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如此多娇》 作者:吴瑕   文案   林菁十五岁的时候,完成了三件事。   及笄、参军、被退婚,一度沦为长安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想她一个小娘子孤身进军营,还是从最低级的步卒做起,别说以后没人敢娶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呢!   结果一场场战役下来,众人被啪啪啪打脸——   将军太凶残,求罩!   一句话总结:将军如此多娇,引无数儿郎竞折腰!   【阅读说明】   一,女主苏天苏地,武力值爆表,爽就对了。   二,铁打的女主流水的男配,有男主,保证he。   三,架空唐朝,请勿考据。   四,日更中,有事会请假哒。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爽文   主角:林菁 ┃ 配角:霍九,林慕,左平,余迢,裴景行,贺伊,李恒 ┃ 其它:女将军,女强 ============== 第1章 入营   漫天的乌云层层堆积,如参天巨掌,压着下方苍茫茫的草原。   十月的寒风即将带来难捱的枯草期,在青黄交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上,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营寨。   营寨城门紧闭,右堠楼处是两名值哨的士兵,皆穿着一身大昭军队标志性朱袍皂靴军服。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张彦祺跺了跺脚,还未褪去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是无聊,他眼睛一阵乱瞄后,悄悄向另一名斜倚在立柱旁的士兵身边凑过去,小声问道,“左队正,你说他们能找到突厥的牙帐吗?再拖下去,咱们大昭这天……”他伸出生了冻疮的手指向上捅了捅,话尾意犹未尽。   左平慢慢抬起头。   “你说什么?”   他蹙着眉,一双凌厉的眼眸压在阴影之下,冷不丁地扫来,如暗处隐伏的猛兽骤然间显露出身形。   在这冷风料峭的荒芜之地中,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张彦祺一触左平的目光,浑身立刻竖起了寒毛,他咽了下口水,一边往后缩,一边慌道:“我、我就是随便说说……左队正勿怪!”   他心里不断后悔,明明都快忍到值哨完毕了,偏偏功亏一篑,招惹了这位煞星。   这位“左队正”据说来头不小,曾是皇帝身边的千牛备身。   千牛卫是大昭十六卫中最有讲究的一卫,共二百七十四个人,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贵族子弟,其中千牛备身品级最高,只有十二人,父辈官衔不得低于三品,必须嫡系嫡子出身,通过文武考试之后,样貌和人品也得过关,最后,还得有一口标准的金陵洛下音,按民间的说法,进千牛备身的难度不亚于皇帝选妃。   左平从十一岁起便跟在圣人身边,这次被调来中军做校尉,只等拿了军功,回去便能进北衙禁军任职。只可惜,前几天外出巡逻时,遇到了右厢的虞侯姜泓,不知怎地起了冲突,将对方打了个半残,最后闹到了裴大总管面前,这才降为了队正。   “找死的话头,有胆去说给大总管听。”左平闭上眼睛,重新低下头,“别来烦我。”   “哎,哎!”张彦祺一叠声的答应着,他原地转悠了下,想找个躲风的地方,但是这草原四面漏风,保证绝无死角,他无奈跑到另一边去看大营里的情形,结果这一瞧,他又忍不住拍着栏杆叫道,“左队正,你猜我看见谁了?”   “张彦祺,你没完了?”左平正是心情不佳,开始觉得拳头有点发痒。   作为队正,他本不用接放哨这样的苦差事,但他最近心事越发沉重,恨不得离人群越远越好……偏偏遇到这么一号活宝。   左平转过身朝着张彦祺走去,准备给这冥顽不灵的小话唠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眼神不经意地向下一看,便看到那个正向堠楼走来的身影。   左平脱口而出:“是她?”   同样的朱袍皂靴,几乎去除了一切女性的特质。   然而,男人不会有这样纤细的腰肢,也不会有这样雪白的肤色和灵动的身姿,还有那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真的,真的是个小娘子!”张彦祺兴奋得怪叫出声,“我只听说昨日跟着粮草来了个小娘子报道,没想到是真的!她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小,怎么被派来放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是人呆的吗?中军帐的人这么不懂怜香惜玉,他们居然忍心!”   左平意味复杂地看了一眼已经把自己排除“人”外的张彦祺,后者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她长得这么好看,我在杭州见过那么多小娘子,就没有比得过她的……”张彦祺的声音慢慢变小,好像怕吓到楼下的人一样,“左队正,你说她长成这个模样,会不会被人欺负?”   “话太多,滚回去睡你的觉。”左平向后一退,抱臂重新靠在立柱上。   被人欺负?   左平心里觉得好笑,以他的见识,竟看不出此人的深浅,就凭她走路时的步态,便可知功底不俗,在他见过的高手中,也能排得上名号。   果然,没点儿真功夫,怎敢只身入幽州大营。   “左队正,我也想跟小娘子一起值哨!”张彦祺不知道向哪儿借来的胆子,随着下面的那道身影越来越接近堠楼,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甜香,激得某根神经颤栗起来,也敢去捋一捋猫须子。   左平已懒得跟他废话,也不见他动作,只见一道寒光飞过,一把短匕贴着张彦祺的脸擦了过去,“咄”的一声,钉在了栏杆上。   “小人这就滚!”张彦祺麻溜地窜下了堠楼。   林菁接了值哨的命令,从火长的帐子走出来后,便一直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尤其经过演武场地的时候,她不得不从几百人的目光中走过去。   跟她一起领命值哨的火伴丁永比她先受不住,尿遁而去,只剩她一个人,从中军的营帐一路走到堠楼。   她甚至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咽口水声,好在大昭军纪极严,没有人敢发出喧哗声,否则,她的境地可能会更难堪些。   但这没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堠楼近在眼前,一名黑瘦的少年从上面跑了下来,看到她后,不知为什么身子一歪,用手扶着旁边的门柱,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   林菁握着腰间横刀,声音尽量压低,沉声道:“陈勇校尉麾下林菁,奉命换岗。”   刚及笄的少女,声音再如何压低,也自有一股子娇俏在里面,张彦祺本来只酥了半边身子,一听她开口,酥麻劲儿立刻蔓延全身,差点站不起来。   “我叫张彦祺,杭州人,今年刚满十六,在中军韩校尉麾下做队副,我,我想……”他吞吞吐吐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菁好脾气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应该问我口令。”   “啊?口令?”张彦祺一脸茫然,显然将换岗问口令这件事忘到脑后。   “虎啸山林。”   林菁答完,向张彦祺笑了一下,从他身旁走上了堠楼。   值哨这个工作,对初进军营的林菁来说还算友好,毕竟不用面对那么多人,只跟搭档完成轮值换岗就够了。   但她踏上楼梯的一瞬间,便感觉楼上还有一人。   她低声询问:“楼上何人?”   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林菁被呛声之后没什么表情,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领口,摸了摸里面挂着的物件,然后深吸一口气,登上了堠楼。   穿着英武军服的青年长身鹤立,腰间横刀已经出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过两招。”还是那副腔调,逗猫逗狗一般。   “不过。”林菁不卑不亢地道,然后抱拳行礼,守在了堠楼一角。   左平笑了笑。   他打定的主意,放眼整个幽州大营,没人能管得了他,就算回到长安,到了圣人面前,他也能想办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出招了。   横刀一挥,刀光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将林菁的身形笼罩其中。   他这一招颇有来历,出自一套叫做“雪中寻梅”的刀法,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所创,意为此刀一出,寒刃必向红梅,不见人血不归鞘。   可他的刀还没碰到林菁的衣角,便感觉眼前一花,脖颈间泛起一股冷意。   左平心下骇然,立刻定住身形。   刚才被他掷入栏杆的匕首,此刻正横在他的脖颈前,只要他收招再晚那么一瞬,就会自己将脖子送进刀刃之中。   好快的身法!   左平伸手按下匕首,将玩闹的心态收起,肃然道:“林远靖的后人,果然不同凡响。”   对方画风一变,突然提起父亲的名字,林菁仍旧不动声色,客气地回道:“阎家的刀法,不错。”   武者比试就是这样,不论输赢,最后总得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江湖套路深,都是师父教得好。   林菁后退一步,重新回到角落里。   左平将刀收鞘,走到楼梯处,突然停下道:“我承认你很有胆量,身手也不错,但想在幽州大营立足,只靠这两样是不够的,更何况……你是林帅的女儿。”   林菁抬眼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一照面就出手的陌生人为什么突然开口提点她,而且看上去还知道她的父亲。   是套话,还是试探?   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立场?   林菁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根本不在乎。   少女清悦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轻声道:“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林远靖是大昭的罪人,他通敌叛国,死有余辜,多亏陛下圣明仁德,免其遗孤死罪,如今又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我投军建功立业,怎能不感恩戴德?”   左平觉得她这态度有点危险,意有所指地道:“你似心有不满。”   林菁的手再次抚过胸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我来这里,只是想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   林菁侧过头,看向草原深处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渐渐下沉的一轮红日,越来越冷的风带着她身后已经千疮百孔的帝国,缓慢地迎来夜幕。   “沉冤浮海,血债血偿。”她平静地道。 第2章 骚扰   骚扰(新版)   “好狂妄的口气,明目张胆,大逆不道!你的胆子不小。”左平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林菁。   这明显不是一个罪臣之后该有的态度,想象中的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被这小娘子几句话吹得烟消云散。左平甚至觉得林菁是不是活腻了?就这么个出口惹祸的性子,大概没几天就会死在军营的磋磨之下,难为他还看在“林帅遗孤”的身份,特意提点她一下。   左平被惊到的表情取悦了林菁,她觉得这人颇有意思,明明一副很拽很傲慢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无比正派,还真的是在忧心她的前路。   她终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左平。   他的行为举止跟她来幽州大营后见到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动作细节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以至那傲慢的姿态也令人反感不起来。   想来,也只有长安城最顶级的地方,才能教导出这样的人。   和她不是一路。   林菁笑了笑,一双杏眼在日暮中,亮如启明之星。   “说来是有些狂妄,不过,当朝宰相、右仆射陈恪亲自跪在我门前,带来真化府的军帖和皇帝的口谕,请我考虑是否从军,大抵不会因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就随便要了我这大好头颅。”   左平的表情犹如被天打雷劈。   陈恪是他亲舅舅!   在这幽州边关,寒风呼号的草原上,听到有人用一种很平淡的口吻说起他那位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的舅舅跪求一名少女从军。   ……很玄幻。   “那你好自为之。”   左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留下来就是个错误,但林菁却出口唤住了他。   “多谢。”林菁双臂平伸,双手交叠于额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你记得我的父亲,并且,还肯以“林帅”相称。   而不是……林贼。   左平前脚刚走,后脚丁永就上了堠楼,他表情很奇怪,问道:“‘那位’这几天心情可不太好,你没冲撞他吧?”   林菁心里默默道,他主动冲撞我算不算?   “他是谁?”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丁永左颊有一道伤疤,一笑起来,就跟着神采一起飞舞,煞是狰狞,“左平左队正,之前可是中军骑兵营的校尉,他老子是户部尚书,管着天下财粮,家里男丁大半都是官身,就连裴大总管都得把他供起来,有几个人敢不要命的得罪他?这次被降为队正,不过是为了堵住一些人的话头,迟早官复原职,只要巴结好他,在这幽州大营都横着走,升官发财更不用说。”他悄悄地看了林菁一眼,觉得自己把说得很到位了,给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指了条明路。   “多谢,我知道了。”   丁永看着她油烟不进的样子,有点着急,“你可想好了,左队正好歹一表人才,要是别人出手的话,可就不一定了有好下场了。”   林菁从袖子里取出火石,一边擦着一边问道:“丁兄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丁永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腰后取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道:“这还用问吗?裴大总管在幽州大营已经戒严一个多月了,有些人眼睛都要憋绿了,我们小兵倒是没什么,那些个当官的里面,可是有不少荤素不忌的主儿,奉劝你一句,上战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还见不到战场,就折在了自己人手里。”   “放心,他们不敢的。”   “小娘子好没见识,说大话!”丁永也是好心,林菁岁数跟他女儿差不多大,他见不得那种腌臜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军营吗?”林菁将火把一一点燃,轻声道,“这一次大昭与东突厥开战,东突厥矢力可汗联合了草原部族,召集十万控弦之士围攻幽州,将裴元德带领的主力牵制在了幽州,不止如此,惇武侯宫玓和良国公哥舒宇丰的兵马也分别陷在了龙首山和祁连山,符海和独孤止的人马全军覆没,突厥主力随即南下,意图谋夺长安,尉迟读武率领左右骁卫七万兵马,从绥州等地调转府兵回护,与阿史那托吉的二十万大军交锋于五陇坂,离长安只有三百五十里。”   “对啊,所以咱们幽州大营解决围困危机之后,立刻派出上百名斥候搜查突厥牙帐,好教他们后院起火!”丁永愤然道。   “我到幽州大营的同时,信使也带来了消息。南方调来的援兵被突厥狙击在了泾阳,尉迟读武鏖战十日后最终惨败。突厥大军列阵渭水北岸,直指长安。”   “什么?长安城要破了?”丁永大惊失色,酒瓶从手上咕噜滚下来,洒了一地。   “还没有,只不过……”   如果再找不到突厥牙帐,来年的大昭百姓,恐怕真的要吃些苦头了。   老百姓可能不清楚,但明眼人心知肚明,突厥是不可能全面侵占大昭的。游牧民族连草原这一亩三分地都治理得磕磕绊绊,更遑论大昭这万里山河。   他们只是想劫掠,想要大昭将现成的钱粮布匹双手奉上,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所以长安城不会破,突厥的大军压境,是为了更好的敲骨吸髓,在入冬之前,从大昭这只肥羊身上狠狠地宰一笔。   皇帝李茂已经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幽州大营身上,只有扼住草原部族的咽喉,才有底气在渭水之畔跟突厥人谈条件。   而林菁,就是李茂不惜放下身段,也要求到的救兵,所以她的确是有恃无恐,最起码在前线危机解决前,长安方面会护着她。   可惜的是,在军营做惯了土皇帝的裴元德刚愎自用,又莫名对她有些敌意,以至于她昨日刚到大营,连一个校尉级的军官都没见到,直接被参军派发到了步兵营,唯一的优待便是有一间独立的帐篷,这还是看在她是个女子,不能男女混住乱了军纪的份儿上。   林菁心里明镜似的,突厥骑兵骠勇天下皆知,与突厥打仗,骑兵才是主力,也是拿军功的大头,她一个拿着真化府军帖的人,居然只能当一个步兵,看来她在裴元德这里,是坐定了冷板凳。   林菁值了一夜,清晨换岗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未出来操练,她与丁永分开,自去寻水洗漱收拾,在回帐的路上,便看到前方有几人站定,一名体型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中央,手里不断抛扔着头盔,神色不善。   林菁装作没看到,从他们身旁走过。   “明天我会将你调进我的队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凌霄虎的人了。”那中年汉子开口,伸手欲拉扯林菁,却被林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调配兵卒要经过中军录事参军和陈校尉的批准,我在本火并无过错和需求,为何调我去你的队里?”林菁问道。   “还用问为什么?”凌霄虎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猥琐油腻。   “你放心,只要进了咱们队正的帐子,哥哥们会仔仔细细地告诉你为什么。”   “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人想调走你,难道还要一一问过理由?这可就问不过来了,啊不对,到时候还问什么?只怕满营都是你的情郎了哈哈!”   “乖一点,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来军营,不就是想被哥哥们疼一疼吗?别着急,咱们这就满足你。”   “我都快忍不住了嘿嘿嘿……”   林菁眼波流转,突然露出了微笑。   这一笑,便让对方几人看得神魂颠倒,眼睛几乎都黏在她身上,很不得立刻成事!   尤其那凌霄虎,将她视若囊中之物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不自觉地张开一张大嘴,连口水都顾不得咽。   漂亮,实在太漂亮了!   这小娘子将长发全部束起,露出细长优美的脖颈,下面是拔得溜直的肩背和紧束的腰肢,就算穿着军服,依然能看出少女独有的纤细和精致,要命的是,她还生得十分白皙,皮肤里仿佛透着光。   谁能想到,在这片萧索的草原上,居然还能看见这么水灵的姑娘,只觉她从内到外,连一点土星儿都沾不上,清透得如同草原深处的海子。她冲人笑的时候,仿佛是天仙下了凡……那双杏眼尤为有神,长长的眼尾睫毛上挑,微微眯起时,狸猫似的看着你,心被挠得发痒。   要说,真不怪他们几个不是东西,谁让这小娘子这么嫩这么勾人,还偏偏敢来全是男人的军营!   凌霄虎在军营混了二十来年,早就混成了兵油子,幽州大营里的底层军官大多跟他称兄道弟,这一次,几个职位差不多的兄弟商量好,这一次非好好开开荤不可!凌霄虎仗着一身军功好说话,便打了个头阵来摆平林菁,本以为会啃上一块硬骨头,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从了?   “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儿上,我就——”凌霄虎话音未落,便听见身边一声惨叫。   “啊!我的眼睛!”   “我也看不见了!怎么回事!”   “救命!来人啊!”   “快去找医官!”   那几个一直在旁边叫嚣的喽啰,突然间全都捂着眼睛四处乱撞,周围没有别人,凌霄虎想也不想便知,一定跟林菁有关,可他再转过头再看向林菁,骇然发现对方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似乎从未动过。   “是你,是你下的手!”他咬牙切齿道。   林菁笑意仍在,“你亲眼看见了吗?”   凌霄虎心头一震,他也是习武多年之人,可他刚才——   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第3章 无梦   “谁说我没看见,就是你动的手!小小手段罢了,我这就去校尉那里告你残害同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凌霄虎将一名胡乱滚到他身边的手下踢走,狠狠地道。   林菁好整以暇地道:“那么,我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用了什么手段?除了你,可有其他人证?”   凌霄虎答不上来,但他怎肯认输,扯开一人的手看了看眼睛,发现对方双目赤红,便急中生智道,“你用了毒粉,洒在了他们眼里。”看见林菁露出嘲讽的表情,他又改口道,“是暗器,一定是暗器!”   “够了!”突然有人从旁边走出来,张开双臂横在林菁和凌霄虎中间,大声道,“我亲眼所见,她根本没有出手,你怎能含血喷人!”   “你是何人?”凌霄虎问道。   来人也不过十六七岁,头戴襥头,容貌清秀俊逸,看上去像是一个准备考明经的书生,气场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我名崔缇,弓兵团第六火,随时候教!”   凌霄虎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我记住你了,至于你,”他又看向林菁,磨着牙道,“咱们来日方长!”   他自知今天吃了一个闷亏,扯着带来的人往医帐而去。   “多谢。”林菁拱手行礼,虽然她自己也能解决这件事,但有人愿意帮忙,她也心存感激。   崔缇亦还了个礼,皱着眉道:“不必客气,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我身为崔氏子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过他们有错,你也有一定责任,身为女子就该安分守己,本就不该进军营这是非之地,刚才你还……你居然还对他们笑,实在太过轻浮不堪!趁还没惹下大乱子,赶紧回家去罢!”   原来是个读书读得脑子坏掉的迂腐之辈,林菁险些被他气笑。   “对男人笑就是轻浮?”   “女子不该矜持吗?《女诫》有训,女子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   林菁懒得听他掉书袋,打断崔缇道:“《孙子兵法》有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崔缇本来想摇头晃脑地给林菁普及一下女诫,没想到反被《孙子兵法》糊了一脸。他自诩博览群书,当然知道这句出自《孙子兵法·势篇》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将者,必定善于调动敌人,用假象来迷惑敌人,令敌人盲从,给敌人一点利益,他们就会趋利而来,被我方利用……你是说,你在迷惑对方?”崔缇明白过来,再看向林菁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过一个女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也许你以为,面对人渣的调戏时,我应该用愤怒或者难过来表达自己的贞烈,但这有什么用?他会因为我的愤怒放过我吗?又或者,就算采取手段,我也应该向对方示弱,让他们来放松警惕,这样更符合你对女子的预期,对不对?”   崔缇没有点头,但他的目光明确表达出来,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要面带微笑地去注视丑恶之事?那样无畏的表情,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完全脱离了他对女子的认知,这让他有些不安,即使他愿意为她出头。   “不,我不示弱。”   林菁从崔缇身边走过,她的声音坚定清透,有一种摄入人心的力量。   “我林菁,永不示弱。”   女子出来闯荡,要比男人多一层铠甲。   那层铠甲守护的不是身体,也不是心,而是于千难万险之中,依然不被摧毁的意志。   一分软弱便会令铠甲产生一丝瑕疵,到最后,会让人产生一种向对方乞求便可以达到目的的错觉。   那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林菁回到自己的营帐,扫过在营帐外做的记号,轻轻呼出一口气。   有人动过她的帐篷。   从她进了幽州大营起,就没遇到一件顺心的事,现在连自己的帐篷都被人动了手脚!   林菁冷着脸进了帐篷。   她携带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也谈不上贵重,因为这些东西大家基本都有。   大昭府兵都是世代从军,成了军户之后,拥有免除徭役等一系列政策上的优惠,相对的,接到军帖后,府兵的武器、马、各项军备都需要自备,有祖传的自然好,没有的话还需要另行购买,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她临行前,是按照骑兵的标准来给自己购买装备的,首先是一套明光铠,一面团牌盾,三匹马,其中两匹是战马,一匹常用,一匹用做备马,最后一匹则是驮马;武器有一杆马槊、一把横刀、一张弓、三十支箭和一个箭囊、一具火钻;随身携带横刀、短刀、火石、解结锥、水囊;生活用品有毡帽、毡衣、绑腿、锤子、餐具、装有私人用品的行李箱,还有必须携带的军粮。   军中标准帐篷是十人大帐,刚好够一个火的生活起居,林菁不能与男人混住,不得不自己带了一个小型乌布帐篷上路。   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帐篷里并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要不是她做了记号,不会发现有人进来过。   行李箱被打开过,放在上面的是两套男子衣衫,林菁决定从军后,就改换了男装,除了束胸用的麻布和一卷用来应对月事的月布,箱子里面还有一套便于携带的笔墨纸砚、一双备用皮靴、装有两贯钱的钱袋、一包盐、一个装满箭头和暗器的木匣,以及用油纸包着的肉干、胡饼。   东西都在,没有任何损失,但私人用品被随意翻看,严重侵犯到了她的底线,她却没有任何证据,只能忍下这个闷亏,什么都做不了。   从未这样委屈过。   林菁一下子躺倒在床铺上,将藏在胸口里的吊坠拿了出来,用手轻轻抚摸。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成的小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她看了半晌,将木头小鸟握在手心,翻身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床铺中。   想睡,想做梦,想一夜千里,回到长安。   可林菁也知道,自做了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舍弃了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选择了马革裹尸的杀伐之路,就必将承受这些。   林家的内堂里,左右两边各陈列着八座刀架,上面供奉的皆是大昭军队制式横刀,有的刀锋雪亮逼人,有的已经残破不堪,刃上尽是擦痕,还有一柄只留有半截,不知遭遇过何等惨烈的厮杀……她的姑姑林妙真端坐在案几后,身后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直从房梁垂下。   “世人都说这天下,没有林家人用不来的兵器,没有林家人御不了的兵马,没有林家人打不赢的仗。咱们家的人,只要入一行,从来都要做到最好,从不屈居人下。”   “所以,林家人的命,都不长。”   “当年走出襄平的嫡系子弟共八十三人,开国之师,辟疆之荣,林家人个个战功彪炳,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只剩我一人,带着你和你兄长,在这一步一个鬼门关的长安城里活下来。”   “你是襄平林氏的家主,是要带着一族的人走下去的领头人。我知道,他们都盼着你出人头地,带林氏重回荣耀。可私心里,我不稀罕公道,也不想报仇雪恨,只希望你练成武艺,从此不受欺负,做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你既然决定从军,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像你的父辈一样,去战场上流血流汗,死,则化为边关烟尘,终其一生默默无闻;活,则将我们失去的一切,全部夺回来!”   姑姑的话仿佛仍在耳边,林菁从床铺起身,理了理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间这样紧迫,她连伤心难过都得节省着来。   昨日刚到幽州大营,忙着录事和安顿,她只来得及搭帐篷,什么都未准备,这次被人闯了空门,算她倒霉,再有下次,定让来人付出代价!   军营的帐篷大小都得按照制式来,兵卒都是十人大帐,普通军官两人一间帐篷,校尉级别才能有单人帐篷,在生活作息的基础上,还得满足平日办公需要,所以还算宽敞。   林菁本是将床铺放在里面,用行李箱当做案几居中,靠近门口的地方存放铠甲武器等,现在得重新布置。   她将床铺居中,行李箱紧挨着床头,铠甲放在床尾,所有行李都放在了一起,然后掏出解结锥,沿着床铺四周挖了一道沟,袖口一抖,将黑色的粉末洒入,再取过木匣,用捡来的树枝杂物和暗器,一口气做了十多个机关,暗暗埋在沟里,将土铺平。   林菁若无其事地走出帐篷,左侧的十人大帐便是她所在的火,此时正是早饭时间,帐篷外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煮着黍米和蔬菜,一名黑脸汉子正在旁边用木勺搅拌以防止糊锅,看到她来便道:“林菁,取你的碗来。”她带来的九斗炒干饭、两斗米都已经交入火里,从此便由火长来安排每日饭食。   林菁捧着一碗菜粥坐在帐篷外,正吹着碗边的热气,便看见有人赤着上身掀开帘子,一边舒展筋骨一边笑道:“黄老九根本赢不了我,今早还是他去收拾茅坑,哈哈哈!”   火长潘良原本就黑的脸一下子更黑了,他用木勺敲了敲锅边,眼神示意毕安年看向帐篷边的林菁。   毕安年身形高壮,一身泛油花的腱子肉,浓密的胡茬几乎遮住了嘴,看上去像是个年逾三十的大叔,但人家……正经是个没摸过姑娘手的年轻后生,他一看林菁坐在旁边便呆住了,从脸到胸口,瞬间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   这大兄弟忽地抱住膀子,飞也似的窜回帐篷,从里面传出充满羞愤之意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 第4章 为人   潘良暗唾,白长这么大个子,瞧他这点出息。   倒是林菁面不改色,十分理解地道:“这天是挺冷的。”   “嗯……”潘良接不下去,他从嗓子眼憋出几声咳嗽,然后语重心长地道,“值夜后不必操练,大家走了之后就剩你自己,多加小心。”   林菁心里一暖,明白火长的好意。   “今夜还是我值哨吗?”   “让毕安年和黄老九去吧,你昨日刚到大营,要不是他们俩临时被骑兵营的人拉去干活,也不至于让你顶上,今天只管休息,出力气的时候还在后面。”潘良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昭军队的战兵分四大兵种:骑兵、弓兵、弩兵、步兵,兵卒在折冲府登记之后,要按照自己擅长的项目进行考校,合格之后方可以进入该兵种作战,其中骑兵、弓兵的技术要求相对较高,弩兵其次,通不过考校和身无所长的人都进了步兵,又因为与突厥作战时步兵不受重视,所以平时军营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由步兵承包,就算不操练也十分辛苦。   为了调动步兵的积极性,军营里也有破格提拔的机会,在胜仗之后的庆功夜里,只要在调选擂台上连胜三场,便可以获得一次重新选择兵种的机会。   根据昨日她刚入火时潘良的介绍,毕安年和黄老九都是准备通过调选擂台进骑兵营的,而且这俩人当初进步兵营的理由也很奇葩——买不起马。   林菁端起碗,有心将这粥喝的慢一些,闲谈似的向潘良问道:“昨天在堠楼,我不小心遇到了左队正,听说他原本是骑兵营的校尉,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降为队正?”   潘良挑起眼皮看了林菁一眼,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在锅边坐了下来,“你打听对人了,前几天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和丁永正好在大门挖壕沟,亲眼看见姜虞侯伏在马背上被人带回大营,不知受了什么伤,血断断续续滴了一路,就没停过。”   事情要从林菁到大营的三天前说起。   军队开拔,水草为驻营大事。   水,为水源,大营附近必须有洁净的水源之地。   草,为草场,方便军队就近喂养马匹。   大昭以骑兵为主力,非作战时期亦要养护战马,因此设专人掌管放牧之事。这差事并不轻松,为了保持战马的机动性、保护营地周围的草场,经常要跑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放牧,万一遭遇敌袭,不仅损失士兵,还会损失大量战马,因此每一次放牧,至少遣六队骑兵负责保护。   每队十火,每火十人,放一次牧,就得浩浩荡荡跟着三百人。   幽州大营共分中军、左军、右军、左厢军、右厢军、左虞侯军、右虞侯军等七个军,驻军时期的水草事宜都由自己军中打理。   随着天越来越冷,好的草场越发难寻,右厢军的虞侯姜泓得了主将命令之后,这一次足足点了七个骑兵队随行,吩咐众人带上足够的军粮,做好了离营三天的准备。待找到合适的草场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大家随意吃了些干粮,搭帐篷歇下,在天边刚泛鱼肚白的时候,他们被突厥人袭击了。   好在战事有惊无险,草原部族的大部分青壮都被可汗征入南伐的大军中,这一次夜袭的突厥人还不到八十人,战败后全被割了脑袋,打成捆挂在马背上,算作军功。   突厥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袭击他们,姜泓派人出去搜查,果然在距离草场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草原部落。如果不是今夜被袭击,等到明天放牧时,他们一样能发现这里,这么一想,也就明白突厥人发动袭击的原因,他们不过是想要拼一把,为部落其余人的逃亡拖延时间。   男人被杀之后,部落里只剩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甚至来不及收帐篷,只带着牛羊和粮食,匆匆忙忙地上路。这样的队伍自然逃不远,他们很快便被姜泓的人发现,奔驰而来的铁骑将其团团围住,马鞍下还挂着他们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的头颅。   左平同样也领了中军的放牧差事,他比姜泓迟一天出发,附近的草地荒芜得厉害,他只得不停驱马前行,阴差阳错地来到姜泓所选的草场范围。   当他看到大昭军旗的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血腥气。   左平带着属下穿过马群,越过温顺吃草的牛羊,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他看到满地尸体,十来个底层军官聚在一起,几乎每个人都抱着一名束住双手的突厥女人,围着姜泓和他□□半死不活的少女,纷纷叫好。   “虞侯神勇,可还能再来一次?”   “不在话下!”   众人正是作乐得起劲,就算看到左平的人马也没停下手,姜泓甚至还对左平笑了一下,招呼道:“左校尉见谅,恕下官暂时不能见礼!”他用手指了指身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   虞侯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只有正七品,但负责执法、巡逻等事,在军营中是不错的实权官职。河北道大家族旁支出身的姜泓,实实在在地熬了三年,今年才领到这个肥缺。   看着初入军营便做了校尉的左平,他心底里难免升起一丝不服来。   其实不止他,幽州大营里看着左平不爽的大有人在,可他们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来,盖因侍奉在圣人身边的千牛备身,本就是正六品下的官职,左平任校尉都还算是屈就。   可这么一想,反而教人更加看他不顺眼!   此时此刻,姜泓终于与左平遇上,心中却突然觉得快活起来。   他这一次歼灭了突厥人的小部落,缴获了几百头牛羊,乃是上获之功!班师回朝后,只要家族里帮着疏通一下,必能进折冲府做校尉,也不比他左平差到哪去!   姜泓志得意满,身下动作更大。   权利和欲望,都是令人疯狂的东西。   左平下了马,一言不发地向姜泓走去,所到之处,兵卒们纷纷低头让路,只觉得眼前人气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令人心中发寒。   直到左平走到姜泓面前,将其一脚踹飞,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按大昭军规,奸人/妻女者,斩之。”   左平抽刀。   姜泓从地上跃起,他衣衫不整,武器也未在身边,一边后退一边叫道:“不过是突厥女人而已,突厥人算得上是人吗?姜某未犯军规!”   这条军规并没有明确说明,对应的是大昭人还是突厥人。   对很多大昭人来说,突厥人根本不能算是人,而大部分突厥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突厥人来说,在南方丰沃土地上生活的大昭人就像是他们的天然仓库。   没粮食了,抢!   没女人了,抢!   高兴了,抢!   不高兴了,抢!   大昭的边境线上,时有屠村的惨案发生,甚至有些凶蛮的部落会烹煮人肉食用,将大昭人当做两脚肉羊。   血仇之下,人,便不能成人了。   “突厥人不是人?那么,侮辱突厥女人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左平持刀冲了上去,冷笑道,“被狗咬了,你就学着狗去咬人?学着畜生的行径,不过也是个畜生!”   左平没有为突厥女人打抱不平的兴趣,他只是不能忍受自己所在的族群会出现这样不堪的行径,姜泓个人的行为会影响军队风纪,他绝不宽恕!   姜泓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接住亲信扔去的横刀,索性与左平斗了起来。姜泓毕竟出身大家族,手上功夫不弱,放在平时,也是人中翘楚。   可他遇到的是左平,论资质能力,放眼大昭,除了天潢贵胄,有几个及得上他?   左平拼出了真火,将姜泓打了个半死,令余下的突厥人充作奴隶,将马匹留给副手,领着一队人马回营领罪。   从理义上来说,左平没有错。   但他犯了众怒。   没人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众人所看到的,是他为了保护敌人残害自己人,是他仗势欺人!   姜泓的伤太重,舆情太恶劣,左平被大总管连降两级,成了中军骑兵营的一名队正。   林菁想起在堠楼初见左平时,他眉间是散不去的郁色,仿佛有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将这年轻俊朗的天之骄子压下了凡尘,有一种美玉蒙尘的颓唐之感。   她对左平的行为不置可否,反而问了潘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有人知道,被消灭的部落,属于哪支草原部族?”   广袤的草原养育了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庞大的突厥汗国是近百个大小部族联合在一起形成的部族国家,除了可汗部阿史那,可敦部阿史德,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还有九姓铁勒、九姓回纥、三姓骨利幹、九姓乌古斯等等,生活习性都不一样,甚至有些部族专攻一项特长,比如阿史那家族曾是从前柔然帝国的“打铁奴”,可见其部族擅长锻造冶炼之工。   一百年前,突厥汗国以金山为界,分裂成东突厥、西突厥两部,东突厥共三十个部族,故东突厥可汗也称三十姓可汗。   目前与大昭打得水深火热的,便是东突厥。   潘良摸了摸下巴,纳闷地道:“有什么区别吗?突厥人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突厥部族的区别,莫说普通兵卒,就连为将者都不一定分得清楚,反正都是敌人,只管砍杀就是了。   林菁放下碗,对着潘良微微一笑。   “当然有。”   谁掌握了草原部族的秘密,谁就能找到突厥王室的牙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看出来了,这篇文属于架空唐朝,一是剧情缘故,二是唐朝跟突厥的关系实在是太混乱了,李唐皇室对突厥的喜爱真是超乎想象,嗯……   至于文中的突厥和西域民族,一部分史实一部分虚构,原因是,作者君去找了相关资料阅读,然后发现自匈奴起,草原部族的分分合合简直乱成一锅粥,所以作者君决定在草原上放飞自我了(啊哈哈哈你们来追我呀~) 第5章 牙帐   林菁没有任务在身,用过早饭后便找到圈养牛羊的地方。   在草原上,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识和烙在牲畜身上的印记,他们凭借这些印记来分辨自己的牛羊,在枯草期来临前,向牙帐进贡的时候,也是通过印记来区分各个部族的贡品。   幽州大营迄今为止还没有出征过,从幽州带来的牛羊身上不会有烙印,那么有烙印的牛羊,一定是那个倒霉的小部落所养。   她仔仔细细检查后,又去奴隶营探望了那些被俘虏的突厥人,心中便有数了。   为难的是,怎样把消息传上去,又如何使人相信她。   表面上,林菁是右仆射陈恪请出山的林家家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有皇帝李茂的许可,陈恪没这个胆子启用罪臣之后,直属皇室的真化府也不会给林菁作保,向一个女子下军帖。   问题在于,皇帝隐在背后,陈恪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支持她,裴元德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待见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离长安城的幽州大营里,裴元德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军营等级森严,她一个小小兵卒别说见大总管,连中军主帐所在的营地边儿都摸不到。   林菁不知道裴元德究竟跟自家有什么渊源,她担心的是,如果自己不能在军营立功,让李茂看到她的价值,从而破格擢升,又何谈让那些害得林家满门屠尽的凶手血债血偿?   她想到了一个人。   “我有一个让你官复原职的办法。”   左平看着一脸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林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违和,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正是女子含苞待放的年纪,青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儿来。她应该在龙首原踏青,应该在灞桥送出写满女儿心事的莲花灯,应该在闺房绣着自己的嫁妆,而不是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幽州,用一种天真得可怕的语气,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左平正在校场旁边看着自己小队操练,他有点不耐烦地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想报仇也不只是从军一条路,林菁,这里不适合你,回长安去吧。”   林菁也没指望他一开始就相信,她戴着襥头,压低了帽檐,将大半身体都藏在校场边的旗台后,低声道:“我知道突厥牙帐在什么地方。”   “嗯,很厉害啊,牙帐在什么地方?”左平笑着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分分钟就能让那些不服他的人抓狂。   果然欠收拾。   林菁闭了闭眼睛,压下一口气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没事,我长这么大,还没小娘子敢跟我开玩笑,甚是新鲜。”左平说的是实话,作为家中嫡子,早已被安排好日后的人生,他是以举族资源培养出来的未来首领,长辈们怕乱了他心性,五岁便离开内院,跟着贴身侍从在外院修习文武艺,平日也没机会跟女子打交道,等长大去了圣人身边,宫中规矩更大,左平自持身份,从未有过孟浪轻浮之举,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家族更不允许他沉溺儿女情长。   林菁算是他少有接触的同辈女性,出于对她武力的认可,令他有了听她说话的耐心。   “那就请你认认真真的听完这个玩笑,可以吗?”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送好处都送不出去的憋屈,暗暗咬牙。   左平站得笔直,微微侧头看着林菁,好整以暇地道:“请。”   “我可以确定突厥牙帐的位置,但这个位置的准确性只能保证五天左右,所以你觉得这个玩笑好笑的话,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林菁摒弃杂念,快速地说道,“大昭军方测算不到突厥牙帐的位置,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帐篷本就是逐水草而移动,二是分不清突厥人各部族的特性,我看过你们这次俘虏回来的牛羊和奴隶,可以断定,这一次你遇到的小部落,是可敦部阿史德的一支。”   “不可能,那小部族的标示十分生僻,中军帐都没判断出是哪个部族,绝非阿史德部的标示。”左平下意识的打断她。   “他们的部族标示的确与阿史德不一样,因为这支部落的使命,是为阿史德家族出身的可敦培养可靠的女侍卫,得以另赐标示与其他户奴区分,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个部落女子的帽子,就会发现她们的帽顶不同于其他部族的白色,上面缀了红缨穗,象征着草原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鲜血,以表示对可敦的忠诚。这个部落会在枯草期来临前,将训练好的女子随贡品一起进献给牙帐,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王室阿史那进贡。”   草原的首领被称为“可汗”,他的妻子则被称为“可敦”,为了神化可敦的形象,草原里到处流传着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传说。   左平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林菁斩钉截铁地道:“灯下黑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突厥牙帐就藏在幽州大营附近,如果等枯草期来临,牙帐转移到草原深处,就算派出成千上万的斥候也找不到!”   左平略一思索,猛地抬头看向幽州西方。   “阴山?”   “如果没意外的话,嗯。”   “阴山是斥候最先打探的地方,不可能发现不了。”左平第二次说出“不可能”三个字,他皱着眉看向林菁。   林菁道:“阴山山脉绵延几千里,地形何其复杂,再老练的斥候,也不敢保证会将阴山都搜查一遍,阴山南北两坡不对称,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巧妙地隐藏在山地之中。”   “化不可能为可能,难怪幽州大营一直找不到牙帐的位置,这群突厥蛮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躲藏了?”   “兴许有高人相助。”林菁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左平已经信了。   十五年过去了,林家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在,可论起对突厥人的了解,林家自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林菁知道,左平信任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林家传承。   左平终于正色道:“你想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消息?”   林菁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徐不疾地道:“送你的。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   左平一愣,他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小娘子真是狡黠,这个消息她自己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必须找一个能互相信任的人,才能传递出去。   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林菁身份尴尬,她不适合领这件功劳,反倒是他,凭借这个消息,他在幽州大营可居首功,就算现在向裴元德隐瞒了林菁的作用,军中潜伏的百骑司一样能挖出真实的情报,传回长安时,林菁也完成了自己的交代,而且还低调得令人放心。   这才只是她来幽州大营的第二天,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可以解决长安燃眉之急的消息,绝对值得左家未来家主的一个承诺,而她竟舍得拒绝,可见心性和胸襟,都在常人之上,令人不敢小觑。   可当得起“心思缜密,不骄不躁”八个字。   林家几近灭门,居然还能培养出如此可怕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   左平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而是棋逢对手时的兴奋感,这面目可憎的幽州大营,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左平道:“好,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那我便等着大军开拔的好消息了。”林菁说完便走。   “等等。”左平不想白占了林菁便宜,他知道林菁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你可知裴元德为何将你编入步兵营?”左平问道。   按理说,拿真化府军帖之人,不仅可以向大总管自荐兵种,甚至可以直接从军官做起,而林菁却只是个普通步兵,知情人都看得出裴元德的心思。   林菁摇了摇头,大昭的官场对她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林家游离庙堂之外太久了,父辈的恩怨,仿佛已随着那一场大火散去,林家剩余的三个人像是被遗忘的历史垃圾,堆在长安城的角落,没被人扫去,已是万幸。   “裴元德骑了多少年的马,就被林帅压制了多少年,直到林家出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必多言。林菁心里明白,裴元德不见得跟林家灭门有关,但也逃不脱干系。   “多谢相告。”   一个时辰后,左平率领两队斥候悄悄地出了大营。   两天后,裴大总管清点兵马,宣布找到突厥牙帐的踪迹,沉寂了许久的幽州大营,终于因为战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菁接到的命令却是原地戍守。   潘良唉声叹气,火里人郁闷得连操都不想出了。   “凭地倒霉,偏偏要咱们团戍守,不知何时才能熬个军功出头!”黄老九是个一脸虬髯的壮汉,蒲扇大的手掌砸在地上,立时出了一个坑。   毕安年坐在一边垂着头,失魂落魄得像一条丢了骨头的野狗,口中不解地问道:“明明该轮到咱们了,上次就没让咱们出战,这一次总该轮到了,这事儿不应该啊!”   林菁站在后面,紧握着拳头。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找裴元德问上一问,到底有什么仇,是她林家灭门都还不清的,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公报私仇,不惜连累他人。   林菁冷冷地看着中军主帐的方向,心中百转,几次身形微动,最后还是迈不了一步。   她承受不起犯上作乱的罪名,根基太浅,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她一边默念,一边摸到挂在胸前的木头小鸟上。   “阿兄……你要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菁菁的性子是外刚内也刚,所以会辛苦点儿,大家也别着急。 第6章 赭衣   这是林菁来到幽州大营的第五天,又轮过一次值夜后,今天照例是休息。   等找到突厥王帐,战事结束,班师回朝的那一刻,幽州大营都不存在了,当然不必继续挖沟布防。林菁呆不住帐篷,她第一次来军营,很多事情都需要熟悉。   绕着营地走了一圈后,她对幽州大营有了一个初步认知。   在这次与东突厥的交锋里,幽州大营被围后,又调兵支援长安,如今只剩下两万人。好在草原的兵力压在长安,牙帐方面,算上阿史那家族的五百户奴和护卫,充其量只有几千人,不深入腹地,仅仅用来守幽州和攻克牙帐的话,两万人绰绰有余。   但这里的兵不精。   大昭精锐尽在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有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只接纳府兵不说,因为贵族弟子云集,平时的待遇也比其他军府好。   幽州大营的兵,府兵和募兵各占一半,良莠不齐,也就是裴元德这样的老将,才能将军队整备起来。   不过,林菁越看越是纳闷。   这座幽州大营就像她在家看过无数遍的沙盘,处处都带着林家的痕迹。   如果裴元德真的跟林远靖有仇,那么……这比兄长靠记忆临摹出的林氏兵书还标准的驻营排阵方式,是怎么回事?   林菁最后来到了马厩。   在军营里,马匹统一由专人打理,伺候得比人精贵。   其中也分等级,骑兵的马是最优先级,无论是草料还是马厩,都享受最好、最便宜行事的上风上水位,弓兵、弩兵、步兵的马相对差一些,折冲府也不会强制他们准备战马,但火里至少要有六匹驮马或驴,在这里可以找到每一火的编号。   军营里对马匹的管理异常严格,每一匹马都关系到军队战力,所以林菁并不担心马匹被苛待。她只是有些想家了,在这陌生的军营里,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更显得弥足珍贵,尤其是跟了她三年的战马火炼。   核对了名字和军帖后,一名后勤兵带她进了中军马厩。   马厩一般位于营地的后方,紧邻营帐,食水分开,避免传染疾病。最靠近外围的是骑兵的马,因为使用频繁,方便进出,最里面则是步兵带来的马。   后勤兵将她领到地方后,喝了一声:“赭衣奴何在!”   在大昭,穿赭衣的大多是罪人,幽州又是流放之地,军营里征集这些人当奴隶再平常不过。   那人声音刚落,就听见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小人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从马厩里钻了出来,半长的卷发脏兮兮地披散着,嘴边是浓密的胡须,眼皮恭谨地耷拉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道粗长的伤疤从眉间划过,除了能看出鼻梁挺直高耸外,基本看不清头脸。   “带她去找马,一会把草料拌了,再去挑水。”来人呼喝完毕,不客气地转身便走,留下林菁站在马厩边。   赭衣奴的背更弯了一些,低声说道:“三团七队的马都在这里了。”   林菁点点头,叫道:“火炼!”   “咴!”马厩里立刻响起了马的嘶鸣声。   林菁听到声音,眼中闪过喜色,立刻冲了过去。   当她经过那名赭衣奴的时候,不经意间注意到,尽管对方弓着背,却依然比她高出一个头。   林菁的身高不算矮,她比寻常女子高挑,在长安甚至高过许多男人。   就凭这卷发和鹤立鸡群般的身高,可以确定,这赭衣奴不是胡人,便是有胡人血统。   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已经看到火炼不甘寂寞甩着头,狂喜般咧着嘴的样子了。   火炼是一匹强壮的枣红马,它来到林菁身边的时候,只有六个月大。   对平民来说,马是奢侈品,尤其是战马的要求更高,一匹年龄合适的战马至少要三万钱。林菁那时候快八岁了,练习马术刻不容缓,她那不甚靠谱的师父装模作样地揣着钱去东市赚了一圈,只带了酒回来。在姑姑林妙真凌厉的注视下,他最后出了城,不知从哪里拐回来一匹刚断奶的小马驹,美其名曰“感情要从小培养”。   ——两岁以上的马才能骑好不好!   林菁被迫跟火炼培养了两年感情,别说,还真的培养出默契来了,而且随着年纪增长,火炼的体态、耐力、爆发力都超出寻常马,它四肢修长有力,剧烈跑动后肩膀鼓起,有传说中“龙骨”,要不是没摸出汗血,林菁真以为是闻名天下的大宛良驹。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一是他们没钱,别说三万,就是三千都得让全家喝几个月西北风,所以只能选择还没长好牙口的小马驹,因为不好相马,所以有了“捡漏”的可能;二是从小驯养的马虽然要多费两年草料,但确实容易上手。   唯独可惜的是,林菁十岁才接触马术,有些晚了。   火炼看着林菁走过来,身子拼命前倾,当林菁的手摸过来的时候,它又矜持地缩了回去,打了个响鼻,十分贞烈不可屈。   呦,闹脾气了。   林菁顺着它的鬃毛,一下下地抚摸,把脸贴在它脖子上,火炼慢慢安静下来,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让人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从它来到她身边,一天都没分开过。   她一到幽州大营就分派了任务,它也进了马厩,周围都是陌生的马匹,想必……也和她一样不习惯吧。   “想家了吧?草料吃得习惯吗?这里没有梨子,等回家了,我给你买上一筐,让你吃个够。”   火炼撒娇地蹭了蹭她,马蹄来回跺了几下,被圈得有些可怜。   林菁眼神微暗,只能不断地安抚它,现在……已经不是在家的时候了,不能由着性子来。   “这是一匹好马。”   林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她回过身,是那赭衣奴正在看着她。   此人长得像是西域胡人,一口官话却说得十分标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没有奴隶的粗鲁和怯懦,显得受过良好的教养。   这并不奇怪,自南北朝起,汉人与外族混居在一起,通婚是难免的,就连坐在皇位的李氏家族,也有一半外族血统。样貌虽然如此,说不定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身上恐怕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菁见到火炼本就心情好,笑着回道:“它脾气倔得很,从小养在我身边。”   “难怪,它跟其他在马场长大的马不一样。”赭衣奴一边说,一边抱起草料,均匀地摊在马槽里。   林菁稍微起了点兴趣,问道:“有何不同?”   大昭战马多出自两大马场,分别是位于祁连山以南的汉阳马场和位于云州的叱拨马场,前者从汉朝就已存在,由名将霍去病建立,后者是大昭开国建立,以皇帝李茂最心爱的大宛名马命名。   马场的战马皆经过训练,是骑兵的不二选择。   赭衣奴道:“马场的马大多被鞭子磨去骨气,只知听从号令,但精心饲养的马则不同,它会是战场上的好伙伴,不是没有灵魂的坐骑。”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奴隶。”   “我曾在马场做过驯马人,所以才能进军营伺候马匹,”赭衣奴谦恭地道,“我很感谢那段经历,否则我早饿死在幽州的罪奴营了。”   可这里很快就会拆了,林菁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赭衣奴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接着道:“我这样的人,能多吃一顿饱饭也是赚的,只是很意外,突厥的牙帐竟突然间便被找到,如有神助,果然是天佑我大昭。”   林菁抿了抿嘴,轻声道:“神……”   林远靖曾被称为大昭的“军神”,可到了最后,将他从“神位”上拉下来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还记得他的功勋?   “大昭需要神,就会有神,这么说的话,李家的确是得天保佑。”林菁说完,拍了拍火炼的头,转身离开了马厩。   不知为什么,跟那赭衣奴聊过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   幽州大军开拔之后,最快入夜时分就能传来第一份战报,除了他们这些戍守的兵及守辎重的后勤兵,裴元德足足带了一万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利,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让她觉得不对劲?   直到她经过一群在演武场练习射箭的弓兵身边,听到他们说道:“……你们说突厥人怎么突然脑子灵光,那群蛮子不应该只会举着刀往前冲吗?怎么也知道躲躲藏藏了……”   她猛然一惊。   当初与左平说的那句“兴许有高人相助”本是无意,可她将前前后后一想,连普通兵都觉得突厥人不同往常,既然大昭可以把她找出来助幽州大营寻找王帐,那么突厥人一改风格,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找到了人相助?   好极了,如果她在突厥人的阵营,现在她会怎么做?   林菁头皮发炸,她来不及反省、来不及计较个人得失,脚跟一转,向着中军大总管主帐疾步而去。   也许等不到入夜,幽州大营就会迎来突厥人的精锐! 第7章 如果   林菁连闯了三关守卫。   说是闯可能不太恰当,因为进了中军帐的范围,她嫌对付守卫麻烦,身法一变,立刻快如轻烟,兔起鹘落间便到了主帐前,左右两名护卫主帐的亲兵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刚要抽出腰间横刀,便被她一手一个推了回去。   “得罪了。”林菁双手化刀,在两人颈间一敲,一起拖进了主帐。   裴元德留在幽州大营坐镇的,是他的三子裴景行。   林菁进去的时候,他穿着铠甲斜倚在案几后面,翘着腿,一边往嘴里送酒,一边翻着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老冤家左平也在这里,他现在本该在长安城里享着清福。   裴景行跟左平同龄,元兴八年,两人一起经过考核进了千牛卫,千牛备身的名额却只有一个。   从小就在“学学左家七郎”阴影中长大的裴景行,输得毫无悬念。   有道是:天不生左平,定然更太平——这是与左平同辈的长安贵族子弟一致的心声。他带着这份陈年的怨念,来幽州大营做了一个别将,率领一个二百人的跳荡团。   为的倒不是给左平使绊子——裴元德第一个饶不了他,他也没那么猥琐。   裴景行一门心子就想争个军功,最好盖过左平,要不怎么领了跳荡团呢。   《开德军律》曰:“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陷坚突众,贼徒因而破败者,是为跳荡。”   说白了,就是在两军相交之时,最先杀入敌方阵营的兵负责大杀四方,将敌方阵线打乱,带领后方突进。能完成这种任务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争的乃是大昭第一军功。   只有这样的兵,才有资格称为跳荡。   裴景行好不容易在前面的战斗中攒了不少军功,然而,当他得知左平找到了突厥牙帐之时,瞬间万念俱灰。   怎么比?啊?你说怎么比?   欺负人!   裴景行懒得跟大军去阴山,尤其不愿意看见左平那张脸,他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行泼妇之举。   就在他准备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抚慰下自己受伤心灵的时候,便看到林菁拖着他的两个亲兵,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帐子。   “突厥人要打来了。”她如是说道。   裴景行当然知道林菁。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当年,林远靖声望如日中天,连获大捷的时候,试问哪个热血男儿不曾将他视作榜样?他的名字出现在酒肆的高谈阔论中,出现在深闺少女羞涩的枕边呢喃中,出现在说书人不厌其烦的传颂中……哪怕是稚龄幼童,也最爱扮演林远靖,满足一个做英雄的传奇之梦。   裴景行也曾口喝“我乃大昭天下兵马大元帅林远靖”,与家丁厮杀在自己的小院里,直到某一天,脸色不善的裴元德匆匆赶来捂住了他的嘴,这个名字从此便成为禁忌。   看在童年时光的份儿上,他不想为难林菁,但——   不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你活腻歪了!”裴景行将书一合,一跃而起,架势利落漂亮,“擅闯主帐,别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敢治你的罪!”   “藏在阴山的牙帐是一个诱饵,一旦它被找到,突厥人就会将连同幽州在内的河北道一网打尽。”林菁迅速说完,闪身来到裴景行前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太着急了,明知自己现在就像很多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习惯性的将各种失误归结在自己身上,却没办法掩饰想要迫切改正的心情。   裴景行被她瞅得有些发毛,“危言耸听,你有什么证据?”   他应该立刻喊人将她制服,然后关起来等裴元德回来。可他心底里又觉得刺激和好奇,她怎么就这么敢说?   如果今天坐镇在这里的,是任何一名老将,都不会由着林菁将话说完。可裴景行偏偏好奇如猫,不把话说个明白,他心里难受。   反正她也翻不出天去。   “如果在突厥牙帐的人是我……”   如果是她在突厥阵营里,她不会满足于一场渭水河畔的和谈,她可以赢得更大的胜利。   入冬后的草原太冷了,草原的部民向往更温暖的地方。   河北道就不错,不是吗?   作为河北道守关之城的幽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龙首山和祁连山打起来了,大昭甚至派出符海和独孤止两个军团在草原长线作战,哪怕都已失败,裴元德依然稳坐幽州大营,因为有他在,河北道的第一道防线就不会有失,这也是大昭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底气。   所以,阿史那托吉的那十万大军,第一个围的就是幽州大营,只有让裴元德施展不开手脚,才能将大昭军团各个击破,最后南下,直指长安。   现在的幽州大营,她仍然不能妄动,如果没有一举成功的把握,给了幽州大营缓冲的时间,周围蓟州、平州、营州的援兵一旦赶到,便再难成事。   所以,该怎么用最少的兵来吃下河北道?   事实上,河北道兵力空虚,连幽州大营都被长安刮了一遍,又何况其他州城,只要打下幽州,其他地方不足为惧。   想要钓起大鱼,就得有足够的饵料。   还有什么饵会比牙帐更美味?   受到兵临城下威胁的皇帝,无论如何都会咬这个饵。想来,如果不是她发现牙帐,突厥人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裴元德发现。   那个小部落的存在,也不是无的放矢。   趁裴元德的大军开拔,幽州大营毫无防备,她只需要一万精兵,就能将这里一锅端了,没有粮草辎重,裴元德就是拔了牙的狮子,剩下的幽州城不值一提。   大昭想要调粮草和兵马,不会选择与她交战的河北道,只能从河东道调配,那至少要十天。   而十天,足够她以幽州作为根据地,将河北道的几大重镇全部拿下,在渭水让李茂直接割地!   林菁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布防,立刻派人去离幽州最近的蓟州调兵,还来得及!”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全都是你的推测。”裴景行心中有些发慌,他还没做过这么大的决定,万一是假的,他擅自行动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林菁沉默了片刻。   “我不能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做好失去幽州大营,失去河北道,成为大昭千古罪人的准备,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   “你敢威胁我?”   “我敢,我甚至敢冒着违反军法的危险来到你面前,但你却不敢担下守卫幽州大营的责任,就算我将天大的军功送到你面前,你也没勇气去接。”林菁轻飘飘地说道。   “放屁!谁说我不敢!有我在这儿,别管突厥人来多少,我都要他们有来无回!”   这泼天的军功,他要了!   “我要是你,就缩在大营里,直到蓟州来人。”林菁一瓢冷水浇上去。   “嘁,还用你说。现在回你的队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林菁出了主帐,靠在旁边的旗杆上,轻轻捏了捏眉心。   她是真的知道当个小兵有多难混了,没有权利,但凡想做点什么事,都得求这个求那个,白花花的军功往外送,还得受着气。   但这些跟河北道百姓的安危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如果没有守护国土的觉悟,那不叫兵,而是杀戮工具。”   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幽州大营的战兵不多,裴景行清点之后,步兵留下的最多,有一千六百余人,弓兵和弩兵各两个团,共一千二百人,骑兵只留了裴景行率领的二百人跳荡团,五百人奇兵团,共三千五百战兵,其余三千则是管理辎重等杂务的后勤兵。   能调动的兵力有限,也亏得幽州大营被围后,一直不遗余力地挖沟布防,想要冲进营寨,突厥人得拿命来填沟。   裴景行召唤其他五军留下的副将前来,一道道指令下发,陷阱、铁刺、绊马索都已经备好,堠楼四周增加了双倍的人手,虞侯们像是打了鸡血,脚不沾地地四面巡逻。   全面戒备。   林菁反而无所事事,她慢悠悠地往帐篷的方向走,刚经过空荡荡的演武场,便在拐角的靶场看到了两个人。   凌霄虎和另一个身材高壮的陌生男人,从两边包抄了过来。   林菁眉毛一挑,没有动。   凌霄虎抖着腮帮子的肉,磨着牙道:“我倒是小看你了,两把沙子就打发了我们兄弟,还害我受了申饬。哈,不过是个叛国贼的孽种,爷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陌生男人跟着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邪气,压低声音道:“听见了吗?你欺负了我兄弟,现在认个乖,我让你活着回家,不然的话……”   林菁看了看四周。   这里放了一排箭靶,跟后面的军械库一起,恰好形成一个视觉死角。   她道:“你们找的地方不错,我很喜欢。”   “你什么意思?”凌霄虎上前一步,抽出了腰间的横刀,“别想再耍花招!”   “真的很烦啊。”林菁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轻叹了一声。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裴景行:圣人,我举报,左平开挂,他的挂叫林菁!   李茂:嗯……朕开的挂,好像也叫林菁。   裴景行:咦,她好像也成了我的挂。   左平:……有点不高兴。 第8章 心术   林菁不是没杀过人的生手。   最初,她跟着师父学武艺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大事,而是为了将林家的传承留存下来,到时候从襄平林家远支过继两个男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对自己头上顶的这个“林”字,这一生也算是尽忠职守。   不过,高手需要实战,她不能拿着一套理论去教人,也不能浪费了这一身武艺。   她十三岁那年,师父带着她去了离长安三百里外的一个山头,埋伏了三日,终于等到一伙强人跳出来劫杀路过行人,当那强人狞笑着举起刀,要向一名老者砍去的时候,师父放开压在她肩膀的手,林菁便如一只初见老鼠的猫,“唰”地冲了出去。   她当时太嫩了,杀得根本收不住招。   搏斗这种事,不是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回、你来我往的套路。   它是你死我活,刀刀见血的霸道。   刀锋刺入人身,须得一往无前。   林菁当时没想太多,强人都有武器,不能将对方打得翻不过身,她自己就得吃亏,回过神来,刀下活口十不存三。   娇小的身影立在血泊之中,周围躺了一地壮汉,旁边是吓得腿软的行人。   林菁抬起头,发现他们看她的眼神,除了感激之外,隐隐还有畏惧。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害怕她是什么感觉。   所以那个陌生男人捂着腹部瘫在地上,用惊惧交加的眼神看她的时候,林菁并不觉得新鲜。   她的右手扯着凌霄虎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向钉住帐篷的尖桩。   凌霄虎的左眼球离那尖桩只有毫厘,他拼命挣扎,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落在林菁手里,就像只听话的老母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使不上劲,嘴里堵着一把连着泥土的杂草,呜呜的叫不出声来。   林菁左手拎着凌霄虎的横刀,看向那个陌生男人。   “疼吗?如果我落在你们手上,会比这疼一万倍吧?”她声音冷漠。   陌生男人惨笑,这酷烈的手法,竟不亚于他们这些在刀头打滚的亡命之徒。   “给兄弟们个痛快。”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林菁动手,“到了下面,念你的恩。”   林菁将凌霄虎提了起来,扔在那陌生男人旁边。   “我与你们同为士兵,受《开德军律》约束和保护,不应擅自取人性命。这一次,我放过你们,而且下一次,我依然不会杀你们。”   林菁说完,两人目瞪口呆,见过放狠话的,没见过这么不怕麻烦的。   林菁很快让他们改变了看法。   “下一次,如果再犯到我手上,不计人数,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胳膊,再有下次,我会留下你们的一条腿,如果还有下次,我觉得眼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林菁慢悠悠地说着,她来到凌霄虎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小指,毫不费力地拗断里面的骨节,“质疑我能力的话,欢迎来尝试。”   凌霄虎的嘴里还堵着东西,却可以清晰听到他牙关碾压石子的咯吱声,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疼成这样,却不敢再还手。   当兵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残!   死了还能领到抚恤金,可残了,只能等战后拿了军饷遣派回老家,从此当个废人。   战争年代,残疾的人不再少数,可在平时根本看不到几个。   有家人的,将钱送回老家;没家人的,随便找个地方把钱花光,然后像一条孤零零的老狗,找个地方了结了自己。   活人尚且过得艰难,又何况是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不想成为家人的拖累,不想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就只有这一条路。   尤其是凌霄虎这样的老兵痞,不知见过多少死了伤了残了的同伴,对他们的下场再了解不过,此时只觉从骨头缝里窜出一股寒气,肝胆俱颤。   这林菁太邪门,哪是什么小娘子,分明是罗刹现世!   眼见有虞侯带着人要巡逻到这边,林菁拍了拍手站起来。   “大昭的兵,应该死在战场上,而是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内斗,遇到这种事,就是这么麻烦。   看看左平的下场,就知道对同僚出手在军营是多么犯忌讳。林菁可没有左平那样硬的后台,随随便便就能翻身,哪怕一件很小的事,都有可能在她的履历上造成污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给她致命一击。   所以这俩人不能杀,留着反而更有用。   如果他们不知死活再次来犯,她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落人口实;如果他们识趣,也能压下一些有心人的蠢蠢欲动,无形中少了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即将袭击幽州大营,他们太缺战斗力了。不要小看两个人,两个老兵在战场上能做的事,绝对超乎外行人的想象。   最后,放狠话其实很没意思,从战术上讲,她更倾向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有时候会发生奇效也说不定。   综上所述,与人打交道,不能怕麻烦。   该忍,就得忍着。   她回到帐篷的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一个有些讪讪的声音。   “方便进来吗?”裴景行压低了声音道。   “请。”   裴景行进来后,本来就不大的单人帐篷立刻显得狭小了起来,他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有一种吸气收腹,很不得少占一点地方的感觉。   突然冒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微妙感。   林菁这帐子,进一个人不太好,两个人似乎也不太好……总之就是不好。   裴景行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问道:“你认为突厥人什么时候能打来?”   “不知道。”   “你!我听了你的话,做了这么多准备,你就这么敷衍我?”裴景行顿觉委屈。   林菁坐在床上擦着自己的横刀,眼都不抬地道:“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算命的,诸葛亮借东风还得有个施法时间呢,不过一个时辰你就坐不住了?”   “哼,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难道你跟左平也是这么说话的?”   林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真是不能小看这些人。   裴景行一笑,抱臂道:“左平突然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能找到牙帐位置,是你的杰作吧?别害怕,我又不会随便说出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要说这左家,在朝中人脉足,的确有优势,但到了军营,可就不一定了。”   他意有所指,想将林菁收入麾下。   按理说,如果招揽人才,最好求证过后再说。但往往求证之后,对方的价位也会提高,还会损一些情分。   倒不如一开始就开门见山,显得更有诚意些。   这就是驭下的心术,在这个平民有可能一辈子没见过一本书的年代,死死地掌控在上位者的手中。   林菁没急着拒绝。   裴元德班师回朝后,现有的幽州大营兵力将会迎来一次洗牌,府兵会重新回归折冲府继续屯田练兵,募兵大部分会编入十六卫,其余人得了军饷回家。她拿着真化府的军帖,有一定的自由度,但如果没人调派她,将会很尴尬。   有两条路,一是进十六卫,二是戍边。   师父曾与她分析道:“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十六卫安稳,平时练兵番上,可以让你尽快熟悉大昭军队,但想要出头,太难。戍边倒是容易积累战功,但有一定风险……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走了戍边这条路,便很难调回长安,进不了军部的核心,岂不是背离了你的初衷?”   她睫毛一垂,小扇子似的忽闪着,“我一个小小步兵,只想好好打仗罢了。”   “有志向啊,我的跳荡团里,人人都这么想。”裴景行道。   说实话,林菁是真的想进跳荡团。   可这条件太美味,她反而要谨慎些。一个掌权者,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无害,都须得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信任是太奢侈的东西,林家就毁在对帝王的信任上,那是血的教训。   “我……”   就在她想暂时敷衍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堠楼的钟声。   两人对视一眼。   敌人来了!   裴元德撩开帐子,迅速道:“让我看看林家人的本事,如果能守住幽州大营,我计你一功。”   赢了有功,输了……可就前途叵测了。   林菁开始备战。   她略过了床尾明光铠,这是买来马战用的,守城暂时用不上,还会影响她的敏捷度,还是现在身上这套皮甲轻便耐用。她束紧了腰带,将弓背在身上,腰间挂上箭囊和佩刀,左手提着团牌盾,右手拎着马槊出了帐篷。   草原上升起了狼烟。   西北方,守着第一道警戒线的斥候点燃了火堆。   当林菁出来的时候,第二道警戒线的狼烟也已经燃起。   这是高速移动的骑兵队!   她心中默念。   林氏英魂在上,与我旗开得胜。 第9章 冷兵   太阳大喇喇地挂在正午的空中,可草原并不见温暖,风越来越冷,远处有两只鹰,不死不休地盘旋着。   所有人都是一路小跑,他们跟着前面的火长,火长看着不远处领头的队正,队正从队副那里得到率领军团的校尉指令,向自己所守的地方前进。   向校尉发号施令的,则是各军后方坐镇的主将。   营寨的后方,整整齐齐地排好了三列角弩兵,分别做好发弩、进弩、上弩的准备,旁边还有一队弓手负责掩护。至于弓兵和弩兵不够填补的地方,就由步兵来凑。   木车弩、竹竿弩、伏远弩这一类杀伤力比较大、射程比较远的重弩,以及能达到单□□射程极限的臂张弩队,都被裴元德带去了阴山,留在营地的只有角弩队。所以,幽州大营的远程兵团,乍一看人数还可以,实际很单薄。   弓兵团校尉双指捻着一根羽毛,高高举起。   羽毛的倒向,就是风的方向。   “西北风向!”他大吼道。   每一队都在校准风向,他们必须在射程内尽量多的消耗敌人的兵力。   幽州大营不是长期驻扎的营寨,它的防守主要靠壕沟,围墙也不高,所以,这很可能是一场苦战。   林菁没有去守围墙,在中军的唯一好处,便是遇战时,中军是最优被保存的兵力,当箭矢都消耗得差不多,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会作为支援出战。   她看着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大门后的裴景行,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跳荡团,紧跟着是五百人奇兵团。   所谓奇兵,是一支直接听从主将号令的机动部队,也可以算作是救火部队,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支援,虽然不如跳荡团精锐,但也算是骑兵中的佼佼者。   至于她所在的步兵团,则手持各式长柄武器和团牌盾,跟在骑兵后负责掩护,用武器将敌人从马上挑下来,再进行格杀。   直到此刻,林菁终于确认了一点,幽州大营没有配备陌刀。   她低声问潘良:“火长,营里一直都没有陌刀吗?”   潘良叹道:“原先也不过三百来柄,突厥人从幽州撤兵后,都服从调令去别的地方了。”   陌刀是隋朝才出现的兵器,为了对抗骑兵,应运而生。   一柄陌刀足有一人多高,刀柄有长短两种可供调节,最短一尺,最长五尺有余,刀型似剑,双开刃,前锋略宽,兼有刀和枪的功能,又称“斩|马|刀”。因为杀伤力巨大,不允许民间持有,只在战时由仓曹发放。   步兵对骑兵完全没有优势,因为有陌刀的存在,终于改变了炮灰的地位,否则早就从对战骑兵的兵种中剔除出去。   但陌刀在军营中非常稀少。   作为大昭军队标配的横刀已经很昂贵了,一把横刀的价格相当于一个七品官半个月的俸禄,陌刀的造价比横刀还高,大昭建国之初,因为连年征战,打造横刀还来不及,放眼全国,陌刀不过千把,如今也不会太多。   陌刀的使用难度不小,且重达十五斤,需膂力强之人才能挥动,平日还需要演练阵型,她来幽州大营这几日,并不见操练中使用陌刀,心下已经怀疑。   现在么……   算了,也不是不能打,以枪挑刺,横刀破甲,乃是步兵传统。   希望敌人的数量不要超过八千。   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为突厥骑兵颤抖了。   茫茫的草原边际,突然浮现出一道黑线。   这条黑线逐渐变得粗壮,有了些许起伏,在阳光下泛出扭曲的光,像是自水汽中蒸腾而起的黑色海浪。   近了,更近了。   以林菁的目力,可以清晰看到冲在前方的重骑兵。   突厥人手持武器,呼啸着从前方的高坡上冲下来,流水般向幽州大营蔓延。   铠甲的摩擦声,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人的嘶吼声。   突厥骑兵冲过来的声音就像是不断轰鸣的滚雷,无所畏惧的样子,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噩梦。   “预——备!”角弩团校尉吼道。   第一队弩兵蹶张开弩,对准前方的敌军。   角弩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五十步。   当一匹战马处于全速冲刺的时候,跑完一百五十步只需要一字之间!   在突厥人将要进入射程的时候,弓兵拉紧弓弦的吱呀声密密麻麻响起,所有人屏息凝视。   只有朱红色的军旗在风中狂舞。   “放!”   若没亲自到过战场,很难想象上百支箭矢同时发射,是怎样壮观的景象。   林菁被震撼到了。   自幽州大营上空腾起一道黑色的光环,鸣镝的声音划过天空,只眨眼间,长箭落如雨下,射进突厥人的阵营中。   对方有人应声落马,但更多的突厥人继续冲锋。   第一列发射完的弩兵后退,将第二列弩兵换到前方射击,而后第三列弩兵再上前,当三列弩兵全部发射完毕,突厥人已经硬吃了三轮弩|箭,两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六十步——这是弓箭的射程了!   重骑兵形成的防线发生了变化,他们放慢了速度。   林菁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前方,她心道,要来了,突厥骑兵的标志性打法。   果然,重骑兵减缓速度之后,从后方冲出来的,是没有装备铠甲的轻骑兵。   大昭军队作战十分讲究阵型,突厥人没那么花哨,他们只有一种阵型。   突厥骑兵一般分为五横队,两列重骑兵在前,三列轻骑兵在后,战线比较长,喜欢呈包围之势进攻。   重骑兵从人到马都配备有盔甲,在前方负责承担各种伤害,等到行进到了射程范围,三列轻骑兵便越过重骑兵向前推进,开始远程武器进攻,来动摇敌人的防线。   轻骑兵没有任何盔甲防御,因此当两军交接的时候,轻骑兵会从两翼撤退,由重骑兵发起冲锋。   这种阵型简单而有效,以一种强横的硬实力,将大昭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现在,轮到弓马天下闻名的突厥轻骑兵,来展示他们的控弦之术了。   六十步,生死之距。   他们只有四十秒的时间。   双方弓箭手同时开始射击,意味着大量伤亡的开始。   可林菁没听到惨叫声。   不是因为鸣镝声和箭矢破空的声音太响,而是很多人可能连声音都发不出,就已经死了。   平时听上去十分惨烈的呼痛声,在真正的战场面前,不值一提。   突厥人很快冲到了壕沟面前,被鹿砦挡住马蹄。   他们对大昭人使用的这些小伎俩十分痛恨,鹿砦就是其中之一,尖锐的树枝遍布壕沟外围,马的腿一挨上就会本能地举起前蹄,把致命的腹部暴露给对方,把人逼下马来。   但鹿砦不是无解的。   重骑兵又重新冲了上来,用全副武装的马铠踏平鹿砦。   接下来,是一丈多宽的壕沟,突厥人毫不畏惧地冲了下去,踩着马匹,用铠甲和血肉筑梯,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来了!   突厥人与幽州大营之间,只隔着一面木制围墙。   不会比情人的面纱厚多少。   林菁等着裴景行下令。   看这个阵势,保守估计有一万人。   根据敌方的人数,作战侧重一定会发生改变——这种官腔翻译过来,就是该选择炮灰了。   近身肉搏,步兵不上谁来上?   从另一个方面讲,这里的所有兵卒,都没有后方辎重粮草值钱,用一个换一个的战术,拼到蓟州来人,保下幽州大营,就算胜利。   “箭手和弩手后撤!步兵顶上!”   林菁毫不意外,她甚至知道裴景行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会带着跳荡团和奇兵团冲出大营,减缓突厥人的攻势,然后将聚敌最多的营寨大门丢给中军步兵,以弓箭手掠阵,锁死大门的敌人。辎重兵和后勤兵最后也会填补到围墙那里,火钻、锤子、斧子、锥子……一切能用的武器用上,这样打下去,幽州大营应该会撑到蓟州援兵,赢得这场胜利。   而戍守大营的六千余士兵,将全部成为胜利的垫脚石。   她扭过头。   站在她旁边的毕安年咬紧了牙关,隆起的肌肉将军服撑得紧绷绷的,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随时可能冲出去;   一脸棕色胡须的黄老九低着头,又黑又脏的手心里攥着一根红头绳,抵在额头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丁永表情很平静,又或者是麻木,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武器,来来回回数着箭囊里的那几支箭;   火长潘良发现她在看他,极力地调动五官,挤出一个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弓术应该不错吧,打起来就跟在大家的后面,不要怕。”   林菁突然觉得有一股血气冲上头,她不想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   如果做不到独善其身,那么——来拼一拼吧!   林菁向右踏出一步,从队列中走出。   “林菁!你要干什么?回来!”潘良急喝。   林菁充耳不闻,她掠过想要拦住她的押队官,来到裴景行的马下。   她扯了扯他的袍子,裴景行看了看左右,轻咳了一声,穿着明光铠的身子尽量弯下,像一只匍匐的猛兽,将头顺顺服服地停在离她最近的距离。   在这个时候,裴景行希望林菁对他说的,是他想要听到的。   “想赢得漂亮些吗?”她用一种蛊惑般的语气,轻声说道,“上获?中获?还是下获?”   “我有得选吗?”裴景行低声回道。   “只要我在,只要你想。”   “可这样的胜利,很伤我的自尊心啊。”   “量小非君子,我掐指一算,裴小将军是个做大事的人。”   “你有求于人的时候,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顺耳。”   “毕竟,我求的是全军指挥权。”   “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面子、里子,都归你。”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时间单位:   时——刻——字——秒——忽。   一个时辰分为八刻这个没问题,字、秒、忽都存疑,这里采用一个说法【一刻又分成三分,一昼夜共有二十四分,与二十四个节气相对。注意,这分不是现时的分钟,而是“字”,在两刻之间,用两个奇怪符号来刻,所以叫做“字”】,所以本文中,一字是五分钟,秒还是那秒,忽就忽然之间了。   古代长度单位:   李世民说三百步为一里,那咱就三百步一里。 第10章 拔延   这场守营战与林菁的关系并不大。   皇帝要的是牙帐的位置,她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不过是在幽州大营找一条后路,但无论是戍边还是进十六卫,都需要一个内紧外松的环境,才方便她行事。所以河北道不能丢,幽州大营一定要守住。   幸亏她发现得早,蓟州的援兵如能及时赶到,这场仗是稳赢的。   她完全可以不这么高调,说句不中听的,整个大营的兵都死了,她也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可人,有时候会变得不那么计较得失,就好像现在,她被裴景行佯装喝斥,跟着他来到队伍旁边,低眉顺目地献计献策,图的又是什么呢?   “现在是我方占据优势,所以我再次建议你,不要出营。”林菁道。   裴景行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脑袋上突然长出一朵花,他指着外面问道:“你,跟我说,我们占优势?”   外面杀声震天,貌似很有气势,可细听过去,那喊声大多是突厥语,大昭士兵的声音正在渐渐消失,他们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是时候派骑兵出去了,不然,难道让骑兵在大营跟人打做一团吗?开什么玩笑,骑兵需要开阔的空间才能发挥出威力。   “外面起码有上万突厥精锐,我们只有三千战兵,后勤兵根本算不得战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裴景行有些失望地道。   “打仗不是做算术题,我们占的优势,就在于这个‘势’上,”林菁一边思索作战计划一边说话的时候,语速会变得非常快,武将独有的气势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身上,整个人仿佛散着光芒,她道,“突厥人其实并没有想到我们做了准备不是吗?无论是前面斥候布下的陷阱,还是第一轮远程打击,都证明我们是守株待兔的那一方,这就足够做文章了。”   “你想使诈?”   “当然,兵不厌诈。”   但凡领兵的,没几个不知道战术的重要性,谁都想在一场战争中把心眼儿玩出花来,在世上留下一个漂亮的战绩。   雁门之战,长平之战,巨鹿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一个个载入史册的名字如星辰般闪耀在历史长河中,传奇由此而生。   然而真正打起来,战术会受到很多局限——士兵的执行力和行动力、下方将领的应变能力、前期布置的前瞻性、后勤的补给能力、对手的实力等等,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能改变战局,尤其还涉及到朝堂政局等更微妙的东西,所以现在大昭的将领更倾向稳扎稳打,不求出彩,只求不犯错。   从这次突厥入侵中原就可以看出,十五年了,除了开国老将,大昭竟连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都没有,人才凋敝至此。一直被林远靖压着打的东突厥休养生息之后,趁此机会长驱直入,连本带利地全都打了回来。   又能怪得了谁?   裴景行先是怀疑地看了林菁一眼。   战术都是在战前布下的,他们现在除了中军的步兵和骑兵,已经没有后牌,她还能怎么使诈?   裴景行也是一股子莽劲儿,他摒弃杂念,干脆地道:“你说怎么办吧。”   从开战到现在,执失戈图一直沉默着,他的手握在马刀上,用拇指不断摩挲着刀柄上雕刻着的狼头,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幽州大营。   一名亲卫从前线回来,看到他神色不虞的样子,硬着头皮上前禀报:“围墙久攻不下,苏农部派人来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问我?”执失戈图冷笑了一声,“执失部和苏农部好不容易凑出一万人,却打不下一个只有三千多战兵的营寨,达刺摩他有什么脸来问我?还不如想想是谁走漏了消息,居然让昭军做足了准备!”   站在他身后的执失部其他贵族亦同仇敌忾地高声道:“族长说得有理!四部中只有我们两家出兵,舍利吐利部和拔延部不是哭弱就是哭穷,大可汗的心本就是偏的,分同样多的东西,我们却要出更多的力,而且还有苏农部拖后腿!”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这四大部族仅次于阿史那和阿史德两大王族,明争暗斗不少,每个部族心里都有一本记着对方三家黑料的烂账,抖出来能灌着西北风说上三天三夜。   他的弟弟执失断低声道:“只要拔延部还是现在的叶护,我们就只能听命他的安排,这场牺牲在所难免。”   叶护拥有是仅次于可汗的权利,在东西突厥没有分家前,执失部首领一直世袭叶护职位,现在么……   执失戈图又沉默下来,他虽年轻,却已带执失部走过了三个年头,看到族人不断伤亡,他比谁都更想快点拿下幽州大营。执失断的话让他重新冷静下来,细细思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   自上一次围攻幽州大营之后,他们刻意做出草原部落尽出的假象,得到牙帐消息的裴元德果然放心将大军带了去阴山,现在守营的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会料得先机,猜到他们会攻打幽州大营?   执失戈图更倾向于有人通风报信……如果被他抓住,他会将此人心肝挖出,拿来喂他的白魔王。   “告诉达刺摩,昭军人数有限,只要继续打下去,一定能将他们耗死。”   传令的亲兵立刻奔赴前线,就在这时,幽州大营方向突然传来了喧嚣声,后方的轻骑兵们甚至在后退。   “走,去看看!”执失戈图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了。   在两军胶着的时候,幽州大营里突然传来喊话声,用的还是突厥语。   “我们在此等候的是拔延部的诃勒叶护,尔等还不速速退兵!”   话音刚落,只听得营里许多人用突厥语跟着喊:“速速退兵!”   执失戈图惊得勒住了马,执失断瞥了他一眼,立刻大喝道:“稳住,继续杀,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把幽州大营打下来,回去皆有重赏!”   “断,是拔延诃勒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将我们卖了!”执失戈图握紧了拳头,愤然道。   他们刚到前线,苏农达刺摩便带亲兵飞奔前来。   “戈图!你听见了吗?他们在喊诃勒的名号!”苏农达刺摩是苏农部首领之子,跟执失断年纪相仿,却跟执失断的沉稳不一样,是一个飞扬跳脱的年轻人。   执失戈图冷哼道:“拔延诃勒的名字吓不到我,我们奉的是可汗的命令,执失部不可能退兵。”   执失断心中一叹,他这兄长的回答明显不在点儿上,他补充道:“无论如何,四部的利益与可汗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已经制定好了进攻计划,从幽州大营切入河北道,拔延部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我们内讧,一定是昭军在撒谎。”   “你说得对,可如果不是拔延诃勒授命,幽州大营怎么会做好准备?里面到底是不是三千战兵还未必呢,”苏农达刺摩对现在的战况也十分不满,“再说了,我可不敢肯定,拔延部会不会私下与裴元德达成什么协议,趁机削弱执失和苏农两部。”   执失戈图一听,脸色有些不好地道:“最怕就是拔延诃勒与昭国私下达成协议,大可汗已经深入昭国腹地与皇帝谈判,拔延诃勒以叶护身份掌管牙帐,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如果这中间出了纰漏,我们的族人都将被赶出草原。”   “如果拔延诃勒和昭军串通,为什么昭军不将我等剿灭,而是让我们退兵呢?就不怕我们将事情泄露,坏了他们的计划?”执失断冷静地道,“我不认为拔延诃勒会做出这样矛盾的事。”   “这还不简单,他被昭人骗了!”苏农达刺摩抢着答道,“你们想想,拔延诃勒用我们尚不清楚的条件,换来了河北道,又在幽州大营打下埋伏,想利用昭军吞噬苏农、执失两部精兵,但昭军也不是傻子,岂能甘被利用?如果放我们回去跟拔延诃勒斗,最后到底哪一家能拿下河北道,还未可知!”   此话一出,执失戈图脸色大变。   谁说突厥人是莽汉,算计起利益来,谁都门清。   十万铁骑押在大昭境内,草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仅仅是喊出一个名字,就能让心怀鬼胎的人心神不宁。   突厥将领在这里犹豫不决,幽州大营却不会给他们反应时间。   此时营寨大门敞开,甲胄俱全的骑兵轰隆隆冲出,一马当先者裴景行,手持铁鞭喝道:“我等让出河北道,选突厥有能者居之,尔等还想再战,徒增伤亡,岂不可笑!”   执失戈图见昭军还敢出来应战,已是一惊,又看对方阵容至少有三千骑兵,还不知有多少步兵在后面跟着,心中已认定是情报错误,自己和苏农部是吃了拔延诃勒的亏,瞬间大怒。   “拔延诃勒!执失部与你势不两立!” 第11章 清账   执失断还有些犹豫,他对兄长道:“裴元德带了那么多人去阴山,幽州大营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兵?”但裴景行来势汹汹,他也不敢做决断。   就在这时,裴景行身旁的副官举起令旗挥动,身后的重骑兵队逐渐拉开距离,在奔驰中形成锥型阵容。   执失戈图脱口而出道:“车悬阵!”   车悬阵由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创立,屡次打败游牧民族骑兵,从汉朝起便是祁连山以北的噩梦。   反观突厥阵营,因为一直攻打营墙,所以未成阵型,余下骑兵怎么可能禁得起几千骑兵布下的车悬阵冲锋?   裴景行高举武器,勇不可当,大喝道:“儿郎们,送上门来的军功,随我杀个痛快!”   “杀!”   执失戈图终于不再犹豫。   “收兵!我们回去找拔延诃勒算账!”执失戈图吼道。   苏农达刺摩一拍马头,“传令,苏农部撤兵!”   突厥骑兵来得快,去也如风卷残云。   但是他们攻城太久,许多人来不及上马就被斩杀,裴景行的骑兵养精蓄锐许久,紧追其后,也杀敌不少。   当他凯旋归营,立刻将手中铁鞭丢给亲兵,大声道:“痛快!”   所有人都神情激动,这一场仗原本要耗损大营所有兵力也未必能嬴的仗,硬生生被他们打成了上获!   “将军威武!”   “大昭威武!”   裴景行在群情激昂的吼声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身子微微后倾,对身后一名压低了盔甲帽檐的骑兵道:“我第一次见识到,只用两句话便逼退一万突厥军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林菁垂着头,只露出了尖巧的下颌,那上面水润润的嘴唇微微上扬。   她没有压抑自己的喜悦,胜利的滋味果然甘美。   “你可看仔细了,林家人的本事,嗯?”她还记得裴景行临战前的那句话。   “哈哈哈,真他娘是一场漂亮仗!”   林菁等他畅快的笑了一会,才接着道:“不过,你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裴景行看着林菁露出的微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觉得,你得跟你阿耶好好解释一下河北道的问题。”   是谁跟突厥人达成了协议?   是谁在此等候拔延诃勒的军队?   是谁准备卖了河北道?   裴景行:“……”   他是不是被阴了?   每一个在前线玩假意投敌计谋的将军,都是将头别在腰带上的真勇士。   倒不是说不能用,只是用起来要考虑善后问题,搞不好会成为今后的人生污点,还可能降低帝王的信任度。   不是艺高人胆大之辈,谁也不想给自己找口黑锅当帽子。   至于裴景行,前线火急,他哪里注意到那么多!嗯,当时林菁是怎么说服他的来着?   “来的人是执失部和苏农部,我没有看到拔延部和舍利吐利部的人,现在请你告诉我,突厥的现任叶护是谁?”   “拔延诃勒。”   “那就优先选拔延诃勒,东突厥这四部贵族矛盾重重,对付他们都用不上什么高深的计谋,离间计就足够了。突厥人敢拿王帐当诱饵,我敬佩他们的勇气,但咱们大昭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不是想拿下河北道吗?现在,我们也来做一个小小的诱饵……”   突厥能用王帐诱敌,他们用河北道也是没问题啊,裴景行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继续道:“如果拔延诃勒不能动摇他们,还有舍利吐利部,再不然,我们就攻讦苏农部,总有一点能抓住他们的痛处。”   简直太可靠了!裴景行继续啄米。   然后她又道:“如果第一步有效,敌人很有可能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我们必须再加一把劲儿,现在营墙那里攻势会减缓,不要再派人过去,你将营内所有马匹准备好,无论是战兵还是后勤兵,都扮作骑兵跟你一起出营,唱一出空城计。”   这一环扣一环,妙啊!裴景行都忘了啄米了,但他还没失去理智,忍不住问道:“空城计可不是谁都唱得,如果突厥人不上当怎么办?”   “你怕打仗?”   “我怕个毛!”   “空城计的妙处就在于,如果赢了,那就是赚,如果输了,也不会更糟糕,不是吗?”   对啊,就这么干!   “所以,无论突厥人做出什么反应,你只需要带着骑兵冲锋,摆出车悬阵来,”她有些担忧地看了裴景行一眼,“把你的跳荡团放在前面,你们练过车悬阵吧?”   “无地分马,起手车悬——练骑兵的谁能不会,你真是,我就那么像纨绔吗?”裴景行差点炸毛。   “那很棒哦,接下来,车悬阵的威力不用我多说,你把几个用得熟的队正放在后面,去引导后面的后勤兵,记住,只要阵型不乱,我们就有一搏的实力,千万不能让对方看出半点心虚,演技过关,你的上获也就到手了。”   哈哈哈,简直不能更轻松好吗!   ……   裴景行回了营就把林菁关了起来。   什么不会更糟糕,他本来可以耗兵等蓟州援军的,事实上,在突厥退兵后不过两刻钟,蓟州已经来人,他何苦压上裴家的荣誉,跟着林菁蹚浑水。   他要气炸!   “你等我阿耶回来!”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   林菁被锁进囚车里,她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坐了下来。   战争无时无刻不在与时间赛跑,两刻钟听起来很短,到了战场上,却能活无数人性命。虽然除了裴景行,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曾经被一个少女改变。   至于牙帐那边的战局,林菁放心得很,只要裴元德的斥候不是吃干饭的,大军就不会扑空。   两天后,数只信鸽从阴山飞起,携带军报的鸿翎信使踏上了回长安的路途。   裴元德大获全胜,虽然王帐里只有可敦和少量高官,也足够作为谈判条件了。   人质押解,大军回营。   现在的幽州大营忙得不可开交,优先统计这次战后伤亡,除了中军,其他六军都有损失,有些营墙被攻破的地方,不少后勤兵也遭了屠戮,干活的奴隶更是作为炮灰全部阵亡,包括那个被带回来的小部族。   仅仅是清理两方的尸体,就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接下来营墙重新搭建、清点财物、核对人口、记录军功等等,又是四天。   林菁倒是安逸,裴景行派了四名亲兵轮流值守,饭食不曾短缺,入夜有毡衣取暖,也没受到折辱,除了活动空间太小之外,没什么不好。   火长潘良和毕安年一起来探望她。   “我去问过校尉,只说你因违抗命令获罪,究竟是什么结果,还要等大总管提审后才能定夺。”潘良叹了一声,想起林菁当时的行为仍心有余悸,“这几天,你……没受欺负吧?”最后一句说得比较小声,潘良心里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林菁受了欺负,他人微言轻,又能做得了什么。   林菁笑着安慰道:“都好,伙食不错,人还不用干活。”   毕安年有些看不过眼,他握着拳头,捶在自己掌心,“我们这种小兵哪有资格直接听从长官的命令,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看就是有人心怀不轨……”他话没说完就被潘良捂住了嘴。   值守在旁的亲兵冷冷地看了过来,潘良立刻赔笑:“他脑子不好,两位勿怪。”一伸手,将铁牛似的壮汉拎走了。   大军归来后,还有一个人来探望过林菁。   “你不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人,但绝对是我见过最能作死的人。”   左平一个眼神飘过去,那两名亲兵便自动退到十步以外。他递过一个纸包,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腿和两个白面蒸饼。   这一看就是小灶伙食。   林菁道谢后接过来,放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她背靠囚车,仰起头从木栏的缝隙中看着天空,轻声道:“我一个人被欺负怎么都好说,可我顶着这个姓进了军营,就不得不负起这个责。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裴小将军,他那么信任我。”   “你倒是坦白,不过,事情也没那么糟糕。”   林菁垂眸笑了笑。   当一个人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不用自己操心,也有人帮你收拾善后,这是林菁胆子大的主要原因,该利用的时候别客气,等到你没价值的时候,也不要期待对方会因为你谦恭谨慎就放你一马。   这件事做起来,一是能减轻戍营士兵的伤亡,二是能恶心裴元德一把,却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毕竟他是大昭现存最能打的武将,也是开德八柱国中唯一仅存的硕果,在战时,皇帝依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当然,裴元德除了把她压制在步兵营以外,也没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账,她认为两清了。 第12章 颠覆   林菁想了想,对左平道:“我猜最后是个功过相抵,也省得麻烦。”   左平摇了摇头道:“你这次立下的功劳远胜于我,如果不是你推算到对方另有布局,保下河北道,大昭不仅逃不掉割地赔款,牙帐这个筹码也会变得鸡肋,接下来的局势还真不好说。说真的,我很好奇,你在这件事中,唯一的失误就是说服裴景行以河北道诱使执失、苏农两部主动退兵,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大总管手上,虽然你很狂妄,但我觉得你不该是这般意气用事之人。”   林菁反问道:“你认为一个领兵之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冷静、果断、胆大心细,向往胜利但永远不会被失败击倒。”左平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这些话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已成了信念。   “我觉得是惜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值得珍惜,因为打仗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命,这不是意气的问题,只是我行事的本心罢了,当然,若能再从中满足一点我个人的小小的私心,也是无伤大雅的,对吧?”她侧过头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认同,又像是一种带着俏皮感的挑衅。   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实则心志坚定,她哪里还用找认同,不给别人洗脑就不错了。   有心机、有谋略,却还能保持一定的善良,凭这点,就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后道:“你且宽心,裴三郎乃热血之人,别看他把你关起来,其实是护着你,等他在大总管眼皮子底下闹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林菁回道:“多谢。”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过来,已是情分。不过,林菁自己也觉得差时候该到了。   果然,两天后,负责主帐杂务的长史亲自前来提审,将她放出囚车后,直接带她到中军主账前。   这一次值守在帐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晕的毛头小子,而是两名横练功夫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中年汉子,林菁一见两人鼓鼓的太阳穴便知,如果打起来,他们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长史只将她送到门前便离开了,旁边两个门神也没阻拦她的意思,林菁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中军帐还是那个中军帐,所有摆设都没有变,可给她的感觉,却跟上次来见裴景行时完全不一样。   一个男子背对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颀长而华丽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显英武伟岸,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上无一赘饰,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有这般气势,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样。   “见过大总管。”对方不发话,她只好躬身行礼先开口。   然后她听见微不可闻的衣袂摆动声,他似乎转过身,向她走了过来,最后,一双黑色的长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温润平和。   林菁有一瞬间的慌乱,这个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个反派形象南辕北辙,她终于忍不住抬头。   在林菁的脑补中,作为一个可能对她父亲心怀嫉恨的军部权贵,大抵应该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提枪可辟邪、上马能止小儿夜啼的形象。   可事实恰巧打脸。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将。   他容貌昳丽,甚至有些阴柔,因为没有蓄须,所以更显年轻。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亲,说是兄长都不为过。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双眼眸,带着能摄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练了无数寒光剑影,化作了潜龙藏蛟的古潭。   这哪里是能辟邪的门神,分明是在时光淬炼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几后,他微微蹙眉,缓缓开口道:“步兵团不好吗?”   林菁:“……啊?”   这领导慰问下属的画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吧?   林菁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   “中军的待遇在七军中最高,步兵虽然平时多干些活,但真的打起仗来,有右军右虞侯军挡在前面,撤退时,又有左军左虞侯军垫在后面,许多人求着进都进不来……当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裴元德的声音听不出严厉,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在,又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信,林菁差点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禀报大总管,我既然选择进军营,就是想冲锋陷阵,不愿受这样的庇护。”她索性将话挑明。   “林家留下你这条命,不是用来送死的。”裴元德道。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间冲到裴元德的案几前,半跪下来,一掌拍在案面上,压抑着愤怒对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吗?如果我不服从皇帝,我和我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如果不能建立军功,那么我背负流言蜚语来到这里,又能得到什么?人活一辈子,我已离经叛道,便一定要做出点像样的事来!”   裴元德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来,继续不咸不淡地,用一种拉家常的节奏问道:“听说你因为从军,被余家退了亲。”   林菁一愣,没想到他提及这段过往,随即道:“无所谓,省下的嫁妆正好买军备。”她的备马、驮马、帐篷、明光铠……全都是用原本准备好的嫁妆换回来的,否则林家也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嗯,余令行不过是朔方城裨将出身,如果不是因为林家败落,他家的儿郎,原本就配不上你。”   林菁觉得两人之间的谈话走向有点怪异,不仅裴元德的形象被颠覆,甚至左平说他被林远靖一直压制,恐怕也有蹊跷。   “你为什么了解这些?”她问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长好看,把玩着锋利异常的兵器时,十分游刃有余。   “三郎是你见过的,虽然在我眼里还不成器,却也在外面得了些虚名,年纪也正合适,我把他许给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吓着了,她像一只受惊的猫,竖着尾巴一跃而起,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说什么,我不要!”   “别着急拒绝,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他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她,“这一次没带你去阴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险,我没想到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你应对得很好。”   林菁又是后退一步,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语气太让人发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你……”   “但我不会给你计任何一项军功。”   林菁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还没被人这样耍弄过,而且谈话的内容完全不由她主导,对方简直沉浸在固有结界中,大概自问自答都没问题。   她胸膛起伏,一口气想提又提不起来。这算什么啊,她在心里抓狂地道。   “为什么?”她问道。   “太扎眼。听说过百骑司吗?”   林菁摇了摇头。   “圣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内重镇,军部十六卫,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营当然也有,而像这样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会不惜财力去培养。在这个世道,听,比做还重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太扎眼了,你的军功不应该在这里求,别人能平步青云,放在你身上,却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连自己真正的敌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脑袋往上爬,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   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   林菁问:“你为什么如此关照我?”   “无可奉告。”裴元德又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就当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这么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吗?   “那么你所说的真正的敌人,又是谁?我是否身处危险,这危险来自何处?”林菁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元德,极力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词套取情报,“不要再跟我说‘无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想为我好。”   “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兄长已有七岁,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心里认为的敌人,又是谁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充满了包容,“让我猜猜,是我?还是皇帝?”   林菁觉得自己在裴元德这里一败涂地。   像是有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一直不厌其烦地抚慰她竖起的逆毛,心里的防线立得越发艰难。   警钟已亮起红灯,却还懒洋洋不想动的感觉,糟糕透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裴元德的对面,垂头丧气地道:“你都会自己猜了,还问我干什么?”   直到此刻,林菁才真正像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女。   褪去了钢筋铁骨,她原本也会撒娇,也会疲惫,有着一切女孩儿应有的弱点和情绪。   她不是冰冷的战争机器。   真好。   裴元德目光又柔了几分。   “那么,为了帮你找到真正的敌人,你可以帮我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遗漏的地方,我来补充。” 第13章 往事   迄今为止,大昭建国已有二十七年。   隋末民生凋敝,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遂起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最终,崛起于陇西的李氏得了天下,先帝李僢建立了大昭朝,年号开德,将有功之臣封为八柱国,更有襄平林氏三救帝驾,一举攻破长安城,立下赫赫战功,于是李茂奉当时的林家家主、林菁的祖父林逊为大昭朝唯一的上柱国,任骠骑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开德年间,不仅是百废待兴,各业走上正轨,百姓休养生息的好年景,同时也是大昭朝兵力最盛,战意最浓之时。   开德二年,林逊督防河朔三镇之时,在朔方城遭遇突厥四万骑兵围城,林逊战死于野,朔方城破,举国震惊。   李僢亲自点将,八柱国齐出,林逊于之子林远靖年方双十,即为行军大总管,发兵十万,远征突厥,一路打到了牙帐所在的三弥山附近,将突厥大将阿史德铁昆生擒,阵斩两万,俘虏三万,缴获牛羊无数,得“军神”之称。   据说当时只要看到林家的旗号,那些刀口饮血的突厥人就会骇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   次年,突厥可汗阿史那托吉递上降书,林远靖继续率领大昭铁骑横贯草原,陈兵辽东城,逼得高句丽口称“天可汗”,低头向大昭纳贡。   开德五年,林远靖带兵横扫西域诸国,吐蕃、吐谷浑皆避大昭锋锐,   开德八年,林远靖还未出征,南诏六国只听得“军神”的名号,便派使者星夜赶赴长安,大昭未用一兵一卒,南诏就已俯首称臣。   当年盛世,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好景不长。   边境平定之后,终究是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   开德十二年二月,林远靖深夜应召入宫,随后被曝出在府内藏有私兵器械,有不臣之心,在审讯过程中畏罪自尽。   当夜,林家烧起一把惊天大火,满门忠烈只余一个外嫁女和一对年纪幼小的兄妹。   而那场火,究竟因何而起,至今还是个悬案。   有人说,是林家知道大事不好,本想借大火遁逃,却计算失误,将一家老小烧了个精光,只有小小的林慕抱着更小的林菁,躲在湖边的小船里,逃过了这一劫。   有人说,是林家杀伐过重,天降大火,是为惩戒。   有人说,其实只是林家一个老仆打了瞌睡,被老鼠踢翻了油灯,在本就干燥初春酿成了悲剧。   有人说,是林家的仇人潜伏了二十年,伺机放了火。   有人说……   没人知道真相。   林府活下来的只有小孩子,林慕吓得傻了,一问三不知,便是这样,因为林家被扣了谋反的帽子,李僢还是命人还是拿了林慕、林菁兄妹,将两人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当时的武将派系皆风声鹤唳,林远靖的旧部被肃清,与林家沾亲带故的几位开国郡公和县公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连林妙真的夫家定国公府都朱门紧闭,放眼这偌大的长安城,几乎没人敢为林家兄妹奔走。   林妙真到底是将门之女,一怒与夫家和离,变卖了嫁妆之后,开始营救困在牢狱中的林家兄妹,这之后,才有了余令行下聘礼,冒着极大的风险与大理寺周旋,成功将四个月的林菁先抱了出来。   一个月后,义国公薛明卫以七十五岁高龄披甲入宫,为林家孤儿请命,免去了林慕和林菁的罪名,只是必须生活在长安城内,受大理寺监督,如无皇命,终生不得离城。   至于那场大火,再无人提及。   与林远靖有干系的旧部革职的革职,下调的下调,流放的流放,远在襄平城的林家也被抄家收田,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倒是林家的废墟上重新起了亭台楼阁,或做酒肆茶楼,或做民居,将往事掩得一干二净。   只有林家人永远记得。   现在,林家留下了这三个“余孽”。   在林家出事的时候,林妙真已满十八岁,刚成婚半载。按照大昭律例,外嫁女不算本族中人,因此林妙真在夫家躲过一劫,成了当时林家仅存的成年人。   林慕那时不过七岁,按照大昭律例,就算林家犯了谋反罪,也只斩首正犯,正犯的父亲和成年儿子绞死,林慕充其量就是个流刑。但有人不想看到林家再出一个成年男子,在大理寺的牢狱里,林慕被人暗地里下了慢性毒,这一生,握不得刀剑,骑不得马,终身离不得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病体沉疴的人,如何能当家主?他甚至禁不得过多的操劳。   只有林菁,当时只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女孩,又与余家定了亲,方才健健康康地活到大。   这一场清洗下来,八柱国倒了一半,十六卫大换血,战神林远靖死于鸩酒,连带谋逆罪的十余条罪名昭告天下,正式终结了军神的时代。   同年四月,李僢薨,太子李茂继位,改年号为元兴。   如今则是元兴十四年。   这段历史只要有心人便能知晓,并不是秘密。   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林远靖入宫被判谋逆的那一天。   宫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家又发生了什么?   林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相信裴元德,与他交换情报。   “当日林家的情形,我兄长虽然参与不多,但他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林远靖匆匆进了宫,林慕在偏房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趁阿耶不在,摸到双亲的屋子里,闹着要跟阿娘聂氏和小妹一起睡。   这举动让他捡了一条命。   有儿女在身边的母亲,睡眠总是很轻。   那火从后院烧起来的时候,聂氏突然警醒过来,她一下子便推醒了林慕,抱着林菁,牵着他往外跑。   但他们注定跑不掉。   林慕分明看到,有气势汹汹的黑衣人从墙上跳了下来,手挥横刀,在火中胡乱地杀人。   好在聂氏并非豪门世家的娇娇女,她只是一名普通猎户之女,在边境被林远靖救下之后,成了他的妻子,聂氏虽然不会武艺,身体素质却极好,她灵敏地在庭院的阴影中穿梭,带着孩子躲避黑衣人的追杀。   “阿娘将我和兄长安置在花园湖边的小船里,我那时候被杀声吵醒,咧着嘴便要哭,阿娘怕啼哭声引来那些人,便挤了乳汁在帕子上,让我含住一角吮吸,然后她又跑了回去……阿娘说,她是林家的主母,那些人不见到她,是不会甘心的。”   聂氏是被烧死的。   她跑回院子,对着已经烧榻的屋子大喊了一声:“我的儿!”然后奋不顾身地投身入火,令那些追赶而来的黑衣人误以为林家兄妹早就被烧死,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这一大一小两兄妹的命,是亲娘用血换来的。   林慕曾与她分析过:“看上去,李茂的确是最有嫌疑之人,而他也确实跟此事有关,所以姑姑一直认为李家是罪魁祸首,但我却不这么想。菁娘,君臣不相疑,疑必生惧。林氏自从李茂起兵以来,便是李家的利刃,林氏族人中,除了咱们这一支从军,其余族人都在襄平老家守着族产过日子,我们一没谋反的动机,二没谋反的实力,这一点,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且,在父亲声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将功臣逼死在皇宫,于他们李家又有什么好处?你且看林家败落后,究竟谁人受损,谁人受益?”   军部换血之后,大量新贵子弟出头,与此同时,突厥王庭重新聚集起兵,高句丽蠢蠢欲动,吐蕃和吐谷浑陈兵边境,南诏据说已经将贡品减少至三成,大昭的武威不再,朝廷不得不重新重视边境巡防,投入了大笔饷银做军费,被武将集团一直打压的文官也重新取得了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裴元德,也踏上了他人生的巅峰,取代林远靖,坐上大昭军部第一把交椅。   林家兄妹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也许连皇家都身不由己,做不得林家的敌人。   林家是败落在无数人的阴影之中,那场大火起自人心中贪婪的欲望,还有各种丑陋的私心。   在林菁讲述的时候,裴元德一直低着头不断擦拭那把短刀,令人摸不清深浅。   她说完后,便定定地看着裴元德,等他的回应。   “我只问你一点,杀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放火?”   “自然是掩盖证据。”   “那么,是掩盖他们作案的证据,还是林家本身的证据?”裴元德抬起头,他像是一只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狐狸,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谋逆罪是本朝第一大重罪,林家的重要人物迟早要死,为什么会有人迫不及待的在当日对林家下手?”   林菁听得一阵发冷,她发现自己走进了灯下黑,这一点她从来没想过。   “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她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你觉得,他们找到了吗?” 第14章 龙雀   “那一年,林远靖东征百济归来,也刚好是我带领左骁卫番上之时,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他归来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锴岳上书,因大昭连年征战,北境之地大片荒芜,建议解散东征军,令府兵屯田务农。然而,这道奏表并没有得到批示,因为兵部很快收到了来自肃州的军情,边境似有吐谷浑陈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宫玓出征,同时,一个从东突厥来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宫,受封苏国夫人。不久后,便发生了林家之事。每个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我收到的情报,是林远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凶,在行刺先皇的过程中,误杀了苏国夫人,最后被禁军制服。先皇怕夜长梦多,直接赐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罗林远靖谋逆证据,没想到发生火灾……不过,这也耽误不了什么。林远靖死后的整整两个月里,贬官数百人,获罪入狱的七品以上官员足有百十多,斩首的不计其数,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这个机会收回兵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皇驾崩了。”   “他当时身体状况如何?”林菁问道。   “先皇戎马半生,体质强健,大朝会小朝会从来不落,就连他的新宠苏国夫人死了,都未见他有任何异样,”说到这里,裴元德冷冷一笑,继续道,“记录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丢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宫柱上,大明宫昭告天下的说法是——‘梦白鹤西游,舞风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却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丢失,尤其是苏国夫人……居然也在现场,还被父亲斩杀?   “那个苏国夫人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将手中已经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几上,“我说的这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证,消息灵通些的几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宫里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五个人知道。”   “都是谁?”   “先皇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今上,以及当时负责随身保护先皇的千牛备身,现在的壮武将军,尉迟读武。”   林菁将这五个名字一个个刻进心里,然后顿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谢大总管。”   “不用这么客气,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三郎?”   林菁抬头,发现裴元德正在笑。   她从不知道,原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其中的韵味是少年郎拍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绽放的花,太过难得,便有些刻骨铭心。   恍惚间都忘了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样,笑意更浓,他将案几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长刀很多,短刀却很少,这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拒绝道。   “不贵重的礼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为夜羽,与赫连勃勃的大夏龙雀同出一炉。”   大夏龙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极难得。   赫连勃勃是胡夏的王,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杀人是他的爱好,战争是他的乐趣,因此他极为注重武器的质量。史书记载,赫连勃勃有一种特殊的检验武器的方法,在验收的时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铠甲,则杀弓匠,如果射穿铠甲,则杀甲匠,几乎每次验收都会有一批工匠被斩杀,可以说,胡夏当时的每一把武器都带着工匠的鲜血。   在赫连勃勃统治力最为鼎盛的时候,他收罗天下能工巧匠,为其造百练刚刀,号“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一把神兵。   林菁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短刀双手接过,立刻便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样刻有铭文,曰:龙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着她道:“龙雀是凤凰中最凶猛的一种,它没有华丽的彩羽,只有庞大的、连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传说中,龙雀一旦起飞便不再落下,永远向着至高处飞翔,没有同伴,心无旁骛,直至巅峰。”   林菁从主帐出来的时候,那两名原本看守她的亲兵迎面而来。   “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她现在心里满满都是对裴景行的歉疚,自然应下。   到了地儿一看,这位真是会享受啊。   裴景行的帐篷不算大,里面却精致非凡,除了寝具和武器架,还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帐篷里面有一名亲兵正在煎茶,另一名亲兵从锅里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银制小刀将肉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调味料,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里。   裴景行本人则卸了铠甲,穿着一身常服,头发也散了,正冒着湿气,他软塌塌地靠在豹皮垫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她。   “坏心肝小骗子!”他吐出一颗枣核,精准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大总管都说功过相抵了,我也被你关了挺久的了,裴小将军,做人要向前看,总盯着那点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气候的。”   裴景行被气笑了,“你这腔调怎么那么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给他取这样的诨名,左平知道吗?”   这时帐篷外有人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有个人叫‘裴景不行’,说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左平掀了帘子进来。   林菁稍微挪开一点,方便这两只炸了毛的斗猫对视。   “你来干嘛?”裴景行不善地问道。   左平一脸坦然地道:“刚巧路过,听到有人不行,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帮。”   “可别,我还想多太平些日子,你这忙不如去突厥大营帮,肯定能为大昭立功。”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将军上获之功,听说你们还演了一出戏?”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没想到假牢变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鳞一样站了起来,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确不喜欢欠人的感觉,她投降道:“好吧,你说,要什么代价。”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进我的跳荡团,跟我戍边去。”   林菁:“戍边?”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亲兵立刻递过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软垫,他坐下后,那名切羊腿的亲兵也将一碟切好的肉连同案几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军拔营,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后便走。”   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大动干戈的战局,但开了春就不好说了,被东突厥打乱的边境重镇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夹在东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浑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裴景行虽然是次子,却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没有因为是亲子而畏手畏脚,这是让他去独挑大梁,的确是个攒军功积累经验的好时机。   但她心里又有其他牵挂,有个人是她势必要见上一面的——东突厥退兵后,尉迟读武也会回长安,最要紧的线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道:“这羊肉不错,没个把时辰可炖不到这个火候,最好的滋味,总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品尝到。”   林菁合上双眼,风里雨里练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睁开眼时,躬身行礼道:“属下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准备。”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挥道:“去吧。”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辞。”   林菁跟左平一同出来,两人默契地往马厩方向走去。   她去领火炼的时候,发现那个赭衣奴已经不在了,现在伺候马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请问,之前照顾这个马厩的人去了何处?”   “死了。”   “谢谢。”   左平先一步出来,骑在马上等她。   林菁翻身上马,左平高举令牌,两骑出营。   战后的草原尤其空旷苍凉,斜倚天边的云下,只有鹰还在盘旋。   左平勒住马,林菁同时停下,转身看他。   大营里耳目太多,看出左平去马厩的意图后,她就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   “昨天我接到一个消息,跟你有关,猜猜看。”   “不会是陈恪想调我回长安吧?”林菁可猜不出那些达官贵人的奇思妙想。   “错了,有惩罚。”   林菁叹了一口气,“左校尉,你是跟裴小将军学坏了吗?”   “你对我的品性有什么误解?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这惩罚就先记下,因为你恐怕也顾不上这些了。”   林菁意识到有点严重了,她问道:“究竟是什么?”   “长安城林家遭了贼,舅父已派高手护住你姑姑和兄长,你自己要小心了,幽州大营是裴大总管的地盘,很多人不敢造次,但甘州……可就不一定了。” 第15章 甘州   林菁冷笑一声,林家现在还剩什么?财产都烧了个精光,最后只剩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几把横刀,连祖宗牌位都是姑姑重新做的。   果然是贼心不死。   “多谢相告。”   “你不担心?”左平诧异道。   林菁反问:“我担心什么?姑姑和兄长又不会出事。”   林家人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的活下来,也是有道理的,在事情没浮出水面前,对已经沦为平民的林家人出手会带来反效果,尤其她奉命进了军营,再对林家人下手,打的可是皇帝的脸。   李家人也不是窝囊废,没有皇帝愿意看到自己治下出现不受控制的事,所以,何必呢?   左平低头笑了笑,闷声道:“你还真是让人惊讶。”   两人回去的路上,林菁随口问道:“突厥兵临长安城下,尉迟读武最后没能守住五陇坂,这种情况,他是否要受责罚?”   “当然不会,如果将军打败一场仗就要受罚,可就没人敢打仗了。再说突厥一路连胜,势若破竹,失败不会让人觉得羞耻,他能坚守十日,反而令人觉得悲壮。”   “你认识尉迟读武?”   “当然,他是我姐夫。”   “陈恪是你舅舅,尉迟读武是你姐夫……你家的联姻也是很厉害了。”   “还好,主要是因为姑姑在宫里做贵妃,对外谈论嫁起来相对比较容易,几个堂姐嫁的都是勋贵世家,哦对了,我二姐前年做了太子殿下的正妃。”   林菁发出了不起的赞叹,“裴大总管敢撸了你的官职,他真有勇气。”   “做人要厚道,你就这么对一个把家底兜给你的人?”   “说吧,你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瞻仰下。”   “两个姐姐及幼弟,再没别人了。左家家规规定,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所以我们家很少有那些家长里短的糟心事。”   “很好,只可惜娶了你们家娘子的郎君,却未必会遵守这样的规矩。”   “我们家自然管不了太子,但其他人家或多或少还是会看左家的面子,我们家的女郎不是嫁出去受委屈的。”他尽量表现得很低调,但语调还是难免有些上扬,透着些小骄傲。   林菁对左家刮目相看。   “真的很好。你应该也定亲了吧?”   “在建功立业之前,我不想成亲。反正我也不着家,没得害人家守活寡,”左平俊眉高挑,昂声道,“圣人许我一诺,让我只管找可心的女郎,谁都不能干涉我的婚事。”   “他亲儿子都没这自由吧?”林菁真是吓了一跳,这位的圣眷究竟是多浓啊!   左平大笑:“管他呢!驾!”   他策马奔驰,林菁忍不住被他飞扬的情绪感染,也追了上去。   左平真是她的贵人,只这一次谈话,林菁便收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既然左家的女郎不会低嫁,那么尉迟家起码跟左家实力相当,门槛绝不会低,问题来了,这样一户人家,为什么要跟作风强势、对女婿有一定控制力和要求的左家联姻呢?   真爱?利益输送?还是尉迟家需要找一个盟友?   尉迟读武到底知道些什么?   想要跟将军级别的人物建立正常的沟通渠道,没有勋位官衔是不行的。   至于非正常沟通渠道,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不仅会被人看轻,也无法达到她想要的结果。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甘州了。   另外,还有一个小细节让她有些在意。   左平的姑姑是贵妃,她的侄女嫁给了当朝太子。   嗯……那皇后在干嘛?   这宫廷里的事,还真是有意思。   林菁回到火里才发现,潘良也在带人整理家伙什,一见她回来立刻招呼道:“早些收拾,咱们要去甘州了!”   ……合着就算她不答应,裴景行也会把她连火一起端了。   等等!   那她到底是步兵团还是跳荡团?   这个问题始终没机会问裴景行。   床板翻过来就能做车板,把帐篷行李放上去,她坐在驮马拉的车上,跟着三千人的部队,吱嘎吱嘎地往西北方颠过去了。   在大昭,行军不算太苦,为了保持机动性,就连步兵都有车马坐。   可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很多人都是小跑着跟在车马后面,不是觉悟高,而是想通过运动让身体暖起来。   她在人群里还发现几个熟面孔。   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崔缇,黑脸的少年张彦祺,更妙的,还有之前跟凌霄虎一起的陌生男子。   他发现林菁后,用手指了指身旁,又摇了摇手。   凌霄虎死在那场守营战里了。   在行军的路上,他们也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消息。   东突厥答应退兵,与皇帝签订了渭水盟约,两邦互惠互利,互不侵犯,永远亲如一家。   信使在官道疾驰,逢人便喊出圣旨内容,可他们却听不到欢笑声。   沿途可以看到许多被践踏的田地,无人的村落,以及腐烂在野地里的尸首。   他们走一路,埋一路。   为他们提供补给的州县也是死气沉沉,只有施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难民,如游魂一般无声地向粥厂靠拢。   那粥大半都是清水,秋收的粮食被突厥打劫了太多,边境的人民都在挨饿,更遑论难民。   林菁手里的那些存粮都给了小孩子。   能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   毕安年还一脸傻白甜地问火长,“签了盟约,我们跟突厥人就是兄弟了?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这些人只要熬过了今年,明年就有新收的谷子了!”   潘良白了他一眼:“这盟约能管五年就不错了。”   “不会五年那么久的。”林菁低声道。   这种耻辱的盟约,是大昭不知用多少利益换回来的休养生息时机,每多一年,对大昭百姓的压迫就要多一年,如果说签订盟约之前的大昭百姓只需要养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那么现在,还得加上一个东突厥。   这种负重不能持续太久,太久必生民变,尤其是边境。   这一点担心,在到达甘州的时候,就成了人间真实。   甘州隶属于陇右道,大约有百姓六千户左右,辖区内有张掖、删丹两个县。这里的地势配置可谓华丽,北有合黎山、干峻山、居延海、盐池,南有祁连山、雪山、删丹山、弱水、大斗谷,无论是放牧还是耕种,亦或是靠山吃山,都物资充足,是西北难得的好地方。   大昭自建国以来,兵力一直紧张,于是只在张掖、蓼泉、赤水、同城四个地方设了守捉,每一守捉至多三百人。   趁东突厥南下的功夫,甘州北面的西突厥和紧挨的吐蕃没少打秋风,西北民风剽悍,守捉军备不足便有民兵健儿补上,打了几个来回,就算是赢了也吃了大亏——粮食和物产被抢走了。   裴景行的军队赶到甘州的时候,守城门的士兵差点没哭出来,立刻飞奔进去报信。   “朝廷来人啦!”   一直紧闭的州府衙门终于颤巍巍地开了一个缝儿,司户参军探出脑袋,一个劲儿地摆手:“瞎嚷嚷什么啊,小点声,小点声!”   “尤参军,咱们不用怕了,朝廷派军队来了!正往衙门这儿来呢!”   “啊呀呀!有救了!”尤参军的脑袋飞缩回去,里面传来了各种意味不明的叫嚷声,声音过后,府衙的大门终于轰隆隆打开,一个蓄了两撇鼠须、着红色袴褶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正了正头上的软脚幞头,中气十足地道:“诸位,且随我去迎接圣人来使。”   这后面紧跟着一群穿绿色、深碧色圆领袍的官员,个个眼中带着期颐,哪里是去迎接裴景行,分明是去朝拜活菩萨。   这会儿在城门踌躇的裴景行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跟身后亲兵嘀咕道:“甘州刺史韦胥是怎么了,按理说我已早早派人发出通报,我都要进城门了,他居然不来迎我?”   那亲兵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景行一阵心烦,把他推开,对旁边人道:“给我换林菁过来!”   林菁被喊过来也是摸不到头脑,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看看这甘州刺史派头多大,我千里迢迢来此地驻军,他收到消息居然不来迎接,这是给我下马威?”   “敢问您现在是什么官职?”   “从五品游击将军,甘州区区一个下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下,哪来的底气不把我放在眼里?”裴景行气道。   林菁束手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道:“也许有内情也说不定……你没带个军师?别告诉我,你就带着这些兵来当边防军?副将呢?难道没人帮你张罗这些杂务?”说到最后,林菁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哪个地方没有地头蛇,边防军世袭严重,尤其水深,看样子他情报也知道的不多,这是哪来的傻白甜!   裴景行没心没肺地一笑:“我阿耶不是把你给我了吗?还要什么军师!”   那你倒是给我加饷加军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左、小裴这些男配,拿的基本都是主角模板,还有拿X点男主模板的。 第16章 秘密   再怎么疑神疑鬼,城也还是要进,人也还是要见。   裴景行本就有了些成见,最后见到韦胥和他身后那群仓皇如被猫追怕了的老鼠一般的官员后,更觉得甘州这地方太没谱了。   “韦某仰慕裴元帅许久,今日一见三郎君,果然虎父无犬子,听说幽州大捷,多亏了裴小将军……”韦胥洋洋洒洒地说了下去。   裴景行脸上挂着的礼貌性笑容慢慢变得僵硬。   韦胥继续道:“甘州物华天宝,得天地庇佑,承大昭开德气运,感圣人之恩泽,上下军民同心,便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又得裴小将军相助,必能……”   林菁作为随从,淡定地看着韦胥打官腔,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在裴景行的耐性快要告罄的时候,韦胥身后的一个参军弱弱地打断了韦胥:“刺史已经备下接风酒,不如咱们坐下慢慢聊。”   “不必了。”裴景行冷冷地掐断话头,“酒有的是机会喝,我的兵长途跋涉,需要安置,还请刺史给行个方便。”   韦胥能屈能伸,立刻道:“营寨已经搭建好,我令人带你们过去。”   裴景行点头告辞,临别时韦胥又犹犹豫豫地将他叫住:“其实韦某与裴家也有些渊源,不知裴小将军可记得吏部侍郎佟熙,他的夫人正是韦某表姐。”   “当然记得,韦刺史不必远送,明日我自会带参军前来交接,大家都是为圣人做事,为了甘州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还请韦刺史不要见外,把我当做晚辈即可。”裴景行绷着的冷脸立刻融化,语气也和风细雨起来,变脸之快令林菁大为惊讶。   韦胥终于高兴起来,说道:“那韦某便等裴小将军大驾光临了,请。”   裴景行一路都不再说话,倒是他身后一个名叫朝晖的年轻人策马上来,负责与那引路之人搭讪。   直到出了城门十里外,一座营寨出现在眼前,来带路的人离开,裴景行交代人有序地搬入辎重、帐篷、马匹牲畜等,然后一个眼神甩过去,将林菁带到旁边。   “这韦胥有问题,甘州更有问题。”裴景行张口就道。   “何以见得?”   裴景行扯下头盔,烦躁地扒拉两下头发,眼睛盯着地面道:“你听见他提佟熙了吗?”   “跟你家有亲戚关系?”经历过左平的洗礼,林菁对他们上层的联姻已经很习惯了。   “还没,不过也快了。”裴景行自嘲地一笑,“我阿娘走得早,阿耶一直没有续弦的意思,只要他不想,谁敢逼他啊?所以主意就打到我们兄弟三个的身上,我阿娘的娘家姓卢,范阳卢氏听说过吧?世家联姻是不可能只因为死了一个人就被打破,阿娘过世后,就轮到大兄娶卢氏女,二兄也跟义国公家的女郎定了亲,可惜的是,我大兄在一场战斗中残了腿,势必不能继承家主的位置,这样一来,二兄和我便成了别人眼里的目标,他们还准备嫁一个卢氏女进来,人选还能是谁?佟熙的夫人也姓卢,韦胥这是提前跟我拉关系呢。”   “所以说你已经定亲了?”   “当然没有!我阿耶替我挡着呢,可这逼婚的嘴脸,太恶心人了我跟你说。”   林菁对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她看着裴景行一脸丧气,尝试着劝道:“也许卢家的娘子也不错呢,你可以先见见再说……”   “我见过。”   “……”林菁一脸诧异。   “长安的宴会非常多,只要长辈想撮合,见一面有什么稀罕,就算我不想见,也逃不脱被安排的命。我不明白这世道,不管喜不喜欢对方,说嫁便嫁了,说娶便娶了,我是个人,还是个猪都不重要,她究竟想不想嫁我也不重要,只要我是裴家的嫡子,只要她是范阳卢氏的嫡女……真是操蛋!”   林菁好心提醒道:“就算你在甘州躲了几年,回到长安之后,只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卢氏女等着你。”   “你这么一说我后背凉飕飕的。”裴景行打了一个寒颤,“不提这些了,反正韦胥的坑我不准备跳,明天先去摸个底,一切都等我给陇右道的军使范允麟去了信再说。”   “这位跟你沾亲吗?”   裴景行白了她一眼,“范允麟是有名的孤臣,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家的嫁娶全都往寒门去寻,都说他是沽名钓誉之辈。”   林菁一边鼓掌一边道:“啧啧,不与人同流合污就是沽名钓誉么?小团体真可怕。”   裴景行冷笑道:“你现在可就在我裴某人的小团体里呢。”   “那一定是你误会了,如果有小团体,那也是我林某人的,望你知。”   裴景行气个倒仰,一直到两人回到军营,他都没跟林菁说一句话。   林菁照旧在大帐篷的旁边搭建自己的小帐篷,又询问过附近的水源方向,跟着火里吃了一顿午饭。   算了算,自己离开长安也有一个多月了,甘州已经下过几场大雪,周围银装素裹,更令她想家。   小时候总是盼下雪,雪过后就是年。   过年的那几天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用省吃俭用,有新袄穿,有花灯看,围着火炉吃烤梨子,还能吃到姑姑做的,甜丝丝的冰糕。   把火炼和备马、驮马安置好后,她又见到裴景行的亲兵。   真没看出来,裴景行还挺粘人的。   专门伺候裴景行的亲兵足有一百多人,他的帐篷搭得最快,但他却没有进去,在外面等着林菁,见她到了,指了指里面。   “进去。”   林菁怵都不打,直接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裴景行不知道被刺激了哪根筋,跳脚道:“让你进你就进,是不是傻!”   林菁在帐篷里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相信你啊,怎么了?”   裴景行:“啊……没什么。”悦耳,中听,通体舒服。   “再说你也打不过我。”她接着道。   “你信不信出来我打死你!”   林菁环视了一下帐篷,布置还是老样子,她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屏风后面放了一个半身高的木桶。   里面是干净的、散发着热气的清水。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水面,那微烫的触感让身体突然泄了劲儿,林菁看着帐篷外的身影,低声道:“有心了,谢谢。”   裴景行瓮声瓮气地道:“我有事出去一趟,门口让人守住了,你……不用着急。”   “好。”   这些上层子弟真是可怕啊,林菁想道,他们若是真的想关照一个人,便一定能让人心服口服,她一个女子在这军营里有诸多不便的地方,尤其个人清洁上的事,又是在冬天。长途劳顿后的一桶热水,洗去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精神上的压抑感。   林菁拆了发髻,脱去厚重的毡衣皮甲,解开了长袍,露出白布裹胸。   她咬着下唇,手伸到腋下解开长结,“呼”的一下,被挤平的前胸突然膨胀了起来,大坨白腻的雪肉弹了出来。   这解开束缚后的舒畅感觉,若不是还咬着唇,她一定会忍不住发出叹息声。   林菁有些恼意看着胸前。   “都束得这样紧了,怎么又变大了。”   她发育得比同龄人要早一些,因为从小练武,这发育还带来很多不便,所以林菁打心底里不想这俩玩意儿再长了。   可惜事与愿违。   十五岁少女的纤细身体,实际上有着极为傲人的曲线,那是花蕾之上最迷人的部分,也是林菁最不为人知的、带着某种甘甜的秘密。   帐篷里太冷,她身体微微颤栗,不再多想,立刻滑入木桶中,让热水完完全全覆盖自己的身体。   木桶旁边有一个木盆,热水上浮着一只瓢,地上摆放着澡豆、皂角等物,屏风上挂着一条未用过的白巾。   她仔仔细细地洗净了头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没放过身上的每一块肌肤,最后用澡豆洗好,用瓢舀了木盆里的水彻彻底底地冲洗了一遍,最后擦干身体,穿回原来的衣服。   裴景行在不远的操场指挥士兵搬入木马等训练物品,他听见主帐方向传来亲兵的声音,回头看过去。   林菁正在跟守主帐的亲兵说话。   她的心情应该很不错,脸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清透白嫩的肌肤带着水润的光泽,从小巧的鼻尖到微带粉红的耳后,无一不美好。他没想到,沐浴后的少女,有着羞煞百花的好颜色,胭脂调制不出其中万一,突然绽放在这冷峭的军营中,是梦里才有的旖旎风光。   他突然有点后悔。   应该让她夜里再过来,不让人看见,可那又……那又不太好,嗨,这叫什么事!简直乱七八糟!   裴景行看着林菁不知对那两名亲兵说了什么,俩人都是面红耳赤,连连摇头摆手,她又说了什么,两名亲兵坚持,她才离去。   那一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   裴景行也不管身边的副将在说什么,他大步流星地走回主帐,直接问道:“她说了什么?”   亲兵回道:“她想收拾一下主帐,那样的体力活怎么能让她来干,将军,还是我们来收拾吧。”   “不用你们。”   裴景行进了帐篷,里面的空气又湿又热,他不自觉地走到屏风后,林菁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水,没剩下什么。   皂角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钻的不是鼻子,而是他身体里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个角落。   令他整个人都躁动不安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裴景行揉了揉鼻子,他觉得这个帐篷变得十分可怕,自己一刻都不能多呆,立刻转身出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据说有人看到一个黑影,扛着一个巨大的物件飞出了营寨。   从此后,山林野人的传说成为了许多人的睡前小故事。   林菁:“……”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想到吧,我女主不仅女身进军营,而且还是个大CUP!!哈哈哈,又是日常怼小裴的一天。 第17章 苟且   第二天,林菁又被叫到主帐。   裴景行:“跟我进城,看看韦胥怎么回事。”   林菁打量了一下裴景行,发现他眼底带了些许乌青,忍不住问道:“倒个洗澡水有那么复杂吗?没睡好?早知道还不如让我来。”   裴景行哼哼冷笑道:“没见过你这么不拘小节的,女儿家贴身的东西能随便给人碰么?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说风凉话不怕闪了舌头!”   “……那你不是也碰了吗?”   裴景行:“我没碰!我就碰了外面,里面是用刷子刷的!”   林菁笑得眼睛都弯了下去,“谢谢你,走吧,今天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不过,甘州的问题解决了,对你我都好。”裴景行说到正经事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可见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林菁:“我一直想问,你一直带着我,不怕人家说闲话吗?”在幽州大营的时候,他尚且还要面子,现在显然是完全放开了,根本不避讳其他人的目光。   裴景行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地道:“可笑,我启用一个谋士而已,管你是男是女,我只在乎结果罢了。”   世人对女性本就苛刻,连带着与女人相关的,都带有贬低的色彩。如果为裴景行出谋划策的是一个男人,谁会说闲话呢?恐怕还要夸上一句知人善用。   可现在,跟在裴景行身边的,是林菁。   她昨日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多是说裴景行没本事,居然重用一个女人云云,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些人兴致勃勃地编排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一个个都亲眼所见,用词不堪。   多新鲜啊,男人辅佐王侯,能被传为佳话,她跟裴景行来甘州,便成了腌臜事。   她心里是有一股不甘的,如今看裴景行比自己还洒脱,也定下心来。   甘州,是得好好谋划一下。   昨夜,林菁其实也没睡好,她在帐篷边角起了一个沙盘,推演到了大半夜,心里总算踏实点了。   她一边骑着马一边跟裴景行分析道:“甘州情况比较复杂,这跟刺史无关,而是地理位置决定的。打个比方,西突厥和吐蕃就像两张饼,而甘州就是两张饼中间夹着的那块肥肉,唯一令人顾忌的,就是肥肉的主人还没死。”   裴景行摸着下巴道:“朝堂收到韦胥支援甘州的请求,这才将我调来,他这么遮遮掩掩的跟我扯关系,莫不是做了亏心事想让我帮忙?”   林菁笑了笑,继续道:“你见过长安的官吧?你看甘州的官跟长安的官有什么不一样?”   “精神状态不同。”   “长安的官,在天子脚下食君俸禄,纵有艰苦的地方,但为人却是有底气的;甘州的官,精神萎靡,从刺史到小吏,都透着一股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息,能在大昭朝做官,性格应该都不是懦弱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受了西突厥和吐蕃的夹板气?”   “不,是大昭。”   裴景行忍着说“不可能”的冲动,等她的解释。   “这就涉及到了大昭对外的政策,我能得到的确切消息,都来自十五年前,现在能知道的也不过是皇榜上的内容,我先推测一下,你姑且一听。”   “你说。”   “十五年前,我阿耶在的时候,无论是西突厥和吐蕃,都不敢犯大昭之境,那是因为武力上的绝对压制,在我家出事后,这两边不反弹是不可能的。面对这种情况,朝廷只能选择两条路,一是继续武力弹压,二是让出利益求和。近十五年大昭很少出兵,很显然,李茂选了第二种。从他选择孤臣范允麟坐镇陇右道,说明他一直不信任军队,我想,他上台后,你阿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至少我没有看出来圣人有打压阿耶的倾向,裴家所得的赏赐一直傲视百官。”   林菁面容慈祥地看着他:“傻孩子,表面功夫自然是要做好,皇帝想整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将,都是用的钝刀子,能让外人看出来,说明他这个皇帝不合格。而你阿耶若是能让你看出心中想法,那就说明,你们家真的有危险了。”   “……你别乱说话,离题了!”裴景行握紧了缰绳。   “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你急什么?李茂不信任军队,不想放出兵权让将领带兵,连带大昭的外交政策也硬不起来,甘州能有什么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林菁看着裴景行渐渐有些发青的脸,觉得把他放到甘州真是件挺残酷的事儿。   裴景行低声道:“最近这几年局势都很敏感,东突厥也不是脑子一热就出兵南下,之前一直都有摩擦和争端,所以,夹在西突厥和吐蕃的甘州不能与他们打硬仗,也不能放弃疆土,朝廷不冷不热的支持着,周围虎狼环伺,也真是难为韦胥了。”   “咦?你可别把他当好人,我话还没说完呢。按你昨天说的话来看,韦胥本身官职就不小,还与卢氏有亲,就连吏部侍郎这样的重臣也能搭上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甘州的情况,那么,他为什么还来找这个苦差事呢?”   “为什么?”   林菁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推演也不是神术,我只能通过人物的行为来推测一部分,想要知道更多,就势必需要更多的情报。这就得看你了啊,裴小将军。”   “行,我明白了。”   两人谈话间,刺史府已近在眼前,早有家丁在门前等候,一见人来,立刻拉开朱红色的大门,殷勤地将一行人领了进去。   裴景行带的人不多,营寨的事交给副将,他带了三名参军和十来个亲兵,但真正进到刺史府会客厅的,只有林菁和两名参军。   韦胥身边的人也比昨日少了很多,看得出都是心腹。   上一次,林菁灰头土脸地跟在裴景行身后,他根本没注意到,今天一看,脸上露出惊艳之色,随后便露出笑容道:“我在甘州这偏远之地,也听说了京城的大事,我大昭的第一个女兵,由真化府发出军帖,远赴幽州为国效力,真正是女中豪杰,百闻不如一见。”   “韦刺史客气了,区区小卒,不足挂齿。”林菁躬身行礼。   在座人神色各异。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这就是林远靖之女;不灵通的,便想裴景行血气方刚,居然把这唯一的女兵弄到身边享受,果然是裴家的郎君,任性。   韦胥设了宴席,将裴景行请上了次主位,酒过三巡之后,还令歌姬暖场助兴。   裴景行矜持得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谈些风花雪月,半个字儿都不往正题上引,反正最着急的人肯定不是他。   熬了一阵子,之前那尤参军终于忍不住了,举杯敬裴景行道:“这一次,裴将军带三千精锐前来相助,我等不胜感激,其实不瞒将军,咱们甘州实在是到了……”这眼泪说时迟那时快,刚好落下,他一边用袖子拭泪一边道,“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生死之关啊!”   裴景行本来都快睡着了,这下来了精神,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会如此?请细细道来。”   这甘州,确实如林菁所说,是一笔烂账。   都说边关苦寒,其实最让人心里发苦的不是天、不是地,而是时刻处于外族的侵扰中,在边关,无论是将领还是兵,脑子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吹角便会响遍大营,人人都要提着武器上沙场。   尤其在不安稳的年代里,边关要面对的问题更多。   放牧的羊群被劫走,管是不管?   田里的蔬菜还未成熟便被人强行割去,管是不管?   被打了秋风的商队,被拖走的花轿新娘,被烧了一半的村子……   管是不管?   眼下就是不能管。   甘州的四个守捉,一个比一个谨慎,出兵本就有风险,万一打输了,更是自己履历上的污点,只要铁骑不犯边境,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出兵的请求也不是没递上去过,都被压了下来,长安就像是一个被打怕了的孩子,如果有人仅仅是索要他的玩具和一点点的食物,而不是要他的命,他就能忍气吞声地苟活下去。   就在两个月前,正是东突厥南下的时候,甘州百姓等待秋收的大部分田地,都被突如其来的突厥骑兵糟蹋了,被抢去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大半个村落的女人。   然而这个时候太敏感了,朝廷不想多生事端,官府只能装聋作哑。   这一次,官府的不作为彻底激怒了百姓,张掖、删丹两县的两百民兵健儿率先反出城去,带着一众家小在合黎山落草为寇,受到他们的影响,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投奔,到了现在,从司户参军上报的失踪人口数量来看,已有近千之多。   这就精彩了。   甘州现在除了外族,还有匪患。   其实很多人都对山匪有所误解,从古至今,固然有极其凶残,劫杀良民的土匪,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不愿服役、缴税、听从官府指令的平民,这一类匪,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却是官府最痛恨的。   这样的人聚集起来,会吸引大批良民出逃,成为三不管的逃户。长此以往,城中空户愈多,田地荒芜,税收无几,这甘州城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逃不掉被撸帽子的命运。   裴景行的眉峰渐渐皱起。   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刀还没磨到敌人的身上,便有可能要先拿自己人开刀了。   “阿耶,我可真是你亲生的。” 第18章 就山   剿匪这种事,理论上是不用调动地方驻防的,官差和团练兵健儿什么的基本就能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就要上书表奏,由朝廷指派军队。   裴景行这就尴尬了,他接到的调任书只说支援,并没有安排具体工作,似乎是驻防也可以,用来机动作战也行,总之就是哪里有火情就往哪里去,放在甘州这种地方,真是坑得不能再坑。   无论是裴景行还是林菁都不想剿这个劳什子匪,关键在于,他们已经被架在火上,只等人来撒调味料了。   裴景行微微一笑,将酒杯一抛,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开启舌灿莲花模式,不间断、不重样地为今上歌功颂德,空话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有正面回应,韦胥几次想插话都没插进去,那尤参军和在座几位年纪大的参军都被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老泪纵横,说到情动处,裴景行直接招来酒坛子,眼都不眨地往嘴里灌,端的是气吞长河如虎,使出了夸父逐日的的劲儿来。   他酩酊大醉,这一场宴会,自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韦胥将人送到门口,还犹自不甘地问道:“裴将军何时与本官商量剿匪章程?”   “是有这么个章程……来人,拿笔,我给韦刺史写一个大大的章程,嗝!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迹!”裴景行大拍胸脯,说着便倒在一名亲兵的身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把他送上马车,一名老练的参军赔礼道:“我家将军不善饮,今日多有失礼,还望刺史不要见怪。”   “呵呵呵,好说好说,裴将军乃国之栋梁,今日之言字字珠玑,本官希望明日能继续与将军把酒畅谈,请务必将话带到。”   “自然,请刺史放心。”   直到裴景行的车马走远,韦胥还站在那看着。   有人在他身后道:“裴家的人很难搞定吧?”   “本以为是毛头小子,谁知是只滴水不漏的小狐狸。”韦胥摇了摇头,转过身道,“我恐怕这一次会生变数,他还带了林远靖的女儿来。”   那人一身农夫打扮,头戴一顶草帽,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身高非比寻常,他轻笑了一声,道:“林远靖对大昭人的统治力真是根深蒂固啊……其实裴家来人也很正常,朝廷里毕竟不都是无能之辈,吃准了没人敢惹裴元德这头老虎,所以才派了他的儿子前来。你可以想办法把先他们拖住,哪怕来头再大,也不过是两只初出茅庐的幼崽,待过了冬之后,事情一定能成。”   “那就得你们来配合了。”韦胥一边往府衙走一边道。   那人没有回话,转身融入了街道深处。   裴景行一上了车便睁开眼睛,他对一同被塞进来的林菁道:“人都说酒入喉暖,可今天的酒,却是越喝越冷。”   林菁掀开车帘看了看,回道:“人家还在那看着呢,看来,他有些急了,你是躲不过去的。”   “于情于理,我都得上这个套儿,是吧?”   “这一次换我来问,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消极对待,冬天不好出兵,装模作样地让人围了山,等他们弹尽粮绝。”   “现在应该也有官差守住要道,可惜,合黎山乃古之昆仑,山道不计其数,就算把守捉的兵力都算上,也守不住。”   “我也可以积极一点,派小队进山探路,敲山震虎,弄得他们鸡犬不宁……但这样一来的话,就真的可能开战了。”   “冬天不是好机会,大雪会封山,敌暗我明,得做好损失兵员的准备。”林菁分析道,她皱着眉,突然想到了一点,“你说那些逃民,真的有余力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撑过这个冬天吗?”   “不好说……”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没经验,颇有些难下手的感觉。   “你去幽州大营之前,打过仗吗?”林菁叹了口气,问道。   “跟着我大兄操练过几次,想打仗,也得有机会啊!一有机会我不就去幽州了吗?”   “很好,我们俩这一次可以好好演绎一下什么叫纸上谈兵了。”   “你突然这么谦虚让我很害怕,你在幽州大营闯我帐子时候可不像是纸上谈兵的样子,你说你能徒手撕人我都信。”   “别贫嘴了,说实话,我觉得韦胥的话只能信一半,想知道真相,还得去合黎山走一趟。”她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裴景行一拍大腿,乐道:“真刺激,好教女英雄知道,这种深入敌后的英勇行为请务必别带上我,我还年轻,没活够呢。”   “你跟韦胥告个病,就说半夜撒酒疯着凉,要养病。”   “我不,我身体好得很!”裴景行虎起来能撑破马车。   林菁用关爱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道:“左平说的没错,一到见真章的时候,你还真的是‘不行’啊……”   “哈,林菁,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拐山里掐死是吧?”裴景行怒极反笑。   “将军太有出息了,来!”林菁扯了领子凑过去,“掐不死是小狗!”   裴景行看着她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脖颈,顿时有些慌乱,他“噌”的一下窜出马车,嘴里嘀咕道:“还说我撒酒疯,也不看看自己,羞不羞……”   林菁也不知道裴景行突然扭捏什么,长安城的姑娘到了夏天露半个胸脯都没人说一句伤风败俗,他怎么就这么敏感?   不过,她现在可以独占马车了呢。   裴景行回去就派人跟韦胥告了病,着亲兵整理一些装备,准备明日进山。   林菁回去后,则受到了火里不一样的关怀,潘良有些欲言又止,毕安年口没遮拦地道:“林菁,大家都说你要高升了。”   是啊,一个不跟着操练,整日不在火里活动,反而跟着将军的兵,怎么看都不是跟他们一挂的了。   林菁自己明白,她是不可能在步兵营真的做一个小兵,但裴景行并不是她的跳板,她的军功,必须真刀真枪的拼出来,不仅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骄傲。   “不,我还是会在火里的,只是最近有些事,如果有需要我完成的任务,请一定跟我说,我一定会完成。”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毕安年挠了挠头,居然有些话让他这个直肠子也有些不好出口,“火长说人言可畏,你还是多小心吧。”   “谢谢,我会的。”   流言已经到了火里同伴都担心的程度了么?   林菁回了帐篷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放置处理。   军中处理流言,历来只有一种做法,就是“斩”。   什么解释都是白费劲,大多传递流言的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是喜欢意/淫的快感,她若是不回应还好,一回应,就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养料,反而更刺激这些人。   军中信服的,只有绝对的武力和权力。   现在还不是杀人立威的时候,在她的军旅生涯中,杀自己人的数量尤其需要控制,少了没效果,多了就成了恶名。   再看看吧。   合黎山,神话中的昆仑仙境,西王母之所在。   绵连的山脉望不到边际,山顶的雪色与天色连接在一起,似进入一个天地合一的奇妙之地。   林菁和裴景行扮作一对猎户兄妹,裴景行不知从哪弄来一头羊,堆了许多行李上去,把那羊压得咩咩直叫,不得已又牵来一只,两人从营寨的后门出去,慢悠悠往合黎山而去。   路上遇到有行人,都会互相招呼。   来人会问:“你们这是去哪?”   “合黎山。”裴景行答道。   “马上就要封山了,活着进去,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现在也快活不下去了,我们从关内千里迢迢来到甘州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不在了,现在被逼得没办法,只能上山了!”   “那,祝你们好运。”   遇到三四个路人后,裴景行再拿出这一套说辞,就见对方压低了声音道:“合黎山上不太平,有山匪,你们不知道吗?”   终于撞对人了。   裴景行也压低了声音道:“怕什么,山匪都是自家人,还能比那些当官的更可怕吗?”   “你要加入山匪?”   “只要能给我们兄妹一口饭吃,山匪就山匪!”   “那你们随我来。”   林菁暗道顺利,只是怀疑那些山匪真的如此心大?不怕把官府的内应放进去?   她还真就问出口了,“兄台如此相信我们?万一放进官府的人怎么办?”   那人嘿嘿一笑,道:“这话说的,总不能怕放进内应就不帮助自己弟兄不是?官府的人都杀了好几个了,别怕,咱们寨主火眼金睛,一定能分辨得出!”   裴景行:“……”   林菁:“……”   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寨主/流民组成的山匪竟然也如此凶残/现在回去应该是来不及了/细皮嫩肉会不会是硬伤/敢脱衣服就杀出去/这就是掉狼窝的体验吗/为了不乱杀人沦落至此真的值得吗……   两人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木然地跟着那位仁兄进了合黎山。   这把玩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长辈坐镇,就是熊孩子本熊。   其实吧,小裴也就十八,林菁十五刚及笄,再加上小裴自带减龄光环,于是就哈哈哈了, 第19章 匪窝   一路交谈中得知,这位带他们上山的兄台名叫王立满,之前是张掖的农户,有一次西突厥半夜来抢粮食——他女人那时候刚嫁给他没多久,两人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起忙活了半年,就等着把谷子打下来,有了余粮,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了。   临近秋收的时候,那傻女人每天都看着谷子笑。   这谷粒真胖,真香啊,她笑着看他。   王立满对他们道:“咱们西北的女子烈地很,也憨,院门被踢开的时候,那些人话都不说就往放粮食的地方去,她受不了这个,拿着镰刀就冲出去,我慢了一步,没拉住她……没拉住她啊……”   血把衣服都浸湿了,这天气,不行,他女人太冷了!王立满就把她抱回炕上,拿着自己的体温捂了一夜,第二天里正来的时候,一群人过来扯他女人,他才茫然地松了手,任人扯了他的衣裳检查伤口。   里衣跟刀口已经粘在了一起,往下撕的时候,他没叫疼。   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没了她,再好的谷子也不香了,日子过得没趣,还不如来当山匪。”他嘿嘿笑,满不在乎地道,“我跟寨主说,我得做点什么,不宰几个突厥人,以后见了她,哪有脸让她下辈子还跟我过日子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菁没说话,她有点难受,便转头看裴景行。   裴景行扭过头,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只低声道:“其实,从军也能杀敌的。”   王立满大笑:“哈哈哈哈,你说那些窝囊兵?他们不给突厥人烧洗脚水就不错了!我是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就不敢打仗,甘州的人,抢就白抢,死也白死,还有脸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我呸!”   一次次盼出兵,盼官府做主的农户得不到回应,那他们的仇,就只能自己报了,连带着将官府也一起恨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兵保护的是皇帝,是大昭疆土。   那他们,就没人管了吗?   林菁第一次产生了迷茫。   因为林家的缘故,她对李氏皇族实在谈不上什么忠诚,她从小在长安长大,一心学武学兵法,对百姓民生的了解也不算多,她决定从军的时候,只想往上爬,到了足以撼动朝堂的时候,为自己的家人出一口气。   可在这个过程中,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她认为自己只忠于战争,那么战争,能让这些痛苦的人,重新过上好日子吗?   如果是她在甘州,面对这种情况,又该怎么做?   也许裴景行也在跟她想同样的问题,到了山寨门口,王立满进去通报的时候,他对林菁道:“既然我来了,就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霍去病八百骑兵可斩敌两千,还能俘虏匈奴单于的叔父和相国,我们不是霍去病,但谁敢说我们做不到?”   “如果韦胥不让你出兵怎么办?”   “他挡不住我!林菁,如果从我第一次领兵开始,就要忍气吞声,不得不屈服在突厥的暴行下,那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一个碌碌无为,混军功等家族庇荫的废物。”   “哪怕你出兵之后,会被弹劾,会被削去勋位?”   “对。”   “好,我帮你。”林菁看着他,即将没入山顶的夕阳余晖照在裴景行年轻英俊的脸庞,令他生辉,“我来帮你定下甘州,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吗?”   “哈哈,我说了,你说能徒手撕人,我也信的。”   他们相互对视,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坚定。   年少意气风发,敢比肩冠军侯,问鼎狼居胥!   够狂的。   然而,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还当什么将?还领什么兵?   这时候,不远处,营寨堠楼上方突然传来笑声。   有人故意大声道:“唉,你说这对儿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别是一对儿出逃私奔的小情人儿吧!”   另一人也大声道:“看这含情脉脉的样子,哎呦呦,我也想被小娘子这么看上一眼。”   林菁躲在裴景行身后,暗暗打量堠楼。   合黎山地势复杂,仅仅是一个入口,看不出营寨有多大,但有经验的人,却可以通过堠楼的高度,来推算营寨的体量。   以门口这两座堠楼的高度,以及考虑到他们以户为单位居住,林菁推测这座营寨应该比他们在甘州驻防的军营大,建造者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有谋算的。   他们现在离城寨刚好一射之地,这是表现诚意的距离,如果有异动,上方哨兵随时可以射箭,所以那两人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误会了他们的举动。   林菁悄声道:“将错就错。”   裴景行高声回道:“我是上山来给我妹子好日子过的,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啊!”   “好嘞!”   “痛快人!”   王立满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到裴景行跟那俩哨兵打得火热,林菁反而垂头站在一边,似乎很害羞。   其实她无聊得快要数羊身上的毛了。   “跟我来,寨主要见你们。”他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抖出两个布袋子,一人罩了一个,“男人得搜身,女的就免了。”   裴景行被王立满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还有一人去检查羊背上的包裹,好不容易搜完后,裴景行一手接过王立满递来的木棍,另一只手去拉林菁。   林菁无奈,没想到这寨主还有这么多损招,她将两只羊的绳子牵在手上,另一只手摸到了裴景行。   她体温偏凉,冷不丁被一只暖呼呼的手握住,心里有些不适应。   裴景行那只手一开始还虚握着,等到开始走,便什么都不顾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时之间,两人都意识到,这是真的进了匪窝了。   眼前一片漆黑,面临未知的危险远比刀山火海更可怕,被这阵势一唬,少不得有人会露馅。   林菁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写字,第一遍怕他不懂,一连写了好几遍,直到裴景行的手微微摇了摇,她才停下。   她写:“佯。”   从寨门口开始,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得更坚硬,他们渐渐开始爬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左拐进去,王立满停了下来,将他们推进一间屋子,然后从背后,将罩住两人的布袋子扯了下来。   裴景行立刻转身护住了林菁,他扭过头,脸色有些发白,戒备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不会真的是山匪吧!”   林菁呼出一口气,她真怕裴景行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现在的表现虽然有些浮夸,好歹符合了一个普通人该有的表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穿着兽皮衣的年轻男人,他身上没有山匪应有的凶悍之气,但那一双眼睛,却如同狼一般盯住了两人。   “你们不是农户。”他肯定地道。   王立满大惊道:“他们是官府的人?”   寨主冷笑道:“这就得看他们说不说实话了。”   裴景行回头看着林菁,他的手慢慢移向腰带,那里有一把贴身的软剑,林菁急忙按下他,大声道:“三郎,你就实话说了吧,寨主会相信我们的!”   这声“三郎”威力太大,裴景行霎时僵硬成一坨雕像,林菁指望不上他,一咬下唇,越过他对寨主道:“寨主好眼力,我们不是农户,也不是兄妹,我们是……私逃出来的……”   林菁的故事可以用一句话做简短总结,被棒打鸳鸯的富家郎君带着镖师女儿私奔,因为没有路引户籍,所以只能进山当匪。   故事之前并不是这个版本,奈何两人兄妹感太差,林菁临时换了一个,好歹让他们这一身细皮嫩肉有了个合理解释。   裴景行唇角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立刻戏精附体,扯过林菁的手放在胸口,声情并茂地道:“菁儿妹妹,我说过不会负你,就一定能做到,当山匪算什么,我绝对不会回去!”   林菁被他这么一叫,几乎从头炸到脚,鸡皮疙瘩层层叠叠散不去,险些要把他踹出去。   她低着头,强忍着冲动,外人却以为她在感动。   林菁好半天挤出一句:“三郎,我懂你的心,咱们永远不分离。”   裴景行的手一僵,约莫也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林菁得意,来啊,互相伤害啊!   寨主可能也觉得辣眼睛,他揉了揉额角,口气终于没那么生硬了,说道:“既然来投奔咱们昆仑寨,就应该实话实说,弄这些有的没的……王立满,带他们去西边找一个帐篷安置下来,告诉他们规矩。”   “得令。”   “你们两个,有什么特长吗?”   裴景行羞答答地道:“我会写字,还会些拳脚,跟她学的。”   林菁:“……我跟我阿耶学的。”   寨主:“难怪你们能走到甘州来,原来是有防身本事,下去吧,稍后我自有安排。”   王立满带他们去帐篷的路上还有些埋怨他们对他说了谎,不过也表示理解,最后指着一个双人帐篷道:“寨里帐篷也不多,既然你们不是兄妹关系,那就住这间吧。”   林菁和裴景行看着面前灰扑扑的帐篷,一时百感交集。   “我就说不能半路改剧本,你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   “如果我不从军,就该去写话本,只要主角不是我。”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坑别人了。” 第20章 瑰宝   林菁先进了帐篷。   没什么好矫情的,当住在亭台楼阁、水榭小筑里的大家闺秀还因为偶遇了一两个表兄而脸红的时候,她住在有几万名汉子的军营里,跟他们朝夕相处。   名节什么的,若是在意,只怕跳江都洗不清。   进军营之前,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这个底线是个秘密,因为低得令人发指。   “除了死亡和荣誉,任何事我都可以承受。”   当然,这个底线,她希望永远不会被碰到。   裴景行跟在后面,有些讪讪的,“我出去找个地方睡。”   林菁道:“不必,免得他们起疑心,还是正事要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否则韦胥起了疑心就糟了。”   “那我出去打探消息。”   但裴景行很快就折回来,他摇头道:“这里的居住区有人监管,我刚走几步便被人拦下,说是让我回去休息。”   这个山寨的防守堪比军营了。   林菁道:“看来他们的政策是宽进严查,什么人都可以上山,但是刚上山的人会受到监视,等到没问题的时候才能真正在寨子里扎根,如果真的有官府的奸细被杀,也是死的不冤。”   “不知道这寨主是什么来头。”   “他的来头应该很好查,能做寨主的,必定是甘州本地人才能有这样的威望,有问题的是他背后的人,我怀疑有人暗中资助他。”   裴景行认同道:“有道理,入冬后不事生产,一群有上顿没下顿的逃民,居然能被管得这般井井有条,至少是衣食充足,不愁大雪封山。除了有人偷偷运送物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养活这么多人。”   “这就有意思了,有人暗地资助一个与官府对立的山寨,这是要做什么?”   裴景行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席地而坐,用手撑住额头,低声道:“还用问么,昆仑寨要反了。”   “如果他们真的造反,你还坚持之前的想法,不愿意对他们动手吗?”   “我会杀了他们。”他冷冷地道。   林菁和裴景行所设定一切的前提,都基于内部稳定。   如果昆仑寨真的如他们说的那般大义凛然,去与西突厥抗争,自然是好。   可现在看来,昆仑寨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他们的高层很可能早就有组织、有谋划,他们已聚集了千人,如果将刀尖对准了甘州,后果将会很可怕。   林菁道:“我出去试试。”她拎着水囊出去。   帐篷外并没有专人巡逻,十步外有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大树下搓着麻绳,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事?”   “水囊空了,请问娘子,哪里有干净的水喝?”   那妇人指了指山上道:“从这里往上走,能看到一眼泉水,路不好走,仔细些。”   林菁不仅没难度地过了关,还得到了妇人的叮嘱。   十五岁的美丽少女,简直是搞谍报的瑰宝。   她顺着山道往上走,两边都是帐篷,因为天冷,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整个山寨都比较安静,但以她的耳力,能听到兵器细微的摩擦声,大概是在练兵,毕竟是匪,不敢像军营那样嚣张的大吼,练得十分低调。   很好,那么这些武器是从哪来的?   不好查。   陌刀、弩这些管制兵器不允许民间拥有,但枪、弓、刀……几乎随处可见,只要有心,慢慢囤积兵器,是很难查到来源的。   她心中冷笑,大昭的皇帝只顾盯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边境的墙角已经被人撬了。   正走着,发现山上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停住。   她抬头看过去,有一个头戴草帽,身材高大的农家汉站在了路的左侧,似乎在等她先通过。   林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对方没回应,等她走过之后,继续下山。   就在这时,林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知,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   越看越怀疑。   她出声喝道:“赭衣奴!”   那人停了下来。   林菁瞬间发难,她将水囊掷出,从高处跃了下去,脚尖踢向那人的草帽!那人同时躬下身,“唰”地一下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她的脚踝!林菁纤腰一扭,在空中急转,空手去夺白刃,对方又同时变招,撤回匕首,换手掌与她对攻!   眨眼间,两人对了十数招!   林菁心跳得极快!她离开长安后,从来没遇到出手这样快的人!   在长安,如左平、裴景行这样的贵族子弟,家中请来的武师已算得上江湖一流,他们各有所长,甚至可能是流派大家,比如初见左平时他使出的那一套“雪中寻梅”,极有可能是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的亲传弟子所授,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师承了,对付姜泓级别的武者,轻轻松松地就能打他个半死。   可左平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因为这些一流高手之上,还有超一流的不出世高手。   比如她师父所教授的武学,比如眼前这个赭衣奴所展露的功夫,水准都逼近超一流。   两人过招探知深浅之后,几乎同时收手。   那人终于摘下草帽。   黑色的半长卷发被妥帖地束在脑后,脸上的胡须依旧浓密,眉间的伤疤贯穿大半张脸,正是在幽州大营马厩做马奴的赭衣奴。   只不过这次,他的眼睛清晰地露了出来。   那一双幽蓝色的眼眸,令林菁想起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雪原狼,它被装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等待着进贡给皇帝陛下。   她至今还记得那只雪原狼的眼睛,跟她面前这个男人的一模一样,所表露的不是孤独不是空旷不是野性也不是力量。   它传递的信息只有一个。   如果给它机会,它会撕碎这一切!   林菁脊背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凌厉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忘了呼吸,紧张感令喉咙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她的手因为刚才的对战而发麻,几乎快要感知不到身边的世界。   可她还是冲上去了。   一个军营马奴,在守营大战的时候诈死不说,还突然出现在边境的匪窝里。   这样的人,不能生擒,便只能就地格杀!   那赭衣奴扭住她的手,没用任何技巧,单凭他高大的身架,便把她扑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林菁受体质局限,学的是精巧的功夫,奉行的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碰上这种仗着身体优势的攻击,躲不开的话只能硬捱,好在对方身架大,空门也多,她抽出一直藏在后腰的龙雀,准备把他捅个底朝天!   “真凶!”那赭衣奴看穿她的意图,就地一滚,同时扔出一个物什,刚好是林菁丢下的水囊。   无论他说什么林菁都充耳不闻,有什么话,先死一死再说。   她追了过去,却没想到脚下突然一滑,耳边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嗒”声便知不好,这地方居然有陷阱!   她纵身一跃,急忙抓住旁边的一截树枝,脚下土地瞬间塌陷,下方是一个两人多高的深坑。   好险!   可是下一瞬,她便看到那赭衣奴站在树杈上对她微笑,右手反拿着匕首,刀刃已经对准了她的脖子。   在匕首投掷的刹那,林菁拼命下压树枝,借着弹力在空中腾挪,灵巧得如同林间穿梭的鸟儿。   就连那赭衣奴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身法!”   林菁落地的时候,脚下踢出一块石头,射向赭衣奴面门,他大笑着跳下,两人再次缠斗起来。   她已经许久没达到身体的极限了,对武道的感知一旦全面打开,整个人就好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武学狂人都喜欢找高手对战,只有让自己进入这样的状态,才能令自己进步。   林菁越战越勇,可怕的是,对方的力量似乎也是源源不绝,赭衣奴的招数虽然没那么精妙,却很有效,而且许多招数都是她不熟悉的外域打法,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林菁有把握在五十招后将他拿下。   人体是无法一直保持高速的,肌肉、感知、意识、意志都会影响速度,当她发现赭衣奴的速度有缓慢下来的趋势,立刻决定做一个扣。   她背对着陷阱,像是没注意到一般,慢慢后退。   终于,在脚跟临近陷阱的时候,那赭衣奴的攻势突然凌厉,在她主动卖了一个空门的情况下,想将她踢进陷阱。   林菁突然向后一仰,腰肢弯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躲过这一击之后,她挺身而起,龙雀已架在赭衣奴的脖子上,将他扑到在地。   两人过招时间看似很长,其实,也不过是一只被吓掉了松塔的小松鼠,从树上跳下去又爬回来的时间。   经过剧烈打斗,两个人的喘息声都十分急促,她跨在他胸口,龙雀毫不留情地压下去,低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火炼还好吗?”他突然开口提起她的马,那双蓝色的眼眸甚至还无辜地眨了眨。   林菁握住龙雀的手紧了紧,“托福,等你跟我回军营受死的时候,让你再见它一面。”   “那太遗憾了,我很想活着多看它几面,所以……给我一个用条件打动你的机会,好吗?”他笑了笑,“看在我曾精心伺候过你的马的份儿上。”   林菁冷笑着抬起头,林间洒落的细碎光芒点缀着她的轮廓,只有生杀予夺的神,才有这样的光芒。   “说说看。”她舔了下唇角。 第21章 买卖   “我不是赭衣奴,而是来自康国的商人。”原本凶戾的蓝眼眸瞬间变得温和,像是一只刻意亲近人的猛兽,他缓缓说出身份,“昭武九姓一直以来都是大昭的朋友,商路是我们共同的利益。”   所谓昭武九姓,原本是月氏人,居住在祁连山昭武城,汉朝时被匈奴驱赶后,西迁葱岭,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   无论是大昭还是突厥,都与九姓胡有生意往来,他们将瑟瑟、美玉、玛瑙等珠宝卖给大昭人,再换来丝绸,又与游牧民族做牲畜生意,甚至还贩卖奴隶。   中原一直重农抑商,尤其与他国交易更是严苛,以至于昭国境内的跨国生意,基本都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在做。   这群胡人富得流油,怎么可能去钻幽州大营的马厩?   赭衣奴看林菁面色不虞,没有卖关子,继续道:“我只是跟他们不太一样,仅仅是倒卖货物太过无趣,我比较喜欢做另一种生意,就是你所看到的。”   “你是个情报贩子?”   “美丽的姑娘,你真聪明。”他向她眨了眨眼睛,那一双蓝眸子透出柔软的笑意来,“昭武九姓的商队遍及这块大陆,东方的平原、南方的海岛、北方的冰山……每一个商队都代表一条可贵的消息渠道,我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些的资源,来为……嗯,为我们两国的和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呢?”   “我的耐心很有限,如果你再东扯西扯,我可就不客气了!”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自己,这让林菁十分不爽。   “我去幽州大营的确是为了打探消息。在东突厥大军南下的时候,幽州的风吹草动都关乎两个大国的命运,我当然希望能得到确切的消息,所以才扮作马奴,并非有意欺瞒你。”   “你在幽州大营的时候,贩卖了什么消息?”   他笑了笑,像是怕惊到一只戒备的猫一般,轻声道:“幽州大营的兵力部署。我很抱歉。”   “不,你不用道歉,你不是大昭人,不必为这个国家尽忠,”林菁冷冷地道,“你有你的自由,但我为了自己的国家,也有杀死侵犯我国利益者的自由。”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温柔的笑意,声音低柔而富有磁性,循循善诱道,“我同样不用对突厥人保持忠诚不是吗?我的朋友,我愿意补偿我的过失,相信我,有一个情报贩子做朋友,你不会吃亏。”   “你可以问问我的刀,看它愿不愿意做你的朋友。”   “如果它是终结我生命的死神的话,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朋友,我会祝福它,令它不会因为杀戮而悲伤,也不会因为错过而惋惜。”   “你认为我不敢真的动手吗?”林菁一直防备着他反抗,肌肉绷紧到了极致,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跟他周旋下去,她是真的想动手了。   他叹口气,认命般地道:“韦胥就是昆仑寨的幕后。”   “什么!”   他微笑着,眼睛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来昆仑寨,不就是想知道甘州的民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其实很简单,韦胥做了甘州刺史之后,便找到我的人购买西突厥的动向,你以为打劫大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西突厥人原本也要承担风险,但韦胥将布防都撤走了,他买通了四守捉,故意逼得民怨沸腾,之后令心腹建造了昆仑寨,这里的兵器和粮食,走的全部都是我的路子。”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无奈地道:“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消息的话,我会努力帮你完成的,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你看,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个商人而已。”   “一个敢进别国军营和匪寨的商人。”   “昭武儿郎都很勇敢。”他毫不谦虚地道,“为了做生意,多么恶劣的环境我们都能克服。”   在被他的生意经洗脑之前,林菁最后问道:“韦胥和你的交易,可有证据留下?”   那双蓝眼眸透出无比的委屈,他难过地道:“怎么可能,买主是商人的衣食父母,他们的秘密可是我们信誉的根本,任何交易凭证都不会留下,我以昭武九姓的荣誉起誓,便是跟你交易也是一样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林菁讥讽道:“你的忠诚都献给生意了。”   “不,还要献给我的国家和我未来的妻子。”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我希望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令我颤抖,令我臣服。”   林菁选择无视他话中的垃圾信息,她眯起眼睛打量他的脸,沉思道:“可我觉得你还是很不老实,比如……”她伸出左手,摸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男人的脸比正常人的体温略低一些,她的手指轻轻按压他的鬓角,细细的摸索。   “我真的很喜欢聪明的女人。”他道。   “闭嘴!”   林菁终于摸到了她想要的,顺着那缝隙用力一扯,一张薄薄的面具被她撕了下来,露出了赭衣奴原本的脸。   她很震撼。   刀尖之上,撕下平庸的伪装,显露的是难以想象的俊美。   林菁本以为自家兄长便是人间殊色,就算见到左平、裴景行、裴元德这样人中翘楚,也并不觉得多么震撼。   直到她见到他的真容。   西域胡人的面部轮廓深刻,便欠了些许精致,大昭人纵有相貌绝丽之人,五官却不及胡人突出。   他却完美地中和了这两点,钟灵毓秀之人,这是被神亲吻过的脸,再加上那一双会说话的蓝眼眸,睫羽轻轻一扫,便是蚀骨的诱惑。   她曾听说过一句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除了他,再没有人能配得上。   林菁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如果这一刻他突然发难,林菁根本毫无防备。   但他没有。   他跟那些走南闯北的胡人不一样,兴许是要经常带着面具,他的肤色很白,所以有些表情其他人做便显得猥琐,他却教人心折。   “唉,三百两。”他叹道。   这张连林菁都受不了的脸从里到外都透着伤感,看起来不是做戏了。   “什么三百两?”林菁举起面具,对着阳光一看,发现并不是传说中糟心的人皮,而是用一种十分奇特的材质制成,与人的皮肤颜色、触感十分相近,她纳闷道,“这东西值三百两银子?”   “三百金。你太粗鲁,扯坏它了。”   林菁挑眉道:“你要我赔?”   他苦笑:“岂敢,乃是我罪有应得。”   人家都有这个觉悟了,林菁也不好继续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终于撤下龙雀,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如果我以后想与你交易,该如何联系?”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银牌,上方绘制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火焰的正中,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将它出示给你遇到的任何一个九姓胡,他会想办法联络到我,时间大概在一到三天不等,不会出现三天内不能到达的情况,因为我离开某个地方的时候,一定会通知我的买主,如果有信件联络,也请将此牌拓印其上,交给我的族人。”   ……也是把维系客户关系做到家了。   林菁收下银牌,暗自心惊,原来九姓胡的组织竟如此严密。   “那我如何称呼你?”她又问道。   他拂去衣服上的杂草,跳上了身边的大树,低下头看着她,轻笑道:“我名霍九,期待再会。”说罢跃入丛林,人已不见踪影。   林菁仍然顺着山路打满了水囊,只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观察昆仑寨的心思了。   这一趟真的没白来,她得到了最有用,同时也是最糟糕的消息。   甘州刺史自己要反了甘州!   谁信?   她不是没怀疑过霍九话里的真实性,他提供不了证据,韦胥如果真的想这么干,也不会留下明显的证据让人抓住。   问题是,如果以霍九的话为前提,那么她的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家世不凡的韦胥会来到甘州?   为什么四个守捉都龟缩在营地?   为什么官府不及时安抚民怨,导致良民成匪?   为什么昆仑寨不愁封山,还有兵器可供练兵?   霍九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韦胥。   这件事表露出的深层指向更加触目惊心,韦胥是世家子,与他相关的姻亲在大昭盘根错节,不乏高官——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林菁脚步加快,她窜进了帐篷,对裴景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们回营!”   这昆仑寨困住普通农户没问题,对他们这些武者来说就简单了,两人趁人不备翻出山寨,匆匆忙忙下山。   裴景行一边用轻功往山下纵一边道:“我没法相信这事,你说韦胥他图什么?他卖了甘州,大昭失去了河西通道,对他有什么好处?是钱吗?他韦家缺钱?”   “是钱还好,如果不是钱呢?动脑子想想吧,如果不是我遇到了那个人,你我根本想不到这一切是韦胥的主导,恐怕还会以为他是受害者。”   裴景行恍然大悟道:“对啊!他失了甘州,顶多被贬几年司马,然后照旧回到官场上来,根本没什么损失,还不会有人将此事与他联系起来。”   两人正说着,林菁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山上。   裴景行一头雾水,随后,他便看到十来个黑衣人从山上疾奔上来!   后排黑衣人带着杀人灭口的专业架势,举起了手中的弩,前面的黑衣人抽出横刀,唰唰唰翻出了刀花,照头便劈!   林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霍九,你可真是个敬业的买卖人。 第22章 信任   合黎山的某个静谧之处,一座带着小院子的木屋建造在悬崖边,后窗下方便是耸立的峭壁和望不见底的深渊,叫人忍不住怀疑,能故意将房子建造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有一颗作死的心。   突然,一只手推开了后窗,一股子热气瞬间扑了出来,转眼在天地间消弭。   霍九将手收了回来,他前方的案几上,摆放着香炉和一个红漆雕花木盒,他呵出一口寒气,将那盒子打开,里面装着薄如蝉翼的面具,叠在一起,大概有数十张之多。每个面具下方都缀着一块小巧的金箔,他在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一张缀有“四五号,病容”的面具。   他将面具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光,沉吟道:“这次装个病吧,万一再遇到她,好歹能求个心软。”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材如熊的胡人汉子,脸上眼睛、鼻子、嘴、耳朵……无一处不大,是个看上去十分粗犷的汉子,可他一张口说话,竟是文质彬彬地操着一口纯正的金陵洛下音,笑着道:“主人打输便罢了,怎地输得如此没志气?”   “被猎人的刀逼着脖子的滋味儿,我可不想再尝试第二次。”霍九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年轻健壮的身体舒展开来,那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抵在案几上,十分惬意。   “可我看主人回味不已的样子,像是很期待再见到她,我知道您没经验,还是让我来告诉主人吧——女人就是刀尖上的蜜糖,只要品尝过一次,哪怕再锋利的刀,也阻挡不了您。”   霍九笑道:“赤力木,你不心疼你家主人,竟敢取笑我,看来你想好好回味鞭子的滋味了。”   “请原谅我,我的主人,因为我今天真的很震惊,您居然被一个女子打败了,还用尽了计谋和美色才逃出来,吾神在上,这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中原有一句话,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比我强的大有人在,不要犯了坐井观天的笑话。我只是没想到会在昆仑寨遇到她,跟我的计划不一样。”   “主人想与她交好?可她还只是个连勋位都没有的白丁。”   “林菁毕竟是林家的后人,只要能活下来,崛起是必然的事,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跟她交恶。赤力木,你看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姑娘,裴景行、左平这样的人与她私交不错,裴元德似乎也对她十分青睐,甚至将她派到了他最在意的儿子身边……不得不令我想到临行前,大祭司对我说的那句话。”   赤力木回忆道:“大昭气数未尽,将星缺位十五年,蛰伏藏锋,非是不出,一出便天地失色,众星相随。”   霍九将手中的面具放下,看着窗外雪山,蓝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寒气,他低声道:“是啊,已经过了十五年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某种悲伤沉郁的感觉,正顺着他皱起的眉峰,渐渐蔓延。   赤力木十分有眼力,他立刻岔开话题,问道:“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将韦胥的秘密告诉他们。”   霍九瞥了赤力木一眼,那种感觉又很快消失下去,他神色如常地道:“韦胥不够心狠手辣,这样的人难成大事,如果我是他,会选择在那场宴会上杀死这两个人,顺手接管了那三千兵马,然后把黑锅甩给西突厥还是随便什么人,保证让裴元德的人查不出来就得了。可惜的是,这怂包不敢对裴景行动手。既然韦胥已经没用了,还不如利用他钓出更大的鱼,大昭的水越浑,越方便我们行事。”   “不愧是主人,果然有远见,但是属下还有最后一点疑问。”   “赤力木,你这么在意她?”   “主人所在意的,便是赤力木所在意的,那么,既然主人已决定与林菁交好,为何还要将林菁的行踪告诉给昆仑寨?”   霍九朗声大笑:“当然是为了钱,他们那点儿本事又杀不死林菁,这钱不赚白不赚,至于下次再遇到她,”他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我手上至少有二十条与她息息相关的情报,你猜她舍不舍得杀了我?”   “下一次我一定宰了他!”林菁心里暗暗恨道。   林菁不怕这些黑衣人,她怕的是紧跟着这群黑衣人下山的昆仑寨逃民,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老百姓,拿着像模像样的武器,使得还是庄稼汉的把式,为了不伤害逃民,她打得束手束脚,耽误了不少时间。   与裴景行回到军营,已是深夜。   就这样还睡不成,裴景行精神得跟一只斗鸡差不多,非要拉着她商量怎么找出韦胥谋反的证据。   他亢奋地在帐篷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找几个生面孔去他府里做卧底?不好不好,进去了也只是干粗活,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要不然我去他们家小住?住多了,他会不会参我怠慢军情?还是想办法把他控制起来,我有三千兵我怕谁啊?但是……打草惊蛇也不好,我要不要跟范允麟实话实说呢?他怎么可能信我!林菁,你会易容对不对?”   “我不会。”林菁木然道。   “那你出个主意?”   “不要,我好想睡觉。”她头一歪,趴在案几上,瞬间睡着。   林菁太累了。   与霍九的搏斗太耗精力体力,路上又遇到追杀,回来后,裴景行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十分催眠,林菁什么都顾不上了,几乎秒躺。   裴景行呆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误以为林菁出了什么事,立刻跪在她身旁用手指探她的鼻息,发现她的呼吸又沉又重,明显是睡得熟了,才松了一口气。他索性坐在她旁边,听着自己刚才急切的心跳声,过了好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人还是一动不动。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心情大好,低下头,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坏心肝小骗子,你居然这么信任我,你自己知道吗?”   坏心肝小骗子睡得人事不知。   裴景行取了架子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自己的帐篷,吩咐亲兵守好这里。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也懒得多想。   他只知道,这份信任,他宁死都不想辜负。   第二天,两人相顾无言,裴景行有心再探韦胥,奈何这“风寒”得的大张旗鼓,也不好去得太快,只好派出几个口才好的亲兵,进甘州城打探些消息。   裴景行招来了心腹,几个人在那里讨论得口干舌燥,不停上茶,那负责烹茶的亲兵正是朝晖,林菁认出来,他也是在幽州大营看守过她的亲兵甲。   朝晖的烹茶手法不错,林菁眼都不眨地看了许久,直到朝晖默默地递给她一盏茶,她急忙谢过。   裴景行冷不丁往这边扫一眼,便看到这一幕,他立刻恶向胆边生,大声道:“来听听林军师有什么高见。”   林菁喝了一小口茶,裴景行的伙食相当不错,他的茶里,除了葱、姜、桂皮、橘皮、羊奶和羊油,还有比较难得的胡椒,香气浓郁,微带辛辣,入喉即暖,十分适合现在的天气。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茶杯,看着在座的几人,开口道:“现在,我们和甘州官府,已是敌对两军的关系,如果裴小将军想开战的话,在这之前,最好先梳理清楚三个问题。第一,你的目的是什么?第二,你能做到什么?第三,皇帝允许你做什么?”   “韦胥勾结西突厥,逼甘州民反,我当然想制止他的行为,将其绳之以法,这便是我的目的;我现在有三千兵马,甘州四守捉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人,只要调度得当,甘州城我手到擒来;至于圣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当然不愿失去陇右道,更遑论我行的是大义,谁人能在圣人面前参我?”   林菁摇了摇头,“你看不出来吗,韦胥只是一个棋子,有背景更深的人在支持他,所以你的目的,应该更深更远;别看你现在有三千兵马,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要你先出手,第一个容不下你的不是韦胥,而是范允麟,这是他的治下,你未经过他的许可,私自与甘州守军相互残杀,最高可判你个谋逆;至于皇帝陛下,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内乱,你真的大动干戈,恐怕不止自己要遭殃,还会给政敌送上把柄,直接拖垮你阿耶!”   “这样啊……”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现在头顶上的鸡冠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裴景行一腔斗志都被这席话浇灭了。   一个参军不忍看裴景行消沉,开口道:“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乱象发生,什么都不能做吗?”   另一人也道:“如果不做些什么,我们可就要去合黎山剿匪了啊!”   “根本不需要做这些,”林菁端起茶碗,悠然地品了一口,“我们去打西突厥,就可以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 第23章 男诫   很多聪明人都容易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总结为一句话,就是想太多。   看着裴景行和那几个心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林菁彻底摆出军师的架势,只甩了一个眼神,裴景行立刻取过茶壶,为林菁斟满,腔调拿得十足:“先生之言,使裴某顿开茅塞,如拨云雾而睹青天。”   林菁虚摇扇子,谦虚道:“菁夜观天象,韦胥不久于人世矣。”   旁边一众心腹听得要崩溃,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俩人还有心情跟着“三顾茅庐”的戏文演起来。   有人憋不住问道:“什么叫源头?怎么解决?谁会杀韦胥?”   林菁道:“甘州的良民为什么出逃?是因为不堪忍受西突厥的劫掠,而官府的不作为,这正是逃民和官府之间最大的矛盾,也是昆仑寨能存在的根本,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谁愿意在合黎山过冬?既然四守捉不愿出兵,那么就由我们来守卫甘州的北部防线。”   一名参军道:“韦胥让我们剿匪,我们却去打突厥人,这不合情理。”   林菁道:“这就得看范允麟买不买账了。韦胥是甘州刺史,范允麟却是整个陇右道的军使,他的军令,就算是韦胥也不能违背。”   裴景行道:“我明白,这一点我会想办法解决。但是现在已经入冬,如果西突厥得到援兵已经在甘州驻扎的消息,应该不会再犯我边境,难道要拖到冬天过去才行吗?”皇帝不想打仗,甘州就只能防御,在别人不来犯的情况下,擅自打入西突厥境内,照样要治你的罪。   “所以我要想办法,让他们来。”林菁站起身来,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景行,“出谋划策了这么久,我也想动动筋骨了。”   林菁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从军不是来当军师,而是来打仗的。   裴景行爽快地道:“只要你能将西突厥引出来,我升你做队正!”   林菁白了他一眼:“我凭军功自己就可以升。”   眼看话题又要歪,参军们极力把两人掰回来,急忙问道:“那昆仑寨怎么办?”   林菁道:“需要官府发布赦令,免除逃民之罪,归还田地,在没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昆仑寨留不住人,不攻自破。”   裴景行皱眉道:“但韦胥不会这么好说话……等等,你刚才说,韦胥命不久矣?”   林菁环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被她打量过的人,身上都觉得有些冷。   “在座诸君也应该有此觉悟吧?韦胥自计划甘州之乱开始,他就已经罪该万死了,因其野心而死的甘州百姓何其无辜,本该在大昭军队保护下的百姓得不到正义伸张,才会有了昆仑寨。韦胥若能按照我们的计划来,那么,可以暂时当他是一枚棋子,如果他拒绝并抵抗,将会导致我们的计划崩盘,甘州驻军将迎来最羞辱的一场战斗——屠杀昆仑寨的平民。当然,最妙的是,韦胥究竟是听从谁的命令?如果他不能成事,你们猜幕后主使会怎么做?”   谋逆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稳掉脑袋的事,韦胥作为保守秘密的一份子,幕后组织者不会让他活着进牢房。   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韦胥遇到林菁,真是入了必死之局!   林菁出了主帐,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甘州的局势虽然恶心,却是一个容易出彩的地方,裴元德没选错,她也没选错——左平没有将话说出来,但如果她选择回长安进十六卫的话,进左平的麾下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同样有把握成为左平的心腹,升迁会比现在容易得多。   但会不爽。   反而是在甘州这里,她能放肆玩弄权谋,借用裴景行的势,她一个小小的步兵,也能掌控韦胥这种四品官的生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漫长的距离中,滔天巨浪推到长安城都只会留下一点水花,最终化作紫宸宫案头上的某一句话。   所以甘州这个地方,她很喜欢。   林菁回到自己的帐篷,在进去之前,她抽出了腰间的龙雀。   有人不仅动过她的帐篷,而且还停留在里面。   她一把撩开帐子,迅速冲了进去,一脚将里面的人踹翻在地,老练地将刀架在来人的脖子上,然后才是一惊。   那人正了正幞头,瓮声瓮气地道:“劳驾,让我取一下帕子!”   崔缇被撞出了鼻血,那张俊秀的脸有一半埋进了土里,灰的白的红的凑在一起,像开了个染坊。   “你来干什么?林菁没搭理他的要求,反问道。   “我来是因为……天啊!”崔缇才注意到林菁在他身上的姿势是多么不雅,有些慌乱地道,“你太不知羞耻了,你怎么能骑在男人身上,简直不成体统!还不快下去!”   “你说下去就下去?”林菁见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想冷笑,她用手拍了拍崔缇的脸颊,“我还摸你了呢,你怎么不去跳河啊?”   “胡闹!跟男人拉拉扯扯,就算跳河也是你该去跳,岂不闻《女诫》有训……”   “凭什么?”林菁失笑,打断了他的话,“你一个男人,反而把《女诫》背得滚瓜烂熟,是什么居心?”   崔缇被气得面色通红,“我从小过目不忘,也不是我有意想背下来的!”   “哈,那等我以后升官了,也找人写个《男诫》,但凡入我麾下的儿郎都得遵守,你说怎么样?”林菁很认真的说道。   “我……我不想说,愚妇不可理喻!你快下去,我有正事与你相商,不能让人发现我来找过你。”   “可我不想听啊,我现在只想把你揍到嘴乖。”林菁挺直身子,真的准备打他一顿。   这种脑子被脏东西糊过的人,就是欠揍。   “我有韦刺史的消息!”崔缇急忙喊道。   林菁的拳头当时离他的脸只有半寸,拳风扫过他的脸颊,引起肌肉一阵颤动。   “最近总有人想用消息跟我交易什么,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是个用消息就能驯服的人?”   崔缇都快哭了,“我一会儿跟你解释还不行吗?你先从我身上下去好不好,简直太放/荡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这样野蛮粗鲁,亏我一直以为你忍辱负重在军营里不容易,谁想到才过了多久,你就变成这样!军营真是个大染缸,我早说过,女人不该来军营,你说你学什么花木兰?再说人家花木兰也是女扮男装,谁像你这样女身进来?啊?还跟着裴三郎染了一堆不好的风气,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大防!要是以后嫁人怎么办?谁敢要你这样……”   林菁没等他说完,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攻击!太可怕了!他能不能闭嘴!   林菁自打出生以来,从没听过有人跟她唠叨这些,她是作为林家家主长大的,姑姑教她理事,兄长教她兵法,师父教她武功……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她只听隔壁教书先生说过几句而已。   崔缇赶紧起身,从胸口取出帕子擦着脸上的污渍,他生的俊秀斯文,举止优雅,看着林菁的眼神有带着三分幽怨七分羞臊,莫名就有些好笑。   林菁就十分诚实地笑出来了,“哈哈哈哈你看看你……”   “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他恨不得把林菁的嘴给缝上。   “少来了,我又不是大家闺秀,不吃你这一套,都进了军营还装腔作势,你以为我来是干嘛的?”她走到崔缇身前,意外发现他身高也不矮,只得仰头看他,“我是来跟男人打仗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拿着刀上战场,不管是突厥人还是大昭人,只要犯了孽,我便会用刀劈开他们的胸膛,看看那血是热是冷!”   崔缇被她那双冰冷的眼眸震慑道,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这跟我无关,现在咱们好好说话,你想知道韦胥的事吗?”   “说吧。”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韦胥想让甘州造反。”   “哦。”   “……你早就知道了?”   “我上了昆仑寨。”   崔缇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了,他抬腿便走:“那我也算尽了大昭子民的义务,告辞。”   “我是上了昆仑寨才知道的,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不老老实实说出来,可是什么罪名都能往你头上按哦?”   崔缇认输,服气地道:“尤参军是我姨夫。”   林菁:“……”   你们这些有姻亲的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大昭士族中的几个顶级世家,分别为: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所以简称之为“五姓七望”。其中崔姓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其实力可见一斑。   崔家的子弟,无论到了哪,都备受瞩目,哪怕崔缇现在只是一个小小弓卒,依然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各种渠道。   裴景行大军达到甘州的第二天,尤参军便托人将一封密信送到崔缇手上。   那上面写着:   “韦公欲反,甘州危矣,请君假病脱身。”   如果说之前霍九的消息还让人心存疑虑,那么崔缇收到的这封密信,足以证实韦胥确实有不臣之心。   林菁听完,便笑眯眯地看着崔缇。   “你姨夫,是不是对你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好友崔嬷嬷上线了! 第24章 情报   林菁直接把崔缇送给了裴景行,有了尤参军这条线,后面的计划会顺利许多。   目前有三条线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搞定范允麟,搞定尤参军,搞定西突厥。   每一条都很难,她找裴景行要了人手,数量不多,四十个步兵,二十个弓手,但步兵要能使得动陌刀,弓手的射程需能达到百步,而且都骑术娴熟。   这样的人都不简单,还不能大张旗鼓的挑选,只能一个个查访,林菁熟悉自己火里的人,潘良、毕安年、黄老九、丁咏都是好骑手,一并入选,剩下的人由裴景行的亲兵朝晖去召集,用了整整三天才拟好了名单,裴景行阅后拍板,令众人在营寨后门集合。   林菁一进去便忍不住咋舌,熟面孔真是不少,看来那条能拿得动陌刀的要求就已足够严苛。   之前遇到的少年张彦祺亮着一口白牙,兴奋地跟林菁打招呼:“还记得我吗?张彦祺,杭州人氏,之前在骑兵团跟着左队正做队副,左队正现在升迁啦,我就被提成了队正!”   “可你不是骑兵吗?”   “可我能拿得动陌刀啊。”   林菁无话可说,朝晖真是尽力了。   事实上,林菁所要求的:陌刀、射程、骑术这三点,都是相辅相成的,没有强大的膂力,达不到射程,既然膂力出彩,自然也能拿得起陌刀,拥有这两样本事的人,很少有不会骑术的。   那个跟凌霄虎一起的陌生男人也在,他看林菁的目光带着几分忌惮,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名为游震海,与凌霄虎是异姓兄弟,他已经死了,如果你还有怨气,可以冲我来,不瞒你说,我是个百无禁忌的浑人,但到了上战场的时候,我从不打怵,我的兄弟也一样。”   每个人的底线都不一样,军人为战场负责,混账也有混账的底线。   林菁保持沉默。   这次行动虽然由她主导,但明面上的队正是朝晖,他是裴景行身边的亲兵,虽然话不多,但素质过硬,也有作战经验,比林菁一个小丫头更能服众。   崔缇也跟了过来,裴景行联络上尤参军之后便将他一脚踢开,林菁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其实是认识的,搞不好也有些沾亲带故。   ……这些世家的联姻实在恐怖,已经给林菁带来了心理阴影。   她思绪有些发散,只听得朝晖朗声道:“诸位都是千挑万选而出的精锐,不仅弓马娴熟,手上也有些本事,若非这样的人才,也担不了此重任,如今到场共六十三人,我实话实说,虽说这一次也能赚不少军功,同时风险也极大,我们将离开军营,进入西突厥领地执行秘密任务,如果有人想打退堂鼓,我给你机会,在我数到十之前,现在离去者,将不会有任何责罚,一旦进入任务,擅逃者,我有权斩杀。”   他话说完,有两人离去,余六十一人。   “每人的军备除了自己的配给,大营还将提供战马、角弓、陌刀这三样,下面说一下我们的计划,自今夜出发,我们夜晚行路,白天休息,直到进入金山地界再转换行军方式。”   离甘州最近的西突厥部落聚集地在金山脚下,名为挞里,从甘州出发,大约需要七天时间。此外,步兵和弓兵进入军营准备的几乎都是长弓,所以由大营来提供角弓这种方便骑兵使用的弓箭,也因为急行军的缘故,还为步兵准备了战马。   “六十人中,分为四队,每十五人一队,设队正一人。如果路遇战斗,第一队骑兵负责冲锋,第二队步兵下马迎战,第三队弓兵保持远程打击,最后一队负责保护资源和马匹,如果大家没有疑问,我来宣布四队队正,第一队队正张彦祺,第二队队正潘良,第三队队正崔缇,第四队队正由我担任,现在,请另外三位队正领取名单,队伍整齐之后,统一来我这里领取军备,我将给你们四个时辰的休息准备时间,酉时在此集合。”   队正们领取名单后,开始按照名单喊人,林菁终于被分到了骑兵队。   她这一次对张彦祺真是刮目相看,这黑瘦少年看上去从军不久,在幽州大营能当上队副,成为管理五十人的小头目,已是年少有为,现在不仅被朝晖选了出来,而且依旧能在这批精锐中担任队正,这不是有实力的问题,而应该算是天才了。   张彦祺发现林菁在他的队里,顿时笑得无比开心,他拍着胸脯地跟林菁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林菁还没回答,一边的崔缇忍不住冷笑道:“她可不用你保护,倒是你,小心这个女子,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她……”   “崔缇,你怎么还不去跳河啊?”林菁一本正经地问道。   崔缇霎时间熄了火,面部僵硬地转过头去,耳根通红一片。   大家陆陆续续去领装备和马,这里最高兴的当属毕安年和黄老九,这两个因为买不起马而不得不进步兵营的人终于有了自己的马,毕安年甚至上去骑了两圈,他上马的姿势十分标准,林菁推测,他以前一定是个经常与马打交道的人。   回营之后,潘良与火里的人告辞,原有的火被拆散了,其他人将去另外的火继续练兵,而潘良这批人,如果能活着回来,必然会升官,也不会在原有的火里消磨了。   林菁没有跟着回去休息,她去马厩领出火炼,穿着一身不显眼的男装,戴上斗笠,顺着官道进了甘州。   她四处寻找胡人的店铺,终于在一条侧街找到一家卖胡饼的店铺。   老板有个嘴角上翘,天生会笑的面相,往饼上撒芝麻的手势十分狂野,见到林菁过来便吆喝道:“喷香的胡饼来一张!”   林菁其实挺喜欢胡饼的,前提是还没凉的情况下,凉掉的胡饼太考验牙口了。   她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听你的口音,是九姓那边来的吧?”   “有眼力,我们九姓胡的胡饼最好吃啦!”   她一边拿出钱袋掏钱,一边道:“来二十张。”钱袋子里露出来却不是铜钱,而是那块霍九送给她的银牌。   老板从炉子里取饼的速度慢了下来,笑着道:“现货没这么多,请客人随我进屋吧。”   半个时辰后,一个佝偻着背,一脸病容的汉子走进了胡饼店,他在林菁的桌子对面坐下来,皱着眉咳嗽了几声。   林菁挺佩服霍九的,这么个身高骨架,硬是被他演出了几分弱不禁风,可见是有天赋的。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他微笑道,“客官想知道什么情报,我给你打个八折。”   “用情报换情报,可以吗?”   霍九来了兴致,他身子向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是十分欢迎内部军情的,如果情报比较紧要,我还可以根据情报的价值,赠送其他情报给你。当然,情报交换也是可以的,同样要看情报的价值。”   “你们对大昭了解多少?”   “大概比你想象的,多上那么一点点。”霍九的手指随意地比了一个长度。   林菁双手抱臂,她不知道这个姿势会让她显得紧张,而且充满了防备,对于一些从小便学习如何洞悉人心的好学生来说,很容易便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问题,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霍九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像一只步伐优雅,不徐不疾的雪原狼,专注地打量着敌手。   林菁表情仍很淡定,低声问道“我想你是知道我身份的,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有与林家相关的情报吗?”   “这件事很轰动,很多组织和国家都在搜集与林家有关的情报,我想想……那个时候我应该才五岁,只知道大昭有取之不竭的财富,对十五年前的事没多大印象,”他一边说,一边看林菁的眼眸暗了下去,忽而一个转折,“不过我手下有很多能人,十五年前在长安的,且接近皇城的,也不在少数。”   林菁眼睛又恢复了些许亮光,她道:“这是一次长期合作,你收到相关情报后,我会用同等价值的情报来交换,你觉得是否可行?”   “完全可行,我美丽的姑娘,我喜欢你这种有诚信的长期客户,但是以这件事的重要性来看,它的价格恐怕会有些高。”   “比如呢?有多高?”   “暂时无法举例,因为情报的价值很难有一个准绳,它就像一个胡饼,对于饱腹之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一个饥饿难耐的人来说,就是活命的药。”   “我明白了。”   “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情报中转站,如果你给我的情报对其他人来说很重要,那么它的价值也会相对提高。”   林菁敲了敲桌子,“我现在就想交换一个消息。”   “请讲。”   “苏国夫人,一个十五年前秘密进宫的女人,我想知道她的全部资料。”   霍九垂下眼眸笑了笑,“这个情报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今天晚上,有一支人数不明的队伍会从甘州城外的军营出发,前往西突厥境内的挞里,意欲为甘州刺史韦胥出一口气。”   霍九的蓝眼眸诧异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她真的用军队内部情报来做交换,可他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蓝眼眸中透出了锐利的光芒,那张病恹恹的面具顿时变得可笑,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他身上陡然一变的气场。   他仍然是笑着的,可那笑意不达眼底。   “你在利用我。” 第25章 迷醉   情报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最难的地方莫过于筛选真真假假的信息,和分析情报背后所代表的更深层含义。   霍九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他知道林菁这种长期客户不会透露给他假消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需要借他的口将信息告知突厥人,把他也拉进她的布局里。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知道昭武九姓一直保持中立,你们只专注做生意,在战争中发两家的横财,可比一家要多。”林菁没有着急解释,而是谈起了其他,“你既然能掌握如此多的情报,游走几国之间,对天下局势的观察应当比我更细致,霍九,边境是国界最模糊的地方,整个陇右道与三国接壤,这三国分别是西突厥、吐谷浑、吐蕃,哦,离你们的主城也算不上远,所以,在甘州生活的,不仅仅是昭人,我手里的胡饼也早已不再是胡人独有的食物,为大昭留下甘州,往长远来看,是一件举世受益的事。”   对霍九这种情报贩子,你说得再有道理,也改变不了利用他的事实,即便舌灿莲花,也不过是徒增笑尔。至于以情动人?那就更可笑了,商人全天下是最理智,也是最精明的一群人,什么时候听说过商人用感情来做买卖?   林菁很清楚,霍九的情报网能有如此能力,他的地位必定不低。   高位者,眼中看到的风景是平民无法想象的。   这被称之为“格局”。   还有更残酷些的说法,感情、利益、信仰、财富这些因素,也许可以说服别人一时,但最有效且能长期实现的,是双方共同的立场。   个人之立场,国之立场,天下局势之立场。   林菁切题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   这一次,霍九沉默的时间很长。   这足以证明他不是在计算短期利益,而真的是在考虑甘州这一棋子对局势的影响。   河北道有东突厥虎视眈眈,大昭守得本就十分辛苦,同样作为守关边境的陇右道,唯一的优势便在于地理位置,它生在西突厥和吐蕃夹缝中,而西突厥和吐蕃处于微妙的平衡之间,不远处还有一个不怎么安分的吐谷浑,所以这两国轻易不会大动干戈……可一旦甘州乱了,大昭失去对陇右道的绝对控制,便难说了。   无论谁得到这块地,对于昭武九姓的胡人来说,日子都照常过,唯独与大昭的商路会受到阻碍,国家的关口一旦增多,关税也会随之上涨,不仅会稀释胡人商贩的利润,也增加了商队往来的风险。   林菁自然没考虑得这么深远,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商道对胡人来说很重要,便以此为前提说服霍九,一开始她是信心十足的,但随着霍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又有些忐忑。   别看她在左平、裴景行、崔缇这些人面前游刃有余,与对面这只这阴险狡诈的大灰狼相比,前面那三位简直是可口的小甜点。她的直觉甚至告诉她,在霍九平静的表面下,说不定暗涌着一些疯狂的、她所想象不到的东西。   “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现在,我觉得被利用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霍九终于开口,他取过腰间佩戴的酒囊,丢了过去,“不过,我也有条件。”   林菁打开酒囊,张口倒入酒液,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道:“只要在我接受的范围内。”   那酒甜香而烈,她喉咙似火烧,表面上没有失态,但脸几乎瞬间红了起来。   她将酒囊递回去。   胡人在交易谈成的时候,喜欢以酒助兴,后来演化成这种带有仪式感的行为,共饮一杯酒代表双方的信任,以及对这一单买卖成功的祝愿。   霍九举起酒囊致意,大口饮下烈酒。   “告诉我你的计划,既然我有参与,便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林菁点了点头,但是脑袋了一动,她便有些发晕,只好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说完话,她又有些眩晕,身子往后一仰,她急忙用手撑住了身体,再抬眸看着霍九,便觉得他走过来的步伐也不稳,嗯……他怎么走得摇摇晃晃的?是大地在倾斜吗?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林菁跪坐在地上,她的手从身后撑着自己,胸膛挺得老高,是某些女子惯用的诱惑人的姿势。   她的脸烧得像四月桃花,眼尾是海棠色的醉意,漂亮的猫眼懵懂而无辜地看着前方,呼吸微不可查地粗重起来,连嘴唇也半开合,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霍九来到她旁边,轻声问道:“你没喝过酒?”   林菁诚实地摇头,没成想越摇越晕,她好容易止住,有点委屈地道:“不好喝。”   “没喝过,就敢随便接别人的酒?”他声音微微提高,有些不悦。   “敢啊,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又打不过我。”   霍九被气笑了,他原本还想做个好人的,现在这可别怪他趁人之危了。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当然,你武艺这么好,一定有一位好老师,他一定很有名吧?”   林菁哈哈大笑,挺起身,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开,“你可太看得起他了,他就是个不靠谱的老光棍儿。”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流玉华光芳雪散人,别号无敌居士,还有一个江湖诨号,你猜叫什么?叫玉面小剑魔哈哈哈哈……”   霍九:“那还真是……好厉害。”   这都什么玩意?你们师徒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叹了一口气,深怕自己被她玩儿死,当机立断地放弃了套话的念头,问道:“好吧,这一次骚扰西突厥的计划是什么?”   说到正事,林菁不再笑了,她坐了过来,手又摸上了霍九的脸。   她的动作太快了,霍九刚抓住她的手腕,他脸上的病号脸又被林菁扯了下来。   三百金打水漂。   “总戴这劳什子做什么!”她不满地把手上的面具一丢。   霍九扶额,他无比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多问一句她喝没喝过酒。   这次亏大了。   “好,不戴了,说吧。”他道。   悲剧的是,这两人之间的壁大概有祁连山那么厚。   林菁其实也不是不想说,霍九说每个字她都成功接收到了,但大脑就是无法做出准确的反馈,反而是霍九的那双蓝眼眸不住地在林菁面前眨啊眨,把林菁仅存的那点儿注意力都勾去了。   ……长而翘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扫过眼眸,在低垂的眸子下方打上一层浅浅的阴影,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半边身子上,金色与蓝色相间,暖意与冷意逐渐相融在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添上一分诱惑,三分灵性,十分魅力。   实在是好看。   “说什么?”   “计划!”   “什么计划?”   “你,带人去西突厥,想做什么?怎么做?”   “这是个秘密,不能被人听到,你过来些。”   霍九低下头,林菁凑到他的耳边。   “西突厥,挞里,由你来传递情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霍九用手托着人事不知的林菁,气到不想说话。   林菁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辆马车里,赶车的正是那个胡饼铺子的老板,火炼跟头野狗似的在周围乱跑,她身边还放着一大袋胡饼,大概有四五十张,还有一包肉干。   见林菁醒来,老板递过一个卷轴。   打开之后,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饮酒误事”,力透纸背的怨念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酒,真的是不能喝了。   她努力回忆,对喝了酒之后的行为只有一个模糊记忆,她到底跟霍九都说了些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但是没关系,以后无论他怎么说,装傻就对了,做了什么一概不能承认——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在保护自己。   这位深藏不露的合作伙伴目前是安全的,那是基于九姓胡在大昭赚钱赚得很开心,一旦两国交锋,他就是最危险的人。   林菁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她不断梳理着自己的计划,直到每一处细节都被推演得无懈可击。   酉时,她准时出现在大营后门。   众人都换上了普通常服,他们不再是士兵的身份,而是一队凶悍的匪徒。   每个人武备齐全,除了铠甲,几乎是大昭士兵军备的极限,他们行动有序,按照小队分组排列,在朝晖的呼哨声中,于暮色中骑上了战马,先是速度缓慢地前进,直到下了官道,这条队伍融进了浓墨一般的深夜中,除了偶尔被惊起的飞鸟,谁也不知道,这样一群杀气腾腾的人究竟会去向何方。   与此同时,一只信鸽自甘州城飞出。   它飞过居延海、跨过合黎山,进入了更冷、更干燥的西突厥境内,最后停在了一个漆有暗蓝色标记的帐篷顶上。   一双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它,取下了缠在脚上的油纸卷。   不远处人喊道:“劼因佗,劼因佗,快准备好,我们要去挞里了。” 第26章 挞里   游牧民族没有城池,他们逐水草而居,以部落为单位活动,分散在草原各地,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部族才会集中聚集在某处。比如阿史那家族在“打铁奴”的时代,会有专门的冶炼时间,大家都会前往一个固定的地点等待族人,一起完成柔然帝国布下的冶炼工作。   以物易物的固定集市也会在物资匮乏的寒冬中出现,让饥寒交迫的人也有活下去的机会。挞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以组织集市而闻名,同时也是西突厥东南部最大的部落聚集地,背靠金山,立于东西突厥的边界线。   挞里的主人是原铁勒薛延陀部。   西突厥的王室依旧是阿史那家族,此外有咄陆五啜:处木昆部、胡禄居部、摄舍提部、突骑施部、鼠尼施部,还有五俟斤:阿悉结两部、哥舒两部、拔塞干部,八大家族是西突厥上层贵族的主要成员,最后一个进入贵族阶层的新成员,便是从东突厥迁移过来的薛延陀部。   他们一起组成了西突厥的十大部族,又被称为“十箭”。   西突厥虽然没有东突厥强盛,却因为与大食接壤,西域及昭武九姓的通商贸易几乎都要从西突厥境内经过,带动了物资流入,使得西突厥在与东突厥分裂之后,也逐渐成为一个能够威胁到大昭的强大国家。   这其中,薛延陀部功不可没,隋炀帝时期,首领也律小可汗带七万户铁勒族人臣属西突厥,同时也带来了原本该上缴给东突厥的物资,以及用秘法驯服的萨甘河野马群,这让西突厥发了一大笔横财,屈毕可汗大方地让薛延陀部晋升为第十把箭,为了拉拢也律,甚至把叶护的职位交给他世袭。   时至元兴十四年,也律早已老朽不堪,现在薛延陀部真正的首领,是他的孙子贺伊。   今天就是挞里集市开放的日子,为了方便远方的牧民来交换物品,集市将持续至少十天,挞里的管理者将从每一份交易中抽取三成的税,对薛延陀部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贺伊很早就醒了过来,他戴上毡帽,由护卫伺候着穿上了外袍,再命人取过铜镜,对着镜子小心地刮去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   “每天早晨都要处理这些该死的胡子,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会耽误别人欣赏我的容颜,真想留着算了!”   护卫们:“愿长生天赐福首领的容颜!愿胡子远离首领的容颜!”   “今天也要好好保护我,知道吗?免得那些觊觎我美色的年轻姑娘扑上来,这可是我新作的袍子!”   护卫们:“誓死保护首领的容颜!”   “税官都调下去了吗?记住,别让那些贪得无厌的胡人攫取我们的财富,打压一下他们,不然每一次的挞里集市好像是专门为他们举办的一样,”贺伊又揽镜欣赏了一番,然后放下镜子道,“我昨晚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是山外的消息?”   一名护卫道:“首领明鉴,山外有消息传来,阴山的牙帐被破后,拔延诃勒似乎与执失部、苏农部起了争执,执失部的首领执失戈图已经将部族迁往西部,现在四部贵族已经分崩离析,许多人都等着看拔延诃勒的笑话。”   贺伊却冷哼一声道:“戈图太鲁莽了,他不是诃勒的对手,阿史那托吉的大军已经从渭水撤离,等矢力可汗返回领地,东边的牙帐很快就会重组,到时候他还不是乖乖回去?”   作为东西突厥的两位叶护,贺伊和拔延诃勒都是惊人的年轻,免不了被人拿来对比,贺伊甚至专门派人去东突厥境内打探与拔延诃勒相关的消息。   “不愧是首领,高瞻远瞩!”   “也不知道他们这一次从昭国刮了多少好东西,陇右道已经没什么油水了,连甘州的平民都当起了山匪,啧啧。”他轻笑着走处帐篷,呼出一口冷气,“希望他们的哭声再凄惨一点,多从中原运些粮食。春天,可是狼崽子们嗷嗷待哺的时候。”   在挞里准备出的空地上,已经有许多马车停靠,人们在清晨的曦光中抖开毡垫,将货物摆放在上面。   这时,一个胡人向贺伊的方向走来,他张开怀抱,大笑道:“贺伊,我英俊无匹的金山之主,还记得你的朋友劼因佗吗?”   贺伊走过去与他撞了撞肩膀,笑道:“我的朋友,你一定为我带来了江南最美的绸缎,对不对?”   “当然,只有最好的布匹才配得上汗国最伟大的叶护!”   “这一次你跟的商队收成如何?来点儿奶茶吧,我们进帐篷好好聊一聊!”   劼因佗跟着贺伊进了帐篷后,两人脸上的笑容都迅速退了下去。   “我希望你带了一个好消息给我。”   劼因佗脱帽行了一个礼,恭谨地说道:“尊敬的叶护,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大昭的士兵已经进入我们的领地,冲着挞里而来。这一次,他们恐怕想带点什么回去。”   “多少人?”   “不清楚,我得到的消息是,甘州新驻军的首领裴景行与甘州刺史韦胥有亲缘关系,他恐怕想为韦胥出头。”   “我没听错吧?昭国的皇帝能允许一个小小的将军挑拨两国关系?”   劼因佗笑了,“他当然不敢,所以这次来的人马并非士兵身份,而是打扮成了劫匪。”   贺伊的脸沉了下去。   挞里正是集市开放的时候,作为组织者,他必须保证挞里的安全,如果有这样一支队伍在挞里附近捣乱,薛延陀部的威信会大受打击。   他没有犹豫,立刻招来护卫排兵部署,然后才对劼因佗道:“这个情报对我很重要,请务必向你的主人转达我的感激之情,你可以得到六百头羊和一袋金子,但我有一个疑问。”   “我将知无不言。”   “我不愿相信昭国会派一个年轻的傻子负责甘州的守备,根据你们上一次的情报,他只有三千士兵,就算全部出动也不可能与金山脚下的七万户民抗争,这个看上去像是来送死的队伍,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这……我的主人不敢妄下断言,也许叶护可以留下一两个活口,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点乐趣。”   贺伊微笑着打量他,“也许你愿意跟我一起欣赏这个乐趣。”   “我很乐意,说实话,我早就受不了现在跟的商队了,他们简直不拿我这个金牌向导当回事,要知道,当年我七下江南的时候……”劼因佗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贺伊饶有趣味地听着,但他的眼睛里的杀意,始终未曾散去。   薛延陀部的部民并不都集中在挞里,在贺伊身边的人大概有一万来户,调集两千控弦之士只需要半个时辰。   他们分成八股人马,向着不同的方向出发,寻找着劼因佗所说的那支昭国部队。   “阿嚏!”在落日余晖中醒来的张彦祺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每靠近金山一点,我就感觉更冷了一些,啊!林菁,你快来看看我的手指。”   那上面的冻疮越发严重了。   林菁时不时地用呵气暖自己的手,她无奈道:“再忍忍吧,我们已经出发了四天,很快就能到挞里了。”   “可我们的人这么少,到了挞里能做什么?”张彦祺问道。   “其实我的意思是,越是临近挞里,离我们的计划就越进一步。”   张彦祺眨了眨眼睛,他凑到林菁身边坐下,“嘿,我知道朝晖其实是听你的指挥,你就告诉我吧,接下来,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虽然朝晖表现得不明显,但这些人的眼睛太精了。   林菁道:“相信我,你们只需要战斗就够了。”   按照她的计算,薛延陀部应该已经出兵,最迟在明天落日前,他们便会有一场遭遇战。   “我们……会活着回去吗?”张彦祺忍不住问出口,随即又解释道,“我不是贪生怕死,大概,大概是……”他想不出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   行军的疲惫不算什么,服从命令也不算什么,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越是深入敌国腹地,越是彷徨。   林菁用余光微微一扫,便发现有很多人看上去还闭着眼睛,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这个时候不给他们一点鼓励,恐怕军心会不稳。   她笑着问道:“我看上去像是一意孤行去送死的傻子吗?”   “不像。”   但你的行为真的很像啊!   “哎,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我就告诉你吧,这一次,我们要把挞里的大鱼钓上来。”   长期以来,甘州就像一个被渣男予取予求的包子女一样,为了大昭的和平,为了陇右道能本本分分地在夹缝中生存,她牺牲了太多,而且如果没人制止的话,她还将继续任人欺凌下去。   现在,她的子民已经忍不住想要反抗了,想要消除这种反抗,没什么比啪啪啪打渣男耳光更爽的事了。   但渣男缩在家里不出来怎么办?   当然想办法把他约出来啊!   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却因为不能破坏两国关系而变得复杂。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会嬴,而且会嬴得漂亮,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金山脚下造成撼动。这一次,我要他们把抢到的东西吐出来,把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回来,以及……”   在这片土地上,布下她的第二颗棋子。   林菁眼里所看到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薛延陀。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一个有点冷门的小知识。   东突厥的阿史那家族被称为“蓝突厥”,因为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腾格里神的颜色,象征着血脉的高贵。   蓝突厥的奴隶部落被称为“黑突厥”,黑嘛,很明显,意思就是血统低下。   有意思的是,蓝突厥的特征是,越像中原人,越是能证明血统纯粹,而黑突厥大多都是白皮西方脸,在当时的突厥帝国里,可是备受嫌弃的呦。 第27章 血战   这一次他们没有夜间行军, 朝晖令众人保持体力, 他们在一处灌木丛后扎营, 没有篝火,只有小声的谈话, 保养武器的细微摩擦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清晨的时候,下起了小雪,他们按照阵容排列整齐, 继续往北方前进,只走了不到三里, 一名骑兵示意张彦祺停下,他跳下马, 将耳朵贴近地面。   “敌袭, 不到三百人。”   这个数字并没有让人动容,骑兵们准备好了马槊和枪,步兵们下马组装好陌刀,弓手在测试风向, 朝晖令第四队组成一个保护圈,围住了马匹和辎重。   冷静, 没有半分多余的话。   马蹄声越来越近, 突厥人的轻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看到昭国队伍的同时, 他们连问都不问,直接加快了冲锋的速度, 像猛兽看到了肥肉,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嚎叫声。   在将要到弓箭射程的距离时,张彦祺下令道:“冲!”   两方骑兵狭路相逢!   张彦祺排在队伍的最前方,这黑瘦的少年像是突然被灌入了可怕的力量,他挥动手上的马槊,在切入突厥骑兵的同时,抡出一道半圆,将靠近他的骑兵全部扫下马 来!原本平整的骑兵队被他撕出一道裂口,跟在张彦祺后面的骑兵组成一个尖锐的三角阵,以严密的攻势,将这裂口越撕越大!   从这裂口漏下的骑兵尚还有些发懵,就遇到了从后面冲上来的步兵队,他们组成了四四方方的阵型,拥有可怕长度的陌刀整齐挥动,像割草一般直接在马上绞杀他们!   而那些侥幸从骑兵和步兵口中活下来的突厥骑兵,以及用弓箭瞄准的人,最终喂了已蓄势待发多时的弓兵队。   二百余人,交战才半刻钟,突厥阵营便出现溃败的迹象,他们很快意识到,这一次遇到的队伍,跟往常很不一样。   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不是混吃等死的守捉驻军,不是束手束脚的常规兵团。   这些人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昭军精锐,是拿着镰刀的死神!   原本以为是一次简单的任务,习惯于欺凌弱者的突厥人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畏畏缩缩的昭国还能展露出这样恐怖的实力!   这是一群什么人?   交战两刻钟后,突厥人开始逃跑,张彦祺带人追杀,最后清点尸体,共斩杀一百三十七人!   没人欢呼,也没有人露出兴奋的样子,就连最跳脱的张彦祺都没有什么表情。   所有人都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他们原地休息,补充食物和水,朝晖清点受伤的人数,只有五个人轻伤,一人重伤。   重伤的人被换到了第四队,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意识到什么都不干,战斗也不参与的四队真正的用途。他们负责为主队轮换新鲜血液,这个一直节省力气的替补队伍,还会在战斗结束后,负责清点人数、包扎伤口、从敌军的尸体上搜罗装备这些事!   似乎很好用。   在林菁的设想中,他们会遇到至少三场直接遭遇战,这六十个人的体力要精打细算地使用,她模拟了无数次,最后才将人数确定为六十人。   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而令人惊喜的是,这支队伍比林菁想象中的还要能打!   短促的调整之后,他们换了一个方向行军,因为休息了一个白天加一个夜晚,马匹的脚力十分充足,他们很快远离了之前的地方,然后继续原地休息。   朝晖将林菁叫了过去。   “三次战斗是我们的极限,那之后怎么办?”   第一次对上的敌人是不到三百人的小部队,可突厥人又不傻,各方人马得到消息后,接下来他们遇到的敌人,可就不止这个数字了。   这三场战斗,将一次比一次艰难。   “没有那么糟糕,我们离金山已经很近了,等大队人马开始搜查草原的时候,我们在金山驻扎,我知道一个地方,既能提供补给,又能躲避追兵。”   朝晖沉默了片刻,他最终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敌国的地图,像是刻在她脑子里一般,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按照她说的方向走。   林菁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这地图是林远靖用血与汗换来的,他用沙土复刻了脑海中的地图,山脉、河流、空旷的草场和荒漠、甚至是偶然发现的峡谷和洞穴,不仅测绘了大昭疆土,还囊括了突厥、吐蕃、吐谷浑、高句丽、南诏等国家的疆域,可惜的是,这份地图还未来得及公布于世,便毁于那场大火。   如果不是她的兄长林慕从小聪颖,在父亲的指导下记熟了这份地图,林远靖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了。   也许她以后会将地图公布,但不是现在。   雪越下越大,可人却并不觉得冷。   过了晌午,他们再次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这一次,是六百多人。   “列队!”张彦祺喝道。   现在的第一队骑兵,其实司的是跳荡之职,而排在头位的跳荡,便是跳荡团的核心,只要他不死,后面的人就能跟着冲,是名副其实的灵魂人物。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不服这个少年的话,那么在第一场战斗之后,他就是实打实的队正,令行禁止,无人不从。   林菁原本在队伍中段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张彦祺将她安排在这里,确有保护之意。在上一场战斗中,林菁也很满意这个位置,因为方便她居中策应,在很多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推动队伍冲杀。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她与人交换了位置,排在张彦祺的身后。   三百人的突厥先头部队并不可怕,并排不过五十来人,第一队全部散开,怎么都能冲杀进去。   而六百人的先头部队对于他们,绝对是一个恐怖量级,密密麻麻的人头茫茫地覆盖了前方的地平线。   只有二十人的跳荡团像一只暴风雨中的蝴蝶,在铁蹄的震动声中,微微颤动着。   后面的第二队步兵没有下马,他们手持陌刀,从现在开始,也是骑兵队的一员了。   确定前方突厥骑兵已经看到他们,并且开始发动冲锋,朝晖突然下令道:“调转马头,随我撤!”   队形霎时间转换,原本在队尾的第四队成为队头,负责排头冲锋的张彦祺反而成为队尾。   众人在朝晖的带领下,队形不变,从容地奔逃着。   这让后面准备打一场硬仗的突厥骑兵看傻了眼!   一个头目大声吼道:“不是说他们很凶残吗?五十人击退三百人,斩杀一百人?你居然敢骗我!”   负责报信的人有苦说不出,这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好不好!   因为计划突然有变,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突厥人的队伍一下子乱了起来。一些人开始犹豫,这么少的人,功劳都不够分,还费什么劲儿?一些人则已经开启嘲讽模式,笑话之前的队伍是没吃饱饭的弱鸡,居然被怂包昭军吓破了胆,等着受首领的惩罚吧!   追击很容易散队形,尤其在组织不力,人心涣散的情况下。   当突厥方的阵型已经开始稀疏,最后只剩一个锐角的时候,前面一直奔逃的昭军突然勒转马头。   “迎战!”张彦祺重新成为排头,他一只手握起马槊,仍觉不够,喝道,“再来!”   林菁将自己手上的马槊扔给了他,张彦祺夹紧马腹,将速度提到极限。   “随我杀进去!”双持马槊,格挡了所有箭矢,张彦祺就像一台绞肉机,冲进了突厥阵营。   这样的悍勇,非人之所能,犹如天神下凡,众生惶惑!   林菁屏住呼吸,紧随其后,她与张彦祺交换了兵器,在扔出马槊的同时,她抽出了张彦祺腰间的横刀,亦是双持。   她看上去打得十分低调,却与火炼的高爆发力一起,组成了刀尖后方的利刃,张彦祺没有顾及到的人,全部由她解决了。   突厥人很快发现了前方的变故,他们想重整队形,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过二十人的跳荡队,已经连斩百十人,即便后方有弓手辅助进攻,也没能将前线稳住,因为手持陌刀的第二队也赶到了前面。   突厥人惊愕地发现,昭军开始包抄了!   一个小小的六十人队伍,居然在包抄突厥人散落的骑兵线?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若非亲眼所见,若非刀已刺入血肉,谁会相信呢?   这场战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在第一队和第二队的冲锋下,弓兵的远程打击开始收割人头,突厥骑兵再次溃逃。   即便他们不再追击,也得到了一个奇迹般的战绩。   第二场战斗,斩敌近四百!   与此同时,他们付出的代价也比之前要大。   朝晖再次清点人数,轻伤十三人,重伤五人,几乎都集中在第一队,更重要的是,很多人都临近体力极限,不仅是迎战的骑兵,后方弓兵因为频繁射箭,手指和手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肌肉损伤。   张彦祺在敌军撤退后,几乎立刻摔下马来,他的手臂一直在发抖,已经握不住马槊了。   他笑着问林菁:“我厉不厉害?”   林菁给他布满冻疮的手掌又缠了一层绷带,她也笑着回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还不够,这身体……有点不争气。”   “没关系,我们不会输的。”   “你为什么这么自信,我们……还能撑过下一轮吗?”张彦祺看着天空,雪落在脸上便立刻融化,他不停地流汗,林菁不停的帮他擦,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染上风寒。   “能的,我们……”   “不要再胡闹下去了!”崔缇从后面冲了过来,他失望地看着林菁,“你的计划,就是带着这样一群战士去送死吗?你看看他们,还能再战斗吗?”   第一队需要大换血,但是经过两场战斗,轮换过来的第四队也已经疲惫,弓兵队很难保证精准度,整个队伍的战斗力将大打折扣。   这一次,他们同样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是因为对接下来的战斗毫无信心。   林菁冷冷地道:“我来带路,可以保证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不会遇到敌人,然后,我们将在入夜前主动出击,我会带你们再次嬴得胜利。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服从命令,或者从队伍里滚出去!”   崔缇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她,“你没有心吗?都这个样子了,居然还要主动出击?”   “你是读书读傻了吗?军队是给你养老用的?你的本职就是战斗,在没有倒下去之前,哪怕用嘴上去咬也要继续战斗!我不知道大昭这些年的军队到底经历了什 么,怪不得你们连一场胜仗都打不下来!我只知道,像你一样畏畏缩缩,擦破点儿皮就哭得像个三岁娃娃的人,简直是战士的耻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纵容自己的恐惧,逃避失败,畏难怕苦?   他们的勇气,究竟去哪了?   “我还能打。”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我他娘的很久没尝到胜利的滋味了,就算是死,也值了!”   林菁转向声音处,居然是游震海在说话。   “是啊,我这辈子都没杀过这么多敌人,等回去讲给我女儿听,一定会把她吓哭的,哈哈哈……”这是丁咏的声音。   “我杀过。”潘良道,他温和地看着林菁,“我以前跟着林元帅,杀的敌人比这还多,我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时候。”   “都别说了,你们帮我算算,这一次的军功,够不够我当官娶媳妇?”毕安年一边嘶嘶地处理伤口,一边憧憬地道。   朝晖咳了一声,说道:“等回去后,我会让你们自己核对军功,我可以保证,裴将军一定会论功行赏,那么诸位,还有疑问吗?”   崔缇木然地回道:“没有。”   众人继续原地补充食水,没有参加战斗的人回收箭矢和武器。   因为冶炼技术的局限,武器其实是一种消耗品,府兵们在战后带回家的武器,大多都不是之前拿的那一件。   林菁的横刀钢口已经钝了,她跟受伤的人交换了武器,又从尸体上捡了两把八成新的马刀。   张彦祺已经不适合再进行战斗,现在第一队的排头,她当仁不让。   队伍再一次向北方深入,只是这一次走得缓慢而艰难。   林菁时不时地下马查探,在地上寻找马蹄的痕迹,带着他们不断地转移方向,可最终总是走在正北方。这种神乎其神的精准导向使她在这一刻,完全超越了朝晖的领导位置,大多数人还没有察觉,他们已经开始信任这名年轻的少女了。   小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在傍晚开始变小。   这是个好现象,游牧民族欢迎小雪,因为雪水可以滋润土地,让来年的水草变得更丰盈,他们厌恶大雪,因为每一次大雪都会有牛羊冻死,当然,还有人。   这一支在金山附近搜查的队伍运气不知是好还是坏,他们一直没有遇到敌人,也没有收到同伴的信号,在下午的时候,无所事事的他们甚至还掏了一窝兔子,用肉块炖冷硬的干粮,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热食。   傍晚的时候,有人提议扎营,首领没有交代寻找的时间,他们不敢回去,也就只能露宿一夜,祈祷其他队伍能遇到敌人,早点把这些不长眼的昭人宰了当肥料。   那个地方的草,一定会长得非常茂盛。   不过,还是有比较警觉的人认为傍晚是发动突袭最好的时机,大家不要埋锅造饭,直接吃些干粮。   明亮的火在夜晚简直就是活靶子,既然不知道敌人是否找到,还是该谨慎些。   他们开始搭建帐篷,有人哼起了歌,有人谈起了心爱的姑娘,有人在跟同伴吹嘘自家的奶茶是挞里一绝。   第一轮弓箭射进来的时候,他们的欢声笑语都还没来得及断。   林菁放弃了用骑兵冲锋,尚能战斗的人都拿着近战武器和弓,埋伏在山脚下的矮树丛中。   射程能达百步——林菁的硬性要求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在突厥人意想不到的百步射程中,他们遇袭了!   第二轮箭矢射出,这一次,突厥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大声地提醒同伴,迅速寻找遮蔽,这要多亏他们已经开始搭建帐篷,否则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人。   太倒霉了!这是他们的心声。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跟运气毫无关系。   林菁计划中的第三场战斗,必定是他们。   从他们遭遇第一个突厥骑兵队开始,林菁就在计算他们的人数和搜查间距,能印证她推演的,是时间。   第二个骑兵队声势浩大,除了之前逃走的人,还联合了两个队伍,有了时间、坐标、人数,她很容易计算出突厥派出骑兵队的几个方向,所以才能在第二场战斗结束后,不断避开突厥骑兵的围剿。   而金山脚下,是一个绝对不容错过的搜查点,在队伍已经发挥不了战斗力的时候,这支一直优哉游哉的酱油队,便成为了林菁的目标。   “现在,听我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不准起身,不准过来。”林菁丢下这一句话,从矮树丛中走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崔缇问道。   林菁回过头道:“杀人。”   没有战友,没有支援,她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手里握着两把横刀,就这么走了出去。   “之前的战斗,你们辛苦了。这一场,就好好休息吧。”   突厥人很快发现只有一个人走了过来,看身形,居然还是一个女人?   林菁一步步向前走。   突厥人开始有序地向后退,他们并不是害怕,而是要退出弓箭的射程,顺便看看这个女人还敢不敢继续往前走。   她还真敢!   哈,一个女人。   女人是什么?   对自己的族群来说,首先意味着母亲、妻子、女儿,然后,次一级的陌生女人,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分类,但大多男人最初级、最本能的分类,大概是“可以上的女人”和“不能上的女人”。   那么,非我族类的女人呢?   当这群突厥人退到安全距离之后,他们看着林菁的目光就变了。   “这是昭人送过来求饶的礼物吗?”   “我不得不说,这一次他们的礼物很有新意。”   “你们猜她的奶有多大?”   “我看屁股倒是不错。”   “什么,她还拿着两把刀?”   “哈哈哈,这是昭人的新玩法吗?助兴的?”   “不错,如果能让我爽的话,我会给他们留个全尸。”   “谁先上?”   “这么客气干什么,一起啊!”   雪停了,不知什么时候,风渐渐变大,吹散了阴霾的天,赶在夜晚结束前,在金山的边缘,留下一缕晚霞的余晖。   照亮了林菁的脸庞。   她没有什么表情,但这样美丽的脸,无论她是否有表情,都足以让人欲念膨胀。   带头的突厥人抽出了马刀。   “什么都别说了,先拿下这个小娘们儿,我要在昭人面前痛痛快快地玩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离自己尚还有一段距离的女人消失了,当那个“她”字说出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飞了出去。   是什么?是风吹过来了吗?   林菁开始单方面屠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以她的速度,这群人根本还看不清她的动作,就被刀刃抹了脖子。   当然也不仅局限于脖子,林菁的速度太快了,无论碰到什么地方,便是一块肢体飞了出来,在连斩八十人之后,她扔了横刀改换马刀。   她想尽快结束,一种带着可怕讯息的气味环绕着她,是死亡是鲜血是来不及出口的喊叫声,是生命流逝时发出的腐朽气味,是令人灵魂震荡的疯狂。   连斩一百九十人的时候,她的身上开始出现伤口。   回过神来的突厥人开始用各种方法攻击她,抓捕她!抡圆的刀,铺天盖地的套马索,甚至是袍子,帽子,无数的嘶吼声在她耳边爆炸。   马刀也钝了,她捡起地上的武器,随便什么,继续杀,她已经忘了数人头。   只有不停的挥刀,砍,躲避,有液体喷溅了一脸,是热乎乎的,很恶心。   到了最后,已经变成纯粹机械式的砍杀,那股令人厌恶的气味久久挥散不去,她像是沉入另一个境界,感知不到任何事物。   只有血的气味还在。   林菁杀红了眼。   所有的突厥人都死了,她仍然持续砍杀的动作。   这是很多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最容易出现的事故,被死亡和鲜血刺激的新人,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发疯。   队伍里最有经验的是潘良,他一把拉住崔缇,吼道:“用箭射她!”   崔缇吓傻了,连忙摇头:“不行,那会伤到她!”   “笨蛋!去掉箭头!”   林菁的后背被击中,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埋伏好的朝晖立刻从后面扑了上来,他用尽全部力气,控制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死死压在身下,用低沉轻柔的声音不停地说道:“我们嬴了,没事了……我们嬴了,好姑娘……回家,我带你回家!”   她依然挣扎,身体颤抖,直到一只木头小鸟从领口滑落,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焦距。   “阿兄。”林菁哀哀地唤了一声,终于晕了过去。   “嗯?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第二天早上,贺伊正与劼因佗谈笑风生,一名亲兵闯进帐篷向他汇报前线的情况,贺伊听后拍着案几失笑出声,“你说,我派出去两千多人,竟然死了八百多?而对方只有六十人?”他转头对劼因佗道,“你走的路多,你来说说看,可曾听过这样的笑话?”   劼因佗没胆子接这样的话,他忧心忡忡地道:“看来这次昭国是有备而来。”   贺伊看那亲兵跪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继续报!”事后,贺伊很后悔,因为接下来他听到的这个消息,令他那张英俊的脸都变得扭曲了。   “三个从金山脚下逃出来的人说,杀光他们的,是一个昭国女人。”   一个女人,单挑了近三百人。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挞里上层,带来了巨大的恐慌,为了安抚这些人,也为了向其他部族宣告薛延陀部的实力,贺伊手里最强的军队像是疯了一般,不怕烧钱地在草原上来回巡逻,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前去查探,却连根昭国人的头发丝儿都没见到。   在金山的山脚下,有两处山脊几近相合,形成了“一线天”的奇景,在这个仅容一匹马行动的缝隙中,还有一处鬼斧神工的天然洞穴,里面竟还有干净的水源。   林菁晕倒后,朝晖按照她之前留下的信息找到了这里,一行六十人,连人带马窝在这里,刚好能装得下,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林菁受了伤,有几处必须及时包扎。   别看那群后生在她晕倒后不住地过来探望,一听到要包扎伤口,全都像羞答答的小娘子一样的躲得远远的。   朝晖自己也是无从下手,他倒是给不少糙爷们儿上过药,穿肠肚烂的都有,但是对着怀里软绵绵的姑娘,反而没那个魄力。   最后还是家里有闺女的丁咏接过了这差事,用剪刀将伤口附近的碎布减掉,取水洗干净伤口之后敷上了药,至于能不能好,通常都是听天由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山洞里回音大,进来之后大家都不大敢讲话,走路比猫还轻,生怕吵到了角落里排成行养伤的伤员,这里面只有两个人获得了更高级别的照顾,一个是因为体力透支而起不来的张彦祺,一个就是一睡不醒的林菁。   因为摸不准她下一步的计划,大家都做好了短期在这里生活的准备,重伤的躺着,轻伤的自理,没伤没痛的伺候人,有朝晖这样老练的人在,分工十分明确,除了养护马匹和照顾伤员、准备伙食,每次至少四个人结伴出去捡柴打猎。   林菁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时间。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现在外面也将入夜。”朝晖答道,他手里端着一碗煮得稀软的胡饼肉汤,递到林菁的嘴边。   “谢谢,我自己来。”她将碗接了过来。   一旁还动弹不得的张彦祺这几天憋得够呛,他怪叫道:“我也要兄兄喂我!”   朝晖没好气地道:“滚,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林菁复原得很快,不知是药真的好,还是托了身体年轻的福,一天后,她就牵了火炼,开始准备行囊。   “你准备去挞里?”崔缇放下手上正在磨的箭头,走过来问道。   “嗯,接下来没你们的事了,大家只需要在这里等我。”   “可是,挞里很危险吧?”   “你又想废什么话?”林菁停下动作看着他。   崔缇莫名红了脸,他其实对林菁从来都没有恶意,只是两人之间观念相差太多,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特意跑过来挨她的凶,只好讪讪地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不过是希望你平安归来。”   “那就谢了。”   必须硬打的三场战斗已经有了结果,计划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现在的挞里应该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她的主战场。临行前,她又嘱咐朝晖:“不要离开洞穴,不要 暴露位置,不要在外迎敌,告诉他们,如果被发现,就痛痛快快地死在外面,家里老小,有大家一起照顾,好过一起抱着死。”   “我明白。你大概多久回来?”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五天后不回来,你们顺着原路返回大昭,在临近干峻山的地方,会有人马接应。”   “还有别的吗?”   “告诉裴景行,我承诺的事,死也能做到,不要改变计划,不要放弃!”   “我记住了,那么……我祝你武运方昌,马到功成。”   她穿着早就准备好的一身突厥服饰,带着几卷水牛皮,骑着火炼离开了金山脚下。   低低的帽檐,几乎遮住眼睛的刘海,还有用雪搓红的脸颊,她走得大摇大摆,遇到巡逻的士兵,还能用突厥语唱上一段情歌,再笑着离去。   仿佛她的刀从未穿透过这些人的身体。   现在是挞里的集市时间,也不是没有落单的人去换东西,士兵们并没有为难一个美丽的突厥姑娘,不少人甚至还问她的部落和姓氏,想去她的家乡求婚。   可去他的吧。   林菁就这样慢慢地走进挞里的集市,热闹的嗡嗡声带来鲜活的气息,她用一张胡饼换了一杯暖呼呼的奶茶,靠在火炼的身上喝了起来。   她装作打量货物,实际上,在寻找九姓胡的摊位,以及足够隐蔽的方位。   监视这里的人太多了,数量都快赶上商贩了。   这时,她看见一个胡人用粗糙的大手拍着一面刻绘着复杂花纹的手鼓,高喊道:“被众神赐福过的猷迷鼓,快买下它吧,天空之神将带你飞向远方。”   那鼓中央的神鹰图案,与霍九送她的银牌上所刻的,一模一样。   她走过去,举起手中的奶茶向那个胡人致意。   “我有牛皮,水牛的,换吗?”   “哈哈哈,小姑娘,五十张水牛皮也换不到猷迷鼓,你可以去旁边的摊位看看,或许能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头绳。”   “可我就喜欢这面鼓,来看看我的牛皮,不会让你吃亏的。”   那胡人叹道:“如果你不是这样美丽,我一定会叫侍卫来驱逐你。”   “跟我来吧。”   那胡人跟了过去,他旁边的摊位也是两名胡人,他们见状哈哈大笑道:“劼因佗,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能被女人迷得什么都不顾了。”   “我说什么来着,劼因佗运了这么多丝绸,可不是白运的,你等着瞧吧,过了一会儿,比牛奶还要滑的缎子就会裹在女人的身上,那双软乎乎的小手正拽着老劼因佗的胡子,高喊着驾驾驾!”   “哈哈哈!驾驾驾!”   劼因佗朝着他们比了一个下流手势,瞪眼睛道:“滚吧,你们这对儿只会嚼舌根的矮子兄弟,只怕你们根本没有本事让女人喊驾驾驾!”   林菁这时候还没受过军营正统荤话洗礼,她纳闷地道:“驾什么驾,我的水牛皮可比丝绸耐用多了,做衣服太浪费,倒是可以做皮甲。”   “噗!哈哈哈哈!”身高在突厥人里并不算矮的矮子兄弟,疯狂大笑起来。   劼因佗其实有些后悔跟了过来,当他看到林菁的水牛皮中夹着的银牌,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他本能地伸出手,随后便心里一惊,差点腿软下跪。   这不是主人的火神令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突厥姑娘的手上?   他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矮子兄弟,笑吧,如果看到火神令,包你们一秒哭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跟着劼因佗走进了他临时搭建的帐篷,这帐篷十分小巧,顶上漆着暗蓝色的花纹,看上去像是鸟的图案。   劼因佗举起手指放在嘴唇上,向她示意不要说话,在帐篷的四个角都检查了一遍之后,才道:“主人的朋友,就是劼因佗的朋友,请问,你想买什么情报?”   “我只有七张水牛皮,够买什么情报?”   “……”劼因佗下巴都快掉了,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吝啬的买主,神啊,还是拿着火神令的!   “不够吗?还差多少?”她会想办法去弄。   劼因佗叹了口气道:“那得看情报的价值,说真的,我们也是有行业标准,敬业精神的,你这样……我很难做的……”他扭捏了起来。   “抱歉让你为难了,我真的会补上的。”林菁真诚地看着他,“听说西突厥的叶护就住在挞里,你知道他住在哪个帐篷吗?”   劼因佗捂住了脸。   亲爱的姑娘,你好像真的问对人了。 第28章 美人   劼因佗有些不太确定该不该做这姑娘的生意, 他心里打鼓, 故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 这样的消息,应该值多少钱?”   “这样吧, 如果我能进叶护的帐子,我会把看到的第一件值钱的东西带给你。”   劼因佗用手摸了摸唇上的胡子,他压下心头的狂跳,故作平静地道:“叶护帐子里的好东西可不少, 可我曾经答应过一个姑娘,要找到世界上最美的铜镜送给她。”   论鉴宝, 没人能比上胡人,坊间流传着许多因昭人不识货而蒙尘的宝物, 遇到胡商才终得见天日的传闻, 这个每天供贺伊刮胡子的铜镜,绝对是个宝贝。   林菁似笑非笑地看着劼因佗:“好,就铜镜。”   这个劼因佗不是简单的人物,能接触到西突厥叶护身边的日常琐碎之物, 应该颇受信任,霍九的人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能出入叶护帐篷?再好好想想, 突厥是这样,那大昭呢?   只怕都被九姓胡渗透成筛子了吧?   在霍九的眼里, 大昭还有秘密吗?   “三天时间,如果再找不到那群昭人, 我薛延陀部都快成为整个突厥汗国的笑柄了!”贺伊怒气冲冲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再派人!给我把草原翻……过……来……”   一个漂亮的突厥姑娘正弯下腰,拿起案几上的镜子端详,看他进来,半点不见慌乱,仍旧维持整个姿势,她抬起头,眼睛楚楚动人地看着他,轻轻一眨眼,便漾出微波潋滟的水色。   贺伊的喉结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他对身后的护卫喝道:“都滚下去。”   林菁慢慢地站直身体,她把镜子贴在胸口,侧头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清晰的镜子,它应该属于天下最美的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男人便用不得吗?”贺伊走了进来,他坐在毡垫上,从案几中央的火炉上取下茶壶,倒了两碗奶茶。   “绝世的美丽,如果只给别人看到,而她自己从未真切地欣赏过自己的容貌,岂不是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有道理。你喜欢,送你。”贺伊端起茶碗,递给林菁。   林菁接过奶茶,一旋身来到帐篷的角落,一边抚摸着那面镜子一边道:“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我会知道的。金山脚下没有你这样的女人,你是从哪个部落逃出来的姬妾?告诉我,我可以为你解决一切麻烦。”   “叶护的威名,果然不同凡响。我没算错的话,我们刚说了五句话,还仅仅是陌生人的关系。”   贺伊侧头看着林菁。   他额角的辫子垂下来,暗银的珠子一颗颗镶嵌在上面,映着下方的火光,有一种灼热的感觉。   “你不需要说话,便可以征服我。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和无比强大的目的性,你来到我的帐篷,见到我后完全不惊讶,所以,你是为我而来。”他十分自信 地道,“你长得漂亮,很有想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还很勇敢。普通男人保护不了你,你这样的女人,注定会辗转于很多人的帐篷,倒不如只伺候我一个 人。”   “你有妻子吗?我不喜欢跟别人分享男人。”   贺伊大笑:“我没有妻子,但我妻子的位置,只能属于出身高贵的女人。你很幸运,我是个对女人非常挑剔的人,比我难看的,我下不去嘴,所以我倒是可以向你保证,除了她,我只给你一个人名分,你将是我唯一的姬妾,地位仅次于我的妻子。”   林菁轻声笑了笑。   贺伊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居然还没有成婚,这对于他这个年龄、地位的突厥男人来说,很不寻常。   有三个可能。   一是西突厥处于政治敏感时期,他与其他家族的联姻受到了阻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是他另有想法,薛延陀在西突厥地位特殊,他很可能不愿与其他部落捆绑在一起。   三是他已经有了目标,但目前还得不到他想要的人,所以正妻的位置空悬。能够让薛延陀部首领求而不得的女人并不多,阿使德家族的女人算一个,那是可汗才配拥有的女人。   每个可能都通往不同的结论,如果是第三个可能,那就有意思了。   这计划的第二步,她得慎重。   “我说了,我不愿意跟别人分享我的男人,只有绝对的忠诚才能换来忠诚,想要我献出自己,就得公平交易,否则就只能得到一具皮囊!我尊敬的叶护,薛延陀的主宰,伟大的金山之主,你唯一的女人,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价值吗?”林菁慢慢地靠近他,声音渐渐低柔,诱哄着贺伊。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容貌优势。   这一点非常重要,她知道自己什么角度最好看,知道怎样说话最动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男人实在太钟爱美色了,以至于美人计都能成为三十六计中的一计,甚至还在历史上大放异彩。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她会斟酌使用,比如现在,她其实有些紧张,跑到帐篷边缘是为了让贺伊不发现她身体的细微颤动,如果再仔细一些,甚至能发现她说话的尾音也有一些气息不稳。   好在贺伊根本没怀疑这点,每天用这种紧张口吻跟他说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贺伊现在很苦恼,女人是一种不怎么靠谱的生物,她们总喜欢把自己的希望提得太高,一旦男人满足不了,不仅不会妥协,反而会更加固执。   啊,所以很多女人才会越来越不可爱,最终让人失去兴致。   可他又不想放弃,只要一想到自己每天醒过来,都能看到这样一张脸……再来十个昭国部队他也不在乎。   贺伊现在只确定一件事,如果睡不到她,会悔恨终生!   “坐过来,听我说。”他坐在火炉边,身体懒洋洋地一倒,,手肘架在后面的案几上,半躺着仰视她。   贺伊从各个角度看林菁,一是希望找出死角,让自己能理智点;二是觉得这女人的出现像一个梦,趁还没醒,多看两眼。   林菁这张脸在长安城里,算不上是极品,可在草原上,真是格外的能打。   “我不。”林菁停在了一个比较暧昧的距离,明明往前一步就能倒在他身上,却还保持着矜持,让人心痒痒的。   贺伊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捞过来。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对美的追求有错吗?我就想找个比我好看的女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难!”虽然这话听上去挺可笑的,不过在一群糙得不行的突厥人里,贺伊的确有自傲的本钱。   林菁问道:“那你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看的怎么办?”   贺伊嗤笑一声,说出流传千古的名言警句:“比你好看的没你野,比你野的没你好看,天上地下独一份儿,不然你以为自己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对贺伊这样的男人来说,得到女人的身体太容易了,可以用钱、珠宝、美食、华服,或者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怜悯和宽容来收买,当然也可以强上,他不介意,也不管女人死活。   可一旦真想好好在一块儿,就不能这么对待了。   “你过来,我们商量商量。”他扒拉扒拉头发,又道。   “嗯?”林菁弯下腰看他。   “如果我不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就会威胁我现在的地位,我的地位,就是保护你的基础,这道理,你能听懂吧?”   “嗯。”   “我不碰她,我可以当她是个摆设,把她供起来,”他认真地看着林菁,与她对视,让她看到他眼里,看到他灵魂里,并承诺道,“我可以只要你一个。”   “真的?”林菁半跪在他身边。   “长生天在上,金山为证。”他一挺身,长臂一伸,终于把她给搂进怀里,“我就是埋进土里,也要带着你!”   “可惜,你死我都不会死。”   贺伊还没来得及享受美人,他刚抱住林菁,就被刀逼住了脖子。   “嘘,别出声,我可不想被围观。”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贺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一寸一寸割肉让步才换来的女神垂青,如得珍宝的放肆笑容,永远停在他记忆里的这一刻。   心里的喜悦,怀中女人的体温,一下子变成了捅进心窝的尖刀。   有个地方,突然疼了起来,是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   好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在最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观察她。   她真的很好看,表情很平静,脸上丝毫没有愧疚,出手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献上的爱和忠诚,屁用没有,完完全全地被践踏了。   “昭人?东突厥的人?还是西突厥的人?告诉我,是谁收买了你,我可以付出更多的钱,”拳头攥得骨节作响,贺伊强忍着愤怒道,“现在停手还来得及,我所做的承诺,都还有效,我可以宽恕你的罪。”   “我的罪?那你的罪,又该由谁来宽恕呢?”林菁轻声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用抢来的美食、抢来的华服、抢来的珠宝、抢来的钱,来收买她?   边境线上的大昭百姓尸体,会同意吗?   西北的风刮过石头的心,穿过死人的骨缝,卷走战后的废墟,却吹不尽未亡人的血泪。   “现在,我们的确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是小贺的帕。   所有的美人计都是颜狗的悲剧。 第29章 天凉   贺伊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并不是来杀我的, 而是想达到某种目的, 所以, 你觉得这把刀真的能对我造成威慑力?你怎么来的挞里,怎么找到我的帐篷, 怎么躲过护卫钻进来……想想看,我为什么不问这些问题?从你进入挞里开始,便进入我的监视的范围内,如果你还去了集市, 那就更棒了,我想你不会用真名在集市登记, 但作为一个陌生面孔,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记录, 你带了什么货物, 接触了谁,跟谁做了交易,去过什么地方……只要我想,甚至可以知道你什么时候上茅房, 我甚至懒得询问你的来历,你得看清楚, 这是金山脚下, 这是我的地盘!你以为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就能对我做什么吗?”   他条理清楚地分析一切, 眼中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了。   “本来在我眼里,你愚蠢得可爱, 所以我很有耐心,但是现在,你蠢得让我失望,这种没营养的小把戏,只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你这是恼羞成怒了?”林菁侧过头看他,贺伊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在他身上的时间并不煎熬,“冷静点,想一想挞里最近都经历了什么,是不是从一条小小的情报开始的?”   贺伊恍然大悟:“你知道胡人告诉我的线索,原来是劼因佗那个杂碎出卖了我!”   “嘘!”林菁的手指放在他唇上,“小点声,劼因佗那个混蛋恐怕正在他的帐篷里磨绳子呢,你可得看紧他。”   为了保护劼因佗,以及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林菁花了大力气,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帐篷里。   贺伊怒道:“我会信你?我要宰了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便你,不过,动脑子想一想吧,胡人极注重诚信,他们不会把消息转手第二次,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知道昭军要进入草原?”   贺伊怔住,他按照林菁的提示想下去,只有一个可能。   “当然是策划整件事的人,不是昭国还有谁?原来你是昭人!”   “不要套我的话,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雇主命我带回你的人头,将这一切嫁祸给那些正在扰乱挞里的昭军。”   “哈,那你倒是动手啊?”贺伊甚至往前凑了凑。   林菁眉头一紧,觉得贺伊受的刺激可能太大了……她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金山之主就这点儿器量?”   “把衣服脱光了,我就让你见识见识金山之主的器量。”他一身邪气,半咬着牙根,凶狠地看着她。   强大的人只会厮杀至死,永不做猎物。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难搞定的人,他知道林菁想谈判,所以他在逼迫她,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想将她咬下一块肉来。   林菁的节奏被贺伊的不配合打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之前,她不仅知道贺伊的帐篷位置,还从劼因佗那里得到了一些相关情报,因此决定用美人计,而贺伊也真争气,没有任何抵抗,顺顺利利地上钩。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色中饿鬼,这一次计划会很顺利,没想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反而这么硬气。   小看了这男人。   当然,这是林菁自己的锅,也得由她自己来承担结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太年轻了,十五岁的少女或许可以通过许多事例来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儿事,但有些问题,如果没亲身经历过,认知里便会出现偏差。   比如说,爱。   爱欲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它可能通向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没有足够的段数,不要尝试去玩弄它。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一个不合作的狼崽子。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杀你,但如果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听我说话,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现在,至少此时此刻,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哦?你不是受雇于人么?为什么不杀我?你的心那么冷,就连说的话都带着冰,你会为我着想?”   “原因我稍后会说,现在,贺伊,想想那条消息,你有去好好打探过吗?你觉得甘州真的有胆子出兵吗?”   “不然呢?”   “你应该很了解甘州刺史韦胥,他没那个胆子,否则你们也不会从大昭境内抢来这么多好东西,新来的驻军只有三千人,他们哪来挑衅薛延陀部的本钱?我想,的确有军队进了金山脚下,但他们的身份未必是昭军,毕竟他们也没穿着军服,不是吗?”   “那他们扰乱挞里的目的是什么?”   “回想下你愤怒的样子,如果再找不到那支部队,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而这,就是他们想达到的目的。”   贺伊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他阴沉地道:“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继续发酵下去,只有一个结果——战争。为了维护挞里的秩序和集市的安全,迫于这种压力,你一定会出兵,而甘州又来了新的驻军,也许你还会得到消 息,率领驻军的是昭国大将裴元德的儿子,你们两方打起来,陇右道的军使也无法袖手旁观,这场战争最好的结果也莫过于两败俱伤,薛延陀部至少有四分之一的精 壮战力会被昭军消耗掉,而战力的缩水,会直接导致薛延陀部威信力的下降,你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薛延陀部跨过金山,从东突厥迁徙而来,成为依附西突厥的部族,如果真的得到重视,也不会被安置在偏僻的金山,如果她的推断无误,新加入的第十支箭其实一直在被边缘化,就算薛延陀的首领是仅次于可汗的叶护,也从未真的进入过西突厥的权利核心。   贺伊不是个酒囊饭袋,他一定会有所察觉。   薛延陀与西突厥贵族之间的隔阂,就是林菁计划的关键之处。   “弱小的部族会被吞并,你的牛羊,你的户民,你的奴隶最后会被收入其他人的囊中,这是一条毒计,而比这更毒的,是根本不给你退路,如果我拿下你的人头嫁 祸给昭军,你的祖父也律会为此发疯,薛延陀部将陷入仇恨的泥沼之中,在毫无支援的战场上,铁勒最骁勇的子民将从草原上消失,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贺伊问道:“如你所见,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如果我知道该如何做,那这个叶护的位置就该属于我了。”   贺伊仍旧不死心地追问:“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你看上去有心帮我,说出你雇主的名字。”   “我向长生天发过誓,哪怕他是个恶魔,我也要为他守口如瓶,保守秘密。更何况,我并不想帮你,只是利用你罢了。贺伊,我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野心和无比 强大的目的性,现在我不杀你,你总有一天会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我的金山之主,到了那时候,你还会在意一个只敢躲在阴沟里的敌人吗?这片草原的一切都将属 于你。”   “包括你吗?”   “不,我不属于任何人。”她笑了笑,指了指怀里的那面铜镜,“你说过把它送给我,还算数吗?”   “我说过的话,都算数。”   她深深地看了贺伊一眼,迅速起身,离开了帐篷。   贺伊没有命人追她,他知道自己的人追不上。   他也没有问她的名字,因为那一定是“哈雅”、“娜金”或者是“乌丽”……她那么会骗人,怎么会对他说实话。   他会想办法把她找出来的。   这个能够威胁他、说服他、欺骗他的女人,注定不会默默无闻,只要她在世间走过,就一定会留下踪迹。   他走出帐篷,并没有召唤劼因佗和在集市监视的人。   “我要去拜见祖父,备马。”   贺伊终于理清了思路。   在金山如幽灵一般游荡的昭国军队是个幌子,是个诱饵,它已经不再重要了。既然有人想挑拨他与昭国的关系,那么他不好好回敬一番,简直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西突厥的确会跟昭国发生战争,但那个人不会是他,不会是薛延陀。   他要跟祖父好好谋划一下,该让谁去当这个替死鬼好呢……   贺伊摸了摸脖子。   劼因佗被矮子兄弟放了出来,还被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但这一次,他闷声不吭,巴不得他们赶紧滚蛋。   那面铜镜就藏在他的衣襟里。   林菁走的时候,对他道:“这是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因为这一次让你受了苦,我会免费赠送给你和你的主人一个情报。”   “呜呜!”您可真厚道!   “西突厥要对甘州出兵了,除了薛延陀以外的任何一部都有可能,昆仑寨的平民不适合战斗,我知道霍九有能力控制住他们,我不希望战场上再出现平民的尸体。”   “呜呜!”我会转达的。   “希望还有合作的机会,再见。”   林菁离开了挞里,她疾驰了许久,终于找到被她放到外面撒欢的火炼,翻身上马。   她敏锐地发现,在外面巡逻的骑兵变少了,这象征着他们返程的旅途会更顺畅,她心里渐渐高兴起来,开始想念裴景行帐子里的茶,暖呼呼的喝一碗,再配上一张刚出炉的胡饼,她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任凭她再机智,也不会想到,自己在西突厥草原上闹的这一出戏,将会为今后的局势带来怎样的影响。   晚归的夕阳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背影,风渐渐大起来,云层聚积,一点点地吞噬了那道光。   要变天了。 第30章 血吻   距离林菁离开挞里, 已经过去了四天。   合黎山, 悬崖边的小木屋里, 霍九展开了一张小小的纸卷,不大的纸面上一片密密麻麻, 都是用暗码写成的文字。   他看了许久,才将纸卷放下。   赤力木惊讶地道:“这次的情报内容看上去很多,目前在薛延陀部的应该是劼因佗吧,他跑西突厥这趟线已有二十年了, 专门负责高层首领。”他不用看纸里的内容,只看纸卷背面的花纹, 就知道这情报来自何处。   昭国、东突厥、西突厥、南诏、高句丽、新罗、百济、日本、大食、吐蕃、吐谷浑……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代表颜色,颜色之上, 又用花纹来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按照花纹的粗细大小,又能判断出情报的紧急程度和重要程度,是以,赤力木一眼就能得知这张情报的大概方向。   霍九将纸卷丢给赤力木,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打开木门, 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寒气, 让凛冽的北风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   “她带着六十人,跟贺伊的两千兵马打了三场, 最后一场,一个人单枪匹马挑了三百多人, 毫发无损!如果她不是昭人,而是我九姓儿女,我会给她至高的礼遇和权力,让她成为我国的守护战神。”   赤力木接过纸卷越看越惊,最后也站起来,他在地上来回走动:“她只是个女人,天啊,我不是看不起女人的意思,可她也太不可思议了!当年林远靖最勇武的证 明,也只是在三弥山大战时,单枪匹马连斩五十人闯入牙帐,这已经是举世皆惊的战绩,也是这一场战斗之后,他才真正有资格登上‘军神’的宝座!但三百人…… 不瞒您说,我的极限,也只能与林远靖匹敌。”   “可惜她不是胡人。”霍九抱臂斜倚在门边,那双蓝眼眸透露出惋惜的神色,“她是林远靖的女儿,昭国的皇帝会为这个战绩而颤栗……真是可笑的一群人。”   “既然我们能得到消息,李茂迟早也会看到,裴景行的大营有百骑司的人,他不能绕过百骑司行事。”赤力木道。   百骑司是大昭皇帝的情报机关,分为明暗两道,当年的幽州大营有百骑司,现在裴景行的三千人马中自然也有,放在明面上的百骑司只有最高将领知道身份,将领的行事不能回避百骑司,更不得伤害,因为就算除去了明道,还有其他百骑司在暗中监视。   那六十人中,也一定有百骑司的人在。   “不管有没有百骑司,这样的战绩都不会被埋没。这个消息传开后,一定会有人怕得要死,怕得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赤力木皱眉道:“她还告诉劼因佗,西突厥要与昭国交战……这就是她的计划?”   “她先用伪装成盗匪的昭军扰乱了薛延陀部,然后混进了挞里,跟劼因佗交换了贺伊的主帐位置,之后便带来了西突厥会出兵的情报,还是除薛延陀以外的八个部族皆有可能,你猜猜看,在贺伊的主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够让贺伊北上与也律一起谋划,不是小事,难道贺伊被她说服,归顺了大昭?”   霍九低低地笑了。   “我真的很好奇,赤力木,你知道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冲动了。”作为一个能通过各种手段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情报贩子,霍九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的体验了。   “我的主人,您应该满足自己,我会为您带来林菁的消息。”   “还有,把情报放得杂一些,越多人知道越好。”   “这是……”   “让她活得久一点吧,这样鲜活的人,多死一个,这世界便多无趣一分。”   霍九轻飘飘地吹走面前的雪花,看它飞舞得更远。   与此同时,东突厥,拔延部领地。   主帐里传来了放浪冶艳的叫声,里面的火光隐隐约约透出两个交缠的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人,饶了奴奴吧,实在受不住了!”   “那就滚。”   “不,不要!奴奴离不开主人,奴奴好爱主人,宁愿死在主人身下……”   “昭国的女人可真是贱啊。”   “呜呜呜……我是主人的母狗,求你,求你给我……”   一阵淫靡的声音传来,女人不停发出高亢的尖叫,在男人短促的闷哼声后,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血花溅在雪白的帐篷上,一片淋漓地向下滑落。   守护在外面的护卫默默地进去,拖出一具白皙的女子尸体。   “喂狗。”帐篷里传来冷冷的声音,年轻英俊的突厥贵族敞露着健壮的胸膛站在中央,眼底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护卫们熟练地收拾着各处血迹,自从藏在阴山的牙帐被破之后,拔延诃勒已经虐杀了不知多少昭国女人,有抢来的,也有买来的。   他的心情阴晴不定,把她们驯养成最低贱的奴隶,喜欢看这些女人被宠上天时骄纵的模样,也喜欢在她们达到顶峰的时候将其割喉,听着血流动的声音,看着敌国女人惨死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减轻他心头的恨意。   可还是不够。   他已经从有意讨好他的昭国人那里打听到,当初在执失部和苏农部围攻幽州大营的时候,用计谋污蔑他的人,是一个女人。   林远靖的女儿,林菁。   只有她的臣服才能平息他的愤怒,也只有她的血,才能洗净他的耻辱。   “再找两个女人来。”   护卫中的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回禀首领,昭国女人……只剩三个了。”最近连狗都已经不愿意吃肉了,他们都是将尸体扔到更远处喂猛兽。   “那就都叫过来吧。”拔延诃勒露出了笑容,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边的血迹,“再找人去买,冬天过不下去日子的昭人不是很多吗?他们会优先卖女孩儿的,去吧,不计年龄,都给我买下来。”   护卫们唯唯诺诺地下去,这个时候,有人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虎戎的鼻子很敏感,他轻轻皱了皱鼻子,说道:“先别忙着杀人,我带来一个消息,从金山西边而来。”   拔延诃勒嘲讽地看着他:“舍利吐利部高贵的小王子屈尊降贵,来到我这个失意之人的帐篷,是来发号施令的吗?”   虎戎比拔延诃勒还要高壮一些,但他长相文雅,举止也比拔延诃勒斯文得多,他坐下来,从乱七八糟的地毯上找到了两个碗,然后从腰间取下酒囊,倒了两碗酒。   “诃勒,你是东突厥有史以来最有能力的勇士,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你是叶护,不是屠夫,杀弱小的女人有什么乐趣?你可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昭国女人,在西突厥的境内,做了什么事?”   “别卖关子,我的耐心有限。”拔延诃勒还是在虎戎的对面坐了下来,将酒一饮而尽。   “贺伊出动了两千骑兵围剿六十名昭国骑兵,最后反被斩杀了八百人,其中,一个女人单挑了近四百人,据说这个女人,正是林远靖的女儿——这样一头猛兽,以 你现在的样子,有可能驯服她吗?不,不提驯服,你甚至可能在追逐的过程中被她反杀,振作起来吧,我的兄弟,如果任由她这么继续下去,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 事。”   “最近没有胡人商队在附近,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昭国,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主动送过来的。看来,这女人在昭国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可我的日子更不好过。”拔延诃勒眉间带着一股戾气,“执失戈图和苏农达刺摩这两个在阵前听信敌人馋言的蠢货,令我们错失了进攻河北道的最好时机,居然 还在可汗面前反咬我一口,如果不是苏农部的老族长还算清明,恐怕苏农部也要跟着执失部一起闹起来,可汗也因此对我心怀芥蒂。你说的对,如果现在不做打算, 等到了春天,就晚了。”   冬天太过寒冷,很多矛盾都会因为环境的恶劣而被暂时压下来,集中在春天爆发。   “我怀疑西突厥最近会有大动作,虽然不知道贺伊为什么暂时忍下了这个亏,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让我好好想想。”拔延诃勒低下头,手指轻轻敲打碗沿,“东突厥与昭国签订了停战协议,西突厥可没有,而且昭国官员的态度也很有趣。”   他们像是一直处于恐惧边缘,不遗余力地把林菁的消息传给他这个仇人。   这很值得玩味。   金山脚下的草原就像是一个爆炸点,从这里炸开的情报辐射了整片大陆,不仅仅是霍九和拔延诃勒,大昭的世家望族们也在陆陆续续地接收消息,金钱暗流,信息汹涌,“林菁”这两个字出现在无数人的口中、案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也出现在了贺伊的主帐里。   他刚从祖父那里回来,劼因佗就屁颠屁颠的钻进帐篷,带着大大的笑脸。   三十秒后,贺伊一脚踹开劼因佗。   “我布置都布置完了,该扣的帽子也扣了,你现在才告诉我,那女人是大昭人?你还想从我这里拿报酬?”   “可、可如果不是我,您确实不知道她是谁啊……”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吧?”   “怎么会!我相信,凭首领的智慧与美貌,一定不会影响您的谋划!”   “滚!”   什么对长生天发过誓,什么恶魔,什么等待他成为草原的主人——骗子!   可这的确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那一天,挞里的主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所以,那个被他脑补了一万次的故事,根本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她花言巧语地收买了他的心,为的就是利用他制造战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到情报的人仅仅知道她带人来了金山,杀了他的手下,然后遁逃。他因此称病在挞里,拒不见客,在与祖父商议之后,他动用了一些手段,让隔壁的拔塞干部比他更倒霉,拔塞干部的老家伙沉不住气,已经派了八千人跨过曼玲河,正在前往甘州的路上。   现在这个情报对他反而是一个利好,而且来得太及时了,不仅坐实了进犯草原的果然是昭国部队,还让他的举动变得没那么显眼,他的栽赃嫁祸又能为林菁的战绩增光添彩,她可真是好算计……   等等,这中间有什么不对!   多次侵扰甘州边境的他再清楚不过,昭国根本不想打仗,那么林菁这种故意跑到西突厥境内挑衅的行为,应该不是出自官府授予,一旦两国边境开战,嬴了还好,输了……她可真是一生不羁爱作死!   那女人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贺伊摸着新长的胡茬,有些想念之前的铜镜了。 第31章 战前   林菁悄然回到了甘州城外的军营里, 这支战功剽悍的队伍十分低调, 裴景行迎得也十分低调, 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因为他们而改变了。   在军营调度了数十人, 甚至还拆了一个火,已经不算是小事,表面上打的幌子是为裴景行送家书,可各路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送家书要昼停夜行?   忽悠傻子呢。   但知道真相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有资格在这个时代玩弄情报的人,非富即贵, 就好比甘州城里,除了某个每夜都睡得不得安宁的人之外, 其他人都不知道战争已一触即发。   “郎君每夜辗转反侧, 这样下去恐有伤身体,我还是命人再去熬些安神汤吧。”   “不必,安神汤对我无用。”韦胥看着拔步床帐顶的百蝠图,拒绝了夫人的好意。   “要不, 就去一封家书。”刘氏轻声劝道,“咱们家上面还有老祖宗, 你说些软和点的话, 家里始终不会亏待你的,瞧瞧你现在, 这样劳心劳力又是何苦来哉?”   “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在这里睡不踏实, 先去书房了。”韦胥起身,任由刘氏在他身后咬唇叹气。   韦胥是家里的二房嫡出,袭爵的是大房,家中子弟几乎都由大房家主调派,他原本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对象,可自他来了甘州,就跟家里决裂了一半。   明明能去江南富庶之地,偏偏来了苦寒的边关,别说油水捞不到,真要来个兵荒马乱,能活着就不错了。   家里给你铺的路,是由着你任性来的?钱都给断了,什么都要韦胥自己想办法。   韦胥披着斗篷,呵着寒气,坐在了书案旁边,看着小厮摆弄炭火,心里一团乱麻。   他是真的想杀了裴景行的,也是真的于心不忍。   看看现在的大昭成了一个什么样子!   拦路者,杀;不从者,杀;有异心者,杀……杀杀杀,多少青年才俊都死在了路上,多少赤胆忠心的都死在了冤狱里,现在的朝廷,还有几个能用的人?   裴家也是将才世家,男丁都是极力培养,个个为战场而生。裴景行只是个刚离了窝的小崽子,好食好饭,习得一身本领,还没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人世间,就要死于非命吗?   不杀了。   那次宴会没下手,现在更不会。   尽人事,知天命吧。   队伍回来时候已是深夜,众人被前来接应的亲兵带到了准备好的十人大帐篷,许多人皮甲都没来得及脱,便趴在床铺边上睡着了。   朝晖和林菁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两人去主帐回话,裴景行雀跃地问道:“成了?”   林菁也很累了,她一边扯着腋下的皮甲带子,一边道:“问他。”   朝晖向裴景行简短汇报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问林菁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除了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想办法给你弄来。”   “想洗澡。”   “行。”   林菁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能不能要两桶水。”   裴景行:“……”不就搬两趟么,行!   “你就不想吃点啥?”   “要吃肉,要薄薄的,蘸东西吃的那种,别的就随便来点吧,跟大家一样就行。”上一次裴景行帐篷里那顿羊肉进了左平的肚子,她至今都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对裴景行来说,那是已经吃腻了的玩意,他应了下来,带着朝晖走出帐篷,让林菁好好休息。   他召了亲兵过来,一连串地吩咐下去,然后才靠在校场的旗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脚下的石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斩三百人。   这等彪炳的战绩,他该怎么兜住它?   他轻轻皱着眉,少年的心事,是月一样清澈的光辉,隐隐动人。   裴景行还记得,在临行前,父亲这样跟他说过:“虽然林菁跟你去了甘州,但她的事,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多管。”   “为什么?”   “因为林家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管的能力,这个世上能护住林家人的,只有他们自己。”   就算他阿耶没嘱咐过他,裴景行用脚去想也知道,“林远靖的女儿”这个身份有多敏感,十五年了,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提过林远靖的名字,是他们不想提吗?不,是不能提!   这件事他兜不下来,知道的人太多了。   现在队伍里的六十人,个个身手过硬,背景不简单的大有人在,不提进去的百骑司,崔缇是崔家子弟,他不可能不将这件事上报给族里。   还有那些突厥人,也完全没必要遮掩情报。   林菁就这么从暗处走出去,有没有想过后果?   当然想过。   林菁已经洗干净了,现在正舒舒服服地泡在第二桶热水里,柔长的发丝铺散在水中,她将脸也沉了进去,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水泡。   其实整个计划里,最关键的地方便是说动贺伊,在不知道她的脸能起那么大作用之前,这是她最忧心的部分,至于单挑三百人之类,她没放在眼里。   不仅仅是因为她以后会取得更高的成就,还因为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林菁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   离开幽州大营之前,左平的那番话,她听进去了。   在有人想对她不利的时候,躲是没用的,只有正大光明的走出去,才能令对方忌惮。   洗过澡,有人端来了热食,朝晖也跟着进来。   “这道菜,没人比我切得更薄。”他解释道。   林菁对朝晖刮目相看,道:“那你吃过饭了吗?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   一大碗撒了葱花的羊肉汤,上面浮着一层油光,高汤里浸着切片的羊腿肉,几乎堆满了整碗,林菁伸过鼻子一闻,居然还放了些胡椒;旁边的盘子里是白面蒸饼,软得不像话,吃在嘴里甜滋滋的;还有一碟菘菜蒸蛋,一碟凉拌干蘑。   朝晖在旁边切着熟羊肉,每一片羊肉都薄得像纸一样,放在灯光下一看,肉的肌理甚至还透着光,朝晖将肉片放在调味碟里蘸一蘸,再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这是林菁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了。   调味品算是奢侈品,家里做菜放得不多,她从不知道这么多重味道同时在口中爆发是什么感觉,调味料刺激味蕾,各种味道层层递进,先是酸,再是辣,后是浓重的酱味,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再加上羊肉鲜嫩的香味,直吃得她停不下来。   林菁饭量不小,尤其最近运动量激增,她吃了许久才罢筷。   朝晖也跟着停了下来,在准备好的碗里洗净了手指。   林菁托腮看着他,突然道:“朝队正,虽然你一直在伺候裴景行,可我觉得,你并不像他的亲兵。”   “那我像什么?”   “这么快的刀,这么稳重沉着的人,我看着,有点像百骑司。”   朝晖很惊讶地看她。   他样貌并不出众,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但行事却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度,说他是亲兵,也的确很像那些被贵族们从小当做护卫养大的人,但如果不是亲兵,放在军营里,他也能历练成才。   自从裴元德那里听说大昭还有百骑司这么个组织之后,林菁就知道自己会被人监视,这一次想必也不例外,监视她的人,就在那六十人中。   是谁呢?   那个一直在裴景行身边,烹茶、切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在第三场战斗后,她失控的时候,朝晖能找准她挥刀的空隙,从身后制服她……亲兵没这个身手,甚至裴景行也没这个身手。   除非他是裴元德请来的保镖,或者百骑司。   朝晖笑着摇了摇头:“你怀疑错人了,我其实也不算作是亲兵,确切地说,我是裴郎君派来保护三郎君的人。”   “是有这个可能,我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百骑司的人,只是有些话想跟皇帝说,如果你不是的话,那这些话就作废了吧。”   “就算我不是,你也可以告诉三郎君。”   “那可就得等我心情好再说了,这天下又不姓林,我不介意上面换个人。”   朝晖手里一紧,他闭上眼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道:“请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跟保镖讲。”林菁起身,作势要掀开门帘。   “你猜对了。”朝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林菁露出微笑,坐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在回程的时候递出消息了,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讲我坏话?”   朝晖:“……没有,我夸你了。”   “我心情有点不好了。”   朝晖捏了捏着眉心,无奈地道:“……我照实说而已,百骑司的汇报从不夹杂个人色彩,你做得这么大张旗鼓,还怕我汇报吗?”   “你知道韦胥的事,也清楚裴景行和我做了什么,可你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能做,我只是一双眼睛,没有自己行动的权限。”   “如果上面下达命令呢?”   “……你对百骑司并不了解,这是在套我的话?”   哎呀,被发现了。   林菁安抚道:“我迟早也会知道的。”   朝晖还真的信这一点。   “这世上,杀手很多,但百骑司却不多,所以你大可放心。”他道。   “不,我不是怕你对我出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别人对我出手,你管不管?”   朝晖:“我会如实上报的。”   林菁:“……”   要你何用!   “你刚才说的话……”   “今夜,我在跟朝晖朝队正吃饭的时候,心中忧心大昭,愿誓死效忠陛下,前驱虎狼,后逐鞑虏,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晖一下子站起来。   他跟在裴景行身边,也是被以礼相待,没被这样耍过。   “你!”   林菁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下摆,像是没看见他的怒意,道:“今晚,我特意点了那道菜,就是想单独见你一面,你大意了,我不是裴景行,我是敢杀人的。”   她抬起眼眸,仍是带笑,没有杀意。   “但我不会杀你。在金山脚下,你和崔缇救过我,如果不是你们俩在,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谢谢你。我想跟你交朋友,以你真正的身份。”   朝晖没什么表情,他走出帐篷,最后道:“我不交朋友,至于那一次,是我作为队正该做的,你不必挂怀。”   林菁看着他出去,并不气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感谢是真的,她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如果没人在那个时候制止她,她很可能会发疯,一切计划都如水中泡影,她的家人……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想把军营里的百骑司挖出来,也是真的。   战争在即,她最担心的,是有人拖后腿。   而最能拖后腿的,莫过于那位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朝晖小哥哥其实也挺不错的。 第32章 单挑   这几日林菁主要负责养精蓄锐, 裴景行在做战前准备, 等众人休息好, 他把人叫过来,挨个问过这六十人小队的意向, 除了弓兵队肯定要回归弓兵团之外,剩下的四十人,都可以重新洗牌,选一个自己满意的岗位。   一开始, 众人都没言语,直到张彦祺站出来道:“将军, 把我们编到一个队吧。”   裴景行看了一圈,居然没人有异议。   “也可以, 五十人为一队, 我再挑一个火跟你们一起。”   张彦祺腼腆地笑了笑:“……能不能不要再加人?我觉得,就我们这四十人足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景行心里有底了,这些人去了草原一趟,在战斗中已经配合默契, 也私下商量好了,就等着他发话。   裴景行在人群里寻找林菁的身影, 发现她不声不响地猫在后面, 窝得像个鹌鹑。   看来也是同意了。   小团体在军营中很常见,府兵们通常来自同一个地方, 甚至一个村,军府会自动将这些人收录为一火, 也是方便管理。   但坏处是,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小团体也是最先乱的存在。   现在他面前的这四十人,更不是简单的小团体,原本朝晖按照林菁的条件去找的时候,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个个骁勇善战,在这一次深入敌国时候,所展露的战斗力皆不容小觑,尤其张彦祺,他竟不知道自己麾下有这样一员虎将,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他笑了笑,一掌拍在张彦祺的肩膀上,朗声道:“这有何不可,我想诸位都有一展所长的志向,本将军自然要成人之美,就按照你们所说归为一队,直接并入跳荡团如何?”   跳荡团号称军功收割机,能进去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众人行礼道:“谢将军提拔!”   林菁终于有了自己的小队,她还在潘良的火里蹭饭,但身份已经不同。   按照资历排,张彦祺是队正,她为队副。两人都是出奇的年轻,裴景行麾下跳荡团校尉蒙辙看着他们啧啧称奇。   “看不出,真的看不出!”这暴寒的天气,蒙辙穿着一身短打,袖子卷了上去,露出肌肉虬结的两条手臂,上面布满了黑漆漆的毛发,“这小鸡子似的身板居然也 能进跳荡团,还有个女娃娃,不过没关系,好好干,只要活下来,就是大把的军功,娶媳妇买田地,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哈哈哈!”   林菁侧过脸,几人旁边就是跳荡团的校场,正是操练的时间。   蒙辙的话并不夸张,跳荡团的人几乎都是彪形大汉,有的人身板都快赶上她两个了,像张彦祺这种能双持马槊的大约有几十个,除此之外,有能甩得动流星锤的, 也有能抡斧子的,使用重型兵器的不在少数,这些人穿上铠甲后,战斗力会相当可观。她还注意到操练场边缘,坐着一个块头像一座肉山的汉子,他手里是两把石头 锤子。   与之前的步兵营相比,简直像是进了一个异世界。   蒙辙发现了她的目光,他摸着一口络腮胡笑着道:“这些就是你未来的同伴了,希望上了战场,大家能好好相处。”   有人渐渐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陆续有人的目光看过来。   “瞧瞧,跳荡团已经堕落到要靠女人来撑腰的地步了?”有人大声笑道。   “女人进军营干什么啊?还不如敞开腿犒劳下兄弟们呢。”   “我知道她,听说幽州大营有人想上她,反而被她割了蛋。”   “好凶啊,我好怕啊!”   “你们别这么说,不要吓到小妹妹,乖,告诉兄兄,你今年多大啊?”   “就是,这么娇花似的小娘子,你们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蒙老大,把她交给我的队怎么样?”一个有些痞气的男人喊道。   众人大笑。   “要是被你这混球上手,还不把人家吃得渣都不剩!”   “幽州有名的粉头儿都被你折腾得差点下不来床,还敢对小姑娘下手,庄情,积点德吧你!”   ……   数不清的调笑和笑骂声传来。   最后,校场边缘的那座肉山抖了抖,他抬起头,凸起的眉骨下方是野兽一样的眼眸,他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山鸣,“男人用命赚军功,跳荡团哪个没在鬼门关走过,这里不是给女人上位用的,她是个祸害,与其上战场连累大家,不如我现在杀了!”   蒙辙还没发话,张彦祺却大笑起来。   “你……哈哈哈哈哈,你说你要杀了她,哈哈哈哈……”   林菁瞥了张彦祺一眼,他勉强止住了笑,捂着肚子蹲在一边。   蒙辙摸了摸后脑勺道:“万熊,你的意思是要单挑?”   这校尉真不傻,起码有把杀人说成单挑的智商。   林菁点点头道:“那就单挑,我输了,任凭处置。他输了,在脖子上系个绳,趴下让我牵着溜达一圈就行。”   这下众人不笑了,齐齐看向那座肉山。   万熊站起身来,连日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   “可以。”   林菁揉了揉手腕。   她真的很喜欢军营,能用打打杀杀来解决的问题,那都不算事儿。   跳荡团的所有成员都围了过来,他们将场地围成一个圈,林菁和万熊站在正中央。   万熊持双锤,林菁只拿了一把横刀。   张彦祺站在她后方,一点都不紧张,还大声道:“林队副,加油!”   众人听着有些惊讶,这女人竟是队副?   有人捅了捅张彦祺问道:“女人当队副,你们队的人服吗?”   “服啊,我是队正,我也服的。”张彦祺笑眯眯地回道。   ……事情有点不对劲。   万熊力大无比,所以才能用得了双锤,在战场上双持是极受欢迎的,因为单向武器容易躲避,双持则同时封死了左右出路,这两把锤子,几乎一砸一个准儿,没人能逃掉。   于是万熊认准目标,双锤带着风声砸了下去!   林菁没有躲,她不知怎地,居然跳到了万熊的锤子上,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万熊砸了个空,他急忙再举起锤子,发现那女人就像是黏在左手锤子上一样,怎么都敢不下去。   “我砸死你!”   万熊暴喝一声,右锤反向左锤砸过去。   林菁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右锤砸过来的时候,她挺身跃起,足尖在右锤上轻轻一点,竟顺着万熊的手臂飞起,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蒙辙旁边。   “人呢!没打就跑了?”   “她输了!输了!”   蒙辙看向林菁。   她伸出手,里面是一片细小的毛发,“那狗熊的眉毛。”   众人再一看,万熊左边的眉毛全都被剃光了,而他还一脸茫然,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林菁顿时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跳荡团的兵再凶残,也是没江湖功夫的军汉,跟高手单打独斗,全都要吃亏。   更遑论遇到的是她。   蒙辙叹道:“万熊,认输吧。”   这是自己人,只剃了眉毛,要是放在战场上,就是刀抹脖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看着万熊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然后弯下身子,双手落地,匍匐了下来。   像是猛兽臣服于它的王。   可林菁知道,万熊并不服,她也不指望一场没有观赏性的战斗能有什么奇效,门外汉只会看热闹,这里能看出她路数的人绝不超过十个。   “算了,都是同僚,不过是开个玩笑。”她根本不在意这些,随便放了句话,便拉着张彦祺离开了校场。   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万熊久久没有起身。   庄情走到他身边,踢了踢肉山。   “老熊,你被打服了?”   “不。”万熊终于站起来,他冷冷地道,“但我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那你就看着,我怎么把她弄到手。”庄情笑了笑,他眼带桃花,透着一股子邪气,“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上香的小姐下田的村姑,哪个没在我手上喊过情郎,我想要的女人,还没失手过。”   “下作。”   进了火,有了队,就要开始操练,林菁第二天就开始进出校场,但她懒得进去闻汗臭,就靠在旗杆那里,跟张彦祺轮流带队。   跳荡团第六队是他们的新编号,重新整备武器、铠甲,负责巡逻任务,林菁开始接触队伍里的琐事,一切都步入正轨。   然而他们这个队,因为有林菁做队副,跟其他队格格不入,互相很少交流,还会被人嘲讽,诸如“夜夜春宵”、“钻女人裤/裆”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但没人有怨言。   开玩笑,谁要是见过林菁杀突厥人的那股劲儿,谁都不会有怨言。   得罪谁都不想得罪她!   裴景行这边如火如荼备战,韦胥那边却坐不住了,请求剿匪的信件雪花般往大营这里送,信使们一天要往来四趟,裴景行每天跟求雨一样求突厥骑兵快点过来。   他有些烦躁地对林菁道:“快压不住了,范允麟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对打突厥人不太热衷,要不是他这么消极对待,守捉也不敢这么放水。”   “尤参军那里有什么进展?”   “你是说韦胥参与谋反的证据?不好弄,韦胥实在太谨慎了。”   林菁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当时说好三条线并行,我负责让西突厥打过来,你负责范允麟和尤参军,怎么现在看来,只有我这条线完成了?”   裴景行:“……你别说的这么直白,我跟你讲,朝堂上的事很复杂的,范允麟要平衡各地军情,入冬之后,军备也会相应紧缩,这些都是作战前不得不考虑的……”   林菁用看猪队友的眼神看他。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朝晖掀开门帘。   “韦刺史发来请柬,明日便是其夫人刘氏诞辰,请两位赴宴。”   林菁扶额。   裴景行绝倒。   太狠了,这能不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个武器的小知识:   这篇文放在唐朝背景的一个好处之一,就是这个时候游牧民族还没有“骨朵”出现,最早的史料记载是宋朝的《武经总要》。   骨头在骑兵战的时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打击武器,刀穿不透铁甲,就用骨朵来砸,表面上看不出伤痕,但挨着一下就会导致骨折,砸到脑袋上基本就完蛋了……除了对使用者的力量强度有要求之外,对付起铠甲来,真的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当时宋朝被打得那么惨,也是有原因的。   综上,重型兵器在战场上有着绝对优势,很适合在跳荡团开路。 第33章 父亲   甘州刺史的帖子递过来, 你不仅得去, 还得备礼物。   林菁还想挣扎一下, 问道:“我也要去?帖子里有提到我?”   朝晖直接把请柬递给她,“夫人说想见一见女中豪杰。”   林菁仿佛看到一块刻着“女中豪杰”的大牌匾从空中砸下来,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以后真的当上了官,她是不是就得一直顶着这牌匾见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太多,想太多……   她回去换了那套男装便服, 黑仆仆的十分不显眼,裴景行则张扬多了, 他换了一身白袍,头顶玉冠, 外面罩着一件红色大氅,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等亲兵准备好了马车,两人一起上去。   她叮嘱道:“这次不要喝多了,同一个伎俩不能用两次。”   “嗯, 我安排了人,等时间差不多了, 就进去传报大营出事了, 肯定能脱身。”   林菁竖起了大拇指,裴景行得意地笑道:“这算什么啊, 这些摆脱宴会的招数都是家族真传,不学会几个套路, 敢在官场混么!”   马车到韦府时,天已过午。   裴景行刚跟韦胥寒暄上,便有侍女来请林菁进内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自然不能拒绝,跟着那侍女走过弯弯绕绕的庭院,便见一个身着华服的美妇站在门前相迎。   刘氏一把握住了林菁的手,柔声道:“我早就听郎君说起甘州来了一位女英雄,及笄之龄便从军报国,心中一直好奇,怎会有女儿家有如此勇气,今日总算得见,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屋内已经准备好了热茶点心,请随我来。”   林菁跟着刘氏进了屋,立刻被一群衣着鲜亮的侍女围了起来,莺莺燕燕的轻语声悦耳动听,有人捧来热帕给她净面净手,有人端来了一盅燕窝雪梨养颜汤,其中还 有一人注意到了林菁脖子上的擦伤,惊呼起来,侍女们急忙去寻了药,一根葱白玉指从精致的瓷瓶中挑了一点白膏,轻轻地擦在她的伤口上,一边吹起一边小心地问 她“疼不疼”?   林菁简直恍惚了起来,跟这一比,她在军营里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糙得没法看了。   刘氏十分热情,她是长安贵女,端得是长袖善舞,深谙看人下菜碟的聊天王道,只跟林菁聊长安风土人情,灞桥、龙首原、大雁塔……姿态平易近人,林菁亦不反感。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林菁惦记裴景行,便想告辞。   不料又被刘氏拉住了手。   “我与郎君只得两子,盼女儿却不可得,今日见到你这样好的小娘子,真是圆了梦。我知道军营苦寒,你一个姑娘家是极不容易的。这样,早些年我做女儿的时候,有一件未上过身的狐皮大氅,你如果不嫌弃,便收下它,算我为边关将士尽一份心,可好?”   “夫人不必如此,林某何德何能,不敢受此大礼。”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望你看在今日是我生朝,务必不要拒绝。”刘氏说罢便吩咐侍女,“去库房里找一找,应记录在嫁妆单子上。”   林菁头大,这又是要找嫁妆单子,又是开库房……可前面裴景行也没消息传来,她不好离开,就算借口更衣,也有侍女一路随行,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生怕她跑去前院。   林菁无奈。   回来后,刘氏吩咐侍女重新上了茶点,又道:“府里还有一位我从长安带来的琵琶好手,这就请她过来为女英雄献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在那婉转清亮的琵琶声中,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刘氏在拖着她。   那大氅自然也是迟迟未曾找到,她透过厚重的门帘一角,发现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雪,入夜的梆子打了起来。   “恕我不能再等,还请夫人原谅。”她起身想出去,刘氏并没阻拦。   可林菁还未走到内院门口,便见前方提着灯笼的一队人正走过来,为首的便是韦胥。   “裴景行呢?”她后退一步,冷声道。   “他喝醉了。”韦胥看着她道,“这次是真的醉了。”   林菁很惊讶,韦胥看着十分谨慎小心,居然真有胆子布下鸿门宴。   “刺史这是想鱼死网破了?”   韦胥道:“请随我来书房,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   林菁冷笑道:“那也得你做得到。”   韦胥一笑,并不生气。   林菁觉得现在的韦胥跟之前很不一样,那个因为甘州民变而惴惴不安的中年官员,一下子变得沉静起来。   是了,他造这天大的反,还需要怕什么?死都不怕。   进了书房,他令小厮守在门外,自己插上门栓,从灯笼里取出蜡烛,将书房的灯烛点亮,然后坐在案几边,拨弄了两下火盆,在边上暖着手,招呼林菁道:“坐吧。”   她没有动。   韦胥道:“你去西突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想跟西突厥打仗,以此来缓解甘州民变的压力,是个不错的想法,也对我的筹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你肯说实话了?韦胥,悬崖勒马,现在还能回头。”   韦胥笑了笑,继续道:“回头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后悔,如果知道你会有今天这样的举动,我会在你刚到甘州的时候,便想办法跟你见一面,把该说的话说了,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结果。”   “你现在也可以说,等等,”林菁觉得面前又是一个陷阱,“你如果没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我是不信的。”   “你会信的,林菁,我是你父亲的人。”   ……   “我不信。”   韦胥道:“十五年前的仇,你没忘,我也没忘,甚至还有很多人……我们从不曾忘记。”   “……我不信。”   “我放弃了去富庶之地任职,不惜与家族决裂,主动要求来到甘州,我谋划了整整五年,就是为了让大昭失去陇右道,不仅如此,我们还希望大昭继续失去领地, 这是林元帅打下的疆土,他被害死后,那个坐在龙椅上,自始至终没有出过力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享用他的江山?林菁,这是不公平的。”   “那在这些领地上的百姓呢?就活该被你们当做扰乱大昭的武器?”   “这是必要的牺牲,慈不掌兵,在战争中,牺牲一直存在,是平民或是士兵,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歪理,你也不要打着我父亲的幌子做这些事!”   韦胥低低地笑道:“真是没想到,林远靖死在宫里,林家惨遭灭门,留下的遗孤,居然做了皇帝的走狗,听听你大义凛然的话,再想一想长安城的废墟,你可对得起你父亲的英灵?”   林菁气得手抖:“我父亲不会做伤害百姓的事!不准你污蔑他!”   “他是军神,真正的神,而神是不会在意凡人的目光的。我曾追随他,只是军营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参军,可现在,我却是这世上仅存的几个亲眼见过他行事作 风的人,其余人都死了,陆陆续续,没人逃得掉,如果我不是仰仗着姓氏,也早就进了死牢,所以啊,这么看来,我反而比你还要了解你的父亲,毕竟……你连他长 什么样子都没印象了吧?”   林菁控制不住地抽出后腰藏着的龙雀,她半跪下来,刀尖直指韦胥的咽喉,她的心慌得乱跳,韦胥说她连自己父亲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一下子深深扎进了她的心。   她的确不记得了,父亲、母亲……什么印象都没有,他们只活在姑姑和兄长的描绘中,她的手没有过触感,只能想象母亲是软的,父亲是刚硬的,母亲是爱她的,父亲也会举着她大笑……   是这样吗?她不记得,不知道,只任由别人告诉她,永远也无法分辨……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沉声道:“不要以为我不记得,你就能随便乱说!而且我不是我父亲,我有自己的道要走!”   “真是年轻。”韦胥根本不怕她的刀,因为那刀尖在颤抖,“发现自己在助纣为虐,所以受不了?现在,该轮到我说‘悬崖勒马’了,林菁,加入我们,追随你的 父亲,为他报仇!你不是一直很清楚仇人是谁吗?林妙真和林慕难道没告诉你,这朝堂上一半人都是凶手,可笑你还在为他们的千秋大梦拼杀,你想护着的百姓,又 有谁还记得同样为他们出生入死的军神?现在你反而把刀尖对准了我,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林菁乍然想起,在离开长安前的那一夜,兄长对她说的话。   “为兄不管你选择为何,你须记得,朝堂之上,尽半都是林家之敌,务必小心。”   虽然李氏也许并非直接凶手,但——   没有先帝李僢和太子李茂的默许,谁人敢动林远靖?   没有三省官员的推波助澜,林家的惨案为什么结得悄无声息?   没有满朝文武的心知肚明,曾轰轰烈烈的军神何以陨落得如此耻辱?   林菁第一次觉得龙雀这样沉,沉到她拿不住。   她问道:“你,以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是林元帅当年残存的旧部,目的是推翻李氏皇朝,让有德者居之!我们从不曾打扰你和你兄长,因为上一代的仇怨,本该由上一代了结,你们应该在长安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只是没想到李茂居然会令你从军,而你……还坏了我们的计划。”   “不,你们是不对的。”她思绪如乱麻。   “林菁,你本该是父母掌上明珠,如果林元帅还在,怎么会有现在豺狼当道的不平世?前线打了败仗,倒要逼迫一个小娘子来从军,这样的昭国,值得你尽忠吗?这样的世道,值得你去守护吗?”   龙雀坠了下来。   一声哀鸣。 第34章 雪中   韦胥见她心神大乱, 知道自己的猛药起了效果。   林菁跟她的父亲一样, 是天生的强者, 他们很自信,有自己的判断力, 很难随波逐流。好在林菁年纪还小,就算再如何聪慧,一提到她所不了解的地方,难免会失了准头。所以韦胥开门见山, 单刀直入,没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直接将话语权抢了过来,掌握了谈话的节奏。   可接下来, 就不能这样强硬了, 不然会引起反弹。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捡起了那把短刀,放在林菁手上。   她的手冰凉,似乎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你生在开德十一年九月下旬, 那时候你父亲奉命东征百济,战事到了紧要关头, 整整过了一个月, 家书才传到军营。他高兴极了,为了庆祝你的降生, 买了三大车好酒,要所有人都跟着他庆祝。那天跟今天一样, 也下着细碎的小雪,是百济的第一场雪,军营外一片白茫茫,草地荒芜,植物都枯死了。可就在那天,他在军营外发现一株被埋在雪下的小花,他把花挖了回来,放 在主帐里精心照料。他对人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后,他的女儿要像这花一样,天压不垮,雪冻不坏,留存天地芳香,予人以希望。所以为你取名为‘菁’,而你的 小字,叫芳雪。”   林菁眼尾发红,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样的来历。   拳拳父爱,已刻在她名中。   “为了见到刚出生的女儿,他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把胜利当做最好的礼物献给你,他知道自己已无可封赏,便想为你求一个郡主的爵位。林菁,你本来……不,你生来就是公主,你站在父亲的荣耀上,任何一个公主都比不上你。”   “结束百济之战,大军回到长安,已是开德十二年二月,那时候,你已有四个多月大,早过了满月,也办不了百日,可他太喜欢你,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骄 傲,硬是随便找了个名堂大摆筵席,整个朱雀大街被他用绢花装点成盛放似锦的春景,美酒注入水缸,放在林府门前,谁都能饮上一杯女儿红。他被御史指着鼻子 骂,说他好大喜功,不顾百姓生计,他却笑道,自己出生入死赚来的钱,不给女儿花,还要给谁花去?”   “我当时还见过你一面,小小的女孩儿,包在大红的襁褓中,你母亲不假侍女之手,一直抱着你轻声低语,她是一个那样温和的……”   “不要说了!”   “我知道你也想为他们报仇,可你走错方向了。你想往上爬,想查出事情的真相,可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你身边已有无数追随者,你像你父亲一样德高望重, 你的属下在军部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你找到了自己的仇人,还能放手一搏吗?你还有勇气吗?”韦胥知道林菁已快到极限,他话头一 转,温声道,“好了,我知道你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时无法做出判断,我也不可能在你还未加入我们的情况下,告诉你全盘计划和组织情况,你大可以考虑几 日,我的底线,不求你加入,但求你不要干涉我们的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会帮你,毕竟你是林元帅的女儿,如果能看到他的后人在战场大放异彩,我们亦 老怀甚慰。”   林菁失魂落魄地出了林府。   门口裴景行的马车已经不在了,他被灌醉后,想必已经被接回了大营。   韦府的门房递给她一把伞,她拒绝了。韦府的一切都让她害怕。   外面已是深夜,林菁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零星灯火下,雪泛着晶莹的光,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怕真的踩到了雪下可能埋着的草。   心要有多柔软,才会注意到这些?   她的脸又湿又凉,不知什么时候流的泪,挂了满脸泪痕。   雪越下越大,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最后终于累了,随便找了一处墙根坐下来,却没想到屋子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然后她便听见有女人小声地哄着,温柔地哼唱起了歌谣。   明明是陌生的曲调,明明是陌生的江南方言,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却听得泪流不止。   “我也有阿娘阿耶疼过……我也想……”   也想被温柔的对待,在难过的时候,有人也为她唱一支这样的歌。   她想家,想阿兄,想姑姑……想阿娘想阿耶,哪怕他们只是两个冰冷的牌位,也证明她曾拥有过。   只是不记得了。   只是她不争气,不记得了。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浑然感觉不到冷,甚至在对亲人的想念之中,还感觉到了温暖。   直到她感觉雪不再往脖子里灌,面前出现了一双皮靴。   霍九披着一件黑貂大氅,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垂眸看着她。   “真没想到,如果我不来,明早的甘州城,大概会迎来一具冻死的女尸。”   林菁看到他的一瞬间,又想立起铠甲,甚至还想对他冷嘲热讽一番,方显得她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女中豪杰”。   可当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扯住了霍九的衣领,想做点什么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溃千里。   那是一种渴望。   她低低地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一个潜在的优质情报买主和卖主,如果真的死在沙场,我会为你敬一杯酒,但如果是平白无故冻死,我会觉得自己眼瞎。”他说得冷静而客观。   林菁笑了笑,她放下他的衣领,转而伸出手。   “对不起,腿冻僵了,烦劳你背我一程吧,以后,我会用情报来偿还的。”   霍九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算了算她从韦府出来到现在的时间,这腿能走路才是奇怪,于是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伞交给她,转身蹲了下来。   “上来。”   她的腿动一动就如针扎,咬着牙伏在霍九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九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仿佛很不习惯这样亲密的动作,他道:“你还真是不客气……丑话说在前面,我再怎么喜欢做生意,也不会伺候买主,你是第一个,记住,你欠我的大了。”   “唔。”她闷闷地道。   霍九知道她冻得太久,怕真出什么问题,立刻跃上屋顶,轻得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向着一处疾奔而去。   可没想到,这位他极其重视的“潜在优质买主”非常不知足。   她在他身后轻声问道:“霍九,你会唱歌吗?”   “……会。”   “那你……能不能为我唱一支歌?什么歌都好,我花钱买,你出价。”   林菁等了很久,等到她以为霍九已经拒绝她的时候,他低声唱起了歌。   她瞪大了眼睛,这首歌,跟刚才那个女人唱的一模一样,像江南水乡一般婉转优美,他竟然也会?   她还想深挖下去,可脑子越来越昏沉。   这首歌用男子低沉的声音唱来,更觉柔肠百转,像是在低低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她伏在他温厚的脊背上,身上盖着暖和的动物皮毛,穿梭在雪夜下的甘州城上,像是被梦托起的公主。   渐渐什么都不去想,沉沉睡去。   导致她没听见,霍九在唱完这支歌后的轻声低喃。   “阿娘,原来我还没忘……”   霍九当然不可能把林菁带回他在甘州的老巢,而是找了一个客栈,多花了点钱,叫老板娘出来给林菁脱去了湿冷的衣服,用热帕子擦了擦身体,然后随便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直接塞进几层被子里捂着。   他自己则叫了一壶热茶,在灯下优哉游哉地看起书来。   林菁在里面一阵子冒冷汗,一阵子冒热汗,刚开始还打摆子,后来便不住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哑着嗓子喊水。   霍九大概是真的没伺候过人,拎着壶就往嘴里灌,最后把林菁灌得本能往后缩,才罢手,又叫老板娘继续上热茶。   这回林菁不捂被子了,她仍是半昏迷的状态,嘴里说着胡话,又是不停出汗,再喊着喝水……   拎壶灌。   被霍九这么野蛮的照顾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林菁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动。   她坐在霍九对面,发现对方一夜未睡竟也没染上黑眼圈,仍是目光清明,蓝眼眸像是不悲不喜的野兽,没什么能撼动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令人羡慕的坚韧。   “昨天幸亏有你,可惜我现在情报不多,以后再补偿给你如何?”   霍九放下书卷,挑眉道:“看来你是不想告诉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和裴景行两人一起进了韦府,最后只出来一个裴景行,直到深夜,你一个人丢了魂儿似的在甘 州城里游走,如果不是我监视韦府的人发现了异常向我汇报,你会像一个乞儿一样,冻死在甘州街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按着眉角,无奈地道:“韦府发生的事……现在的确不能告诉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突然笑了,“那不如我来告诉你,韦胥跟你摊牌了吧?他是不是告诉你,他谋反的真相是为了你父亲?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亲者痛仇者快’,除了他们那群老家伙,整个大昭都是你的敌人?”   林菁放下手,震惊地看着他。   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傻鹌鹑,霍九收了笑容,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一碗粥放到她面前。   “你玩不过那只老狐狸,让我想想看,能把你打击得那样厉害的,一定还不止这些,他一定提到了你父亲的往事,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你的软肋那样明显,迟 早要被人这样利用,早一点遇到也不算坏事,前提是遇到了我。”他的蓝眼眸闪着精光,像是雪原狼在逼近猎物,“不要想蒙混过关,林菁,救命之恩,你该怎么报 答?”   林菁噎得简直喝不下粥了。   她没时间再去计较其他,又要专心起来算计,想方设法地对付眼前狡诈的男人。   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到那支歌。   那支温暖了整个雪夜的歌。 第35章 利息   坦白说, 林菁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值钱的。   她无奈地道:“甘州马上就要开战了, 你也知道, 有的情报能买卖,有的情报不能, 我管不了你将情报卖给别人,也不想再利用你去传递情报,你自己掂量掂量,我还有什么能给你做报答的?”   霍九也不勉强, “那就先欠着。”   林菁立刻想起身离开,“那就太谢谢你了。”   “别忙, 我话还没说完呢。”霍九冷笑,小没良心的。   林菁讪笑着坐了回来。   霍九道:“做生意的都知道, 债是不能白欠的,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欠的债都会生利息,如果不是有利息在这里卡着,不知道得生出多少老赖, 对欠钱的人纵容就是对自己残忍,你能理解的对吧?所以你欠我的这份恩情, 是要滚利的。”   林菁:“有个词叫挟恩图报, 你了解一下。”   “小小生意人,不太懂这些。”   这人真的有本事, 硬生生地把让她感激的救命之恩拗成了买卖关系,而且还吃定了她不会撕破脸。   林菁还指着他打探苏国夫人的情报呢。   她问道:“你想生多少利?”   “不多, 在与西突厥开战的期间,我可能会有些小小的问题想要问你,你可以选择回答或不回答,这些问题一共有十个,直到你答满。”   林菁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   “即是昨天与韦胥雪夜深谈之后,依然保证自己不会出卖昭国?”   “对。”   霍九低低地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又没说这些问题一定跟军情和昭国有关,好歹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强迫别人的。要我派车送你回去吗?”   “好啊,谢谢。”   “……真不能跟你客气。”   林菁又坐上了那辆马车,赶车的是老熟人了,胡饼店老板给她塞了满满一带子胡饼,甩起鞭子驾起了车。   她看着那袋胡饼有些发愣,霍九……他对买主真的很细心,好像上一次也有投喂她,那些胡饼还没吃完呢。   她笑了笑,收了心,靠在车厢上,开始将思绪一点点理清。   昨天是她太不小心了,很多人都知道世道险恶,坏人也不都长着一张妖魔鬼怪的脸,但因为各种利益相关,辨识出与自己不同阵营的人并不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偏偏没想到,有那么一种人,看上去跟你站在一条线上,却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这便是韦胥的高明之处。   他以理动情,再以情动理,把心术玩得出神入化,她险些被他洗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以后会慢慢自己了解,但以发动民变、使国家割地来复仇,恕她不能苟同,借她父亲的名来煽动这些老部下的仇恨,尤其该杀!   韦胥的话不能信,这个组织也并不像他说的那般伟大,最明显的便是权利的交接。   谋反成功之后,谁来当皇帝?   另外,谋反需要什么?   钱、粮、人、兵器。   陇右道是发动民变,那其他的地方呢?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有没有故意制造动乱的?有没有居心叵测收买人心的?这里又有多少故事发生……可惜她现在什么 都做不了,拿下韦胥一个,还有藏在暗处的其他人,如果这个时候她明目张胆地跳出去,还会成为一个活靶子,被这样一群不择手段的人盯上,她是怕死得不够快 吗?   还得从长计议。   回到大营,林菁直奔主帐,才发现裴景行居然还没醒。   韦胥这是给他灌的什么迷魂汤?   朝晖看到她回来很惊讶,“韦夫人说要留你过夜,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菁微笑。   给百骑司打个差评吧。   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跟裴景行汇报的,总不能过去跟他推心置腹地说韦胥是她父亲的部下,做这些都是为了报仇吧?   林菁直接回到自己的帐篷,站在门外,发现帐篷又被人动过。   人生真是处处是惊喜。   林菁走进去,崔缇正靠在帐篷角落看书,他一见林菁便喜道:“你终于回来了。”   这副恭迎丈夫回家的小媳妇样子,让林菁一时之间竟忘了下手揍他。   “找我什么事?”   崔缇慌忙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闯你帐篷的,实在是有要事想跟你商量,站在外面又实在不好意思,才进来等你的,我保证什么都没有碰!”   林菁嗤笑,真敢碰什么不用她出手,他自己就死定了   “有话快说。”她坐下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张已经冷了的胡饼,大口吃了起来。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衣冠,像是在念奏折一般,肃容沉声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引西突厥进攻甘州这件事不妥。”   “如何不妥?”   “当初你引西突厥过来,是为了转移民变的矛盾,若以整个陇右道的兵力来抗争,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范允麟并不支持这件事,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很厌恶你们 强行逼迫他出兵的做法,所以有意要给你们教训,在范允麟不发兵的前提下,如果西突厥的大军前来,甘州该怎么办?甘州的百姓怎么办?我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这次的计策实在太过鲁莽,怎么能以战争为儿戏?为了不去剿匪,为了不生民变,你竟然如此兵行险招,现在来看,真是一步昏棋。”   林菁努力噎着饼,她问道:“关于范允麟的消息准吗?”   崔缇道:“请不要质疑崔氏的能力。”   “嗯,那就对了,范允麟也不过是个俗人,他的反应是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我不怪小裴将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缇有些生气地道:“你不提自己的计谋有失误之处,反而怪范允麟是俗人,这是什么道理!”   “首先,这世间没有百分百完美的计谋,战时瞬息万变,每一次用计策用诈都是在赌博,甚至是在争天运;其次,我自忖算到了大半,而且将甘州与西突厥之间战争的胜率提升到了八成,我何错之有?”   崔缇义正言辞地道:“我听不懂!”   林菁索性把那难咽的胡饼放在一边,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三个圆圈,分别写上“大昭”、“东突厥”、“西突厥”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崔缇:“……你这字有点飘啊。”   “不要在意细节。”林菁掏出水囊灌了一口水,然后在这几个圆圈之间连了几条线,“东突厥刚与大昭签订了和平约定,短时间内,最起码在拿到大昭这一年的赔偿之前,是不会跟大昭撕破脸的,这个时候,东突厥相对安全,但他们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开头。”   崔缇一惊,悚然道:“东突厥的成功,令天下人知道,只要战胜了大昭的军队,就可以从大昭得到好处!”   “当你发现跟自己关系不怎么好的兄弟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会不会动心?假如动心,你会怎么做?冬天不适合发动战争,等到春天来临,天气暖和,马匹肥壮的时候,大昭一定会再次对上草原部民。”   “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他们老老实实放牧不出兵呢?”   林菁失笑,“好,他们是有可能当个放羊娃,但更大的概率是像野狗一样扑到陇右道的土地上撕咬,有很大几率会发生的事就在眼前,为什么不早点做出安排?”   “可现在的陇右道根本没有迎接战争的准备!”   “准备?你从哪本书上看来的,突厥人打你还要等你做好准备?”   “我……”   “提高胜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出其不意,这一次引西突厥来战,正是他们出其不意的时候,也是他们最不想战斗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打,那群已被安逸磨没了战意的兵油子才能打赢!如果等到西突厥发动战争,陇右道必失!”   “危言耸听。”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跟东突厥的那场战斗还没教乖你吗?难道渭水河畔还想再欢迎一次突厥铁骑?”   “可你……这仍然不能改变你蓄意发动战争的本质!”   林菁冷笑:“是不是在你眼里,大家只要老老实实去剿匪就好了?牺牲那些因为活不下去而成为山匪的百姓,用暴力压制他们,就可以安稳度过难关?”   崔缇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真天真啊,因为有韦胥的支援,昆仑寨是很难打下来的,我们将会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斗中,在甘州对平民的武力压制将会成为昭军的耻辱,也会传遍整个陇 右道,你以为过不下去的只有甘州吗?不,所有边境线上的百姓都在煎熬,从幽州到甘州的这一路,我们看得还少吗?这场剿匪是一个挖好的陷阱,就等着我们去 跳!”如果之前她还有所怀疑,那么跟韦胥雪夜深谈之后,她更确定昆仑寨是个诱饵,如果去打昆仑寨,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崔缇仍有疑虑:“可……如果我们输了怎么办?西突厥会来多少兵马?如果范允麟不支援,仅凭甘州的这些驻军,怎么打?这是在送死啊!”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只带六十人进草原的缘故了,因为矛盾并没有那么紧张,这一次西突厥来的兵马,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他们跋山涉水而来,尤其是在冬季, 战斗力会削弱一半,我希望是两支部族,但一个部族也无所谓,只要将这支军队压下去,西突厥会生出忌惮之心,而这个时候,你再看看东突厥。”   崔缇发懵,东突厥怎么了?   “你看过三国的话本没?”   “当然没有,话本上面写的都是无稽之谈,有这个时间不如多读些圣贤之道。”   “圣贤之道不能在战场上救你的命,而话本恰恰记载了一些有趣的历史,在这片土地上,但凡涉及到‘三’这个局面,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崔缇抓狂:“你能不能说的通俗点?”   “东突厥希望西突厥出兵,甚至会用一些手段怂恿来削弱两方,但他们这样做会适得其反,西突厥在进攻甘州大败的情况下,会更谨慎地对待东突厥的挑唆,我们 反而会因此得到喘息之机。”林菁愉快地笑了,她在东突厥埋下的第一颗棋子,一定会起作用的,那个恨不得她死的拔延诃勒应该不会让她失望。   崔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每次气势汹汹的想让她认错,可每次都会被她说服。   他叹了一口气道:“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们会嬴。”   林菁又摸起胡饼咬了一口,她笑道:“我可不想在边关熬四五年,憋出那点军功来换勋位,这场战争会是个好机会,崔缇,抓住它吧。”   而且她并不担心范允麟不出兵。   应该找朝晖谈谈心了。 第36章 开战   “你想干什么?”朝晖警惕地看着她。   林菁叼着一张胡饼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 她最近特别容易饿, 火里的那点儿饭开始不够吃了,而且她发现, 自从进了军营,她原本很准的月事也缺席了好久,这让人有点不安。   “想切磋切磋吗?”她蹲下来,看朝晖在那给裴景行洗衣服, 好奇道,“百骑司还要洗衣服?你真干亲兵的活?”   “顺手……反正我也要洗自己的。”朝晖把手里的衣服一甩, “我没找虐的习惯,你找别人切磋吧。”   “裴景行的伙食也是你在管吧?切肉烹茶什么的, 也就顺便监视了对吧?”   “……你有话直说。”   “火里伙食太素, 我最近有点使不上劲儿了。”   这年头,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肉是不常见的,就算在军营, 也没有顿顿吃肉的道理,想要维持肌肉, 肉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大昭人平民的身体素质跟突厥人、胡人之间的确存在差距。   在军营, 想开荤得去自己打猎,现在是冬天, 猎物太少,士兵们一个个也是扎着脖子, 绿着眼睛等冬天过去。   林菁刚来军营的时候,水灵得像一朵打着露水的小花,现在虽然妍倩依旧,却是越来越瘦了,朝晖还记得在金山脚下抱起她的时候,只觉得她轻飘飘得像一片羽毛,如果不抱紧,就会随时飞走。   她有点委屈地道:“我给老皇帝卖命,还要饿着肚子,这太过分了!皇家缺我一口粮吗?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有肉有蛋,还有羊奶喝,我师父说过,要想保持体力,这些东西必不可少,再这样饿着我,我肯定会死在战场上。”   朝晖立刻道:“别这么不吉利,这话是能乱说的?行了,我知道了,会汇报上去的,今天晚上别睡太早,我给你带点吃的。”   “就要开战了,一顿是不够的。”她顿了一顿,又小声道,“你能弄点紫砂糖来吗?”   “你要紫砂糖做什么?”朝晖纳闷道。   紫砂糖跟饴糖不一样,不止贵,还很难弄到,一般都是药用。   林菁不想解释,她扭过头去。   朝晖刚开始不懂,看到她难得害臊的样子,有点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咳了一声道:“嗯,我试试,你……你别着急。”   林菁高兴地道:“那就太谢谢了,我其实是碰碰运气的,没想到你真的能弄来,朝兄,看来你在百骑司的职位不低啊?”   “别又来套我的话,百骑司不看中职位,大家都是为圣人做事。”   “哦。”看来百骑司的权利还是集中在李茂手里。   她又问道:“那你们能看到皇帝本人吗?李茂长什么模样?”   “圣人不怒自威,渊渟岳峙,乃明君之貌,你怎么能直呼姓名!”   “哦。”朝晖居然见过皇帝,他应该也颇有来头。   她继续问道:“皇帝是不是很不想打仗?你是知道韦胥想要谋反的,就算没证据,你跟皇帝告个黑状,把他拉下去不行吗?再这么下去,陇右道就要从大昭的版图上消失了。”   朝晖道:“没有那么简单,韦胥是韦家人,真的要查韦胥谋反,最先跳脚的不是他,而是韦家家主,你还不如担心下自己,擅自进入敌区,引西突厥骑兵来犯,这是死罪。”   “如果皇帝是个明白人,他会懂我这么做的用心,如果他不明白,你能不能教教他?”林菁把曾经对崔缇说过的话简要地讲了一遍,她还得感谢崔缇帮她理清了思路,刚好用来说服李茂。   朝晖果然也被洗脑成功,他沉思片刻,然后道:“此事我会向上面汇报,如果这一战的胜利真的能换到来年的和平,必会计你一功。”   “你告诉皇帝,他若用我,便要信我。”林菁拍了拍朝晖的肩膀,起身道,“我不在乎功劳,只是想让甘州的百姓,来年能吃上一口自己种的粮。”   朝晖默然。   林菁走了好远,回过头时还能看到朝晖一动不动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竖起了大拇指——韦胥的套路真的很有用,不枉她活学活用。   把朝晖搞定,其实就等于搞定了皇帝,毕竟他是皇帝的眼睛,人看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   而把皇帝搞定,就等于搞定了范允麟。   裴景行那呆子,走错了路线。   她去往校场的路刚走到一半,就被裴景行的亲兵叫了过去。   韦府的下人送来了一件狐皮大氅和一瓶涂抹擦伤的药膏,指名交给林菁,声称是夫人所托。   林菁拒绝了。   冷,可以捱,吃人的衣服,不能穿。   林菁不确定韦胥下一步会做什么,她计划好了一切,唯独没想到韦胥是她父亲的旧部,这应该是她唯一无法预测的变数了。   西突厥的进攻跟预想的时间差不多。   斥候快马加鞭地回来报信,突厥人的大军还有两个时辰就会到达两国交界处的居延海,裴景行立刻准备应敌,下了军令给张掖、删丹的四个守捉,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打劫,大军压境的时候,谁都不跑不了。   遇敌军书还得发给与甘州相邻的凉州和肃州,以及直接守在大昭国境最西线沙洲的军使范允麟。至于韦胥,他就算再消极,也得做出样子,召集附近的百姓入城,并在城中布防,不良人悉数出动,在战时也做士兵用。   林菁和裴景行早就推演过作战计划,大营的三千人几乎都是战兵,也是作战主力,这些人完全可以跟西突厥的骑兵硬碰硬。原本裴景行将战斗地点设在了合黎山与干峻山之间的张掖河分支河道上,入冬后河道枯竭且狭窄,可以阻挡大批骑兵的冲锋,也是甘州遇敌时最常用的战斗地点。   但林菁却没有这么做,她建议裴景行直接在居延海右侧开战。   “那条河道是很合适,但是我们不能让西突厥分兵。”   居延海是一个岔路,往西可以进合黎山,往东可以从干峻山进入甘州。   “在兵不够多的情况下,我们绝不能被两面夹击。所以,我们要在居延海右侧拦截他们,再选一个团埋伏在左侧。”   这个团大部分以弓手和弩手组成,被称为战争机器的重型弩机们也终于登场,分工明确后,骑兵们尽数出动,步兵则上了马车,全速向居延海疾驰。   林菁在跳荡团里。   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每个人都严格按照编号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与敌人相接的刹那间展开队列,保证冲锋阵型。   肉山万熊在最前方正中央的位置,也就是说,在短兵相接的时候,他是整个军队第一个杀进敌军的人。   那个位置,只有跳荡团第一人才配拥有,同时也是阵型中最容易死的位置,如果能活下来并保持进攻,他一人就能拿走跳荡团一成的军功。   林菁则在队伍的左翼,她这一次终于穿上了明光铠,这套特意根据她尺寸改造的铠甲紧贴在她身上,负重比平时大了近一倍,但火炼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第一次跟这么多战马一起奔腾,兴奋得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速度,她时松时紧地拉着缰绳安抚火炼。   在打仗时毁坏阵型,被就地斩杀也很正常。   好在是他们先到达居延海,裴景行下令兵分两路,远程几乎都去左侧埋伏,骑兵团则在右侧吸引敌人。   斥候第二次回报的,是敌军人数。   他声音有些发抖,小声道:“敌军近八千。”   裴景行蹙眉,他大声问道:“大声点!”   “敌军八千!”这一声,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裴景行身下骏马嘶鸣,他身着明光铠,朱红大氅迎风飞扬,像一面永不会被击倒的战旗。   “听见了吗?那是八千战功!打赢了,每个人都能加官进爵!你们练了这么久的兵,是为了带着生锈的军备回老家的吗?”   “杀敌!杀敌!”齐声嘶吼。   “听我号令!我必将带领你们胜利!”   士兵们大声喊道:“战无不胜!”   当居延海的尽头出现第一个西突厥骑兵时,昭军后方的战鼓发出了轰鸣声。   林菁和张彦祺已有了默契,两人早就交换了武器。   她双持横刀,他则双持马槊。   林菁缓慢地调整呼吸,她开始调集肌肉的紧张感,但并不紧绷,甚至刻意松弛下来。   在战鼓一声比一声急,最后连成一片的时候,也是士气最高涨之时。   “跳荡荣耀!冲锋!”蒙辙大喊。   数百骑兵持兵扬鞭,同时冲锋。   马蹄踏雪,白尘飞扬。   林菁压低了身体,她开始有节奏的呼吸,感觉自己的肌肉一寸寸绷紧,她一边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一边从腰间抽出横刀。   每一个小队的队正都在严格压制阵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将要逼近敌人的时候,张彦祺吼道:“死守防线,互相支援,随我杀进去!”   “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已经看到了她身前的敌人。   那个人看到了她的个头,甚至还笑了一下。   一个军功。   两个人同时这样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饴糖是麦芽糖,相对比较亲民,古代女主逛灯会看糖人吃糖画就是这个了。紫砂糖是蔗糖,也就是现在的红糖,一般是入药。唐朝时候还有糖霜,类似现在的冰糖,是成块的。   古人还是很重视糖的,《新唐书》里提到唐太宗专门派人去印度找熬糖的方法,给红糖脱色,但真的到白糖横行,还是得感谢甜菜。   另外,找资料的时候发现,季羡林老先生写《糖史》用了十七年,写了83W字。   这一口小甜甜,真的很不容易啊。 第37章 家书   林菁能感觉到, 自从上次连斩三百人之后, 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手感。   杀人的手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排的突厥骑兵都是重甲, 她的横刀直接切进对方的脖子,而与此同时, 一支冷箭从后方向她射来,另一把横刀及时拦下,随之而来还有更密集的箭雨。   裴景行没有在后方指挥,他跟着跳荡团往前冲, 发现突厥轻骑兵开始攻击后,大声道:“我方没有远程掩护, 注意对方弓手!冲进去杀掉!”   跟在裴景行身边的是旗手,两军交战的时候, 厮杀声震天响, 声音再大也传递不出去,这便要用到阵旗。旗手手上的五色阵旗不断挥舞,打出旗语暗号,由队正负责调整军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彦祺喝道:“冲, 给步兵开道!”   马槊绞进敌人血肉,战场上到处都是令人头皮发炸的撞击声, 有马匹撞在一起的, 有重型兵器打在人身上的,有直接将人挑下马的……在这肆无忌惮的践踏中杀戮中, 血沫飞溅,嚎叫声四起, 人的、马的混在一起,伴随着鸣镝箭的破风之声。   这便是战场。   林菁的身边不再是那孤胆的六十人,而是数百战友,她在奋战,而她的火伴也在支援她,潘良手臂受伤之后,在前方替她挡下了所有箭矢,让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斩敌。在有人倒下的时候,后方的骑兵会跃过来守住那个位置,将队友护在身后。   这便是团队作战。   不得不说,裴景行的跳荡团皆是精锐中的精锐,极有可能是裴元德特意挑选出来帮裴景行收割军功的武器,这二百余骑硬是杀出血路,突厥重骑兵的防线渐渐溃散。   可这远远不够,林菁粗略估计,大约有两千突厥人绕去了左侧,他们要面对的是六千骑兵团,跳荡团的体力有限,破了对方阵型之后,就得靠后面的重甲步兵了。   越来越多的突厥骑兵蜂拥,跳荡团的阵型也开始守得艰难,这个时候,裴景行的旗语发出指令。   “小队作战,把重心让给后方。”   大昭的骑兵队向两翼转移,接下来,迎接突厥骑兵的,是排列成四四方方纵队的重甲步兵团。   “迎敌!”   第一排重甲兵齐齐半跪下去,竖起了足有八尺高的彭排大盾,拦下了突厥骑兵的冲势,就在这时,长柄陌刀从第二排的重甲兵身后刺出,直接破了骑兵的铠甲,在整齐的“收”、“刺”号令声中,冲锋在最前面的突厥骑兵纷纷倒下来。   终于轮到陌刀来展现威力了。   林菁觉得这场战争能打赢,并不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她还不能操纵战局,但是裴景行可以。   也幸亏在甘州的是裴景行。   在决定要打仗的时候,林菁就建议他直接找裴元德要军备。   陌刀、重甲、重弩,裴元德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大规模调兵需要申请,但将自己麾下的军备做临时借调,完全可以不用知会任何人,连兵部也不会干涉这种小事,更遑论与陇右道相接的关内道军使不是别人,正是裴景行的二兄裴至礼。   从离陇右道最近的兰州急调军备只用了五日。   现在西突厥要面对的,是一千多名装备精良的重甲兵,但凡能使得动陌刀的,几乎人手一把,而不能用陌刀的,一边用彭排大盾抵挡敌人,一边用火钻等物抛投攻击。   在陌刀组成的刀墙绞杀下,两翼骑兵从容游击,西突厥的兵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后方鼓声大振,敦促将士一鼓作气击退敌军。   没过多久,在居延海右侧埋伏的副将也派斥候前来报信,仅是第一轮弩机弓箭的扫射,就将没有任何防备的西突厥军队打得抱头鼠窜,三轮攻击过后,对方仅存五百余人,皆溃逃而去。   这场正面交锋的战斗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凉州和肃州的援兵也陆续赶到,突厥人终于感觉不敌,在还剩三千多人的情况下,开始撤退。   裴景行只是象征性的追击一下,他的兵也是强弩之末,不适合再战,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把敌军全歼,这仇就结大了。一个部族并不可怕,五千人的损失也不足以让西突厥的十箭齐出,这是林菁推测出来的最好安排。   凉州和肃州的援兵本还想争些军功,被裴景行以后方空虚,怕敌人包抄为名打发回去了。   入夜后,留下了一部分人看守尸体,裴景行带着人马回了甘州大营。   粗略的统计后,这一次昭军人员的损失只有不到两成,也就是六百人左右,却换来了敌军五千人头!按照《开德军律》——敌军八千,斩敌五千,超过四成,此役为“上获”;我军三千,乃以少击多之战,为“上阵”。上阵上获的军功皆按最高等级来算,而跳荡的功勋还不在此列。   跳荡和先锋的军功,要在上阵上获的基础上,再加两阶来算。   林菁斜倚在裴景行的马车上,她手上那两把刀又钝了,上面的血也没来得及擦,随意地靠在她腿边,跟着马车一摇一摆。   裴景行臂受了箭伤,他直接躺在马车上,由着医官包扎伤口,问道:“斩敌几何?”   “不太记得了,骑兵没步兵好杀,大概有两百吧?”   “那这一次,你可赚大了。”   “你能不能帮我算算,这次的军功够不够拿个勋位?”   裴景行笑得直喘,说道:“你拿我当参军使唤了,也好,反正我也好奇,就算上一算。”   这一次他们略有吃亏,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吃亏在突厥敌军人数没过万。   敌军人数不过万的话,能论跳荡功的,不得超过十人,先锋第一功不得超过二十人,第二功不得超过四十人。不要以为这数目小,在上阵上获的基础上再加两成,拿跳荡功和先锋第一功的人几乎都可以从白丁晋升武散官,从此就是吃皇粮的人。   按照常理,将领们会拿下三成跳荡功和先锋功,跳荡团和骑兵团会包揽四成,另外三成均分给弓兵团、弩兵团、步兵团,以及并没有参战,只负责辎重的后勤兵。   当时林菁初到幽州大营,被分配到步兵营时候会觉得难受,便是因为步兵实在是太难积攒军功了。   裴景行道:“之前你在幽州大营的表现就很出彩,这一次又深入西突厥诱敌,再加上这一次的上阵上获,跳荡功必定有你一份,拿到一转军功轻而易举。我会给你 报二转,直升正七品云骑尉,到时候,你会有四百亩地,每个月能拿到两贯钱,七十多石禄米,哦对了,你还能养四个役力,朝廷出钱,免费的……就是不知道朝廷 来核军功的人同意不同意了。”   也就是说得看皇帝同意不同意。   “他不同意,我就回去种地好了。”林菁冷笑一声。   裴景行立刻来了劲头,他调侃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家嫁人?”   “不嫁,”她皱了皱眉头,“我不会给别人第二次羞辱我的机会。”   “……你是说,余家羞辱了你?”裴景行忍不住从车板上“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子撕裂了伤口,口中嘶嘶作响。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对我来说算不上吧,但我姑姑和兄长这样觉得。”   “快,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裴景行兴奋得怪叫。   林菁微笑着伸出拳头,在他伤口上碾了一下。   战后的清理用了很长时间,掩埋敌方和己方的尸体,清算军功,核对之后上报给长安。   昆仑寨不知是在霍九的暗示下,亦或是韦胥的破罐破摔下,外面打西突厥这么大的阵仗,他们依然安静如鸡,虽然暂时还没有下山的动向,但霍九不太会做亏本生意,不会像之前一样支援食物,山上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仗打完之后,韦胥也不再提剿匪这茬,大家轰轰烈烈一番,开始了猫冬。   雪一场比一场大。   林菁在紫砂糖的调理以及朝晖的投喂下,终于来了月事,身上也略长了一点肉,肋下总算不都是嶙峋的肋骨了。   想在边关养膘,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啊。   大半个月过去,长安城派来核对军功的监察御史风尘仆仆地赶到甘州。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被裴景行接到大营后,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请问林菁在吗?我这里有一封长安来的信。”   林菁得到消息后,几乎是跳着跑到主帐的。   她眼睛亮晶晶地从那人手上接过信封,像是怕信飞走一般捂在了胸口,赶紧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读了起来。   ……   她的满腔思乡之情,在看到开头第一行字就冷了下来。   “芳雪吾妹惠鉴……”   她兄长从来只称呼她菁娘,知道她小字的人,除了余迢,不作第二人选。   林菁看都不看地把信一甩。   她是乐昏了头,家里姑姑不常出门,兄长因为身体的缘故,也甚少与外界打交道,怎么可能有脸面让监察御史来帮忙传信?   是余迢。   她的前未婚夫。   那个从她才四个月大就订下了亲事,最终又跟她退了亲的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手握了拳头又松开,最后还是将信纸捡了回来。   生怕里面真的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万一有提到林家呢?万一姑姑和兄长……   可她反反复复看了两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余迢那绣花枕头就是故意来恶心她的! 第38章 余家   余家和林家之间的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余家的家主余令行乃是边境朔 方城裨将出身, 一直在林远靖麾下作战, 是除“林氏十虎”之外,最受褒奖的四大外姓将之一。李茂还是太子时曾北上调兵, 遭遇歹人追杀,被余令行拼死救出,凭着这份恩情,他是少数没有被林远靖一案牵连的人, 也是林妙真当时能找到的唯一可能救林菁的救命稻草。   林家女儿只跪过天地君亲师,谁能让她折腰?   林妙真孤身跪在了余府门前, 求见余家家主。   余令行没有任何犹豫,现在唯一能钻律法空子的方法, 只有让林菁与他们家结成娃娃亲, 希望李茂念在旧情,可以给他这个面子。   这也是在消耗那一场恩情,如果林菁能救出来,皇家不再欠余令行。   几经博弈, 最终,余令行亲自进了大理寺牢狱, 把四个月大的林菁抱了出来, 两家正式换了庚帖,她几乎算是板上钉钉的余家妇了。   俩人定亲的那天, 林菁四个月,余迢却已有五岁, 听闻自己有了一个“小不点儿”的未婚妻,刚好也没到男女大防的年纪,便来林家看过她,这一看便不得了,余迢哭着嫌林菁小,说是“还没猫大,不能一起玩”,跟家里闹腾了好久。   元兴七年,余家祖母做寿,林菁跟姑姑去拜寿,那时余迢已十二岁,躲在祖母的屏风后偷偷看她,被她发现后,余迢大方地赏了她一个白眼。   元兴十二年,余迢雁塔题名,成了大昭朝年纪最小的进士,皇帝钦点了探花使,余家大宴宾客,林菁到余家的时候,余迢在正堂与人比试摔跤,她旁观了半晌,在余迢险胜对方之后,终于送给余迢一顶“绣花枕头”的帽子。   再然后,便是半年前,余迢拜访林慕之后,留下一根长安城最有名的珠宝店“华昇斋”出品的海棠簪,送与她及笄时佩戴。   严格来说,两人还没交谈过。   但神交已久。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你懂事之后,便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你长大,你们会结为夫妻,携手一生。   林菁对余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无论别人将余迢说得如何好,她终究只看自己的心——贸然将感情付出给见都没见过几面的人,实在不是林菁的处世原则。   所以她把余迢与林家一样,归纳在了责任那一栏。   就像余迢虽然从小就嫌弃她“没猫大”,却不得不妥协一样,她也觉得余迢只是个武功稀松平常的“绣花枕头”,以后八成还要她来保护他,心里也是有点拧巴 的。但是在各种加成下,出于对余家当年的雪中送炭的感恩,她逐渐接受了余迢的存在,偶尔想起这个人时,心头会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畅想不出旖旎的情丝,更 多的还是对今后生活的估算。   她未来将是余家的主母,也是林家的家主,如果没有意外,她会跟这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吃一个碗里的饭,兴许还要生上几个孩子。   这个命,她是认的,否则她早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元兴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姑姑为她戴上了那根海棠簪,屋子里放眼望去,都是余家的女眷。   她垂下眼帘,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给他了。   那张真化府的军帖的出现,打破了一切。   她及笄的第二日,陈恪上门,紫袍跪地,口中道:“老夫于林家有愧,这一拜,你受得住。”   林菁认得这紫袍,在大昭朝,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服紫。   后来她很快知道,陈恪是当朝右仆射。   大昭朝是群相制,三省的官员都可能被授予宰相官衔,左右仆射则是宰相之首,仅次于王公贵族,正经的从二品大员,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菁曾经姑姑听说过,有些当官的,品级越高,脸皮越厚。   她那时候还小,天真地问:“那得有多厚啊?”   姑姑冷漠地道:“大抵有长安城的城墙那么厚吧。”   陈恪带着真化府折冲都尉肖途,传达皇帝的口谕,在尉迟读武于五陇坂阻挡突厥大军之时,希望林菁能协助国家退敌。   可兄长对陈恪的评价并不高。   “陈恪这个人,我曾听父亲提起过。他并非咱们家的嫡系,开德八年的时候,只在征北军里做过几个月的粮草督运,父亲说此人‘谨言慎行,老成持重,可作守将 之才’。家里出事后,父亲的旧部革职的革职,下调的下调,流放的流放……他不在名单里。现在看来,不管外面战火连天,他自己却钻营到了右仆射的位置,果然 是有守将之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的林菁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没有任何缓冲,便被人拉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路上,心中茫然可想而知。   冥冥之中,她又隐隐有一种预感,陈恪的到访,将带给她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通济坊这个南城里有名的贫贱之地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姑姑口中的“好好练功”、“不被人欺负”、“活下去”的教条完全相悖的世界……她近乎本能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家过往的腥风血雨将会从人们的记忆中重新翻涌而起,她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脑子里闪过了林家内堂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陈列在一旁的旧兵刃;她记起自己儿时,曾偷偷看到姑姑一个人坐在胡床上,脱下衣裳,露出白皙肩头处的青紫;她听到过兄长的屋子里深夜传出来的叹息声,沉郁的气息久久不散……   只要她同意,肖途会亲自为她发放真化府军帖,他可以保证,只要拿着这张军帖,在大昭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质疑她女子从军的身份。   因为真化府的军帖,也被称为大昭含金量最高的军帖。   大昭朝仍延续前朝的府兵制,将一部分百姓划为府户,给予免除赋税的优待,闲时务农,战时从军,是军中的主要战力。平时负责管理这些府户,培训府兵的便是折冲府,所谓的“军帖”,便是点兵入伍的凭证,府户有了军帖才能从军,军中接纳来报道的府兵,首当其冲便是查验军帖。   目前大昭朝共有六百三十三座折冲府,由南衙十六卫中的十二卫遥领,遍布天下各镇,其中,只有真化府和匡道府设在长安城内,匡道府归京兆府管辖,真化府却被单独划分出来,直接受命于北衙禁军。   众所周知,北衙禁军以左右羽林军为首,屯兵于宫城以北,是皇帝的私兵。   所以这真化府,其实是皇帝直辖下的折冲府,与其他折冲府不同的是,真化府名下并没有具体的府户,但它的军帖却可以下达到全天下任何一座折冲府,以最高优先级调遣府兵,直接为皇室募集天下英才。   裴元德当时敢把她塞进步兵营里保护起来,也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林菁考虑的时间很短,只用了不到一天便决定去从军。   跟纵横沙场一比,人生的一切都变得寡淡无味,或许林家人的骨头里,天生就流着将血,不安分地召唤着她。   遗憾的是,在与余家沟通的时候,并不顺畅。余令行接受不了一个从军的儿媳妇。   “我从不后悔当初救你,林元帅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当初我与你姑姑约定好,你嫁进余家后,我会让阿迢跟你搬出去,你们小两口可以过自己的日 子,你不用伺候翁姑,不用打理俗务,可以继续做林家的家主,这与做我余家的媳妇并不冲突,别人给不了你的自由,我给,也给得起。阿迢从小就只认你一个人, 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五岁后,我不是把他当儿子在养,而是当成林家的姑爷在培养,惟愿他能帮得上你,不拖累你……可我不能接受你从军,菁娘,我比任何人都知 道军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如从军,我亦不阻拦,只是请你原谅,余某尽力了。”   余令行垂下头。   在军营那样的地方,莫说跟着打仗,寻常女子只进去一天,就是了不得的名节问题,谁家好姑娘会去那种地方?   军营,是热血勇武之地,但同时,也有着男人龌龊肮脏的一面。   哪怕大昭朝已比前朝开放许多,女子仍以遵守《女诫》为美德,抛头露面是轻浮,学武是不安分,与男人结交是大忌。再说了,古有花木兰从军,亦是男扮女装,前朝岭南边陲出了冼氏女将,可她本就是部族首领出身。   林菁却要从一个小兵做起,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无法接受从军营底层走出来的女人。   林菁跽坐在余令行对面,躬身拜了下去。   “是我对不起余家,何谈原谅,倒是耽误了余迢寻觅良配,是我对不起余将军和余迢。他可还好?”   “……他会好的。”   她随军出发的那一日,明明已经离开长安十里,余迢仍纵马追了上来。   他拦下了她坐的马车,斯斯俊秀的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周身一片暖融融的阳光碎芒,仿佛镀上了一层金。他看着她的目光很干净,没有掺杂令人不适的浓烈情感,也没有侵略性,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我等你回来。林菁,我等了快十五年,也不在乎继续等下去,陛下总有放你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余迢的双眼依旧清澈,让林菁分不清这究竟是承诺,还是太过直接的表白。   “不必了。谢谢。”她这么回道。 第39章 合作   你从五岁开始, 就等着一块属于你的糖, 在很多个日夜里, 你在脑子里描绘糖的形状,你想象它的口感, 你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甜美,可因为它的存在,你的生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蜜一样的色彩。   想到它,繁重的功课也可以忍受下来, 不想读的书,不想学的武, 都可以坚持下来。   一切的苦都是为了那一口甜。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 它已经将全部的甜美都渗透进你的生活。   然而十五年后, 在你即将拥有它的时候,你父亲告诉你,你再也吃不到这块糖了,它不再属于你。   余迢失笑, 他垂下头,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 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我家对不起你, 让你难堪了。”   林菁沉默。   余家当日即与她退亲,但是第二天她出门准备买军备的时候, 便发现有些人在暗中打量她,还伴随着窃窃私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日出去改装铠甲的时候, 她一推开门,外面居然聚集了一群地痞,还有许多面容模糊的路人。   “这就是那个不安分的女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是啊,这么年轻就耐不住了,想去军营找野汉子。”   “这种有伤风化的女人,怪不得会被退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是我啊,也不敢要这样的女人……谁能受得了这样胃口大开的姣婆。”   “哎呦,这模样去了军营,可不是便宜了那群军汉。”   “小娘子,要不要考虑下我啊,器大活好包你再也不想去军营!”   “哈哈哈哈,让女人去打仗,谁信啊,还不是去做……”   林菁将明光铠放在马背上,牵着火炼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落下。   在军营里受到的攻击,她早在长安城就经受过了一次,不稀罕了。   有女子要从军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城,认识的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不认识的会把她从军又被退亲的事当做谈资。   她成了人们的消遣和肆意辱骂的对象。   余家派人来道过歉,原来是余令行的独女,余迢的亲妹妹余馥去外面“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人听见,传扬了出去。   这道歉根本没意义,余馥早就在打铁铺门前等着她。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根本配不上二兄,但凡你有心为他想一想,就不会答应去从军,你不喜欢我二兄还耽误他那么多年,林菁,你太无耻了!枉费我阿耶救了你这白眼狼!”   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选择走这条路,原来是这样的难。   她深吸一口气,对余迢道:“我欠余家的情,一定会想办法还上,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可我不会把自己当做报恩的工具,余迢,我不想嫁人,我有自己的活法,因为跟别人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这条路,我走定了。”   余迢逆着光看着她,眼眸闪动,压抑着某种情绪。   原本,她未来将是余家的主母,也是林家的家主,如果没有意外,他会跟这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吃一个碗里的饭,兴许还要生上几个孩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别急着拒绝我。”他扣着车把的手指关节都已经发白,可语气仍然慢条斯理,半点都看不出不妥,“你既然要从军,就该知道林家现在势单力薄,你想往上 爬,不张网搭伙是会吃亏的,余家与你知根知底,我今年过了书判拔萃科,明年会被推荐做检校尚书户部郎中,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一个朝堂里的帮手,我不会害 你,你知道的。”   林菁难以言喻地看着他,十七岁过了明经,被封为探花使,二十岁的时候考过了比进士更难的书判拔萃科——这跟要守选的进士完全不同,考过这一科的人在大昭凤毛麟角,皇帝和吏部会重点关注,并直接授官职。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真的不是神仙下凡吗?   她想了想道:“这么说来,我们是合作关系?”   “我阿耶年纪大了,在军中已是荣养状态,这一次东突厥南下,陛下未派他御敌便可见一斑,我兄长虽然在军中,可他为人太过老实,能取得的成就有限,所以,我为什么不与你合作?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算是你在长安的一双眼睛。”   “那我需要做什么?”   “一往无前。”余迢松开了手,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将官道让了出来,“让我看看当年那个‘还没猫大’的姑娘,能走到什么地步,再谈我们的合作。”   嗯……这就是她在长安城的眼睛。   监察御史陆君南是余迢的同窗,千里迢迢带来的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他在长安看到的雪,看到的花,看到的月,看到的河……风花雪月,一腔废话,满纸不知所言。   林菁想了又想,怎么都觉得余迢不可能是这么不着调的人,最后,她还是将那揉得皱巴巴的信摊平,用另一种角度来看这信,才发现了端倪。   “圣人欲换甘州军使。”原来余迢用这种方式送了消息给她!   林菁立刻站了起来,将信纸塞进了衣袖中。   她来回踱步。   韦胥的事还没有解决,他既然是父亲的旧部,她说什么也不能直接动手,再说了,朝晖知道了韦胥谋反这件事,就等于皇帝知道,该如何解决已经不用她操心,只要提防韦胥狗急跳墙就够了。   昆仑寨的流民还在坚持,最多到春天,裴景行就会逼甘州官府招安,有了抵御西突厥的战绩,大部分流民会对驻军重拾信心,而且林菁笃定很多人抵抗不了重新分田的诱惑。   她自己趁这一票捞到了不少军功,但就算是云骑尉,也离她的目标太远,要不然更换陇右道军使对她来说是个利好。   范允麟实在太过平庸,也正是他刻意保持无功无过,以至于连韦胥的小动作都没注意到,引起了皇帝的不满,再加上裴景行带头御敌,在昭军连败的情况下,赢得 了一个满堂彩,越发显得范允麟无能……可惜的是,接任甘州军使的人不会是裴景行,他二兄裴至礼已是关内道军使,皇帝不可能现在安排裴景行出任这样重要的职 位,更遑论他还太年轻。   这条消息,余迢能拿到,裴元德应该也能弄到,他至今没有任何表态,也说明了问题。   她决定按照余迢的格式来回一封信,询问一下详细。   与此同时,陆君南在军营开始核对军功。   这仅仅是个开始,在军功上报,监察御史核实后,再由吏部的司勋郎中审核,皇帝盖章之后,兵部下发“告身”,还要经过宰相、审验官员……在纸上盖满了印章,最后拿到“尚书吏部告身之印”,才算完活。   林菁要过上裴景行嘴里“四百亩地,每个两贯钱,七十多石禄米,四个役力”的腐败日子,至少得俩月以后……那还算快的。   居延海之战胜利后,兵部又从南边调来了一些新兵来驻防,大约两千人,没给守捉,全被裴景行接收了。   林菁有时候走过校场看到新兵操练,突然也生出自己是“老兵”了的感慨,可见战争的确会让人成长。   而且成长的不止是士兵的勇气,还有跳荡团对她的态度。   公布报出军功后,所有人看到她排名第一的斩敌数量,都没了言语。   万熊当即让出了“跳荡团第一人”的位置,今后,林菁所在的小队也会跟着她排在队列正中。   蒙辙拍着林菁肩膀大笑道:“女儿更胜英雄,我带了半辈子跳荡团,都没见过这等凶悍的身手,你们啊,都学着点!”   有人吊儿郎当地道:“行啊,林队副讲讲心得,别藏私。”   后面一阵哄笑,庄情不轻不重地踢了那人一脚,漫不经心地道:“学武是靠天赋,江湖人的身手,田舍汉学不来,蒙老大,你别强人所难,我可心疼。”   这暧昧的“心疼”又引来怪笑连连。   林菁转过身,她对庄情道:“不服气可以过招。”   庄情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的确有不服气的地方,不过得在我帐子里才能过招,菁妹妹来不来?”   林菁无视他离开了。   却没想到这之后庄情变成了狗皮膏药,每次必定跟她同日带队出操,她站在哪儿,他就站在她对面,一双邪气的眼眸偶尔扫过她的身体,像是一只嗅到了肉味的鬣狗。   林菁被恶心得干脆请了假,她在裴景行这里有超然待遇,离开几日完全不成问题。于是她收拾了包袱,进甘州城买了两套成衣,还有伤药等物资,又给火炼买了一张毡垫,寻了客栈好好洗了澡,暖融融的睡了两夜,将给余迢的信写好,才容光焕发地回军营。   她心疼火炼驮的东西太多,便牵着马走在官道上,眼看夕阳西下,星斗一个个现身,她正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钱,冷不防脚下被雪中的什么东西绊住,她正想低头查看,便觉脚踝被一只手抓住。   天色昏暗,四周寂静无人,脚下不知是什么玩意,一股冰凉刺骨的感觉从足底窜了上来。   林菁寒毛倒竖。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唐朝的话,考进士挺难的,三十岁考中可以算是年轻有为了,而且考中进士也不是直接就能做官,要“守选”,运气好得个校书郎,运气不好就外放了,起点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二者都是九品。   当年白居易就得了个校书郎,你们看他美滋滋写道:   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   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   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   简直是“事少钱多离家近”的标准赢家日常。   余迢小哥哥也是逆天男主模板,书判拔萃科过了,等着他的是青云路,玩个现在流行的奸相什么的轻而易举。   看评论里,小天使们看到这种男配阵容都有点方,其实这是很正常的,这篇文不走常规宅院、宫廷路线,要在军营打拼,遇到的就是各种男人。   目前戏份最多的女配是韦胥的老婆刘氏,我也很绝望啊! 第40章 活着   林菁给自己提胆, 大喝一声:“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   她足尖用力一踢, 竟然没有踢动, 好像那雪下埋着的东西还不小,她咬牙用力, 带了内劲出来,再一甩,便觉得自己像拔萝卜一样,从雪里把一个庞然大物带了出来。   借着星光一看, 居然是个人形,她大惊失色, 纵身一跃,在对方自由落体之把人接住, 上了手才发现, 那人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几乎是半个身子入土的架势了。   她也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人的容貌,只觉得对方身高跟自己差不多, 搞不好是个女儿家,便赶紧将抱起来放在马背上, 用轻功御马, 趁城门还没关,又迅速回了甘州城, 找了个离城门最近的客栈,抱着人进去, 张口就要热水。   把人往床上里一放,她将炭火盆挪远了些,先让屋子里的温度把人的体温升上来。   她怀疑这人已经被冻伤了,这时候不能瞎听老前辈说什么用雪搓身子,更不能泡热水澡,得一点点让人缓过来。   稍顷,店家送了一桶热水,她兑了些冷水,试了试水温,才去脱那人衣服。   灯火下,容颜看得分明,这险些成了冻死鬼的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模样清秀,脸上还有没褪去的婴儿肥,恐怕也就十来岁,身高倒是长得很猛。他头戴着毡 帽,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剩下别无长物。她也没跟对方客气,左右不过是个毛孩子,将人扒得只剩底裤,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上身,又卷起裤腿去擦那冻 僵的双腿和脚。   也多亏她有了那一次雪夜的经历,这一次照顾人还像模像样的,换了两次热水之后,再盖上被子,等人醒来。   直到天过正午,那少年才睁开眼睛,可他一句话也没说,漠然地看着前方。   林菁端来了食水,他视而不见,林菁又问道:“你是谁,为何被埋在官道积雪下面?可有路引?可有人投奔?”   他依然没言语。   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泛着一团死气,像是林菁只救回了这具身体,而灵魂早已下了地狱。   林菁索性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这么一观察不要紧,她突然觉得这少年跟霍九有些相像。   相像的自然不是容貌,霍九那张脸是高岭之花,她所见的人类里,也就她兄长能跟他比上一比,这少年与霍九相像的是脸部轮廓,都是又有些西域特点,又有些中原特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简而言之,他们其实都是混血。   她心里猜测过,霍九从长相上取了胡人和汉人的优点,而且他会唱汉人的歌,双亲的一方极有可能就是昭人。   眼前这少年的容貌偏向昭人,长了一双暗绿色的眼眸,但她不能确定另一半的血统是胡人还是突厥人,因为突厥人中,也有一部分人长了一张高鼻深目碧眼的西域 面孔,这类人几乎都是突厥汗国的奴隶或者附属部族,大多集中在西突厥境内,在部族里的地位极其低下,上了战场也是炮灰。   她想了想,用胡语询问了一次,少年没反应,然后,她尝试着说出了突厥语。   那少年的眼皮动了一下。   林菁闪电般出手,一下子卡在少年的脖子上,继续用突厥语询问:“你是突厥人,对吗?你听不懂汉语,所以装聋作哑,怕穿帮了被我发现对不对?”   他突然笑了笑。   “你杀了我吧。”他用突厥语回道。   林菁冷笑,手上开始用力,那少年闭上了眼睛,面容反而安详了起来,他的头渐渐后仰,脸色通红,手本能地想反抗,但因为大量缺氧,已经抬不起来了,他可能很快就会抽搐,然后死在这张刚刚救活了他的床上。   他的死志太明显了,甚至林菁松开手之后,还是不肯呼吸,被她左右开工抽了两个嘴巴,然后硬是撬开了嘴,才猛地一抽,空气突然涌进了肺管子,他急促地喘了起来。   “我是突厥人,你不杀我,我迟早也会杀你的。”他大概刚开始变声,声音沙哑,像是指甲刮过砂纸。   “我救了你,你不感恩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根本不想活,用不着你救。”   “是吗?那是谁在雪地里用手抓住了我,你自己想死,但你的身体可是很诚实的。”   少年不知怎么,爆发了一股蠢得神乎其神的勇气:“你不信,我死给你看!”他直直地扑下床,但冻伤后的身体起了一片水泡,撞在冷硬的地面上,让他疼得忍不住倒抽冷气。   林菁提着他的裤腰,又把他塞回床上。   “我好不容易救了人,还花了钱,你在我面前去死,是不是故意打我的脸?”林菁可没什么闲得发慌的仁慈之心,她一拳照着少年的脸揍了过去,“别挑战我的耐 心,现在,向我解释你作为一个突厥人出现在甘州官道的原因,不然我就从你头皮开始割起,让你知道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熊孩子明显分不清楚情况,在这个敏感时期,他是死是活并不重要,突厥人如果有心对边境渗透,才是她所担心的。   少年捂着脸颊,他被打得有些懵了,没想到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这样心狠,他垂下头,说道:“我……我是一个逃兵。”   林菁挑眉,“你是从居延海逃出来的?”   “对……我不想死在战场上,不想跟大昭人打,也不想回部族,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少年名叫岚,今年十一岁,是这一次与甘州守军大战的拔塞干部奴隶。   他的确是一名混血,母亲是突厥人,父亲是昭人。但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甚至他母亲也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原本是部族平民,在一场边境战斗中被昭军掳了去,因为长相是难得的秀丽,被几名军官一同享有,如同军妓一般伺候着他们,过了将近一年,在她珠胎 暗结的时候,又爆发了战争,这一次昭军大败,她重新回归草原,却没想到被拔塞干部的贵族看中,成了部族里的奴隶,并被当成赏赐,奖励给了一个战功赫赫的奴 隶做妻子。   那奴隶对他母亲很好,但对于她肚子里的孽种却十分不友好。   “昭人的劣质种”——他的继父这么形容他。   周围人也知道他是个野种,母亲不喜欢他,继父动辄打骂,尤其是母亲接连又生下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后,他成为这个奴隶家庭里最底层的人,连家里养的牛羊都比他过得好。   岚唯一的优点,便是身材魁梧高大,哪怕吃的是最低劣的残渣剩饭,居然也能长出一把过人的力气,他的继父渐渐对他生了忌惮,岚刚满十岁,继父就让他进了军队。   这一次居延海大战,他趁乱逃了出来。   他憎恨带给他痛苦的家庭,如果回草原,被人发现了逃兵的身份,他会被活活鞭死,所以他只能逃进大昭境内。   没有食物,渴了只有冰凉的雪,他勉强捱了这么多天,只觉得自己生来便是苦的,冷的,漫天雪地没有一处可以遮风避寒,有了死志之后,那根绷着的弦断了,他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明白了,这是个真正不容于天地的人,他身上应该有奴隶的烙印,回草原是死路一条;在大昭,他不会昭人的语言,一旦暴露突厥人的身份,同样也活不了,如果继续向西,昭武九姓也不会收容一个突厥逃奴,恐怕只有大食能收留他……问题是他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她站起身,靠在窗边,让太阳照在自己身上,希望能驱散刚刚听到的这些人间黑暗。   同时,她还有一层顾虑。   每一个想法设法接近他人的间谍,都有一个凄惨的身世。   想想那个在幽州大营做马奴的霍九,和用花言巧语欺骗贺伊的她自己。   常年打雁,可不能被雁儿啄了眼。   她沉声道:“我想收留你,前提是你必须说出实话,你到底是贺伊的人,还是拔延诃勒的人?”   岚挣扎着穿上衣服,说道:“就算我不属于你嘴里说的那两个人,也是会出卖你的,因为我是突厥人,做坏事是应该的,背叛你也是应该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你也算大昭人,如果你在这里长大的话。”   “我不是,我宁可在拔塞干部做一个奴隶,也不想做畜生的儿子。”   不管是不是间谍,这小子的脾气都很对她的胃口。   林菁走到他面前,她的指尖带回了阳光的暖意,抬起少年的下巴,对他道:“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不如把命交给我,我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所,也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但从此之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奴隶了。”   她感受到岚在轻微颤抖。   “我不想当奴隶了,我……想要自由。”   林菁皱了皱眉,如果他是间谍,那可真是间谍里的一股清流。   她吓唬他:“如果你表现足够好,也许我会给你自由,前提是我活着,如果我死了,你也要陪葬。”   少年那如一潭死水的暗绿色眼眸终于有了些活气,他道:“好。” 第41章 慈悲   “林菁!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带一个突厥狼崽子回大营是怎么回事!你看着我, 我现在就要解释!”裴景行咆哮着, 帐篷顶上的积雪都被这声吼震了下来。   “我都要当云骑尉了, 养一个奴隶不行吗?”   “卧槽,四个役力不够吗?你就不能等等吗?你现在缺这么个劳力吗?你居然还让他住在你的帐篷里!我要给阿耶写信!”   林菁鼓掌:“你这告状的方式真特别,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你阿耶能管得了我的错觉?”   “我给你姑姑写信!给你兄长写信!”   “他们会很高兴有人伺候我的。”   “我不会同意的!林菁,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打算,你这是拿营寨的安全去赌!”   林菁没给他留面子,直接道:“多新鲜呐, 大昭哪个军营没有间谍,只要不能保证里面的兵全都是拿了军贴的府兵, 就得做好情报泄露的准备。迄今为止,你连皇帝安插的百骑司都找不出来, 更别提其他世家的间谍了, 看看崔缇的反应,就知道人家的情报网比军部正经的斥候要厉害多了,哦对了,在幽州大营的时候, 突厥人连营寨里有几个后勤兵都一清二楚,这又怎么说?难道因为害怕间谍, 就不下达军令、不打仗了?难道因为害怕间谍, 就连人都不敢救了吗?”   “你这是虱子多了不痒了是吧?”裴景行冷笑道,“我还想眼不见心净呢!”   她好声好气地商量:“如果他是间谍, 我们就有用反间计的机会,而且如果别人想插间谍出来, 以有心算无心,你防不胜防,还不如留下一个容易提防的;如果他不是间谍,我就有了一个听话的奴隶,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裴景行就像个从头炸到脚的炮仗,已经快把帐篷顶掀了。   林菁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不停来回走的裴景行。   他惊愕地看着她。   “你信过我那么多次,除了第一次,我哪次坑过你?”   “可这不代表你以后不会坑我。”裴景行的智商意外地在线。   林菁安抚道:“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算我要坑你,也得等我找好下家啊。”   裴景行给她气笑了,怒道:“林菁,你就不能不坑我吗?给我一颗安心丸吃会死啊?”   林菁故意气他,好顺理成章地给裴景行顺毛,柔声道:“我跟你坦白说吧,既然人是我救的,就不想眼睁睁看他再死一回,我……”她摊开另一只手给他看,“我这双手杀了太多人了,只想活这么一个。”   没有人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她有时候睡不着,脑子里会不停闪回那些被她砍杀的人脸,狰狞的、悲伤的、恐惧的、呆滞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负的人命越来越多,如有实质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当她发现自己从雪里扒拉出的是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想要救活他。   在守着人的时候,她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不觉得累,不觉得烦,她甚至做好了一切打算,求爷爷告奶奶也好,得让这人能继续活下来。   这是她亲手挽救的生命啊。   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是一个突厥小崽子。   她杀了那么多突厥人,却救了一个突厥少年,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怪圈,让她再次正视自己手上沾满的血腥。   岚讲述的身世,她并不在意,谎话说多了的人,已很难去信任别人。   但是他年纪实在太小了,有那么一瞬,林菁是真的想狠心下手,灭了这让人心烦的小东西,可最后还是松了手。   她愿意给岚一个机会。   不仅是因为年龄,也是因为她听到自己内心在疯狂叫嚣着,那是压不下去的渴求,是在尸山血海里唯一捧出的慈悲之心。   就活这一个,就任性这一次吧。   若是这孩子真的背叛了她,就算永堕黑暗也不再挣扎。   她看着裴景行,用眼神求他。   裴景行根本受不了被她这样看,心头突突地一阵乱跳,他扭过头去,无奈地捂住半边脸,丧气地道:“就当……养条狗吧。”   岚毕竟是人,他随了林菁的姓,被林菁按在水桶里洗去了身上的虱子,又换上她在甘州买了两套新衣服,收拾整齐了之后,居然也是个赏心悦目的小家伙,前提是 忽略他比其他人高壮的身架。林菁过得也比以前充实,她现在每天闲下来,要教林岚说汉人的语言,还会教他一些基本的江湖把式。   林菁的单人帐篷住一个人还好,一旦多了一个人就变得异常逼仄,林岚的床铺离林菁的很近,靠近门口,因为地方不够大,他睡觉还得蜷着腿。   但林菁可以看出林岚对现状非常满意,他在继父家睡的地方比这糟糕多了,如果不是身体素质实在强横,恐怕早就被磋磨死了。   其他人并不知道林岚的身份,他们只当是林菁救回来的小兄弟,态度和蔼友善,潘良看他总是不够吃,有时候还会多给他舀上一勺饭。   林岚的口粮,自然是从林菁的份例里扣,她不得不又买了些粮来补上。   ……养一个人,真的没那么简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除夕。   军营里本没有过年的气氛,但裴景行把战后的余兴节目——调选擂台放在这一天举办,大家都去看热闹,据说擂台拼完之后,还有羊肉汤和蒸饼发放。   林菁之前也觉得自己会依靠调选擂台进骑兵营,谁能想到风水转得这样快,可见太早计划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她窝在帐篷里,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些字让林岚去认,然后自己撮了几座土包,把那五面五色令旗拿出来,推演阵型消磨时间。   天色将暗的时候,突然有人传她去主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韦府的下人恭谨地道:“上次一别,夫人对女英雄十分惦念,期盼能与女英雄一同守岁。”   裴景行还纳闷地问林菁:“这韦夫人怎么对你这么热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一哂:“投缘吧,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   “请。”   林菁上了韦府的马车,她知道韦胥还会找她,自己避不过,还不如看看这水是深是浅。   一到韦府,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韦府虽然随处可见过年的布置,却并没有过年的气氛。按理说一州刺史,韦胥不缺人不缺钱,这时候应该大桌小桌喜气洋洋地摆一整厅,把伶人召进来,唱起热热闹闹的大戏。   她跟着下人,一路冷冷清清地来到韦胥的书房。   他眼下乌青,可见是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韦胥见她便道:“这一局,我输了。”   林菁走到炭盆旁边烤着火,随意地问:“你是准备自己一个人死,还是拖着一大家子一起死?”   “……你怎么看出来的?”韦胥有些惊讶,又有些认命地问道。   “上一次你我也是在这书房深谈,你表面上想说服我,其实是在摧毁我的心志,你并不担心百骑司把事上报给皇帝,不仅因为没有证据,而是你自持有韦家做护身 符,就算皇帝也不能轻易治你的罪。而压垮你的那根稻草,是我军在居延海大捷,因为这场胜利,你的计划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朝廷会派更多援兵来甘州驻守,而 且因为这场战争……你得到消息了吧?范允麟要被拉下马了,新的军使无论是谁,都会拿你开刀立威,这可是现成的‘官逼民反’,昆仑寨以前是你的刀,现在么, 早变成了你的把柄,另一方面,你对组织来说已经是一块腐肉,割之不及,你不死,谁死?”   韦胥叹道:“我终究还是心慈手软,没下手杀了你和裴景行。”   林菁冷笑道:“别往脸上贴金,你这院子里所有人加起来,也留不下我。”   “太过骄狂,你迟早会吃亏。”   “我不怕吃亏,怕只怕没狂过,白瞎了我这一身本事。”   “呵,算了,甘州本是死局,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得栽进这泥坑里,谁想到是你呢……”   谁能想到她会去劝裴景行放弃昆仑寨,转而去与西突厥人开战,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除了她,更没人能做到。   “你也没想到我不愿跟你们同流合污,韦胥,你刚才说错了,本来想下手的人,是我。看在你是我阿耶的旧部,我才没有动手。”   韦胥大笑了数声,他又垂下头,不甘地道:“可我还不想死,我来甘州本是背离了家族,只要我修书一封,家中想必不会放弃我。”   林菁奇道:“你死了,韦家也许还能继续飞黄腾达下去,你活着,皇帝永远不会重用韦家的人,你不亏心么?又或者,你觉得在自己赴任的路上,出现个把强人,把你们一家处理干净,随便找个坑埋尸,这很难吗?”   “不难,不难……林元帅都难逃一死,又何况是我。”韦胥惨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回答得上来,我可以指一条明路给你。”林菁心里冷笑,韦胥这个时候把她请过来,又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大概就想套她说出这句话。   韦胥果然道:“希望问题不会太难,涉及到组织的,我宁死也不会泄露。”   这话一出,林菁几乎可以确定韦胥也在被人监视中。   是谁?是门外的家丁?隔壁烹茶的书童?还是躲在暗间里哭哭啼啼的刘氏?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即将过去,这之前,在元兴十五年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候,我来为大家梳理下目前主要角色的年龄:   林菁——15。   霍九——20。   昭国组——左平:18,裴景行:18,余迢:20,林慕:22,崔缇:17,张彦祺:16,朝晖:24,毕安年:20。   草原组——贺伊:21,拔延诃勒:25,林岚:11。   长辈组——李茂:45,裴元德:44,林妙真:33。   林远靖遇害的那一年开启了元兴元年,那时他才31岁。   至于万熊、庄情之类就不统计了,军营文里男配多得要命,还有一批在路上…… 第42章 四问   林菁的耳力不错, 对韦胥这一次邀请也是小心谨慎, 她一路注意周围的声音, 只发现了这三个人。   刘氏是韦胥的枕边人,他的动作肯定瞒不过她, 从打林菁进门,就能听到书房左侧暗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子抽泣声,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林菁这双经过特殊训练耳朵里, 就好像一直在耳边萦绕不去的蚊子声,而暗间里的女子, 除了刘氏也不作第二人想。   那么最可疑的便是书童和家丁。   她出手如风,一脚破开门, 把那家丁掼在地上, 在后颈一踢,人便晕了过去,又去隔间抓了那书童,依样把人放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前后后不过须臾之间。   林菁这一系列操作把韦胥看得惊呆了, 她将门关上,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如果不是这两人, 就得请里面的夫人出来了。”   韦胥:“她……她不是。”   “那我可以问了吗?”   韦胥百般纠结地看着她。   林菁这一招太毒了, 她制服了监听者对他反而不利,他事后少不得要让这人死个通透, 还得让人查无踪影,才能保证今日谈话的消息不被泄露出去。林菁这是怕他不说实话, 逼他交了投名状,铁了心让他跟那边划清界限,又撇清了自己。   这份毒辣的眼力,这份七窍玲珑的心计,只怕当年的林元帅都不及她。   他这回是真认命了,低声道:“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是谁把你们召集起来的,事成之后,你们准备捧谁上位?”   韦胥老老实实地道:“当年林元帅麾下,有‘林氏十虎’,皆为林家子弟,又有四大外姓将,余令行算是一个,另外三人分别是向星闻、申屠盛彰、连翼,这里 面,余令行有恩于皇室自然无虞,申屠和向星闻都是真死,只有连翼替身假死,他逃出长安之后,便掌控了手一支两千人的军队,是你父亲的私兵……连皇帝都不知 道的私兵。”   当朝天下兵马大元帅,居然养了两千私兵?   林菁的手又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随着她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从裴元德口中、韦胥口中……她心中的父亲形象一再变换,也越来越趋向丰满。   林远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菁定了定心神,道:“所以,你是连翼召集来的?”   “连翼在林元帅身边最久,也最受信赖,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都是他在打理,就连这支私兵,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连翼用了两年的时间,将对林元帅之死心怀 不满的旧部召集起来,想用这股力量去撼动李家王朝,我一开始觉得不可能,但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曾受过林元帅的恩情,哪怕已经过了肃清,仍有大批人活跃在朝 堂上,组织的具体人数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上至宰相,下至县衙小吏,都有我们的人。至于最后成功该捧谁上位,我没想那么多,就算是连翼自己登上皇位也 不是问题,造反对我来说,既能快意恩仇,又能在成功后得从龙之功,如果是你,也会动心的。”   林菁脑子转得飞快,她极力从韦胥的话里提取有用信息。   韦胥的野心不够大,也可能是因为他身后连着韦家,所以未进入权利核心,不然他不会连日后如何分配利益都模模糊糊,现在看来,韦胥充其量只是个打下手的。 不过他说得对,这些人一开始可能是因为仇恨,而这仇恨中也很可能是打了折扣的,他们恨大昭,更多的是恨自己被排挤在外,前途因林远靖一案而受损,倒是不如 搏一个从龙之功,还有翻身的机会。   摘去了温情脉脉、忠肝义胆的面纱,他们也不过是一群为了一己私欲强夺江山的阴谋家。   她甚至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想法。   这两千逆世军,如果不是她兄长坏了身子,究竟该由谁来继承?   林菁不寒而栗,她稍作停顿便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连翼现在在什么地方?过了十多年,那支两千人的军队,现在还有多少人?”   韦胥大感委屈地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藏身之处?除了长安,连翼可能在大昭的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是在大昭境外,两千军队想藏起来并不容易,你大可以发挥想象。至于这支军队,现在已更名为‘逆世军’,经过了几次整改和扩充,以我推测,至少有五千人。”   “第三个问题,连翼造反的钱从哪来?”   韦胥脸色有些发青,林菁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挖得深,每一个都直指核心,他真的不想回答,也是真的想蒙混过关……可谁都知道,养军队是非常非常烧钱的一件 事,大昭现在还能打得起仗,那是因为都是府兵们自己养自己,不用额外花饷银和军粮,但私军就不同了,这军队存在的每一天,都需要大量物资供给。他也无法回 避这个问题,因为物资是谋反者的头等大事,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备力量,不足以说服他搭上性命参加这份刀尖起舞的大业。   林菁已经猜出来了,连翼不但有钱,还得非常有钱,才能把这么多人拉下水。   韦胥抹了一把脸,抽抽着嘴角道:“他有好几笔收入,据我所知,有境外的资助,也有商人的支持,还有组织成员的供养,当然,最大的一笔钱……来自林元帅的遗产。”   林菁笑道:“好得很,继续说。”   韦胥被她眼里的狠厉惊得心头一跳,他舔了舔嘴角说道:“打胜仗其实是一件很赚钱的事,尤其是林元帅,几乎从未输过,士兵们的私人战利品不提,每打下了一 个部落或城池,都能从战败者手里得到不少东西,这些物资中的三分之一会上缴给国库,三分之一被兄弟们分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自然归林元帅所有,可他没想私 藏,而是想等大家都解甲归田的时候再拿出来分了,算是征战了一辈子后的养老钱。积攒得久了,这一份物资的价值非常可观,秘密藏在了一处,除了林家人,就只 有连翼知道。”   “我阿耶真是大公无私,‘解甲归田再分钱’这番话是连翼告诉你们的?”   “对。”   “所以连翼就明目张胆地拿着这所谓的‘养老钱’造反了?”   “……对。”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就算我阿耶没想私藏,那这里面也有林家一份,连翼问过我了吗?问过那些同样被抄家流放的旧部后人了吗?你们用着钱我阿耶的钱,打着为我阿耶复仇的旗号,干着谋反的勾当,你们安心吗?”   韦胥默默无语,连翼敛财还不够,怎么可能把到嘴里的肉分出去?   林菁身上起了杀意。   这是一群狼,吸着林远靖的血,吃着林远靖的肉的狼!   “我也不怕你知道,再见到你们这些人,有一个我杀一个,林远靖的仇,轮不到你们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来报,你们令他的名字蒙羞!”   韦胥苦笑:“许多人一开始也是有良心的,可谋反这种事,本就是见不得天光,见不得良心的,踏上这条船之后,我很久没睡过踏实觉,有时恨不得赶紧起事,好过这一天天的折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冷笑,这群人把李家当仇人,看来从韦胥嘴里问不出当年真相,她垂下眼眸,心思一转,最后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第四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苏国夫人?”   韦胥的脸上一片茫然,“苏国夫人?没听说过,是封的皇室亲眷?”他又恐怕林菁不满,急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这种外放官跟宫里不熟,要不我帮你打听下?”   “不用了。接下来说说你的事,如果我救了你的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自然听林家主调遣,绝无二话,保证忠心。”   “你的忠心我敬谢不敏,只要你帮我做事就够了,等过了年,把昆仑寨撤了,你可以安心继续做你的甘州刺史,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如果你真的能解决,我定誓死追随。”韦胥甩了甩袖子,正色道,“昔日不知林家有这般后人,被连翼蒙蔽了眼,你若信我,我也有一计,可以让我继续为连翼做事,从里面套出情报给你。”   韦胥刚才一味地表现弱势,使得她差点忘了,这也是个玩弄心术的行家,一旦有翻身的可能,就会为自己谋夺更多的利益。   跟这样的人合作,虽犹如与虎谋皮,却完全可以信任对方的能力。   “说说看。”   窗外雪枝迎风轻摆,在这个阴谋与利益交换的夜晚,林菁浑然不觉地在韦胥的书房守过了岁,就这样度过了元兴十四年。   元兴十五年,正月十五一过,甘州官府就批了官文,韦胥带着几名参军和一群衙役,去了合黎山招安昆仑寨,信誓旦旦地保证边境安全,定了老百姓的心,又分了 田,把这些因为物资匮乏而饿得扎脖的“山匪”感动得跪了一片,没有人挑拨,也没人刻意教唆的情况下,昆仑寨不攻自破,甚至还有一批操练得不错的人,直接成 了边防健儿,编进了裴景行的军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过几天,韦府的筵席走了水,不仅死了两个下人,还有两名来赴宴的参军,韦胥本人也是被人从废墟里被扒拉出来的,只剩下半条命,一时处理不了公务,特意请了裴景行来帮忙坐镇。   裴景行这粘人精肯定要带着林菁,于是她带上了林岚,一起住进了府衙。   当夜,就有人夜探闺房。   “我奉连将军之命,特来拜见林家家主。”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站在屋顶,缓缓向林菁下跪。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林菁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柔声道。 第43章 茶凉   那男子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林家主随我来。”   他功夫不错, 从韦府的屋顶跃出, 脚点瓦片无声,几个来回就落到了邻家的墙壁上, 回身看向林菁。   林菁提气,足下轻点,几乎不用借力就来到他身边。   他垂下头道:“不愧是林家主,恕在下班门弄斧。”   林菁微笑道:“请。”   两人在夜色中连连飞跃屋顶, 兔起鹘落,只有极耳聪之人才能听到些许风声, 开窗望过去,却只有一轮弦月。   男子在一户挂着彩灯的宅院后门停下, 将身上黑衣面罩扯去, 立时变成一位白衣翩翩的佳公子,熟门熟路地带林菁上了楼,拉开门,里面是一间准备好茶点的屋子, 一名用黑布蒙着眼睛的年轻男子正往茶里加香料,香气立刻涌出门外, 驱散了雪顶寒光。   蒙眼男子抬起头, 脸冲着门口的方向道:“申屠,还不快林家主进来。”   林菁看出这人才是正主, 她走了进去,在蒙眼男子对面坐下,   “先介绍一下,我是连翼之子,连正,今夜请你过来的这位,是申屠盛彰之孙,申屠翰。相信林家主应该听过这几个名字——余令行、向星闻、申屠盛彰、连翼, 皆是当年是追随林元帅的四大外姓将领,这是对外好听的说法,实则这四家都是林家的家将出身,能有此荣耀,多亏林元帅提携,恩情不敢忘,我父亲连翼决定起事 的那一刻,便药瞎了我的双眼。”连正伸手从脑后解开黑布,露出一双无神的灰色双眸,“假如苍天庇护,我等事成,连家也绝不贪图皇位,而一旦败露,也不会拖 累林家,此间内情,请林家主明鉴。”   林菁没想到,她让韦胥放出想与逆世军合作的消息后,会是连翼的儿子亲自出面来处理,而连翼的独子,居然是个瞎子。如果为了让底下的人放心自己不是为了皇位造反,出手弄瞎了独子的眼睛,这可真是够狠的。   林菁要真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恐怕就被这一招唬住了。   她得承认连翼这一招出得极其高明,在“林元帅遗孤欲投奔逆世军一同报仇”这样的压力下,他派出连正来应对林菁,很可能看准的就是女人天生怜悯弱者的心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家刺瞎了儿子的眼睛,专心为你父亲报仇,这够不够意思?   在这种强烈的冲击下,很少有人会去想几个问题。   连正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治不好了?   连正虽然瞎了,那他可有婚配,有无子嗣,他的子嗣还会是瞎子吗?   这些暧昧不明的后手,在林菁眼里,可就显得有些做作了。   她不置可否,拿起面前的茶闻了闻,再品一品,笑道:“连将军忠肝义胆,堪比吴起、乐羊,令人敬佩。”   连正倒茶的手一顿,旁边带路的申屠翰却坐不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起还好,是战国时期的名将,受楚悼王之恩,最后死在楚悼王的灵堂上。那乐羊却是与敌人交战时,为了表明忠心吃下用自己儿子烹煮而成的肉羹,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林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申屠翰。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她挑眉看着连正,“当初连陈恪都要跪我,郎君却未行礼,这是何故?”   连正伸出一手止住欲起身的申屠翰,他默不作声,跪伏下来行礼,然后道:“林家主不信任我们,为何还要与我们合作?”   “一开始是想合作的,但是看到你来,就有些不想了。”   连正重新将眼睛蒙上,仍然淡定地问道:“在下有何不妥之处?”   “因为看到你父亲将你教导成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把逆世军交到我手里。”   连正皱眉道:“你还太年轻,陛下既然已经启用你从军,我们完全可以一明一暗……”   林菁笑着打断他:“你看看你,这是你们与我谈判的诚意?什么叫一明一暗?凭什么我出去当那个靶子?连正,收起你的小算盘,我也不是非要跟你们合作不可,现在求着我合作的,应该是你们。”   连正拿起身前的茶碗,修长干净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了许久,然后才道:“林家主说得不错,是我无状了。”他又是一拜。   林菁暗暗咋舌,如果她以后遇到的都是这种能屈能伸的人,那真是够倒霉的。   与聪明人交谈很省心,林菁话里话外几个来回,便让连正明白她已了然一切,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小姑娘。   林菁之前就考虑过,她从军这件事,砸起的浪花远比她想的要大,对逆世军内部而言,林家唯一的男丁已坏了身子,剩下的一个又是女子,注定起不了什么风浪,自己效忠的旧主后人不成器,连翼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可林菁横空出世了。   幽州守营之战、甘州金山脚下诱敌之战、居延海大战……有心打听的话,都会知道她做了什么,不谈对朝堂的影响,林菁的举动对逆世军的冲击是巨大的。   “林元帅的后人如此了得,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心报仇?”这是韦胥告诉她的,逆世军中许多人的心声,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逆世军本就是她阿耶的遗产,连翼组建起来的人手和势力,她如果不能想办法据为己有,为她所用,势必得毁掉。   说白了,逆世军就是一只依附在大昭这棵树上的蛀虫,等到他们将树蛀空,大昭自然会迎来改朝换代,从韦胥意图在甘州发动民变就可以看出来,在他们的计划下,不知要牺牲多少人,林菁不敢苟同这种做法,更不想看他们如此糟蹋林远靖留下的遗产。   百姓和军队都不该成为阴谋家登上皇位的祭品。   于是,趁韦胥已经暴露,她干脆利用韦胥传话,想与连翼谈一下合作,也保下了韦胥这颗棋子。   连翼欣然同意,他大概很乐意让她当一个造反大业中的吉祥物,也可能会有层出不穷的手段等着她。看看申屠翰护着连正的样子,林菁就知道,这些人早已不再是林家的家将。   也还好林家落败了,她半点心里落差都没有,唯一能品出的,也只是世态炎凉中的一口茶。   林菁放下茶碗,上下打量了一下连正,发现他长得居然也还不错,除了眼盲这一点,也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儿郎。   她问道:“你可有婚配?”   “我今年二十有二,不曾婚配,也无婚约。不瞒你说,我很想娶你。”   “想娶我的不止你吧?”她扭过头看了一眼申屠翰,对他道,“你也想娶我吧?”   申屠翰一下子就红了脸,低头斥了一句:“不知羞。”   她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申屠翰大概是申屠家仅存的独苗,如果他家长辈在世一个,都不会把他教得这般缺心眼。   她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这些年过得安稳,倒是不知道自己一直被人盯着,想必在逆世军内部,事成后到底由谁来登大宝还未有定论,但有一点,如果那个人带 有林远靖的血脉,便足以堵住悠悠众口,也合情合理。”这些人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想过,她愿不愿意当他们登上皇位的踏脚石,也或许他们根本不就不在意。   连正轻轻叹了一声道:“林家主冰雪聪明,仅凭一句话就能推演到这个地步。可惜你一定想不到,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元兴十四年年初,我曾去长安城,在熙熙攘攘的通济坊一角,见过你。”   林菁皱眉:“你这个身份还敢去长安城,偷偷看我做什么?”   连正微微低下头,“看看你值不值得我出手,把你从余家二郎的手中抢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我是什么能来回争抢的东西吗?”   连正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快,轻声道:“这么说突兀了些,不过,我的确也对那个位置有意,娶你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如果娶不到,我也希望你至少不被与逆世军 相关的人娶走,余令行是个颇有城府的人物,你以为我父亲没有拉拢过他?如今,林家人几乎死绝,四大外姓将,向家一口不剩,申屠家只有阿翰被我父亲偷偷救了 出来,余令行摆出与世无争的样子,实则骑墙不定,就因为他握有与你的婚约……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你嫁给余迢。”   林菁的眉峰越拧越深,她发现,余令行的退亲举动,似乎也没那么单纯了。   这旋涡,越来越深。   但被束缚的感觉尤其令人不爽。   “郎君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我嫁或者不嫁,皆由我自己说了算。”她心里冷笑,趁早打消这帮人对她的觊觎,“如果谁敢强迫,我是个玉石俱焚的性子,大家都别想好过。”   那边的申屠翰从林菁开始谈论婚事的时候就被镇住了,连正则是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   这就惹毛她了……他千里迢迢的过来挨训,找的这是什么苦差事。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余迢小哥哥点蜡。 第44章 惜羽   “我看得出你很想要逆世军, 但可惜, 你现在没能力接掌这股势力, 我父亲经营这么久,也不会允许自己把毕生心血让给一个刚及笄没多久的小姑娘, 暂时你我只有合作这一条路。想来林家主也是有心算的人,一直为人作嫁衣裳下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这一身鬼谷传承?”连正将茶壶重新放回红泥小火炉上加 热,手中捣着茶末, 语气仍是平淡无波,说的却全是诛心的话, 也正是这样的人,才能足够心狠手辣, 策划了一场又一场的民变, 将许多官员玩弄股掌之上,完全不在意别人死活。   林菁眼眸骤然缩紧,问道:“我的传承?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不用打听,林远靖当初便是得了鬼谷第二十七代传人风惜羽的青睐, 在隐谷修行了十年方才入世平乱,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和神鬼莫测的谋略, 只要明眼人都能猜出他师从鬼谷一脉。风惜羽的门下除了林远靖之外还有一名弟子, 名为孟继良……他不正是你的师父吗?”   连翼和连正真的对她很有兴趣,居然连她师父的来历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连正继续道:“林元帅被害后, 隐谷想必过了一段时间才得到消息,据我所知, 孟继良接过了风惜羽的衣钵,他受誓言约束,终生不得牵扯进朝堂纷争,他能做的也只有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所以当我听到林家主手刃数百敌寇之时,并不惊讶,只觉敬佩。”   林菁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想要合作的话,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以你的本事,不应在边关浪费时间,东突厥短期不会来犯,西突厥也被居延海大捷镇住,而且我不知道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汤,我最近得到了一个消息,居延海 大战后西突厥爆发了十箭之争,薛延陀部大有脱离西突厥之势,想必西突厥的可汗也抽不出时间来为难边关将士,更遑论陇右道即将迎来新军使,所谓新官上任三把 火,这两年他们很有可能避其锋芒,我建议你回中原练兵,等朝廷再度与东突厥开战之时,才是你该发力的时候。”   林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道:“陇右道的新军使是谁?”   连正道:“目前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宫玓之子宫明业,一个是尉迟读武。”   林菁心头一震!   她还记得裴元德提到过:“……那天宫里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五个人知道,先皇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今上,以及当时负责随身保护先皇的千牛备身,现在的壮武将军,尉迟读武。”   如果尉迟读武出任甘州军使,那她更不能走了,但这意图不能被连正察觉,她点点头,又道:“如此,那逆世军又需要我做什么?”   “长安城是这世界最坚固的城池,大明宫的宫墙太高了,皇帝就像‘浑羊殁忽’里被层层包裹在最里面的那枚鹅卵,只有金吾卫才能刺穿它的外壳。”   连翼大概也有些着急了,是不钱不够烧还是其他原因?怪不得想让她调回中原,连翼会想法设法让她升官,如果最后能做到金吾卫将军,自然遂了他们的心。   林菁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道:“看来这一次我们都没能给出对方想要的东西,那就……期待下次与连将军来使再会了。”她站起身,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过为了答谢连将军的情谊,我会想办法帮你们保住韦胥,当做是见面礼。”   连正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林菁为什么拒绝如此优渥的条件,但仍保持礼貌地道:“深夜唐突,还请见谅,我会将林家主的诉求转告家父,也希望林家主多多保重,前方山水重重,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同看风景的可能。”   林菁轻笑道:“我自然也如此期盼。”   只可惜,她想带着逆世军一起看风景,而不是跟他。   所以林菁转头就下了决心,准备卖了他换点有用的东西。   林菁跳上了屋顶,哼着曲儿往熟悉的地方飞奔。   从音节上隐约能分辨出是之前霍九唱过的那首歌,可到了林菁嘴里,那曲子怎么也不成调,在夜晚听上去反倒有些恐怖,她哼了一会儿,自己也不堪重负地停下了。   胡饼店老板从被窝里被人拎出来的时候本来须发皆张,准备用两张蒲扇大的手掌拍死眼前宵小,结果一看是拿着火神令的林菁,立刻堆上了职业微笑。   “这么晚了,我不敢保证贵客能马上见到主人。”   “没关系,我等他,你跟他说,我有十分重要的消息想跟他交换。”   “哦哦,我一定做到!”胡人听到消息就两眼放光,胡乱裹了一件衣裳,便消失在夜色中。   她在胡饼店的桌子前坐下,从袖子里摸出铜钱,顺手从旁边的篮子里摸了一张胡饼啃了起来,咬了一口之后,惊喜地发现居然是带羊肉馅儿的毕罗,三口两口吃下去之后,又摸起了一张。   最近口粮紧张,这大半夜的,她又开始饿起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霍九到了胡饼店。   林菁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暗地,旁边还一块吃了一半的毕罗。   他有些嫌弃地用两指捏起那块毕罗,左右环顾想扔掉,林菁突然惊醒,从他手里抢过了毕罗道:“我给老板留了钱,这是我花钱买的,不准扔。”   “冷的,你也不嫌腻。阿忽起,来一壶热茶!”他冲外面喊道。   “你这么矫情,是上不了战场的,当兵的有的吃就不错了。”早晨正是饿的时候,她又去掏胡饼了。   霍九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吩咐道:“阿忽起,做几张毕罗拿过来。”   胡饼店老板阿忽起手忙脚乱地应了。   林菁索性托腮看着他,霍九身边放着斗笠,所以他没戴那劳什子面具,露出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那双蓝眼眸在晨曦的薄雾中,如同泛着水波的林中碧湖,被那浓密如小扇子一般的睫毛一刷,就能映出一串流光溢彩的微光。   林菁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她慢条斯理地道:“你知不知道逆世军?”   霍九倒了两大碗简陋的茶汤,递给林菁一碗,垂眸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够换什么级别的消息?”   “先说,放心,我不坑你。”   “还是说明白点好,每次我这样跟人说的时候,心里可从没这么想过。”   霍九夸张地露出受伤的表情,“贵客居然如此不信任我?”   林菁把他看得透透的,“亲兄弟,明算账——当初你跟我说要收救命之恩的利息的时候,可没跟我谈过信任。”   商人嘛,她懂,这群人就是在你想谈生意的时候跟你谈感情,在你想谈感情的时候谈生意,在他们的字典里,唯有利益至上。她唯一纳闷的是,霍九长了这么一张神仙似的面容,究竟是怎么做出如此是市侩的算计的?   霍九果然道:“以苏国夫人的消息量级来计算的话,大约值五分之一。”   这价码林菁还算满意,她痛快地道:“我跟他们的人见面了。”   霍九愕然:“你跟连翼联络上了?”   林菁点头:“对。”   霍九果然什么都知道。   “这对你来说,不是个好消息。”他捏了捏眉心,低声道。   这时候,阿忽起刚做好的毕罗也上桌了,林菁立刻伸手去拿,被刚出过的毕罗烫得“嘶嘶”叫,但她还是忍不住伸嘴过去咬下一角酥脆的面皮,满足地吃了起来。   霍九也被她吃得香甜的模样勾得动了心,他从腰间取下一把银质小刀,在毕罗的面皮上虚划了几道,那毕罗便被分成了四份,鲜嫩多汁的肉馅腾地冒出了热气,油脂的芳香是罪恶的灵魂,让两个人都忍不住伸了手。   默默地分工吃下两张毕罗之后,两人取了阿忽起准备好的帕子擦了擦口手,又灌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汤,身体被美食安抚得无必熨帖,两人都同时垂下了肩膀,呼出一口气。   因为动作太过同步,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松快了起来。   林菁道:“你应该知道的,他们都眼馋我林家女的身份,一早就打算让我嫁进门,赶紧生几个有林远靖血脉的孩子,好让他们能名正言顺的上位。”   “所以我说这不是个好消息,你好不容易跟余家退了亲,正是身无挂碍闯荡朝堂的大好时机,如果进了逆世军的泥潭,就连我也会觉得惋惜。”   林菁反问道:“可你不也在资助逆世军吗?”   霍九笑道:“小丫头,不要学着诈人,我资助的是昆仑寨,为的是陇右道的商道,你们昭国内部的逆世军,我可玩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有能力和有目的跟着逆世军下场的,除了东西突厥和昭武九姓,我还真想不到能有谁,总不能是地产本就匮乏的吐蕃和吐谷浑吧?更不能是跟倭国斗得你死我活的新罗、百济、高句丽,还有生在丛林瘴气之地的南诏。”   霍九委婉地道:“我一个人并不代表全部的昭武九姓,你真以为我有通天彻地的本事?”   林菁心里暗暗道,情报网铺成就这样还不算通天彻地,你是想飞上天吗?   可她也明白,昭武九姓其实是九个国家,如果某一国或其中几个国家资助逆世军,也是有可能的,不可否认,有的商人就是喜欢发乱世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了一眼霍九。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他只是想撕碎这一切,就像她曾经见过的,那只被关在金笼子里的雪原狼一样。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鬼谷子大家都知道,但可能有的小天使还不太了解他多可怕。以下摘自百度百科——   “纵横家的鼻祖,是著名的道家、思想家、谋略家、兵家、阴阳家、外交家、语言学家、法家、名家、发明家、医学家,更是伟大的教育家。鬼谷先生的智慧教育了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商鞅、吕不韦、白起、李牧、王翦、甘茂、乐毅、毛遂、赵奢等500多位精英。”   找找亮点,我们发现了什么?   孙膑、商鞅、白起、张仪,没提到的还有尉缭,还有很多我们的老熟人比如,曹刿、西门豹、邹忌……   这些人历史上干了什么大家都清楚,嗯……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因为鬼谷子牛逼得有点不真实,以至于后面有些人直接把他写成神仙了……最早持这一说的是《金楼子》,其后出现的《录异记》、《历史名人传》、《三才图会》、《太平广记》、《道藏目录详注》等等都持这种观点。   PS,这章你们没看错,菁菁五音不全……(沉痛地道) 第45章 秘闻   林菁也不强求他承认什么, 这些事本就在他们的生意之外, 她又将茶碗斟满, 问道:“想来你也知道逆世军的来历了?”   “我只知道是林元帅的残部,目前由连翼领导。”   “嗯, 我想要逆世军,连翼拒绝了,他想让我调回中原,最后进入长安中枢, 我拒绝了。”   霍九笑出了声:“林家后人和林家家将好不容易见上面,你们居然谈崩了。”   林菁皱眉道:“他们对我的图谋, 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而逆世军谋反的路, 我不敢苟同。”   霍九食指敲着桌面, 笑道:“这情报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连翼肯定遇到了点儿麻烦,而你也有些事情想利用他们,可惜两方都心怀鬼胎, 自然谈不拢,要想连翼给你回应, 恐怕得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到时候,希望你还能想到我。”   “那就得看连翼的态度了, 目前逆世军还不归我有,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而且卖这些篡位者的情报,我心安理得。”   “我这里倒是有一条与你息息相关的情报,得看你用什么来换了。”他卖了一个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林菁有些受不了地垂下眼眸,不知为什么耳根有些发热。   霍九这样子,老实说有点撩人,林菁这会儿还不怎么解风情,都招架不住这等活色生香……天生地养的美色,真是世间之大幸,亦是世间之大不幸。   她咳了一声道:“老规矩,军营的事我不能说,朝堂上的事我还没你明白得多。”   “我只想知道你今晚究竟见到了谁。”   林菁只是稍作犹豫,便道:“连翼之子连正,以及申屠家的后人申屠翰。”   霍九低声笑道:“看来连翼是真的很想让他儿子娶你,你大概看到了连正蒙着的眼睛了?”   林菁点点头,评论道:“连翼是个人物,狠得下心,也玩得起阴谋。连正颇有乃父之风,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霍九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后,倒也爽快,“陇右道的军使人选已经定了,尉迟读武已经在来陇右道的路上,只不过他不仅带着调令,还带了兵马,十天前从长安秘密出发,你最近最好警醒一些,尉迟读武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林菁还记得左平曾经提起过他这位姐夫,她当时还很诧异,左家对女婿十分苛刻,如果不真爱,尉迟读武完全没必要攀上左家这门亲,除非他别有所求。   她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步兵,对如何接近这位尉迟将军感到十分棘手,可没想到的是,昨夜连正给了她模模糊糊的消息,这边霍九就已经下了定论,甚至人都从长安城出发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   “多谢款待,我还有要事要办,须先走一步。”   霍九笑眯眯地回道:“请。”   林菁回去之后,韦府便喜出望外地请到一个“神医”,韦胥的病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好转,当他能在病床处理公务后,裴景行立刻撒欢似的回了城外军营,他实在不 耐烦处理这些公文,林菁看到那些唧唧歪歪的信件也躲着走,这段时间,府衙里真正做事的只有那几个参军,政务积压了许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在回营的马车上,裴景行忍不住跟她感叹道:“我现在一看到钱、粮这两个字就头疼,各村镇县城都在哭穷,今天这里要打个井,明天那里要求个马,甚至死了 耕牛也要上表……跟府衙比起来,军营轻松多了。”他说完,正等着林菁回怼呢,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正心神不宁地紧皱着眉头。   他心里不高兴被她忽视,顿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突然伸手扯了扯她幞头后的软翅儿,林菁一惊,躲开的时候不防那软翅儿扯住了几根长发,拉扯之间“嘶”的一声,裴景行连忙松了手,林菁揉着被扯到发根的地方,低下了头。   裴景行看到她不言语,有些着急,伸手去扳正她的身体,看她疼得眼尾都红了,又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干地嘟囔道:“你这几天在府衙的时候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也不知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事,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   她没有顺着他的手起身,而是继续垂着头道:“裴小将军,我在你身边也有些时日了,这段时间里我们相处不错,合作也很愉快,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有其他路想走,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你父亲想必也能理解的。”   裴景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我,还有谁能对你这般言听计从,还有谁这么宠着你?走了你可别后悔。”   林菁道:“你以后要好好保重。”   裴景行意识到她是说真的,他收了笑容,眼中的感情从浓烈如墨,到一点点变淡成灰,他坐正了身体,在摇晃不停的马车上,身体坐得极直。   他没有立刻去问为什么,而是思考了一段时间,才低声道:“你不相信我能护住你么?我知道你想报仇,想寻找当年的真相,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拼命往上爬,别看我现在只是个散官将军,如果不是要在边境积攒军功,我升迁的速度不会比左平慢。你……就不能别那么着急吗?”   林菁轻轻摇了摇头。   她这几日都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接近尉迟读武的方法她琢磨了十来个,最后又都一一否定了,她现在有了勋位傍身,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成为尉迟读武的下属,才有机会从他嘴里打听到当年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对裴景行坦白道:“尉迟读武要来甘州了。”   裴景行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林菁一看便知,裴景行应该也从裴元德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也知道她的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景行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冷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力气大到她能感觉到有些疼。   “看你平时精明的模样,还当你多聪明,可惜是个傻子,尉迟读武如果要来陇右道做军使,必定选择最西线的沙洲镇守,中途会经过甘州,你想趁这个机会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招你至麾下?”   “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你根本不知道尉迟读武是什么样的人,就因为他来了,你更不能离开这里,而且还应该老老实实在我身后藏着!”   “为什么?”   “他会杀了你。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恨林远靖,他不是最恨的那个,但他一定是下手最狠的那个。”   “……左平没跟我提过这些。”   “尉迟读武是他姐夫,你觉得做姐夫的,会把家私暴露给小舅子?”   “可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裴家人,我们家立足朝堂不靠什么贵妃也不靠姻亲,我裴家儿郎自己就可以做到想做的事!”   林菁突然觉得,自己要是再在裴景行面前提“左平”这两个字,他会扑上来把她给撕了。   “我就是问问。”她有点委屈地道,“尉迟读武究竟跟我家有什么仇,是连他姻亲都不知道的?”   “哼。”裴景行高贵冷艳地把林菁的手往旁边一丢,找回了场子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还走不走了?”   林菁:“……不走了。”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   林菁:“……筵席是会散的,但我追随裴小将军的忠心是不会散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扯着人不撒手的人吗?该分道扬镳的时候,我不会没脸没皮的缠着你,更不会坏了你的前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将军大人大量。”林菁已经有些可怜巴巴的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裴景行本来还想继续拿捏她,他总觉得心口有一股恶气没发出去,可偏偏又见不得她认错乖巧的样子,好像是他欺负了她似的。   呸!明明是她,明明是她先说要走的!   他眼睛一瞟,坏笑了一下,凑到林菁耳边,离那玉般莹润的耳垂只有寸许的距离,少女甜香的气息轰炸着他的感官,眼前仿佛是垂涎已久的蜜桃,张口便可以吃到。   他一字一句地道:“尉迟读武的母亲因你父亲而死,你说,他该不该恨?”   这句话不亚于平地惊雷,轰隆一声在林菁耳边炸响。   好像有一扇门突然间打开,放出了她不该听、不该想的东西,那令人难以启齿的羞耻感立刻爬上了她的面庞。   林菁的脸如同烧红的云,她几乎不敢去看裴景行。   “尉迟读武的母亲……怎么死的……”她声若蚊呐地问道。   裴景行不敢在她耳边停留时间太长,立刻又坐了回来,语气尽量平稳地道:“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男女那些事,不过是发生在你父亲成亲之前。”   她兄长林慕于开德五年出生,那至少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裴景行缓缓地道:“知道这件事的人甚少,因为涉及到了大昭的‘军神’和尉迟家的宗妇,大家都守口如瓶,如果不是因为你进了军营,又跟我来了甘州,阿耶是不会对我说的。”   林菁心里苦笑。   她的这位“军神”父亲,究竟还有多少待人探寻的秘事? 第46章 情债   林远靖七岁入隐谷修行, 十年后学成入世, 跟随父亲林逊征战四方。   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独自带兵征讨雁门郡,与隋朝大将来护儿陷入鏖战。而雁门郡的隔壁, 正是如今的幽州、当年的涿郡,在王莽时代,又被称为范阳。   范阳卢氏之名,如雷贯耳, 天下谁人不知?   在隋末这等乱世中,世家属地比平常城池还要安稳, 无论是起义军还是隋军,对这等庞然大物都是绕着道走。   当时来护儿的副将献计, 欲令林远靖与卢氏结仇, 借卢氏之手出掉敌人。来护儿乃当世英雄,不愿用此等手段,却不想副将自己下了手。   卢氏三房嫡女卢茗妡此时正在雁门郡太守府中做客,被林远靖大军围城后, 同样无法离开雁门郡,那副将便用计将卢茗妡迷晕, 从太守府中将人运了出来, 想方设法地塞进了林远靖的帐篷。   林远靖回营的时候,看到帐篷里突然出现一个麻袋, 他用刀尖将袋口挑开,看到里面睡着一位娇媚可人的美人之时, 心里就知道不好。   这会儿的起义军里,人杂得很,将领们也没有练兵肃军纪的时间,大家都缺人缺得要命,只要肯来从军,基本都会接纳,林远靖根本追查不到是谁做的,再说了,就算找到也八成是个死人,既然想陷害,就不会留尾巴被人抓住。   他让亲兵守在外面,手里端着一杯凉茶,正犹豫着泼还是不泼的时候,美人幽幽转醒,一双朦胧杏眼睁开,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心道,坏了,莫不是个傻子?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营帐里?”林远靖开口问道。   那美人颤声问道:“你可是林远靖林将军?”   “正是在下。你是谁家娘子,不要怕,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必不会坏你名声。”   美人面露激动之色,又似乎是一口气没提上来,重新晕了过去。   只是这次晕倒,嘴角却是翘着的。   林远靖没办法,只好偷偷摸摸地把人藏在主帐里,硬说是风水不好影响打仗,把办公务的地点迁去了副将的帐篷,开始琢磨谁敢给他帐篷送美人。   他没想到的是,这美人是来得容易送回去难。   卢家消息灵通,外面的战报几乎每天都传来十多份,卢茗妡有时听父兄高谈阔论,说起天下英雄,便少不了要提到一个名字。   林远靖。   他们越来越多地讲他的战绩,讲他的仁心,讲他的杀伐果断,讲他的机智过人……卢茗妡开始有心地打听林远靖的消息事迹,一个冷静睿智的年轻将军形象,逐渐在心中成形。   少女怀春最是动人,说不出的爱慕在心中疯长,激起了骨子里的叛逆。   她无意间听到兄长们说起林远靖将征讨雁门郡,仗着自己跟雁门郡太守女儿是手帕交,编了个借口来了雁门郡,希望城破的时候有机会能看他一眼。   至于危险……少女心目中的英雄怎么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   你看,她这不就在他的营帐里见到他了吗?   而且真人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俊美英武,好似画里的神仙人物,就算在这破破烂烂的帐篷里,也无损他的风采,更是别添一股阳纲热血之气。   可惜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再没见过林远靖,只有一名少年为她送饭。   这日入夜的时候,他来看她,高大的身体裹在坚硬的明光铠里,看上去冰冷不近人情,却又强大得令人颤抖。   卢茗妡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半跪下来,看着床铺上柔弱的少女道:“我打听清楚了,你是卢氏女,本不该搅合进这场战争,我准备好了人手,今夜就送你回涿郡,你放心,等我破城之后,我必定让那些人守口如瓶,保你清白名节。”   他说的话,卢茗妡都听到了,可绝色当前,她竟没反应过来,仍睁着一双迷蒙的美目,柔声道:“将军此战是否不顺利?只两日不见,竟变得如此憔悴?”   林远靖:“……”卢氏女这种大杀器在他的军营里,换谁都得憔悴的好吗?   卢茗妡自告奋勇地道:“将军莫嫌弃我笨手笨脚,我也会做几样小菜的,不如我做给将军补补身体可好?”   在军营做小菜……这可真的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林远靖低声道:“我不知是谁将你送到我军营,此贼定是想挑拨我与涿郡卢氏的关系,如果卢氏因族女受辱而与来护儿联手,战事将继续僵持下去,乃至起义军的反隋大业也将受到牵累。”   卢茗妡平时打探战报也不是白打探的,这次她一下子就听懂了,立刻道:“请将军即刻送我回家,我定不会让阿耶为难将军!”   林远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   便听她继续道:“所以请将军不要忧心,阿妡是不会给将军添麻烦的。”   她担心的只是他眉间的褶皱,和这几日是否有好好吃饭。   林远靖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在夜色中骑行守护。   一路无话。   卢茗妡再如何叛逆,也是大家教导出的名门闺秀,只有在车马将至涿郡的时候,她掀开了一角门帘,对旁边随行的林远靖道:“等战事毕,将军可愿来涿郡尝一尝阿妡的手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远靖眉角一跳,轻声回道:“我此生……只会尝我妻子的手艺。”   这句话在林远靖看来,已是很明确的拒绝了。   可在卢茗妡看来,却仿佛是在鼓励她成为他的妻子。   她娇羞无限地回到了家,父母和兄长们都怜她受了这一遭罪,并无责罚,林远靖也不知怎么摆平了卢家,当夜返回军营,又投身战场了。   谁都没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   除了卢茗妡本人。   她心里装了一个人,从此眼中有情,出落得越发水灵鲜活。   第二年,隋朝被推翻,大昭建国。李僢论功行赏,林逊官拜骠骑大将军,乃开国唯一上柱国大将。   卢茗妡本担心父兄嫌弃林家身份低下,不同意婚事,听闻林家受到封赏,便自觉可行。她喜出望外地找到兄长,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没想到,遭到兄长最严厉的斥责。   “阿耶已将你许配给尉迟家的儿郎!不要再胡思乱想!”   父母知道后亦是如临大敌,禁了她的足,轮流跟她谈心。   卢茗妡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名门贵族的女儿,享受了泼天的富贵,同时也要承担联姻的责任,做了这么多日的美梦,也该醒了。   她没有大吵大闹,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   只是从此之后,听到一个人的名字,便会心如刀绞,落下个心疾的毛病。   嫁给尉迟焉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糟,幸好生下了读武,随后便做主为丈夫纳了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外人看来,她生活美满,尉迟焉敬她爱她,尉迟读武聪颖乖巧,可她就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日渐衰败下去。   明明只见过那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刻骨铭心?   卢茗妡自己也不懂,她偷偷在书房画了许多那人的肖像画,闲暇的时候便会下厨做几个拿手小菜,成为了尉迟读武年少时候最爱吃的菜。   时间很快到了开德十二年二月,林远靖进了宫,再没能出来。   卢茗妡得知消息后,无悲无泪地吐了血,倒在床上,也再没能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心腹婢女在去烧那些画的时候,被尉迟焉发现,瞬间雷霆大怒。   当天晚上,尉迟家打杀、发卖了许多奴仆,在长安的范阳卢氏族人被请了过去,不知谈了什么,第二日便低调地送去了许多赔礼。   宗妇过世、奴仆打杀、卢氏赔罪……一些人隐隐猜到了真相,并从各种方面证实了猜测,却也只能一声叹息。   那时候尉迟读武在宫中做千牛备身,林远靖出事之后被送回家中,老皇帝李僢也仿佛忘了这个曾经备受宠爱的少年,但是没关系,此时离他驾崩也不远了,新任皇帝李茂重新整备了千牛备身,尉迟读武再没进过宫。   尉迟焉则开始流连平康里的酒肆之间,在一次酒醉后摔断了腿,医好后再不能上马,被李茂荣养了起来。   尉迟家宗子式微,直到尉迟读武从军,屡立战功,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才改变了局面,再加上他迎娶了左家嫡女,成为军部目前最有名望的青年将领,年方二十五岁,便出任陇右道军使,谁不赞一声年轻有为。   当年事,早已成了禁忌,再无人提。   林菁这一次总算将事件前后联系在了一起,她按了按眉心,觉得林远靖真是有祸水潜质。   裴景行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道:“我阿耶曾说过,你很像林元帅。”   “长得像?”   “也许都有。”   美貌的皮囊是会过期的,但人的精神和品质,却可以光耀一生。   从头到尾,林远靖没有撩拨过卢茗妡,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教人心折——喜欢上一个这样值得的人,也许她是幸福的。   不提长辈之间的旧闻,眼下,林菁却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个可能会二话不说对她下手的尉迟读武,她真的能从他嘴里得知当年的真相吗?   她总觉得,宫中那件事发生之后,尉迟家的一切行为都有些可疑。   当时尉迟读武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为什么李僢不再让他进宫?尉迟焉的断腿,到底是真还是假?李茂应该知道当年恩怨,在明知道她在甘州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让尉迟读武出任陇右道军使?   正如裴景行所说,前方山水重重。   她神情凝重到裴景行又看不下去了。   他似乎很不喜欢看她想别人的样子,便道:“你放心,你也是有勋位傍身的人了,就算他是军使也不能随意处置你,更何况还有我。”   “他不杀我,也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报仇。”上位者难为下面的人真是太简单了,林菁现场就能编出几条毒计来……这么一想,裴景行这样的顶头上司,便越发可爱了。   马车还未行至大营,就听见前面传来马蹄声,有人气喘吁吁地纵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属下特意来报信,尉迟军使已经到大营了!”   林菁和裴景行都是一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林爹就是点家男主配置了。 第47章 渊源   林菁下马车的时候, 眯起眼睛, 看到大营外整整齐齐列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寒风中, 朱袍铁甲踏雪而来,每个人立如劲松,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额外的响动。   她眉头一皱,尉迟读武能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绝非浪得虚名。   他毕竟曾率领过七万兵马与突厥大战, 对将领来说,并不是兵越多越好, 韩信敢说出“多多益善”的话,是证明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可以统帅如此多的士兵, 实际上, 率领上万兵马作战,已经很考验将领的才能了。   林菁不想触这个大霉头,裴景行准备独自去主帐拜见军使,可营门就有尉迟读武的亲兵守着, 直言请林菁一同前往。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林菁只好仗着自己头铁, 去跟他硬碰硬了。   两人没有耽搁, 直接到了主帐。   一个身着黑袍银甲的年轻将军站在主帐中央,他剑眉星目, 英武高大,能当千牛备身的人, 都有一副好相貌,可沉浸沙场多年之后,嘴角眉峰一定会带着呼啸而来的凛冽杀气,像是阴云压制下的陡峭山峰,透着极不好惹的气息。   尉迟读武甲胄俱全,一只手放在腰间横刀刀柄之上,仿佛随时会抽刀斩人。   他面上,却是挂着笑容的。   “三郎,别来无恙。”他亲昵地招呼裴景行。   “尉迟兄还不知道我么?只要别在书房拘着我,放哪儿我都能逍遥自在。”裴景行施了个平辈的叉手礼,然后走上前去。尉迟读武比他大了好几岁,乃是他大兄的同窗好友,自有几分亲近。   尉迟读武揽过裴景行的肩膀拍了拍,笑道:“身子骨结实多了,这一次你在居延海退敌有功,我听闻后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一同御敌!这一次正好路过甘州,必 定与你喝几场酒才走。”然后转过头,像是才记起旁边还有一个人似的,看向林菁,“也好看看林远靖的女儿是什么来路,刚进军营便能升到云骑尉,实在教人好 奇。不知道三郎这里方不方便留我几日,哦,还有,上报军功的帖子还在我这里,也须核实后才好递上去。”   裴景行笑着回道:“这是自然,你带来的将士还在外面站着干嘛,搭好帐篷埋锅造饭,今日兄长就在我营里歇下,最近我对练兵颇有心得,正想请教。”   可惜他没能把场子圆回来,尉迟读武仍然看着林菁,而林菁也没有回避,甚至表情平淡,只能从绷紧的下巴看出她也是蓄势待发。   尉迟读武对裴景行道:“你营里的人骨头很硬啊,不知道拜见长官。”   裴景行刚想说话,尉迟读武却拦住了他,说道:“我想跟她单独谈谈。”   林菁不想裴景为难,立刻应下。   裴景行出去后,虚假的和平气氛不再,帐篷里几乎降到了冰点。   林菁道:“尉迟将军,当年事我知情,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有想报的仇,也可以现在直接报,我既然姓了‘林’这个字,有什么事只要说清楚,我来负责,绝无二话。”   尉迟读武的手指摸索着刀柄,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知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呵,我尉迟家的人,没这么小的器量。”   “可你看上去很讨厌我,想把我踢出军营?”   “是很想,可我不能做,你是圣人召进来的,这军营,你只能死不能出。”   “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死在军营方才解气吗?”   “想让你死的话,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不然以后要除掉你要麻烦多了,但我说过,我不会公报私仇,还有,谁不知道你拿着裴元德的龙雀,如果你出了事,那老家伙可不是当年的好脾气了,我还不想得罪他。”   “龙雀有什么含义?”   尉迟读武露出诧异的神情,突然笑道:“你居然还不知道?龙雀为凤凰的一种,孤高至极,一生翱翔,只求到达连生死都不可及的绝境,乃是裴家的家徽,当年赫连勃勃身边就有裴家人,得赐这把凶器。这把龙雀只有家主持有,你拿着龙雀,若有人伤你,便是与裴家结了血仇。”   “既然这样,将军准备如何对付我?”   “对付你真的太简单了,你一定很想知道当年宫里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你父亲究竟怎么死的,你甚至还想从我嘴里套话,因为当年在那间屋子里并且还活下来的人中,只有我是你能找到的。”   他什么都知道……饶是林菁再聪慧,也不知道如何解这个局。   “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尉迟读武大笑:“对,我不会,其实对你来说,也许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为了安你的心,陛下特意让我带了口谕,如今先皇已逝,他亦不再追究当年林氏谋反一 案,只要你尽忠职守,他会找机会为林氏平反,至于那时候发生的事,他只是太子,无权也无力阻止,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陛下宽厚待人,不忍林氏遗孤从此默 默无闻,给你进军营的机会,可你不思皇恩浩荡,一意孤行,为私欲而战,你现在的样子,比你父亲还不如,你竟然还以为自己会成为我的对手?不要太高看自己, 就算你武功再高,连斩数百人又如何?我依然看不起你,不为你是女子,而是因为你眼光狭隘,也许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怨’、‘恨’二字。裴元德将龙雀给了 你,是因为他不忍你被其他势力暗害,但你究竟配不配拿这把家主之刃,你自己心里有数。最后,我还是要说,林菁,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他说完,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出了帐篷,一口气疾驰到马厩牵了火炼出来,几乎一刻都停不得地冲出了大营。   她气的要炸了!   在冰天雪地里溜了半圈马,冷静下来之后,过脑子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感谢韦胥,如果不是经历了他那一场险之又险的话术,这一次尉迟读武的话也会给她带来打击,甚至动摇她的信念。   而且他还阴险得还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差点把她憋出内伤。   尉迟读武的话乍一看没错,尤其显得高尚光明,却是从置身在外的看客视角出发,林家是什么样子,在里面生活的人究竟有多辛苦,他无从感受,却强行把一个天下大局为重的帽子压在她头上,这安的是什么心?   把这些狗屁话都过滤了,林菁真正从里面总结出了几个有用信息。   一是皇帝服软了,那些话翻译过来就是,爹的过错儿子不承担,但他可以给他爹擦屁股,寻个大赦给林家平反,让她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二是这把龙雀,裴元德是一个在左平嘴里被林远靖长期压制的人,可他不仅不恨林远靖,还对她很好,虽然她也能当做是对辅佐裴景行的回报,但是把家主持有信物交给她,这就太夸张了,裴景行知道吗?   三是她现在还算安全,可惜的是,原本可能对她出手的人都被皇帝和裴元德挡住了,让她暂时分不清敌我。   林菁回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开火的时间,只好又去啃胡饼,啃了一半,裴景行突然出现在外面,问她:“方便吗?”   “方便。”   他带着一身酒气进来,发现她在努力干噎胡饼,腮帮被胡饼一角顶出个包,倒是从这总是心事重重的姑娘身上看出一丝可爱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不可爱的是,林菁的帐篷里还有一个叫林岚的小东西,像只乡间土狗一样坐在林菁后面,用毫无善意的目光偷偷注视着他。   裴景行当即不高兴了,他掀开帐篷道:“跟我来。”   林菁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胡饼出去。   “尉迟读武跟你谈什么了?他今天晚上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怼了我就跑,然后觉得自己胜利了,可高兴了呢。”   裴景行:“……”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找你的,”林菁从腰后解下龙雀,递给裴景行,“这是你阿耶送我的,你应该认得吧?”   裴景行不接,“这是龙雀,你在我身边绕了这么久,我难道还看不出自家的东西?”   “这是家主之物?为什么送给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景行哈哈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说道:“当聘礼娶你做媳妇儿呗。”   他其实是开玩笑,但林菁真信了,当初裴元德可是说过想把他许配给她的,一惊之下,直接把刀扔了出去。   裴景行赶紧接住,又把刀塞回她手上,不悦地道:“真是开不起玩笑,说是家主持有,也只是个象征意义,难道没龙雀还当不了家主吗?既然阿耶送给你防身,你就用着。”   “裴景行,你实话告诉我,你阿耶跟我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他斜睨了林菁一眼,月色之下,两人躲在校场擂台下面避风,他比她高了许多,正好看到她羽扇般的睫毛,凝了晶莹的水汽,像是带着露水的冰花。   他一下子就不想藏着掖着了。   “当年李氏带着起义军打天下,林元帅负责北线,我阿耶负责南线,并称‘双雄’,但因为你祖父救驾有功,最后论功行赏时,还是压在了我家上面,之后,这就 像一个魔咒,无论打什么仗做什么事,林家一直都在我家之上,私底下,裴家被戏称为‘万年老二’,又因为我阿耶那时候性情冷淡不喜客套,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 们两人不合。实际上,他们私交不错,至于有多好,我阿耶没说,只说了一点,你出生之后,许多人都想找林元帅结亲,什么四大外姓将啊,兵部那一堆老狐狸啊, 还有几个亲王……但他都没同意。”裴景行突然住了口。   林菁正听在兴头上,忙问:“为什么?”   “因为他答应了我阿耶。”   “答应了什么?”   “我阿耶替三岁不到、偶尔还尿炕的我向你求亲,你阿耶二话没说同意了,连信物都没准备,两人喝了一杯酒,就这么定了。这些都是我来甘州之前他告诉我的,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侧过脸不去看她。   “哦。”林菁木讷地回道,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   林菁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裴景行,你可真藏得住。 第48章 层峦   裴景行还等着看林菁大惊失色的表情, 结果却只看到一张面瘫脸。   他当然不知道, 裴元德在幽州大营的时候就想把儿子卖了, 而且还极其阴险地踩了一下余家。   他以为林菁生气了,急忙解释道:“当时我阿耶也想用同样的办法, 像余家一样把你从牢里接出来,他们家对皇室有恩,论功勋却比不上裴家,但你姑姑动作太快了, 阿耶当时刚从祖父的书房里出来,便听到余令行进皇宫的消息, 可是他仍然没放弃……”他说到这里,有些纠结, “我没有邀功的意思, 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阿耶绝对没有背叛过两家的情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那你倒是说啊。”   “他去请了义国公薛明卫,”裴景行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道, “许多人还以为薛明卫多么义薄云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林家遗孤挺身而出,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要不是我阿耶许了无数好处,满足了不知道多少张贪得无厌的嘴, 怎会有那一场披甲入宫?”   林菁突然想起来,裴景行曾经说过他二兄定了义国公的女儿。   “所以你二兄才跟薛家的女郎结亲?”   裴景行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世家不都这个样子, 千方百计把女儿嫁出去,不就是为了方便从姻亲中得好处。”   “为什么一定是薛明卫?”林菁奇道,她其实对这一点也很怀疑,兄长救出来之后,姑姑曾去义国公府道谢,却被人拦在外面,而这些年,薛家与他们也从无接触,冷漠得不像是当初热血进宫的那副模样。   “你可以用人情救出来,因为你是个小娘子,林家的男丁却不好救,哪怕是白身,哪怕被人灌了药,林家人就是林家人,活着便令人忌惮。我阿耶的身份太过敏 感,他要是去求情,不仅会起反作用,还会牵连整个家族,但薛明卫不一样,他曾是帝师,也是最早跟随李家起义的三人之一,只有他开口才不失分寸,还能让皇帝 有个台阶下,这件事难就难在,当年薛明卫最疼爱的幼子编入你祖父麾下,在征讨西突厥的时候牺牲,他一直对林家耿耿于怀,所以才那般难请。”   林菁瞪了他一眼:“你知道这么多,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裴景行翘起嘴角,他不动声色地往林菁身边靠了靠,“现在也不晚啊,你这回知道咱们两家的渊源了吧,要不是你家出了事……”他伸出手,顺着擂台的墙壁,像只怯弱的小蜘蛛,一点点向织网的中心爬去。   却不想林菁低声道:“要不是我家出了事,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天下最好的阿耶阿娘,有最疼我的兄长,我大概会变成一个骄纵的闺秀,每天只知道描 妆弹琴,吟诗作画,不会风餐露宿,也不会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生活,更不会去冲锋陷阵……我可能会嫁给你,但你不会多一个臂膀,而是又多了一个卢氏女一样的 妻子。”   裴景行的手一下子停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心有千千结的小蜘蛛像是突然散了神魂,从墙上坠了下来。   “也对。”他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大声道,“到时候咱俩八成就是一对怨偶,每天你琢磨怎么在饭里下耗子药毒死我,而我就天天出去玩儿,让你连人都见不到!”   林菁被他逗笑了,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又问道:“说起来,你阿娘也是卢氏女,跟尉迟读武的阿娘可有关系?”   “差远了,卢茗妡是范阳卢氏的三房嫡女,从小长在涿郡,我阿娘是长房出身,一直随外祖在任上,很少回老家,当时给尉迟家送赔礼却是卢氏在长安的另一支,大家虽然都姓卢,但很多族人之间,或许这辈子都见不上几面。”   林菁:“没感受过家大业大还真是对不起了啊……”   “对了,你们家在襄平不也有族人在吗?你这林家家主,应该还管着不少人吧?”   “还好吧,当时的族田、族产都被查抄了许多,现在只有十来户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林菁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千里迢迢从襄平赶到长安的老家人,被吓得嘤嘤直哭。   因为那简直就是两个野人,不知道是怎么入了城门官的眼,居然没受什么折腾就被放了进来,他们操着乡音,语言不通地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到林家现在的住址。   这两人衣衫褴褛,头发没有幞头盖住,炸得像田里的蒲公英,面似黑炭,腰带上挂着一堆鸡零狗碎的垃圾,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才从东北苦寒之地的襄平走到了长安城。   林妙真庄而重之地接待了两人,把家中最好的饭食端上,甚至还准备了两件首饰,用来帮扶族人。   可这两人却都不动筷子,其中一人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布包,放在身前打开。   里面是金黄锃亮的五枚金锞子。   林妙真一下子便用手捂住嘴,指缝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大家听说长安发生的事,一起凑了些钱,又怕路上容易被人盯上,换成五枚金锞子,命我兄弟二人带过来。”   “族老说,林家正统不能变,就算选择小娘子继承也是一样的,只要不泄了林家这口气,就算族里砸锅卖铁,也要让咱们家主吃饱穿暖,襄平还有叔伯兄弟们在,人心也还在,大娘子不要难过。”   林家出事后,林妙真立刻写信提醒襄平老家,但老百姓的信件哪有公文走得快,襄平林氏被抄家得十分突然,所有的院子都被掘地三尺,男丁先被下了牢狱,等一 个个都审明白了才放出,许多妇人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从前依附的人也忙着脱离关系,偌大的家族最后只剩了十几户,迁到县郊去开荒地。   在这样的情形下,不知怎样的节省,才凑出这五枚金锞子。   林妙真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她拜了下去,为这兄弟二人行了一个大礼。   这之后,在襄平的族人每年都会往长安运送一批山货,后来慢慢由林菁操持,两边都有了固定营生,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过。   如果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自己的族人,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并不孤单。   尉迟读武暂时没有走的意思,他甚至让大军先行出发,拒绝了韦胥的入城邀请,自己带着几十个亲兵留在大营这里整军纪、肃军风,尤其盯着跳荡团的操练,把一干人都折腾得死去活来,据说如果不是因为天气恶劣,他还想进行两军演练。   林菁是尉迟读武重点关照对象,每天都是拖着半瘫的身子回到帐篷,究竟有多辛苦,直接体现在她的食量上。   朝晖可能觉得自己投喂的是个无底洞,从一开始的有肉有菜有蛋,到最后也直接用蒸饼凑合了。   朝晖道:“如果不是裴将军心知肚明,你早就断粮了,现在尉迟将军也在,你就凑合几天吧。”   “老皇帝派尉迟读武来折腾我,还不给饱饭吃!”   朝晖鄙视地道:“喂了这么多,就是猪都该长点膘了,也就是你,一点肉都不长,不知道吃哪去了。”   林菁沉默。   她其实知道自己的肉都去了哪……被朝晖投喂后,别的地方不见长,那不该长的地方却一个劲儿的疯长,在这样下去,束胸都不好使了,一想到胸前的铠甲会出现隆起的形状,她就想撞墙。   而且她现在也不敢用力缠胸,那里有时会疼有时候会发涨,姑姑曾经警告过她,如果勒得太凶,身体会落下毛病,她心里也是发憷的。   每次林岚被她赶出帐篷再回来的时候表情也很奇怪,一副被欺骗了的表情,在林菁的追问下,这老实孩子才说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其实是男人扮的女人,现在才看出,原来你的胸也是会长大的。”   好么,涨幅连这眼瘸的孩子都看出来了。   她每天带着胸前这两坨额外分量去训练,倒不是说多累,而是很累赘,在尉迟读武让他们双手向上举石块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胸前的白布就要裂开了。   呲——!   它还真的裂开了!   林菁手上的石头一下子掉了下来,她不敢用手去捂着胸,只半跪在地上,用膝盖顶着胸口,低着头道:“启禀尉迟将军,属下身体不适,申请暂时回帐。”   尉迟读武道:“这才几天,你就坚持不下去了?给我起来,跳荡团没有逃兵!”   林菁忍气吞声地道:“我可以补上今天的训练内容,绝不逃避。”   “这样的借口我听得多了,说点有新意的。”   林菁:“……”我说了怕你接受不了。   她唰地站起来,独自往校场外走,尉迟读武大怒,脚尖一踢旁边的武器架,一把钩镰枪便向着林菁背后飞出。   林菁侧身,手掌一拍,便将钩镰枪拍在地上。   尉迟读武冲过去便想抓她,将要碰到林菁后肩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张彦祺挡了下来。   “将军,林队副毕竟是个小娘子,身有不适,也该体谅,何必咄咄逼人?”   “你敢以下犯上?”尉迟读武喝道。   张彦祺跪下道:“林队副与大家一同操练,从未迟到早退,亦不曾偷工减量,大家都看在眼里,偶尔有一次不舒服,还请将军恕罪。”   尉迟读武黑着脸,林菁一动不动。   在一旁的庄情扫了林菁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露出了然的笑容,也走上前道:“我等皆可以作证,林队副从未请过假。”   蒙辙也过来打圆场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退下,那个……林菁,你去参军帐把军功本取过来,我正想呈给将军参详。”   尉迟读武冷笑道:“林队副人缘不错,既然这样,你们继续操练,林菁,你随我来!”   他走到林菁前面,回头正想嘲笑她,却不想看到她脸颊绯红,胸前的两片皮甲已不成形,被顶出一座小山,正大张旗鼓,层峦起伏。   他愣在那里。   林菁低吼了一声:“无耻!”便离开了校场。   尉迟读武竟没追上去。 第49章 陷阱   夜色至深, 一处宫殿却灯火通明, 守在外面的宫人皆面露羞色, 却又不敢离开半步。   香炉里燃着甜腻的香,烟气笼罩室内。   各色柔纱垂下, 两边是点满了烛火的鎏金多枝莲台灯,影影绰绰地照着帐子后难分难解的两人。   男女欢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女子娇喘道:“……尉迟读武去了陇右道,你怎么不阻拦,你就不怕……哎……”   “我有什么好怕的?”   “好个胆大包天的……坏郎君。”   “我若是胆子不大, 怎么敢近夫人的身子,我若是不坏一点, 早就被那贱种暗害了,别的我倒是不在乎, 夫人可要独守空闺了, 岂不是教人心疼。”   “你这嘴,真是又甜又毒又……”   “夫人不就爱我这张嘴吗?”   女子倒抽一口气,又发出难耐的□□,可她也是个人才, 这时候还不忘嘱咐道:“奴家最近听闻,外面有人在查不该查的东西。”   “有我照应着, 夫人不必担心。”   “可那人不除去, 奴家……奴家总是提心吊胆,不信你摸摸看……听说她杀了那么多人, 奴家这心便怦怦乱跳,吓得夜不能寐呢。”   “想杀她的人多了, 可没那么容易,老家伙暂时还用得到她,咱们不方便动手。”   “奴家才不信,你那么有本事,偏对付不了一个小娘子?”   男子哈哈大笑:“你要真想除了她,我也不是没办法,只是有点惋惜罢了。”   女子娇声嗔道:“郎君有奴家还不够么?”   “哈,不解风情的黄毛丫头,哪有夫人知情识趣,我恨不得死在你这里……真想早点成事,宰了那老家伙和贱种,再把你据为己有……你可还记得自己上过多少张龙床?连世上最尊贵的男人都过不了你这关,你这要命的淫娇娇……”   “嗯……郎君轻些,勿忘应奴家之事!”   男子笑了一声,便不管不顾地弄了起来。   尉迟读武第二天就离开了甘州。   林菁恨恨地在冷水里洗着已经缝补好的束胸布,这可是很难弄到的白棉布,要不是尉迟读武瞎折腾,怎么会坏!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林队副,在洗衣服?”   林菁回头,看庄情走了过来,站在井口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上一次庄情替她说过话,可她仍然不想离这个男人太近。   尽管他表现得像一个好色的小混混,可惜她从小在鱼龙混杂的通济坊长大,这样的小混混每天都能见到一打,他们可没庄情的身手和眼底的精光,这种人她不想招惹。   为了避免尴尬,她特意选了一个人少的水井洗衣服,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不愿单独跟庄情相处,当即把束胸布拧干,将盆里的水倒出,拎到水井旁边放下,便准备离开。   庄情却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说道:“林队副,别用那劳什子了,这般玲珑浮突的身段,用了这个简直是暴殄天物,连我都看不下去。”   林菁冷漠地看向他:“想打架吗?”   庄情笑道:“自然是不敢,不过我有些话想提醒林队副,与尉迟将军有关,你可知道他在长安城的时候,曾经去林家——”   他骤然停住话音,指尖弹出一道粉末,直冲林菁面门!   林菁本就在提防他,可他一提到长安和林家,她便忍不住分心去听,冷不防吸进了一点粉末,立刻出手还击!   庄情抽出横刀抵挡,他功夫居然不弱,绝对比他平时在校场和战场上表现的水平还高,在林菁手下过招,甚至有余力说话。   “没想到你受过药物训练!”   林菁冷哼一声。   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行走,该有的准备一点都不能少,就这么轻易被人迷了去,可真是对不起她师父配的那两百付药了。   庄情面露惧色向后退去,林菁追了上去,可就在她脚尖碰到一块石头上时,便心道一声不好!   这石头踢不动,是机关!   四周立刻腾起了淡青色的烟雾,巨量的药粉几乎将她笼罩在里面,就算她第一时间闭气,也在最开始实实在在地吸进了一大口。   这不知是多烈的药,成分极纯,林菁只吸了一口便觉得脚下发软,她不由自主地倒向前方,跌入庄情的怀里。   她咬破舌尖,勉强维持清醒,对庄情道:“留人一命,我什么都可以答……”她舌头发僵,发声困难。   庄情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这会儿再看他,英俊的脸上全是平静和淡漠,仿佛之前的调笑和轻浮从未出现在这个人身上过。   林菁已经快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她心里凉了个彻底,第一次如此恐惧。   庄情看着她道:“女人是最狡诈的动物,当她们对你有所求的时候,会将你捧上天堂,可一旦你满足了她们,就会进入地狱。林队副,如果我不杀你,你会放过我吗?”   “会。”   “骗子。”   林菁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庄情抱着她往北面的林地走去,可没等他走出几步,前方便出现了一个人。   朝晖道:“把人放下。”   庄情道:“你我同属百骑司,在这大营里,你为明,我为暗,你没有命令我的资格。”   “上面没有下令杀她。”   “哦?那是你没接到而已。”   “看来你效忠的另有其人,谁?大殿下,还是五殿下?”   “你我共事两年,配合还算愉快,我不想对你动手,林菁是个不错的姑娘,我也不想杀了她,可如果我违抗了命令,那死的便是我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你你忠于圣人,谁敢对动你?”   “朝晖,你只管记录上报,又不是保镖,她死或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会是送吃的送出感情来了吧?百骑司可不需要无谓的感情。”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怀龌龊!”朝晖没再多废话,他抽刀,冲了上去。   林菁在自己的帐篷里醒了过来,她身边的林岚立刻高兴的叫起来:“阿姊,你总算醒了。”他汉话学得很快,已经开始用汉人的方式称呼她了。   她坐了起来,伸出手,握了几下拳头,发现药性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便拿起身边的横刀,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朝晖抱着横刀,斜倚在她帐篷前的柱子旁,低声道:“去做什么?”   “找庄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是答应过庄情,只要他不杀你,你就会放过他吗?”   “我没说要杀他,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下手。”   “这件事你先别掺和,我帮你解决了,他暂时不会对你出手,”朝晖活动了下肩膀,低声道,“你现在要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该做好准备,要打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西突厥?”   雪还没融化,十箭内部的矛盾还没解决,他们就敢开战?   “不算是,成分很复杂,据说是东突厥的某个部族发起的,所以这里面的主力东突厥的人,还有一部分西突厥的人,甚至还有盗匪、胡人等等,我听说,大食也有参与。”   “这是哪得来的消息?”   “百骑司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得到消息的时候,这支军队已经集结完毕,至少有一万人,但他们似乎并不准备大举进攻。”   林菁一点就透,她恍然大悟道:“东突厥碍于刚跟大昭签订了合约,西突厥因为内部原因不想大面积开战,所以他们化整为零,是想用我当初的计策,分成几股军队突袭陇右道!”   “对,东突厥里很可能有高人指点,居然会学习你的战术,想用小撮兵马消耗陇右道的兵力,他们也装作盗匪,就算被抓住,凭着队伍里成分混杂,大昭也不能轻易找任何一家的麻烦,所以才令人棘手。林菁,这次你可是被他们阴了一招。”   林菁笑了出来。   平静的日子,枯燥的操练……她想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只有听到打仗,听到战鼓雷动,才会让她的脸上带上这样明媚的色彩,就算在夜晚,也亮如星辰。   “学我的招数……真是好笑啊朝晖,他们只学去一招,可我还有上百招在等着他们,只可惜人太少了……”她唇角上挑,不知又在算计些什么。   朝晖突然有一种恐惧感,他发现曾经那个因为杀了太多人而陷入疯魔的少女,已经开始享受战争了。   “说起来,你把我从庄情那里救了下来,是许了他什么好处吗?”她不经意地问起。   “他另有主人,如果不杀你,他也活不成,我只是给他出了一个不会死的办法,他自然就不会杀你了。”   “真奇怪,你不将他的身份上报吗?”   “百骑司之间不得互相揭发,这是规矩。”   百骑司本为圣人耳目,皆受圣人信任,正是因为他们身份实在太过敏感,为了防止互相攀咬,才定下了这一规定。然而什么规定都会有漏洞,就好比庄情,只要买通了一个百骑司,便可以肆无忌惮,就算暴露身份也无妨。   “我能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我听说,你升任云骑尉之后,会有四个役力名额。”   林菁心道不会吧……她如临大敌地问道:“你想怎样?”   “很简单,把我和庄情都要过去,有另一个百骑司在他身边,他便下不了手,上面那位指使他的人只能再找别的办法了。”   林菁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朝晖,无比佩服地道:“你是怎么想出的这条毒计?因为嫌我吃饭吃太多,所以想早点弄死我吗?”   朝晖严肃地道:“庄情擅用毒,如果你用人得当,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帮手。而我进了你的麾下,想帮你做点事也容易得多,至少不用偷偷摸摸的。”   “你看,果然还是因为吃的吧!”   第二天一大早,林菁还在用青盐漱口,庄情便到了她的帐篷。   前一天还刀剑相向,生死为界的两个人,同时露出了人模狗样的笑容。   “庄队正。”   “林队副。”   “等勋位批下,庄某就得请林队副多多照顾了。”   “彼此彼此。”   “呵呵。”   “呵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朝晖小哥哥好好一个百骑司密探,已朝着新东方的道路上狂奔而去了…… 第50章 鼓声   两人打过心照不宣的招呼之后, 庄情却没走, 他长腿一伸, 不客气地把林岚踹出帐篷,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林菁的行李箱上, 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黄澄澄的梨子,放在手里抛接着。   林菁一想到这人今后是她的“役力”,也就是她的亲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擦了擦嘴, 问道:“你和朝晖到底是怎么谈的,跑来做我的亲兵, 你也是不情愿的吧?”   她决定探探口风。   庄情道:“上头的命令下来,我不杀你, 自己就完了, 我还能怎么办?所以我很努力地寻找机会,你以为我愿意盯着一个显不出胸和屁股的小丫头?那是在琢磨怎么弄死你呢,我踩了几个点儿,一直都没确定下来, 直到尉迟读武在校场和你……嗯,我就在离人堆最远的井边设了陷阱, 也多亏我没仗着药粉纯就省了这道工序, 要不还真放不倒你,然后好死不死的, 朝晖出现了。当时我没把握杀了朝晖,只要让他逃走告诉了裴景行, 我也算是完了,你看,怎么样都是完蛋,我当然选择跟朝晖合作,我又不是他那种一根筋的人,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那你的主子能放过你吗?你怎么解释突然调到自己要刺杀的人身边当亲兵这件事?”   他哈哈一笑:“当然是朝晖通过正规渠道申请下来的啊,我上面那位管天管地还敢管圣人的调令?你升职了之后,身边本来就该安插/我们的人手,朝晖既然已经 是明的,那我当然是暗的,至于之前做的准备也正好用上,毕竟我‘色/欲熏心’嘛,非要抛弃队正的职位投奔你也是情有可原,没毛病吧哈哈哈!”   还真没毛病……一般来讲,小兵想出头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咬着牙往上爬,牺牲的几率大,攒军功慢,十分艰难,好处是你的每一笔军功都踏踏实实是自己的;二是直接给将领做亲兵,虽然会失去个人自由,但存活的几率大大提高,如果入了将领的眼,晋升之路比小兵容易得多。   很难说是自己爬比较好,还是去做将领的亲兵前途更光明,这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庄情的举动或许出人意料,却并不突兀,也在情理之中,还能把他那见不得光的“上面”和军营两边都瞒过去。   短短的时间里,能做出这样的博弈和决断,朝晖和庄情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换句话说,百骑司里,绝无庸人,更何况他还有使毒这么一个很实用的技能。   林菁有意问道:“你不会毒死我吧?”   “不会。”   “骗子。”   这对话跟那时何其相像。   庄情笑道:“傻丫头,哪儿有毒死自己监视的人的道理,我这么一个行家在你身边,你要真出了问题,圣人便饶不了我,要是被朝晖知道,他大概不会去跟圣人告 状,只要跟裴景行一个人说了,我就再无立足之地。所以你看,想要安全,靠那点儿忠诚和誓言是完全不够的,你得让自己有分量,让周围的人忌惮,这才是保护自 己的唯一方式。想想如果朝晖控制不了我的那一天,想想圣人觉得你无用的那一天,想想连裴景行也护不了你的那一天,你还能用什么来应对周围的危险?是不是觉 得醍醐灌顶?好了,这一课,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林菁肃容,她垂首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朝晖也没把你养得多好,接着,”他将梨子扔了过来,说道,“姑娘家多吃点果子,把你养得水灵点儿,我也许就没这么憋屈了。”   林菁接过梨子,也不知他从哪弄的,居然还很新鲜。   “谢谢你。”   “别客气,”庄情从她身边走过,指了指她的胸口,“真想谢谢我就解了那玩意,给庄某养养眼。”   “你给我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留给林菁准备应敌的时间并不多,裴景行派出去的斥候也很快回报消息,发觉草原上有人马在调动。   陇右道各州应该都接到了消息,问题是不清楚突厥人的兵力分配情况,甘州的兵虽然多,但新血们还在接受操练,能称得上主力的人并不多,而且裴景行初次出战,既是雏凤的第一声清啼,也暴露了他的作战风格和部分能力,方便敌人以他为目标制定作战计划。   这一次,张掖和删丹的守捉们也不敢懈怠,各方的巡逻一趟都不能少,从昆仑寨下来的平民刚刚对朝廷恢复信心,绝不能毁于一旦。   林菁很想要这一波军功,但她也知道,在居延海一战之后,这一次甘州应该不会是他们主要的目标,而且在突厥人背后的那位“高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这一次如果是他的手笔,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这个时候,林菁一般会把自己代入敌方,来演算这一次的谋划。   首先是目的。   目的是战争的最大前提,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发动战争,每一场战争都刻着自己的诉求。   这支军队在这个时候进发,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也许西突厥想报仇,也许胡人想浑水摸鱼,也许盗匪想趁机捞一笔,也许大食人想看看他们最忌惮的对手到底有多少武力……林菁唯独想不明白的是,刚赚得盆满钵满的东突厥为什么要发动这一场袭击?   想来能这么丧心病狂的,也只有被她激怒的拔延诃勒了。   但这不明智的举动,如果是她该怎么处理?   大军已经启动,就证明“高人”已经同意,那目的是……林菁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很可能这一次袭击的目标,是针对她的。   就像她也在想如何把东突厥的那位“高人”挖出来一样,大昭阵营里有她这样的人,兴许他们还了解过她的战绩,东突厥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她活着。   虚假的和平总会被打破,等到再次开战的时候,林菁的存在,便是他们的头号威胁。   这么一想,她还真是很该死啊。   可她仍然不敢确定,按理说,甘州不会是重点,可如果这样推理下去,甘州很可能再次迎来一场大战。那么,对方的化整为零,其实也是在掩人耳目,他们“为零”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在甘州重新“化整”!   不,也许不一定是整,也许是两支军队从两边夹击。   裴景行已经将那些从昆仑寨健儿也编入军队,现在大营的人数大约有将近四千人,有一半都是新兵,如果遇到这群各族好手促成的军队,一定会吃大亏。   那么,到底是不是她猜测的这样?   林菁有些焦虑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营帐外传来了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心爱的姑娘名叫赫丽诺,咚咚……咚咚……爱慕她的男儿是劼因佗……咚咚咚……是劼因佗……”   她一下子冲了出去。   营寨门口的卫兵正在驱逐这位不速之客——胡人的小商队正堆满了笑容推销自己的货物,一名大汉踩在高高的货车上,打起了手鼓。   那正是她在挞里集市上看到的猷迷鼓,敲鼓的人是劼因佗!   她在离营寨大门有一段的地方停下来,好奇地张望着,还向旁边的士兵打听道:“那些胡人卖的是什么?”   她根本没听进去旁边羞红了脸的士兵在说什么,她的眼睛看着劼因佗,他也看到了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山脚下的合头草,姑娘家门口的红篱笆,嘿,是我倾心的地方……”   她又听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劼因佗的歌并没有变化,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是劼因佗送了消息过来,看来今天晚上她得出去一趟。   这一次不是见霍九,霍九想要见她,不用这样大费周章。那么,劼因佗会替谁传递消息,便不言而喻了。   贺伊知道了她的身份,来甘州找她了。   看来他是……想报仇。   即将开战的前夕,也是报复她的最好时机。   因为贺伊是聪明人,他知道她想要知道军队的情报,也知道她一定会来。   林菁不想带其他人过去激怒贺伊,于是她谁也没告诉,回到帐篷里,只有林岚看出她的苦恼。   “阿姊,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的。”他说道。   林菁想了想,问道:“你在西突厥的时候,听说过薛延陀部吗?”   “金山脚下的部族,远道而来的叛乱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来了兴趣,“哦?他们是这么称呼薛延陀的?”   林岚点点头:“虽然薛延陀很有钱,但人们仍然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因为大家都说,薛延陀可以背叛东突厥,将来也会背叛我们,不要白白把女儿送进狼窝。”   林菁揉了揉他的脑袋,夸奖道:“好孩子,阿姊下次给你带肉吃!”   现在,她兴许可以跟贺伊好好谈一谈了。   毕竟她不喜欢被人拿捏。   非常不喜欢。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既然评论里有小天使提到,那今天就顺便聊一下唐朝的“役力”,这个其实是统称,本质就是唐朝男子的服役,老百姓去给官员干活,看家护院当个家丁什么的。役力可以算作仆人但绝对不是奴,他们是有正经职位的,有的甚至还有品级。   如果不想去伺候人,还可以通过交钱免除服役,这笔钱叫作“力课”,一个月要二百多钱。   既 然是服役,也能做护卫,上了战场应该就算是亲兵了,比如朝晖就是裴景行的亲兵,当然以裴景行的品级,他这亲兵阵容绝对超了,按照条例他只能有二十四个亲 兵,但这种事其实从古至今都挺司空见惯的,只要别太超——比如林爹玩私兵,只要超纲的自己掏钱,就算政敌也懒得拿这种事去阴人。   另外,军营里的调动基本他说了算,林菁又不是强抢,庄情非哭着喊着要给她当亲兵,他没必要拦着啊。   毕竟小裴宠林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看谁没事敢出军营玩去,林菁不止出去,还能捡孩子回来呢……   =====================   小剧场:   贺伊:神特么想报仇!老子好不容易出场一次!气死我了!   ===================== 第51章 狐精   根据劼因佗的歌谣, 合头草生在合黎山脚下, 红篱笆可能是记号, 为她指明接头的地方。她沿着山脚走了一阵子,没发现红篱笆, 倒是闻到前面传来了烤肉的香气。   贺伊穿着汉人的衣服,他那一头桀骜不驯的半长秀发规规矩矩地拢在了幞头里,身上是一件黑色大氅,脚蹬皮靴, 正在往羊腿上撒调味料。   温暖的火堆、可口的食物和俊美的青年,同时出现在荒郊野外的感觉, 像是遇到了一只择人待噬的男狐狸精。   她走了过去,坐在贺伊对面。   汉人的打扮十分提升颜值, 林菁敢肯定, 贺伊再好好收拾一下,就算放到审美挑剔的长安城,也能靠脸打出一片天地来。   贺伊从羊腿上割下一片肉放进嘴里,抬手示意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林菁一愣, 原来贺伊会说汉话,而且还是十分标准的长安官话。   她道了谢之后, 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 也从羊腿上割下一片肉,吃了起来。   贺伊还带了两袋酒囊, 扔给林菁一袋,自己则喝了一大口。   林菁还记得上次喝酒在霍九面前出的糗, 她自然不敢喝,只好捧着酒囊,斟词酌句地道:“当初是我欺骗了叶护,心中也十分愧疚,但咱们各为其主,我为了甘州百姓,也是走投无路,叶护是大人有大量, 想必不会跟我这小人物计较,否则也不会在这料峭寒风中与我痛饮,来一场杯酒泯恩仇。”   贺伊往火堆里添了一块木柴,用手摩挲着下巴,挑眉看着林菁道:“你可真好意思说啊,利用我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拿了不少军功,就这么三言两语的打发我了?就凭你昭军间谍的身份,在我这儿就够死一百次了。”   林菁刚想问“你是不是来报仇的”,但不知怎地突然福至心灵,没把这句能聊死天的话放出来,硬生生咽下去,转而道:“其实叶护不用杀我,我也命不久矣,听说东西突厥组成了一支军队准备袭击甘州,甘州驻军不算多,这一仗我已有以身殉国的准备。”   贺伊又觉得牙根痒痒,他冷笑道:“昭国死透了你大概都不会死,别来套我的话,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想死我不拦着,但咱们俩得把帐结清了,你给我说,为什么我送你的镜子会在劼因佗那儿?”   林菁:“……”没想到劼因佗这么废物。   此时她内心戏非常足——如果我现在撒娇卖痴能蒙混过去吗?还是利用他喜欢我这一点来保全自己?要不就打死不承认说是丢了?可我毕竟有所求啊这样好吗?其实杀人灭口一不做二不休更轻松吧……   “我没什么钱,把镜子当做给他的补偿,送给劼因佗了。”她老老实实交代道。   所谓兵不厌诈,作为一个因为种种原因把说谎当家常便饭的人,林菁深知谎言的威力,在某些的环境下,小小的谎言也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无法收拾,说谎不是习惯,而是一种对敌的策略,所以在能不说谎的情况下,她不会将说谎当做逃避的手段。   贺伊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他似乎心情好了一些,细心地翻转了架子上的羊腿,说道:“我没听说汉人有过女人从军,而且汉人保守,你一定受到许多非议,可你 还是忍受了下来,如果单纯是为了你父亲报仇,以你的功夫,去闯皇城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如果你的回答令我满意,我会告诉 你,东西突厥的联军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这样……算不算出卖族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贺伊笑道:“正是因为告诉你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任何害处,所以才看你的表现,我的族人是铁勒,是薛延陀,其他人的死活自有他们自己负责,跟我无关。”   林菁的身世也不是秘密,她知道贺伊想听什么,就将这些年生活的大概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发现,自己在贺伊面前竟然很放松,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甚至……对他做过很恶劣的事情,但她却因为能将这一面显露出来而觉得轻松。   她应该是不讨厌贺伊的。   不然为什么还陪他玩这种游戏?早在贺伊用那支军队来要挟她的时候,她便确定了这支军队的目的一定是她本人,早已经可以甩手走人了。可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坐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火光太温暖,也许是她从很多细枝末节确定了贺伊喜欢她,因为这份感情,她的心柔软了下来。   十六岁,寻常女儿情窦初开,甚至大多都已有了夫婿。可她却在苦寒的边关,绞尽脑汁地去想该怎样打赢一场仗,就算她按照姑姑的叮嘱保养自己的双手,可它们 毕竟还是一双属于军人的手,别的女子在洗手作羹汤的时候,她从死透的敌人腹部中取出箭镞,帮牺牲的战友捡起他们的四肢,还有最重要的,杀人……   她不记得自己说到了哪儿,只见贺伊站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怀里道:“你这样的女人天生该属于草原,属于最强壮的 勇士,跟我回薛延陀,我会帮你打下昭国,让你用皇帝的脑袋做酒杯!到时候还管什么仇什么怨,我会给你的父亲最尊贵的谥号,突厥人尊敬英雄,哪怕林远靖是个 汉人……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让你做我唯一的可敦!”   世间有一种说法,叫作“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大概就如贺伊所说的这样,她有一张不错的脸蛋,也够聪明,这条路完全可行,有道是殊途同归,对于只重视结果的人来说,没差别。   “多谢叶护,可是我不喜欢,仇是要报的,路是要自己走的,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一种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凭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接近胜利的感觉。”她甚至也不着急脱离贺伊的怀抱,这样的温暖她为什么不能享受?她伸出手放在贺伊的脸上,他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忘记了自己刚刚被无情拒绝。   火堆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夜晚的风虽然冷,却很柔软,雪地被映照出深橘色的光,让她有一种即使身在寒地,也能在人心中汲取温存的感觉。   她或许……从未这样感性过。   林菁踮起脚尖,在贺伊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还有,谢谢你喜欢我。”   她的唇是热的,只轻触一下,便足以点燃了贺伊的脸庞。   他舍不得撒手,将她抱得更紧,低下头在她耳边道:“拔延诃勒在这支军队里,他像条疯狗一样,发誓要找到你,所有的攻击都是掩人耳目,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你要保护好自己,就算你……你不要我,我也不愿看到你受伤。”   奔驰几个日夜不停,只身来到敌国边境,归根到底,也就这一句话想叮嘱她。   本来还想多刁难刁难的,可看着她毫不在意地说着往事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保护她;本来还想要说服她跟他一起走,结果一个吻便溃不成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爱本就是这样不公平。   林菁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准备好的手段也用不上,她转眼就另有打算,对贺伊道:“薛延陀部在西突厥不受重视,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西突厥的阿史那家族毕竟不如东突厥来得正宗,十箭之间矛盾重重,但利益所向是一致的,我只能让他们狗咬狗,现在的薛延陀部在西突厥的地位不容乐观,也无法回到东突厥,因为东突厥比西突厥还烂,暂时没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可汗?”林菁轻飘飘地问道。   贺伊轻笑了一声,道:“想过。”   “那就好,我真怕你没什么准备,你记住,当大昭与东突厥再次开战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贺伊盯着她的双眼:“大昭想扶持我?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林菁将酒囊放回他手中,“现在不应该还不想,但到时候,他们会想的。”   薛延陀部之所以被针对,是因为薛延陀部无论在东突厥还是西突厥,都是最强大的部落,他们人多马多,甚至自己还掌握了冶炼技术,金山脚下的矿也归薛延陀所有,冬日的集市也让薛延陀收入不少,很是令人眼红。   他们迁来西突厥,就是因为东突厥的压榨太过苛刻,但迟早有一天,西突厥也不会放过他们。   这样的一股势力,林菁想不出不拉拢的理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伊是有野心的,只要给出丰厚的条件,让薛延陀部成为大昭的盟友,未来的那场战争,谁赢还未可知。   回到了大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她很难入睡。   被拔延诃勒这样的人咬住不放,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在进攻的时候玩声东击西的那一套,她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其他地方调兵支援甘州。   贺伊带来的情报太诱人了,如果能活捉拔延诃勒,东突厥的叶护……她低垂着眼眸,手指在沙土上比比划划,一个计划渐渐成形。   裴景行听她说完之后,像是不认识她一般说道:“东西突厥的联军会进攻甘州?如果你说不出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我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第52章 摘花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只要私下与地方阵营接触, 都是通敌的死罪, 难道林菁要跟裴景行说是因为自己勾引了薛延陀的首领,把对方撩得千里迢迢来报信吗?   裴景行得掐死她。   她只能道:“你有没有想过, 这一次联军的人如此驳杂,并非正规军队,也许并不是出自两边牙帐的指令,而是有人想要公报私仇?”   裴景行不是笨人, 林菁给他一个线索,他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放眼甘州, 非说有什么人得罪过草原权贵,也就是你在幽州大营的时候, 构陷过拔延诃勒, 这一次又是从东突厥发兵,难道拔延诃勒想对你下手?”裴景行不敢置信,他觉得这行径真是疯得够别致,“就为了这个?他吃饱了撑的?”   林菁也很无奈, “我虽然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但是如果我活着, 显然对突厥人更不利……你不觉得皇帝给我的勋位晋升太容易了吗?我没猜错的话, 如果与东突厥再次开战,我会升得更快。”   “那也是皇家的事, 拔延诃勒怎么会知道你的重要性?”   “拔延诃勒为什么会发兵,因为他知道当时污蔑他的人是我, 现在,他又能精准地知道我在甘州,你以为是谁告诉他的?边境的官僚硬气的是够硬气,但软成一滩泥去舔突厥人臭脚的,可不在少数。”林菁甚至听说,有边境城 镇用钱买太平的,当然这钱不可能是自掏腰包,而是从民脂民膏里出,在这种环境下,向突厥人透露她的消息,简直可以当成是开胃小菜来赠送。   裴景行终于被说服了,一旦确定了敌方的目的,他便开始雷厉风行的整备军队,以及向甘州刺史韦胥提交战时避难申请。   林菁则带着跳荡团,上了合黎山。   蒙辙对不能上前线十分不满,但军令如山,他也只好在林菁身边发牢骚道:“明明敌方只是小股骑兵,派咱们出去就足够了,现在反而躲在山上,说出去岂不是要教人笑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跳荡团精于骑射、马战,裴将军怎么舍得你们去守城墙。”林菁温声道。   “我觉得裴将军实在太过草木皆兵,咱们在居延海都能打赢突厥人,这一次却要全州戒备,大家都缩进了城里,这还打什么仗?”后面的副手也是一腔怨言。   林菁这次只是笑笑,不说话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能说服裴景行,是因为裴景行本就倾向信任她,如果拿这一套去跟尉迟读武要兵或者向凉州和肃州求援,绝对会被嘲笑,就像现在,她也无法对蒙辙和盘托出。   这一次带兵进攻甘州的可不是什么软脚虾,而是东突厥的叶护亲自上阵,他手下的精兵,跟上一次来居延海的那群杂兵不可相提并论。   为了减少损失,甘州附近的居民都暂时迁入了甘州城内,也多亏韦胥现在成了她的人,裴景行的申请没遇到任何质疑,民众接到消息后,便携带贵重家私,纷纷赶 赴甘州城。但如果真的让拔延诃勒围死了甘州城也是不行的,于是她带着跳荡团上了合黎山,之前昆仑寨建造的营寨还在,正好给腾笼换鸟,让跳荡团暂时驻扎。   这样一来,拔延诃勒的军队到达甘州之后,无论是夹击还是偷袭,主动权都在她的手上。甘州城的城防再加上她的偷袭,就算不能打退拔延诃勒,也能让他们吃些苦头,只要城防没问题,就可以慢慢磨死敌人。   林菁甚至还在昆仑寨附近布下了陷阱,以防昆仑寨暴露。   也许有人喜欢企盼奇迹的发生,如果能做准备的话,林菁只喜欢稳扎稳打的胜利。   就在林菁上昆仑寨的第三天,陇右道的几个州都发现了盗匪的踪迹,根据被劫掠的村镇留下的活口说,对方大约在四百人左右。   林菁盘腿坐在帐篷里,凡是发到蒙辙主帐的情报,她手里也会有一份。   在她的帐篷里,有一个小小的沙盘,用石头来代表陇右道的各大重镇,用树枝来代表敌军。   她分着手中的树枝,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被打劫的地方太多了,几乎覆盖了整个陇右道边境,情报里详细地记录了受袭时间和遭遇人数,仅是三月初六一天,就有十二个地方被攻击或是有人看到陌生的骑兵队,也就是说,拔延诃勒至少分出了五千到六千人来进行骚扰。   因为太过分散,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召集回派出去的部队,剩下的五千人并不足以让他攻打甘州,所以他应该还有其他部队。   百骑司的情报应该不会出错,斥候们根据马蹄的数量和痕迹,也可以推测出来袭军队在一万人左右,那么,就一定还有他们没发现的军队在。   这不可能。   因为边境上几乎布满了昭国的探子,所以百骑司才能第一时间掌握到情报,只要边境有调动军队的迹象,数量超过百人以上,就很容易被发现,更不要说这种规模的调兵遣将至少以“千”为单位。   真的还有军队吗?   有!   林菁咬着唇,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怎么能忘了逆世军!   如果拔延诃勒还有军队,如果连边境的探子都察觉不到调军的动向,那么这个动向很可能发生在大昭境内,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逆世军还能有谁?   是了,对大昭虎视眈眈的,除了周边这些国家,还有来自大昭内部的威胁。   连翼这是文的不成,来武的了。   如果她当时答应了连正,便是岁月静好,她如今拒绝了,连翼就来明抢。   林菁冷静下来想一想,连翼大约是跟拔延诃勒达成了某种协议,借逆世军给他,条件很可能是将她活捉。拔延诃勒自然也想捉住她泄愤,他只要交出一个活人就可以,而连翼也仅仅是想要一个活人,作为登上皇位的踏脚石。   落在这两个人手上,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大约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太阳了。   贺伊以为拔延诃勒是因为愤怒,所以才来攻打甘州……他和她都太嫩了,根本没想到这里面的水有多脏!   她愤怒得连手都在抖。   逆世军是林远靖留下来的私兵,现在却被连翼用来对付他的女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庄情的声音,“斥候来报,南边似乎又可疑动向。”   果然是他们!   甘州在西突厥和吐蕃之间,看来逆世军是从吐蕃借道,前来与拔延诃勒汇合了。   按照韦胥的推测,逆世军很可能从当年的两千人发展为五千人,大昭地域广阔,把五千藏起来不算太难,但要调动这么多兵马,便很容易泄露踪迹,所以他不可能 将这五千人全盘借出去,也必须要为自己留后手,所以,逆世军的兵马应该在两千左右,如果连翼再狠一点,三千也是可能的,但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可这并不能让人高兴起来。   甘州的危机仍然无解,原本她稳扎稳打,等拔延诃勒围城之后,再派人求援,与援军一鼓作气与甘州城里应外合,便能轻松将拔延诃勒拿下。现在整个陇右道都在遭受攻击,各州不会答应调防,这一仗只能甘州自己打了。   好在大家都进了甘州城,不然就不是损失惨重的问题,等着他们的将是全军覆没!说不定,吃掉甘州城的拔延诃勒还会趁机再多拿下几个城池,这不正是逆世军想看到的么?   她有点后悔,当时应该把连正和那个草包申屠翰一起拿了,好好养起来做质子的。   林菁拿着裴景行的军令进了蒙辙的主帐。   “计划有变,接下来,请蒙校尉听我号令。”   蒙辙仔细检查了军令,他皱着眉问道:“你想怎么做?”   “跳荡团是精英中的精英,最近在一起操练,我越来越觉得跳荡团的不凡之处,更是敬佩蒙校尉的为人。”   蒙辙目露精光,露出一个有些凶狠的笑容,与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昂首对她道:“林菁,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们是奔着军 功才进了跳荡团,我们是突刺之枪,却不是来送死的,我能当上校尉,不仅仅是因为我能训练这些野兽,还是因为我能护住他们!你不交实底儿,就过不了我这关, 你大可以试试,他们是听你的和这张军令的,还是听我蒙老大的。”   林菁不再绕弯子,“这一次攻打甘州城的军队人数大约有七千人,我们可能得不到支援,所以,我要夜袭。”   蒙辙舔了一下犬齿,他冷声问道:“所以呢?二百多人,去夜袭七千人?白天的甘州城城防最多能磨去几百人,那还得是因为对方足够蠢,主动往上送人头,你这是想带着兄弟们夜袭,还是去投怀送抱?”   “夜袭不仅仅是打仗,我们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就近水源和粮草,然后……”她轻声向蒙辙说了自己的计划。   蒙辙怀疑地问道:“你能做到这些?”   “每一次开战时,不要问能不能,而是问问自己,想不想嬴。”   蒙辙看着她,绷紧的下颚渐渐放松,他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林菁的肩膀道:“当然想嬴啊,我这个人,最喜欢打胜仗了,你有好计策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不是见外了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日,一支七千人左右的军队在大斗谷集合,向甘州发起了冲锋。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里面的人穿着不同种族的服饰,还有两千名骑兵格外醒目,他们游离在队伍之外,装备堪称骑兵顶配,身着玄甲,口蒙黑巾,在行军的时候,每一匹马的步伐甚至都保持一致,他们排列成车悬阵,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萧杀之气。   在队伍中央的正是拔延诃勒,他看了一眼逆世军,然后对身后一名同样身着玄甲的骑兵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能与汉人一同合作。”   那人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剑眉星目,回道:“叶护此言差矣,我们各取所需,只不过在攻打甘州的时候,互不侵犯罢了。”   拔延诃勒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各取所需?互不侵犯?   也许一开始是这样吧,到了后面,可就不好说了。   关键在于,谁能先摘下那朵花。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撕成碎片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觉得男配多,其实我还在担心不够用……嗯,不是开玩笑,你们想想幽州大营,裴元德一个人下面就有多少正副手,除了七军,还有各事参军,还有自己的长史(幕僚),组建一个班底太重要了。   军营文里的男配数量大概相当于宅斗文里的女配数量吧…… 第53章 攻城   在望楼值哨的士兵发现了远处的烟尘, 他敲响了身边的锣, 对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喊道:“敌袭!敌袭!”   城门立刻关闭, 几名士兵抬起一根长木,轰的一声给城门上了门栓, 众人将城门四周清理出一片空地,用围栏将民居和城门隔离开来。   甘州城的城楼上,士兵已经整装待发,滚油、石块、弩手都已经就位, 裴景行也在城楼上,他对身后的副将道:“把求援的信鸽放出去。”   虽然知道援军不会来, 可他还是想赌一赌。   副将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放出两只信鸽,敌军中肯定有专门射杀信鸽的好手, 只能凭运气, 能飞到几只便算几只。   韦胥跟在裴景行身后,他看着远方军队如乌云般涌向甘州城,心中也是一阵打鼓,他低声问道:“昆仑寨那边有消息吗?”   “昨夜她发了飞信过来, 敌人中有一支两千人的汉人精锐,不知出自什么地方, 提醒我小心。”   韦胥是个伶俐人, 他一听便知道,连翼为了要林菁, 是打算不顾一切了。此时韦胥也是恨得咬牙,他对裴景行道:“历史上的围城之战几乎都是惨烈收场, 岂不闻有女于城破时作诗云:尸山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将军可做好了打算?甘州城里的粮草,最多只能撑三个月。”   “放心,现在并非战时,咱们做好了坚壁清野的准备,他们不会围那么久……我也不会允许他们在此撒野!”裴景行冷声道。   拔延诃勒的军队停留在弩和箭的射程之外整军,就在这时,从敌军中射出一支比普通箭矢粗长一倍的鸣镝箭,那箭矢撞在甘州城的城墙上,发出了刺耳的鸣叫,而后精准地落在了裴景行的脚边。   旁边的亲兵立刻拾起道:“上方有一封书信。”   裴景行接过,打开一看,脸上就变了颜色。   “听闻甘州有好女林氏,姝丽动人,媚态可掬,某心生爱慕之情,召集天下勇士共同迎娶,望将军有成人之美,必令某尽兴而归。”   裴景行收紧了手,那信纸几乎化作了粉末,从掌心簌簌落下。   他喝道:“拿弓来!”   一张比士兵平时所用更大的弓被两人抬了过来,裴景行练的是铁鞭,膂力本就惊人,他一手拿起弓,瞄准了敌军阵前,将这支箭重新射了回去。   敌军阵营有人应声落马,整个人头被裴景行的箭射得稀烂。   拔延诃勒笑道:“看来他是不肯吃这杯敬酒了,你怎么看?”   他身边那名黑巾蒙面的将军道:“何必废话,速速攻城!”   拔延诃勒大声道:“全军准备,听好了,第一个爬上城墙的,赏千金!给我上投石车!”   突厥人这一次准备得实在充分,游牧民族以掠地为主,很少攻城,骑兵的机动性决定了他们的战斗方式,但如果真想打攻城战,投石车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黑巾蒙面的将军也对身边人道:“命三弓床弩待命。”   弩机是大昭的秘密武器,巨大的床弩是战场上最恐怖的存在,尤其这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世称“一枪三剑箭”,它射出的箭矢不仅用来摧毁城墙,还可以形成落脚点,供士兵攀爬城墙。   如果不是跟逆世军合作,拔延诃勒可弄不来这种好东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景行在垛堞口看到对方搬出了这两大杀器,便知道今日这一场仗不好打。   号角吹响,漫天的石雨落下,城楼上的所有士兵都只能躲在垛堞后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投石车的石子足有人头大小,只要被砸到一颗,基本就丧失了作战能力,是死是活就得听天由命了。   在这种阵势中,城楼上的士兵完全无法反击,突厥人就趁着投石车发威,重甲兵抬着梯子往城门处狂奔,快进入射程的时候,投石机的石雨终于停下。   城楼的士兵终于准备反击,“叉子!”有人喊道,两个人齐齐用叉子叉住了梯子用力推翻,可还没等收回叉子,其中一人喉咙上便中了箭,倒了下去。   突厥人的轻骑兵来了!   裴景行喝道:“立盾!”   彭排大盾挡住了垛堞口,被箭矢震得砰砰作响,还有的箭矢极其刁钻,从缝隙中射穿了铠甲,不断有人捂着身体倒了下去,被人拖下去替换。   裴景行的心头一沉。   游牧民族把最好的射手称之为“射雕手”,因为雕是所有动物中最难射中的,它的羽毛油滑无比,只有垂直摄入的箭才能穿透它们的羽毛,能射中雕的人,箭术和膂力都要顶尖才可以。   拔延诃勒究竟是带了多少精锐,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射雕手!   投石过了,羽箭过了,再不反击,突厥人就要爬到他头顶上了!   “火油预备!”   “弓手预备!”   “投石预备!”   在甘州士兵的反击下,突厥人进攻城楼的速度慢了下来,可就在这时,又有凌厉的破空声传来。   “八牛弩来了,注意躲避!”裴景行喝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副将,自己带着一队亲兵下了城楼,来到城门前,他身后是排列整齐的投石车和各式重弩,还有数百名整装待发的骑兵,他们的腿上都绑了火油桶,腰里别着火钻。   “开城门!”   趁着城墙开始下火油,他必须想办法尽快烧掉那些投石机和八牛弩,不仅为了守卫甘州,也是为了给林菁减少负担。   他大声道:“遇到敌人不要怕,给我撞过去!这天下谁不知我昭军骑兵举世无双!记住,砸了投石机立刻掩护同伴撤退!不得有误!”   “喏!”   裴景行并没有说大话,大昭从战乱中走过来,全民尚武,就连文官的弓马也绝对不差,昭军骑兵不仅凶悍,他们的鞍鞯、马镫也是当世最好、同时也是最方便发力的马具,许多突厥人都喜欢抢一副大昭的鞍鞯做行头。   城门拉开,裴景行率众迎敌,最开始是用弩和箭来清扫周边的步兵,然后再冲进对方的骑兵队里,马匹相撞,长/枪突刺,扎了人的枪也来不及取出,直接抽出腰间横刀继续砍杀,与突厥人的马刀绞在一起,一时间哀嚎遍野!   冲破骑兵防线,后面便是投石机,在对方反应过来上重骑兵之前,裴景行率领骑兵们投掷火钻,点燃了一个个投石机,再呼啸而去。   等到敌人的骑兵冲上前,阵列在城门口的投石机和重弩便开始收割人头,打退了这一波敌人之后,城门再次紧闭。   突厥人一边抢救投石机的火,一边咒骂着与城楼上的弓手对射。   拔延诃勒的神色渐渐凝重,他道:“今天攻不下甘州城,我们要做好驻扎准备了。”   “那么,今夜便需要提防夜袭了。”黑巾蒙面的将军道。   “那是自然,我怀疑林菁不在城内。”   “哦,何以见得?”   “根据我的情报,她是个喜欢冲锋陷阵的人,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她……她难道逃跑了?”拔延诃勒眉间阴郁。   “她的确不在城内,但绝不是你说的原因。我比你了解她,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普通人听说大军为夺她而来,的确会选择逃跑,可她不会,甚至在听说你亲自上阵之后,恐怕还会升起要活捉你的念头。”   拔延诃勒大笑:“这女人真是有趣,我真想挖出她的胆来看一看,究竟是不是比别人的大。”   黑巾蒙面的将军对亲兵道:“报损伤。”   亲兵道:“战死者四百余人,伤者三百余人,投石机毁坏了十三架,有六架在维修,完好的还剩八架。”   他转头看向拔延诃勒道:“最好控制一下战损。”   “先不用,多磨几个回合,别给他们留下太多可用之兵。”   “也好,让重骑兵上去压阵。”   两人都是将才,这一场攻城战竟打得十足默契,直到日头西下,两边才鸣金收兵。   林菁藏在不远处,看了全程。   哪怕之前她曾是带着一队人深入金山,面对数百敌军,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   裴景行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到了收兵之时,大约杀敌一千七百余人,可对方的表现更可怕,敌人的应对沉着冷静,一个由杂牌军和逆世军组成的军队,居然丝毫未 乱……这便是精锐和乌合之众的区别,尤其是逆世军,不仅素质高,率领他们的将领出手也十分老辣,几次帮拔延诃勒化险为夷。   她有些想改变计划,可拔延诃勒就在眼前,她甚至看到他头上戴着的白色毡帽,就这样放走他,实在不甘。   而且一般营地被夜袭后都不会追击,而是选择防守,跳荡团的其他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林菁悄悄地返回合黎山脚下,在那里,跳荡团已经蓄势待发,蒙辙看见她便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我再跟你们确认一下,这一次突袭,以扰乱为主,不要恋战。”   “放心吧,偷袭这种事,咱们拿手!”   林菁想笑一下宽慰大家,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如果这一次玩脱了,等待她的,也许是万劫不复。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历史上有很多守城战役,但是我个人认为最惨烈的一场发生在清初。那会儿满清刚占了江山,逼着汉人剃头,江阴人宁死不从,在满清的二十万大军和二百多门重炮之下坚持了八十一天。在这期间,统帅阎应元击率领江阴军民,共毙清军七万五千余人,其中三位王爷、十八位大将。   城破时,江阴举城殉节,许多人在家中自焚而死,九万军民被屠得只剩躲在寺观塔上的五十人。   阎应元留绝命联:“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阎公欲自尽的时候,被清军捉住,刺断了腿骨令其下跪,但他倒地后膝盖不弯直至气绝。   这一章里引用的这一首“尸山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就是出自江阴城破时,一位无名女子之手。   我之所以把这场守城战排在第一位,是因为这场战争的主角并非军人,而是江阴全城百姓,这场战争败的也并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民族在历史洪流中,不得不付出的残酷代价。 第54章 侵略   在深夜时分, 蒙辙率领跳荡团发动了突袭!   令箭在高空炸响, 甘州城紧闭的城门随之敞开, 从里面奔驰出大量的骑兵。   突厥人却并不慌张,今夜很多人都是穿着铠甲入睡, 头下枕着自己的兵器,听到敌袭后立刻起身迎战,用不了多少时间。甚至很多人还在嘲笑昭军没有新意,白天不敢出城打, 只会夜间偷袭这一招。   但是夜晚的光线实在太暗了,一个不好就会误伤自己人, 双方打得十分克制,而且敌军中有一半的人都没有参战, 他们奉命在守护粮草和水源。   甘州城的守军与主力战斗, 蒙辙的目的便是粮草和水源,可惜对方严防死守,他们得手不多,眼看对方出来迎战的人越来越多, 跳荡团的精锐不能折在里面,他想到了林菁的嘱咐, 看敌军营地已被扰乱, 方才下令。   “撤!”   粮草和水源或许是目标,但却不是林菁最终的目标, 就连眼前这支敌军也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突厥的叶护,拔延诃勒, 才有资格成为她最终的胜利品。无论是跳荡团的夜袭,还是甘州城守军的助阵,都只是烟幕弹。   其实之前贺伊说的没错,只要她想,进皇宫不比进自家院子费劲多少,因女子身体局限,她无法去跟男子拼力量,所以走的是敏捷和轻功的路子,天生适合搞暗杀。   她打起仗来总有一份底气,便是因为就算打不赢,还有行刺乱军心这一招做后手。   拔延诃勒是她的囊中之物。   林菁趁乱进了军营。   她舍弃了皮甲,穿着一身轻便的夜行衣,面蒙黑巾,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林菁在寻找拔延诃勒所在的帐篷,她就像一只轻巧的猫儿,在帐篷上掠过,直到她发现防守最严密的帐篷,从后方偷袭侍卫,眨眼间便放倒了六人,然后闪身进了帐篷。   拔延诃勒果然在,可是他旁边还有另外一名甲胄俱全,黑巾蒙面的男人,他哑着嗓子道:“我说得没错,她果然来了。”   林菁一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进了陷阱,当机立断转身便跑,却不想从四面八方射出了铁网,铺天盖地向她扑下来,林菁冷哼一声,抽出龙雀,硬是削出一个口子,闪身便要逃。   她动作虽然足够快,里面那男人也不慢,在林菁脱逃的瞬间,他冲了过来,却并不急着抓她,而是一拳打在她的后心。   这一拳虎虎生风,饶是林菁尽量卸去了这刚猛的力道,也被震得五脏六腑都疼成一团。   她翻身上了帐篷顶,正想提劲向营地外跑去,便觉得内息一滞,险些从帐篷顶上摔了下来。   林菁身体康健,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心下骇然,还是努力向前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男人追了上来,穿着铠甲速度亦是不慢,竟然也是一名轻功高手。   她捱下那一拳,轻功大打折扣,而且越跑越觉内息紊乱,提不上真气,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后方传来破空声,本能地向左闪避,心中大怒!   对方居然还有暗器!   对现在的她来说,保持速度已经很难,何况还要躲避暗器。   林菁减缓了速度,后方的男人很快追了上来,她心一横,转身与他交手,两人投进暗夜中的树林里,只听到树枝的沙沙声和不寻常的风声。   这是林菁自与霍九一战后,遇到的第二个能跻身超一流高手行列的对手。   他不追求速度,拳风稳健,力道极大,这样的对手,若她平时遇上也颇感棘手,何况自己还先受了伤,几十回合下来,她肩头再次中招,更可怕的是,她的内息就像被封锁了闸门一般,无法运转如初。   她动作微滞,立刻被对方抓住了时机,连连拍向她上身几个大穴,林菁只觉得一重重巨锁在体内落下,将她的动作封死,最后连抬一抬手指都觉得困难。   对方是点穴高手!   怪不得他第一击就她觉得不对劲……他攻击的不是身体要害,而是在锁她的穴道!   点穴这门功夫并不像话本所说那样,随随便便在人身上点几下就能让对方一动不动,这是一门相当深厚的武学,甚至与医学相通,需要花很大的精力来修习,而且想要锁穴也是需要时间的,每一个步骤也不能出错,所以,如果点穴者武功不到家的话,很可能在锁穴的过程中就被人击败。   点穴之术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上,被视作不传之秘,她居然会在突厥人的阵营中遇到会汉人武学的高手,简直比泼了狗血还要倒霉。   她立刻就想到了逆世军。   她艰难地道:“你是逆世军的人……为什么助纣为虐……”   男人不言语,他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的穴道,确认之后,将她扛在了肩膀上,向北方疾驰。   这不是去突厥军营的方向。   “你是谁?你要去哪?”   男人沙哑的声音道:“你不是很聪明吗?猜猜看。”   林菁闭上眼睛。   对方知道会有夜袭并不意外,但知道她会独自闯主帐就很奇怪了,连裴景行这种跟她朝夕相处的人也没想到她会敢去捉拔延诃勒,这只能证明对方非常了解她。可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长时间接触过谁,唯一的可能是裴景行的身边出了内奸,将消息递了出去。   是逆世军的人,她认识的?   林菁想到了连正,可这男人的眼睛又不瞎……   不,她不是早就怀疑了吗,连正的眼睛不一定真的瞎了。   她试探地道:“连正?”   男人的身体猛地绷紧,疾奔的身形停了下来,他换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来抱她,也让她能看见他的眼睛。   “原来你早就怀疑我的眼睛是装的?”连正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他低下头,扯掉了脸上的面巾。   “既然你能无耻到跟突厥人合作的地步,为什么不能装瞎骗人?”   “如果我说是被逼来这里的,你信吗?”   “不信。”   “嗯,是我主动要求领兵。”   林菁这回全明白了,“如果我没猜错,拔延诃勒也是逆世军的金主之一吧?他想捉住我泄愤,但苦于无法名正言顺地出兵,因此才找了一个杂牌军,他还找上了你 们,你父子二人跟他一个心思,自然一拍即合,但你们也怕拔延诃勒胜利之后反悔,所以想趁我偷袭的时候,将我带走,你精通点穴之术,正巧是我的克星,你不来 谁来?呵,简直无耻!”   连正轻轻叹息,“过一会,你可能会觉得我更无耻。”   “你还想干什么?”林菁意识到此时的连正跟上一次的温文尔雅完全不同,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感。   连正不语,抱着她继续疾奔,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合黎山一侧的悬崖。   他不去军营,不去找人接头,进了荒山野岭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终于有些慌了,她被他身体外的铠甲冰得浑身发抖,“连正,你如果敢对我做什么,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穴道被锁,内息微弱,说出的威胁也跟幼猫的叫声一般,哪里撼动得了连正,反而激得他眼色暗沉。   连正在悬崖边找到了一个木屋,他一脚踢开门。   这屋子大概是山中猎户临时落脚的地方,里面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生火的壁炉,还有一卷脏兮兮床铺。   外面有柴火垛。   连正解下身上的披风,把林菁放在上面,然后将柴火抱了进来,在壁炉生了火。   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   他一边往里面添柴,一边道:“你猜得不错,只是有一点,父亲本不打算跟拔延诃勒抢你,只是命人监督,不让他坏了你的身子就行。我主动请命领兵后,计划就变成了把你抢到手,然后……”   他走到林菁身边,半跪下来,抽出腰间横刀,抵在她的脖子下方。   刀尖划下,只割破了衣服,在精准到近乎变态的力道下,一点都没有损伤林菁露出的肌肤。   在火光下,少女的身体是跳跃的欲望,如剥壳鸡蛋一般光滑,渐渐显露出迷人的真相。   连正扔了刀,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铠甲那样冰冷,他拒绝了她的体温,却拒绝不了她的诱惑。   连正的气息包围了她。   有铁的气味,有血的气味,还有男人充满了阳刚的体味,带着战场的酷烈和寒冷的潮气……   他在她耳边道:“这是我与父亲妥协的结果,我不想伤害你,但我必须得到你的人,对不起,林菁,为我剩下一个健康的儿子,我会给你自由。”   林菁冷冷地道:“你做梦。”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大喊大叫,她甚至很平静地对连正道:“得到我的人?要让你失望了,贞洁对我来说也许存在某种意义,但面对你的话,我只会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更别说生孩子!”   连正的手沿着她的脖颈向下,他贴着林菁的脸,在她的耳根落下一个吻。   “等你跟我回去,我会好好待你。”   “你真恶心!”她的身体开始颤栗。   “或许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你,你会感谢我的。”   连正将头埋了下去,他知道他在害怕,他也知道自己在侵犯她,这是在犯罪。   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用自己最温柔的力道来安抚她的身体,他亲吻林菁,一点点品尝少女的芳香和柔软,从轻到重,从慢到急切,他的另一只手开始解铠甲的带子。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突然开了。   有人斜倚在门框,身后是漫天的星光,似踏星河而来。   他打招呼道:“呦,两位这是在我的屋子里,做什么呐?” 第55章 星辰   林菁一直没有流泪。   因为愤怒大过哀伤, 杀意大过悲凉, 她从未放弃寻找突破困境的方法, 她试着冲破穴道,她用尽浑身力气想抬起自己的手。   就算无能为力, 她也要挣扎,不会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机会。   可当她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她眼底涌上泪光, 因为激动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她看着他道:“救我!”   霍九那双蓝眼眸在夜晚闪着狼一样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连正,笑的时候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像是野兽一般。   “这位姑娘不愿意, 听见了吗?这是我的屋子,你,滚出来!”   连正将披风的一角盖在林菁的身上,他站起身的同时冲了出去, 一拳砸向霍九的面门。   林菁大声提醒道:“他会点穴之术!”   这么一说,霍九大约明白林菁是怎么吃亏的了, 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更不会给连正攻击身体穴位的机会。霍九的力量也不弱,两个旗鼓相当的男人打起来, 拳脚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星光下只能见到两道黑影不停重合之后再分开。   连正比霍九心急, 他知道这一次不能将林菁拿下,让她起了戒备之后,再难得手,可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武功高绝,尝试几十回合发现自己占不到半点便宜,当机立断撤退,从悬崖下翻了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回到了小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映入眼帘的是破碎的衣服和一动不动的林菁……真是一地狼藉。   他用那披风把林菁裹了起来,然后抱起她道:“这里不安全,先跟我走?”   林菁点了点头,她这时候心情已有些平复,靠在霍九的胸膛上,闭上了双眼。   这个时候甘州城戒严,他也不能让林菁这副模样回昆仑寨,还好他一直贯彻狡兔三窟的原则,在合黎山的的某处还有一个收拾妥当的山洞,他将林菁放了进去,又生了火,在洞里的物资箱里找到了一套常服,先胡乱给林菁盖上。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轻声征求她的意见,“我试试解穴?”   林菁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说道:“好。”   衣服被连正割破,她又什么都做不了……林菁一直不敢看霍九的原因就是现在实在太尴尬了,尤其她刚刚经历过连正的侵犯,对男人的接近仍有一丝恐惧,所以当霍九碰触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霍九自然察觉到了,如果解穴像话本里那样随便点两下就好了,偏偏解穴也是要推拿活血的,他扶着林菁靠在自己身上,找到她身上的穴位推按,眼睛看向另一边,说道:“这里比较隐蔽,可以藏身一段时间,不过……我很不喜欢山洞,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没高高在上的嘲讽林菁吃了亏,也没问她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提起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菁略微放松了些,她道:“我也不喜欢山洞,总觉得出口只有一个,太过不安全。”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聊个山洞都能上升到战略角度,霍九低声笑了笑,说道:“我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小时候与人玩捉迷藏的时候,有一次躲进了一处 山洞,我藏得实在太好,直到太阳落山也没人找到我,到了夜晚,风刮过山洞会有奇怪的声音,我吓得不知所措,扯了许多草盖在头上,以为看不到四周就可以麻痹 自己,告诉自己这里是安全的。结果等人找到我的时候,还以为青草成了精,回去后被人好一顿嘲笑。”   林菁脑补了一下霍九小时候的模样,再想到“青草成精”的造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霍九心里轻舒一口气,他大半时间都在外面跑,很少有接触女性的机会,当时看到林菁的样子真让他吓了一跳,他早听说过汉人女子节烈,差点以为这姑娘会过不去这道坎。   还好,只要还能笑出来,应该就没问题了。   林菁小声道:“这次多谢你,我又欠了你一笔人情,再加上一次的利息,我一定想办法还上。”   “嗯,先不忙着谈生意,连正的点穴之术很高明,我只懂皮毛,只能粗略帮你推拿,想要冲开穴道,还得看你自己,这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事,你有没有交好的小姐妹?我想办法把她带来帮你收拾一下。”   林菁:“……”小姐妹是什么东西?你看军营里像是有小姐妹的样子吗?   “那信任的人呢?”   林菁脱口而出:“我信任你。”   霍九挑了挑眉道:“承蒙厚爱,那我就不客气了。”   西北三月仍是寒冷逼人,现在天气还未回暖,不能让林菁一直衣衫不整下去,容易生病。霍九把连正的披风团起来扔到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给林菁穿衣服,在这 过程中尽量减少身体碰触,林菁也是一直闭着眼睛,默念自己现在也是“青草成精”,看不到就可以麻痹自己,还能把霍九想象成她的“小姐妹”。   可惜,就算“小姐妹”再怎么君子,不该碰的地方也没法省略不碰,如果要较真的话,他碰的地方恐怕比连正多得多。   但林菁自己明白,这跟之前被连正的侵犯的感受完全不同,她那时愤怒至极,连羞都顾不得,只想将身上的人千刀万剐。到了霍九这里,终于有了正常的羞耻心,甚至……也能感觉到男子碰触身体时,女性隐含的本能反应。   霍九的手干净修长,他极力的轻柔,反而更像是一种撩拨,林菁不自禁地咬唇,她听到霍九的气息也有些不稳。   害羞的,应该不止是她一个人吧?突然觉得好受了点。   大功告成之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大冷的天,两人反而热得不行,霍九的额角甚至沁出了汗。   “想喝水吗?饿不饿?”他问道。   林菁其实又渴又饿,但是为了避免更难以接受的尴尬,她拒绝了食水,“我还是得尽快回昆仑寨,天亮的时候,拔延诃勒一定会再次攻城。”   霍九纳闷地道:“难道离了你,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吗?”   “当然不是……”   “那你急什么?”   “我制定了作战计划,所以该由我负责。”   “是吗?包括孤身闯进敌军大营去擒拿主帅?你甚至还想现在这个样子回军营?”他的语气很平和,但说的话题太过尖锐,“林菁,你这一路走来太顺了,裴景行 是大家子弟,只有他不要的女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多的是人想把女儿送到他身边,所以他可以保持克制和对你的欣赏;贺伊堂堂金山之主,西突厥的叶护,他眼 高于顶,又与你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所以也不会伤害你。但是别人呢?不是所有人都能满怀善意地待你,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人看到你脆弱的时候……好好在这里养 着吧,我去帮你打探消息。”   林菁突然道:“那你呢?因为把我当做优质的顾客,所以才救我吗?”   之前的雪夜,还有现在的悬崖小屋,他救了她两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道:“抱歉,因为好奇逆世军首领的身份,所以我一直监视着他,碰巧你夜闯军营,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你们,当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才闯了进去。”   林菁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不必为我去打探战况,拔延诃勒的大军就算打下甘州,也不足以支撑他拿下其他城池,当他发现我根本不在甘州城之后,不会再大规模攻击甘州,而是派人搜查合黎山及附近,我之前已经告诉跳荡团转移阵地了,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只是不甘心,你太想活捉拔延诃勒了,你想回去调兵遣将,跟他打一场硬仗。”   “嗯。”林菁不否认。   “可如果我告诉你,就算你活捉了拔延诃勒,也不会让他有分毫损伤,你还想这么做吗?”   林菁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我不信。”   霍九笑了笑,然后无奈地道:“果然是当兵的,只知道穷打仗,根本不想想朝堂会是什么反应,就像你当时冒进入西突厥境内挑起战争,但军使却不会支持一样, 朝堂的事远比你想得复杂。我来帮你假设一下,你活捉拔延诃勒之后,会派人将其送上长安,可他踏入长安的第一步,便会有人为他卸去枷锁,换上华丽的长袍,皇 帝会举办筵席,以接待贵宾的规格来招待他,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回东突厥,至于裴景行,虽然不会受到明显的申饬,但他在边关苦熬的时间会明显变长,以惩 戒他的鲁莽。不要以为打仗能解决所有问题,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当你在边关与敌人血战沙场时,后方的官员却在跪舔他们的突厥大人,你用血换来的军功,只是谈 判桌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甚至还没有那杯精心准备的葡萄美酒,或是柔媚的女人更能打动人。”   林菁一开始觉得霍九的话很荒谬,可一旦深想下去,她便知道,他说得都对。   “我明白了。”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霍九突然走过去,他抬起她的下巴。   “但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他对她轻声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的大祭司便告诉我,就算堕落到极暗之时也不要绝望,因为总会有星辰重新升起,照耀整个夜空。”   林菁对他笑了笑。   是啊,就像这个夜晚,就像你一样。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唐朝的“大人”指父亲,所以霍九那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跪舔突厥爸爸”。 第56章 火狱   活捉拔延诃勒或许没意义, 但林菁还是不想放过他, 她心里有一股郁气, 如果不在敌人身上发泄出去,只怕要憋出内伤。   甘州城并非无解, 在与兄长修习兵法的时候,他们在沙盘上用各种方式来演练战争遇到的种种状况,而敌多我少简直是最常见的题目,平均三天就出现在兄长的题目中, 无论是守城还是野战,她推演过不下数百场, 虽然与兄长互有胜负,但从里面选出几个比较稳妥的办法, 还是不成问题的。   冲开穴道花了整整一天, 林菁一出去就能看到热闹非凡的合黎山,逆世军和拔延诃勒的人一半一半,正趁夜贴着地皮找她呢。   林菁跟霍九分道扬镳,她在破晓前进了甘州城, 在城主府里找到了裴景行。   “你总算回来了!”裴景行根本没睡觉,他一脸铁青的抓着她, “你失踪了一天没有联系我!”   林菁有苦说不出, 逆世军的事不能告诉裴景行,不是因为不信任他, 而是不想让他牵扯进来,她含糊地省略过去, 然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打仗上。   “夜里蒙辙应该又偷袭了他们一次,保持这样的节奏,白天和晚上都让他们得不到休息,士兵的状态会在今天达到疲惫的顶峰,所以我们在明天发动总攻,我会跟 蒙辙他们汇合,这一次不用骑兵开阵,用陌刀队,我会用骑兵冲散他们,尽量毁掉对方的远程武器,之后便各自尽力,你记住,不要去跟逆世军的首领硬碰硬,他不 好对付,必要的时候,我来。”不过连正应该不会出手,他不知道霍九的身份,会有所顾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名参军道:“就算对方疲劳作战,可我们的人数还是太吃亏了。”   “所以不能真的打,在开战半个时辰内,我们会显露败势,所有人撤回城里,把敌人引到瓮城。”   瓮城是在城门外加的一层城墙,主要作用是加强城门防御,在战时还能为城门的开合提供缓冲时间。   “瓮城对敌方不利,只怕敌人不会上当。”   林菁缓缓道:“我自有办法。”   此时的突厥军营,连正对拔延诃勒道:“如果今天攻不下甘州,我们就得考虑撤退了。现在负责骚扰陇右道各州的小队已回归得差不多,等陇右道各州缓过来之后支援甘州,我们会很难脱身。”   理智告诉拔延诃勒,连正说的是对的,但感情上他无法接受。   拔延诃勒握着腰间的刀,发出困兽一般的咆哮:“这女人真这么神通广大?我们明明已经把队伍打散,佯装劫掠,她为什么会提前知道有大军前来?如果甘州守军 不是在城墙里,我们早就把他们杀光了!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消息?还有那天晚上,她明明已经被你伏击,为什么还能逃脱?”   连正冷冷地道:“叶护息怒,我倒是很担心叶护回领地之后,还有没有武艺高强的人来保护你,毕竟你也看到了,她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   拔延诃勒心头涌上一丝恐惧,他这般想抓住林菁,也是因为怕今后被她报复,草原的勇士再如何强悍,也敌不过汉人的高手。他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我会不惜代价,一定要拿下甘州!”   就算林菁不在甘州城,到时候以一城百姓做人质,不怕她不出来。   因为在很多人的眼里,牺牲一个人挽救这么的性命简直是天经地义,她若不出来,今后也别想回军营,只会成为千夫所指的败类。   今日天光大亮,不等突厥人去叫阵,甘州城居然主动出战了。   拔延诃勒觉得他们来得正好,立刻点将下令。   这一次来陇右道的人数共有一万五千五人,除了七千人进攻甘州,另有八千人负责牵制住陇右道其他守捉,现在这八千人大部分都已归队,算上之前损失的人手,现在还有一万二千人,草原部落出征不带闲人,这些人全都是战力,相对于甘州城来说,已是相当恐怖的存在了。   他们居然还敢主动出城迎战?   拔延诃勒不屑地笑了笑,“找死。”   连正眯着眼睛,两日的搜索没有结果,现在也不方便打听那个坏了事的男人是什么身份,不过,他百分百确定现在林菁已经进了甘州城。