不动地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话题。   听到自己选中的马匹得到一致认可,袁醍醐捏了捏高文珺的手,得意之色流露脸颊。   看吧,我还是很有眼力的。   帐篷里响起一阵喧哗,袁醍醐小心翼翼侧过脸,偷偷瞄着,好奇是什么情况。   小马倌簇拥着牙侩的大头目走了进来。   牙侩的头目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翻翘的羊皮帽子压着卷曲的碎发,红润的脸色掩盖不住常年风雪中来去的粗糙。   此人正是长安城中最大的互市牙侩头目,行内人称呼他为老白头,碎叶人士。   老白头径自走到年轻郎君身前,倾身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用碎叶语互相问候,显然是多年未见的喜悦。   经由年轻郎君引荐,老白头才用标准的唐土插手礼向崔湃和卢祁问好:“我尊贵的客人们,这批良驹是否入得贵客法眼?”   若为互市牙侩,必解六蕃语,才能从事与周边各族蕃国之间的贸易往来。   卢祁连声表态满意,年轻郎君便笑着上前跟老白头议价。   袁醍醐微微抬起兜帽帽檐,看见两人将手伸进了对方的袖口里。   袖口里捏价是保密的。   买卖双方把手缩进袖口里,先在卖方的袖口里捏要价,再到买方的袖口里捏给价,经过几次袖口里捏价,多数能够成交。   因为看不懂,掌握不到现场交易的情况,袁醍醐此刻有丝心慌,正恼着太仆寺推荐的牧监怎会如此不靠谱,关键时刻了无踪迹。   只见年轻郎君附耳卢祁说了几句,想来是已经谈好了价钱。   卢祁转头又认真询问崔湃的意见,崔湃默了一刻,好似抬眸往屏风处看来,吓得袁醍醐赶紧扣下兜帽,却听见自己最不想听见的结果从崔湃口中幽幽说出。   “套住的头马,全要了。”   全要了!!!???   家里是堆了金山银山用不完吗!   她的黄棕金箔小马驹阿!!!   ————   “慢着!”   不能再等了。   袁醍醐骤然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高文珺赶紧跟着起身相随。   被打断交易的男人们和帐篷里的看客,整齐望向声音的来源。   声音的主人撩下兜帽,露出傲娇小脸。   大氅之下应该身着胡服,所以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男式单髻,简单的单髻上却插着一根绝不简单的发簪,只有有些阅历的人才能认出这是用白犀角雕刻的珍品,暗示着少女背后潜藏的雄厚实力。   看客们将两方对比,只怕要开启斗富环节。   卢祁奇怪了,怎么袁氏和高氏的贵女也在这里?   崔湃一派从容,丝毫没有惊奇之色。   袁醍醐握着措金银镂空小暖炉,清了一下嗓子,正准备开口,消失许久的牧监终于又回归到她的视线中。   牧监从帐篷外窜入,一把拉着老白头,喘气道:“你个老白头,今日可让我好找!”   老白头一见是老熟人,连忙赔罪。   牧监笑说无妨,又给他引荐袁氏女和高文珺,让老白头今日必须为贵女们选几匹顶级骏马。   牧监引荐的人必然是精贵的,老白头不敢得罪,连声应下来。   牧监还算有点人脉在,袁醍醐扫了一眼站姿如松的崔湃,坚定说道:“我已有钟意的骏马。”   遂,抬起手朝牧场边的黄棕马指去。   卢祁无语,每每遇上这两个贵女,总有事情发生。   崔湃轻哂,点醒袁醍醐事实所在,“那些头马,我们已经选了。”   嘶~   牧监拧着眉头,斜眼瞄着崔湃,这是哪家小子认不清场合,态度这么强硬。   牧监上前一步,靠在老白头耳边悄然道:“太仆寺丞遣我来招待的贵客。”   你懂?   老白头一听太仆寺丞,级别不低啊,面色为难的看向适才讲价的年轻郎君。   那年轻郎君却侧过脸避开。   牧监的悄声实际上让周边的人都听见了,卢祁好笑,买个马还要拼后台了?   卢祁撞了一下崔湃大氅下的手肘,“御史中丞对他这个宝贝妹妹还真是有求必应啊。”   崔湃玩味的目光落在袁醍醐的小脸上,却遭到贵女一个夸张的白眼。   看牧监和老白头说得理直气壮,袁醍醐明白他们是不认得崔湃中郎将的身份。   既然你们自己要想低调,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咯。   黄棕小马驹我今天要定了!   老白头为难的跟牧监坦诚,“这边是鸿胪寺的官人,我也得罪不起,且待我去说说。”   鸿胪寺,主外宾之事,素来与胡人多有交往。   老白头用蕃语跟年轻郎君讲明事情原委,袁醍醐听见蕃语,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鸿胪寺的郎君。   回鹘高帽下褐红色的卷发,高挺的鼻梁。   “登徒子 !!!”   袁醍醐怒目而视,怎么会是那日波斯食肆的碎叶人!?   库尔麦眼见被认出来,也无法逃避了,拉开木愣住的老白头,径自走到袁醍醐身前,耳朵红红地鞠了一躬,深表歉意。   “当日酒后失态,唐突了贵女,库尔麦亦觉不安。”   这套说辞没能让袁醍醐接受,她望向一旁的崔湃,大眼瞪小眼。   “你们怎么在一起?你们认识?”   好哇,中郎将当日算是包庇登徒子了?   崔湃掸了掸大氅,毫无心虚。   “我们不认识,库尔麦初到长安,他和他的随从已经为酒后荒唐付出了代价。”   袁醍醐又转头瞄了一眼库尔麦,代价?   斗殴按唐律是鞭笞二十。   当然袁醍醐并不知晓库尔麦的随从替他全部受了。   袁醍醐没有吱声,显然鞭笞并没有让她和高文珺消气。   库尔麦如今万分后悔,当日一定是瞎了眼,竟然将眼前娇贵逼人的贵女认作乐伎。   他再鞠一躬,诚心诚意,“库尔麦愿向贵女赔罪。”   “赔罪?”   那得有诚意一点。   袁醍醐将手中暖炉递给身后随从,拍掌笑道:“好呀,你就赔我一匹骏马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意料之外,轮空本期榜单,没有曝光影响收藏数据,准备的存稿只有控制进度,变回日更节奏,对等文的各位很抱歉,随机发一点小红包,以表心意。   第一次轮空,同期都有好位子,羡慕到哽咽,不过,故事还是要继续讲起。 第17章 任她豪奢   赔一匹骏马?   众人寻声看向袁醍醐,好奇怎么个说法。   袁醍醐清清嗓门,缓步走到老白头跟前,开始掰手指,“牧监替我定下一匹黑鬃赤红驹,库尔麦还要赔我一匹。”   一下子占了良驹的两个名额,良驹本就炙手可热,来的客人可是都盯着的。   卢祁斜瞄崔湃一眼,身旁的兄弟还如往常一般淡定自若,袁氏女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刹那间可就要横刀夺爱了哎。   崔湃对袁醍醐的算计不置可否,且等着看她还有什么说辞。   袁醍醐回瞪崔湃一小眼,眉尾飞扬,她又走近了些,在老白头身侧轻声说道:“老白头你也是从事互市牙侩多年,这些人情往来不会不懂得,日后在长安城内有了牧监和库尔麦的照拂,生意经营想必也更容易些。”   袁醍醐说得振振有辞,老白头摸汗,只觉得眼前贵女口才了得,用人情来让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老白头偷偷看向库尔麦,库尔麦此刻骑虎难下,自己答应了赔罪,又岂能食言,只好默认了袁醍醐的条件。   库尔麦的默认看在老白头眼中,就等同于他们这一方的郎君对这一批马驹并没有如此执着。   老白头的没有拒绝等于同意,也许勉强,不过目的达成才最重要。   袁醍醐欢快地朝牧场边看了看,打铁趁热,立刻点名说:“库尔麦就赔我那一匹吧!”   那匹高傲的黄棕金箔驹,正是崔湃亲手套住的骏马。   崔湃和卢祁今日算是借着库尔麦的情面来找老白头挑选良驹,此刻,库尔麦自认赔罪,他的情面反倒给袁醍醐做了下定良驹的筹码。   本就是托的库尔麦的情,卢祁也不好反驳。   轮到崔湃挑眉,小女子算得真精!   黄棕金箔驹本是崔湃想要的。   夺人所爱夺到崔九郎面前,卢祁打生下来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不相信崔湃要忍下这口气。   纵观以往,凡是想占崔湃便宜的人,哪一个不被就地反扑?   卢祁等着崔九郎的拒绝。   “就这样了,付钱吧。”   袁醍醐拍拍老白头的肩头,示意袁家的随从赶紧上前结账,不再留给崔湃和卢祁那一方再来争抢的余地。   头马之中卢祁获得一匹,袁醍醐独得两匹。   老白头已然顾不得许多,这也是几方讨好的最佳方案,不至于哪一方空手而归,生了怨气。   卢祁不敢置信的扯了一下崔湃的大氅,发愣呢?兄弟?   崔湃轻巧拍开卢祁的手掌,浅浅笑了一下,似乎本就没打算跟袁醍醐争抢什么。   难道自家兄弟最近是研读佛经参悟了什么人生大道?   卢祁无语,看着袁醍醐和高文珺那一方欢天喜地的跟老白头交易。   实在是妙啊,袁醍醐后来者居上,生生反转了局面,高文珺又在心底为她疯狂鼓掌。   待双方付了钱,老白头吩咐小马倌将贵客买下的三匹头马梳洗打理好后,再送至各家府邸。   头马身价非凡,今天也算是成了几笔大买卖,老白头虽然不知道这些客人的来头,却深感鸿胪寺和太仆寺的两条线果然引荐的都是顶级贵客。   出手阔绰,眼睛都不眨。   ————   买马的事情办完,各方就该各自散去了,牧监作礼先行告退,圆满完成任务。   渭河开阔的河谷上空,飘起冰晶状的小雪花。   一粒两粒,积攒在牧场才见嫩绿的草苗丫头,寒风刮过,夹杂着碎雪扑进帐篷大敞的中央。   两家的随从侍候袁醍醐和高文珺整理大氅、戴好兜帽以御风雪,又将贵女暖手炉中的木炭重新更换。   驾骆驼的车夫将奚车赶至帐篷大门前,尽量避免让贵女在雪地里行走,染了风寒。   袁醍醐还在等待重新加炭的暖手炉。   高文珺畏寒就自行先登上了自家的奚车,等了小一刻,始终不见袁醍醐现身,不经皱眉。   又怎么了?   ————   帐篷内,等待手炉的袁醍醐身侧,一丈开外,原本已道告辞准备离去的卢祁一行人被崔湃的突发状况给拖住了。   袁醍醐拢紧大氅,默默旁观。   库尔麦搀扶着忽然站立不稳的崔湃坐在地毯上,崔湃曲起一只腿,无奈说道:“老毛病犯了。”   ???   卢祁和库尔麦,以及不远处的袁醍醐闻言看向崔湃。   “冬日里训练落下的病根,气温骤降就容易激发,比如此时此刻,突降风雪,眼看是骑不了马了。”   崔湃说自己犯了旧疾,面色却一派淡然,好似谈论不是自己。   库尔麦搞不清楚状况,还很替崔湃着急。   “……”   卢祁走到崔湃身前蹲下身,征求他的意见,“遣人回府,派车来接?”   这一来一去就是太耽误时间。   卢祁思考着各类救援方案,很是认真。   崔湃撑着膝盖,下巴朝外点了点,“门口不是停了辆现成的车舆吗?”   卢祁抬头望去,门口的车舆正好是袁氏女的奚车。   一直自诩人脉广的卢祁犯了难,袁家的贵女他的确不熟啊,想搭人家贵女的奚车让他怎么开口去说?   看卢祁面有难色,崔湃却弯起嘴角,“去借来那辆车舆送我归城即可。”   他还适时地补了一句,强调,“卢三郎可要救我。”   卢祁撇嘴,睨了一眼坐在地毯上的崔湃。   爱马被抢,就非要坐人家的车舆回城?   幼稚!荒唐!   我怎么可能去帮你做这么唐突佳人的事情。   袁家的随从已经将换好木炭的暖炉拿来,袁醍醐接过来在手里捂着,隐隐约约听见崔湃那方在提自己旧疾犯了,骑不了马,要乘车舆回城。   袁醍醐看向停在帐篷门口自家的奚车。   呵呵,白日做梦。   袁醍醐再次故意清清嗓子,用确保对方也能清楚听见的声量说道:“我们走吧。”   袁家家仆随着自家贵女向奚车走去。   骆驼厚实的长毛上已有碎雪,卢祁望着牧场上空,雪花越来越密集,再不走,回城的路途就更难走了。   眼见袁醍醐欲离去,崔湃脸上却不见半分焦急,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因为根本就不用他亲自开口。   崔湃与卢祁并肩而坐,从容问道:“击鞠执教,你还想不想要?”   卢祁一拍大腿起身。   “你不早点明说!哪怕是要个奚车,你让我去帮你上门提亲,我立马就去!”   崔湃点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不给点甜头,驴子绝不会主动推磨的。   ————   高文珺从奚车的卷帘中漫无目的的看着牧场上的雪,只见袁醍醐登上前方的奚车,卢祁急急忙忙一路追了出来。   少女的白玉素手挑开车舆窗边锦帘,渐露半张妙颜。   卢祁至车舆边,与袁醍醐一番耳语,周遭之人即便是拉长耳朵也不可听闻。   唏嘘数声之后,应该是谈妥了什么,双方皆露出满意的神情。   稍后,卢祁退开来,郑重道:“多谢贵女相助。”   舆内醍醐正声道:“中郎将突感不适,尔等快快扶中郎将入舆避寒!”   “喏!”   崔湃现身,在随从的搀扶下直接登上了袁家的奚车。   高文珺心道,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戏?   骆驼车夫挥鞭,驱驶袁家奚车上路,卢祁、库尔麦一行人等骑马护送,队伍后方默默跟着不明所以的高文珺。   ————   奚车车舆较犊车宽敞太多,既能卧人又可载物,极为舒适,多用于长途之行。   讲究的世家大族于奚车内外挂满了手工编制的吊穗装饰,遮阳的展蓬也将毛毡换做有交叉花纹的织布,整车装饰流露出游牧民族的异域风情。   车舆内铺满精致而厚实的羊毛地毯,为乘客提供舒适的坐乘体验。   袁醍醐背靠大靠枕,打量依着车壁曲腿而坐的崔湃,眼前的男子闭目养神一派惬意,好似此刻坐在自家的奚车里。   一扫萎靡之姿,没有半分不自在。   今天崔湃的头上没有戴幞头,简洁的单髻上是一只扁角乌木发簪,乌黑的发丝衬出轮廓清晰的脸,高鼻薄唇,长眉入鬓。   因闔目小憩,下眼睑上一层睫毛留下的阴影,袁醍醐数着崔湃根根分明的睫毛入了迷。   “看够了吗?”   薄唇开口是质感冷硬的男声,是那种我脾气不好,看见我最好主动绕行的冷硬。   看一看,你又没少块肉?什么臭脾气。   袁醍醐抿着嘴,本想呛声回去,转眼又有新发现,崔湃身上的大氅好生眼熟。   黑毛油光发亮,莫不是那件被她溅了泥星的黑狐大氅?   “你穿旧衣?”   是那件吗?她以为溅满泥星已经毁了,崔湃怎么可能不嫌弃。   崔湃合着的眼没有睁开,只是睫毛轻轻颤动,“旧衣怎么了,不能穿了?污泥清洗了便可。”   污泥清洗了便可?   那你还让我赔你一件雪豹皮?   袁醍醐在心底吐槽,又不好摆在台面上来说,好似显得自己为一点小钱就特别小气。   崔湃睁开眼睛,其中划过一丝狡黠,他决定开口,算是正面回答她的质疑,“我穿不穿旧衣,看我的心情。”   所以?   袁醍醐对上了崔湃的眼睛,这双格外好看的眼睛里说的是:   让不让你赔雪豹皮,也看我的心情。   !!!   是作精无疑了。   看他这个人精气神好的很,哪里有什么身体不适!   哼,袁醍醐将崔湃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想搭理他。   大氅下,崔湃修长的手指轻轻抚顺黑狐长毛,很是舒心。   ————   奚车外,远山银装素裹,雪压枝头,寒雾缭绕,恰似白纱帷幔,映入眼帘的只是无暇的白,似一个白玉雕刻的世界。   随车伺候的女侍不敢多言,屏气凝神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袁醍醐和坐得离车门更近的崔湃中间隔着小案,小案上满是茶具用品,长安城大兴饮茶之风,女侍就跪在小案边煮茶。   袁醍醐无事可做,示意女侍停下,她要亲自上手煮茶。   将茶饼先烘烤,烤去茶叶中的水汽。   随后将焙烤后的茶饼碾碎,再将碾碎的茶碎末倒入鎏金仙人驾鹤纹茶罗子,茶罗子中间有层网筛,将会细筛碎末,最后煎煮。   煮茶的水汽缭绕,熏在袁醍醐专心致志的俏脸上,纵然梳着简单的单髻,耳边的鬓角依旧显露出少女的精致。   以及鬓角边小巧的耳坠。   “看够了吗?”   袁醍醐以不高不低的声调,原句奉还。   崔湃倒没尴尬,转了目光,盯着小案上一对浅黄三彩釉耳盏,道:“谢潺对你这个妹妹还真是上心。”   名师出品必属精品。   袁醍醐将茶汤盛入耳盏,拿起来看了看,递给崔湃,不甚在意,“你说这个?哦,家里还有一堆,当初只觉得好看罢了。”   崔湃接过耳盏,端详片刻:“虚怀大师的莲花耳盏只怕寻遍长安也找不出几个。”   “郎君好眼力!这些个三彩莲花耳盏是五郎专为贵女定制。”   女侍多舌,与有荣焉。   崔湃将莲花耳盏于手中转了转。   虚怀大师一个手作耳盏的价格,足够一家百姓半年的粟米钱。   价值连城之物于袁氏女而言只是好看两字,说好听些是不食人间烟火,说直白点就是不知人间饥饿。   袁家女郎,不太好养。   崔湃心中忽的冒出个没来由的念头。   任她豪奢,他也养得起。   注释:   1、鎏金仙人驾鹤纹茶罗子——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南方人虽然去过西安很多次,还在好奇地百度了一下西安三月会不会下雪。   居然真会下雪,开心帮袁醍醐反击崔湃的绝杀安排上。   下雪好,下雪妙。 第18章 一语惊雷   车舆内的两个人安静地吃着茶。   崔湃品着袁醍醐茶汤中的味道层次,的确有些手艺,精通茶艺也是大唐贵女们自小培养的素养。   袁醍醐突然回想起库尔麦一个边境碎叶人,居然能说一口地道的洛下正音,不同寻常的现象果然背后都有自己的理由。   “没想到波斯食肆的登徒子,竟然是鸿胪寺的官吏。”   鸿胪寺官吏皆通诸蕃语言,处理胡人事务,颇具语言天赋。   连上都长安和东都洛阳的氏族之人都要专门请学士教授洛下正音,以免高门子弟间交流有家乡俚语从而被人轻视。   “听闻牙侩老白头也来自碎叶城?”   袁醍醐还是很聪慧的,很快就找出了库尔麦和老白头的关联之处。   反应很快嘛。   崔湃承认自己也正是利用了他们的关联,“远离家乡在长安城中生活的乡亲总是亲厚些,所以请了库尔麦出面沟通。”   袁醍醐又问起库尔麦和老白头奇怪的袖中询价方法,对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从来都是充满了好奇心。   崔湃看了她一眼,明亮的杏眼里光彩熠熠。   “你想知道袖中询价?”   小姑娘家家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崔湃抿了一下嘴角,从大氅中伸出双手,极有耐心地边比划给她看,边解释。   “此法简单好用,把手伸进袖口里捏,一个手指是一,以此类推,一巴掌是五,握住拳头伸出拇指、小指是六,食指、中指一捏是七,八叉是八,食指弯勾是九,拳头则是十。”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番邦互市交易的规矩的?”   而且还这么详细。   袁醍醐环抱双膝,撑着下巴,对崔湃口中远离自己生活的趣闻,听得津津有味。   “难道是为了买马?中郎将也喜爱收藏名驹吗?”   收藏名驹?   崔湃莞尔,“不是喜爱。”   否认了?袁醍醐不解,牧马场上瞧他马术卓越,必然是爱马之人呀。   崔湃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远方积雪的山脉,连绵万里的道道山脉尽头,就是大唐遥远而漫长的边境线。   “不是喜爱,是深爱。”   ————   崔湃面色一敛,慎重道:“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战乱不断的土地上,强国的军事霸权与小国的俯首称臣,都是以马的实力为分野。   “居于艰苦环境里的游牧民族,人人都能骑射,个个都能作战,流动性极强,其部落本身就是一个军事组织。这对以步兵为主的历代中原政权形成了巨大的军事优势,看看秦汉尽受北方匈奴骚扰。”   崔湃的脊背挺得笔直,言语中满是坚定。   眉眼冷峻,面容俊朗,连下颚线都似刀削的线条,干脆果决,绝不拖泥带水的气质。   未着甲胄,可袁醍醐却觉得此刻眼前的男人英姿威武。   “我唐以马上取天下,成就万国来朝。”   崔湃的目光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长安通往西域的道路不仅是丝绸交易之路,也是马匹的贸易之路。与吐谷浑在赤岭开辟马市、突厥马为大唐建功立业、渤海国良驹进入长安。引进良马,改良唐土军马品质,最终都是为了提升军马的战斗力。”   高门子弟身上织工精细的翻领缺袴袍,穿在崔湃身上倒穿出了纵马横刀、驰骋塞外的味道。   崔湃的眼眸中是铁甲将士守疆卫土的坚毅。   他不仅是清河崔氏的子弟,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好儿郎,胸有丘壑,装的是大唐万里的山河。   袁醍醐彻底理解了崔湃对名驹深藏的大爱,一番大道,讲的人很平静,听得人却热血沸腾。   小炭炉上的铜壶噗噗的响。   茶汤已沸,还未饮下,袁醍醐的心里已然滚烫。   她撑着下巴看了很久,久到崔湃与其对望,她都没有收回凝视的目光。   崔湃一脸坦然的任由其打量,同时也在细品袁醍醐毫无预警的沉迷。   碳炉铜壶散着缭绕水汽。   奉茶的女侍处在诡异的静默中,低着头不敢看,尴尬地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觉得咳嗽不是,不咳嗽提醒一下也不是,内心很矛盾。   袁醍醐的眼中没有一点做作和不自然,里面全是单纯的欣赏。   无论是旁人的欣赏还是仰望,对于崔湃而言,从不陌生,可是,此刻,他想到在对面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眸中看到更多。   他想看到什么,又在期盼什么?   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眼角的余光已经瞄到女侍不断重复的无为动作,崔湃决定由自己来结束其实在他内心里并不想结束的无言时光。   崔湃笑问:“你,看到了什么?”   “戎马倥偬,沙场点兵。”袁醍醐笑得明媚。   崔湃哑然,内心忽而有了少年儿郎受到赞许的开怀。   “哦,还看到了什么?”   多说一点。   圆圆眼珠打个转,袁醍醐认真说道:“你长的特别好看。”   崔湃顿时失笑,从来没有女子会直接说他长的好看,还当着他本人的面说,虽然她们心里也会这么想。   皮相对于他而言,对于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大丈夫来说,无足轻重,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内心却有喜悦。   这种感觉好奇怪。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撩拨。   崔湃微微活动肩颈,毫无预兆地开口:“所以,你爱慕我?”   奉茶女侍吓掉了手中茶勺。   袁醍醐面不改色伸出手帮着拾起来,女侍俯身接过。   激将她?要不要换点新鲜一点的招数。   “爱慕中郎将的女子,一定不缺我一个。”   崔湃安静地听着,愿闻其详。   袁醍醐提起炉火上的小铜壶,将茶汤蓄满莲花耳盏,继续说道:“既然不是缺一不可,又何必让自己从世上唯一的自己,变成滚滚红尘中平凡无奇的众人之一。”   了无生趣。   “人生苦短,我更爱做世间的唯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夫君不能执意于她,她亦不愿成为夫君众多选择中的一个。   袁氏女小小年纪,见解不凡。   崔湃的确没料到,往常见她骄奢顽劣,终究是才女谢梵境的女儿,骨子里特立独行。   风雪中,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遍地晶莹光芒,细碎耀眼,前所未有的璀璨。   看得久了,似在眉宇间熠熠生辉,满眼都是清澈的光亮。   袁醍醐的视线落在崔湃时不时揉捏的腿上,“你的腿怎么回事?”   他所谓的旧疾看上去又有几分真实?   难道,是真的?   崔湃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而单手撑着曲起的膝盖,“无事。”   无事?你搭什么奚车?   袁醍醐识趣地不再深究。   抢了他的马,就非要让她送他回城?   那就是单纯的不服气咯。   袁醍醐在心底暗自思量。   撩开窗幔,雪落纷纷,崔湃抬手,如絮雪花飘落掌心之中,径自欣赏起暮春残雪。   一时只觉万象于他,不过云烟,身在尘世内,心中有丹丘。   ————   一行人马已至长安城下,回头望去,雪地空留辙痕。   城墙有了白色的脊背,伸向灰蒙蒙的暮色烟霭中,近处,坎坷不平的泥地,被风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一片。   路边有几株艳开着的山野红梅。   花朵有些坠下来,半掩埋在雪地里,色彩灿然,华而不俗,清而不寒。   城西边的金光门外,人马车舆聚集,原来是袁训瞧着风雪愈大,特遣袁光逸前来迎接袁醍醐归家。   袁光逸远远见到袁醍醐一行里前有卢氏,后有崔氏,顿生困惑,自犊车上下来,行至卢祁马前作礼:“遵长辈之命,特在此地迎接袁醍醐,不知卢三哥为何于此?”   卢祁笑道:“我与你家阿姊巧遇于牧马场,便顺路一程回来了。”   崔湃:“袁二郎来接你了。”   “也是被逼无奈吧。”袁醍醐不在意。   崔湃不再多言,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姐弟俩自己才能消解.   袁光逸向卢祁致意后,行至醍醐车舆前站定,在外人面前做足了该有的礼数。   “遵阿耶之命特在此迎接,请阿姊随我归家。”   袁醍醐撩开奚车窗幔,缓道:“且慢,舆内有崔家九郎,偶染不适,我等必先将他送回府邸才好。”   崔九郎?   袁光逸诧异,这才明了为何会有崔氏的人马断后了。   高文珺坐在第二辆奚车内,也看见了前方的形势,心道反正几家的府邸都在城东相邻的里坊,也顺路。   待袁光逸重登犊车,一行人马刚到金光门内便遇见另一拨崔氏人马。   “卢祁派人快马先行通知了崔府管事?”   “毕竟我突犯旧疾。”   袁醍醐无语地看了崔湃一眼,厉害,还能考虑到细节,做的很真实。   崔湃不置可否。   崔氏管事见着几家的队伍,立刻上前行插手礼道:“我等在此恭迎九郎归府。”   袁醍醐轻啧一声。   如此就将犯了旧疾的崔湃交接给崔家?多无趣。   无论在哪一个对弈的棋局里,后发制人才会让人感叹精妙无比,并且记忆深刻。   对于崔家管事的问礼,崔湃没有自己回应,他在等待袁醍醐的回复。   你吃我一子,我也吃你一子,如此,才叫棋逢对手。   小丫头的心思不简单,至于她要如何难住自己,崔湃很期待。   总不能不让他回府邸。   府,肯定是要回的,只是回府的方式有惊喜。   崔家,卢家,袁家,高家,集合在一起,浩浩荡荡的队伍人马,如此隆重,不在长安城这个舞台上露露脸,似乎说不过去。   车舆内袁醍醐直视崔湃,忽而一笑,替他做了回复。   “中郎将此刻身体不适,不便下车。”   崔湃回视,亦不言语,抬手挑开窗幔一角,见车舆外列队整齐,人多势众,极尽招摇之势,一下笑了。   袁氏女要如何?   “这……敢问贵女,我家郎君身患何疾,已至不便下车?我等切为忧心。”   崔氏管事躬身等了半晌,未有答复。   不准崔湃下车跟崔氏回家?袁醍醐搞什么鬼?   骑在马背上的卢祁、库尔麦的脸上难掩诧异,第二辆奚车上的高文珺几乎全程都在状况之外,来接人的袁光逸也感到错愕。   随行众人自觉噤声,多有好奇胜于担忧之徒,只是辛苦了跑腿的管事。   身患何疾?   崔氏管事问出了重点所在,对嘛,这样才能引出重头戏,这理由嘛,不敢说惊天地,也要能够泣鬼神才妙啊。   好人做到底,就让我来给你家郎君好好医治医治。   袁醍醐呵呵一笑,瞥了一眼崔湃,裹紧大氅,朗声道:“崔家九郎,雪天中暑。”   众人哗然。   ————   袁、崔、卢、高四家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横街东去,引无数路人侧目而观。   给卢祁一股浓浓的游街示众的错觉。   行至城东北大宁坊崔氏府邸,管事谴人上前,欲扶自家郎君出车舆。   不料,崔湃身披黑狐大氅竟是自己掀开门帘,迈步而出,跃下奚车。   众人顷刻化为石像状。   崔湃气定神闲,步伐稳健,背对众人站定,亦不回眸,忽然大声命令:“崔氏众人大呼三遍,谢袁醍醐救命之恩!”   崔家仆从虽然不明所以,仍旧听令,齐呼三遍。   唯有卢祁于众人呆愣之中,侧首低笑。   其后数日,长安城内外,无不热议袁醍醐一语如惊雷,崔九郎雪天能中暑。   怪哉怪哉!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部大爱的文物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   沉浮千年,浅言初生   错金博山炉、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马王堆漆棺侧挡板神鹿   文物让我们可以窥视祖先鲜活的世界 第19章 弹棋绝杀   袁氏宅邸内建有园林一座,园内深溪洞壑,崎岖石路,涧道盘纡,明眼人一瞧便知乃是大唐名师所造,景致崇尚自然野趣,彰显世家大族旷达风流。   园池水榭中四人锦衣华服分榻而坐,身后各立手持镂空雕鹤银熏笼的女侍几人。   唐李尊老子为祖先,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奉道教为国教。   致虚极,守静笃。   袁醍醐身居左仆射的父亲大人常年深叩玄门,推崇魏晋名士,闲暇喜好便是搜集魏晋时期隐流、秘传的道书。   独坐一方宽榻的中年男子,靠在红木凭依上手持帛书,身旁散乱堆着一些卷轴,露出布袋的卷轴上吊系着标签,厚木做的标签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写着《坐忘论》、《天隐子》、《玄纲论》。   中年男子斯文儒雅正在研读内丹法诀,沉浸在悟道修行的超脱世界之中,正是袁氏女之父袁训。   另一方的坐榻上,来访的谢潺正和袁光逸对战弹棋。   袁醍醐在上一轮与谢潺的对战中输掉一子,很是不服气,但事先已约定好输了下场等待,所以此刻只能守在一旁观战,并热心的帮着他俩摆盘。   弹棋这种双人棋游戏,自汉魏时代流行数百年有余。   棋盘呈长方形,中间隆起为圆顶,象征着天,棋盘的四边代表地,与天圆地方的观念相适应。   袁醍醐收藏的棋盘用的光滑青玉料制成,扁扁的棋子乃象牙制作,在常人看来是一套原料昂贵的珍品,只有在袁醍醐眼中它才只是一套弹棋而已。   棋子黑红二十四枚,各方十二枚,双方各占一边,按照规则,袁醍醐正将手中棋子摆放在特定区域。   “醍醐和高氏贵女在牧马场遇到了崔九郎和卢三郎?”   谢潺看了一眼专心摆盘的妹妹,一边递给她棋子,一边语调自然的询问。   不远处,另一个坐榻之上的袁训,原来注视道家卷书的目光,悄悄地移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哥哥开始套话啦,袁醍醐毫不感到意外,她就知道不管是陪同的牧监还是当日的随从,都会向她哥哥禀报那天牧场买马的情况,以及碰见了哪些人。   “哥哥你托的太仆寺牧监找到的市侩,正好也是卢司直和中郎将托了鸿胪寺寻到的人,那日去市侩的牧马场选良驹,偶然就遇见了。”   袁醍醐老实地回答哥哥的询问,同时手上动作也没停下,依次将上一至上六,下一至下六,不同分值的棋子摆放好。   十二枚棋子,分为上区六子,红色,为贵子,分值高。下区六子为黑色,贱子,分值低。   “好巧。”   谢潺轻轻吐出两个字。   袁醍醐将上一和下一的棋子分别把守在棋盘的两角。   “是啊,我也没想到买个马都会遇上他们俩,长安城还真是小。”   长安城根本不小,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拐弯抹角的撞见他俩。   谢潺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没有说话。   ?   袁醍醐瞬间领会到哥哥心中有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五哥哥,你其实是不是想问,崔九郎怎么会搭乘我的奚车返回长安城?”   ————   “中郎将在牧马场偶感不适,不能骑乘马匹,你妹妹我仗义出手救他于危难之中。”   袁醍醐说起来沾沾自喜。   谢潺拿起一枚红子把玩在指尖,戏谑道:“你仗义出手的结果就是崔九郎雪天中暑?”   在一旁一直听着的袁光逸实在没忍住,笑出声,他想起当日队伍巡城的隆重场面,十分荒唐。   “棋子呢已经摆好了,哥哥,速速开始吧!”   袁醍醐双手一摊,催促着对战的两人即刻动手,赶快下完这一局,才好轮到她上场啊。   二十四枚棋子比汉魏棋子增加一倍,从而使得游戏难度加大,娱乐性和对抗性增强,其玩法是先以贱子去击打对方的棋子,不得已才动用贵子,规则大约是尽全力击落对方棋子,剩余一方的棋子则按贵、贱、上、下级别的不同计算出分值,即为胜出者的总分。   一般来说,贱子两枚的分值才抵贵子一枚。   袁醍醐上一局就输在了贵子比谢潺少。   袁光逸曲起食指轻轻发力,开局弹出第一颗下区黑子,未过中界,并不急于进攻。   弹棋用手弹,是一种讲究技巧的游戏,唐人视弹棋如同军事战阵,双方相对布阵。   袁光逸跟谢潺对战选择了保守的防守反击。   谢潺看了一眼并没有出手,极有耐心的等着袁醍醐回答自己的问题。   “为何要作弄人家?”   “哎呀,卢祁说得崔湃身体不适,又不告诉我哪里不适,我一想也许中郎将有难言之隐呢,他都不愿意说出来,我又不好去深究,总要给人留几分颜面是不是?”   袁醍醐望着谢潺,说得一脸真诚。   而这种真诚在谢潺眼中,绝对是眼前这个鬼精灵从小到大的常用面具!   “可是一入金光门,这么多人看着我的奚车内搭了中郎将,我做了好事总要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吧,我只好帮他想个理由咯。”   袁醍醐没有耐烦心了,她几句说完,示意谢潺快快出手。   谢潺根据袁光逸所摆棋势,弹开了关键位子的对方棋子。   两人交手几回合,同时调动自己的棋子,布下阵势,阻止对方棋子攻入。   袁醍醐紧盯着棋盘上的对阵形势,袁光逸危险了。   行棋时,谢潺沿着棋局四边斜着击棋,形成鱼贯之势,打通多处通路,袁光逸的红子眼看着陷入大小包围圈,小心脏慌乱了。   袁光逸的手指头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弹哪一个,袁醍醐英明果断的出手弹出一子,打下对方一颗黑子。   “……”   喂喂喂!   袁光逸倒抽一口凉气,袁醍醐弹了他一颗高分红子去杀对方的贱子。   他没好气的睨她一眼。   “你没听过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袁醍醐做事向来坦荡荡,“所以我没有语。”   嗯,对,她都是直接出手,毫不惭愧。   她是老天爷派来捣乱的吗?   袁光逸气得炸毛,望向自己亲爹,“阿耶!是我和五哥在弹棋,你看看她!你还管不管啦!”   以为自己安全,没想到隔岸都会被拖入战火的袁仆射,直接被点了名,现下想躲也躲不开了。   “怎么了?”   他原本还想故作不知前情的演一下自己中立的立场,远远瞄见青玉石棋盘上的对阵,惊喜地一拍书卷。   问题解决了!   袁训喜道:“二郎好谋略啊!棋阵布得甚是精妙!”   袁光逸被吹捧的莫名其妙,愣愣回头盯着棋盘。   红子凭借自我牺牲,硬生生从对方的黑子中杀出一条血路,袁醍醐这招玉石俱焚的打法居然有奇效!   端坐他身旁的袁醍醐朝袁光逸抬抬眉毛,以为自己很内敛地得意一笑。   “一步好棋!”袁训就此下了结论,结案了,   袁光逸:“……”   ————   剑走偏锋,的确是袁醍醐惯常的招式,不过出招之后的成效如何,却不是每次都能如人所愿。   谢潺扫了一眼棋盘,没有管袁醍醐杀出的血路,再次弹击黑子过中界去围剿袁光逸的红子。   “拖着一大队人马环城,闹的全城皆知,堂堂一个武将在雪天中暑,听上去可真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好理由。”   谢潺不急不慢陈述着荒唐,又将话题拉回到他的主场。   自己这个妹妹啊非要在老虎脸上拔胡须,崔湃也是奇了,竟然由着她胡闹,也不见恼羞成怒。   袁醍醐干笑两声。   “崔湃突感不适,卢祁告诉我需要借用车舆送其回城,可是我暗中从舆窗幔布中望见那崔湃哪有什么不适之态?”   所以?   谢潺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自己妹妹。袁光逸听到精彩处也好奇的北北打探。那不远处的宽榻上,袁仆射隐蔽地竖起耳朵。   袁醍醐看她哥哥一直不出手,遂抬起头来才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原来你们都这么好奇?   “我从他手中抢了一匹黄棕金箔驹!崔湃分明是咽不下这口气,抢了他的驹就要把他送回去,才故意来拦我的奚车,作势也要将我一局,以后说起来,他也没落下风。”   崔湃的这些小九九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不过,袁醍醐着实没想到,表面上颇具大将之风的崔九郎,私下里如此幼稚。   袁训笑睇自己女儿,已是几分了然之色。   “雪天中暑荒谬之极,以其人之道返还其人之身。崔九郎要拦车,便给他车舆,人马众多,招摇过街市,挑起众人的好奇之后,再以荒谬之说结束崔九郎先起的荒谬之事,妙哉。”   醍醐点头称是,一副乖乖女的样子,长辈所说之事仿佛与她无甚关系,她指指棋局,提醒谢潺集中注意力。   “五哥哥,我可要出杀手锏了。”   弹棋弹击时的力量难以控制,不能保证在击落对方棋子的同时,自己的棋子不跌落。   所以在起手弹击时,常规套路都是就近击打。   谢潺忽而一笑,此时才反应过来之前袁醍醐自杀红子的目的。   用红子清除了障碍的黑子。   众人只见袁醍醐手起子飞,竟是用最低分值的“下一黑子”去抹角斜弹,击落了谢潺一方对角线上的“上一红子!”   弹棋局上最妙是长斜,这是难度极高的一种弹击方法,因为棋盘中界有凸出物分隔,棋子往往只能跳过或者从两边迂回过界。   袁醍醐拍掌大笑:“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抹角斜弹,一发过半局。”   拿下上一,就拿下了这盘棋局。   谢潺投子告负,接受眼前的结局。   袁光逸的心思似乎也没有放在棋局之上。   “平日里只见崔九郎强势,还没见过谁人能使他陷入窘迫。”   目光一闪,他揶揄道:“阿姊才回长安便名震上都,果然非同凡响。”   袁光逸此话说来颇具玩味。   爱出风头的人通常都没有好结果,爬的高,跌得更惨。   袁醍醐将袁光逸的话细细品来,拿起一颗红子在手中颠了颠。   “阿弟可知,弹棋多子,击射万变,精妙入神,唯有左犄右角的上一红子,为枭为雄。”   “上一红子”永远只有一个,袁家也是。   袁光逸不吭声。   袁仆射一撇嘴角,这一天过得,下个弹棋,两姐弟还下出深意来了。   哎,让老父亲好不省心。   一群人中,唯有谢潺陷入沉思,他认识的崔湃哪有这么简单?   从始至终,谢潺的注意力都没有放在弹棋上。   注释:   1、弹棋——是西汉末年始流行的一种古代棋戏,最初主要在宫廷和士大夫中间盛行。晋人葛洪的《西京杂记》,曾对弹棋的创始作了记述。到了宋代,也许是由于围棋、象棋的特别兴盛,流行了几百年时间的弹棋突然销声匿迹,其玩法也从此失传。到元明之时,就连博弈行家语及弹棋,也要引经据典,费力考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书上偶然看到弹棋玩法,所以特别想多写一点。   日本的正仓院藏有二副木质弹棋,东大寺藏有一副唐代紫檀象牙弹棋盘。国内已难寻踪影,而在日本却完整地保存着,非常令人遗憾。 第20章 厉害女子   崔九郎雪天中暑,被袁醍醐出手相救的奇事在高门贵圈成为品茗之后的谈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看到的事件重点也完全不一样。   贵女圈的消息历来最灵通。   崔九郎与袁氏女共乘奚车返京的场景,第二日便在各女社中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好似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一样。   私自脑补两人之间相视而笑的细节,让在座闺女听得掩面害羞,恨不得当日出手相救的人是自己才好,一段奇事在贵女们的耳中,更像是私底下互相交换的浓情话本。   谁还没有个梦中情郎呢。   闲谈趣事传到素心女社的柳善姜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为何又是袁氏女?”   这一次她居然还出现在崔九郎的身边!   柳善姜莫名心慌,因为故事中的崔九郎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   眼里永远带着疏离的男人,才是崔九郎。   柳善姜很不高兴,她的人生里突然冒出的袁醍醐。   世家郎君们对崔九郎雪天中暑的症状表示怀疑,体格健硕的将领哪有这么脆弱?   熟悉崔湃的禁军同僚觉得谣言委实可笑,相信的人怕是没见过金吾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魔鬼训练,那场景看得南北衙其他诸卫将领流冷汗、直摇头。   像崔九郎这种常在炼狱里摸爬滚打的男人,众人还真是好奇他中暑后该是个什么模样?   谣言终究会止于智者。   男子聚会的筵席之间,总有自诩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愿意出头争当意见领袖,侃侃而谈。   他们一脸暧昧的推测,“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不在崔九郎是不是雪天中暑。”   “重点是什么?”   筵席中的愣头青要求意见领袖把话讲明白,过来人公布了自己的答案。   “重点是崔九郎希望谁来出手相救!”   愣头青们恍然大悟,真是好有道理的样子!   当天阵仗整得这么大,事情在长安城里疯传,人人都在疑惑崔家九郎闭门不出,可有恼羞?   毕竟长安城里敢明目张胆下崔湃颜面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不过这是曾经,如今袁氏女不仅做了,还做得满城皆知。   怎么办?金吾卫中郎将不要面子的吗?   本来卢祁还很是担忧崔湃平日里收敛的爆脾气,专程前来崔府看望自己的小伙伴,既表达关心,也是来申明当日可是崔湃让他去拦下袁氏女的奚车,事情没有按照预设的计划进行,崔湃也不能将怒气连累到自己身上。   说辞都练习了好几遍。   卢祁不曾想到当自己择日登门崔府,看到的实情让他大呼意外。   崔湃岂能让众人料得,他既不恼也不羞,还派家仆去往市集打探世人议论的言语回来禀他,听那家仆说崔湃听后居然连连点头道‘甚好’。   ————   袁氏女和崔九郎的趣闻不仅在世家子弟间流传,还升级了圈层,传到氏族大家长们这一辈。   这些常常念叨吃过的盐巴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的长安城资深人士,哪个不精得像只老狐狸。   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座落在一丈高的台基上,连殿带台基高于平地四丈有余。   远远望去,含元殿背倚蓝天,高大雄浑,慑人心魄。   圣人在含元殿听政,可俯视脚下延伸四方的长安城。   大明宫与其地基龙首山似乎构成一幅龙图,龙首山为头,含元殿座镇尾腹,驾驭著巨龙。   殿前的龙尾道,阶梯麟麟,形似龙尾。   例行朝会后散场,紫袍大员皆漫步走在龙尾道上。   三三两两聊着朝堂上的议题,一道沉稳的男声开口:“袁仆射留步。”   众人怎会听不出来这道略威严的声音背后的主人是谁,纷纷退让作礼。   袁训作插手礼,客套,“侍中。”   与袁训面对面的中年男子,气质生的冷硬些,不同于袁训儒雅随和,他朝袁训插手作礼,顿了一顿才道:“儿郎不才,多谢袁氏贵女仗义出手。”   表态足够官方。   听在袁训耳朵里,其实他说的是,我的儿子顽劣不堪,幸得袁家女儿出手教训。   “哪里哪里。”   袁训也是久在官场,一番客气互夸,小儿女的事情就算结了,给足了对方面子。   崔九郎是谁?   清河崔氏的嫡子,亲生父亲位居正二品,乃是门下侍中。   门下省是什么地方?   大唐三省之一,负责诏令的审议与封驳,即拥有封还皇帝诏书和驳回臣下章奏的权力。   宰相们议政的议政堂都设在门下省内,可知其位高权重。   看着崔九郎长大的长辈们都知道,这个少郎表面上不惹事,实际上只有他捉弄人,谁人敢捉弄他。   众人皆叹谢梵境的女儿跟她母亲一样,看来也是个厉害的女子。   待门下侍中离去,立刻就有脸皮厚一点,关系近一点的紫袍同僚忍不住走过来跟袁仆射打趣,光禄寺卿(从三品)便是一个。   “我看你家醍醐倒跟谢大娘子很不同。”   谢梵境年轻时是长安城内出了名的才女,高雅娴熟。   袁训瞄他一眼,笑问:“不像她母亲,难道像我啊?”   “非也,非也!”   光禄寺卿摇头晃脑故作深思,“你家醍醐聪慧中透着一股狡诈。”   “所以?”   袁训让他说重点。   光禄寺卿一摸短髯,乐了。   “所以袁醍醐更像她的外祖母,比大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袁训苦笑,他的岳母大人早年是以顽劣难缠出名。   这一家老老少少的女子,竟然是没一个好惹。   朝堂大员们的议论落在绯袍的谢潺耳中,他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外龙尾道最高一层台阶上,手扶着镂刻螭头图案扶栏。   龙尾道是地面升入大殿的阶梯,分为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散朝的各部官员拾梯而下,中下层的扶栏镂刻的是莲花图案,以两个水的象征物用来祛火。   远处一群人步伐很快,玄甲覆身,泛着夺目的光彩。   崔湃桀骜的背影于南北衙禁军将领中分外醒目,似乎是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关注目光,崔湃蓦然回首,正正对上高台上谢潺的探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无声对峙。   你崔湃寻觅良驹还用自己亲自出马找互市的市侩?   南衙十六卫的军用马匹乃是太仆寺下属军马场特供,皆为良驹种马之后,金吾卫承担宿卫长安要务,重任可称诸卫之首,历来是太仆寺重点服务的官署。   当听见袁醍醐的随从回禀她们在市侩的牧马场碰上了崔湃和卢祁一行,谢潺立刻就感到这种偶遇并不寻常。   崔湃打着替卢祁选马的幌子,借着鸿胪寺库尔麦和老白头旧相识的关系,让一切在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又合理。   可是,堂堂金吾卫中郎将,军中大员,不直接吩咐太仆寺寻马,却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去找鸿胪寺的官吏联络市侩。   为什么?   不过这都是谢潺单方面的推测。   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以袁醍醐对崔湃毫不留情的作弄来看,他两人之间应该并没有什么牵扯。   谢潺半阖双眸,思索中透着警告。   台阶下,身着玄甲的崔湃,微仰着下巴,挑衅的一扯嘴角,回转过身,大步离去。   面对谢潺的质疑,只留下一道冷淡的斜影。   ————   袁醍醐得了黑鬃赤红驹和黄棕金箔驹,喜欢得不得了,将两匹良驹放在袁氏南郊的山庄里养了几天。   山庄里的马倌对这两匹个性鲜明的马驹所用的驯服手段,收效甚微。   马倌小心翼翼地来回禀:“此马野性难驯,难为人所用,若是勉强训化,只怕来日伤了主家。”   自己能力不足,还要怪马驹太厉害?   驯服进度不尽如人意,袁醍醐十分不满意,又跑到她父亲袁训面前一通抱怨,说什么这是她返回长安后第一次参加公开的击鞠竞技,父亲却一点都不重视云云。   袁训听完袁醍醐的陈诉,内心也明白自己历来不爱畜马,马倌的能力也平常了些,肯定不能让女儿满意,只好宽慰女儿。   “乖女儿莫要着急,为父着人去御马坊请位资深的师傅前来可好?”   这还差不多。   袁醍醐松开打结的眉头,正想讨好父亲几句,一旁看热闹的袁光逸耻笑道:“马驹再好,自己御术不佳,依旧枉然,切莫白白浪费了阿耶一番心意。”   袁光逸也参加了国子监的击鞠社团,他自知马术不行,也只是填个人头,凑凑高门贵圈的热闹而已,并不争取成为上场的主力,所以也没有袁醍醐花样百出的要求。   在袁光逸看来,他这个阿姊分明就是瘾大戏多,讲面子。   “我劝阿弟多操心操心自己。”   袁醍醐脸上挂着微笑,梨涡浅浅。   “莫要让阿姊瞧见整个击鞠竞技期间,阿弟都坐在冷板凳上,怕是以后流传在贵女圈中,不利于阿弟娶亲。”   阿姊我真是好为你操心的,你可管好你自己吧!   “你你你 !”   袁光逸被反唇相讥,一下子没找到反驳的话。   眼见姐弟俩又开始打嘴炮,袁训立刻灭火,转移话题。   “既然找来御马坊的大师傅,为父再为你借来御马坊的球场如何?”   御马坊的球场是出了名的平整,为了降低跑马时溅起的灰尘,硬是在筑场之时倒入桐油混合在泥土中,岂是寻常马场能比。   袁光逸干瞪眼,袁醍醐连连点头,开心道:“阿耶果然最是疼爱女儿。”   呃,袁训当然还要给儿子留几分颜面,补充道:“为了你俩参加的这次击鞠竞技,阿耶特意命人定制了两副球杖。”   两副球杖,没有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衔接的两章之后,下一章御马坊起1V1,对手戏,步入感情升华。 第21章 久仰大名   晌午的阳光正当头,影子极短。   站在阴影里,风吹在人身上还觉得微凉,在日光下活动活动,恰到好处。   光打到高高举起的球杖端头弯曲处,跳闪了一下。   弯曲处竟是镶了金边,在实用之上添了一份蓄意的招摇。   一杆挥下,尾光浮动,飞球击出,骑手驾着骏马乘势追击,一阵喧闹中,众女郎的声音此起彼伏。   袁醍醐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她不仅用了袁训为她定制的球杖,还早早地就做好了一套嫩黄色海棠联纹的鞠袍,鞠袍专为击鞠,比起一般的唐制圆领袍来的更收身些,方便对抗性强的运动。   一条剑南道来的蜀绣抹额,衬托得小脸容光焕发。   一击进球,袁醍醐振臂高呼的同时,还装模作样地向观众致意。   袁醍醐这一身行头,贵气十足,普一出场就得到了巧工女社众贵女的赞不绝口。   贵女们常在圈子里混,哪能不懂人情世故。   好看的衣裳,大家想要都能有,可御马坊的球场,却不是哪家想借就能借来的。   自从她加入女社以来,巧工女社的整个档次得到全方位提高。   所以,该巴结还是要巴结。   “袁醍醐!”“威武!”“袁醍醐!”“威武!”   袁醍醐骑在黄棕金箔驹上微昂着头、闭着眼睛,沉醉在喝彩声中,接受巧工女社众人羡艳地仰视。   ————   太仆寺管辖的御马坊球场,占地辽阔。   场内三面均为半丈高的矮墙,唐人称作司马墙,单独一面建有复式阁楼,阁楼两侧设置长长的看座席,四方包围下的场地又细分为三个球场,可同时进行三场击鞠,互不干扰。   既然左仆射亲自给太仆寺打了招呼,太仆寺卿自然是全力支持,划了其中一块场地给袁醍醐用以训练击鞠。   黄棕金箔驹自从被带到御马坊训养,已经被资历深厚的马倌六福剪短了鬃毛,修齐了马尾,且将马尾梳辫绑好。   场上激烈对抗,时而近身相交,过长的鬃毛和马尾容易在运动中缠绕上挥舞的球杖,将马匹收拾利落也是为了场上健儿的安全考虑。   眼瞧着巧工女社一行贵女,个个装备精良,御马坊的马倌六福,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上峰交代的重要任务不敢推脱,咬着牙梗、硬着头皮也要完成。   ————   大唐门阀豪族的贵女自幼学习骑术,且都会击鞠。   练了几场下来,袁醍醐最受瞩目的黄棕金箔驹的确能力最强,却始终在她猛拉缰绳转向时撂蹄子,时不时倒退几步。   似在不服气身上骑手的操控,鼻腔里都喷出不满。   高文珺骑在马上,围着袁醍醐转了一圈。   “将彩球拿来!”   彩球也称鞠,大小如拳,分木质和皮质,袁醍醐她们用的是皮质球。   为了醒目,唐人还爱在球面上涂以颜色。   马倌六福将内藏柔物的彩球送上,袁醍醐拿到手中颠了颠,朗声说道:“再来一局!”   彩球飞滚在骏马长蹄之下,女社贵女争抢激烈,谁都不让,对抗到白热化,全都恨不得自己来当指挥官。   惊叫声、嘻笑声乱成一团。   一波抢夺中,袁醍醐杀出重围,大力击杖。   球往上空飞出却被高文珺高举的球杖阻拦,从而改变方向,极速朝场边飞去,落地一滚滚老远。   出界了。   球滚落的边界方向,场边司马墙的阴影里,立着一队人马,似乎都是年轻郎君,脸上全是观望之后的笑意。   也不知道这群人已经看了她们多久。   那笑意是一种觉得她们打得乱七八糟又不好明说的客套。   袁醍醐晃了一眼他们身上统一的鞠袍,一群郎君在御马坊出现,多半是宫城内培养的球队。   皇家御用,陪伴击鞠。   高文珺直接朝那群人大声喊话:“喂,把球打过来,听到没有?”   对方的人,没有动。   好像不对劲。   高文珺驱马走到袁醍醐身边,用眼神询问如何是好?   “绝不可能我们自己过去拿,有损颜面。”   袁醍醐很坚持,既然要做,气场就要压倒对方。   “兵书看过吧?”   ?   对于袁醍醐的故弄玄虚,高文珺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敌不动,我不动。”   面对高文珺一脸还有这句话我怎么从没听过的质疑神色,袁醍醐翻个白眼,略嫌弃地开口说:“蜀汉军事著作《兵法二十四篇》了解一下。”   两军对垒,必有先锋。   重要时刻,总要有人下场应战,只见一人一骑自对方人马中现身。   远远看着高挑的身形应该是一位年轻郎君。   挥手扬杖,球就被高高击起,在空中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幅度,顺风就飞进了场边的球门框中。   球门框中……   一击过半场。   袁醍醐领着巧工女社的贵女们瞪目结舌。   这是什么骚操作?   ————   “袁氏贵女!”   袁醍醐的目光还凝聚在球门内的彩球上,却被一声急呼拉回神,她寻着声音望去,幞头下的褐红色卷发暴露了男子的身份,袁醍醐认出来人。   “库尔麦!”   库尔麦自觉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了结,自带一股遇上老熟人的喜悦。   他看着袁醍醐和高文珺说道:“没想到能在御马坊遇见你们。”   既然有库尔麦,对面那群人必然不是宫内球队了,袁醍醐问道:“你怎么也来这里击鞠?”   库尔麦微笑点头,朝着远处的人马挥手示意。   “我是陪朋友们来御马坊击鞠。”   库尔麦口中的朋友们骑马穿越半场,为首的那一位从司马墙的阴影里走出,美貌天成,引发贵女群起躁动。   袁醍醐对上一双凤目,比女子还要媚几分。   曲江池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鸢尾花!!!”   一击过半场的神人,正是一双凤目的主人,渤海郡王世子尤博力。   库尔麦介绍双方认识,尤博力微抬马鞭将他的话打断,媚眼带笑,很客气,“袁氏醍醐,久仰大名。”   一句久仰大名好似被敌人杀了个措手不及,袁醍醐被压了一半气势。   “哦哦,好说好说。”   《兵法二十四篇》了解一下,“敌不动,我不动”其实还有下一句。   敌若动,我先动,是为先发制人。   袁醍醐估计是忘记了。   注释:   1、击鞠马匹的形象来源——《唐墓壁画研究文集》章怀太子墓壁画,陕西乾县乾陵景区内,保存完好,内容丰富多彩,全方位展示了唐代皇室成员的生活场景。 第22章 球场相亲   尤博力身后的队伍身穿统一的鞠袍,待这队人马来到太阳底下,才暴露出了幞头下各异的发色,高鼻深目的面容,以及完全不同于唐人的瞳孔。   她们是遇上了宾贡生的团队。   御马坊的球场既然能借给左仆射做人情,当然也能被太仆寺借给其他人也做做人情。   宾贡生多来自外藩游牧民族,善于骑术,竞技还未开始便已经成为了呼声最高的冠军竞争者。   袁醍醐望向宾贡生队伍,心思飞转,今日碰见宾贡生这些高手,正好测试一下近期集训的真实水平,便提出一起练球,   击鞠合练,戳中了尚未婚配的年轻男女按捺不住的小心思,这是名正言顺的接触机会啊!   