她这么骄傲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现在甘州城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值得怀疑。   可这些推测他不想跟拔延诃勒分享,一是无法解释,二是他不想再跟拔延诃勒合作下去。   两方士兵交战,拔延诃勒的策略是大开大合,逆世军则倾向保守,这些细微的不同在战场并不明显,因为突厥阵营正在以极大的优势将昭军打得节节败退,在那支总是夜袭他们的骑兵队伍出现之后,拔延诃勒和连正都看到了林菁的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太醒目了。   那比男人纤细了太多的身段,还有令人念念不忘的容貌,就连杀人的时候,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拔延诃勒是第一次见到林菁,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她是个女人。这一次亲自带兵,也不乏想见识见识对手的意思。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股嗜血的欲望从心脏生发,冲进了他的脑门。   拔延诃勒喃喃道:“这会是我杀过的最强大、最美丽的女人,这是腾格里赐予我的礼物!我要把她的爪子一根根拔下来,再把她这身美丽的皮剥下来做成永久的纪念。”   连正眼眸低垂,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   昭军不敌,最后守在城门前,只能用盾牌来抵挡敌人,城楼上的弓手也一个个消失,就在他们要缩回瓮城的时候,连正轻声向旁边的人下了一道命令。   拔延诃勒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过了这道城门,后面是瓮城,瓮城之后才是真正的城门,而瓮城不利我方作战……”   “你是说他们有诈?”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林菁也在城门处,她的脸上沾了一抹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她似乎有些慌乱,头盔也被打了下来,长长的秀发散乱着,像是一朵即将被污泥吞没的花。   拔延诃勒下了决心,“这一次机会难得,大不了多派一些兵进去。”   连正紧抿着唇,他冷酷地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女人,终究不适合战场。”   大批的敌军涌入瓮城,林菁一边后退,一边估计敌人的人数,感觉差不多的时候,她从衣襟里取出一面黄色的旗子,挥动了两下。   这个细微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   下一刻,在城墙边缘的突厥人发现自己的头上被人泼了水,那是一个独眼的盗匪,他骂骂咧咧地道:“蠢材,想浇水冻死你爷爷吗!”   可他旁边的人突然哆嗦了一下,举着手大叫道:“这不是水,这是油!”   他们抬头一看,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密密麻麻围满了人,每一个人都蒙着面巾,手上都提着一个油桶,像给庄稼浇水一样,用瓢舀出来浇在他们的头顶。   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跑!”   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哪还顾得上战斗,纷纷往瓮城外涌去。   然而瓮城设计巧妙,形状如瓮,是个肚子大、口儿小的模样,现在追进瓮城的人足有五、六千人,一时间怎么跑得出去?   就在他们涌动的时候,火钻投了下来。   “呼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火最先从城墙边缘的人那里烧起,周围人身上蹭了一点油的也遭了殃,身上的皮具点燃,被火烧上的人越来越多,而城墙上的昭军还往人群里用箭射出油桶,随之而来的便是火箭。   林菁已经脱离了敌人,她登上了城楼,站在裴景行的身边,看着满是人的瓮城渐渐成为一片火海。   她像是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嚎叫声、呼救声、咒骂声……只看了一眼便道:“可以回去休息了。”   裴景行看着下方如同人间炼狱的景象,即便是铁血男儿,也无法接受这等惨状,他脸色发白,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计谋的……”   林菁道:“想嬴而已,还想把他们杀光。”   “我宁可死在兵戈铁刃之下,也不想被活活烧死。”裴景行看着有些浑身都烧起来的人拿出腰间的兵器,拼命抹上自己的脖子。   “弱者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淡淡地说道,转身离开。   可没等她走多远,就发现崔缇正在城楼拐角处呕吐,风中传来的烧灼人皮的气味实在太过浓烈,就算他们都蒙了面巾防止被咽熏到,那股气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再加上瓮城里开始自戕,许多城楼上的昭军都开始腿软,爬到旁边吐得一塌糊涂。   崔缇看到她就冲了过来,他红着眼睛道:“你怎么能想出这般没人性的计谋?你简直是地狱里的恶鬼!”   林菁低声道:“他们想侵犯我。”   “什么?”崔缇本来以为她会解释,却没想到她会说起这般私密的事。   “我被男人压在身下动弹不了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质问他人性在哪里?如果恶鬼可以救我,那么恶鬼对我来说也是好人,就像你,如果按部就班的打仗,或许 会死在这场战争,但我的计策却避免了这一切,我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人吗?你为什么指责我?因为我残忍?那我该送你去死。”   崔缇从未想过林菁会说出这样暴戾的话,他愣在了原地,还被林菁话里爆出来的信息震得脑子发晕,他只来得及对林菁的背影道:“我……你……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林菁觉得有些累,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几个起伏之后,找了一个客栈,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第57章 鸿翎   这一场打得突厥人胆战心惊, 拔延诃勒带着人跑出几里外, 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烟熏火燎的死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没有亲眼所见, 也能想象瓮城里是什么样子,数千人被活活烧死, 除了几百名在入口处,有幸及时逃出来的人以外,后面再出来的,都是一个个火人, 最后都堆叠在门口,一个都出不来了。   只能听到那瘆人的惨叫声。   连正毫不犹豫地带着人撤退了, 拔延诃勒带着残部逃离,他就算还想打, 底下被吓破了胆的士兵也无力再战。   这是一场地狱般的战役, 它的凶残足以令游牧民族发自内心地颤抖。   “林菁。”拔延诃勒说出这个名字,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咬碎一般。   各州都有斥候追踪敌军,因此甘州之战的详情于两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陇右道,但裴景行还需自己上表战况, 他将这场战斗写成了折子上奏,在计算军功的时候, 他特意对林菁道:“这一次你当居首功, 但火烧瓮城实在太过残忍,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五万军民, 一直为后世诟病,你身为女子却用此计嬴得战争, 同样要面对四面八方的质疑,可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如实上报吧。”   裴景行遂将将林菁写在了战功表第一位,这一次他不再低调行事,而是派出了鸿翎急使。   大昭朝的鸿翎急报只用来传递军情,信封和信使的头盔上都粘着三根染红的鸡毛,由骑士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赶往长安,只要见到此信,遇关开关,城门无阻,可入皇城,直达圣听。   在十五年前,鸿翎急报只会带来大捷的消息,人们只要看到骑士头上的红翎子,就会欢呼胜利。   然而,曾几何时,无论官员还是平民,甚至是御座上的皇帝陛下,都不愿意看到鸿翎急报,因为每每传来的,都是边关告急的消息,兰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玉门关……最后连长安城都险些被突厥人兵临城下。   这一日,晨钟奏响,各坊门大开,一群穿着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衣服的人便冲了出去,长安城忙忙碌碌的一天便这样拉开帷幕。   突然,从城门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身穿大昭军队标志性朱袍皂靴军服的骑士疾驰而来。   他声音已经嘶哑,但还是竭力大喊道:“甘州大捷,鸿翎急报,阻拦者杀无赦!”   那骑士半伏在马背上,显见是疲惫不堪,已不能正常御马,只能用绳索将自己牢牢缚在马身上,防止人摔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甲胄俱全的城门官,护着他一路从朱雀大街奔向位于北面的皇城。   在朱雀大街两边的长安百姓简直不敢置信。   “鸿翎急使报的是什么,我没听错吧?”   “甘州大捷!”   “我滴亲娘,这是突厥人又打来了?”   “甘州居然打赢了?”   随着宫门被叩响,从朱雀门开始,城门官停步,转由禁军接受护送,皇城各大门一路畅通,将要行至紫宸殿的时候,禁军停步,转由千牛卫一路将鸿翎急使送到宫殿门下,左右两人几乎是将鸿翎急使从马上架了下来,扶到了皇帝李茂的御座前。   此时正是小朝会,紫宸殿内除了两名千牛备身,便是真正权倾朝野的宰相们。   领头的是左仆射史凤山、右仆射陈恪、裴元德,随后是侍中温有节,兵部尚书卢松,还有左骁卫将军冯景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名鸿翎急使身上,他从身上取出急报,呈于皇帝御览。   李茂身形清癯,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他华发早生,面容威严,唯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他将急报浏览一遍,终于露出了笑意,命贴身太监宁珏拿给诸宰相。   “臣恭喜陛下。”史凤山看过后笑道,“亭思公,你果然为陛下寻得一员猛将。”   史凤山体型圆润,站着不动的时候仿佛宝殿里的弥勒佛,动起来的时候浑身的肉颤巍巍的,如一团摇摇欲坠的肉冻,看着有些滑稽,但没人敢嘲笑这位辅佐过两任帝王的群相之首,位极人臣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敌人败在这一层肉褶堆出的笑容里。   陈恪面容儒雅,他谦逊地笑了笑,“这是圣人洪福齐天,”又对裴元德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三郎领兵不过半年便有三场上获之功,实乃可造之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元德因涉及到自己儿子,只是颔首示意。   侍中温有节皱眉道:“把敌军困在瓮城里活活烧死,太过血腥残忍,这不符合圣人的仁爱之道,也与我大昭恢弘气象背道而驰。”   兵部尚书卢松一哂:“甘州守城兵马不过五千人,敌方游击‘盗匪’有一万五千人,温公莫非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上阵上获之功?”   温有节冷哼一声。   李茂开口道:“甘州此捷不易,虽然手段过于凌厉,但无伤大雅,将捷报公示,让百姓也知我边关将士威名。”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看来皇帝是想抬举某人了,可如实公示的话,这火烧敌军的酷烈手段又会带来负面的名声,这又是抑又是压的,果然才是皇家手段。   李茂面朝卢松问道:“按照军功来算,这战功表第一,该封什么勋位了?”   卢松忙道:“居延海大捷之后,林菁已是正七品云骑尉,这一次她献计献策有功,且又有先锋、跳荡等功劳加身,应封正六品骁骑尉,可值军镇守捉。”   李茂手里端着一盏茶,沉思了片刻,对裴元德道:“延允,你家三郎也该升一升了,既然这般优秀,也不必在边关蹉跎下去,回来练练兵,卢松,把甘州的人马调动安排一下,明天把折子递上来。”   卢松正想答应,却不妨裴元德站了出来。   即使听到皇帝要奖赏儿子,他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用一种冷静得几乎冷酷的声音,对座上的帝王道:“臣认为该调动的,不仅仅是甘州。”   李茂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大昭久未赢得一场大捷,归根结底,则是军中弊病沉积,且老将如惇武侯、良国公、符将军等,都已经年迈,新人却还欠缺历练,等到战事爆发才匆匆赶上沙 场,无异于揠苗助长,放眼兵部诸将,除了尉迟读武,唯有独孤止可堪大用,大昭将才青黄不接,臣以为,该给诸位年轻将军历练的机会。”   李茂吹了吹茶汤上的散沫,看似随意地道:“边关换防不是小事,爱卿可有良策?”   范允麟之前在军使的位置上也干了十来年,这等边关重将除非有大事,否则一般不会更换,这一次因为甘州民乱,把范允麟撤下来换了尉迟读武,已是大阵仗了,听裴元德的意思,还想将其他年轻将领也送上边关,那势必又是一场洗牌。   然而,如果不这样的话,如上一次突厥南下,边关一时兵败如山倒,老将折戟,年轻的将领又不堪大用,那么兵临渭水的危机便还有可能上演。   裴元德道:“大昭毗邻草原土的疆土,有陇右道、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这四道也是最应该严密布防的地方,边关虽然苦寒,屯兵屯田固然枯燥,却是能压下 人心中浮躁的好地方,不瞒圣人言,三郎平时顽劣,也是臣带到幽州大营之后放才有所成长,各地守捉墨守成规,如果不是这一次三郎带兵入驻甘州,也不知甘州如 此危险,想来,年轻人锐意进取,必定能为军部带来一股清流。臣建议兵部遴选二十岁以下将领十人,带兵入驻各险关军镇,尤以与西突厥接壤的陇右道,更是历练 的好地方。”   李茂略一想,便笑道:“尉迟读武刚去陇右道做了军使,也正好是换新血的好时候,延允此计甚好,兵部也不忙着递折子,将陇右道和其他三道的驻防安排全部拟好,再递上来。”   卢松骤然增加了工作量,只能暗自苦笑,自然是应下。   下了朝,李茂叫住了裴元德。   君臣二人在廊下饮茶,明明岁数相近,裴元德年轻俊美得近乎妖,而李茂却已华发十年。   李茂道:“三郎第一次被放出去,就得了这么多功劳,你后继有人,教人羡慕。”   裴元德端着茶暖手,他轻笑的时候,旁边负责洒扫的宫人都羞红了脸,不敢直视。   “哪里话,他也就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侥幸罢了。”   李茂品了品这句“天时地利人和”,问道:“三郎还未定亲吧?”   裴元德大笑道:“我还想向圣人求个恩典,快饶了三郎吧,卢公每次上朝时看我的目光都泛着绿,我几乎是绕着他走。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左右孩子的婚事了,”他低垂眼眸,看着廊下冒出新芽的花枝,“就算我疼他一次吧。”   李茂眯着眼,也笑道:“三郎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听你的,不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元德一直压着裴景行的婚事不谈,卢氏几次明里暗里地想要联姻,可都如泥牛入海,他是想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留给谁?   裴元德离开后,李茂又换了一身常服,问道:“我方才看到了海棠,大明宫的人来打探消息了?”   宁珏连忙回道:“正是皇后殿下身边的海棠姑姑,鸿翎急报进城,谁没个好奇心呢,再说皇后殿下母仪天下,说不定是想帮大家分忧呢。”   李茂道:“你倒是想得美,她何曾这么懂事过?”   宁珏嘿嘿讪笑两声,活跃了下气氛便道:“大家想去何处歇脚?左贵妃刚命人送了一盅汤水,想必已经在等着大家了。”   “那便去阿杨那坐坐,对了,把七郎也叫来,我有事问他。”   能被皇帝陛下直接成为“七郎”的人,这天下就一位,可不就是左贵妃的亲侄子左平。   宁珏笑着应下:“喏。” 第58章 更迭   海棠形色匆匆地从太极宫往大明宫而去, 路上有经过的宫女、內侍皆驻足垂首向她行礼, 可见这位皇后身边大宫女的地位。   不过也有人暗暗翻着白眼, 跟身边的人嚼舌根:“……在这宫里啊,没儿子就没享福的命, 这人啊,再怎么风风火火的,也是给别人做白工,谁不知道这宫里真正的主子, 是在蓬莱殿。”   太极宫是正统的大昭皇宫,是皇帝处理政务、与后宫嫔妃起居的地方, 相较而言,大明宫建造在皇城东北角, 原本是李僢为退位后的自己和妃子修建的宫殿, 规模当然不可跟太极宫同日而语,只是胜在刚好建在了龙首原旁边,地势高且干燥温暖。   皇后刚搬到大明宫的时候,甚至有人以为皇后把自己流放到冷宫了, 可是逐渐的,两边来回跑的宫人便多了起来, 禀事、取钥匙、核对库房……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等六尚局的主要办公地点都设在了大明宫, 六尚女官几乎都围着皇后团团转,众人才知道, 皇后不仅没有因为搬走而放松对六宫的管制,反而更为严格。   可就算这样, 也没止住许多人想偷偷讨好左贵妃的心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不知道皇后到现在连个亲生的皇子都没有,寄名在她膝下养大的太子李恒奉命娶的可是左贵妃的侄女,以后的大昭皇后是左家人,哪还有她上官家的地方。   海棠回了大明宫,进了皇后居住的思遐殿。   上官皇后正在梳妆,海棠走上前,替皇后挽起最后一缕长发,用簪子固定在头发的最高处,使人更显雍容华贵。   可皇后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她问道:“这次的鸿翎急报可是从甘州传来的?”   “娘娘猜得真准,甘州又报捷了。”   “看来朝廷要有大动作了。”   海棠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明天让李恒来一趟。”   “喏……既然太子过来,那要不要请圣人过来。”   “不必了,”上官皇后突然笑了笑,“春露殿那种腌臜地方才适合他,不要脏了我的大明宫。”   随着裴景行奏折到达长安,这场战争的残酷先是将兵部震了震,然后在递奏折的过程中,把三省官员也震得不知说什么好。大昭官员也不是没见识,刀光剑影都稀松平常,但在瓮城烧了几千人这种阵仗,着实没见过,再一看战功表第一人,心头更是震惊。   有心人都知道,从打幽州大营起,大昭嬴的这三场上获,其实都出自一个小娘子的手笔,而这小娘子,姓林,从一个小小步卒到云骑尉,只用了几个月,这才过了没多久,连职田还没划分好,她就又要升勋位了。   这一次,只怕是正六品骁骑尉起。   甘州大捷的公告放出,引来了许多关注和不同的声音,尤其以国子监那一批学子最为典型,有人觉得林菁“杀伐果断,不以妇人之仁对敌,是大昭之幸”,也有人 觉得她“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虽有守城冲锋之能,却无大将之风”,甘州瓮城之战甚至成为太学的议题,许多学子都参与讨论之中。   在茶馆酒 肆,讨论的内容便更八卦,也更市井,当初她被余家退亲的事又被拿出来当做毯子,有人说余家“目光短浅,若当初娶了这妇人,现在岂不是跟着一起步步高升”, 又有人说余家退亲退得好,“……这等手段的女子,如果娶在家里,岂不是内院不安”、“若一个惹她不高兴,烧了家门,可就得不偿失了”。   与此同时,通济坊的林家也受到了关注,只可惜,除了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和赶马车的一名中年男子在外出入,再看不到其他林家人的身影。那扇漆黑的大门将一切闲言碎语都关在了门外。   被无数人提及的甘州却进入了诡异的和平期,林菁托韦胥弄到了一些书,平日不是练兵就是考校林岚,从而发现了当初兄长大概也从中得到了些许愉快,便对林岚更是变本加厉,好好一个西突厥野孩子,已经渐渐向崔缇方向发展了。   唯一让林菁惦记的,就是这一次能给她什么勋位,顺便早点把职田分派下来,她早就想看姑姑当地主婆的样子了。   韦胥跟逆世军还未断联系,好歹也是韦家出身,当初的造反骨干,只要他腆着脸凑上去,对方当然不会拒绝,甚至还因为这一战好生安抚了他。   在大战后,军营里收到了许多百姓的赠物,这些人不是长安城高高在上的官员,也不是没事去茶馆磕牙的闲人,他们对突厥人深恶痛绝,不仅觉得林菁这一把火烧 得好,还恨不得多烧死一些突厥人,尤其是团练的健儿,林菁似乎在里面看到了王立满的身影,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面色红润,眼里也带着精气神。   看上去,大昭给了突厥人一个漂亮的反击。   但林菁知道,留给大昭的时间不多了,练兵、征兵几乎是刻不容缓的事,在与突厥的第二次开战前,各折冲府要有满额的府兵,至少要筹集到十五万兵马、有十员以上熟练领兵且能执掌一军的将领、以及充足的军备才有获胜的可能。   在此之前,还有几处隐患。   这还要细数到十五年前,林远靖被害后,边境立时反了几处,有林氏的旧将,也有之前便不服大昭统治的反王,这些人卡主了西北防线上的几处咽喉要道,大昭在这些地方兵行不畅,也无法安心与突厥作战。   在帐篷里,她合上书卷,突然问林岚:“你想不想上战场?可大昭的战场上,面对的都是突厥人……”   林岚正在变声,喉结渐渐突出,有一些男子汉的样子了,他温文一笑道:“于公,突厥与我有养育之恩,大昭也是生我之父;于私,突厥人待我如狗豕,大昭弃我 不顾,只有阿姊救了我,我自然想上战场为阿姊分忧,而且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大昭人,亦或是胡人、吐蕃人……我都可以为阿姊杀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 城   “好孩子!”林菁摸了摸他的头,特别有成就感。   她自小成长路线与别人不同,十五岁上沙场,自然没发现林岚这语气口吻与正常孩子完全不同,他耳濡目染都是军营里的杀伐决断,杀人对他来说不比喝水吃饭难多少,因为力气大,在弓马上十分有天赋,在甘州守城的时候便杀过人了。   林岚一丁点儿心里负担都没有。   也正是林岚这过硬的心理素质,林菁把他规划到自己的阵容里了。   “阿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林岚问道。   “这一次我还会升勋位,如果没意外的话,我也要单独带兵了。六品的话,亲兵可以达到十五人,把你算进去的话,小岚也是有月奉拿的人了,除此之外,我还要拿自己的禄米来养家、养你们,还需要找两名参军帮我算账、记录、杂务,嗯,还得有一名副将……”   就在这时候,朝晖和庄情进了帐篷。   林菁眼巴巴地看着朝晖的手,发现他果然带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几块点心,美滋滋地与林岚分了起来。   朝晖叹了一口气,没日没夜的投喂,可这外表娇弱的小娘子就跟一个无底洞一样,任何时间看到食物都会眉开眼笑。   庄情似笑非笑地扫了朝晖一眼,说道:“这一次有消息了。”   有百骑司在身边,林菁可以说是除了裴景行、崔缇以外,消息最灵通的人了,连韦胥都比不了。   林菁边吃边问道:“皇帝准备怎么打发我?”   朝晖道:“大有概率将你派往关内道为守捉。”   林菁略一思索,便露出了然的微笑,“关内道似乎刚好有一处地方还未归顺大昭吧?”   目前对于大昭来说,未归顺之地也有几个,但最如鲠在喉的应该就是关内道的朔方城和河东道的恒安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守着恒安镇的是刘武周的余部苑君璋。   刘武周是隋末的大军阀,李氏登上皇位之后仍继续率众反抗,被林远靖带兵赶至东突厥境内,反被突厥人杀死,他的手下至今仍然不遗余力地给大昭添堵。   而关内道的朔方城就很有来头了。   开德二年,林菁的祖父林逊督防河朔三镇之时,在朔方城遭遇突厥四万骑兵围城,林逊战死于野,朔方城破,举国震惊。在这之后,林远靖带兵生擒了突厥大将阿 史德铁昆,痛痛快快地报了仇,但之后没多久,朔方城却被当地的梁姓大族悄无声息地占领,为首的梁师都甚至还自称皇帝,国号为“梁”,受了东突厥矢力可汗的 承认,还封了小可汗的称号。   梁师都在朔方城建国之初,还耀武扬威地进犯过灵州,被林氏十虎之一的林远怀好一顿敲打,仗着有突厥人的援兵,不甘不愿地滚回了朔方城,将大昭恨入骨髓,时不时便教唆突厥人南下打秋风,自己稳坐朔方城为突厥人大开方便之门。   百骑司已经探得了消息,这一次突厥南下并非偶然,而是这位梁师都亲自拜见矢力可汗,献计出力,为突厥人南下提供物资支援,这才有了兵临渭水。   林菁心里明白,李茂不仅是想报仇,还想把朔方城拿下,以后作为扼制突厥人的咽喉,尤其这朔方城还曾经困死过林家人,她这一去,不仅名正言顺,还会真刀真枪地卖力攻打,真是再好不过。   “派我去哪儿?灵州还是夏州?”   朝晖道:“这一次,各道各州都有变动,掌管各道军务之人由军使改称大总管、掌管各州军务之人改称军使、各县为守捉使,长安举办了武行、武德、兵法三项考 试,选拔出十五位将军,二十七名守捉使,分派边关各州各县,如果没意外的话,你会是长泽县军使,而出任夏州军使的,是左将军。”   “左将军?”林菁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   左平? 第59章 离开   一个月之后, 调令下来, 各方人马都开始活动起来, 军部大动干戈,沉疴许久的老兵老将陡然惊醒, 终于要面对新血的冲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即将离开甘州,在这之前,她从甘州能带走的,只有十五名亲兵。   她没想到的是, 跳荡团里的一部分人差点因为这十五个名额打起来,他们甚至还想私下械斗, 只有排名前十五的能跟林菁走。   但没人觉得他们疯了。   觉得跟着女人打仗耻辱?别开玩笑了,林菁虽然是个女人, 却是个拿着真化府军贴的女人, 她升官的势头从未因为性别而有所减少,这一次皇帝真的封了正六品的骁骑尉给她,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左平以这个勋位进幽州大营的时候也已经十八岁了。   更何况这一次是调到关内道去打朔方城, 如果能为大昭将这座卡在边境咽喉的城池打下来,林菁在军部的升迁绝对是扶摇直上, 成为一方总管是迟早的事。而且亲兵是个主死自己也要殉葬的职业, 林菁武力爆表,做她的亲兵危险或许反而比那些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要强。   这样有潜力的年轻将领, 越早追随,今后就越容易出头。   她看到蒙辙递上的名单后, 还真的有点惊讶,就连她的手下败将万熊都在里面,更别提之前就跟着她的队友们。   在这个军营里,她的打拼终归有人看见,有人认可,有人追随。   趁这机会,她把林岚也入了军籍,使他也成了亲兵中的一员,她的首选依旧是当初跟她一起突袭金山的老队友,这个时候,兵部给的役力推荐名单也发到了林菁手中。   这名单里的人就杂了,谁知道背后都站着什么人,林菁一个都不想要。   “可以都不要吗?”林菁问朝晖。   朝晖无奈地道:“你最好给上面点面子,我不是指圣人,而是……”他指了几个名字,“这个叫司奉龄的是左仆射史凤山的人,这个叫齐正阳的是兵部尚书卢松的人,这个叫柳冰的是侍中温有节的人,这个叫班音的是齐王的人,这个叫娄飞尘的我有印象,似乎是太子的人……”   “等等,他们这是要把我身边钉成筛子吗?”   “你现在走势好,他们往你身边安插人手是应该的,这名单光明正大,没毛病。”   “如果我不想带他们玩儿呢?”   带两个皇帝的百骑司还停有用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算什么玩意!   “我劝你带一两个,大家都是互相渗透,你身边太过严密,反而会被更多有心人接近,还不如放在身边,而且敢在边关混的没几个是庸手,你用起来也不会太费力。”   林菁抓了抓脑袋,“道理我都懂,但是这齐王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朝晖解释道:“皇后膝下无子,太子丧母之后养在皇后身边,齐王是四妃之一的宁淑妃所出,深受圣人喜爱。这两个人,要么你就一个都别要,要么就两个都要。”   林菁奇怪地看了朝晖一眼,说道:“你错了,我是必须都要。”   “为什么?”   她凉凉地道:“这些人应该不知道你在给我传递消息吧?”   朝晖默认。   “一个都不要太扎眼了,还不如当个傻白甜,把两个都要了,再说了,不就是齐王也有想夺位的心么?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朝晖扶额。是,放在历史上真的不算什么稀罕事,但你这么大逆不道的说出来,也很让人心惊肉跳啊。   “不过朝晖真的很厉害,说起这些各府探子,真是如数家珍。”林菁夸赞道。   朝晖知道她又想探他的底了。   “密探也有密探的江湖,我能认出他们,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是好手,尤其是司奉龄,我如果见了他,恐怕还要称一声前辈。”   “那我可真是谢谢他们抬爱了。”林菁冷笑,连“前辈”这个级别的人物都请出来了。   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担心,再怎么给皇家卖命,她也没忘了身上背负的血债,皇权归属,争名夺利……都是她准备参与其中的,拿这些人投石问路也好。   十五个名额很快定了下来。   朝晖、庄情、林岚、张彦祺、潘良、丁咏、毕安年、黄老九、游震海、万熊这十人,以及齐正阳、柳冰、班音、娄飞尘和司奉龄。   前十人跟林菁一起上路,后面这五个人已经从长安城出发,会在半路与他们汇合。   林菁要开始准备动身了,在此之前,她还得进了一次甘州,跟韦胥商量好下一步的安排,还应见霍九一面,与她告别。   在离开帐篷的时候,发现崔缇在不远处张望,看到她又忍不住垂下头,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   林菁想了想,走过去对他道:“自幽州大营相识以来,承蒙照顾,这一次我即将奔赴关内道上任,不知何日与君再相见,祝你今后顺遂。”   崔缇有些扭捏地道:“我也要离开甘州了。”   林菁并不意外,崔缇现在已是弓兵团的校尉之一,他的军功也是涨得飞快,虽然不及林菁夸张,可他早在进幽州大营之前,就在折冲府历练了两年,现在升为守捉使也是顺理成章。   “恭喜。”   “我也要去关内道上任。”   林菁:“……啊?”   崔缇小声道:“我是宁朔县的守捉使。”   林菁表情木然。   离朔方城最近的三个县城,德静,宁朔,长泽,也就是说,她大概还要跟崔缇一起合作攻打朔方城。   “那……要不要一起上路?”   崔缇一下子抬头道:“好!”   林菁到了甘州后,却扑了一个空,胡饼店的阿忽起告诉她:“最近情势复杂,主人已经离开了甘州,但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令牌在,就可以联络上我们的人。”   回到军营,又想起这几日裴景行忙得很,总是借故不见她,心里又是一叹。   当初想跟尉迟读武走的时候,裴景行便气得跳脚,最恨“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句话,可是现在一样要分别,都知道林菁不可能在他麾下一辈子,有聚便会有散,天地间谁不是只身赤条条来去生死。   在临行的前一天夜里,她去了主帐,裴景行已经准备了一桌好菜等着她,旁边的案几上却放着砧板,甚至还有一个木桶。   “我为你践行。”   裴景行拿起一柄短刀,用烈酒洗濯刀身,然后以白巾擦拭,直到刀锋透亮,映烛光如霞。   他的动作充满了仪式感,林菁屏住呼吸,看他从木桶捞出一尾鲜鱼,扣住鱼鳃,短刀挽起一个刀花,手起刀落,将鱼鳞和鱼皮剔下,在这个过程中,竟然一点水花都未溅起。   裴景行取过黑色的陶盘,刀尖向内,微微颤动间,鱼鳃边的雪白嫩肉被切成了细丝,如雪般落在陶盘中,再转换刀工,剔起鱼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动作古朴优雅,竟将这切鱼的功夫表现得如同舞蹈一般赏心悦目,顷刻间便将鱼切好,只取最嫩最鲜美的部位,一盘雪白如冰缕、薄如蝉翼的鱼片递到林菁面前,旁边还有一碟刚调好没多久的蘸料。   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两人相视而笑,皆忘了林菁将要离开的事,他们尽情畅谈,提及未来攻打突厥,裴景行突然敲着碗唱起了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大昭酒宴,有歌岂能没有舞。   家族再怎么没落,林菁也是林氏女,她肆意大笑,拿起裴景行身前的酒杯踏歌而起,在他清朗的歌声中旋身而舞。   酒过三巡,歌声渐歇。   没人提起别离,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知道,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又何须伤感,说起那些扫兴的话,反而落了矫作俗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和崔缇一起,踏上了去往长泽县的官道。   裴景行带人护送,一直送到了天色渐晚,才被副将催着回了营。   第二天他一大早便起身写信,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夏州的军使是左平?不就是朔方城吗,我也可以打啊!”   谁想信还没绑信鸽腿上,家书就飞了过来。   “左平为圣人钦点,三郎不可造次,且静待时机。”   裴景行抹了把脸,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渴望权利,也想成为拨弄风云的上位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   他就这样无力地、眼睁睁看着林菁离开自己的军营。   “把儿郎们操练起来,今年如果有突厥人敢越过边境线,我要他们有来无回!”   与此同时,朔方城也收到了边关换防的消息。   梁师都枕在美人的大腿上,看完了信纸后,皱着眉对他的弟弟梁洛仁道:“林菁,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梁洛仁躬身道:“兄长贵人多忘事,林菁正是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名进军营的女子,林远靖的女儿。”   梁师都的表情渐渐变化,那满脸的横肉挣出深渊般的裂缝,绽开一个无比恐怖的笑容。   “又是一个来送死的林家人。”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鱼 生源自唐朝,名为“切鲙”,也称“鱼脍”,是一种非常雅致的美食,杜甫和白居易都特别爱吃,还写了好多诗来赞颂,虽然贵族男子不下厨房,但他们却认为切鲙 是一件时髦值爆表的事,切鲙动作不仅具有观赏性,最好要美得像是在舞蹈。在筵席上,如果男主人亲自表演切鲙,那一定是将您当做贵客了。   另,小裴唱的这几句出自国殇。 第60章 统万   这一路上花样颇多, 林菁还未出了陇右道地界, 就遇到了山匪强抢民女, 那女子梨花带雨,娇怯不安地请求林菁带她上路, 被林菁无视,扔在了路边。   崔缇心中不忍道:“你能在雪中救出林岚,为何弃这女子不顾?”   “你仔细看看,她虽然用药水洗去了手上的老茧, 却洗不掉因为练武形成的习惯,她明明拿扇子却像是在握着刀。”   崔缇立刻回身, 再一看那女子,便再也看不出娇弱的感觉了。   这之后, 又遇到了逃荒的母女二人, 林菁冷笑:“春天正是垦田的时候,冬日的雪厚,就算再薄的田也能耕种,谁在这时候逃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甚至还有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霸凌, 瘦成枯树的老人被酒馆小二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旁边七岁的孩童嚎啕大哭, 但林菁只是给了几枚铜钱, 便离开了。   崔缇看了又看,问道:“这又是什么招数?”   “……不是什么招数, 是真的。”   “什么?那你为何不救那孩子?”   “孩子太小,我不能带他去即将开战的地方, 那么,如果我想救他,就必须给他找一个妥善的人家收养,如果找不到,也得留下足够他吃饱的银钱,再不然,还要问他家中是否还有亲戚,派人将他送走……崔缇,你家大业大,要不你来救?”   崔缇不说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位一闭嘴,路上清净多了。   朝晖收到消息,朝廷发放的禄米和月奉都已经发放到了长泽县,这里面有她勋位的,也有朝廷给她养着的这十五名亲兵的。   出了陇右道地界,在一个小镇上,林菁终于与另外五名亲兵汇合,有了一个初步印象。   齐正阳有些例行公事的样子,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大概卢松也不想多事,只想拿到一些无法写进奏折的情报,没多大野心。   柳冰则有些傲气,他虽然对林菁笑眯眯的,不过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心思有些沉,林菁忍不住想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温有节,为什么派这么个冰山来自己身边?   班音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属他年纪最小最乖顺,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十分积极地往林菁身边凑,可见齐王调/教得不错。   娄飞尘最是与众不同,他天生女相,说起话来还情不自禁地捻着兰花指,大家都穿一样的军服,偏生他要在腰带上挂一方粉色的手帕,领巾也系成了蝴蝶形状,要仔细一看,皮甲边上还画了两朵富丽堂皇的牡丹,人有十分洁癖,比林菁还盼着洗澡……太子殿下这是担心她缺闺蜜吗?   而这五人里,最普通的还应属朝晖口中的“前辈”,群相之首史凤山派来的司奉龄。   都说最好的密探皆是普通人相貌,朝晖便是一脸和善,最容易让人不设防,而司奉龄简直泯然于众人,如果他不开口,林菁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司奉龄年纪也不大,在密探这一行,年龄不代表资历,朝晖说他是前辈,只能证明司奉龄入行早,不知掌握了多少达官显贵的秘辛,说是人精也不为过。   他仅仅是和和气气地一笑,便让林菁心中警铃大作。   眼神沧桑睿智,让人欲遁无形。   林菁平时不是杀欲强之人,但却生出了杀人之心。   这么一尊大神放在身边,她有危机感。   朝晖帮她捋清关系,“齐正阳和柳冰不提,娄飞尘和班音大概知道我的身份,庄情是暗路,他的身份是安全的,但这些在司奉龄眼前,都如同透明一般。”   “如果他不小心死在战场,史凤山也说不出什么吧?”   朝晖笑得很慈祥,“说什么傻话。”   谁死,司奉龄都不会死。   后面这一路,齐正阳负责被放养,柳冰负责制造冷气,班音负责干活,娄飞尘负责在所有人耳边絮絮叨叨念他自拟的《亲兵行为守则》,然后在众人皆充耳不闻的情况下,哼的一声,从行李里取出个绷子,坐在后面的辎重车上开始绣花了。   “你们啊,都不知道心疼咱们守捉使,女儿家怎么可能不爱个花儿鸟儿的,你们还一个个好意思自称亲兵,呸,看我给守捉使绣个枕头,哎呀,守捉使你喜欢什么花儿?”   林菁沉默了下,回道:“我随意,你高兴就好。”   “那就来个并蒂莲,心心相印!”娄飞尘高兴地道。   众人一脸菜色,连崔缇亦不敢撄其锋芒。   更妙的是,到了晚上,娄飞尘便自告奋勇地伺候林菁洗漱,他亲自打了水来,在水盆里放了两滴香露,等林菁洗好脸和脚,又从包袱里取出一盒香膏,非要给林菁擦上。   “守捉使不懂,女人最珍贵的便是这一身皮肉,这香膏由各种鲜花的香脂,再加上冰片、益母草等草药,用貂油调和制成,乃我家祖传的配方,不仅能润白皮肤,还能增添香气,长长久久地坚持睡前擦上,保管你在边关也胜过长安城的贵女!”   “我不需要……”   “哎呦,这皮肤真滑真嫩!怎么能不好好保养!我给守捉使擦个香香!”娄飞尘其实根本没想搭理林菁说什么,他热情洋溢地扑了上来,从盒子里挑出半个指甲大小的粉色香膏,顷刻间异香扑鼻,不由分说地擦在林菁的脸上。   换其中任何一个人,林菁都能动手,但娄飞尘实在非常人……林菁麻木地任由娄飞尘在脸上擦擦抹抹,到了后面,居然还觉得有点舒服。   娄飞尘退去的时候,林菁叫了庄情进来。   “娄飞尘包袱里那些东西,有问题没?”   别说,使毒高手这种生物,真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   庄情嘲笑她:“这么担心,还让人往身上贴?”   林菁冷静地道:“他们是我的亲兵,如果一开始就表现出不信任,那之后就很难再建立起信任关系了。”   庄情故作委屈地道:“守捉使是看不起庄某么?这几个人的行李,除了司奉龄的,我早就检查过了。”   “为什么除了司奉龄的?”   “他这等人物,怎么会害你?放心吧。”   如果不是这时候不好联络霍九,她真的想好好打听一下司奉龄究竟是什么来头。   但现在不急,眼下最该操心的,还是如何攻下朔方城。   不得不说林菁跟赫连勃勃莫名地有缘,不止她腰间藏着的龙雀,现在要攻打的朔方城前身,其实就是赫连勃勃建造的皇城——统万城。   当年,赫连勃勃打下长安之后,并不满意长安的地理位置,他认为自己可以“统领万邦”,要在草原和中原之间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恢弘城池。他选中了汉代的朔方城所在地,命叱干阿利为将作大匠在原有朔方城的基础上,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新城。   叱干阿利心思巧妙,性情残酷,用蒸土筑城。赫连勃勃制作武备的方法残忍,叱干阿利也不遑多让,他实时监工,每筑一段,便命人用铁锥刺土法检验其硬度,若刺进一寸,便杀筑者;若刺不进去,便杀刺者。   在这种高压下,无数工匠建造了七年方才建成,统万城的城墙坚硬可以磨刀斧,它的城墙平均厚达六丈,高近十丈。城墙外部每隔五十丈便筑立体墩台,称马面。在林家的记载中,统万城的东西两城据说有六十多个马面,可想而知,整个统万城该有多大。   在赫连勃勃命人写好的赞文中,统万城“高隅隐曰,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他夸下海口:“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   隋时统万城属朔方郡管辖,为朔方郡治所,梁师都反叛后据统万城称帝,重新称为朔方城。   说实话,如果不是统万城易守难攻,大昭也不会放任朔方城不管。   林菁不紧不慢地赶路,终于到了夏州地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州有六千多户,东西二百一十五里。南北七十里。无定河流入,分为朔水、黑水两条河,下属三个县城。   德静县外有长城,崔缇要去的宁朔县不远处便是贺兰山,也算是有一道天然屏障,只有长泽县够光板,而且原本就属于朔方郡,是目前离朔方城最近的县城。   林菁跟崔缇分道扬镳,一行十六人,刚一踏进长泽县的地界,便深刻地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穷气。   茂密生长的草皮上,有黑成球的娃娃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甩着鞭子赶着羊,可以从衣服的破洞里看到嶙峋的肋骨,结成群的孩子顶着大太阳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跑了过来,朝晖正想下马,却不防那孩子丢过来一坨羊粪,砸在马蹄下,口中清脆地喊道:“坏人!”   路过几个土屋,都是半敞着木门,连窗户纸都没糊全,从缝隙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竟然是还住着人的。   走进长泽县的县城,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有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看着他们就龇出黄牙微笑,漏风的嘴里含糊地说道:“死吧,兵汉。” 第61章 俸禄   林菁不知道为什么长泽县的人会抵制军人, 但整座县城的布防还是让她满意的, 城墙显然经常修葺, 守着城门的士兵看上去也还精神。   她只要这些就够了,民生舆情那是县令的事, 只是今后要一起合作,得有个登门的过场,顺便问问她的禄米是否已运送到军营。   可是到了县衙,来迎他们的差役眼神闪烁, 道了一声回禀之后,便小跑进去通知县令, 谁想到没过一会儿,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林菁握住腰间横刀, 连忙进去察看。   “不得了了!县令上吊了!”   林菁在门前止步,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县衙的内堂屋子里乱成一团,有被踢倒的木柜, 差役扶着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人,旁边是问讯赶来的妇人和婢女, 在旁边哭作一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以为县衙这是要准备发丧了, 没想到那青袍男人“嘎”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掩面而泣道:“为何要救我!我没脸见守捉使, 没脸啊!还不如让我死了得干净,呜呜呜……”   那妇人大哭道:“儿啊,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你行得正做得直,何须轻贱自身性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林菁最近被套路得太多,看到这一幕也很平静,她敲了敲旁边的门框,礼貌地问道:“你是长泽县县令吧?我是来上任的守捉使,请问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长泽县县令赵进出乎意料的年轻,在朝晖的情报里,赵进是两年前中的进士,原本还得继续熬资历,没想到去年年底长泽县的县令外出巡查的时候被流寇杀害,这才匆匆被调来长泽县做县令,旁边那妇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赵进哆哆嗦嗦的起身,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他拱手道:“赵某无能,将守捉使的俸禄丢失,本该赔偿,可我还有老母要赡养,只求一死换守捉使不要追究,请你原谅。”   林菁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又问道:“赵县令,你为什么要自己赔偿?这件事应该先由衙门派人寻找侦破丢失的原因,如果长泽县处理不了,应该上报给夏 州刺史,自会有朝廷重新发放俸禄,当然,也会给你期限破案,你这举动,莫非是想徇私枉法,包庇犯人?又怕我追究,所以我还没逼,你就主动投缳……我说得对 吗?”   赵进脸上一白,他身边本来嚎啕大哭的妇人也不哭了,丢了帕子,露出一张身经百战的面孔来,倒竖着两条刀眉,瞪大了眼睛对林菁道:“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儿!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你就不能宽容一些吗?”   林菁失笑,“这位大娘,我没跟你说话,请不要打扰我处理公务。”   赵母冷哼一声,她一看林菁不过是个小娘子,不由得先看轻了三分,赵进虽然出身寒门,但赵母一个人把赵进拉拔长大,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林菁这样的小娘子, 来三个都不够她塞牙缝的!赵母端起了面孔,怒道:“好歹我也是一县之长的母亲,现在我儿被逼投缳,我连说话的……唔!”   林菁一个眼神,游震海大跨步地冲过来,堵了赵母的嘴,把她拖了下去。   旁边的衙役和婢女都是两股战战,赵进指着林菁的手指都发着抖,“你,你居然敢在县衙行凶!”   林菁慢条斯理地道:“我没时间看你们唱大戏,也不爱听人讲道理,现在,直接说明情况,否则我会从军营调兵,好好彻查一下这长泽县,如果再有人妨碍公务,我会直接带回军营受审。”   “你没这个权利……”   “哦,我会记得事后写检讨的。”   赵进几乎要晕厥,他深刻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叹了一口气,让衙役退了下去,然后跌坐在门口,低声道:“这件事,还是不要查了。”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守捉使的俸禄是怎么丢的。”   长泽县毁就毁在里朔方城太近了。   因为直面敌军,所以夏州的三个县城的守捉常年维持在千人左右,大昭的守捉兵团自己要屯田放牧,但梁师都怎么可能放任长泽县好好发展,时不时地便派人骚 扰、劫掠,这田是越垦越荒,最后不得不从长泽县补给大半,百姓们负担自己的口粮本就不容易,还要养城外的守捉营,日子自然越过越苦。   这里的百姓都恨透了打仗,无论是对吸他们血的守捉,还是朔方城里的敌人,都是一视同仁,恨不得他们都死在战场上。   林菁的俸禄由夏州直接拨下,押运到县城里的时候还没什么事,但是从县城往守捉营地运送的时候,便出现了可怕的景象。   城里的百姓黑压压地分立在道路两边,禄米走出城门没多远,便蜂拥而抢,每个人掏几把,愣是把林菁和亲兵的禄米全部抢光了。   治下发生这等丑闻,赵进难辞其咎,最要命的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交给上峰的犯人,他自己也是刚上任,寒门出身,家里没多少银钱,根本堵不了这个窟窿,只好在林菁出现的时候上吊自尽,唱一出苦肉计,希望能唬住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想办法把这件事兜过去。   赵进说完,林菁就觉得这真是个聪明人。   “赵县令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找不出犯人,又想维持自己的政绩,所以把锅甩给了我。”   赵进脸色发白地道:“法不责众,我难道要押解一城百姓吗?就算如此,也追不回你的俸禄。”   “问题不在于俸禄,赵县令,我只觉得你不配与我共事。大昭已准备与朔方城开战,我因此奉命来此地接任守捉使一职,我本以为新来的长泽县县令年轻有为,应 是有血性之人,最起码也该是有担当之人,方能在我御敌之时,镇守后方保护百姓,在我守城之时,可以安抚民众,协助调动物资,掌管后勤辎重……可现在看来, 你懦弱胆怯,非我能信任之人,不过你放心,我绝不插手长泽政务,我会上报夏州刺军使为我调派一名驻城裨将,负责与县衙接洽。”   赵进愣住了,他没想到,林菁一不追究俸禄,二不要求破案,而是……他身子晃了晃,而是将他贬得一无是处,根本不屑与他共事了。   难堪,羞耻,自责……直到林菁离开县衙,他仍然没能从中缓过来,在母亲担忧的眼神中喃喃道:“母亲,我不该听你的,我做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离开了长泽县,距离县城三里外,是守捉军营,之前的守捉已经升迁调到别处,据说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再也不用在朔方城的虎口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   林菁一进大营,便有副将和各参军带着粮簿、账簿、军册等迎了上去。   副将是个光头大汉,名叫罗英,他一边带着林菁往主帐走,一边介绍军营情况:“……咱们营跟夏州军使统帅的军队一样,都隶属于右威卫,营里现在一共是一千 三百二十八人,其中,步兵两个团各四百人,弓兵团及弩兵团各二百人,骑兵两个团四百人,跳荡团一百五十人,其余为守辎重的后勤兵,这七个团的校尉都已在主 帐等着拜见将军,另外,我们已经得知将军一行的俸禄被贼人抢夺,这件事啊,唉……老何,你来给将军说说。”   林菁目光一扫,长泽守捉营虽然小, 不过该有的配置都有,罗英身后跟着一串儿正是六曹参军,分别是功曹参军、仓曹参军、兵曹参军、户曹参军、法曹参军和士曹参军,主管俸禄钱粮的正是仓曹参军 何有常,大概是一家之中掌管柴米油盐的总是会觉得日子难过,这位不仅长了一张苦瓜脸,还苦笑着走到林菁身旁,连声音都苦涩异常地道:“将军,一会儿你别嫌 咱们的接风宴寒酸,实在是因为营里的存粮不多,就算省着吃,也只够吃十天了。”   “十天?”林菁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何有常道:“去 年刚打了仗,存粮本就不多,无论是县城里还是营里,大家都勒紧了肚子省吃俭用,现在才刚开始春耕,自然接不上供给,您可知道,朔方城就在夏州地界,这挨着 朔方城边上的三个县长泽、宁朔、德静,全都穷得叮当响,朝廷运来的补给粮食都不够分啊,这一次说是要打仗,好不容易有一批补给要运来,先被宁朔给截了胡, 到了咱们这都不剩多少,听说将军是个有大能耐的,几千突厥人杀着跟玩儿似的,大家真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等着跟将军大干一场,不为别的,先填饱了肚子,才能 活下去呀!”   预想中的杀伐决断没有、行军布阵没有、练兵演武没有……林菁是真没想到,自己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不仅遇到了猪队友,还要开始为吃饭发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还怎么打仗?   都要饿死求了! 第62章 火龙   进了主帐, 案几上放着已经准备好的午饭, 一筐杂面胡饼, 十七碗清可见底的粥,还有几盘黑乎乎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腌菜。   朝晖默默从行李中取出了些肉干, 招呼罗英和参军们一起用饭,林菁夹起腌菜一尝,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这腌菜是用醋布泡出来的,看来长泽不仅缺粮, 连盐也不富裕。   醋布的味道又酸又苦,泡出来的腌菜极其难吃, 但众人却像是丧失了味蕾,就连看上去最娇气的娄飞尘都吃得面不改色。当地的驻军, 他们的同伴就是吃这样的东西熬过来的, 谁皱一下眉头,都不算是好汉!   林家虽然穷,林菁却也没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她的军粮从幽州带到甘州都没吃完, 而且幽州大营有裴元德在,绝对不缺物资, 甘州则是依山傍水, 地里不给人活路,也能从山里水里刨出食物来, 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甘州还算是能过得下去。   可长泽完全不一样, 她甚至从这些吃食中感受到了绝望之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吃完了饭,林菁便开始核对军册。   这一看,又是眉头深蹙——长泽县的兵源也很愁人。   大昭有几种边防兵源,第一种是裴景行那种的,从折冲府调出来的正规军队,打起仗来,这一部分是主力,也就是传说中的精锐;第二种是负责守烽燧、长城的烽 子,大部分是当地各族雇人来上番;第三种是兵团健儿,如退伍兵、当地的自发防卫的青壮年男子;第四种是流配的犯人,就好比在幽州的时候,霍九伪装的赭衣奴 的身份,是幽州的罪囚,当时林菁并未怀疑,因为有一少部分在军营服役是很正常的情况。   但如果大量渗透到兵营就很不正常了。   长泽县的地理位置太糟糕,很多人都不愿意来这里驻守,所以长泽的守捉营里,有五分之一是正规军,五分之一是当地征来的健儿,五分之一是雇来的,另外的五分之二——全特么是罪犯。   把这群人放一起,没互相捅个精光,可真是天佑大昭了。   林菁把军册一推,众人核对得正热火朝天,突然看她这一举动,都抬起头来。   她问道:“谁了解朔方城的情况,来跟我讲一下。”   还是何有常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了了顿饱饭,他声音没那么飘脸也没那么苦,柔声细语地道:“回禀将军,你是想听哪方面的?民生?军事?经济?还是城主梁师都本人呢?”   “民生,再缩小点,我想知道他们的粮是怎么来的。”   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听这意思,林菁是想干一票大的啊……   何有常道:“朔方城附近土壤肥沃,草场丰茂,物产充足,每到秋收的时候,城内便派出大量士兵护卫农民秋收,再将粮食运往城中入库。在朔方城附近,还有两个县城,一曰三封县,一曰广牧县,皆以农耕为主。”他展开地图,将这两个县城的位置指给林菁看。   林菁点点头道:“我今天准备出去一趟。”   罗英急忙道:“使不得,将军今天初来大营,应该先练兵训话才是啊!”   林菁点了点军册,似笑非笑地道:“我初来乍到,还是女子身份,在这些人面前训话,有几个会服我?”   “那将军的意思是?”   “无论是忠肝义胆的士兵,还是穷凶极恶的匪徒,都有一个共通点,你们说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来。   司奉龄缓缓开口道:“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就得吃饭。”   他声音很低,也许是因为过于低沉了,所以音量并不大,但那悦耳的低音从胸腔共鸣震颤发出的时候,没有人会忽视。像是有细细绒绒的东西轻柔地刮过耳道,带 着男人低鸣如某种乐器的声音钻进了脑子里,留下一生都洗不去的印记。林菁恍惚间想起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话,之前他只笑了笑,林菁便不知怎地将他忽略了。   她迅速地回过神来,说道:“不错,有什么话先填饱肚子再说,你们在这里忙着,司奉龄,你随我一起去。”   班音突然道:“将军多带些人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了,我要做的事,人多反而扎眼,我不在的时候,仍旧由罗副将管理军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朝晖和潘良两人负责对接。”目前这两人是亲兵小队的队正和队副。   林菁带着司奉龄出了大营,她骑着火炼,司奉龄的马脚力也不差,两骑先是沿着军营守备范围巡视,直到彻底出长泽范围,路上已经杳无人烟,林菁才停了下来。   两人几乎同步翻身下马,似乎都知道对方有话想说。   “前辈已是领域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何屈就在小小守捉使身边?我虽然是林家女,却不知林家还有什么秘密需要前辈出手来探寻,还请告知,不然的话,我可能会生出跟前辈讨教几手的念头。”   林菁牵着马,明明是一身灰扑扑的戎衣加皮甲,却因为她的明艳动人,也生出了几分禁忌的曼妙滋味,她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是一只美丽而危险的猛兽,正跃跃欲试地伸出獠牙。   司奉龄咳了一声,他道:“如果是五年前,你威胁不了我,现在还真有些担心在你面前……当然,这并不是我坦白的原因,而是因为我本来便是受人所托,正巧史公请我走这一趟,便顺道做了你的亲兵。”   林菁几乎可以确认他脸上也带着面具,他的真人恐怕没有这般年轻。   “你受谁人所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托付于我?”   林菁睁大了眼睛,“师父?”   司奉龄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眼中略带促狭之意,说道:“或许,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兄。”他摸出一个小巧的金锁,锁芯打开,玲珑翻出几个孔道,他用独门秘法一一合上还原,再递给林菁检查。   这是鬼谷信物七宝锁,只有鬼谷传人才知道解开方法。   林菁检查无误,立时如五雷轰顶。   师父孟继良是目前唯一的鬼谷传人,早年便收了一名传承弟子悉心培养,将鬼谷衣钵传授,使这一脉能继续绵延下去。   却没想到这弟子竟然是密探界赫赫有名的“前辈”!   “师、师兄!”   “师妹有礼了。”   司奉龄轻轻一笑,他的低音圆润,富有力量感,穿透耳膜之时,简直能令人心头百花齐绽。尤其这一声“师妹”才是杀伤力巨大,能苏到人心肺里,林菁几乎想捂住耳朵,她受不了地道:“师兄你是不是修炼过什么邪门功法,我怎么听不得你声音?”   “声音与身体发肤一样都授自父母……你习惯就好了。”他淡淡地道,然后说起了孟继良的行踪,“师父为了你兄长的病,远走南诏,不知归来时间,你也不必担心长安,那里亦有师父的好友看顾。”   “我倒是不担心师父,师兄说五年前我威胁不了你……可是有什么意外?”   “我被人毁去了一半功夫。”   “是谁?”   “不必多问,现在还是攻打朔方城要紧,我给你的助力有限,论武力只怕还不及朝晖和庄情,你若有想法,也不必顾及我,师兄给你打下手便是。”   林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瞒你说,我这一次出来是想探一探你的底,顺便去玩一把火龙烧仓。”   司奉龄若有所思地道:“你想去烧那两个县城的粮仓?”   “一个便足够了,在粮库的粮食咱们搬不走,但运在路上的粮食,可就不一样了。”   当夜,三封县的粮库莫名失了火,将大半粮食烧了个精光,县令大惊失色,急忙上书梁师都。现在正是春耕的时候,粮库失火大家都看得见,如果不及时补满粮库,恐怕会民心动荡,不利于后面的作战。   梁师都看了之后,直接把这封奏折往旁边一递,一名美姬爬了过来,檀香樱唇轻启,露出贝齿咬住奏折,然后摆臀扭胯地爬向旁边的案几,两名年轻男子正一前一后地坐在那里,其中坐在前方的男子黑巾蒙眼,正是连正和申屠翰。   申屠翰面露厌恶之色地接过奏折,轻声读给连正听。   连正道:“现在昭国正在边境调兵遣将、大动干戈,突然出现火龙烧仓,不得不令人提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将军的意思是,这粮我不该给?”   连正摇头道:“给,容易中圈套;不给,容易失民心,此计甚毒,我只能建议陛下派重兵,分三次押送,既给了百姓信心,如果有圈套,又不会太过吃亏。”   “秒啊!幸亏有连将军在我身边,”他哈哈大笑,“这些年与逆世军合作愉快,希望这一次,我们还能携手退敌,给昭国一个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在我朔方城下陈兵!”   “申屠武艺高强,如果陛下能允许,我可以让他帮忙押送。”   “朕准了!”梁师都斜眼一笑,“你对那小娘子可真是上心,别着急,等她自投罗网之时,我定让连将军遂心。”   连正温文一笑道:“我此生只衷情一人,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她,让陛下见笑了。”   “连将军夙夜赶来朔方城援助,不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懂,不过嘛……”梁师都邪邪一笑,“如果不是你求我留下她一命,等我抓到她,一定会把她当众活剐三百刀,让林远靖死不瞑目,哈哈哈哈……”   在梁师都看不到的角度,连正微微蹙眉,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杀意。   为了再次捉住她,也为了打压大昭的边防布局,逆世军必须保住朔方城,所以他不得不跟这种人渣合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报应了。 第63章 劫粮   林菁带着五十名挑选出来的好手在朔方城附近埋伏, 在此之前, 罗英见到她只带这么少的人便大惊失色地说道:“押运粮食可是大事, 派出一个团都使得,将军怎么只带这些人, 太危险了!”   她在腰间另别了一把横刀,安抚罗英道:“我当然知道危险,但是总得有人帮忙把粮食运回来,所以不得不带这么多人。”   罗英:“……这么多人?”这还多吗?你说的跟我说的是一件事吗?   “劫粮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有能保证不泄露机密的心腹才能参与,我走后, 你严防军营人员进出,不得走漏消息。”   “这个自然, 除了将军的亲兵, 还有我的几名亲兵,其他都是军府在册的老兵,绝无问题!至于其他人,就算打听去向, 也只说将军去县城里讨要禄米便是。”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发现没有漏洞, 但罗英还是有些不安, “真的能劫到粮食吗?”   “粮库被烧,朔方城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是备战状态,他们只能支援,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会选择分若干次支援。”   “如果咱们抢粮食的行径激怒了朔方城怎么办?”罗英担心地道。   林菁紧了紧皮靴,反问道:“朔方城劫掠长泽的时候,为什么不担心激怒大昭?”   罗英:“这……”   “现在夏州更换的两名守捉都已上任,军使率领大军随后便至,这个时候还畏首畏尾,有什么用,梁师都会因为你不抢他粮食而怜惜你?还不如趁机弄点军备呢,”林菁拍了拍罗英的肩膀,“这年头说什么都是空话,让将士们饭碗不空,军功册不虚……才是我领兵的原则。”   当然,林菁没把话说到位,在军营里,忠诚是可贵的,人是趋利的,想统御下面的士兵,除了胜仗的激励,还有另一种手段。   古往今来,继承鬼谷精神和思想的诸弟子中不乏名将名仕,如秦国的大将尉缭对于如何治军,有一段很经典的言论:“……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 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只有这样,军队才能“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有 也”。   所以,这另一种手段就是杀,杀得越多,士兵越听话。   尉缭与商鞅一样手段酷烈,虽然林菁没这么极端,却也已经做好在战前杀一批人的准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在最开始,她会给他们机会,还会让他们吃上饱饭。   火龙烧仓的第五日,十辆粮车从朔方城的北门出发,由两百名骑兵押运,打头的是一名满面黑须的将军,正是贴了假胡子的申屠翰。   他一路都很警惕,生怕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支军队,甚至做好了与林菁交手的准备。   然而没有。   申屠翰运送完粮食后,十分郁闷地回到了朔方城,他对连正道:“这次烧仓可能真的是意外。”   连正轻声道:“只要她在,就没有意外,她大概猜到我们不会在第一批运太多粮食,所以把算盘打在第二批粮食上。”   “那我怎么办?抽掉粮食继续换上沙土吗?”   连正靠在窗前,他按着眉心道:“不必,加派士兵,无论她抢哪批次的粮食,都务必留下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朔方城的城门打开,二十辆粮车运了出来,同时有六百名骑兵负责押运。   这一次,路上依旧没什么问题。   开始有人觉得连正大惊小怪,而且总这么折腾朔方城的精锐骑兵也不是回事,把该备战的时间都浪费在押运上了,换谁都不乐意。要知道明光铠是很重的,穿在身 上足有六十来斤,想想看,穿着这一身铠甲,还得拿着武器,不止人累,马也会疲惫,精锐骑兵的战马都不差,虽然不会造成多大负担,但在战前,这样的劳累并不 是什么好事情,人的状态和马的状态都是决定骑兵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直接因素。   最后一批粮食有三十车,仍旧由这六百名骑兵押运,但精气神跟第一次比差了一大截,没到在路上说说笑笑的程度,却也开始散漫起来。   申屠翰几次想整顿一下,但他不是这些人真正的上官,没那么大权利,也就只好忍着,希望这一路赶紧走完。   在想这些的时候,申屠翰没意识到,连他自己也觉得林菁不会来了。   田野里阡陌纵横,军队沉闷地前行,前两趟路都走熟了,大家都知道过了这一块田地,马上就能到三封县,心里更是放松。   可就在这时,从田野两边突然暴起数十道身影,皆蒙着面巾,向着前方军队撒了一大片粉尘。   立刻有人捂住口鼻,可大批的人还是中了招,纷纷坠下马来,不等粉尘散去,便有人被割了喉咙,一声声惨叫接连而起,许多战马被惊扰,开始不安地转动,上面的骑兵一边心急火燎地控制战马,一边举起武器准备迎战。   对方怎么可能给他们整备的机会!这些人身着布衣,轻便灵巧,往往武器还未刺出,敌人就已经跑到了后面,而人再一回头,就被冰凉的刀刃抹了脖子。   申屠翰大骂了一声“卑鄙”,立刻加入战团,他还没开始动手,就被林菁缠住了。   “我知道是你!你果然来劫粮了!”他大声道。   林菁啐道:“为虎作伥,大昭败类!”   申屠翰一边抵挡一边回道:“你父亲和全族都被皇帝所害,你竟还帮大昭打仗,简直是认贼作父!”   林菁冷笑道:“难道像你们一样帮着外敌欺压大昭百姓吗?另外,我没你那么蠢,谁说什么就信什么,我想要的真相,会自己去找!”手中攻势越发凌厉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申屠翰渐渐抵挡不住:“林菁,我本不想伤了你,你——”   “你应该谢你的姓氏,我不想杀申屠家的人。”林菁懒得再跟他废话,一刀劈在他肩膀上,飞起一脚正中面门,把申屠翰踢了出去。   林菁话音未落,从粮车中央飞出一名身着明光铠的蒙面人与林菁交手。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招式,每一招都冲着她的穴位来。   “连正!”林菁的眼眸一下子冷了下去,她双刀齐出,刀光几乎将连正笼罩在其中,可在他的重拳之下,也很难突破铠甲的防御。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连正总是穿着铠甲了。   林菁的力气虽然比普通女子大,但是跟军营这些千锤百炼出来的将士没法比,她走的是灵动敏捷这一脉的,在对方连刀都还未出鞘的时候,她已将刀刃压在对方的脖子上了。   可速度也并不能保证绝对制胜,因为她力量不够,一旦遇到如明光铠这样的当世最强铠甲,穿在连正这样的高手身上时,她便很难突破铠甲防御,而且对方力气实在太大,拳拳生风,林菁只穿了布衣,被劲风扫到的话,一定会伤筋动骨。   更何况,连正的每一招都招呼在她的穴位薄弱处,哪怕林菁武功精妙,也只能暂时缠住他。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押运粮食的骑兵被庄情的迷粉放倒了一半,在接下来的半字之间,林菁的人迅速秒杀了将近二百人,至于剩下的一百多人,在他们面前已经不成气候。   唯一难啃的两块骨头,林菁都接住了。   最后连正和申屠翰两人合力围攻林菁,其他人毫不客气地用长柄兵器挨个刺进脚下士兵的喉咙里,确保每一个人都死得不能再死,才赶着粮车往南跑。   等他们跑得差不多,林菁也不恋战,提起真气以轻功逃走。她现在杀不了连正,却也不着急,只要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再遇上他。   这一次突袭小队满载而归。   长泽守捉营里大概有一千多名士兵,除去像林菁这样能自带军粮的府兵,其他人几乎都是要军营垦田和长泽县来养着的,粮食缺口不可谓不大。   这三十车粮食,平均每车二十五石,加起来一共有七百多石粮食,足够军营里的人吃上三、四个月了。   林菁留下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都送去了县城。   罗英是知道俸禄被抢的内情的,问她原因时,林菁答道:“这批粮食对士兵来说来得太容易,没有压迫感会令人退步,留这些刚刚好。”   隔日,林菁踩在粮车上,检阅了长泽军营的所有士兵。   “诸位大概或多或少都知道我的来头,我林某人从军以来,虽然资历浅,但从未败过!只要你们服从军令,严明军纪,我必定带你们继续赢得胜利!儿郎们,吃饱了肚子,操练起来,待到朔方城破之时,便是你我凯旋之日!”   “凯旋!”   “凯旋!”   士兵们齐声喊道,原本萎靡不振的眼神,在看到粮食的时候骤然被点亮,他们或许不相信不败的神话,但眼前的粮食,他们却是信的。   林菁归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流水般往营里进,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这位女将军只带了区区五十人,从朔方城六百名骑兵手中劫走了三十车粮食!   这样的战绩,他们前所未闻。   也许跟着她,真的能打掉朔方城,嬴得足以凯旋归乡的军功! 第64章 哗变   军营里的人很快就放弃了之前拥护林菁的想法。   饭是够吃了, 但每天的训练量可怕到令人发指。   每天吃过早饭, 不管是步兵、骑兵、还是弓兵弩兵, 所有人都要绕着军营长跑一个时辰,然后在各队正的带领下, 从各处寻来石头,不用马车来运,而是靠他们徒手运送,运送石块的重量直接决定他们的午饭有多少, 如果能挖到大石块还会多奖励一碗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多人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稳。可他们不能停, 林将军的亲兵虎视眈眈地监督他们,谁敢偷懒, 会直接罚一整天的伙食。   下午, 弓兵弩兵练习射箭,远靶、近靶、飞靶、隐藏靶轮流上阵,一组射一组收箭,直到射满两百发才算完事;步兵练习陌刀和盾牌, 两组对战,直到有一组被彻底打服为止, 而被打败的组, 晚饭减半;骑兵带着马出去练习骑射功夫,由林将军和她那几名据说是从跳荡团挑选出来的亲兵来带队, 其中有个叫万熊的极其凶猛严苛,骑兵的训练方法跟步兵类似, 但很多人一回到军营后便从马上摔下来,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摧残。   在这样的高压训练下,军营里对林菁的不满渐渐滋生。   “不过是抢到了一点粮食,就以为自己能在军营作威作福了吗?”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娘们儿,最后还不是要给男人生孩子,非到军营这种地方来,我看是心理有问题。”   “咱们这位守捉使啊,得失心太重,她就是太想打赢了,所以才不把咱们当人看。”   “这训练老子受不了了!”   “再这样下去,没死在朔方城手里,反而要折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她来军营不过只有十多个亲兵,咱们可是有一千多人啊……”   大多流放的罪犯本就是穷凶极恶之辈,在恶意的煽动下,许多人看林菁的眼神越发不善起来。   申屠翰回到朔方城复命后,梁师都意外地没有发火,他很冷静地道:“此敌不容小觑,我会给东突厥汗王写信,请求支援。”   梁洛仁道:“可是东突厥和大昭刚刚签订了渭水盟约,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支援我们。”   “你懂什么?”梁师都鄙夷地看了梁洛仁一眼,他这个弟弟没什么魄力,一辈子只能跟在他后面当狗腿子,“朔方城是边境之喉,突厥人不会把朔方城交到昭国手上的。”   梁洛仁唯唯诺诺地道:“兄长说的是。”   梁师都又对申屠翰道:“我听说逆世军曾跟叶护进攻甘州,现在朔方城也正是有难之时,我希望连翼将军能发兵协助。”   申屠翰道:“昭国正在调兵遣将,边境局势敏感,无数密探关注这里的风吹草动,军队我们早已准备好,只能时机便会来襄助朔方城,请陛下宽心。”   “那朕便静候佳音了。”   申屠翰皱着眉回到了住所。   连正又重新蒙回了眼睛,他穿着玄色的衣袍,冷凝而厚重地勾勒出健壮的身体线条,像是一尊镌刻着某种誓言的石碑,稳稳地坐在案几后方,已不知道坐了多久。   从黑布下方露出的下颌棱角分明,若刀削斧刻,申屠翰从他紧绷着的下巴看出,他心情并不好,申屠翰硬着头皮道:“梁师都又在催兵了。”   “坐拥朔方城还是如此废物,也难怪突厥人都想放弃他了。”   申屠翰坐到他身边,有些烦躁地扯开袍服的领子,灌了一口茶道:“兄长,你真的非林菁不可吗?你知道的,等到了那一步,谁还管什么名正言顺?咱们铺了那么久的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娶了林菁是锦上添花,没有她,义父和你一样能成事,何苦来朔方城受罪!”   权势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女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即便她是林家人。   连正低下头,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沿,仿佛还在回味某种忘不掉的触感,他轻声道:“人活一辈子,从生到死都被得失心支配,所以最容易起执念。为了 成大事,我从小就被训练得无欲无求,如果父亲不曾提起,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她,也不会把她当做我的妻子……现在跟我说放手,有些晚了。小翰,我见不得她落在 别人手上,无论是折磨她也好,还是疼爱她也好,都得我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替我杀了她。”   申屠翰有些挫败地道:“如果这是兄长所托,我自然竭力完成,可她武功太高了,我打不过她。”   连正道:“杀人,不止动武一种办法。”   申屠翰若有所思地看着连正,后者缓缓露出一抹笑容,起身道:“朔方城一战会打得十分艰难,等她元气大伤的时候,我们再动手。在此之前,还是得帮梁师都练练兵,也好物尽其用。”   连正来朔方城的确是真心相助,他希望朔方城越强越好,只有这样,才能消耗大昭的兵力,顺便在林菁处于劣势的时候,达到自己的目的。   林菁对于连正在朔方城这件事,是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   怎么哪儿都有他?   她不敢小看连正,连翼能在她父亲麾下混得如鱼得水,甚至还把私兵托付给他,足可见其城府和心智,连正是连翼的儿子,别的不说,兵法是肯定过关的,面对这样的敌人,她得多想想。   可惜军营太不省心了。   一场在她眼皮子底下酝酿的哗变终于拉开了帷幕。   当日林菁带着骑兵队回到军营,两边埋伏的步兵便冲了过来,足有一百多人,在靶场训练的一部分弓兵和弩兵也跑了过来,将手上的武器直指林菁,她身后有一部分骑兵抽出了横刀。   有些人不明所以,他们或是往后退,或是用犹疑的眼神在林菁和从前的同伴之间来回打量,还有另外一些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参与,但也不会帮林菁,是完美的骑墙派。   罗英和几名参军都被捆了起来,一个嘴角豁了一半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对林菁道:“下马,认输,从今后知道谁是老大,饶你不死。”   林菁问道:“魏驰,你只是个步兵团的队正,就敢在军营里称老大?”   魏驰大笑道:“承蒙兄弟们抬爱,也多亏你这臭娘们儿不把咱们当人看,换谁来当营里的老大,都比你强!”   林菁下了马,她看上去丝毫没有慌乱,甚至还有冲着魏驰笑了笑。   魏驰有些被激怒了,“你若是不服,兄弟们可就要——”他张了张嘴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然后便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   可是不对啊,他的身体怎么如此轻?   魏驰的头颅飞在半空中,他看着自己还未倒下的身体,满脸的困惑。   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具失去了头颅的身体从腔子里喷涌出大量的鲜血,而那血的旁边,林菁手持横刀,继续保持微笑地看着他们。   “还有谁想动手?”   她的语气太轻快了,仿佛在问他们“今天吃什么”一样,然而……那个据说犯下两道十九城杀人案的魏驰,就这样被一刀送上了天。   有人大喊道:“怕什么,她只有一个人!我们人多!上啊!”   人群蜂拥而上,每一张面孔都狰狞,每一把刀都透着血腥的寒光,每一颗心都因为杀戮而兴奋。   林菁双持横刀,做了一个起手式。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在杀戮中不断精进武学,在战场上,她不仅是主宰,还用死亡浇铸出了铁血意志。   杀吧。   林菁的速度太快了,因为快,便显得对手无比的慢。   在她的眼中,每一个人的动作被拆分得无比细致,在快速的动作中,她可以在出招的瞬间判断对方铠甲的最薄弱处,他们不是连正那样的一流高手,砍杀时空门大开,几乎像是在邀请她把刀刺进他们的胸膛。   横刀带出血沫,打在她的衣服上,竟然也是热的。   林菁快攻快打地杀了数十人,这之后,包围圈越来越大,渐渐地没人再敢凑过来,她脚下是一地的死尸,刀刀毙命,没留下一个伤员,一个活口。   碰到就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哗变的人也同样惜命,不过是一群自以为人多势众就能把人拉下马的乌合之众,林菁的刀刚染上杀气没多久,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就停止了。   那些人跪了下来。   “将军!将军饶命!”   林菁看了看四周,她的亲兵们,除了曾经跟她去过金山的那几个,其他都愣住了。   还有不明所以的围观党和骑墙派,他们都面露恐惧之色,有些人也情不自禁地跪下了,怕得浑身发抖。   罗英和参军们身边早就没人了,他们被捆得十分结实,只能呆坐在地上,像是不敢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么多人是怎么死的?   是一个人杀的?   她怎么杀的?   没看清,只有血,血飞了出来,有些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去了,就像是在割草一样。   林菁甩了甩双刀上的血,她抬起头的时候,连求饶的声音都没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某个声音惹她不高兴。   他们就这样惶恐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把刀一扔,对罗英道:“清理一下,埋锅造饭,我饿了。” 第65章 朔方   潘良去解了罗英和参军们的绳索, 许多人自发地清点尸体, 然后拖出大营掩埋, 带血的土被铲了出去,半个时辰内, 军营里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偌大的恐怖笼罩在军营上空,再没人敢嘲笑那些关于林菁的传闻,只要看到那一幕的人, 便绝对不会忘记。   唯一庆幸的是,林将军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 历来军营中最可怕的哗变,竟然才死了一百来人便终结, 堪称史上最怂的哗变。   林菁回到主帐, 她坐在案几后面,娄飞尘以令人诧异的速度端来了水盆,帮林菁擦洗身上的血迹,林岚重新找了一身干净外套, 放在一边供林菁更换。   她扫了一眼自己的亲兵。   老人大多在外面处理这次哗变,跟进来的齐正阳满脸菜色, 他大概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刚才已经吐了一场;柳冰的脸越发苍白,他一直紧握着拳头, 发现林菁在看自己的时候,已不敢直视;班音也不像往常笑嘻嘻的, 他有些愣神,没注意林菁的方向;只有娄飞尘反应最快,帮她洗漱,还有师兄司奉龄,似乎也有些震惊,但林菁看过来的时候,还是安抚地一笑。   稍顷,毕安年进来传信:“尸体与军册名单都已校对完毕,共一百零三人,其中只有两名府兵,其他皆是各地流放过来的囚犯。”   林菁接过名单,还真是不出她所料,这帮犯人是这次哗变的主力。   班音好奇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林菁敲着桌子道:“很简单,他们不想死。大昭即将与朔方城开战,府兵是军队中的精锐,通常去攻城的第一梯队都是他们这些囚犯,自然不甘心受这样的安排。 一旦他们把军权夺过来后,不管上面如何发号施令,真正执行的还是下面的士官,他们可以暗中更改队伍番号,把自己的人从炮灰阵营中撤出来,而且大权在握,最 后计算军功的时候,还可以把大头按在自己头上,只要守捉使不能发话,他们还不是为所欲为?他们是必然要出手的,最近恰好是天时地利人和,新守捉使上任,大 家正是不习惯的时候,我玩儿命的操练他们,吸引了大批仇恨,尤其我还是一个不能服众的女人,就算有人不认可哗变,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阻力。另外,想夺 权的话,只能在新的军使也带领大军前来驻扎之前,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场哗变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我一直在等他们动手。”   班音一手握拳拍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恍然大悟道:“将军就像是在钓鱼,利用操练积累不满,把那些对将军心怀不满的人钓出来,属下说得可对?”   林菁斜睨了他一眼道:“不对。”   班音有些吃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司奉龄解释道:“操练士兵并非钓鱼之举,而是提升士兵活下来的几率。”   在将军踏入兵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是一个共通的利益生命体,想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让士兵足够强韧,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士兵活下来的几率越大,获胜的几率越高。   练兵是枯燥也是最令人崩溃的,没人想日复一日的重复训练和跑操,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这里面也有她的私心,她大可声情并茂地对士兵们说自己是多么想让他们变得更强,但她没有,而是抓紧时间放任哗变的发酵,用最少的牺牲,来解决长泽军营里的毒瘤。   林菁不想解释太多,一方面,信任她的人总会找到真相,另一方面,不愿意信任她的总会找到各种理由来诋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在乎。   才刚入夜,她便把罗英叫了过来。   罗英本来就挺顺从的,看过那一幕之后,更是乖得像一头没脾气的老黄牛,勤勤恳恳地站在林菁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我要去探一次朔方城,军营里还按照之前说好的分工,你来主持大局,我的亲兵辅助。”   罗英那雄壮的身体抖了抖,他不知道这位长得跟仙子似的的小娘子怎么就这么野,天天想着往外跑,干的还都是这么危险的事,把他一个人留在军营里好不可怜, 罗英只恨不得叫一声“祖宗”。他心里已经泪流成河,拿出言官死谏的劲头道:“将军使不得!朔方城守备森严,城墙高到只有云梯能破,你千万不能去!”   林菁正是那撒野的君王,在甘州的时候裴景行就陪着她一起疯,到了长泽这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没有约束了。   “我意已决,罗副将也不用担心,现在还未到战时,正是探查的好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罗英退而求其次道:“那将军好歹多带点人啊!”   “不了,除了我,没人能上那座城墙,带多了反而麻烦。”   罗英还在挣扎,“其实军方也应该有朔方城布防的情报。”   “军方的情报不可能有我的新鲜把?”林菁笑了笑,尤其知道连正在朔方城以后,她相信连正完全有本事将朔方城守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等等,她的比喻好像有问题……   林菁没舍得骑火炼,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黑马,用布包了四蹄,骑着它在夜晚中飞驰。   月亮照耀下的麦田间,只能看到一骑绝尘,像是穿梭在黑夜中的闪电。   在快至黎明的时候,她已经能看到朔方城的轮廓,她从身上掏出一个果子,系在旁边的树枝上,刚好让马嘴够不到,又能看见,这样马在周围吃草,不容易跑掉,但真的能不能留在这里接应她,全凭运气。   她穿着夜行衣,提起轻功奔至朔方城下,看着近十丈高的城墙,忽闪一下便冲了上去,她以城墙借力,完全没考虑过换防等问题,直到快接近垛堞口的时候,她高高跃起,几乎比城墙的平面高出一丈,不远处的士兵只顾着看着下方,根本没想到有人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   城墙上的空间并不逼仄,比如甘州城的城墙可以跑马车,朔方城当然比甘州城豪华,当年的统万城是比照长安城建造出来的,城墙上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运送物资极其方便,不过也为林菁制造了困难。   她在半空中甩出钩绳,勾住城楼的一角,手臂用力,把自己荡了过去,然后找准了时机,想是一片轻飘飘的叶片,从暗夜中飘了下去,在卫兵经过的时候,使出了壁虎游的功夫挂在城墙上,最后落在地上,没入了巷道中。   朔方城基本复刻了长安城的建造图纸,甚至连坊市都没差别,但它只得了长安城的躯壳,却没有长安城的灵魂。   长安城的人们是鲜活的,不管生活多艰难,他们是在天子脚下,有着大国臣民应有的朝气和骄傲。   林菁在朔方城见到的只有恐惧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不停有卫兵在街道坊间巡逻,这个城里没有游手好闲的懒汉,所有人都机械地工作着,为梁家王朝源源不断 地产出物资,穿着官袍的小吏四处走动,监视布匹、粮食加工、买卖、各类公共聚集地的任何举动,街头巷尾都贴着告示,宣扬的都是梁家王朝如何强大,梁师都如 何为国为民,以及突厥可汗对他们是如何关注,又给了多少支援。   如果民心真的能如此轻易安抚就好了。   林菁受申屠翰贴胡子的启发,也 在脸上粘了胡须,她先是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废弃的柴房睡了一觉,到了中午才出去找个饭馆胡乱填饱了肚子,她本来未雨绸缪地想找个胡饼店买两张胡饼带在身上, 但是这里不是长安,没有随处可见的胡饼店,她反正也是想探查朔方城,沿着街道走进了西市,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清。   朔方城太小了,封闭直接影响物资流通,大多店铺只出售食物、布匹等杂货,夹杂着零星的米面粮店,这其中只有唯一的一家奢侈品珠宝店,还是胡人开的。   林菁不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去用火神令,谁知道朔方城的胡人还是不是霍九的手下,再说她也没钱买战时情报这么贵重的东西。林菁正想穿过西市离开,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华贵的突厥袍服,浓眉细目,唇形凉薄,唯有高挺的鼻梁和高大的身体让林菁认出了他。   她在他身后跟着。   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穿过了西市,走进了相邻的坊门,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缓缓行走,还有闲心旁边的摊位上买了两个果子,却不吃,只捧在手里,走 了一段路后,又塞给了跑出来玩的孩童,然后便开始走街串巷,接连几个诡异的来回弯道也没能甩掉林菁,最后,他施施然地走进一间店铺。   林菁跟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觉得不太对劲。   里面充斥着各种男人的调笑声,还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许多不太正经的谈话声,坐席之间用幔帐隔开,里面三五成群,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倒是没干男女勾当,里面是一张四方案几,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   这里竟然是一间赌坊。   见有陌生人进来,一名衣着大胆的女子走了过来,笑问道:“小郎君是一个人呐,还是等朋友?”   “我来找朋友的。”她绕过女子便往里走。   女子正想唤人拦住她,从偏门进来一名少年道:“主人有请,客人随我来吧。” 第66章 狸奴   走过偏门才豁然开朗, 青石板的路两旁栽种着茂密的绿植, 在春日早早绽放的花点缀在其中, 高大的林木耸立。此地并没有遵循大昭园林精致小巧、复杂多变的布置规则,而有一种原始奔放的感觉, 绿意蓬勃,身置自然之中。   林菁被那少年带到了一间花厅。   花厅里的家具尽是檀木打造,整面苏绣的屏风敞开,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古玩玉器, 不至于过满,也不显空旷, 透露出的品味是中原世家大族才有的底蕴。   那人已经除了面具,站在案几后方, 长发散落。   他穿着一件林菁从未见过的白色短袍, 不知是什么材质,穿在身上柔如月光,领口开得极大,露出一抹古铜色的胸膛, 衣袖宽大却又在袖口束紧,护腕上没有任何装饰, 却能在光的反射下映出银芒, 他身上最出彩的则是镶嵌了蓝色宝石的宽边腰带,宝石璀璨的如星空一般, 仿佛漫天银河环绕于一人,集结了天地华彩, 紧紧勾勒出劲瘦强壮的腰身,下方穿着的是浅棕色长裤,脚蹬同色皮靴。   直到今日,她才看到他不同的一面。   那双蓝眼眸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他是配得上这样精致的打扮的,白色华服奢靡而清冷,面容却俊美夺魄,混合了西域人种的狂野和昭人的内敛,形成一种妖异的美感,他身材无比高大,仿佛远古混沌生成的巨兽,莫名的气场吞噬了整间花厅,似的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带有他的气息。   林菁感受到了,它是那样危险,诱人。   “霍九,你来朔方城了。”   霍九露出微笑,潇洒地坐了下来,指着案几另一边的蒲团道:“是客,且坐。”   林菁走了过去,她的出现破开了他的气场,随着脚步的移动,被男子的气息一层层包围,最终坐在了他的对面。   林菁拿不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蹙眉道:“我跟上你的时候只是好奇,没对你的行动造成麻烦吧?”   霍九拉了一下旁边垂下的绳子,隐隐传来摇铃的声音,若干名仆从端来了点心和瓜果,还有两碗煎好的茶水,他将这些都放在林菁面前,说道:“没什么麻烦的,倒是你的胆子着实令人敬佩,在这个时候敢来朔方城……先不提别的,你在长泽吃够沙子了吧,来换换口味。”   林菁苦笑。   长泽的环境真的跟甘州没法比,春天风沙大,别的不说,一碗水放在帐篷里,没多久就能看见碗底的细沙,这些小砂砾无孔不入,他们的行李包袱一打开都是一股 子黄土味儿,里面的食物也遭了殃,吃个胡饼也得先抖一抖沙子,军营里做好了饭,一开始大家还有耐心挑碗里的沙子,到了后来也懒得计较了,就连林菁都能面不 改色的吞沙子,只要别硌了牙,什么都好说。   朔方城因为城墙高的缘故,风沙不多,林菁拈了几块点心吃下去,细腻的口感简直让人感动。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盘点心,“真可惜带不走,为了翻城墙,我连饱饭都不敢吃。”   霍九忍不住大笑道:“我听说你劫粮的事迹了,你可知道梁师都气成了什么样子,掌管户部钱粮的刚好是他弟弟梁洛仁,这些日子连朝都不敢上,生怕被当成出气筒。”   林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朔方城买卖情报?”   “怎么,莫非你觉得我在帮助朔方城?”霍九高昂着头,眼眸中透露出十分的不认可,伸出食指摆了摆,说道,“梁师都占据朔方城,这里物产虽然丰富,却不足以养兵养民,昭武商队从此经过,都要上缴重税,想在这里打通生意,可比在大昭难得多。”   她问道:“所以,你愿意帮我?”   霍九笑眯眯地看着她,摊开了手。   得,还是要钱的。林菁恨恨地又吃了几口瓜果。   霍九慢条斯理地道:“我现在帮梁师都没有任何好处,明眼人都知道,大昭是下定了决心要挖除朔方城和恒安镇这两块余毒,率领大军的是皇帝最信宠的两名青年才俊,朔方城由左平攻打,恒安镇则是独孤止,各领二十万大军。”   林菁道:“恒安镇我不清楚,朔方城很难打。”   “要不然,怎么能派你来襄助左平呢?”   林菁笑了,“你觉得我能打下朔方城?”   “这样吧,我这里有两条你最想知道的情报,等你打下朔方城的那一天,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一条。”   “这是你许诺给我的战利品?”   “可以这么说,毕竟我也看梁师都很不顺眼。”   林菁拒绝了,“但我不想要这个。”   霍九有些诧异,他身体微微前倾,“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林菁也凑近了些,她的手撑在案几上,缓缓移动到霍九的耳边,“如果我打赢了,你就为我唱一支歌吧。”   霍九低低地笑了,“能为你唱歌的人那么多……”   “是啊,那又如何呢?”   她狡黠地看着他,眼尾的睫毛调皮地上翘着,勾住了春晓最明媚的那一捧花色,她是自九天流泻下来的明月之露,惊心动魄的、自顾自的美丽着。   霍九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对的。   他道:“自发现跟踪我的人是你之后,我便有了一个计划。”   林菁眼波流转,说道:“我有点期待。”   这时,屋外传来仆从的声音道:“主人,已准备好了。”   这次是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侍女引领林菁往宅院的更深处走去,这里无论是摆设还是衣着,都已是西域的风格了,林菁随着她走进廊下,进了一间厢房。   一进去她就被惊到了。   整间厢房都被改造成了浴室,两扇屏风隔开了人的视线,走进去才能看到地面上修建的水池,足有两丈多长,里面是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水,池面上漂浮着零星花瓣,能闻到香露的芬芳。   屋里有四名侍女,除了腰间的白巾之外,身上不着寸缕,一起走过来为她宽衣。   其中一名侍女柔声道:“婢子们奉主人之命为姑娘梳洗打扮。”   林菁有些不知所措,她没被人这样伺候过,更加不习惯看别人的身体,但这并不影响她享受别人的侍奉,同时也好奇霍九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尽量不让她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将她的外袍除下,最后看到她胸前的束胸之后,有人心疼的轻呼出声:“姑娘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她们急忙把束胸解开,将林菁的头发散开,扶着她走进了水池,然后每个人都从水池旁的托盘上拿起了不同的工具,开始帮林菁洗澡。   嗯……   林菁是真的挺脏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上一次洗澡还是刚到长泽军营的时候,本来事务繁多,她还没想着要洗,结果娄飞尘先受不了,哪有将军还没洗亲兵先洗澡的道理,于是他颐指气使地让其他亲 兵烧水,自己在帐篷里鼓捣了许久,调配出了各种香露香膏,让林菁洗完之后涂抹,林菁一概不认识,洗了一个战斗澡之后,稀里糊涂的抹了抹容易发生冻疮的部 位,便扔回给娄飞尘了。   又经历了这么多天,就算带着幞头,她的头发里也进了沙子,因为攀城墙,指缝里也有泥土,四名侍女围着她,一开始还怕用 力擦疼了娇客,后来发现……侍女们气喘吁吁地清洗了良久,然后才将林菁请了出去,让她趴在一张矮小的床榻上,其中一名力气最大的侍女留了下来,用一种粗粝 的盐粒揉搓着她的身体,其余三人搬来屏风挡住了她的身体,在外面换来粗使奴仆为水池换水。   林菁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侍女力道恰好的揉搓一边想,那么一大池子的水都被她给洗脏了,好浪费啊……   军营里的水可是要计算着使用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侍女用粗盐搓好后,开始用香精为她按摩,等外面的池水换新之后,又来人将林菁重新扶进了池子,有人为池子注入了一大桶牛乳,有人继续撒下花瓣,还有人 将调制好的香精滴入……四名侍女继续卖力搓洗,中间还不断往她身上涂抹一些东西,到了最后验收的时候,一名侍女将清水撩拨在林菁的身上,几乎所有水滴都能 顺着娇嫩莹白的肌肤畅通无阻地流下,这才满意地收工。   林菁麻木了,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被涂抹过多少东西,只觉得自己是一盘洒满了香料,已经腌得极其入味的肉,就等着烹饪了。   侍女为她披上长袍,带她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早有三名侍女在等候她。待林菁坐在梳妆台前,三名侍女便开始忙活了。   擦干头发、上妆、准备首饰。   在头发半干的时候,她们找来微烫的铁棍,缠绕在林菁长发的发尾。在上妆的时候,一名侍女用花汁涂满了她的指甲,然后用小布包好。林菁从铜镜里看出,她脸上的妆跟常见的大昭女子妆容十分不同,更明艳、更热烈、更大胆。   眼角和额头都贴上了花钿,没有繁复的发型和多余的首饰,她的长发微卷着散开,只戴了一套蓝宝石额坠,   林菁换上了细纱白袍,领口很低,露出白皙的一点前胸,袖口也是灯笼袖的样式,腰间系上了一条由蓝宝石和蓝色丝绦制成的宽边腰带,将腰肢束得不盈一握,下面穿了与霍九同色的浅棕色裤子和皮靴。   她身形修长纤细,穿上这一身之后,曲线毕露,像极了话本里妩媚神秘的胡姬。   铜镜里的人陌生而又熟悉,她不适地抿了抿涂了蜜胶口脂的红唇,最后,侍女在她的耳边挂上了银钩面纱,正想为她挂上面纱的时候,林菁制止了。   侍女们簇拥着她走向花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了花厅门口,侍女们却不敢再往前,只有林菁拉开门走了进去。   霍九正在里面一边看书一边等她,察觉有人进来便抬起了头。   林菁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她扬起脸,笑着眨了眨眼,“这就是你的计划?”   霍九的目光深不可测,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可那眼底最暗沉的地方,涌动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林菁十分地道地行了一个胡人的礼仪,而霍九则伸出了手。   “到我身边来,我的爱姬,玉狸奴。”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奴”这个字在当时是比较常见的自称,无论男女无论尊卑都可以使用,南陈皇帝和杨坚都跟人自称过“阿奴”,唐高宗李治的小名叫稚奴,直到宋朝才变成女子专有自称。   =======   玉狸奴是好听的说法,按照女主吃吃吃的属性,其实就是一橘猫。 第67章 爱姬   林菁一脸懵逼。   玉狸奴?翻译过来不就是大白猫吗?   还有爱姬……他这是准备把她带到哪儿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霍九略一用力, 将她拉到他身边。   “我的身份是胡人商贾贝提耶, 梁国的对外贸易有七成都把握在我的手上,这一次我为梁国提供一批南海珍珠, 当然这是掩人耳目,梁师都找到我是为了筹集粮饷。你是我的爱姬玉狸奴,杭州人氏,十四岁起便跟了我。今天梁国皇宫有一场夜宴, 我是受邀宾客,你如果想找点什么,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林菁脑子转得飞快,她问道:“你有皇宫地图吗?”   “当然有。”   “可布防图这种重要的东西, 不会随便放在什么御书房之类的地方吧?”   “连正在皇宫, 梁师都把朔方城的布防几乎全部交到他手上。”   “我明白了。”   “现在申时,我们准备进宫,在亥时以前必须离开。”   林菁有两个时辰去找布防图,在这偌大的皇宫里, 并不轻松。   “你带我进皇宫,之后我走了, 你怎么办?”   还算有良心, 霍九笑道:“也许我的小狸奴不听话,被喂了狼?也许是她贪恋上了别家的鱼, 跟野猫私奔了也未可知。”   林菁这才意识到,姬妾依附于男人, 宠的时候为所欲为,落的时候可以看到人间地狱,霍九这样的情报头子,有百般手段去处置一个人。   她心头一凉。   林菁突然问道:“你经常带姬妾出席宴会吗?”   霍九答道:“从未。”   “是不忍她们赴险?”   霍九笑了笑,他从林菁的问话里品出了一点别的意味,可他喜欢,也愿意满足她的好奇心,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年……从幼时母亲过世后,他便再没接触过女人,即便再温暖再美好的肉体,也无法让他产生接近的念头。   她们实在太过柔软弱小。   在这个世道,柔弱是一种罪过,容易在时事的摧残中消亡。   她们像一尊精致的琉璃美人,必须细心养护,以他的强大来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可即便是这样,只要一个不小心,还是会容易失去。   玉狸奴曾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在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陪伴他度过日日夜夜,幼小的孩童和幼小的猫儿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来……真的不值得什么,一个小动物罢了,他身边有八百人的军队,有无数侍从婢女,谁会想到呢……   有人把它的尸体高高吊在房檐下,积血流了一地。   在第一次见到林菁的时候,他与她过招,竟然一时奈何她不得,最后还被她反杀,用刀逼住了咽喉。   那一瞬间他心口乍然收紧,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少女。   她悍勇无畏,意志坚定。   恍惚间,令他想起昭武九姓供奉的娜娜女神,那是庇护他们的主神,凭借她的强大神性,为她的信徒们带来了爱情、繁衍、丰收和胜利——族群生存的一切。   在她质疑他的忠诚时,他鬼使神差地道:“……献给我的国家和我未来的妻子。我希望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令我颤抖,令我臣服。”   所以,他才不设防的靠近了她,甚至反过来从她身上汲取了安全感。   对他来说,林菁是独一无二的。   霍九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是什么女人都能接近我的,你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别乱想,嗯?”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缭绕,痒里带着酥麻。   “深感荣幸。”她道。   出行的坐具不是马车,而是巨大的步辇,上面铺着昂贵的大食地毯,灰兔毛做成的背靠,两边各有装着杂物的小柜子,四周垂下了深蓝色纱幔,由十六个力士将坐辇抬起。   霍九换了一张面具戴着,宽额厚唇,眼睛总像是睡不醒一般睁不开,这应该就是贝提耶的长相,他半躺着,林菁坐在他身边,心无旁骛地吃着一盘羊肉毕罗。   “宴会上的食物虽好,但凉得太快,喝过几轮酒之后便腻得吃不下,你先用这个填饱肚子吧,不够还有。”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团油饭。   林菁瞬间睁大了眼睛。   团油饭可是相当奢侈的饭食,要用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灌肠、鸡蛋羹、姜、桂皮、盐、豉等十多样食材来制作,对林菁来说只存在于传说里。   可看霍九毫无兴致的样子,大概还嫌弃它太油腻。   她不客气地端过去吃起来,莫说是团油饭,在军营里一碗豆豉羊油拌饭都能让人打起来。   再说她晚上是要出大力气的,不吃饱可不行。   霍九笑着道:“我的玉狸奴胃口可真是好。”   “回军营又要吃沙子了,趁现在多吃点。”   “也对。”他又从食盒里拿出几样菜肴,还在柜子里找到一把果子,也全都放到林菁面前。   于是这一路林菁都在吃吃吃,而投喂者霍九也收获了异样的满足感。   期间林菁问过注意事项,霍九回道:“你什么都不用管,有为人爱姬的觉悟就够了,其他由我来摆平。”   林菁百般琢磨爱姬究竟该有什么觉悟。   到了皇宫,霍九的随从出示了身份,这巨大的步辇直接抬了进去,一直到举办宴会的鹤云殿,他们才被內侍礼貌地拦了下来。   娇滴滴的玉狸奴被主人贝提耶抱下步辇,脚不粘尘地放在另一辆两人抬的小步辇上。   在鹤云殿门口迎接他们的是梁国皇宫的內侍总管,他见状笑道:“兴国候可真是怜香惜玉,不愧是英雄配美人。”   因为往来贸易的缘故,梁师都还给贝提耶封了爵位。   霍九客气地回道:“这一次带我的爱姬回国,她被我娇惯坏了,非丝绸铺就的路不肯走。”   那內侍总管看过来,林菁蒙着面纱,看不清真正的样貌,可从那一双妩媚动人的猫儿眼,便可以看出样貌不俗,否则也不会获得贝提耶这样的大胡贾喜爱。   她高傲矜持地点了点头。   其实是她吃得有点撑,懒得走路了。   步辇抬到了殿门口,看着台阶上铺着的地毯,林菁才勉为其难地下了步辇,被霍九揽在了怀中。   “紧张么?”他悄悄问她。   “我可以背得出整张皇宫地图。”她也悄悄地回道。   霍九失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便是兴国候真的很宠爱这名蒙着面纱的美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殿里聚集了不少皇宫贵族,但无论是气度还是真正拥有的财富都跟长安城那群真正的天潢贵胄没法比,说到底,他们之前也不过是梁氏家族和附庸梁氏的小族、 寒门罢了。霍九腰带上的一块宝石便能抵得上一个梁国贵女的妆奁,在国内生产分配已经稳定且不再有额外产出之后,对外贸易就成了梁国的重中之重,谁都想讨好 这位富有的大胡贾,官员们带着和善的笑容,被家族携带出场的几位贵女忍不住拉低了抹胸,露出了饱满的胸膛。   霍九笑容满面地向他们招呼示意,然后带着林菁走到梁师都的座前,行了一个胡人礼节道:“大梁之王,你最忠诚的子民回来了。”   梁师都在宴会上并不暴戾,他笑得很和善,就像一个平实的富贵乡绅一样,抬起手道:“兴国候不必多礼,你身边这位是?”   “这是臣下的爱姬玉狸奴,是臣此生的珍宝。”   “哦?为何带着面纱?”   霍九道:“因为臣曾救她一命,她许诺道,这一生容颜只有臣能见,否则便血溅五步。”   梁师都笑了笑,他自然不会为难正器重的臣子,便道:“如此烈性的女子必定忠贞不二,兴国候可要好好珍藏此等美人。”   霍九行了礼便带林菁入座。   林菁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大殿,果然在靠近梁师都的坐席中间找到了蒙着双眼的连正和申屠翰,他们隔壁的坐席是一名年轻少女,看衣着打扮和傲慢的神态,很可能是梁国公主,正娇声向连正问话,一双眼眸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和直白的占有欲。   看来连正在朔方城的日子也并不舒坦。   她心里冷笑一声,已经有了计划。   进入坐席,她便依偎在了霍九的怀中,手里举着一盏酒,凑到他唇边。   霍九低声叹道:“你可真有觉悟啊。”   “毕竟您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呀。”再一开口,她的声调和语气完全变了,以往冷清的声音变得甜腻,耳朵像是掉进了蜜罐了,拔也拔不出来。   林菁的美人计可是成功糊弄过金山之主的,演技也不算差了。   霍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她便娇声笑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不过也让一些人侧目。   林菁娇声伺候着霍九,她柔若无骨地被男人抱在怀里,浑然不觉周围其他人的目光。   宴会里行为如此大胆热烈的也就她这独一份,实在扎眼,但也并不算出格。   对汉人文化来说,胡人总有些离经叛道,胡姬的冶艳开放是许多人想象不到的,倒是许多男人都觉得这一幕很刺激,尤其那玉狸奴丰乳纤腰,既有成熟女人的妖娆,又有少女的纤细感,真真是个尤物。   就连申屠翰也忍不住看了一眼。   梁国三公主梁维瑾冷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个任人把玩的妖物,有什么好看的!多亏连将军看不到,免得被不知羞的贱/人污了眼。”   连正现在蒙的黑巾是浸过药水的,他可以透过黑巾里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只是没那么清晰罢了。   他一直关注这位兴国候,这位大胡贾手上的资源也是逆世军感兴趣的,但对于贝提耶与姬妾腻乎的举动,他没什么兴趣。   如果林菁还是在军营那副身板,连正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可她解了束胸,这具被华美衣袍包裹的身体,是连正熟悉又陌生的。   他没有认出来,甚至也想象不到林菁还有这一面。   她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算计的、冷漠的、愤怒的、仇恨的……他陷入沉思,没有回公主的话,让梁维瑾有些不悦。   梁维瑾看着连正英俊的侧脸,她咬了咬唇。   她一点都不介意连正是个瞎子,在梁国皇宫里,她所见过的男子都比不上他高大英俊,就算看不见,他依然能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他是来保护梁国的啊,就像英雄一样。   而且听说他还没有妻室,身边也没有通房妾侍,这样洁身自好的男人,应该属于大梁最尊贵的公主。 第68章 天时   别看林菁跟霍九在这儿表演得热火朝天, 其实俩人都很克制, 林菁除了喂东西没别的动作, 霍九偶尔撩一下林菁的耳坠,但不知为什么, 大家就是觉得他们是在亲热。   宴会几乎不间断的进行着歌舞表演,席间觥筹交错,陆陆续续有人来向霍九敬酒,有些他喝了, 有些婉拒了,林菁发现霍九十分了解梁国的官场, 可见他在这里经营的时间不短,而且许多人隐隐忌惮着他。   她连贝提耶是否真有其人都不知道。   几轮敬酒下来, 便有人离席更衣, 连正也起身离开,留申屠翰在此地应酬,而旁边的梁国三公主梁维瑾几乎后脚便跟了过去。   林菁放在霍九胸膛前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他会意, 轻笑道:“闷了吧?可想出去玩儿了?”他神态亲昵,仿佛在询问自己的爱宠。   林菁点了点头, 他将她的身体扶起来, 摩挲了一下她的腰肢道:“早些回来。”看上去,兴国候一刻都离不开他的爱姬。   霍九自己端着酒杯去找梁师都, 林菁垂首恭候霍九离开,才起身出了鹤云殿, 身后跟着几名穿着白衣的奴仆。   有內侍上前来为林菁引路,低声询问道:“贵主想去什么地方可告诉仆下。”   林菁懒洋洋地道:“去御花园吧。”   她拧着腰走在见前面,要不是自己的腰练得好,这么走路真能要她半条命,至于为什么去御花园,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年轻的公主私会将军,总得找个又有情趣人又少的地方,月色之下鲜花锦绣,首选宝地当然是御花园。   她眯着眼睛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影,对身边人道:“妾身想休憩片刻。”   跟着她的奴仆都是训练好的,林菁自己不用操心,就有人将他们引到偏殿,林菁留了两人在屋子里,自己从窗子翻了出去。   连正是高手,林菁不敢离他太近,她悄悄潜伏在屋脊上反光的地方,自己身上的白色衣服便没这么扎眼,在皇宫里时间紧张,她没时间换衣服,而这身衣服也是她 的保护,绝不能打草惊蛇,让梁国知道大昭的探子进了皇宫,所以一旦有了突发状况,她宁可被人发现的是贝提耶的爱姬,这也是她与霍九商议的结果。   梁维瑾果然将连正约到了御花园的一棵大树下,她歪打正着,夜风中树叶沙沙作响,因为羞涩,她说话声音又很小,林菁趴在屋脊上,一个字儿都没听清。   只能看到梁维瑾试图去撤连正的衣袖,他却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丝毫不给梁国公主面子。   林菁心里冷笑,连正所图甚大,自然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朔方城公主。   她看了一眼在树下仍然一动不动的梁维瑾,便离开了御花园,远远地跟在连正身后,跟着他出了皇宫内苑。   梁师都给他安排的地方不错,就在内苑外的一处宫殿里,周围的护卫都不是梁国的人,林菁一看军服就知道是逆世军,她现在对逆世军的感觉很微妙,交过一次手 之后,她便知道逆世军军纪严明,对主将命令反馈及时,想必对连正、连翼父子二人更是忠心不二,所以她已经不想要这支军队,而是在想怎么毁掉它了。   换做是林菁得到这么一支军队,也会想办法把先它变成自己的力量再说。   连正进了宫殿,林菁的脚步更轻,为了不让他察觉,已是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这个时候,她祈祷的是连正是个勤勉之人,最好睡前再去书房看一眼自己的工作,千万别蒙头就睡。   连正果然没去卧房,他推开一间屋子的门,里面亮起了灯光。   一刻之后,林菁祈祷的内容又变了,她希望连正懂得养生之道,工作也别太拼,又不是自家的城。   又过了一刻,她决定不忍了,时间不等人。   她回到了御花园,发现梁维瑾正在拿一个宫女出气。   “谁让你给我拿这条裙子的?颜色这么艳,有什么用?他看得见吗?他根本不喜欢!都怪你这贱婢!”梁维瑾怒气冲冲地用鞭子抽打一名年纪不超过十三岁的小宫女,人被抽得在地上直滚,却不敢哭喊也不敢躲。   她身旁的宫女附和道:“这婢子欺负公主殿下心善,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耽误了公主的大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维瑾红着眼睛看着旁边的宫女道:“什么大事?不过是男人罢了,我要多少男人没有?我才不想见他了,我要让耶耶下旨把他赶出城去,难道朔方城还离不得他连正了?”   一听这话,四周还站着的宫女全都跪了一地,颤声道:“公主殿下息怒!”   梁维瑾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是劈头盖脸地抽那小宫女。   “连一句话都不跟我多说!装什么正人君子,喝醉的时候嘴里不还是喊女人的名字,都说你是为一个女人而来……为什么偏偏不是我!”   就在她大肆发泄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拍手声。   那夺走宴会满场目光的玉狸奴只身走了过来,她放下手掌,娇声道:“公主就算打死这个婢女,也不知道该如何得到男人的心呀。”   梁维瑾抹了抹眼睛,站起来道:“关你什么事,一个玩物,也配跟本公主说话!”   “那公主不妨想想,依附于男人的玩物和高高在上的公主,哪个更能抓住男人的心?”林菁折了一枝花,捻在手上把玩,“我的郎君每夜都离不开我,可公主呢?堂堂的金枝玉叶,还在为情所困啊。”   梁维瑾昂头道:“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有让男人喜欢你的办法?”   “当然啊。”林菁看着梁维瑾头上的一支玉簪夸赞道,“公主殿下的杏花簪真是别致。”   眼皮子真浅,梁维瑾不屑地看了林菁一眼,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宫女战战兢兢地将玉簪送到林菁手上的之后,她曼声道:“这与男人打交道啊,也跟兵法差不多,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莫过于入夜后的良辰美景,夜 深时分正是男人最疲惫也是防备最弱的时候,公主太年轻,不知道抓住机会,只知道将人约出来吹冷风,怎么能得好脸色?公主扪心自问,你可关心他今夜用了多少 酒,吃了多少饭食?要我说啊,不妨夜深露重的时候,送上一盏热汤,然后……”   林菁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她哪儿研究过这玩意,但梁维瑾比她还不懂,一下子被林菁撩男人的“天时地利人和”理论给唬住了,立刻吩咐宫女去准备热粥热汤,准备抓住今夜的“天时”和“地利”,争取把“人和”一并拿下。   林菁看着梁维瑾带着人去了连正所在的宫殿,护卫进去通报,她几个忽闪便来到连正的书房门前,看着连正走了出去,书房里面灯火还在,正适合她寻找朔方城的布防图。   她立刻进了书房,打量四周。   案几上是一本讲水利民生的书,她翻了翻书案旁边瓷缸里的卷轴,然后又去找博古架和,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布防图。   可她看了片刻之后就笑了。   这是一张假图。   连翼是跟着林远靖打天下的,就连裴元德都会收到林远靖排兵布阵、驻扎营地的影响,连翼不可能比林远靖还高明,所以连正学习的兵法应该跟她同出一脉,但没她正统罢了。这张布防图可以蒙混过所有人,唯独蒙混不了她。   这张图有两处的布防是与后面的调防冲突的,按照这张图布防的话,储备军力所在的皇城禁军营看似可以在一刻钟内支援任何一处城门,但真的出现状况,从西城门起两个街巷的物资运输会在坊间造成堵塞,军队一时无法通过,若是绕路的话一定会错失良机。   所以这是一张失败的假图。   林菁开始敲打墙壁,墙壁不成就跪在地面上敲打地板,终于有一个木板下方发现了空声,她刚撬起木板,便听见外面传来声音。   “……我要回书房了,这里是外男宅院,公主现在还停留此地不合礼法,还请公主离开。”   “我的粥有毒吗?看你在宴席间不曾用过饭食才为你送来,为什么你一口都不肯喝?连将军,我的心意你还不知吗?”   “抱歉,连某心有所属。”   “是谁?那个人在朔方城吗?你信不信我把她找出来碎尸万段!”   连正突然笑了笑,他停下来脚步道:“如果你能找到,我恐怕还会好好答谢你。”   梁维瑾突然将粥碗打碎,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道:“连正!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将我的一片真心弃如敝履,你就不怕报应吗?”   他停顿了片刻,才轻声道:“我已经在报应中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奉劝公主不要在连某身上浪费时间,眼下朔方城正是兵临城下的危机之时,公主在此无理取 闹,妨碍连某处理军务,若是贻误军情,就算公主之尊,恐怕也承受不起。公主再不离开的话,连某便只能上奏陛下,求陛下定夺了。”   在以权压人的 方面,梁维瑾岂是好惹的?她母亲是正宫皇后,自小性情跋扈,从未受过这等重话,她冷笑了一声,破罐破摔道:“我偏不走!你想跟阿耶告我的状?好得很啊!咱 们这就一起去见阿耶,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哼,连正,到时我便说你对我意图不轨,看阿耶会不会治你的罪!”   林菁真是无比佩服梁维瑾的战斗力,就在她吵嚷的时候,她拉下木板下的机关,旁边的墙壁立刻弹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才是真正的朔方城布防图。她的记忆力虽然没达到过目不忘的水准,但布防图只要记住布局要点和兵力分配,分析出将领的调兵习惯便足够了。   她一边背图,一边注意听外面的声音。   闹剧还未结束,只是梁维瑾和连正的声音都越来越远,看来他是不堪忍受,准备把梁维瑾送回皇宫内苑了。   她将图看了一遍,又在心中默了一遍,再与图对照后,将图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最后将木板原封不动地合上。   林菁轻呼一口气,闪身出了书房,离开连正所在的宫殿,准备翻回内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就在她翻过宫墙,刚刚落在草地的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突然走过来一个人。   连正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向林菁的方向,问道:“什么人?” 第69章 簪子   隔着蒙眼布, 连正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人形似乎是一名女子, 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人。他刚把梁维瑾交给前来寻她的皇后身边內侍, 好不容易摆脱了大麻烦,正巧走到临近宫门的地方, 他不认为这个时间,会有女子出现在这里。   他的拳头已经握紧,发现她未出声,便一步步向那女子走去。   林菁完全不想在这里跟连正打架。   连正是高手, 别看他没任何武器,只有跟他交过手才知道那一双拳头的可怕之处, 林菁没把握一招制服他,更不想惊动皇宫守卫。   她装模作样地倒在了草丛里, 在连正快要接近她的时候, 突然娇呼道:“烦劳将军扶一下妾身。”   连正一下子停住了,他听出这声音是贝提耶的爱姬玉狸奴。   他冷声问道:“这么晚了,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因为妾身迷路了呀,这里好黑, 没人经过,妾身好怕啊。”她捏着嗓子, 声音矫揉造作, 但目光却是冷的,“将军帮一下妾身嘛……好疼呢……”   林菁坏心眼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连正果然后退一步, 他淡漠地道:“迷路?为你带路的內侍呢?无论是鹤云殿还是御花园,都要经过至少六道禁军哨岗才能到宫门附近, 那么,你是怎么躲过哨岗来到此处的?夫人的举动实在可疑,看来要经过审问才会说实话了。”   这人真的太不好糊弄了。   林菁急中生智,她哽咽道:“将军若真的要妾身说实话也好,反正妾身就是为了将军才来这里的,自在席间见到将军风采,妾身便神思不属,将军离席后,妾身便跟了出去,只求见将军一面,现在好不容易只剩你我二人,请将军怜惜我一片深情……”   依照连正对梁维瑾纠缠的不喜,她这样应该被他厌憎。   却没想到连正不言不语地端详了她片刻,把林菁看得心里发毛,然后突然出声道:“把面纱摘下来。”   林菁心中一凉,她的声音经过处理,脸上的妆也化得颇浓,他是怎么起疑的?   而连正却是一步步走道大路边的火把下,在朦胧的亮光下,他不知怎么,越看这女子的身形越觉得熟悉,甚至听她说话也觉得有些耳熟,更叫他怀疑的是,他听到这女子的告白竟不像往常一般厌烦,仿佛直觉和本能已经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判断,让他犹豫了起来。   林菁实在不敢确认连正能不能认得出她这张脸来,只凭身形和声音他都能起疑,怎么好蒙混过关。   她的手慢慢抬起,放在耳边的挂钩上,心中激烈地斗争着,是否要在这里与连正拼个你死我活,就在她准备扯下面纱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玉狸奴,忘了你的誓言了吗?”霍九带着一众奴仆走了过来,他来到林菁身边,“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你的脸,你便用血来洗刷这耻辱,现在,你想死,还是活?”   林菁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她嘤嘤哭道:“妾身迷路了,好害怕,这位将军还说要把妾身关起来审问,是他逼妾身摘下面纱的。”   霍九冷哼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来,对连正道:“她是我的姬妾,将军怀疑她便是怀疑我。”   连正自然不想得罪这位胡人大商贾,他定了定心神,颔首道:“既然是这样,还请兴国候好好管束您的爱姬,宫门禁地不得擅闯,看在兴国候的面子上,这一次便算了。”   “连将军所言极是,回去后,我会好好惩罚这个小东西的。”霍九面色凛然,林菁在他怀里乖得跟什么似的,像是一只闯了祸的小狸奴。   霍九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上了坐辇,队伍离开了皇宫,林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太谢谢你了。”她道。   霍九不在意地挥挥手道:“不用客气,救人是额外收费项目,谢谢客人惠顾。”   林菁:“……”   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梁维瑾的杏花簪呢,急忙拿出来道:“这个能抵么?”   霍九瞄了一眼,把簪子拿过来直接扔到车外,“开玩笑你也信,这破烂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啊!”林菁失望地扶着坐辇的看着外面,“一定值好多钱呢!可以换成军费啊!”   “这梁国皇宫里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别让他们的东西脏了你的手。”霍九淡淡地道。   林菁:“……”沙子我都吃了还嫌这个脏?好歹是凭本事赚的钱啊……有钱人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   回到赌坊,有侍女已经将林菁原来的衣服清洗干净并烘干,林菁闻了一下,真是太贴心了,还熏了香。   霍九并不问她是否成功,只说道:“我还会在城里盘桓数日,不能带你出去,你还得自己想办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已经换好了衣服,洗去了妆容,她觉得自己不能白来这一趟,坐在霍九对面道:“我想换一些梁国的情报。”   “你用什么来换?”   林菁笑道:“我也用梁国的情报来换。”   霍九玩味地看着她,这就有意思了,她只在皇宫里兜了一圈,能知道些什么?   “说说看。”   “你可知道朔方城除了城中现有驻军及两县驻军之外,还有一支军队?”   霍九终于起了兴致,“是你从布防图中分析出来的?这支军队……是草原来的?”   林菁笃定霍九会对这情报感兴趣,他既然顶着兴国候的头衔,必然与梁国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身为胡人商贾,可能掌握了一些梁国利益,但梁师都不会与他分享军防消息,在这方面,梁师都更信任与大昭为敌的逆世军。   林菁道:“梁师都能在大昭的眼皮子底下割据朔方城立为一国,便是因为他得到了东突厥的支持,但此时东突厥刚与大昭签订了渭水盟约,不会明目张胆的出兵,所以他们会在大昭兵临城下之前,陆续以小队的规模进入朔方城,以掩人耳目。”   霍九垂眸沉思,然后道:“大昭所得情报中,朔方城有兵力五万,如果再得草原支援,你们必须重新估算军耗了。”   攻城不若野战,若野战五万人,只需同等人数,便可以依靠策略计谋得胜,但攻城至少要准备双倍以上兵力。   林菁也不瞒他,以霍九的能力,自然可以得知这一次大昭在夏州的部署。她道:“被围城之后,朔方城的粮草压力会骤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梁师都一定在找你 大批购买粮草,他不仅要养自己的兵,还得伺候好来帮忙的突厥人,我劝你及时抽身,不要再用粮草来填这个无底洞,一旦牵扯上突厥人,你到时候骑虎难下,得罪 的人可就多了。”   想要攻下朔方城这等庞然大物,不能以日计,运气好以月计算,运气不好以年计算,这种军耗,无论是对朔方城还是大昭来说,都相当庞大。梁师都对贝提耶礼遇有加,甚至封侯,拼命将他拉倒自己的阵营中,不就是为了他手上的粮道和钱财么?   梁师都必定不会把粮款及时付清,他会想方设法哄贝提耶先把粮食运进来,到时候打起来,谁还会跟打红眼的人算钱?何况还有突厥人做后盾,贝提耶到时候只能把身家性命都搭进来。   霍九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这个情报对自己的重要性,他略作思考,便抛下一个重磅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维瑾的亲生父亲是梁洛仁。”   林菁简直给炸蒙了。   “你、你、你是说……皇后跟小叔子通/奸?”   霍九笑道:“稀罕吗?梁氏兄弟也算是面和心不和的典范了。”   只这一个消息,就可以窥见梁国皇室之间汹涌的暗流,她消化完这个消息,隐隐觉得自己有了一些新思路。   “这一次收获颇多,谢谢你带我进皇宫。”她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泛亮,便想告辞了。   霍九道:“先不忙。”他起身从旁边的博古架上取过一个盒子,在林菁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由翡翠制成的簪子,上方刻的并非花纹,而是一条带着金线的龙身,那簪头便是纤毫毕现的龙首,足可见雕工和价值皆为上品。   “看你喜欢,这个便当做赔礼吧。”   林菁看了霍九一眼。   就算他是在胡地长大,也应该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的含义,但是他的确扔了她从梁维瑾那里要过来的杏花簪,当做赔礼的话,也说得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霍九,不敢去揣测霍九是不是喜欢自己,因为任何人的喜欢,她现在都担当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普通女子若是对上霍九这样的男人,完全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可林菁毕竟不是普通女子,与男人牵扯便会带来婚嫁生育等种种麻烦,这是她极力避免的。   林菁没有接过簪子,而是起身道:“谢过美意,我怎么当得起如此贵重的礼物,倒是你之前曾说有两个与我相关的消息更让人在意,所以,我一定会打下朔方城给你看的。”   霍九很随意地将盒子放在一边,波澜不惊地道:“那我便恭候佳音了。” 第70章 扎营   林菁的运气不算差, 因为任务完成得早, 那匹被果子吊着的马还没跑掉, 也没被发现,她骑着马回到军营, 才知道夏州军使后天便会进入长泽地界。   她问道:“大军准备驻扎在哪儿?”   朝晖回道:“大概在距离朔方城五十里的地方。”   林菁一边翻着这两日的军营情报,一边问道:“那不是离我们挺近的?”   “长泽县本就是离朔方城最近的根据地,到时候三县守捉都要带兵前去支援。”朝晖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案几旁边的小柜子, 从里面取出一封书信,“昨日有将军的信件到军营。”   林菁已经没有之前的激动, 她知道大概是余迢又给她传递消息了,朝晖离开后, 她打开了信封, 在一堆猫猫狗狗、花花草草、腻腻歪歪的相思之情中,按照上一次解密的规律,很快找到了余迢真正要传达的信息。   “行刺,小心身边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托腮, 把信纸放在油灯上烧掉。她知道自己很碍眼,但没想到第二次刺杀这么快就要到了。   是之前委托庄情刺杀的那个人, 还是另一批人?   身边之人的意思是……她的亲兵们?还是长泽军营的人?当然, 还可能是即将要到来的夏州驻军。   说实话,林菁还是很害怕刺杀的。   她从军以来吃过两次亏, 一次是庄情那次防不胜防的迷/药陷阱,一次是在拔延诃勒的帐篷处遇到连正这样的高手埋伏——这不是武力高就能规避的, 而是欠缺危机意识和江湖经验。   掰开手指数一数现在她能完全信任的人,大概只有朝晖和师兄司奉龄。   朝晖是百骑司的人,在她的利用价值没被榨干之前,皇帝是不会动她的;司奉龄更不用说,师父也曾随口提起过另有一名弟子,他有鬼谷的信物,林菁也探过他的功夫,跟自己同属一脉。   鬼谷的传承,风惜羽将兵法和御下之道传给了林远靖,武功和奇门遁甲之术传给了孟继良。林家出事后,好在兄长有过目不忘之能,她跟兄长一边研究鬼谷留下的兵法书籍,一边跟着孟继良修习武功,至于司奉龄,应该主攻奇门遁甲和其他旁门左道。   不过师兄自己还有仇家,林菁不想麻烦他,只把朝晖叫来商量。   她一边挖着手里的雕胡饭来吃,一边不满地道:“你是百骑司的人,就不能查清楚谁这么想要我的命吗?”   朝晖反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   “我自有消息来源。”   朝晖没往余迢的情书上去想,那里面的文字一看就软腻羞人,他想到的反而是司奉龄,但他也知道有的话该问,有的话不该问,只道:“司奉龄深不可测,他的话,你最好不要尽信。”   林菁眯着眼睛道:“别套话,快帮我想想,你家将军要被刺杀了。”   朝晖扶额,无奈地道:“你林家当年风光无限,竖敌无数,现在你一个女子站了出来,还在军营里……一个营地起码上千人,这里的水多深,有多少家族势力的人,谁能一一查清?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还不如把自己身边守住。”   林菁淡淡地道:“哦,可行刺的人正是我身边之人呢?不然我为什么只叫了你来,朝晖,我现在只信任你。”   朝晖顿觉压力倍增,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林菁还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亲兵们里大部分是从幽州一路跟过来的,可在进军营之前都是什么人,她没那个能力去查,而他也没那个权利去查。   到了现在,也只能信任皇帝安插在她身边的间谍了。   “我做你的贴身护卫吧。”朝晖狠了狠心,下了这个决定。   “好,还有饮食方面也拜托你了。”   朝晖悲愤地想,他堂堂……居然成了饲养员。   林菁把空碗一推,擦了擦嘴,继续道:“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   朝晖面色一变,他完全不敢苟同林菁的做法,“这样一来,你便失去了得知消息的先机。”   林菁看了他一眼,笑道:“如果我掌握不了先机,那还不如另辟蹊径,让那个人无从下手。”   有人欲行刺林菁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营,大家虽然对这位能让人吃上饱饭,而且还手段狠厉的女将军没多大好感,但如果林菁死了,新换上来的守捉使,几乎是百 分百的概率不如她,这一下子,全军营都紧张了起来,罗英安排了十六名功夫不错的精兵在林菁主帐附近站岗,除了这十六人,意外地还有自发来站岗的……   林菁的亲兵队也炸锅了。   娄飞尘连花都不绣了,他第一个站出来要做贴身护卫,对众人道:“咱们呐,不能因为将军武功好就懈怠了,一个人再怎么防备,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现在就是 姐妹们同舟共济的时候了,要我说啊,咱们排个表,轮流在将军身边做贴身护卫,就算其中一个起了歹意,另一个人也能帮忙不是?”   林菁赞许地道:“不错,说得有道理。”   娄飞尘早就不高兴跟一大堆糙爷们一个帐篷了,他欢喜地拍了拍手,然后道:“我就是一直跟将军住也没关系的,早晚时分我还能伺候将军洗漱。”   本来一直很好说话的班音却在一旁冷冷地道:“现在大家身上都有疑点,你不回避便罢了,还往上凑是什么道理,以为这样就能表忠心么?”   娄飞尘也冷冷地笑了,他声音略有些尖利地道:“心怀鬼胎的人才该回避,我堂堂正正,不怕人监督!”   柳冰皱着眉道:“不要吵了,马上就要开战了,大家好好轮值不就行了。”   齐正阳却道:“难保不会有人趁开战的时候浑水摸鱼,大家还是放下成见,护住将军便是护住我们自己,莫要在这关键时候内讧。”   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果然就是亮阵营的时候。   林菁也不做调解,她将轮值名单分派下去,然后便投身军务之中。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林菁忙碌了起来,检查军备、挑选精锐、准备迎接夏州军使。期间她派了一名参军去跟长泽县县令赵进沟通粮道补给等事宜,大概是得了点教训,赵进十分配合,再不敢玩那点心机。   不是林菁瞧不上他,实在是林菁的起点太高,她第一个面对的官员便是韦胥这样的段位,敢挑拨民乱带着一州的人造反……现在再一看赵进,便像是撒泼打滚的孩子一般。   很快,左平带着近十万大军驻扎在朔方城下,三县向驻扎地点运输木头、打井工具、火把、油布等物资,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将粮仓、水井、围栏等必须品准备好,士兵们开挖壕沟,万人努力下,一座营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完工。   林菁要献布防图,第二天便带着朝晖、娄飞尘、班音、庄情等四人出发,来到了夏州大营。   她即将再一次见到左平。   自幽州大营分别之后,他进了右威卫担任右郎将,已是正五品的官职。   右威卫常驻士兵有四万人,这一次出兵,又从其下辖六十个折冲府中调出六万人,进发到夏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来如果右威卫出征,统领兵马的应该是右威卫的中郎将陆文许,可这一次调派到边关前线的全都是年轻将军,皇帝想锻炼军中新人的意图很明显,直接任命左平为夏州军使,带领右威卫作战,陆文许为监军。   由上司来做监军,这大概也不叫监军了,而是生怕左平年轻气盛出了岔子,特意派过来的保姆。   同理,攻打河东道恒安镇刘武周余部的独孤止也是这个配置,如果能打下来,真叫是泼天的军功,如果打不下来,以后在军中也不会再有发展了。   这么好的资源都能失败,还留着干什么?   到时候捧得有多高,摔的就有多惨。   林菁初一入军营便知道,左平是下了大力气来整军的,所有士兵军备整齐,任何一个人都在该在的位置上,没有过多的言语交谈,面对前方昂首可见的北方雄城朔方,并没有恐惧,也无过分的激情。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之师,林菁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左平的亲兵胡莽亲自带她来到中军主账,她将亲兵留在账外,一个人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我一直在等你。”   左平抱臂站在主帐中央,他的气势似乎比在幽州大营的时候更足了,林菁走进来的时候,本能地感受到了他身上传递过来的压迫感。   如果说在幽州时,他还只是一只初出茅庐的小兽,那么现在,他已经长大了。   这头俊美英武的猛兽舒展着利爪和牙齿,饥渴地等待着血腥的喂养,同时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发生改变的,不止是他。   左平在她身上嗅到了陈旧的血腥味,那是战场上才有的气息。 第71章 兵法   左平定定地看着她道:“当初在幽州大营的时候, 你选择去边关, 现在果然有了成绩, 不过半年已是骁骑尉,能统领千人的守捉营了。”   “你不也从左校尉变成了左军使了么?”林菁笑了笑, 比起那时候刚进军营时的不适应,她现在已是如鱼得水,经历了这世上女子从不曾经历的修罗场。   左平请她入座,拿起军册递给她道:“你把长泽那边整理一下, 然后来这边大营随我攻城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当然不会拒绝,她翻看了一下现在军营中战兵和后勤兵的配比结构, 又找到粮草一栏。   十万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仅仅是中军负责管理各项军务的参军便有二十多人, 第一批随军的粮草, 粮食有十万三百石、马粮三千担、食草六万八千束、盐一千担、肉干三万一千斤、其余杂粮五百石……这些粮草足够大营撑很久,从这一点来看,朝廷是做好了长久战的准备。   她放下军册道:“看来皇帝这次是一定要你拿下朔方城了。”   下得好大的成本。   “如果朔方城和恒安镇打不下来,后面也别想跟突厥人打了, ”左平捏了捏眉心,“我们还在商榷攻城的日期, 陆将军的建议是, 宜早不宜晚,但我不想打没把握的仗, 最好让士兵调整一段时间再打比较好。”   将领之间出现意见不合是很正常的,一般来说, 都由主将拍板,可惜左平身边有陆文许这么一个监军,难免束手束脚。   林菁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道:“几天前我进了朔方城一趟,从他们的皇宫里偷出了布防图,这是我凭记忆默下来的,你先看看。”   左平接过来,下意识道地说道:“太好了,你居然有朔方城的布防图……”   等等,他听到什么了?   左平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看到上方绘制的城防图,声音隐隐有些激动地重复道:“这是朔方城的布防图?”   林菁点了点头道:“虽然这张图最大的作用便是在一场攻城战上,不过,也可以让我方避免过多伤亡。”   左平原地来回走了两步,他心中已经被炸起了翻天巨浪!   布防图决定了守城时每一个城门的兵力、补给运输、后备军调度等关键信息,当然最重要的是,有经验的将领可以从这上面分析出领兵之人的带兵习惯,有道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人的行为是有迹可循的,他曾听说当年林家有一本名册,里面记录了林氏战将所遇敌人的各种计谋和战况详情,用来分析诸将领的带兵 习惯,分析他们的调兵轨迹,甚至是他们的家庭、出身、嗜好和敌人。还有人说这名册里不仅仅是敌国将领,甚至大昭的将领也在里面。   这样的林家人甚至让人产生了被掌控的恐惧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惜这本名册在那场大火中消失了。   林菁从左平脸上变幻的神情中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百将录》早就由兄长默了出来,其实林家对拿捏这些将领的小把柄根本没兴趣,他们获取信息是为了从上百名 当代将领及古时将领的带兵习惯中,推演出大多数人的行为轨迹,再结合兵法纲要,总结出了八十一种对战模式,分“龙战于野”、“固若金汤”、“上善若水”等 九篇,这世界上没有不努力就能取得的胜利,这些宝贵的经验,才是林氏的不传之秘,也是林菁行军打仗的依仗。   她不是天才,是逝去的长辈们帮她撑起了林家的名号。   林菁缓缓道:“按照布防图的兵力部署,朔方城还会有援军陆续抵达,城里里有胡人商贾支援,暂时不愁粮草,在第一次攻城后,我们要占据有利地形,想办法把整座城围死,断了他们的一切希望。”   左平已经平息了下来,他重新坐在林菁对面,一边看着布防图一边道:“陆将军是对的,我们应该早一点攻城,只是第一次攻城必定会失败,我们必须拿到一些彩头才好继续激励士兵,嗯……对了,把你营里的精兵留着备用,剩下的人都调到前线来。”   林菁不高兴:“先别调我的人啊,补兵很难的。”   左平敲了敲桌子道:“第一次攻城需要的人比较多,我帮你处理军营里的刺头好不好么?”   “不用了。”林菁微笑着道,“我正想向军使汇报,营里的刺头被我杀了一百多人,现在已经没事了。”   左平:“……我接管右威卫的时候只杀了十来个人,你这手够黑的。”   他向林菁看过去,分明还是个脊背孤直的小姑娘,可想到幽州大营防卫战、金山对抗数百骑兵团的游击战、甘州居延海大战、甘州守城之战……她越发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了。   林菁没顾得上感慨,她心中一边盘算一边道:“想要彩头也不难,攻城的时候,我来打前锋吧。”   “攻城前锋可都是由流寇罪犯打头阵的。”   林菁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也看到这布防图了,想必你和其他将军和参军们会商讨出一个完美的对应策略,但想讨个好彩头就难了,我帮你摘一个脑袋,你记得算我军功。”   左平现在终于体验到裴景行抱大腿的感觉了,他觉得自己此行有一种不真实感,手里拿着对方城池的布防图,还有人帮他去摘敌将的透露……他好像开挂了。   林菁起身准备告辞。   “我会派人从军营里再叫点人过来。”   “你不是不想先调你营里的兵吗?”   “不是哦,”林菁从他案头顺了一个果子拿在手里,笑着道,“因为有人要杀我,多带点保镖总是没错的。”   左平皱了皱眉头道:“把你的帐篷安置在主帐旁边吧,这里都是我的亲兵把守,安全得多。”   当初裴景行身边跟着一百多个亲兵,左平是已经确定的下任家主,亲兵数量比他只多不少,而且这次攻城凶险,明着的亲兵有三百人,暗卫一百五十多人,分散在营地各处。   林菁没意见,不过她在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愁晋升,为什么非要答应皇帝来攻打朔方城?”   左平抬眼看她一副纯良懵懂的样子,也不好跟她说皇帝打的算盘,他解释道:“家主就算不是一个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人,也不能差太多,手中权柄越重,越方便带领家族走上朝堂,都说富贵险中求,如果左家到了我这一代,只求祖荫和稳妥的话,那么下一代家中子弟便很难再出头了。”   他现在的资源和荣宠,何尝不是父辈打拼换来的?只有不断地向前,才能保住家族的地位。每一个肩负着他人愿景的人都活得很累,便如左平这样的天之骄子,他身上承担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成百上千依附左家而活的族人。   他不仅不能幸免,而且还比其他人更辛苦。   这道理,林菁懂。   第二天在主帐召开会议的时候,无论是陆文许还是各军主将、参军,看林菁的眼神都怪怪的。   德静和宁朔的两名守捉使也赶到了大营,崔缇向林菁点头示意,另一名德静守捉使是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名付春偃,也向林菁颔首示意。   左平将重制后的朔方城的布防图铺开之后,与众人一同研讨,林菁便优哉游哉地在人后听着,小口喝着左平亲兵煮的茶。   她没有在这群老江湖中间冒头的意思,一是觉得第一场按部就班的攻城不会有什么噱头,二是冷眼旁观,如果这些人连一次攻城战都组织不好,她也趁早另想办法,这朔方城可不是酒囊饭袋能打下来的。   作战会议开得又臭又长,中间发了一份午饭,盘子里放着两个蒸饼、一勺烩羊肉、几片水煮蔬菜,林菁十分寡淡地吃了起来,吃饱后更困了,头一点一点地往旁边崔缇的肩头靠,这位仁兄心惊肉跳地看着她的脑袋,上面的话都没听进去多少。   林菁迷糊间听到有人说道:“……攻城前锋岂是儿戏,怎么能交给她,堂堂一县守捉使,便是这般荒唐么?老朽不得不说,轻信女子之言,只怕是军营中最大的祸端,我们所有的决议都从这场布防图出发,可万一这图是假的呢?有谁能证明它是真的?”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前面的各位将军、参军大佬们又齐齐地看向她,左平苦笑着,还想替她说些什么,却没想到林菁一下子站了起来。   “朔方城里梁国皇宫的地图我也有,只怕你们现在用不上,你们怕图是假的,难道没图诸位就不攻城了?西门、西南门、东北门这几个地点,如果不用这张布防图 的方法,便会出现后勤空白,而东南门的兵力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不是林某说大话,这样一张布防图,放眼大昭都没几个人能做到这等程度,所 以林某不懂诸位怀疑的是什么,难不成诸位可以想到比这更好的布防?”   众将领都是一噎。   林菁眯着眼,心里冷笑。   连正是被连翼精心调/教出来的利器,偷的是林家的兵和林家的兵法,虽然她看不上这父子俩的为人,可论起带兵打仗,比起这群屡战屡败、甚至让突厥人兵临长安城下的窝囊废可要好多了。   她一席话说得人哑口无言,他们这时才想起,这个在主帐角落里吃了睡,睡了又等着吃的女子……   是个货真价实的林家人!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林菁:主帐的食物为什么不加豆豉! 第72章 腾云   接下来的商议便很顺利了, 没人再质疑这张布防图的真假, 攻打朔方城的计划很快成形, 七军调度,用了一整日劳军, 大块的肉料下锅炖煮,稻米和黄粱饭都做得干干的,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蒸饼,连战马也吃上了豆料, 高级将领的马还有饴糖吃。   林菁混在左平身边,吃得也不差, 因为要上战场,她的亲兵都赶了过来。   “明日我要打头阵, 你们在城墙下方接应我。”   潘良有些担忧地道:“首次攻城, 双方士气不相上下,将军就算艺高人胆大,登上了城墙,身边也没有能够帮扶的人, 太过凶险。”   林菁从来都不是能听进去劝的人,因为在她做决定之前, 已经把来劝服之人所说的一切都考虑到了, 她温言道:“战场何处不是凶险之地,最大的军功, 当然就在最危险的地方。”   军功对所有当兵的人来说,便是长在悬崖上的花, 无论是谁想去摘,都要付出代价和辛劳。   她付不起额外的代价,只能去涉险。   在大昭再次与东突厥开战的时候,她一定要爬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在别人麾下做事实在太麻烦,她要费很多口舌去说服别人,而且她的军功会默认被主将拿走一半。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想带更多的兵,一千人实在太少,她可是“多多益善”啊。   翌日,所有士兵用过了早饭,这一次打头阵的士兵便被带去了大营外誓师,七军中,左、右厢军全部出动,三万人在各自主将的命令下组成不同的阵型,稍顷,营门大开,步兵推着十八辆巨大的云梯出来。   这些云梯实在太高了,仅仅是主梯部分就有六丈高,主梯之上还有折叠的副梯,巨大的木质骨架和结构注定了不可能有人抬得动,云梯下方是三排车轮,用精钢护 住了底盘,这种庞然大物是大昭近几年研究出来的攻城利器,改造它的人正是林远靖,在他征战南北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衡量的作用。   只是近些年来大昭一直与游牧民族作战,这种云梯一直无用武之地。   据说大昭现存的云梯一共有六十架,为了攻打朔方城和恒安镇,几乎把底牌都亮了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跟在云梯后方的是四辆高达四丈、宽两丈、长三丈的攻城冲车,号“临冲吕公车”,相传是由姜太公吕望发明的攻城利器,用来攻打城池的四大主城门。   接下来是足足两百辆投石车,这种投石车用的石头重量能达到六十斤,被击中的话,人马俱碎!   ……攻城八牛弩三百架,搭载用来张弦的绞车和弓箭的马车便有六百多辆,后面还跟着拉石块和饮用清水的马车。   与攻打朔方城这等规模的攻城战相比,当初在甘州时,拔延诃勒拿出来的攻城器械简直就是小儿的玩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第一次觉得自己泯然众人之中,黑压压望不到头的盔甲和马槊长戟,骑兵护卫在阵列两侧,耳边是战车前行的轰鸣声,马蹄践踏出的尘土将远处巨大的城池模糊,仅仅是士兵走路发出的踏步声,便足以惊动数里外的飞鸟。   她有意让自己感受军阵中雷霆万钧的压迫感,身体像是苏醒后的野兽,一寸一寸,渐渐兴奋了起来。   兵临城下。   庞然如洪荒巨兽的朔方城屹立在北境最宝贵的水土之上,鲜血铸就的蒸土城墙如精钢般在阳光下泛着夺命的光泽。   统万城从未被攻破,能打败它的只有它的主人,而不是外来的力量。   面对大昭倾巢出动的恐怖攻城器械下,连正站在城墙上丝毫没有恐惧之色。   他唇角勾出一抹笑容。   “来吧,让他们感受一下朔方城的力量。”   申屠翰低声道:“敌军云梯太多了,恐怕不妥。”   连正轻声道:“云梯再高,上来的人也得有命进城墙再说,让那些人准备好,让各城门主将就位,接下来,每隔半刻钟,我要听到九大城门实时的情报。”   连正坐镇朔方城面对大昭的南城门。   没有劝降,没有战书,两个国家心知肚明,不死不休。   开战!   冲车上前,士兵们高呼着口号撞击城门。   投石车们开始运作起来,巨大的石块砸在朔方城的城墙上,连一个浅印子都没有留下。   需要绞车才能拉动的八牛弩连射八次,只有几十根箭留下城墙上。   云梯架起副梯,拿着大刀的押队官压着士兵往上爬。   可所有在弓箭、弩/箭、投石掩护下登上城楼的士兵全都被丢了下来。   左平将大部分云梯都放在了南城门,前面冲上去的都是武艺高强的死士,为的就是带领后面的人攻占城墙。   可惜对方的城墙上应该也有高手,死士变成了真正的“死士”,后面的人一个都冲不上去。   就在城墙久攻不下的时候,从大昭阵营中冲出几骑。   林菁骑在火炼身上,她松了缰绳,手按在马鞍上,先是将一只脚放在上面,然后是另一只脚,最后她慢慢从马鞍上站起来,随着越来越接近城墙,她喝了一声,从马背上跃了起来,一只手攀在了离她最近的云梯上方。   可她走的却不是云梯的路子,她只是借力从云梯上跳到了距离不远的踏蹶箭上。   从城墙上扔下来的是石头几乎是贴着她的肩膀落了下去。   左平和陆文许在军队后方坐镇。   陆文许看见林菁攀登城墙这一幕,脸色微变,向左平询问道:“这是林菁?她一个人登城墙,是想干什么?”   八牛弩射出的踏蹶箭的确可以供士兵攀登,但在攻城时,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因为城楼上方会有弓手不断用弩/箭射击下面的敌人,而且还会投掷石块。   左平只道:“请陆将军静观其变。”   陆文许也是带兵许多年的老将,他不可能被左平这样糊弄过去,低声道:“大家一起制定的攻城计划中可没有这一步骤,出了岔子,谁担待得起!”   “我来承担。”左平淡淡地道,从他这边看来,林菁像是一只在城墙上游移的小虫,可这小虫旁边是各种危机四伏的陷阱,她不知用怎样灵巧的身法,将不断向下射击的箭矢和石块躲避开来。   陆文许压着怒气道:“简直胡闹!你——我知道你心里向着她,但你怎么能任由她脱离计划胡来!”   左平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不正是圣人想看到的吗?”   是皇帝让这个从不按理出牌的姑娘进了军营,也是皇帝把他送到她身边。   陆文许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所以就不该让女子进军营,她只会令军心不稳,迷惑他人的双眼。”   “陆将军,莫要把话说得太早,你看,她快要接近垛堞了。”   林菁攀上了最后一根踏蹶箭,再往上,就没有她能借力的地方了。   她看了看城墙下方。   攻城的士兵像是黑色的浪花,一层层拍打着城墙,高大的云梯被垛堞口伸出的叉子晃动着,不断有人从城墙上被扔下去,运气不好还会砸死几个人。   有的云梯甚至着了火,下方的人正迅速地收梯子。   垛堞上面已经有人看到在攀登城墙的林菁,几个眼疾手快的射手几乎是压着她的路线在射击,旁边还有石块蓄势待发。   她抬起头,仿佛看到连正在城墙上方,蒙眼布遮住了他的目光。林菁知道,如果她真的阻拦了他的路,连正是会下手杀她的。   各自为了利益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攻城战时候的城墙真的不好爬,比起那天夜里,简直难了数倍,她身上出了汗,衣服黏在背后,被风一吹,很冷。   已经到了这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城墙,她是一定得上了。   林菁站在踏蹶箭上,几道箭矢冲着她飞了过来,林菁双手拔出腰间横刀,将箭矢劈开,然后她脚下一坠,用尽全身力气跃了起来。   她的腰肢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扭出弧度,像是被拉满的弓弦,从踏蹶箭上弹了起来!   林菁听到有人喊:“弩手!”   她知道横刀在这种城墙上根本留不下印子,于是抽出腰间龙雀,刺在城墙上借力,再离开的时候躲过了八支弩/箭。   然而离城墙还是有一段距离。   几个借力点都被弓箭锁死了,她没办法,只能再次用横刀借力,结果有箭矢射中了她的手臂。   这是林菁第一次中箭,她觉得骨头一凉,紧接着便是爆炸开来的刺痛感,心里便知道这箭尖是带着钩子的。   她心中迅速估算,如果以中箭为代价去登城墙,她至少还要中三箭,那么到了城墙上,战斗力也会打折扣。   她咬了咬牙,再一次跃了起来。   没有荣耀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经能看到箭矢射了出来,准备用横刀斩断,至于漏下的箭矢,便用手肘去接下,却没想到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有箭矢破空的风声。   就在腾挪的瞬间,她回身一看,离城墙最近的八牛弩旁边,是匆匆赶来的左平,他的手放在绞架上还未离开。   太远了,他们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刹那间,心意已经传递了过来。   他说,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支由左平发射的踏蹶箭越过了她的头顶,这支箭射程近,而且力量饱满,一下子便钉在了离垛堞一丈之处。   林菁改变了身形,躲过了箭矢,用口咬住一只横刀,空下来的手立刻抓住了这支箭!   肌肉再也承担不了这样紧张的飞跃,一直绷着的力终于泄了下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城墙上方箭矢不停,当林菁立在这支踏蹶箭上之时,抬头再一看。   连正手持长弓,一支箭搭在指间,已对准了她! 第73章 裂山   这世间的风景无数, 但最激荡人心的, 总是站在顶峰的那一刹那。   林菁知道连正看得见, 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与此同时,连正手中的箭矢射出, 直中她脚下的踏蹶箭!这一箭射出,他手上却仍是不停,迅速从箭囊里又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电光石火间再次射出一箭!   这锁的是林菁下一步要腾跃的方向。   第二箭射出后, 连正再次抽出一支箭矢,锁的是林菁有可能躲避的路线。   连正一口气不停连射三箭, 相差之间须臾之间!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被他就地射杀!   林菁早在看到连正身影的时候, 瞳孔一缩, 身体便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她知道有人能蒙眼射箭,靠的是听声辩位,比普通射箭还准,她也知道有人能发连珠箭, 在一只雕中箭下坠的同时,接下来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能射中相同的位置。   她半点不敢看轻连正。   所以她不仅没有向上跃, 而是下坠!   林菁避开了连正的三道气势汹汹的杀箭, 她身子向下翻转,远远看过去, 像是一只灵巧的雨燕,绕着一支踏蹶箭翻转了一整圈, 然后再重新站在踏蹶箭上,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脚登上城墙,凭借一股冲劲,她几乎是在城墙上奔跑,在临近垛堞的时候方才高高跃起,躲开了从四面八 方射来的箭矢,最后——   她终于站在了城墙之上!   爬着云梯的所有大昭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大吼着:“我方登顶!冲啊!”   一排排,一列列,在攻城的士兵都都听到了城墙上方战友的嘶吼声。   攻了这么久的城墙,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支强心剂。   原本已经疲惫的冲车士兵重新振作起来,攀爬云梯的士兵也鼓起了勇气,所有人红了眼睛,他们都在喊着:“大昭威武!杀!”   扑面而来的北风吹走了她头顶上已经破烂不堪的头盔,林菁一头长发散了开来,乌黑飞扬的发丝像是一面旗帜,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林菁抽出两把横刀,她双持利刃,杀向蜂拥而来的城墙守军。   有人喊道:“她只是个女人,不要怕,杀了她!”   在跃起的时候,林菁便将城墙上的情况尽收眼底。   朔方城向南的城墙下方是三大城门,连正镇守正中,两边各有副将指挥,她落脚的地点靠近左侧城门,现在是负责左城门的将领带人杀了过来,开口发号施令的也是他。   而中间城门的士兵也向这边涌来,他们心中都是骇然不已——第一次见到不走云梯垛堞,自己爬上来的敌人!   要是能杀了这样的敌人,军功一定比小卒子多!   在两边士兵都拥过来的同时,在中间的连正反而来的没这么快。   他当然不能任由林菁在城墙上为所欲为,他有发连珠箭的本领,当下调用了身边人的箭囊,不停放箭干扰林菁的动作。   原本在连正身后的申屠翰却不见了。   林菁的目标正是左城门的将军彭大春,这人丝毫不知自己死到临头,还在命令士兵举起弓弩射击,又调动人手牢牢看住垛堞口,彭大春原本是梁氏的家将,仗着一身武艺做到了四品武将,否则也不会成为守一方城门的大将。   彭大春本以为上来的是一名女子,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她砍小兵不费吹灰之力,而且这女子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在平地上,弓箭手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动作,另一边,连正的箭因为受人群阻挡,威力也减了大半。   几个来回,林菁便杀到他面前。   彭大春举起重斧,厉声喝问:“吾乃大梁正四品龙骧军中郎将彭大春,来者何人!”   两将相遇,若不相识,喝问姓名是约定俗成的某种礼仪,有两重含义,一是自己杀人成功后,也好知道杀的是什么人,好在军功上加上一笔;二是自己万一身死,凭借将名,敌人也会郑重收敛尸身,使自己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林菁回道:“襄平林氏之主,林菁!”   这是林菁第一次在遇敌的时候报出自己的家门。   不是什么骁骑尉,不是什么守捉使,她从始至终,都是襄平林氏之主!   没有任何一种荣耀能与之相比,她在告诉所有人,襄平林氏的后人,带着父辈的信念回来了!   彭大春面露惊惧之色,他甚至后退了一步,喉结滚动,勉强咽下口水,颤声道:“襄平……襄平林氏……林远靖……”   林菁又砍杀了几个围过来的精锐重甲士兵,她冷声道:“不是林远靖,记好了,杀尔者,林菁!”   她像是一道飞影冲到彭大春身边,一脚将他庞大的身躯踢飞,再一瞬间,已经用横刀压在他粗壮的脖颈间,将他的头卡在垛堞口,向着后方士兵大喊:“退下!”   在彭大春周围的都是他的亲兵,眼见主将被擒,自然不敢妄动,急忙令周围人停止进攻。   林菁把彭大春的头往下一压,喝道:“告诉下面的人,你是谁!”   临近左城门的有两架云梯,他们一下子停住了进攻,呆呆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彭大春大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老子是彭大春,你个臭娘们——”   他话还没说完,林菁便利落的一刀斩下去,抓着他头盔上的红缨,将彭大春的头颅拎了起来!   彭大春的亲兵全都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将一死他们也活不成,当下全部冲了上来。   “给将军偿命!”   林菁被逼在垛堞口旁边,一边抵挡攻击一边寻找出路。   就在这时,旁边云梯上的一名士兵突然喊道:“城门主将已死!下面的人往上爬啊!帮林将军杀出一条出路来!”   林菁根本不知道这个发声士兵是什么人,她甚至看不到他的样貌。   也许这一战之后,他就会变成城墙下叠在一起的尸体。   可这一瞬间,她听到了来自友方的支援,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在这片城墙的背后,有千军万马……是她的同伴。   林菁身边的压力略有减轻,她正好窥见有一处打头的士兵似乎有些畏首畏尾,当下决定把他当做突破口,她轻身一跃,踩在一个人的刀尖上,手上横刀先劈向那个士兵,只要把他砍倒,从后面第二个垛堞口冲出去,她就能想办法回到己方云梯上。   可就在她的刀将要劈到对方面门的时候,她突然从对方的头盔的反光地方,看到了一抹雪白的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急忙转身,便将有一名黑衣短打、头和脸都蒙着黑布的人出现在她的后方。   这人拿着的武器是一柄几乎弯成圆形的刀,林菁心中一凉。   这是西域的武器,昭武九姓和大食人都擅长这种弯刀!   霍九代表的昭武九姓应该不会让刺客支援朔方城,那就只能是大食了!   这一刀的轨迹极其诡异,林菁根本躲不开,她当机立断,反而不躲,仍旧把那士兵劈翻,然后便感觉脊背被利刃撕裂了。   她立刻提起内劲,几乎把自己所学的轻功提升到极致,去逃这夺命的一刀!   弯刀从脊背切进皮肉,划开了她的肌理,在躲避的过程中,原本能刺中后心的刀刃滑了一下,从后心上方舔着心脏划下,一直到林菁的坐肋下方,穿过了她的腋下,钉在了城墙上。   这一刀,差点卸去了林菁的半个膀子!   林菁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正好是左手拎着彭大春的头颅,右手的横刀一扔,换了龙雀,她翻出了垛堞,直直地从城墙上坠了下去。   她想用龙雀扎在城墙上,让自己坠落的势头减缓。   右臂中了箭,左边臂膀受伤,在这种下坠的情况,别说使劲,连保持平衡都难。   她只能凭借记忆,记下了下面城墙上几个踏蹶箭所在的方位,用脚来改变方向,感觉到自己脚下踩到了东西,可没做停留,向下的冲力让她直接把那支踏蹶箭踩断了。   但她终于找到了方向,身形腾挪,又踩上了一支踏蹶箭。   就在她以为自己踩稳的时候,便听到下方一声惊呼。   “将军小心!”   她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肩膀受了一箭。   城墙上的追杀随之而来!   林菁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失血太多,本来就中了箭,还要在城墙上逞威风杀人提头,被人差点剜了心,还又中了一箭。   但是,真他娘的过瘾啊!   我登上了别人上不去的顶峰。   我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我杀了别人杀不到的人。   我逞了别人逞不起的威!   林菁的眼睛已看不清下面的路线,只能感觉自己离地面大约还有将近三丈,她削去了箭杆,弯下身子,隐约看到旁边的云梯,也许跳过去不是死便是残,也许抓住云梯就能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城墙下方被她带来的亲兵都已目眦尽裂,就在她下坠的时候,城墙上就像是在下淅淅沥沥的血雨。   等着接应林菁的是潘良、张彦祺、游震海、毕安年四人,让他们冲锋陷阵可以,可他们谁都没那个轻功能翻上城墙上的踏蹶箭,因为朔方城的城墙实在太坚固,踏蹶箭根本铺不成路,除了林菁,根本没人能应付这些玩意。   “林菁!跳下来!”   有人骑着马接近城墙,他银甲红袍,搭弦射箭,将几支射向林菁的箭对冲下来,然后停在城墙下。   他张开双臂。   林菁想都没想,她坚持不下去了,身子一歪,从踏蹶箭上掉了下去。 第74章 清白   左平接住林菁, 他跟高手习过武, 知道该怎样卸力, 顺着冲劲儿倒了下来,让大地承载力量, 然后抱着她就地一滚,撑起身体的时候,发现了她身上的血。   “把车板推过来!”他大喝一声。左平的亲兵阵容自然强大,发现自家主将冲出去之后, 就有人准备好了接应。   左平将林菁放在车板上,发现她还死死抓住彭大春的头不放手。   他附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脸颊道:“算你的军功, 把它交给我。”   林菁才松开了手。   用马拉车太颠簸,左平手下四名力气大的亲兵套上了车, 拉着他们往营地跑。有人在左平身边低声道:“将军现在回去, 陆将军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无妨,这次攻城最大的收获,已经在这里了。”   林菁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渴水的鱼,周身都冷得厉害。   “真冷啊……”她低声道。   左平扯了干净的布条, 一边给她简易地包扎伤口,一边哄道:“别睡, 林菁, 你知道这颗头值多少军功吗?”   “不知道。”   他难得温柔地笑了笑:“够你升一级的了,等打下朔方城, 你说不定就要跟裴景不行平起平坐了。”   “那就太好了,我……也想带更多的兵。”   因为失血, 林菁的思维没有平时那般敏捷,顺着左平的话说下来,竟多了几分娇憨之感。   左平脸上还是笑着的,但他心里却慌成一团,林菁左边身体的血因为裂口太大,一直止不住,他跟亲兵道:“速回营地叫医官来!对了,开我的箱子,把家里带来的药统统拿过来。”   林菁反而还安慰他:“我没那么脆弱,大食的弯刀使的是刀尖上的功夫,只要尽量拉开距离就行了……我没被伤着内脏,洒点止血粉就行了。”   她知道自己的伤最主要是失血问题,这种皮外伤看着可怕,却比伤到内脏好多了,因为练武容易受伤的缘故,她看过前朝太医博士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还有《刘涓子鬼遗方》这类外伤书籍,一想到要用针线去锋肠子,还要打结……便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也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左平紧紧抿着唇,好久之后才道:“我当初不该答应你的。”   林菁昏沉沉的,她摸索着找到了左平的手,在上面拍了拍以示安抚,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战场刀尖无眼,怎么会有万无一失的好事?如果没那个大食人,我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嗯,既然有大食人在掺和,局势不明朗,你要上奏啊……”   左平嘲笑她:“流着血,操着心,你可比我这个军使还要尽心了。”   林菁特别皮实地回道:“承让承让,你打不赢的话,我这一刀可就白挨了……”   左平气笑了,他看到取药的亲兵已经带着医官返回,立刻下令:“停下,立刻搭帐篷。”   他这一动作,身边足有五十来个亲兵下马,几个来回便搭好了帐篷,他抱着林菁进去,那医官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在右威卫的军营里有年头了,看到这一身血连眼都不眨一下,探查了一遍刀口和箭伤,便道:“得先清洗伤口,然后再缝合、敷药,你们帮她把衣服剪下来。”   左平当时就愣了:“剪什么?”   医官道:“把上半身都露出来,不然怎么缠绷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左平旁边的亲兵也有点不习惯,咽了咽口水道:“这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医官慢悠悠地道,“我还给马缝合过伤口呢,不想治伤就别受伤啊,不想受伤就别来军营啊,对不对?既然来了军营,就该有觉悟了吧?”   林菁强撑着坐了起来,她一边解护体皮甲一边道:“说得有理,我自己来。”   她一动,血又往外涌,看得左平眼皮一跳,他对医官道:“把药箱留下,你们都出去。”   医官也不乐意给女人看病,万一被赖上可就没完没了,左平的话正中他下怀,立刻打开药箱把该用的工具准备好,然后便出了帐篷。   左平的亲兵自不用说,心里都有点明白怎么回事,在外面把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把潘良他们拦在了外面。   林菁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再不敢动作,看着左平把剪刀、烈酒、针线放在托盘上,又从亲兵取来的药箱里拿出两罐瓷瓶,走到林菁身边坐了下来。   左平道:“我学过处理伤口,医官也未必会比我更细致,由我来,可好?”   “好。”林菁无所谓。   他沿着林菁的领口向下剪,手上很是利落,几下便把林菁的外衣都剪开,除去了两袖,眼前的姑娘便只裹着单薄的束胸,摇摇晃晃地看着他。   “没事,不用你负责,随便看吧……”她疼得咬牙,“你下手可要仔细点,别缝歪了。”   左平深吸一口气,他冷不防地伸过手,扣着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尽量不去看林菁隐匿的胸前风光,只从她背部剪开了束胸,扯下来丢在一边。   他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你不用人负责,可如果你想的话,选我总比选那个医官强吧?”   林菁忍不住笑了:“你看他那样子,孩子说不定都有好几个了,我还要他负责不成……左平,我不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按照世人的标准,我也早就不清白了。”   “别乱说。”左平冷冷斥她,一只手毫不客气地用烈酒清洗她伤口,在她嘶嘶呼疼的时候,另一只手按在她背上,制住她疼极的生理反应,免得扯动伤口。   林菁的头抵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她拼命想一些别的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哆哆嗦嗦地道:“我没乱说,我啊……从小就有师父教我武功,你也学武,师父要矫正姿 势的对吧?摸摸碰碰在所难免,我在乎么?长到十五岁,奉命进了幽州大营,有人要杀我,还不是被我出手制服了?我还抱着那蠢老虎的脑袋往地上摔呢!再然后去 了甘州,金山脚下,一身乱七八糟的小皮外伤,是一个大叔为我料理的伤口……”她眼神有些涣散,说不下去了。   左平喜欢听她说他不知道的这些事,而且接下来是最疼的缝合伤口,他有意引导林菁转移注意力,便继续问道:“然后呢?”   他一针刺破皮肉,林菁倒抽一口冷气,她伸出手抓住左平束甲的腰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半天,林菁才继续说道:“那之后,我去找了一个人,我一步步接近他,欺骗他,直到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才用刀子逼住了他。”   左平总结道:“狠心的女人。”可语气分明是温柔的,他明白林菁跟他说这些,也是让他不要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是个傻丫头。   林菁哼哼了两声道:“是啊,后来就有了报应,甘州被围,我想生擒主将,却遇到埋伏,被人带上了合黎山,他锁了我的穴道,想让我为他生个孩子……”   左平心里一紧,他沉声道:“你不喜欢的,可以不用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巧他选的位置不好,偏偏是人家的房子,所以我又被人救了,”林菁一只手攀在左平脖子上,抬高身子方便他往下走针,忍着这份刻骨铭心 的疼痛,她低声道,“清白这狗屁东西,与之相比,我更在意的是亲事,这一辈子,谁都别想用手段来拿捏我的亲事,我什么都不怕,也不在乎。”   左平手中的针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感觉林菁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可被她猜忌的感觉很不好受,他眼睛轻飘飘地看向别处,状似不经意地道:“我听说,你和裴三郎早有婚约。”   “哦,那人是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的呢?”林菁问的角度很刁钻,疼痛到极致,她反而渐渐清醒起来。   左平将脸转过来,他看着林菁的脸,因为处理伤口,两人离得异常近,这几乎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有的距离,他能看到她密而挺翘的睫毛,那一双明净似月的猫眼儿泛着疼出来的生理泪水,像是诱人坠落的湖。   他毫不挣扎,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想让我在你身边。”   她轻声问道:“是皇帝,对么?”   那一天,圣人召见了他,问了问他在右威卫辛苦不辛苦,然后便随口提了几句家常,最后轻描淡写地道:“今日突然想起,裴家三郎也是到了说亲的年龄,可惜那般好的儿郎,因为父辈的一句玩笑,现在还在等着那姑娘。”   左平笑道:“裴三郎竟然是个痴情种子,臣平时跟他顽笑多,倒是不知是谁家小娘子跟了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来你应该也认识,正是去了幽州大营的林氏女。”   “这样,真是万万没想到。”左平心中震惊,脸上极力保持平静,可那微不可查的细微表情还是被皇帝捕捉到了。   “那林氏女有几分打仗谋略,帮着裴二郎立了不少军功,这一次打朔方城,正好把她调去长泽,也让朕看一看她究竟还有什么本领。”   左平已经不记得他后面说了什么,可他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第75章 良心   聪明人说话, 只讲三分, 另外七分尽在不言而喻中。   无论什么事, 说出来不伤面子,留人余地, 自有一番含蓄之意境。   左平能如此受皇帝李茂喜爱,除了其他因素,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足够聪明,只三言两语, 左平自己就琢磨出了全部图景,换来一身冷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茂是想栽培林菁的, 但她在皇帝眼中,只是一头正在养肥的羊。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让她进军营, 只要她能打仗, 能打赢,皇帝就会让她平步青云,最后利用她去开疆辟土,就像当年的林远靖一样。   而且林菁可比林远靖好用多了。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在大昭, 只要是女人,总要嫁人的。林菁最后无论掌握多少兵权, 最后总会被婚姻消解掉, 要是她有了孩子就更好了,孩子是女人的弱点, 更方便拿捏她。   只要成了亲,她的军功不是被夫家掌控, 便是在婚后被寻常妇人的生活消磨。   她是皇帝的工具,是男人的权利通道,同时还是生育健康后代的母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的人,李茂自然不想让给本就在军中做大了的裴元德,只刚刚发现了苗头,他便急着把林菁从裴景行的身边调走,这位皇帝陛下甚至已经为她物色好了夫君,恐怕她扬名立万的那一刻,便是圣旨赐婚之时。   而左平,就是皇帝的第一人选。   他并不因此自豪,反而十分羞愧。   左平是惶惑的。   一是对帝王的无情无义有了新一层认识,另一方面,他莫名地怜惜林菁。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么拼命,最后会成全了谁吗?   林菁现在就在他怀里,为了摘一颗上将首级,为了让大昭对朔方城的第一次攻城顺利,她在这里生生地忍着缝合伤口的疼痛,血液早就浸湿了他手中的线,他的手几乎是泡在她的血中,跟她的皮肤一样凉。   她才十六岁啊。   “你和余家的婚事,在你进入军营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存在。你以为余令行得知你要从军后为什么退亲?你这儿媳,他根本要不起,圣人不会把你推给林远靖的 旧部,他会选一个在军营中势力不深的文官家族来分你的军权,左家只有我在军营里打拼,与你再合适不过,如果圣旨赐婚你我,就算再挑剔的人都不会说一个不 好,反而觉得皇恩浩荡,拉拢了一波人心。到时候你从了便好,一旦反抗,便是进了圣人的陷阱。”   林菁牙齿越咬越紧,她刻意冷心冷情,便是不想跟这些人有所牵扯,其实有些时候,她不是不动心的,可她不能与男人在一起,她不能怀孕,不能在这种时候留下一个弱点被人利用。   林菁眼眸中带着寒光,她不想,却不代表别人不算计。   “谢谢你坦言告知。”她低低地道,“那么……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左平在伤口的尾部打了一个结,为了让伤口缝合后平整好看,他针脚十分细致,要是拿起绷子,大概都能跟着娄飞尘去绣花了。   额头上满是汗水,左平擦了擦汗,一手拿起瓷瓶,单手顶开瓶盖,挖了一大块翠色药膏往林菁的伤口上涂抹,口中道:“要我说,我们家也算是官宦世家,我本人 条件也不算差,屋子里没女人,连身边飞的蚊子都是公的……你要想认命,认在我这里挺好的,”可他转而又一笑,“但你又不是认命的人,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 圣人曾金口玉言许我自主亲事,到时候你不用出头,我拿这个回绝就行了。”   裴景行都有卢家追着要定亲,在长安城贵族子弟中最出众的左平怎么可能没人觊觎,可他生性高傲,长安贵女里都没人能入他的眼,何况那些乱七八糟的婢女?   人都道左家七郎天人之姿,别说摸一下,看一眼都是亵渎。   各种妄想往上贴的妖魔鬼怪,左家不用出手,他自己就能摆平——能把长安城这么多刺头都压下来的左七郎,琉璃般通透的人物,作为天子宠臣,难道是心慈手软的善茬不成?   可一旦真的与皇家对上,纵有百般手段使不出来,他选择一个人承担责任。用之前皇帝的宠溺纵容当做筹码去逼迫皇帝自己,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林菁当然什么都想到了,她能感受到左平的手指温柔地抚过伤口,清凉的药膏压下了渐渐起来的肿痛……这份好,她不能辜负。   她轻声道:“哪用这么麻烦,只要你信我,我一定会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所以你不用再想这件事了,只是要连累你晚些时候再迎娶喜欢的姑娘了。”   左平一抬唇角,笑得有些邪乎,他一手托起林菁的下巴,让她的耳朵靠在他的嘴唇上,吹出的气又热又潮。   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负责这样话的人,这会儿面前的如果不是她,换个人早丢给医官了,还用得着他在这辛辛苦苦伺候着。   “行啊,那我就等林将军施展神通了,但要说我喜欢的姑娘么,你也别装聋作哑,做人可得有良心。”说罢,他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因为是第一次轻薄姑娘,心惊肉跳,只能浅尝辄止,又意犹未尽,恨自己不敢再进一步。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旁边的绷带,准备给她包扎。   林菁本来挺严肃的,结果被左平这么一弄,心跳都快了一拍,只觉尴尬里透着暧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不巧他第一道绷带打得有点紧,当下闷哼一声,表情甚是扭曲。   好在没人看得见。   她忍不住道:“松些……”   他沿着林菁的胸部下缘从下往上缠绷带,一层层,手从那浑圆上方经过,一寸寸,丈量她的身体,就算刻意不看,刻意不想,也知道那是怎样的存在。   她又挺又翘,偶尔露出的缝隙里,是白腻的一片,随呼吸一晃,便能令人溃不成军。   怕她疼,不用她说,左平自己的手便轻了下来。   “紧一点才能固定住伤口,”左平看了一眼旁边沾满血迹的束胸,下令道,“养伤的日子,不准用那种东西了,知道么?”   林菁看了一眼,也有些害臊,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傻子。”   “药品珍贵,仍是放在我这里,每日我去给你换药。”左平当仁不让地揽下换药的“美差”,他不想林菁因为换药再去遭受一遍其他男人的目光,另外也是信不过 林菁那些亲兵,这药膏是宫中才有的贡品,专治外伤,消肿除疤,临行前姑姑赠予他,总共就这么两瓶,一旦要给她用上,便觉得交给谁都不放心。   多亏是跟在他身边,要是给林菁用了那些粗糙的药粉,不仅会留疤,伤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好。他在处理伤口的时候,看到她后背上的那些小伤疤,有的很浅,只是一道白印子,有几道却很深,至今也未消退,大约就是用了药粉的缘故。   左平心里腾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如果没意外,他理想中的妻子也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是在深锁重楼中精心培养出的名贵花朵,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可看到林菁身上这些伤疤,他却并不觉得丑,只想着她那时候疼不疼,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原来只要心中有情,便什么都不介意。   为了尽快给林菁治伤,此处临时搭建的帐篷,不宜久留,大军撤退之后在野外也不安全。左平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林菁的身子,将她抱出营帐,仍是由力士拉着回了大营。   安置好林菁,大军也回营了,参军们统计伤亡,收管攻城器械,该修复的修复,该上油的上油,之前准备好的伤病营终于用上了,医官们忙碌了起来。   左平回到主帐时,也没人敢说他提前撤退。   之前他在陆文许面前点到为止,这位将军也很擅长揣测圣意,多琢磨琢磨,也能猜出几分,当然不会为难左平,何况这一次林菁的确立了功,这份捷报送到长安,大家脸上都有荣光。   一般来说,只要城池本身不准备投降,第一次攻城极少出成绩,都以消耗对方战力为主,因为一旦城池被围,城里的兵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是一个,城里的资源也一样,总有枯竭的时候,等战力消减到一定程度,大多城都会被攻破。   但是,谁能想到攻打朔方城这等巨擘之城的时候,他们第一次攻城便能取得上将首级,这对军心是极大的鼓舞,当然,对方的情况可就与他们相反了。   为了刺激朔方城出战,他们把彭大春的头挂在旗杆上,立在城门不远处,天天派人去叫阵,骂人的话每天都不重样。   此时的朔方城里,梁师都的盛怒劲头已经过了。   大昭军队撤退后,他虐杀了一百多个宫女,生生撕裂了皇后的爱犬,骂了林家祖宗十八代,然后才慈眉善目地出现在众将领的面前。   “彭将军为国捐躯,朕的抚恤已经送到彭家孤儿寡母府上,大家有空可去吊唁,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守住咱们的城,士兵们须众志成城,不得在军中传谣生事,否则严惩不贷!”他又看向连正道,“朕想知道,接下来连将军有什么安排?”   连正沉声道:“这一次进攻,两座兵力薄弱的城门都损失惨重,我怀疑敌军得到了布防图。”   立刻便有人怪笑了起来。   “连将军莫不是在推卸责任?”说话的是守北门的武威将军凌开,与彭大春私交甚笃。   连正低声笑了笑:“知道对方阵营里有林菁这样的高手,我便从大食请了超一流的刺客来助阵,这份责任我若是想推卸,还用得着费这份心思吗?眼下大家同仇敌忾,诛心之言,甚是寒我之心。”   梁师都道:“有理,多嘴多舌者,拉下去,斩。”   连正自当求情,梁师都心领神会地卖他面子,连正不动声色便收服了一名重将,然后道:“现在我倒是有一计,可除此劲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给大家总结下:   霍九-------真·未婚夫   裴景行----里·未婚夫   左平-------外·未婚夫   余迢-------前·未婚夫   贺伊-------备·未婚夫   连正--想上位·未婚夫   本文又名《未婚夫大作战》[狗头]   PS   小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撩妹子的,虽然大家都是凭本事单身,但差距很明显啊。   左平小哥哥很心机的,他的人设如果按照后宫文来划分的话,应该是一位“在正宫娘娘(霍九)的绝对碾压之下,也能稳坐贵妃之位”的狠人。 第76章 诛心   日暮时分, 夜色一层层染上天际, 色与色之间混沌不清、暧昧不明, 归巢的倦鸟绕树三匝,发出凄厉的鸣叫声。   连正斜倚在窗棂前, 深橘色的光影打在他身上,某种浓郁阴沉的氛围从男子身上散发出来。   这是朔方城主城门上方的城楼,建造得也是富丽堂皇,因为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物, 甚至隐隐能看到远处大昭军队的营地。   申屠翰匆匆走了进来,他小声道:“已经布置下去了。”   “嗯。”连正淡淡地回道, 他扯下了眼罩,眯着眼睛眺望窗外。   申屠翰终于忍不住问道:“兄长那时候, 是真的想杀她吗?”林菁在攀登城楼的时候, 连正的连珠箭简直令人头皮发炸,每一箭都是实打实的力道,他几乎觉得林菁要命丧箭下,可她的身法更是不可思议, 他们两个人倒是一脸无所谓,只有他在旁边看着,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连正手里托着一只酒壶, 他轻抿一口,反问道:“鬼谷的传人有几个是死在沙场上的?纵然我有心要她死, 也得能做到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古至今,身上有鬼谷印记的传奇人物中, 如苏秦、张仪、商鞅、吕不韦、甘茂等文臣不谈,孙膑、庞涓、白起、李牧、王翦、甘茂、乐毅、赵奢等武将中,只有庞涓是死在了同窗孙膑之手,鬼谷的人可以死与谋杀、死于内斗、死于诡计……却独独不会死在沙场上。   就连林远靖,也是死在了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连正纵有心,也知道自己杀不死林菁,他并不纠结这一点,而是对布防图失窃这一点十分在意。   他问道:“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申屠翰回道:“守卫都是咱们自己的人,都一一盘查过,无人接近书房,机关也没有被毁坏的痕迹,而且咱们还准备了一张掩人耳目的假图……”   连正打断道:“不,她一定来过我这里。”   是谁呢?连正放下酒壶。   她曾到过他身边,可惜他没抓住她。   这一次攻城,她受了伤,据大食的刺客回报说,虽未能伤筋动骨,却也能令她一个月不能行动,这么重的伤,又是谁帮她处理包扎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愿意去深思下去。   连正其实并没把朔方城当回事,只有她才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一想到会有人碰触她,他便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连正透过窗棂,最后看一眼已被夜幕笼罩了的大昭军营,低声道:“让你看看这世间真相也好。”   人心丑陋,爱无比脆弱,无论依靠哪一个,都会让自己陷入泥沼。   他会看着她沉沦,直到最后,才能得到她。   这一日,派出去叫阵的一队兵马跑到了吊着彭大春头颅的旗杆下,打头的队正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正准备开骂,没想到从对方城楼飞出一支长箭,直直地钉在了他脚下。   这队正的腿都软了,正想吹开战的号角,好在及时看了箭一眼,那上面绑着信件呢,知道是要自己传信,没有生命危险,手不太利索地拔出了箭,拿着信,立刻扬鞭赶回大营。   结果这信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上面提到了林菁混入朔方城,用美色引诱彭大春得到了布防图,然后为了掩盖罪行,又趁攻城之机杀死了彭大春灭口,其罪恶昭彰,令人不齿。只要昭军挑了林菁的手筋、脚筋,送到朔方城城门,梁国国主梁师都承诺,愿对大昭俯首称臣,大开城门。   诸位将领依然是在主帐碰头,这一次林菁在养伤,并未参与。   信件的拓本由一名亲兵诵读,原件在大家手中传阅,最后才传到崔缇的手中,他看罢,毫不犹豫地大声道:“这是梁国的离间计,诸位前辈千万不可相信!”   陆文许冷声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证实对方所说是真是假,还不住嘴!”   崔缇只是肠子直,但他并不傻,当他看到众人都沉默的时候,后背立刻生出一层密密冷汗。   这是杀人诛心啊!   什么用美色得到布防图,这都是往林菁身上泼脏水,先损了她的人格和人品,因为这封信最关键的地方不是这一点,而是后面提到的朔方城愿意投降。   这意味着大昭可以保存数万兵力,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这一座草原要塞。   这条件太诱人了,而一旦大昭同意,同时也坐实了林菁的罪行,她往日的功勋也会因此蒙尘,这就是这封信为什么要先说林菁的布防图来路不正的原因,先将她塑造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生性放荡的反面形象,这样一来,大家在做决定的时候,便会受到暗示——   这样的女人,就算丢给敌军也不可惜,反正这是她应得的;   是她惹到了朔方城,所以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这样人品有问题的人,不该留在军中,而且她还曾经放火烧死许多人……   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林菁必然会成为大昭的弃子,被送入虎口!   崔缇不服地道:“朔方城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投降,如果我们送她出去,以后还有谁家儿郎愿意为国一战!”   一名参军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们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不惜牺牲士兵们去送死,这才是让众将士心寒之举!”   另一名参军担心地道:“可如果朔方城收了人却不投降,反悔了,又该怎么办?”   还是那名参军道:“那该怎么攻城,便继续怎么攻城就是了。”   崔缇心下一凉,陆文许和左平还未发话,可这些人的样子,俨然已经决定把林菁送出去了。   他们甚至不介意朔方城反悔,因为将林菁送出去后,朔方城若是投降当然好,若是不投降,也还按原计划围城攻打就好了——左右他们完全不吃亏,只是牺牲一个女人罢了。   拿一个女人的命换一个城池,可不要太划算。   左平看向陆文许,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这么做。今日是用林菁换城,如果下一次是用我们当中的任意一人呢?是否也要交出去满足对方的胃口?如果对方要求的是我,那么诸位,是否也会将左某挑断手筋、脚筋,送给敌人呢?”   陆文许叹了一声。   一名将军却道:“左军使此言差矣,我等又未做亏心事,对方自然不会选择我等,她被选中不也正是出卖美色,干一些下流勾当吗?”他言语中流露出不屑之意。   左平闻言大怒道:“我不管这布防图是怎么弄到的,诸位难道不想一想,她去朔方城盗图为的是什么?现在挂着的这张布防图,又是谁在使用?第一场攻城战胜 利,诸位畅想加官进爵的时候,是否还记得是谁登城墙,斩彭大春!现在为了只言片语,就要将功臣送进敌军?”他一拳捶在主帐木架上挂着的朔方城布防图,木板 断裂,巨响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这一点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如果能不打仗,当然还是不打仗得好,他们也不是为了自己,冲锋在前面的都是小兵,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减少普通士兵的牺牲。   陆文许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大家,在座诸位都受过圣人教化,知道有些事不可为,可这消息一旦传入军营,便难以收拾了。”   左平道:“我已经下了封口令。”   可就在这时,他的亲兵闯进营帐,大声道:“从朔方城里又射出了许多书信,已有士兵前去取信了。”   左平心头一跳。   林菁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左平每天早晨都来给她换药,然后就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她身边有左平带来的各类书籍,林岚正巧也在学习,便在她身边读书给她听。   娄飞尘一看她受了伤,吓得直翻白眼,然后开始沉迷配制无疤痕型香膏,他拿着一个小匣子在她床铺下方摊开,取了小炉子、清水坛、杵臼、各类香粉和蜜在那里鼓捣,顺便端茶倒水之类的活也被包揽了。   不知道为什么,贴身照顾林菁这种事,即便亲兵里都是男人,大家也默认由娄飞尘来做最合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他人不是在校场锻炼,便是去接收从长泽军营传递来的消息,朝晖和庄情负责他们这些人的伙食,现在外面游荡打听消息的……   司奉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林菁嘴里含着一颗朝晖特意弄来的病号专属蜜饯,听林岚读《左传》正是妙处之时,笑眯眯地道:“司兄来了。”两人师兄妹的事保密,除了稍微亲近些,其他人看不出任何不妥。   司奉龄坐在了她床铺前,林菁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她从未在司奉龄脸上见到这种慎之又慎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了?”   司奉龄低声道:“朔方城的信件中,说你用美色向彭大春换取布防图,再杀人灭口,只要他们把你手筋脚筋挑了,送到朔方城,他们便投降。”   林菁差点惊坐而起。   她冷静下来一想便知,此计甚毒!   “都有谁知道这件事?”林菁皱着眉,手指慢慢抓紧了被子,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司奉龄担忧地道:“本来只有主帐的将军们知道,可他们射出的信件太多,现在军营里的普通士兵也渐渐知道了,各校尉、队正都在竭力阻止谣言,我让班音将大家全部调回来,一定会护住你。”   林菁的帐篷位置不错,就在主帐不远处,周围都是左平的亲兵,但司奉龄仍是不放心,真正遇到这种事,能同仇敌忾的,只有他们这十五人。   “别慌,让我想想。”林菁轻声道。 第77章 反击   朔方城内, 赤力木走过长长的回廊, 他拉开木门, 将一张薄薄的纸双手奉上。   霍九仍然带着贝提耶的面具,他正在书案写着什么, 连眼都没抬,伸出修长的两指将信纸捏了过来,抖开之后,随意地看了一眼, 然后眼睛便离不开了。   赤力木道:“连正居然算到了这个份儿上,主人, 我们要不要帮忙?”   霍九将信纸放下,他冷笑一声道:“我留着连翼父子, 本以为他们能做些正事, 没想到连翼已是没了牙的老狗,连正心思不正,一门心思居然都系在女人身上,甘州的据点被人拔了还在那儿做着千秋大梦, 真是难成气候!”   “主人的意思是?”   “先看看再说,必要的时候再给予协助, 现在不要轻举妄动, 免得拖累了她。”   赤力木松了一口气,他挠挠头道:“依主人看, 那群唯利是图的昭人不会真的将她送进城吧?”   霍九把信纸放在一边,有些粗暴地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来, 俊美的容貌配上那一双狼一般的蓝眸子,像是一只误入人世的妖。   他邪气横生地笑道:“他们敢送,我就敢接着。”   大昭不珍惜他们的女武神,岂不是便宜了他?   娄飞尘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地瓶瓶罐罐收好,他走到门帘处,掀开一角看了看外面,皱着眉道:“有人在监视我们。”   林菁一哂,这就开始怕她逃跑了?   对方出这样的毒计,她并不意外,连正能这么快猜到布防图失窃,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以为大昭真的会迫于底层士兵的压力而交出她吗?如果不是,那是否还有后手在等着她?   这才是林菁担心的。   “我得去主帐。”她道。   主帐得到信件后,一直没有传唤她,想必是左平在压制那些将领,但这并不能治本,她必须得亲自出面。   司奉龄取过旁边简陋的缚辇道:“我带你去。”   除了最开始的惊讶,林菁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她由着司奉龄和林岚把她抬到缚辇上,穿上了一件外套,然后被抬去了主帐。   来得正是时候,里面的讨论已经白热化了,一群人嗡嗡嗡,听着十分闹心,里面时不时地夹杂着“交人”、“哗变”、“女人”之类的词语。   林菁进去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左平拧着眉头,他仿佛又回到了在幽州大营时,因为他护下了突厥女奴,所有人对他冷眼相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就像现在,他护着林菁,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是他不允许自己的麾下出现这般无耻的行径。   用一个女人去换城池?   可真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就在他被众将领七嘴八舌围攻的时候,林菁出现了。   她气定神闲地道:“诸位将军可是在讨论林某之事?”   众人愕然。   林菁本就是个十分美貌的小娘子,因为受伤的缘故,她的脸色苍白,人也比平时娇弱了几分,她偏过头看着他们,带着三分天真、七分娇媚,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她能凭借美色偷出布防图,不是没有根据的。   如果她愿意委身,恐怕能办到很多人办不到的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文许低咳了一声,打圆场道:“林守捉使既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主帐可是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   林菁点头道:“我听闻此事之后,心中高兴,自然要来跟大家商讨一番。”   众人:“……”   咱们说的是同一个“高兴”吗?   陆文许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挥挥手不耐地道:“那便说吧。”   林菁示意司奉龄和林岚把缚辇放下,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不知道诸位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左平骤然抬起头,他眼眸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脑海中一直想不通的思绪被这一句话点亮,他脱口而出道:“你有办法扳回这一局?”   林菁笑了笑,她道:“自然要扳回这一局,将己方战将双手奉送给敌城,看似是个减少牺牲的法子,但只要被敌人抓住这一把柄,便足够大昭军部遗臭万年,被有 风骨的文人看不起、被有血性的男儿看不起、被家有娇儿的人看不起、还会被朝中的同僚看不起……这样百害而无一利的事自然不能做,对方煽动我方士兵,用心险 恶,若是再按照敌人的节奏来走,才是真正要输这一场战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名参军有些焦躁,他扯了扯衣领大声道:“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什么害不害的,历史从来由胜者书写!”   林菁眯着眼笑道:“可如果真的把我送出去,你们也不会获胜啊,难道你们以为朔方城会轻易投降?不,他们是在等营中内讧,诸位将领大概也是爱兵如子,如果军中发生哗变,可就不美了。”   陆文许用眼神压下一部分蠢蠢欲动的将领。   右威卫是他的班底,左平太年轻,真正掌控局势的还是这位老将。   林菁是真的觉得这些人很可笑,这十五年里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就是这么一群货色,如果不是她在这里,以这群人的脑子,大概会被连正碾得渣都不剩。   现在么,既然连正针对她,也就别怪她出手,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作孽力回馈。   林菁继续道:“我拿到的这份朔方城布防图,是在连正的书房找到的。”   “连正?”大部分将领都摸不到头脑,“这是谁?”   倒是陆文许变了脸色,他是经历过林远靖年代的,立刻道:“是连翼之子?当年连翼叛逃出国,他的儿子居然帮朔方城抵抗昭军?”   林菁道:“不仅如此,之前的进攻甘州的杂牌军里,也有连正的身影,这些都由裴军使整理上奏,不是什么稀罕事。”   陆文许若有所思地道:“那你的计策是……”   “诸位可知连正为何要污蔑我?布防图失窃,他是最主要的责任人,是他自己看守不利,在面对梁师都问责的时候,他选择祸水东引,设计陷害于我,这是其一; 在我登城墙的时候,他堂堂主将,竟然未能阻止我,这是其二;主城门本就是布防的重中之重,他将彭大春放在最薄弱处,被我一刀砍了,索性来个死无对证,这是 其三。这三条,如果让梁师都知道,每一条都足够他被千刀万剐。另外,连翼、连正父子在逃多年,如果大家能拿下连正,其功劳可不亚于攻下了朔方城啊。”   陆文许立刻问道:“你可有捉住连正的办法?”   “把连正挑断了手筋、脚筋交出来,大昭会派人谈和。”   有人道:“胡闹,我们怎么能做这样重大的决定!”   林菁冷笑,把一县的守捉使交出去,他们难道就有做这个决定的权利了?现在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实在恶心。   她忍着嘲讽道:“兵不厌诈啊诸位,这又不是小儿游戏,难道还要数上一二三然后打在一起么?”她又看向陆文许,“陆将军,您是皇帝派来的监军,您有权在非常战时做决定,只要这一切对战事有利。”   陆文许犹豫起来,这时,左平的身形微微靠向陆文许,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渭水盟约之后,圣人许久不曾扬眉吐气,此次收复朔方城,难道真的只为一座城吗?”   陆文许醍醐灌顶。   十万大军再临草原,为的究竟是什么?   是李茂收复国土的雄心,是他扬大昭军威的时候,是在为了今后打东突厥做准备,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因为眼前蝇头小利而失了军心,等到回了长安,便再难得圣心了!   陆文许微微点了点头。   左平站起身道:“诸将听令,全力压下军中谣言,大昭绝不会用任何一个士兵的荣耀去换取胜利,更何况是有功之臣!大家不要中了敌军的奸计,竟然他们想离间 我们,我们定然要反击回去,就如林守捉使所言,连正是大昭通缉要犯,正好趁机将其一网打尽!左右虞侯军负责这一次用间反攻行动,同时左右二军准备下一次攻 城,解散!”   众将领看着左平,又看了看陆文许,再不敢抗命,应喏退下。   第二日,昭军用床弩向朔方城四方城墙射出数十封信件,参军帐里有位沉迷话本说书的能人,回去便根据林菁的思路发散思维,洋洋洒洒写了一夜。   这封书信里详细写了连正的来历以及他图谋朔方城的私心,把布防图失窃、守城放水、污蔑林菁等行为写成了声情并茂的话本,一个心怀鬼胎的奸角栩栩如生地立 于纸上,教人看了恨不得将其打成落水狗。最后不仅提醒梁师都小心身边小人,还承诺如果将连正挑断了手筋、脚筋送出城外,便会派遣使者提供优渥条件和谈,甚 至有承认朔方城的合法地位的可能。   各城门守将不敢耽搁,立刻将书信送到梁师都的案头。   梁师都脸部肌肉抽搐地看完了这封信,还不等他召唤,连正自己便进了宫。   他伏身下拜,口中道:“我来向陛下请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师都已经难以维持笑容,他性情本就暴戾非常,心中已起杀机,冷漠地道:“连将军何罪之有。”   “我的确有丢失布防图的罪过,但陛下圣明,当知我与大昭不共戴天,协助陛下守城之心不假,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我的计策,使得军心动摇,因此请罪。”   “你不怕我将你送出城门?”   连正垂眸道:“就算送我出去,大昭终究还是会进攻朔方城的,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对方的第二次攻城,近在眼前。”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赵匡胤攻打后蜀国,十四万兵不战而降。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出自五代十国蜀国后主的妃子花蕊夫人,她被赵匡胤强取豪夺后,担心兄长沉溺美色的弟弟赵匡义佯装误射,将其射杀。   ……   都是一群什么玩意! 第78章 谁王   梁师都将信纸扔到一边, 他双手撑在案几上, 附身问连正:“你觉得, 朕还会信你吗?”   连正脸上不见丝毫波动,他不徐不疾地道:“意图染指朔方城, 勾连外敌这样的事,只能骗骗那群兵汉,却骗不了陛下。我逆世军全体将士个个身兼三大兵种,甲胄兵器举世无双, 在野无敌!如果我们想割据一方,无论是西北防线还是东部海陆, 全都不在话下,逆世军需要的并非城墙, 而是更广袤的空间, 我们拥有的民间力量超乎您的想象,困守一城岂不是作茧自缚?陛下与我有共同的敌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昭国统一西北防线,朔方城是抵抗昭国的最强壁垒, 我会陪伴陛下坚守到大昭退兵的最后一刻。”   他挺直脊背,君子端方如玉的姿态本就让人先信了三分, 将其中利害缓缓道来, 梁师都心中的郁闷也有所缓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师都能成为皇帝,也不是蠢人, 同连正的诛心之计一样,无论是连正对林菁的构陷, 亦或是林菁对连正的构陷都不是最主要的部分,双方互为战争停止的钥匙——这才是这一场攻讦战的博弈重心。   两个人的困难点都在于如何从大昭军方和梁师都手中逃脱被牺牲的命运。   只可惜两人的背景不同,难易强度天差地别。   林菁在军中根基尚浅,能为她发声的只有左平。连正毕竟有连翼为后盾,就算梁师都有心想对他下手,也要忌惮连翼。   莫说梁师都,就连林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惹上连翼,这也是她一直没想过对连正下手的原因。她还不知道逆世军究竟有多少底牌,韦胥正在帮她明察暗访,在知己知彼之前,连正绝对不能死。   天知道失去独子的连翼会疯成什么样子。   值得庆幸的是,林菁的攻讦虽然被连正挡下了,但梁国的军心到底还是受到了影响,比起连正正儿八经的书信,大昭军营射过来的小话本真是深入民心,在某个人的黑手引导下,很快传遍了朔方城的大街小巷,甚至被编成了歌谣让孩童们传唱。   连正在梁国民间的声望急转直下,连梁维瑾也很少再缠着他了。   双方经过了第一场攻守战、攻讦战之后,开始了更加不择手段的攻击。   大昭军营抓到了两名在井水附近准备投毒的梁国奸细。   朔方城的城墙每天都被投石车砸着玩儿。   大昭军营抓到了七名趁夜来烧粮草的梁国奸细。   朔方城的城墙上开始出现踏蹶箭,每到夜晚,朔方城守城的士兵就会用石块去砸箭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昭军营抓到了若干名在军中传谣的梁国奸细。   朔方城的守军惊恐地发现,昭国士兵开始挖掘地道了。   ……   就在短短十多天里,双方花招层出不穷,而林菁也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养到可以随意走动了。   在军营里,受重伤是一件十分没有尊严的事,不论男女。   林菁的伤口面积太大了,在等待伤口凝结的时候,她躺在床铺上不能轻易移动,连大小解都不能自理,这种活她连娄飞尘都不让近身,指使林岚找了几根木头,做了一个简易的支架,将恭桶放在下面,再围上一圈黑布,林菁被扶进去,完事之后再被扶出来。   林菁以为自己会很害臊,但她没有。   刀尖划过皮肉的感觉实在太过刻骨铭心,她曾离死亡那样近,在直面生死之后,她没那个感情去害臊,尤其每日左平都来换药,换着换着也有些麻木了。   她只想快点养好伤,摆脱现在这种日子。   在各军主将的强势干涉下,士兵们基本很少谈论那批污蔑林菁的书信了,但这件事在军中尚有余威,有不齿以女人换城这种事的人,当然也有支持的,只是在各军因为散布谣言连斩了数十人之后,再也没人敢在人前高谈阔论了。   他们看林菁的目光,有敬畏、有厌恶、有同情、有嫉妒……   林菁无视他们。   这不是她的军营,想当初她在长泽军营立威之后,长泽军营的士兵见到她很少有敢抬头的,只有掌握了权利才能掌握话语权,这是别人的军营,她不操那份心,因为受伤没怎么习武,她甚至还长了一点肉。   第二次攻城很快开始。   林菁受伤无法参与,但左平还是命人把她抬到主帐帮助模拟对方城墙布防。   好歹也是打过两次仗的敌人,她大概推测出一些连正的带兵布防的习惯。   “连正能攻擅守,他的布防图就算有薄弱点,也很难突破,因为从守备军里调度军队速度极快,整座城的布防如涓涓细流畅通无阻,这就是他布防的高明之处,所 以在攻打这几处城墙的时候,一定要快,与守备军争夺支援时间。这一次,他很可能会将重兵改为东西二门,这样能大量消耗我方士兵,但我不敢保证,所以我建议 先用小股兵力试探,当开战一刻钟后,观察对方的兵源和弓/弩手配置,若超出比例过半,则压重弩攻之……”   她一边用笔调整布防图,一边讲述攻城计划。   众将领都是心中震惊,林菁草拟的计划,比他们耗费了几个日夜草拟出的计划还要高明,甚至还修正了几处攻城着重点,重新规划了军备输送路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不想承认,但心底里还是得公正的说一句,皇帝把林菁安排到长泽做守捉使,真的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这一次还要提防他们出城与我军对战,朔方城明面上至少有五万兵力,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力量在,比如突厥人和大食人,这一次在城郊埋伏三万兵力,若是他们出战,便要他们有来无回!”林菁口干舌燥地总结完毕,后背一下子靠在缚辇上,拿起一杯茶喝了起来。   众人心服口服,就像林菁上次怼他们的话一样,这等高明的战术,他们的确做不出来,也只能听她的安排。   最后还是左平拍板,直接用了林菁的计划,下令道:“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全军出发,左军前锋、右军殿后,中军策应,斥候围城一里,军情不得有失,奉我军印,传令三军。”又命左、右厢军主将,“授尔等密令,埋伏于一里外。”   开战之前的伙食总是不错,林菁跟着中军一起吃过早饭,竟是一碗难得的羊肉汤,还有夹了肉的胡饼。她现在伤口已经结疤,不用左平日日来换药,反而改为服用汤药,病号专属蜜饯含在嘴里,仰头送下苦汁,她擦了擦嘴问林岚:“大军可出发了?”   “攻城器械刚出了门,大军还在整备。”   “嗯,今天中午少吃点。”   林岚疑惑道:“阿姊不是每顿必须要吃两张胡饼吗,难道想换口味了?还是有什么不顺心?”他已经准备去给朝晖打小报告,让他再弄点别的小灶伙食了。   林菁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当然是要留着肚子是庆功宴啦,这一次保不齐是个上获。”   林岚也笑,他自然是相信阿姊的,莫说是上获,林菁说有天神下凡他也不怀疑,“那中午就吃粥吧。”   “嗯,你把大家都叫上,一起去赚点军功。”   林岚十分耿直地道:“我留下来陪阿姊。”   林菁:“……我的意思是给我赚军功,你们可都是我的亲兵,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军功啊!去,跟着左厢军,我昨日跟他们主将打好招呼了,这份便宜,不占白不占。”   林岚:“阿姊确定他们会出城迎战?”   林菁高深莫测地笑道:“连正一定会受到申饬,他为了获取梁师都的信任,一定会想办法在这一次立下功劳,在城墙守卫有什么军功,他当然会出城,而左、右厢军埋伏在外,只要左平能拖住他们等到支援,简直是成批收割军功,记得挑上最快的马,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林岚这才知道,原来林菁的后招是在这里。   谋略制定,绝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如围棋落子,算的步数越多,越接近胜利。   她难道只是单纯想构陷连正复仇么?不,她期待的是这件事之后,朔方城接下来的反应啊,连正在梁军中的声望受到打击之后,他制定战术的时候势必受到他人影响,更何况,在第一局失利之后,连正就算不想扳回下一局,也会在其他人急功近利的推动下,采取出城迎战的办法。   所以他无论怎么选择,怎么挣扎,都会掉进她设定好的陷阱里,而埋伏的左、右厢军,就是陷阱下的利刃,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得让他知道,在这战场之上,谁才是真正的王。   这一次的攻城战打得格外久,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地上用小石块和树枝排兵列阵,帐篷外从阳光明媚到落日余晖,才听到远处传来了欢呼声。   斥候的急报先大军一步到达军营。   “报!我军大捷,斩敌一万八千人,敌军将首十七个!全军皆享上获之功!”   林菁披着一件长袍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看见斥候身后还跟着左平,他一直驰骋到她的帐子前,马蹄高抬,他翻身下马,看着她时,一双眼眸亮如星子。   “攻城战开始半个时辰后,连正率领三万敌军出城迎战,我军切断他们的后路,与左、右厢军一起,将其斩杀大半,梁军断尾逃回城内……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好!”   林菁也被他的快意所感染,她笑眯眯地道:“军功啊,多多益善。”   左平哈哈大笑,他向着林菁冲过去,弯下腰,双臂环住她的膝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的手臂上,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岂止军功,林菁,你想要什么,多要点我才欢喜啊!”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胸膛里的喜欢简直控制不住,她说摘星,他也会去搭云梯!   林菁高喊道:“那今晚要杀羊蜜炙!”   “好!”   “要吃鱼!”   “好!”   “要果子做的毕罗!”   “好,等等……你要的东西好像有点……”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左平你对一个中午留着肚子等晚宴的大橘为重,抱有什么期待吗?   什么礼物都烫手,吃你的才不算人情哈哈哈~ 第79章 再探   第二场攻城战获胜后, 大昭军营士气高涨, 在短短的一个月里, 无论是歼灭敌军的数量还是主将的首级都超乎预期。   同样率领大军在河东道攻打恒安镇的独孤止,到现在也没能拿到多少军功, 刘武周的余部哪比得上坐拥朔方城的梁师都,当下高下立判。   没多久,皇帝派出的使者也到了军营,圣旨里除了鼓舞士气, 还赏赐了诸位将士,里面还提及了林菁, 赐下白银五百两,都由长安的林家收管, 使者亲自对她说, 职田已经下放入册,都是城郊的上等田地。   林菁对赏赐不怎么上心,她算的是这一场攻城战打下来的军功,如果再得几个上获, 战后她很可能会回调长安城等待更高一层的武将职位,到时候, 她就可以回家见兄长和姑姑了。   真想早点打下朔方城。   她身体底子好, 左平的宫廷药膏也的确好用,伤口基本不会影响她活动了, 下一次攻城她也可以参与。   七军主将、副将和六大参军再在主帐商议的时候,陆文许将她的座次提到了他和左平跟前, 现在的林菁,说话分量仅次于左平,在制定战术上面,众人都没什么好说的。   跟着大腿打仗有军功拿——傻子才跟利益过不去。   陆文许和蔼地道:“军备器械都修整得差不多了,大家看看,什么时候再攻城比较好?什么时候才能把朔方城拿下?”   嘴上问着“大家”,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林菁,就盼着她能给大家一个准信。   要不要这么迷信啊。   林菁心底发笑,但她很喜欢现在的状态,终于不用话费唇舌让他们听话,在军中,没什么威慑是比战绩更管用的了。   “不急,现在朔方城虽然有所损失,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他们的打法会愈发倾向保守,领兵出城迎战这种好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接下来,只要通过攻城去磨掉对方兵力就好,当然,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如果想走捷径的话,最好的办法是从敌人内部瓦解。”   陆文许沉思片刻后道:“朔方城城墙坚固,我们的地道挖掘进程太慢,不知道怎么才能从敌人内部瓦解?”   “朔方城内可有我方探子?”林菁问道。   左平道:“在朔方城封城之前,里面还有十余名探子,其中有一人混入城门守备,但现在还没找到联络他们的方法。”   在大军抵达朔方城的两日前,朔方城便将周围的县城村落的百姓都收容到了城里,城门一关,整座城已与外界隔离,想要联系探子也不可能了。   林菁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迟早会再探朔方城,向左平要了联络探子的方法,然后道:“具体等我伤好全了再说,我掌握了点梁氏家族的秘密,以后或许能用上。”   在战时,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壮大为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需要推手,也需要时机。   陆文许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捻着胡须道:“也好,这段时间大家照常训练,每隔一段时间发起一次攻城,以杀敌为主,等到城内士兵消耗殆尽,便是你我庆功之时。”   随着身体大好,林菁重新开始练功,那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又迅速地掉了下去,为了第二次进朔方城,林菁还需要让身体更轻便灵活一些,因为这时候的朔方城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很可能没有空档让她钻了。   在校场练完之后,她回到帐篷,身子向后一仰,手撑着案几做了一个下腰的动作,这时门帘突然打开,司奉龄拎着一壶清水走了进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谢过师兄。”她动作不变,笑着回道。   养伤这些日子里,除了陪林岚读书,便是跟这位师兄一起探讨兵法和奇门遁甲,得他指点,真是受益良多。   司奉龄温和一笑,他坐下来,一边帮林菁收拾案头一边道:“你现在这般努力练功,是想再探朔方城?”   “嗯,现在朔方城戒严,城墙处的兵力增加了一倍有余,就算是夜里,也很难在卫兵眼皮底下混进城。”   司奉龄瞥了她一眼,忍不住提醒道:“所以……你就没想过借助其他力量登城墙吗?”   林菁一下子挺起身,利落地坐在他旁边,侧过头好奇地问道:“师兄难道有办法?”   司奉龄微微一笑,将茶杯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了一口之后,才不紧不慢地道:“虽然我武功不及师妹,不过这旁门左道之术,勉强还可以给你些助力。”   林菁眼睛一亮,扯过他衣袖道:“师兄最好了,你说要什么材料,让他们去寻。”   司奉龄也不推让,磨了墨,刷刷刷在纸上些了一长串的材料,然后吹干了墨汁交给她:“需得向守捉使请五日假才能完工。”   “几日都使得!”林菁忙道,她看着司奉龄,虽然是平平无奇的面容,却莫名引人想深入了解他。   鬼谷传可以入世行走,但身为衣钵传人,就像她师父孟继良一样,虽然也可以入世,却不能为官,不取人间功利,一生以精研书籍功法为主,出师之后,即刻开始 寻找合适的弟子传承,鬼谷对弟子要求奇高,宁缺毋滥,孟继良一生培养两名弟子,其中有十多年都只在她一人身边,已是心力的极限了。   “师兄已经出师了吧?”她问道。   司奉龄淡淡地道:“三篇三诀还未修习,所以还没有出师。”   “三篇三诀”据说是鬼谷子临死前所悟的天下至理,是衣钵传人出师前最后的考验。   林菁惋惜地道:“居然只剩三篇三诀,师兄这样的大才,留在我身边真是可惜了。”   司奉龄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醇厚低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能帮上师妹,我很高兴。”   就算林菁对司奉龄声音的免疫力已经增强了不少,当这低音接近胸腔共鸣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被柔软的云朵托上了天,不愿下来。   她自小家中人丁单薄,除了家人便是师父,如今离开了家,最亲近的人便是师兄了。   “等回了长安城,师兄一定要来我家做客,虽然只有寻常好酒好菜,但师兄可以当做自己家一样,无需拘束,我兄长也懂兵法,家中还有一套《尉缭子》的孤本,到时候咱们……”   司奉龄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好。   五日后,司奉龄做出了一双手套,指节上用精钢支出了几个小架子,嵌着掌心一片粗糙不平的石块。   林菁戴上之后问道:“我还以为上面会是削铁如泥的利刃,方便切入石块。”   司奉龄解释道:“如果是外行,我会选择利刃,但是你轻功本身就不错,这副手套上的材质与城墙石面摩擦,可以帮助你借力,攀登时自然事倍功半。”   林菁很是高兴,带了一些必备物品,当夜便准备再探朔方城,但这一次大家都不答应她独自一人前去,至少要带一个人去负责接应。   林菁在这些人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司奉龄。   她可没忘了余迢传递来的消息,身边有人暗害她的话,带师兄去是最安全的。   在左平那里备案后,两骑悄悄出了军营,从密林小道赶往朔方城。   多一个人虽然多一分危险,但也方便了许多,将马匹栓好,两人直奔城墙,林菁套上了手套,踩着司奉龄的肩膀,一纵而上。   莫小看这一人的身高,越是到最高处,越是要精打细算地调度每一块肌肉,只为了那一尺一寸的距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起初还算顺利,这手套用得的确舒服,她一直看着上方垛堞口是否有士兵巡查,不断游移自己的身体,因为曾经来过一次,熟门熟路的,很是顺利。   然而,还差一丈就能够到城墙的时候,右手手套上方用来固定石板的架子突然歪了一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整只手套上的架子都随之被毁,林菁怕有石板落 地的声音,便紧紧抓在手心里,她现在就像一只断了一只爪子的猫,只有左手的根本抓不住城墙,而在这上面,她也没办法脱掉手套!   就在犹豫间,她要命的发现,左手手套似乎也出了问题,里面的零件发出了一声微小的崩裂声,她再不敢迟疑,立刻撤退。   她来不及看下方,但心想师兄会看到她出了问题,一定会来接应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半腰处,左手的手套也用不得了,她只能勉强贴住城墙,迅速滑下去。   不敢出声,不敢叫嚷,坠下去的时候一阵绝望。   此时此刻,耳边传来司奉龄的声音。   “别怕,我在。”   她心里一松,下一刻,有人从后方抱住了她,她的脊背紧紧贴在师兄的胸膛上,男人温厚的呼吸就在耳边。   他带着她下了城墙,林菁正想回头谢过师兄,便发现脖颈上横着一把匕首,她的身体瞬间做出反应,准备攻击后方,却不想身后人已经先她一步出手,原本抱着她 的左手握拳,直接打在了她的胃部,呕吐感立刻涌了上来,林菁不受身体控制地弯腰,而后,手刀劈在她的后颈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她被人五花大绑,伏在马背上,一摇一晃地走在草地上。   林菁缓缓直起身子,手腕一动,便知道这绳结是死的,根本解不开。   她看着前方同样慢悠悠骑着马的人,冷声道:“司奉龄,你究竟是不是我师兄。”   “鬼谷传承,做得了假吗?”他并未回头,声音依旧低柔入耳,却再也没有那样的温度了。   “你为何害我,还有,你要带我去哪?”   司奉龄这才回头。   他摘了那平庸的面具,露出一张英俊无比的面容来,只可惜,那脸上交错了两道长长的刀疤,生生毁去了这张令会令无数少女魂牵梦萦的脸。   林菁心中直倒抽一口冷气。   他的脸裂开一个笑容,温言道:“别害怕,我是你的师兄,怎么会害你呢?至于要去哪里……林菁,你认不出吗?我们已经进了东突厥地界,有一位老朋友正等着你,他已经期盼很久了。”   林菁全身凉了个彻底。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水的男配又要上线了,这次轮到草原组。 第80章 师兄   这片草原上, 有两人与她息息相关, 不巧, 还分别是东西突厥的叶护,比大昭的宰相权柄还大, 一位是金山之主贺伊,另一位便是东突厥四大贵族之一的拔延诃勒。   能恨成这样的,也只能是拔延诃勒了。   林菁一直以为余迢的警告所指的,应该还是之前驱使庄情下手的人, 没想到居然是拔延诃勒。   远在草原之外,手却能伸到大昭境内, 令人防不胜防。   她心里发苦,现在受制于人, 只能先稳住司奉龄, 想办法找机会脱身。   天蒙蒙亮,草地结了许多露水,马蹄踏下,青草的微涩的香气蔓延开来, 碾过的草丛沙沙作响,在一片寂静中, 尤其刺耳。   只要她不说话, 司奉龄不会主动开口,于是林菁试探地道:“师兄的身份真是扑朔迷离, 既是大昭密探的‘前辈’,又是鬼谷的传人, 现在么,还身兼草原爪牙……反正我也逃不掉,不如师兄让我做个明白鬼?”   司奉龄停了下来,他正想说什么,林菁的腹部突然发出了一声尴尬的“咕”,司奉龄下意识地从行囊里找到了食物,拿出来的时候才想到,两人已不是主将和亲兵的关系,也不是师兄妹的亲昵关系了。   他伸手把她抱了下来,动作还是很轻很柔,仿佛昨夜对她下了狠手的那个人从未存在过,又冷又硬的胡饼被他掰成了几块,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喂林菁,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   林菁没拒绝,无论是逃跑还是周旋都需要力气,努力往下噎的时候,还没忘了要水。   司奉龄捏着她的下巴往里灌了几口清水,她被呛到,咳了半晌才道:“总是要死的,浪费了师兄的粮食,实在不好意思,还得谢过师兄让我做个饱死鬼。”   左一个“明白鬼”,右一个“饱死鬼”,她想从他口中探得自己这一次的危险程度,可司奉龄压根没接话,看来这等小手段还入不了他的眼。   司奉龄收拾妥当,因为林菁清醒了过来,出于慎重,又取出绳索,连她的腿都捆了起来,然后抱着她同上了一匹马,让她侧坐在他身前,一手搂着她一手御马,低头问道:“真是稀罕,你现在还愿意称我为师兄,只怕心里要将我千刀万剐了吧?”   林菁浑身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侵略了过来,她忍着心中的不快道:“大家师出同门,明人不说暗话,我现在嘴甜一些,后面也许还能少遭点罪,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万一气得你直接用刀子捅了我,那可就糟了。”   “我该怎么说?真不愧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司奉龄低声地笑了笑,“师妹这般识时务,我又怎么会亏待你?想听什么,问吧。”   “我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师兄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如果是,那又是为什么?”   司奉龄闷笑道:“师妹真是刁钻,这一个问题就包囊了所有。”他低笑轻语的时候,声音入珠如玉,滚落在耳边,是会被当做宝藏来珍藏的。   林菁叹了一口气,不无遗憾地道:“师兄,我真是听不腻你的声音,你不要跟我敌对,好不好?”就算到了现在,她仍然不想恨他。   司奉龄沉默了一会,才道:“抱歉。”   林菁平生,最讨厌别人对她说抱歉。她心累得很,已经知道他不会因为自己三言两语而打消念头,索性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远远看过去,他们就像是草原部落里常见的情侣,双双依偎在马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奉龄缓缓道:“我早已不是你师兄了,在师父离开长安城找到我的时候,便将我逐出了师门。”   “这样大的事,师父不会不通知我。”   “嗯,他水陆道上朋友很多,但我做了十多年的密探,手上的路子也不少,他给你的那封信还是被我截下了。”   她没什么诚意地夸道:“师兄青出于蓝,怪不得能成为行内前辈。”   “我六岁时遇到师父,跟他修习的第十个年头,林家出了事,他去了长安一次,回来后便加重了我的功课。两年后,那时你大概三岁?他为了帮你打好根基,便让 我出去历练,一心扑在你身上。我下山之后,因为是衣钵传承弟子,不能为官,须得看淡名利,于是我仗着功夫好游荡人间,我做过为民除害的义士,做过逞凶斗殴 的混混,帮人破过案,也帮农家打过谷子……后来才开始做探子,知道人间隐秘事,知道人前人后的面孔不一,知道世间鲜明而锦绣的皮囊下藏着多少不堪,这才觉 出趣味来。任何一行,越是接近峰顶,便越能感觉到权利的滋味,我很快成为他们口中的‘前辈’,你应该能想象到,很多时候,一句话便能定无数人生死,一封书 信便能毁去一个家族,我受很多人追捧,同时也被很多人怨恨,这张脸就是下场,同时,我的武功也被废去一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感觉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一紧,便轻声问道:“那么,师兄是否大仇得报?”   他朗声大笑:“那是自然,我想做的事,还未失手过,不仅如此,我还株连其三族。”   林菁心中骇然,他以为自己是帝王吗?居然还行株连之举!   司奉龄为何被逐出师门,林菁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果然听他道:“我本来做得很干净,可惜还是走漏了消息,我封锁了师父身边的消息来源,全力追杀余孽,没想到皇帝突然要你从军,师父离开长安后立刻得知了 此事,他虽然逐我出师门,却没有废去我的武功,让我在仇家的追杀下也能活命。所以我不恨他,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但有趣的是,我同时接到了一个酬劳非 常丰厚的任务,而这个任务的目标,居然是我素未谋面的师妹。”   林菁苦笑:“你不恨师父,却也不会顾及情分,而且你身份有一层天然保护,只要亮出师兄的身份,你又有一身鬼谷传承来的本事,我当然会信任你,我简直……”   简直是主动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掌心,本来她还有意提防他,无论是朝晖还是庄情,都跟她提到过司奉龄不简单,她却因为对方是师兄而渐渐放下了戒备,她甚至独独挑选了他跟自己一起行动,可那个要害她的“身边人”,偏偏就是他。   但凡心智脆弱些,几乎会被打垮人生观,身边还有谁能信任?   司奉龄看她皱起了眉,怎能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心里没有半点悔过,反而饶有兴致地道:“在行动前,我调查了一下师妹,于是我更感兴趣了,围绕你的消息,可 是有好几股势力在打探,我还在谋划如何接近你的时候,正巧你立了大功要升勋位,正要收一批亲兵。真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我恰好接过史凤山的任务,听说他也 想送个人到你身边,便想办法搭上线,做了你的亲兵。说实话,我不讨厌你,但你的性命显然不及报酬的价值高,而且我有些想知道,当师父发现他现在仅存的一名 弟子被毁了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林菁压下心头的冷意,她道:“我是跟你在一起后失踪的,如果我出了意外,你也会暴露自己。”   司 奉龄笑道:“不,等把你送到拔延诃勒的地盘之后,我会继续回到朔方城外等着接应你,你想想看,如果你消失在敌军的城里,他们只会以为你在城里出了事,毕竟 是你想要再探朔方城,也是因为你自己的过失才导致了意外,这可不在亲兵填命的范畴,这之后,我会想办法脱身,仍然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如果师父想寻我报 仇,我也会跟他斗一斗,可怜他都快知天命的人了,大概也没几年好活,再调/教出一个衣钵传人又要花上许久,所以你说,他还有什么资本跟我斗?”   林菁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敌人。   可她不会放弃自救,仍试图动摇他的心,轻声问道:“那么,师兄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都是骗我的吗?”   在军营的时候,也曾秉烛夜谈,烹茶论道,在她受伤后,他无微不至地悉心照料,她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如果只用身份来完成任务的话,他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微微一怔,旋即道:“不尽然,我确实很欣赏你。下山之后,我遇到过许多女人,形形色色,特立独行的大有人在,荒诞不羁的也有不少,可你是最特别的一 个,通身的杀伐之气,眼界不俗,一身本领更胜男儿。就算她们再有觉悟,再如何与俗世抗争,也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折腾,受身份、环境所限,一辈子坐井观 天,如何能比得上你?”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而且,你被我声音迷惑,又坦坦荡荡承认的样子也很可爱。林菁,你应该怪的人是师父,如果不是他逐我出师门,当 我遇到可爱的小师妹时,一定会很宠你、疼你,也许还会像那些男人一样追求你,辅佐你征战沙场,一起把鬼谷传承发扬光大,成就一段佳话,怎么会落得现在这个 地步……”   林菁当然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这只是他玩弄猎物的恶趣味罢了。   “师兄想多了,我走的路当由我自己来开拓!我不需要你的辅佐……等朔方城被攻下之后,我本来便想询问你的意向,如果师兄想带兵,我来调派,如果师兄想去别的地方,我来举荐,帮师兄寻找下一代传人……”   “别说了。”司奉龄冷冷地打断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司奉龄今年应该31,我是不是该加一个熟男组? 第81章 不堪   师兄妹之前过招, 点到为止。   也许是在攻心, 也许是在说真心话, 是谋定而后动的心机还是藏在表象下的哀伤……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本质上来说,她对司奉龄而言是一件可以换钱的“东西”, 或是一个任务的“目标”,当这种利益关系确立后,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只是心里不甘,怎么能折在这里?   她搜罗脑海中一切有用的资料, 记得还在甘州的时候,朝晖提过关于拔延诃勒的一些情报。   “拔延诃勒是东突厥强硬派的中流砥柱, 也正是因为现在的可汗想对大昭出兵,所以拔延部力才会压执失部成为叶护。他痛恨大昭人, 在一次战争中, 他的生母和姨母被大昭人奸/杀,从此之后,但凡到了拔延部手中的大昭俘虏,几乎都没有能活着回来的, 而且他尤其喜欢……折磨女子。拔延诃勒为人睚眦必报,你得罪过他一次, 纵然千里之外, 他也筹集了军队来抢夺你,所以一定要小心, 千万不要落在他手中。”   当她遇到拔延诃勒,新仇旧恨交加在一起, 她会是什么下场?林菁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兄长和姑姑还在长安等着她回去……她感受到胸前的木头小鸟,被缚在背后的手用力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刺入皮肉里,拼命地忍着泪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能害怕,不能示弱,不能放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沉默着行了一段路之后,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骑兵。   “哈予昆!”司奉龄高喝了一句突厥语。   林菁听在耳中,两人的突厥语是一个师父教的,司奉龄的突厥语音调都跟她一样……他真的是她的师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方也做出了回应,然后加快了速度向他们奔驰。   林菁一脸冷漠,她不回避,也不抗争,眼睛一直盯着来人。   司奉龄一看便知,她知道在自己身上无法突破,已经把目光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了。   真是太识时务了,很像他。   不是现在这个已经无懈可击的司奉龄,而是那个初出茅庐,眼睁睁看着自己裹上一层层铠甲的他。   谁不是从撞破南墙的那一刹那开始成长呢?   他紧抿着双唇,看着林菁。   对司奉龄来说,作为一个已经被逐出师门的“师兄”,他没有义务保护这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师妹”,他用她来换利益,天经地义,没任何心里负担。   他欠她的,只是这一场欺骗。   可司奉龄这十年行走江湖,骗过的人不计其数,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对方骑兵离他们还有三百步的时候,他突然下了一个决心。   他的手移到林菁的腰后,飞快地向她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林菁心头剧震,她手指微动,便知道他放在她手里的是一枚极薄的骨片,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是司奉龄的独门暗器,曾数次帮他脱离陷阱,但因为制作工艺繁复,他身上也只备着三片。   她按下拿到武器的激动,将脸转到他胸口,极其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以免被敌人发现端倪。   司奉龄不动声色地道:“如果你能逃出来,我许你一件事,这样,我们扯平了。”   林菁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在她临近绝望的时候,又给了她一线希望。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道。   司奉龄没再回答,他翻身下马,将她扛在肩膀上,借着这个动作,林菁用指尖把骨片弹了起来,然后凌空咬住,将它压在了舌根底下。   来人比司奉龄还要小心,又在外面给林菁罩上了一个布袋子,还在上面捆了三道绳索。   林菁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绳子了,很快,她又被人扛了起来,身体朝下伏在马背上,身旁的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大抵是货款两讫的意思,随后便是马蹄离开的声音,她身下的马也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肚子里那几块胡饼早就消化了,林菁被颠簸得几乎要吐出来。   好在这一次旅途并不长,马的速度渐缓,她听到了零星的声音。   跟在大昭不一样,现在她的耳边,全都是突厥语,偶尔能闻到羊奶的香气,还有孩子的声音。   她知道,这是到了突厥人的部落里。   马走在路上,毫不迟疑,证明来接应的人是拔延诃勒身边的人,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   又走了一会,林菁被放了下来,连地都没着,又被人扛起来步行。   这是到了马匹不能进入的区域了。   那人转了好几个弯,身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少,最后他压低了身子,似乎进了一个帐篷,然后将她平放在地上。   “都出去。”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一片寂静,下一刻,她感觉有刀尖抵在她额头上。   无论是司奉龄还是来接应的人,都没有堵了她的嘴,林菁猜测这是拔延诃勒的乐趣,说不定他想听她求饶。   草原部族敬重英雄和好汉,在这个时候,硬骨头说不定能活,求饶的话,她会死得很难看。   刀尖割破了布袋,她像是被剥了茧的蝴蝶,骤见天日的时候,才最令人惊喜。   当然,喜的人不是她。   林菁安静地侧卧在地上,在最初时看了面前人一眼,然后便垂眸不语。   年轻英俊的突厥贵族微笑着拆开了他的礼物,另一只手举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终于见面了,林菁。”   拔延诃勒扯过她身上的绳索,只用一只手便将她拎了起来。   林菁看清了这座帐篷,空间十分宽敞,地面上铺着暗红色的毡垫,边上堆着几个半身高的大箱子,这应该是一间私人仓库,最里面由黑布盖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家伙,不知是什么。   她被拔延诃勒放到箱子上,他用刀子隔开她腿上的绳索,然后两臂不由分说地将她双腿一分,人已挤进她的双腿间,抓着她的衣领将人扯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林菁夹着他的腰,姿势很不堪,也导致她无法用力。   拔延诃勒就这么看着她,他目光很冷,既没有疯狂的欲/望,也没有明显的愤怒,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得到玩具的孩子,拿在手里的时候,会细细地打量一番,再决定该怎么使用、怎么玩。   也许会因为太喜欢而束之高阁。   也许会以为太渴望而迫不及待地玩起来。   也许会因为耐心被磨光,而选择毁灭。   ……   有太多可能,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悄然滋生。   林菁没傻到去跟男人比力量,她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还是泄露了些许青涩。   她上半身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上穿着方便行动的夜行衣,轻薄合体,窈窕纤细的身段一览无余,那一双眼尾上翘的猫儿眼明媚动人。真正的美人,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减丝毫颜色。   拔延诃勒的手从她的腰间开始向上抚摸。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根指头都挨着她的身体,掌心微微用力下压,一直摸到了骨头才继续向上,对于女人来说,他揉捏身体的手法非常色/情,每一寸都不放过,也没有任何怜惜的成分,像是野兽在留下它的爪印,被激起的也只有兽/欲。   “你对付女人,就这些招数吗?”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数千年来,男人对女人的招数都没什么新意,强迫和占有,羞辱她们的人格,用跨间二两肉来昭示男人的权利与野蛮。   拔延诃勒盯着她道:“哦,对,我忘了,你一直厮混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这种招数已经见怪不怪了,那地方也熟门熟路了吧?还有那一次,你来主帐刺杀我,失败之后被连正带去了什么地方,嗯?一起鬼混了吧?他对你那么念念不忘,合黎山都被他搜了个来回。”   “我劝你省省力气,除了死,我没什么好怕的。”   “真的?”他一挺身,两人贴得极紧,她觉得两腿间热烘烘的,是男人的体温和入侵感,甚至能感到异物在慢慢崛起。   林菁眼皮跳了跳,她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可表面上依然平静地与这头禽兽周旋着:“拔延部面临被分权的危机,没想到一族之长还有这样的兴致,真让人惊讶。”   拔延诃勒的目光渐渐阴郁了起来,他的手捏住了林菁的脖子,拇指摸索着她光洁的下巴,“拔延部要被分权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族长怎么不知道?”   “执失部和苏农部与你本就不是一条心,进攻幽州大营失败之后,执失戈图把所有的过失都按在你头上,而你作为叶护,也因他们的失利而对两部进行打压,毕竟 阴山上的贵族被俘虏,可汗在渭水之盟中不敢对大昭压迫太过,令你们失去了许多利益。四部贵族不合,就连大昭兵临朔方城,你们也没能来得及反应,可见权势斗 争势如水火,拔延部是新提拔的叶护,执失部和苏农部真的有心的话,你的权利必定会被分散,比如堂堂叶护想进攻甘州,居然还要凑出一个杂牌军,不惜放下身段 跟连正合作,也真是寒酸得可怜。”林菁说罢,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拔延诃勒在她脖子上的手蓦地收紧,他看着林菁的脸慢慢变红,可她没有求饶也没有慌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这一瞬间,脑海中掠过无数画面——   长安。   好想回家。   演武场上空的随风而卷的云;   兄长门前古朴的黑陶洗墨缸;   姑姑手捧着最后一把横刀,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孤夜中传来埙的悲音,屋脊上路过一只猫;   书房外的青竹沙沙作响,是一个适合休憩的好午后……   她听到了春日晴空中清亮的鸟鸣声,幽静的竹帘缓缓拉起来,熟悉的身影端坐在那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菁娘。” 第82章 尊严   直到林菁的瞳孔涣散, 拔延诃勒才收了手。   林菁许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意识渐渐回笼, 她想起这是在敌人的老巢,对方在利用濒死的恐惧, 想要她屈服于他。   别开玩笑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她所能想到的求生可能都在刚才那一段充满了嘲讽意味的话中,如果能说服他,那么她就有逃脱这里的可能;如果拔延诃勒根本不听,对她毫无好奇心, 那么她不是死在现在,也会死在被他残忍玩弄之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大口的呼吸, 她倒在箱子上,胸口剧烈起伏, 哑着嗓子道:“我想有尊严的活着, 你想聚拢权利,如果我是你,会留着我做更有用的事……”   拔延诃勒盯了她半晌,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足拷, 锁在她的脚腕上,然后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走到那黑布罩着的物体旁, 一把扯下黑布, 露出里面巨大的铁笼。   那里是一只正在酣睡的雪豹。   “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迷惑那些昭国男人的……好,我破例给你一次机会, 如果你不能说到做到,那便试试白魔王的尖牙利爪。”   一直绷紧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知道,最终获得胜利的人将会是她!   林菁挺起腰,让自己重新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笼子里的猛兽,听说草原部民会把冬天的灾难性的暴风雪称为“白魔王”,意为掠夺生命的恶魔,这只雪豹能得到这个称号,可见其凶性。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畜生而已。   林菁的下半身终于得到了自由,她利落地从箱子上跳了下来,随后发现系在自己脚腕上的镣铐还带着一个大家伙。   那是一颗直径足有一尺大小的铁球,别提带着铁球跑,她想挪动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按照铁链的长短,她能自由活动的距离只有五步。   看来对方功课做得很足。   她不卑不亢地道:“回答我三个问题,之后再谈接下来的事。”   拔延诃勒重新拿起了酒杯,他坐在一张交床上,背靠后面的箱子。   “问。”   “第一问,我们现在位于何处?”   “和亓尔山以西的冬青湖草场。”   林菁的脑海中刹那间展开一张地图,那是林远靖收集资料,用大昭铁骑丈量的东突厥版图,上方山川河流标记详实,就连某一处是否有独特地貌也记录下来。   和亓尔山在东突厥的西部,离金山非常近,冬青湖便位于两山之间,是西部地区最大的水源地。   不了解东突厥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处很好的地方。   但林菁知道,和亓尔山多是矿石,林地资源很少,而且这座山的山峰孤高,挡住了很多阳光,导致附近的草场不如广袤的平原来得丰茂,对于以放牧为主的突厥人来说,非到不得以的情况,并不会选择在春天迁徙到冬青湖草场,尤其还是拔延部这样的大部落。   在和亓尔山附近还有一些隐藏的海子,在雨水充足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其他季节只是干涸的黑色土坑,错过了最好的夏季,这类地完全没有耕种价值。   和亓尔山的山脚下,还有一群当地的土著民,名为“劼鹘”,取义“坚忍不拔如鹘鸟”,在突厥汗国统一的时候,成为阿史那部的奴隶部落,世代在这里采矿,继承了阿史那家族的打铁技术,为草原部民输送铁器,乃是这一代的“打铁奴”。   “第二问,拔延部是什么时候迁徙至此地的?”   “渭水之盟后。”   入冬之后并不是迁徙的好时候,他们匆匆迁到此处,看来拔延诃勒的麻烦还真不少。   其实两个问题足够林菁得到她想要的消息,第三个问题是为了混淆视听。   “第三问,拔延部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拔延诃勒漫不经心地道:“夏末。”   林菁心里微微一笑,他果然在说谎,只怕枯草期来临,拔延部都未必能离开这里。   她来回踱了两步,装作思考很久的样子,在拔延诃勒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开口道:“劼鹘部快要叛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拔延诃勒“腾”的一下从交床上起身,他几步来到林菁面前,把她逼到角落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菁:“猜的,准吗?”   拔延诃勒信她才怪,“你还知道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还知道你身负重任,如果完不成的话,可能真的再也翻不了身了。”   拔延诃勒后退两步,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输的不冤枉,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凭借三个问题知道这些事的,她拥有近乎恶魔般的能力。   “把话说清楚,不要说似是而非的话。”   “我知道你是来当监工的,东突厥向大昭发兵后,会产生大量的铁器缺口,你负责今年的矿石开采,但可汗不想暴露草原的弱点,所以明着让你远离权利中心,实际是劼鹘出了问题。”   冬青湖这种三等草场,拔延部来这里算是屈尊降贵,也许是矢力可汗想要象征性的处罚一下拔延诃勒,也许是真的想考验一下拔延部的能力,总之,他来到这里,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今年的矿山开采。   平常矿山都好好的,为什么今年派了拔延诃勒这样的重将?很显然是劼鹘有了异心,培养一个能专注打铁的部族可不容易,绝不能单纯的镇压,所以拔延诃勒应该觉得很棘手,以至于他再也没心情像当初攻打甘州一样发疯,只能通过赏金任务来请动司奉龄这样的人物来捉拿她。   一环扣一环,推演得到的真相,只有一个。   她看着拔延诃勒的表情起了变化。   像是懊恼,又像是认命,中间还夹杂着愤怒和疯狂,最终他平静下来。   能做到叶护这个位置,毕竟非一般之人。   他道:“你很有办法,林菁,我可以保证,在你失去用处之前,可以保有尊严地活着。”   “这太苛刻了,如果能活着,我想一直活下去,试问谁不想呢?”   “你也可以在这个阶段尝试让我喜欢上你,这样也许能活下来。”   林菁笑出了声,“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是女人吗?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你还会提这样的条件吗?不,你不会。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你觉得我可以被占有,被调/教,被征服……”她保持微笑,眼中毫无惧色,“我要有尊严的活着,不为男女,而是为人的尊严。”   拔延诃勒目露异色,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有回忆黏住了野兽的步伐,让他迟疑了一下。   “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很多昭国男人厌弃吧?”   “迄今为止,他们怕我居多。”   拔延诃勒突然朗声大笑。   他看不起昭国男人,他们的口味真的很奇怪,那些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们不喜欢健美强大的人,而是喜欢柔弱到几近病态的女人,就像他们推崇的“西子捧心”,病 歪歪一步三颤的,真好笑,那样弱不禁风的女人,如何能生得出强壮的后代?俘虏过去的突厥女人,吃不饱饭,直至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被他们带走取乐,甚至 他们还会嫌弃她们不够白皙、不够柔弱。   他去给阿娘和姨母收殓的时候,眼看着能骑在马上一整天,能射中最狡诈的狐狸的阿娘,被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可她仍然很美丽,纯净得像是天边的白云,冷而高贵,清且优雅。   他打量了林菁一番,拍了拍手,有侍女进来,他吩咐了几句,稍顷,那名侍女手捧漆盘匆匆走了进来,将一件薄得几近透明的白色纱衣和一副精铁手铐放在林菁面前,然后用匕首割开了林菁上半身的绳索。   她揉了揉手腕,因为脚上拴着铁球,她没办法冲过去对拔延诃勒下手,而眼前的侍女也当不得人质,她只能按兵不动。   “脱光,换上。”他道。   “不。”她看了一眼衣服,想也不想地拒绝。用脚想也知道,这种衣服是给供男人取乐的女人穿的。   拔延诃勒冷笑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我只是不想下次见你的时候,闻到你衣服上的馊味,这里只有这种衣服能给你穿,难道你还想穿我们部族的衣服?你配吗?”他轻蔑地看着她,“换上,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你才发馊呢!   林菁气得,忍着把衣服扯成稀巴烂的冲动,她背过身解开腰带,迅速脱了衣服,把这羞耻的白衣胡乱地往身上一套,系紧了腰带。   草原部民的帐篷呈半圆形,十分保暖,就算在春日,穿这件衣服也没觉得多冷,不过要是去了外面,这身衣服可就经不起了,穿着这种轻飘飘的裙子逃跑,就算她没冻死草原上,也会大大影响逃跑的效率。   拔延诃勒果然不做无用之功。   林菁换好衣服之后,那侍女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起来,然后又战战兢兢地解了她头上的发髻,让长发披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一个梳子,帮她理顺了头发之后,沉甸甸地拿起铁拷,把林菁的手锁住,再向拔延诃勒一拜,带着林菁脱下来的衣服退了下去。   拔延诃勒放下酒杯,他道:“如果你能助我平定劼鹘之乱,保证今年的贡品,我给你在草原的自由,让你在拔延部‘有尊严的活着’。林菁,这是我的底线,我不可能放你回昭国,你明白的。”   林菁故作不甘心的样子,最后点了点头。   拔延诃勒临走前最后道:“祝你跟白魔王相处愉快,忘了告诉你,它曾经是执失戈图的爱宠,现在么,只是我的看家犬罢了。”   他也许只是想炫耀自己的武力,但在林菁看来,这只是他又提供了一条消息。   拔延部和执失部的不合,大概快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劼鹘:为了和谐,历史上并没有这个部落,不过我听说有一个部族叫回鹘。   很多地名也并非历史上的,原因如上,比如“挞里”,不仅位置比较敏感,还因为有些地名至今仍在沿用。   白魔王:这头豹子在前面友情出场过,参见第十章 。 第83章 震荡   拔延诃勒离开之后, 林菁背靠着箱子, 缓缓坐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过了这一关, 激怒、嘲讽、濒死、怀疑、博弈、抗争……她渡过了这一劫,可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因为接下来她还要继续与这衣冠禽兽打交道。   她轻轻地把头埋在膝盖间,就在刚才,自己曾那么真切地看到了长安,她好像回到了家, 听到兄长温柔的轻唤声……多希望现在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时还在兄长的书房, 闻着他衣袖间淡淡的香气,听他说话的声音, 哪怕是训斥也好, 她想扑进他的怀抱好好哭一场。   “阿兄,我好累啊……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林菁从颈间取出那只木头小鸟,把它贴在脸上。   泪水一点点浸湿了小鸟的翅膀,滴答滴答, 打湿了一层又一层。   不知道过了多久,笼子里的雪豹突然醒了过来, 它立刻发现了帐篷里的陌生人, 发出一声大吼。   林菁再抬起头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曾哭泣过, 她收好了木头小鸟,看着那头焦躁不安的豹子, 身上爆发出了杀意。   “再吵到我,拧断你的脖子!”   习武之人天生便有一种凶悍之气,更何况林菁已经杀人无数,她身上的杀气格外猛烈,平时耀武扬威的白魔王立刻后退了几步,圆茸的耳朵朝两侧压了下去,它身子压低,肚皮几乎挨着地面,一直龇牙咧嘴,却再没敢发出声音。   就这样,她与白魔王成了室友,两者相安无事。   拔延诃勒离开很久都没消息,倒是之前那名侍女送来了恭桶和食水,她的名字叫汀卢,不会说汉话,突厥语也是磕磕巴巴,看上去像是小部落出身的人。   汀卢不仅负责照顾她,还负责里面的白魔王,大块的生羊肉,连骨头带皮一起倒进去,那豹子吃得呼哧呼哧的。   她心里还盘算着离开军营的日期,再过两三日,司奉龄便会回到军营,跟他们说她进了朔方城再没出来,这意味着她很可能在朔方城里失了手,就算左平有心想救她,也没办法现在撬开朔方城的城门。   再过些日子,他们可能就会放弃等待她,等到战后,她的名字大概会出现在牺牲抚恤的名单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被这样当猪养了两日,拔延诃勒再次出现。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不耐烦地问道:“你对劼鹘部落有多少了解?”   “也许我不够了解劼鹘部落,但我知道该怎么征服他们。”   “说说你的计划。”   林菁气笑了,“我不知道你有多少兵将,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们的方位,以及你究竟跟他们到了什么地步,汉人打仗讲究知己知彼,你把我关在这里,指望我纸上谈兵吗?赵括怎么死的,知道吗?”   “我不可能把兵力向你这样的人和盘托出,我只能说我的兵力足够。”拔延诃勒不能跟林菁交底,但其他却是可以说明的,“劼鹘人太不安分了,他们去年上缴的 铁器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从我来冬青湖之后,他们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不停地哭穷,要求减少赋税。根据探子的回报,他们在秘密训练青壮年,想要有自己的军 队,分明是想学薛延陀去投奔西边,我现在围了他们的住所,小半个和亓尔山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他们还是冥顽不灵,我只能杀一批人了。”   林菁对东突厥贵族的横征暴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薛延陀当年便是不堪忍受,所以才去了西突厥。   当东突厥对大昭用了一次兵后,虽然带来了短时的好处,却没看到长期的弊害。死去的人,消耗的铁器、因为征收了大部分青壮年而导致今年收成的不足……看起来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大肆向底层牧民搜刮物资,劼鹘的抗争就是典型。   林菁当然不会实心实地地帮助拔延诃勒,草原的局势对她来说是越乱越好,最好的结果是将拔延部和劼鹘部挑得两败俱伤,那么现在,她必须先帮弱势的劼鹘部对付拔延部。   “人再杀下去,就更完不成今年的任务了,难道你要用拔延部的人手去帮忙开采吗?武力是下策,最近有没有什么节日诞辰之类的?就算没有也编一个出来,在此 之前以安抚为主,然后邀请劼鹘族长赴宴,既然你们两方还没撕破脸,就用丰厚的条件引诱他们来,再将他们软禁,威逼利诱这些手段不用我多说,你自己看着办, 到时候劼鹘有什么动向,我们再谈下一步。”   拔延诃勒思索片刻,发现此计应该没有陷阱,便道:“昭人果然狡诈。”   不就是鸿门宴么,林菁心里冷哼一声,这条计谋明面上当然没有什么毛病,但当年楚汉是什么情况?项羽和刘邦之间虽然剑拔弩张,而且同样是设宴的项羽相对强大,但那是本质上为了展露项羽的权威,镇压有异心的刘邦而举办的宴会。   现在拔延和劼鹘是什么情况?劼鹘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只怕族长赴宴的时候早已托付好了身后事,趁此机会与拔延诃勒虚与委蛇,好让族人们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一样的计谋,落在不同的战局上,岂可同日而语?   她希望劼鹘能抓紧时间积攒军备,别浪费了她为他们争取的时间。   距离林菁夜探朔方城五日后,司奉龄脸色发白地回了军营。   “守捉使订下了时间,如果她三日没消息的话,便让我回来等候,我便又等了两日,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司奉龄将林菁入城说得十分详尽,无人怀疑他的忠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左平一下子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平静地道:“我知道了,你们一行人先编入我的亲兵队。”他还记得林菁特别惦记军功,就算她现在回不来,也得让这些亲兵帮她攒一些。   等她回来一定会很开心。   左平第一次产生无力感,他从未如此自责。   为什么要答应她入城……两军交战,只身进入敌城,那么危险的地方,如果失手就是万劫不复!   是她表现得太强大了,她的谋略、武力震慑了所有人,可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会疲惫,也有需要人来帮上一把的时候?   左平看着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坐享其成……他必须为她做些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方城里没有任何动静,如果他们真的捉到林菁,一定不会这么低调,他心里还抱有希望,林菁或许没事,只是被什么绊住了。   他派了几名自己的亲兵去朔方城附近守着,又调动了两队斥候在附近监视,开始加快了攻城的进度。   朔方城内,赤力木有些犹豫地敲了敲门。   “进来。”霍九正背对着门的方向,赤着上身站在木桶旁边擦拭身体,他的脊背健壮结实,一滴水珠蜿蜒直下,顺着紧窄有力的腰身,没入腰带间。   他最近心情不错,不久前林菁打赢了一个胜仗,将战事推进得更快了,想必他也很快能离开这糟心的地方,不用每天面对梁国皇宫那群哀哀戚戚的官员,反正这些人的家底也被他用各种花样搜刮得差不多,再也捞不出油水了。   赤力木道:“昭国军营有消息递了进来。”   胡人传递消息有自己的法子,就算朔方城再怎么水泄不通,霍九也有法子知道外面的消息。   “这么吞吞吐吐的做什么?”霍九把手里的帕子搭在木桶上,从旁边取过一件白色长袍穿上,他看了一眼赤力木,发现对方脸色不太妙,心里咯噔一下,“林菁出事了?”   赤力木躬身道:“五日前,林姑娘带着司奉龄想再探朔方城,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司奉龄守了这几日,今天上午回到了军营。”   “查!只要她在朔方城,掘地三尺也给我找出来!”霍九一路系上衣服带子,两边的仆从跟着他帮忙整理衣衫,“我进皇宫一趟。”   赤力木发现主人是真的急了,他忙道:“所有城门都有我们的人,如果林姑娘在城门失手,我们一定会得到消息,各显要、皇宫、连正身边也有我们的钉子,如果林姑娘落在他们手里,我们也能打探到蛛丝马迹,但五日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蹊跷。”   霍九骤然停住身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得对,太蹊跷了。司奉龄是林菁的师兄,按理说他跟在她身边万无一失,没道理司奉龄毫发无损,她却消失了!”   “余迢的信件说明有人想害林姑娘,她这般谨慎的人,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不管怎么说,先动一动那些钉子,我要这五日的情报,事无巨细!”   “是。”   不到一个时辰,各方便有回馈,无论是皇宫,还是连正、各官员显要之处,都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城门、街巷也无意外发生。   如果朔方城没有问题,她离开大昭军营的时候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只有一处了。   “司奉龄背叛了林菁。”   这个结论令人触目惊心。   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姑娘,她……该多么难过啊。 第84章 他们   同为情报方面的行家, 司奉龄的情报十分难打探, 霍九对他所知不多, 只知道他的本领应该传承自鬼谷,他也是后来在林菁托付下, 深挖她的身世,才知道她师从孟继良,与司奉龄应当是师兄弟。   他同样调查过林菁身边的亲兵,虽然少不得有自己的秘密, 却都无伤大雅,没有意外的话, 他们不会害了林菁而断送自己的前途。   可谁能想到背叛林菁的是司奉龄,他是她师兄啊……直到这时, 他才后悔, 在她招收亲兵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干脆些动用自己的力量,往她身边送去一个亲信,最起码在这个时候, 她可以完全信任他的人。   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赤力木身边全都是最近汇报过来的消息,别看他长得十分粗糙, 但细致起来不输女子, 情报从他这里过滤,挑选出最有用的汇报:“先头的情报要得比较急, 底下的人先送了一批上来,林姑娘从军后, 孟继良也离开了长安,极有可能与司奉龄会面,然后才将其逐出师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漕运送信的船只走了一次水,里面的信件被打乱,丢失了一部分,所以 林姑娘没收到消息,才着了司奉龄的道。在林姑娘招收亲兵之前,司奉龄恰好在河北道一带,但没有他与突厥人接触的消息。”   “如果能被咱们的人发现,他就不是司奉龄了。”霍九双眸冷然,似结了冰的神湖,透着森森的寒气,“在这个时候请动司奉龄,只能是拔延诃勒。”   霍九知道,拔延诃勒自甘州败退后,恨不得生撕了林菁,她落在他手上……只要能活下来,便是神灵保佑了。   他几乎不敢去想她会经历什么,脑子里稍微过一点念头,就想不管不顾一路杀出去,前二十多年修出来的自制力都用在了这一刻,他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赤力木一头冷汗,一边感受着自家主子的狂暴,一边小心地问:“需要我们派人去草原吗?”   “你带人去。”   赤力木一愣,旋即道:“朔方城危机四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主人身边,格密和他的人也在附近……”   霍九打断他道:“你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现在失踪的是我最在意的女人。我现在无法离开朔方城,不然我一定亲自前去。赤力木,我信任你,为我把她带回来!”   赤力木看着霍九的双眸,他眼尾泛着红色,像是湛蓝的湖水里突然滴入了血色,透着一股不详之意。   他立刻想起那个与眼前青年有关的传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赤力木不敢再多话,他低下头道:“属下这就去办,还请主人宽心,不要着急。”   霍九拍了拍赤力木的肩膀,然后又叫了两名亲信进来。   “紧密监视昭国军营的动向,把司奉龄的动向透给需要的人,继续监视他,每五个时辰,我要得到一次消息。”   “喏。”一名亲信得令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联络金山脚下的劼因佗,明日太阳升起前,我要知道贺伊的动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喏。”又一名亲信得令离开。   “通知长安情报处,东突厥可能有变故发生,提前做好准备。”   “喏。”最后一名亲信离开。   霍九重新戴上了面具,他今晚还要去梁国兵部尚书的府中赴宴,明天还有一批货的调剂等着他做决定……他揉着脸,努力想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去贴合贝提耶这个人物,许久之后,他放弃了。   他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发怒了,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就像失去了七情六欲,每戴一张面具,就会变成一个戏子,张嘴便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台词。   可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冷漠,也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   即便他已经有了今日的地位,即便林菁本身强大无匹,可他们在乱世中还是避免不了种种意外。   并非是他们自身的错,而是环境迫人,致使她不得不一次次深处险境。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一个安稳的日子?   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她试图利用他,被看穿之后,她不徐不疾地点出天下格局,她手里拿着一张胡饼,为他画了另一张虚幻的大饼。   如果没有动乱,中原的汉人吃着西域的胡饼,西域的胡人用着江南的瓷器,商路四通八达,文明顺着驼铃和马队传遍大陆,久居沙漠戈壁的民族也能在海上贸易, 大家不因信仰不同而倒戈相向,不因资源不公而肆意劫掠,不因种族文化而互相攻讦……他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觉得这个姑娘对了他的胃口,在心里留下一个影 子。   狼行千里,最重伴侣。   别害怕,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带你回来。   我还欠你一支歌呢。   几日后,冬青湖迎来了一队身份不名的客人。   拔延诃勒打开礼单,面色阴沉不定,最后嗤笑道:“你想用这些来换林菁?一个女人而已,看来你是昏了头。”   “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值得你率领一万人攻打甘州的女人,听说你悬赏的金额,比汉人的一座城还贵重,到底是谁昏了头?”贺伊坐在拔延诃勒的对面,手拿一杯奶茶,轻轻吹去上面的浮沫,却并不饮。   东西突厥之间几乎断了往来,两个年轻的叶护第一次遇上,拔延诃勒以贵族礼仪待之,贺伊也带来了丰厚的礼物——没想到是为了换林菁。   “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拔延诃勒把礼单扔到一边,慢条斯理地道。   “我不介意。”贺伊完全不吃他这套。   “……我介意。”   “我可以为你再寻美姬,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是很重要的人。”   “那可真可惜,你来晚了。”拔延诃勒带着恶意地一笑,“她现在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不过,如果你决定付出这些代价,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   “带我去。”贺伊毫不犹豫,立刻起身。   他一掷千金,只为了见她一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站在上风,明明是他来求自己,拔延诃勒仍然感觉到自己被贺伊压了一头。   拔延诃勒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真心因爱而高贵,非世间价值能衡量,他已经忘记了,这是每个草原孩子的启蒙歌谣中,用生命和勇气歌颂的感情。   贺伊不知道林菁是怎么在拔延诃勒手里活下来的,但他不在乎,只要她还活着。   他刻意保持冷淡的表情,可心里却全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多怕从拔延诃勒嘴里听到最坏的消息,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否控制住拔刀的冲动,血溅五步,不是拔延诃勒便是他。   东西突厥虽然断绝来往,但双方互派探子几乎是寻常事,尤其是两边的叶护,金山有拔延诃勒的人,拔延诃勒身边当然也有他的人。   林菁被捉的事很低调,但他的人就跟在拔延诃勒身边,得知后立刻想办法将消息递了出去,他收到后只用了两个时辰整备,带着一队亲卫来到了冬青湖。   拔延诃勒派了一队侍卫跟随,贺伊被带到一个帐篷前,门外等着一名瘦小的侍女。   汀卢躬身掀开门帘。   林菁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披散着一头黑鸦长发,坐在箱子上,被铁链拷住的双手拿着一盘掰碎的胡饼,正一个接一个地朝笼子里的雪豹身上丢。   那白魔王敢怒不敢言,一开始还咆哮两声,后来只剩呲牙,到了最后……玩得不亦乐乎,丢慢了还会撒娇的嘤嘤两声。   门帘掀开后透进了外面的阳光,林菁玩得正是兴致高的时候,笑着道:“汀卢,再取一张胡饼来!”   没人应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汀卢?”林菁转过头,便看见门帘那里站着的男子,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似乎有些喜悦,又有些幽怨,最后剩下的便是平静了。   “啧,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啊,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贺伊伸手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道。   林菁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贺伊,她知道他应该会得到她被捉的消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他居然亲自来了。   “你不该来。”她轻声道。   “来都来了,不奖励我一个吻吗?”贺伊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他还记得合黎山下的浅浅一吻,忍不住快步走到林菁面前,刚想碰触她——   “请您不要碰触犯人。”门口的侍卫立刻出声制止。   贺伊不悦地看着了门口一眼,他注意到了林菁脚踝处的铁链和后面的巨大的铁球,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拔延诃勒真是严防死守,她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贺伊压低了嗓子,微不可闻地道:“你想怎么逃?需要我帮忙吗?”   林菁垂下眼眸道:“不用,我自己有办法。”   “现在不是托大的时候,林菁,拔延诃勒不是君子。”   “放心,我也不是君子。”   贺伊指着那铁链子,“难不成你能带着这东西逃?”   林菁踢了踢脚上的链子,不在乎地道:“也许吧。”   贺伊被林菁的没心没肺给惊到了,他觉得一切都在计划外,完全想不到她的套路。   “你可真是……”   林菁看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来这边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不宜再多生是非。贺伊,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瞧,我过得还不错,不要担心。”她知道如果贺伊要救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份人情她不想欠,同时,也不想薛延陀部在这个时候跟东突厥对上,这会坏了她的布局。   所以,她用眼神坚定而有力地告诉他。   “我会回来的。”   贺伊后退一步,他这才意识到,林菁不是娇柔的女子,她比他所见识过的所有女人都要强大,哪怕深陷囹圄,依然可以从容应对。   而且……还不要他救。   可把这丫头厉害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伊:我的菁菁心肝小宝贝~贺伊哥哥来救你了!   大橘和大白正打成一片。   贺伊:打扰了,再见!   =============   林菁:谢谢八方支援,但我自己能搞定。 第85章 天空   贺伊离开了冬青湖, 因为他带来的礼物, 也因为处于对他身份的忌惮, 拔延诃勒也是恨不得赶紧送走这座大神。   他心情很不爽。   不仅是因为感觉自己被贺伊比了下去,还因为贺伊来过之后, 他以后很难悄无声息的弄死林菁,只怕还要分配人手继续看着她。   是的,什么“有尊严的活着”,什么“自由”, 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他只想利用完这一次之后便杀了她泄愤。   现在想想, 尤其她还是贺伊喜欢的女人,折磨起来一定更有意思。   带着这股不甘, 他一次招了三个女人泄/欲, 胡天胡地到一半,脑子里全是林菁的脸,气得再不能继续,索性披了衣服去找林菁。   他掀开门帘, 带着夜晚的冷风冲了进去,把在门口睡觉的汀卢一脚踹了起来, 也惊醒了林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里暗骂, 这神经病,又发什么疯。   拔延诃勒非但不疯, 还记得林菁的本事,愣是没敢近她的身。   “深更半夜, 族长来我这里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在笼子里呼呼大睡的白魔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找白魔王聊天的吗?”   拔延诃勒表情阴恻恻的打量着她,“为什么不是我来找你聊天?”   因为你跟畜生更配啊……林菁微笑着想道。   “好啊,想聊什么?”   “明日就是宴会。”   “那我祝族长好运。”   “我用的是我诞辰的名义。”   “那我提前祝你年年有今日。”   “没了?”   “嗯。”   这天没法聊了。   拔延诃勒非常憋屈,他费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撸来的人,杀也不能杀,还得养起来,想近身也不能,发泄也不能,一股子兽欲快要破体而出,恨不得现在就把眼前的女人千刀万剐。   对,一边片她的肉,一边听她的惨叫声,再一边肆意地干她。   他眼神太赤/裸,像是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用目光挖心掏肉,恨不得生吞活剥。   林菁恶心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激起了拔延诃勒的兽性,干脆也不说话,免得那一句又让他发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暗语,拔延诃勒才清醒了些许,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也睡不着了,她坐在原地,裹紧了身上的毡被,合上双眸养神。   她不怕拔延诃勒近身,就算带着镣铐,她也有十来种办法可以瞬间击杀他,尤其她口中还藏着司奉龄给的骨片。   但她担心拔延诃勒发疯,与人斗可以预测对方的路数,但疯子的行为是没有轨迹可循的,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汀卢这时才敢发出呻吟声,拔延诃勒盛怒时的一脚踢得很重,尤其她还没来得及保护好自己。   “好痛……”   “什么地方痛?”   汀卢仍是断断续续地呼痛,大约是脑袋磕到了箱子,连说话都模糊,何况回答问题。   林菁叹了一口气,她双手握住脚上的铁链,用力地往前挪动。最近的伙食太粗糙,身上力气少了三成,她用了好长时间,才挪到汀卢的身边。   林菁摸了摸汀卢的后背,还好不是脊椎,又摸她胸前,肋骨也好好的,然后才看四肢,原来是左臂脱臼。   她帮汀卢接上之后,就守在一边。   天凉之后,小侍女渐渐清醒,她摸了摸被接好的左臂,沉默了许久,   林菁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刚想说些什么,汀卢便道:“我为你带一个人来。”   汀卢很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一个年轻的突厥男子被她带了进来。   “主人命我等前来解救林姑娘,如无差遣,今夜时分请林姑娘做好准备,我们将离开这里。”   林菁了然,今夜恰好举办宴会,正是各种行动的好时机,看来对方早就开始做准备了,而且也在接洽汀卢,而汀卢……很可能直到她为其接骨之后,才松了口。   她问道:“是霍九?他没有来?”   “主人不方便离开朔方城,这次负责行动的是赤力木首领,请您放心,我们是主人忠诚的卫士,将誓死守护您!”   林菁刚拒绝了贺伊没多久,没想到又要拒绝霍九的善意,她无奈地道:“不,我现在还不能走,告诉霍九,我有消息卖给他,拔延部和劼鹘部将会有一场大战,让他早作准备。至于我,让他放心,我会安全回去的。”   那人一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马上脱离火坑,居然还不愿意走,她知道整整五十人小队是怎么混进拔延部的核心区域的吗?她知道出动这一次 任务需要多少人配合,又耗费了多少物资吗?仅仅是用来行动的马匹,就准备了三百匹,用来打通关节的钱财更是毫不吝惜,就他面前这小小的侍女,如果今日再无 法说服,他们便做好了今夜强攻的准备了……难道这位真的以为拔延诃勒会心慈手软地放过她吗?   但他人微言轻,就算心里不服,也只能点到为止,他能抽空来这里说上几句话已经很了不得了,告辞后立刻离去。   林菁苦笑。   她不是不想走,而是布局到了这一步,她不能前功尽弃。如果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便罢了,既然被她抓住了,如果利用得当,大昭与东突厥的战争可以减少三成伤亡。   这是两军对垒之时,真正的、切切实实的人命。   给农户留下一个儿子,给女儿留下一个父亲,给女人留下一个夫君……   这件事一定得做成。   好在,无论是贺伊还是霍九,都不是拖泥带水的男人,更不会跑到她面前来说自己付出了多少,她却不领情这样的话,那些来接应她的人似乎消失了,汀卢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不过给她喝的水变成了温水,胡饼也新鲜了起来,偶尔还会带来羊奶和果子。   宴会很平静地过完了,劼鹘的老族长带着他的长子留了下来,拔延诃勒带来了消息,和亓尔山的矿洞重新开采起来,但是劼鹘部拒绝他们的监工,声称自己继承的阿史那部的冶炼之工,不得被外人窥视。   林菁听到后,心里便开始倒数了。   劼鹘部不允许监督,那么,现在进矿洞的那批人肯定不是青壮年男子,而是女人。   战事就快了,她得进行第二步了。   “我想出去吹吹风。”   “做梦。”拔延诃勒又跑到她这里吃吃喝喝,烤得冒油的羊腿、酥软的抓饭、甜香的奶糕、草原盛产的三勒浆……   “久不见阳光身体会变得孱弱不堪,而且你看,劼鹘部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只提这一个要求,还很合理,”她举起了手上的镣铐,“有这些东西在,难道还怕我跑掉吗?”   拔延诃勒嗤笑:“我只是不想在你身上浪费人手。”   汀卢突然细声细气地道:“只要把犯人放在板车上,让奴拉着走就好,奴力气很小,跑不远的。”   拔延诃勒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小侍女的身子,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哼了一声道:“那便这么定了吧。”   他觉得自己有些吃亏,早知道把族长骗过来便能拿捏住劼鹘部,他何必跟林菁周旋,只是现在岁供还没完成,他还得再观察观察再说。   至于林菁的小小要求,他也不吝于答应。   她确实消瘦了很多,他不是那些卑劣的汉人,不缺她的口粮,既然想晒太阳,就去晒吧,让人看着些就是了。   林菁终于可以放风了。   不知为什么,又加上了一个白魔王,豹奴把豹子拴在马车的后面,让它奔跑,林菁则连同锁链铁球一起被放到板车上,汀卢小小的身躯勒紧了马绳,就算压上全部的体重,才能拉动两步,然后便脱力了。   林菁道:“这样就很好了。”   板车尴尬地带着乘客停在帐篷门口。   林菁无所谓,她端坐在木板上,仰头看着天空。   汀卢忍不住也看了看一成不变的天空,她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天上有什么?”   林菁又想向旗帜舞动的方向,笑着道:“天地主宰一切,我在看你们的神,对你们的神说,我想回家。”   “希望你早点回家。”汀卢祝福之后,又有些难过地看着她。   林菁是汀卢伺候过的最好的主子,也许因为她是个犯人的缘故吧,愿意跟她说话,还为她接上了手臂,所以她愿意报答她,还帮那些人找到了她。   可林菁如果回家了,又只剩下她了。   忽然听到林菁问她:“汀卢,你多大啦?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十三岁……家里人都没有啦,阿爹阿娘都死了,族人也死了好多,只有年纪小的孩子活了下来,在部落里当奴隶。”   “上次来见我的人,你还能联络到吗?”林菁知道他们得到霍九的命令,便不会轻易离开。   “嗯。”   “他们给你的报酬是什么?”   汀卢呆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什么是报酬?”   林菁:“……”   胡人还真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啊。   她笑了笑,柔声道:“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就把你也带走,他对此有异议的话,可以来找我。”她没办法带着汀卢走,不过霍九的人应该可以,算她欠他一次人情。   汀卢眼睛一亮:“你愿意让我跟着你吗?”   “不,你跟着我,会被人杀掉的。”一个突厥女奴进了军营会有什么下场?林菁可不想去试探人性,“但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金山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汀卢开心地道:“伺候你真是我最幸运的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天,汀卢不见了。   林菁以为她去打水,等了许久,才见拔延诃勒带着另一个陌生的侍女走进了帐篷。   “汀卢呢?”林菁浑身发冷。   “林菁,我警告过你,别搞什么小动作。”拔延诃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不知在部落里打探什么,被我打断腿丢出去了,因为狼不吃死尸。你看,她被你害死了。”   林菁再也没跟他说话。   她坐在板车上,直直地望着天空。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汀卢是目前为止,除了韦胥的老婆刘氏以外,戏份最多的女配。 第86章 晚杏   新来的侍女是一名昭人, 名叫杏娘, 林菁怀疑是拔延诃勒特意派来恶心她的。   想想也是, 这才是他应有的风格,本就该留一个负责洗脑和监视的人才对。   “你这小娘子就是想不开, 在草原还是在大昭有什么区别?我啊,就是这一张脸惹祸,在涿州的时候就被人卖来卖去,见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以为大昭就都是好人吗?