巧工女社的贵女们在羞涩中壮起胆子打量对方年轻的郎君,叽叽喳喳地讨论谁的鼻子英挺,谁的眼睛深邃。   “……”   袁醍醐无奈的意识到自己刚刚布置的一套战术,可能只有她和高文珺在认真琢磨,其他人只怕都是准备来击鞠场上相亲的!   袁醍醐一心搞事业,女社里全员在撩汉,也是悲哀。   高文珺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还有我在站在你身边支持你哦。”   ————   春季灿烂的阳光将大明宫高高的宫墙照亮,宫墙的影子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明暗分界的直线,直线上冒出一只只小小的突起阴影。   那是墙头上小黄雀的机灵身影。   黄雀头顶黑色羽冠,腹部白色而腰部明黄,春秋季迁徙时常集结成群,性不怯疑,游荡时喜落于茂密的树顶上,常一鸟先飞,而后群跟随。   飞行快速,直线前进。   一群身覆甲胄的将领从宫墙下健步走过。   “吧唧。”   崔湃一把推开身旁旅帅(从六品),旅帅未及反应,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盔掉在一旁。   “中郎将?”   后方的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崔湃突然停住了脚步,还推倒了旅帅。   这、这是运气不好得罪了崔九郎?   崔湃抬起右手,示意后面不要说话。   坐在地上的旅帅看见了自己被莫名推开的原因。   崔湃身前,原来自己一脚就要踩上的地方,掉下了一只小小的嫩黄肉团,像是受了惊吓正在叽叽的叫着。   崔湃抬头看了看宫墙边的乔木,左手抱着头盔慢慢蹲下身去,将嫩黄肉团握在右手中,仔细一瞧,这么高的树窝里掉下来,雏鸟的小细腿果然折了。   身后的武将纷纷围上前来,十数个大男人就这样围着一只嫩黄肉团看稀奇。   “是只小黄雀!”有人判断。   “腿折了啊?”有人惋惜。   “没关系,将毛拔了,油里一窜,再撒上些西域胡椒粉,忒嫩了!”有人想着打牙祭。   “老子在漠北行军的时候做梦都在想这一口。”   崔湃不动声色地将小黄雀放进内垫软布的头盔中,递给了随行的亲兵。   想着打牙祭的参军(从八品)住了嘴,感受到崔湃的一眼鄙视,你还缺这一只雏鸟了?肚皮都要把铠甲撑破了!   呃,崔九郎这是要养它?   能受崔九郎豢养的小黄雀那是改了命,可就精贵了。   圆肚参军改了语调,“小黄雀好呀,羽色鲜丽,姿态优美,歌声委婉动听,容易驯熟,用漆竹圆笼养着,喂些黍子即可。”   “王参军很有喂养经验啊!”   “只怕是喂大一点才好吃吧。”   “……”   尴尬,圆肚参军遭到同僚无情拆台。   崔湃受金吾卫大将军令,率队前来禁苑,与北衙禁军商议长安城内重大节日的安防部署与皇家出行保卫。   这才开完会议,行至宫墙下,迎面就碰见北衙龙武军司阶(正六品)等几个将领带着十几个手上抱着球杖的亲兵。   这一行人换了色彩一致的鞠袍,要在调休时间里去击鞠。   司阶姓吕,跟崔湃很熟,少年时代同一届选入千牛卫的世家子弟,远远瞄到崔湃的身影就赶着过来跟他打招呼。   “九郎!”   “吕二,好久不见。”   “难得遇见,要不要一路去击鞠?”   崔湃只道:“公务在身,今日就免了下次再约。”   可是崔湃击鞠的实力早已扬名在外,众将领硬是不放人走。   别看崔湃是正四品中郎将,正六品的吕二郎照样把手搭在崔湃的肩上,其它将领看在眼里,心里却知道这是属于高门子弟的从小情谊。   平常人去搭个肩头试试?怕不是活腻了。   “哎,我告诉你,东头御马坊有新鲜可看,去不去?”   崔湃啧得一声,“不去。”准备拿下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爪子。   “哎!”   吕二一副你等我把话说完再决定的神秘,崔湃顿住动作看向他,赶紧得。   “你的冤家在御马坊训练击鞠马匹,已有数日。”   “冤家?”崔湃挑眉。   吕二打个响指,“嘿,就是你雪天中暑,出手相救的袁氏女呀!”   袁氏女如今热闻甚多,原来吕二也是打算去看看热闹,见见本尊的。   注释:   1、御马坊——《全唐文》卷七十文宗《即位诏》曰:“东头御马坊球场,并却还左龙武军,其殿及亭子,令所司拆毁,余舍并赐龙武军收管。” 第23章 如你所愿   御马坊,龙武军辖区内,龙武军的将士亦常在此击鞠。   当吕二郎听到僚属议论起袁醍醐领着女社成员借了球场来训练马驹,整个人立刻被好奇心点燃。   “怎么样,去不去?”   吕二郎用食指戳着崔湃的肩头,催促他。   崔湃觉得吕二的脸,今天看起来格外刺眼。   他轻哂一笑,吕二凭什么一副笃定自己要去的眼神,他拿下吕二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口中决然地蹦出两字。   “不去。”   崔湃抬手揽上吕二肩膀,顺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小臂的玄铁护臂勒得吕二生疼。   吕二以前跟崔湃同做千牛备身的时候,打架是吃过崔湃的大亏的,立刻掰着崔湃的小手臂用力拍。   一群观众还在看热闹,身着步兵甲的军士沿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小跑而来,军士单膝跪地回禀上峰。   “女社现于御马坊中与渤海国郡王世子尤博力一行人击鞠对练。”   他娘的!!!   这群宾贡生真是胆子肥了,吕二道:“嘿!抢人抢到军爷手上,你们说能不能忍?”   怎么可能忍!他们连新鞠袍都换上了!   吕二郎一挥手,领着龙武军众将气势汹汹就要开赴沙场,哦不,是鞠场。   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崔湃扯了回来,吕二皱眉,只听崔湃冷道:“一路去。”   吕二大笑,看人当场打脸很爽,所以做人呢是不能太决绝的。   “九郎怎么又决定要去了?”   崔湃没有半点窘迫,很是自然,他说:“敌情有变。”   圆肚王参军脑子灵光,找了一个义正言辞的理由,他们要去为同袍压阵助威,非闹着要一路。   就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结队前往城东头御马坊球场。   ————   长安的球场众多,御马坊球场离龙武军驻地最近。   如花似玉的贵女社团来,龙武军众将士心里泛着甜滋滋的蜜,换成粗腿短髯的宾贡生来,谁敢动老子的一亩三分地!   一众人急行军般登上御马坊重楼二层,先探明场下战况如何,一看更是一口老血呛到了吕二郎的喉头。   场下女社和宾贡生眉来眼去,确定是在击鞠?!   短距离倒球,都是高头大马,难免会近身撞在一起,本来正在死命争球的双方,画风突变。   “哎哟,好痛!”一边娇弱的惊呼。   “抱歉!可有伤着你?”一边爱怜的安抚。   如此反复上演。   “……”   套路深得很呀!   众武将觉得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一招呢!笨!   崔湃跟吕二站在最前沿,双手环胸而立,目光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场中黄棕金箔驹上娇俏的身影。   海棠联纹的嫩黄鞠袍衬得她整个人都在发亮,修身的剪裁在她举手投足间无不展露玲珑有致的身形。   她单手持缰飞击彩球的气势,确有几分塞外儿女的豪气,而这样的豪气又与她金尊玉贵娇养的形象毫不违和。   黄棕金箔驹果然是适合她的,那天他在牧马场草原上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袁醍醐于乱战中抢到一球,却被追上来的库尔麦和尤博力截杀。   黄棕金箔驹嘶鸣一声竟吓得尤博力身下坐骑撩蹄。   袁醍醐一个扬手,彩球若流星,飞坠球门框中。   ————   博回一筹,虽败犹荣!   袁醍醐兴奋举起球杖,振臂而呼,灿烂的笑容正正对上了重楼上一双含笑的眼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崔湃身着甲胄,器宇轩昂。   “好球!”   球门框上方正是二层重楼,在一群讶然的将领中,崔湃抽出环胸的双手,开始鼓掌。   一下、两下,他身旁的吕二和身后的将士都开始鼓掌。   袁醍醐身下的黄棕金箔驹像是受到感染,马蹄踏出欢快的节奏,袁醍醐乐了,你是认出了套住自己的狠人了吗?   尤博力和库尔麦驱马走近,盯着二层上醒目的一群鞠袍。   库尔麦道:“身着鞠袍的是龙武军的将领。”   两人行至袁醍醐一线,库尔麦插手问礼,又简洁介绍了尤博力领头的宾贡生团队和巧工女社在此练球。   “好巧,我们龙武军将士今日也是来练球的。”   吕二接了话头,露出一个今日天气真是好,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友善笑容,“不如一起练练?”   一起练练,下的是战帖。   “有幸得龙武军指点,是我们的荣幸。”   尤博力回了一个礼,扬起一双凤目看向吕二身旁的崔湃。   “中郎将一起来如何?”   吕二转头盯着崔湃,这位神仙自己可是请不动的。   崔湃没有回复他,只将双手撑在扶手上,盯着头戴精致抹额的小人儿。   运动之后让她看起来面色红润,鬓角有些许薄薄的细汗,她神采奕奕的注视着自己,好似在激将他,来呀,下来露两手给我瞧瞧哎。   崔湃牵动一边嘴角,说道:“拿一套鞠袍来!”   如你所愿。   在场将领在心里摇旗呐喊,很多人都记得那些年里崔湃驰骋含光殿、十六王院球场的潇洒身影。   一骑绝尘。   注释:   1、文中涉及各球场——《唐两京城坊考》卷一《西京宫城》、《旧唐书》卷十七《文宗纪下》。 第24章 高手的任性   士兵牵来军马,随行亲兵递上球杖,龙武军的将领们从阁楼二层下到场地。   近处一看,各个身形健壮,翻身上马,手持球杖像是手持的大唐三尺横刀一般,奔赴战场。   宾贡生多为藩国贵族子弟,俊美有余,真论起来,又怎能比得过纵马横刀的男子气概,气场上已是被压了一头。   两方人马相对而立,是一场誓要把对方踏于马蹄之下的对峙。   袁醍醐发现两方各点了十人出场,立刻就要开始比赛,瞬间就没了女社什么事情。   那怎么行?   御马坊的球场,现在女社也是有一份的!   太仆寺的马倌六福将彩球捧在手中,站在中间正准备开球,袁醍醐驱马也走到场地中间,用球杖压在六福的肩头。   众人侧目,不知此女闹哪样?   “哎,六福,你可是太仆寺遣派给我的司马倌,也是我让你当得场中裁判,你这是都忘了吗?”   听着贵女口吻,是不乐意了,马倌六福缩着肩头不敢答话,他这个身份哪敢有什么意见。   在场的郎君们也摸不着这位贵女是怎么个意思,不便贸然开口。   崔湃莞尔,他就知道她哪里会安分当个看客,以她的个性必然是要来掺一脚的。   吕二没有跟袁醍醐交过手,正在用眼神询问崔湃怎么办?   毕竟崔湃跟她才是老熟人,冤家路窄的那种熟。   重任落在崔湃身上。   将手中球杖架在肩上,崔湃左右扭了扭脑袋,“贵女想如何?”   “不如何。”   六福听见松了一口气,可球杖依旧压在自己肩上,似乎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果然,袁家贵女又开金口:“不过让我们女社也参赛罢了。”   这叫不如何?三支队伍如何击鞠?   两方人马都不做声表态,他们是准备血拼的,怎么可能让女子卷入其中。   她就知道郎君们决计不会轻易松口,袁醍醐一副那就大家都别玩了的蛮横。   场面僵持中,吕二轻呵一声,准备上前理论,实力相差巨大如何愉快地玩耍?却被崔湃一横球杖拦住。   “女社可选六人出场,一支队伍加入三人,如此,不至于实力悬殊过大。”   高文珺点头,算女社认可这个提法,袁醍醐转首看向尤博力,宾贡生这边也无异议,三方妥协。   崔湃从亲兵手上要来铜钱一枚,让女社贵女选了正反面,以此分队。   他将铜钱抛入空中,又用掌心接住,是钱币背面的星月纹式翻在上面,文字压在下面。   高文珺选的文字,分在宾贡生一队。   袁醍醐选的星月,跟的龙武军,她和崔湃便是同一个战线了。   吕二饶有趣味的看了一眼崔湃,摇了摇头,走开了。   军中的老把戏,想要哪一面便是哪一面。   崔湃将铜钱收入怀中,驱马至袁醍醐身边,“你想要比赛赢?还是想击技进步?”   此刻她正在舒展手臂热身,听到崔湃说得正经,嘿嘿笑道:“两个都要!”   完美抉择,没有遗憾。   鬼精灵,崔湃抿唇都没有藏住笑意,“那就两个都要。”   正在听尤博力布置战术的库尔麦,忍不住转头张望袁醍醐的方向,而这一幕又落在尤博力的眼中。   ————   场里尘飞马后去,空中球势杖前飞。   球似星,杖如月,骤马随风,奔腾奇袭。   双方卯着劲对拼,龙武军夺得头筹,立刻又被宾贡生还以颜色。   赛情胶着,脸面之争,谁都想赢。   尤博力的进攻能力着实让吕二郎小吃一惊,不过有崔湃在锋线压阵,吕二倒是很放心的自己回撤中场。   中场一顿争抢,吕二将彩球远传给崔湃,袁醍醐立刻启动往球门冲去,拉开对方的防守线,也是接应崔湃。   吕二觉得袁氏女虽然有清晰的进攻思路,就是对崔湃太不了解了,这个男人哪里需要什么助攻?   全都是单枪匹马杀入敌营的猖狂。   吕二守在中场,看着崔湃牵动了宾贡生整个防线回防补位,只见崔湃于乱军中东西驰突,风回电激,所向披靡,冲至球门前,击杖!   将球,将球击给了助攻的袁醍醐?   球还没停稳,回防的高文珺已经逼身马前,袁醍醐果断击球飞向门框!   打、打偏了出去。   哎呀,龙武军大呼可惜。   吕二瞬间傻眼,崔湃这算什么操作?   袁醍醐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袋,错失良机!   “还不错。”   崔湃走到袁醍醐身边,袁醍醐以为自己听错了,球都打飞了,他还说她打得不错。   崔湃见她不信,面色一正,点评道:“助攻思路清晰,跑位准确,只是小范围控马和手上动作略显粗糙。”   袁醍醐觉得不太敢相信,原来崔湃一直在测试她,并且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她的技术弱点。   本来今天没觉得崔湃有传得这么厉害,也没见他出手展露锋芒,可现下似乎隐隐感受到了高手的气息。   被鼓励的感觉还不错。   袁醍醐立刻从懊恼中又振作起来,抬手抹掉脸侧的汗水。   “再来!”   袁醍醐未有察觉,握了缰绳的手在自己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脏脏的黑印。   崔湃无奈,这模样好像去泥地里打了滚的细犬一般淘气。   见她折回中场去要球,崔湃调转马头亦跟了过去。   吕二对崔湃如此随意的行为很无语,可是谁叫人家有这个资本,作为定海神针,球到崔湃手上的确没有被对方抢走过,亏得有他,龙武军还是比分的稳健领先者。   说不得!   袁醍醐在中场边缘试探了几回,拿不到球,整个小脸都皱在了一起。   崔湃看不下去了,直接上手夺了球来喂给她。   中场众人:“……”   袁醍醐兴高采烈带球疾驰,攻向防线。   宾贡生严阵以待,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身后如影随形的崔湃。   防守队员扑了上来,崔湃只道:“别怕,过他!”   袁醍醐深深吸了三口气,开始跟崔湃配合小角度捣球,几个来回,还真让她过了,将球顺利击入对方球门。   袁醍醐振臂高呼。   感受到了她的快乐,崔湃举起球杖与跑向自己的袁醍醐互击,他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庆祝动作。   吕二瞄见尤博力有些难看的面色,想着崔九郎今天做的过头了些,当对战一方是死人吗?   高手的任性,常人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忍受他。   ————   当袁醍醐再次跑回中场中,尤博力迎了上去。   崔湃着实太没把他们宾贡生当回事了,士可杀不可辱,他可以进球血洗他们,却不能借由女子之手来折辱他们,这不是摆明了在说他们还不配他亲自出手对战吗!   既然崔湃全场护着她,袁醍醐就成了崔湃最致命的弱点。   马阵抢夺中,黄棕金箔驹一阵撕心裂肺的嘶鸣,狂躁起来,冲撞开身边的马匹,急奔向前方。   尤博力将抢到的彩球传给队友,两人并排杀向龙武军的后防。   崔湃正疾驰而来。   狂躁的黄棕金箔驹也朝龙武军一方奔袭,袁醍醐虽有慌乱,又很快冷静面对,改用双手持缰,想控制它的情绪。   不料吕二的身影正正阻挡在前方,袁醍醐纵马急停,不想撞上吕二。   吕二大喊:“不好!”   黄棕金箔驹于狂躁中爆发了倔强的臭脾气,对于骑手的控制表现出逆反情绪,它想把对自己进行错误控制的骑手甩下马背。   袁醍醐面无血色,死命攀住缰绳,她只知道此刻决不能甩下马去,会被它踩死。   眼前一幕让崔湃窒息。   黄棕金箔驹高高扬起前蹄,失掉了重心,整个马身倾覆一侧。   崔湃冲向袁醍醐,大喊:“放手!”   马上一跃,飞身扑了过去。   女社众人惊声尖叫!瘦子贵女已然吓晕倒地。   黄棕金箔驹轰然倒地。   在极度危险的边缘,崔湃严厉的脸在袁醍醐面前放大,受到猛烈冲撞后的天旋地转让袁醍醐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殒命马蹄之下。   一声巨响后,袁醍醐落入守护周密的怀抱,崔湃将她压入自己怀中,用手臂护住她的头和背,滚落在球场地面。   感受到怀中僵硬的小身板,崔湃惊得将她扯出怀中,轻拍她的脸颊,焦急询问:“可有哪里很痛?”   袁醍醐睁开紧闭的眼睛,视线慢慢清晰,认清眼前的人是崔湃,自己并没有被乱蹄踩死。   女社成员、袁氏随从、太仆寺的马倌已经冲进场内围了一圈。   袁醍醐看了一眼还在的手和脚,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全身都很痛!”   哭得满是劫后余生的委屈。   “……”   崔湃捏着她四肢的关节,从头到脚地检查一遍,终于松了一口气,悬吊的心落回了心房,“全身都痛就代表没有哪里很痛。”   万幸,她没有受伤,只是被吓惨了。   太仆寺的马倌跪了一地,袁氏随从已经从崔湃手中接手安抚袁醍醐。   吕二拍了拍自己胸口,“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他也被吓惨了好不好。   崔湃站起身来,吕二想跟他说两句话,谁料崔湃与他擦肩而过,径自冲过去一把就拉下了骑在马背上的尤博力,抡起拳头就开始揍。   众武将愣了一瞬,想起尤博力是渤海郡王世子,连忙上前去拉,被崔湃一声爆呵吓开。   “都给我滚!”,   崔湃重拳打在尤博力腰侧肋骨,行伍之人怎会不知此地乃是身体最薄弱的区域。   尤博力已经痛到痉挛,额角青筋暴突,发不出声音。   宾贡生觉得崔湃欺人太甚,缘何无故打人!   众人想上前质问,却被库尔麦一脸严肃拦下,库尔麦摇了摇头,众人禁声,想必是有内情他们不知。   吕二将库尔麦的动作看在眼底,走近崔湃,拍了拍他的肩膀,再瞄了一眼地上的尤博力。   “看他这个样子也是要躺半个月的。”   崔湃蹲在摊在地上的尤博力身边,低声冷言。   “你可知道她不仅是汝南袁氏的嫡女,还是陈郡谢氏的女儿!她今日若是伤着,就算皇子王孙都跑不掉!”   何况你一个小小的渤海郡王世子。   崔湃撩袍离开,宾贡生才敢招呼随从上前照看。   立在一旁的库尔麦握紧了拳头,他也很想揍上一拳,他亲眼看见中场乱战中,尤博力挥杖击在了黄棕金箔驹的后腿肚。 第25章 清河崔氏   翻倒在地的黄棕金箔驹挣扎站起身,仍然处在狂躁状态,太仆寺的马倌们已经手拿绳索,围上前去套住马脖子。   金箔驹用后腿一顿猛蹄,拖着一众人原地打圈。   马倌虽套住了它,也没有办法制服它。   女社这边贵女们受到惊吓,三三两两抱在一起落泪。   “……”   吕二等龙武军一干将领面对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站在一边。   崔湃看了一眼被高文珺搂着还哭得伤心的袁醍醐,胸口一闷,好像被人一棒打在心上。   他无法上前,没有办法安慰。   崔湃烦躁转头,看见闯了大祸的黄棕金箔驹还在跳颤。   名驹精贵,太仆寺马倌都不敢对其下狠手,伤着一分,又算谁的?   目光一冷,崔湃迈步走去,一把夺过太仆寺马倌手中的马鞭。   马倌六福愣了一下,崔湃手起鞭落,狠狠一鞭子抽在黄棕金箔驹的侧身。   一道深深的血痕立刻显现,可见力道十足。   马驹疼痛的嘶鸣伴着干脆的鞭声响起。   崔湃再扬手,马驹不住后退,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身前冷峻的男人,满是惧怕。   “不要!”   崔湃要下的第二鞭被袁醍醐的惊声尖叫拦住,他侧过头正好看见袁醍醐腾地一下起身,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   手上的动作停止。   袁醍醐惊魂未定,又看见崔湃对自己心爱的黄棕金箔驹下狠手,突然就爆发了一股力量。   不管不顾的冲到崔湃身前,双手立刻拖住他拿马鞭的有力手臂,仰着头看向他的眼睛。   “不要打我的马!不要!”   已是满脸泪痕的小脸,眼角又挂了一滴眼泪。   崔湃微微皱眉,她的声音都哭哑了,委屈又倔强的阻止自己。   她就这么喜欢这匹马驹?受了伤也不怕?   “烈马难驯,无法驾驭伤及自身,留有何用?”   袁醍醐听得心里一惊,生怕崔湃擅自做主杀了马驹,直接加了力道把崔湃的手臂抱死在怀中。   “不可以不可以!这是我的马!”   崔湃无语,手臂也不敢用力,任由她一双纤细的手臂抱着,只是她一使劲便让崔湃明显得感觉到手臂上柔软的触感。   脑门轰的一响,崔湃怔在原地。   这种与女子的亲密接触分外陌生,让崔湃无所适从,内心一阵心慌。   怎么办?   不能再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球场上这么多双大小眼睛看着。   崔湃看向袁醍醐的眼中,竟然现了几分严厉。   沙场点兵的军人自带杀气,袁醍醐被崔湃的气场震慑住,不敢动了。   “这是我的马,我能驾驭它。”   说话都结巴了。   崔湃看着身前小人倔强的眉眼,冷嗤:“等它真正认了你当主人,你再来跟我谈驾驭它,如果做不到,你骑它击鞠岂不是白白送命,与其让你留在身边浪费,不如将它还给我。”   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有让你早点认清现实。   一双柔弱的鸡爪子还想逞能握住烈马的缰绳!命不要了是不是!   还给他,这是他最先套住的良驹,不是她在牧马场讹了库尔麦,黄棕金箔驹本该在他的手下。   崔湃的狠话止住了袁醍醐的抽泣,有奇效。   袁醍醐放开了崔湃的手臂,挺起腰杆站的笔直,一抹眼泪,又变成了骄傲不服软的袁氏贵女。   “我才是它的主人,劝你不必再痴心妄想!”   这是直接叫板无疑了。   崔湃啧了一声,收起马鞭抛给马倌六福,转过身与她对面而立。   他昂着头睨着身高只到他肩头的小人儿,放话道:“静候佳音。”   不哭了怎样都好。   哎哟,这对冤家又杠上了!   袁氏女也是个不服输的硬骨气,原来听了她的传奇只觉得是贵女骄纵,今日见了本尊,倒让吕二心中生出一丝佩服。   ————   出了意外,击鞠中断,御马坊球场内各类人马相续散场。   日头西去,光影东移,将球场三面半丈高的司马墙拖出与墙等长的影子。   龙武军将领站在阴影中将球杖交给亲兵收捡保管,望着球场出口处宾贡生搀扶着尤博力离去的背影,很是不解。   击鞠场上双方对抗激烈,伤了马或者伤了人也是常见的,按理说男人之间粗放惯了,本不该这么计较,今日崔湃只道惊了马,便将渤海郡王世子当众打一顿,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了。   更没想到尤博力受了伤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没有半点吃了哑巴亏要讨回公道的意思。   参军觉得今日闹成这个样子,绝不会只是表面上一场击鞠这么简单,必然是背后的势力在斗。   吕二听到僚属的揣测之言,笑道:“的确不简单,清河崔氏立下不世之功,开三公封列侯之端,数百年前已跻身顶级门阀之列,崔九郎少年时期连十六王院的皇子王孙都打得,一个渤海郡王世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龙武军将领哑然,当他们没有揣测过可好。   注释:   1、清河崔氏——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名门望族,源自姜姓,因以封地崔邑而受姓崔氏,北魏孝文帝时将清河崔氏列为四姓高门“崔卢王郑”之首,唐代,清河崔氏出了12位宰相。 第26章 枉做英雄   宾贡生一路护送尤博力回到御赐渤海郡王宅院,请了医师来看,皮肉之伤上了药,静养半月便可,无大碍。   宾贡生们不肯离去。   其中有义愤填膺者倡议大家联名上书一封,递交鸿胪寺,申斥金吾卫中郎将崔湃野蛮动武的行为,叫嚣着要为尤博力打抱不平。   “尤博力乃是新科探花,是国子监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登科的宾贡生!怎能被唐土勋贵说欺辱就欺辱!”   以尤博力的名头,不怕鸿胪寺不站出来主持公道。   库尔麦望着这些怒火中烧的宾贡生,来自遥远碎叶城的他其实明白他们的忿忿不平。   远离故乡前来长安,仰视强唐辉煌繁盛,既向往又嫉妒,心底埋藏着深深的不安。   不安自己的国家在强唐之下如此渺小。   他们想靠自己的努力在长安得到认可,因为自己的优秀才能提升唐人对故乡的看法,所以每一次亮相的机会,他们都会拼尽全力去做到极致。   “击鞠场上,全力拼抢的尤博力何错之有?”   渤海国兵强马壮,一隅称雄,圣人亲封郡王,连有如此后盾的尤博力,门阀氏族子弟都要欺辱,更何况来自弱小国家的他们?   宾贡生必须抱团,让这些高门贵胄不敢随意折辱。   来自小勃律的宾贡生质问同样来自西域的库尔麦,“碎叶人,你是在畏惧清河崔氏吗?为什么不表态?!”   尤博力躺在矮榻上,一直严肃的脸上唇色惨白,他沉默地看着库尔麦,对宾贡生的喧嚣置若罔闻。   库尔麦的拳头在鞠袍下越握越紧,他看到的秘密说还是不说?   说,不仅仅是尤博力颜面扫地,以尤博力为代表的宾贡生团体的品格都会遭受质疑。   不说,就是清河崔氏仗势欺人,受人非议!   他猛然抬眸直视尤博力的眼睛。   矛盾是你挑起的,你不敢承担后果吗?现在的结是你该如何去解!   尤博力看懂了库尔麦的纠结,他不会说了。   结,的确需要自己来解。   崔湃重拳集中在腰侧,每换一口气都会牵扯着疼痛难忍,尤博力调整呼吸,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平和开口说道:“崔九郎怒的是争抢中惊了女社贵女的马驹,险些导致贵女有性命之忧,长安贵女娇养,毕竟不是长在草原上,的确是我大意了,长安城的世家子弟与贵女多有交际,击鞠之时,想必都是谦让的,说到底是我的疏忽,不知礼仪。”   尤博力扫视一圈,下了结论。   “袁氏女惊马,非我所愿,我将择日登门致歉,今日崔九郎之事,无需再议,不用为我忿忿不平。”   站满一屋的宾贡生觉得自己听懂了尤博力的话。   御马坊击鞠之事不仅牵涉清河崔氏,还有汝南袁氏和陈郡谢氏,这些百年门阀势力在长安城盘根错节,事情真闹大了,宾贡生赢了面子,输得却是实在的里子。   “诸位从各国前来,路途遥远,历经艰辛,只为吸收强唐精华,致以己用,故乡还等着大家载誉而归,能取得宾贡生今时之地位,应该珍惜。”   尤博力话里有话,不要趁一时之勇,毫无意义。   宾贡生作礼,皆告离去。   库尔麦走在最后,离开之前留下一句,“望你真有悔意,若非如此,揍你的人就不只有清河崔氏。”   矮榻上,尤博力闭上眼睛,满心疲惫。   一没想到黄棕金箔驹烈性难驯,二没想到袁醍醐没有第一时间呼救,执意自己控马。   这些没想到全是最坏的情况,的确不是他的本意。   尤博力清晰的记得崔湃在自己身边扔下的话,掷地有声。   “有本事,直接冲着我来!”   崔湃身上尽是天之骄子的坦荡,呵,从经往后,他尤博力终是矮他半截了。   是的,他后悔。   庭院中,幽蓝色的鸢尾花安静绽放,世人皆道鸢尾花拥有一颗娴雅之心。   ————   尤博力以敬献干谒(gān yè)诗为名,选在一日例行朝会后登门拜访袁仆射。   而这日谢潺恰巧也在袁府,正在跟他姑父议论日本遣唐使团不日将抵达长安。   这是一次事隔十年后的盛大造访,不可轻忽。   尤博力上门,袁训和谢潺又怎会不知他的真实来意。   御马坊惊马之事,就算当事人皆默不作声,也已传遍长安入流圈层。   贵圈之中郎君之间不睦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件,既然都不追究,旁人也只当做一次小摩擦罢了。   只是这次的小摩擦于袁训而言,牵涉到自己的女儿。   之前袁训过问此事时,自己女儿却一脸懵然的反问他:“崔湃和尤博力之间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   袁醍醐自觉当时只顾念着黄棕金箔驹,的确没注意旁人。   “……”   袁训对于心大的女儿也很无语,   尤博力既然真心实意来道歉,袁训让侍人将袁醍醐引到厅堂中,隔了屏风,袁醍醐接受了尤博力的歉意,解除了他的心结。   “没想到崔九郎如此易怒,击鞠对抗激烈,难免意外,都怪我自己本事不高,怎可怪到比赛对手头上去。”   袁醍醐摸摸额角红肿的小包,当时有抹额挡着,众人并未发现,回了家越发的疼起来,还好只是个小肿包。   她大度宽慰道:“世子,无需担心,我并无大碍。”   谢潺听后实在忍俊不住。   崔九郎枉做英雄。   在他们议论的同时,身在金吾卫衙署安排任务的崔湃,眼皮莫名跳了三下。   他停顿下来,抬手揉了揉眼睛,   “……”   崔湃手下的参军们一片愕然,也抬手揉了揉眼睛,自己从未见过铁打的中郎将还会有疲惫之态!   一定是近日为了准备迎接日本遣唐使团入城的事宜,多日没有休息好。   九郎果真是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绝世好上峰!   感动!   崔湃抬起头的时候,正巧看见大家都在揉眼睛。   “……”   看来最近真是安保任务压力过大,待任务完成后是该来一次轮休了。   ————   御马坊惊马事件让巧工女社中以高文珺为首的贵女在社团聚会时,纷纷着力劝说袁醍醐选择备用计划。   “启用跟金箔驹同时购买的另外一匹良驹——黑鬃赤红驹,击鞠竞技的日子越来越近,想要一个好的成绩,稳定的发挥无比重要。”   可是袁醍醐不想轻言放弃。   她举例说:“御马坊当日金箔驹冲锋陷阵的突围能力,众所周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顶级骏马,拥有这样的核心能力,应该发挥最大的作用,让所有对手望尘莫及。”   袁醍醐让女社中人再给她一点点时间,不是金箔驹不好,是她自己还不够好。   击鞠竞技首次邀请圈中女社,袁醍醐想赢得漂亮,巧工女社众人又何尝不想,以优异的表现为巧工女社正名,堂堂正正打败素心女社于球杖之下!   以实力说话,让她们心服口服,再也翻不起浪花。   权衡纠结中,高文珺最终拍了板。   “行!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驯服金箔驹。”   袁醍醐心怀感激,文珺干冒风险站在了她这一方。   “一言为定!”   她决不能辜负眼前对自己委以重任的社友们!   现下黄棕金箔驹还驯养在御马坊马倌六福的手下,留给袁醍醐的时间不多了,世人有言道:好马配好鞍。   袁醍醐果断决定先买个好鞍。   她今日坐的骆驼奚车出门,女社聚会散场后,袁醍醐就吩咐随从驾车前往西市一家萨珊波斯人开的马具铺子,亲自采购。   马鞍下有鞯(奸),一般是用毡子做的,以增加舒适性。   皆因波斯店主在推荐时多嘴说了一句波斯国公主爱以百兽毛做鞯为精,乘骏马以虎皮为首选。   袁醍醐就选了一件后桥倾斜式样的瑞兽纹银鎏金马鞍,连挡泥的障泥都是织锦制成。   奢侈无比。   波斯公主买得,袁醍醐觉得自己作为大唐大长公主的孙女,必须买得。   此马鞍乃人家的镇店之宝,被她说买就买了,波斯店主惊讶之余又开心不已。   一见遇上出手阔绰的大客户,立刻又推荐了自家质量上乘的马背三带。   “攀带绕过前胸,腹带绕过腹部,鞦带则从马尾下穿过,三条带子将马鞍和马身紧紧固定,以方便骑手在马背上做出更多高难度动作。”   这很好!   袁醍醐立刻心动,“不错,一齐买下!”   长安城内市价的马鞍是八十文钱,而袁醍醐的马鞍价值一万文钱有余,大约等于一个九品官吏两个月的俸禄。   袁家仆从对于自家女郎的出手大方,已经见怪不怪。   ————   匠心打造的波斯马鞍得手,袁醍醐心满意足的乘上奚车,打道回府。   出了西市的坊门,从横街往东去,越靠近朱雀大街,车夫越察觉不同于往日的拥堵。   奇怪?人流皆向朱雀大街的方向涌去。   车马一多,移动缓慢。   可是奚车已经陷入其中,退又退不得,只能跟着前方慢慢挪动。   袁醍醐于奚车中小憩一阵,被奚车突来的停顿震醒,“到家了?”   车门外随从听见她的声音,连忙回禀:“女郎,朱雀大街临时封路了。”   袁醍醐的奚车正巧行至朱雀大街的西侧路口,运气不好被拦下了。   她撩开舆窗朝外望了望,横街与朱雀大街的交叉路口人潮涌动,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人潮密集处,气不畅,车舆内必然觉得闷塞。   袁醍醐轻扯一下圆领,起身撩开门帘走了出去,奚车车舆上方有伸展的展篷可挡艳阳,她站在展篷阴影中四下打量。   此刻朱雀街口被一众武侯拦截,身着铠甲的金吾卫相隔数丈站立一人,右骁卫从皇城中列队而出,高大宏伟的朱雀门楼竟然五门大开。   这么隆重?谁人这么大的面子?   注释:   1、日本——公元645年(大化元年)日本孝德天皇即位,将国名正式定为日本国。《新唐书·日本传》中有记载:咸亨元年(670年),倭国遣使入唐,此时倭国稍习夏言,恶倭名,更号日本。使者自言,因近日出,以为名。   2、马鞍典故——《新唐书·五行志》中宗朝安乐公主令尚方以百兽毛为精。   3、朱雀门——朱雀门的遗址已被现在的城墙覆压,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于1963年在今朱雀门向东50米处探测到唐门洞遗址,根据承天门和明德门推测,朱雀门应该开有五个门洞,唐代的城门大多开三个门洞。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个经不起表扬的人,上了星秀突然多了一大波小天使安利,诚惶诚恐,怕配不上大家的好评,立刻开启烧脑模式布线,遣唐使提前,准备搞事情。   大家对剧情点评、文风感受的反馈,能让我知道写法对不对,很有用,请继续良性循环。 第27章 朱雀长街   能让朱雀大街封街的主角,醍醐没有见到,却见到了隔壁曲顶犊车的主人,正是她一脸烦躁的弟弟袁光逸。   袁光逸也撩开门帘站在犊车上,袁醍醐乘的骆驼奚车自然高过犊车,姐弟俩一高一低对视,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在这里?   去打探封路消息的随行从不远处的前线返回,因是逆行,与人潮前进的方向相反,正在人海中艰难的挪动。   袁醍醐不耐地皱皱眉头。   袁家奚车和犊车间拥挤着看热闹的庶民。   一中年娘子垫着脚尖焦急的展望,“遣唐使来了吗?”   她身边站在她的夫婿,“娘子莫急,此处位于朱雀门前,必然能看到,不会错过的。”   中年娘子即刻双手合十,虔诚道:“今日能见到日本名德大僧实乃弟子之幸!”   袁醍醐看懂了,中年娘子是位在家修佛的优婆夷,优婆夷乃梵文音译,心地清净,笃心佛法,男子音译为优婆塞,魏晋开始也爱称在家修行者为清信士。   哦,原来是日本遣唐使团抵达长安了。   从这对清信士的口中得知使团中还有前来论法的名德大僧,难怪民众围聚。   多是信徒。   袁醍醐望了一眼袁光逸,显然他也听到了。   打探消息的随从终于挤到袁家奚车前,气喘吁吁,另一个侍从连忙递水袋给他。   待气息平稳些,随从插手回禀:“封街的武侯说遣唐使今日前往鸿胪寺递交国书,圣人特招名德大僧进宫论法。”   鸿胪寺卿出面,圣人派敕使相迎,难怪朱雀门五门大开,如此隆重。   犊车的曲顶没有展篷,日头一大直晒头顶,袁光逸只能抬手挡着,余光已经瞄见隔壁奚车上的袁醍醐在展篷下躲荫。   她在笑。   “……”   晒死也绝不在她面前认输!袁光逸心道。   那就晒死你!   袁醍醐也不招她弟弟上奚车,姐弟俩就这样诡异的相邻而立,互不搭理。   两个车的袁家仆从缩着脑袋,不敢问,不敢评论。   ————   一骑快马自朱雀大道南段飞驰而来。   金吾卫军士至朱雀门楼前下马,单膝跪地插手回禀门楼下等候的诸多大员。   “日本遣唐使团已入城南明德门。”   明德门与朱雀门之间便是煌煌长安的中轴线,贯穿南北一眼望不到头的朱雀长街。   朱雀门前迎接的大员以负责礼仪大典的吏部僚属、和主管藩国外来事务的鸿胪寺官员为主,负责现场次序维护的金吾卫大将军与负责宫城安防的右骁卫大将军并肩而立,站在当朝大员的队列中。   袁醍醐仔细找了找,于僚属队伍里发现身着青袍的库尔麦,她聚精会神再看了看,咦?怎么没看见那个人?   这种场合他怎么会缺席。   袁醍醐想找的那个人的确没有缺席。   金吾卫中郎将崔湃身着乌锤铠甲,头戴凤翅兜鍪(d抽 móu),端坐高蹄青骢战马上,单手持缰正在巡检四方。   腰间犀角銙的蹀躞带上挂着横刀与强弓,英挺威武。   凤翅兜鍪(d抽 móu)上的丝穗高缨迎风飞扬,兜鍪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时刻警惕着人潮中的异动。   只一眼,崔湃便发现朱雀门西侧陷于人群中的奚车上站着熟悉的俏丽身影。   他盯着她所在的方向,又发现了犊车上的袁光逸。   这姐弟两个身边也没多带几个随从。   袁醍醐终于在崔湃专注的视线里,发觉了兜鍪下的金吾卫中郎将。   不同于往日的英武让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她的视线正好与崔湃对上,于人山人海中无言对望。   醍醐想起崔湃那日在御马坊飞身救下自己,还未向他道谢,遂诚心向他作了一个插手礼以表谢意。   崔湃远远的看着她脸上梨涡浅浅的笑颜,面无表情转过脸。   朱雀长街上这么多僚属还看着他,崔湃在任务执行期间一脸严肃,没有丝毫笑容。   袁醍醐撇嘴,这个崔湃长是长得好看,就是脾气的确臭得不是一点半点。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拥搡,崔湃越看越觉得袁氏姐弟俩随行人数过于单薄,终不放心,招来亲兵嘱咐了几句。   不到半刻,守街口的武侯从人流中挤到骆驼奚车边。   武侯作礼道:“散场时,请贵女与少郎务必静候一旁,待人群散去再行不迟。”   袁醍醐听后吩咐随从打赏了一串文钱,武侯不敢接,作了礼退后,守在奚车不远处。   她看了看武侯,又看了看崔湃巡视四下一张冷脸。   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了。   ————   进入明德门,日本遣唐使的车队行驶在清路的朱雀长街上。   一眼望不到头的笔直大道代表着长安这座恢弘的城市,震撼着每一位亲历的遣唐使成员,这是煌煌大唐的帝国之心。   长安,熙攘繁盛,万国来朝。   遣唐使的精神领袖藤原高僧坐在车舆中,热泪盈眶,经历千辛万苦,不负重托终到唐土。   留学生、留学僧以及各种技能人士和官员,组成数百人的遣唐使团。   他们自日本的博多出发,搭乘四艘之船,随着洋流经过列岛,横渡辽阔的海洋,在大唐南方的出海口登陆,抵达一个叫做扬州的城市,再经由运河北上汴州,陆路由洛阳至长安。   耗时一年有余,甚为艰难,其中酸甜苦辣不为外人道也。   当他们终于来到高耸巍峨的朱雀门下,大唐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万众瞩目的荣耀,深深刻在现场每一个遣唐使的记忆中。   一切的艰辛都值得。   因为外祖母与母亲皆崇尚佛法,醍醐幼年在东都洛阳也见过从日本来大唐求佛的高僧,高僧东渡的经历比话本还精彩,在袁醍醐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一颗种子,那是对异域远方的探索之心。   袁醍醐的视线穿过激动的人群,终得见朱雀长街中央遣唐使车队中的精神领袖。   千呼万唤始出来,藤原高僧步下车舆,领着一众官员将国书递交圣人敕(chì)使,并接受敕使所传达的圣人诏问之辞。   所有长安人都没想到,来自遥远日本的名德大僧竟然是位清隽的少年。   阳光之下,不染一丝尘埃。   ————   日本遣唐使团被鸿胪寺安排在礼宾院住下,礼宾院位于长安城东的长兴坊,是迎宾性质的专门机构。   在未来数月里,日本遣唐使团将受邀参加各种庆典活动。   保护遣唐使团队在长安的安全成为金吾卫最新的任务,年轻有为的崔湃作为骨干将领被圣人亲命负责。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从龙武军的驻地离开,正欲往永兴坊金吾卫衙署而去,行至御马坊球场,崔湃骤然停下。   翻身下马,亲卫连忙也跟着他下马,崔湃挥手示意无需跟随,径自一人去了。   球场阁楼二层的巨大红柱后,崔湃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目光紧随场地中突击训马的袁醍醐。   太仆寺马倌六福一干人等围在左右,还是那匹险些伤了她的黄棕金箔驹。   倔强的小姑娘不听话,崔湃无奈。   袁醍醐骑在马上练习小角度回转,因是热了,她抬手取下头上已经汗湿的抹额。   一转过脸,额角的红肿就落入崔湃的眼中,无比刺目。   又是什么时候伤的?   崔湃蹙眉盯着她,却发现一张小脸上毫无疼痛之色,想来已在痊愈。   只是女子过于白皙,难免额角还有淤痕。   崔湃想起那日惊马,他飞扑护她滚地几圈,思来想去,突然笑了,忍不住用右手拇指刮着自己棱角分明的下巴。   那日他将她护的严密,这额角的淤青只怕是撞上了他的下巴,自己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感觉。   有抹额挡着,当时也看不出来她伤了。   马场中,袁醍醐不厌其烦的重复各种训马技巧,突然瞄见阁楼上光点一闪,她抬头望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醍醐揉着额角穴位纳闷,一定是日光太毒,眼花了。   崔湃背靠阁楼红柱,侧着脖子,抬手看了看身上的铠甲鳞片,长吁一口,幸亏自己闪得快,不然就暴露了,好险。   御马坊小吏低垂着头,尴尬地躬身立一边,不敢发言。   崔湃站直,觉得刚才的行为有失体面,握拳轻咳一声,问道:“你,看见有谁来过吗?”   小吏跪下,声音结巴回话:“没、没有任何人来过,小吏什么都没看见!”   “很好,你很尽责。”   手里打着马鞭,崔湃阔步离去。   “……”   小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他知道的秘密。   他面色铁青的担忧自己会不会被灭口,谁来救救他,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原本食不下咽的小吏被崔湃接二连三的到访磨平了恐惧。   小吏发现崔湃估计把他当做了空气,只要他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里,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甚好甚好,小命保住就好。   ————   城东北大宁坊的坊门被金吾卫军士敲开。   守门的小吏认出了军士当中的中郎将,连忙卸下门闸让队伍进门,崔湃忙碌数日均是宵禁后夜深而归,门吏已经习惯。   回到府邸,阿水侍候崔湃沐浴完毕,退出房中,关上了门。   月上树梢头,窗影烛光摇。   床榻案头,漆竹圆笼里的小黄雀还在扑腾。   崔湃靠近看着它,小黄雀用折了的小细腿费力的撑起自己的胖胖身躯,跌倒了又站起,再跌倒再站起。   崔湃伸出手将小黄雀捧在掌心,轻轻抚摸,小黄雀叽叽两声,好似在向他抱怨委屈。   黄色的绒毛让崔湃唤醒记忆中的另一个模样。   御马坊那日她身着嫩黄海棠联纹的鞠袍,明明柔弱偏偏逞强。   崔湃看着掌心小黄雀,的确很像。   每日能去御马坊看她一眼,成了他忙碌中的习惯。   注释:   1、兜鍪(d抽 móu)——古代作战时戴的头盔,战国以后称为兜鍪(鍪即锅,因头盔外形如锅得名)宋代以后才称为盔。   2、日本遣唐使迎接——皇帝派使者于通化门东七里的长乐驿迎接,长乐驿是一个迎送公务人员的地方——古濑奈津子   *本故事朱雀门迎接是剧情需要的夸大*   3、唐代佛徒称谓——《唐代墓志所见佛徒称谓词释》姚美玲 第28章 清水自鉴   浓云遮挡艳阳,愈渐密集地拢聚在长安城上空,没有春光加持,再好的景致也退了一层颜色。   本来相约于南郊户外击鞠的素心女社失了兴致,早早收场返回城中,聚在河东柳氏的宅邸闲聊。   身上的鞠袍还没换下,素心女社的贵女们围坐一起喝着热酪浆。   柳善姜放下圆盏,目光落在苑中正在仔细擦拭球杖的一群仆从身上,他们手上动作麻利,很是灵巧,让她想起一句话叫熟能生巧。   “高文珺她们练得怎么样?”   “巧工女社那群人你还不了解?吃喝玩乐才是她们的强项。”   圈中贵女接了柳善姜的话头,自问自答。   另有一人附和意见,还补充道:“选个球场选在崇仁坊,练什么击鞠,不过是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组局聚餐罢了。”   素心女社众人一听崇仁坊三个字,笑而不语,这是什么地方?   一出坊门就是长安东市,里面都是深谙美食的高文珺频繁出没的食肆!   还用说什么,崇仁坊必然是她精心挑选的地方。   巧工这群人就不能稍微有点志气吗?   因为打小就认识,高文珺那种一炷香热情的性子,柳善姜是太了解不过了。   冲动,没有耐心。   柳善姜关心巧工女社,其实真正想关心的只有一个。   “汝南袁氏那位球技如何?”   没有人轻易回答,长安贵女圈里没有人了解汝南袁氏那位的击鞠水平,毕竟她自小长在洛阳。   不了解对手底细反而让柳善姜颇为忌惮。   厅堂中一个身着染青半臂的贵女咽下一大口酪浆,“不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她,她将自己知道的细节分享出来。   “我可听我在龙武军任职的族兄说袁醍醐在御马坊狠狠摔了马呢!自己技术不行还非要强行与龙武军和宾贡生同场竞技,不自量力!因为她惊了马,才引发了崔九郎和尤博力的小摩擦,这不是添乱吗!”   “这么次的水平,还跟我们比,巧工女社这次输定了。”   素心女社的成员很是不屑,调侃一阵。   染青色半臂的女郎忽而想起,“我看袁醍醐可不这么想,听说她摔了马后这两天还在御马坊球场搞突击训练,连我族兄都说她个性倔强不服输。”   突击训练?   柳善姜品味着这四个字,击鞠讲究人马合一,没有长久的磨合,哪有这么容易就得心应手。   众贵女见柳善姜起身,不明所以,只听到她说道:“走!”   “走哪里?”   柳善姜顺顺鞠袍的衣角,回头一笑,“去鼓励鼓励不服输的袁醍醐。”   ————   厚重乌云将天空压的很低,迫使人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它在向所有人宣告今日的天空只能由它主宰。   马倌六福已经观察了许久,浓云密集是暴雨来袭的前奏。   他看向黄棕金箔驹上的袁醍醐,小心翼翼的问询:“贵女,还要继续吗?”   连续数日的单独训练,早已超出他制定的计划,袁氏这位贵女让他刮目相看,不仅能高质量的完成技术动作,自己还要主动要求加练。   他活了许多年也是头一次知道娇养的贵女还可以坚持到这个地步。   二三滴汗从袁醍醐颊边滴落在鞠袍上,迅速浸入袍料中,她抬头看了看漫天浓云,再看向身下倒腾着步伐的黄棕金箔驹,做了决定,“继续!”   贵女说继续,马倌六福只能唱“喏”。   御马坊偌大的三个球场,回荡着黄棕金箔驹飞驰的马蹄响。   单薄的四蹄响很快淹没在一阵马蹄声中。   本来一个人带球全场奔袭的袁醍醐被入场的马队扰乱,马蹄下已有人抢过彩球,袁醍醐定睛一看来者正是意气风发的柳善姜,一声冷呵。   柳善姜领着素心女社一干人等围住了她。   马倌六福慌了神,自己和袁家的几个随从也被这群贵女带来的随侍围了起来,这可怎么办?   他很怕要出什么控制不了的状况,都是门阀世家的女郎,他可只有一个脑袋。   黄棕金箔驹原地踏了几步,袁醍醐端坐马背上,不慌也不忙地拍着金箔驹的脖子。   御马坊她袁醍醐来得,河东柳氏的柳善姜自然也有本领能来,今日摆明了是冲她来的,素心女社的人可绝不是来陪小伙伴一起玩一玩。   柳善姜自幼长在长安城中,打小跟着卢祁混迹在高门子弟的圈子,也称吕二一声哥哥,御马坊的球场自然是托了他的人脉,打了招呼。   用球杖捞起从袁醍醐马蹄下抢过的彩球,柳善姜握在手中颠了颠。   “跟我赛一场?”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下战书,袁醍醐也是从来不在怕的,“好!”   袁醍醐如此干脆让柳善姜燃起兴致,她挥了挥手,素心女社的贵女们自动撤到场边观赛。   两人击鞠很简单,赛的就是个人的手上技巧和马匹的速度。   袁醍醐对于黄棕金箔驹绝对速度的自信,在她与柳善姜交手争夺控球权的第一刻变得荡然无存。   柳善姜根本不用马匹的速度,就凭手上的技术就让袁醍醐根本碰不到彩球。   袁醍醐心下骇然,未料想柳善姜实力如此强劲。   素心女社成员在场边的助威声跟袁醍醐的心跳声叠加在一起。   缠斗一番,柳善姜一个利落勾球飞铲,彩球弧线飞入球门框中,她赢了。   对袁醍醐真正造成致命打击的,是柳善姜让她亲身体验到了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她在御马坊努力的这许多都化为乌有,在柳善姜强悍的技术面前如此可笑。   失落,跌入谷底的失落攻陷了袁醍醐的心墙。   柳善姜驱马走到袁醍醐身侧,“骏马不错。”   她围着金箔驹绕了一圈,又道:“鞍鞯也不错。”   袁醍醐右手拿着球杖一动未动,柳善姜双手横握球杖,啧的一声,“可惜人不行。”   “柳善姜。”袁醍醐冷冷开口。   “高文珺击鞠从来就没赢过我,她没告诉你吗?”   柳善姜一脸她早点告诉你就不会让你在御马坊浪费这么多时间的嘲讽,“你也赢不了我。”   事实是她今日的确输了,可是袁醍醐依旧冷着一张高傲的脸,柳善姜就是特别看不惯她这张高傲的脸,死撑什么。   “没有黄棕金箔驹,没有银鎏金鞍鞯撑你的身价,你以为世人还会赞你一句优秀吗?”   柳善姜冷嗤:“击鞠比的是实力,可不是什么家世出身。”   几分汗水几分收获。   如果你不是汝南袁氏的女儿,你什么都不是。   ————   铅云似墨,闪电如刀,大雨倾盆而至,轰隆隆覆盖整个长安。   雨水积聚在球场坑地,又反溅出带泥的水花,泥点落在袁醍醐做工精致的六合长靴表面。   冷意从手指尖凉到心底,唯有温热的眼泪滴落布满持缰太久一片红印的掌心。   袁醍醐固执地骑着金箔驹立在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雨中,不听劝。   唯有这样的大雨才让人看不清眼泪。   马倌六福和袁家的随从跪在一旁,内心拔凉。   暴雨敲打在御马坊阁楼的屋檐,如击打鼓点,声声击在崔湃的心间,阁楼雨帘外纤细的背影依然挺得笔直。   柳善姜自幼跟在卢祁身边,少郎们击鞠,小个子的她看得聚精会神,待她长开身量,柳善姜的击鞠是他亲手教导。崔湃还记得小小的柳善姜眼露期许的问他,九哥哥,我打得如何?打得很好,她很有天赋。   竞技本就是对抗,以实力称雄,可是,当他亲手□□的高徒击败了雨中的小人,他的确在难过。   小黄雀总要面对挫折,迎击风雨,才能展翅高飞,成长的路上谁都无法避免,勇敢一点。   崔湃身处阁楼的阴影中,一直陪着她静默。   谢潺的犊车出现在御马坊球场,在收到报信的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妹妹接回了袁家。   雨水沿着铠甲鳞片接连处的缝隙,汇流成一股,崔湃领着一众金吾卫疾驰在暴雨下。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落泪,原来雨打在脸上是这样的感觉。   ————   袁醍醐被谢潺亲自从御马坊接回家后的沉默,让袁光逸都察觉出不妥。这是在袁醍醐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消沉,天之娇女可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谢潺没说为什么,袁光逸不敢再去问,袁家人只道他家女郎训马不顺,心情不佳。   吕二给崔湃传来御马坊的消息,称袁醍醐已经有两日未曾现身。   原来倔强的外壳里装得是一颗琉璃心。   自己亲手种的因,只有自己亲手来揭这个果,崔湃想了想,招来阿水嘱咐几句。   翌日,阿水宣称受他家九郎遣派,特向袁醍醐献礼,以报答雪天中暑的搭救之恩,他放下礼包朝醍醐作礼道:“此物便是我家九郎的回礼。”   ?   醍醐兴致缺缺,示意侍女上前解开包裹。   包裹中是一面铜制错金银葵花镜,一般铜镜背后只一纽,此镜竟是四纽,镜身上镶嵌诸多西域琉璃,蹊跷的是相比一般铜镜,此镜镜面清晰鉴容。   侍女端着镜面动了动,反光打在远处的回廊,袁光逸远远瞧见被吸引过来,拿过铜镜连连赞叹称奇,醍醐见他脸面之上难掩兴奋,也没有计较他的莽撞。   “你可知此铜镜珍贵在何处?”   “何处?”   “匠人在镜面上用了一种稀世涂料!”   “有多稀有?”   “是前朝奇书《淮南子》中的玄锡!镜面涂玄锡以至仿若清水,光可鉴人!玄锡多产自古代巴国(重庆)境内,提取不易。崔九郎好大能耐!”   此时袁光逸眼中一片敬慕之色。   镜比清水,用以自鉴。   “……”   袁醍醐明显跟袁光逸不在一个关注点上,她将琉璃铜镜放到一边不再理睬,侧首又将正夸夸其谈的弟弟轰走,让他莫在自己面前再提清水鉴的奥妙。   袁光逸只得讪讪离开,嘟囔这袁醍醐性情古怪难以相处。   原来袁醍醐一听清水鉴就立马明白崔湃让她自照,喻她没有自知之明!不知自己斤两。   清水鉴上映出袁醍醐额角上的淡淡淤痕。   崔湃那日“静候佳音”的对赌之言,回响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散。   眼见那铜镜哪还有瑰宝之妙,只觉得崔湃浓浓笑意扑面而来,在铜镜另一面已是笑出了声。   好个崔湃!   明为回礼实为暗箭!铜镜相赠原是为了中伤她,清河崔氏坏得很!   ————   被请出袁府的阿水一头雾水的回来禀告崔湃,“袁氏贵女说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不劳中郎将费心。”   案上桃枝下放在漆竹圆笼。   崔湃将粟米喂到掌心的小黄雀嘴边,小黄雀叼了一口吐出来,不食,叽叽喳喳闹腾,好似在抱怨崔湃怎么不给它螽(zhōng)斯了!它要吃的是螽斯呀!   崔湃好心情的戳戳它的胖肚子,奶凶奶凶的。   “如此甚好。”   阿水看不懂这两人打得什么哑谜?   螽(zhōng)斯羽,诜诜(呻)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注释:   1、铜镜——魏晋南北朝多浮雕人物如西王母、穆天子等,唐代多为海棠莲花等,参考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古代文化史卷2》。   2、玄锡——水银,出自《淮南子》水银也称丹砂,热丹砂得以提。   3、螽(zhōng)斯——即蝈蝈。《诗经.国风.周南螽斯》在紫禁城内有螽斯门,寓意多子。   作者有话要说:  袁氏醍醐扛着球杖:柳善姜是你教的?   身覆甲胄的清河崔氏:……   袁氏醍醐:清河崔氏坏得很!   清河崔氏哭唧唧   清河崔氏手握三尺横刀:你出来,我们聊一聊。   大宝:下一章给糖!信我!!! 第29章 联手挖坑   “柳善姜的击鞠是崔九郎亲自教的?”   正往高足碧瓷碗里拿蜜饯的手顿住,袁醍醐愕然,没料到柳善姜背后还有这层关系。   御马坊对赛失利之后,袁醍醐决定好好聊一聊高文珺为什么不对自己坦诚相告柳善姜的绝对实力,没成想果然问出了更多的故事。   精彩。   “嗯,河东柳氏跟范阳卢氏是世交,卢祁对她多有照拂,击鞠也是跟着卢祁他们一起的,从素心女社成员口中得知,柳善姜不止一次告诉她们是崔九郎指教的击技,没有高手指点,就凭她柳善姜的资质,怎会这般厉害!”   高文珺近两日只知道袁醍醐训马效果不佳,经袁醍醐一说才知道真正的缘由是柳善姜上门挑衅。   “好个柳善姜竟然在背后下黑手!”   对于高文珺说出“黑手”这个评价,袁醍醐并不赞同,“柳善姜凭实力取胜,赢得光明正大,哪里黑?”   袁醍醐说高文珺就是内心有结,看不得柳善姜优秀,高文珺恼羞成怒。   “是啊,她就是什么都做得比我好行了吧!我还要吹捧她?我不要面子的吗?”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高文珺为何没说柳善姜击鞠这般厉害了,她既不承认,更不想看到柳善姜优秀的事实。   袁醍醐坐在榻上,嚼着蜜饯,瞄着气呼呼的高文珺,她正插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   高文珺几分焦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连袁醍醐都打不过柳善姜,很难撼动素心女社的地位了。   撒入室内的光线,在玄锡清水鉴光滑的表面闪了高文珺的眼,高文珺抬手挡了一下,又好奇地靠近,在清水鉴前仔细研究半刻。   “你这铜镜不一般呀!”   “是不一般。”   难怪崔湃要送镜子提醒她要有自知之名,这个男人早已在心里判定她在击鞠场上赢不了他亲手教出的高徒!   “哪里得的宝贝?我也想要一个显摆显摆。”   高文珺已经被宝贝转移了注意力。   袁醍醐默了一刻,高文珺没等到她的答复,抬头看向她,袁醍醐才说:“崔湃送的。”   ?!   高文珺摸着铜镜清水鉴的手,抖了抖。   袁醍醐一抬眉尾,“报答雪天中暑的回礼。”   报答?雪天中暑不是在捉弄他吗?   是崔湃傻傻分不清,还是她高文珺傻傻分不清啊。   清水鉴泛着夺目的光,格外刺眼,里面藏着崔湃笃定她无法驾驭金箔驹,无法赢得高文珺的一张冷嘲的脸。   袁醍醐慢慢擦掉手指上蜜饯的甜腻,下定决心。   “柳善姜她们有击鞠高手在背后指教,我们也要去寻个高手指教。”   道理都懂,“去哪里寻高手?”   “去找大理寺卢司直!”袁醍醐气定神闲。   卢祁?   怎么袁醍醐会想到去找这个人,高文珺完全没有对接上袁醍醐的思路。   袁醍醐拍手起身,从高文珺手中拿过清水鉴。   送上门的珍宝怎么能不要!   清水鉴光滑的镜面上映现出袁醍醐狡黠的笑容。   “我突然想起来,牧马场雪天返城那日,要报答我的可不止崔九郎一个人!”   ————   翰林家的少郎是弘文馆的生徒,家宅在皇城含光门外太平坊中,他将自家太平坊私有球场贡献出来,供弘文馆的击鞠社团训练。   太平坊离各官署办公的皇城只隔了一条横街,方便卢祁等已经出仕的弘文馆社员下值后前来训练。   迎接日本遣唐使的现场安防任务完毕,卢祁终于可以找崔湃要求他履行执教弘文馆击鞠的许诺。   那日在碎叶城老白头的牧马场中,崔湃亲口许诺卢祁只要拦下袁家的奚车,他便同意执教卢祁的队伍。   听闻忙碌得好久不见人影的崔湃在太平坊翰林家的球场,柳善姜缠着卢祁要求素心女社也要加入弘文馆的训练,沾沾卢祁的光,也能收获一点崔湃的指点。   卢祁面对柳善姜向来都是好脾气,一口答应。   永兴坊金吾卫官署内,跟大将军汇报完手上工作,处理完一堆事务后的崔湃,独自一人端坐在案前恍神。   他拿起狼毫笔沾了清水在案面上工整写下四个字,看了半晌。   汝南袁氏那个倔强的小姑娘还较不较这口劲?想必是不会轻易服输的。   崔湃放下笔,起身换了鞠袍,跟卢祁约定的时间到了。   他在太平坊执教弘文馆击鞠已有数日,信息在贵圈流传,该知道的人应该也都知道了。   崔湃领着阿水骑上马,朝太平坊方向直奔而去。   金吾卫官署内案几上清水所书写的字迹,慢慢消散了痕迹,依稀可见四字:自知之明。   ————   卢祁在太平坊翰林家的马场训练的事情,高文珺也知道。   袁醍醐饶有把握地说要去找卢祁,高文珺毫不犹豫的带了几个随从和袁醍醐向太平坊杀去。   素心女社也在太平坊的球场,袁醍醐虽然嘴上没提,可是高文珺觉得此去一定会大挫柳善姜的锐气!   这种直觉源于今日的袁醍醐抹去了前两日的低迷,又做回了汝南袁氏骄傲的贵女。   ————   马蹄翻飞,鞠杖挥舞,弘文馆一众少郎在球场上分组对抗。   崔湃立在一旁正在指点他们的战术,翰林家的仆从匆匆入场跑到卢祁面前禀告,门外来报有汝南袁氏和河东高氏的贵女想见卢司直。   卢祁正巧下场喝水,一听是来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袁醍醐和高文珺来找他干嘛?   他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瞄了一眼远处正在击鞠的柳善姜。   前几日柳善姜去御马坊的事情他从吕二口中也有听说,吕二还很得意自己帮柳善姜行了方便,大大咧咧的吕二哪里知晓贵女圈这些鸡毛蒜皮。   素心女社和巧工女社向来不和,只怕柳善姜那日去御马坊也不是找袁醍醐单纯的玩耍吧。   卢祁一口水呛得咳嗽。   一旁的崔湃侧身避开,嫌弃地睨他一眼,卢祁拍着自己胸口,还一边去扯崔湃的袖子。   “不好,她们俩怕是冲着柳善姜来的。”   崔湃扯过被卢祁抓住的袖子,让仆从重新禀报了一遍,崔湃双手环胸,敲着手臂提点重点。   “听清楚了吗?她们是来找你的,不是来找柳善姜。”   卢祁有点焦虑,他想生活在一片安静的天空下,却不知怎么自己就被扯进了贵女圈的鸡毛里。   “那你说我见还是不见?”   等来了崔湃的意见,也等来了崔湃的一声不屑,“随你。”   “……”   卢祁被崔湃一脸鄙视伤到了,是啊,有什么不敢见的!   他跟她们两边又没有矛盾,况且今日这么多人在场,也不会出什么大纰漏的,更何况还有堂堂金吾卫中郎将镇场子,他卢祁怕什么!   “速速请贵女入内。”   “喏!”   袁醍醐和高文珺被翰林家的仆从领进球场,翰林家的球场虽比不上宫苑球场,于世家中也算是大手笔。   球场中袁醍醐不仅看见了对战中的弘文馆生徒,还看见了更远处的素心女社一群人,以及跟卢祁并肩而立的崔湃。   今日可巧,人全都到齐了。   有不认识的弘文馆少郎好奇的打听她们是谁,正在捡球的朱修丕回过头看过去,怎么是她们?   “是汝南袁氏和河东高氏的贵女。”   当柳善姜看到神采飞扬的袁醍醐,忍不住失望。   御马坊的失利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吗,为何看不出任何失落?她到太平坊来干什么?找茬?   柳善姜冷下脸色,朝卢祁方向赶过去。   袁醍醐和高文珺已经站在卢祁面前。   袁醍醐看了一眼崔湃,面露笑意地朝他和卢祁行了插手礼,卢祁尴尬扫了一眼围聚过来以休息喝水为由的人。   兴奋的眼神出卖了看客的心理,都在止不住的窥探。   柳善姜站在了崔湃的身边。   袁醍醐的目光从柳善姜脸上扫过,她只对卢祁客气道:“听闻弘文馆在卢司直的带领下于去年击鞠竞技中夺冠,对于贵团高超的球技,顽强的赛场风格,醍醐仰慕已久。”   一番恭维听得弘文馆生徒格外悦耳,能得佳人赞赏,郎君们亦觉脸面有光。   可听在卢祁耳中,立刻就将心里的防御提高了层级。   “哪里哪里,贵女缪赞。”   “卢司直过谦了。”   袁醍醐继续道:“巧工女社在御马坊球场训练多日,始终不见什么起色,贵女们心中难免会失落,特来向卢司直取经,以卢司直的丰富经验一定能让女社的击技进步显著。”   柳善姜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意思?   摆明了是想加入卢祁在太平坊球场的训练!   她们素心女社在这里,所以巧工女社就想在这里。   当然不行!   卢祁是她柳善姜世交的阿兄,卢祁的圈子只能她柳善姜能进!袁醍醐凭什么来插一脚她的人脉圈子!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你们想来太平坊球场一起训练击鞠?”   先发制人,柳善姜立刻开口质问,先断了袁醍醐的非分念想。   高文珺侧目,袁醍醐一句没提,她自己也不清楚醍醐要下哪一步棋,又是什么算计。   如果袁醍醐真提出要来太平坊球场一起训练击鞠,卢祁他还真不好拒绝,不管是看在袁仆射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御史中丞的面子上。   他偷瞄一眼柳善姜不好看的脸色,这边有世家妹妹从小的情谊,那边有世家人脉的压力。   不好办呀。   崔湃的目光落在袁醍醐好看的梨涡上,果然明媚的笑容才适合她。   他知道在卢祁平静的脸色下,是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以他对卢祁的了解,卢祁这样的人精是两边都不想得罪的。   面对脸色不好的柳善姜,袁醍醐客气的笑道:“我有在跟你说话吗?”   !!!   轻飘一句,重击在心,当众扫了柳善姜的颜面,她气得手指都在抖,抬手指着袁醍醐准备翻脸,“你!”   话还没等她说完,就被卢祁上前拦下,扯在身后。   得得得!他来灭火。   卢祁对袁醍醐好言说道:“是我疏忽了,该我来问贵女们是否想来太平坊球场一起训练击鞠?”   卢祁想的解决方案是另外安排个场地,把训练的档期排开,必然不能将两个女社搅在一起,放在一起只能是进了烟火库,必然接二连三的爆炸。   卢祁的询问已然可视作一种邀请,袁醍醐笑得更甜美了,众人都在等待她肯定的答复。   谁料,袁醍醐的目光跳过卢祁,正面迎上了崔湃沉稳的眼眸。   “我们并不想来太平坊训练击鞠,我们想找卢司直借中郎将一用。”   为崔九郎而来!?   看客哗然,不按套路出招啊!   众人都知道崔九郎的执教才是今日卢祁卫冕的法宝,是希望所在,这一借就是釜底抽薪!   杀招必现。   崔湃觉得有意思,袁醍醐说得理直气壮,他也十分好奇她要如何借走自己。   柳善姜想申斥她痴心妄想,才迈出一步却被袁醍醐大声打断。   “卢司直可还记得曾经许下的承诺?”   众人惊讶,这是哪一出话本?没想到卢祁和袁氏女还有什么额外的牵绊?   柳善姜于震惊中看向卢祁。   卢祁一抚额头,无奈道:“当然记得。”   碎叶城老白头的牧马场上,袁氏奚车前,卢祁亲口承诺只要能借奚车送崔九郎归城,卢某愿为贵女完成一件事情,前提是不伤人害命,或违反大唐律令。   袁醍醐点点头,“借中郎将一用,这就是我想卢司直完成的一件事情。”   高文珺心道难怪袁醍醐今日势在必行,原来尚方宝剑早已握在手心。   身处争夺中心的崔湃不经莞尔,牧马场那日卢祁能拦下袁家的奚车,原来是付出了这个代价。   真是好算计,这个坑,卢祁不跳都不行了。   卢祁瞄了一眼崔湃,妄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我可以借,但是去不去还要看中郎将的意思?”   他将矛盾推给了崔湃。   嘿,你教的好徒弟惹出的麻烦,麻烦你自觉出来解决。   柳善姜紧张的盯着崔湃,她不想他去,她不想他去教别人击鞠!   瞬间成为视野焦点的崔湃摸着下巴,仿佛在纠结去不去。   他抬起头望着袁醍醐,好笑道:“我答应过给卢司直的团队做执教,既然卢司直都表态愿意借了,我自然是听卢司直的。”   !!!   卢祁一口老血上喉,什么叫听他的?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当初以执教做诱饵,诱使他拦下奚车的人是崔湃,他以许诺拦下了奚车,如今却被袁醍醐拿来兑现,崔湃转瞬之间竟然成了袁醍醐的执教!   是他脑子不好了吗?   他怎么觉得这是崔九郎和袁醍醐联手挖的坑中坑。   作者有话要说:  V后故事线:   崔九郎成了袁醍醐的执教,使劲浑身解术诱导不开窍的女主,进入感情主升浪。   域外诸藩蠢蠢欲动,各大反派逐渐登台。   日本遣唐使、天竺婆罗门教徒,两人又如何携手破敌,保卫长安? 第30章 金吾卫稀客   不再给任何人留反驳的机会,袁醍醐朝着卢祁插手一作礼。   “卢司直,如此我们就说定了,自明日起中郎将就要到崇仁坊巧工女社的场地执教。”   “卢三哥!”   眼见着崔湃被袁醍醐抢走,柳善姜气得全身都在抖。   卢祁抚住额头,在心里泪流满面,大丈夫一言九鼎。   纵然柳善姜拖着卢祁的手臂使劲摇,如何不满,卢祁也只能好言安抚,结果无法改变。   柳善姜转头望向崔湃的目光中都有了泪意,满脸的失落与不甘。   袁醍醐动了动眉头,狡黠的眼眸在柳善姜和崔湃之间流转,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抢走崔湃原来比直接攻击柳善姜还管用。   柳善姜遭受致命一击的失魂落魄,看得一旁的高文珺在心内大呼畅快!   杀人诛心,袁醍醐一出手就是杀招,在柳善姜心口腕掉硕大的血窟窿,佩服佩服。   对柳善姜的反制,袁醍醐的本意其实是想借崔湃的执教,光明磊落地在球场上赢下她,没料到今日还达到了额外效果,原来崔湃在柳善姜的心里这般重要。   呵呵,那就更要拿下了。   在柳善姜哀怨的注视下,袁醍醐走到崔湃跟前,笑容甜甜问道:“中郎将听清楚了吗,明日崇仁坊球场见。”   崔湃夸张地在胸前一插手,“喏。”   众人侧目。   袁醍醐满意点头,领着高文珺旋身离去。   崔湃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好似看见一只得意摇着尾巴走远的小狐狸。   明日崇仁坊球场见。   崔湃的一声喏,是遵命。   ----   小黄雀吃饱喝足之后从漆竹圆笼中蹦出来溜达。   它折了的细腿逐渐康复,一跳一跳地蹦到案几上的铜镜前,张开黄绒绒的羽毛照了照,好似十分满意自己的外貌。   随即被一只大手一个弹指打在头上,小黄雀叽叽两声以示抗议。   崔湃在案几前坐下,食指戳戳它。   “不下点猛药刺激,只怕你是想不到来找我的。”   主人在跟谁说话?   小黄雀歪着脑袋听不懂。   崔湃揉着小黄雀的绒绒毛,案几铜镜上镶嵌着颗颗琉璃,镜面中清晰地倒映出崔湃嘴角的笑意。   镜比清水,用以自鉴。   站在回廊门户的阿水朝内望了望,郎君今日的心情格外的好。   只有经办的阿水最清楚玄锡清水鉴其实是一对两只。   ————   袁醍醐照着崔湃送的清水鉴,里面一张意气风发的脸,越看越顺心,果然是个好宝贝。   她的好心情延续到了袁家一起吃夕食的时刻。   百忙之中的袁仆射专程抽时间陪一双子女吃饭的时候,姐弟俩才会现身同一处屋檐下。   袁训早就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关心道:“醍醐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可愿告诉阿耶。”   袁醍醐咽下一块炙鸭肉,“我们女社请到了崔九郎前来执教击鞠。”   “不错不错。”袁训点头,崔湃击鞠名声在外。   袁光逸看着袁醍醐一脸得意,忍不住就想泼冷水,“你确定崔九郎来的了?”   袁醍醐望向他,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崔九郎被圣人钦点做了日本遣唐使团安防任务的负责人。责任重大,整个金吾卫都忙得团团转,更何况还是身居要职的中郎将。”   袁醍醐被弟弟泼了好大一盆冷水,愣在当场。   那日在太平坊翰林家的球场,也许他是表面应付呢?万一崔湃以公务为由抽不开身一直不来呢?   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   永兴坊十字街二巷乙三,金吾卫官署大门前,军士气势威武,目不斜视,一边一个立着。   身覆甲胄表明了他们背后的官署不容侵犯,严肃至极。   正常人是没有人愿意靠近金吾卫的,进入就意味着有可能一生都走不出来,多可怕。   所以守门的军士从来没有面对过现下这个场面。   一队人马从金吾卫官署大门急驰而过,守卫对视一眼,从来没有人敢在南衙十六卫前跑马,怕不是活腻了?   那队不懂行的人马过也就过了,居然还掉头回来,齐齐立在他们面前,将金吾卫大门给堵了。   果然是活腻了。   领头的是一位胡服贵女,她高高的骑在马上,俯瞰着守门的军士,军士被她的气势罩住,愣了半响才想起常规问答:“来者何人?”   袁醍醐抬头扫了一眼金吾卫的门匾,确定了地方。   “中郎将可在此处?”   答非所问,各说各话。   守卫:“……”   瞧她开口就提中郎将,一副理所当然,似乎隐隐中透着不好惹。   袁氏随从翻身下马,递上名帖,道明来意。   守卫翻开一瞧汝南袁氏,连忙向内通禀。   袁醍醐立在正阳下,晒得有些疲惫,抬手挡了挡阳光,通禀的守卫去了半晌一直未归。   难道被袁光逸说准了崔湃真的故意避而不见?   通禀的守卫一路小跑流着汗将名帖送至大肚子王参军处,王参军(从八品)一看汝南袁氏吓了一跳。   中郎将此刻正在议事厅主持会议,名帖无法通传,可他在御马坊球场是见过这位袁氏贵女的,知道其身份不一般。   连龙武军的吕司阶都要让她几分,中郎将为了维护她不是还亲手揍了渤海国世子吗?   王参军很为难,袁氏女非公职人员却想要入官署,他现下也得不到上峰的指示。   于是,大肚王参军决定跟守卫返回大门处跟她解释。   哪知道王参军才走到大门正对的影壁,就看见正阳暴晒下袁醍醐一张红彤彤的脸。   “速速请贵女入内侧院休息!”   他一个从八品的小小参军可不敢擅作主张得罪这位神仙。   待王参军将袁醍醐迎进金吾卫官署,两个守卫拍着胸口感叹自己多年磨炼的辨人技能还是很准的。   ————   崔湃起身,亲自将南衙其它卫署的将领送出议事厅,僚属长史们开始收拾各类会议案牍。   阿水上前递上水盏,崔湃右手端起正往口里送,就见大肚王参军慌慌张张步入议事厅。   适才会议讨论中,他就一直扭扭捏捏在门外打探,崔湃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什么这么慌乱,工作上失了职?   崔湃喝着清水,很有耐心的等待王参军自己坦白。   王参军上前行插手礼,表情纠结,“中郎将切莫怪罪属下擅作主张。”   就他这种托了各种人脉,好不容易从塞北调回长安任职的人,也敢擅作主张?   崔湃不信,他几时有的胆子?   王参军见上峰没拿正眼看他,也没有斥责他,只是喝着水,想来就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他壮起胆子开口:“汝南袁氏的贵女现下在我们官署里。”   “谁?在哪儿?”   崔湃端着水盏,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汝南袁氏的贵女,袁仆射的女儿,御马坊击鞠的那位,现在就坐在内侧院中。”   王参军一口气说了一串名头,这下总解释清楚了吧。   “会议中,属下不敢打扰,只有擅自将贵女请进官署内……中郎将?”   水盏哐的一声落在阿水手上的托盘上,崔湃已经阔步朝着内侧院行去,不见了人影。   ————   金吾卫的军士训练有素,官署内没有任何喧哗之声,安静得只听见春日虫鸣和枝叶摇响。   袁醍醐在内侧院走了一圈,坐在厅中等着崔湃,这一坐就开始迷迷糊糊,上半身不受控制的倾侧、倾侧……   倾侧到崔湃有力的臂弯上。   “……”   崔湃一进门就看见袁醍醐整个人歪得马上要摔下椅子,敏捷的身手在此刻派上用场,三步并成一步救她于险境。   袁醍醐在迷糊中揉着眼睛,渐渐有了焦距。   因为坐着,她第一眼看见得便是用于标明官员身份的随身鱼符。   一只五品以上佩挂的银鱼符放大在她眼前,接着是绯色的圆领袍映入她的眼帘,她抬起头正好与俯视她的崔湃撞个正着。   呃,崔湃此刻搂着自己?   崔湃目光一闪,收回手臂,咳了一下,“你睡着了。”   “哦……”   袁醍醐顿时觉得颇为尴尬,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很傻?不巧,这个样子又被崔湃看了去。   哎呀,好丢脸。   袁醍醐从椅子上起身,小声道:“我在等你。”   刚醒的声音有点哑。   我在等你。   少女白皙的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绯红让崔湃看得出神,喉结颤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复述:“你在等我?”   “等你下值,一路去击鞠。”   袁醍醐想起了正经事,直接表明她前来金吾卫的目的。   呵,崔湃轻哂,这是怕他跑了不成,还要专程前来守着他,也罢。   袁醍醐笑得一脸天真烂漫,身上挺括的胡袍因为打盹反倒弄了出褶皱,意味着等的时间并不短。   崔湃想起适才冗长的会议议程,心中涌现莫名的情绪,他盯着她的笑脸,“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并没有很久。”   袁醍醐赶紧摆手解释,她可不想造成崔湃任何心理上的不适,拒绝她来金吾卫找他。   “你手上的事情结束了吗?”   崔湃点头。   袁醍醐十分开心,不枉她专程跑一趟,“现在我们可以出发去击鞠了吗?”   崔湃看了眼铜壶滴漏上的时刻,大概推测出她来的时间,“你饿不饿?”   ?   难道中郎将开了个长会,饿了?毕竟待会儿击鞠训练破费体力,还是要以他为重。   袁醍醐附和道:“饿,我饿了。”   崔湃大呼一声阿水,阿水从回廊口跑来。   “去端些糕点和饮子来。”   阿水傻眼,郎君怕不是忘了此刻身在金吾卫?金吾卫哪里来的糕点和饮子。   可是他又不敢反驳,又不敢说,只得默默领命去了小厨房,收捡了几块蒸饼装盘,配了清茶,硬着头皮回来复命。   当袁醍醐看见阿水托盘上淳朴的无馅料大白蒸饼,配着盏底可见粗茶梗的清茶,她收回了手,尴尬笑道:“我又觉得其实不饿了。”   “……”   崔湃看着阿水不说话。   阿水心里一阵凉凉,这怎么能怪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抱歉,三次元有事耽误了今天的码字,入V一更+二更在22日,三更+23日的更新在23日,特说明情况。 第31章 不动声色   袁醍醐不辱使命,守着崔湃准时出现在了崇仁坊球场。   因为崔湃的指点,巧工女社分组对抗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无论是从排兵布阵的战术上,还是走位卡点的意识上,都得到显著的提高。   巧工女社对袁醍醐请来崔九郎做执教的汗马功劳,赞不绝口。   人都是这样的,越得到赞扬,就越想把这件事件做到极致。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得到崔湃的充分执教,高文珺将蹲守崔九郎的重任慎重托付给袁醍醐,力保崔湃不会因为一些非公务的原因无法到场。   袁醍醐当然明白高文珺,她是怕柳善姜从中作梗,击鞠竞赛的时间日益临近,每一次训练都很珍贵。   自此,永兴坊的金吾卫官署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众多将领都看到汝南袁氏的贵女每天准点来金吾卫报道的身影,专程来接中郎将下值后去击鞠。   中郎将亲自打了招呼,再也没有人敢拦袁醍醐,她一到王参军便请她到内侧院稍作休息。   崔湃真的很忙碌,时常奔波于南北衙诸卫开会议事,他不在金吾卫的时候也将阿水特意留下来接待袁醍醐,怕金吾卫这些大手大脚的军士怠慢了她。   当崔湃在金吾卫内处理公务,袁醍醐就会在一旁安静的等他,自己安排打发时间。   只是,袁醍醐惊喜的发现阿水越来越善解人意,每日的点心一直不重样的换着,有各种各样的杂馃子(guǒ zǐ)和花式糕点,一应俱全,任人挑选。   东市张家店的水晶龙凤糕(糯米枣糕)、玉露团(酥糕),更有西市人气红火的“花糕员外”定制款,金糕糜和木蜜金毛面在长安城里都是响当当的名点心。   跟第一次来的简陋招待相比,绝对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袁醍醐边吃美食边感慨金吾卫的餐食都配的这般好吗?还真是懂得享受啊。   ————   “吃了吗?她可喜欢?”   大宁坊崔府内苑书房内,崔湃手边还有一叠文书待批,忙碌的空隙询问前来复命的阿水。   阿水点头如捣蒜,“吃了吃了,这几天都吃了,连夸金吾卫的点心美味呢。”   崔湃手中的狼毫笔顿在手中,他想了想又对阿水嘱咐道:“明日去西市饮子铺多选几款来让她选。”   阿水唱“喏”,退身出去带上房门。   于无人时,崔湃的嘴角终是弯成一个好看的幅度,他连夜处理着公文,如此,才能抽出白天下值后的时间前往崇仁坊执教巧工女社击鞠,才能有更多的时间跟她在一起。   月夜无声,长安城宵禁后只有在各坊外巡夜的金吾卫穿行。   九连盏连枝铜灯上跳跃的烛火之光,映在崔湃的侧颜,是无人见过的温柔。   ————   袁醍醐震惊得看着眼前托盘上列队摆放的各类饮品,这是把饮子铺整个搬回金吾卫了吗?   第一排是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的五色饮子。   第二排是以沉香饮,檀香饮,泽兰香饮,耳松香饮,丁香饮组成的五香饮子。   有色有味,囊括所有种类。   “这?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   袁醍醐有些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   “不用这么麻烦。”   阿水一听,生怕袁醍醐不喝了,连忙辩解道:“贵女莫要误会了,中郎将尤爱喝这家的饮子,每每去西市我都要带些回来。”   “……”   袁醍醐无语,没想到崔湃一个大男人在生活上这么享受,啧啧,铺张浪费。   “他一个人喝的完吗?”   看来只有她来帮他一起解决了。   袁醍醐喝着饮子配着杂馃子糕点,在金吾卫等待崔湃的日子过得十足惬意。   “他一个人喝得完吗?”   阿水模仿着袁醍醐的质疑的口吻,崔湃莞尔,“她还说了什么?”   阿水道:“贵女说太铺张浪费了,只有她来帮郎君一起解决。”   崔湃揉着鼻梁,点点头,“就照着这些款式,继续。”   “……”   阿水抬眼偷瞄一眼自家的郎君,“喏。”   最近文钱开销如流水,九郎在阿水心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度奢侈的人,虽然他并不缺这些小钱。   ————   内侧室里有书卷案牍,大多是些枯燥无味的各道舆图和府兵资料,袁醍醐等得实在无聊就会找几本出来翻一番,时不时的打量同在内侧室处理公文的崔九郎。   着绯袍官服的崔湃真是好看呢。   握狼毫笔的手指修长,低垂的脸上长眉入鬓,鬓角处理得很服帖,青丝挽做单髻,插着一根不起眼的乌木簪。   袁醍醐回忆起来这根簪子在碎叶人牧马场那天见过,难怪看着这么眼熟。   这么一说,好像崔湃也没有几根簪子。   “你在看什么?”   案几前的崔湃忽而停下手头的事务,抬头与她对视。   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看了很久了,已经影响到他的心绪了。   在看你呀,袁醍醐心底回答,口头上可不敢这么说。   “呃,我在看,看舆图啊!”   袁醍醐立刻拿起手中的卷轴扬了扬。   崔湃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卷轴,似乎不相信她,“你看得懂行军舆图?”   舆图,承载四方地物之图,行军舆图在制式上却不大相同。   怎么这么瞧不起人!   袁醍醐起身,走到崔湃身前,将手中卷轴平放在案几上。   “我自幼长在洛阳,舆图乃行兵打仗必备,我外祖父可有一屋子大唐舆图呢。”   崔湃想起袁醍醐的外祖父,开国重臣陈郡谢公,在这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不得不承认袁醍醐的确有这个本事。   可是袁醍醐觉得崔湃依旧不相信她,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觉得她只是在逞能,她怎么可能容忍这种轻视。   袁醍醐将随意抽出的行军舆图摊开在崔湃眼前,准备给崔湃好生讲解一番。   崔湃将双手分放在舆图两边,“愿闻其详。”   这是一张剑南道的舆图,图上标注山川径流,城郭安防,袁醍醐看着舆图开始分解。   “太宗年间改益州为剑南道,治所位于成都府。因位于剑门关以南,故以此命名。”   她在图上准确找出剑门关所在,比划着关隘周围的山脉。   “长安与巴蜀之地间隔重山,危峰林立,层峦叠嶂,攀登艰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仍有数条道路穿山越岭。”   崔湃不禁挑眉问道:“你知道哪几条?”   “以涪陵郡为起点的子午道,有路通于巴郡的米仓道,其路险峻,三日而达山顶,绝高处谓之孤云两角。”   袁醍醐说得头头是道,好似能在舆图上看见并未画出的山脉与路径。   剑门关,壁立千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以来便是兵家重镇。   袁醍醐居然晓得绕开剑门关的古蜀道。   崔湃的手指敲击在案面,身为一个娇养在氏族大家里的贵女,从未离开过家族的保护,远走异乡,竟然将山间隐道了解的这样详尽,她所知道的细节足以支撑一场军事突袭。   让崔湃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准确。”   听到崔湃口中的肯定,袁醍醐欣慰道,“当然准确啦!”   “涪洲产的贡品荔枝,叫人从产地连着枝叶摘下,以竹筒盛装,马脖上系铃铛,老远都能听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由达州取道西乡入子午道至长安才三日,香味、颜色仍就未变,晶莹剔透,甚是鲜美!”   “……”   崔湃赞赏的语句还在嘴边,他看着袁醍醐侃侃而谈的小脸,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吃荔枝才了解得这般清楚,倒是小看了她专研的决心。   阿水在门外禀报,崔湃让他进来。   只见阿水手中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漆竹圆笼进来,放在案几上。   “这是什么?”袁醍醐很好奇。   崔湃不慌不忙撩起罩住竹笼的幔布,笼内见了光,一只小小绒绒的黄雀张着翅膀拍打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叽叽喳喳格外兴奋的叫着。   袁醍醐俯身靠近,凑近了看它,“是只小可爱!”   崔湃瞄了一眼她的脸,不动声色道:“养在家里照顾得不好,想来拿到这里,能看顾得紧些。”   阿水在一旁腹诽:家里两大两个女侍轮班照看,哪里照顾的不好了……   小黄雀抱着了袁醍醐戳它的手指,跟她玩闹着。   “它叫什么?”   “小黄雀。”崔湃道。   “……”袁醍醐不满意,“它没有名字吗?”   这么可爱难道不配拥有姓名?   “……”崔湃无言。   袁醍醐将小黄雀从笼中取出,放在掌心轻轻抚摸,开心的亲它一口,小黄雀叽叽喳喳叫得更响了,似乎在感慨命运让它遇上了一个热情的朋友。   袁醍醐杏眼一转,伶俐道:“就叫它圆滚滚!”   小黄雀扑腾翅膀,似在回应。   “好。”崔湃同意了。   阿水:“……”   这算什么名字?   袁醍醐在金吾卫中不仅有了美食佳饮,还有了一只活泼的小伙伴。   崔湃端坐在案几前,重新投入到繁重的事务中,只是,偶尔抬头,便能看见她守在一旁,乖巧的等他。   他愿意静处的时光长一点,再长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1、古米仓道遗迹在四川光雾山上,每年10月是光雾山最美的季节,整个大巴山脉的彩林换了颜色,跟日本的红枫有得一拼。直接有高速到山下,路况很好,山上有五星级别墅酒店,夏天也可以去避暑。   2、剑门关去了两次,高耸绝壁上留有飞鸟栈道,除了古栈道,地面遗迹都是翻修的,四川陕西交界,路过可以去玩玩。 第32章 世俗长安   风儿轻轻,稍带微风的凉。   谁在此刻心神荡漾,   蒹葭苍苍呀,白露为霜,   谁在心上将你悄悄珍藏。   心心念念,想对你诉说衷肠,   藏住不说,最是意味绵长,   前路漫漫呀,你何时才会懂得我所有佯装,   “我们可以走了吗?”   少女的眼睛又大又亮,望着崔九郎。   崔湃自案前回过神,将守在回廊的阿水唤进厅堂。   阿水双手呈上御风的大氅,崔湃一手接过,将石青刻丝的绸缎大氅披在袁醍醐的身上。   袁醍醐手里提着小黄雀的漆竹圆笼站着,自然地抬了抬下巴让崔湃帮她在颚下把带子系好。   阿水本想上前侍候,被崔湃一瞥吓退。   大氅披好,崔湃拉着两襟理顺,对她道:“走吧。”   得到崔湃的指示,阿水才敢上前从袁醍醐手中接过竹笼。   小黄雀朝着她方向扑在笼子边框,好似很舍不得愉快玩耍的小伙伴,袁醍醐对着小黄雀挥了挥手。   “圆滚滚你要乖哦~”   一转身,就对上崔湃的浅笑,怎么,嫌她幼稚?是谁养得小黄雀来着,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袁醍醐扭头,率先跨出内侧院,崔湃在她身后不急不慢的跟着。   风儿轻轻,稍带微风的凉。   ————   跨上骏马,崔湃和袁醍醐领着一队随从自金吾卫所在的永兴坊往南而行,隔壁就是同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   距离其实很近,一条坊街之隔。   东北区域的里坊繁华,世家大族多居其中,来来往往车马众多,坊街都要修的比别处宽几丈,如此方便出行。   袁醍醐身着石青刻丝大氅骑在黄棕金箔驹上,格外显眼,路经的行人纷纷避让。   一行人打马驰来,东西横街与崇仁坊街的交叉口,停下了一辆曲顶犊车。   犊车前驾车的随从朝后禀报道:“五郎,迎面来的是醍醐贵女,可要拦下相见?”   曲顶犊车自官署聚集的皇城内行至横街上,端坐其间的是从御史台下值的御史中丞(从五品)。   同样身着圆领绯袍挂银鱼符的谢潺正在熏香,听到随从禀报,探手撩开窗帘,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的妹妹纵马驰行。   大氅翻飞,黄棕金箔驹衬得她英姿飒爽。   一众马蹄卷起坊道上的尘土,谢潺看得仔细些,跟在自己妹妹身后的正是崔九郎,他们自崇仁坊门而入,是要去巧工女社训练的球场。   袁醍醐一行人已从犊车正前方经过,随从却没有等待自己郎君的指示,不敢擅自做主。   香炉上青烟缭绕,安宁静神。   谢潺望着妹妹身影消失的方向,悠悠说道:“回府。”   ————   由于崔九郎在世家贵圈子弟中的威信,巧工女社的贵女们在崇仁坊的训练中完全不敢像她们在御马坊一般,还要对每日的训练计划指手画脚,讨价还价。   贵女们来到崔九郎面前就好似半只脚踏入了军营,服从成为习惯。   不需要你觉得,他只要他觉得,大家只需要按照他的方式来办就行了,别说话别发言,无需再议,听崔湃的。   训的一众贵女俯首称臣,彻底逼出了大家的潜力,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厉害,竞技的信心大增。   在巧工女社集体训练完长距离传球后,崔湃将袁醍醐和高文珺单独留下来,作为团队主力进行特别指导。   重点在培养她们纵观全场的大局观,和控制竞技节奏的技巧。   袁醍醐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崔湃秘传绝技,阿水领着卢祁走进了崇仁坊球场,隔着一段距离就见他在挥手。   “卢祁来崇仁坊做什么?”   高文珺小声嘀咕。   袁醍醐双手撑在球杖上,歪着脑袋看了高文珺一眼,“怕不是柳善姜派来的暗桩?”   高文珺冷笑一声,将球杖扛在肩头,信誓旦旦说:“若是如此,就叫他有去无回!”   “……”   袁醍醐远远看了一眼卢祁,挥了挥手,祝你好运啊,卢司直。   卢祁见袁醍醐热情地跟自己打招呼,更是加快脚步朝他们所站的位子走过来。   互相问礼之后,卢祁开口就问:“练得怎么样?”   高文珺和袁醍醐对视一眼,看吧,果然是探底来的!   袁醍醐立刻摇头皱眉,“效果相当不好。”   身旁的崔湃侧过头盯着她表演,这个小姑娘撒谎眼睛都不眨,她防的是卢祁还是柳善姜。   “没事没事,重在参与嘛。”   卢祁宽慰道。   高文珺冷笑,这么快就判定她们打不赢柳善姜了。   “练了半天,你们都累了吧?”卢祁觉得自己很贴心。   “……”   这是摆明了在打探她们的体能情况了,卢祁啊卢祁,好深的心机。   崔湃置身事外,一句话都不插嘴,看着他们两方各自演着各自的话本。   袁醍醐捶捶高文珺的肩头,“累,累得不得了。”   快,快回去给柳善姜说巧工女社技术差,体力更差。   卢祁一拍手掌。   “那必然要好好休息一场,调节调节,卢某正好熟悉一处绝好去处,不如一同前去品尝!”   卢祁的邀请把高文珺和袁醍醐哽住了,她们没料到卢祁怎么会突然变了话风请她们吃饭,这又是什么招数?   其实卢祁是被崔湃派人叫来的,他以为崔湃让他来推荐小众食肆,顺道他也可以沾沾崔湃的光品尝美味,未料,崔湃明确告诉他是叫他来付账的。   卢祁忿忿不平,崔湃侧过头冷嘲:“看看记账长卷,你欠我的只怕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被崔湃掐住脖子,卢祁不敢造次,只好认了。   崔湃的记账长卷上记满了卢祁欠下的人情债,谁叫人家崔九郎是金吾卫中郎将呢,实权派的好朋友。   ————   论吃喝玩乐,高文珺自认是个中高手,也是长安城里的老饕(tāo),西东两市什么珍馐美食她没吃过。   对于卢祁想推荐绝好去处,高文珺私下里对袁醍醐表示:“不要抱有太高期望,意思意思恭维一下,满足卢祁的虚荣心就行了。”   袁醍醐从洛阳回到长安不足一年,对于这座恢弘帝都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当然高文珺说什么,袁醍醐就会信一半。   一行人带着各家一个随从骑上马出了城东崇仁坊的坊门,过了东市,奔驰在东西横街上,朝着城西长安县的地界而去。   高文珺看了一眼方位,卢祁这不就是领着他们往西市跑吗?那更不用说了,卢祁推荐的地方多半她都去过,八九不离十。   高文珺在袁醍醐面前又小小得意了一场。   待一行人到了西市的坊角,卢祁却拐了弯,并不入西市的坊门。   “不去西市吗?”   高文珺很纳闷,卢祁故弄什么玄虚。   卢祁在前方嚷着:“贵女莫急,必然不会让你们失望。”   “城西长安县地界,除了西市,其它地方去过吗?”   崔湃策马行在袁醍醐一侧。   袁醍醐摇头,“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实在太大了。”   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坊街,坊街两边整齐排列着巨大的里坊。   崔湃用马鞭指着半丈高的坊墙,说道:“泱泱大唐,煌煌长安,百万人口汇聚,切莫小瞧了一个坊,成熟的坊里定居的能有一万之众。”   袁醍醐惊讶,“一万人?”   她只知道坊中居民甚多,实际上却比她想得更多。   “一万之众于大唐边境就是一座城,每天都在上演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来来去去相聚又离别,一座坊一个鲜活的世界。”   崔湃说得动容,袁醍醐看向崔湃,目不转睛,长安这座城,崔湃对它如数家珍。   里坊、长街,这长安城中的每一处,在金吾卫内侧院的舆图上都被崔湃反复标注,在日常巡检中都被崔湃实地勘验。   身为金吾卫中郎将,宿卫长安乃是他的职责,守卫这座城,守卫着一百零八个平凡的世界。   殚精竭虑,日夜不辍(c惑)。   袁醍醐只觉卢祁领着要去的地方,崔湃也是知道的。   “我们要去哪里?”   崔湃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浅浅笑道:“城西长安县,才是南来北往、东出西入商贾交汇之地,集聚四方民众,万年县的东市只是它浓缩的精华。不仅局限于西市之内,西市周边各里坊居住着大量外藩诸族,在这些里坊中才是他们真实的日常世界,论地道风物非城西不可。”   卢祁终于停在了一处坊门下,得意回头。   崔湃用马鞭指了指门匾,“带你们感受真正的世俗长安。”   袁醍醐和高文珺亦抬起头望向挂在坊门二层的门匾,上面手书三个大字:怀德坊。   西市西,怀德坊。   坊门之内是袁醍醐从未见过的另一个长安,喧闹、混杂。   肤色各异的族群大相径庭、突出的外貌装扮风格迥异,所有的人自由穿梭在熙攘的坊间。   口味差异的食客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大多都是来自边际地域的少数语种,人们看不出对方的身份、背景,纯粹只为喝酒相聚,酒醒之后就散场。   不问过往,不必相识,只当在茫茫世界中相遇一场。   大梦一场三千载,大疯一趟两相忘。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里坊一万人的数据来自西安城墙风景区的解说词,我第一次听见相当震惊,放到现在也是超级社区。   PS:感谢小天使们大肚量,没有催稿,三次元的大宝爆头码字中,怀德坊必须有惊喜。 第33章 婆罗门撒红节   入了怀德坊歇山顶的红柱坊门,袁醍醐一行人下了马,崔湃从她眼中看见每一家店铺我都要逛一遍的雀跃小眼神。   他将手中马鞭交给身后阿水,瞄了一眼跟立桩一样杵着的随从,转身对袁醍醐提点道:“如果你今日想玩的尽兴,随从就不必带了。”   崔湃和卢祁都是深谙长安城趣味角落的老手,袁醍醐挑眉问他:“要玩的很大吗?刺激的那种。”   崔湃一派高深的点头,“你想要多刺激就能玩多刺激。”   袁醍醐看见崔湃一脸笃定,搓了一下兴奋的小手,拉着高文珺悄声说:“别让随从跟着,跟监视似的,怎么玩的开?”   “那怎么行?这里这么乱多不安全!”   高文珺不是很同意。   袁醍醐一掌拍醒她,“嘿,堂堂金吾卫中郎将和大理寺司直跟着我俩,还有比他俩更显摆的随从吗?安心!”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高文珺就是一个耳根子软听不得劝说的人,刹那就被袁醍醐的显摆说攻陷。   “好吧。”   卢祁错愕的盯着崔湃的脸,他听见了。   “她俩把我们当随从!”   崔湃看过去,看见袁醍醐一脸理直气壮,对于卢祁的话没有反驳。   卢祁:“……”   崔九郎你的傲娇呢?不要了吗!   袁家和高家的随从自此被她俩厉声命令留在怀德坊的公共马厩等着她们回来。   随从望着朝怀德坊深处走去的四个人,内心不安。   阿水看出来,宽慰道:“别看了,有什么不放心,你们俩的身手抵得过我家九郎吗?”   不仅比不过,而且差很远,随从释怀。   ————   走近怀德坊,走进新世界的大门。   坊里的居民比起长安人来大多皮肤黝黑,崔湃说这座坊里多以岭南道的百越族人和万里外的扶南国人为主。   翻过雪山穿越西南黔中道来到唐土的天竺人也聚居在此地。   怀德坊里的建筑很奇特,是大唐宽檐建筑和竹木建筑混搭。   南方崇山峻岭多热毒瘴气,跟塞外爱搭帐篷不同,竹木阁楼即可避开地热,也能避开蛇虫鼠蚁。   是以从大唐南境而来的他们改不了家乡的旧习惯,依旧在怀德坊内搭建传统的竹木阁楼。   遮阴的凉棚下,裹着头巾的人们席地而坐听着欢乐的乐曲,喝着不同于唐土制法的饮子。   有人在街边大声的讨价还价,是袁醍醐听不懂的语言,语调铿锵,速度很快。   放眼望去,街面出售的商品除了各类皮货,更多的是诡异的动物骨骼、獠牙,以及经过干燥处理的植物草药。   闻所未闻,都是唐土典籍上甚少记录的异域方物。   卖香料的铺子门前整齐码放着颜色各异的细粉,香气扑鼻而来,刺激口舌,彰显着与唐土全然不同的饮食风格。   袁醍醐咽了一下口水。   香料铺子的店主戴着一串银手镯招呼他们走近看看。   袁醍醐迈步过去,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几个扶南人撞上。   赶路的扶南人开口就想大骂,崔湃一把揽住她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冷冷朝扶南人看过去。   几个扶南人显然是久居长安,看出崔湃不好惹,便闭嘴作罢,径自走了。   袁醍醐被他们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拍拍崔湃的肩膀。   “亏得有你!我都想打赏你了。”   崔湃低头睨她一眼,还真把他当随从了。   卢祁和高文珺已经从人群中跟上来,崔湃放开揽在袁醍醐肩头的头,握了握收回在身侧。   纹面的男人跟他们擦身而过,街面上高鼻深目的女子正在对方脸上互相勾画绯红的彩绘,握笔的手臂到指尖也是纹样繁复的彩绘,极其精巧。   袁醍醐看得入迷,被街面的一众女子发现,女子害羞的捂着嘴笑起来。   她们朝袁醍醐招手,在邀请她过去一起。   状况太陌生,袁醍醐心里有点打鼓,可是女子们眼中是善良和友好,所以她想去,她望着崔湃:“我们可以过去吗?”   她恳切的语气让这句话听在崔湃耳中自动变成了,你可以陪着我过去吗?   崔湃说:“去吧。”   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低沉和温柔。   袁醍醐拉着高文珺风风火火闯入了彩绘女子的阵营,在长安居住已久的人们是会一些大唐洛下音的。   简单交流之后得知她们来自天竺一个叫摩揭陀的国家。   她们身着宽大披帛绕在肩头,披帛自西域传入长安,高门贵女尽皆模仿穿搭。   只是在摩揭陀女子披帛下不是唐土的襦裙,而是缀满银片和碎宝石的修身长裙。   她们伸手摸在袁醍醐白皙的脸上,赞叹大唐女子吹弹可破的皮肤。   其中一位叫雅度拉的女子地位显然高过其他人,她对袁醍醐一见如故,盛情邀请她俩试穿摩揭陀服饰。   袁醍醐兴然应允。   ————   银饰相击,跃出轻灵脆响,人未至,声已喧。   当一直守在一侧的崔湃和卢祁再见到袁醍醐和高文珺时,人群簇拥中翩然走出两位摩揭陀贵女。   袁醍醐踏着小巧皮靴,着一身精美织绣的窄袖长袍,细碎的金玉发饰被精心的梳理进辫子,巧笑倩兮,如晴空霓虹,如和风暖阳。   她一步一步走向愣神的崔湃跟前,眨眨眼睛,“她们邀请我们去参加婆罗门的庆典。”   我们,是指的他和她吗?   崔湃安静的站着。   袁醍醐微仰着头等待他,他看着身前少女勾勒出彩绘的精致面容,移不开眼。   雅度拉用洛下音朗声对崔湃和卢祁喊话:“你们的夫君觉得好看吗?”   “……”   卢祁苦笑,瞄了一眼身旁的高文珺觉得好尴尬。   “呃,他们不是我们的夫君,只是好朋友。”   袁醍醐瞬间羞红了脸,红晕染上了颈项间,却听到崔湃一句低沉的“好看。”   只有她听见。   摩揭陀女子们哈哈大笑,“哦,原来是好朋友!”   雅度拉上前对他们四人说道:“那就欢迎大唐的好朋友跟我们一起共度撒红节!”   摩揭陀女子围上来困住了崔湃和卢祁,纷纷伸手要给他们画面。   卢祁见来势汹汹直接放弃了反抗,崔湃鄙视他一眼,身手灵活的避开了各路魔爪。   袁醍醐看着崔湃并不配合,觉得这样会伤了摩揭陀女子们的好意,果断上手拿过绘笔,于混乱的人群中一把抱住崔湃的手臂,强行拦下他。   崔湃就像被失了定身咒一般,僵硬的站着,袁醍醐一不做二不休,见机攀上他的宽肩,在他左右眼角勾描出纹样线条。   “警告你别动哦,一动就花了!”   她发出严重威胁。   少女的馨香萦绕崔湃鼻端,袁醍醐柔软的小手正放在自己身前,一切感官变得无比敏锐。   崔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一动身体就会贴在她的身上。   稳住!   已经被各路魔手摧残完毕的卢祁,斜瞄见崔湃在袁氏女面前俯首就擒的样子,大笑出声。   能让崔九郎吃瘪,难得一见!   崔湃侧目发出远程警告,“你再笑一声试试。”   卢祁立刻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崔湃斜眼睨着卢祁,画了面老子也比你好看!   ————   撒红节,是神圣的宗教仪式,更是婆罗门教众的狂欢,代表一年的开始,是庆祝新生的喜悦。   怀德坊里有数座婆罗门寺。   婆罗门源自天竺,在大唐南境影响深远,扶南、百越之地多有信奉者,人们头簪鲜花,忙碌地准备着狂欢的盛宴。   袁醍醐一行人被雅度拉领进一处宽阔的场地,四周已被鲜花和彩绘的巨幅多神相装点。   雅度拉边走边对他们说:“法螺是毗湿奴大神的手持物,水波纹是毗湿奴大神坐骑龙戏水的象征,三叉矛是湿婆的手持物,吉祥威萨图案是毗湿奴大神妻子吉祥天女的象征。”   人流不断汇聚于此,场地中已经铺满各色花纹的长毯。   南境来的各族居民席地而坐,弹奏着形制各异的乐器。   雅度拉领着摩揭陀女子进场,认识她的人纷纷恭敬行礼问好。   崔湃和卢祁浅浅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想到还是个人物。   场地中心的巨大毛毯上,鲜花围绕的中心处,白袍使者端坐其间正在诵颂远古的史诗。   妇女啊为俱卢族毁灭悲痛,高亢的哭喊声震撼众生。   这哭喊声听来像是时代末日众生遭到焚烧,众生也觉得也许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刻。   ……   “这是《摩诃婆罗多》。”   雅度拉的眼中有悲伤。   “伟大的婆罗多族的诗歌,大战让婆罗多的将士在战争中伤亡殆尽,妇女如游魂般失魂落魄地在战场上寻找和拼接丈夫的尸体,绝望弥漫天际。”   “在正法面前,一个人应当舍身忘死地去打仗,而不计后果如何。”   雅度拉的话掷地有声。   在无尽的悲伤后,袁醍醐发现在场的听众眼中闪着坚毅的光。   “如果战争终究无法避免,就让它伟大而有意义。”   崔湃沉默的望向袁醍醐,用一个军人的眼神。   白袍使者自鲜花中心起身,吟诵完最后一个篇章,周围的听众久久不能回神。   雅度拉走上前去伏地行礼,白袍使者扶起她,雅度拉侧开身,向他简单说了几句摩揭陀语后,对袁醍醐回身说道:“这是我的哥哥。”   白袍使者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   “我是叶迦沙,欢迎雅度拉的好朋友来的怀德坊跟我们共度撒红节。”   袁醍醐行插手礼,“我们的荣幸。”   卢祁看了一眼立在袁醍醐身后的崔湃。   叶迦沙,婆罗门教的大祭司!也许,这才是崔湃前来怀德坊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标注在作话里不扣费)   注释:   1、婆罗门——起源于古印度的宗教,印度教的古代形式,以《吠陀经》为主要经典,以种姓制度作为核心教义,崇拜三大主神。公元4世纪以后,由于佛教和耆那教的发展,婆罗门教有一段衰弱期。   2、摩揭陀——古印度的一个重要王国。贞观十七年,唐派行王玄策为使,到达摩揭陀国的王舍城(今印度比哈尔西南拉杰吉尔)   *婆罗门教在古代横扫东南亚,在吴哥窟时对婆罗门的神话很着迷,后来在马六甲槟城的印度社区住了一周,深感南亚对印度教、佛教、□□教、天主教包容的氛围造就了多元的社会文化* 第34章 藩神的祝福   叶迦沙,摩揭陀国人。   上元节前自黔中道入唐,经剑南道过剑门关进秦川,乃是怀德坊婆罗门寺大祭司,与西市诸坊其它藩寺高僧,同在鸿胪寺登记备案。   因西市周边诸坊坊众皆有各国信仰,藩寺高僧在坊中地位崇高,受人尊敬,俨然成为坊中精神领袖。   金吾卫巡防各坊,宿卫长安,与各坊高僧均有联络,以便掌握坊中舆情,藩寺的僧众也会自动将坊中异常相告。   然而,怀德坊祭司叶迦沙自上任之始便与朝中官司不与往来,连鸿胪寺的宴请也是遣派的副职前来。   婆罗门教前祭司的突然暴毙,给怀德坊更添了一层神秘。   卢祁没想到,崔湃今日初探,居然就被袁醍醐歪打正着认识了人家妹妹,他们一行人直接被领到了难以得见的正主面前,得来全不费力。   袁醍醐果然是个福将。   因为是雅度拉的贵客,他们被安排在了最中央的长毯上。   叶迦沙开启婆罗门祭祀礼,人们口诵经文,透过祭祀,使人和神可以直接沟通。   婆罗门教崇尚自然、歌咏自然,尤其崇拜神格化的自然神,三大主神各司其职,共同主宰寰宇一切。   信奉婆罗门的人崇拜主神赐给人们的生活。   西方,诞生婆罗门教的圣地。   空中一片彤云,绯红如火烧,层变的云好似烈火中烧出淡淡的紫焰,日已西沉,怀德坊撒红节的庆典即将开启。   遥远的鼓声响起,惊醒了美景下的袁醍醐,长安到了关坊门的时刻,此刻就要离开吗?   可是她想参加撒红节的庆典。   “怎么办?坊门要关了。”   袁醍醐扯了扯一旁崔湃的袖子,崔湃淡淡回她:“无妨。”   无妨?   马上宵禁了,坊门一关就只能留在怀德坊内,任何人踏出坊门就是犯夜,按唐律鞭笞二十。   袁醍醐可不想被鞭笞。   卢祁在一旁嘲笑她,“你忘了你身边站着的是谁?”   袁醍醐一拍额头,是了,她怎么忘了巡防长安的是金吾卫!她身边站的可是金吾卫中郎将!   “不怕被鞭笞了?”崔湃也在揶揄她。   袁醍醐傲娇说道:“我身边站着的可是一只大老虎!”   所以她可以狐假虎威,穿行无阻。   这只小狐狸!   崔湃失笑,倒是很贴切。   ————   乐鼓声起,庆典拉开帷幕。   装扮浮夸的乐人鱼贯而入,顷刻间激活了怀德坊坊众的热情,坊众随乐起舞,脚下踏响节奏的步点。   西域诸乐本就吸收天竺古乐甚多。   袁醍醐打着拍子很快就掌握了婆罗门舞蹈的诀窍。   雅度拉众人把他们围在中央,高文珺别别扭扭被袁醍醐拉起来跟上步点,卢祁倒也学得快,只有崔湃尴尬站着不动,貌似放不开颜面。   袁醍醐围着崔湃又是耸肩又是转圈回眸。   崔湃轻哂,终于放下架子,展开双臂,打着响指跟上她的节奏。   舞姿舒展,苍劲有力,身姿潇洒。   “你居然会跳舞!”   袁醍醐靠在崔湃背上,侧过头无比惊喜。   “军中儿郎也会击缶而歌。”   崔湃的唇边挂着笑意,一转身便和她面对面。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歌,大气磅礴,气势恢宏,属于军中男儿的战舞!   繁星掠影,是谁的笑颜嵌入眉眼,坠落心间,忘却时间。   另一边,尬舞的高文珺终于忍不住抱怨卢祁,“你踩了我很多脚了!”   卢祁很抱歉,却没有停下脚下步点,“我不会跳舞。”   “不会还瞎起哄。”高文珺无语。   卢祁围着她转了一圈,“做人嘛,开心最重要。”   “……”   乐鼓变换了节奏。   摩揭陀一众女子簇拥着雅度拉、袁醍醐和高文珺来到中心祭坛,她们身着华丽衣裙,原来是扮演祭祀中的吉祥天女。   叶迦沙在中央祭坛前宣布,将由现场的勇士用金箭点燃场中各处的火祭,而点燃火祭最多的勇士将能得到神的祝福。   一列信徒呈上无数金箭和强弓,在中心祭坛站成一圈。   火祭点散落在场中各处,坊众中站出数名男子,他们望着祭坛上吉祥天女,有人在默默地爱慕。   崔湃的目光落在一身异域风情的袁醍醐身上。   一颦一笑,美得挑不出毛病。   她也在看他,你不来吗,你不想得到神的祝福吗?   不,我只想得到你的祝福。   崔湃迈步一跃登上祭坛,场中响起惊呼,是个英武的郎君!   成为目光焦点的崔湃一手挽起圆领袍长袖,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展臂将强弓拿起,一拨弓弦便开满弓。   当崔湃张弓的第一时间,卢祁就知道其他人没有机会了。   在崔湃试弓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朝火祭射箭。   火祭一处一处被点燃,每燃一处,场中便爆发一声欢呼。   袁醍醐手心微微冒汗,虽然她知道崔湃实力强劲。   崔湃瞄见她略焦急的脸,扯动嘴角,慌什么。   场下坊众对一直不动手的崔湃略微有些失望,英俊的男子往往好看不中用的。   待场中火祭已经被点燃一半,崔湃终于搭箭张弓。   三箭连发,一击必中。   剩下的火祭在崔湃一次又一次的三箭连发中,几乎同时被点燃,再也没有留给其他男子任何机会。   怀德坊的坊众爆发山呼海啸似的欢呼,经久不散。   崔湃持弓站在中央祭坛,英姿勃发如神祇睥睨,他是全场点燃火祭最多的男人。   崔湃一步一步走向吉祥天女群,气场全开,所向披靡。   以雅度拉为首的摩揭陀女子微笑着自觉退开,在袁醍醐和崔湃之间让出一条笔直的路。   霓裳舞衣,衣袂翻飞,翩翩起舞。   你是谁?   我是佛国派来收服你的小仙女。   崔湃来到袁醍醐面前,她紧张又开心的望着他,崔湃单膝跪下,虔诚说道:“我想得到吉祥天女的祝福。”   我的小仙女。   “喂喂,我现在该怎么做?”   袁醍醐一脸慌乱,无数坊众看着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婆罗门的风俗,只好向崔湃小声求助。   崔湃牵起袁醍醐绘满彩绘的手尖,亲亲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印在指尖,暖在心上,袁醍醐惊慌失措,“那、那祝你幸福!”   坊众朝中央祭坛的空中撒出圣洁的花瓣,漫天飞舞,勇士得到神的祝福。   摩揭陀女子笑着议论道:“我看他们并不只是好朋友。”   雅度拉望着满天星辰,故乡的方向,“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中央祭坛的火焰照亮白袍祭司五官深邃的面容,处于明和暗的交界,忽暗忽明。   ————   噔噔噔噔噔 噔噔 噔   噔噔噔噔噔 噔噔 噔   土生木酿水中火   金樽玉液小乾坤   一白忘忧再消愁   三碗同天竞风流   大瓮一扬倾江海   饮日吞月胸中来   大梦一场三千载   悲喜穿肠莫挂怀   大风翕张浪形骸   疏狂放歌死便埋   大疯一趟两相忘   不知东方天既白   美酒佳酿尽上,玉液琼浆斟满,坊众互相敬酒,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沉醉,庆祝一年初始,万物新生。   摩揭陀的女子围着袁醍醐和高文珺大饮庆贺酒,银制高脚杯一杯又一杯,袁醍醐笑着嚷着饮不下了,快饶过她。   雅度拉不让。   崔湃一手接过摩揭陀女子手中的高颈壶,举过头顶,一口饮尽。   人群起哄,好酒量!   卢祁在一边看着,觉得崔湃绝对是拼了!   高文珺将自己的酒杯递到卢祁面前,“你不帮我喝吗?好朋友。”   卢祁:“……”   长叹一口气。   抬神巡游,坊众簇拥着神座在怀德坊四方游|行。   巡游之众摩肩接踵,坊街两旁的阁楼上撒下五彩香粉,香粉扑身才能得到神的祝福。   袁醍醐一行人行在队伍中,被前方互抛香粉的人挤了一下,差点摔倒。   崔湃护住她的腰,才让她保持平衡,还没等她重新站好,一大捧香粉朝他们袭来,崔湃迅速将袁醍醐的脸按在怀里,以身来挡。   袁醍醐挥手散开粉末,抬头一看,崔湃一头一脸的粉红,想都没想,便大笑着伸手去帮他擦,“你不是身手很好吗?怎么都没躲得开?”   崔湃:“……”   哪里料到沾了五彩粉末的手越擦越花,袁醍醐看着崔湃一脸冷峻配着滑稽的五花脸,“好像唱傩戏的天王。”   崔湃也不恼,勾下脖子任她捣腾。   因为人流太乱,崔湃只能一路护着玩闹的袁醍醐在自己身前。   夜已深,星辰似海。   ————   人潮中一个晃身,高文珺和袁醍醐已经被人流挤散。   空中弥漫粉末,人们从头到脚全是五彩的颜色,更是难以分辨寻人。   高文珺尝试着喊了几声,被粉末呛着,卢祁阻止了她继续,“她跟崔九郎一起的,不用担心。”   “那我们怎么回去?”   高文珺很担忧。   卢祁拍着脸上的粉末,“各走各吧,我送你回家。”   望了一眼远处消失的相拥身影,卢祁带着笑意回转过身,耳边仿佛听见袁醍醐尽兴玩闹的尖叫声。   他暗自觉得自己在崔湃记账长卷上消除了大大的一笔人情债!   怀德坊公共马厩里,卢祁对阿水和袁家的随从说他们走散了,袁醍醐自然由中郎将亲自护送回家,不用等了。   卢祁朝门吏亮出大理寺司直的鱼符,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路出了怀德坊坊门。   阿水哼唱着撒红节庆典的祝酒歌,他从来不操心自家郎君的决定。   大瓮一扬倾江海   饮日吞月胸中来   大梦一场三千载   悲喜穿肠莫挂怀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撒红节——胡里节,印度传统新年,源于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在每年2、3月间举行,人们互相抛洒用花朵制成的红粉,迎接春天的到来。   2、大氿(gui)歌——萧忆情版(b站出的国风歌,可以听一下感受怀德坊露天蹦迪的氛围) 第35章 星月长路   姜黄、石青、朱红,粉末在空中炸出交织的花朵,绚丽烂漫。   身着吉祥天女服饰的袁醍醐受到巡游坊众狂热追捧,一层粉末一层祝福,袁醍醐深陷其中,待从头到脚被狠狠祝福了一边。   她猛然发现崔湃于香粉乱阵中全身而退,随即抓起满满一把抛向崔湃。   崔湃闪身一个反手,一把朱红扑在袁醍醐脸上。   !!!   袁醍醐大笑冲过去就想反击崔湃,近在咫尺,又怎么都捉不住他。   崔湃晃身抓住她张牙舞爪的左手,“刚刚是在说谁身手不好?”   袁醍醐昂起脸凑近他,崔湃被她的亲昵动作毫无防备的击在心口上,慢了一拍。   就是这一拍让袁醍醐抓住机会一把姜黄粉正正抹在崔湃脸上。   “说得就是你!”   “……”   崔湃甩甩头,厚粉飞散。   巡游的队伍沿街而过,最终汇聚在婆罗门寺的浮屠前,歌声绕耳,今夜无眠。   焰火的光打亮两个人五彩斑斓的脸,不知是兴奋过头还是烈酒上头,袁醍醐的视线开始恍恍惚惚。   崔湃问她:“刺激吗?”   她望着崔湃笑得心满意足,“刺激。”   ————   崔湃拉着她的手,穿越狂欢的人潮,走向怀德坊的坊门。   人潮成为喧闹的背景,紧闭的坊门前悄然站立一人,白袍如月,独现于茫茫夜色中,安宁祥和。   像是早已料到会有人等待,崔湃神色没有丝毫诧异。   待他俩走近,叶迦沙直视崔湃平静的脸,颔首微笑,“我送你们出坊门。”   长安城已经宵禁,对于犯夜的他俩,叶迦沙的语气中没有半点不妥。   崔湃没有说话,袁醍醐朝叶迦沙挥手告别。   门吏得到叶迦沙的示意后毫不犹豫打开门闸,在叶迦沙平和的注视中,崔湃一脸冷峻的牵着袁醍醐离去,没有回头。   门吏,没有见到金吾卫中郎将的银鱼符就打开了坊门。   叶迦沙在告诉崔湃,怀德坊是他说了算,对于不请自来的人,他说能走才能走。   在崔湃出手点燃火祭的那一刻,两个人心照不宣。   ————   出了怀德坊,沿着空旷的坊街过了西市,便走到了东西横街上。   路还有很远。   袁醍醐揉了揉额角,恍恍惚惚,她突然站定,一脸本女郎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的委屈,“我走不动了!”   她摇晃了一下,被崔湃扶住手臂。   “……”   这是醉了?   崔湃望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横街,返回城东的路,对于一个平常出门不走路的高门贵女而言,的确是段遥遥无期的归途。   算了。   崔湃单膝蹲下,拍拍自己肩膀,“上来。”   意识到可以不用自己走路,袁醍醐二话不说立刻爬上崔湃的宽背,搂住崔湃的脖子,“你是个好人!”   崔湃轻嗤,行动上却是任劳任怨。   他背着她,漫步走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只有月光下被拉长的身影。   星河耿耿,长路漫漫。   银汉迢迢,月儿圆圆。   不用自己走路的袁醍醐开始对于宵禁后的长安满是好奇,她趴在崔湃的背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近到崔湃都能感受到她甜腻的气息。   星宿列张,横斜天穹,金钩斗转。   袁醍醐指着朱雀门正上空,兴奋大喊:“北斗七星!”   陨星自斗柄末端摇光向天权方位划去,拖出长长的尾翼之光,一颗两颗三颗。   “是彗星!”   崔湃也抬起头,望向朱雀门的上空。   少年入卫,无数个巡防的夜里,他独自一人数遍三垣二十八星宿,少年曾经也想过何时才能将夜空中的星海壮阔与人分享。   未料到在今日在此刻实现。   崔湃的脸上有了笑意,她陪着他一起遥望星辰闪烁。   “长安的夜真美。”   袁醍醐看着深夜中陌生的城市,坊墙整列,屋檐高耸,宫城巍峨,暗夜中亮起万家灯火,与漫天星辰交相呼应。   “的确很美。”   这是崔湃守护的长安,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鲜活。   “延福坊的阿郎在和面准备明早的蒸饼,兴化坊的王大娘子哄着幼子入睡,居德坊远道而来的胡商才入住歇脚,是努力生活在这里的人让这座城市有了价值,让这座城市旷古烁今,无与伦比。”   话说完,袁醍醐没有了响动,微微听见极轻的呼吸。   她睡着了。   崔湃莞尔,背着她一步一步心底踏实地走着。   ……   小哥哥,不要打架,会痛。   你,是谁?   我是谢梵境的女儿哦。   ……   年少偶遇,粉团儿似的小人儿擦掉了斗殴少年嘴角的血痕,一打五的猖狂少年第一次听见有人告诉自己打架会痛。   少年去寻人的时候才知道,谢梵境的女儿离开了长安。   只因当初遇见一瞬间   命运从此转了一圈   想去牵感情线   偏偏天不随人愿   如果不是匆匆的离别   怎会拼命想再见   多想念多少年   遇见你一刻才知初心不变   ……   他记得,她却把他忘了,不过,回来了就好。   崔湃背上的袁醍醐睡着并不是很安稳,隐约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呢喃,崔湃侧耳倾听,听不真切。   “崔……湃……”   醒了?   崔湃站住脚步。   “放我……下来。”   一句话说得也不清楚。   崔湃没有行动,袁醍醐拍着他的肩膀不满,“放我下来……”   喝了酒的女子惹不起。   崔湃无奈放下她,才转过身就被她戳着胸口说:“柳善姜叫你什么来着!”   “……”   “哦,我想起来了!柳善姜叫你九哥哥!”   袁醍醐自言自语。   她叫他九哥哥,也叫卢祁三哥哥,崔湃无话可说。   “她喜欢你!”这不是一句疑问。   崔湃挑起眉头,女孩家的心思他从来不懂,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和柳善姜之间是幼年的情谊。   袁醍醐手指自己,“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不喜欢他吗?   崔湃怔怔站着,如坠冰窟。   “我不喜欢柳善姜喜欢你!”“你给我听清楚了吗!”   蛮横不讲道理。   崔湃无奈,“听清楚了。”   “好。”   袁醍醐点头,踮起脚尖吻了上崔湃的唇,突如其来。   柔软的触碰让崔湃瞬间失血,她的唇上有烈酒的醇香,只是轻轻的一下,袁醍醐退开几寸,得意笑着。   崔湃严肃地看着她,手指有力地握了握,终是张开手掌扶住了她的纤细的颈项,阻止她继续后退。   不要轻易招惹一个男人,玩火注定要付出代价。   她的打赏,他很钟意。   崔湃吻上了袁醍醐的唇,甜蜜香醇,醉人。   久旱逢甘露,让人欲罢不能。   袁醍醐推着他的肩,奈何力量悬殊太大,过了许多,身前的男人才放开她。   她大口喘息,呛到自己,咳个不停,辛苦地弯下腰。   崔湃轻拍在她背上,想缓解她的不适应。   是他,做过了,没控制好力道。   崔湃正心怀歉意地心疼她,却见袁醍醐抓住崔湃的一支手臂,哇的一声吐出来。   “……”   崔湃僵硬的站在原地,面色难看。   一地污秽,浓烈的酒气挥散。   崔湃想起她在庆典上一杯接一杯的豪爽。   酒量这么差,还逞什么强。   袁醍醐吐完,四肢无力的摊在崔湃怀中,崔湃拍拍她的脸,真是醉得不轻,瞧这个状况是走不回城东里坊了。   打横抱起她,崔湃准备走到下一个坊门,想着让值夜的武侯弄辆车,就听见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   一队巡夜的金吾卫军士出现在崔湃面前,倒替他节省了力气。   “给老子站住!什么人?”   还没走近,金吾卫军士就闻见扑鼻而来的香气,一身香粉的两人站在空旷的横街上,高大的男人抱着胡服装扮的女子。   金吾卫军士歪着嘴,从酒肆里带走胡姬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娘的你不知道长安城宵禁吗,初到大唐?”   金吾卫不客气的一掌拍在崔湃的肩膀,月光下崔湃转过了有彩绘的脸,冷冽地看向来人的眼睛。   带队巡夜的刘队正(正九品)傻了,这个胡人男子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他揉了揉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再看了一眼,这哪里是什么胡人,这分明是崔家九郎!波斯食肆里打架的那位神仙,没想到又被他撞上了!   刘队正颤抖的收回了拍在崔湃肩头的手。   “中,中郎将?”   其它军士点着火舌子过来照亮崔湃,吓得铿锵跪了一地,“中郎将安康。”   崔湃点头,还算狗眼没瞎,“去弄辆车来。”   刘队正领命而去,崔湃继续抱着袁醍醐在横街上走着,只是背后远远的跟着几个牵着马的金吾卫。   ————   崔湃赶着马车才入盛业坊门,就在坊街上遇上谢潺领着一众袁家仆从呵退门吏,非要骑马出坊寻人,跟入门的他们正好撞见。   谢潺翻身下马,几步走过来一撩开车帘终于见到里面呼呼大睡的袁醍醐。   闭着眼睛长舒一口气,往日里温润儒雅的御史中丞狠狠一拳打在崔湃胸前,崔湃没有还手。   ?   御史中丞一怒为红颜?   金吾卫禁声。   袁家仆从护送着马车,跟着谢潺离去。   崔湃揉着胸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今晚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金吾卫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喏。”   他们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啊,闻名长安贵圈的谢五郎和崔九郎为了一个胡姬半夜里拳脚相向。   刘队正在心底哀嚎,只有他知道崔九郎抱着的哪里是什么胡姬,乃是汝南袁氏的贵女!   一次胡肆斗殴被砸头,葡萄酒撒了一脸。一次横街犯夜,被御史中丞打了一拳。   自己尽是看见中郎将最狼狈的一面,这是什么运气,不该看的都让他看见了。   完了完了,升迁无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用之前写的“风儿轻轻带着微微的凉”那一段,没想到遇上郁可唯的《夙愿》,用在这里更好。   那就再推荐一首歌吧。 第36章 坐立难安   袁醍醐从自家挂金丝珠帘的暖床上惊吓地醒来,睁大双眼,完全不能接受梦中的恐怖场景。   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和吞噬感席卷全身,仿佛深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泥潭,无法摆脱。   什么恐怖场景?   她居然梦见一个男人在生生的咬她!!!饥不择食的要把她生吞活剥!!!   袁醍醐感觉自己的舌尖都在轻颤,她用手背捂住嘴,可是连嘴唇都记得梦中男人炙热的触碰,而自己完全沉迷在了男人的气息里。   那是崔湃的脸!   体内的燥热让她害怕,是什么激活了她体内深埋的情绪。   她在梦什么啊?   袁醍醐用双手捂住脸,不敢面对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一个与男人这般亲密的自己。   女侍听见内间的动静上前伺候,并通禀了高氏贵女一大早就遣人询问的关心。   袁醍醐从女侍的口中才得知自己昨晚竟是由谢潺送回家的。   宿醉的脑子让她完全记不起中途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怀德坊漫天的香粉中。   她吩咐女侍回复高家人今日的击鞠训练没有变动,依旧如约到场。   袁醍醐揉着额角,做了决定,她必然要去找崔湃问清楚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   袁醍醐在家里吃完延后的朝食,风风火火领着随从向金吾卫官署而去,比往日去的更早一些。   圆肚王参军见她一脸严肃,小心陪着她往内侧院走,并贴心地汇报着崔湃的及时动态。   “中郎将此刻在议事厅中……”   对于王参军长长的情况汇报,她根本没听见心里,整个脑子里都在循环想着崔湃会告诉自己什么真相。   “哎呀!贵女!!!”   王参军的哎呀已经无法挽救想得入神的袁醍醐。   她根本没看路,埋头在回廊里走着,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大胆!走路不长眼睛吗!”   对方着了坚硬的铠甲,袁醍醐当即被撞得很痛,火气一下蹭蹭往上窜,扬手就想一马鞭甩过去。   还未甩开的马鞭被截停在空中,被一只大手握住。   袁醍醐气势汹汹地抬头看清了来人,居然是着甲的崔湃,当场呆了。   跟在崔湃身侧的众副将简直惊掉了下巴,头一次在金吾卫官署内看见有人要拿马鞭打崔九郎。   “到底是谁走路不长眼睛?嗯?”   崔湃冰冷的叱责声响起,没有温度的目光扫了一眼袁醍醐身后的王参军,又盯着她的脸。   “谁让你走来议事厅,内侧院的路找不到吗?”   袁醍醐回过神来,看清了周遭的环境,的确不是前往内侧院的回廊。   她走错路了,那么不巧,正好撞上了崔湃领着一群开会的将领。   这样尴尬的场面还被在场将领都看了去,她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王参军被崔湃的一眼吓得后脊梁冷汗直冒,这是在怪他没伺候好眼前这位小神仙了。   崔湃丢开袁醍醐握着马鞭的手,严厉说道:“去内侧院等着!”   严厉的语气听在众将领耳中分外熟悉,崔九郎在军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说话的角色,这个时候大家通常都是默不作声。   袁醍醐扭了扭手腕,又想起他在梦里的那张可恶的脸,硬气说道:“好!我今日就在内侧院等你把话说清楚!”   哼!袁醍醐背手握着马鞭,大步离开,王参军苦兮兮的连忙追上去。   众将领:“……”   居然将中郎将硬怼了回去,汝南袁氏的女儿果然惹不起。   ————   阿水见到袁醍醐气呼呼的走进内侧院,跟在她身后的王参军第一时间给阿水递了眼色。   心情不佳,勿惹。   阿水不动声色的一句不问,默默在一旁伺候。   袁醍醐看着往常一样规格的糕点和饮子,脑海里闪现撒红节上一杯杯刚刚喝完又不停斟满的烈酒,找到了让她记忆断片的罪魁祸首。   昨夜的确玩大了。   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坊中世界让她忘乎所以。   袁醍醐隐隐地担心如果崔湃承认他们之间的确有过梦中的亲密,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这种焦躁让她坐立难安。   时间流逝在光线的斜影里,连崔湃匆匆赶来内侧院的动静,她都没有发现。   阿水和王参军已经知趣的退下。   崔湃的双手放在身侧,静立室内,跟她同处一个空间,觉得周围的空气满满都是她的气息。   他看见她微皱的眉头,想起适才在回廊里质问的语气,她是在气他的亲吻吗?是不喜欢吗?   很明显他们之间的亲密让她产生了困扰。   崔湃朝她走近了几步,挺拔的身形挡住了射入窗框的光线,袁醍醐被罩在他的阴影里。   眨眨眼睛,袁醍醐看见自己的影子融进了地面上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好似抱住自己。   她心里惊跳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了两步开外的站着的崔湃。   崔湃身着铠甲,显然是从议事厅下来后就直接回到了内侧院,还未来得及卸甲,与他的行动相反的却是他沉稳的脸。   袁醍醐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跟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亲密行为,为何当他面对她时,还能这般淡定自如。   两个人不能就这样对视一下午,崔湃率先打破沉默。   “你要跟我说清楚什么?”   我想听,我很想听。   “我,我想问你昨晚发生了什么?”   袁醍醐没有底气的问询出口,背后的小手紧紧扭着马鞭。   “女侍告诉我,昨晚是五哥哥送我回的府邸。”   “……”   轮到崔湃微皱眉头,“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忘了吗?”   他们之间果然发生了事情!!   袁醍醐长长的睫毛颤动,她深吸一口气,“我,我昨晚喝醉了,我记不起来了。”   如果梦里的场景是真的,这让她如何启齿。   崔湃深深的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她在害怕,为什么要害怕自己。   抬手整了整铠甲的锦布领子,崔湃拼命忍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相。   是的,他们已经亲吻了!   “你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醍醐欲哭无泪。   如此随便,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过于轻浮,可是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有过亲密。   她一张要哭的小脸,崔湃看不下去了,把真相和盘托出,对她幼小的心灵来说会不会是个负担?   崔湃想起她昨晚在亲密中青涩的反应,心尖都化了,显然她从未跟其他男子有过亲密。   足够了,他应该知足了。   崔湃转过身,走到堆满案牍的书架前。   他闭了一下眼睛调整情绪,再睁开的时候似乎恢复了平静,伸手随意拿起一卷书轴。   他回答了袁醍醐一开始的问题:“昨晚你喝醉了,吐了我一身,送你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谢五郎。”   只是吐了他一身吗?   袁醍醐从担忧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全身从紧绷状态解除。   她看向书架前背对自己的背影说道:“昨天玩的很愉快,给中郎将添麻烦了。”   “我先去崇仁坊球场与文珺汇合,中郎将稍事休息后自行前来便可。”   语音刚落,袁醍醐逃命似的跑出了内侧院。   她忘了他们的相遇,她也忘了他们的亲密,也许,在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   崔湃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书架上,震落了半壁的案籍。   与匆匆离去的袁醍醐擦身而过,又听见内侧院巨大的声响,阿水顿住脚步提起漆竹圆笼,对里面活蹦乱跳的小黄雀说:“看来今日卖萌也是不管用的。”   ————   离骠骑将军组织的击鞠竞技只有两日了,高文珺隐隐约约感觉到袁醍醐和崔湃之间微妙的变化。   袁醍醐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总是缠着崔湃问个不停。   自从那日在怀德坊欢度撒红节之后,这么刺激的经历这两个人却绝口不提,让她一个人独白,没有响应。   可是,她记得祭祀大典上崔九郎是如何英武无敌,如何将扮演吉祥天女的袁醍醐捧到了天上。   这般提面子的经历不在柳善姜面前反复宣扬,真是大大的可惜,连她高文珺自己都十分羡慕呢。   奈何她那个虚假好友实在扶不上墙,技能太差,丢人现眼。   难道分开之后,他们两个人有了什么矛盾?   崇仁坊球场里,崔湃依旧是要求严格的中郎将。   大的技术分类已经练完,最后的准备时间里,崔湃开始着重抓一些细节技术,比如握球杖的部位。   女子臂力远远不如男子,他强调握杖的位置一定要跟你常用的击球习惯相对应。   崔湃顺手拿过排在顺位第一的袁醍醐的球杖,做了几个远近球的击打动作,示范了握杖的最佳位置,又让袁醍醐出列尝试一遍。   袁醍醐接过崔湃还来的球杖,覆握在他刚才握过的位子,残留的余温像是烫着了她的手心,球杖居然握掉了。   “……”   众人猜想一定是赛前紧张,可以理解。   崔湃看在眼底,没有吭声。   袁醍醐迅速捡起来,力图镇定的模仿着崔湃握杖的样子,将球准备无误的击中球门。   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刚刚那一握,崔湃残留的余温让她似曾相识,那是梦中崔湃握在她颈后的温度。   袁醍醐闭上眼睛,最近总是反复梦见这个场景,让她难以正视崔湃的脸。   她心虚地根本不敢看他。   再坚持一下,只要过了击鞠竞技,她和崔湃就不会再有天天相见的尴尬了。 第37章 欢喜冤家   骠骑大将军的年纪算起来也是袁醍醐祖父级别的人物,同是开国功臣之一,他家秦大娘子张罗的击鞠竞技特意请了恩旨,在御赐的城东北角凝云阁球场举办。   因为广邀社团参加,多是长安城中的高门子弟之间的较量,算得上一个年轻人展示风采的绝佳舞台。   严格说起来,击鞠竞技也是袁醍醐第一次在长安城公开正式亮相。   前来观赛的诸多看客也早有耳闻,知道她和所在的巧工女社在御马坊和崇仁坊球场全力备战。   旌旗招展,人马喧嚣。   凝云阁球场拥有可以同时容纳两场击鞠的并排场地,以及高大宽敞的阁楼看台席。   此时并排的球场中已有团队开始热身跑动。   长安城世家中不参赛的热心观众,以及身在军中自诩高手拉不下脸面参加社团赛的诸军将领,三五成群相约前来球场,嘴上说是加油助威,实际上大家都明白男子是来看此次参赛路面的贵女的,女子是来看场上英武的儿郎的。   卢祁是参赛选手,龙武军的吕二郎也知道崔湃执教了巧工女社的训练,今日必然前来,所以他早早得就约好同崔湃一路。   崔湃和吕二两个人身着双翻领胡服便装,才走到观赛阁楼下,一群年轻将领就围上前来玩笑道:“要看看崔九郎教出的高徒如何。”   字面之下暗藏着深深的羡慕,羡慕崔九郎能和众贵女有名正言顺的接触机会,再深一层意思就是既然崔九郎认识了贵女们,就不能忘记关照关照这些未婚的兄弟。   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吕二怎么会搞不懂,毕竟这也是他上赶着约出崔九郎的目的呀。   崔湃无奈,被一群将领簇拥着登上了阁楼。   看台席位上已经人满为患,最核心的骠骑大将军和秦大娘子身边围绕着各种来宾前来寒暄。   崔湃和吕二等在一旁,想等人少些再上前问礼。   等待的间隙阁楼响起骚动。   “那是哪家的贵女,怎么从未见过?”   人们的惊叹引来骠骑大将军和秦大娘子的侧目,也引发其他人的关注。   崔湃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楼下场地中,一队身着嫩黄色鞠袍的贵女骑着外藩胡马昂首入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同色系的抹额,于队伍前领头的正是精神抖擞的高文珺和袁醍醐。   黄棕金箔驹的加持更让精致貌美的袁醍醐,浑身散发着一股炫目的高傲。   出身百年门阀特有的不可一视,像个小太阳般光芒四射。   “骑金箔驹的那位正是汝南袁氏的女儿,谢公和长公主的外孙女。”   已经有人给大将军和秦大娘子解答。   袁醍醐的外祖父跟大将军年轻时乃是同袍,上过一个生死战场。   骠骑大将军远远看见光彩照人的小小袁醍醐,笑的合不拢嘴,“我看这丫头颇具谢公风采,倒是比她母亲谢梵境更英气。”   大将军和秦大娘子都说袁醍醐好了,阁楼中的众人必然也只能夸她好的。   “汝南袁氏的女儿去年底办了笄礼,不知这长安城中多少世家都盯着她呢。”   围观群众无心的一句玩笑话,让崔湃很不舒服,心里被极细的刺了一下。   他直直盯着正在适应场地的袁醍醐。   她已经几天都不主动跟自己说话了,金吾卫里也没有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只孤独的小黄雀叽叽喳喳。   她在有意疏远自己,崔湃敏感察觉到是不是怀德坊中两人的亲密让她觉得应该跟他保持距离?   想得再深一些就是她在委婉的拒绝他的靠近。   崔湃皱着眉头,越想越不敢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场地中,巧工女社之后入场的是素心女社。   两支队伍正面相迎免不了互相祝福几句,祝福之中透着威慑,交流的话不用猜,直接都写在了双方的脸上,反正就是不能输了气势就对了。   粗枝大叶的吕二哪里知道崔湃的心思,还对他玩笑道:“袁醍醐和柳善姜都是你亲自教的击鞠,贵女争番,且看今日鹿死谁手!”   精彩精彩。   ————   男子和女子的团队赛在两个球场交替进行,男子团队的水准在往年的竞技中已经展露,今年的观众们的确没有料到女社的对抗竟然打的如此激烈。   一遍对攻,大开大合。   贵女们在球场上颇有女将军领兵冲锋的即视感,气势不输男子。   有实力的队伍很快在初赛的乱局中杀出重围。   男赛那边以国子监宾贡生队伍和弘文馆队伍傲视全场,女赛这边素心女社一马当先,巧工女社紧追其后。   发挥一般的队伍渐渐被淘汰。   越靠近决赛,打得越是艰辛。   女社成员在公开场合竞技的经验明显不足,前期为了博得观众席的呼声而拼抢的太凶猛,竞技后程在体力上明显不如男团,女团的体能纷纷出了状况。   这让她们在中场争夺球权的时候看上去疲于奔命。   崔湃看了半响,当看见袁醍醐满头大汗做无用功的返场接应时,终于忍不住起身。   静默一会儿,唤来阿水吩咐几句,崔湃快步走下阁楼,前往球场边缘。   同在一个看台区域的武将看见崔九郎起身离去,都在问他怎么了?   吕二目光幽幽,笑道:“冤家有难,会怎么办?”   武将们觉得吕二答非所问,可是还是直觉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落井下石?”   吕二摇头晃脑道:“同舟共济,以身相许。”   “你确定是冤家?”武将嗤笑吕二。   吕二高深莫测的回答:“欢喜冤家也是冤家。”   比赛间隙,正在场边商量战术的袁醍醐被高文珺碰了手肘,高文珺提醒她,“崔九郎下来了。”   袁醍醐抬头望向远处的英挺身影。   巧工女社看见崔湃前来,自动围上去。   崔湃扫了一眼袁醍醐在泥地上简单画出的战术走位,蹲下身来在传接球的关键位子改了几笔,袁醍醐顿觉茅塞顿开,明白了崔湃防守反击,高开高打的思路。   “不要在中场过多纠缠,巧工女社要为最后的决赛保留好体力。”   崔湃此刻在贵女们的心目中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贵女们打起精神,整装待发,袁醍醐觉得右手护臂松了,看了一眼高文珺也在忙着整理自己,她只好将就着自己的左手去拉紧护臂。   突然。   崔湃就伸手上来帮她箍皮线,崔湃拉线的力道很有控制,选择的松紧度也恰到好处,帮袁醍醐调整好护臂后却将她的小手臂握在掌中。   一道电流从手臂直窜到袁醍醐的心里,男人的手温暖又有力量的触感清晰地印在她的手上,此时此刻。   袁醍醐脑门一热,用力拖了一下,崔湃居然不放手,她微恼的瞪向崔湃。   崔湃却说:“不用谢。”   忽而一笑,放开了她的手臂。   谁要谢你!!袁醍醐扭开头看向另一侧。   阿水领着侍从抱来一堆皮水袋,分发给贵女们,袁醍醐接过打开水袋闻了闻,“这是什么?不是清水的味道。”   崔湃的余光瞄着她汗湿的衣领,“是盐水,你们流汗太多,盐水才能补充体力,这是军队高强度作训中常见的方法。”   袁醍醐点头,咕噜咕噜对着水袋大喝几口。   待众贵女补充了一定量盐水,阿水将每个人的水袋标记好号码整齐的放在场边,巧工女社的贵女们重新喊了口号鼓气,重返赛场。   阿水本想递上一袋满水的新袋给自家郎君,却见崔湃极其自然的顺手拿起了另外一袋,阿水错愕的看着自家郎君用手指抹掉水袋上的标记。   崔湃面不改色对他说:“重新补一袋。”   崔湃下场指导巧工女社的行为被在场所有人看在眼中,骠骑大将军与秦大娘子对视一眼。   “哟,从来不知道崔家这小子有这个耐心。”   重返阁楼,手上多了一个水袋的崔湃坐回看台,每当袁醍醐中场休息到场边补水时,他也会拿起手中水袋喝上几口。   一旁的吕二也想喝,被崔湃果然拒绝。   吕二看他一副宝贝的要命的样子,“嘿,一袋盐北北水而已,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了?”   崔湃眉眼带笑,抿着嘴角,看看手中的水袋,又看看场中袁醍醐的小脸,似在回味。   “就是不同,我这袋盐水可是甜的。”   吕二翻个大大白眼,盐水是甜的?我信你个鬼哦。   羊皮水袋上被崔湃抹掉标记的是“袁”字的小篆。   ————   将崔湃布置的战术运用到了比赛中,效果显著。   每当多进一个球,袁醍醐都会不自觉地望向阁楼看台上模糊的身影。   一群武将坐席中,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似乎穿越全场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的肯定,这种感觉对于袁醍醐而言满是说不出的奇怪。   一轮一轮比赛的间隙,巧工女社下场补水。   袁醍醐拿起自己的水袋喝了一口,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拿起水袋认真看了看标记,没错啊,是她的水袋。   巧工女社接受崔湃训练不过半月,又怎么能跟素心女社众人苦练多年的技巧相比。   柳善姜看见崔湃对巧工女社的现场指导,觉得格外扎眼睛,她决定今日就在凝云阁球场上彻底打败袁醍醐,为自己的优秀正名,她才是长安贵女圈的翘楚。 第38章 击鞠竞技   女团率先赛出进入决赛的队伍,素心女社和巧工女社不负众望,分别拿下女团决赛的两个入围名额。   决赛必然有决赛的仪式感。   凝云阁球场中的门框已经换做首刻金龙下施莲花并加以彩绘的竖木,高丈余,守门处有卫士二人手持小红旗唱筹,判定进球与否,场中再设一裁判。   场周已摆好日月旗架记分,每进一球,插一旗。   球场东西两廊中教坊龟兹部鼓乐伎人全部到位,擂鼓以助威。   袁醍醐、高文珺和柳善姜两方人马分立球场东西两侧,脸上都是一副长安贵女舍我其谁的模样。   面对实力非凡的柳善姜,袁醍醐和高文珺背水一战,连月的努力终于到了检验的时刻,势必拼尽全力。   柳善姜轻蔑一笑,任你们如何,放马过来便是。   阁楼上骠骑大将军来到扶手边宣布决赛开始。   场中裁判将彩球高高抛起,彩球于空中极速翻滚下坠,骏马奔腾,众贵女持杖相对,开启正面交锋。   开场几轮互攻互守打得高潮迭起,比赛形式转换极快,双方你进一球我也进一球,引来在场观众阵阵喝彩。   阁楼看台上的武将们未料到贵女圈中竟有如此击鞠技巧,排兵布阵严密,出手果断,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不禁连连称赞。   不管是自小跟他们一起击鞠的柳善姜,还是在御马坊练球的袁醍醐,吕二都是亲眼见过的,他并不惊讶。   瞄见身旁专心观赛的老友,吕二感叹道:“都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儿,九郎内心想谁赢下比赛?选谁呢?纠结的很啊。”   被吕二突然提及姓名的崔湃冷冷扫他一眼,听懂了吕二话里有话的刺探。   崔湃轻嗤:“你倒是不纠结,从来就没得选。”   吕二被崔湃怼得哑口无言,摸摸鼻子。   得,我其实羡慕的很。   听不懂潜台词的部分武将,经人提点这才晓得不只御马坊的袁醍醐是崔九郎教出来的,场中素心女社的柳善姜更是从小跟崔九郎一同练球。   如今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女郎倒是都和崔九郎有了关联,着实让他们望尘莫及,追赶不上。   ————   女社对抗打到精彩处,让在场边回廊中休息的男社团队都忍不住自发鼓掌。   弘文馆的朱修丕站在卢祁身边赞道:“这回防意识,巧工女社整条防线纹丝不乱,很沉得住气啊,让攻击力强悍的柳善姜也找不到突破口。”   “毕竟是崔湃亲手调|教过的队伍,全场战术打得颇有章法。”   卢祁在赛场上看见高文珺在中场镇定指挥的身影,铁桩布阵让善于进攻的柳善姜倒显得有丝焦急。   心道高文珺私下里毛毛糙糙,击鞠场上却像变了个人,破有大将之风。   同样打入男团决赛的宾贡生队伍也在围观女团决赛,尤博力震惊于巧工女社短时间之内的巨大进步,他跟袁醍醐、高文珺在御马坊是交过手的,而此刻场中的巧工女社仿佛脱胎换骨。   这是崔湃的杰作。   从巧工女社的排兵布阵能窥得一些端倪,弘文馆的队伍同样也经过了崔湃的手。   尤博力召集来队伍中的骨干现场开始研究,并发现巧工女社成员都在拱卫以袁醍醐和高文珺为主的核心力量。   尤博力眼中闪过一道光,弘文馆也有自己的核心。   ————   赛场中球若流星疾飞,比分胶着,往往是素心女社才进球,巧工女社便还以颜色,立刻回敬一球。   柳善姜眼见时间流逝却拉不开比分,选择带队压上,攻击几轮发现强攻不下,任凭她如何突进都无法撕扯开巧工女社的防线。   她原本想赢得漂亮,想全面碾压似的胜利,想一举摧垮对方的信念。   现实并没有她预料中那么容易,巧工女社的确变了。   抵挡住一波又一波强力攻击,袁醍醐扫了一眼场周旗架上的明月旗。   很好,一直紧紧咬着素心女社的比分。   大比分差距一定会让女社队员内心直接崩盘,她们在实力上的确不如素心女社,只能稳中求胜,还留有一丝希望。   阁楼看台上,手中握着羊皮水袋的崔湃关注着赛场中的及时动态,每当袁醍醐拦下柳善姜的强力进攻,崔湃都会轻轻搓揉手中的水袋。   时间一刻刻过去,比赛记时的三炷香马上就要烧完最后一段,决出胜负的时刻就要到来。   高文珺在中场断下了球,袁醍醐骑着黄棕金箔驹冲进素心女社的包围圈为自己的队友吸引火力,给她留出进击的空隙。   这是最后扳平比分的机会,如果扳平便能将比赛拖入加时赛。   柳善姜策马急奔拼命回防,直追高文珺,在柳善姜防守下的高文珺没有自己攻门,选择一记长传将球打给另一侧的袁醍醐,袁醍醐屏住呼吸,高高举杖于空中直接击打,彩球扬起一道弧线直往球门而去。   紧张时刻,阁楼看台上的观众纷纷起身,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它最后的结果,也是女团决赛最后的结果。   球,往球门飞去。   球,狠狠地击打在门框上,反弹出去。   素心女社的贵女们爆发出欢呼声,她们赢了!   柳善姜赢了!   柳善姜单手举起球杖在赛场中心巡场,接受四方对胜利者的朝贺。   崔湃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在袁醍醐最后单骑突围的那一刻,他心如擂鼓,竟是比他自己亲自上场还紧张。   隔着赛场的距离,他完整地经历了她的喜她的悲。   崔湃远远地望着场中静立的背影,想起那日大雨中的落寞的身影。   胜负乃球赛常事,可他心中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疼。   不要难过。   此刻,他想拥抱她,想把她纳入他的羽翼下小心护着,他想说不要怕,我在。   高文珺策马走到袁醍醐身边拍了拍她僵直的背部。   袁醍醐侧过脸,松了一口气,“我们拼过了,没有遗憾了。”   崔湃望见袁醍醐沉稳的小脸,汗水浸染了抹额。   她没有哭,面对逆境,面对不如意,变得更坚强。   展翅的雏鸟,在风雨中终是学会了飞行,远方更辽阔的天地等着它万里翱翔。   观众们都在鼓掌,长安城贵女社团首次亮相击鞠竞技让人们眼前一亮,竞技比赛有输有赢,赢得意气风发,输得不输气质。   袁醍醐最后一刻的奋力绝杀惊艳众人,突出重围一骑驰骋的潇洒身影映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这是汝南袁氏的女儿。   ————   女社决赛看得弘文馆的少郎们热血沸腾。   “走,该我们上场表演了。”   朱修丕摩拳擦掌招呼着。   鼓乐奏响,弘文馆和宾贡生踏着鼓点昂首进入赛场中,被世家子弟们反复议论的两支队伍终于正面交锋一较高下,最精彩的对抗拉开帷幕。   众多弘文馆出身的南北衙诸卫武将起身鼓气,吕二郎扯着嗓子在阁楼二层就开始起哄,“卢三!打不赢揍你!”   卢祁远远地在场地中比了一个让他们安心的手势。   女社的队伍退到场地边缘的回廊围观男团决赛.   高文珺一看卢祁得意的模样,一撇嘴角,“哟,卢祁以为他自己是崔九郎呢!”   袁醍醐瞄了一眼高文珺,笑道:“人家卢司直本来也不差啊!”   晃眼又望见对面国子监助阵的队伍中坐着端端正正的袁光逸,袁醍醐即刻对着卢祁大喊道:“卢祁!卢祁!所向披靡!冲呀!”   卢祁大笑,感受到热情助威。   高文珺哑然盯着袁醍醐,又发现对面气得不行的袁光逸。   哦,袁光逸身在国子监,袁醍醐偏偏支持弘文馆,这对姐弟也是没谁了。   宾贡生队伍代表国子监出征决赛,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组队参加击鞠竞技。   宾贡生均来自藩国外邦,现下跟代表长安世家子弟最高水平的弘文馆生徒比赛,透出些超出比赛本身的意味。   宾贡生们不发一言出场,尤博力握紧手中球杖,抬头望向热闹助威的阁楼看客。   他们要将这些门阀世家不可一世的骄傲,当众撕碎。   ————   在皮鼓擂动的助威声中,双方风驰电掣,争击球子,又是背手侧击,又是远射入门,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卢祁坐镇中场,朱修丕出击在前锋,宾贡生一看对方阵型果然是尤博力分析的核心战术,私下里交换个眼神,围了上去。   阁楼上观赛的吕二一拍大腿起身,“他娘的!他们在封杀卢祁!”   崔湃不置一语看着。   尤博力发现了弘文馆团队的战术,全力封堵核心卢祁和朱修丕,杀得弘文馆措手不及,眼看已经接连丢失三个球,比分拉开。   “这些小子!手上不干净!”   周遭的武将愤然起身,男子击鞠对抗激烈,难免手上过过招数,多年击鞠他们又怎会看不懂卢祁吃了暗亏,卢祁一个文官哪里应付得了手上的花招。   卢祁在围剿中奋力拼杀,想着不能再失球,非要从宾贡生堆里硬夺,才一扬杆就被争抢的球杖击在小手臂上,顿生震痛。   那球杖没有减速朝着卢祁额角穴位而去,卢祁抬手生生挡了一下,仍旧被打中,鲜血直流,瞬间模糊了右眼。   朱修丕同一时间一杖击在宾贡生颈侧,生生将其打下马去。   四周一阵惊呼。   双方人马一拥过来开始在推搡,球场四周候场的队员往里冲,前去拉开双方人马。   “卢祁!”   高文珺惊叫一声,已经和袁醍醐冲向混乱的人群。   只看见卢祁一手的血捂着半张脸跌坐在地上,高文珺赶紧撕下鞠袍的衣角给他捂住冒血的额角。   袁醍醐挥舞着手中的球杖推开缠斗的男人们,大喊:“退开退开!疯了吗你们!”   在混乱人群中拼尽全力保护受伤卢祁的袁醍醐,被一股大力握住球杖,她凶狠的瞪向来人,正正对上崔湃从容的眼眸。   “不要怕,我在。”   袁醍醐慌乱中这才看清楚崔湃领着一群武将瞬间制服了缠斗的两方。   他来了,她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好粗的金手指走来了。   中二时期想过写一篇足球竞技故事核的言情,所以完全是按照足球的战术在写击鞠,也算圆梦了。 第39章 藏住不说   赛场中国子监和弘文馆的生徒已经乱做一团,球场上的守卫人手不足,无法第一时间处理下群体性突发事件。   主|席位上的秦大娘子焦急的捂着胸口,“好好的击鞠竞技怎么还打起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两鬓斑白的骠骑大将军握住自家夫人的手,从容说道:“无碍,你看崔家小子不是下去了吗,这点事情在南北衙诸卫军人眼中不过是儿郎们打闹罢了。”   老将军单手抚髯,盯着场下的乱状,儿郎们打架斗殴见点红都是家常便饭,这崔家小子八百里增援一般的急冲下场,只怕是为了卷入其中受到惊吓的袁家小姑娘。   ————   场中本来缠斗的双方被南北衙卫队武将制服,出手快准狠,没有直接揍人已经算是留了情面。   不止卢祁,国子监和弘文馆两方都有人受外伤,都有人见血,都忿忿不平,医官已经入场查看伤者,判定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柳善姜终于冲到卢祁身边,本来正在给卢祁额角止血的高文珺收回了手,卢祁看了一眼她们两人,没有说话。   袁醍醐看见崔湃望着卢祁的伤势并没有多言,从崔湃的脸色也看不出喜怒,不知道他要如何了结宾贡生和弘文馆的冲突。   尤博力走过来慰问卢祁,看了他缠着布带的额角。   两方的人马都在等,等比赛是否继续。   崔湃扫视两方队员不甘心的神情,目光并没有看身前的尤博力。   “你们还想打吗?”   尤博力慢慢起身,看着弘文馆生徒们说:“你们的主力队员已经受伤,继续比赛我们宾贡生岂不是胜之不武。”   崔湃点头,“好,你们还想打。”   尤博力严肃地直视崔湃,“对,我们想要冠军的荣耀。”   崔湃挑眉,“今日就给你们一个证明的机会。”   崔湃替补卢祁出场。   弘文馆队员们欢呼雀跃,吕二上前搭着崔湃的肩膀,这种热闹他怎么可以错过,“我也是弘文馆生徒,替补出场。”   南北衙武将就读于弘文馆者众,纷纷响应,换上鞠袍,构成了新的弘文馆队伍。   什么那么不可一世!宾贡生握紧了拳头,上马应战。   卢祁对崔湃、吕二笑道:“喂,你们别把人家打哭了。”   “……”   卢祁的话让人怎么接?   袁醍醐把本来想嘱咐几句的话吞进肚子里。   崔湃转身看向欲言又止的袁醍醐,他侧着脸对她说:“助我一臂之力可好。”   ?   袁醍醐:“怎么助你?”   我又不能替补上场。   崔湃向她伸出手掌,“将你的球杖借我一用。”   “……”   骑虎难下,这种时候不借给崔湃,倒让自己失了气度。   ————   直到看见武将们上场,袁醍醐才理解到卢祁那句别把人打哭了的评语,才理解到为什么南北衙诸卫将士不好意思参加社团竞技。   放他们上场好像放虎狼归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剧情宣告结束。   国子监助威的队伍看得垭口无言,而弘文馆这边完全是得见传说人物的疯狂。   宾贡生队伍说自己来自塞外球风野,武将们说自己战场下来手很糙。   他们击的哪里是鞠,击的分明是人。   武将们挥舞起球杖来像是挥舞的偃月长刀,你不退让,感觉脑袋都要被他们砍下来。   比分以碾压的方式拉开差距。   尤博力面色森寒,额角流下冷汗。   宾贡生们已知胜负回天乏力,却不能让南北衙的武将如此当众戏耍他们,既然已经撕破脸,何必再像尤博力一样顾及什么颜面。   几个宾贡生私下打了颜色,就算输,也要教训教训对手。   擒贼先擒王,他们选中的目标必然是被对方视为精神领袖的中心人物。   崔九郎名声在外,不好惹,几个人决定同时动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卢祁观其动向,冷笑宾贡生不知好歹。   “非要去拔老虎胡须,崔九郎手中握着的球杖随时就可以变成致命的武器,只要他想。”   袁醍醐看着宾贡生的动向,脸色难看,这群人现在脸都不要了吗!   她盯着被众人围住的身影,浮光晃动,夺目晃眼。   袁醍醐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球杖上镶嵌的金边反射的光。   崔湃手握金边球杖如同三尺横刀,生生打断了对方围剿的数根球杖。   宾贡生望着断落一地的残木,难以置信。   飞舞击球,崔湃一击过半场,直入球门,宣告闹剧结束。   镶金边球杖闪着亮眼的光点,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崔湃策马行至尤博力身前,扯动嘴角,“击鞠竞技,不过一场游戏,无须认真,你们想要证明的东西,谁在乎?”   宾贡生看重的荣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场闲来无事的游戏,他们的拼命,长安城中没有人会在乎。   尤博力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残屑,这是他们战败的战场,   纵马狂奔的崔湃哪里是在赛场,明明是驰骋疆场,那里才是英勇男儿的荣耀。   袁醍醐望着赛场中的男人,久久不能回神。   那些长安城中的纸醉金迷在他心中犹如凡泥,不过儿戏,毫无意义。   “醍醐,你怎么了?脸色不好看?”   眼见赢下宾贡生比赛正兴奋的高文珺,扭头发现身旁袁醍醐的异样。   袁醍醐怔怔得望向高文珺关切的脸,没有焦距的目光又扫过巧工女社成员精心装扮的脸,又看向柳善姜莫名其妙的脸。   从洛阳返回长安,她又在争什么?又在证明给谁看?   她在反感宾贡生使尽手段的时候,别人又在背后如何议论她的虚荣?   现在想来如此可笑。   没有人觉得她们奇怪吗?没有人觉得她们是吃饱了撑得?   ————   在未到现场的袁仆射面前,袁光逸哇啦哇啦地将事件绘声绘色的复述了一遍,世家子弟间的奇闻异事果然只是圈层里面的谈资。   袁光逸手中拿着袁仆射特意为姐弟两定制的金边球杖,侃侃而谈。   “球杖镶嵌金边强化了硬度,倒成了崔九郎打遍球场无敌手的利器,阿耶果然好眼光。”   一个饶有兴致的听,一个兴奋的讲,这场景在袁醍醐耳中自动消了声音,她只觉得好吵!   “乖女儿为何不开心?”   袁训看着并没有加入畅聊的女儿。   袁醍醐只敷衍说自己击鞠累了,便先行告退。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的空虚,什么才算是有意义?   如果找不到这个答案,她是不是就要恍恍惚惚过一辈子,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像往日一般在长安城中吃喝玩乐,浑浑噩噩活在虚荣里。   回到内苑房间的袁醍醐望着崔湃还回来的球杖出神。   金边球杖受猛力击打已有裂痕,再也不能完好如初,如同她混乱的心绪。   什么才是有意义?   袁醍醐找不到这个答案,却想起了一个人。   ————   对于闷头走进金吾卫的袁氏贵女,没有人敢拦。   崔湃对于袁醍醐的突然造访毫无防备,正在和崔湃议事的卢祁很识相的提出改日再议。   离开的卢祁回身望了一眼金吾卫威严的门匾。   击鞠执教明明已经结束了,金吾卫什么时候成了让人随便进出的官司。   卢祁啧的一声,他兄弟这回动用的特权,闻所未闻啊。   当崔湃赶回内侧院的时候,袁醍醐站在光影斑驳的树荫下已经等了很久。   她背着手站立,表情严肃,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找他。   崔湃立刻想问,又强行忍住,他单手解着护臂来掩饰内心的急切。   “我的球杖坏了。”   袁醍醐从背后抽出金边球杖,递到他眼前。   这是她为了来金吾卫找他想到的借口?   崔湃盯着球杖上的裂纹,伸手想接过,“我赔你一支。”   袁醍醐收回球杖,没有说话,仍旧不开心,崔湃安静地等她提出条件,她说:“不够。”   很好,她还可以要求得更多,他都可以给。   崔湃挑眉,“你要如何?”   袁醍醐握住球杖放在身侧,认真的盯着崔湃的眼眸,“我想知道在长安城中什么才算是有意义的事情?”   ?   他都准备以身相许了,她居然问个什么劳什子玄学?   怎么了?   崔湃很想摸摸她的额头,突然又回想起什么。   击鞠竞技,不过一场游戏,无须认真,你们想要证明的东西,谁在乎?   她也想证明自己。   崔湃抚着下巴,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自己的话不仅让尤博力内心动摇,同样也撼动了袁醍醐原本的观念。   自己又亲手给她添了个堵?   这样很好,至少让他在击鞠竞技之后,又有了让她主动见面的理由,足够充分的理由。   免去了他绞尽脑汁的筹谋如何不期而遇,只为了让她再来见见自己。   崔湃缓过一口气,用手背掩住嘴角清清嗓子,咳咳。   “也许说来话长。”   “没有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袁醍醐睁着真诚的大眼睛,他愿意帮她一切好谈。   崔湃立在她身前,却没有说出口。   如果需要一辈子呢?   风儿轻轻,稍带微微的凉,   心心念念,想对你诉说衷肠,   藏住不说,最是意味绵长。   ……   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于他而言,跟她一起便有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后半段剧情不只是吃喝玩乐,女主终要成长 第40章 心爱的人   近日里金吾卫中流传着一个热答话题,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   据说这是袁氏贵女出给中郎将的难题,中郎将至今没有回答出来,所以袁氏贵女天天上门催逼,金吾卫衙署中又多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众武将寻思着如果能找到答案,为中郎将赢得薄面,岂不是立下汗马功劳,仕途一片光明。   王参军当着正在逗小黄雀的袁醍醐的面,大声询问阿水,“阿水,什么对你来说算得上有意义?”   阿水认真思索半天,“完美无差错地完成郎君吩咐的任务。”   王参军看见袁醍醐继续逗着鸟,显然并不认可阿水的答案。   阿水反问王参军,王参军一挺大肚,将思考多日的结果自信地的回答出来,“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当然是在长安城里当将军、当大官才算的上有意义!”   袁醍醐喂食的动作减缓,王参军连忙求证,“贵女您说对不对?”   袁醍醐侧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喂鸟,根本不想搭理他。   王参军尴尬的闭上嘴巴,阿水在一旁摇头,“可惜咯,这份头功,王参军看来是无缘了。”   “阿水见笑了,哈哈哈,中郎将都没回答出来,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莽夫。”   从大理寺查阅卷宗赶回来的崔湃,才踏进内侧院就听见提到了自己,他站在院门处看着嬉笑的王参军。   王参军赶紧上前行插手礼,姗姗退出内院。   袁醍醐指挥阿水递上专门给崔湃留下的五香饮子,崔湃边喝着边阔步走进室内,余光瞄见袁醍醐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嘴角微不可见的牵动。   崔湃吩咐阿水伺候卸甲,袁醍醐围着崔湃走动,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想到答案了吗?”   崔湃看她一眼,并没有急着回答,又叫阿水去取一套便服来。   崔湃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哪里像是要帮她找答案,怕不是在匡她?   待阿水取来便服,袁醍醐直接夺过抱在手臂上,有了情绪,“你想到答案了吗?”   崔湃抬起手来指了指袁醍醐手臂上的便服,莞尔道:“你不让我更衣,我怎么带你去找答案?”   ————   崔湃领着袁醍醐各骑一驹,阿水跟着,一行三人出了金吾卫便朝城西而去,不多久便到了西市附近的通儀坊门下。   三人下马,崔湃吩咐阿水照顾好马驹,在坊内公共马厩等着之后,才带着袁醍醐朝通儀坊内步行。   崔湃下值后已近夕食时分,坊内屋檐上炊烟袅袅,街道两旁的食铺现场制作着各类面食,招呼贵客光临。   他两人漫步在通儀坊中,满目凡尘里,一派烟火气。   袁醍醐记得这个里坊,他们来过,为崔湃购买葱岭雪豹皮的那天,忽然倾盆大雨,崔湃正是带她到此坊避雨,又遇见与朱修丕斗殴的袁光逸。   记忆犹新。   顺着坊中漕渠,穿街走巷,袁醍醐跟着崔湃来到一家熟悉的饮子铺前,她还记得这家店主是对讲陇右方言的中年夫妻,男主人叫老何。   崔湃打了招呼走进铺子,老何已经热情的迎上来,一看见袁醍醐的容貌,怎么会不记得。   “恩客还是要两只青州大谷梨吗?”   袁醍醐笑着点头,“正是,劳烦店家借来小炭炉,我们自己烧。”   老何唱喏,转身准备一套工具后呈上来。   崔湃已经自觉的挽起袖口,熟练的摆弄的烧梨的工具。袁   醍醐盯着他修长的手指,也不知道是梨太好吃,还是手太好看,让当时的记忆如此深刻。   一个总角稚子抱着袁醍醐的手臂,跟她挨着,嘻嘻笑,看样子是很喜欢她的意思。   老何的娘子匆匆走来一把抱起稚子,连声向他们道歉,“这孩子不知礼数,冒犯了恩客。”   袁醍醐连忙摆手,“无碍的。”   娘子见她和颜悦色,才放下心,对崔湃笑道:“真是为貌美心善的小娘子。”   崔湃附和道:“也不知谁家这么有福气。”   