哈, 姐姐告诉你,我跟过的大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仅要尽心伺候着,小心讨好着, 还得满足他们各种各样恶心的癖好, 就算这样,有的时候饭还会吃不饱饭,他们家那些凶神恶煞的婆娘都心狠手辣,根本不给人活路, 我跟过的最后一个郎君,他的正妻尤其善妒, 克扣我的例银和吃穿用度不说, 有一次还在夏天把我关在柴房一整夜,我的两条胳膊被蚊虫咬得没一块好肉, 然后把我卖给了突厥人,你猜怎么着?”杏娘故作神秘地逗林菁问她。   林菁眼皮都没抬一下。   杏娘娇嗔地道:“我这一下子啊, 才知道草原的好处来!”她伸了伸手腕,又摸了摸脖子,炫耀着身上的珠宝,“拔延郎君是个大方的,而且他的正妻根本管不了他,只要顺了他的意,姐妹们想要什么好穿的好吃的没有?”   林菁不置可否,也并没有瞧不起杏娘,她甚至在杏娘那浅薄而夸张的语调中,想到了家乡。   长安城一百一十坊,分布若棋盘,北面是皇宫及各皇亲国戚,东面高官云集,西面是巨贾和胡商们的地盘,而南面,居住的则是平民百姓,以及下九流的各行各业。   越往南,越见穷困。   临着启夏门的通济坊也是南城里有名的贫贱之地,每日晨鼓一过,坊门大开,热闹非凡的一天便开始了。   十字街上,粗声粗气的妇人挥舞着水桶,只走一路便将昨晚各家的八卦听了一个遍;光屁股的孩子呼朋唤友,小土狗儿似的在街上疯跑;一脸蔫巴褶子的老汉在坊墙根儿地下蹲了一溜儿,闲嘬着牙花子;沿街的点心铺子揭开了大蒸笼,热腾腾的胡饼刚出锅,食物的香气盈满了街道……   林菁就在这片红尘烟火起,锅碗瓢盆声中长大,什么样的底层人物没见过?   尤其是杏娘这样的游似浮萍的女人,她们对男人没有归属感、对家庭没有归属感、对家乡没有归属感,同样,对大昭这个国家,也没有归属感。   有奶就是娘,谁给好日子过,她们就觉得谁好。   林菁煞风景地问道:“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杀了你,又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杏娘翻了一个白眼,满不在乎地道:“难道大昭的男人就不杀人了吗?我身边死过的小姐妹,可以论打来算,所以只要有命享受,能有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有什 么用?而且呀,姐姐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她隐秘地一笑,不由自主地扭了一下水蛇腰,声音也仿佛带上了一丝水声,娇媚欲滴,“这些突厥男人没见过咱们这 样的好女人,那拔延郎君一挨人就又猛又凶,在他身子底下过一遭,才不枉做一次女人……”   “够了,打些水来吧。”林菁打断了她,免得她又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荤话来。   杏娘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这小雏儿听不懂。”   她拧腰摆尾地走出去,提了一壶清水,款款小步地回来。   林菁喝了一口便道:“这水的味道跟昨天不一样。”   “我的小娘子,您可别挑了,偌大的冬青湖,大家都在里面取水,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味?”   林菁没再言语。   杏娘不是牧民,也不了解冬青湖,事实上,就算是有经验的老牧民也很少会注意到湖水的变化。   冬青湖的范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天气将要变化时,冬青湖的湖水会压向某一岸,而因为冬青湖临近和亓尔山,地表的土壤被带进湖水之后,会导致湖水的味道发生改变。   这些都记录在林远靖留给她的地图上,当发现这一情形便能证明,近日将有暴雨出现。可究竟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并不能靠湖水水量来做最后的依据。   所以林菁之前要求晒太阳,每天都在观察风向和云层的变化。   现在湖水有变,想来暴雨就在这几日。   她想了想,吩咐杏娘去叫拔延诃勒过来。   杏娘还以为她开窍了,自己要是得了这一功,说不定又能得拔延诃勒高看一眼,多得些赏赐,于是她喜滋滋地出去了。   “你说什么?现在要我对劼鹘部宣战?你疯了?”拔延诃勒目光不善地看着林菁。   “你刚才不是说劼鹘部很老实,连看一眼他们族长都不敢吗?现在不出兵,等到夜里被人抄了老巢?”林菁不客气地道。   拔延诃勒跟不上她的思路,沉声道:“就凭这个?你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你?”   “第一,族长赴宴被你留下来,劼鹘部得到消息后,毫不反抗就算了,甚至连派人来看一眼都不敢,这就有问题了。过了这几日,我现在可以确定,他们是在私下准备武器,准备攻击拔延部。”   拔延诃勒也不是草包,他立刻抓住问题的重点:“是你让我以宴会的名义扣下劼鹘的老族长,现在又说这样会逼反他们?”   林菁心平气和地道:“你之所以留下我,不就是因为与劼鹘部的矛盾陷入僵局吗?扣压劼鹘部的族长有两个好处,如果劼鹘部怕了,你自然可以拿到今年的岁供,如果劼鹘部没怕,那你用武力镇压,也好过在僵持下度过一整年。”   “……继续说下去。”   “第二,我怀疑劼鹘部派去采矿的不是青壮年男子,而是部落里的女人,所以他们不要监工,便是用来蒙混你,至于这件事,你派探子一探便知。”   “好得很,继续。”   “第三,劼鹘部的规模比不上拔延部,他们要想进攻的话,夜袭才能增大胜算,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   “如何主动出击?”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要活的劼鹘人,还是死的?”   拔延诃勒磨了磨牙,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道:“活又如何,死又如何?”   “如果要活的,布下陷阱,既能保证他们不死,又能捉住反叛的士兵;如果要死的,带兵攻上和亓尔山,我可以帮你排兵布阵,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再将矿洞 都堵死,捉住老幼,保证劼鹘部消失得干干净净。”林菁说道最后,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到时候,拔延族长的威名,一定震慑草原各部,就连大昭亦不敢轻视。”   拔延诃勒一眼便看穿林菁的意图,他冷笑道:“到了现在,你还想帮着大昭消灭草原的部族?真是够忠心的。”   “我只是提供两种方法供你选择。”林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拔延诃勒没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傲慢地道:“我要活的。”   林菁的手一紧,她的笑容不复存在。   “那么,拿地图过来吧。”   拔延诃勒哈哈大笑,看林菁吃瘪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他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一般,凯旋而去。   林菁选了两处布置陷阱。   一处是冬青湖北面的灌木丛后,一处是和亓尔山西南部的谷地。   拔延诃勒问她的意见,这一次林菁学乖了。   “我觉得都好。”   拔延诃勒也是读过兵书的,平原设伏容易,但也容易有漏网之鱼,谷地安排陷阱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但只要堵住两头,就能保证敌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选择了那片名叫“黑围”的谷地。   与此同时,探子也带回了情报,那些进矿洞的果然是劼鹘部的女人,男人全都藏在山上练兵。   拔延诃勒大怒,他立刻派人去布置陷阱,用了两日完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最后一次看天气,选择了黄昏,明艳的晚霞出现在天边,她立刻对拔延诃勒道:“大昭的农人擅长观测天象,据说晚霞之后的必定会迎来一个晴天,所以,明日是发兵的好时候。”   “哦?有这个说法?”拔延诃勒看了一眼杏娘。   杏娘点点头道:“看到晚霞,大家都会做好晴天的准备,或是洗濯衣裳,或是沐浴,或是收割打谷。”   拔延诃勒立刻传令士兵做好准备,他最后对林菁道:“明日你随我一起上战场。”   林菁举起手上的镣铐问道:“……我这个样子,怎么上战场?”   “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拔延诃勒从未信任过她,“如果你耍花招,我会就地拧断你的脖子。”   计谋是林菁出的,自然也该她负责,拔延诃勒尤其害怕林菁挖坑给他,只有把她带在身边他才安心。   拔延诃勒走后,林菁在杏娘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松了一口气。   周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地方了——如果没意外的话   她前思后想,贺伊已经被她劝走了,霍九的人也不会干扰她,大昭军营里有司奉龄在搅混水,大概还没收到她在草原的消息。   应该不会有意外的。   林菁完全没想到是,在大昭军营里——   朝晖冲进左平的主帐,在他耳边轻声道:“属下打听到林菁的消息了。”   “她在哪?”   “我将林菁失踪的消息传递出去后,有百骑司在边境发现有行止异常的人进出草原,根据马蹄印显示,是在冬青湖方向,那里正是拔延部的居住地,有人看到一名汉人女子被人严加看管,从相貌描述来看,正是林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风和气压都能改变湖水水量的增减。   1888年J.默里发现成层湖水的水面层向迎风岸抬升,下层向背风岸抬升,提出了湖泊中的增减水现象。20世纪初J.W.桑德斯特勒姆在水槽中试验予以证实——《百度百科》   ========   女主还年轻,她慢慢会知道,flag是不能随便立的。 第87章 混战   左平不知道林菁失踪这半个月以来, 他每天是怎么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了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营地里的百骑司第一时间上报, 信鸽来回只用了三日,长安城就发下密令, 令他务必寻找到林菁的下落。   细想一下便知,林菁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的口中,她的出身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一次居然在攻打朔方城的过程中, 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就算如何掩饰太平, 今上都难免遭人诟病,大有赶尽杀绝之嫌。   于是皇帝令朝晖与他配合, 调动了边境的所有密探, 甚至还想办法联络到了留在朔方城里的钉子。   然而他们仍旧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发觉不对劲之后,左平将司奉龄严密监控起来,就在林菁失踪的第十天,司奉龄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在五名士兵的看管下,自帐篷中消失不见。   也正是因为司奉龄的消失, 加大了草原搜寻的力度, 才终于有消息传来。   左平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人去救她。”   朝晖按下他,“现在大昭与东突厥正是和平时期, 你难道要带兵救人?”   “不,我卸去铠甲, 带着私兵前去。”   就像拔延诃勒攻打甘州时找了一群杂牌兵一样,左平要想出手,也要顾及两国之间的关系,明面上不能做得太难看。   “你要面对的是整个拔延部,只带私兵无疑是送死,还是我带着百骑司去吧。”   左平早就想好了,他沉声道:“之前探子不是在监视拔延部和劼鹘部的动静吗?听说拔延部扣压了劼鹘部的族长,这样一来,劼鹘部必定会反,我会埋伏起来,等到两部交战的时候,再出手救她。”   “你怎么确定这两部一定会打起来?”   “因为她在,她还活着。”   突厥人骁勇善战不假,但他们的谋略与战斗力一向成反比,能想出扣留族长的计谋的,很有可能是林菁。   “可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只要她不会错,那么我便不会错。”   左平忽地一笑。   这些日子,他下巴上长出了胡茬,身上没有任何修饰,已经很像一个军营出身的糙汉子了。可他又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糙汉子。   长安城的天骄之身,钟灵毓秀的神采自一瞬间爆发。   “我不会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草原上,我以左家儿郎的荣耀起誓。”   左平点了三百死士,趁夜进入了草原。   清早,拔延诃勒先是派出了先锋部队招降,宣读劼鹘部的罪状,等到劼鹘部按捺不住开始反抗,才开始发动计划,引劼鹘部的军队去往黑围谷。   这先锋部队的人数要恰到好处,多了的话,劼鹘部不会出山,少了的话,太快被歼灭,也达不到诱敌的目的。   今日是个好天气,天上的云比往日多一些,唯独有些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林菁的上半身又被捆成了粽子,她侧坐在马鞍上,身旁便是拔延诃勒。   他听到先锋部队发出了诱敌成功的信号后,这才露出了笑容,挑着林菁的下巴道:“这次成功后,我会赏赐你。”   林菁冷冷地道:“那就谢过族长了。”   拔延诃勒忍不住得意,林菁是大昭放出来的猛兽,而他不仅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还让她为自己所用,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花费的心血十分物有所值了。   先锋部队带着劼鹘部军队冲进了黑围谷,陷阱发动,劼鹘部人仰马翻,四面八方同时出现了呐喊声,拔延部的战士也冲进了谷内。   但劼鹘部依然不好对付。   林菁冷眼旁观,劼鹘部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左右,这一次因为有了诸多准备,拔延诃勒也同样带了一万五千人,在陷阱的加持下的确占了些许上风,然而劼鹘部的武器更精良,想来去年的武器,他们私自留下了最上等的那一批,现在用在战场上,真正是削发如泥的利器。   拔延诃勒也带着她进了黑围谷,他和身后的亲兵都未参战,在上坡的地方观望战况,不时地做出战术调整。   平心而论,拔延诃勒不时素餐尸位的人,他是真正有几分本领的,几道命令下去,拔延部的优势越来越大。   两方杀得火热,完全没发现原来几乎静止的云终于飘动了,风越来越大,太阳变得惨淡,很快便被黑压压的云遮蔽了。   直到天上突然炸起一声脆生生的雷鸣,才有人注意到了天气。   拔延诃勒当然早就发觉天渐渐阴了起来,这是要下雨的预兆,可他也没多在意,甚至还嘲讽林菁:“你们的农人就是这样看天象的?什么晚霞会迎来晴天,看见没,要下雨了。”   林菁保持沉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极端天象本就在常识之外,林远靖曾在附近经历过一次大雨,便是观察晚霞之后发生的,因此他记录了下来。林菁也是观察到了天象不同,确定了最近将有暴雨,才制定了这一次计划。   草原上天象变换很快,有时候只是瞬息间的事。   当雨点开始砸落的时候,他只是令士兵速战速决,陷阱已经让许多劼鹘部士兵动弹不得,将剩下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杀掉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一支身披黑色轻甲的部队从黑围谷的南方冲了过来,在谷内杀出一条血路,看上去直奔站在北坡的拔延诃勒。   有人立刻道:“前方敌军身份不明,保护首领!” 拔延诃勒身后的亲兵立刻将他围在中央。   林菁暗道不好,她本想现在将拔延诃勒也引到谷里,才好进行下一步,可没想到这支部队打乱了她的计划,让拔延诃勒警觉了起来。   她凝神望去,那领头的将领身形看上去十分眼熟,就算蒙着面巾,她也能认出来人。   左平啊……她心中一叹。   想来她也不必再挣扎了,救命之恩是真,左平这一腔热血,她得回以生死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手中的骨片划开最后一丝麻绳,她趁拔延诃勒专注前方战况,身子一翻,立刻从马背上冲出去,她轻功上佳,足尖点地,穿着那一袭轻纱白裙,如轻舞的白鸟,几个来回便奔到左平身边。   左平一眼便在千军万马中看到了她的身影,发现她逃出来之后,立刻将周边杀出一片空地,双臂一展,接住了她。   “我带你突围!”   “我带你突围!”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左平是何等人,他刹那间便明白林菁早有安排,脸色立刻一变!   拔延诃勒则是大怒,他再也顾不得周围的亲兵,一马鞭抽了下去,喝道:“让开!给我把人捉回来!”   一道闪电骤然撕裂天空,风更大了,雨开始落得又快又急,不仅打湿了地面,还因为土壤来不及吸收雨水,而在谷地上形成了泥浆。   黑围谷里的战局本来就乱,谷地其实并不能发挥骑兵的优势,尤其劼鹘人中伏之后,拼命地把敌人拉下马来,在雨中混战。   林菁全身都被打湿了,她冷得厉害,却顾不上这些,由着左平搂着她单手杀敌,在他耳边快速地道:“谷里很快会形成泥沼,再晚就出不去了,要尽快突围!”   左平向后大吼一声:“冲出去!”   他说的是汉话,旁边立刻有突厥人听见,纷纷喊道:“他们是昭人!杀昭人啊!”   之前敌我不明,而且左平一开始杀的是拔延部的士兵,因此劼鹘部还将其当做友方,现在身份一旦暴露,劼鹘部的士兵也开始杀昭人了,再加上拔延诃勒率领亲卫下了场,左平带的人迅速地减少。   左平带的人虽然少,可个个都是签了生死状的勇士,左平用金锞子买了他们的命,本来可以不管他们的生死自己逃的,可他偏偏提醒了这一句,那些死士感念他的情分,跟在他身后,杀得更勇猛了。   但雨越来越大,甚至人脸都能感觉到疼痛,因为布置陷阱的缘故,这附近的草皮都被翻了个遍,被马蹄踩踏之后化为泥水,士兵们只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泥土越来 越软,想走出一步越来越费劲,经常一脚拔出来,脚上的靴子反而还留在原地,而这一脚踩下去,也是动弹不得,根本躲不过从旁边砍过来的刀刃。   在雨开始下的短短一刻钟内,这片谷地的泥沼已经到了膝盖,雨水让许多人视线不清,雷声轰鸣不止,军队下达的命令也无法传达,每个人只剩下生存本能,将身边的人杀掉,自己就能活下来。   可要人命的,除了他们的敌人,还有这场算计好的暴雨。   拔延诃勒把林菁最近的种种行为过滤了一遍,如何不知道自己是中了计!   当他抓到她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套他的话,得知了拔延部与劼鹘部之间的矛盾之后,便怂恿他扣下了劼鹘部老族长作为人质,令双方矛盾激化,劼鹘部不得不抓 紧时间武装自己的军队,等到她感觉机会到了,便建议让他去探劼鹘部的底细,他自然不能放任劼鹘部壮大战力,在这种情况下,逼得他不得不出兵攻打劼鹘部。   然后她便有了机会献计,引诱他起了想活捉劼鹘部的念头,然后选了这片谷地,将草地翻开布下陷阱……实则是为了让雨水更好的沁入土壤,让黑围谷变成一片泽国!   至于林菁究竟怎么得知今日会有暴雨,怎么说服杏娘一起骗他,这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林菁不止要他死,要拔延部死,还要劼鹘部也一起陪葬!   她是这样狠毒,而他居然不知道她身上一直有可以割断绳子的利器,还带着她来到黑围谷,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逃了出去!   拔延诃勒心肺都要被气得炸裂,他只觉喉头腥甜,一口血喷了出去。   “听我号令,不计一切代价,杀掉那个女人!” 第88章 雷霆   林菁专心铺路, 她拿着武器砍断马匹上的鞍鞯铺在脚下, 两人这才没有陷进去。   雨声太大, 所有声音都淹没在嘈杂的水声中,她身上的衣服又湿又沉, 每一步动作都艰难无比,可她的速度一定要快,只要停顿片刻,就会连同脚下铺垫的物体一起陷进泥沼, 周围没有马,她便扯着尸体身上的皮甲。   她现在只想把左平带出去。   左平负责杀敌, 周围的情势不容乐观,拔延诃勒身边的亲兵踩着人的尸体, 不要命似的往他们这里冲, 左平不知从哪抢来一支马槊,勉强与他们打了个平手。   可这种种情况中,不包括雨中的流矢。   左平中了两箭,这还算幸运, 因为有的箭力道不够,有的被甲片挡住, 有的顺着雨水从他身边滑过。   他一边杀人一边帮林菁拦下箭矢, 自己好歹还有一身皮甲,可林菁就那么单薄的一身, 真的被射中的话,就算能活着从这里逃出去, 她也熬不住箭伤。   然而围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雷声干扰了耳力,他背后不知道多了多少道伤口,身体渐渐脱力……   左平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极力去看清四面八方杀过来的兵刃,在阴沉暴虐的雨中,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战场,他的眼尾突然闪过了一道光。   “林菁!”   她听到左平在她身后大吼。   一支长箭穿透雨幕向着她射了过来!   她伸手格挡,可箭矢的力量太大,将她带得向后仰了过去,左平一把抓住了她,下一支长箭又射了过来,他伸出长臂,挡在了她的身前。   林菁转过头,看见左平的肩膀又中了一箭,他停在她身前的刹那,一个面目模糊的突厥士兵举着一柄弯刀劈在了他的背心。   左平的身子震了震,他突然抱起了林菁。   “别管我,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林菁掷了出去。   左平是知道林菁的功夫的,如果不是为了他,她自己一个人,完全能从这泥沼里跑出去。   如果他没受伤的话,也愿意跟她一起走,毕竟谁都不想死,求生是人的本能。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八成是走不出去了。   何苦还拖累她。   左平毕竟是武将出身,力气极大,林菁身骨又轻,借着他的力道落在了两丈外的一匹死马身上。   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脚踢开旁边一名挥着刀冲过来的士兵,拿起他背后的弯弓,抽出箭矢对准了偷袭者的方向。   在滂沱大雨中仍然能射中目标的人……她知道那是拔延诃勒。   林菁知道左平已经存了死志,她现在跑回去救他,无非是给他增加心理压力,还会令他分心。   所以现在,她该出手杀该杀之人了。   林菁善于近战,极少执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射术不好。   在她能拉动的弓不多,但在仅有的射程范围内,她能保证自己的准头在九成以内。   “拔延诃勒!”她大声喊道,“手下败将!还不出来受死!”   拔延诃勒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抢过身边士兵的箭囊,手持自己最珍爱的强弓,正对准林菁发声的方向。   他一直在忍,由着亲兵铺路,一点一点接近林菁所在的位置,一旦达到射程,他毫不犹豫地射杀她!   可惜被她躲了一支,又被左平拦下一支。   隔着雨幕,他看见林菁举起了弓,可他根本不怕,林菁的射程比不了他,只要再来几箭,她绝对躲不过去。   箭矢对准了林菁。   哦不,拔延诃勒露出一抹邪佞的笑容,他对准的应该是那个人,箭尖一跳,目标换成了左平。   热身结束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轰隆隆——   雷声不断在空中轰炸,黑围谷上空的天就像是漏了一道缝子,瓢泼大雨不间歇地下着,还有猛烈的风势席卷着天地间的一切。   拔延诃勒将手中的三石强弓拉满,冷而尖锐的箭矢夹杂着风雨,呼啸着向左平的方向射去!   就在这瞬间,林菁同时从马上跃起,她脚踏水花,裙摆在空中回旋,击飞无数雨滴,似碎玉迸裂,飞舞在天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闪电撕裂天空,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拔延诃勒像是察觉了什么,他蓦地抬头,便看见一道箭矢冲着自己的面门而来。   他急忙躲避!   可这一支箭矢也仅仅是个开始。   会发连珠箭的人不止一个,林菁不仅会躲连珠箭,她也会射!   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来,拔延诃勒在慌忙躲闪中看到林菁的身影从空中落下,在踏上泥沼的过程中,不间断地发了五箭!   就在他好不容易躲过了第五支箭的时候,却不想跟着这支箭投掷过来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骨片。   拔延诃勒通身甲胄,唯独脖颈处没有防护,而这枚骨片就这么没入了他的喉咙。   一开始毫无感觉,就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没有疼痛,也感觉不到异常,拔延诃勒又抽出了一支长箭,想要射杀林菁。   他看见林菁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为什么笑?   那一刻他便觉得脖子一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拔延诃勒手上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他想呼唤亲兵,然后在想到亲兵都被自己派出去围杀敌人了……他用手捂住脖子,想要说话,一张嘴,喉咙却发不了声,反而被灌进了血,从嘴里不断涌出。   拔延诃勒抬起手,指着林菁。   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可怕,血和着雨水流遍了全身,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林菁蹒跚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被圈禁的这些日子她本来就过得不好,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在暴雨中作战,就是铁打的人也会虚弱,尤其雨水激出了她的旧伤,刚才的那一击连珠箭,几乎耗尽了林菁剩余的体力。   她随便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到拔延诃勒面前。   拔延诃勒躺倒在泥沼中,他的目光已经涣散,看着白衣清瘦的女子走过来,居然露出一抹微笑。   他见阿娘最后一面的时候,她便穿着这样一身衣裳。   “阿娘。”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呼唤。   林菁刀光一卷,将拔延诃勒的人头割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雨声,已是一片安静。   拔延部的人、劼鹘部的人、左平带来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倒了下去。   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茕茕孑立。   林菁看着自己布置的一切,算风、算雨、算天、算地、算人、算心——茫茫的山谷遍地尸骸,连她自己也没预料到,这一场战争会将黑围谷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巨大的孤独感汹涌而至,她扔了人头,踩着两张甲片,在泥沼中疯狂地寻找左平的身影。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雨渐渐地小了。   不知找了多久……   她终于从一堆尸体里找到了左平,谢天谢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刨着周围的泥,然后找来一截绳索系在他胸前,拼命地往外拉。   等到暴雨过后,拔延部的人应该会过来查看,她必须尽快从这里逃出去。   绳索磨破了肩膀,泥地太软,没有足够的借力点,她最后几乎是倒在泥地里往外拉人。   好不容易将人拉出来后,她连一匹还活着的马都找不到,收集了一些物资后,将绳子系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地把左平拉出了黑围谷。   左平醒过来的时候,猛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正躺着,被人拖着一点点往前蹭。   “林菁?”他哑着嗓子问道。   “嗯,你还活着呢,高兴吧?”林菁没停下,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左平微微动弹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是真的起不来,身上的伤口被简单的处理过,肋骨骨折了,手臂也使不上劲儿。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满身的伤,还要一个女人拖着走。   现在的阳光灿烂得不像话,野草在摇曳,鸟鸣阵阵。   好像那场狂风暴雨根本不存在一样。   “时间过去多久了?”   “一个时辰,好在暴雨之后,天很快放晴,不然你我都会染上风寒。”林菁穿着一身突厥士兵的衣服,在烈日下,两人身上的衣物都干得差不多了。   “往西南走,也许能碰到巡查的百骑司。”   “好。”她应道。   两人一阵沉默。   左平突然问道:“林菁,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就算我没去救你,你也能逃出来,对吗?”   左平不傻,从林菁能解开绳索,从拔延诃勒那里跑出来,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不该来,心中本就懊悔,所以将林菁抛出去让她先逃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   这可真是……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蠢的事,真应了裴景行的那句“左不太平”,到哪儿哪儿就出状况,这一次,可不就是他给她找的事儿么。   林菁却道:“多余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多了一个生死与共的好伙伴,这一趟值了。不过左不太平,你可真重啊,小时候好吃的吃多了吧……”   左平哭笑不得,但是知道她不怪他后,心里莫名就松了一口气。   林菁对自己人是很温柔的,这种温柔和照顾是在男性同伴身上体验不到的,是独属于她的温柔。   “累吗?辛苦你了,等回了营,给你杀羊。”   左平不会再说“放下他”这类的话,到了现在,说这个反而是对同伴的羞辱,她说了“生死与共”,他就会陪着她生死与共。   肝胆相照,不过如是。   林菁现在身上破破烂烂,刚才也只吃了一个饼子,想起营地的伙食,好像又有了点力气。 第89章 归来   林菁看了看远方, 眯着眼睛计算着脑海里的地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雨水会掩盖脚印, 突厥人清点尸体也要花上很久, 再加上拔延诃勒的死讯会让拔延部乱上一阵子,暂时应该不会有追兵。   她不能依靠遇到大昭探子这么低概率的事来保证存活, 所以她现在行进的目标是一个临近边境的小部落,只要能偷出一匹马来,就能尽快回到大昭军营。   就在天色将暗,她准备找一个避风的地方, 跟左平一起取暖过夜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鸟鸣。   倦鸟归巢, 如果没有人惊动,是不会起飞的。   草原四周没有能完全躲进两个人的遮蔽物, 林菁已经很累了, 她脱下外袍将左平裹了起来。   左平也听到了鸟鸣,他费力地抓住林菁的手,可林菁迅速地将他的手扒开,扯了一些草盖在他身上。   “不要出声!”   她腰间还挂着一把横刀, 当下抽了出来,向前方跑了过去。   远远奔过来两骑。   这两人与她打了一个照面后, 立刻跑了一个, 另一人边跑边喊道:“前方可是林姑娘!仆奉命前来救援!”   ——是霍九的人!   林菁轻喘着放下了刀,在夜风中哆哆嗦嗦地想道, 自己的运道总算没有霉到极致,霍九的人真的寻来了。   黑围谷之战一定会惊动整个拔延部, 也多亏霍九的人一直坚持着没有离开,他们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她。   这名仆从很陌生,但对她十分客气,立刻从腰间取过水囊和食物递给林菁,说道:“我叫卓西,我的同伴已经去通知赤力木首领,林姑娘放心,我们有马车,会将你们送回昭军营地。”   “多谢,那里还有我的同伴,麻烦也给他一些食物和水。”林菁指了指后方藏着左平的地方。   卓西立刻便明白过来,林菁以为他们是敌人的时候,将同伴隐蔽了起来,自己过来应敌……他突然对这名灰头土脸,完全看不出容貌的女子产生了一丝尊敬。   无论什么时候,能保护同伴的人,都值得敬佩,也怪不得……主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她。   当然,在他们打通了一切关节之后,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卓西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林菁,想起赤力木首领震惊的脸和他所说的话。   就是这个女人,一手策划了黑围谷大战,拔延部和劼鹘部两方大军,近三万人,全部将性命葬送在了那座死亡之谷,拔延诃勒被砍了头,不仅东突厥的叶护要换人,四大贵族的势力也将重新洗牌。   这是凭一己之力撼动了整个东突厥草原的女人啊……   而她只是一口一口咽着胡饼,平静地看着他。   卓西不敢再多想,他找到了左平,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又有些恶化,急忙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重新包扎。   好在他们在草原上找到了她,不然恐怕无法对主人交差。   两刻钟后,便有大批马队赶了过来,为首的是一名强壮如熊的胡人汉子,他匆匆下马,快步走了过来,林菁起身行了一个胡人的礼节,对方连忙止住了她的礼,说道:“林姑娘受苦了,请在马车上安置。”   “谢谢你,赤力木。”   赤力木苦笑道:“仆下此番前来,并未帮到林姑娘什么,只好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林姑娘能喜欢。”   林菁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赤力木,然后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瘦瘦小小的侍女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露出一排白牙,笑着道:“你果然要回家了,我真高兴。”   林菁放下帘子,她靠在车辕上,胸膛剧烈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扭过头对赤力木道:“谢谢你,我真高兴。”   汀卢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她的腿还没好,只能拖着在身后,伸过手递给林菁一碗热粥。   “我不怕死,我想跟着你。”汀卢道。   “傻孩子。”   汀卢被赤力木的人救回来之后,出奇地黏林菁,在草原部落以外的世界里,林菁是她唯一熟悉的,也是除了家人以外,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   但林菁还是没松口带她回军营。   汀卢跑去问赤力木,是不是因为她太没用,所以不能跟着林菁。   赤力木那是多狡诈的人啊,摸着一把络腮胡子,看着还如一张白纸的小侍女道:“如果想成为对林姑娘有用的人,也许我们可以帮你。”   就这样,汀卢跟着赤力木走了,也许是心里有了目标,很干脆地跟林菁道了别。   林菁回到军营的时候,距离黑围谷之战,已经过去了三日。   消息传得很快,临近边境的时候他们与赤力木的队伍分开,左平也联系上了百骑司的密探,大昭军营最先得了消息,前方派出了许多斥候,还有一队人马保驾护航,到了军营门口,陆文许亲自出营迎接林菁和左平。   军情优先级最高,虽然前面已经有书信汇报,但两人依然要向陆文许交代黑围谷之战的详细情况。   林菁喝着热茶,左平带着伤斜倚在床铺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文许赞许地笑道:“后生可畏,没想到林守捉使身陷囹圄,还能为国效力,挑动拔延部与劼鹘部大战,与左军使一同,全歼敌军三万,老夫在此先恭喜二位了。”   左平立刻解释道:“就算没有我,林菁也能做到,反而是我拖累了她。”   陆文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带着三百死士,与林守捉使一同,利用天象雨势,全歼了敌军,杀了拔延诃勒。”   左平震惊地看着陆文许,可随着对方目光的坚定,他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他明白了,林菁不能再这么扎眼下去了,倒是不如让他这个本就受圣人宠爱的人顶上这份功劳,才能让诸人安心。   可这份功劳,是林菁搏出生死才换来的,他顶了头功,心里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林菁倒是无所谓,她就坐在左平旁边,对此毫无异议,甚至还安慰左平道:“陆将军说得对,本就是你我二人一同御敌。”   反正军功可以再立,现在亏欠她的,迟早都会拿回来,多一份少一份的,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倒是有一个很要紧的问题要问陆文许,她道:“东突厥与长安签订了渭水之盟,这一次虽然是东突厥的叶护先出手,但如果公布消息的话,难道不会引发两国再度交恶吗?”   这件事的关键在与左平和他的三百死士,如果林菁一个人处理,黑围谷之战完全就是东突厥两个部落之间的内斗,可左平的出现,让黑围谷之战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东突厥如果在此做文章,要挟大昭的话,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但她听陆文许的意思,并没有责怪左平,反而大加赞赏,便是摸不透朝廷的意思了。   陆文许向长安的方向施了一礼,然后道:“左将军正是奉圣人之命前往解救林守捉使,想我大昭煌煌之耀,岂能允许他国私自强掳我国官员,犯我天颜者,虽远必 诛!黑围谷一战乃天时地利人和,上应天道,下应民心,向草原部民彰显我大昭军威,激励大昭儿郎保家卫国,乃是尔等荣耀啊!”   林菁:“……不太懂。”   陆文许一腔激昂瞬间被浇灭,他咳了一声,只好重新解释一遍道:“东突厥本就猖狂,咱们正好借这一战立威,为今后攻打东突厥做准备。而且拔延部损失惨重, 劼鹘部负责矿山,他们的叛乱也会影响东突厥的军备,所以可汗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大昭开战,既然打不起来,也就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再加上这一战影响深远,他 们也抽不出时间来管别的事了。”   林菁若有所思。   左平这兵出得妙,他本来是想要解救林菁,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白白让大昭捡了一个现成的便宜,既振奋了民心,又让东突厥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再往深里想,对他们现在攻打朔方城也是一个利好,梁师都盼不来突厥援兵,只能以一城之力与大昭死磕了。   所以陆文许才会如此激动,他恐怕是先得到了一些消息。   不过,到底朝堂上会有什么样的结论,还得再等等看。   她这些日子终究没休息好,锤着肩膀回到自己的帐篷,亲兵们纷纷围了过来。   娄飞尘心疼地看了看林菁的脸蛋儿,他好不容易养得水润润的小娘子,去了草原一趟,回来就变成了小土豆,好在林菁到了军营就准备着热水,立刻带着身强力壮的万熊去搬澡桶。   潘良、丁咏这些老人看着林菁都目露心疼之色,朝晖看着林菁又瘦了好几圈的脸,心里也规划起食谱来,庄情还温温柔柔地给了她一大包毒粉……   林菁一脸黑线,毒粉这玩意儿有时候很好用,有时候根本来不及用,她之前也带了一小包,被司奉龄搜走了,好在因为她已经对霍九居住的地点熟门熟路,第二次探城的时候没有带火神令,不然也得落在司奉龄手里。   寒暄过后,林菁坐了下来问道:“司奉龄逃了?”   朝晖回道:“百骑司已在追捕中了,因为牵连了史相公,所以还在查。”   司奉龄表面是史凤山推荐过来的人,查到他头上也是应该,林菁轻轻蹙眉,她总觉得长安城现在风云诡谲,还有许多东西未浮出水面。   是的,现在的长安城,对于林菁不仅仅意味着家乡,还意味着……那是另一个厮杀得更优雅,也更残酷的战场。   想要她死的人,好像有点太多了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朔方城完事儿后,就要开启长安城副本了,配角栏的男配们已经蓄势待发了! 第90章 父子   退了大朝, 正是到了中午餐时, 官员们都去吃朝参日的廊下食了, 李茂把自己的几个儿子叫到延英殿,并不准备放饭, 而是先一个个打量过去。   大皇子李暄三十四岁了,生母是东宫的一个妾侍,生下大皇子没几年便去了。李暄出宫建府时,李茂封他为卫王, 这孩子为人倒是十分上进,可惜就是不开窍, 做事糊里糊涂毫无主见,庸庸碌碌倒是能平平顺顺过一辈子, 李茂不指望他能做什么。   二皇子李宪只比大皇子小一岁, 虽然生母是来自江南大族的姜嫔,但资质也很一般,早些年不知被什么人教唆过,起了歪心思, 被李茂收拾一顿之后终于死了心。李宪现在破罐破摔,专心在家生孩子, 已有了四个儿子, 八个女儿,李茂一看他便头疼, 随随便便封了一个徐王。   三皇子李恒今年二十六岁,在他出生之前, 东宫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男孩能活过一岁,他的生母是一个卑贱的歌姬,产后血崩而死,李茂把这孩子一直养在身边,直到登基后,将三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封为太子。   因为出身原因,李茂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但他却是子女中最出色的一个,从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得了当世大儒季方遒的悉心教导,而且李恒继承了生母精致的 容貌和李氏皇族的英武,性格宽和有礼,为人温润如玉,连一向挑剔的李茂也说不出二话。恰好中宫无所出,便将李恒送给了皇后。他倒是也争气,成年后进六部历 练,又得各大臣赞不绝口,李茂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嫡子嫡出,直接封了太子,给了他一国储君这样的荣耀,如今已开始辅佐李茂处理朝政了。   可要说 李茂最喜欢哪个儿子,还要数宁淑妃所出的四皇子李祯,他太像年轻时的李茂了,连兴趣爱好都一模一样,可他又不像李茂要背负东宫之责,可以毫无压力地备受宠 爱长大,满十六岁后便封了齐王,虽然在外建了府,但大多时间还是宿在皇宫中,只是如今恰是弱冠之年,御史一波接一波地要求成年皇子离宫,可李茂心里还是舍 不得。   四个皇子不清楚李茂的意图,就这么被干晾着。   李暄站得笔直,老老实实地杵在那里,如定海神针一般,只是脸上一片茫然,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李宪看了看太子李恒,忍不住低声咳了几嗓子。他刚从平康里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娘,正等着他好好疼爱呢,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反正阿耶看重的人就那两个,拿他和老大凑什么数,太子倒是开个头说句话啊!   李祯年纪最小,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他身上,面上带着微笑,心思却已经不在这殿中了。   只有李恒最沉得住气,他心里已经猜到李茂想问什么,任由父亲观察,待到时候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儿臣愿为父亲分忧。”   “哦,说说,分的是什么忧?”李茂慢条斯理地问道。   李恒垂眸道:“左平和林菁用计除去拔延部和劼鹘部三万精兵,是大捷也是祥瑞,父亲想趁热打铁,早日报东突厥南下掠地之仇,只是因为征讨朔方城和恒安镇, 兵源已经吃紧,尤其独孤止已经损耗了两万人,所以我们该南下征兵,让江南的士族把他们手里的黑户吐出来。这件事可以交给儿臣去做,刚好我现在在兵部历练, 由皇子亲自征兵,方显朝廷的诚意。”   “你有这份心,很好。四郎,你有什么想法?”   李祯突然被点名,并不慌张,他微微一笑道:“太子为国为民,愿意南下征兵,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祝兄长马到功成,只是兵源是其一,还有粮草隐患,大军在前方消耗巨大,又不能从百姓碗里抢吃的,我倒是听说康国、石国等昭武小国囤积了许多粮食,不如找他们想想办法。”   “有理,四郎就去户部历练一下吧,你去找左尚书,跟着他多学一些。”   “是。”   李祯看了李恒一眼,唇角微勾。   太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被老头子赶到江南去唱白脸了,而他进的可是掌管钱粮的户部,有要跟昭武九姓打交道。这天下谁不知胡人富得流油,又是弹丸小国,最好拿捏,要不是远在西域,还与大昭隔着一个西突厥,早就被吃得渣都不剩了。   而且他知道老头子的想法,他老了,李恒却越来越成熟强大,为了制衡这个儿子,他自然会选择扶植自己,也默许了自己私底下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李祯意气风发,他可没那么好被人利用,等到时机成熟,这天下之主的位置还不一定轮到谁来做!   当夜,他照旧住在朝华殿,这里离皇宫核心很远,到底是成年皇子,也有些忌讳。   可李祯可不是忌讳这些的人,整点的梆子一过,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后宫,守着宫门的侍卫早已被他买通,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   李祯直接去了春露殿,在殿外守着的宫女迎了上去,躬身回道:“圣人用过晚膳便走了,主子正等着齐王殿下呢。”   他挑眉一笑,本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可眸光又冷又深,散发着通身的邪意,哪里还有在延英殿时的阳光和爽朗。   有的人,受尽万千宠爱,无惧一切法则,偏要越堕落越愉悦。   李祯伸有些凉的手指,捏了捏宫女那张年轻貌美的脸,问道:“可准备好香汤了?”   那宫女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道:“烧得热热的,殿下一定喜欢。”   李祯大笑着将宫女搂进怀里,手探进她的衣领,抓着那一对嫩乳暖着手,走进了春露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地上铺着精美的大食地毯,酒席已经准备好,衣着暴露的舞姬分布在两侧,李祯刚踏入大殿,弦乐奏响,舞姬们扬袖扭腰,翩翩起舞。   衣香鬓影间,众舞姬拱托出一个绝代美人来,她身穿月白色锦绣长裙,上身只有一层薄薄的纱衣,裸着香肩,轻掩胸前风光,上身耀白的肌肤如玉般若隐若现,光 着一双纤细小脚,脚踝上系着金铃铛,踏着手鼓的鼓点,在地毯上回旋而舞,一步步接近李祯,最后鼓停乐止,她跪在李祯身前,软得不可思议的腰肢一折,柔若无 骨地躺在了地毯上。   舞蹈动作这样大,几乎大半个酥胸都露了出来,那裙子也竟然是开了叉的,白腻的大腿露了出来,在灯火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妆容浓艳,乍一看绝美无比,可细细一看,才能发现眼角不易察觉的皱纹,面靥巧妙地藏住了略有些松弛的皮肤,只有擦再多粉也遮不住的脖颈细纹泄露了她的年龄。   美则美矣,可美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她张口道:“奴奴可把郎君盼来了。”声音依旧娇嫩婉转,听上去如泣如诉,十分妖娆。   李祯推开宫女,把美人打横抱了起来,一个眼神看过去,周围的舞姬和乐师都退了下去。   “夫人莫不是吸人骨髓的妖精,只看你一眼,便让我献出心肝都愿意的。”他轻佻地说着情话,把美人抱到了酒席后面,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曼娘这般卖力,可是想我了?”   论年纪,苏国夫人苏曼比他阿娘的年纪还要大,可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女人就是有本事迷惑男人,让人离不得她身子。   算一算她的经历,也着实有趣。   苏曼是地方小官的女儿,十三岁时通过选秀进了隋朝的后宫,十四岁便封了妃。   隋朝被李氏取代后,她勾引了前朝大将,想办法逃到了东突厥,在东突厥前任可汗的帐子里呆了五年。   等矢力可汗继位,又进了矢力可汗的帐子,一晃又是七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林远靖踏平草原,才把苏曼带了回来,不知怎地被送进了宫,成了李僢后宫里最受宠爱的女人。   李僢驾崩后,谁都没想到,这个据说死在了林远靖手里的女人,竟然又出现在了李茂的后宫里,被深藏在春露殿,由专属侍卫守护,无人知晓。   可惜再怎么严防死守,还是被李祯发现了这烟视媚行的尤物,只要打点好了,反而方便他与父亲的妃子偷情。   当然,除了刺激,李祯心里还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苏曼半生辗转在男人身下,履历精彩非凡,她是只有权力巅峰的男人才能享有的战利品。   从李僢到李茂再到他,可真是父传子一代又一代。   这样一想,背伦的快感顺着血液冲进四肢百骸,李祯便更兴奋了。   苏曼取过一枚樱桃,含在唇间哺给了李祯,然后娇啼道:“奴想殿下,想殿下抱着奴奴入睡,你可知,这几日只要一听那个人的名字,奴便食不下咽,求郎君怜惜奴奴。”   李祯把玩着她光滑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道:“我也没想到那林菁立了大功,看来还真有几分本事,现在不忙下手,朔方城攻破后,老东西一定会召她回来领功行赏,而那贱种已被派去江南,到时岂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你又何惧之有?”   苏曼这才破涕为笑,解了腰带主动坐在他身上道:“奴最爱郎君了。”   李祯是说惯了情话的,自然也不信别人的情话,他高兴了便玩她,腻了便扔,只过身不走心,对苏曼那些污糟糟的秘密并没有兴趣。杀林菁也并非只出于苏曼的要求,而是他从小便讨厌林家人……   眼底闪过阴暗的情绪,他掐着苏曼的腰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样怕她?”   苏曼眼神有些闪躲,她咬着唇道:“等她死了,郎君自然会知道,奴不会欺瞒郎君,还请勿问。”   这坦白倒也有些可爱,李祯轻笑一声,拍了拍她丰腴的臀部道:“不是备好了香汤吗?还不一起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美人便笑逐颜开,蛇一般缠住了年轻郎君的腰。   越夜越放纵,隐在茂密树丛后的春露殿,又是一夜未歇。   李茂今夜宿在了蓬莱殿。   左贵妃样貌端庄甜美,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姿态优雅,举止温存,深得李茂喜爱。   他坐在左贵妃身边,摸着她平坦的腹部道:“希望阿杨为朕生下第五个皇子。”   左贵妃温柔地笑道:“是皇子是公主都无所谓,只希望他是个有孝心的,多逗逗他父亲开怀,便不枉我十月怀胎。”   李茂笑了笑,感慨道:“这后宫里,只有阿杨和四郎最懂我心。”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苏国夫人:听说你们是父子? 第91章 追逐   朔方城同样也有宵禁, 而且战时的宵禁比平日更严, 就连个坊内部也不允许随意走动, 每个夜归之人都要受盘查。   当然,对于特权阶层来说, 这些限制完全是摆设罢了。   霍九带着贝提耶的面具,向好客的主人一再告辞,然后才醉醺醺地上了坐辇,十多名仆从浩浩荡荡地跟在身后, 如果有金吾卫遇到,反而要欠身行礼。   随着战况胶着, 东突厥内部动荡,梁师都越来越依仗连正和贝提耶, 尤其是贝提耶, 他的钱财可以稳定军心,他的存在也可以让梁师都与昭武九姓联结在一起,胡人的商队总是有办法避开所有人运送货物,他太需要粮草了。   现在的霍九是朔方城的香饽饽, 别说在大街上,就算进了皇宫, 也没有侍卫敢对他无礼。   坐辇走过几个巷道, 在将要转弯进入另一条巷子时,突然有一抹黑影掠进了坐辇, 跟在后面的仆从都没有发现,只有抬着坐辇的人感觉到了不一样的重量, 立刻停了下来。   上方立刻传来主人的声音:“继续。”   坐辇又重新向前移动。   霍九看着面前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林菁,缓缓摘下了面具。   林菁轻抿了下嘴唇,这无意识的举动使得唇珠更加红润饱满,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段抽条如嫩柳,十六岁的少女,眉眼间尽是鲜活而灵动的气息,像是春日突然飘落的花瓣,就这样飞到了他的身边。   她瘦了许多,在草原经历的那一场磨难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霍九同时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杀伐之气越来越重了。   是了,眼前人除了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女,同时还是昭国未来的大将,不久前她刚刚凭一己之力坑杀了近三万突厥士兵,黑围谷大战之惨烈前所未见,因厮杀而死的 只占了人数的一半,另一半士兵全部都是深陷沼泽被活活闷死的,这场战役与甘州守城之战的火烧瓮城一样酷烈残忍,却有效地打压了东突厥的嚣张气焰,他们甚至 无暇找大昭算账,因为更多的草原部民认为是天神降下了惩罚,是东突厥重税之下的报应。   长安城又贴出了捷报,夏州军使左平与长泽县守捉使林菁里应外合,率领三百死士,消灭东突厥士兵三万人,并斩东突厥叶护拔延诃勒首级,扬我大昭国威!   在东突厥大军一度兵临渭水河畔的噩梦之后,大昭居然连连大捷,而现在前线的朔方城也传来了好消息,迄今为止,歼灭敌军两万人,斩杀敌军将首十八个,收复朔方城指日可待!   火烧瓮城之后,林菁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人们口中,她的悍勇和战绩令男儿亦失色,至今都无人能想出她究竟是怎么得知当日会有暴雨,又是怎样骗拔延诃勒出战的。   有的人说她有战神托梦,有的人认为她是龙女转世,还有的人觉得她本就不是人,而是妖精……众说云云,不一而足。   也不知道林菁听到这些言论后,会是什么表情。   霍九突然轻笑了一下,他摸到了旁边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碟点心,放在林菁面前,像是在投喂一只突然而至的小狸奴。   “瘦了,多吃点。”他温柔地注视着林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突然就有些鼻酸。   她这一次过来,纵然是有其他目的,可她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只是想看一看他,说一声“谢谢”。   人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看到了真人,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字太浅,情字太深。   都不适合她和他了。   林菁只好默默端起盘子吃了起来。   ……   坐辇到了赌坊门口,又有软轿迎了出来,霍九吩咐了厨房开火备饭,然后带她进了书房。   整洁而宽敞的屋子里熏着淡淡的香,一点都看不出它的主人曾经在这里失控过,霍九克制着自己想拥抱她的冲动。   她是受苦了,可他没有足够的立场来好好呵护她。   心中渐起了烦躁,又拼命压下去假装粉饰太平。   真是不见她煎熬,见了她更煎熬。   好在他一贯擅长遮掩情绪,眯着一双蓝眼眸,懒散地靠在软垫上,手握成拳撑着头道:“我的玉狸奴终于回来了,这一次,想做些什么?”   林菁没有离他太远,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道:“我想策反梁洛仁。”   霍九一挑眉,梁维瑾的生父是梁洛仁这条消息还是他告诉林菁的,没想到她居然想这么用。   “你想用什么身份去与他谈?”   林菁喝了一口热茶道:“大昭军方。”   对于行军打仗来说,夏天的蚊虫多,疾病滋生快;冬天寒冷,粮草运送不便,应极力避免在这两个季节里出征。   眼看要进入夏天,如果按照常规打法,他们不可能在盛夏来临前打下朔方城,想要打破僵局,不使用消耗战,就得从内部击破,所以她选择了梁洛仁做突破口。   “你要挑拨梁师都和梁洛仁兄弟反目成仇,这不难,难的是让梁洛仁有能力掌控朔方城。”霍九道。   林菁点点头,霍九的话一针见血,杀梁师都难吗?以林菁的武力,现在就能进皇宫摘了他的脑袋,但只杀一个人是不够的,朔方城几十年经营下来,也不是靠一个 人运作的,梁师都又早立了太子,一样能上位统领朔方城,就算杀了太子,还有其他儿子,只杀某一个人是不能起决定性作用的。   关键在于找到一个能够接任梁师都,控制朔方城的投降派。   梁洛仁能够与皇后嫂子通/奸,证明他对梁师都这个兄长并没有那么尊敬,可他又是懦弱的,不然也不会一直臣服于梁师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能相认。   所以,想要策反梁洛仁,还得看梁师都能做到什么程度。   林菁唇角微微上挑道:“梁氏的丑闻如果有证据就好了。”   霍九闻弦歌而知雅意,接着道:“那就得去皇后身边查一查了。”   “我想买这个消息。”   霍九随意地道:“你在草原的时候,曾经告诉我拔延部将有震荡,我趁机出了一批货,赚了一大笔,便相抵了吧。”   林菁却拒绝了,“那是你派人去草原救我的回报,我怎么能……”   霍九挑起剑眉,那双蓝眼眸泛着幽深的光芒,定定地看着林菁,问道:“你一定要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吗?”   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当真心中半点也无他的存在吗?   是不是他不挑明,她就要一直懵懵懂懂地躲着他,划清一切界限,把两人的关系仅仅定为合作伙伴?   尝过失去的恐惧滋味后,他不想再错过。   林菁被他问得一愣。   分得清楚吗?   自然是要分得清楚的,凭白受人那么大恩惠,怎么能不还回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在这里还,总会有其他途径要她付出这份回报。   就好像霍九说的这句话,乍一看并无所求,可本质上,是在等待她回应他的感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霍九对她的态度开始转变,像是一只收起了獠牙的雪原狼,人畜无害地接近她身边,可骨子里的侵略性是改不了的,在适当的时机,他会毫不犹豫地追捕自己看中的猎物,不给她后退的余地。   林菁看出他眸光中暗藏的波澜,也看到了他眼底的渴望。   还有随着她的沉默,而渐渐黯淡下去的火焰。   林菁闭上眼睛。   在草原的时候,在冷得发抖的夜里,在野兽的身畔,她想他。   那双漂亮的、举世无双的蓝眼眸;   将她从连正手中救出来的,温暖的怀抱;   似真似假的亲昵,他一声声唤她“爱姬”,动听又缠绵;   那根她没有接受的玉簪子;   还有那支雪夜的歌,反复在她耳边回响,引她进入酣眠好梦之中。   可从梦中醒来,她清晰地意识到两个人的立场不同,他们二人背后站着的,是两个国家。   大昭地大物博,雄踞一方,昭武九姓偏居西北一隅,但胡人做生意的能力世间一流,他们的商队遍布大昭的每一处城镇,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胡商的货物。   她不知道霍九的真正身份,但她可以确定,霍九在昭武九姓的胡人中,一定是举重若轻的人物。   如果两个国家……   她蓦地睁开双眸。   两个国家又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去他的!   灯火摇曳。   林菁突然伏低身,发丝缕缕垂下,垂眸看着霍九道:“有些东西,一定要分得清。”   霍九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她压低了身子,伸出手指轻而柔地摩挲过他的嘴唇,带来一阵又麻又酥的震颤,然后道:“可有些东西,也不必分得那么清。”   霍九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的手没撑住头,一下子倒在了软垫上。   身体比意念先行动,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将林菁也拉了过来,让她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   她的掌心就在他心脏处。   不是做戏,也并非带着面具。   她是真真正正的愿意靠近他,纤细的手指仿佛带了火,只轻轻一撩,就可以燃遍全身。   那颗心在他胸腔里跳得毫无章法,一点都不矜持地向她表露着自己的悸动。他只觉得,从得知林菁失踪以来,身体深处缺失的那一片虚无终于被填满了。   两人都没有动,许久之后,霍九才舔了舔嘴角,声音干得发紧,哄着她道:“我想分得更不清楚一些。”   林菁缩回了手,她把茶递到霍九嘴边,“不要胡闹。”   他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盏茶。   既然知道她心里有了他,猛兽便放下了咄咄逼人的獠牙。   最诱人的猎物,本就该徐徐图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92章 密探   从小在长安南坊长大的姑娘, 刚及笄便经历了从军、退婚, 她脱下女儿裳, 从此穿上戎装,进了全是男人的军营。   林菁把内心包裹得太紧, 身上的铠甲太厚,肯主动碰触他那一下,大约已是林菁外露内心情绪的极限了。   想要她完整地拥抱他,还需要时日, 可也因为经过了时间的酝酿,他之后得到的甘美, 必将更加丰盛。   他等得起。   霍九将野心和欲望重新藏在了眼底,关起了那呼之欲出的猛兽。   所以, 到了最后, 这条消息还是由林菁预定买下来。   换来的则是,若朔方城城破,林菁会保护贝提耶的财产不被士兵搜刮,而这一次帮忙, 也作为贝提耶向大昭投诚的一个信号。   毕竟是胡商,朔方城不能赚钱了, 当然要换一个地方了。   得到命令后, 霍九的人立刻行动了起来,贝提耶作为国公, 在朔方城可不是吃闲饭的,小到贩夫走卒, 大到皇帝皇后身边的伺候人,都有他的眼线。   林菁则按照左平所授的方法与城中的大昭密探联络上,为首的是一名年逾四旬的妇人,人称袁娘子,烧得一手西北好菜,恰好在梁洛仁的府上做厨娘。   开德元年,她便领了密令,来到朔方城监察民生,开德二年,梁师都自立为王,袁娘子的任务一下子从安逸的监察变成了卧底,便再也没离开过朔方城,暗地接收大昭千方百计送进来的密探,训练他们,带着这些人在城中潜伏下来,负责向大昭传递密报。   林菁在一间茶肆的密室中见到了袁娘子,这位妇人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道:“开战后,大家一直盼着朝廷能打胜仗,想方设法收集消息、破坏城内部署,只可惜收效甚微,现在林将军,咱们自当全力配合,无有不从。”然后她便将开战后,大家所做的事情一一向林菁汇报。   这十来个密探,还真的在城里做了不少事,在很多人的想象里,卧底在围城时最该做的,当属污染城中水源,但是他们人太少,之前的药品储存并不多,再加上开 战后对药材的管制极其严格,那点存货下在水井里,被稀释之后基本没翻起什么浪花,想要毒翻一城人,起码得有庄情那个等级的老手。   但这些密探还是很兢兢业业地搞破坏,比如堵井眼啊、放火啊、传播不利言论啊、挑拨军民关系啊……诸如此类,虽然成效甚微,但也为朔方城制造了一些日常麻烦。   林菁赞许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家都很努力,功成之日必定论功行赏。”   其中一名瘦小的汉子愁眉苦脸地道:“赏不敢要,让俺回老家中不中?俺本来是带着货送消息的,才刚卸了货要出城,就戒严封城了,林将军,俺媳妇都快生了,俺想死他们了。”   其实在城里做这些事,何尝不是因为心中憋闷,城门紧锁,城墙隔绝了他们与世外,这种高压下,让原本就不是城里人的他们分外焦躁。   这些底层密从普通人中拔擢而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听命于官府,素质跟那些做惯了大任务的密探没法比,当然更比不上直属皇帝的百骑司,尤其在封城之后,梁国特意针对各方密探来了一次大清洗,折了两名有官职的密探,如今剩下的,都在官场外了。   他们带给林菁的助力很有限,在霍九的密探们开始发威后,越发显得寒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林菁觉得有用,底层才是谣言最容易发起的地方。   “大家稍安勿躁,仍按照你们之前的计划行事,过几日我便有安排,在此之前,不知袁娘子可否把我安排进梁府?”   “这没问题!”袁娘子拍拍胸脯。   林菁扮作袁娘子同乡家的闺女,进府顶了袁娘子身边一个烧火丫头的位置,她容貌太过扎眼,成了烧火丫头之后,一张脸抹了炉灰,整天黑漆漆的,倒是也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在袁娘子的指点下,林菁很快摸透了梁府的情况。   梁洛仁的正妻很早便亡故了,现在主持中馈这位乃是继室,他还另有三个妾侍。   梁洛仁子嗣不丰,只得亡妻所出的两个郎君,都是一表人才,皆在朝中为官,大郎君还身居要职。   平日里梁洛仁大多宿在书房,不仅正妻,连妾侍的院子都很少进,看上去很是清心寡欲。   他府中养着几个门客,每日便是品茶赏花,夜里便设宴歌舞取乐,请的人都是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员,可林菁冷眼旁观,这些官员都是三省六部出身,品级虽低,手里却攥着实权。   梁洛仁每隔三五日便要进一次皇宫,只要进皇宫,几乎都要三更以后才会回府。   在林菁进梁府的第三天,恰好梁洛仁进宫,入夜之后,她便翻出了厨房。   官员们的书房都是府内守卫的重中之重,不仅有侍卫的岗哨和巡逻,还有隐匿起来的两名暗卫。   正是如此严密的防守,才引起了林菁的兴趣。   她从花园捞到一只野猫,躲过明哨,跳进了书房的院子,用猫引走了其中一名暗卫,指尖弹出一只轻飘飘的小虫,趁另一名暗卫打喷嚏的瞬间,窜进了梁洛仁的书房。   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暗格和机关。   探过连正书房之后,她大约明白了,这些人表面上的书房只是一个摆设,真正的有用的东西都藏在更深处。   她手脚敏捷,很快便找到了机关,盛放卷轴的瓷缸有一根伪装成书卷的木棍,用力推动之后,书房的后墙缓缓移动,露出后方黑漆漆的密室,她正想进去一探究竟,却不想从里面冲出一个人影,在月色之下露出一道白光,竟然还是带着兵器!   林菁立刻见招拆招,她旋身躲过尖刀,掌劈敌人后颈。   对方反应奇快,头不躲反而向下,腰身一转,直击她肋下!   林菁身轻如燕,足底一蹬,从他身上掠过,抽出龙雀去刺敌人咽喉。   那人用刀刃一挡,只听一声轻笑,低沉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妹,不记得师兄了?”   “司奉龄!”林菁咬牙切齿的低吼道。   夜探朔方城被人暗算,醒来时候发现策划一切的人正是自己师兄,那种悔恨、煎熬、失望、害怕的情绪至今仍不能忘,在拔延部险些受辱的情景历历在目,愤怒随着热血冲上头顶……林菁一开始还想留个活口审问,现在只想为师门清理门户了。   司奉龄武功并不见长,林菁陡然发力,只用了两招便制住了他。   在龙雀欲动之前,司奉龄开口道:“那枚骨片还好用吗?”   林菁手臂肌肉绷紧,强行止住自己向着他脖子砍下去的冲动,“别以为提起这个我就会放过你!”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司奉龄不为所动,继续道,“如果你能逃出来,我许你一件事,这样我们便扯平了。”   “我不需要。”   “师妹,你杀不了我,连师父都会留我一命,你没有杀我的权利。”他没戴面具,伤疤嶙峋,笑得狰狞。   回到军营后,林菁立刻想办法联络师父,在临走前,孟继良只留下一个地址,有什么事只能寄信到此处,再进行中转,她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信件,在不清楚师父态度的前提下,她就算再想下手,也不能真的杀了司奉龄。   林菁一拳打在司奉龄的脸上,“砰”的一声。   “不准叫我师妹,你不配为人师兄!”   司奉龄的头被打得偏到一边,因为手被制住,他用舌头在里面顶了顶被揍的地方,轻轻嘶了一声。   “松手吧,师妹。”他压低了声音,要命的勾人,“这样贴在男人身上可不太好。”   林菁像是挨到了一条毒蛇,骤然站了起来。   司奉龄半坐着,伸手揉了揉下巴,他眼睛毒辣,一瞄林菁的身段,就知道她没在拔延诃勒手上吃亏,这女人果然真正的狠角色,他好不容易把她送进了草原,反而又成全了她的一次威名。   真是……有趣极了。   林菁没搭理他,她迈步朝密室走去。   “那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司奉龄道。   “哦?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难猜。”司奉龄靠在案几上,借着月光,欣赏林菁清冷的美色,“朔方城被你两战耗去了许多元气,但仍然很难从外面攻破,所以你必然会想从内部瓦解梁 国。你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来了梁洛仁的府上,那么一定是知道了关于他的秘密,想要搜集证据,利用梁洛仁来对付梁师都,对不对?”   两人同出一门,与她不同,司奉龄是孟继良大浪淘沙里得来的衣钵传人,本就是人中龙凤,在他面前,一切算计似乎都如同透明一般。   林菁心里微微刺痛,她皱着眉道:“那又如何?”   “也不如何,你从霍九那里知道的消息,应该就是他从我这里买的那一条。”司奉龄哈哈一笑道,“梁维瑾不是梁师都的亲生骨肉,不是吗?”   林菁盯着司奉龄,眼前这位密探界的前辈,他不仅知道她与霍九有所接触,甚至还与霍九有生意往来?   但随即一想,霍九手下密探无数,在司奉龄绑架她之前,有过交易应该很正常才对,而司奉龄能出现在梁府的密室中,想来也是有渊源的。   她立刻问道:“你与梁洛仁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门客之一,哦,白天我还喝过你送来的樱桃汁。”他从袖子中取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赫然变成了一名白日里高谈阔论的儒生,在西北一带小有名气,居然是他的分身之一。 第93章 证据   林菁吐出一口浊气, 走过来坐下, 认命般地道:“你是特意埋伏在这里等我的?”   “师妹辛辛苦苦混了进来, 做师兄的,怎好让你空手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简直无语, 她对司奉龄感情极其复杂,他曾是她敬慕的师兄,也是将她推进火坑的凶手,可真的涉及到了正事, 她毫不怀疑他的能力。   “我答应你,这件事后, 你我两不相欠。还有,不要叫我师妹。”林菁隐隐头疼。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明日师妹把茶点送到我院里, 如何?”   “……好。”   两人分工,将梁洛仁的书房恢复原样,一人在窗下放哨,另一人设法引开暗卫, 看准时机,两道身影同时掠出书房。   在月下, 两人身形交错, 双眸交汇刹那,已奔赴了不同的方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凭这份默契, 如果……不是敌人,该多好。   这个念头同时闪过两人心间。   第二日, 烧火丫头被派去送青梅酒,最后进了儒生的院子,里面放出了风声,听说是这丫头得了梅郎君的喜爱,正是浓情蜜意,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而在屋内,林菁的三观正在遭受残酷的考验。   “什么?两个人的妻子对换了?这是什么玩意?”   “梁师都是知情的?”   “梁洛仁真正的妻子在宫里为妃?”   “梁府的大郎其实是梁师都的骨肉?”   “这兄弟俩想干嘛?”   她瞪大了双眸,像是一只被吓住了的猫,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让司奉龄笑得更开心了。   梁氏兄弟的秘闻实在太过惊人,如果司奉龄不说的话,霍九的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很难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这对兄弟之间的狗血事简直是一本腐朽到泥里的烂账。   梁师都娶的妻子张氏在婚前就与梁洛仁暗度陈仓,婚后不满八个月便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说是早产,可那孩子明明是足月的模样,梁师都岂是好糊弄的人,将用在朝堂的手段使出三分,一番威压恐吓之后,张氏便耐不住地说出了实情。   嫂子与小叔通/奸,还瞒天过海地生了孩子,这对梁师都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正妻已经娶了,张家也是能给他提供帮助的大族,所生的孩子终归也是他梁家的子孙,梁师都前思后想之下,只能忍了这顶绿帽子。   他看见梁洛仁和张氏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却不能弄死二人,心中便想出一个荒唐的计谋来。   这张氏败了身子,他肯定是不想碰了,倒是梁洛仁与吕家订了亲,即将迎娶的吕家五娘国色天香,他便要求梁洛仁将吕氏送给他做赔偿,新婚当夜,代替梁洛仁跟吕氏圆了房,方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这之后,兄弟俩便各自寻欢,淫着别人的妻子,心里反而觉得刺激兴奋,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根本停不下来。   待到梁师都得了朔方城,建立了梁国并称帝,张氏自然成了皇后,这样一来,梁洛仁仍可以进宫密会张氏,但吕氏身为命妇却不方便频繁进宫,于是兄弟俩便让吕氏假死,再偷偷送到宫里,彻彻底底地成为了梁师都的禁脔。   没多久,梁洛仁准备另娶,吕氏这会儿正巴结着梁家,以“担忧外姓女会苛待幼子”为理由,又送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嫡女过来,做了他的继室,   至于两人之间的子嗣,那也是一团乱七八糟。   堂堂梁国皇后张氏所出的孩子,却不能做太子,好在第一胎是个女儿,而且因为怀孕时张氏整日提心吊胆,茶饭不思,生下来的孩子体弱多病,不到周岁便夭折了;第二胎却是一个儿子,生下来便抱到了梁府,养在吕氏膝下,成了梁府的二郎,第三胎便是梁维瑾,养在了身边。   至于吕氏,在梁府时生下了梁师都的儿子,后来便成了梁府的大郎,她被接到皇宫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正是这个儿子,成了梁国的太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种互相交换/妻子的方式持续了近三十年,他们居然相安无事,成功地隐瞒下了这荒唐的秘密。   吕氏后来进了宫还好说,皇后张氏却离不得小叔子,而且醋劲极大,梁洛仁最后娶的这位正妻和那几个掩人耳目的小妾,基本都过着守活寡的日子。   好么,粮都交在嫂子那儿了。   林菁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她努力消化了这一堆令人的头皮发炸的内容,扶着额头问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有证据吗?”   不是她不相信,而是太毁三观。   司奉龄笑道:“师兄武艺不如你,不过也学了些雕虫小技,做门客的时候从梁洛仁口中得知,至于证据,当初霍九便没找到,现在想找到的话,也不容易。”   “看来你也找不到。”   “不用激我,不就是证据么?会给你的。”司奉龄偏偏想逗她,“只要你还叫我师兄。”   “混蛋!”   司奉龄一点都不生气,他慢悠悠地道:“就算我被逐出师门,我一身所学皆出自鬼谷,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所以,我也永远都是你师兄。”   林菁一拍脑门,她也懒得挣扎了,干脆地叫了一声:“师兄。”   司奉龄抬眼看她。   离开草原后,他也想过林菁。   这普天之下,鬼谷传人只有两人,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一个师妹。   失了,也有些可惜的。   他顶着一张儒雅仙气的脸,无耻地道:“再叫一声。”   “师兄!”   “嗯,师妹,让师兄给你上一课,就算作是见面礼吧。”司奉龄笑着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这件事,并不需要证据。”   “这怎么行?”   他轻哼一声道:“师父把你教得太正派了,谣言本身最大的魅力,根本不在与有没有证据,而在与惊悚和新奇,只要满足了这两点,有没有证据都无所谓,而且你 以为那些听谣言信谣言的人,真的会在乎证据吗?你就算放一个真得不能再真的证据上去,谁又能证明这证据是真是假?反倒是露出了把柄,容易被人拿住反击。记 住,要用攻心计,不一定要有的放矢,只需要布下迷雾,诱导他们的思路,你便嬴了。”   林菁心里一沉,她的思维的确是受到了局限,她以为要定梁师都和梁洛仁的罪,便一定要找到证据,却忘了这罪可不是由她来定,而是天下攸攸众口。   他们要证据吗?大多数人又看不到,他们只需要足够的煽动和情绪的刺激。   但她觉得自己被司奉龄挖了坑,林菁一拍桌子,挑眉道:“你其实没有证据吧?”   “如果梁师都和梁洛仁连销毁证据的能力都没有,你以为他们怎么掌管偌大的朔方城?不过,”他诡秘地一笑,“男子最不能忍受夺妻之恨,梁家兄弟面和心不和,甚至梁洛仁对兄长早有不满,所以,在销毁证据的时候,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这段混乱关系里,最关键的点乍一看是作为皇后的张氏,林菁和霍九最开始也是想从皇后身边下手搜集证据。   而事实上,最关键的人物,其实是假死进宫的吕氏,藏住她的身份,就藏住了这段不伦的关系,就连她亲出的梁府大郎也不知自己亲娘尚在人间。   吕氏在宫中深居简出,总有大半时间是抱病,就算有非出席不可的场合,也是浓妆艳抹,教人看不出原貌。   可吕氏一族据说曾得山精点化,因此有一特征,凡吕氏嫡系,在小腿内侧皆有一颗红痣,此特征与他人血脉结合后,两代方止。也就是说,吕氏有,她的三个孩子也有,而这三个孩子所出的后代却没有。   好在这个部位并非日常裸露之处,就算某一个人偶尔露出也证明不了什么   但如果他们凑在一起露出这个特征,还能是巧合吗?   而这个特征,梁师都不知道。   吕氏懂得不多,梁洛仁没有将利害关系告诉她,所以吕氏也不清楚自己的特征会导致这段关系的败露,梁国后宫里并没有吕氏敌袭,那么在深宫里的吕氏五娘一旦被人知道了身上特征,等待他们的便是天崩地裂。   林菁听完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只要把吕氏嫡系的特征告知梁师都,他自然会去吕氏那里求证,当他得知有这样大的把柄攥在梁洛仁手中时,一定会采取行动。   梁洛仁平日里唯唯诺诺地在兄长面前装鹌鹑,可他手底下也有自己的部署,必不会坐以待毙,梁师都如果一直照顾梁洛仁便罢了,一旦起了杀心,那么这桩令皇室脸面蒙羞的秘闻,必将大白天下。   所以,林菁推断梁师都发难后,梁洛仁会用这个秘密来要挟梁师都,局势不会太过恶化,因为梁国的根基在梁氏手里,眼下正与大昭开战,非到生死关头,他们还是会保证表面的稳定。   兄弟两人之间,会达到某种平衡。   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林菁不会给他们谈判的机会,在梁师都得知消息后,谣言会适时爆发,到了那个时候,得到消息的吕家会有什么举动?朝堂会有什么反应?在大昭兵临城下的时候,皇室爆出这样的丑闻,又会有什么影响?   林菁真是有些期待了。   她立刻站起身想要告辞,司奉龄却道:“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   司奉龄敲了敲案几,提醒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与霍九的关系?”   “这一点,我更想从他口中得知。”   “好吧,”司奉龄无奈地摊摊手,“可你也得配合我演完这出戏啊师妹……”   林菁:“……”   好吧,她起码得为袁娘子负责到底。 第94章 兄弟   过了一会儿, 从梅郎君的院子里抬出一个出气多进气少的烧火丫头, 梅郎君的侍从打点了袁娘子几吊钱, 袁娘子便哭哭啼啼地将人领了回去,据说半个时辰后便彻底没了气, 府里管事嫌晦气,命袁娘子将人抬出了梁府,送回了她那同乡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了晚上,林菁回到了赌坊, 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霍九。   只要林菁在朔方城,霍九的厨房就永远暖着饭食, 她从前门走到霍九书房的这么会儿功夫,侍女们就已经端着食物呈了上来。   再这么喂下去, 林菁怀疑她还能不能翻出朔方城了。   她坐下来端起饭碗, 闻了闻雕胡饭的清香味儿,舒服得眯起眼睛。   在霍九这里,她很少吃到胡饼这种“硬食”,就算是饼, 也夹着满满的馅料,每一口都暗藏玄虚, 吃得人口齿留香, 肚子鼓鼓。   她这次没忙着吃饭,毫不隐瞒地道:“我在梁府见到了司奉龄, 他跟我提起了那条与梁洛仁有关的消息,告诉了我全部真相, 霍九,你的人可以收回来了。”   霍九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看着林菁道:“我不知道司奉龄的下落,虽然现在对他来说,最好的藏匿地点便是与大昭敌对的朔方城,但我没有打探到他的踪迹。至于梁洛仁的消息,是我手下负责消息买卖的人传递进来的。”   跟林菁猜得差不多,她道:“这些都无关紧要。”   “但我的确与他有过接触。”   林菁扬眉看他。   霍九从案几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漆雕花木盒,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整匣薄如蝉翼的面具,个个都缀着金箔做的编号,他拿出一张递给林菁。   “嗯……你也许不知,要说面具的话,司奉龄所制的面具在我们这一行里是有价无市,我跟他,就是这个关系。”   林菁嫌弃地把面具一丢。   “以后不准戴这劳什子见我。”   用过饭,她将梁氏兄弟的腌臜事讲给霍九,他脸色没什么变化,也不意外的样子……密探这一行见多识广,接触的大多都是人间阴暗面,在染缸里得呆久了,很多人都会变得玩世不恭,好比司奉龄、庄情之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强大的俗世对抗。   林菁觉得,霍九似乎跟他们不一样。   他捏了捏眉心,说道:“我的确没想到原来内情是这样,是我疏忽了。”   “司奉龄给出的情报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意误导,这不怪你。”   霍九唇角微挑,他喜欢林菁维护他的样子,“不过人也不白布置,等到谣言四起,他们便可以发挥用处。”   “我已把详细情况交给大昭密探,他们在城里经营比较久,这件事适合他们去做。”   “我不担心这个,倒是你与司奉龄之间,似乎有转变?”   他很敏感,立刻发现林菁的态度有变化。   林菁摸着下巴道:“他把我交给突厥人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骨片,我就是靠着这个杀了拔延诃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这样。”霍九垂眸将酒杯斟满,掩盖了眼里危险的情绪。   林菁这位师兄真是不简单,万事都留有后路,不仅在他这里,还对林菁耍心机,没想到在朔方城也有他的巢穴,真不愧是早就成名的人物,人人都要称上一句的“前辈”。   “兄长,梁国的皇帝发疯了。”申屠翰推开门,喘着粗气道。   “出什么事了?”连正放下了手里的纸卷,黑漆漆的眼罩遮住了双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申屠翰喉结滚动了下,他听这些事都觉得可怕,别提复述了,突然间就吞吞吐吐,“皇后……跟梁洛仁……其实是……”   连正蹙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他刚才拿在手里的纸卷,正是从草原发来的最新消息——他不久前才知道林菁被拔延诃勒捉住,还没等从父亲那里确认下一步计划,她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歼灭敌军三万人的战绩。谁能想到她以天象杀人,信奉天神的突厥人面对这一切,居然被唬得连找大昭理论都不敢。   逆世军在草原的探子发来了最新消息,拔延部连夜搬离了冬青湖,劼鹘部的余孽也不知所踪,泥沼将尸骸吞没,黑围谷成了突厥人闻之色变的禁忌之地,连带着林菁的名字,也与至高神联系在了一起。   可想而知,如果大昭用林菁来领兵攻打东突厥,简直是事半功倍的妙事,如果他是皇帝,现在就该去征兵,以最快的速度整备出一支能够远征东突厥的军队。   连正甚至不怀疑,如果任由林菁发展而不打压,她的成就必将超过她的父亲林远靖,乃至得到所有武将的最高荣耀——封狼居胥。   是的,武将的最高荣耀,并不是当什么大将军,也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而是像汉朝传奇名将霍去病那样,真正将草原部民逐出他们的疆土,在草原的心脏处——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祭地,最后登临翰海,彻底征服这辽阔的草原!   古往今来,有多少将领能达到这一高度?   如果林远靖不死的话,或许还有可能,而如今,他的女儿成为了另一个可能。   连正发现,林菁渐渐成为他称霸道路上的绊脚石,她回归昭军大营之后,朔方城恐怕很快就会迎来下一波攻城,而现在,梁国的皇室居然出了叔嫂通/奸的丑闻?   他匆匆赶到皇宫内苑,梁师都带着禁军团团围住了梁洛仁。   “……你居然一直瞒着朕,如果不是无意中听到吕家的秘密,朕还不知道你居然留着这样一把刀,等着割朕的脖子!”梁师都一脚踹过去,梁洛仁像个球一般滚了出去,周围竟无人敢帮他。   梁洛仁脸上擦破了皮,牙齿间也磕出了血丝,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正衣冠,恶狠狠地盯着梁师都道:“对,我是瞒了你,那又如何?你现在是不是很想 杀了我?哈哈,兄长不知道吧?我已令心腹藏了起来,只要发现我出了事,我的心腹便会将这件事公布于世,你尽管来杀我,到时候你毁了,她们二人毁了,孩子们 也毁了……朔方城不攻自破,梁氏成为天下笑柄!来,杀啊!”   梁师都把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对一个帝王来说,杀人太容易了,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杀人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将他推进深渊。   梁师都冲过去,再次将梁洛仁踹翻在地,他扑上去,左右开弓抽了梁洛仁两个耳光,然后扯了对方衣领,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梁洛仁喘着粗气道:“我从小就比你聪明,可你看我什么时候跟你争过东西?就连婳娘,我那么喜欢的婳娘,你说娶也娶了!阿娘给我订的吕五,你说要,我也给了……我要什么?我只要个平安……”   “呸!没出息的孬种!”梁师都啐了梁洛仁一脸,然后站了起来,凶狠地看着周围的人。   禁卫军不敢听这等皇室秘辛,纷纷捂着耳朵退避三舍。   当时事发的时候,梁师都正与申屠翰前去书房的路上,无意中听到隔壁御花园里有女子的调笑声音,才想起两天前席惠妃特意向他请求举办樱桃宴,请各家闺秀进宫走动一下,这些日子大家都要闷坏了。   他知道席惠妃想给自己的皇子相看正妃,仗要打,儿女大事也不能搁置,于是他同意了。   现在御花园里的,正是朔方城的各位贵女。   吕氏的嫡女不小心打湿了罗袜,好在周围都是女子,在一边更换鞋袜的时候,有人突然问道:“吕家姑娘的小腿上怎么有颗红痣啊?真好看!”   梁师都刚好听见,他心中一沉。   梁师都当然知道吕氏的小腿上也有一颗红痣,至于孩子,生下来之后便只在襁褓里看过一眼,之后哪还见过身子?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脚步停了下来。   只听那吕氏嫡女娇声答道:“我们吕氏嫡系皆有红痣的,要传两代才会消失呢,想要认出自家人,只看红痣便知道了。”   梁师都当时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不知道?吕氏为什么不跟他说?梁洛仁是否知道?他不知道便罢了,如果他知道的话,究竟安的什么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不,梁洛仁一定知道!他本就跟吕氏走得近,所以才订了这门亲事,而且他的继室,也是一位吕氏嫡女!   梁师都暴跳如雷。   “来人,去封了皇后的凤仙宫,把梁洛仁给我带来!”   旁边的申屠翰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梁洛仁会在皇后的凤仙宫?为什么梁师都要围了皇后的住所?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梁师都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这里。   申屠翰第一时间去找了连正,连正当然自然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迎上了梁师都的目光,微微躬身道:“陛下,近期昭军很可能会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城,我正想向您请示接下来的计划。”   理智点吧,城下还有数万昭军在虎视眈眈,现在可不是兄弟阋墙的时候。   梁师都阴沉沉地看了梁洛仁一眼,对身边的內侍道:“宣护国大将军和兵部、户部尚书来御书房。”   梁洛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梁师都不会杀他了。   然而,此时的朔方城平民区里,却渐渐传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叔嫂通/奸、大伯和弟妹偷/情、未婚怀孕、假死……而故事里主人公的姓氏,似乎隐喻着某个不可言说的人,那个平民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高贵地方,居然发生了这般道德沦丧的丑闻。   再一看那宫墙细柳,也不过是更华美一些的垃圾场罢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狼 居胥山的位置没证实,不过有说瀚海其实就是贝加尔湖,盛唐时候,属于安北都护府,然后一直来来回回,在我国的版图上游离,最后被康熙卖给了俄国,也就是著 名的《尼布楚条约》,后来叶卡捷琳娜一世与雍正签订了《恰克图条约》,正式划定了中俄边界线,贝加尔湖从此不再属于我们了。   查完这段资料,停了好久写不下去。 第95章 动荡   “哎, 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呀?”   “啧, 就那个啊, 换媳妇的那个。”   “可别提了,真是羞死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我昨天就听说了, 那对姓梁的兄弟真是不知羞耻,还有他们的媳妇,也该浸猪笼!”   “可不是吗?咱们本分人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们居然好意思做出来!”   “听了这样的事我都觉得污了耳朵, 好在只是传闻,想来也不会真的有人敢这么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打听了, 这件事儿啊,是真的。”   “吓?不是编的?”   “你想想看, 两个梁, 一个张,一个吕……”   “我的老天爷!你的意思是……”   “千真万确,你没看吕家今天连偏门都不开了吗?早就有人从他们家下人嘴里套出话了,那吕家的嫡出之人, 小腿上真真儿的是有一颗红痣!”   “什么?那……那皇帝……咱们梁国可要完了,这是天打雷劈的事啊, 怪不得昭军打过来了, 他们这是惹怒了老天爷,是报应啊!”   “可不是吗, 咱们可真是苦命……”   谣言自民间而起,沸沸扬扬, 不过三日,就传遍了整个朔方城。   太子梁轩急匆匆进了怜月宫,他的母亲瑜妃,明明是姓赵,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腿上也有一颗红痣!   “阿娘,你身上没有红痣,他们是在说谎,对不对?”他冲进来,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孤要治他们的罪!”   吕氏似乎刚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见到儿子进来立刻起身,可听到他询问的内容,几乎要昏过去。   “……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父亲。”她一边后退一边道。   吕氏不敢面对他,毕竟是那样的丑闻……她不想的,可是她一个弱质女流,嫁到了梁家之后,还能怎么办?   婚礼当夜,她根本不知道圆房的人是梁师都,第二天早晨发现睡在枕边的居然是自己的大伯,她吓得大哭,想逃回家,想离开这鬼地方,想这一切只是梦。   梁师都花言巧语,又毁了她清白,现在回娘家只会让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不得不从了这两兄弟的荒唐计划,以弟妹的身份,成为了梁师都的情人。   梁轩一看母亲的反应,怎么可能还不明白,传言都是真的,还有那梁府的大郎,那个因为父亲青眼有加而备受优待,让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堂兄,其实他的亲兄弟!   吕家对梁师都很不满。   原来他们嫁给梁家的女儿不是死了,而是进了宫当妃子,生下的皇子还成了太子!怪不得他们想往宫里送女儿却总被拒绝,怪不得梁洛仁又求娶了一个他们家的嫡女,原来是因为这一出好戏!   哼,他们是当吕家好欺负啊,一个接一个的败坏他们家的女儿,想想看,吕家如果真的成了太子的外戚,还能是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家族吗?   吕家的家主立刻上了奏折,求见太子生母,要找回流落在外的嫡女。   朝堂上更是震惊,梁师都虽然脾气暴虐了些,也没什么雄才伟略,但治理朔方城还是足够的,而且梁师都与东突厥交好,对方很看中他,两国之间常有往来,看在东突厥的面子上,周围的国家也对朔方城青眼有加。   现在的朔方城不仅自给自足,还得到了许多援助,因为地理位置好,跟胡人之间的贸易也十分频繁,总体来说,这位皇帝还算让人满意,就连大昭派出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们依然相信自己能渡过危机。   可如今皇室爆出了丑闻,百姓对天家失去了敬畏之心,甚至有人在暗中煽动百姓情绪,说昭国才是明君治世,现在特派出大军来讨伐无道,要将他们从梁师都的魔爪中解救出去。   在丑闻爆发之前,这种谣言简直是在开玩笑,而在谣言之后,开始有人相信了。   ……毕竟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是太禽兽了。   之前军民一心、无坚不摧的心志已开始分崩离析,就连现在军中都出现了谣言,说梁军是在助纣为虐,帮昏君的下场,死后进了阎王殿,是要下油锅、剜心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不是连将军用雷霆手段止住军营谣言,恐怕军队早就哗变了!   宫里宫外一团乱,梁师都陷入了可怕的舆论旋涡里。   他想保持沉默,用暴戾来镇压这些令人恼怒的声音,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民间的情绪本就绷紧,弹压过猛的话,朔方城危矣!   他应该做出解释,可一旦他站出去了,便坐实了他侵占弟妹的事实,更无法服众了。   吕氏还哭啼啼地跑来找他。   “是什么人这样坏,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为什么还要挖出来!我没脸见人,更没脸见阿耶阿娘,还有兄弟姐妹……”   梁师都握紧了龙椅,吕氏说得对,这个时候把旧闻挖出来,真是用心险恶,梁洛仁是真的不能留了,只要他一死,就有人能背这个罪名,将他从里面摘出去。   梁师都命人把吕氏拖了下去,把脸藏在幔帐的阴影中,凶狠地看着前方。   他在这西北两大帝国的夹缝中自立为王,敢以一座城挑战大昭,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事打不倒他!   林菁办完事,就在赌坊安置了下来,观察朔方城局势的走向。   既然决定多呆两日,她便想再见一见汀卢。   跟赤力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在朔方城落脚之后,汀卢不仅要学突厥话,还跟着人在学胡语和汉话,日程似乎排得很满,林菁提出见她,居然还要等上好一会儿。   “她很忙吗?”林菁向霍九问道。   霍九在书房里放了一个红泥小炭炉,上面支起一个架子,铺上铁网,从旁边的碟子里夹起切得薄薄的羊肉,放在网上炙烤,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碗,拿着刷子往肉上抹香料。   他专注地看着肉色的变化,在肉最嫩且入味的时候夹起来,放在林菁身前的碗里。   “她没办法跟你回军营,被赤力木带到了朔方城。我身边从不养闲人,于是我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送她去我们的商队,虽然辛苦了点,赚的钱却足够她一生衣食 无忧;二是成为我的部下,为我效命,从今后生死皆由我。相应的,我会派人教她一切她该学、想学的东西,教导她各种保命的本领,让她成为一名合格的密探。”   林菁了然,汀卢这么忙,应该是选了第二条路。   看来这小侍女还挺有上进心的。   林菁不置可否,她当然知道第二条路十分危险,可她本人就是在生死线上打滚的人,不说支持吧,起码不会反对别人的决定,更不会自作主张地干预别人的人生。   她尊重每一个决定,只要做出决定的人可以为自己负责。   过了片刻,只听到回廊上“腾腾腾”响起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汀卢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林菁!”她喘着气道,眼睛发亮。   霍九这儿太养人了,不止林菁,连瘦小的汀卢都长了些肉。   汀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身体得了养料便疯长,几日不见就有变化,脸上的轮廓渐渐长得开了,原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林菁笑着招呼道:“汀卢,过得好吗?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喜欢!”汀卢靠着林菁坐下。   霍九这里训练人真是有一套,短短几日,汀卢的坐姿不再畏畏缩缩,而是汉人正规的跽坐,挺腰拔肩,有那么点像样了。   想当年,她小时候跟着姑姑学走姿、站姿、坐姿,她那时不懂为什么姑姑一定要这样约束自己的身体,心里抗拒,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练好。   后来,走出家门后才知道,贫民家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学习上层贵族的仪态,就算有了上迁的机会,因为仪态问题也会被人耻笑,就算是在军营,底层士兵也很难爬到执掌实权的地位,因为那个圈子,其实并不对外开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太多的不一样的习惯和观念,让阶级自发地对立起来。   所以,只一个坐姿,林菁便能推断出霍九准备给汀卢预设的轨迹了。   ——一个美貌且知礼的女人,在这片大陆上几乎是通吃的存在,尤其汀卢是东突厥部落出身,外貌与大昭人并不大,甚至比很多带着异域血统的中原人看上去还要正常。   如果汀卢天赋够好的话,说不定还会被送进大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种事儿禁不起细想,霍九手上的探子可以渗透进大昭最严密的皇宫,送进大昭的人恐怕成百上千,不是汀卢也会有别人,打从她认识霍九的第一天就知道他是个情报贩子,现在不至于为这点事犯矫情。   林菁顺了顺汀卢背后的长发,柔声说道:“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要打完仗了吗?”汀卢疑惑地问道。   “可能。”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我的家在长安的通济坊,如果有机会,欢迎你去做客。”   汀卢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可她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转头看向霍九。   小侍女心眼很实,她知道自己已经是霍九的部下了,他是她的主人,她已经没有自主的权利了。   霍九点了点头。   “我一定去找你!”汀卢欢欢喜喜地道。   只剩二人的时候,林菁蹭着膝盖凑到霍九身边,握住了他的大手。   “无论水是凉的还是热的,都能让人活下去,可汀卢总能想办法找到热水,有时候还能在晚上弄来一杯热奶,要不是她的细心,逃脱那天我也不会有足够的体力离开黑围谷。”   想让那时候的她生病真是太容易了,潮湿的被褥、冷水冷食、夜晚漏风……可她穿着那么一件不顶用的裙子,居然熬过了那么久,最后就算换了杏娘,她也没遭上罪。   霍九叹了一口气,又夹了一筷子肉上去烤,他低声道:“我手下的任何一个探子,都是花大价钱培养的,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牺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当然, 我也不敢保证这种‘不得以’会什么时候出现,我知道你念旧情,可如果遇到危险,能救她的,也只有她现在所学的一切,还有……运气。”   在人所不能操控的地方,只有仰仗运气了。   “嗯,看上去,她运气还不错。”   “你很在意她?即使她为我所用,即使她有可能窃取昭国的情报?”   林菁笑着白了他一眼,好像大昭在他面前还有多少秘密似的。   “难道没有汀卢你就不窃取了么?还有,我并不担心大昭的情报被窃取。”   “为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她卖了一个关子。 第96章 阋墙   在等待梁师都发难的日子里, 林菁优哉游哉地猫在霍九这里。   猛药猛料已经下了, 依照现在的局势, 梁师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把梁洛仁和张氏推出去当替罪羊,再声泪俱下地把自己和吕氏洗成白莲花, 至于张氏生的孩子,包括一直养在他身边的梁维瑾在内,都可以一并当做牺牲品。   刚巧,梁洛仁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把梁师都无道夺妻的事翻出来,再把他跟张氏之间的事美化一下, 他梁洛仁也妥妥是一朵好大的白莲,到时候把梁师都拉下皇位, 将梁师都与吕氏生的太子废掉, 他取而代之,这朔方城的主人还是梁家,也不算对不起他这位兄长了。   问题在于,谁想动手, 如何动手,动手之后又如何解决。   林菁对此并不关心, 政客有政客的本事, 煽风点火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与对方厮杀得鲜血淋漓, 等到两败俱伤时,大昭才好作为渔翁得利。   当然她还没忘了连正, 如果她是连正,势必会将朔方城的一兵一卒都用在与大昭对抗的刀刃上,但这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恐怕在攻城的号角打响的时候,他和申屠翰就会放弃朔方城了,以他们摆脱大昭追捕的多年经验,林菁觉得能堵住他们的希望很渺茫。   事情在吕家闯进皇宫,证明了瑜妃根本不姓赵,乃是吕氏嫡女之后,达到了白热化。   根据霍九的探子回报,吕家人一直闹着要讨可说法,瑜妃的吕氏嫡女身份必须追回;吕氏只是哭哭啼啼,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太子被人带了过来,面对一直逼迫母 亲的吕家人的态度十分不善;梁师都本就想搞事,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梁洛仁身上泼脏水……皇宫当时的场面一度很难堪。   但这种难堪一下子被一个人破解了。   梁维瑾拿着一把长刀,疯疯癫癫地冲了进来,以“吕氏为祸国妖妇”为名,带着一众侍卫要杀了她!   吕家人和吕氏惊慌失措,但梁师都和太子都嗅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   梁师都当即调动禁卫军,并派出一队人马去抓捕皇后张氏,可这个时候,皇宫外已经杀声震天了。   贝提耶的赌坊大门紧闭着,许多白衫西域武士挎着弯刀,背着长弓在院子里蓄势待发,林菁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撞门声,想必是梁洛仁的兵在进攻皇城。   “梁洛仁是怎么说服连正的?”她皱着眉问道。   自古都有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来干着谋逆的勾当,但调动军队其实是非常难的事,现在的虎符掌握在连正手里,虎符不动,城里的梁军绝对不敢攻打皇宫。   “消息还没传回来,但如果是我的话,也会选梁洛仁合作。”   贝提耶现在的不动,就已经鲜明地表达了他的立场,而且因为事发突然,城里的实权官员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梁洛仁有很大几率成功。   至于为什么选择新皇——梁师都是朔方城的天,朝堂几乎是他的一言堂,如贝提耶和连正这些外来人,他们不是朔方城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没有根基的新皇更好拿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搞垮朔方城的人当然也喜欢根基不稳的梁洛仁,这件事发酵得如此快,胡人和大昭的探子都出了不少力。   霍九有些遗憾地道:“原不想这么快的,可惜这些人太蠢。”   等朔方城尘埃落定,林菁就该离开了。   昭军要趁机攻城的话,太早了不行,那是吸引火力的蠢事,搞不好还会引起两人同仇敌忾;太晚了也不行,梁洛仁归拢了各方势力,坐稳了位置后,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大昭完全蹭不到这件事带来的好处。   只有新旧势力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才是攻城最好的时候。   林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当初答应我的话吗?”   霍九摸了摸下巴,突然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眨了眨那双蓝眼睛,带着磁性的声音问道:“唱小曲?”   林菁一下子捂住了心口。   要命了……这几天霍九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衣服越来越精致,西域的着装本就带着一些野性和诱惑,他身材高挑健壮,穿起来效果拔群,而且霍九有时候一天还要换好几套衣服,在她眼前肆无忌惮地晃来晃去的。   一开始建立的威风凛凛雪原狼形象崩得一去不复返,现在在林菁的眼前的,分明就是一只卖骚的公狐狸精。   林菁的心脏开始有点遭不住了,两人确定了关系后,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受不了霍九的笑和撩,他本来就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别说刻意挑逗,就连时而抬眼蹙眉,都能勾得林菁看上许久。   好在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过火的行径,保持距离的样子还有点禁欲的感觉。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平心而论,其实两个人之间的相处,跟以前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变化都是一点点潜移默化,在细微处见功夫。   就拿这简简单单的投喂来说,从最开始让阿忽起拿一大袋子胡饼给她,到时时准备精致的点心和饭食,再到现在,他会亲手做一些不复杂却很好吃的美味给她。   美食加上美色,这一阵子林菁过的可是昏君般的日子。   林菁痛定思痛,决定不能在这么昏聩下去,她冷酷无情地补充道:“……还有两个消息呢!”   霍九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笑眯眯地道:“一定让客人满意。”   以往说“客人”是本分,现在么,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情趣了。   林菁耳根微红,她赶紧离开霍九的书房,到院子里热身吊腿,准备夜里翻城墙。   皇宫方向的杀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但林菁在子时就已经翻墙出城,跟大昭军营的大部队汇合,左平开始点将发兵,这一次,将营地里所有的攻城器械都调动出来,除了后勤兵,目前的七万战兵全部出动。   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朔方城里,梁军还在经历着血腥的皇位更迭。   梁洛仁带着兵杀进了皇宫,梁师都和太子带着禁卫军抵抗,最后不惜以梁维瑾为人质,与梁洛仁在保和殿对峙。   却没想到这时皇后张氏和梁府二郎随后带着私兵赶到,而二郎手里还提着大郎的人头。   梁师都看到亲子的头颅,眼眶充血,气得须发皆张。   二郎冷笑道:“怪不得我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兄长,原来是因为这奸生子是大伯的亲骨肉,现在我送他来与你们团聚,只可惜大伯这辈子都没能亲耳听他唤上一声阿耶。”   梁洛仁大笑道:“我儿好样的!”   “竖子敢尔!”梁师都大吼一声,指挥禁卫军上前迎战。   可就在这时,鸣镝箭破空而出,梁师都腹部中箭应声倒下,梁洛仁回身看,连正手持长弓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连正:“速战速决!不要耽搁时间!”他心里一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迫切地想把梁家兄弟这遭烂事解决掉,好重整军队,以迎接昭军接下来的攻城。   梁洛仁回过神来,大吼一声:“杀!”   梁师都此时还没死,他一手捂着腹部,还在怒吼着:“挡住他们!护朕杀出重围者,赏侯爵之位!”   吕氏带着女儿缩在他背后,连哭都哭不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维瑾被梁师都的心腹控制住,她看着梁府兄弟二人自相残杀,看着熟悉的母亲站在梁府二郎的身边,却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母亲……”她浑身发抖,只恨自己为什么沉不住气,非要去找吕氏的晦气。如果没落在敌人的手中,之前她是梁国的公主,之后她还会是梁国最尊贵的公主——她才是这一场战争的赢家!   “母亲救我!”她哭着喊道。   太子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平时骄纵跋扈的妹妹,他抽出佩剑横在梁维瑾的脖子上,大声道:“梁洛仁,你难道不顾亲女的性命了吗?立刻退兵!”   梁洛仁转头看了看张氏。   张氏紧绷着下颚,抓着梁府二郎的手,闭上双眼,流下了两行泪水。   “瑾娘,我的儿……”   梁洛仁阴沉着脸对连正道:“瑾娘被贼子所俘,她大仁大义,甘愿为国捐躯,请连将军减轻她的痛苦……”   连正再起举起了弓。   梁维瑾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他身披战甲,英武不凡地手持长弓,毫不犹豫地用箭尖对准了她。   鸣镝箭划过长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越来越多的梁军冲了上去,淹没了保和殿,鲜血顺着台阶往下流,里面尽是哭喊和怒吼,最后在乱战之中,除了梁师都的尸体还算完整,其他人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殿里的血腥气许久都散不干净。   梁洛仁亲手割下了梁师都的人头。   与此同时,城门方向传来了急促的撞钟声。   “敌袭!敌袭!”   “昭军攻城了!”   连正和申屠翰立刻对视一眼,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昭军现在攻城绝对不是偶然,现在发起攻城,只能证明这一场梁国皇室内斗分明是有人精心谋划,专等着这个混乱的时机下手。   朔方城大势已去! 第97章 覆巢   前几次攻城, 左平从未发过全力, 而是轮流让各军配合, 又能练手又能消耗敌军士兵,几场打下来, 大家对攻城都已不再陌生,这个时候,选择几个最优组合,主攻东、南、西三大城门。   林菁仍是大军前锋, 跟在冲车和云梯后方,等第一轮远程打击过后, 她喊道:“随我冲锋!”   双腿一夹马腹,火炼嘶鸣一声, 疾风冲向前方。   后方黑压压的步兵齐喝一声, 顶着盾牌跟在她身后冲了过去!   朔方城守城士兵急忙应对,可皇宫刚发生了政变,负责调度连正和另外几名将军都在城中,未能及时到达城墙, 士兵们只能跟随值守军官的命令迎战,他们发现援军迟迟不来, 主将也不在城墙上, 眼前全都是敌人,也不知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中惴惴不安, 手上功夫就浮躁了许多,这一次守城的力度骤减, 梁军已没有第一次守城时那般热血沸腾,第一批登顶的大昭士兵居然活下来了三分之一,这可不得了,一旦守城阵线被压制住,后面很容易一溃千里。   尤其是敌军中率先登顶的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   早在第一次攻城时,彭大春被敌军女将一刀斩首的传说便在军中暗暗流传开来,谁能想到女人也能这般凶残,守南门的士兵换岗了几轮,看到有女人出没在城墙上,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幕。   第一次攻城时还有连正压制林菁,现在连正不见踪影,之前神出鬼没的大食刺客也没再出现,现在的朔方城的城墙在林菁面前便如同纸糊的一般。   双手横刀一挥,四周血花四溅,遍地哀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梯上涌来的大昭士兵越来越多,大家集结成阵,占领了城墙!   虽然这仅仅是瓮城的城墙,是朔方城的第一道防线,但占领城墙跟进了瓮城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瓮城容易被“瓮中捉鳖”,城墙则不一样,因为瓮城的城墙与主城墙相连,只要登上城墙,就能顺着城墙上的大道,进攻真正的主城。   林菁了留了一部分人开启瓮城城门,下方大约有一百左右梁军挤在那里,推着城门抵挡冲车的撞击。她又留下一名军官负责城墙调度,然后带着其余人在城墙上奔跑,杀向真正的主城门。   先锋部队的目的是突破城门,让大部队跟着进来。   没有连正坐镇,各城墙的调度十分混乱,林菁带着众人赶到主城门的时候,上面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举着刀的手都是哆嗦的,后面的远程弓手还来不及反击,就被跳进敌军阵营里的林菁抹了脖子。   林菁打的是闪电战,她在与皇宫里发动政变的梁洛仁争夺时间,只要在大部队赶到前打开城门,他们就赢定了!   林菁勇猛,她手下的亲兵也不是吃素的,张彦祺、朝晖、庄情、万熊等人都是见惯了沙场的,本就是林菁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杀得毫不含糊,出乎意料的是,娄飞尘和班音等后面进来的亲兵也有些本领。   尤其是娇滴滴的娄飞尘,弓法娴熟,眼睛毒准头稳,几乎能赶得上崔缇的水平了。   唔,崔缇还在后面等着跟大部队一起进城呢。   随着同伴不断地登上城墙,林菁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占领了主城墙。   她带着人冲下去,在城墙下负责守卫主城门的士兵都看傻了眼,似乎不敢相信敌军为什么来得这样快。   林菁可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她对士兵下令:“破城门!”   朝晖打了一个行军时的手势,士兵们呼呼啦啦跟着他全往城门跑过去,与守城门的梁军厮杀在一起。   这时,从城内传来了声响巨大的行军声,梁洛仁终于带着大批军队赶到城门迎战了。   林菁带着一干亲兵和十来名步兵,手持强/弩列阵在前方,盯着面前直通往皇宫的大道。   从冲上城墙到现在,她几乎将自己的速度和体能提升到极致,骤然停下来,腿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林菁听到心脏在快速的跳动,因不断杀戮而激发的暴虐之血蔓延全身,鼻子里发出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道马上要面对的,将是从梁国皇宫而来的千军万马!   林菁喝道:“准备!”   所有人蹶张,将强/弩撑开,在视野内出现敌军时——   “放!”   一排密密麻麻的弩/箭射出。   “守!”   众人弃弩,自动分成两排,前排半跪,后排站立,一起举起团牌盾。   林菁咬着一缕飞扬的发丝,她眸光狠厉,这一刻她全无杂念,只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得把这道阵线坚持下来。   “城门不破,誓不后退!”   “我军荣耀!”   只要城门一开,这无坚不摧的朔方城,就会彻底向她臣服!   梁洛仁坐在车辇上,看到昭军已经入侵到城门,简直目眦欲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敌袭的钟声一响,他心头便是一凉。   好不容易从亲兄弟手中得到了皇位,连龙椅还没坐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召集臣子们……谁知道昭军怎么偏偏挑这个时间进攻!   他也算是个人物,立刻整备军队,想叫来连正宣召各军防守。   可短短眨眼间,连正便不知道去哪了,他只好让跟随他的几名中级军官接管军队,然后去宣召三省六部的官员到皇宫,好稳住局势。   连正不在,梁洛仁对调兵遣将又不在行,胡乱下了几个指令,耽搁了许多时间。   结果好不容易赶到了城门,没想到人都打到家里来了!   但梁洛仁并不虚,除了在各大城门驻守的士兵,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有近两万人,不怕拿不下南城门。   “儿郎们,杀!”   弩/箭射杀的人有限,大部队碾压般地向着城门冲锋,就算城墙上不断有昭军下来协助迎战,与面前的大军相比,他们还是太过单薄了。   在前排的梁军换上了应对盾牌最有利的长/枪,随着两方士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梁军开始冲刺——   “轰!”   肉身和盾牌撞在了一起,长/枪刺进圆牌盾的缝隙中,有人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声。   林菁也在后面顶着盾牌,她不以力量见长,此时真的有些吃力了。   就在这时,城墙上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撑住!”左平大喝道。   随即,从主城墙上射出了无数箭矢。   这就是占领城墙的好处了,居高临下,可攻可守!   现在,这令人颤抖的朔方城城墙,在他们手中!   大军原本势不可挡,结果在这一轮扫射中,许多人纷纷倒下,林菁前方的压力有所缓解,防御阵线终于守住了。   左平带着数十亲兵从城墙上借绳索跃下,众人手持盾牌,再次将阵线向前方推了过去。   不时地有弓箭射进来,长柄武器见缝插针,只要露头,就有横刀砍过来,战场短兵相接是何等恶劣的环境……   林菁只觉得耳边“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砍杀的声音近得就在她面前,可这时候的御敌已成为身体的本能。   更多的人从后方冲了过来,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她恍惚听见了有人高喊了一声“开城门了!”   伴随着巨大的“吱嘎”声,一股风吹了进来。   “大昭铁骑在此!还不速速投降!”   后面传来了奔腾的马蹄声。   盾牌组成的防线由举世无双的大昭铁骑取代,林菁闪到一旁,她目光闪动,抽出腰间横刀,对潘良道:“你们在此杀敌,我有事要进城。”   潘良已经习惯了林菁不跟大部队作战的作风,他点头应下,再一看林菁,已经翻上两侧的屋顶,几个忽闪就已经跑远了。   坐镇梁军后方的梁洛仁一开始还信心十足,现在眼看着城门被破开,他心里快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投降。   当他作为大梁现在的皇帝,当然不能出面投降,而且皇宫的御书房里不知有没有需要销毁的书信,他吩咐底下人:“回宫,立刻回宫!”然后让心腹举起白旗,去与昭军交涉。   车辇一路奔驰,直接开进了御书房。   梁洛仁早就买通了梁师都身边的內侍,在指引下找到密格,正要翻看的时候,侧面窗子突然打开,一个身穿大昭军服的女子跳了进来,眨眼间便来到他面前,将手中横刀搭在他肩膀上。   “你是林菁!”梁洛仁惊声道。   林菁垂眸翻了下那些卷宗,不甚在意地丢在一边,挑眉看着梁洛仁道:“想投降保命?没那么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有半句欺瞒,我绝不饶你狗命。”   “大胆!我杀梁师都献城,乃是有功之人,你区区兵将,敢草菅人命!”   林菁波澜不惊地道:“我敢,既然你们敢勾结突厥人害我祖父,我为什么不敢报仇?”   梁洛仁这下真的惊惧起来。   开德二年,朔方城还不姓梁,还是大昭的城池,林菁的祖父林逊在朔方城巡视的时候,遭遇突厥围城,林逊被人诱出,死在城外,朔方城也一度在突厥人的统治之下。   林逊的惨死促使了林远靖的成长,后来他为父报仇,又重新夺回了朔方城,   可是没多久,梁师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占领了朔方城,自立为王。   梁氏作为朔方地带的本土家族,而且还是后面的既得利益者,林菁完全有理由怀疑梁氏与她祖父的死有关,可这还不够,除了李氏皇族和突厥人之外,还有一股势力在觊觎着林家。   那场火,那些黑衣人……   她盯着梁洛仁,才刚刚杀过无数人,她身上血气未冷,眉目间带着杀意和戾气,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祖父是怎么死的?除了突厥人,你们还与谁有联系?原原本本告诉我。记住,如果让我查出你的话有假,我会让梁氏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第98章 逐月   “大事都是兄长自己做主, 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啊……”   林菁把横刀往梁洛仁脖子上挪了挪。   “你别, 别动手……我说的是真的, 在兄长没称帝之前,我连个官职都没有, 兄长做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兄长除了与突厥人有来往之外,的确与大昭有联系。”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梁家还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梁家很久以前便定居在河朔三镇, 赫连勃勃时期便是当地的豪族,经历了数个朝代变迁, 直到大昭建国, 因为一直在当地本本分分,梁师都被家族推举出来,成为了大昭的一个很普通的地方官员,这类人身后有家族撑腰, 在当地有些名望和势力,升官全看天赋和运道,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 梁师都也只会泯然于众,名字最多出现在家谱和县志上。   大昭建国初期, 边境不稳,林逊授命督防河朔三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中年文士找到了梁师都。   没人知道他们商谈了什么,梁洛仁只知道这个人在梁家盘桓数日后才离开,从这之后,梁师都开始忙碌起来,他广纳门客,挑选心腹,还四处打听胡商的踪迹。   梁家的家底,梁洛仁作为嫡出的次子也是知道的,从公中出的钱绝对不够兄长如此开销,他怀疑兄长发了一笔横财,而这笔财富,很有可能与那名神秘的文士有关。   梁师都与其他家族应酬的时候十分大方,在这一段时期内,谁提起梁师都,都不吝于溢美之辞。他很快得到升迁的机会,在朔方城内任判司,调令下来后,他便带着父母一起迁进了朔方城。   当时,兄弟二人的内院已经开始那段不伦的关系,梁师都自然也要带着梁洛仁一起去,梁洛仁还暗里地要求兄长给帮他在朔方城里安排一个好职位。   而梁师都只是冷笑。   不久之后,朔方城举城迎接林逊林将军,当时各级官员都忙着讨好林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就在宴会举行的中途,突厥人打了过来。   大家并不在意,朔方城固若金汤天下谁人不知?不擅长攻城的突厥骑兵或许打别的城还有嬴的可能,面对朔方城以蒸土筑成的城墙,突厥人别想捞到一点好处。   士兵们甚至站在城墙上嘲笑突厥人带来的简陋云梯。   林逊不愧是老将,他迅速制定了作战计划,将朔方城安排得井井有条。   但谁都没想到,在突厥骑兵发动攻城之后,朔方城的北方城门居然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内被攻破,林逊只能带着大昭铁骑出城迎战。   当时的大昭在朔方城里的驻军并不多,只有三万人,面对四万突厥骑兵,身后毕竟有朔方城可做防御,如果勉力一搏,不是没有嬴的胜算。   但整座城的调度都出了问题,城里的将士不是找不到,就是在生病,要么就是醉了酒,令不能行,行不能立刻到位,这在战时是足以致命的巨大失误。   后续的部队没有跟上,再加上其他城门也需要士兵放手,林逊出城迎战时,身后只有不到一万人。   这位老将最终被突厥人截杀在城外,突厥人进城的时候,用昭军马槊顶着林逊的人头,在朔方城中洗劫了整整三日。   梁洛仁拿过一张纸,取过书案上搁置的狼毫,将毛笔放在舌头上润了润,几个简单的线条,便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背影。   “我没看清那名文士的长相,只记得他的背影,哦对了,还有……”他忙在纸上添了几笔。   那是一枚男子腰间佩戴的玉佩,形状很特别,是一团云朵托着一轮弦月。   “我从未见过雕工如此精致的玉佩,只见过一眼便不能忘,这‘彩云逐月,仙境妙趣’,意境清雅脱俗,定是大家出品,或许能为将军提供线索。”梁洛仁战战兢兢地道,还不忘偷看林菁的神色,心里祈求能够过关。   她伸手卷起那张纸,收起了横刀。   林菁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大部队里。   昭军纪律严明,攻进城之后并不骚扰百姓,对于梁军,投降的绑起来做俘虏,不投降的直接杀掉,不必多言。   左平和陆文许已经占据了皇宫正殿,已经俘虏了皇后张氏和梁府二郎,在与梁洛仁心腹扯皮的时候,各官员的花名册也列了出来,左平派人挨个宅院去叫,仍是本着投降不杀的原则。   贝提耶并不在名单中,他成了昭军攻打朔方城的功臣之一,大昭对他会另有安排,所以这个时候,林菁不能去找霍九,两人另有约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洛仁随后也出现在了正殿,他看到刚刚挟持他的林菁也出现在正殿上,差点忍不住用手捂住脖子。   作为梁国现任皇帝,战败的一方,梁洛仁交出玉玺,面向大昭皇宫跪拜,正式成为了大昭的俘虏。   对朔方城的收编将持续一段时日,鸿翎信使已经派出,等到朝廷派出钦差核实后,他们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林菁托着下巴看左平忙碌,她这次没受伤,也没什么活要干,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顺便蹭左平的伙食。   左平现在占着梁国的皇宫,他是夏州军使,这次攻城的行军总管,理论上来讲,是目前朔方城权势最高的第一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了讨好他,宫里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给他准备膳食的人,当然是御膳房的御厨。   不过左平显然不在意这些,毕竟是在皇帝身边做千牛备身的人,梁国的食物再精致也及不上长安,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而且他实在太忙。   左平没功夫吃的食物都进了林菁的肚子,他饿极了也不吃那些汤汤水水,直接抓了蒸饼大嚼。   至于另外一些东西,林菁便不能分担了。   “函阳殿的六公主有密报上奏,求见军使。”   “紫辉殿的芳嫔有重要情报告知,求见军使。”   “高御史家中庶女有国宝上呈,求见军使。”   “廉王府的郡主在外高喊与军使有旧……”   左平拧着眉,实在没耐心:“全都不见,再有扰乱军心者立斩不饶!”   他现在必须安抚那些惶恐的梁国官员,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何况是见这些故意添乱的。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一批人,外面还一堆排号等着来见他的,左平赶紧止住,这才有空灌几口热茶,他回过头,看着一脸吃瓜相的林菁,顿时眼睛一眯。   “很闲?”   林菁坚决地道:“不,我没有,我可能受了点内伤,要休息。”   ……娇弱地瘫倒。   左平冷哼,他知道林菁一直在他身边,亲兵端上来什么消灭什么,胃口极佳。   他有心想要拿几本要核对名单的册子吓她,又怕真把她吓走,相处这么多日子,他早就知道林菁除了兵书和话本,对其他带字的东西基本没兴趣,是个表面看着十分文雅精致,其实内心无比粗犷的姑娘。   他提醒道:“那就好好歇着,但也别太不上心,我现在处理的军务都是你以后可能遇到的,多积累点经验没坏处。”   “好,你忙着。”   左平吩咐人继续宣召梁国官员,就在这时,林菁突然凑到他身边,伸出食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案几上画下一个图案——彩云逐月。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图案好看么?”   左平一愣,然后侧过头看她,光润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也伸出手指蘸了些茶水,在那图案上改了两笔。   “这样就好多了。”他轻声吟道,“月色皎皎,心似流云。”   林菁只能勉强还原图形大体模样,左平改过之后,基本接近梁洛仁绘制的水平,像样多了,但是……他干嘛笑得这么温柔?   林菁狐疑地看着左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她本就是想问问左平见没见过这图案,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伸出手胡乱地在水印上来回蹭了两下,起身道:“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办,我先回营了。”   目前的朔方城里,她只能信任霍九和左平,既然左平不知道,那就等晚上问问霍九,再不然的话,就得等到回长安再说了。   跟着攻城的昭军都驻扎在了城里,但林菁为了方便见霍九,趁城门未关闭前带着亲兵出了城,回到了原来的大营中,漫不经心地听着班音喜气洋洋地计算军功,一边盼着夜晚的到来。   今晚的月色没有辜负有心人。   恰是一弯弦月,稀疏的云层飘忽地散开,露出缀着漫天星子的夜空。   林菁出了大营,向着西方踏月而行。   朔方城的西部恰好是贺兰山的东麓,也是霍九与她约定相见的地方。   越过低矮的灌木丛,穿过层层叠叠的杨树林,在倒映着月影的湖泊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纵。   她从未将轻功用得如此轻快,一想到要见那个男人,从内心满溢而出的愉悦传遍全身,一切都手到擒来,近乎一种至臻化境的感觉。   这是林菁第一次,带着满心的喜悦,带着属于她的胜利,带着从未有过的憧憬,去赴一次约会。   这样的甘美与温柔的月色交融,轻柔地托着明媚的少女,将她送到情人的身旁。   霍九穿着一身胡人传统服饰,华美惊人,腰间是宝石腰带,上面挂着一柄同样缀着宝石的弯刀。   他闭着双眼,抱臂靠在一棵高大的黄柏树旁,脚下燃着一团炙热的火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不寻常的风声,那双眸子刹那间睁开,像是一道利光刺破了静谧的夜,然后他缓缓展开了双臂,接住了飞奔而来的林菁,紧紧地拥抱她。 第99章 云图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里不是有着他诸多部下的赌坊, 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夜色沉沉似温厚的穹庐, 包裹了这一双璧人。   这份难得的单独相处时光太难得,让人舍不得破坏。   他摸到她有些凉的手, 掬在掌心拢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呵着暖气,唇间不经意碰触到她的手背,慢慢就变成了情难自禁的啄吻。   他一一亲过那些细小的伤痕和指尖的薄茧, 还有因为久在室外,并不柔腻的肌肤。   这也是霍九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对林菁的爱意, 如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爱惜着这位攻城略地都不在话下的女将军。   林菁的手被他弄得有些痒, 最后实在忍不住, 笑着把手抽了出来,一双明艳的猫儿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讨要自己的奖励。   “你还欠我一支歌。”   已经被捂暖的双手陡然离开,霍九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他很快笑起来,至少这次又比之前更进一步了不是么?   “在我的国家, 勇士取得了胜利之后, 本就该得到属于他的奖赏,饮最烈的美酒、得到最美的珠宝、跟最漂亮的姑娘欢爱至天明, 除此之外,还有族人献上的赞歌。”   他取下腰间的弯刀, “唰”地抽出雪亮的刀刃,丢掉了刀鞘,手指向下一划,蘸上了火堆边上的灰烬,抹在了眉心。   “献给战无不胜的女神。”   他用胡语低低地吟唱起来,手中的弯刀亦随歌声,缓缓舞动了起来。   一开始是缓慢而低沉的叙述,刀锋沉重,每一下挥动都带着临战时的压抑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后声音开始逐渐激昂,他的脚踏在大地上,身姿雄健,动作刚猛有力,那是勇士在战场上自信的身影;   在一声低喝过后,他的刀舞得越来越快,月光和战火同时笼罩在身上,他转动着身体,由慢到快,歌声悠远,伴随着击打声;   林菁从来不知道,男子也能把胡旋舞跳得如此好看,如此阳刚;   待到歌声达到最激烈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激烈的胡旋舞也停了下来,他漂亮的旋身,半跪在她的面前,上半身挺得笔直,将手中的弯刀双手奉上。   “……为她献上忠诚和生命,至死不渝。”他看着她,轻声吟唱出最后一句。   霍九的心怦怦直跳。   这一刻他脱离了一切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用家乡最虔诚的仪式向她求爱,渴求心爱的姑娘接受他的忠诚和骨血。   那空虚的心脏和幽暗的灵魂,都在叫嚣着得到她。   就这样诱惑她,勾引她,毫无羞耻地展示强壮的肉/体和漂亮的皮囊,像最原始的动物一样祈求伴侣的注目,得到与她相守一生的权利。   要我。   给我。   刻进骨髓的承诺,在神的见证下。   林菁起身,接过他手上的弯刀,用刀尖割破食指,将自己的血抹在他的眉心上,回道:“我接受。”   霍九猛地站起来,一下子把她高高抱了起来,口中发出野兽一样兴奋的吼声,连着转圈,几乎快要将她抛起来!   林菁捧着他的脸高声尖叫。   她觉得自己身体又麻又软,挨在他身上时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可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浓浓的欢喜。   当他停下的时候,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看着她。   林菁再也忍不住,她弯下身子,轻轻在他唇间印下一个吻。   唇瓣相碰的时候,呼吸乍止,两人头脑中几乎同时炸开了焰火。   她双颊绯红地推开了他,缺氧般快速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可那股难以言喻的热度仍未消退,两人之间的气流粘稠得简直要化成水滴下来。   能好好坐下来聊天不容易,两人都是花了大力气才离开彼此的拥抱。   这会儿的林菁太年轻,对男人了解还不够深刻,她应该庆幸眼前的霍九跟她一样是个新手,同样的青涩和无措,所以她推了几下就能放开手,要不然就凭那个主动的吻,早就把她拆骨入腹了。   但她迟早会懂,这么撩伴侣是要负责的。   那阵由本能指引的悸动过去之后,约会终于进入正题了。   霍九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说道:“这两个消息之所以要在你得胜之后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   林菁胃口被吊起来了,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第一个消息,苏国夫人没有死,她现在就在昭国的皇宫里。”   林菁早有预感,她并不激动,冷静地分析道:“裴元德曾经跟我分享了他当时得到的情报,当日我阿耶进宫后,突然在紫宸殿与人动武,意图行刺李僢,在此过程 中误杀了苏国夫人,最后被禁军制服。李僢怕夜长梦多,直接赐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罗林远靖谋逆证据,没想到林家起了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问题是,如 果苏国夫人还活着,那么李僢为什么要假传苏国夫人的死讯,并以此为罪名污蔑我阿耶,只要行刺皇帝这一个罪名,其实就足够他对林家发难了。”   霍九道:“既然苏国夫人没有死,当日放出的风声便有问题,真相究竟如何,还得从当时的几个人身上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日在场的五人,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李茂、尉迟读武,这几个人中,尉迟读武对林远靖的态度并不友善,曾明言不会告诉她真相;李僢驾崩,李茂是当今圣上,苏国夫人在皇宫,锦琛失踪……每一个都比尉迟读武更难搞定。   林菁皱着眉道:“我还是得去找尉迟读武。”   “不忙,我的人在确认苏国夫人身份的时候,还打听到了不少情报,你可知她真实身份是谁?”   林菁倒是惊讶了,“我认得?”   “只要不是过于孤陋寡闻之人,应该都认得她。”霍九垂下双眸,眼里跳动着火光,“她是曾经的隋朝第一美人,苏曼。”   作为权力巅峰男人们的高级玩/物,见过苏曼模样的人并不多,但不妨碍人们对她的美色津津乐道,在香/艳的野史里,她是祸国殃民的妖精,勾得君王不早朝,引得男人竞相追逐——强横的权势如果没有绝世的美人来衬托,也会流于寡淡无味。   在隋朝末年,她与权势滔天的宇文家族过往甚秘,满朝文武中,有不少人是她的裙下之臣。隋朝皇宫被攻破后,据说还曾被某个反王劫持过……最后,李氏占领长安建国,这位大名鼎鼎的美人也消失在人前。   有说她已死的,有说她被东突厥可汗救走,还有人说她与昭武九姓有关系,已被胡商秘密包养,甚至还有人谣传她与大昭军神林远靖曾是青梅竹马,早就被林远靖金屋藏娇。   霍九得到的消息当然更准确,他也懒得细数苏曼的履历,要真是一一讲解,到天亮可能都说不完,他只选了几个比较重大的转折点。   “……你父亲将她从草原带回后,她便进了皇宫,李僢隐去了她的真实姓名,封她为苏国夫人。假死之后一直没有离开皇宫,秘密成为李茂的禁脔,藏了起来。有 趣的是,苏国夫人还活着的消息,是从四皇子齐王身边之人打听到的。”霍九讲得口干舌燥,说完立刻打开放在树下的水囊喝了起来。   林菁听完之后是真的服,这光怪陆离、颠覆世人眼光的一生,就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她抹了把脸,纳闷地道:“突厥可汗和李家人……他们这是把苏国夫人当传家宝吗?”   霍九:“噗!”正喝的水全喷了出来。   这比喻有些不伦不类,可一细想,还真的……嗯,有点厉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第二条情报是什么?”   霍九随便捡了一根树枝,在火光下,他在泥土上画了一个图案。   彩云逐月!   霍九画的图案是她刚从梁洛仁那里打听到的“彩云逐月”!   林菁死死盯着那个图案,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紧。   “这是什么图案?”   霍九察觉到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将水囊递给她,说道:“这个图案最初出现,是在开德元年,旧朝与新朝交替的时候,中原第一高手阎凤双临死前,在宫墙上留下了这个图案。”   作为习武之人,阎凤双的名字如雷贯耳,在林菁初遇左平的时候,对方使出的刀法就是阎凤双所创的“雪中寻梅”,他是前朝大内高手,李氏攻打皇城的时候,他单枪匹马,斩杀近百人,最后成全了对隋朝皇室的忠义。   隋朝的腐朽无道是皇帝的事,老百姓分得清,所以民间对阎凤双的评价很高,甚至有人为他建立祠堂。因其在武学上的建树,未牵涉到朝堂的阎家传人都没有受到影响,仍旧可以传授阎家的刀法。   左平也跟阎凤双的传人习过武,他没见过这个图案也是有可能的……林菁选择相信他。   霍九继续道:“这个图案第二次出现,是在锦琛在长安置办的宅子里,他失踪后,宅院荒废,有一个乞儿在里面找到一枚雕刻着这个图案的玉佩,在当铺脱了手。这个乞儿后来成了我的密探,玉佩已经赎不回了,不过他画了图样给我。”   “还有第三次吗?”   “还在继续调查,现在离前朝覆灭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对那时候还有记忆的人,已经不多了。”   林菁从袖中抽出那张梁洛仁绘制的画像,递给了霍九。   她道:“这个图案第二次出现,应该是在朔方城。”   林菁将梁洛仁所说的秘闻向霍九详细复述了一遍。 第100章 回家   林菁几乎可以确定, 林逊和林远靖的惨案, 都与前朝势力密切相关, 无论是苏国夫人还是失踪了的锦琛,他们身上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冷笑一声:“想要我命的那群人里, 想必一定有苏曼吧?”   “与林家有仇的人不少,但能在皇帝想庇护你的时候仍然下杀手的人不多,如果你身边曾经出现暗杀,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她。”霍九转而又道,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贝提耶的身份会有其他人接手, 长安传来的消息,昭国有屯粮的意向, 皇帝派齐王向我们提出购买一批粮草, 所以我会比你先到长安。”   林菁听了个开头还以为他要回昭武,一听是去长安,立刻高兴起来。   “好!不过到了长安,你还会戴面具么?”   霍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终于想起要在意我的身份了?”   林菁反驳:“我在意的是那些破面具好吗。”   霍九做出伤心状,沉痛地道:“我心爱的姑娘只在乎我的脸。”   林菁眼神闪躲, 心虚得不敢看他。   霍九:“……”难道被他说中了!   他立刻扑了过去, 把林菁摁倒在地上,凶巴巴地咬了她耳朵一口, 不重,反而潮乎乎的、痒痒的。   “那你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看的怎么办?”   这个问题怎么似曾相识啊……   林菁曲起双腿, 夹着他劲瘦的腰,身子一挺反将他压在身下,捧着那张百看不厌的脸,心里被他这股野劲儿撩得火热。   那时候,贺伊是怎么答的?   林菁笑眯眯地道:“比你好看的没你野,比你野的没你好看,天上地下独一份儿,这辈子,我就只要你,好不好?”   “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喂!”   “还有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只能要我。”   这就很过分了。   朔方城的后续处理跟以往战胜后统计不太一样,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也很多。   这个时候才显示出左平的强大,他一边平衡朔方城各家族的势力,一边安抚城内的普通居民,还要核对官员品级、俘虏人数、伤兵和死亡人数,接管梁氏留下的资源,清点粮库和国库,所有的东西都要造册做账,还得分门别类,准备回到长安后与六部交接。   就连陆文许都不敢说能完全搞定这些,但左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还随手解决了几起梁国余孽制造的案子。   这等实力,已令许多同辈人望尘莫及了,就连林菁也十分佩服,她从小成长环境毕竟是在长安底层,对政务十分生疏,这些日子一直被左平带在身边学习。   虽然林菁不准备做文官,但体会一下官场上的待人接物对她来说也很重要,那些富含深意的官腔和喜怒不动于色的城府——不管你想不想学,至少要看得懂。   除此之外,左平还犒赏了七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攻城之难无人不知,尤其是攻下了朔方城这样的庞然大物,为了嘉奖士兵,默认是可以让他们在不骚扰城内百姓的情况下,搜刮一些财务。   这算是相当温和的战后福利了,朔方城的防守时间因为林菁的缘故,缩短了太多太多,昭军并没有大量伤亡,反而场场胜利。   如果战时拖长,伤亡加剧,两方士兵仇恨越攒越深之后,城破时,主将会允许士兵随意劫掠一日至三日不等,更严重些的话,便是屠城了,但大多时候,统治者并不希望看到一座死城,因为死人不会耕种也不会交税。   半个月后,军功的统计也出来了。   作为这一次攻城战的首要功臣,没意外的话,林菁拿着五转的军功,可能会跳过从五品的骑都尉,直接从骁骑尉晋升到正五品的上骑都尉。   目前大昭还没有十六岁的正五品官员,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这个品级。   到了上骑都尉这个勋位,林菁一年的禄米有二百石,职田六百亩,月奉三千六百钱,亲兵数量可达到二十四人,都由朝廷养着。   