袁醍醐愣了一刻,低下头默默吃着崔湃递来的烧梨。   老何饮子铺里的熟客大多是些左邻右舍的街坊,忙碌完一天的营生总会来老何这里坐坐,聊一聊长安街头的热闻,老何总是面带笑容的听着。   袁醍醐好奇问他,“来长安多久了?”   老何说十年了,袁醍醐不解,“十年并不短为何还会对每日琐碎兴趣不减?”   老何说:“这些琐碎却又真实的见闻让他心里觉得踏实,觉得长安鲜活。”   老何对崔湃慎重地行了一礼,他说他虽不知晓恩公名讳,再造之恩却永不敢忘。   袁醍醐这才晓得老何夫妇初到长安时,财物被窃,走投无路,偶遇巡防的崔湃,在他的资助下才开启了这间足以维持一家人生计的饮子铺。   老何的娘子从内室拿出一袋文钱,说这是他们近年积攒的富余,终于连本带利可以还给恩公。   崔湃点头收下了,袁醍醐知道崔湃绝不差这点钱。   “为何你要收下?为何不好人做到底?”   崔湃吸完烧梨,让她附耳过来,“了了他们心里的结,从此不会觉得欠我甚多。”   尊重一个有骨气的人,如此达到品格上的平等,崔湃所为是帮助,不是施舍。   袁醍醐盯着崔湃直看,他是清河崔氏的子弟,却没有从心里高人一等。   她第一次发现崔湃竟然一点都不像她了解的高门子弟。   崔湃悄声问她:“什么对老何一家才算有意义的事情?”   袁醍醐心生感悟,“一家人踏实的活着,感受长安的鲜活。”   崔湃颔首认可,这是她自己找到的答案。   ————   高鼻深目的胡人吵嚷嚷地走进铺子,眼看是喝多了浑酒,那胡人看了袁醍醐一眼忽而拍掌大笑。   这一眼让袁醍醐认出他是谁,正是避雨那日偶遇的蹀马师傅,吐火罗人。   吐火罗人自动坐到他们一桌,老何赶紧送上一碗热络的酪浆给他醒酒。   没想到吐火罗人喝着酪浆,念叨想念家乡,一下哭起来。   袁醍醐望了一眼崔湃,崔湃没有言语,袁醍醐朝着吐火罗人关心道:“蹀马师傅怎么了,是训马不顺吗?”   吐火罗人满脸泪水,“顺的很,我只是,只是舍不得家乡,为什么要来长安哟~”   酩酊大醉中,他喃喃自语,“我们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念着念着,人已经趴到桌案上呼呼大睡。   “不远万里敬献蹀马,恭祝大唐盛世太平,而自己的家乡吐火罗身处战略要冲,战火一触即发,身为男子,报国无门,的确憋屈。”   崔湃扫了一眼酒醉的吐火罗人,拉起袁醍醐起身离去。   老何自然会将熟客安顿好。   ————   走出饮子铺,黑云压顶。   袁醍醐感叹难不成又遇暴雨,崔湃只说快走几步找间食肆一起吃夕食,顺带避雨。   计划很好,现实不妙。   只等他们转过街角,走进一条支巷,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崔湃和袁醍醐被困在背巷屋檐下,前不前,后不后,离饮子铺不远,却也不想湿身走回去。   闪电劈裂天穹,好似直直打在对面的屋顶,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看见完整的一道闪电,袁醍醐心中惊跳一下。   太近了,此时此地毫无避险的遮挡,轰隆雷响,袁醍醐好怕被雷劈。   现下糟糕的境遇让她惨白一张脸,不安的看向其实也无能为力的崔湃,用一种我们俩是不是八字不合,为什么老遇见暴雨惊雷的眼神。   “这么怕死?”   崔湃斜睨着她。   袁醍醐不想搭理他的嘲讽,背部紧紧地贴着背巷的墙板上,关注着天上闪电的走势。   突然眼前一黑,崔湃站到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完全遮挡住光,也遮挡住她。   袁醍醐抬眼表达不满,崔湃笑道:“不识好人心,就算有雷劈也会先劈中我。”   “……”   他在帮她以肉身挡雷?   袁醍醐挪动了一小下,虽说是帮她挡雷,“你是不是也靠得太近了!”   “近吗?”   崔湃也动了一下,身体更往前倾,好似整个人都要压在她身上,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衣表的体温,滚烫炙热。   袁醍醐想避开他,崔湃一下子握住她的腰。   “别动,再动就要淋雨了,你不想湿身吧。”   崔湃掌心的温度传导到她的腰上,熟悉的触感惊醒了她刻意深藏梦底的记忆,她豁然抬头对上了崔湃深沉的眼眸。   崔湃说:“你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袁醍醐没反应过来,什么答案?   男人的手抚上少女绯红的脸颊,低沉的男声宣布:“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于我而言便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崔湃的吻落下来,终是落在她的唇上,温柔缠绵。   睫毛轻颤,袁醍醐困在崔湃的怀中动弹不得。   巷外有杂乱的脚步声,是避雨人群的奔跑。巷内有大雨冲刷屋檐发出哗哗的声响。   两个人处在静谧的小世界中不理纷扰,只有彼此,全情投入。   半响,崔湃紧紧抱着怀中的小人儿,额头靠着额头,轻轻啜着她的嘴角。   袁醍醐搂着他的脖子,毫无预兆地开口,“那一夜是真的。”原来不是梦。   崔湃捧着她的脸,笑了,“你记得!居然瞒了我这么久。”   袁醍醐只觉得自己脸上越来越烫,好似要烧起火来,她一直小心的藏着,不愿去想,因为她怕,她怕她内心其实是喜欢的。   崔湃的脸又靠过来,她有些微微期待,他的唇贴在耳畔,轻声一句,“别动。”   语音刚落,四个蒙面壮汉从巷口走入。   袁醍醐看见大雨落在他们手中的横刀上,还未洗去刃上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守卫长安正式开启打坏人关卡 第41章 槃多婆叉   重云如盖,阴霾骤起。   雷鸣电闪中,血水混着在大雨侵染进背巷的泥地,红了一片,黑衣人看不见脸,只留一双凶恶的眼。   他们握着横刀步步走近,寒光凛冽。   危险逼近,袁醍醐瞪大双眼提醒背对着黑衣人的崔湃,崔湃轻啄她的脸,呢喃道:“恩,我知道,交给我,你别动。”   从容转身,崔湃将袁醍醐护在身后。   大雨滂沱中,原本和女子缠绵亲昵的男人转过身来,一脸肃杀,目光森冷,带着侵犯者死的强大气场,黑衣人顷刻顿住脚步,意识到眼前绝不是个普通男子。   他们交换一下眼神,那就更是留他不得。   旁支背巷是死路,两个黑衣人守住街口,其它两个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袁醍醐虽不明白缘由,却知道眼前之人来者不善,对方人多势众还带着锋利的武器,崔湃赤手空拳一人对敌,她不担心是假的。   虽然她见过崔湃动手,虽然她知道他实力非凡。   她握紧崔湃的手不愿意放开。   崔湃感受到袁醍醐的紧张,轻拍她的手背,“无碍。”   他侧着脸,在危险绝境,竟然笑了一下,“只是打场架罢了。”   她看着他走进大雨中。   情动之时被打断,崔湃心头一团怒火正愁没地方消解,只想问问这些人想怎么个死法。   他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两个黑衣人立刻冲了上来,出刀就是杀招。   两人围攻都没能困住敏捷的崔湃,守街口的两人立刻上前支援,崔湃冷笑一声,扑向黑衣人。   四人使出浑身招数,崔湃却没有直接取他们性命,夺过刀避开其重要部位砍杀数刀,让其不死却痛苦不堪。   袁醍醐捂着嘴惊慌失措,崔湃口中的打架竟是鲜血四溅!   被崔湃砍中的一个黑衣人身体诡异的扭曲着,拼死冲向袁醍醐的方向。   一道光刃,崔湃手起刀落,割断了那人的咽喉。   在袁醍醐身前几步,颈项的血管爆开喷洒一地,斜溅到她的脸上,她终于忍受不了,吓得闭上眼睛。   她明白现下情形你死我活。   殷红的泥地上断臂残肢,倒地的人不断抽搐。   崔湃立身血泊中,用刀尖挑开蒙面,蒙面之下露出黝黑的肤色。   这是一群常年受训的杀手,崔湃心里有数不管如何折磨都是套不出话的,他蹲下身,在黑衣人耳边用洛下音说:“自尽而亡难升极乐。”   他笃定他们听得懂。   黑衣人望着崔湃的脸,尽是嘲讽,诡异大笑,大吼一句藩语,所有黑衣人终是咬舌自尽。   大雨冲刷着他们脸上的血迹,血迹之下露出颈项部位的青焰纹式。   崔湃缓缓站起身,将横刀插入泥地里,直入半截。   他撕下袍角,返回受到惊吓的袁醍醐身前,小心擦去她脸上的血迹,才想安慰几句,又看见才睁开眼睛的她骇然地望向天空。   崔湃回眸,眼神骤变。   背巷屋檐的上方,瓢泼大雨下竟然烧出漫天火光,那是老何饮子铺的方向。   ————   金吾卫的巡防队伍被火光吸引来,搜索到背巷,骇人的景象来的猝不及防。   崔湃牵着袁醍醐从血泊中走了出来。   金吾卫看清崔湃满是杀气的脸,跪了一地行礼,崔湃只道速速将黑衣人尸首秘密处理运回。   袁醍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催促他赶往饮子铺的方向。   折回到饮子铺的时候,赶来的武侯正在救火,金吾卫封锁了整条街,街道两端拥塞着左邻右舍的街坊都在忧心的眺望。   待火势减弱,房舍烧的焦黑,武侯入内清理现场,   “老何一家是否无恙?”   袁醍醐朝房舍走近几步,崔湃突然上前捂住她的眼睛,沉重说道:“你不要看了。”   袁醍醐被崔湃拉住僵硬的站在原地。   清理火灾现场的武侯禀报崔湃,“房内共有尸首四具,三大一小,其中一人是名胡人男子,配有蹀马师的腰牌。皆身中数刀,凶手放火之前已将几人闷杀于室内。”   他们前脚离开饮子铺,老何一家就遭遇凶杀,在场之人一个不留,包括不谙世事的总角小儿。   一刻前,他们还是鲜活的站在袁醍醐面前,心满意足的笑容,仅仅只是满足于在长安踏实的活着。   眼泪决堤,在被崔湃捂着眼睛的小脸上滴落成线,没有声音。   大雨冲散了现场的痕迹,袁醍醐终是倒在崔湃怀中。   不让她看,因为不忍,不忍让她直面惨烈。   崔湃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金吾卫准备的马车。   ————   槃多婆叉   槃多婆叉   槃多婆叉的声音萦绕耳边,袁醍醐从极不安稳的小憩中挣扎醒来。   槃多婆叉是什么?   高文珺和巧工女社一众贵女错愕的看向她,“你居然睡着了?”   袁醍醐瞪着眼睛,茫然回望。   那日自通儀坊回来后,袁醍醐并没有向旁人提及自己和崔湃当日去过饮子铺,因为涉及命案,崔湃并不想把她牵连进来,嘱咐她保持缄默。   人在短时间内遭受心理重创,袁醍醐已经消沉多日,连夜里无法入眠。   袁仆射一直认为自己女儿是在骠骑将军的击鞠赛场受了挫折,一蹶不振,随遣了家仆去请高文珺和巧工女社的贵女前来家中开导她。   崔湃忙于查案,已经多日不见人影,心里的秘密只有自己化解,袁醍醐也不敢对其他人多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女社的小友们闲扯。   虽是闲扯,却让多日紧绷的情绪得以放松,在嘈杂的下午茶局中,自然地睡着了。   高文珺端着干果小蝶上前,杵在袁醍醐身前看得仔细。   “哎哟,看看你的黑眼圈哦,醍醐你就是太上心了!   “对对对,那日球场上我们就察觉出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呢。”   有人连声附和。   袁醍醐靠着榻上红木凭依,抬手揉着额角,醒醒神。   高文珺剥着干果,不屑说道:“别看柳善姜她们素心女社这几日趾高气昂,风水轮流转,日后有她们吃瘪的时候。”   “对对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赢过她们便是!”   女社成员们的态度出奇一致,“日子还长,且走着瞧。”   斗斗斗!   “除了你输我赢的攀比,你们在长安城里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吗?!你们的整个人生就只有这点意义吗!你们就只想活在别人茶余饭后的闲扯里?”   袁醍醐怒而一拍矮榻,震掉了高文珺手中的干果小蝶,摔在地上碎成两半,干果落了一地,显得袁醍醐相当有气势。   满座贵女,噤若寒蝉。   高文珺莫名其妙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啊,有什么问题?”   “活在交际场上的风光里,受人评头论足,介意别人的看法,成为看客眼中优秀的模样?”   袁醍醐长长叹息:“往后余生你们都要这么过吗?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心里真正喜欢什么?真正希望得到什么?”   众贵女哑口无言,都在自问。   “我不喜欢音律,我喜欢厨艺,可是母亲总是告诫我,精通音律才是高门贵女的高雅素养。”   “我不喜欢长孙家的郎君,可是族中长辈都觉得我替家族光耀了门楣。”   “我想念学,可是家中姊妹都觉得无才便是德。”   每一个人的心声,都让大家感同身受,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进入血液中,瞬间遍布身体每一处。   袁醍醐突然领悟了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   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生活在央央大唐之中。   而崔湃守护的正是长安城中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守护着他们努力过好的每一天。   谈心会散去,卓有成效,每个人神清气爽的离开,好似都有了新目标。   袁氏仆从领着阿水前来,阿水向袁醍醐问礼后,递上香墨小笺。   展开小笺只见其中一行短语:忍不住的只有咳嗽和念你。   阿水说自家郎君分身乏术,无法前来看望,袁醍醐明白自己能做的好像只能乖乖的等他,让他安心。   她回想起大雨中崔湃独身面对凶徒的险恶。   如今想来黑衣人闷杀饮子铺中之人,必然也看见了他们离开,所以黑衣人是追赶他们而来!   也想将他们杀之灭口!   为什么?黑衣人到底在怕别人知道什么?   她震惊起身!   脑子闪现黑衣人自尽前的大吼,正是槃多婆叉!!!   这是一句梵语!他们是大唐南境的天竺国人!   谁能解答槃多婆叉的意义?   婆罗门,怀德坊。   ————   皇城内大理寺官署深处,医官检验的暗房中依次停放着饮子铺受害人和黑衣人的尸首。   卢祁捂着口鼻跟在崔湃身后,崔湃非拉着卢祁走近黑衣人。   卢祁瞄了一眼看不出所以然,问崔湃:“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崔湃朝着黑衣人的颈项指去,若有所思。   卢祁定睛一看,颈项上有一处青色的火焰纹式,当日在怀德坊撒红节时他们也被描摹过纹式,似曾相识!   “他们是天竺人!只怕与怀德坊有关!”   崔湃慎重点头,“怀德坊前有老祭司暴毙,后有新祭司行为诡异,绝不简单。”   有什么他们没察觉的暗涌在翻腾。   有了明确线索,卢祁重燃斗志,“你还知道什么?”   崔湃看向卢祁,“能知道槃多婆叉是什么,就能知道黑衣人的临终遗言。”   暗房的大门从外部打开。   大理寺卿在卫士的护送下亲自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身形高挑,藏在大氅中,走到崔湃身前取下兜帽,露出高鼻深目的异域五官。   他说:“我来告诉你们槃多婆叉是什么。”   崔湃挑动眉尾,卢祁震惊。   来人正是怀德坊婆罗门大祭司——叶迦沙。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汇报:《小醍醐》正文+番外,预计在20万字左右,故事将会在9月内完结。   2019年最后一篇接档文目前暂定是《山海经》元素的故事,专栏的短篇中是世界模型初版,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第一章 节。   具体内容跟练笔的短篇不一样。 第42章 风雨欲来   崔湃与叶迦沙对身而立,被怀疑的对象现身大理寺暗房。   叶迦沙朝崔湃颔首示意后,径自走到黑衣人尸首边仔细辨别,当他亲眼看见颈项上的纹式,目光微沉。   这目光中有笃定也有迷惑,被崔湃察觉。   一行人离开暗房来到大理寺内院厅堂。   大理寺卿(正三品)品阶最高居于上位,崔湃和卢祁分列左右。   叶迦沙用洛下音对他们说道:“湿婆与梵天、毗湿奴为我婆罗门教三大主神,神火威力无穷,诸神和阿修罗搅乳海时,他舍身吞下能毁灭世界的毒药,颈部被烧成青黑色。”   青黑色,火焰。   崔湃静默看着叶迦沙,叶迦沙慎重宣布:“颈项间纹青焰的黑衣人正是婆罗门尊奉湿婆的教派信徒,也是我摩揭陀人。”   “线索对怀德坊不利。”   崔湃盯着一脸沉重的叶迦沙,为什么还要道出实情?   经他亲自确认的结果却对身为婆罗门大祭司的他自己最为不利。   叶迦沙自上任之始便与朝中官司不与往来,保持刻意的距离。   对于这个人,崔湃并不信任。   “正是对怀德坊不利,我才更要你们一臂之力,找出谜底,还我怀德坊清白。”   叶迦沙又坦诚道:“婆罗门教源远流长,教派众多,我虽身为大祭司,身后支持者多为信奉梵天的教派信徒,于唐土传教,各派都以自己为正源,分歧渐大,我想中郎将已然能理解我的难处。”   逐字逐句都在表明叶迦沙想跟分支教派划清界限。   在场没有人对叶迦沙的这番说辞表态相信与否,他自己也并不慌乱急切。   厅堂案几上陈列着作案现场收集来的琐碎物证。   崔湃问道:“对于贵教分支教派,大祭司还有何事可相告?”   叶迦沙专注的审视琐碎物证,拿起一块腰牌,正是吐火罗蹀马师的所属物。   他将腰牌展于手心。   “自我到达长安,教内事务已是分派艰难,长安离摩揭陀万里之遥,若是没有本地力量的支持,支派又怎能有底气跟教派大祭司相争。”   “这也是我不愿与诸多官司结交的缘由。”   叶迦沙忽而一笑,“不知是敌是友。”   崔湃接过腰牌,微阖双眸。   叶迦沙对上座大理寺卿禀陈:“青焰信徒常聚会于西市。”   “西市何处?”   “一间名为馔(zhuàn)坊的食肆。”   馔坊,西市最顶尖的食肆,规模盛大,诸国藩人往来密切,它的经营者并不普通。   馔坊,鸿胪寺官办的食肆。   吐火罗的蹀马表演队伍亦是由鸿胪寺礼宾司管辖。   崔湃握紧腰牌。   酒醉的蹀马师,竟然引来青焰信徒杀人封口,这个吐火罗人只怕是知道了不该他知道的秘密。   如果青焰教派背后的靠山是鸿胪寺,早已超出婆罗门教的控制能力,大唐的内鬼只有唐人亲手处理。   叶迦沙的意思很明显,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线索追不追,查不查,不在他。   待叶迦沙走出大理寺,卢祁站在崔湃身边。   “婆罗门大祭司下的一步好棋,只怕是想借我们的力量来肃清教派内的分歧,信他吗?”   风过叶落,满目萧瑟,凄凄然然。   案几上一盘大火中掏出的熏黑文钱,这是老何一家的积攒,也是长安城中千家万户安居乐业的期望。   曾经无数次作训后,崔湃只身前来通儀坊饮子铺,默默喝着一碗地道的蔗浆,只为看看陇右道的淳朴夫妻和天真可爱的总角稚子,看看他们平凡的快乐。   卷入暗流纷争,无辜丧命。   崔湃闭上双眸,待再睁开时,语调冷然,“无论叶迦沙是想弃车保帅,还是想借刀杀人,无论幕后主使是谁,在谋划什么?牵涉到大唐的百姓,终逃不过唐律的制裁。”   卢祁明白,视线落在大理寺展角屋檐上空,阴云密布,长安城中风雨欲来。   ————   袁醍醐邀约高文珺一路去怀德坊接上雅度拉,前往西市最著名的波斯香料铺。   铺子位于西市内最繁华的甲巷。   唐人爱用香,除了日常熏香,门阀之家攀比豪奢者,用香料掺入泥中砌墙,使得宅邸香气天成。   摩揭陀国属于唐人称为天竺的地区,亦是用香高手,袁醍醐早已料定邀请雅度拉逛香料铺子,她必然兴致浓厚。   掌柜领着潜藏的大顾主登上阁楼雅室,好茶伺候,袁醍醐让掌柜上些异国好香来供她们挑选。   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等一众域外名贵香料小样很快呈现在案几上。   雅度拉上前试香,赞不绝口,“摩揭陀亦产香料,只盛产一种龙脑香,不如波斯香料繁多。”   掌柜笑称波斯商人跨海东来,年复一年乘着西南季风来,顺着东北季风走,行船从扶南国而上抵达大唐岭南道,船上香料山堆海积,琳琅满目,沿海诸国的品种皆汇聚于铺子里。   袁醍醐当着掌柜面扫了一眼香料小样后,失望摇头。   “贵铺号称长安香料冠军,也不过如此。”   高文珺其实对香料根本没有研究,只能附和。   居然瞧不上他家的香料,好大的口气。   掌柜变了脸色又不便发作,好脾气的问道:“请女郎指教一二。”   雅度拉错愕回头,这般名贵还不满意?且听听,看袁醍醐有何指教。   “掌柜可知乳香?”   袁醍醐慢道:“大秦景教经书中有记载,遥远海岛上一棵树用它的精华凝结成一枚乳香。”   波斯掌柜甚为叹服,乳香远在大秦,唐人知之甚少,用者更微乎其微。   “女郎好见识。”   袁醍醐笑对波斯掌柜,让他把镇店的宝贝快快呈上,掌柜大喜而去。   雅度拉闻所未闻,只叹她见识渊博。   袁醍醐道:“我的母亲和祖母礼佛,幼年在洛阳时曾听一位高僧提及,他于海上亲眼目睹商船落入海盗手中,目睹海盗的贪婪和放纵,他们用大秦乳香为灯烃,那是金子般的香料,却像火把一样焚烧。”   雅度拉沉默不语,她跟随哥哥入唐途中,路上所见惊世骇俗的事情并不少,正是他域的荒蛮才衬托出长安的辉煌。   袁醍醐终于找了个时机,故作不经意的询问雅度拉,“槃多婆叉是什么意思?”   槃多婆叉。   雅度拉默念了一遍,看向袁醍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古老的梵语?”   古老意味着知道的人绝不会很多,冷僻的梵语在大唐境内能传译者屈指可数。   “哦,在一本祖母收藏的贝叶经上见得。”   很妙,她刚才讲乳香的时候,已经透露出家中长辈礼佛,这个理由名正言顺。   从雅度拉凝重的面色来看,槃多婆叉绝不是一个吉祥的词汇。   波斯掌柜此刻小心翼翼地将珍藏的乳香呈上,小小的一盒子,价值等重黄金。   高文珺上前看了看,果然奇香无比。   袁醍醐将乳香盒子推到雅度拉面前,浅笑盈盈,“既然雅度拉如此喜爱,便将此香赠与雅度拉。”   雅度拉捧着乳香爱不释手,心中惊喜万分,袁醍醐吩咐随从跟掌柜去结算,又对着雅度拉重复了一遍。   “槃多婆叉是什么意思?”   “是恶鬼。”   喜得心爱之物,雅度拉的注意力早已没有放在袁醍醐的古怪问题上。   恶鬼!   轮到袁醍醐变了脸色。   那日乌云滚滚,风雨大作,血腥凶残,确如恶鬼降临人间。   ————   “你怎么了?”   高文珺伸开五指在袁醍醐面前晃了晃。   袁醍醐回过神来,避开她们打量的目光来到阁楼窗框边透气,“室内有点闷,许是要下雨了。”   老何饮子铺的凶杀案子被崔湃一力压了下来,秘密调查,丧心病狂的作案手法,只会惹得长安城内人心慌慌。   一场大火烧毁了现场痕迹,也烧毁了幕后指使者心里的警惕,烟消云散后,他仍旧可以安然藏于暗处。   多日不见,袁醍醐并不知道崔湃查得如何,进展是否顺利。   而阿水每次带来的香墨小笺上都只是崔湃浓浓的思恋,她察觉出他并不想在自己面前提及那日,并不想她再回忆起任何残酷的场景。   她想起大雨中的血战,想起他毅然而往的身影。   独自一人直面危险,不畏生死,他是守护长安的男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太重,担的是千家万户的平安。   崔湃说心里有她,袁醍醐胸口一热,她也想为这个男人做点什么,哪怕绵薄。   临死前的呐喊,是特别的存在。   槃多婆叉是恶鬼,是藏在大唐长安的恶鬼,她要想办法告诉崔湃。   “呵呵!”   同站在阁楼窗框边的高文珺诧异的朝楼下点了一点。   顺着高文珺手指的方向,袁醍醐转过视线。   “……”   此刻的感觉好似女社攀比中被人拿住了死穴,扇在了脸面。   高文珺嗤笑:“平日里故作轻高,结果天下乌鸦一般黑。”   熙攘繁茂的西市甲巷内街,人影错落。   一众随从簇拥着突厥骏马上高门子弟一路行来,行至对街的豪华食肆,数名胡姬围上前来将高门子弟热情迎入。   柔荑附在郎君的肩头和手臂。   高门子弟没有拒绝胡姬的亲昵举动,正是多日不见的崔湃和卢祁。   袁醍醐抿紧嘴唇,冷脸看着对街的欢闹。   不是忙到昼夜不分吗?不是在全力缉凶吗?怎么还有空暇来食肆搂胡姬!   骗子!清河崔氏必须给个解释!   雅度拉将乳香精心收好,方才来到她俩身边,看见她们目不转睛的望着馔坊,也看见了她们目不转睛的原因。   怀德坊中让人惊艳的男子,被一群胡姬围绕的她俩的好朋友。   受人恩惠,必当回馈。   雅度拉同袁醍醐和高文珺站在同一战线,“想进去看看你们好朋友在干什么吗?”   袁醍醐和高文珺没有吭声。   夕食时分,世家郎君们常有酒局,男人总有表面上的应酬,并没有什么好指摘的。   雅度拉靠在她俩耳边,笑得自信满满。   “我是指悄悄进去,不让他们发现的那种。”   袁醍醐和高文珺侧转过脸对视,去不去?   当然要去,去看看他们丑陋的嘴脸!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香料资料参考《唐大和尚东征传》。 第43章 馔坊对峙   馔(zhuàn)坊占地广阔,内进三院,实力雄厚。   外院为食肆主楼,中院提供豪奢厢房以供深夜过宿,内院嘈杂另开后门,乃是馔坊内部忙碌的地方。   各工种各司其职,穿梭其中。   一群女侍端着银盘银碗走在院子间相连的回廊里。   年长的领队在馔(zhuàn)坊做工许多年,正在给年轻女孩们详细讲解。孩子们听得认真,走到了回廊转角处,转身就跟另一边来的人迎面撞在一起。   一阵惊呼,银盘银碗摔落一地,哐当直响。   桑吉被人一把推倒在地砖上,她晕晕乎乎抬起头才看清对面来的是一群身材高挑的蒙面舞姬。   舞姬乃是西市各大食肆赚钱的头牌,地位自然高一等。   领头女侍机敏道歉,舞姬们甩袖远去,只是其中一位舞姬蹲下身来将散落的银碗捡起来,递到桑吉手中。   桑吉望着舞姬远去的背影发愣,好漂亮的眼睛。   姑娘们互相搀扶起身,领头女侍变了脸。   “我呸,以为自己多高级,转身跳个舞就跳到了郎君的床榻上,还不就是中院养的妓!”   异域胡姬,从遥远的家乡被粟特商人以奴隶的身份贩卖到长安,也是些苦命的人。   女侍一路行至前院主楼,正门处,人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高门子弟,争先恐后的寒暄。   桑吉于人群中偷偷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便叫她失了魂。   俊朗的容貌、伟岸的身形,是清河崔氏的九郎,金吾卫中郎将,她那个做武侯哥哥的上峰。   同一时间,崔湃扫过人群中桑吉的脸,目光没有停留,旋身上楼。   ————   雅度拉想的不让人发现,又能悄悄进入馔坊的办法,就是让她们扮做舞姬。   袁醍醐和高文珺一开始是拒绝的。   可是雅度拉告诉她们,馔坊规模宏大,表演的舞姬队伍众多,来自不同的藩国,正好她就认识一支队伍,她们只要混在其中就是安全的。   反正舞姬之间互不相识,还蒙着面。   况且她们也都会跳舞,不怕露馅。   袁醍醐只犹豫了一小下,便怂恿着高文珺同意了这个角色扮演。   天竺舞姬因为在长安受过雅度拉的恩惠,爽快的答应带她们两进入馔坊见见世面,只要不惹事就无妨。   袁醍醐和高文珺迅速换了一身舞姬装扮,愉快地跟雅度拉道了分别。   雅度拉望着舞姬队伍搭乘的奚车,心道检验诚挚“友情”的时刻到了!祝愿郎君们顺利通过才好呀。   ————   除了在回廊转角处出的一点小状况,一路非常顺利。   袁醍醐和高文珺毫无破绽的混在舞姬队伍里进了食肆的主楼。   三层主楼檐角张灯,楼内各处竖立连枝铜灯,日落城下,馔坊食肆灯火通明。   宵禁的鼓声催促各坊关闭,将欢歌乐舞锁在坊中世界。   管事模样的男人上前跟天竺舞姬急急忙忙交代几句,领着她们匆匆登上三层雅席。   雅席悬挂丝织幔帐,遍铺西域精贵地毯,席案置于毯上,四方为屏风相隔的包席,三层中央空出区域便是舞姬表演的舞台。   异域方言喧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男子酒后猖狂的笑容,放肆的动作尽收眼底,被搂着、被抱起的舞姬们或推搡、或骂俏、或来者不拒,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满目的柔情蜜意,只是临时存在于一晚的短暂记忆里,一刻的欢喜相聚。   眼前的场面让面纱底下的袁醍醐和高文珺心里不适。   美目微转,就于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俊脸,袁醍醐咬牙切齿扯了一下高文珺的帔帛。   着实容易,凭崔湃的身份往往都是高居上座,十分醒目。   他和卢祁、吕二在同一个局中,身边皆有胡姬伺候!果然是一群乌鸦!   不接受反驳。   三层乐师奏响欢快的乐曲,她俩混在天竺舞团站在队伍的边角,跟着节奏舞动,只是每一个旋身,凶横的目光都落在那群乌鸦身上。   ————   “九郎可是神仙,如不是托了吕司直的福,我们那里有本事请得到九郎下凡小叙。”   兵部郎中(正五品)蔡六郎也是弘文馆生徒,只是大上几届,往日并不是崔湃小圈子里的人。   席中众人不敢接话,蔡六郎是在暗指崔湃眼高于顶,不将众人放在眼中啊。   “蔡兄在揶揄我。”   崔湃在跟蔡六郎说话,却没有看向他,的确是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蔡六郎被崔湃质问,氛围瞬间很尴尬,谁人都没想到崔湃会直接硬怼。   吕二和卢祁深知,崔湃要收拾人从来不来虚的。   蔡六郎出仕多年,凭着门荫好不容易讨了个兵部郎中的事务,并不想真的得罪崔湃。   “不敢不敢!九郎身居要职,拱卫长安,深受圣人恩宠,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崔湃呵呵两声,“能获蔡兄认可,崔某只得敬上一杯。”   蔡六郎:“……”   认可蔡六郎的说辞,认可他的确是凡夫俗子。   崔湃饮下一杯葡萄酒,将空酒杯展示于人前,众人皆道好酒量,缓和气氛。   握着酒杯摇了摇,崔湃扫视着包席中的舞姬环绕的诸位。   “美酒佳人,谁人不爱,奈何南北衙兄弟命苦,哪里比得上三省六部的兄弟们快活。”   蔡六郎火速松开了摸着舞姬的贼手,席中众人也将身体挪开了些,面色尴尬。   难怪人缘不好,句句暗箭伤人。   卢祁撇嘴,有本事的就是臭脾气,别人也要巴望着他。   崔湃身边的妖娆胡姬自落座开始就一直很安分守己的倒酒,只是倒酒,不敢丝毫逾越。   身旁男人看似近在迟尺,实则一个眼神就冷到让人冰冻,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决计不要痴心妄想。   ————   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三层中央身着高腰半袖的异域美女,衣袂翻飞,和着节奏强烈的天竺乐曲。   纤细的腰肢妖冶,艳丽裙摆颤动,让男人的心也跟着骚动。   崔湃遥遥望向蒙面舞姬,目无焦点。   熟悉的节奏让他想起撒红节漫天香粉中的曼妙身影,那是只属于他的吉祥天女,无数个夜晚进入他梦中撩人的小仙女。   旋转、回眸,面纱下娇横的眼眸格外熟悉!   小、仙、女……   打着拍子的手僵住,崔湃一眼就认出了舞姬中的袁氏醍醐。   “……”   将手肘撑在曲起的一支腿上,崔湃端坐起身,时不时饮下银杯葡萄酒,来掩饰目不转睛的凝视。   面纱下的袁醍醐冷笑一声,一直瞪着崔湃的她,当然发现对方看见自己后的不适反应。   心虚了?   袁醍醐气势汹汹的与他对视。   崔湃那个狗男人!目光中居然还敢透出责备。   不是说好的乖乖呆在家里等我?   哼!谁说的自己忙到分身乏术!信了你的鬼话!   怎么样,当场捉奸的感受不要太爽,袁醍醐恨不得崔湃在她的注视下灰飞烟灭了才好!   意思是两个人都没有做到说过的话。   崔湃无奈,眼神闪了一下,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她知不知道她的眼睛有多么明亮,她知不知道她一身露脐半袖有多么撩人。   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暴露在这么多男人面前。   崔湃现下很想揍人!   想让在场的男人都滚开,想把他的小仙女藏在只有他的角落。   吕二本来正跟崔湃闲扯,率先发现他的状态不对,看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舞姬,吕二也望了过去。   嗯,这些小妖精,一个比一个美。   ————   旋转中的天竺舞姬突然被一阵冲撞打断。   三层包席中数名华衣男子闯入舞蹈阵型中,他们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手上还端着酒杯,一身酒气的嬉笑上前拉扯天竺舞姬的手腕。   不等表演结束,就着急忙慌的想把天竺舞姬占为己有,拉入自己的包席中伺候。   荒唐的场面,领队的舞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只是这群纨绔子弟太没规矩。   能来三层雅席的都是长安城中有身份的贵客,她们得罪不起,她示意众姬不要惊慌,正要好好劝说一番,却惊闻后排传来一声响亮的……   “放肆!”   绿袍子弟一把抓住袁醍醐的手腕,袁醍醐瞄了一眼他的脸,觉得在哪里见过,一定是哪家不争气的少郎。   她现在身份不便,只得不耐烦的推开他。   未料这一推反而激发男子强来,绿袍子弟上前逼近,就要扯下她的面纱,“让本郎君看看你的小脸蛋!”   堂堂汝南袁氏的贵女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袁醍醐忍无可忍,反手就是一耳光送给他,“放肆!”   绿袍子弟瞬间被打蒙圈,捂着脸傻站着,跟袁醍醐大眼瞪小眼。   乐师和天竺舞姬愣在原地,馔坊中人历来对于这样的欺负都只能忍气吞声,何曾有过反抗。   中央舞台起了纠纷,包席众人尽皆观望。   有纨绔心道这个胆大的小舞姬怕是初来乍到,只怕结果不会好。   绿袍子弟晃过神,涨红了脸,砸烂手中琉璃杯,扬手就要一巴掌,只见小小的舞姬毫无畏惧,大喊一声,“他要打我!”   绿袍子弟的巴掌还没挥下,就被飞来的硬木小案几砸中后脑勺,疼得跪在地上,鲜血直流。   看子弟被打,同伴们抽起袖子就要替他报仇,猖狂大喊道:“他娘的,此乃颍川李氏的少郎!活腻歪了是不是!谁他娘的动的手?”   崔湃踢开脚下散落一地的碟碗,一撩袍角,“是老子动的手。”   崔家九郎打遍弘文馆无敌手,世家子弟莫不胆寒。   同伴禁声,气焰全灭,绿袍子弟不服,捂着脑袋嚷着,“崔湃!你欺负人!”   崔湃扭了扭手腕,冷笑,“怎样,想去金吾卫里好好说道说道?”   卢祁远远传来一声,“诸位所见,今日是谁先欺负人?”   席中众人无一吱声,子弟斗殴,实力不济还不是只有闷声吃亏。   同伴赶紧捂了绿袍男子的嘴,架着他离去,就医要紧。   三层中央,打人耳光的小舞姬傲气的站着,乐师见所未见,只叹惊奇。   袁醍醐望着崔湃的眼,脸色很臭。   崔湃莞尔,阔步上前,打横抱起小舞姬,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抱回了上座,只道一声,“筵席继续。”   吕二全场当着看客,不经失笑,嘿,也有他崔九郎动了凡心的一刻。   暗夜流光的大唐西市光怪陆离。   纵情彷徨的馔坊雅席酒醉心迷。   作者有话要说:  1、馔——zhuàn,陈设或准备食物。馔脯(美食);馔饮(饮食);馔羞(美食)   PS:桑吉兄妹的线可是很早就埋下哒   后面两章也会写得好开心哈哈哈 第44章 筵席套路   乐舞又起,三层雅席上的看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做回筵席中的角色。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逗乐的继续逗乐。   袁醍醐没想到崔湃竟然这么不要脸,当众就能将舞姬抱回包席,龌龊!   她眼角的余光瞄见了筵席中的卢祁和吕二,赶紧调整面纱,将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如果被这些世家子弟认出来,丢了汝南袁氏的脸面,她怕被她阿耶打断腿。   崔湃将她的不自在收在眼底,不是胆子很大吗,现在知道丢脸了。   回到包席上座,崔湃没有放开她,直接将她抱坐在腿上。   袁醍醐僵直着背就这么坐在崔湃的大腿上,冒火也不是,翻脸也不能,只能干瞪着他的荒唐行径。   舞蹈用的长帔帛被崔湃巧妙的裹在袁醍醐的腰间,遮挡住因高腰半袖暴露的纤细腰肢,也遮挡住了崔湃伸入帔帛中抱在她腰侧的大手。   袁醍醐因为成为目光焦点而紧张万分,还来不及跟他计较许多。   从小到大,万众瞩目,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从未在当前荒谬的状况下,提心吊胆地怕被人认出来。   她瞪着崔湃,用一种你要是敢玩花样,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的眼神发出警告。   崔湃轻扯嘴角,点头。   意思是收到她的警告,袁醍醐这才松了一口气。   ————   崔湃将小舞姬抱在怀中,包席中的吕二只能看个玲珑的背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用手肘碰碰隔壁案几正吃喝着的卢祁,“九郎要开荤啊,这个小妖精有两把刷子。”   自己与崔九郎认识多少年了,什么妖艳货色想去勾搭反倒遭了冷遇,他都见过。   就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又是为舞姬打架,又是将人家霸占着的,开天辟地头一遭。   卢祁正吃了软糯的水晶甜糕,抬头瞄了一眼,觉得舞姬的身形很是眼熟。   嗯,有几分汝南袁氏女的味道。   卢祁瞬间明了崔湃的不寻常是有原因的,这是当做了某人的替身,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小舞姬的福气。   “若是真讨得九郎欢心,给她个自由身也不是不可能。”   “没料到,还能等到崔九郎有香艳故事的一天,今日这局来的值了。”   吕二摇头晃脑与人喝酒去了。   身侧伺候的舞姬倾身为他斟酒,卢祁端起银杯入口,舞姬笑意盈盈轻声细语,“卢三郎真是好酒量。”   心中一滞,这舞姬的声音听起来怎么会如此耳熟?   卢祁侧目,正正对上舞姬面纱上笑得弯弯的眼睛。   高、高文珺这么在这里!?   一口葡萄酒呛口,喷出来,卢祁剧烈咳嗽。   趁乱浑水摸鱼来到卢祁身边的高文珺,连忙轻拍他的背,很是贴心的看顾着。   卢祁靠近她,低声道:“你一个贵女,怎么在这种地方?这是什么鬼装扮?”   “这种地方是哪种地方?”   就你们好意思来?高文珺冷笑,“可不只我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卢祁被她的话中有话震慑住,忽而望向崔湃怀中的小舞姬。   乖乖,难怪崔湃开了荤!   卢祁这边的动静让正与人敬酒的吕二会转过身,看见他一脸狼狈,问他,“卢三,你怎么了?”   卢祁摇头感叹:“这个小妖精,恐怕不只两把刷子。”   吕二品着他的话,似懂非懂,嘿嘿直笑。   ————   崔湃抱着袁醍醐,手上的触感像是抱着个软软糯糯的米糕娃娃,柔弱无骨。   他心满意足,早就想这么抱着她了,倒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不错。   盯了她半晌,发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主案上琳琅满目的珍馐。   羊舌、鹿舌拌的升平炙,胡椒调得高昌古法全蒸羊,荠菜搭配的新鲜鱼脍,以及耗费十数只雏鸡熬出的羹汤。   自正午出门到此刻,袁醍醐也是真饿了,她默默咽了一口。   幸亏崔湃善解人意,吩咐守在一边伺候的胡姬将一盘金银夹花平截端到身前。   崔湃拿起一支自己咬了一小口,袁醍醐不满,“喂,你就只顾你自己吗?”   崔湃眼眸一转,慢道,“我是在替贵女试菜。”   随即,他就着自己的手就将咬过的这支平截递到袁醍醐的嘴边。   袁醍醐只矜持了一下,就撩开面纱就着他的手吃起来,满目的星星冒出,好好吃呢。   “这是江都的湖蟹吗?”   崔湃认可,“前隋炀帝爱食蟹,这道金银夹花平截正是吴中糟蟹剔肉做的细碎卷。”   食完蟹肉卷,袁醍醐意犹未尽的指了指案中一道雪白似人参的菜品。   崔湃道:“将雪婴儿端来。”   袁醍醐主动拿起一支咬了一口,肉质细嫩入口即化,崔湃笑看她,悄悄声,“哪个舞姬自顾自己吃的?你装的一点都不像啊。”   她顿了一刻,觉得他说得在理,亲手拿了一支喂给崔湃,崔湃不仅吃了雪婴儿,还微不可察地咬了一下小小的指头,很嫩。   果然,袁醍醐没有察觉哪里不对,还嘻嘻笑着说:“好像在喂小黄雀哦。”   崔湃失笑,痒在心里,到底谁是谁的小黄雀?   “雪婴儿又是什么?”   “裹细粉炸的田蛙。”   袁醍醐捂着嘴,吓了一跳。   崔湃瞄她一眼,面色轻松,“大唐地界辽阔,黔中人便有日日食蛙的风俗,岭南雷州还有一道象鼻炙呢,都是些地道风物,等休沐闲暇,带你一一品尝。”   袁醍醐哦了一声,却再不敢食雪婴儿,对乡间野味,心里并没有释然。   长安城内卧虎藏龙,穷极水陆滋味,纵使如袁醍醐也认不得许多馔馐。   胡姬低着头,她想不明白身前位居高位的俊俏郎君为何一消初时拒人于千里,此刻倒跟怀中的小舞姬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食,亲昵无比,毫不排斥。   ————   蔡六郎望着崔湃和小舞姬调情,心里嫌弃,平日里装什么清高,还不是一样的货色。   他用手背一擦嘴角的酒渍,复而又端起银杯,遥敬崔湃。   “中郎将身负护卫遣唐使的重任,我等平日里不敢叨扰,只有趁着今日这等机会表表心意,若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蔡某定当为中郎将分忧。”   崔湃示意胡姬将银杯斟满,端起杯子后,笑对蔡六郎。   “六郎说笑了,兄贵为兵部郎中,区区护卫事务,又岂敢劳烦六郎。”   两人客套的饮下葡萄酒,崔湃不经意地提及,“遣唐使的布防,哪里需要动用兵部的力量,金吾卫再加上鸿胪寺礼宾司的亲卫足以应付。”   明面上吹捧,实际上崔湃并不想与他搭线,蔡六郎也不再多言,哈哈一笑,“如此甚好。”   找了个台阶自己下。   ————   席中众人眼看崔湃今日美人在怀,心情甚好,接二连三朝他敬酒。   崔湃也是来者不拒,一一承了情。   袁醍醐几分担忧,悄声道:“你喝了好多酒了。”   娇声细语在耳边,崔湃低下头,嗯了一声,“是不少。”   两人靠的近了,一句话带出好大的酒气。   靠的太近,崔湃鼻间灌满她身上的香气,搂着她让他心猿意马,帔帛下的大手在袁醍醐的腰间做着小动作。   吃饱喝足,袁醍醐的注意力已经恢复,她敏锐的感觉到崔湃手上的不规矩,他的手可是直接摸在自己腰间的肉上呢。   男人指尖的温度烫着了她。   幸亏有面纱掩着,看不出她羞红的脸颊,“你喝多了!”   崔湃怔怔看着她,看着她粉红色的小耳坠,突然忘了自己今天出席食局的目的。   崔九郎沉迷美色的奇观,让吕二好笑,他立刻起哄让小舞姬向他兄弟敬酒,玩笑间逗得小舞姬手足无措。   崔湃看向吕二,并没有阻止。   卢祁佩服,吕二这厮看不出来这么善解人意。   他自己身旁端坐着高文珺,哪里还敢放肆,只得赔笑,守住体面。   眼见吕二起了头,席间众人催促着小舞姬敬酒,按照往日里的习惯套路,得用嘴叼着银杯喂酒!   袁醍醐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给崔湃亲手斟满银杯献上,又迟迟不敢动。   崔湃满目都是她娇滴滴的害羞,一手接过银杯,仰头便饮下,还未等袁醍醐反应,崔湃一手捉住她的下巴,一手撩开她的面纱,顷刻就吻了上去,将口中美酒喂到舞姬的口中。   包席哄然。   这都是男人酒后爱玩的套路!   高文珺看得目瞪口呆,超出状况了!   卢祁尴尬的瞄着她一副原来男人平时都是这么玩的不善脸色。   百口莫辩。   袁醍醐脑子里一片空白,炸了窝。   崔湃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吻她!   她推着他的宽肩,那知崔湃改手就搂住她整个人,纹丝不退,吻得更深。   待喂完了一口酒,袁醍醐又呛口又羞愤,埋首在崔湃的怀中躲着,没有脸面对包席里的看客。   她想打他,奈何她此刻是个舞姬。   袁醍醐深深感慨昏了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陷自己于水深火热!   当众亲吻舞姬的中郎将没有任何不自在,在众人的起哄中,一脸淡定的横抱起小舞姬,转身就朝中院厢房阔步而去。   中院厢房。   众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继续吃喝,能让男人开心的也就这么回事。   高文珺立刻想追去,被卢祁暗地里一把扯住,摇头示意无妨,不会出事。   ————   桑吉登上三层雅座传菜,期望的眼神四周搜寻崔湃的身影,她只想能远远看上一眼就心满意足。   然而当她真的看见他时,荒唐的画面击碎了她的少女心。   那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金吾卫军人居然在动情地亲吻一个舞姬!   在包席男人们的喧闹声中,出身高贵的郎君抱着舞姬走向中院厢房。   桑吉觉得窒息,他怎么会去亲昵一个舞姬?   他在她心中是星辰一样的存在啊。   可是,如果星星落入凡尘,她是不是也可以让他看上一眼,甚至得到他的喜爱?   桑吉捂着胸口,好似什么东西要跳出胸膛。   无数的风灯映在袁醍醐大大的眼睛里,成了她眼中星星点点的亮。   崔湃抱着妖娆服饰的舞姬大步走在中院的回廊中。   月下灯影摇晃,数道暗影一闪而过,悄无声息。   馔坊中的每个人,都是最醒目的表演者,在馔坊这个舞台上观察别人,也任人欣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唐代美食参考资料《云仙杂记》《清异录》《太平广记》。   又到了吃大闸蟹的季节!开心~ 第45章 登徒子啊   中院跟前院主楼中的莺歌漫舞不同,装饰豪奢的厢房中点亮支支灯盏,静谧中隐隐约约传来男男女女调|笑的声音。   袁醍醐被崔湃一路抱进中院,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终于离开了容易被识破的筵席,不用再勉强装扮。   她以为崔湃会借机带她从馔坊的后门悄悄的离开,未料崔湃却直接走进了一间宽大的房间。   一脚踢上了大门。   “你答应了我不会玩花样的?”   袁醍醐立刻质疑崔湃出人意料的举动,怀疑他是不是要整她。   崔湃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袁醍醐,一直没有松手。   “我没有玩花样,不是全程在配合装扮成舞姬的你吗。”   你好好回忆回忆。   “怎么样,好玩吗?”   “你!”   他刚刚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吻了她!这让她以后要怎么做人。   袁醍醐恼羞成怒,伸手就像掐死眼前的男人。   崔湃捉住她实际上没有什么破坏力的小手,笑道:“我当众亲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馔坊舞娘,可不是汝南袁氏的贵女,有什么可恼的?”   袁醍醐成功地被他这套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的逻辑说服,可是心底却总觉得好像哪里没对。   崔湃将她抱坐在厅中桦木雕花的圆桌上,转身给她倒了一盏清水,回过身来就看见妖娆的异域裙摆中露出的一截白皙大|腿,和帔帛中的腰肢。   崔湃抿紧嘴唇,漫步过来,将水盏递到她唇边。   袁醍醐取下戴了一晚上的面纱,就着崔湃的手喝着盏里的水,她小口喝水的模样撩拨着崔湃心底的痒。   清水湿润了小巧的红唇,在崔湃眼前无限放大,脑中全是亲吻她的美妙滋味,又软又甜。   男人的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一下,又努力平复。   袁醍醐喝了清水,崔湃用手指擦掉她嘴角的水痕,他其实更想用唇,不是手。   嘴唇的柔嫩触感,鲜明的留在常年用武的指腹上。   崔湃的动作顿了一刻,在一身精致的她面前显得自己无处不粗糙,北苑场中的摸爬滚打,冷硬的横刀和强弓在他的双手留下硬茧,就算只是这般轻轻的触碰,他都怕自己手上的粗粝刮疼她。   “你要擦多久?”   袁醍醐不耐烦的瞪着他。   “……”   崔湃回过神,却没有挪开手指头,正要对她说几句,突然在她唇上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   ————   他左手轻沾盏中清水,曲指一弹,水珠带着强劲的力道弹灭了圆桌上灯芯的火焰,宽大厢房顷刻陷入黑暗。   崔湃改搂住她的腰,顷身靠在她身前,附耳说道:“扮演继续,看客来了。”   他将腰上的蹀躞革带解开,扔在桌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格外刺耳。   袁醍醐侧过头,瞄见门缝外在风灯的光下暴露的诡异暗影。   有人在监视他们!   不,她只是一个小舞姬,确切的说是在监视馔坊中崔湃。   她骤然想起自己查得的大事。   他们与暗影一墙之隔,她的几分害怕被崔湃淡定从容的气场化解。   袁醍醐楼上他的肩头,将脸贴紧他的耳边,极其悄声的说:“我今天来找馔坊找你,是想告诉你,槃多婆叉是藏在长安城中的恶鬼。”   昏暗的室内,少女的眼睛晶晶亮亮,她得意的补充,“我用稀世香料收买了雅度拉。”   “这么厉害!”   崔湃夸张的赞扬她。   她听见了槃多婆叉,她还自己问到了意思。   其实崔湃已经于叶迦沙的口中得知了槃多婆叉的意思,他于黑暗中安静的望着只有淡淡轮廓的小脸,她看起来如此柔弱,好像自己稍稍用力就会碎似的,   他以为通儀坊当日的凶残必然吓坏了她,刻意不在她面前提及,而这个小人儿却有勇气独立查找凶杀案的线索。   她在努力帮他。   养在高门大宅中粉妆玉砌的女娃娃,还要给他多少惊喜,其实她只要美美的在他身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捉住藏在暗处的恶鬼。”   终是无法克制心动,崔湃于黑暗中捕获她的唇,霸道不容拒绝,将一腔炙热倾注在这一吻中。   崔湃的吻来得又急又重,袁醍醐毫无防备,顷刻被攻陷,在缠绵中嘤嘤抱怨,“好痛~你太用力了~”   崔湃放缓了力道,由强攻变作安抚轻吻,温柔屠|城,让她沦落在他的怀抱中。   袁醍醐闭着眼睛,感受到男人的蛮横,她只微微侧过脸喘息,男人的唇立刻跟上来,丝毫不放过她,将她不满的抗议化解在吻中。   待崔湃恢复意识的时候,门外暗影已然离去。   崔湃失笑,第一次劲敌在侧,自己却失了魂。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定力这么差,袁醍醐白藕似的手臂搂在他颈项间。   罢了,崔湃认栽。   搂着怀中已经被吻到迷糊的袁醍醐,崔湃使坏的大手捏住裙下暴露的小腿,贴着她的脸呢喃,“要不我们过夜吧,就在馔坊之中。”   过什么夜?   “登徒子!”袁醍醐被崔湃吓醒了神,一拳捶向他,“不要脸!谁跟你过夜!”   崔湃故意搂得更紧,“你敢说你刚刚不享受?”   袁醍醐臊红脸颊,幸亏昏暗中崔湃看不见。   可是崔湃贴着她,哪里会感受不到她火烧一样的温度,他忍俊不住亲吻着她的嘴角,轻声呢喃,“我很想你,分开的每一天都在想,想你过的开不开心,想你有没有想过我?”   哪怕只有一点点。   袁醍醐埋首在他颈项间,不吭声。   没有吗?他摇着她,“小没良心的。”   “……想过你。”   不仅想过,还一直梦见。   袁醍醐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承认。   崔湃的手揉着她的后颈,替她放松,刚才她一直仰着头。   袁醍醐犹犹豫豫、别别扭扭小声问出口:“我们算是有肌肤之亲了吗?”   崔湃揉揉她的头顶,“嗯,算。”   她好像被他干脆的承认吓到了,瞪着眼睛还没想到她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现实?   曲江大会上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崔湃想起她意气风发的骄傲神情,捏了捏她的脸,“听说你在曲江大会上放话要拿下我?”   “……”   袁醍醐保持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趁一时之勇。   “咳咳。”   崔湃用拳头掩住嘴角,“动手吧,拿下我,你就可以当长安贵女的翘楚。”   ————   馔坊主楼角落,坠地纱幔遮掩,连枝铜灯光线阴影处坐立一人。   身着馔坊小厮衣服的男子递上小笺,阴影中的人看了一眼,上面写着:遣唐使布防信息将与鸿胪寺礼宾司共享。   小厮装扮的暗桩退去。   阴影中的人想起不久前得到的确切消息,崔湃当众抱走舞姬,此刻两人正在中院厢房中鬼混。   “从前还真是高看了他。”   他拿起案几上波斯工法的银制马头酒壶,仰头喝了几大口。   “玩物丧志,不过如此。”   角落的包席中陆续又进来数人落座。   阴影中的脸在笑,冷得没有温度,他说:“长安城藏着槃多婆叉,只有我们可以解救长安这座城。”   听众取下包裹的长巾,露出黝黑的肌肤以及颈项间的青焰纹身。   “喏”   ————   袁醍醐被崔湃抱进中院的第一时间,天竺舞姬便通过西市中的渠道传信息给怀德坊的雅度拉,毕竟是她带来的朋友,天竺舞姬怕出了问题不好交代。   雅度拉回复无妨,脑中响起叶迦沙的嘱咐,哥哥知道袁醍醐会来找她,哥哥要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袁醍醐也踏入这趟浑水中。   有她在水中,崔湃一定会救人,不会半途而废。   她看着手中一盒珍贵的乳香,吩咐下属通过怀德坊的渠道通知盛业坊的汝南袁氏,说她们的小姐玩心大,此刻被困在西市馔坊中。   她要帮帮他们,把事情闹大。   让藏在暗处的人知道汝南袁氏的贵女参与其中,成为一个醒目的箭靶。   ————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两人对坐在圆桌前半响,袁醍醐哈欠连天。   崔湃默了一刻,“再等等,时间太短了。”   时间短了?很重要吗?有什么关系?   她不明白崔湃心里的逻辑。   正想与他再争辩两句,厢房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从提着风灯,将房门的缝隙填满光亮,站在门前的男子正是从筵席中赶来的卢祁,他严肃地开口说:“九郎,御史中丞来馔坊要人了。”   御史中丞,她的五哥哥。   终于可以离开馔坊,才开心了没一刻,袁醍醐丧着脸想起自己这身舞姬模样如何面对她哥哥。   崔湃笑笑,将面纱替她重新戴上,才将房门打开。   “走,去会会御史中丞。”   陈郡谢氏的五郎亲自率领谢家亲卫,将馔坊围了。   西市旗亭上的值夜武侯,远远看见这阵势就知道出了大事,连忙通知巡逻的金吾卫。   武侯、金吾卫纷纷赶到,馔坊顷刻间被围了三层。   馔坊坊主现身相迎,谢五郎冷着脸只道要寻一个人,此人姓崔名湃,金吾卫中郎将是也。   都是不好惹的主,坊主命人速速去请,当崔湃现身馔坊大门,坊主才松了一口气。   “人呢?”   谢潺开门见山质问崔湃。   卢祁身后走出一蒙面舞姬,谢潺看了一眼,便吩咐仆从将舞姬扶上犊车,领队离去。   崔湃骑着马跟着队伍,将他们送出西市坊门。   卢祁也将高文珺悄悄安置进犊车,命人送回高府。   馔坊的热闹,第二天传遍西市,乃至整个长安,御史中丞与金吾卫中郎将在馔坊争夺一个倾城舞姬。   不知是谁漏了口风,金吾卫中传言,他俩人争抢舞姬远不止一次了。   只有刘队正苦兮兮的知道大家都错的离谱,他知道答案,可是他不敢说。 第46章 棒打鸳鸯   谢潺将裹了兜帽锦氅的袁醍醐秘密护送回城东盛业坊袁宅,袁醍醐入门之前,依依不舍回身遥望一眼。   谢潺目送她入了门才转身离开,面对守在远处的崔湃,拂袖而去。   月光照在宅院的外墙,有了倾斜的角度。   崔湃望着天上的满月,回想起怀德坊撒红节回来的那个晚上,他背着她一起看星海辽阔,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从此每一个暗夜,他的心中都有了明亮的光,温暖了心房。   坊与坊间漫长的路上,他并不孤独,因为她心里有他。   侧门而入的袁醍醐才步入内院便看见她父亲袁训领着袁光逸站在庭院中。   她拢紧大氅不敢让袁训看见她一身舞姬的装扮,惊慌中她哪里知道自己脸上的妆容和异域的发式已经出卖了她。   仆从手中的提灯照亮了袁训严肃的脸。   因是跟随母亲久居洛阳,父亲觉得亏欠自己,在袁醍醐有记忆以来,从小到大父亲对她都是有求必应,从未生过气、动过怒。   袁光逸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脸,让她自求多福。   袁醍醐踌蹴开口:“阿、阿耶……”   “五郎为了你甘冒犯夜之险!宵禁之后寻了你几次?!你真当你阿耶眼花耳聋?”   袁训的声音响起,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这就是你娘在洛阳教你的规矩?好个汝南袁氏的贵女,任性荒唐!让长安人嗤笑。”   袁醍醐慌了神,父亲好似真的动了肝火,他从来没有指责过她的娘亲。   她也知道她今日扮做舞姬实在荒唐,可是其中缘由她更说不出口。   袁醍醐才想上前一步讨好一下她父亲,往常这招最管用。   “即日起,女郎禁足于府邸,未经同意不得外出!”   袁训旋身离开,没有回头。   “阿耶!!!”   袁醍醐震惊大喊,不敢置信。   袁光逸立刻示意仆从们将袁醍醐速速搀扶回自己院落,莫再去惹袁训生气。   ————   长安的天空云卷云舒,流云飞舞,云的影子映在庭院,一半暗,一半明。   和风拂面,竹帘轻摇,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   袁醍醐身着襦裙,披散着头发躺在凉亭矮榻上,一旁放在下了无数回合的弹棋,自己和自己下棋。   因是出不了门,终日里无事可做。   往日她和崔湃之间靠着阿水传递消息,如今也断了音讯,她想崔湃应该发现异常了吧。   女侍呈上剑南道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连枝带叶,放进冰鉴里镇了,带着几分凉意,晶莹剔透又无比甜蜜。   袁醍醐想起金吾卫内侧院中,她与崔湃谈论舆图的场景,想起无数个她安静看着他处理公务的下午,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记得那么清楚,她很思念他。   大案待查,最近他很忙吧?恐怕也顾不上她了。   袁醍醐突然很失落,连往年最爱的荔枝好似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袁醍醐拿起一颗荔枝正准备上手剥开,目光却被另一处吸引。   她仔细看了看琉璃高足碟中打底的叶子,拿起一片对着光,掌状五裂,宽度略大于成人手掌。   是枫叶!   连续数日,她竟然没有注意打底的是枫叶!   为什么要用枫叶打底?前所未见。   以涪陵郡为起点的子午道,有路通于巴郡的米仓道,是绕开剑门关的古蜀道。   这是她和崔湃讨论剑南道舆图时的对话,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巴蜀和秦川之间崇山峻岭,恰恰多出枫叶。   袁醍醐半坐在矮榻上,找来女侍威胁她若是不说实情,便寻个理由逐她出府。   “谁送的荔枝?”   女侍俯身,颤颤巍巍悄声说道:“这些时日都是中郎将送来的荔枝,家主不让告诉女郎。”   “他,来了很多次了吗?”   父亲竟然故意瞒着她,   只到从女侍口中亲耳听到崔湃连续数日前来,每次都等到日落离去,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他一直都在找她。   “现下还候在前院厅堂中,谁人都劝不走。”   说一句也是说,女侍终究道出了实情。   脑中炸了白光,袁醍醐轰然起身,疯了似的穿过庭院往前院跑。   沿途的仆从被她不着边幅的模样吓到,都不敢拦,嚷着速速通报家主。   ————   回廊的尽头,厅堂的正门处,独立崔湃绯红圆袍的英武身影。   袁醍醐的心都要跳出胸口,女侍说他来了数日,每次都等到日落才离去,女侍说他候在厅堂中,谁人都劝不走。   前院四下无人,没有一个伺候的仆从,父亲居然就让他一个人在袁家这样站着。   他明明是天下盛门清河崔氏的子弟,他明明是金吾卫中郎将,正四品的军中大员。   他本不用承受这样的羞辱。   袁醍醐扑了上去,从背后抱住崔湃的腰。   崔湃挺拔地站姿,僵直了背,背上感受到一阵温热,他拍了拍袁醍醐扣紧的手背,转过身去,擦去她满脸的泪痕,略带抱怨,“怎么?今天才发现荔枝是我送的?”   涪州的荔枝,巴蜀与秦川,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枫叶便是他们的暗号。   袁醍醐只能点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委屈他了,为什么自己这么笨!   崔湃本来想再揶揄她几句,可是看着她披头散发,看着她赤|裸的脚,看着她满是歉意的大眼睛,他忍不住抱紧她。   “不委屈,我愿意。”   只为了见她一眼。   袁醍醐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泣着:“崔,崔湃……你,是不是,傻……”   崔湃心满意足的抱着她,挨着她的鬓角,温柔说道:“澜之。”   ?   “我的字。”   男人的字,愿亲密之人唤之。   ……   遥远的记忆并不清晰,满身伤口的斗殴少年,血迹侵染的衣衫,迷路的女孩哭唧唧地站在他身前,少年想把她吓走。   女孩看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觉得他其实一点都不凶恶。   小哥哥,不要打架哦,会痛哦。   你,是谁?   我是谢梵境的女儿哦。   他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在没过脚踝的雪地中,我叫澜之。   终是被寻她的随从接走,女孩回过身来朝少年不停挥手。   我记住了,澜之哥哥。   风雪凌冽,少年擦掉嘴角的血迹,孑然而立。   自母亲过世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单纯而没有企图的温暖。   “你是……澜之。”   袁醍醐捧着崔湃的脸,轻轻摸了摸,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随母亲从洛阳返回长安和父亲共度上元佳节,也是第一见到小小的袁光逸。   小小的她不能理解父亲的爱为什么要分享给另一个小孩,吵闹着冲进人群中,一个人在陌生的长安迷了路,她有家却好似无处可归。   直到她害怕地看见暴戾的少年在街角斗殴。   少年打赢了,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背巷。   主街人声鼎沸,团圆的上元节却与他俩无关,上元节的灯笼和面具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光怪陆离,女孩包着眼泪却知道有个人在保护她。   到洛阳后,她也派人去长安南城的里坊寻人,得到的答复却是坊中没有澜之这个人。   ……   只因当初遇见一瞬间   命运从此转一圈   想去牵感情线   偏偏天不随人愿   如果不是匆匆的离别怎会拼命想再见   可一路太艰险不巧我们都沦陷   漫长的夙念回荡在心间   多想念多少年缠绕多少遍   遇见你一刻才知初心不变   崔湃,澜之,水波相击,笑看波澜。   ————   主事命仆从不得上前,将前院厅堂中的场景禀告给水榭中正在弹棋的父子。   关于自家阿姊的男女□□,袁光逸听得几分尴尬,可是父亲并没有让他回避,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坐在这里。   袁训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哟,竟被崔家小子拐了去。”   袁光逸手中握着红子,不解地问,“阿耶又不准备帮打鸳鸯,何必为难中郎将,落得个恶名。”   多此一举?   望着前院的方向半响,袁训弯起嘴角,认真说道:“当然要棒打鸳鸯。”   正在研究棋局的袁光逸以为自己听错了,挠了挠耳朵。   “什么?”   点了点棋盘上的布局,袁训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不棒打鸳鸯,怎能让他们证明情比金坚?怎能让他们珍惜彼此?”   袁光逸服气,觉得袁仆射老谋深算,好有道理的样子。   正发着愣,己方的棋子已经被他阿耶弹掉一颗,袁光逸完全没有察觉到他阿耶的埋伏。   袁训纵观棋局,“不棒打鸳鸯,怎能让谢梵境知道她女儿遇上了烫手的麻烦?”   袁光逸盯着他阿耶,觉得他望着前院,又觉得他望着更遥远的地方。   ————   袁醍醐依旧在禁足,不能离开家门,可是她不再在意,因为崔湃自金吾卫下值之后日日拜访袁府,对外只说向袁仆射汇报遣唐使团安防要务。   袁训依旧对崔湃的拜访避而不见,袁醍醐抗议无效。   可是她能陪着他,他站着,她也在回廊中站着,遥遥相望。   时而天晴,时而细雨。   仆从手上端着一套壶杯,在回廊拐角处被谢潺拦下来,谢潺的目光透过妹妹的背影,与厅中的崔湃对视。   要演苦情话本是吧?满足你。   他侧过脸对仆从吩咐道:“中郎将行伍之人,岂能这点苦都受不下,日后都不必送水来。”   仆从不敢违抗,退了下去。   瞄见崔湃眼角抖了抖,谢潺捋着蹀躞上的银鱼符,开心离去,当初谁让他一趟一趟犯夜寻人?现世报来的可还行?   ————   金吾卫官署中,矮个子的皂衣武侯领命而去,侧身避让正巧入内的大理寺卢司直。   卢祁走进内侧院,看见崔湃正在闭目思索,他曲指敲了敲门当做提醒。   崔湃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向卢祁。   “有眉目了?”卢祁接过阿水递上的清茶。   崔湃点头,卢祁突然很好奇,“你在馔坊的暗桩是谁?你就这么相信他?”   崔湃:“刚刚出门的武侯叫桑秦,他有个妹妹叫桑吉。”   卢祁随意哦了一声,他对什么武侯一家并不感兴趣。   崔湃点醒他,“桑吉,馔坊的女侍。”   “竟然是那个小姑娘!”   卢祁想起那张稚嫩的脸,只怕跟袁家那位一般大小,他骤然回想起桑吉望向崔湃的眼神。   “你利用人家对你的心意?崔九郎你下得了手?”   “桑吉的哥哥正是通儀坊的武侯,若是此次立功,便能助他提级到九品的队正。”   崔湃的目光没有从案卷上移开,从容道:“桑秦做了金吾卫队正,也能替她寻个更好的人家。”   卢祁哑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名与字——古人有名有字,父母命名,字是男子20岁加冠时,女子15岁行笄礼时取字,名和字存在一定联系,如关羽,字云长,由鸟儿的羽毛连想到天空的浮云。   没有每个人取字,用行第代替了,不然一个角色称呼太多。   PS:估计要给小时候的两只做个番外,迟到的中秋愉快啊~ 第47章 梵境东归   饮子铺凶杀案之后,崔湃私下返回过通儀坊。   调查得知通儀坊北临宫城,又在西市东近,藩国马市相关行业以及牙侩大多居住在通儀坊中,吐火罗的蹀马队就在其中。   所以才有吐火罗的蹀马师成为老何饮子铺的熟客。   蹀马师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引来杀生之祸?   凶手必然会在通儀坊中留下痕迹,要秘密彻查必须依靠一个熟悉坊中内情,又掌握查案技能的人。   最关键的是要获得崔湃的信任,此人必须背景简单,目的单纯。   崔湃想起凶杀案现场出现的一张熟悉面孔,正是袁光逸和朱修丕打架落水那日维持治安的矮个武侯。   崔湃调出武侯的档案。   桑秦,长安人,父母早逝,兄妹相依为命,因为不讨好上峰被边缘化,当值许多年来未能提拔,却一直在破坊中案件。   这个人能用。   当崔湃去了通儀坊低矮的房舍里找他时,桑秦不敢相信能有机会直接听命于中郎将,不啻成为心腹。   天降大任让桑秦激动的手抖,他以为自己会碌碌无为终老,空有一腔热血。   崔湃见到桑秦,也见到了他的妹妹桑吉,只是一眼,他就认出她是馔坊的女侍。   兄妹情深,桑吉小小的身体跪伏在地上说自愿成为中郎将的暗桩,助哥哥一臂之力。   稚嫩、柔弱,越不可能的人才越不容易被怀疑,绝佳的暗桩。   崔湃的目光从桑吉单薄的脊梁移开,望向简陋窗外阴霾的天空。   他同意了。   至少跟他做事,他们兄妹两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比混着强。   崔湃从思绪中回神,起身吩咐阿水卸甲更衣。   卢祁眼看他准备离开,“又去袁府?”   崔湃没有吭声,径自手握水盏喝水,喝了一盏又觉得不够,提起水壶直接灌下。   卢祁好笑道:“袁家连盏水都不给你吗?”   也不知是被水噎着,还是被卢祁的话噎着,崔湃咳嗽。   难道见到崔九郎有窘态,他立刻追击,“你这般苦情的做派,到底是做给袁仆射看的,还是袁醍醐看的?”   卢祁接收到崔湃一个知道太多只怕会被灭口的眼神警告。   阿水已经替他家郎君更换好了便服,卢祁将蹀躞顺手递给崔湃,好心道:“戏不要做过了,御史中丞可是看着你呢。”   只要醍醐与他两人心意相通,谢潺能奈他何?还不是只有干看着。   崔湃笑笑,在腰间戴好蹀躞,便袍立刻撑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忽而正色对卢祁说道:“再陪她两日,就要捉鬼了。”   卢祁行插手礼,“喏!”   谢潺不准仆从送水给到访的崔湃,完成构不成威胁,因为袁醍醐在厅堂中备下各类果子。   袁训特意清空的前院厅堂,反倒成了他俩在袁宅中明目张胆约会的地方,袁光逸感叹真是活久见,他阿耶暧昧不明的态度,连带袁家上下仆从都不敢轻易揣测。   崔湃吃了袁醍醐小手剥的荔枝,也很舍不得现下的温存。   “日本高僧的讲经安排在了五月节里,要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袁醍醐点头,“藤原大德颇得圣人欢心,百姓推崇。”   本就人气很高,引人注目,拥趸甚多,又安排在了节庆活动甚多的五月节,双重安防压力下,金吾卫是有得一顿好忙了。   她表示理解。   算是小别,崔湃要袁醍醐乖乖呆在家中,明面上这么说好听,其实他俩都知道她被禁足哪里也去不了。   他很安心。   ————   往世家大族府邸送烧碳的老翁忙碌了一早上,拍干净外袍的落灰,终得闲暇坐在馄饨摊前。   光顾小摊的多是街坊邻里的老伙计,摊主凭借一手包馄饨的手艺养活一家数十载。   大家嚷着让老翁聊聊门阀豪族的隐秘,老翁卖弄道:“谢梵境回到长安咯。”   久居洛阳,出身陈郡谢氏的袁家大娘子,也就是袁醍醐的母亲,谢梵境领着浩浩荡荡的亲随从东边的官道入了长安。   贵圈中议论纷纷。   时值仲夏,谢梵境只道是回来长安过五月节,阖家团圆。   可是袁家老老少少心里都清楚,这位袁家的大娘子必然是为了自己女儿闹出的动静归来的。   谢梵境跟袁训多年夫妻,相敬如宾,在袁宅里有自己居住的院子。   袁醍醐看见自己的靠山来了,连夜赶往母亲的院落赖在房中不肯离去,母女俩躺在被窝里说着贴己话。   半年来,袁醍醐回到长安干出的光辉事迹时不时透过传回洛阳,谢梵境觉得女儿习惯了长安便好,直到不久前收到来信,才知道女儿被袁训禁足,原因竟然是为了清河崔氏的儿郎。   谢梵境常年念佛的平常心也稳不住了,匆匆赶回来。   清河崔氏和陈郡谢氏颇有纠葛,说来话长。   谢梵境还没来得及将其中缘由道给女儿听,袁醍醐已经急不可耐的将崔湃一顿猛夸。   谢梵境怔住了,没想到小小的女儿终于到了有意中人的年纪,烛光下,她看着女儿稚嫩的脸上流露的甜蜜。   少女情怀,曾几何时她也有过。   “母亲,你可还记得多年前上元节里将女儿送回你身边的少年?”   袁醍醐的大眼睛闪亮,“崔家九郎就是当时的澜之哥哥!”   原来如此,情谊在少男少女时便已种下。   谢梵境心底几分触动,门阀世家的子弟在婚姻中能两情相悦着屈指可数。   她拍拍女儿的背,“为娘必然给你把把关,好好看看崔家小子。”   袁醍醐大喜,崔九郎只要得到娘亲的认可,她阿耶也挑不出刺了。   贵圈话题人物回到长安,谢梵境面对一场又一场筵席小聚,多年的人情世故总要维护,袁氏夫妇在人前一副互相关怀的模样,只有袁训深深知道谢梵境在人后跟他保持的距离。   十六年了,女儿都及笄了,她始终没有放下,始终没有原谅他。   纵然如此,只要还能在宅院中看见她的身影,他心里都是安稳的。   ————   袁光逸并没有很多机会接触袁家的大娘子,自他出生,她已经带着女儿远居洛阳。   袁光逸没去过洛阳,等他长大几岁,终于在年节里见到这对母女,才真切的体会到她们真的不喜欢自己。   袁醍醐走散,袁光逸大病一场,提心吊胆着父亲会不会因为她们的不喜欢而赶走他。   多少个生病的夜里,父亲抱住迷糊的他,难过。   “光逸没有错,都是阿耶的错……”   他有父亲的爱,小小的袁光逸想着他可以留在袁家了,日子一长,她们终会喜欢自己吧。   再长大一点,他终于知道谢梵境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喜欢他的娘亲,因为他的娘亲在谢梵境怀袁醍醐的时候,有了他。   娘亲因他受厌恶,也因他难产而去,他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   谢梵境回到长安,袁醍醐的禁足自然是解除了。   是日,风和日丽,她一身新制的石榴裙蹦蹦跳跳前往水榭去找她的母亲。   五月节转眼就到,她要跟母亲商量节日游玩的行程。   抄近路走到苑中假山后,她便看见不远处的水榭中,袁光逸跪在地上叩拜母亲,周围没有仆从。   袁醍醐贴在假山石上,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谢梵境询问的大抵是些袁光逸的日常事务,重点落在了国子监的求学上,谢梵境素有世家才女的雅号,袁光逸不敢轻忽,每一个问题都答得头头是道,语调从容。   听得谢梵境赞赏点头,“二郎是袁家的好儿郎,他日必得圣人重用,光耀门楣。”   袁光逸眼底闪了闪,他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大娘子赞他是袁家的好儿郎,说他未来可期。   谢梵境口中的认可,他第一次听见,他的努力付出,她其实都看在眼里。   此刻的心情,袁光逸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他只能注视着身前高贵、娴雅的贵妇,透着百年门阀雍容的气度,时间在她身上仿佛走的很慢,她依旧是个大美人,是他幼年时见到的模样。   谢梵境的声音格外温柔,“你比你阿姊懂事,这个常常闯祸的阿姊,光逸可要替我好好看顾着。”   袁光逸俯身,眼泪从眼角滴落,低哑道:“喏。”   谢梵境望着袁光逸清隽的面容,那双眼睛实在像他的母亲,你的儿子很优秀,你若能见到就好了。   “你的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袁醍醐听蒙了,虽然她从不曾问过母亲,她们住在洛阳明面上是照顾外祖父母,可是家里的人都知道是因为母亲生气父亲讨了小娘,有了庶出的儿子。   如此,她也对袁光逸有了心结,现在母亲的态度怎么变了?她要探究探究。   ————   征得母亲同意,袁醍醐列好五月节采购清单,便要带着管事去东市好好逛一逛,还没走出门就与下学归家的袁光逸正面相逢,像往日一般擦肩而过。   袁光逸顿住脚步,立刻回身追了出去,嚷着也要去东市。   厅堂中,谢潺正和袁仆射讨论兵部番上名录,府兵定期轮流到京师担任宿卫的重大事务。   两人都看见了不远处回廊中的一幕,别扭姐弟好像不一样了。   谢潺向姑父道喜,“还是姑母办法多,手段高。”   袁训的目光落回到番上目录上,只是嘴角上扬,“是五郎向洛阳去的书信吧。”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聪明人对弈很简单,谢潺插手行礼道:“侄儿愿做姑父手中的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番上——《新唐书》卷50《兵志》记载: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 第48章 东市贵人   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身着青紫染胡服的袁醍醐,领着管事和一众仆从前往东市采购五月节用品。   东市离盛业坊等高门豪族聚居的里坊很近,东西自然也精贵些。   管事轻车熟路的在熟悉的草药商铺里选好菖蒲、艾叶,这些山间草药在仆从眼中不值几个钱。   袁光逸一路跟随袁醍醐而来,也没看见他到底要买什么。   拿起一束菖蒲,袁光逸看了一眼袁醍醐,“菖蒲乃是五瑞之首,叶片似剑,插在门口作蒲剑,可以斩千邪。”   袁醍醐没有搭理他,袁光逸淡定放下菖蒲,又拿起一旁的艾叶。   “虎者百兽之长也,能噬食鬼魅,以艾编剪成虎,佩戴于发际身畔,可以保安宁。”   “……”   袁醍醐心里想着事情,觉得袁光逸格外聒噪,没话找话说。   “你有完没完?”   “完了。”   袁光逸向她指指打包好的五月节草药,“采购顺利,下一个地方去哪里?”   问到重点,袁醍醐示意袁光逸走近,附耳过来。   “跟你商量一下,你领着他们先回府,我约了高氏的贵女在东市小聚,以后你求我什么,我也愿意出把力。”   刚刚就是在想怎么甩掉袁光逸。   袁光逸挑眉,“我可以出面把他们打发回去,不过,你要带着我去凑凑你们想看的热闹。”   袁光逸近期俨然成了父亲的传话筒,他的话在管事面前很起作用。   袁醍醐看了一眼天色,想着早点脱身,便与他愉快地达成交易。   袁光逸向管事吩咐了几句,留下两个随从,袁家的人便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   五月良辰,长安城内有个风俗,诏移两市祈求风调雨顺,在祈祷仪式后,东西两市的商贾另开庆祝项目助兴,其中斗乐最受世人喜爱。   这就是袁醍醐和高文珺要凑的热闹,   东市十字街上人头攒动,她俩在约定的地方碰了头。   高文珺没想到袁醍醐还带了个小尾巴,她低声猜疑,“这是袁仆射在你身边布置的暗桩?”   袁醍醐失笑,“不是袁仆射,是袁大娘子。”   ?   谢梵境。   高文珺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秘密,不是盛传袁大娘子看不上这个庶出的儿子吗,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战壕里的?   平头百姓拥挤在十字街上看着热闹,愿意破费的早已订下沿街的二层阁楼。   高文珺包的是一间倒角阁楼的雅座,正好能看到十字街东西两边的场景,观战的绝佳视野。   代表东西市出战的乐师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此时,十字街东楼已然端坐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一副不好惹的气场。   高文珺看了几届,情况熟悉,“他叫康昆仑,连续三届斗乐的冠军,号称琵琶第一手,西楼无人能敌。”   高手的传奇成功撩拨起了袁醍醐的兴致。   康昆仑抱着一把镶螺钿琵琶,登东楼弹的是一曲《绿腰》,大唐闻名的软舞曲。   轻拢慢捻抹复挑,乐声响起,节奏由缓入急,好似能从乐声中看到柔美舞姿,以及舞者转身回眸的风姿神韵。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袁醍醐赞叹,实在是妙。   一曲毕,康昆仑起身谢礼,十字街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东市的商贾志得意满,觉得西楼大势已去,已无战力,今日毫无悬念。   袁光逸听见袁醍醐的点评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阿姊精通音律,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   “西楼危险咯。”   高文珺剥着干果吃。   袁醍醐将干果放进装有乳酪的琉璃碗,用银勺子搅着。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西域乐师高手实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十字街街西亦建一楼,在康昆仑轰动的表演后,西楼上出现一位乐师,着兜帽大氅,犹抱琵琶半遮面,步态从容,款步而出。   袁醍醐眼前一亮,“好戏来了。”   高文珺不信,“康昆仑弹的是大曲《绿腰》,西楼还能将其他曲子弹出花来?”   看客们也在猜得是什么样的曲子才能压过精妙的绿腰。   西楼报出他方亦弹《绿腰》,十字街哄然而动。   同弹一曲便是故意硬碰硬了,谁输了脸面上都不好看。   袁醍醐朝西楼望去,仔细打量,可是兜帽下看不清面容,只见琵琶上拨弦的十指纤细白皙,很是养眼。   康昆仑瞄着对面,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西楼琵琶出声的前几个音,十字街里遍布嘈杂声,看客开始闲聊,觉得西楼不值一听,待铺垫几个音,骤然下拨声如雷,其妙绝入神,   十字街禁声,全场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西楼的绿腰。   时而轻盈曼妙,时而恢弘磅礴,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听到心动处,袁醍醐下意识拿起银著敲击案上琉璃碗,   敲击的第一声,西楼被兜帽遮住脸面的乐师便朝袁醍醐所在的雅座望过来。   琉璃碗盛物不同,呈现出高高低低的音色,灵动的敲击与轻盈的拨弦交相呼应,好似低回莲破浪,又如凌乱雪萦风。   蒹葭苍苍,南国佳人挽袖起舞,水天一色,远地辽阔。   曲毕人静默,南国佳人仿佛从十字街的看客眼前,翩然而去。   高文珺不识音律却也被眼前众人沉醉的场面震慑,袁光逸率先回神,自觉鼓掌。   一声、两声,终致十字街的掌声排山倒海。   东楼康昆仑服输,只问:“西楼来人是哪里的高手?”   西楼的人并未回答,退回楼中。   袁醍醐还在意犹未尽的跟高文珺和袁光逸讨论刚才绿腰的精妙,有人来了雅座,作礼上禀西楼有请。   西楼的高手要见她,便是将她视作知音了,当然得去。   三人从侧门领进西楼中,身着大氅的乐师立在厅中央,身量比远看着高大许多。   袁醍醐做叉手礼,“有幸能与阁下共曲,还请阁下指点一二。”   乐师转过身,用修长的手指撩开兜帽,露出光洁的头颅和俊秀的脸,男子微笑着注视他们。   袁醍醐呀了一声捂住嘴,高文珺和袁光逸也惊跳了一下。   眼前的男子正是朱雀门楼下一尘不染的藤原大德,日本遣唐使的精神领袖怎么会转眼成了西楼斗乐的乐师?   藤原大德用大唐洛下音对袁醍醐说道:“本僧却有一事相求。”   温柔悦耳。   ————   一行人自西楼出来,高文珺掩不住兴奋,袁醍醐再次嘱咐她今日之事切不可外传,她又看向袁光逸,这个弟弟倒是个聪明人。   正准备出东市坊门,骑行的一行人便被人拦住。   有高文珺在,是不用袁醍醐出头的,果然高文珺正要扬鞭斥责,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袁醍醐侧身望过去,许久不见的卢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高文珺的身边。   两人点头示意,算是打个招呼。   高文珺用力收回手,一脸不善,“你要如何?卢司直。”   卢祁一听她叫自己卢司直,知道她又开始别扭,之前都已经称他卢三郎了,卢祁叹了一口气。   “何必这么见外,都是街坊邻居,不过想护送你们回家罢了。”   虽然几家都住城东里坊,坊和坊之间也很远的,袁醍醐讪笑:“同城都是长安的邻居。”   卢祁:“……”   袁醍醐一拍卢祁,“好啊,那就一路回去。”   卢祁伸手拦在袁醍醐身前,“我送文珺和袁二郎回家,有贵人想见你。”   袁醍醐啧啧称奇,她怎么从来没觉得自己人缘这么好,这么多贵人要见她。   卢祁唤来领路的仆从,看着她笑道:“去吧,值得一见。”   袁光逸本来想跟去,卢祁揽着他肩膀宽慰道:“袁二郎,你不信卢三哥吗?一会儿保证将你阿姊毫发无损的送回家。”   好歹是一个大理寺司直,怕是也不敢为非作歹吧。   袁光逸不再较真,却也留了一个袁家随从守在东市坊门处的必经之路。   送了袁光逸回盛业坊,策马走在坊墙间的卢祁盯着前方的高文珺,始终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让卢祁心里不是很舒服,他赶上去,“你见到我不开心吗?”   高文珺侧脸,冷冷牵动嘴角,好似卢祁的问题十分荒谬。   开心你妹!   “我又不是你的妹妹,你想要开心,何不去找你的柳妹妹。”   在长安贵圈尽人皆知,因是世交,柳善姜常唤卢祁“三哥哥”,他俩从小兄妹相称。   卢祁望着高文珺跑远的背影,回味她的话中有话,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坚定道:“你的确不是我的妹妹。”   ————   袁醍醐跟着卢祁的人下马,走进一条偏僻支巷。   对这种场景,袁醍醐有很深的阴影,紧张地握了拳,再进了几步并未发现巷中有人,她正要回头问卢祁的人怎么回事?   瞬间被人捂住了口鼻,强劲的力量将她拖入巷壁小门中。   卢祁居然骗她?!难道他跟槃多婆叉是一伙的!   小门内光线很暗,袁醍醐被闷住口鼻,呜呜叫不出声,只能拼命拳打脚踢,伸手去抓身后人的脸,只听身后的人嘶了一声。   好像被她抓中了!   袁醍醐刚想再接再厉又去抓,已被人从身后勒住了手臂和腰。   她意识到自己身后是个健硕有力的男人!   慌了神,怎么办?   男人的身体紧紧贴在袁醍醐的背脊,忽然低头吻上了她的颈项,袁醍醐怒不可恕,全身颤抖,恨不得此刻将他剥皮抽筋!   瞧她反抗无效,男人得寸进尺,从颈项一路轻啄到耳坠,沉声呢喃:“真想把你绑在我的蹀躞上,一刻都不分开。”   !!!   袁醍醐一口咬上捂嘴的手指,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你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我咬死你!”   登徒子发出低低的闷笑,是崔湃的笑声。   稍得放松的袁醍醐,一个后手肘击中崔湃的小腹。   崔湃捂着小腹疼弯了腰,袁醍醐回身看见吓了一跳,怪自己出手没轻重,立刻上前去拉他想查看一下情况,伸手揉在崔湃的小腹上,   “你,很不舒服吗?”   看着小腹上的小手,玩闹中的崔湃顿住动作,展臂将她圈进怀中,搂的很紧。   “嗯,你让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东市斗乐典故引用自《太平御览》《乐府杂录》。   PS:康昆仑输给了一个段姓高僧,B站上有《绿腰》的琵琶视频。 第49章 十字世界   袁醍醐推着崔湃,微一用力,“活该!”   崔湃的手在背后压住她的腰尾,“多日未见,我不舒服,你也不能好过,这样才公平。”   感受到崔湃的身体在蓄力,她知道这个男人真要捉弄起她来,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她立刻挣扎反抗。   “你个登徒子!放开我。”   控制住怀中扭动的人,崔湃莞尔,知道她慌了,“你叫我什么?”   “登徒子!”   袁醍醐昂起头,瞪他!   崔湃点头,赞赏她的大胆,除了她还没人敢骂金吾卫中郎将是登徒子。   “本将就当一次登徒子给贵女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   袁醍醐还没从崔湃的登徒子警告中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松,胡袍的蹀躞革带掉在地面的干草上只有微弱的声响。   第二声响起,崔湃的蹀躞也掉落在甘草上。   在她腰间一提,崔湃将她正面抱在怀中,脚不着地让袁醍醐失去支撑,双手立刻圈上了崔湃的脖子,他侧过身走了两步,将她抵在堆放整齐的草垛上。   袁醍醐这才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线看清楚一些。   他们身处一间堆满草料的仓库内,这在前店后库的东市来说极为平常,不平常的是以崔湃的身份,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袁醍醐想得专心完全没有意思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此刻,她被困在崔湃和草垛之间。   崔湃发现身前女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被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打击。   她只用想他就好了,想什么劳什子有的没的。   捉住她的下颚,崔湃吻住了她的唇。   袁醍醐被崔湃抱在身上,好似整个人坐在他的手臂上,她察觉到男人手上的小动作,急得呜呜作声。   崔湃闷笑,觉得这才是他要的反应,又吻得更深些,让她顾此失彼,无处可守。   “我是谁?”   “澜之……”   “再叫一声。”   “澜之……”   防线全面溃败,崔湃大军压上,全面攻陷。   天旋地转,两个人滚到地上的干草堆上,飞溅起草屑,崔湃不再说话,深邃的双眸中映出她白皙的脸,手臂撑在她耳侧。   袁醍醐惊慌开口,“我们这样要是有了小婴孩该怎么办?”   “……”   一句话让崔湃暂停所有攻击。   小婴孩?他倒是想有,可惜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崔湃平复一下气息,头靠在她的肩窝,觉得好笑,想要知道她口中的这样是哪样?   “我们怎样了?”   袁醍醐被男人的平静急红了脸,难道长安的男子都不在乎吗?   “就是,就是……我们亲吻了……”   崔湃瞧着她急得话都说不清楚,更是逗她,“那又如何?”   什么语气!真是不在乎吗!袁醍醐气的拍他的肩膀。   “女社中私下都说跟男子有了肌肤之亲,就会有小婴孩!我要是有了小婴孩该怎么办?”   崔湃闻言撑起半身,认真看着她焦急的脸,心道女社这些未出阁的贵女半罐水响叮当,一天聊些什么话题。   他的嘴角有了幅度,伸手轻轻拿掉袁醍醐头上的草梗,亲吻上她气嘟嘟的脸颊,“不如嫁给我。”   !   袁醍醐睁大眼睛,努力咬住唇,不让自己开心出声,他开口说要娶她!研判起他的脸上的表情是否在玩笑?   他会不会觉得她在逼他?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她的心情毫无遗漏的都写在瞬间变换的表情上,一目了然,让崔湃无奈,掐着她的脸,崔湃正色说道:“不是清河崔氏的郎君爱上汝南袁氏的贵女,而是崔湃爱上了袁醍醐,想和她生个小婴孩,想陪她走过余生。”   “好。”   袁醍醐笑弯了眼睛,让昏暗的草料仓库遍布星光,崔湃的心里被撞了一下,重重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情难自禁,“我爱你,很爱你。”   很早以前。   风儿轻轻,稍带微微的凉   谁在此刻心神荡漾   蒹葭苍苍啊,白露为霜   谁在心上将你悄悄珍藏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袁醍醐搂着崔湃的肩,和他头挨着头。   他和她面前,没有屡出公卿的世家,没有簪缨相继的门阀。   是长安城中街角斗殴的少年和迷路哭啼的女孩,   是风雪天中互相取暖的温暖,   是上元节里抵挡孤独的伙伴,   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   一路太艰险,不巧两人都沦陷。   没有精心蓄意的准备,没有富丽堂皇的场景,在长安城不起眼的角落,在只有干草清香的仓库中,唯有心动,许诺终生。   两个人的世界,不被打扰。   ————   点到即止的温柔缠绵,崔湃躺在铺在甘草上的大氅上,袁醍醐趴在他身前,耳边是崔湃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她心里安稳。   袁醍醐摸到崔湃的外袍面料,发现不是织锦,而是庶民常穿的布料,干草上灰色调的大氅也让她回想起今日掩藏身份的另外一个人。   所以,崔湃不想让人认出身份。   “你为何会在草料仓库中?”   奇奇怪怪的。   按揉着她的后颈,崔湃闭着眼睛搭话,“见一个人,处理些事情。”   崔湃没有明言,袁醍醐手上画着圈圈也没有追根究底,总之这个人可以让崔湃乔装相见,一定不简单。   崔湃和卢祁跟要见的人谈完了事情正预备离开,远远看见主街上晃过的袁醍醐三人,便让卢祁出面去引她进来。   袁醍醐进入支巷之时,并没有遇见与崔湃谋面后步入主街的对方。   高鼻深目掩在大氅之下,迅速汇入东市往来的人流中,消失不见,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想到他这些天的忙碌,“案子有进展了吗?”   “很顺利。”   崔湃低头挨着她的额角,蹭了蹭,“等完成五月节庆典的安防任务,我便去拜见你的父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亲需得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   袁醍醐温柔的应了声,“嗯,娘亲也很想见你,看你是否有三头六臂,竟能诓骗走谢梵境的女儿。”   崔湃挑起眉尾,这是要考验他啊,今年的五月节还真能让未来的岳母大人见识见识他的能耐。   崔湃换了个话题,“东市斗乐如何?琵琶圣手康昆仑是否卫冕?”   能把高文珺和袁醍醐吸引来东市,今日只有这个原因,不作他想。   袁醍醐用手垫在自己下巴底下,放在崔湃胸口上,方便与他对视。   “东楼的康昆仑被西楼的绝顶高手打败了,今日斗乐妙不可言!”   说得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崔湃已经无法欣赏到她精妙的合奏。   袁醍醐的妙不可言其实是指与藤原大德的会面。   藤原大德将会在长安城南边凤栖原上举行的五月节庆典期间讲经,亲自邀请她为经变戏配乐,能和藤原大德合奏是袁醍醐的荣幸。   她让高文珺和袁光逸对此事保密,准备给身为佛教信徒的母亲一个巨大的惊喜。   当天长安民众聚集在凤栖原上,金吾卫定会有安防任务,崔湃也会同场看见她的高光时刻,所以她决定连崔湃都不讲,以期达到惊艳的出场效果。   今日东市斗乐正酣,东西楼高手轮番登场,焦点聚集在十字街中心,往来的人流又成了巨大的掩护,谁又会关注角落中不起眼的草仓。   这便是崔湃特意选在此处相见的理由。   阳光透过窗框懒洋洋的打在干草上的崔湃和袁醍醐的身上,两人各有所思,都没有明言。   ————   灰色大氅的人影走在东市的人群中,转入拐角的背街,蹬上守候多时的骆驼奚车。   放下门帘,奚车前行出了东市坊门往西边而去。   男子撩下兜帽露出大祭司的白袍,等候在奚车内的雅度拉迫不及待地开口,“哥哥,你猜我在西楼看见了谁?”   叶迦沙侧眸看向她。   婆罗门得到藤原大德今日将扮作乐人参与斗乐的秘密消息,雅度拉做了女侍的变装潜入西楼,打探藤原大德的动向,却有了另外的发现。   “袁醍醐,藤原大德亲自邀请她合奏经变戏的演奏。”   叶迦沙盘腿打坐,平静说道:“天助我也,青焰派的人若是伤了袁醍醐,崔湃只会赶尽杀绝,不用我们出手斩草除根。”   上一次西市馔坊内崔湃将袁醍醐保护得太好,最终都没有暴露她的身份。   这一次,袁醍醐接受了藤原大德的邀请,自己选择站在舞台的中央成为醒目的靶子。   奚车外是大唐长安多元交汇的世界,熙攘繁盛,是婆罗门可以生根发芽的理想土壤。   过了五月节,雅度拉想她和哥哥就会彻底安全了,摆脱前任大祭司暴毙的阴影,真正得活在长安城里,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傀儡。   雅度拉想起她们在怀德坊中的初遇。   灿烂阳光下明媚笑容的少女全然接受来自摩揭陀国的他们,接受异域的文化,其实她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唐朋友。   她握紧含有乳香的香囊,愿袁醍醐平安。   ————   因着东市斗乐的热闹,服饰各异的人潮拥挤在十字街内交汇的小世界。   高帽胡人西楼而出,折转几个街口,确定身后没有跟随的人后,才又回到十字街的中心,潜入一家胡姬酒肆。   高帽胡人落坐角落的一桌,桌上放着银制马头壶,对坐之人像是等待良久。   胡人用无声唇语说:“藤原大德将于凤栖原上亲讲经变戏,前往观礼的世家大族名单已经弄到手了。”   马头壶的主人缠着头巾,一副沙漠来客的打扮。   “诛灭槃多婆叉乃是婆罗门人的神旨,摩揭陀人一定会奉神之命。”   “倘若他们失败了?”   “失败?”   沙漠来客轻抚马头壶,银光锃亮,岁月已久。   “呵呵,只怕婆罗门将在长安城中永远消失,不管是青色的火焰,还是白袍大祭司。”   马头壶的主人将壶中美酒倒入银制的高足杯中,送到对坐的高帽胡人面前,葡萄美酒,红稠似血。   “槃多婆叉,食人肉,饮人血,通通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删去锁掉的段落(其实也没什么夸张的)囧~~   增加反派戏份,主角和反派都要消灭槃多婆叉,所以槃多婆叉到底指的谁?   五月节大戏登台揭秘~ 第50章 长安五月节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午日太阳行至中天,达到最高点。   长安城里各类大小酒作坊开始售卖雄黄酒,人们忙着采购过节需要的各种物什。   先民们将五月五日视作恶日,五毒尽出,需得驱邪避毒。   每家每户高挂菖蒲,也以艾叶加上柏叶、大风根等煎煮成药用以沐浴。   大唐的五月节,不仅祭祀驱邪,亦成了节日欢庆,恶日不恶,逢凶化吉。   长安人制作角黍(shǔ),也称粽,更多是自己食用,不仅为了投江祭贤。   五月节前,谢梵境挑了一天好天气,吩咐管事将后厨包粽子的物件都搬到中院庭院里。   袁醍醐被女侍请到庭院的时候,袁光逸已经跟着谢梵境在资深厨娘的教导下学包粽子。   袁醍醐不知道她和娘亲没回长安前袁家是怎么过五月节的,但是从袁光逸兴致勃勃的参与中,她估计他们父子俩就是形式上吃个节令食品就算过节了。   过节嘛,就要讲究仪式感,这是她娘亲的强项。   袁醍醐让女侍给她绑好袖带,加入到包粽子大赛中。   很快,案几上排满了角粽、菱粽、筒粽、锥粽等形状各异的成品,奇形怪状的都是袁醍醐和袁光逸的杰作,他俩一边嘲笑对方的粽子更丑一些,一边又在包着新的竞赛物,绝不会轻易认输。   袁仆射下朝之后回了家,一路行来越近中院,远远就听见喧闹之声,他将头上的幞头解下递给仆从,寻声而去。   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庭院内谢梵境一脸笑容看着姐弟两人的丑粽子大赛,姐弟俩比得认真,袁醍醐用手背挠脸,黏性的黍米粘在脸上而不自知。   庭院中的管事发现站在回廊下的袁仆射,插手作礼,“家主。”   众人抬头看来,纷纷行礼。   谢梵境的笑眼对上袁训,袁训看得愣住,很多年前正是这双笑眼让他一见钟情。   两人相对而立,没有言语。   袁醍醐的目光在父母间来回打量,“阿耶,快来一较高下,看看是谁的粽子最丑!”   女儿既然搭了台阶,没有道理不上。   袁训直接挽起袖口走过来,都忘记了让仆从为他更衣,就这样身着二品大员的紫袍金跨带加入到混战中。   将粳米、大枣、黍米装入粽叶中包住,再在粽叶外面用五色彩丝扎缚,便成了魏晋流传下来的百索粽子。   袁训将亲手包的粽子递给谢梵境,“如何?”   谢梵境撇撇嘴角,睨他一眼,“比你女儿也强不了多少。”   袁醍醐、袁光逸在一旁哈哈大笑,大唐尚书省左仆射的粽子勇夺袁家最丑粽子冠军。   最丑,袁训也开心。   有妻、有儿、有女,欢度佳节,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   东西横街上一阵马蹄急促,身着甲胄的军士自皇城而出,向城东而去,沿街车马、行人纷纷避让,大家都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袁醍醐坐在犊车内撩开窗帘的一角,驰马上的军士配弓持刀,威风赫赫。   速度极快、队列整齐的从犊车前一晃而过,徒留给袁醍醐一个潇洒的背影,领队的人正是金吾卫中郎将,他要去的方向是金吾卫官署。   袁醍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速速吩咐侍从赶车回去盛业坊。   回家换了一身回鹘长裙的袁醍醐领着随从出现在了金吾卫官署门口。   王参军将她迎了进门,老规矩一路领到内侧院,阿水站在内侧院门口看见袁醍醐走来,正要说什么,袁醍醐开心问到:“中郎将现在内侧院内?”   阿水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被她一把推开,袁醍醐的声音响起:“我有事情找你。”   待一脚踏入庭院内,她的另一只脚僵在了原地。   视线所及,不只崔湃在内侧院内,卢祁、吕二还有御史中丞谢潺都站在一起,此时四个人都在回头看向她。   阿水小声念叨,“阿水适才正准备告诉贵女,不只中郎将一个人。”   “……”   袁醍醐硬生生收回后腿,尴尬地朝谢潺挤出微笑,“五哥哥……你也在金吾卫啊,好巧哦。”   此地无银三百两,御史中丞在朝廷的官署里走动再正常不过,你袁醍醐一个世家贵女,金吾卫凭什么放你入内。   谢潺的眼神扫过崔湃,其中的不合常规足可让御史台弹奏金吾卫中郎将。   读懂了谢潺的威胁,崔湃恍若未见,对着不知所措的袁醍醐和颜悦色道:“你找我所为何事?”   袁醍醐立刻招呼随从上前,呈上抱在手中的多层漆盒,她揭开第一层的盖子,“我亲手做了角黍,想请大家尝一尝。”   站在袁醍醐身侧的王参军哇了一声,“好精致的九子粽!”   小小的九颗粽子被一根彩线扎在一起,每一颗的味道都不相同。   袁醍醐直接从漆盒中拿出一串九子粽递给王参军,又分给阿水,才将漆盒抱在崔湃、谢潺等四人面前,吕二第一个伸出爪子,卢祁紧跟其后,“多谢贵女。”   袁醍醐选了一颗递给谢潺,第一层漆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了。   “……”   崔湃看着他们分的开心,心情不好。   吕二是比不上卢祁这类人精会察言观色的,卢祁一看崔湃神色不妙,明显是在隐忍,主动挺身帮崔湃解围,寻了个理由催着吕二速速离去准备手上的工作,他又侧脸看向谢潺。   “牵涉到鸿胪寺,关系重大,卢某想请御史中丞往大理寺一叙。”   谢潺同意,离去之前扫了一眼崔湃,再看向袁醍醐微笑道:“哥哥爱吃醍醐做的粽子,记得给哥哥送一盒来。”   袁醍醐乖巧点头称好。   金吾卫的访客纷纷告辞,阿水扯着粽子吃得正欢的王参军退下,终于清场,只剩他俩。   崔湃将袁醍醐抱坐在庭院石凳上,亲了一口,颇有怨气,“原本都是我的,倒被他们分得干净。”   袁醍醐好笑得盯着他不开心的脸,像个被别人抢了心爱之物的总角稚子。   她连忙揭开漆盒的第二层,安抚道:“黍米中拌了蜂蜜的凉粽子,这才是特意为澜之准备的。”   崔湃心满意足,“我们一起吃。”   蜂蜜凉粽子,近年长安人最爱的新口味,吃起来清清爽爽,香甜可口。   两人吃着粽子,你喂我我喂你,腻歪在一起。   袁醍醐拉着崔湃陪她玩解粽戏,比较各人解下粽叶的长度,长者为胜的游戏。   崔湃赢了,他亲了她一口,下一轮袁醍醐赢了,崔湃自动将脸凑到她嘴边,说:“你可以吻我了。”   ?   不管是谁赢了,似乎都没有区别啊,她都被崔湃占尽了便宜。   崔湃笑弯嘴角,溺爱地吻上袁醍醐粉红的唇。   五月花开,庭院中,安石榴花吐艳,一树绯红,簇生重瓣的安石榴花,寓意子孙满堂。   ————   谢潺随卢祁步出金吾卫大门,却没有离开,回身望向官署内。   “卢司直,此案重大,牵连甚广。”   卢祁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又折转回谢潺身边。   “御史中丞安心,袁醍醐并未牵连其中,我等从未向她透露只言半语。”   见谢潺没有做声,卢祁插手作礼道:“御史中丞,保护袁醍醐的不仅是金吾卫中郎将,更是清河崔氏的九郎,崔氏一怒,长安都要颤三分。”   谢潺眼露锐利。   腥风血雨,他只要他的妹妹片滴不沾身。   ————   长安经济繁荣,民间节日风俗受到官府支持,竞渡之风尤为鼎盛。   龙舟竞渡,箫管奏鸣祭祀乐章,船夫唱响高亢船歌,乐声、歌声、桨声、水波声合奏出一曲壮阔的盛世大曲。   由官府赏给彩缎,两两竞速以定胜负,如夺得锦标者,加赏银碗一双,称之为“打标”。   热闹节日,长安城的百姓怎可能待在家中,大家换上新衣,随着人流去曲江池畔观赏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   两岸仕女如云,罗衣成群,银钗映日,观者如堵。   骆驼奚车上下来一对璧人,少郎着月白圆袍,清隽似云鹤,女郎着裂锦纹半袖襦裙,娇美玲珑。   世家子弟皆识得他俩是汝南袁氏的姐弟。   袁醍醐和袁光逸一起来到曲江池畔,便各自前往自己的朋友圈子,袁光逸去找国子监生徒,袁醍醐自然跟巧工女社的贵女们在一起。   贵女们发髻上的头饰与往日不同,戴了节令彩胜,五月节里叫做佩“豆娘”。   豆娘奇巧,攒绣仙、佛、虫、鱼、百兽之形,八宝群花之类。   众人正在围观高文珺发间的绉纱蜻蜓,透光的翅膀做得惟妙惟肖,很快就被袁醍醐的豆娘吸引了目光。   袁醍醐的发髻上是绣球繁缨的葫芦和葡萄,内置铃铛,款步叮当,比之款式传统的茧虎绒陀,排草螳螂,高下立见。   女社众人的恭维,袁醍醐并没有听进耳中,她在寻人。   龙舟竞渡牵动长安城内数万民众前来观赛,金吾卫的安防重任,崔湃必然会现身现场,一线指挥。   袁醍醐于人群中搜寻甲胄覆身的身影,   “快看,那是金吾卫的中郎将,好俊的郎君。”   乌锤铠甲锃亮,凤翅兜鍪(d抽 móu)飞扬,青骢战马嘶鸣,腰间犀角銙的蹀躞带上挂着横刀与强弓,英姿焕发。   兜鍪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人潮异动休想逃过。   金吾卫军士簇拥中的崔湃像是感受到袁醍醐的注视,朝她所站立的方向远远望来,准确无误的捕捉到她的目光。   曲江池畔,少女口中惊呼的英伟人物,是她一个人的崔澜之。   袁醍醐的手捂着胸口,炙热滚烫。   金吾卫中郎将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刻,袁醍醐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她所思所想。   金吾卫巡防队伍走远,热议崔湃的喧嚷还未消散,阿水穿过拥挤的人潮,来到袁醍醐身边,“贵女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唐代端午节习俗参考《酉阳杂俎》《唐宋遗纪》《唐会要》《新唐书·礼志》。   PS:想把大唐端午节写细,这两天搜了很多资料,稍稍卡文,周末把几章大戏码出来。 第51章 凤栖原百戏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近期在职务调整,这两天努力把拖欠的故事进度赶上来,正文最后两波剧情升浪(开篇埋的大梗)争取在9月内结束,番外阔以慢慢写写。   金吾卫临时指挥帐篷外,阿水领着袁醍醐等候在曲江池一处回湾,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绝佳遮挡。   等了半晌,巡防结束的崔湃匆匆赶来。   他取下兜鍪抛给阿水,就着阿水递来的水袋洗了一把汗渍的脸,随意抹了一下,看向袁醍醐,“你在寻我?”   “嗯。”   袁醍醐终是忍不住甜蜜,他发现了。   看着他鼻尖挂着的水滴,袁醍醐从怀中取出绢帕递给他,不料崔湃直接弯下腰将脸靠过来,意思是让她亲手帮他,袁醍醐尴尬的看了一眼阿水,阿水清咳一声走远。   袁醍醐这才用绢帕轻轻擦拭他的脸,崔湃也在笑,掩不住心里的甜,“为何寻我?想我了?”   “是啊,想你,晚上也想,白日也想。”   在他面前,她的脸皮也练得厚了。   崔湃握住袁醍醐的手腕,拉到嘴边啄了一口,“如此甚好。”   惊得她连忙四处张望,青天白日,他好大的胆子!   袁醍醐怕他不正经,只能自己一脸正经的拿出一个锦囊,这就是她寻他的目的。   她从锦囊中拿出五彩丝线合股编成的长命缕,系在崔湃的手腕,长命缕上缀饰着扶桑金鸦的饰物,象征光明和力量。   “避鬼及兵祸,令人不病瘟。”   “你亲手做的?”   崔湃从来不信,他只信他自己,可是因为是她,所以他心里也是欢喜的。   袁醍醐咬唇,这是她心心念念想赠给他的五月节节礼,“我做了一对。”   崔湃眼中一亮,锦囊中的另一缕被他拿出,亲手系在了袁醍醐的手腕上,这一缕上点缀着如勾新月,象征新生和幸福。   她的手腕很细,握在崔湃的手掌中。   长命缕,他愿意跟她绑在一起,天长地久。   蓬松的芦苇花随风飞散,洁白如细雪,沾染青丝。   桑吉站在芦苇丛另一侧的水岸边,透过摇曳的芦苇,看清了两人手腕上的长命缕。   她本想将小笺和锦袋见机交到中郎将的手上,却撞上眼前这一幕,桑吉认出了与中郎将柔情缠绵的女子,正是曲江大会上的桃花仙子,汝南袁氏的贵女。   桑吉依旧将装了小笺的锦袋递给了阿水,只是悄悄的将锦袋中的长命缕抽出,攥在掌心。   天上的星辰当然只看得见月宫中的姮娥,她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觉得解脱。   ————   每逢佳节,大明宫中都会举办盛大的宫宴,宴请百官。   端午日盛况,圣人召来儒雅臣僚,大张筵席,广殿肃,长风至。   圣人会对大臣赏赐以示恩宠,节令时赐予夏衣,夏衣用轻薄的细葛为料。   细葛含著微风,香罗白如积雪,十分清凉。   袁仆射每逢宫宴都会吃醉酒,袁光逸领着一众仆从来到盛业坊坊门处迎接袁仆射归家的同时,跟随而来的袁醍醐也看见了护送袁仆射一路而来的崔湃。   袁光逸作礼谢过,将躺着犊车里的袁仆射接回家。   崔湃骑着高头大马,袍间是御赐的武将黑银革带,纵然浑身酒气,也是身姿威武。   他特意朝她扬了扬右手腕,借着提灯的光亮,袁醍醐看见崔湃手腕上带着她亲手编织的长命缕。   右手,握横刀之手,斩邪恶宵小。   ————   端午宫宴之后,长安城开启花样繁多的节日活动,最盛大的当属每年城南凤栖原上的百戏。   百戏内容丰富多彩,表演惊险刺激,观赏性强,朝野内外都深受欢迎。   本就人气极高,今年遣唐使团的藤原大德又将经变戏安排在凤栖原上,万人朝圣,更是盛况空前。   依据佛经故事所作的表演就叫做经变戏,用以宣传教义,把善男信女引入佛门。   高门氏族的奚车、犊车相继抵达凤栖原,在各家随从的随侍下,家主、女眷和子弟们缓步走入经变戏会场。   会场中央被十数丈高的帷幕遮挡,四下已聚集众多杂戏表演热场。   三头鹿拉的车上立有三根高竿,中间的一根带有建鼓,上面有一个都卢(今缅甸境)幼童在做种种惊险的动作。   下面车厢里有四人奏乐,两人吹萧(排萧)、一人奏茄、一人手执鼓槌,是一个伴奏杂技的鼓吹乐队。   鹿车右侧,一个人拿着几把尖刀与圆珠在一起轮番抛掷。   鹿车后侧,三个人在悬空的绳上做种种惊险动作,绳下竖着几把尖刀,表演陵高履索。   达官显贵、黎民百姓都会聚于凤栖原游乐,百戏在民间很活跃,场面尤为壮观。会场看台上衣香鬓影,当朝大员聚在一起,谢梵境正和贵妇人们寒暄,袁光逸跟袁醍醐站在一旁观望。   场中有一胡女站在十层叠放的彩绘坐床上如履平地,技艺高超,袁醍醐惊奇,“好生厉害。”   光禄寺家的大娘子知她母女自洛阳归来,闻言笑道:“她是幽州胡女石火胡,因她有一身高空平衡绝技,近两年在长安城内家喻户晓、备受追捧。”   袁醍醐点点头。   另有贵妇附和说:“可别小瞧了长安的百戏技人,据说,圣人有一次因为和贵妃闹气,为了哄贵妃开心,特召来两市杂戏在宫苑内场表演。”   东市和西市就有专门的百戏班子,他们除自主演出外,人们可以花钱雇演。   今日凤栖原上表演的队伍大多就是有鸿胪寺挑选的,以助气氛。   崔湃指挥的身影出现在会场远处,袁醍醐欣赏半晌,优秀的男人魅力无敌,待会儿她也要让他刮目相看。   于女眷闲聊中,在袁光逸的掩护下,袁醍醐寻了个时机,说是要跟女社聚会,抽身遁去,去跟藤原大德汇合。   待她出现在经变戏的中央舞台,对于礼佛的母亲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惊喜。   鸿胪寺邀请各国使节、宾贡生们到场观礼,尤博力和负责会场组织的库尔麦远远打了招呼,转身落座。   各藩国宗教代表亦出席参与,雅度拉和婆罗门大祭司叶迦沙的身影出现在看台贵宾区。   长安盛行西域之风,骆驼载乐集乐舞、杂技于一体。   在训练有素的骆驼的配合下,演员们且歌且舞,展示着敏捷的身手和过人的胆识。   高大的双峰骆驼,负载力大,驮载五个成年男子行走,艺人在驼背完全没有围栏的平台上歌舞,若无高超的平衡技巧实难想象。   胡人坐在骆驼乐队中,手上随着舞乐弹拨六弦琴,长巾裹面只露出一双异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盛世喧嚣。   他遥望会场看台席上所谓高贵的人们,不过都是些舞台上的优伶罢了,在长安城势力倾轧的舞台上往来表演。   帷幕拉开,各怀鬼胎。   ————   会场内百戏队伍甚多,游人纷至沓来,金吾卫各校尉按照部署的安防分流人群。   青骢驹上,甲胄覆身的崔湃持刀巡检各处卡点,未有异常。   纵观场内,女眷和未出仕的世家子弟在划定的看台,崔湃远远的看了一眼,确定汝南袁氏的姐弟入席。   贵宾席间,卢祁左右逢源,好不得意。   叶迦沙和祆教、景教的大祭司坐在一起,谈笑风云,只是谈笑间微不可查的抬眸与崔湃对视一眼。   会场外陆续到来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等杂技幻术的队伍,金吾卫现场请示上峰,崔湃半阖着眼,收敛了精光,示意继续放行。   队伍一拥而入,今日实在是长安城内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仲夏的日光照在空竹和纱布搭建的十数丈高的舞台帷幕,看不透内部暗藏的玄机,日本大德带来美轮美奂的经变戏,人们翘首以盼。   崔湃昂起头,握着腰间刀柄。   青天朗朗,万里无云,鬼魅妖魔都将现行。   ————   按照约定,袁醍醐头戴幂蓠,以整幅紫罗障蔽全身,避免窥视,来到接头的角落,被日本遣唐使团的人领至藤原大德身前。   藤原大德已等待良久,醍醐问了礼,两人同换了圆袍和素黑的幂蓠,侍人将木雕的乐人面具递给她。   所有的人都须得头戴面具演绎经变戏中的角色,或凡人或动物,或妖魔或佛陀。   优伶和乐师将在戏剧终结时露脸,向观众致意。   袁醍醐散掉簪花髻,利落地束成男子单髻,戴上乐人面具,跟随藤原大德进入笼罩中央舞台的巨大帷幕中。   无数的空竹交织捆扎,层层叠叠,高如楼阁,空竹若骨架,外覆染布。   袁醍醐仰起头朝空中望去,才能看清全貌,中央舞台竟然是一朵莲叶托起的十数丈高的莲花。   这是藤原大德倾力打造的极乐净土。   世间奇景全由能工巧匠平地造出,眼前是只属于长安的壮观恢弘。   以清信士身份负责提供经变戏餐食保障的桑吉,于准备演出的人群中瞄见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她梳着男子的单髻,迅速戴上乐人面具,凭晃过的侧脸,桑吉认出她就是汝南袁氏的贵女。   她,为何会出现在日本遣唐使的队伍中?   桑吉跟上前去,见到匪夷所思的一幕,汝南袁氏的贵女跟藤原大德竟是一副相同的打扮,从头到脚包裹严密。   有什么情况是自己事先没有掌握的?   此刻已经来不及传信中郎将。   桑吉摸出袖中的迷香,果断决定去弄一套群演的面具和外袍,跟随他们进入中央舞台。   被桑吉迷香弄晕的少年,只着中衣,昏睡在空竹搭建的莲叶基座下。   半刻未到,又从外塞进数人,亦是只着中衣,不同的是后来数人的脖子上,均有道明显的血痕。   基座外,皮肤黝黑的男人们起身戴上面具,穿上群演的外袍,将小巧的匕首擦掉血迹后藏入皮靴,口中念念有词,潜入帷幕中。   空竹莲叶巨大,挡住了光,也挡住了底层散出的黑暗。   注释:   唐代百戏参考资料《文物里的古代中国》。 第52章 极乐盛会   鼓乐阵阵,羯鼓之声响彻场内。   一众红脸傩(nuó)面出场,口吐烈焰,百戏技人退散。   红脸傩面列阵于会场中央,聚众而舞,以乐悦神。   喧闹的凤栖原会场中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落在帷幕前,人们看着帷幕,猜测着帷幕后面隐藏的一切,各有所思。   一阵激烈的响鼓,将情绪点燃,十数丈高的纱布帷幕从半空滑下。   艳阳金光照亮硕大的中央舞台,含苞欲放的红莲似七级浮屠,岿然不动,高高矗立于长安城南的凤栖原上,于极遥远处亦能看见。   会场下万人轰动,盛世奇景,映在每一个初到长安的人眼中,前所未见。   尺八声起,辽阔苍凉。   卷起大漠的风,拂过一望无垠的沙丘,穿越大唐边境长长的山脉,临至长安城的上空。   红莲花瓣片片展开,层层叠加,终露出包裹其中以莲心充作的中央舞台。   全身素黑幂篱的傩面乐人端坐其间,一人吹奏尺八,一人横抱琵琶。   大唐尺八,竖吹木管乐器,一尺八寸,故而得名,音色厚重而可以独当一面。   藤原大德自那日东市斗乐的合奏中已然感到知音之味,见面后才见到知音乃是一位大唐少女,寥寥几句,足以感受到少女的底气。   汝南袁氏的贵女醍醐,年少名师授业,精通音律,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合奏之人。   袁醍醐选了尺八表现大漠苍凉,引人入画,藤原大德弹奏琵琶,弦音切切,异域之风由远及近,化身大漠商旅的傩面人现身连叶底层舞台。   长路漫漫,飞沙走石,大漠商旅经历千辛万苦,越过大漠,前方便是梦中的长安。   台上一幕道出异域番邦之人前来长安寻梦的艰辛,使人感同身受,无论是百戏中的技人,还是贵宾席上的宾贡生们。   音律陡变,由舒缓变得急促,预示着大漠中危险降临,鬼面狼人上场。   场景里西域商旅陷入狼群围猎。   傩面上的獠牙让人看得胆战心惊,观众们屏住呼吸,身心入戏,仿佛下一幕就会有血腥的残酷。   红脸傩面口吐烈焰,渲染紧张的剧情。   崔湃的右手微微抚摸刀柄后,刮了刮棱角分明的下巴。   曲江池龙舟竞渡当日,桑吉冒险送来的小笺上只有四个字:百戏有鬼。   这是她在西市馔坊中探出的异动。   崔湃望着台上的傩面,台下的技人。   鬼在人面,更在人心。   ————   目光紧跟着莲叶台上的剧情,袁醍醐运气,变了节奏。   神兽出场,双角洁白如雪,一声色彩斑斓的九色鹿从沙丘中现身,人们跪地叩拜。   九色鹿独立舞台中央,自带光环,竟然张口说话,他说菩萨世世危命济物,功成德隆,遂为尊雄。   佛告诸比丘,时鹿王者是吾身也。   九色鹿乃是佛陀化身。   剧情进入经变戏高潮,袁醍醐和藤原大德比了比手势,准备换曲。   商旅生,而群狼死,下一幕化身九色鹿的佛陀将舍身群狼之口,救下西域商旅。   护念众生、慈悲为怀。   叶迦沙的目光越过巨大莲花,看向遥远的地方,那是大唐边境大雪山的南麓的迦毗罗卫城(约尼泊尔边境),释迦族的国都,佛陀释迦牟尼的故乡,那里也是摩揭陀国的近邻。   一边佛国信徒,一边婆罗门信众。   他注视舞台中央九色鹿傩面下的人影,叶迦沙猜测佛陀的扮演者必然是藤原大德,待剧终亮相必然受众顶礼膜拜。   悲心彻入骨髓,佛经中的经变故事将深入长安人心。   叶迦沙白色长袍下的手指攥紧。   尺八声悲怆,经变戏观者怆然泪下,群狼围绕中央的九色鹿,张牙舞爪。   鹿面扮演者孑然而立,瞬间深陷鬼面狼人群下。   看台上女眷们忍不住侧脸落泪。   从莲心高台上往下看,底层舞台傩面中数道亮斑闪现,晃了袁醍醐的眼睛。   待她睁眼再看去,那亮斑竟然是匕首反射的光点,鬼面狼人手持锋利匕首于人群围绕中,一刀刀刺入扮演九色鹿的优伶身体。   傩面让人看不到痛苦的表情,色彩绚丽的衣袍上浸染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经变戏,这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刺杀。   袁醍醐看得清晰,心中骇然,尺八骤停。   底层舞台的鬼面狼人昂起头向高台看来,露出獠牙傩面,看在袁醍醐眼中的那一刻,顷刻间,她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槃多婆叉。   他们误把九色鹿的优伶当做藤原大德,他们竟然想在经变戏上刺杀日本遣唐使的精神领袖。   万幸,藤原大德藏在面具下,躲过一劫,谁又能想到他在经变戏中担当的是乐人。   ————   袁醍醐的尺八出了意外,让一旁的藤原大德也发现了底台上的诡异。   九色鹿于众目睽睽中倒下,鲜血染湿了衣襟,而观众们却未发现任何异常,皆以为眼前的场景是经变戏的剧情安排。   鬼面狼人举起匕首,于舞台中央发出震耳嚎叫,冲向莲花塔台,疯狂砍断空竹捆绑的节点。   “槃多婆叉,尽皆毁灭!!”   红脸傩面人喷出大火,烧向纱布和空竹制成莲花瓣,火星一点既燃,转瞬间烧成熊熊大火。   火势顺着凤栖原上的大风刮向会场看台,高门世家的家眷和子弟哄然而动,会场四下惊声尖叫,观礼百姓一片慌乱。   长巾裹身的异域杀手,拔出弯刀,从会场四处现身攻击,见人就砍,引发骚乱。   部分杀手奋力冲向会场贵宾看台。   金吾卫值守的卡点上,崔湃端坐于青骢驹上,弯弓搭箭,三道彩烟飞箭窜入天空中炸裂。   顷刻间,会场中杀声震天。   逃命的混乱中,无数壮士逆向而行,铮铮铁骨,原来是扮成百姓和技人的金吾卫军士手持横刀上前。   台上台下,满目血腥,红莲浴火,犹如炼狱。   ————   叶迦沙冷眼看着莲花塔台,转身护着一脸忧虑的雅度拉融入人群。   库尔麦带领鸿胪寺的官吏正在全力疏散贵宾席上拥挤逃散的人流,尤博力领着宾贡生相助。   卢祁沉着起身,观察会场中对敌的形势,被惊慌的来人拖住手臂。   他侧目望去才看清袁光逸焦急的脸,袁光逸只说了一句便叫卢祁骇然失色,再难沉着。   场中崔湃身在人海之外,如何才能通知他?   卢祁就近寻来贵宾席守卫的弓箭,撕下袍角绑在箭头上,走到贵宾席看台边借火引燃箭矢,拉开满弓,将燃烧的箭矢射向中央高耸的莲花塔台。   空中燃烧的箭矢成功引来崔湃关注。   他看见了远处贵宾席上的卢祁和袁光逸,却没有看见袁醍醐。   心弦绷紧,崔湃目光如箭,看向卢祁所指的莲花塔台。   莲心高台之上,头戴傩面的乐人互相扶持,莲台烈焰燃烧,杀成一片,生生将乐人困在了高台。   焦急中,乐人用手扶住傩面,却始终不肯摘下,似乎在隐藏什么秘密。   崔湃定睛一看,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其中一个乐人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长命缕,灵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避鬼及兵祸,令人不病瘟。   原本应该在贵宾看台上受人保护的贵女,怎会出现在经变戏的高台之上?   冷汗从他的额角流下,将指挥权交给副将,崔湃打马冲入会场乱战的人海中。   副将错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崔九郎心急如焚。   烈焰中,莲台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尺八——竹管乐器,唐朝时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兴旺。宋代以后来自民间的箫、笛取代尺八的地位,我国已不见尺八。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里,保存着八支唐式尺八。   b站上有佐藤康夫演奏的尺八版阴阳师主题曲《夜明》。 第53章 莲台惊魂   驰马飞奔的崔湃,甲胄覆身。   乱战之中,他拔出腰间三尺横刀,锋利的刀刃反射出森冷寒光,映在他如鹰隼的犀利目光中。   凤栖原会场一片火海,沦陷为战场,崔湃单枪匹马深入其中,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长巾裹面的歹人振臂高呼:“杀掉金吾卫中郎将!!!”   乱战中的歹人在崔湃前进的路线上亮刀等他。   “中郎将有危险!”   看台上的袁光逸满头大汗,他身旁的卢祁单手持弓站在看台边缘,目光随着崔湃的身影移动,深知崔九郎过硬的本领。   裹面歹人抱着必杀之心,而崔湃躲也不躲直冲向莲台,歹人一拥而上。   崔湃挥舞横刀,手起刀落,于围剿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歹人纷纷倒地,身首分离,挡者皆死,崔湃一刻未停。   血液灌满横刀血槽,四处飞溅,血溅眉间而面色不改。   突破围剿的青骢驹身上刀伤成片,鲜血淋漓,却似他主人一般毅然向前。   马上男子杀红了眼,犹如地狱罗刹屠戮人间。   骏马破风疾驰,苍色的大氅在崔湃身后猎猎飞扬,一路所向披靡,气势如虹。   歹人受崔湃气势震慑不敢再逼近,撩开袍角,抽出绑在大腿上的短弩,对准策马的崔湃。   “不好!”   袁光逸大喊,于贵宾看台的一片混乱中,卢祁沉重开弓,瞄准分散在各处的□□手,凝神聚气,击中一人。   他人看见晓得不能再等,立刻扣动弩机,短箭从四面八方朝着崔湃这个统一的标靶射去,让他避无可避。   看台上袁光逸心惊胆跳,只觉中郎将命悬一线。   卢祁于看台上再开弓,会场中只见身陷箭阵中的崔湃单手解下大氅振臂挥舞,将周遭射来的□□尽皆打落马下,散成一地。   □□手骇然而惊,未料到崔湃竟有如此身手。   卢祁的助攻帮崔湃赢得了时间,□□手躲避飞箭的同时,金吾卫的增援已至,弓箭手于会场高处瞄准场中歹人,为崔湃清除障碍。   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能让金吾卫中郎将只身犯险。   骆驼上的沙漠来客,乱战中的歹人,看台上避险的叶迦沙和组织撤离的库尔麦、尤博力,纷纷转头望向崔湃疾驰的方向,投以探究的眼神。   所有的焦点汇聚在一处,会场中烈焰焚烧的红莲塔台。   叶迦沙的目光锐利如刀。   袁光逸心急如焚,只盼崔湃快一点,再快一点。   ————   底层莲叶的火势随风而起,愈燃愈烈,转眼就烧上莲瓣,空竹在烈火中发出噼里的响声,炸出焦黑的浓烟。   浓烟滚滚包裹住莲心的舞台。   眼见竹梯已然下不去了,藤原大德望着一片火海炼狱,悲怆慨然。   保命要紧,已顾不得许多,袁醍醐于慌乱中拉住藤原大德的手臂,躲在一片最内层的莲花瓣下,并阻止他取下傩面。   “今日歹人攻击的目标是你,藤原大德万万不能取下面具,暴露身份。”   混入群演的歹徒都以为九色鹿优伶身亡,已然完成刺杀藤原大德的使命,只要想办法从火海中逃离,没有人会关心莲心舞台上两个乐人的死活。   很好,袁醍醐冷静下来,势必要抓住一线生机。   藤原大德于混乱中盘腿坐下,口诵佛经,超度众生。   怎么办,如何才能逃出高大的莲台?   袁醍醐机敏的观察四周,寻找一切有利的事物,她扯过一截空竹表皮燃断的纱布,用力一撑,断掉了。   不行,烈焰温度太高,纱布遇火即燃,不能承担成人的重量。   空竹燃爆声再响,越来越近。   莲心舞台震颤,袁醍醐一个趔趄,赶紧伸手扶住就近的支架,那支架上的空竹捆绑的节点已经散落,整个莲心舞台将呈四分五裂之态。   脑海中精光乍现,袁醍醐找到逃离的方法。   纵然危险,也只有搏命一试。   她转过头朝着藤原大德的方向兴奋高呼找到了逃离之法,却突然刷白了脸色。   莲台上一道暗影矗立中央,已然控制了台上打坐的藤原大德,不知何时从燃烧的花瓣中攀爬而上。   暗影头戴傩面,一身西域仆从打扮,袁醍醐反应过来这是经变戏的群演。   群演站在花瓣阴影后,取下傩面,露出一张大唐少女的面容。   “我叫桑吉,中郎将布置在西市的暗桩,调查槃多婆叉案,你们可是藤原大德和袁氏贵女?”   因为崔湃的秘密调查,槃多婆叉案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坏人知道,袁醍醐很犹豫,难保她不是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而说自己是暗桩。   桑吉看袁醍醐不为所动,坦诚道:“我的哥哥桑秦,是通儀坊的武侯,现场处理了当日何家饮子铺的惨案,四条人命,也处理过袁氏和朱氏的少郎在漕渠拱桥上的斗殴。”   经此一说,袁醍醐方才相信她所言非虚,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从防御状态中软下来。   浓烟四起,莲台剧烈抖动。   桑吉向下望向攀爬的竹架,已经大面积坍塌,坏了,她本想带领他们逃离,眼看不行了。   桑吉望向袁醍醐,“贵女适才可想到逃离之法?”   袁醍醐于摇晃中站稳,朗声道:“纱布难承重量,高台竹架已松,我们人手握住垂直的支撑竹杆,借助竹子的延展力,用自身的重量荡开珠杆,压向地面,如此可迅速逃离火海。”   险中求生,袁醍醐的竹杆方案得到其他两人的认可,为保藤原大德周全,桑吉主动要求他俩互换傩面和衣衫。   群演的装扮就算落入会场中,也不会引起歹人的注意。   袁醍醐即刻领会,两人逼着藤原大德换了装扮。   时不我待,率先让他抓住竹杆第一个离开,藤原大德知道此时他不走耽误得是三条性命,迅速抓住竹杆荡出去。   竹杆因为人身体的重量与莲台架子分离,藤原大德挂在竹杆上顺利从高处落向地面,到地前团身前滚,毫发无伤。   桑吉和袁醍醐来到莲台边缘,同时抱住竹杆,耳边却传来凄厉大喊:“迦毗罗人屠戮摩揭陀人,驱逐婆罗门信众,将槃多婆叉带到世间,追随迦毗罗国教的人,都该死。”   大火中的莲花花瓣一层一层陨落,莲心台的边沿攀爬上一只獠牙傩面的鬼面狼人,他扔掉傩面,露出鬼魅的笑容。   皮肤黝黑的摩揭陀人单手攀在欲倾倒的竹架,单手高举连发□□,对准莲台边的两个乐人,   “藤原大德,必须死。”   最后一刻,袁醍醐想到这个摩揭陀歹徒竟然知道藤原大德不在经变戏的优伶中。   ————   喷火的红脸傩面人和鬼面狼人屠杀完莲叶舞台上的群演,血流成河,再转身杀向贵宾席看台上四处逃逸的慌乱世族。   他们手脚灵活的攀爬上高层看台,与看台卡点的守卫近身拼刀,招式狠辣,看台上鸿胪寺的守卫转瞬溃败。   库尔麦将转移人群的重任交给尤博力,转身拨刀,领着鸿胪寺剩下的守卫迎战追杀而来的鬼面狼人。   两方血战,鬼面狼人拼死搏杀,终是占了上风。   孤军奋战的库尔麦一步不退,看台边缘的卢祁看在眼中,朝着天空射出彩烟飞箭。   无数道利箭破空而来,逼退了进攻鬼面狼人。   身披金甲的北衙龙武军冲入会场,截杀歹徒,将鬼面狼人围死在看台上。   一身戎装的吕二阔步前来与卢祁远远交换个眼神。   库尔麦瞬间明白,他们早有埋伏,一直未动就是等着将鬼面狼人引入圈套,进而全歼!   而贵宾席上的世家大族正是最佳的诱饵。   会场中冒充百戏的歹徒已被金吾卫全面击退,看台上的狼人亦被围剿,场面上的一切都在预先设计的控制中。   远处歪斜的莲塔台上,一人抱着竹竿荡下,团身落地后朝着看台上的龙武军疯狂挥手大喊:“救人!快救人!”   莲塔台摇摇欲坠,最高处的边缘挂着两个乐人。   卢祁紧急招呼吕二领着一队龙武军冲向会场,沿途扯下所有的纱布类会场装饰,在莲塔台下方铺开。   熊熊烈火中的莲台上,两个乐人悬在竹架边,一个鬼面狼人高举连弩准备射死他们。   飞奔而来的崔湃,肝胆俱裂,他起身站立于奔驰的马背上,拉开背负的强弓,三箭齐发。   鬼面狼人被三只利箭穿胸而过的同时,连弩击发,两只无羽□□飞向傩面乐人。   狼人中箭的身体从高耸的莲台上跌落入无尽的火海,只消一瞬,崔湃看清了狼人的脸。   他见过这张脸,已来不及细想。   莲台轰然坍塌,万幸两个乐人抱着竹竿荡出了莲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下方铺开的层层纱布堆中。   ————   崔湃策马赶去,临了纵身飞扑入层层纱布,捞出深陷纱布的乐人。   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害怕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崔湃咬紧牙根,取下乐人头戴的傩面,露出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   一瞬间万语千言都融在了崔湃有力的拥抱中。   劫后余生,崔湃埋首在袁醍醐的颈项间,感受她跳动的脉搏,确定没有失去最珍贵的宝贝。   崔湃的用力让袁醍醐痛转过神,她猛然推开崔湃,爬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另一个乐人。   她拨开乐人的傩面,崔湃才看清是面无血色的桑吉。   怎么会是桑吉?!   卢祁、吕二、库尔麦、叶迦沙领着一行军士从远处赶来,埋伏在百戏中装作技人的武侯桑秦看见妹妹熟悉的身影,疯了似的冲进纱布堆。   “桑吉!桑吉!”   “桑吉?!”   袁醍醐将桑吉抱着怀中,一摸却是满手臂的鲜血。   暗红的血迹侵染少女纤弱的后背,崔湃蹲下将桑吉侧身,少女的背心处中了两箭,箭头深埋只露出两截极短的箭尾。   原本射向两人的□□,被桑吉以身挡住。   她的命是桑吉给的,自己并没有见过的桑吉,桑吉说她是崔湃的暗桩,桑吉攀上莲台救她和藤原大德,桑吉是在替崔湃保护她。   豆大的泪珠从袁醍醐的眼眶中滴落,落在桑吉的紧皱的眉宇间。   桑秦爬过来握紧妹妹的手,“桑吉,哥哥来了,不要怕,不要怕……”   说到最后,大哭不止,他已知晓妹妹回天乏术。   桑吉点头,拍了拍哥哥的手。   “哥哥你要好好生活……”   因为妹妹不能再照顾你了。   桑吉深深吸了口气,鲜血从嘴角溢出,呛得她咳嗽一声。   崔湃沉重说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崔某拼尽全力也要助你达成。”   桑吉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递到崔湃身前,崔湃接过打开,动作顿住。   桑吉望着崔湃好看的眼睛,“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桑吉。”   轻轻两字以崔湃低沉的语音念出,“我一直知道你的名字。”   他知道她的名字,这是第一次听见他亲口道出,也是最后一次了。   眼泪从桑吉眼角滑落,视线越来越模糊,桑吉伸出手探向天空。   清河崔氏的九郎是她少女梦中的星辰。   她在他的生命中来过,少女嘴角挂着笑意。   星辰陨落。   桑吉的心,袁醍醐明白。   因为想守护他,从而守护她。   锦囊中是一条五彩丝线编制的长命缕。   袁醍醐拿出长命缕将它绑在崔湃的手腕上,这是桑吉最后的愿望。   愿他平安无恙,长命百岁。   藤原大德取下傩面,口诵经文。   会场中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藤原大德身着群演优伶的装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呀,佐藤康夫的尺八演奏《一声一世》,气鸣音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QQ音乐免费,适合当这章BGM。 第54章 瓮中捉鳖   桑秦抱起故去的桑吉,在武侯的护卫下离开。   藤原大德取下傩面的沉静面容唤醒了袁醍醐在莲台上的恐怖记忆。   最后刺杀者脸上的诡笑,欲将人拉入幽冥深渊的疯狂执念,让袁醍醐忍不住轻颤,她从记忆中回神,正好看见叶迦沙望向藤原大德的晦暗眼眸。   这个人是威胁。   关注到她失血的面色,崔湃扶住她的手臂,指下一片冰凉,她需要休息。   崔湃将一身残破幂篱的她扶起身。   袁醍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最后的刺杀者是摩揭陀人,他指责迦毗罗国教的追随者是带来恶鬼的人,将一切信众和藤原大德都视为槃多婆叉!”   崔湃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他知道了,阿水领着女侍上前搀扶过袁醍醐。   金吾卫和龙武军的将士已经开始在会场内各处灭火,盛世奇景面目全非。   莲台残骸下,一干人等候金吾卫中郎将的指令。   最后的刺杀者跟婆罗门大祭司叶迦沙脱不了干系。   在男子坠落莲台失去傩面的一瞬间,崔湃认出了男子的脸,正是怀德坊撒红节当晚第一个张弓射箭点燃祭坛的勇士,他还记得勇士虔诚地跪在叶迦沙脚下的仰视。   叶迦沙就是他的神祇。   崔湃与白袍大祭司对视,终是沉声发令:“拿下婆罗门大祭司叶迦沙。”   身着重甲的金吾卫军士行走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上前围住白袍大祭司,叶迦沙一动不动,毫无惧色。   在场众人望向崔湃,大祭司叶迦沙暗地里帮金吾卫解读信息,清算了教派分支,立场可是站在金吾卫一边的,为何反倒要拿下他?   虽然不解却没有人敢阻止崔湃。   崔湃因为攻击他的女人而要与自己翻脸?   叶迦沙站直身体,理顺白袍,冷笑。   “我乃圣人亲封怀德坊婆罗门大祭司,岂能就凭中郎将一句话说拿下就拿下,你可有罪名和抓捕文书?我倒要好好看看,南衙金吾卫如何按唐律办案。”   袁醍醐蹙眉,最后的刺杀者坠入火海,化为焦炭,死无对证,崔湃手上的确没有最有力的证据。   藩教大祭司虽非大唐官职,但在居民坊中声望极高,在北北民众心中极有威信,若是不能一击即中,反倒会让对方握住不敬的把柄。   如何才能拿下叶迦沙?   众人听懂了叶迦沙的威胁,场面陷入尴尬,都在心里赌崔九郎会不会与大祭司硬碰硬。   冷笑在叶迦沙高鼻深目的脸上加深。   站在核心内围的吕二心里透亮,崔九郎一向喜欢将对手杀个措手不及,兵出奇招。   场面对峙一刻,崔湃从怀中摸出一块炸眼的金牌,手掌大小,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众将士瞬间跪下,只留下看不懂内涵的白袍大祭司和袁醍醐。   叶迦沙心里才觉不妙,崔湃手握金牌,不怒自威的低沉嗓音清晰传来。   “御赐金牌,见此金牌者,如见圣人亲临。”   袁醍醐震惊,难怪能见到吕二领兵而来,有此金牌号令北衙禁军,负责宫城内苑的北衙龙武军前来相助也就不足为奇了,原来他们早有谋划。   叶迦沙闭上眼睛,知道今日在劫难逃。   崔湃拥有绝对权力只道拿下他,没有命令拿下雅度拉,已算手下留情。   他不再挣扎,对贵宾看台上人群中的雅度拉微微摇头,示意按兵不动,无须救他。   此时动手,只剩鱼死网破,没有意义。   雅度拉泪流满面,咬着唇望着被押解的哥哥。   她明白哥哥的意思,他要独自面对危险,一力承担,关键时刻扛下所有的罪名,为长安城中的信徒换来生存的空间。   潜藏在百戏人群中的婆罗门信徒们,最终没有得到大祭司放手一搏的信号。   ————   白袍大祭司俯首就擒,算是金吾卫对今日凤栖原上的骚乱一个交代,众人以为到此时就该各自散去,眼看崔湃稳稳立于会场中并没有发话。   难道还有谁人涉案?   崔湃慢慢擦干净横刀,重新入鞘,方才肃容说道:“拿下鸿胪寺今日在场官吏。”   会场哗然。   适才同仇敌忾的队伍,转眼兵戎相见,金吾卫铿锵拔刀与鸿胪寺的守卫对峙。   纵然组织此次凤栖原百戏的鸿胪寺礼宾司对骚乱负有一定责任,也不至于像抓捕凶徒一般。   身披血袍的库尔麦上前行插手礼,“我等乃朝廷命官,失职渎职须得三司会审,中郎将私自绑了我们,其中若有差错,便是金吾卫渎职,望中郎将三思而行。”   崔湃不置可否,卢祁张弓射出信号箭。   哨箭破空而出,发出尖锐哨鸣。   随着哨鸣声起,又一波重甲骑兵奔袭入场,骑兵中只见绯袍大员打马而来。   袁醍醐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她谢家哥哥无疑。   南衙左骁卫护卫御史中丞现身凤栖原会场。   谢潺端坐突厥骏马上,望着库尔麦为首的鸿胪寺官吏,朗声宣布:“兵部郎中已招供自身罪行,为凤栖原骚乱同伙传递消息,百戏会场布防信息皆出自鸿胪寺礼宾司,众位若有冤屈,还是到了三司会审再谈吧。”   袁醍醐的脑海中晃过馔坊那晚筵席上的蔡姓官吏。   他努力跟崔湃套近乎,打听崔湃手上的任务。   原来在那个时候,崔湃身已经在布饵了,难怪他说他陪她角色扮演,这才是崔湃和卢祁前往馔坊的真实目的。   库尔麦愣在当场,犹如晴天霹雳,今日骚乱可不止失职渎职这么简单,始作俑者居然在鸿胪寺里有内鬼。   谢潺挥手,冷然道:“拿下鸿胪寺在场官吏!”   御史台的大员下令,鸿胪寺守卫抛刀不再抵抗,礼宾司的官吏惊慌失措,大喊冤枉,喧嚷间已被金吾卫捕下。   会场次序在崔湃的指挥下逐步恢复,金吾卫组织会场中的百戏技人,和散乱躲避的百姓有序离开场地。   龙武军守卫的贵宾席看台上也井然有序,骚乱中受宾贡生保护的贵宾们纷纷朝他们插手作礼。   站在宾贡生队伍中的尤博力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凤栖原上飘荡着无处不在的血腥味道,灌满胸腔。   穷奢极欲的长安,烈焰焚烧下的妖冶画面,映在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恢弘壮丽的大唐帝都,燃烧之后也不过残垣断壁。   只是,长安人都活在盛世美好的梦中,不愿醒来。   ————   崔湃在繁忙的中心,袁醍醐只能远远与他匆匆告别,由阿水领着随从护送至会场出口处,与谢梵境汇合。   她远远地看见一脸狼狈的袁光逸陪在自己母亲身边,混乱中是他在守护母亲。   凤栖原离开的人流中,逆向奔袭一队人马,于人海中四顾张望,艰难前行。   自在大明宫惊闻凤栖原之变,就算圣人再三宽慰已派遣龙武军相助,又着崔九郎临阵指挥,几十载朝堂风云,堂堂大唐左仆射什么惊涛骇浪没见过,今日看台贵宾席和日本遣唐使都是饵,凤栖原百戏不过瓮中捉鳖罢了。   一场秘密的棋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是袁训就是无法安心。   出了皇城,他沿着朱雀大街一路马不停蹄往凤栖原赶来,道不出的心慌意乱。   直到他亲眼看见人潮中聚在一起袁醍醐、袁光逸和谢梵境都完好无恙的站着,这一刻他突然体悟到他们才是他的一切。   穿越密集的人海,谢梵境与骏马上身着紫袍金跨的袁训遥遥相望,目光中是害怕失去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袁训翻身下马挤开人潮,来到他们身边,无须更多言语,一把将儿女和妻子拥入怀中,都在就好。   他不再是摆弄命运、站在权力巅峰的大人物,他只是一个唯愿妻儿平安的普通男人。   袁醍醐扑入家人的怀抱,生死之际,她才惊觉岁月平凡的可贵,所有的恐惧、后怕、委屈统统倾泻而下。   袁光逸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这个家庭接纳,成为了真正的一员。   这是他从小到大深埋在心底的梦。   ————   骆驼载着的西域乐人们主动拉下面纱,露出来自大漠戈壁独有的风吹日晒的脸庞。   他们经过金吾卫军士的查验,除了乐器,并无异样。   制作精致的银制马头酒壶引起金吾卫军士的注意。   其中一位西域乐人将它取下递给金吾卫,“此壶为萨珊波斯手工艺人所作,虽然有些年头,在长安城内也算少有,倒也值得几贯文钱,军爷喜欢拿去便是。”   金吾卫军士盯了乐人一眼,他心里虽喜欢,这个节骨眼决计不敢收下。   无事献殷勤,他谨慎地将银制马头酒壶打开凑近闻了闻,确认的确是葡萄酒,又将壶盖塞好还给西域乐人,朝同伴大喝一声:“放行!”   骆驼载着五人乐队与正在登奚车的袁氏一家错身而过,朝着回长安城的方向行去。   银制马头壶的主人仰头饮下一口葡萄酒,竟喝出几分血腥味来。   瓮中捉鳖,的确小瞧了金吾卫中郎将。   婆罗门青焰派和鸿胪寺的暗桩已经折损,崔湃抓了叶迦沙和库尔麦,好,很好,这说明剩下的人会很安全。   而剩下的人才是毁灭槃多婆叉的核心力量。   棋盘之上,要比的是执棋者谁的筹谋更加深远。 第55章 患得患失   回到胜业坊袁宅,医官候在府邸。   仆役伺候袁醍醐褪下残破的幂篱,挽起圆袍的衣袖,脱下靴子,露出红肿的手腕和脚踝。   这是她从莲台上撑杆而下落入纱布中受的伤。   会场中情况紧急来不及顾及,如今受伤的部位已经肿的没有了知觉。   医官探手摸了摸骨头,确认袁醍醐只是淤肿并无大碍,休息半月即可。   袁训终是放下心,又看向正在咬牙忍痛上药的袁光逸,他的手臂和额角都有擦伤,被他保护的谢梵境毫发无损的坐在一旁榻上。   只见她接过医官手中的膏药,亲自敷在袁光逸的伤口上。   袁醍醐瞧见母亲眼中流露的心疼与愧疚。   突然遭受攻击,人潮惊慌的贵宾席上乱作一团,互相推攘,袁光逸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谢梵境前方,为她避开人潮冲击。   谢梵境完全没有想到眼前临危不乱、目光坚毅的少年,是那个始终躲在袁训身后的稚子,是那个每次见面别别扭扭不敢正眼看她的孩子。   她那时想着既然如此,就让小孩跟着他父亲或许更妥帖些。   这个孩子跟自己并不亲近,谢梵境能从他的双眼中感受到他在害怕,或许不是害怕,是厌恶。   因为谢梵境的存在才让他的娘亲因爱生忧,心力交瘁。   她完全没想到男孩终有一天挡在了自己的面前,抵挡危险,纵使前方是利箭,男孩也绝不退缩。   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替他的母亲看顾好他。   心疼和愧疚冲破常年维持的疏离,袁醍醐清楚看见谢梵境的眼泪落在袁光逸的手背上。   袁光逸惊觉,“大娘子?”   谢梵境坐在榻上泣不成声,气自己这么多年活在冷漠中。   袁光逸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袁训上前搂住情绪崩溃的谢梵境,袁醍醐也被吓了一跳,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一向高冷自持的母亲情绪失控。   谢梵境在袁训怀抱中嚎啕大哭,“若羽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袁训轻抚她的背脊,指尖止不住颤抖。   袁光逸和袁醍醐瞪大双目。   若羽,袁光逸的母亲,竟是谢梵境的闺中密友,这其中必有什么隐秘。   最好的朋友嫁给了同一个人,注定一场悲剧的开始。   若羽跟袁训青梅竹马,私藏爱慕之心,袁训对汝南袁氏的女儿一见倾心,顶级门阀门第相配,顺利结为秦晋之好。   谢梵境天之娇女,袁训的倾心对她来说理所当然,可是袁训不满足与谢梵境仅仅只是相敬如宾,他想要更多。   两人矛盾后,酒醉的袁训与若羽吐露心声,深爱他的若羽情难自禁。   木已成舟,若羽腹中已有袁氏骨肉。   谢梵境只得同意其入门,可是在她心底这是深深的背叛,最好的朋友与自己的丈夫。   冷傲如谢梵境毅然决然离开长安,袁训懊恼不已,若羽自认是自己破坏了一对璧人,忧虑焦心,终是在诞下儿子的最后一刻,耗尽了元气。   面对若羽的遗书,谢梵境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也许嫁给袁训的是若羽,很早以前若羽已经芳心暗许。   到底是谁插足了谁的感情,抢走了所爱?   谁才是该祈求原谅的那一个人?   无尽的愧疚,让她没有办法面对若羽的儿子,若不是因为她盛气凌人,若羽又怎会心生忧虑走到最后一步。   袁训回忆如烟往事,叹息,“若羽弥留之际说此生惟愿她的好友原谅她。”   谢梵境捧着袁光逸的脸,心疼不止,“你本该在若羽慈爱的呵护下长大,是我害得你失去了母亲。”   她有什么资格跟他亲近。   她并没有讨厌他的母亲,也没有讨厌他。   袁光逸握住谢梵境的手,艰涩开口:“娘亲留给我的书信上说,她希望我能像孝敬她一样,孝敬你,弥补她心底的歉疚。”   他看向谢梵境的眼睛里是多年隐藏的期盼。   “你愿意让我当你的儿子吗?”   谢梵境倾身拥抱住袁光逸,曾经别扭的男孩再也没有躲避。   袁醍醐想起幼年时男孩偷窥她和母亲的小心翼翼,想起每次争吵时男孩的倔强,如今都化解在眉宇间,仅剩下平和。   十六年过去了,那些让人不敢面对的伤痛,深埋在汝南袁氏每个人心中的误解,终于消散。   世间事唯有情字,难分对错,最难了断。   袁醍醐想起桑吉看向崔湃的眼神,情深并不比她少一分。   如果,她是说如果是桑吉先与他相遇,还会不会有自己的位子?   如果她不是汝南袁氏的女儿,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袁醍醐面临人生中第一次自我怀疑,她为他做过什么?她有什么是可以让他长久地喜欢她的?   她突然变得惴惴不安,对于崔湃给她的爱,患得患失。   因为得到过,更害怕失去。   她想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唯一。   ————   汝南袁氏的仆从都能感受到这一家人和睦的变化,只有袁醍醐似乎有些许心不在焉。不论是独处时的发呆,还是共餐时的出神,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   袁训本来想关心关心女儿,被一眼明了的谢梵境拦下,她说:“有些坎,终究要靠她自己迈过去。”   夏熟作物子粒逐渐饱满,日渐成熟。   小满过了便到了芒种,离五月节已经一月有余。   阿水替他家九郎送来的小笺都被汝南袁氏贵女打回,他抬起袖口擦着额头的冷汗,又不知道回家该如何面对他家九郎的质问。   袁氏贵女自凤栖原百戏归家后,一直称病不出,他家九郎寻了公务借口上门拜访,贵女也避而不见,只得遣他来传信。   往日都好好的,这月余,贵女看了小笺,却只是将他打发掉,不留只言片语。   连阿水都感受到强烈的疏远,他简单的脑子实在想不通原来浓情蜜意的两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面对从宫城内回到金吾卫官署的崔湃,阿水苦着脸摇头。   意料之中,崔湃蹙眉,只问道:“她看起来如何?”   阿水想了想袁醍醐见他时的动作,“行动已无大碍。”   一口饮尽清茶降降火气,崔湃揉着眉心吩咐阿水将等候的僚属们请到内侧院议事。   僚属进门落座,逐一禀报城内近期事项,崔湃听完并安排了工作,本想休息一下,又不得不应付前来拜访的各部同僚。   因为凤栖原处置骚乱有功,圣人褒奖不已,登门拜访崔湃的官吏们前脚才走,后脚就跟了进来。   他手上还有婆罗门和鸿胪寺的大案,协调的部门甚多,不想敷衍也要敷衍几句,笼络关系。   待各部官吏含笑离去,阿水端着茶水入内,眼见他家九郎沉稳端坐在案几后,正在翻阅案牍。   一阵风过。   扬起一朵娇艳欲滴的安石榴花翩然飘落于案牍之上。   崔湃微怔,侧目望向院中盛开一树的红艳花朵,耀眼夺目。   就在不久前,就在院中安石榴树下,他和她还腻在一起分食她亲手包的角黍。   到底怎么了?   崔湃一掌拍在案几上,案牍滑落一地。   他家九郎表面上不痛不痒,克制的很好,原来早已气急攻心,阿水真的很担心。   ————   袁醍醐手腕和脚踝的淤肿已经消去,只是时不时还有些隐隐的酸疼,高文珺时常到袁家来看望自己的小伙伴,陪她解闷。   询问袁醍醐病情时听到她如是说,高文珺默默记下,隔日再来时便推荐了一家位于南城宣平坊的医馆。   地方也很好找,就在法云尼寺不远处。   “专治跌打损伤,针灸颇有奇效,用艾绒等药物放置在穴位上温熨,借灸火的温和热力,通过经络的传导,起到温通气血,扶正祛邪的治疗功效。”   袁醍醐一听觉得高文珺此话可信,她向来做事毛手毛脚,跌打损伤于她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即刻便欣然同意随她前往这间宣平坊的小医馆。   换了入夏绢制的衫和单袴,在女侍的搀扶下,袁醍醐缓步登上犊车,跟着高文珺一道出门寻医。   犊车出了胜业坊一路南行,东市之后再过了一个坊便是目的地宣平坊。   入了宣平坊坊门,绕了几条街,犊车行在街面,坊中食铺制作胡饼的芝麻香阵阵传来,萦绕鼻间,提醒着街面来往的行人朝食已过许久。   袁醍醐忍不住撩开窗帘望向车边骑马的高文珺。   “医馆还没到吗?”   高文珺尴尬一笑,袁醍醐心道她怕不是迷路了,这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她对高文珺说:“我饿了,先吃几个胡饼垫垫肚子。”   高文珺让犊车停在不打眼的小巷口,随后亲自去给她买胡饼,不一会儿,一盘胡饼从犊车门帘处探入。   “你买这么多?我们俩吃得完吗?”   袁醍醐伸手接过盘子放在矮案上,骤然发现端盘子的手指修长有力,很是眼熟,绝不是高文珺的小细爪子。   心里一声呵噔。   门帘从外面被撩高,崔湃棱角分明的俊容已至眼前,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以一种老猎人捕到落入陷阱的小猎物的胜利眼神。   袁醍醐即刻冷脸,转头望向车窗外骑马的高文珺,要个解释。   高文珺一脸坦然,“会针灸的小医馆是真的,只是能找到它的人不是我。”   她指了指崔湃的方向,嘻嘻笑道:“现在我将认路的人找来了,你跟着他去就好了。”   好你个大头鬼!!   高文珺朝袁醍醐挥了挥手,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领着随从潇洒离去,袁醍醐气结,她竟然被他俩联手诓骗了!   袁醍醐瞪看守株待兔的崔湃,“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天大的好处?”   她的微恼落在崔湃眼里,让他轻扯起嘴角,“不算大,不过是贡献了一个卢司直的秘密罢了。”   哦,结果被出卖的人不止她一人,袁醍醐不知道该替自己高兴,还是该替卢祁忿忿不平。   崔湃在车门外吩咐阿水替换驾车,将他们带去医馆,袁氏仆从莫敢不从,只得默默跟在犊车后面,心道他家女郎本来也是出门看病的。   撩开门帘,崔湃闪身入内,径自坐在袁醍醐身边。   犊车车舆不似奚车宽阔,崔湃高大的身形瞬间压缩了本就不大的车内空间,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   她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崔湃却很自然地跟着挪了挪。   “……”   袁醍醐无语看向崔湃,崔湃抬起双手将盘中胡饼撕成块状递到她面前,她瞄了一眼说:“我不饿了,看见你就饱了。”   “甚好,说明我秀色可餐。”   崔湃粲然一笑,闪了她的眼睛。   他揽过袁醍醐,手劲很大,禁锢着她的腰,袁醍醐挣扎了几下。   崔湃用双指点在她心口的位子,“为什么不肯见我?”   袁醍醐默不做声,崔湃抚上她的颈项,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他抿着嘴唇,“你不饿了,我可是还饿着,你得陪我吃胡饼。”   确定只是吃胡饼?   明白了他的意图,袁醍醐躲着倾身而下的崔湃,压低的声音透露了她的慌张,“阿水在外面。”   “无妨。”   崔湃没有接收她的警告,吻上她的唇。   沦陷在崔湃炙热进攻中的袁醍醐在心底骂着厚颜无耻,双臂却不知何时环上了崔湃的脖子。   积压月余的思念,在胸口炸开,倾泻而出。   像沙漠中的旅人寻到解渴的甘泉,一饮再饮。   驾着犊车的阿水尽力忽略车舆内的响动,力持镇定地领着袁家随从在宣平坊的大街小巷里绕圈。   一遍又一遍地从法云尼寺旁的小医馆门前路过。   阿水想起崔湃适才的交代,一脸严肃地像是交代重大军务。   郎君说他喊到了,才能到。 第56章 棋局未完   袁醍醐白皙的皮肤上升起粉霞,眼前是崔湃打理整洁的鬓角和纹丝不乱的衣襟。   好像慌乱的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心。   车舆内两人相拥,崔湃握起她受伤的手腕,翻转看了看,又想看袁醍醐靴中的脚踝,她没同意,嫌弃的瞥他一眼。   崔湃也没执拗,只是侧过头,“阿水,医馆到了吗?”   低沉的嗓音从车舆内传来,焦虑驾车的阿水终于得到自家郎君的信号,谢天谢地。   “到了!”   早就到了。   一个转角后,犊车停在了法云尼寺院旁的支巷内,崔湃率先从车舆中现身,袁家随从上前想伺候自家女郎下车。   崔湃回身握住了袁醍醐的手,欲亲手将她搀扶下车,袁醍醐极其自然搭上崔湃的手臂,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随从们察言观色,收回了手。   袁醍醐抬眸,的确是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医馆,只是她没料到善于针灸推拿的医师竟然是个中年的粟特男子。   身为胡人却精通汉人的医术,奇了。   粟特医师对别人异样的眼神习以为常,他淡定表示自己早年从军,在瓜州伤了腿,幸得一位唐人救治捡回了性命后,拜唐人为师学习起医术,方才在长安定居。   因是有从军经历,所以精于跌打损伤以及利器创伤。   “除了手腕,女郎还有左脚踝扭伤。”   医师瞧着外表无恙的袁醍醐判断得很肯定,普一进门已发现她步伐微不自然,不自觉地在小心保护自己的左腿。   被说中的袁醍醐收回之前对粟特医师能力的怀疑,崔湃在一旁观察到她脸上有趣的变化。   粟特医师请袁醍醐坐上矮榻,示意她脱去皮靴,径自离开前去准备药物和工具,她犹豫了一瞬。   随从都被崔湃拦在了门外,他们都已亲密如斯,崔湃觉得她别扭得毫无必要,遂单腿蹲下,亲手为她脱靴。   从来没有旁人看过她裸露的脚趾,袁醍醐很尴尬,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不是旁人了。   瞄见崔湃被定在某处的眼眸,袁醍醐突然冒出一个他会不会亲下去的荒谬念头,好可怕。   粉嫩的小脚跟崔湃展开的手掌一般大小,握在手中犹如一块绝世的羊脂玉料。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上面,通透润泽。   可是,脚踝处的淤青格外刺眼,咆哮着提醒他,这是凤栖原当日受的伤,他没能护她无恙,甚至亲眼目睹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乐人撑杆从火焰莲台跳下的画面一幕一幕闪过崔湃眼中,崔湃抚上淤青,她当时的恐惧害怕和疼痛,让他感同身受。   他护着黎明百姓,护着长安这座城,却没能护住自己心爱的人,崔湃只觉喉头发紧,干涩难咽。   肩头传来轻拍的力道,“我已经不疼了。”   悦耳的嗓音瞬间安抚了一颗紧绷的心。   他不愿让她直面血腥的现实,她只该属于繁花似锦的盛世,事与愿违,跟他在一起就不得不面对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而让她知道得越多,她心里的负担更重,这绝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   袁醍醐握上崔湃的手,轻轻擦了擦他的脸颊。   两人静处一刻,医师还未回来,阳光晃在崔湃的脸上,他眼下的浅青色落在袁醍醐的视线中,显示两人不曾谋面的月余中他过着怎样忙碌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狠心,为什么就不回一封小笺给他,金吾卫的事务已经很棘手了,她还不让他省心。   “槃多婆叉案的调查可顺利?”   崔湃顿住,迎着阳光看向她,显得真诚,“顺利。”   顺利?   果真顺利还须得他废寝忘食的忙碌吗。   骗她一点结巴都不打,袁醍醐的笑僵在嘴角,他为什么不跟她坦白实情。   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眼下的浅青色,她语调随意地问到:“婆罗门和鸿胪寺的内鬼可抓住了?”   “如你所见,凤栖原当场捕获。”崔湃的语气很肯定。   袁醍醐再问:“叶迦沙和库尔麦真的涉案其中?”   崔湃抿着嘴角,站起身,将袁醍醐的双腿安放在矮榻上。   “为什么你要关心我以外的男子?他们是好是歹都与你无碍,老是想这些案情不利于你的伤情康复,你应该开开心心地跟女社好友聚会,聊聊美食和织物纹样,你从前在洛阳是如何过的,现下在长安也该如此惬意。”   崔湃对她眨了一下眼睛,“例如可以聊些小婴孩的事情。”   对于他明显的转移话题,袁醍醐显然不认账。   “真的顺利吗?那你告诉我,槃多婆叉到底指的是谁?”   崔湃耐心用尽,不再玩笑,没有商量的余地,冷硬的打断她的质疑,“这不是一个高门贵女该关心的问题。”   不管是谁,我绝不会让它伤害到你。   他只想将她守护在绝对安全的范围中。   对,高门贵女只顾自己活得快活,这只是一个牵挂你的人才会关心的问题。   袁醍醐气恼地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难道崔湃从桑吉的眼眸中看不出仰慕吗,正因为牵挂他,纵然危险也一往无前,他知道,他也正是看中了桑吉这份与柔弱外貌不相符的勇敢,让桑吉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暗桩,立下奇功。   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对他有价值的存在。   而自己呢,凭年轻美貌博他欢心?   自古以色事人者,都逃不过色衰而爱弛。   袁醍醐难过的闭上眼睛,原来她在他心中既没有与他并肩而立气魄,更没有与他共对难局的能力,只是个在女社中争夺无聊番位的纨绔子弟罢了。   ————   粟特医师双手端着工具盘进屋的时候,崔九郎摆出一副冷峻面容站在一边,而与他同来的贵女显然是生着气,谁都不想搭理。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对峙的□□味。   说风就是雨,情感中的男女真是琢磨不定哦。   适才,他扶着她一进房间,粟特医师就觉得此女肯定不一般,没想到认识这么多年的崔九郎,冷静如斯,也会面对情感上的困局。   有道是世间一物降一物,崔九郎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他故意咳嗽一声,提醒自己的到来,打破室内冻结的空气。   工具盘上大大小小排列整齐的银针,闪烁骇人的冷光,放在袁醍醐身前。   袁醍醐的目光凝在银针上,不敢眨眼。   粟特医师深知病人的焦虑,宽慰道:“放心,绝不是你脑海中想到的那种疼,甚至不会让你有太大的感觉。”   袁醍醐感受到崔湃盯着自己,决不能在他面前输了气势,硬着头皮请粟特医师开始治疗。   银针在医师手中有角度的刺入患者体内,运用捻转与提插等针刺手法来对特定患处进行刺激,从而达到治疗伤痛的目的。   一轮针施完,袁醍醐的额角上挂着一层薄汗,却没有吭一声。   纤细的手腕和脚踝插满银针的画面,倒是让一旁的崔湃感觉不适,难受貌似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刺激到穴位该是有反应的,硬是被眼前贵女忍住了。   医师偷瞄一眼崔湃,怨气大过疼痛,这是多大的仇?   “针法之后是灸法。”   医师换了工具,以灸草在穴位上烧灼、熏熨,利用热的刺激来治疗病痛。   阳光打在窗棂的斜影显示出时间的流逝,一个时辰过去,疗程结束,粟特医师让袁醍醐起身活动手腕和脚踝,果然酸胀感减轻,立竿见影,堪称妙手。   袁醍醐高声唤来守在院中的袁家随从,将医师重重打赏一番,旋身轻巧出门。   崔湃摇头,很无奈。   医师是他找来的,他却没讨到一点好脸色。   粟特医师感谢袁醍醐的大手笔,将这袋文钱放在崔湃身前的案几上,原物奉还。   崔湃只道:“这是她的心意,你收下便可。”   医师不再推却,收下了文钱,行插手礼,“少主有何吩咐?”   他的确为唐人所救,却没有拜他为师,而是成为了他的僚臣,这个唐人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当今门下省侍中。   崔湃从怀中拿出一枚波斯金币,金币上清晰雕刻着萨珊君王的头像。   “让粟特商队的人暗地里查一查,最近长安的市面上,谁在用它进行大宗交易?”   “喏。”   粟特医师将金币握在掌中,泛着诱惑人心的光亮。   ————   叶迦沙再见到崔湃的时候,不是在环境糟糕的地牢,而是在大理寺内院干净整洁的厢房里。   “你既然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合作,想将刺杀藤原大德的幕后主使从青焰派推到我身上,又何必对我以礼相待,多此一举。”   地牢才是他的归宿。   崔湃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副慌什么?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聊的闲暇。   “难道潜伏在狼人中的神箭手不是你指派的?”   叶迦沙静默不语,既已挑明,否认已无必要。   “青焰派的人扮作百戏技人,藏身狼人,破坏五月节的节庆活动,重创观礼嘉宾,再以藤原大德的性命来挑拨日本和大唐的关系。”   崔湃吃下自己另一队的棋子,抬眸看向一直站着的叶迦沙。   “与你虽不同路,你却想助他们一臂之力,特意安排最得力的属下,暗地里铲除他教精神领袖,又不用背负罪名,再堂而皇之地借金吾卫的手帮你清理派系分支,真是一步好棋。”   叶迦沙无话可说,崔湃已经将他的谋算全部复盘。   “你在凤栖原上当众扣押我,意欲何为?”   “你的棋走完了,可是这一局还没完,还得继续下。”   “什么意思?”   崔湃抛起手上的棋子,好奇道:“婆罗门前任大祭司为何突然暴毙,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因为前任大祭司不想和青焰派背后的人合作,不想成为他们的傀儡。”   叶迦沙的平静回答显然他很早就知晓实情。   知情不报,崔湃再进一步棋,“你就不担心雅度拉的安全,不想知道潜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威胁来自何方?”   叶迦沙攥紧白袍下的拳头,目光暗沉望向崔湃。   “我必须当众抓捕你。”   崔湃语调从容,“让藏在暗处的人看见金吾卫只调查到婆罗门和鸿胪寺的勾结为止。”   叶迦沙这才明白鸿胪寺竟然不是背后的黑手,崔湃说他们不过也是棋子罢了,“好好配合充当幌子,戴罪立功,婆罗门才能在长安城内有一席之地。”   如果不办,婆罗门大祭司就是谋刺遣唐使的主谋。   叶迦沙听懂话中话,“我要做什么?”   崔湃放下手中最后一颗棋,破解了自己的进攻。   “让雅度拉领着摩揭陀人到大理寺门口为你叫冤,戏要演得真情实感才让人相信。”   日前崔湃收到卢祁秘报,在涉案官吏家宅、青焰派的隐秘聚点都发现巨额波斯金币。   婆罗门大祭司一口咬定鸿胪寺内鬼心生逆心是刺杀主谋,兵部和鸿胪寺的涉案官吏一律严惩,礼宾司的各主官就地免职。   其中就有凤栖原当日奋勇抵抗的库尔麦。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十二时辰》以波斯金币结束,我想以此故事的大结局尽力将波斯金币背后的隐喻写一写。 第57章 吐火罗人   圣人的嘉奖从大明宫含元殿传遍整个长安,人们都在议论崔家九郎年轻有为,是下一任金吾卫大将军的不二人选。   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他的婚事自然备受高门氏族的关注。   各家还在暗自计划如何登上清河崔氏的大门,这一边清河崔氏的家主已领着崔家九郎入了胜业坊,亲自拜访汝南袁氏的宅邸。   崔湃的父亲乃是门下省侍中,和身居尚书省左仆射的袁训同为朝中三省大员,门生布天下。   可三省之间确是互相掣肘,常常政见相左,此两人便是各自阵营的意见领袖。   今日崔家小子想要求娶他的宝贝女儿,终是有了拿乔的理由,袁训几分得意。   清河崔氏的父子俩生得好看,长眉入鬓,英挺俊朗,门下侍中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安少郎。   长辈们客套的寒暄,崔湃端坐在下位,平心静气的听着他俩一直聊不到重点的闲扯,听起来几分朝堂斡旋的味道。   袁醍醐从回廊摸进厅堂主位的八扇面屏风后面,尖着耳朵探听几人的对话。   自己亲爹一直在绕弯子,袁醍醐透过屏风能瞄见迎着光端坐的挺拔身影,他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慌乱的样子。   她并不满意,他应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才好。   突然被人从后戳中腰眼儿,打断了她的注意力,袁醍醐不悦的回过头去想发发脾气。   一回首看见了她娘亲靠近的脸,谢梵境在嘴唇上用手指比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也迅速凑过来一起探听厅堂内的男人谈话。   袁训一句“我家女儿尚且年幼,数月前才从洛阳回来长安,老夫才享天伦之乐,婚姻大事不急不急。”让屏风后的话题主人公的母亲瞬间炸了锅。   袁醍醐吓了一跳,本能想劝母亲说父亲此时为难一下他们,才让她显得精贵。   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谢梵境抢了白,“好个袁仆射,若是耽误了我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我要你好看!”   语音刚落,人已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   谢梵境的突然现身让厅堂斡旋的局面发生了质的改变,屏风后的袁醍醐看见不怒自威的门下侍中在自己母亲面前竟然结巴了,发出多年不见的感慨。   后来袁醍醐才知晓,当日她父亲哪里是为了她为难崔湃,完全是因为门下侍中和她娘亲是一对彼此错过的青梅竹马。   难怪她父亲从一开始就对崔湃百般刁难。   父债子还,袁仆射也算出了一口气。   清河崔氏和汝南袁氏的联姻门当户对,谁也不敢指摘。   袁氏收下了崔家送来的由崔湃亲手射下的一对大雁,雁每年都会随时序进行迁徙,不会乱了该有的行为,象征妇女的贞顺乖巧,是纳彩的吉祥礼物。   大雁于天空中飞行极高,很难捕获,崔湃送来的大雁翅膀上有结痂的伤痕,这代表着高超的箭术,和具有此种能力的男子英武之气。   袁氏宅院里大家热议粉粉,颇多女子表示羡艳,说自己嫁人时只能收到水鸭以代替,在场面上极大的满足了袁醍醐的虚荣心。   袁醍醐摸着大雁背部的长羽,微一抬眸便迎上远处回廊中崔湃的注视。   他从厅堂中出来正准备离去,远远的一眼,似笑非笑,让袁醍醐烫红了耳朵,她对大雁的满意已然落入他的眼中。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两大氏族、整个长安都在等待最后盛大的亲迎仪式。   ————   亲迎仪式之前止于礼,崔湃与袁醍醐之间没有再像以往那样频繁的相见,偶尔前往袁家拜访时,两人遥遥对望;偶尔从皇城出来的崔湃领着人马在东西横街上遇见袁家的奚车,也不便停留,只能客套又有礼的问好。   崔湃心中隐隐察觉袁醍醐的这种客套有礼背后藏着有意的疏远。   她还在生气。   崔湃期盼着亲迎仪式的到来,期盼着洞房那日她羞红的小脸,他很自信的认为到了那一晚她会毫无招架之力,她最终会忘记她为什么生气。   崔湃失笑,放下手中的案牍,心思飞远,满心装满一个人,哪里还有空位放其他。   转眼看了看日头,唤来阿水替自己更衣,崔湃身着绣边的胡服离开金吾卫官署,前往东市,赴卢祁之约。   空无一人的内侧院内,案牍整齐的累放在案几上,标记的木牌上写着各地折冲府上报的牒文。   卢祁定的是一家东市潭边专吃河鲜的食肆,从大理寺官署内出门到店里已经等了好半晌,崔湃才来,上了二楼临潭靠窗的席位。   “哟,什么把你耽搁了?”   卢祁喝着冰镇的果浆饮子,将另外一份推给崔湃,夏日里口舌生津,正好解暑。   “各地折冲府番上的班次。”   崔湃喝着饮子,目光却是落在阁楼下往来繁忙的东市潭上。   自大唐南方条条运河北上的船队,经过洛阳后最终抵达大唐的心脏,似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让这座庞大的城市生机盎然,复杂又精密的运行,一环扣一环,乱不得,输不起。   番上,兵部常规计划的各地府兵宿卫京畿的轮番值勤,能拖住崔湃,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卢祁示意崔湃继续说下去。   崔湃缓道:“安东都护府上呈了一封关于农忙不能及时番上,请求允许由他人顶替的牒文。”   卢祁顿了一刻,“兵部怎么说?”   “批了依替。”   凡当宿卫者番上,兵部以远近给番。   府兵番上(轮值)次数由距离京师远近决定,越远花费在路途上的时间越多,在京师的服役时间自然也越少。   卢祁听后失笑,其中缘由尽人皆知。   “安东都护府已在二千里外,每年也就番上一次,为期一月,如此宽裕,竟还报农忙不能及时。”   平卢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治营州,统辖平卢军、卢龙军、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管兵三万七千五百人。   位高权重,远在千里之外也能让兵部看他脸色行事。   崔湃蹙眉,不愿多谈。   如今朝廷遍设节度使于边区,加以旌节,几乎囊括边州所有军、政、财、监大权。   河鲜食肆的伺人又呈上两碗杏仁冰酪,崔湃抬眼看向满脸嬉笑的卢祁,卢祁往窗外瞧了瞧,说道:“贵客来了。”   不用猜也知道卢祁的贵客是谁了,高文珺和袁醍醐骑着突厥良驹领着一队随从前来。   ————   河鲜食肆下,袁醍醐一路上逼问高文珺上次去粟特医馆之时,崔湃是如何收买了她?并威胁说如果高文珺不坦诚相告,她就要去问卢祁到底有什么秘密?   高文珺怕了她,走到她耳边悄声道:“卢祁不喜欢柳善姜。”   “所以呢?”   袁醍醐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他们青梅竹马的,要好早就好了。   高文珺脸上漾开笑意,“崔九郎说卢祁将柳善姜的击鞠训练转托给了吕二郎。”   卢祁这是在表忠心了,因为高文珺介意,袁醍醐对卢祁的做法很认可,“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高文珺显出少有的女儿态,“胡说!只是朋友罢了。”   当袁醍醐跟随高文珺登上阁楼,面对端坐的卢祁和崔湃,她真的想说信了高文珺的鬼!   只怕她早就被卢祁迷得色令智昏了!   卢祁还好意思说好巧,袁醍醐盯着案几上两个冰酪,冷笑。   崔湃起身亲自将她俩迎上坐席。   各类当季的河鲜美食铺满案几,崔湃动手给袁醍醐置菜,鲈鱼去骨薄切成片,夹起一片来薄如蝉翼,通透见光,沾了酱碟,脍炙人口。   鱼头下了滚汤,用铜锅呈上,再加上河蟹河虾,汤汁奶白,鲜美无比。   袁醍醐的情绪在美食的安抚下释然,自然而然的享受着崔湃的贴身服务,四人聊了一下洛阳、长安两地河鲜美食的话题。   袁醍醐只道:“幼年听闻日本高僧说南方的扬州才是集大成者。”   崔湃给她添了鱼汤,承诺,“以后有机会必然陪夫人前往扬州一游。”   袁醍醐怪嗔:“谁是你夫人!”   卢祁笑看崔湃吃瘪。   不远处一阵喧闹,一群大嗓门的高帽胡人零零散散登上阁楼雅座,用并不地道的洛下音嚷着让掌柜出来,伺人没有办法只得请来掌柜。   掌柜一张笑脸凑上去为他们介绍着店内拿手的菜品,那群胡人呼来喝去,大意就是往稀罕的点,口气不小。   掌柜瞄了一眼胡人,觉得从他们的行为举止看上去并不像是富贵人家,跟窗边这一席男女简直是天壤之别,怀疑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想吃霸王餐而已。   眼见掌柜面色有变,居中的高帽胡人很不满意,叫嚣几句胡语,从胡袍中拿出一锦袋扔在桌上。   哗啦啦散出一堆晃眼的金色。   萨珊波斯金币。   袁醍醐看愣了,波斯金币流通于西域诸国来往的商旅,在唐土并不直接当货币流通,胡人会在长安换成通宝文钱使用。   这一袋子金币更多是向掌柜炫耀他们的实力。   卢祁牵动嘴角,招呼高文珺吃河鲜,“九郎,你说他们是哪来的人物?做何营生?”   崔湃端起鱼汤尝了一口,微眯眼眸,“如今长安城中最张扬的吐火罗人,只能是通義坊的碟马队伍。”   袁醍醐定睛瞧了瞧,那群人头上的翻皮高帽,腰间的长鞭,的确跟通義坊饮子铺中的碟马师如出一辙。   卢祁与崔湃对视一眼,通義坊中有大户。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番上资料参考《唐永徽五年九月西州诸府主帅牒为请替番上事》、《唐代府兵渊源与番役》,军中雇佣白丁代为服役的现象屡见不鲜。   2、平卢节度使——天宝时,节度使为安禄山。   *没想到耽误了10天,应该请假的,大结局篇最后四章了,为表歉意,留言有随机小红包相赠哦* 第58章 骊山避暑   高文珺没有亲身经历通儀坊雨天凶杀案,哪里会对吐火罗蹀马师如此敏感,袁醍醐就不同了,崔湃和卢祁的对话落在她的耳中,句句都是话里有话。   两个男人很快将话题重点不着痕迹的转移回美食的讨论上。   可袁醍醐心下了然,能让他们侧目,吐火罗蹀马师和波斯金币必然跟不明的案情有关。   几个人各怀心思的吃完河鲜,崔湃自然要送袁醍醐回家,高文珺便和卢祁一路去了,并不知道卢祁有没有即刻将人送回高府。   崔湃和袁醍醐各自骑着骏马在坊墙间慢行,避开了人流多的主街,随从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仲夏日落的晚了很多,夕食过后,日落的光恰好掠过坊墙的顶线,两墙之间的坊街笼罩在阴影中,长安城的暮鼓将要响起。   袁醍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声骑行,崔湃驱近,将她发上小碎叶取下,“在想什么?”   袁醍醐平静地转头看向崔湃,“吐火罗蹀马师怎会有如此多的金币?”   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是在提出自己的疑问。   两匹骏马静立在一起。   崔湃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挽起她耳边的碎发,“波斯金币通行于域外藩国,吐火罗人有也不足为奇,无需多虑。”   如果她没有亲身经历过通儀坊黑暗一天,如果她不曾见过长安背后的血腥,她会相信崔湃对金币的解读。   在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说的通。   可是,依照食肆中那群蹀马师的行为举止来看,显然是突发暴富的猖狂,本就富裕的人怎会惹出今日的闹剧。   饮子铺凶杀案是不是也跟金币有关?金币的背后还有一股势力藏在暗处,他正在找它对不对?   她已经敏锐的察觉了问题关键,婆罗门信众和鸿胪寺官吏都只是幕后黑手的棋子。   长安并不平安,还会有危险发生。   崔湃的手轻抚在她的脸颊,袁醍醐握着他的手,她知道他将所有危险都挡在身后。   他并不是不死之身,她也会担心他。   崔湃愣神,温柔问道:“怎么了?”   袁醍醐摇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上次在粟特医馆就已经明确的表达出他不想让她插手案情,再问不过是引起争执罢了。   崔湃觉得她若有所思,又拍了拍她的背安抚。   袁醍醐侧过头,忽而对他笑说:“澜之什么时候娶我?”   忽闪的大眼睛让崔湃情难自制,他想说立刻、马上,想娶你。   崔湃一把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凭空托到自己身前,侧坐着,两人共乘一骑。   袁醍醐吓了一跳,攀住他的手臂,抬起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眸,情\\欲翻涌在深渊,袁醍醐立刻觉得不妙。   果然,崔湃扬鞭催马,在坊街中疾驰起来,抛下了跟在身后的袁家随从和阿水。   阿水首先反应过来,他告诉牵着空马陷入惊慌的袁家人,“不用去追了,中郎将会将贵女亲自送回。”   长安城的一百零八个里坊,无数条街坊在巡防的日日夜夜中烙印在崔湃心底,骏马疾驰,袁醍醐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耳边只有夹杂着路人惊呼的风声。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她都愿意。   终是于一处背巷停下,崔湃背后是阳光斜照的主街,袁醍醐身处男人以大氅圈出来的世界。   只有彼此,静谧无语。   崔湃伸手再次托起她,将侧坐调整到相拥而坐,整个人落入他的怀中,亲密无间。   袁醍醐刚要抱怨他轻浮,崔湃的手已经撑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   情海浪起,卷入无尽漩涡,来来回回,浮浮沉沉,怀抱温暖有力,让人无限沉迷,缠绵缱绻。   袁醍醐闭着眼睛,感受到他亲昵的吻在眼角,眉心。   崔湃的气息很乱,语音低沉:“千秋节之后,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他的炙热烫在她的心尖,强健有力的心跳似要越出胸口。   袁醍醐乖顺的点头,“我等你。”   她想陪着他走下去,不管是在阳光下,还是在黑暗里,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她不仅仅是只会攀附的菟丝花。   ————   小暑之后,夏蝉在三伏天里争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长安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在为千秋节做准备。   千秋节,八月初五,圣人生辰,寓意人寿比天长,千秋无限期。   三日为期,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举国欢庆,可见其盛。   长安城东北角的兴庆宫内,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共同构成盛唐天子与万民同乐、交流同欢之处,于千秋节的三日内将有系列庆祝活动。   负责长安安防的金吾卫将与负责皇城安防的右骁卫,以及内苑禁军的龙武军和千牛卫,联防千秋节期间的安全保卫。   南北卫将总指挥处设在金吾卫官署,各派将领协同办公。   而在凤栖原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崔家九郎,成为诸卫大将军集体推荐的首位执行者,统领诸卫事务。   这份托付,既是荣耀,更是烫手的山芋。   知晓内情的诸卫将领都深谙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并不平静,担子太重,不是谁都有能力和胆识敢担得起。   崔湃心里透亮,他怎么会看不清,清河崔氏的子弟又有什么必要为了争功,而逞一时之勇。   他时常举目凝视夏日暴雨前的浓云,风诡云谲,电闪雷鸣,威吓长安整座城。   粟特商队的暗桩来报,长安城内以波斯金币交易最多的是马市的商人。   马市商队来自多国,互市中常以波斯金币通用,马商亦多居于通儀坊中,线索串在一起。   可是,长安城中的马商成千上万。   阿水前来禀报在内侧院中沉思的崔湃,“龙武军吕司阶、大理寺卢司直、御史中丞皆已到达议事厅。”   崔湃颔首,向议事厅迈步而去。   会议中,谢潺的意见是在马市上继续排查马商重大交易的对象是谁?崔湃表示还有一个突破口,谁让吐火罗人暴富?目的又是什么?最后确定双线并进的思路。   夏日午后起了暑气,阿水送上冰镇熟饮,给在座各位消暑解渴。   吕二眼巴巴谈起:“山中岁月好,又到了门阀氏族出城避暑的时节,像我们这样的劳碌命是享不了清福的,好生羡慕啊。”   卢祁摇头,怪笑道:“听闻柳善姜日前已然去了山中别院,想必千秋节之前都会在终南山中,是羡慕还是相思啊?”   吕二随手一记暴击打在卢祁肩头,卢祁咳嗽几声。   崔湃倒是没想到柳善姜还真和吕二看对了眼,看吕二的反应,他俩算是成了。   “高家那位贵女就没出城避暑?”吕二反击。   “据说高文珺下了邀约前往终南山,可汝南袁氏那位没答应。”   卢祁看了一眼崔湃,揶揄道:“可是记挂着长安城中的哪一位?”   崔湃的嘴角挂一丝笑意,自顾喝着饮子。   一旁的谢潺望向没有接话的崔湃,诧异道:“你们最近不睦吗?”   崔湃放下饮子,蹙眉,“什么?”   “你都不知道醍醐要去避暑的地方不是终南山吗?”谢潺一脸严肃的与崔湃对视。   “她要去哪里?”崔湃问。   “骊山。”   谢潺补充一句,“今早已经出发了。”   崔湃霍然起身,一掌拍碎了案几上的琉璃盏,朗声唤道:“备马!”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吕二、卢祁纷纷起身,却被阔步离去的崔湃阻止。   人多反而不便,崔湃决定亲自带人去找她。   谢潺后知后觉,他妹妹只怕不是单纯为了去骊山避暑的。   骊山脚下,是近畿最大的马匹互市。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千秋节资料参考《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李隆基上》,《唐会要》。 第59章 勇敢的心   脱离了长安城的暑气,山中林深谷幽,碧潭清泉,一派闲凉。   满心前来避暑的袁光逸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他姐催逼着换了不起眼的长衫,戴上同款的皂色幞头。   未到山中庄园就拐了弯,前往骊山脚下——近畿最大的马匹互市。   袁光逸质疑他姐又是刮得哪阵风。   一心想找线索的袁醍醐对弟弟的抱怨,充耳不闻。   长安城内所有跟马有关的行业,都在互市上经营着生意,通儀坊的吐火罗人也不例外。   袁醍醐和袁光逸领着两个亲随进入互市中,低调的便服让他们混在来往交易的人潮里,毫不起眼。   骊山脚下的互市建成规模,已成一座小镇,前店后宅,依次排开,核心交易区外部便是大大小小遍布的马场。   袁醍醐转着大眼睛,观察市场内的经营内容,以及各家店铺进出的人物,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   互市里有很多牙行,商贸交易的中间商,如果你自己没有渠道,找他们定能获得有用信息。   灵光从脑海中闪过,袁醍醐拉着无趣打量的袁光逸朝一家当街的胡人牙行走去,只嘱咐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袁光逸白了她一眼,“一天怪里怪气的,知道啦。”   牙行里的人各自谈着生意。   袁醍醐一行踏入牙行,年轻的胡袍小牙侩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安排他们坐在一处席位上,上了茶,小牙侩露出行业从业者的笑容,“贵客,想办什么生意?”   袁光逸瞧了袁醍醐一眼,只听她从容开口:“我想请贵行联络吐火罗人。”   小牙侩仔细打量来客的外貌,衣着朴素,气度娴雅,互市水深,太多低调大户。   他谨慎说道:“不瞒郎君,吐火罗人的生意费用颇高,敢问郎君想找他们办什么?”   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袁醍醐默了一刻,“贵行可能找到吐火罗蹀马队伍接下生意?”   小牙侩愣了一下。   袁光逸不知道她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什么吐火罗蹀马队?跟他们袁家有什么关系?   见小牙侩没有吭声,袁醍醐从怀中摸出一块事先准备萨珊波斯金币,放在案几上推到小牙侩身前,“用它结算,无须担心费用。”   另一支手按住了桌上的金币。   小牙侩起身退开,那人坐在了袁家姐弟对面,一个高鼻深目的中年胡人,装束显示出他中年胡人的身份。   他们互相打量,其实她并不知道吐火罗蹀马队接下过什么生意,波斯金币不会直接在长安世面上流通交易,她在赌。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运气这般好,中年胡人的举动表示他知道用金币交易不寻常,却一直没有说话。   这样不妥。   袁醍醐决定冒险,她指着他掌下的金币,“它让我来的。”   “他?”男子语气微变。   “嗯。”   袁醍醐肯定,就是男子口中的这个他,无论他是谁。   “马头壶想让吐火罗人给他继续训马?”   中年胡人果然是知道的。   原来吐火罗人蹀马师的生意不是舞马,而是训马,给他们金币的是一个叫马头壶的指挥者。   天助我也,袁醍醐极力压制内心的激动,“生意继续。”   中年胡人点头,收下了金币。   已经获取有用信息,他们本可以离去,可是,如果现在走了,马头壶不久就会知道牙行这条线就暴露了,再难查找。   袁醍醐拉住准备起身的袁光逸,“我想见见吐火罗人,确定一下是否有变?”   她想见的是谁在替吐火罗蹀马师和马头壶接头。   袁光逸错愕的瞪着她老姐,在心底默默落泪,他已经感觉出这绝不是在谈一单普通的生意,而她邀约的避暑也只是个幌子。   袁醍醐以为她自己在干什么?来马匹互市当暗桩?   崔湃果然太危险了,自从她跟了他,就会陷入风暴的中心。   已经转身的中年胡人身形微顿,只留给袁醍醐一个背影,“好,一会儿就安排你们见一面。”   他们今日带来的两个亲随,并不能完全保证绝对安全,特别是袁醍醐还把他们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   袁光逸的额角有汗,他不敢擦,她为什么不害怕?   袁醍醐低声对亲随说道:“一路留下标记给哥哥。”   她的亲随都是谢潺亲自□□出来的。   ————   袁醍醐一行被带入互市深处一间仓储的老旧宅院,没有任何人待在里面,果然还是出了问题。   宅院里跑出数名黑衣人,领队的正是最开始接待他们的年轻小牙侩。   “你们是假的。”   中年胡人盯着袁醍醐的脸,年纪轻轻,倒有些谋略,可惜了,站错了队。   亲随立刻拔出横刀,袁醍醐示意他们放松,一脸真诚。   “是马头壶派我来联系吐火罗蹀马师训练马匹的,以萨珊波斯金币在黑市结算,避人耳目。”   袁醍醐临危不惧的冷静让袁光逸刮目相看,她居然编得让人听上去几分真切。   袁醍醐再说一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接头人,回去复命。”   中年胡人裂开冰冷的笑容,“你想见的人,数月前就已经死了。”   袁醍醐的真诚冻结在脸上,对面的男人继续宣布:“难道马头壶都没告诉你吗,是他派人做掉了那个吐火罗蹀马师,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东西并不是好事。”   袁醍醐瞬间明白了通儀坊饮子铺中的蹀马师原来就是马头壶的接头人!   他知道了什么让自己丢了性命?马头壶找吐火罗人训马的背后在谋划什么?   中年胡人从腰间蹀躞上的小袋中抽出几片干燥的薄荷叶,放入口中咀嚼,声音清淡,“一个不留。”   黑衣人围剿上来。   谢潺亲自□□的亲随并不简单,以二打多并没有落入下风,袁光逸拉着袁醍醐朝大门飞奔,却如何都拉不开门,宅院大门外已被锁死,还有人站在门外看守!   相斗的人身上渐多血痕,不断有人倒下,袁家的亲随一抹嘴边的血迹,继续投入战斗。   袁光逸捡起地上散落的横刀握在手中,袁醍醐从蹀躞小袋中摸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弓/弩。   “二郎,怕吗?”   “你一个女子都不怕,我堂堂男子汉死又何惧!”   “好弟弟!”   袁醍醐目光炯炯,“这一伙人就是凤栖原骚乱的幕后黑手!危害长安,我们今日便是为民除害了!”   袁光逸迎着她的目光,“义不容辞!”   年轻的小牙侩随着黑衣人一同战死,亲随跪在地上,喘息着最后一口气。   中年胡人咬着薄荷叶,拍拍手上的碎渣,“门阀的死侍果然有几下子。”   他再看向门边姐弟俩的目光几分不解,“呵呵,你俩这样愿意蹚浑水的高门显贵,我还是头一次见,稀奇。”   他拿出腰间马鞭,狠手就是一鞭甩在地上,“也许留下你俩更有用。”   无羽弩/箭从袁醍醐手中射来,被马鞭飞铲开去,一箭未中。   马鞭于空中划了个圈,缠上袁光逸手持的横刀,两人相敌,袁光逸落入下风,横刀被凭空抽出。   胡人正不屑大笑。   宅院的大门从外被一脚踹开,来人赭红卷发,袁醍醐惊呼:“库尔麦!”   大门外,两个守门人倒地。   库尔麦将姐弟俩护在身后,“快去通风报信!”   袁醍醐来不及细想库尔麦为何此时现身于此处,只得拉着袁光逸冲出门去,他俩徒留无义。   她跑着回头看了一眼与胡人陷入缠斗的库尔麦,想起他们第一次在波斯食肆里的聚众斗殴,库尔麦的实力不容小觑。   他一定要撑住,撑到她搬来救兵。   袁醍醐和袁光逸飞速跑出支巷,便迎头遇上了追寻而来的人马。   当她看清来人的面容,飞扑向迎面疾驰的骏马,骏马上的高大男子弯腰一楼,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澜之!快去救库尔麦!”   崔湃寻着谢潺亲授的标记,一路追寻过来。   ————   库尔麦捡起地上的横刀与胡人近身拼刀,马鞭断成数截散落在地上,熟悉的招式让双方都明白了什么。   “你居然是安西的府兵!”库尔麦质问:“为什么要帮金币的主人?为什么要背叛大唐?”   “安西的兵早就死在了大漠的战场上!”   胡人大笑,“现在你看见的不过是一条苟且的冤魂,就是为了杀尽长安的恶鬼!”   “翱翔在雪山广漠的雄鹰啊,你为什么甘愿受制于长安人的摆弄?”   胡人眼中确有真实的苦痛,他用碎叶语说:“碎叶城的兄弟,愿你来世不要踏入大唐。”   鲜血从库尔麦的口腔中喷出,胡人用藏在窄袖中的匕首一刀一刀刺中库尔麦的心房。   飞驰的马蹄声传来。   胡人想要推开库尔麦逃离,却被库尔麦双手抓住他握着匕首的右手,匕首深深插在库尔麦的胸口。   “碎叶男人顶天立地,辽阔的边境是无数碎叶勇士用鲜血捍卫,大唐也是碎叶人的大唐!”   库尔麦的话语掷地有声。   胡人被震慑住,刹那间,崔湃的飞箭打着强劲的旋,从后背穿过胡人的心脏。   他最后看向库尔麦,“槃多婆叉……必须死。”   库尔麦随着胡人一同倒入血泊中,很疼。   崔湃将他半扶起,库尔麦动了动手指,指向自己的蹀躞袋,“近年来互市马商与各边州节度使的马匹交易明细……我拿到了。”   崔湃沉声许诺:“我会将它禀陈圣人,我会将碎叶人的忠诚传遍大唐每一寸土地。”   库尔麦心满意足的笑了,他都懂。   围上来的人很多,库尔麦的眼中只有袁醍醐的脸出现在近处,焦虑、惊恐,她好像在喊他的名字,库尔麦、库尔麦~   那是他才到长安的时候,波斯食肆中长安城一位拥有明媚笑容的少女,轻易就俘获了他的心。   我叫库尔麦,来自碎叶城。   想干嘛?   她的声音真好听,像是绿洲中轻盈的鸟鸣。   库尔麦用尽最后的力气,他要亲口说:“我想和你……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少女的笑容近在眼前,可是却饱含悲伤的眼泪。   “我愿意做库尔麦的朋友。”   很好,很好。   晌午的光晃眼,让库尔麦仿佛回到阳光明媚的家乡,那里雪山连绵,草原无边,连空气都香甜。   雄鹰飞越万里,翱翔在碎叶城的广阔天际。   ————   在凤栖原骚乱中遭受牵连的库尔麦,帮助崔湃在胡人为主的马市暗中调查大额交易往来,偶然遇上低调装扮的袁氏姐弟,他深感有异便跟随而去,发现她们竟然也在调查波斯金币的来源。   库尔麦的牺牲,换来了袁醍醐获得的重大信息,吐火罗人的金主是一个代号为马头壶的人,而他们的金币正是从大额马匹交易中获利。   近年来互市马商与各边州节度使的马匹交易明细,暴露了各节度使瞒报军马数量的现状。   如此三省大员才知晓边州战马数量已然飙升至全国一半,兵强马壮。   圣人震怒。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一鼓作气把千秋节的完结篇写完。   下下周要飞瑞士一趟,11月底才回国,2019年最后一个故事预计12月初发。   因为下一篇想写感情冲突比较大的故事,所以世界背景、人设都还在细化,不好放文案预收出来。   在瑞士的这段时间正好安静地构思,存存稿。 第60章 日子如蜜   仓储宅院打斗的现场经过崔湃手下亲卫处理,了无痕迹,所有人消失无踪,让人不知去向。   对方查起来也颇费功夫,看上去很像是不告而别,远走天涯。   对于经营暗地里营生的人们,这种突然离去时有发生,并不会让“马头壶”惊觉到自己已经暴露,想要顺藤摸瓜找出他,吐火罗蹀马队伍现在还不能动。   崔湃让袁醍醐和袁光逸按照原计划在骊山别苑避暑几日,让长安的人看不出异常。   崔湃回长安主持大局之前,在骊山别苑秘密的住了一晚。   因为袁醍醐心神不宁的样子让他挂心,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做点什么。   骊山多温泉,自大秦以来近千年都是皇家和高门显贵的别苑首选,泉眼遍布山林间,能工巧匠将温泉水引入苑中汤池,沐浴时还佐以养生辅料。   遣退侍人,崔湃将身着单衣的袁醍醐抱入温汤中,她靠在他的肩头,闭着眼睛,一句不吭。   任由男人的体温安抚她的心绪。   泉水温度适宜,夏季虫鸣响彻夜里的山林。   崔湃搂着她,朝她露出水面的肩颈和手臂上撩起水花。   苍白的小脸在温热的雾气中终于有了红晕的气色,贴面相拥,温暖透过皮肤直抵内心。   “库尔麦是真正的勇士,自他接下金吾卫的暗桩任务,便表示愿以血肉铸就忠诚。”   崔湃的意思,她懂。   无论是不是遇上袁家姐弟,深入敌营的库尔麦终将面对危险,必要时刻的牺牲在所难免。   袁醍醐点头,眼泪流下落在崔湃的肩头   “我不愿只是你身边的一支花瓶,只是装点你的生活,像世家大族里出嫁的姊妹一般,只是夫君众多爱人中的一个,攀附夫君而活。”   崔湃的细腻安抚让沉默了一夜的袁醍醐慢慢吐露心事,“我很贪心,我想成为不可替代的唯一。”   让你离不开、放不下、忘不了。   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背脊,她从来没有对他表露过心里的困扰,她多日来的忽冷忽热,她的别扭固执,都找到了原因。   因为渴望更畏惧失望。   “怎会是花瓶?你可是佛国派来收服我的小仙女。”   崔湃贴着她的耳垂笑出声,气得袁醍醐奋力推开他的肩,她这点力道又如何比的过男子的蛮力。   崔湃捧在她脸颊边,吻细密地落在小巧的下巴上,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从今往后,你是唯一。”   在看重开枝散叶的门阀贵族中,崔湃的亲口承诺稀世罕有,代表他的宅院只有正妻一人。   袁醍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入鬓的长眉,终是倾身献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薄衫浸湿,玲珑线条完美契合,水下纠缠,崔湃手臂蕴藏的力量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汤池的水面荡开阵阵涟漪,像两人无法平静的心底。   再等等,千秋节之后,她将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她如此珍贵,稍微用力,都怕会把她捏碎。   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崔湃气息凌乱,生生将两人拉回理智。   “我不怕要面对的危险。”   她抚平他微蹙的眉心,“夫妇本当并肩而立,共克时艰。”   少女的眼眸那么明亮,困住了崔湃的心。   眼前的人柔弱娇贵,轻轻的一句话背后是直面险境的大无畏,通儀坊凶杀案、凤栖原□□,互市的惊险,血腥的场面、生死一线的危机,她都真真切切经历过。   纵然前路艰难险阻,她依旧选择站在他的身边,不躲闪,不逃避。   这就是他爱的女子,他何其有幸。   “人生路长,愿与你携手同行。”   林间浮现萤火虫,点点闪亮,时散时聚,偷偷窥|视着汤池里缠绵的甜蜜。   ————   关于边州节度使瞒报蓄马数目的案件,事关重大,圣人责成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协同密查。   这一查真查出了平卢节度使的问题。   平卢节度使镇守东北国境线,辖制渤海国,甚得圣人重用,唐土大将多爱马,仅仅凭借蓄马一案实难撼动他赫赫军功博下的地位。   三司犯了难,想要钳制如日中天的平卢节度使并不容易。   当崔湃和卢祁还在推演吐火罗蹀马队伍的动向时,吐火罗使节将他们直接推上了舞台中心。   吐火罗蹀马队将千秋节宫宴之后,于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进行大型舞马表演。   这是想复刻凤栖原骚乱。   崔湃分析暗处的对手将此次舞马表演视作捅向长安的补刀,名流聚集,就连圣人也会在当日出现在勤政务本楼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纵使守军会因凤栖原骚乱加强戒备。   “直接拿下蹀马队,一了百了。”卢祁建议。   崔湃并不认同,他要以蹀马队为饵,引来“马头壶”现身,“擒贼擒王,以绝后患。”   他们决定像凤栖原的处理一样,于勤政务本楼前瓮中捉鳖,将歹人一锅端起。   ————   自骊山温泉一夜两人彻底袒露心扉,回到长安的袁醍醐又展现出对未来夫君肆无忌惮的关心。   高文珺哑然,前几日不知是谁还端着高门贵女的矜持,连连让可怜的阿水狠吃闭门羹,如今变了天,倒是天天向阿水打探中郎将的消息了。   这种在短暂时间中的两极待遇,让阿水感慨此一时彼一时的人生悲喜。   阿水说:“中郎将为了千秋节好似把家都搬到了金吾卫官署里,一日都睡不了几个时辰,更别说有规律的朝夕食了,忙起来连水都沾不了一口的。”   袁醍醐挑起眉尾,眼前都能显现出崔湃在案前繁忙的身影。“人又不是铁打的,都没人劝劝?”   阿水瘪嘴,“中郎将的脾气,贵女又不是不了解,多说得两句,人就被他踢出五米。”   高文珺忍不住笑出声,她觉得阿水说得是他自己。   袁醍醐豁然起身,“臭脾气都惯出来的,我就不信改不了!”   阿水连连称喏。   金吾卫议事厅中,崔湃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他突然用拳头捂着嘴,失仪地打了个喷嚏,一旁侍从连忙递上手巾,议事厅内所有将领都安静的看着他。   崔湃拿着手巾,默了一刻,猝不及防的又是一个喷嚏。   立在身后的圆肚王参军收到与会将领的眼色,赶紧上前嘘寒问暖,征询是否近日过于操劳,身体有恙?是否需要休息半刻?   青壮男子最忌讳什么,当然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身体有恙,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崔湃横眼一抬,呵退了众将领的好奇打量,他那一眼好像在说老子好得很,一个打你们十个,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必须信。   没有人想吃崔湃的拳头。   其实座下的校尉们想说此时都误了朝食时间,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提醒议事中的上峰,他们都能想到崔湃会一脸鄙视的说他们少吃一顿是不是会死?   身体有恙的哪里是中郎将,是他们才对。   拼体能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谁能救救他们?   不知是不是校尉们内心许愿太真诚,才跨出议事厅门的王参军像领了圣旨一样急匆匆跑回来,附耳崔湃神神秘秘说了几句,崔湃变了脸色,咳嗽一声便叫散了,遣众将去朝食后,迈步直往内侧院而去。   一刻都没有耽误。   校尉们围住王参军打探是哪位神仙如此神通广大?   王参军笑道:“九天下凡的小仙女。”   众将起哄,难怪某人刚才会打喷嚏呢,原来是有人在思念啊。小仙女妙得很。   ————   内侧院里,一身石榴红高腰回鹘长裙的小仙女立在案前正在布碟,各式各样的蒸饼米糕分装在精致的小碟里,摆满案面。   崔湃悄声走近,从背后搂住袁醍醐的腰肢,将人抱入怀中,凑近闻了闻,清香盈绕,甜到心头,“你做的?”   袁醍醐伸开手指点了点,“你今日若是敢剩下一个,就是拒了我的心意。”   崔湃啄了一口她的脸,道遵命。   他将她拉到圈椅前,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非要就着她的纤纤玉指才肯开启朝食时刻。   袁醍醐揶揄道:“据说你不吃不喝,怕是要做神仙了,我就来围观围观。”   崔湃已经吃下许多,玉指头上沾染碎屑,她正想拿手巾擦拭,就被崔湃轻轻咬在嘴里,指尖的滑润触感通到心里,她瞬间明白崔湃不正经地在干什么。   顿时慌乱,袁醍醐紧张地朝院外看了一眼,这可是在金吾卫呢!   崔湃知道她的指头很敏感,他弯起嘴角,“做什么神仙能有这般快活?”   钳住她的腰,吻已经覆上。   深吮中,袁醍醐尝出浓浓的甜,也不知道是他嘴里的米糕甜,还是话甜。   既然崔湃就服她管束,她必然要肩负使命,敦促崔湃在繁忙工作中能保持一个健康的饮食习惯。   中郎将的特供朝食由袁醍醐亲自送来,并监督吃完,连带众将领也能分享到一些小福利,更是对小仙女赞不绝口。   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好像每天都裹着厚厚的蜜。   有东西落在崔湃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每天只是朝食的小聚就让他难以割舍,他不敢想象亲迎仪式之后会是怎样的场景,他期盼着。   针对吐火罗蹀马队的行动,这次倒是没有隐瞒袁醍醐。   崔湃只道锁定了明确的目标,对手反而身处明处,布下铁桶阵,让他们如何也翻不起浪来。   只要吐火罗蹀马队上了勤政务本楼前广场,“马头壶”作为总指挥又怎会错过自己最后的杰作,在与会的百姓面前,所有门阀贵族面前,在圣人面前,给长安人致命一击,筹谋良久的辉煌时刻,他一定会亲临现场,亲眼见证。   崔湃告诉袁醍醐当日切不可乱跑,不要擅自行动,只要在呆在勤政务本楼广场中,就会安全无虑,届时龙武军会镇守在兴庆宫内。   槃多婆叉案会在世人面前,真相大白。 第61章 肝胆照河山   八月初五,千秋节,圣人降诞日。   在山中避暑的门阀豪族皆以回归长安,整个帝国都在为圣人庆贺寿辰,千秋节庆典在长安城东北方位的兴庆宫举办。   宫城的夹城复道,北通大明宫,南达曲江芙蓉园。   圣人将率后宫众妃嫔于千秋节当日乘坐步辇从大明宫出发,经夹城复道,现身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的宫宴中,并于翌日亲临勤政务本楼,与群臣、百姓共览四百蹄舞马大戏。   盛世气象,万国来朝,共襄盛举。   门阀聚居的城东里坊,一遍繁忙景象,朝中大员都在做赴宴准备。   袁仆射和大娘子谢梵境都换上了品级相当的隆重礼服,管事来禀到了进宫的时辰。   身着宽袖长裙的谢梵境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奚车,临行前还不忘微微侧过头,满是金钗的高髻上簪了一朵盛放的白牡丹。   袁醍醐上前几步聆听母亲的嘱咐,深知盛装不便,美则美矣,无法弯腰低头。   袁仆射很体贴地握住谢梵境的手,谢梵境用另一只手整理着夫君的幞头,夫妇两人相视而笑。   胜业坊中同路出发的大员等着袁氏夫妇一道往兴庆宫而去。   袁光逸和袁醍醐站在宅邸的红柱大门前。   “千秋节舞马大戏,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袁光逸因为互市的历险,也成了少许知道内情的人士。   袁醍醐转过脸看向坊中赴宴的的奚车车队,驼铃阵阵。   “我很担心,担心幕后黑手不敢现身,担心抓不住这个罪大恶极的凶手。”   袁光逸盯着他阿姊的精致侧脸,坚毅的神情越看越像崔九郎,他好笑的想着如果她是男儿身,只怕是个少年入得千牛卫的好儿郎。   “二郎切记护好父亲和母亲。”   “喏。”   勤政务本楼广场上的舞马大戏,袁光逸将在看台席上跟袁氏夫妇一起,而袁醍醐作为女社击鞠的主力,将与高文珺一起出现在舞马之后的击鞠大赛上。   ————   花萼相辉楼,取兄弟亲爱之义,意为花覆萼,萼承花,兄弟相扶。   各部大员和命妇依次进入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王公以下进万寿酒,大臣们会给圣人送铜镜,圣人亦会给四品以上官员赏赐千秋镜。   教坊为此专门创作了一部大曲《千秋乐》,作为宴会上的乐舞表演。   百戏技人在花萼相辉楼下各展绝技,场面惊险,博得满堂喝彩。   掷倒伎着脚踩高跷翻筋斗,大力士单手举鼎,力拔山兮。   扶南国伎人双手据地倒立行走,往来于刀枪剑戟中,穿越而过,未有丝毫损伤。   场面十分壮观。   身着光明甲的崔湃与一身金甲的吕二在花萼相辉楼的廊柱下并肩而立。   北衙龙武军乃宫城内卫,镇守兴庆宫。   两人不约而同的握住横刀刀柄,遥望不远处波光粼粼的龙池,遥望巍峨恢弘的连绵宫阙,回忆起多年前还是千牛备身的少年。   不打不相识,意气风发的少郎经过青春懵懂,终是独当一面,成为大唐的栋梁。   边州将士驰骋国境,御敌万里之外。   而长安城,帝国的心脏,就是他们的战场,华丽之下鲜血横流。   “区区百人蹀马队,何足为惧?会这么简单?”吕二很怀疑。   崔湃答得很干脆,“不会。”   马市的巨额交易、天量的波斯金币将吐火罗人、马商、边州节度使三方连接在一起,而即将进京番上的安东都护府,正是平卢节度使管辖。   一定有什么会在千秋节期间发生。   平卢节度使,牵一发动全身。   无论谁想动长安,只叫他铩羽而归。   ————   勤政务本楼建于紧靠兴庆宫南墙的位置,凡改元、科举、大赦等重大典礼均在此楼前广场举行。   圣人建此楼敦促自己勤政、亲民。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千秋节,圣人都会登临此楼向群臣百姓致意,全城同欢。   受邀观赏舞马大戏的臣功和民众都从兴庆宫西边的金明门而入。   人潮涌聚在金明门外,龙武军和右骁卫的军士于内外执守。   身着各式鞠袍的队伍依次进入。   袁醍醐和高文珺跟巧工女社的人在一起,于金明门外远远就看见早到一步的柳善姜,她跟负责勤务的吕司阶说了几句,看见她俩到来后扭头便进宫了,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高文珺也从鼻腔里发出不屑之声。   吕二尴尬地对袁醍醐笑了笑。   吕二对她说:“九郎在勤政务本楼内。”   袁醍醐道了谢,寒暄几句准备离开,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吸引。   “黄棕金箔驹!”   知道她身下神驹,袁醍醐转过脸寻着声音望去。   在拥挤排队的人潮中看见裹着头巾的中年人正在朝他挥手,头巾下高鼻深目,是一张碎叶人的脸.   “贵女可还记得我?”   袁醍醐认出他来了,“老白头!”   马市最大的牙侩,库尔麦的同乡。   老白头向袁醍醐提出能否带他一同入内,并展示了自己获得的入内观戏柬,只是依着人潮排队的规模怕龙武军限制人数,排在后面的他担心进不去。   既然他已获请柬,袁醍醐心道也不算违规,跟吕二说了一声,领着老白头顺利进了兴庆宫。   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修在龙池畔,袁醍醐和老白头边聊边往广场行去,大概聊了一些良驹的脾性。   老白头几分得意炫耀道:“今日登场表演的吐火罗蹀马中有十数匹,皆源自我手下。”   袁醍醐心道难怪他有请柬,多半是用的吐火罗蹀马队的名额.   分开之前,袁醍醐好心提醒,“老白头,今日观戏注意安全。”   “哦?”老白头顿下动作,又不甚在意道,“此话怎讲?”   不能透露实情,袁醍醐思索着如何跟他解释,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随身小酒壶喝了几口,粗略一眼便可知晓是一只来自西域的银制器物。   老白头微笑看向她,银壶握在手中,露出它本来的纹式——马头造型。   袁醍醐心中惊雷,马头壶!   通儀坊、蹀马师、互市马行、牙侩,所有线索连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观戏人多,谨防踩踏……”   谢过她的提醒,老白头挥手而去,融入人海。   不能让他消失在自己视野里,袁醍醐匆匆跟上他,高文珺不明所以也跟了过来。   刻意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他发现。   袁醍醐遥遥看向勤政务本楼上崔湃屹立的身影,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崔湃。   ————   观戏的民众不断涌入,广场周边人山人海,各国使节和朝中大员以及家属都在楼中观礼,国子监和弘文馆领衔的社团组织聚集在广场上。   卢祁身着鞠袍在弘文馆的队伍里,跟宾贡生站在一起。   袁醍醐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位子离自己不算远。   金吾引驾骑,北衙四军陈仗,列旗帜,被金甲,太常设乐,圣人登楼,与民同乐。   勤政务本楼前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   宫内侍宣布舞马大戏开场。   时间过得极慢。   人群中老白头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在袁醍醐的眼中被无限放大。   众目睽睽之下,“马头壶”和吐火罗蹀马队到底要做什么?   百匹舞马,装束雍容华贵,身披彩纹花绣,配以金光马镫,头罩金羁,马鬃则用珍珠美玉加以装饰,华丽无比。   在乐坊乐师的伴奏下蹁跹起舞,时而婉转舞动,时而旋转如飞。   惊鸿翔鹭、娇凤回鸾的舞姿,赏心悦目。   随曲变而貌无停趣,因矜顾而态有遗妍。   广场四周随着蹀马师精彩的表演,欢呼不断,完全沉浸在舞马的精心编排里,毫不知晓危险笼罩。   镇守的战士们绷紧心弦,一刻不敢马虎。   崔湃、吕二、卢祁、谢潺皆表情凝重,目光如炬,他们深知越到精彩处,越是动人心魄。   最后的攻击即将来临。   舞马随乐曲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在安设的三层木板上“旋转如飞”,纵身跳跃。   最后,以舞马微蹲后腿,衔着酒杯给圣人敬酒祝寿,将表演推向高潮,   人群中的老白头解开头巾,裹住自己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吐火罗蹀马师用精心制作的弹丸,以弹弓在高空中打出彩粉四字——万寿无疆。   广场上的人潮仰着头,空中彩粉随风飘散,被吹向勤政务本楼的方向。   来了!   老白头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凝望前方。   三层阁楼如何能伤着圣架?袁醍醐心跳如雷,彩粉有毒!   不仅是圣人,广场上聚集的民众都会遭受波及。   果然,零星彩粉降下,附着在人的口鼻,已有民众呛咳流泪,呼吸艰难,人群中引发骚|动。   崔湃于三层外廊角,张弓射出鸣箭,鸣啸破空,响彻兴庆宫。   广场四周的龙武军将士整齐划一向空中射出彩箭,顷刻间,□□飘散,与空中彩弹相容。   袁醍醐看见粟特医师的身影出现在崔湃身侧。   是药粉!   崔湃以药粉解除彩弹的毒性。   “拿下吐火罗蹀马队!”   崔湃高声命令传遍广场,列阵四周的军士抽刀上前,围住中心的表演队伍,却见吐火罗人一脸惊愕,慌乱不止。   裹住面容的阴狠双眸的盯住崔湃,满是恨意与不甘!   老白头吹响胸前短哨,发出属于西域训鹰人的尖锐哨鸣,百余蹀马中,十数只嘶鸣不已,愤蹄狂奔,冲散人群。   不能让他趁乱逃离!   慌乱人群中,袁醍醐对高文珺高吼,“速速告诉卢祁,老白头就是马头壶!封锁兴庆宫!”   还未等高文珺反应,袁醍醐已经追赶老白头而去。   ————   老白头身手矫健,快速在混乱的人群中移动,往金明门而去,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袁醍醐推开挡在身前的百姓,匆匆追过去,从袍腰蹀躞上抽出折叠的弓\\弩。   才过转角,□□击发,却已被人钳住咽喉,背后的人手劲极大,瞬间让袁醍醐喘不过气,憋红了脸.   挣扎间隙,弓|弩掉在地砖上.   回廊前方是老白头取下面巾的脸,他还有同伙潜伏在兴庆宫内!   老白头躲开了□□,冷眼看着袁醍醐,   “你们怎么知道是我的?”   背后的人放开袁醍醐,改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她咳嗽几声。   “骊山互市消失的碎叶人原来是被崔湃做掉了。”   老白头已经自己找出破解关键。   “长安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袁醍醐怒道,“从通儀坊饮子铺到凤栖原百戏,血流成河,到底是谁手上沾满了鲜血!?”   “几十条人命算什么?”   老白头大笑数声,“你可知道大唐边境失去生命的是一座又一座城池的民众,妇孺老幼一个不留,是他们用无辜的生命满足了大唐无尽的欲望。富饶的物产、广阔的国土,是他们用自己灌溉了长安的繁华,这幅恢宏盛世底下埋着无尽白骨!歌舞升平的长安人,饮人血食人肉,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鬼!都该死,槃多婆叉都该死!”   槃多婆叉,原来是指的整个长安人。   他望向勤政务本楼的眼睛中有血丝,暗藏愤怒与失望,“功亏一溃。”   “呵呵,只要出了长安城,还可以卷土重来。”   匕首的主人开口说话,听在袁醍醐耳中甚为刺耳,不用她转头已经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劳烦醍醐贵女送我们顺利出城。”   匕首的主人行至袁醍醐身侧,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目,明艳动人。   正是在曲江池上让长安女子疯狂的渤海国子,尤博力。   黄棕金铂驹跑至老白头身前,亲昵的蹭在他胸口,这才是它认可的主人。   龙武军捉住了暴走的蹀马,稳住了勤政务本楼下广场上的次序。   守卫长安城的金吾卫持飞羽冲入兴庆宫中,快马来报,安东都护府番上的部队叛变,正在抢占望楼和各处城门。   平卢节度使和渤海国反了。   众人哗然。   “封锁兴庆宫,力保圣人安全。”崔湃领旨出宫平叛。   圣人于勤政务本楼内召集凤阁重臣紧急议政。   高文珺已将袁醍醐确认马头壶是老白头,并追赶而去的消息告知卢祁,卢祁正在跟广场上驻守的吕二沟通。   只见老白头押着袁醍醐同乘在黄棕金箔驹上,尤博力另骑一驹,以汝南袁氏贵女的性命要挟出城。   众人踌躇间,崔湃领着重甲骑兵而来,他的目光与袁醍醐相交,怕吗?   袁醍醐微微笑了一下。   不怕,有你在。   好。   崔湃抬起右手,“放他们离开兴庆宫!”   兴庆宫守卫退开,两骑狂奔而去。   “九郎!”卢祁觉得不妥,被吕二拉住,只听吕二说得一句:“长安城内亦是天罗地网。”   ————   五十余丈宽(150米-200米)的朱雀大街,贯穿长安城南北。   两匹骏马急驰在朱雀大街的大道中央,向着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而去,一路尘土。   从朱雀大街的两边向中线射箭,在有效射程之外。   尤博力来长安的这一年将长安城防建设暗记于心,此刻在朱雀大街沿途支路跟随的军士均无可奈何。   尤博力嘴角挂丝冷笑,老白头也发现了异样,藏在暗处的渤海国世子一直都是幕后的谋士,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内。   两骑跑至城南保宁坊的区域,明德门高大的门楼近在眼前,老白头催马扬鞭,黄棕金箔驹马蹄飞踏。   门楼上金吾卫张弓而立,却不敢轻举妄动。   尤博力知道汝南袁氏的贵女是他们最好的盾牌,只要出了明德门,城外就会有番上的安东都护府府兵接应。   渤海国的长调似乎都在耳边响起,他要回家了。   一人一骑从保宁坊的路口横插而入,朝着他们迎面奔袭。   待老白头看清来者身下的青骢驹,飞箭卷着劲风朝他们直射而来。   崔湃怎么敢?他连袁醍醐的命都不要了?   飞箭从黄棕金箔驹的胸□□入,直没箭羽!   贯穿了马匹的胸膛。   尤博力大喊不好,只见黄棕金箔驹癫狂的扬起前蹄,几乎站直马身。   袁醍醐在马背上死命扯住缰绳和马鬃.   她记得在平康坊接受崔湃击鞠训练的日子里,针对桀骜难驯的黄棕金箔驹,崔湃特意对她进行了特训,防止她像在御马坊那般摔马。   如今,派上用场。   在兴庆宫对视的那一眼,她便懂了他的暗示。   始料不及的老白头顷刻间被马驹抛至空中,同时,崔湃三箭齐发。   一箭射中老白头,两箭将疾驰中的尤博力射下马来。   在黄棕金箔驹轰然倒地的一刻,疾驰而来的崔湃,骑着青骢驹搂住了袁醍醐的腰。   埋伏在朱雀大道两边的金吾卫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崔湃抱着袁醍醐下马,两人来到包围中心,地上血迹斑驳,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   老白头被崔湃一箭封喉,只睁着一双眼睛,断了气息。   西域工匠手工制作的银制马头壶滚落一边,沾染了血迹。   崔湃走到胸口身中两箭的尤博力身前俯看,“为什么今日才走?”   以尤博力的狡猾选择易装潜逃更容易。   躺在地上的尤博力也许是失血过多,他抬起手挡在额头,遮住直射的阳光,“质子离京视为反心,陷渤海国于不义。”   不能因为他为了保全自己离去,暴露了渤海国的行动,所以他必须待到最后,待到渤海国反抗暴|政的这一天。   他要亲眼看见长安的覆灭,可惜了,他看不见了。   “宁愿造反而死,不愿太平受穷。”   尤博力扬起高傲的脸,同时拔出胸口两箭。   袁醍醐原来并不知晓,盛世并不太平,世人所见是无数勇士以血肉之躯铸就的太平。   ————   南北诸卫的将士与番上叛军在博弈。   城东延兴门、城西延平门,城北光化门已被叛军占据,长安城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天盖日,白昼如夜。   “你,怕我死?”   赤血纵横,崔九郎身披玄甲,立于烈焰焚烧的朱雀门前,揉了揉袁醍醐小巧的耳坠,忽而一笑。   “死不了,我还要让你当长安贵女的翘楚。”   长安贵圈皆道:拿下上国柱家的崔九郎,才算贵女翘楚。   曲江大会上,汝南袁氏贵女放了话,我偏就选他了!   袁醍醐一撩袍角,踮起脚尖,吻上崔湃的唇角,“一言为定!”   大氅翻飞,金吾卫中郎将领军平叛。   守卫长安的男子,是她的澜之,是她的夫君。   烫酒年少,称雄论枭,且留肝胆照河山。   癸未年,清河崔氏平乱有功,彪炳千秋,官拜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着紫袍金带,娶汝南袁氏长女为妻,得儿女一双。   甲辰年,清河崔氏官拜骠骑大将军,授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太子太保,知军国事,其妻得封国夫人,一品命妇。   “娘亲,阿耶真的有这般厉害?”   “是哦,打遍弘文馆无敌手。”   “那娘亲厉害,还是阿耶厉害?”   “当然是娘亲更厉害!娘亲可是长安贵女的翘楚。”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