适合她的职位也比之前更多了,而且正五品算是大昭官员里的中坚力量,大部分都是实权职位。   比如十六卫的郎将、执掌一州的军使、亲王府的典军、军器少监、参军事、长史、折冲都尉等等,而林菁更希望能做军使,手握一方兵权最是锻炼人,还方便培养自己的势力,裴景行、左平都走在这条路上,这是离执掌一道的大总管职位最近的道路。   按理说,等到大昭讨伐东突厥之后,她能拿到的军功更多,成为大总管是迟早的事。但林菁并不信任李家人,从李茂想把她嫁给左平就可以看出,这老皇帝正等着鸟尽弓藏呢,等打完东突厥,大概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所以得在这之前,好好为自己谋划一下。   林菁有点盼着回长安了。   朔方城前线的战报一回到长安,整座城都因此而沸腾了。   居然这么快就打下了最难打的朔方城?恒安镇那里还没打上几场,朔方城那边就结束了?   随着前线消息从皇宫中逐步传出,林菁深入敌城,揭露梁国皇室丑闻,引发梁国皇宫血腥政变的事迹广为人知,怪不得昭军攻城的时机拿捏如此之准,原来竟是应在了这里。   且不说林菁此举为大昭节省了多少资源,单单只算战后剩余的士兵数量,就知道这是大功德。   那可是十万大军,几场攻城战打下来,居然只折损了一成不到!   家中有子弟奔赴朔方城战场的百姓,没一个不烧高香的,林菁之前火烧瓮城时差点被人喷成母夜叉,现在则成了许多人口中的战场活菩萨。   也是令人啧啧称奇。   在林菁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名望渐渐提升,乃至长安城的贵女们也在好奇林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她被退亲、穿男装、进军营,又得了天大的功勋,现在是长泽守捉使,听说等班师回朝后,至少要封个正五品的上骑都尉。   还有,听说在她身边伺候的,不是侍女,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过日子的,难道她不害臊吗?还有,她怎么洗澡?怎么换衣服?怎么如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越想越好奇,恨不得这位传奇的女将军赶快回长安。   长安,大明宫。   上官皇后揽镜照了照鬓角,蹙眉道:“海棠,我怎么看见这里有根白发?”   海棠仔细地瞧了瞧,笑道:“婢子可没看见,娘娘最近气色这么好,一根白发都没有,走出去若是不说,只怕还以为是哪家新婚的夫人,不知多少人嫉妒呢。”   上官皇后淡淡地笑了笑,她放下镜子,悠悠地看着窗外盛放的花丛,叹道:“莫哄我,人要是老了,最先知道的就是自己……到底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听说他要回来,也失了平常心。”   “听说林将军那边已经快要动身了,要不,婢子再派人去打探消息?”   “还是直接叫人去城外守着吧,”上官皇后想了想,又道,“不,去最近的驿站等着,一定要骑着快马,看到人就回来,我好早做准备。”   海棠从妆奁里取出一根翡翠圆珠拧金丝簪子,插在上官皇后的发髻上,然后道:“娘娘放心,婢子都安排好了,跟以前一样。”   上官皇后似乎放下心,一双淡褐色的眼眸垂了下来,轻声道:“可他应该不会在宫里停留太久,那女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孩子,总要回去先看看的,等到再见面,又 不知道要过多久,只希望这一次他能在长安城里多留些日子……海棠,你去找些赐给孩童的玩意准备着,等他回来,我要带着礼物去看看那孩子,听说是个女娃 呢。”   海棠应下。   上官皇后催促道:“这儿还有别人伺候着,你快去找,要是没有好的,便叫司宝送些过来挑选。”   “喏。”   海棠退下,她走到门外,靠在回廊柱旁,掏出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   可泪水终究没止住,还是落下了几滴。   铃兰带着几名端着食盒的宫女过来,她一见海棠的模样,便挥手让身后的人停下来,自己单独走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娘娘又……”她欲言又止。   “嗯,娘娘以为要回来的林将军还是那个人,她还记得林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还要我去给孩童准备礼物,想借探望孩子,好看一眼那个人……”海棠说着,咬着手指转过身去,急忙用帕子擦眼。   铃兰急忙劝道:“千万别哭了,娘娘过一会儿便好,看到你这样子,反而要出事。”   “希望林将军早点回来,咱们娘娘熬得太辛苦了……”   十六年前,她没能等到那个人,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等到大昭派去了接管朔方城的官员,和监察战功的钦差,交接各项事务又用了许久,期间还伴随着的各类应酬,直到进入了初秋,军队才开拔。   夏州原有的驻军不动,各折冲府的府兵直接回原地,隶属于右威卫的士兵和少量招募的士兵会跟着左平一起回长安,接受皇帝的检阅,随行的还有用来举行献俘仪式的俘虏、前梁国皇室的人一同启程,剩下的伤员会在后方慢慢行进,不随大部队行动。   车马浩浩荡荡行走在官道上,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看到了长安城的城门。   为了迎接凯旋的将士,长安城开启了用于皇帝祭祀的正南门——明德门,它与皇城的正门朱雀门和宫城的正门承天门在一条线上,连接这三大正门的便是长达十里的朱雀大街。   明德门有五个门道,除了正中的门道,其余四个全部敞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军容肃穆,整齐地踏入了长安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林爹的迷妹是写不过来的,目前除了尉迟读武的亲娘卢茗妡,又一位重量级的出场了。 第101章 长安   林菁在这座天下闻名的长安城里生活了十五年, 她以为自己对长安应该是熟悉的。   可从明德门开始, 随着踏步整齐的军队列队进入朱雀大街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却是她全然陌生的。   街道的两侧树木上挂满了锦缎,青石板铺就的大道纤尘不染, 而道路两边每隔几步便设有香案,由金吾卫看守,香案后面则是黑压压跪伏在地的长安百姓。   当看到军队出现在视野时,守在城门处的礼官吊着嗓子唱道:   “天德——神威——”   街道两旁的百姓齐声山呼道:“耀我大昭!”   数万人绵延而长的呼喊, 响彻在长安城上空,几乎给人一种直达天听的感觉。   四方城楼的钟鸣叫起来, 远处的皇宫城墙上,擂响了战鼓。   “咚——咚咚——”   左平骑着骏马, 走在依仗的正中, 林菁紧随其后,她看到两边百姓众生百态,而最令她动容的是,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失声痛哭。   长安城已有十六年未曾迎过凯旋之师了, 久得已经让人忘记了胜利的滋味,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那时的荣耀, 将久远时空的记忆与现在的情景重合, 重新唤醒了人们对昭军的信心。   礼官再唱:“起——”   百姓们陆陆续续站起来,现在, 他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出欢呼声。   “将军好威风!”   “打胜仗啦!太好了!”   “左将军,在中间的那个俊俏郎君是左将军吗?”   “在仪仗里的那些亲兵也长得不错啊!”   “也不知道这些小郎君定了亲没有……”   左平有一种游街的感觉, 正有些走神,“啪嗒”一个包裹着小核桃的手帕飞了过来,有女子喊道:“左家郎君!我心悦你啊!”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束野花砸了过来。   “花香不香?郎君笑一笑吧!”在欢庆的时候,女郎们也不用再含蓄,大胆地向心目中的英雄示爱。   别说笑一笑,左平脸都黑了。   但他现在算是奉旨“游街”,皇帝特意命人在驿站迎接他们,大军当然不可能全都进城,他们选出士兵里长得比较齐整俊俏的的,全都梳洗干净,穿着擦得锃亮的明光铠,作为进城献俘的仪仗队。   将军们也洗去一身风尘,带着亲兵接受长安城百姓的热情。   而这并不仅仅是面向百姓展示军队实力。   长安城的居民大约有二十多万户,算作人口的话,大约有八十万人,这其中有三到四万都是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外邦人,突厥人、胡人、吐蕃人、吐谷浑人、天竺 人、新罗人、倭国人、南诏人、大食人、昆仑奴……与大昭建交的邦国有上百个,长安聚集了多国使臣,这一次摆出这般大的阵仗,实则是在向异邦展示国威。   所以这仪仗不能走得太快,面对百姓的“热情”,还得坦然受之。   朱雀大街两边都有金吾卫守卫,百姓冲不上来,只好投掷礼物,大多是鲜花、手帕、香囊……长相俊美的左平尤其受到关爱,乱七八糟的接了一怀,丢也不是拿也不是,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尴尬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林菁因为身形相对娇小,周围都是人高马大的亲兵,便没这个待遇了,人群中倒是有人喊林菁的名字,还有人求林菁摘下头盔,让人一观其貌。   她吃饱了撑的。   林菁现在只想赶紧结束游街,随着大部队觐见过皇帝之后,好回家跟亲人团聚。   人还在马上,心早就飞到了通济坊。   随着队伍行进,越是临近皇宫,周围的百姓衣着也越见光鲜,两边从坊间林立而出的阁楼也是雕梁画栋,许多人在窗前看仪仗更是清晰。   忽而听到有一处阁楼里传来的琴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狂热之色。   “这是平康里的章大家在抚琴!”   琴声慷慨激昂,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意,就算林菁不甚通音律,也知抚琴者水平极高,竟还是平康里出身,更为难得。   不远处又是打开了一扇窗,只听一女子道:“献丑。”   乐声传来,与琴声相和,她用的乃是瑟,铮铮然如千军万马冲出,与琴声厮杀在一起,用乐曲演绎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琴瑟齐出,平康里的婉清子竟然也来了,我竟有幸听到当世两位器乐大家的合奏!”   自此,仪仗每行一段路,便有女子以乐声助阵,或琵琶,或尺八、或箫、或笛、或箜篌……皆无柔靡之音,或悲壮或激荡,或苍凉或喜悦,大气恢弘,有古之正音气象!   直至皇宫前,在街道旁出现了一架马车,有一女子站在前方。   她身段袅娜,以轻纱蒙面,曼声道:“妾英氏,携平康里诸姊妹,为林将军庆功而来,谢林将军壮我女子之名,愿林将军武运方昌,战无不克!”   林菁摘下头盔,她回道:“林某谢过英大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边的百姓这才看见了林菁的容貌,可也仅是刹那间,因为队伍很快便走向朱雀门。   英大家闻声屈膝施礼,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目送林菁离开。   进了朱雀门好半天,往承天门走的时候,林菁小声问朝晖:“英大家很有名吗?”   平康里的姑娘很有名,但那是在官员文士里有名,跟林菁这种武人不太搭边。   朝晖咳了一声道:“她是平康里三大都知之一。”   “都知”之名林菁还是知道的,据说平康里有三等妓子,下等妓子不挑客人,有钱就能做生意;中等妓子会挑选商贾、小官、书生作为入幕之宾;上等妓子只接待达官显贵,来往的都是名人雅士。   而在上等妓子中,还有更上一层的,被称为“都知”。这一类妓子不仅才貌出众,还能说会唱,吟诗作画等样样精通,且谈吐不俗,气质风雅,在各个宴会中负责调节气氛、主持节目,还善于解决各种尴尬场面,为人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方能面面俱到,令宾主尽欢。   提起这个庄情可是行家,他在旁边补充道:“平康里公认的都知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孟非妖、周倜和英离之,其中属英离之的资历最老,在平康里名望最高,所以她才能代表平康里向你道谢。之前的章湖和婉清子虽然已是‘大家’,但离都知还远着呢。”   林菁没想到此番回到长安城,态度鲜明地支持自己的人居然是平康里的妓子们,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情理之中。   她和她们都是脱离了天下女子常规道路之人,可以说,这些妓子大概是这世上最能理解她的人。   林菁还想多问些关于平康里的事,但承天门已到,礼官的声音又响起来。   皇族的人和官员远远的站在皇宫正殿前,连脸都看不清。   她认命的低下头,开始跟着礼官走繁复的祭祀流程,跪了又拜,拜了又跪,折腾了许久,皇帝还要讲话,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跪得腿都要麻了,才得了一句“平身”。   接下来,皇帝终于召有功将士觐见,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去,林菁头都懒得抬,跟在左平身后进了大殿。   周围是一堆陌生的面孔,能在这个时候进大殿的官员,都不是简单人物,她似乎看到了裴元德,可对方离皇帝很近,离她太远,看不清。   皇帝从左平和陆文许开始,又询问了几个将军,最后才道:“朕军中的林氏女将威名赫赫,今日终于得见,宣林将军上前。”   林菁心里波澜不惊,上面的这个人,见证了她父亲的死亡,又将她从安逸的生活中逼了出来,改变了她一生命运。   没有喜怒,没有怨怼。   她跟皇帝之间有一场仗要打,只有一个人能嬴。   她抬起头看着坐在龙榻上的男人。   因为要祭祀天地,所以李茂带着冕旒,身着华服,显得令整个人精神不少。可惜林菁还是能从他花白的胡须上看出衰老的征兆,连带他所代表的天下至高权柄,也有一种腐朽的气息。   “臣,林菁,参见陛下。”她半跪在大殿上。   李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林将军机智过人,勇武更胜于男儿,屡立奇功,乃是我大昭之福,亦是社稷之幸,赏。”他抬了抬手。   旁边的內侍道:“封林菁为正五品上骑都尉,赐白纻布一百匹,葛布三十匹,绢五十匹,镜花绫二十匹,棉三十两,口脂六两,绣鹅毛毡一卷,金三百两……”   林菁:“……”原来连口脂都能赏的。   李茂中规中矩地夸赞了一番,又大张旗鼓的赏赐许多物品,表面功夫做得相当到位,然后便令林菁退下。   果然,那种在朝堂上互打机锋,撕来撕去的情景只出现的话本里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后围绕朔方城和边境的安置又讨论了一会,临到午时,李茂便宣布退朝。   林菁听说有廊下食,可以供上朝的官员在正殿门外的走廊里解决午饭,正跃跃欲试地想尝一尝,这会儿裴元德已经朝她走过来,便见一名內侍跑进正殿,气喘吁吁地道:“皇后殿下宣林将军觐见。”   那內侍在前方带路,林菁手托头盔跟在后面。   內侍虽然是并着腿走路,不过两脚倒腾得飞快,片刻不敢耽搁。   林菁疑惑,开口问道:“皇后殿下为什么要见我?”   內侍只道:“将军到了便知。”   林菁抿了抿唇。   她不觉得皇后这样的人会因为好奇心而见一名女将军,比如在甘州时,韦胥的妻子刘氏便以好奇为理由,将她困在了刺史府,然后便是那一场难忘的雪夜。   被人害得多了,难免有些心理阴影。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唐代的长安人口大约80万,而同时期的君士坦丁堡约有30万人,罗马约有5万人,巴黎只有2.5万人——取自网络资料。   “大家”在唐朝是很常见的称呼,逼格也很高,连皇帝也喜欢被身边人这么叫。 第102章 山雨   从皇宫正殿到大明宫不算近, 走了许久才听到那內侍道:“前面就是思遐殿, 请将军在此等候, 容小人进去禀报。”   他进去没多久,一名大约三十岁上下的侍女走了出来, 她向林菁施了一礼,道:“海棠见过林将军。”   林菁微微颔首,“海棠姑姑。”   “请林将军随我来。”   海棠带林菁进了思遐殿,她低着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海棠退下,她刚准备下跪, 便听到一个颇有威仪的声音道:“将军甲胄在身,便免了跪拜吧。”   林菁道:“谢皇后殿下。”   “不要拘束, 抬起头, 让本宫看看你。”   林菁抬起头。   上官皇后坐在软榻上,她是个仪态端庄的美丽女子,看到林菁便露出温婉的微笑,向她招了招手, “走进些,海棠, 拿胡床让林将军坐下。”   林菁走得近些, 上官皇后似乎仍然不满意,海棠很快取了胡床过来, 轻手轻脚地放在上官皇后的身边。   林菁猛然跪下道:“谢皇后殿下厚爱,臣不敢造次。”   上官皇后微微一愣, 然后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温声道:“你和他可真像啊,不止长得像,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林菁浑身紧绷,不知道这位皇后殿下想干什么。   上官皇后站起身,走到林菁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孩子,别害怕。我知道你很辛苦,九死一生地从战场上回来,又要面对一群没安好心的人,心里一定不好受。”   “臣……”   “好不容易能回家了,还被我召了过来,更不高兴了吧?”   林菁不说话了,她后背微微沁出了汗珠。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这一次叫你来,是带你见一见人,你无需跪着。”上官皇后伸手拉她,林菁顺势站了起来。   “铃兰。”上官皇后威严地唤道。   铃兰上前,向林菁行了一礼后,走到思遐殿的窗前。   不知为什么,这里的窗子全都敞开着,铃兰的口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哨响,便见外面树叶沙沙作响,一阵风吹来,大殿上便多了八名跪在地上的武者。   林菁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昭的皇帝养了百骑司,而大昭的皇后……也养了密探?   上官皇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道:“他们不是密探,却比密探有用多了。想你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手里只有几个亲兵使唤,如何跟那群老家伙斗?这是 ‘山雨’,林菁,他们是我送你的见面礼。我知道逆世军已经不再属于林家,不过没关系,他们抢了你的,我上官素十倍还之。”   当年林远靖的私兵大约有两千人,若翻十倍,便是两万。所以皇后的意思是,她要将两万私兵送给林菁做见面礼。   林菁浑身僵硬,脑海罕见的有些放空。   上官皇后对跪在最前方的一男一女两人道:“山字守关,雨字入世。费阳、战十五娘,你们两个来见过新主人,向林将军介绍一下你们自己。”   费阳大概三十多岁,他向林菁磕了一个头道:“属下奉命掌管山字军一万五千名精兵,皆精通骑射,且已安顿好家眷,绝无拖累,随时可上战场。”   战十五娘随后道:“属下奉命掌管雨字军五千精兵,隐于长安各坊,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披甲上马,等候指令。”   一万五千在外的精兵不说,长安城里的五千兵威力有多大?   只要准备充分,指挥得当,五千海字军足可以发动政变了。   上官皇后愉快地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从此你便是山雨的‘风主’,指挥他们无需信物,山雨只认主人,若你出了事,他们会倾尽全力营救,绝无二心。而且你无需出资养他们,山雨名下有商队和田产,你若缺钱了,还可以找他们拿,不要客气。”   林菁从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沉默,她低声道:“皇后陛下,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上官皇后并未生气,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如果你父亲还在世的话,如果是他送你这些东西,你觉得他会让你做什么?”   林菁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傻孩子,如果是他的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上官皇后柔和地看着她,可那眼神有一种异样的空洞感,仿佛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如果他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该多难过。他做不了的事,我自然要替他完成。”   林菁艰难地问道:“皇后殿下与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之前已经有过卢茗妡事件的冲击,可林菁仍然没做好再一次面对父亲情史的准备,尤其对方的还是大昭最尊贵的女人。   这是皇后啊,母仪天下,一国女子之表率,她不仅藏了私兵,还将其送给了另一个有家室男子的女儿。   这是为什么?   上官皇后听到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她握着林菁的手。   “你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他既强大又温柔,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我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用情至深的人,他一生忠于你的母亲,对其他人从未有过偭规越矩的行为。所以你不要多想,更不要用世俗的揣测去玷污他。”   那个人是她心目中的神祇,她维护他还来不及,怎么会让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我与你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我的本心和私念,因为我见不得他留下的子女被人逼迫得如此狼狈,我见不得他所领导的家族在长安城中孤苦无 依,我见不得那些肮脏的东西分食他留下的荣光……”上官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倚靠着林菁的身体,她的手抓着林菁的铠甲,整个人开始轻微的颤抖。   “我是有私心的,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拥有财富,也有世人无法企及的权势,所以我用了十五年筹集了这些人马,创建了‘山雨’, 那是属于他的‘山雨’,也是属于你的!林菁,你要为他正名,他不该屈辱的死,不该的……”说到最后,上官皇后的眸光中渐渐蒙上一层雾气,突然放开了林菁。   海棠一见便知不好,她急忙道:“风主!”   林菁看向费阳和战十五娘道:“你们退下,今夜来通济坊见我。”   两人应声带着部下,立刻翻出了窗户。   林菁想伸手扶着上官皇后,却见她的脸红了起来,轻声道:“林将军,你要走了吗?本宫……我听说你的夫人生了一个女孩,便准备了一些礼物。”   林菁心中一沉,转头看向海棠。   海棠轻轻摇了摇头。   林菁知道此时的上官皇后恐怕无法与她正常沟通,她放下了手,抱拳行礼道:“多谢皇后殿下美意,如果无事,请容臣退下。”   上官皇后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只是手微微紧了紧,她后退了几步,垂眸道:“海棠,送林将军。”   海棠带着林菁走出思遐殿。   林菁看向殿门上方挂着的匾额。   远靖。   思遐。   已经这样明显了,她居然才注意到。   上官素每天就住在这里,思念着那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   “我长得很像我父亲吗?”她低声问海棠。   “像的。”海棠微笑着道,“林大将军容貌出众,比女子还好看,有时候得胜还朝,还要提前趁夜赶回长安,不然去朱雀大街看他的姑娘会多得挤到官道上来,金吾卫抱怨了几次之后,他就很少在人前露面了。都说女儿肖父,林小将军的眉眼像他七分,再穿上铠甲……娘娘便认错了。”   “她……经常糊涂吗?”   “林大将军过世后,娘娘情绪波动太大,又不能在人前显露,偶尔会……糊涂,最后她索性搬到了大明宫独居。只要不提到林大将军,娘娘与他人无异。”海棠说 罢,又带着些期许地看着林菁,“林小将军能不能多进宫看看娘娘,之前你在通济坊,她无法出宫见你,心中一直抱憾。现在你终于能进宫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每 天都要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是问林大将军,有时候是问你……娘娘真的很寂寞,她只想看一看你,林小将军,这长安城除了你的家人,最关心你的人,便是娘 娘了!”   “我尽量。”   內侍带着林菁出了皇宫。   走出宫门的时候,侍卫牵来一辆货车,上面还盖着朱红色的绸缎,专门用来拉皇宫赏赐,车夫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向她询问要不要与赏赐一起回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有些恍惚。   她从一个囊中羞涩的,连置办军备都要变卖嫁妆的人,到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勋位不算低的官员,她拥有了许多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有追随她的部下、有粮有田有钱,最夸张的,她现在还有了两万私兵和一个大昭皇宫里最不可思议的盟友。   高兴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不。   身外之物,轻易会被夺走,如想长久拥有,必成执念,可如果任由别人窃取掠夺,也并非她想看到的。   在进退维谷之间,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心魔滋生,权势、贪欲、仇恨如旋涡随行而至。   一个不一样的长安城自她脚下延伸,半是虚妄半是狷狂。   “回家。”   她低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林爹能渣一点,或许就没有这么多迷妹了。   可他真的很好。 第103章 家人   林家在通济坊的东北隅, 虽然不过是一座两进的宅院, 却是周围坊户中最干净齐整的一家, 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林菁下了马车,将手放在大门上, 轻轻按了按,就知道门没上栓。   推开大门之后,看到的也不是寻常人家的正堂,而是一片演武场, 几乎占满了前院,左侧放了一个巨大的兵器架, 上面的兵器种类多得惊人,粗略一看, 便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这类常见兵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形状奇异,如判官笔、流星锤、胡人用的弯刀等冷门兵器,演武场的右侧立了几个靶子, 墙上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弓。   麻雀虽小,胜在五脏俱全。   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负手站在演武场内, 听见门声, 便道:“今日的功课,需加倍。”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身影!   林菁眼前一热,她刚想唤一声师父, 再一眨眼,便只见空荡荡的院子,萧索地落着些许树叶。   她差点忘了,她从军后,孟继良也离开了长安。   从前还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她都要去附近的酒铺沽酒,回来推开门时,孟继良便会在院子里等她。   孟继良有个毛病,每顿饭必须佐以酒才能吃下去,据说是因为年轻时中过毒,差点被人毒哑,至今喉咙带伤,吃饭艰难。她得知之后,便自告奋勇地每天去为师父沽酒。   而且林菁这位师父,吃饭不仅要喝酒,还从来不肯安安静静地吃,必定要在吃饭的时候大谈自己的辉煌人生。   他老人家总是忙得很,昨天还在漠北与马贼厮杀,今天便去了河南道会饮群雄,不是得到一方豪杰之女的爱慕,被娇俏的小娘子追得到处跑,便是与什么“潇湘剑客”、“洛阳三杰”之类的人物谈笑风生。   在饭桌上,他将一场场险恶的江湖斗殴说得绘声绘色,当然,孟某人必须是力挽狂澜的那一个……   可怜林菁当时年纪小,真的信了。   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漠北与河南道的距离,知道就算豪杰之女,也大多养在深闺,知道这世上或许真的有潇湘剑客和洛阳三杰,但这些名号的价值比酒铺劣酒的水 分更大,在江湖上喊一声“潇湘剑客”,至少有三、四个人回头……于是孟师父从神坛被拉下,每逢吹嘘的时候,都会看到林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不过,虽然她已经不再相信师父嘴里的故事,却不得不承认孟继良的身手——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孟继良是鬼谷传人,只知道是父亲的朋友。一个能精通上百种兵器、身兼十多个江湖门派功法、又擅马战之人,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而且调/教弟子的手法也十分老道狠辣,各种损招层出不穷,特别容易让人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来,以至于当初与司奉龄谈及师父时,两人某些地方简直一拍即合,原来都被师父这样荼毒过。   “林菁,你肚子吃秤砣了?不过三丈高的旗子,你居然翻不过去?”   “呦,瞧我家仙女儿这登高的架势,活像一头没吃饱饭的熊瞎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刀如壁垒,泼茶不沾身——你这是洗澡呢?我可没兴趣看黄毛丫头。”   “这套小摸鱼使得还不错,来,再游半盏茶的时间吧。”   “腿!腰!再高点!”   “横刀训练加倍、暗器训练加倍、弓箭训练加倍,午饭之前全部完成,下午还有马战!”   ……   林菁咬牙受着。   功课加倍,但完成时间却没有变化,所以林菁小时候,每次听到“加倍”二字,脸都要再白上三分。   她甚至哭闹过:“林家人再也不上战场了,我为什么还要学这些?”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孟继良那张总是坏笑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林家人。”   这理由谈不上充分,却说服了她。   林菁摸了摸门口那棵老槐树,然后径直往内堂走去。   刚迈进后院,不远处内堂旁边突然出现两个人,一看到她,都止住了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中一个眉清目秀,比林菁年岁小一些的少年急忙将手里的木桶一放,“菁娘回来了,我去告诉郎君!”说罢,飞也似的跑了。   这少年名叫修竹,是林慕贴身小厮,五岁时被林慕从长安城外救回林家,专门负责林慕的起居。   另一个人是林妙真的贴身婢女紫浣,当年嫁给了林家二管事的侄子何六柱,林家败落后,紫浣回来找到了林妙真,成了林家的厨娘,何六柱在前院负责洒扫养马等杂务,两人膝下无子,正好修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便将修竹认了亲,当儿子一般养着。   紫浣经历过林家极盛之时,跟在林妙真身边的时候没少见世面,就算经历了贫困生活的磋磨,行为举止依旧娴静,大喜之下,仍没有失态,只是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一边道:“菁娘总算回来了,大娘子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去叫大娘子。”   “先不忙,皇帝的赏赐在门外候着,烦劳嬷嬷带着老何卸货,我自己去找姑姑。”   “也好,大娘子在内堂等你。”   天还没黑,内堂就点起了油灯。   日子艰难的时候,林妙真做了几年绣活,眼睛便有些不好,平时总是早早入睡,若是要点灯,会比正常人要早一些。   林菁在宫里折腾了太久,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她推开内堂的门。   两边刀架整齐阵列,林妙真端坐在正中央的榻上,她身后的房梁直垂下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   看到林菁进来,她优雅地站起身,头上的玲珑簪竟连响都未响,这行云流水般的形容举止跟她身上的粗布衣衫完全不相符。   只见她抬起手,将身后的幕布一把扯下。   在幕布遮挡的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林氏族人牌位。   “你高祖、祖父、叔祖、阿耶、阿娘、叔伯……林家的祖宗和冤死的亡魂,都在看着你,等你回来。菁娘,过来上香。”   林家房屋有限,宅院里没有地方设立祠堂,只能把牌位放在这小小的内堂。   身前是风霜雪雨,身后有列祖列宗在看着,就像是有一道沉重的目光,带着辛酸和冤屈,带着慈悲和关切,默默注视着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   林菁并不害怕这些牌位。   林家人口凋敝,她从小便珍惜亲人,这些象征故去族人的牌位甚至能给她带来平静,让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肩头背负着什么。   点上三炷香,林菁跪下叩拜道:“此一去,儿经历大小战役数场,杀敌于阵前,绝不后退!儿未给祖先蒙羞,未堕林氏威名,今后当再接再厉,重振家声。”   然后她提起了幕布,身形向上一纵,一跃便上了房梁,将幕布重新挂好,再轻飘飘地跳下来,稳稳当当地站在林妙真身前。   “姑姑,我回来了。”   林妙真张开双臂,林菁立刻扑进柔软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了她。   直到此刻,林菁的脊背才放松下来,她撒娇地唤道:“姑姑。”   林妙真拍了拍她的腰,双手很熟练地找到束甲的地方,说道:“是不是瘦了,怎么连铠甲都没脱?身上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林菁连忙闪开,她不脱铠甲就是怕被姑姑检查,左平的药是不错,可伤疤还没完全消退,如果被姑姑看见那受伤的位置,她肯定完了。   “着急见姑姑,哪有时间卸甲……姑姑,我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廊下食没吃,上官皇后发了病也没管饭,林菁从早晨进城饿到现在,可怜得不行。   “我吩咐紫浣做了馎饦,你去找阿慕,正好一起用饭。”   “好。”   “一定多吃点,怎么总是不长肉呢,唉。”   林菁确实一直都长不胖,不管霍九和朝晖怎么投喂,她看上去仍十分纤细,如初春的柳条一般,猛劲儿抽长,个子足足比同龄小娘子高出半个头,身体却十分轻盈,。   当时孟继良管着叫练轻功的好苗子,一心想给林菁催肥的林妙真听了这话,差点断了孟继良的酒。   林家将前院用做演武场之后,原本的两进院子基本只有后院能用,房屋也少得可怜,早已没了高门深户的讲究,男女房间都在一起,唯有林菁、林妙真各自有一间 独立卧房,连林慕都得跟修竹挤在一个屋子里,又因为分给林慕的那一间比内堂还大,索性将书房和卧室放在一起,节省资源。   只要林慕在家,就一定在这里。   越是接近兄长的房间,她的心便跳得越厉害。   所谓近乡情怯,到了这个时候,才感受到其威力。   她不由自主地摸着胸口的木头小鸟。   林菁进来的时候,林慕正靠坐在窗前,竹帘半卷,角落里放着一炉香。   许是刚沐浴过,他只穿一袭白袍,长长的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一半眉眼,有着云雾一般的温雅气质,映着窗外的青竹,浑若仙人之姿。   他手里拿着一卷《六韬》,察觉有人进来,才抬起头,露出的容颜比林菁还要精致三分,只可惜苍白无血色,一张略显病容的脸上,只有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还散发着年轻男子的神采。   林菁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发出。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跪在他身前,低下头埋在他膝上。   修长的手指伸出,柔似羽毛般划过她的脸颊,最后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这是她梦里渴望了无数次的画面。   林菁的手覆上了林慕的手,用力地蹭着他的掌心。   眼泪汹涌而出。   “阿兄。”   这一声饱含思念的呼唤终于落了地,有人接住了。   “我在。” 第104章 拜帖   许久之后, 林菁才抬起头, 趴在林慕的膝盖上, 一手从领口将那木头小鸟掏了出来,连哭带笑地道:“小鸟好好的回来了。”   林慕摩挲着木头小鸟, 低笑道:“我的小鸟飞回来了。”   强健的,可以展翅高飞的,一往无前的小鸟长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能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跟父亲的一样。   那是从战场上浴血奋战而得来的独特气质,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看着甲胄俱全的林菁, 刹那间失神,隐约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享受着大昭至高荣光的林家岁月, 穿着铠甲的武将在正堂穿梭, 威风高大的士兵列队站岗,偶尔响起的声音皆中气十足,谈论的都是天下战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慕轻轻抿了抿嘴,他摸着林菁肩膀上的兽头护肩, 那是已经有勋位的武将专属的图腾,然后道:“我与菁娘卸甲。”   林菁站起来, 她看着兄长慢慢起身。   林慕高大而消瘦, 身体只能负荷每天不到半个时辰的锻炼,可他从未间断过, 在有限的条件下无比精心地打理自己的身体,只为活得长一些。   他知道林菁需要他。   林慕比穿着铠甲的林菁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他低垂着眼眸,熟稔地找到肩甲的带子,灵巧的手指一翻,动作轻柔地帮林菁除下了左侧的肩甲,然后放在一边,继续去解其他的带子。   卸甲是一个武将最放松的时候。   或许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身边已无忧虑,终于可以卸甲;   或许是操练完毕,卸甲之后便是大快朵颐的时间;   或许是回了家,在温暖的灯火中,由家人帮忙卸甲,如倦鸟归巢。   林慕的卸甲颇有仪式感,他看过很多次母亲为父亲卸甲,当时父亲脸上满足的神情和母亲柔肠百结的缠绵眼神,让他至今难忘。   而现在,他要亲手为自己的妹妹卸甲,此时的心情是爱怜的,也是骄傲的。   林菁抽了抽鼻子,她闻着兄长身上熟悉的气味,在他这样周到的卸甲下,浑身几乎都软了起来,像一只马上就能瘫在软榻上熟睡的猫。   “阿兄,我今晚在你这里打地铺吧?”   林慕将最后一片铠甲收好,蹙眉道:“不合规矩,姑姑要说你的。”   她都十六了,哪有这么大的小娘子睡在成年兄长房间的?   林菁去扯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走不动了!好累!这几次实战里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阿兄请教呢!”   林慕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门被敲响,紫浣端着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里面盛放着两大碗光白可爱的羊肉馎饦,朝向林菁的那一碗盛得十分满,几乎要冒起尖儿,配了秋葵和葱花,看上去极有食欲,另一碗只盛了一半,里面放了紫薄荷,颜色颇为诡异。   林菁道谢后立刻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她饿得狠了,吃得十分香甜。   比起林菁的大开大合,对面的林慕举止优雅,一举一动莫不带着章法,看着赏心悦目……就是大半天了,都没吃进去多少东西,碗里只下去浅浅一层。   林菁看着兄长勉强下咽,眼中便是一黯。   兄长的身体随着年纪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衰败,因为影响他的并不是真正的病,林家人身体素质极好,否则不会世代习武,林慕的身体衰变是因为幼年中了毒,所以孟继良才会南下为林慕寻找良方。   等到林菁吃完,林慕才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神情略微放松,像是跟那碗调理胃肠的紫薄荷馎饦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终于鸣金收兵。   他将两人的碗筷码得一丝不苟,连边距都分毫不差,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今日为何晚归?可是宫里有人为难你?”   林菁苦笑,要真是有人为难还好了,今天收到的这份大礼,可是分量十足。   “说来话长,今晚我和兄长恐怕要秉烛夜谈。”   所以说打地铺是必须的。   修竹卷了铺盖去林菁的房间,林菁坐在兄长身边,两人身前是一块用黑布覆盖的长几。   林慕道:“你走后,已蒙尘快一年了。”   林菁将黑布掀开。   这案几上摆放的是一张巨大的沙图,上方不仅测绘了大昭疆土,还囊括了突厥、吐蕃、吐谷浑、高句丽、南诏等国家的疆域,其间用小小的沙堆来代替山脉,用布条来代替河流,有几处高地还插着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子。   这是林慕凭借几次进入父亲书房之后的记忆复原的地图,用以推演兵法,从林菁五岁开始,每日中午饭时,都要到林慕这里上足一个时辰的推演课,对这张沙图熟得不能再熟。   事实上,比起跟孟继良学武,林菁很不喜欢面对枯燥的排兵布阵,但她还是每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习。   她知道,林慕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用于教导她。   因为是罪人之子,林慕不能科举做官。   因为身体羸弱,林慕不能习武,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社交都无法胜任。   他只能日以继夜地读书,然后将他所学尽可能地传授给林菁。   林慕能守住的,便是这份传承。   林菁轻舒一口气,拿起手边的旗子,插在了幽州城外。   “我到了幽州大营后……”她开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林慕,当然也没忘了卢茗妡的事,直到说起在思遐殿看到的上官皇后,林慕的脸色真是一言难尽。   林菁对父母都没印象,所以对父亲有诸多爱慕者这件事接受没什么难度,但林慕打小看着父母鹣鲽情深,哪知道外面还有这些事,他神色便有些复杂。   作为子女,听到这些,尴尬和无奈兼有之。   “所以你接收了‘山雨’?”林慕问道。   “嗯,费阳和战十五娘今夜会来见我,阿兄与我一起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霍九到底是什么人?”   林菁这段时间的经历避不开三个人,霍九、裴景行、左平,后两个也就罢了,这个胡汉混血,身份神秘的情报头子太过危险,作为兄长,林慕不得不在意。   林菁:“……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在长安,有时间我把他带来给阿兄和姑姑见一见可好?”   “以后再说。”林慕瞬间觉得糟心得很,本能地不想见这个突然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男人,“你可有嫁给他的意向?”   林菁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皱着眉道:“未找到当年真相,为父亲正名之前,我不会考虑这些事。”   林慕似悲似喜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林菁,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自己决断吧。”   兄妹俩又讨论了一阵子,林菁才推开窗子,吹响了召唤“山雨”的哨子。   哨子的声音暗哑急促,像是某种鸟的叫声,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太过引人注目,片刻后,费阳和战十五娘翻进了林家的院子,双手奉上了花名册和账簿,向林菁交代组织的运作和人员构成。   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过,林家的灯火才熄灭。   第二天一早,坊门打开没多久,便有车马向林家驶来。   一名衣着华美的婢女递上了一张拜帖,袅袅行礼道:“本月初五,平康里英离之请林将军过门一叙,望林将军赏光。”   修竹第一次收拜帖,他魂不守舍地进了后院,刚把帖子递给林菁,前院的门又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鄙人乃左府管事,为我家郎主递上拜帖,请林将军赴宴。”一名模样富态的管家笑眯眯地递上做工考究的拜帖,上面的落款是户部尚书左桉闻的私印,也正是左平的父亲,现任的左家家主。   以这两张拜帖为开端,一整日,通济坊林家的门前车水马龙,就没断过流,修竹收帖子收得手软腿也软。   可林家并没有出现欢声笑语,别管来的人多大的排面,也没有让人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这些帖子叠在林慕的书房,林菁全部都看过了。   她冷笑了一声,“我好像成了长安城的新贵。”   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清楚了一件事——今上根本不在乎启用罪人之女,林菁不止得到李茂的嘉奖和赞许,连一直在大明宫的上官皇后也对她青眼有加。   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搬到大明宫的皇后与皇帝不合,但仍然没人敢小看上官皇后的势力,因为上官家的人从李僢的年代起,便因为善于治水和治蝗灾而掌控了大半个工部,至今仍是人才辈出。有这两大民生大计在手,上官家的根本便不会动摇,在皇宫的上官皇后也就能得到足够的敬重。   现在,甚至有人谣传说上官皇后有意收林菁为义女,到时林菁的身份可就是大昭的公主了。   一时之间,林菁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她手里拿着一张请柬。   这是嘉永长公主为了庆祝昭军凯旋而设的宴席,不仅邀请了目前在长安城的大半武将,还有以左平为首远征朔方城的高层将领,以及一些达官显要。   而宴席的时间就在今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拒绝。 第105章 宴会   林慕帮不上任何忙, 他对于妹妹口述中的生死危机和命悬一线都无可奈何, 如果是他的话, 也不能做得更好,更何况他连去面对危险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不意味林慕对此无动于衷, 他看着那张请柬,心中便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当年与林家亲厚的官员都已不在朝堂, 如今留下来的,不是冷漠得事不关己之人, 便是仇人,这个时候的林菁处在风口浪尖, 长安城的焦点, 只怕谁都想从她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他身体紧绷着站起来,脊背上清瘦的蝴蝶骨凸起。   “我当年也随父亲见过一些官员,其中活着的,现在都已成了高官。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再如何,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废人。”   林菁如何能让他去, 她一下子抱住林慕的胳膊, 心中一阵心疼。   哪怕她已打赢了数场战役,甚至歼灭敌军数万人, 可他依然把她当做一个需要自己守护的妹妹,用这副衰败的身躯为她作盾。   “阿兄不要担心, 李茂还等着用我去征东突厥,他们不敢对我做什么。”   身为将领,最怕鸟尽弓藏,最不怕的,反而是临战之时——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林菁拿着请柬出了林家。   因为家里太小住不下人,亲兵们一部分安置在城郊职田的庄子里,庄情、张彦祺、林岚、娄飞尘等四人跟着朝晖住在他家中,位置可比林家临近南城门的通济坊好多了,是在城北的宣阳坊,离嘉永长公主举办宴会的长乐坊也比较近。   早就知道百骑司个个不简单,就看这居住的位置,便可见一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骑着火炼找到朝晖家。   张彦祺带着林岚出去游玩;娄飞尘也是长安人,要坊门落锁才会回来;庄情神出鬼没,一个二进的院子,除了一个老仆和一个厨娘,居然就朝晖一个人在。   林菁拿着请柬,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一时无语。   “……等我补了新勋位的亲兵,也是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她发狠地道。   朝晖哭笑不得地把她请进来,“今天暂时只有我这个旧人陪将军了,勿要嫌弃。”   林菁把请柬递给朝晖,他只看了一眼便道:“我知道长公主府给你发了请柬,如果要我给建议的话,我建议你装病。”   她心里“咯噔”一声,居然有这么严重?   “这个时候装病,谁会信?”   朝晖道:“不需要信,你不去没人会把你如何,可你去了,反而给了很多人机会。”   林菁了然,没开战前,她相当于有了一个免死金牌。   她问道:“赴宴的人中,有人跟我家有仇?”   朝晖面露异色,“你该问问,现在朝堂上,有多少人是跟林家没仇的。林元帅当年树大招风,平定东突厥后的几次远征,哪一次都是怨声载道,无论是朝堂还是民 间,都希望不要再发动战事。当时大昭立国也才十几年,加上南方连年水患,开德七年,中原又爆发了一次蝗灾,因此粮草供给吃紧,几乎是全国勒紧了裤腰带去打 仗。林元帅只负责前线,可后续的补给让地方官员和各大世家抓破了头,那些强行征粮的官员首当其冲的成为了百姓仇恨的对象,有些地方起了不小的冲突。”   战事胜利的同时,也为大昭带来了民间的隐患。   突厥人打起仗来,号称“无后方作战”,因为他们强取豪夺,随地征敛,军需物资大部分都靠抢。可大昭不一样,打下来的地方不仅不能抢夺,还需要安抚,给物资补给带来极大的压力。   林菁道:“但有的仗不能不打,如果不将边境稳定下来,大昭境内的便不是隐患,而是祸患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感情上很多人无法接受,而且对很多人来说,安稳的生活胜于一切。恐怕你不知道,当突厥骑兵真的兵临渭水河畔的时候,有一部分人甚至想要投降,如果不是幽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来,长安城的下场究竟如何还不好说。”   林菁一笑,无论什么朝代,都有那么一撮求和派,打着各种旗号以期苟延残喘,并不新鲜。   “这些官员现在也奈何我不得,这么说,要对付我的人,是嘉永长公主?”   朝晖看了看天色,吩咐老仆牵出一匹马来,说道:“路上说吧,我随你去赴宴。”   如果没生在那个年代,很难想象当时的林远靖有多受长安城的追捧。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人长得太过俊美,配上那一身泛着寒光的铠甲和威名赫赫的战绩,足可以满足任何一个女人对于情人的向往。   林府从没断过发卖奴仆,因为总有人受不住重金的诱惑,偷他身边的东西贩卖出去,令人诧异的是买主中不仅有女人,还有迷信“军神”阳刚之力的男人。   这位嘉永长公主就是一位“收藏大家”,大到鞋子、衣服,小到头发,她都不介意地买下来,甚至更猎奇的也不在话下。   她跟自己的驸马和离,然后不止一次向李僢请求将自己赐婚给林远靖,据说还为此害死了一个跟自己竞争激烈的贵女。   结果谁都没想到,林远靖带回了一个猎户孤女,八抬大轿地将人娶进了林府。   这对嘉永长公主来说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在林远靖的新婚之夜,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珍藏,从此大张旗鼓地与面首寻欢作乐,完全不计较世人的目光。   到林远靖的死讯传出,林家成了一地灰烬,长公主府更是狂欢了三天三夜。   天色渐暗,两人已经进了长乐坊,没走处多远,坊门便慢慢关上。   “因爱生恨的女人最危险,你是他的女儿,不受迁怒几乎是不可能的,嘉永长公主是离经叛道之人,越是这般不受规矩约束的人越危险,所以我才不建议你去。”   林菁摸着火炼的鬃毛道:“不要紧,我亦是离经叛道之人,她要是危险的话,我大概……比她更危险吧。”   长公主府门前高挂一排灯笼,巷道两侧停靠了无数马车,仍有人络绎不绝地被仆从迎进大门。   林菁将请柬交给门口管事,立刻有人上前引路,高声道:“林将军请进!”   穿过了二层门楼,前方便是正堂,是大昭人专门用来宴客的地方,而长公主府的这座正堂极大,朝南的一面根本不设墙,屋檐下挂着精致的琉璃灯盏,将此地映照的金碧辉煌。   从进了正堂范围起,脚下便不是雕花地砖,而是铺上了厚厚的宣城红地毯。   顺着地毯走进正堂,两边用屏风隔开,有人递上了干净帕子,净过手之后,在外面引路的人退下,里面的侍女垂着头小步走上前来,轻声道:“请郎君随婢子来。”   林菁穿着一身男装,侍女没抬头,自然将她认作郎君,林菁也不在意,抬脚跟她进了正堂。   里面丝竹弦乐正是热闹,几名胡姬在正堂中央献舞,两边铺了坐床,已经坐满了宾客,前方的案几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正中的主位是一张大床,上面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身旁是两名粉雕玉琢的少年,手持托盘,轮流喂女子吃着水果。   这大床下面左右各有数张区别于下方坐床的小床,朝晖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介绍。   “左侧的是圆乐公主,北安王家的琢安郡主,义国公家的嫡女薛十一娘……右侧的是二皇子李宪,左仆射史凤山,右仆射陈恪……”   林菁一进来,那女子就拍了拍手。   歌舞立刻停止,胡姬退下。   嘉永长公主拿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慢悠悠地道:“诸位看看,林将军来了。”   圆乐公主脸上一派天真,拍掌道:“平生还未见过女将军,可要让我好好瞧瞧。”   薛十一娘用团扇掩口笑道:“这长安城谁不对女将军好奇?托长公主殿下的福,咱们也能看个新鲜。”   两个小娘子当奇趣说笑,其他人的神色微变,向下方看去。   几句话的时间,足够林菁看清楚一些人的面孔。   嘉永长公主以庆祝凯旋为名举办的宴会,到场的将士居然只来了陆文许和左平,其余比她高上一级或同等级别的,一个都没有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在上方的陈恪是老面孔了,有趣的是,余迢也在下方的坐席里,并未看向她。   左平站起身道:“此番攻打朔方城,林将军立功无数,乃是我的得力部下,承蒙长公主殿下赏光,邀请她赴宴——林菁,来我这边一起。”   “慢着。”嘉永长公主打断了左平,“我给林将军留了位置。”   仆从在薛十一娘的下首加了坐床,请林菁进来就坐。   林菁躬身行礼道:“谢长公主赐坐。”   她昂起头,不卑不亢地走进去,在座位上坐下。朝晖作为侍从,坐在她身后的蒲团上。   现在场上既没有乐声,也没有歌舞,一片静悄悄,有人忍不住干咳了起来,有几个善于活跃气氛的人已经端起酒杯,正准备说些什么……   嘉永长公主又道:“我听说林将军武艺高强,能连斩敌人数百,还能用方术,哦,又或者是什么其他法术坑杀敌军,不知道林将军肯不肯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大昭第一女将军的风采?”   左平一下子握紧酒杯,他脸上笑意依旧,正想解围,却不想席上林菁立刻轻飘飘地回道:“自当遵命。”   林菁起身走到正堂中央,看着众人微笑道:“不知长公主想怎么见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永长公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那目光刻在她脸上,每一寸都不放过。   嘉永长公主忽而笑了,她拍了拍手道:“带上来。”   仆从应声而去,不一会,地面便隐隐传来震感。   咚、咚、咚……沉重的声音慢慢接近,像是有一只可怖的巨兽正在踏在大地上,准备迎接夜晚的饕餮。 第106章 野兽   那身影走进正堂, 黑塔如山遮云蔽月, 遒劲的躯体上挂着暴涨的肌肉, 赤/裸的上身满是毛发,面容也与昭人迥异, 厚唇阔鼻,眼窝深陷,嗤嗤地呼出浊气。   这是一名身形惊人的昆仑奴,身高近九尺, 比林菁高出大半个身子!与他相比,在甘州时有肉山之称的万熊明显不够看了, 至于正常人,在他身边便如孩童一般。   这样的人……简直不能称之为人, 而是一种怪兽。   嘉永长公主露出笑容:“此乃我府中豢养的昆仑奴, 名彭加儿登,听闻林氏女将骁勇善战,特意带出来与林将军切磋一番。”   四下哗然,一方是纤细的女子, 而另一方是连男子亦不敢直面的怪物,这如何能切磋?   陈恪道:“今日是为庆祝凯旋而来, 如果有所损伤, 反而不美。”   嘉永长公主像是突然想到这一点,露出恍然的神色, 然后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两位就不要用武器了, 免得被利器所伤。”   这话说出来,下方一阵默然,反倒是林菁笑了。   嘉永长公主很好,可见是做过功课的。   林菁占着身体轻盈灵巧的便利,唯有力量型对手能对她产生克制,如果再加上一个高防御,便能对她的克制达到最大化,比如全副武装的霍九和连正,林菁没有把握能以纯武力占据上风。   嘉永长公主不知从哪找到这么一个怪物般的昆仑奴,他带来的力量震慑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林菁手中有武器的话,也不是不能向对付万熊一样以巧取胜——可嘉永 长公主一句话便去掉了两人的武器,赤手空拳搏斗的话,以林菁的力量,很难对如此壮硕的昆仑奴造成有效打击,而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对方抓住的话,她机会没有 脱逃的可能,只会任人宰割。   彭加儿登看着她的目光如同野兽一般,仿佛她是一盘等待入腹的食物。   林菁解开腰间龙雀,放在朝晖手中。   有数名侍女手捧金盏,从里面流出金色粉末,在正堂的中央画下一个圆圈。   嘉永长公主道:“为了不伤及宾客,还请林将军不要越出此圈。”   “自当从命,不过,”林菁仰头道,“林某在军中习的皆是杀敌的招数,此番比试若有伤亡,长公主殿下应当不会怪罪林某吧?”   嘉永长公主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她的目光真正兴奋了起来,声音里带出了震颤,“林将军若是担心这一点的话,大可签下生死状,若是能嬴了这昆仑奴,我赏金三千两!阿骠,去问问那昆仑奴想要什么!”   一个笑脸盈盈的波斯人走到彭加儿登身边,低语了几句话,那昆仑奴看着林菁露出了白牙,低吼了几个音节,那波斯人便道:“若彭加儿登赢了,他要二十名女奴,随他自己处置。”   嘉永长公主露出诡异的笑容,她像是知道什么一般,有些恶趣味地道:“恶心的外邦人,又要弄脏我的院子了。”   稍顷,三千两黄金和二十个女奴都已准备好,这个时候,坐在嘉永长公主身边的二皇子李宪突然道:“既然长公主出了彩头,那我也添一些,这才有趣啊!诸位,这又不是在皇城里设宴,无需拘谨,想玩儿的话就热热闹闹的玩,我出五百金,押彭加儿登!”   圆乐公主眼波流转,她娇声道:“二兄都出手了,那我也跟一点,这一双鎏金镯子,也押给彭加儿登。”   昭人本就喜欢举办宴会,而这宴会尤其是越夜越狂欢,既然两个皇室都已率先玩儿开了,下面的人也不再矜持,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押注。   当然也有人观望的,毕竟这生死状一签,不见点血是不可能的,嘉永长公主胆子大,那是因为她是圣人的亲姐姐,从小为圣人挡灾无数,这情分不一般,就算林菁真的死这儿,圣人也只会象征性的申饬一番……没看这嘉永长公主再如何荒淫无度,也没人敢说闲话么。   可下面这些人说不准就成为泄愤的,跟长公主没那么亲厚的人,也就不在意捧场不捧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余迢神色微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林菁已经应战,无论如何都得继续下去,否则林菁的名望会一落千丈,以后再无进入长安上层的机会。所以他只能作壁上观,身在官场之中,余迢比谁都了解长安城这些权贵的心态,如果不能按照他们的规则玩下去,就得滚蛋。   宾客里众生百态,而最淡定的,恐怕就是左平和朝晖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为真正在战场上见识过林菁杀敌,对她的武力有一定了解的人,他们从未想过林菁会战败。   这是铁血般的信赖。   在接连不断的押注后,堆放奖励的案几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有三分之二都押向了彭加儿登。   嘉永长公主手一挥,然后将手肘放在身旁美少年的怀里,躺倒在大床上,轻启朱唇道:“开始吧。”   林菁和彭加儿登同时动手!   直到真的交手,林菁才发现这个昆仑奴并不是单纯的“傻大个”,他居然跟她一样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林菁的出手是进攻,而彭加儿登则是在防御,他甚至从林菁的身形中粗略观察到了她的进攻方向,巨大的手臂交叉,林菁足尖点在上方,然后身形一挺,向上纵去,竟然绕着正堂的房梁一周,然后才坠了下去。   下方宾客看得目瞪口呆,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人能绕梁而飞,身体竟如燕子一般轻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甚至有人喝彩了起来。   左平却皱了皱眉。   他自然知道林菁的真本事,如果她发挥出其中五成的话,以在座的宾客的眼力,是根本看不清她动作的——这说明她是有意放慢了动作,在面对彭加儿登这样的庞然大物的时候,她放弃了以快取胜。   这是她的杀手锏,如果放弃的话……她究竟想如何战胜这个可怕的大块头?   林菁不紧不慢地进攻着。   彭加儿登在观察她,她何尝不是在观察彭加儿登。   厚实的肌肉严密地保护着他的筋脉和穴道,攻击他的身体是在自寻死路,那么在没有武器的前提下,能对彭加儿登造成直接伤害的部位,只有人体上最脆弱的咽喉和眼睛。   如果不能一击致命的话,她还要接住接下来彭加儿登狂暴的攻击,这是个问题……   是的,林菁看到彭加儿登的第一面,就没准备让他活下去。   这名昆仑奴的眼中充满了兽性,别人不拿他当人,他同样不拿其他人当人,这样一具行走的人间兵器,绝非长安之福,尤其是那二十个女奴的奖励,更坚定了林菁要杀他的决心。   而这其中,还有林菁心中隐秘的目的。   “给我上啊!”   “杀啊!傻大个,连个女人都抓不住!”   “这么大的拳头,砸下去,恐怕连脑浆都会出来吧,嘿嘿嘿……”   “没想到这林菁竟是个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真是可惜,可惜。”   “怎么?你莫不是有什么想法?”   “哈哈哈……”   她分出心神看着下方的宾客们,露出一个笑容。   林菁的身形加快了速度,她在众人的目光中,几乎成为一道会飞的影子,然而在彭加儿登面前,林菁那如同米粒一般的拳头即便没有阻拦地打在皮肉上,也只让这名巨人不痛不痒地扭扭脖子,他龇着牙,挥动着蒲扇般的大掌,在空中快速挥舞,挡住了要害处。   可这动作在林菁眼里实在太慢了,她瞄准一个空挡,冲进彭加儿登的身前,一个拳头打在他的眼睛上,血花砰然四溅,黑塔般的昆仑奴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声。   宾客们回过神来,发现场内已经见了血,全都激动了起来。   “她废了昆仑奴的招子!”   “瞎了,眼睛瞎了!”   失去眼睛是极其可怕的事,很少有人能在这个时候保持理智,彭加儿登依仗身体的优势在竞技场上强横了太久,疼痛不足为据,可一只眼睛看不见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这意味着从某一方来的攻击会出现视觉盲区,让他的战力大打折扣!   彭加儿登大喝:“浑吐哈!”我要杀了你!   然而因为骤然间失去一只眼睛,他的动作产生了微妙的不协调感,这才对战时是极其可怕的失误,林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最后一只眼睛也击碎!   宾客发出惊呼,侍女们因为这血腥场面而尖叫,可也有许多人,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嘉永长公主从少年的身上坐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少年的大腿,手劲已令少年的脸上泛起痛苦的神色;   圆乐公主手中紧紧攥着帕子,她额头上泌出了汗珠,双眸滚圆地看着场内;   李宪将一杯酒举在嘴边,却一直没有喝,他紧紧盯着场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   薛十一娘像是被场面的血腥吓到,瘫软在侍女的身上,可那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喉咙滚动,咽下口水;   一直不太说话的琢安郡主站起身,她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林家人吗?”   林菁的双手全都是鲜血,身上也遍布从彭加儿登眼睛里迸射出的血花,她不能让发疯的彭加儿登冲进宾客席,那便是她的失误了。   所以她没有一击撤离,而是冒着被彭加儿登抓住的风险,双腿骑在他那硕大的头颅上,按着他头顶最脆弱的百会穴,用力一拍!   “给我跪下!”   彭加儿登大吼一声跪倒,可双手还不忘去抓在头上的林菁。   那双毛茸茸的巨掌带着呼呼的风声抓住了她的双腿,可就在这时,林菁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鼻梁上!   噗!   彭加儿登的鼻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了下去,像一块没骨头的软肉,甩来甩去。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标题“野兽”,指的不仅仅是彭加儿登。   长公主,宾客……或许在林菁心中,也有一头野兽。 第107章 图腾   黑塔般的巨人跪在正堂中央, 他的两个眼睛变成了血窟窿, 鼻子也塌了下去。   可就算这样, 他仍然爆发了极高的战斗力,彭加儿登抓着林菁想将她从脖子上甩下去, 就算甩不掉,能从中间撕裂她也不错。   这头被废了的野兽心中已经没有胜负,他只论生死,要将这女人带下去给自己陪葬。   彭加儿登刚用力, 鼻子上再度传来可怕的痛感,他嘶吼着, 想将痛苦吼出去,可来自神经中心的痛苦太剧烈, 他不由得放开了手, 只想捂住鼻子,躲避林菁的攻击。   但林菁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在彭加儿登松手的时候,林菁双腿一扭,拳头直击太阳穴!   “轰”的一声, 彭加儿登倒了下去。   他本能地想在地上打滚,但林菁用痛觉支配了这名巨人, 她的拳头力道并不小, 林菁的力量弱势是相对于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士兵而言的,事实上, 经过军营的系统操练,她的力量远比普通男子要强。   爆裂的拳势一下下凿击彭加儿登的脸, 太阳穴、眼窝、鼻子……宾客席上鸦雀无声,嘉永长公主没有喊停,彭加儿登还在挣扎,林菁就一直打下去,从最开始还有些发脆的皮肉撞击声,到后来如同铁杵捣 在烂泥里的糜烂声,拳头的每一下击打都带出了血水,正堂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除了血腥味,彭加儿登在挣扎中失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挣扎也渐渐衰弱,到最后,只剩下生理性的抽搐。   再到最后,彭加儿登彻底不动了。   可这个时候,嘉永长公主还是没有出声。   林菁过了那股子冲劲,她也有些累了,便停下手,从血泊里站起来,发现周围一片安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血滴滴答答从她指缝里流下。   她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对嘉永长公主道:“不小心打死了长公主的昆仑奴,见谅。”   林菁对上长公主那双被正堂血色映红的双眸时,甚至还礼貌的笑了笑。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这些上层有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这规则是优越感的产物,是排外的,也是容易产生恶意的,对每一个想要进这个圈子的人都充满了挑战和无奈。   陪他们玩儿?太自甘堕落。   不陪他们玩儿?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毕竟这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安城,是这个帝国最深处的内核。   打从林菁接受了真化府的军贴,就代表她接收了这个规则,也成为了局中的玩家。   可是——   如果真要玩的话,我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玩得都要好!   朝晖一直站在圆圈外,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林菁。   这一刻,林菁不是那个他一直投喂的小姑娘,也不是边关时冲锋陷阵的女将军。   她犹如一只刚刚嗜血过后的猛兽,慵懒地睥睨着人群,走上属于她的位置。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武力震慑,而是她第一次向长安城亮出自己的锋芒,跻身大昭上层官场。   以女人的身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要足够强悍,足够狠辣,给人以不容小觑的震慑!   这也是为什么林菁接下了嘉永长公主的挑衅,而且还百依百顺地陪他们玩了这一局。   现在的林菁……   算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政客了。   林菁这一手的确令人震撼,嘉永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半露在外的玉兔差点要蹦出来,下方的圆乐公主已经晕厥过去,薛十一娘端起一杯酒,可手一直在发抖,琢安郡主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宪一直保持着瞠目结舌的姿态,已是指望不上了。   史凤山率先鼓掌,他笑眯眯地道:“我朝有悍将如斯,乃是陛下之福啊!”   下方一名官员随后道:“不如我等一同举杯,庆祝陛下武德四海,得林将军这般英才,也为长公主殿下慧眼识英,让我等大开眼界!”   “陛下万岁!”   “殿下英明!”   只要提到祝酒,喊口号,有些人醒得比谁都快,大家立刻呼喝起来。   林菁擦了擦手,将帕子一丢,回到了座位上。   接下来的宴会就好过多了,昆仑奴的尸体被收了下去,嘉永长公主一挥手,将林菁应得的奖励一并装在一个木箱子里,就放在她的旁边。   林菁粗略算了一下,这些人随身带的东西都比较值钱,就算一件五十金,大约也有五千金了,加上嘉永长公主和李宪的赏金,这一次足足有万金收入。   ……一下子有钱了。   朝晖从怀中取出伤药,用清水洗过之后,为林菁的手敷上药膏。   她这里煞气依然很重,没有人敢来敬酒,大多人也不愿向一个女子敬酒,倒是免了林菁喝酒的尴尬。   只是嘉永长公主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她很快恢复了常态主持宴会,言语幽默风趣,逐渐消除了人们对刚才血腥一幕的阴影,可只要目光扫过她的座位,就变得颇有深意。   林菁身边挨着的恰好是薛十一娘,不过这位贵女已经跟去照顾圆乐公主了,隔一个位子便是琢安郡主。   琢安郡主一直没有看林菁的方向,酒过三巡之后,她被邀出表演吹箫,而那箫刚一拿在琢安郡主手中,林菁的双眸便是一暗。   那箫上缀着的一缕翠色的络子,上面的图案——   正是彩云逐月!   林菁不动声色。   她吃不准琢安郡主的身上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图案,“彩云逐月”意味着前朝旧事,大内高手阎凤双、出现在朔方城的神秘文士、祖父林逊的意外战死,还有被李氏皇族深藏在宫中的前朝宠妃,苏国夫人苏曼。   现在,它又出现在北安王女儿的身上。   “这位琢安郡主倒是胆色过人。”她低声对朝晖道。   “她是北安王唯一的女儿,十三岁前一直都跟随北安王在云州,因为太后思念,因此于前年接到长安,住在皇宫中。”朝晖知道她对这些权贵不太了解,又加了一句,“北安王名伏凯,乃是大昭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现任云州军使,驻守在河东道,有二子一女,次子战亡。”   林菁心一跳,问道:“次子亡在何时?”   “这次突厥南下,云州不敌,北安王次子率领五千兵士全军覆没。”   林菁按了按眉心,心里有些烦躁。   如果北安王与林家没有冤仇,为什么家中女郎身上会有彩云逐月的图腾?   若是薛十一娘有这图腾还有可能,毕竟义国公薛明卫的幼子曾死在他祖父的军中,虽然薛明卫曾帮他们兄妹求情,但那是在裴元德的压力之下,算不上本心。   不过……能在嘉永长公主的宴席上再次看到图腾出现,也是运气了。   宴会上的佳肴虽好,但林菁刚刚杀了人,而且还杀得比较凶残……心思重又吃不下,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也没趣,便向嘉永长公主告辞。   嘉永长公主正看着歌舞与身边的美少年取乐,三人共饮一杯酒,腻歪得不行,看到林菁过来头也不抬,摆摆手让她退下。   林菁走前向左平和陆文许点头示意,又极敷衍地向高官云集的方向拱了下手,便抬脚离去。   临近正堂门口的时候,恰好路过余迢的席位,只听他道:“明日我去府上拜访。”   她微微颔首。   带着朝晖一路走出长公主府,外面已是深夜,空气清冽,一下子吹走酒宴上的浊气,令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两人是骑马而来,箱子里的东西太重,分作两份让两匹马驮着,她和朝晖牵着马从长公主府在坊墙开的大门而出,遇到查宵禁的金吾卫也不怕,他们在宴客名单上,可一路放行。   只是通济坊太远,她跟朝晖回到宣阳坊,暂时在这里住一夜。   进了院子,两人谁都没惊动,朝晖把她带到厨房,自己挽起袖子下厨,找到现成的面团,不到一刻钟便整治出两大碗汤饼,里面放了翠绿的葱花和芫荽,几块小小的蘑菇丁,汤饼上面铺着一排暗红的腊肉,香气四溢。   两人对坐在厨房简陋的桌椅上,吃出满头暴汗来。   林菁今夜动了武,又没用宴会上的饭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为了驮金子,又不得不步行这么远回来,进了院子起就眼睛冒绿光。   朝晖投喂了她这么久,还不知道林菁食量么?   面前的大碗快有脸盆大了,在这寒夜里,热汤热饼下肚,林菁幸福得简直要喵喵叫,恨不得在地上翻个肚皮。   吃完打个饱嗝,朝晖也放下碗筷,他斟酌着道:“不知将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菁托着腮,眯着眼睛看他:“你担心我惹事么?”   “今夜发生的事,陛下一定会知道。”   “我就知道……”林菁勾勾手指,示意朝晖凑近些,低声道,“他怕我,对吗?”   朝晖:“……林家人令很多人恐惧。”   “那还真是可怜,”林菁慢悠悠地道,“他们恐怕得继续怕下去了,因为我回来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希望我低调一些,不要引人注目,不要跳得太欢,以免成为别人欲除之后快的眼中刺,老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你的意思其实就是他的意思,对吧?”   朝晖默不作声。   “韬光养晦啊,听上去就很不错,跟官员打交道多麻烦,我一个武将,还是女子,怎么好一直抛头露面,不如就在家里一直等着调遣令——朝晖,你觉得,我欠他李家的?”   朝晖:“……我没有。”   林菁点点头道:“那就好。第一,我不欠任何人,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谁都别想对我指手画脚;第二,游戏开局,就得跟着规则走,在今夜以前,那些拜帖还都只 是废纸,在今夜之后,我会好好的、仔仔细细的重新认识一下长安城,从明日起,所有亲兵全部调回城内,我现在有钱,租房子给你们住,你就安安心心的,跟我做 客去吧。” 第108章 周旋   有了钱好办事, 林菁身上的现金共四千三百五十两, 一大早坊门开, 她便带着亲兵去崇义坊选新房子。   北城跟南城不一样,尤其崇义坊临近皇宫, 住的人多,房子面积反而比南面要小,但功能是齐全的,林菁选了一处三进带花园的院子, 花去了一千两,又将五百两给了娄飞尘和班音, 令他们两人帮忙置办家具等物,便出了坊门。   张彦祺已经将在城郊的兄弟们都带进城, 一起呼呼啦啦地回到通济坊, 让亲兵在外面等候,由姑姑招待,她进了林慕的书房,发现余迢已经到了。   在两家交好的这些年, 余迢与林慕之间私交甚笃,直至余家退亲, 林慕也与余家断了往来, 两人许久未曾见面了。   退亲这件事,不能怪余迢——林慕心里都明白, 尤其林菁回来后说了许多当年的秘闻,她的亲事有多方博弈, 里面牵扯进了逆世军还有皇帝,又岂是余家能抗衡的?余令行在官场浸淫多年,恐怕早就看透,顺势解除了婚约。   “芳雪昨日在长公主府与昆仑奴之战震惊四座,必定会受人忌惮,通济坊鱼龙混杂,已不适合居住,林兄,我也攒下了些私产,在宣阳坊有一套小宅院,不如你们……”   林菁走了进来道:“不必,我已在崇义坊买了宅院,明日就搬过去。”   她看着余迢微微皱眉,已很不习惯有人唤她的闺名。   余迢抿嘴看着她。   无论是在宴席上杀人,还是在家中侃侃而谈,林菁已经完全不像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女了,她穿着冷硬的男装,没有多余的装饰,身后挂着短刀,腰间佩戴横刀,一 身英武不凡,只有娇美的面容,还有那秀气翘挺的鼻子、花瓣般的嘴唇、猫儿一般灵动的双眸……还时时提醒着众人,眼前杀伐果断之人,其实是一名女子。   余迢道:“昨日户部正好在算一笔江南税银,没能来看你,只好借长公主的晚宴传话,你刚到长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跟我见外。”   “暂时没有,不过……你不是检校尚书户部郎中,怎么真的进户部了?”   户部郎中可是掌握户部实权的从五品官,之前余迢说他过了书判拔萃科,拿到的官职带了“检校”二字,其实是属于户部编外人员,相当于等着转正的临时工,文官不比武官,往上爬极难,能在这个年岁到从五品,已是不易,若是真的做了掌实权的官,让下面那些人怎么活?   可——林菁转念一想,能成为嘉永长公主府上的座上宾……   余迢笑道:“可以把检校二字去掉了。”   这就怪不得了。   林菁坐下,为余迢奉茶,“之前多谢你两次提醒,刚才那句话该我说才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跟我见外。”她又笑了笑,“虽然我现在只是个空有勋位的上骑都尉,能尽的力量暂时有限。”   “这倒不一定了,”余迢饮下一口茶,然后道,“虽然你的调令还没下来,不过按照皇帝陛下的规划,你现在应该练兵了。练一支足够带上草原,远征东突厥的兵。”   “你得到风声了?”   “太子李恒下江南征兵,四皇子李祯在户部与昭武九姓的胡人买粮,有了这两个动向,皇帝陛下可不会让你闲下来。”   “想打东突厥,至少要十五万精锐,太子凑出多少人了?”   “具体数量还没汇报上来,不过太子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   林菁在心算自己能统领的兵。   拿左平举例,他空降夏州军使,实则是大昭讨伐朔方城的行军大总管,率领近十万大军,下面的将领几乎都与他平级,也有几个比他品级还要高,但碍于皇帝旨意,又有陆文许坐镇,不敢有任何不满。   这一次攻打朔方城大获全胜,她的勋位也被提到正五品上骑都尉这一档,也能够得上一州军使,到底能带多少兵,给什么职位,还得先看看老皇帝究竟怎么想,最重要的是,能否让她担任行军大总管。   如果不能的话,那这一场远征东突厥还真够没意思的。   她漫不经心地想到,感觉也该让西突厥的薛延陀部动一动了。   送走了余迢,打包行李,联系雇佣车马,将现在的院子联系卖掉……第二日便雷厉风行的搬家。   只是这一次,除了分出一间书房之外,林家人的房屋分配也没有太大变化,主要是前院都被林菁的亲兵们占了,紫浣每日的工作量激增,虽然有人帮忙劈柴打水,但要喂饱这么多军营出来的壮汉,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她和姑姑住在后院,叫来牙婆买了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取名绿杳,负责贴身伺候林妙真,书房和林慕的房间都安排在了有花园的院子里,移植竹子和零星花草,至于其他的,她也管不过来了,将金子往姑姑那里一放,由着姑姑去操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开始带着亲兵出现在长安城各坊之间,她挑了一些请柬和帖子,来自兵部官员的,几乎不作拒绝,其他三省六部的实权官员也选了一些出来,她带着礼物,专程登门拜访,毫无架子。   她给了长安城一个巨大的反差。   从上官皇后的“义女”传闻开始,她桀骜不驯,手段狠辣,自长公主府夜宴之后,被人形容为嗜血的罗刹,可如今她摇身一变,像一个油滑老练的政客一样,在长安城默默铺开了自己的交际网。   “林府之前的日子想必不容易吧?”对方唏嘘不已。   “我是个知足的人,能活下来就好,如果能为百姓们做点事,也不枉我头上顶着的这个‘林’字。”   “我看林将军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定能在今后的战事中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不敢言,只是作为一名武将,谁也不想打败仗,是不是?”   “我虽然知道林将军洁身自好,只是女子在军营有诸多不便,若是有个夫君,岂不是又有了依靠,又能光明正大的在军营打拼?”   “您说笑了,林某最大的依靠,是皇帝陛下,也是皇帝陛下让我能在军营光明正大的打拼,因此,林某倒是不急着找夫君,更何况,若是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了军事,可就辜负陛下的一片美意了,林某断不敢担此罪名。”   “林将军的身手可谓一绝,当今天下已是鲜有敌手,看来林家的传承果真了不得。”   “说来惭愧,当年林家一把大火,什么都没留下,连祭祖的牌位都是姑姑后来刻的,我的武艺也是偶遇奇遇,想来是天佑我大昭,令我所学能有所用,为国尽一份力。”   ……   这种带着试探的对话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上演,但林菁不得不与之周旋。   做官是一件最要不得清高的事,她要学着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也要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这并非是她官迷,而是一旦战事停止,军队机器停下疯狂运转的脚步,那么接下来面对的就是像是一家主妇面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府兵精锐越来越少,征兵越来越多,那么——   冬装少了,要不要去讨?   饷银迟迟不发,要不要去找?   武器批次不合格,该找谁问责?   粮草可有备好,战马的补给用了那个马场?是几等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道都指着兵部?兵部的案头上,各地军报摞压摞,你递上军报,也只能被放在最低下,什么时候能轮得上解决还是个问题,至于能不能解决,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要想高效运转,要想让自己带的兵不愁衣食,只能自己去挣,但凡怂一点,都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在一连几日不间断的拜访中,她连拜见裴元德都放在了后面,还是朝晖提醒了她一下。   “今晚正是英大家邀请你的日子,如果准备去的话,现在就要准备礼物了。”   林菁灌了一口水,又去了华昇斋买了一对赤金镶羊脂玉葫芦的耳环,花去了两千钱,可算是她这几日最大一笔支出了,揣在怀里往平康里走。   “我找到了点一掷千金的感觉。”她突然道。   跟在旁边,特意带来做平康里专家的庄情哈哈大笑,“男人花钱是为了一亲芳泽,你花钱是为了什么?”   “是谢礼。”   “谢她们在凯旋那日奏曲迎接你?”   “谢她有如此胸怀,若天下女子皆如此,就没有男人什么事了。”   林菁的马踏入平康里,坊门口就有小厮等候,一见他便甜甜笑道:“英大家恭候多时了。”   这是林菁第一次踏入这长安城有名的寻欢胜地,与想象中的灯红酒绿不同,平康里大多都是宅院重楼,鲜少有那种把迎来送往的门脸开在外面的,比那些零散的青/楼要矜持得多。   小厮带路,在平康里最大的一座宅院门前停下。   小厮牵走了马,侍女将三人迎到正堂,就坐后,有十来名侍女手持各种物品,悄声走进正堂,放下琴案、香炉、屏风、茶炉、杯盏、布帛等,将一切摆设好,英离之身穿樱红色刺绣织金缠枝纹长裙,身披一件暗花雨丝锦,款步走到正堂,向林菁行礼。   “妾有一罪,还望林将军宽恕。”   “请讲。”   “妾虽也仰慕林将军美名,但此次邀请,并非是为了妾自己。”   林菁原本准备掏礼物的手停了下来,她眯起眼睛问道:“是谁想见我?”   “请两位郎君在此等候,林将军若是不嫌弃,请随妾身来。”   林菁起身,她倒是想看看,英离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唐朝的一两金子约等于42克,因为冶炼技术等缘故,可能成分没那么足,按照现在金价每克315块来算,一百两黄金大概120W人民币。   在当时(安史之乱前),一百两黄金可以买到4万斗米,大概相当于现在的170吨,而一个壮丁的标准口粮是日两升。   长安城一处普通宅院,一百两即可拿下,当然上不封顶,比如菁菁新买的院子,崇义坊约莫相当于一环边儿,三进的院子还带花园,一千两妥妥的。   大家现在知道菁菁现在多有钱了吧~ 第109章 大家   英离之的步态是极美的, 能在平康里杀出一片天的妓子, 不仅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这千锤百炼的腰肢轻摆中, 摇晃的幅度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多一点则显得放荡,少一点又不够挑逗,只有这样, 烟雾一般,勾着人的眼神, 恨不得埋进腰眼里。   走到一间屋子下,英离之回眸一笑, 唇边的花钿也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曼声道:“林将军,并非妾故弄玄虚,里面……还望你能多体谅。”   英离之跪了下去,纤纤玉手推开房门, 垂首道:“夫人,林将军已至。”她伸出手, 示意林菁进屋。   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黄花梨镂雕屏风, 林菁绕过去之后,便见一名鬓角泛白的妇人正在对镜梳妆, 努力地将一支簪子插/在发髻的最高处,那只消瘦的手微颤着拂过头上的饰物, 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自己的妆容。   林菁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梳妆打扮,而对一名在平康里的女人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调笑和欢爱……   那女子转过头来,向林菁微笑道:“妾公仪氏,多谢林将军赏光。”   英离之能成为平康里三大都知,而且隐隐还是居首位,相貌自然是不俗的,可眼前的这位公仪夫人,远比英离之美得多,衰老并没有折损这种美丽,反而增添了另一种隽永的韵味。   林菁坐下来,微微颔首道:“不知道公仪夫人邀请林某前来,有什么事?”   公仪夫人一直看着她,林菁说完这句话许久,发现公仪夫人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她几乎忍不住要用手去摸一摸自己的脸,难道就真的那么像父亲吗?   事实上,如果林菁还是小娘子打扮,或许没那么像,但现在她穿着男装,从战场历练而归,身上的气质越发接近父亲,以至于让人心生恍惚。   林菁轻咳了一声,公仪夫人才好像回过神来,她仍然保持优雅的仪态,走过来拿起旁边火炉上的茶壶,为林菁斟满一盏茶,双手奉到林菁身前,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她的身体,再慢慢退回。   公仪夫人意识到了有些不妥,低声道:“妾失礼了。”   “无妨。”   “皇后殿下应该提到过吧,你很像你的父亲……这是真的,我看着你,就仿佛身置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人山人海的朱雀大街上,他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对一切 都不假辞色,无论是欢呼声,还是女人的尖叫,他那样坚定,什么都无法撼动他的内心……林将军,你像的不是皮毛,而是他的灵魂,如果我早知道他的女儿如此出 色,一定不会这个时候才找到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有爱慕林远靖的女人都不会喜欢林远靖的原配,和她为他生下的子女,就算是上官皇后,既然有能力创立“山雨”,也不是没有办法找到林家人,可她们都无视了现存的林家人。   说不定心里还是怨怼的——如果林远靖娶的是“她”,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直到林菁出现,她们才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沉寂许久的欲/望重新浮现,或者如上官皇后,卑微而又讨好地出现她面前,或者如嘉永长公主,带着求而不得的恨在她身上撒这当年没撒完的气。   林菁无所谓地笑了笑,“夫人找到我,应该有所要求,那么,大家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你知道,我最近真的很忙。”   公仪夫人将鬓角旁一缕垂下的碎发别在而后,温温柔柔地道:“林将军,妾身也不是无缘无故请你前来,实在是因为,你父亲有东西托我保管,现在也该交到你手上了。”   林菁冷笑一声,“林家十五年生活困顿,你不曾拿出来,现在也不必了。”   面上虽然没有显露,但林菁心里剧烈起伏,无论是听到卢茗妡的故事,还是眼见上官皇后的克制情感,她都可以肯定林远靖的洁身自好,可他……无论是什么,为什么要交给平康里的名妓保管?他跟公仪夫人是什么关系?   公仪夫人幽幽地问道:“林将军,你好像有些生气?怎么,很意外吗?傻姑娘,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男人?就算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也并非没有弱点,他和我在一起……”   林菁站起身,冷冷道:“告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随后公仪夫人扑了上来,她抱着她的腿,冷硬的筋骨陷入柔软而温暖的胸膛,带着微微颤抖。   “不要走……我等了那么久,你不要走……”   “我不是林远靖!”林菁心中爆发了一股发不出去又收不回来的怒火,她因为与陌生女性如此亲近的接触而尴尬,甚至害怕对方进一步作出什么不堪的行为来,就算是在战场上,她都没有这样慌乱过。   公仪夫人到底是出身平康里,她没有上官皇后那样强大的自制力和底气,她一生都在讨好男人,供男人取乐,在这个时候,她本能地祭出自己唯一的武器。   ——泪水打湿了林菁的裤子。   “我知道你不是林远靖……我错了,好孩子,你那么善良,你连上官素都能接受不是吗?你不要走,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不会说你不喜欢的话了,好不好?”   林菁转身半跪下来,她捏着公仪夫人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跟我阿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公仪夫人泪眼模糊地看着林菁,她这样的女人连哭都是令人心折的,泪水仿佛珍珠般滑落,她左手抓住了林菁的手,右手向下,“唰”地一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只穿着肚兜的上身,林菁一看她这般动作便惊得想后退,可她死死抓住林菁的手,眼睛中带着一股狠劲,又扯下了肚兜。   林菁一下子闭上眼睛。   她心里扑通乱跳,脑海里只过了一句话。   这叫什么事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她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公仪夫人或许是把自己当成父亲,渴求着男人的身体,被骇得动弹不得。   公仪夫人拉着林菁的手,慢慢覆盖在自己的胸前。   林菁感受到手下粗粝不平的肌肤,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道就算愈合,仍然狰狞的伤疤,显示出在受伤后没有得到正常治疗的艰难环境,这样的伤疤出现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也意味着她本钱的丧失。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和他,是这样的关系……”公仪夫人带着林菁的手摸完那道长长的伤疤,“这是我为他受的伤,这是我唯一能留下的,属于他的记号,每一天我都要抚摸着它才能入睡,就好像他在我身边。”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林菁抽回了手,扭过头问道。   “我当然知道,还有你不知道的,我也可以一并告诉你,”公仪夫人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为什么你阿耶死的当天,就有人不顾一切地闯进林家放了那场大火?聪明的孩子,你是不是猜到了,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林菁震惊地看着公仪夫人。   导致林家灭门的东西,竟然在一个平康里妓子的手上?   公仪夫人轻轻掩上衣襟,缓缓道:“那东西,自你父亲交到我手上起,就一直在这里。”   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跟你想的,或许有很大出入。   他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一见倾心,那日凯旋仪仗里见到他之后,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经历过的男人都只是泥土一般的渣滓,只有他的身影令人难以忘怀……那时,我 已是平康里唯一的都知,人称一声“公仪大家”,最擅长清商乐舞,《清乐》六十六曲,放眼整个大昭,我是唯一能全部舞下来的人,经常有人千金求我一舞,人被 捧得心高气傲,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面子去追求一个男子的。   所以,其实是他主动找上了我。   兵部方尚书在平康里为凯旋的将士庆功,叫了二十多家的娘子作陪,而有资格坐在林远靖身边的女人,只能是我。酒冷夜残的时候,坊门早就关闭,他只能宿在这里。   就是在这个房间,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我心跳得好快,只听到他的呼吸声都会脸红,他走过来的时候,我便软了一半。   那时候太年轻,以为自己魅力无穷,就算是当朝的“军神”,听过我的名字,也会俯首称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根本没想碰我,而是坐在我面前,拿出一只陶埙,吹起了一首我家乡的小调……说来好笑,我为多少达官贵人演奏过乐曲,可这一次,居然有人为我吹奏了一首家乡的歌。   那是楚地的陶埙,从埙孔的位置我分辨出,那是埙中有最有名红陶秋音子母埙,传说汉帝刘邦在垓下吹奏的楚歌,就出自这一双子母埙。   他吹奏时用的子埙,而母埙恰好在我手中。   “有人告诉我母埙在公仪大家这里,我偶然得到子埙,便将此物送给更懂它的行家吧。”   他说完,便将埙留下,人已离开了。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留下只言片语的温柔,又毫不留情的走掉,我一遍遍吹那首家乡小调,却怎样也吹不出他的味道。我像是着了魔,整日思念他,不愿接待客人,就算被假母骂也没关系,我只觉得自己太笨了,收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能不回报他呢?   至少,我应该为他跳一支舞……让他看一看我最拿手的舞呀。   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见他,但是他已有妻室,我能做什么呢?没有他的喜爱,我什么勇气都没有,不敢妄想去争宠,不敢去主动找他,直到后来,子埙意外被摔坏了,我……   我高兴得哭起来。   终于能见他一面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公仪夫人:差一点就达成逆推林将军的成就。 第110章 遗物   “我只是学过吹奏陶埙, 并不会复原。”   “公仪娘子很重视这一对子母埙, 子埙损坏后, 几乎茶饭不思,假母已对娘子十分不满, 再这样下去,假母一定会把她逐出平康里的。”   “抱歉,我实在帮不上忙。不过我可以打听一下有没有能复原乐器的大家……”   “林郎君……您恐怕是看轻了娘子的身份,以为娘子是借此纠缠于您?郎君不知, 自那日你吹奏了娘子家乡的小调,她便将您引为知己, 又因为是您所赠之物损坏,娘子心中不安, 才邀您过去一趟。”   “也罢。”   他终于被请了过来, 是啊,他不会复原乐器,可是我会啊……我装作不懂,一点点诱他帮我修复子埙。   灯火摇曳, 煮好的酒散发着甘美醇厚的香气,远处传来丝竹弦乐, 欢声笑语融进了夜风之中,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   直到他修复好子埙,用白布擦拭干净, 放在嘴边吹出第一个音。   那梦中的小调又回来了。   我手持灯盏,不自觉地越靠越近, 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嗅不出什么,可又能从千百人中分辨出他,慢慢渗入骨髓。   他最后停了下来,垂眸看向我。   当我看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冷汗都出来了。   我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出来了!   我手里的灯盏滑落,灯油落了满地,火苗只闪烁了几下,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残月的些许光亮。   “妾还未谢过郎君赠埙之情。”   “不必了,乐器有灵,本该属于有缘人。公仪娘子,子埙已经修复好,林某告辞了。”   “可是妾不想欠人情。”   他轻笑了一声,“那么,你想怎么还我?”   “人生难得遇一知音,妾女流之辈,亦有赴汤蹈火之勇。”   “何苦?”   “不苦。”   很多人这一生都未曾真正动过心,动过情,我有过,知道这世间情为何物,因此而满足。   他知道我心意,并未轻贱我,也没有视如洪水猛兽……他是个坚定而强大的人。   很快他再次出征,一去两载,我虽然不是他的女人,却体验到了与他女人相同的煎熬,若有军中人来,我一定会亲自作陪,只想听到前线传来的消息。   可惜,就算他凯旋而归,也不会到我这里来,只是偶尔遇到珍惜的乐器,会托人送给我,我勤勤练习,想着他也许有一天来,可以演奏给他听。   他越来越忙,经常回到长安没多久,又再次出征,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正是那一年,他东征百济归来,听说林夫人诞下千金,他大肆庆贺,我也送上了贺礼。   就在第二天,他深夜来见,带来了一样东西。   “公仪娘子,可否为我保管一物?”   “好。”   “你不问问是什么吗?”   “就算是皇帝的人头,我也会收下。”   “……此物十分要紧,长安城中我熟识的人中,只有你与我的关系不为人知,所以,我只有交到你手上。”   “需要我保管多久?”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再次出征,会将此物取回,如果我这一次没能再离开长安城,就请你一直保管下去,直到林家子嗣里,再出现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儿郎,再将其转交于他,等他打开盒子,一切都会明白的。若林家一直销声匿迹,便将此物埋葬也好。”   我心中隐隐不安,什么“没能再离开长安城”?什么“林家的子嗣里”?   这番话听上去反倒像是在交代后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追问下去,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当他走的时候……   “妾还欠郎君一支舞!”   “若下次有机会见面,林某定会欣赏公仪娘子的乐舞一绝。”   ……   “骗子。”公仪娘子笑着闭上眼睛,“他再也没回来,而是死在了皇宫里,当天,连家都被人烧了,林家的人,除了嫁出去的小姑子和你们这一双兄妹,都死在了 大火里。我听人说,那天夜里,林家传出来的不止是惨叫声,还有兵刃的声音,最诡异的是,居然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说是意外,谁信呐?”   林菁低声道:“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与林家相关的人都被彻查,到了最后,连曾经招待过林远靖的我也没能幸免,差役将我押进大理寺的牢狱里,审我的人蒙着面,根本不是公审,而是私狱!他们 反复问我与林远靖是什么关系,他可有东西托付与我,几次都没有结果,便动了刑……”公仪夫人说着,似乎感觉到了冷,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整整一 夜,我竟然抗住了。”   林菁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公仪夫人的双手。   “后来,有人将我从大理寺捞了出去,我便不再出现在人前,将离之和非娘调/教出来,接了我的班,得知你以女子之身进军营后,我便打听你的事迹,终于等到你凯旋归来,我想这件你父亲的遗物,也该归还与你了。”   公仪夫人打开放在旁边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匣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知道了前因后果,对方将林远靖周围的关系查到连一个见过两面的人都不放过,她作为林远靖的后人,进了公仪夫人的屋子,若是带出什么东西,岂不是要引出一堆麻烦来。   她带着亲兵离开了平康里,直到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她才翻出了自家的院子,一路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而行,莫说是人,连野猫都没惊动,又重新翻进公仪夫人的屋子,将那匣子取回了家。   这是能让人不惜制造灭门惨案的东西,她谁都没惊动,借着窗纸透出的月光,在自己的卧室里拆开包裹。   这匣子四四方方,她敲了敲四壁,里面是实的,四壁反而是空心的,看来是藏了不少机关,而匣子上的锁则很熟悉了,正是鬼谷信物七宝锁,只有鬼谷传人才知道解开方法,当初她便是以此确认司奉龄的身份的。   七宝锁没有钥匙,全凭机关拆卸,她用独门秘法破了锁,将匣子一打开……   耳边“嗡”的一声,血液刷刷刷直冲脑门,连心跳都停了一拍。   她又迅速合上匣子,双手扣在上面,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圆。   她看见了什么?   这匣子里装的——   竟然是传国玉玺!   林远靖这是想干什么?   传国玉玺,由秦朝而起,以和氏璧镌刻,正面是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自起诞生之日起,便成为“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据说可通神灵,平灾祸。   多少年动荡,这块传国玉玺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地更迭主人,直到隋朝灭亡,玉玺也不知所终。   是的,大昭建国的时候,根本没能拿到传国玉玺。   也正因为此,大昭初期十分不稳定,莫说是什么刘武周的余孽,就连许多世家都不承认大昭的统治,甚至指摘李氏“篡位”,皇位得的十分“名不正,言不顺”。   李僢路子也很野,没玉玺,那就干脆自己刻,但也没敢称呼其为“传国玉玺”,而是聊以□□地称为“受命宝”,但一个“受命宝”仍然不能带来安全感,后面紧 跟着还有“定命宝”、“天命宝”之类的……所以李氏从未断过寻找传国玉玺的念头,玉玺一日不归位,李氏的江山就一日不稳定,   想检查玉玺的真伪也很简单。   首先,和氏璧的材料是做不了假的,《史记》称之为“天下所共传宝也”,所谓“荆山之玉、灵蛇之珠”,与隋珠一同成为天下奇宝之首。表面光泽,从每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不同的光泽,如金红、青白、蓝绿、紫红等等。   其次,传国玉玺并非无瑕,在西汉末年,王莽欲篡位的时候,太后怒摔玉玺,导致其一角被摔碎,后王莽用黄金镶补,从此传国玉玺一角与其他三角不同。   晋朝的时候,玉玺的归属更是乱套,后赵石勒在得到玉玺的时候,骄狂自大,于玉玺一侧刻上了“天命石氏”,等到了魏文帝手里,又隶刻肩际曰“大魏受汉传国之宝”……   林菁检查了一下这块玉玺,方圆四寸,五条云龙雕刻得栩栩如生,奔腾扭交于上,几处记号都对得上,而且这材质林菁前所未见,在月光下都能绽放出华彩,这也是她一下子便合上匣子的原因,怕异宝之光引人注目。   这个大概……真的是传国玉玺了。   她轻轻咬唇,检查了一下匣子的机关,淬毒的暗箭和旋镖是第一层,毒雾是第二层,拿起玉玺后,下面喷射的腐蚀水是第三层,若是强行破之,不止人会受到攻击,玉玺也会被毁坏。   她将匣子复原,锁好了七宝锁,将匣子一蒙,把它踢到一边,真不知如何是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想造反吗?”   “应该不是,如果真的要造反,怎么可能等到图穷匕见的一天。”   “是想要挟李氏吗?”   “也不是,宁死都不交出的东西,何谈要挟?”   “那你藏这么个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   “父亲……你把它留给我,是想要我怎么做呢?”   林菁一夜无眠。 第111章 漂亮   一大早, 林菁眼下泛青地骑上马, 去裴府等裴元德下朝。   偌大的裴府其实冷清得很, 裴元德的三个儿子都有自己戍守的地方,他夫人早已过世, 里面全是年岁不小的老仆,因为林菁的到来,裴府辈分最大的管家亲自出动,颤巍巍地为她煮上一杯茶, 用家乡话交代了好久……   林菁微笑着点头,其实一句都没听懂。   最后现任管家送走了老管家, 才道:“刘老曾为你父亲煮过茶,这一次过来, 叮嘱你多注意身体, 出征的时候多带床被子,千万不要冷到。”他从托盘里端出四碟点心,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边关太熬身体, 军营里又不甚讲究养生之道,还不是年纪轻轻不在意, 上了年纪才知道痛处, 郎君一到雨天就要艾灸,你看他表面风风光光, 衣服下面可没几处好肉!”   他口气亲近,一看就是常年在男主人身边服侍的, 恐怕还要帮着管束许多,几句话,林菁似乎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裴元德。   被老管家絮絮叨叨念经的,在雨天沉浸在艾草气味的,也有诸多小毛病的……   拖着铁甲锈躯望边关的男人。   “打仗的,在边关一呆就是一辈子,就算在长安城住着金镶玉的屋子,也不如军营里那座漏风的帐篷。”裴元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迈进来,立刻有仆从为他卸去挂着紫金鱼符腰带,换上家常的方便腰带。   林菁看过去,无论多少次,都感叹时光对这男人的钟爱,作为同龄人的皇帝李茂已经像个老头子了,可他依旧年轻俊美,冷清寡淡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充满老气,反而掩盖了几分武将的杀伐之气,让他的棱角略微温柔了些。   他在林菁对面坐下来,旁边恰好就是在煮着的茶,他自己动手舀了一杯,又在旁边的盐罐里抓了一把盐巴撒进去,才喝了起来。   “最近你很高调,下朝的路上,我至少从十多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多交些朋友。”   “恕我直言,目前除了我那个傻儿子,还有左家的愣头青,哦,还有余家那位,没几个人会真的拿你当朋友。”   “裴伯伯说笑了,难道男子出去社交,就能真的交到朋友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元德皱了皱眉:“什么伯伯?你本该叫我阿耶的。”   林菁:“……”第一次感受到了逼婚的压力,“要不您收我当义女得了。”   裴元德更不满意了,“三郎就这么没用吗?真收了你当义女,他恐怕要变逆子。”   林菁尴尬,喝茶掩饰。   天有些凉了,裴元德紧了紧袖口,又舀了一杯茶,说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直接说。”   “没什么麻烦,就是心有些乱,过来讨杯茶喝。”   “是想你阿耶的事了吧?回到长安,故人那么多,一个两个的,都期盼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聊以安慰那颗老迈的心,现在看来,还是女人最先按捺不住,上官 素、嘉永长公主、公仪明月……也许以后还有别的人,但都无关紧要,对你阿耶心结最大的人,不会轻易表露,他会冷眼旁观,看诸人花招百出来试探你,然后才会 出手。”   “皇帝对我阿耶有心结?他不喜欢我阿耶?”   “不,曾经也很……算是欣赏吧,可惜人是会变的,做武将的,到了林远靖那个位 置,都不会受统治者喜欢的,像我这样混混日子多好,可他不肯,偏要把血洒出去,聚起万丈光芒,登顶封神,只差封狼居胥,若他有霍去病的一二见识也罢了,好 歹得了汉武帝的欢心,可以没有后虑地展现抱负。”裴元德看了看左右,从案几底下拿出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菁默然。   她是曾听兄长提过霍去病和卫青的,《史记》里所描绘的两人并不像民间传说中那般伟岸光正,不过她并不在意,人无完人,更何况是将人放在史学家严苛的目光下,缺点更被无限放大。   “所以说,后来阿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很紧张?”   “参他的本子没断过,统合天下,权御四方是需要代价的,自他上任以来,劳民伤财的责难声不绝于耳,一直是先帝压下反对声音,只是到了他远征百济回来,国 力已不能再承担远征了,兵部连夜制定方案,在边境紧缩,相对于吐蕃、吐谷浑等地,可以接受有条件的求和——这与你父亲理念不合。”   “我明白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她移到裴元德身边,伸出手指,依旧是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下图案,“我在北安王的女儿,琢安郡主的身上看到了这个图案,很漂亮。”   裴元德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这一瞬间,他不再是循循善诱的长辈,眸子里发出利光,全身的肌肉都在暴动,身上的气势轰然膨胀,男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样恐怖的气场,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见识过。   林菁愣住了。   裴元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很漂亮,但不适合你。”   “那什么时候,才适合我呢?”她看着他的眼睛,“我逃不掉的。”   “我还活着,没人敢对你出手。若是我死了,三郎还在,裴家不倒,你便无所畏惧。”   “如果逼迫我的人是皇帝呢?你会为了我,为了林家反抗他吗?”   “会。”裴元德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这一次,我会。”   林菁追问道:“就算赌上身家性命?”   裴元德低笑出声:“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真是个孩子……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没有年轻人的激情,也不会冲动上脑,如果做一件事,会至少铺垫三步,如 果我想保护一个人,会至少铺垫五步,如果我敢对一个林家人做下承诺,就会去铺垫十步,不然凭什么做裴家的家主?仰仗我吃饭的人,成千上万,我也为他们负 责。”   “我还是没看出来,你与我阿耶的关系,竟然这么好。”   “……倒不仅仅是因为他,我在幽州的时候就对你说过,惜才,可你不相信。”裴元德眼眸垂下,“一个姑娘家,比男人还拼命,又是林远靖许给我的儿媳,照应也是应该的。”   “我明白你想保护我,不过,你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想我与前朝势力对上,”林菁笑了,她狡黠地道,“看来,彩云逐月的势力,比皇帝还要可怕。”   裴元德并没有因为被套话而生气,他放开了她的手,捧起了茶盏,“北安王的女儿身上都能见到,你以为呢?”   “是他们杀了我阿耶吗?林家的火,是他们放的吗?”   “不知道,不确定。我与他们没有接触。你不是已经找到一个突破口了么?除此之外,我还可以给你指条路。”   “洗耳恭听。”   “连翼应该与他们有勾连。”   林菁抿了抿嘴,她心中也有怀疑,经裴元德这么一说,杀逆世军的心更盛了。   临到告辞的时候,裴元德送她到大门,仆从散去,巷道十分安静,正下着微微细雨。   他低下头,轻声问道:“十六年前,他们要找的那个东西,你找到了吗?”   林菁道:“还没有。”   裴元德叹了一口气,“你回来后,长安城隐隐躁动,所以,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以后就算是我问起,也不要回答,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你……”雨滴落在脸上,又痒又凉,“谢谢你的指点,多注意身体。”   裴元德笑着咳了两声,拉着缰绳,看着她上马,拍了拍火炼的马头,笑道:“去吧,就算翻出天来,也有这一把老骨头给你兜着。”   林菁噗嗤一笑。   裴元德若是一把老骨头,整个长安的俊秀,都只是朽木罢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冷寒入骨的细雨洋洋洒洒地下着,林菁却觉得刚刚好,她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心里在想如何去接近琢安郡主,或许可以从上官皇后那里下手,又惊疑连翼是什么时候跟前朝势力勾连的,想起逆世军这糟心货便心情不佳,未注意身边,直到有人跑到她身边。   “林将军!胡饼,刚出炉,好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菁低头一看——居然是当初在甘州开胡饼店的胡人老板阿忽起!   “阿忽起,你怎么来长安城了?”   “啊哈,长安城的贵人也要吃胡饼,趁热吃,我开了店,林将军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他也坐不住了啊,终于想到要联络她了。   林菁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道:“能在长安相遇也是缘分,既然这样,就去你那里坐坐吧。”   阿忽起入蒙大赦,赶紧带林菁进了店,拿上来的是羊肉毕罗,旁边可不是茶,是一杯喷香的热奶,刚好驱寒。   三张毕罗下肚,有人才姗姗来迟,掩上了房门,从她身边走过,在后面的墙壁上敲了敲,然后招手示意。   这小小的胡饼店里居然也别有洞天。   墙壁打开后,露出下面的楼梯,举着灯盏走下去,是一间宽敞的密室,那人撤下遮雨的斗笠,轻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一算,我们分开了百年有余。”   林菁走过去环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   “让你这一百年的定力破了功,啧啧,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第112章 密室   密室里干净整洁, 墙壁两侧各挂一颗夜明珠, 床上铺着雪狐皮, 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日用品,还有一排整齐的箱笼。   从蒙蒙细雨的路上, 进了烟火十足的小店。   被蒙着头脸的男人带入地下,在夜明珠灼灼的光芒下,被他紧紧的拥抱着。   他的头埋在她肩膀上,呼出的热气发着撩人的痒, 含着耳垂,口齿不清, 声音沙哑,带着克制地道:“被你破的定力, 可不止这一点。”   她没拒绝霍九的亲近, 甚至心里还有些喜欢这种感觉,陌生的情/欲被缓慢点燃,沿着脊椎爬上头颅,她低声道:“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身后有盯梢的人。”   “有人假扮你,从后门出去了, 会在东市甩掉他们。”   “你还真是有备而来。”   “毕竟是在长安城。”他抱起她, 大步走向床铺,将她放在上面, 固定在自己怀里,舒服得喟叹一声, “我早就想这么跟你说话了。”   林菁笑着搂住霍九的脖子,男人的身体太炙热,驱散了阴雨的寒气,毛皮太温软,陷进去便不想起来。   软玉温香真是蚀骨销魂。   但——   “最近有了很多收获,有些事不得不先确定一下。”   “你说。”他吻了吻她的手背。   “昭武九姓有意染指中原吗?”   “没有,我们的人数太少,昭武九姓基本上只是九座城池,所以我们的野心没那么大,谁给的好处多,谁的势力大,我们就依附谁,不要这么看我,商人本质,我 们只需要立足之地和安全的商路,以及一个可以依附的帝国。很可惜,目前大昭武力不够强盛,在东方,能带来安全感的是突厥人的帝国。”   “所以你们的立场是随着政局而变动的,那么这次李祯向你们借粮,会成功吗?”   “会。”   “对大昭这么有信心?”   霍九低低地笑道:“我是对你有信心,你才是我的第一手情报,东突厥恐怕要不复存在了,西突厥的十箭还不如东突厥有魄力,我自然会重新选择合作伙伴,这一次大昭主动向昭武九姓求助,我们当然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借粮当然是可以的,但大昭要付出的代价,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想与胡人做生意,能保证不吃亏就已经很厉害了,有霍九坐镇的话,更是难上加难。   “也就是说,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对吗?”   “我只能尽量保证,昭武九姓并非铁板一块,有向我一样一心求财的,自然也有其他想法的人,但总的来说,都在我的把控范围。”   “因为你是火神令的主人吗?”   “算是吧……”他说得有些含糊,“胡人信仰火祆教,以火为尊,教中有教主、祭祀、圣女,负责教中事宜,而火神令执掌的是光的另一面,他们守护信仰,火神令的主人负责守护这个民族,只要见到令牌,所有人都会受火神驱使。”   “那么,你可以说是昭武九姓的无冕之王?”   他谦虚地道:“我与九姓国主之间互相制衡,谈不上无冕之王,而且佛教的影响日趋强大,所以我才说,九姓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不过,你不是一直不在意我的身份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他眸光锐利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确实知道了一些麻烦事。”   他凑过去,蹭着她的脸颊,说道:“别担心,我帮你处置了嘉永长公主,在你出征之前,我保证她没有心思来为难你。”   她笑道:“跟我最近知道的事一比,嘉永长公主还不算什么。霍九,你想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就会与我一同承担,没有退路……后退即是背离我,我怕你承担不起后果。”   “我向你献上了忠诚,死亡也不会将其收回。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蛊惑般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看上的女人,为什么要背离你?与你在一起时候,我得到无与 伦比的欢愉,令人上瘾。只要不让我背叛国家,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林菁,好好利用我,而我只要那么一点点的回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手滑过她的曲线,饶是她再大胆,也被激起了一层浅浅的颤栗。   “那你……还不老老实实的听我讲?”   “好,好。”他无奈地收手,手臂一展,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我最爱的玉狸奴,一切都听你的。”   她嗔了他一眼,一边讲述回到长安后的见闻,顺便也理清自己的头绪。   ……   霍九不是昭人,对玉玺的概念没那么强,他很快冷静下来,总结道:“目前直接与彩云逐月图案有关的,除了最开始出现的皇宫的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还有出现在朔方城的神秘人,现在再加上一个,北安王和他的女儿琢安郡主。”   林菁道:“与前朝有关的,还有被藏在皇宫里的苏国夫人,如果说她不知道彩云逐月图案,我是不信的。裴元德提到连翼与之相关,也并无不可能。”   “刚巧,彩云逐月相关之人,也都与林家有关。”   “神秘人之于祖父,苏曼之于阿耶,都有直接关联,如果连翼也是其中一分子,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前朝势力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瓦解林家。”   “这样以来,逆世军最大的资助者也基本可以确定了,如甘州韦胥一样被腐蚀的官员恐怕不在少数,就连裴元德也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这个组织,想必他们正在经 历从水下浮上水面的过程,一旦真的为世人所知,大昭也就该变天了。”霍九想了想,又道,“裴元德的态度很奇怪,如果彩云逐月的势力已经到了连他都忌惮的地 步,为什么不做些什么?”   林菁埋进霍九怀里,轻声道:“他应该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霍九冷笑一声,“你们的皇帝心眼真的很 小,上一个‘军神’被阴谋所害,下一个接任的大元帅又被掣肘,你未从军前,连年战事失利,被人打到了长安城下,居然还不思悔改,这样的王朝,有什么效忠的 必要?反正传国玉玺在你手上,上官素还送了你‘山雨’,这皇帝换个人做,也不是不行。”   “先不用想这么多,眼下有两件事必须快些办,我要想办法接近琢安郡主,查一下北安王,另外就是在远征东突厥之前,铲除逆世军,捉住连翼、连正父子,用此功绩来搏行军大总管的位置。这一次出征,我不想再居于人下了。”   霍九一下子就明白了林菁的言下之意,“你要掌控这支军队……”   林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覆盖在他唇上:“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她从来不觉得攻打东突厥有多难,并不是她看不起敌人,而是她杀了拔延诃勒之后,其他三大贵族正在疯狂蚕食拔延部的利益,她留在甘州的韦胥,想必也已经完 成了与薛延陀之间的谈判,只等她到时候主持大局,唯一让她挂心的,除了深宫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苏国夫人,便是失踪的锦琛了。   她有一种预感,这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或许才是关键。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情报,就是锦琛的消息了。”   “连胡人的商队都打探不到的消息,只能去更偏僻的地方寻找了,还需要再多一些时间。”   林菁也只能等了,她自己是没时间去打探消息,接下来,恐怕要做一番博弈,才能在太子李恒回来后,把他招募的那支军队弄到手,然后去拿逆世军练兵。   她理清了头绪,又问道:“对了,你现在在长安城,是以什么身份出面?”   霍九的手正揽在她腰间,闻言,手上突然一紧,淡淡地道:“康国王子的身份。”   林菁:“哦,王子……什么?”她一下子窜起来,坐在床上,捂着嘴道,“你是康国的王子?”   他被林菁的反应逗笑了。   “很意外?”   “……没想到会有这么亲民的王子。”   但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件事,霍九作为一国的王子,居然可以常年不在国内,而且在重视血统的昭武九姓中,一个胡汉混血的王子意味着什么?   她想起当初在朔方城里,她装扮成玉狸奴时,霍九曾说过,她是唯一能靠近他的女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林菁眼眸中的情感瞬息万变,从震惊到沉思,再到怜惜,最后归于平静。   霍九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在某一刻,他知道她懂,感受到了她的理解。   在无言中,未付诸于口的情感,轻轻踏出底线的一步……都在两人默契的交流中完成。   林菁轻呼出一口气,托着他的下巴打量着说道:“感觉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嗯……我的王子殿下。”   霍九故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指,笑道:“康国国主隆达尔有十一个王子,我只是其中最小的,同时也是最不显眼的那一位,你捡的可不是便宜,而是一个常年不出门,只有在祭祀时才会出现的废物,嗯,现在还觉得我亲民吗?”   她忍不住笑意,扑进他的怀里。   “有意思,我喜欢!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都不亲民,因为你只要亲我就好了。”   她献上吻,本意是想亲他的脸颊。   可霍九突然转过脸,噙住她的唇瓣。   你也给我带来了惊喜啊,我的姑娘。 第113章 进宫   幽秘的约会并没能持续太久, 两人身上事务繁多, 最后简单的分了一下工, 由霍九这边帮忙寻找锦琛的下落,林菁这边则负责试探琢安郡主, 等待李恒的归来。   琢安郡主在皇宫陪伴太后,之前有了上官皇后的支持,林菁想进宫并不难,她手上有皇后手信, 禁军不得阻拦,只是进宫的请求需要传递到大明宫, 得到允许后才能真正放行。   这会儿快要黄昏了,肯定来不及, 她从胡饼铺子的另一个门走出去, 回到了崇义坊的家,一开门,便看见庄情便似笑非笑地在斜倚在门廊。   “听路遇的游侠儿说,嘉永长公主的府上发卖了一批奴隶和下人, 有口风不严的,被人套出话, 说是长公主府私下经营的三个大铺子都出了问题, 放在商队的线也传回了不好的消息,用度一下子缩减, 连他们这些闲杂人等都养不起了。”   林菁一听便知道是霍九的手笔。   她若无其事地道:“那她还真是倒霉。”   “我想了很久,在你认识的人范围里, 都没有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林将军,看来你的秘密不小啊。”   林菁一笑:“如果有正义人士一定要为我出气,我又有什么办法?”   庄情玩味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其他人也这么想,还有,做得这般高调,护得如此明显,说是想把你往火坑里推,我也是信的。”   “多谢你提醒,但被人护着的感觉还挺不错的,真的,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小可怜,希望‘其他人’也能意识到这一点,要我说,嘉永长公主的惩罚还是轻了,如果是我亲自动手的话,可就不会这么温柔了。”   “也是,你现在有所依仗,东突厥还没打下来……但你就不怕被人秋后算账?”   林菁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感叹:“庄情,虽然你在我手下做事,也成了我的亲兵,可你心底里还是看不起我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害怕被‘秋后算账’的人一定是 我?凭着他们对林家做的事,明明害怕被‘秋后算账’的应该另有其人,我不怕你说出去,现在我与他们的关系是互相利用,最后谁能嬴,还未可知,你也该想一想 后面究竟该跟谁走,这一次升勋位后,我会给你们一次走的机会,留下来的人,不管是从哪儿出的身,今后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否则就留下命来。”   战场上容不得半点心软,从古至今,练兵没有不杀人的。一个士兵,如果没有忠诚,不能做到令行禁止,与废人无异,甚至还会成为军中毒瘤,不若早早割了好。   将领身负的并非一人之命,也并非所带士兵全体之命,每一个上前线的将领,身后都是泱泱一国之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任何一个会影响战事的因素,都会被她铲除,直至胜利的荣光。   天色渐暗,庄情的脸隐没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会好好考虑。”   林菁本想走,可她还是驻足了片刻,抓住了庄情的手臂。   “但我还是希望你……你们会选择我,而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你相信我吗?”   庄情垂眸看了看她的手,声音吊儿郎当起来,说道:“也许吧。”   林菁争取过了,也不纠缠,转身先进了后院。   第二天,林菁顺顺利利地进了宫。   还是当初的小太监,名叫顺来,迈着小碎步倒腾得可欢实。   “将军终于来了,每天都有人在宫门口等着消息,只要将军一递上信物,娘娘立刻就能知道,马上就能召见将军。”   林菁微笑:“承蒙皇后殿下厚爱,真是愧不敢当。”   “将军不用这般客气,娘娘对将军的亲厚,谁不知道?御膳房里总是备着几样菜品,都是娘娘给将军留着的呢,不过……真看不出将军饭量如此……”他突然捂住嘴,“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将军恕罪!”   林菁纳闷:“宫里人知道我的饭量?”   顺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将军的事迹,宫里都传遍啦,尤其那些宫女们,最喜欢打听你的喜好,连你最近搬家到崇义坊都知道,都说是嘉永长公主赔了夫人又折兵,连老天都护着将军呢。”   林菁:“……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她们打听这些做什么?”   “宫里枯燥,闷得慌呗,将军可千万别说是从我这里听来的,留小人一命吧——哎!”   “死狗奴,不长眼睛啊!”   一个拐角,顺来撞上了前面的人,麻溜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大明宫思遐殿顺来冲撞了贵人,简直罪该万死,还望恕罪!”   顺来深谙宫中法则,别管是哪出身,在主子没在身边,对方身份又未知的情况下,一定是低调保命为主,绝没有依仗自己是从皇后身边出来,便耀武扬威的。   他先报了来处,再低声下气的道歉,对方基本不会跟他计较。   “思遐殿的?”从那太监身后踱来一个人,眉眼俊秀,长身鹤立,也是一表人才。   顺来一抬头,立刻道:“原来是齐王殿下!小人真该死!”   林菁将一切尽收眼底,躬身行礼道:“见过齐王殿下。”   “原来是林将军。”李祯打量了一番,手握扇子,想用扇子去抬林菁的手臂,这举动对一名女子来说,便略显轻浮了。   林菁自己挺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摆明了不想多说话。   李祯笑了笑,看了看跪在一边的顺来,说道:“也没什么大碍,不用跪着了,我还有事,等闲下来,一定去向殿下问安。”   “谢齐王殿下!”顺来高声道。   林菁往旁边一让,觉得李祯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不是那种明显带有敌意的,而是一种冷沁沁的,像是昨日那场阴雨一般,令人身体发沉的不适。   在战场历练久了,人会生出一股野兽般的直觉来,只这么一交锋,她就知道李祯这个人不适合接触,最好远离,又想到最近就是他在与霍九谈判,突然悬了一下心。   等李祯走远,顺来起身拍了拍尘土,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样子,“将军随我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官皇后这一次基本放弃了矜持。   等林菁到了思遐殿,宴席都已经准备好。   蔬菜有醋芹、芦服和菊香齑,点心是杂糕,荤菜有羊臂臑和葫芦鸡,旁边还盛着一盘鹿血做的热洛河,主食则是神仙粥和麦饭。   坦白说,这些东西一个女子是吃不完的。   但林菁能啊。   上官皇后面前只有一碗槐叶冷淘,配着一碟黄耆羊肉。她亲热地招呼道:“林将军快请坐,我听说你不喜饮酒,特意准备了玫瑰蜜汁,海棠,你去服侍林将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过殿下。”她扫了一眼上官皇后的席面,冷淘是夏日解暑的饭食,现在的天气一日日寒凉起来,按理说已经不该吃冷淘了,“殿下不用些热食吗?”   上官皇后很高兴她能关心这一点,笑道:“不妨事,你多吃些才好,我知道你从嘉永那里得了些彩头,但你府里的厨子毕竟比不得宫里,若是想打打牙祭,便来我这里。”   “那臣下便不客气了。”   上官皇后这里没那些世家规矩,两人边吃边聊。   “嘉永这次有些过分,我本想让她进宫,不过她近日似乎有些麻烦,一直推脱身体不适,我也没强求,反正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倒是平康里的那个人,颇有些手段,你若想与她合作,还需小心。”   “殿下放心,我不会与公仪夫人再有往来。”   上官皇后的眉眼又柔和了许多,“我听说你今日广交朋友,这很好,林家的女郎不是畏首畏尾之辈,这里面,上官家的人可成为你的助力,还有几人我早有观察,人品尚可,已整理出一份名单,可以供你参考。”   海棠递上一张纸,林菁看过之后记在心里,又交给了她。   海棠立刻焚烧。   “殿下的眼光与我不谋而合,这几人也是我想结交的对象,而且他们都是出身寒门,身家干净,不像世家一般枝枝蔓蔓太多。”   “正是如此。”   “上一次我在嘉永长公主府上,见到了圆乐公主、琢安郡主,还有义国公家的薛十一娘,与那彭加儿登搏斗时,只有琢安郡主全程观赏,到真有些女中豪杰的感觉。”   上官皇后饮下一口玫瑰蜜汁,然后道:“北安王戍边已有十六年了,虎父无犬女,见识果然比养在宫里和深宅的女子强,说起来,琢安其实与你同龄,都生在那一 年,出生后,北安王特意带来长安城给太后看过一次,所以太后才会因为思念,将她召进宫里,正在为她相看郎君,已是挑花了眼。对了,今日太后宫里还有赏花 会,邀请了许多年轻小娘子一起,你若想去赏花,我叫海棠送你。”   ……有一个神助攻是什么感觉?   只要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不仅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能举一反三,不用林菁多废话,便将自己所知全部告知,让她得到了有用信息。   林菁饭也吃不下了,她起身道:“那就麻烦海棠姑姑一趟了。”   上官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意识到林菁目的绝不单纯。   于是她道:“不,让海棠一直陪着你,直到出宫。有她在,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威胁到安全,我既然能让你进宫,就一定能保证你平平安安的出宫。”   林菁喉头一哽。   这长安城纵然龙潭虎穴,可还有这么多人愿意护着她……有姑姑和兄长,有霍九,有裴元德和左平,平康里的公仪夫人,还有眼前的上官皇后……   长安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如此行走,心是暖的。 第114章 落水   如果想见琢安郡主的话, 很难有两人独处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赏花会其实并不是相遇的好机会, 但林菁也没想放弃,至少为以后做一下铺垫。   耳边是海棠不停的在帮她做功课, “……太后邀请的话,在长安的五姓七望的贵女都会上脸,另外就是四品以上大员的嫡女,也就足够热闹了……”   “太后很喜欢琢安郡主吗?她与北安王是什么关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北安王伏凯曾是陛下的伴读, 自五岁起就跟在陛下身边,少年时还曾救过陛下一命, 若提起陛下的心腹,无人能及北安王, 也因此被派往云州镇守边境。北安王自幼在皇宫长大, 太后便当成半个儿子养,对琢安郡主自然是好的,而且还有意为琢安郡主择一郎君。”   “嫁人之后,琢安郡主会回到云州吗?”   “嫁夫从夫, 如何还能回云州,而且……婢子这里有一个消息, 准确与否还不知, 将军可以听个稀罕,据说齐王正在与昭武九姓商谈借粮事宜, 有意将琢安郡主许配给康国的王子……”   海棠还在说着什么,可是林菁已经听不进去了。   康国王子?霍九?   这算什么?和亲?用郡主来换粮食?   想得可真下作啊!   “那琢安郡主自己的意思呢?”   “将军啊, 婚嫁之事,哪轮得到小娘子自己做主呢?听说太后见过那名康国王子,似乎是满意的,而且康国王子多,也许这一位与琢安郡主成亲后,还能长留在长安,以示我朝与昭武九姓结交之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不自觉握起了拳头。   这应当是宫里新传出来的消息,昨日她与霍九谈了那么久有关琢安郡主的事,他神情一丝变化也没有,明显也被蒙在鼓里。   是了,他现在是王子身份,身边闲杂人多,做起事来反而不如之前方便。   正在想着,前方翠湖的拱桥上,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伏梅兮,别装相了!是不是你看上了康国王子的容貌,才央着太后求她把你嫁给他的?你可真够心机的,不仅赖在宫里不走,一直霸占着太后的宠爱,还如此厚 脸皮讨男人,怪不得你阿耶不要你,把你送到长安来!”一名穿着玫红色提花水雾长裙的少女带着贴身侍女,站在琢安郡主身前,凶蛮地怒斥着。   琢安郡主也带着一名侍女,她表情一直淡淡的,直到那名少女说出最后一句话,她才正眼看了看眼前少女。   “八公主,你若是自己想嫁康国王子,大可直接去跟陛下说,反正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女人和亲,若不是我的话,你好歹两个眼睛一张嘴,也不是不可以,何必闹得这般难堪?堂堂大昭公主,与人争抢一个郎君,我真看不出,八公主居然如此恨嫁。”   “你才恨嫁!”八公主战斗力明显差琢安郡主一大截,被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你把我私下召出来,还在这水塘边,不就是想推我进湖,然后吵到旁边的禁军值守院子,让男人来坏我的身子,好去了一个竞争对手么?虽然我不至于嫁给那个坏我清白的人,却会失去和亲的资格,正好便宜了你,这还叫不恨嫁?对了,你怎么还不动手?怎么,怕了?”   八公主被激得气血上涌,立刻伸出手去,可她真的碰到琢安郡主的身体,手突然哆嗦了一下。   没那份狠心,没那个孤注一掷的魄力,做坏事岂是那么容易的。   琢安郡主轻蔑的一笑,她抓住八公主的手臂,自己主动退到栏杆处,身体向后一仰……   “扑通!”   八公主吓得缩回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而琢安郡主身边的侍女立刻大喊道:“来人啊!救命啊!郡主落水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八公主冤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老天作证,她真的没用力。   不远处,一墙之隔的禁军值守院子里已经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有人落水了?”   八公主大叫:“快来人!她要淹死了!”   琢安郡主落水之后就没冒头,水面一片平静,让人心慌不已,如果琢安郡主真的死了,她一定脱不了干系,这个时候,就算她亲娘是四妃之一也没用,太后肯定不会放过她。   事已促成,才知道后怕。   就在远方已经能见赶来的人影时,八公主眼前一花,随后又是一道落水声,有人投进湖中。   做好人的当然是林菁。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被坏了清白。   她是无所谓,但这些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哪受得了这个。   林菁憋着气一直下潜,最后才找到琢安郡主,将她托出水面。   湖边已有禁军在,是海棠稳住了局面,好在这里离赏花的园子不远,她命人取来两件披风,一看到林菁浮上来,立刻道:“下面是两名小娘子,多有不便,还请诸位退回。”   林菁游到岸边,身上冷得厉害,先将怀里的琢安郡主裹住,把她扣在膝盖上帮着控出了水,然后自己才披上披风,冷静地道:“准备热水沐浴,煮姜汤,可有房间更衣,劳烦带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送披风的是太后身边的婢女,她立刻道:“都已经准备好而来,健妇稍后便至。”   看来这宫里应对落水真是很有经验了,连健妇都准备着。   她打横将琢安郡主抱起来,说道:“有我足够。”   林菁这把力气将周围的人都镇住了,那婢女愣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在前方引路。   八公主则有些尴尬,她看了看坏事的林菁,咬了咬唇道:“我要去见太后,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可是不认的,哼!”   走在半路上,琢安郡主睁开眼睛,有些虚弱地道:“你力气果然很大。”   “你看过我杀人,应该不意外。”   “没想到这辈子,第一个这样抱我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嗯……你好像不太满意?”   “林将军误会了,我荣幸之至。还有,谢谢你。”   她与前方带路的婢女有一段距离,有意放慢了脚步,低声道:“你甘愿落水被人坏清白,是因为不想嫁康国王子吗?”   “原来你都听到了……你说的没错,康国王子虽然俊美无俦,但我不想嫁给他。”   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一步,说不想嫁,大概是真的了,但——是不想嫁,还是不能嫁呢?琢安郡主被北安王送到长安城里,难道真的如此单纯,就是为了陪伴太后?   那彩云逐月的络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郡主莫非心有所属?”这话问得有些交浅言深了,林菁立刻补充道,“唐突了,请郡主原谅。”   琢安郡主笑了笑,安静地躺在她怀里,“林将军作为一名女子,孤身在都是男儿的军营里,亦能建立功勋,我十分钦佩,之后请务必接受我的邀请,我想在宫中设宴答谢林将军。”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之后的宫中动荡自然与林菁无关,花当然赏不成了,太后震怒,但也不会让家丑外扬,草草结束了宴会,投身宫斗大戏里去了。   对林菁而言,今天得知的重磅消息更是如火上浇油一般。   大昭是急了些,大概现在能提供的筹码霍九看不上,而更多的筹码又付不起,只好走和亲的歪念头。   而且历史证明,有的时候,和亲还真的是一种十分好用的外交手段,从古至今屡次得手,让一代代统治者吃到了甜头。   付出一个女人就能换取到本该付出许多汗水和鲜血的利益,简直太好用了!   所以说,就算不是琢安郡主,也可能是什么公主……最可怕的是,如果胡人真的吃这一套,那霍九又该怎么做?   她谢过海棠,离开了皇宫。   今日没有放晴,天空阴云密布,刚迈出一步,就有星星点点的雨滴下落。   她骑着火炼,心里想的是康国王子应该在哪里下榻,昨日要分别的时候,只顾着被他缠住腻歪,居然忘了问这个……   想来,不是在祆教聚集的萨宝府,就是在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四方馆。   四方馆归鸿胪寺,里面招待的可不仅仅是胡人,而且居住的房屋密集,在长安城已有一定势力范围的胡人应该不会跟他们挤在一起。   她想去萨宝府,又苦于没有正当理由,恰好看到一个胡人的瘫子,心里一动,又驱马来到阿忽起的胡饼铺子。   “新鲜的胡饼,热乎勒!”阿忽起连忙招呼。   “老板,我昨日吃了你家的胡饼,觉得口味不好,今日食不下咽,特来找你算账!”   阿忽起呆住了。   人在铺中坐,祸从天上来,主人的小心肝这是要做什么?   林菁拿过一张胡饼,狠心地撕成两半丢在地上!   刚出炉,还热乎的,冒着香气的……林菁简直看不下去,她闭上眼睛,用脚踩上去,还碾了两下。   ……   一向对食物虔诚而珍惜的林菁简直都要心碎了。   她凶巴巴地睁开眼睛,对着阿忽起道:“找你们管事的出来!”   阿忽起这才意识到林菁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他好歹也在霍九手下做事这么多年,立刻明白林菁的意思。   现在的霍九不可能随叫随到,他这个胡饼铺子也不能太受人关注,所以林菁是想用这种法子让他带她去见主人。   阿忽起捶胸顿足起来:“呜呜呜……神明保佑,我的胡饼绝对是长安城最好吃的,我要找萨宝府史做主!”   好样的,兄弟,你很上道!就是演技浮夸了点!   阿忽起扯着林菁就往萨宝府走,因为两人动作麻利,周围看客不多,没怎么引人注意,但她如今毕竟是长安城的“红人”,几个盯梢的都做出了应对,也跟着去了萨宝府。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咿……霍九的美貌也有名动长安的一天啊,虽然没出场,但怒刷了一章的存在感! 第115章 王子   萨宝府从北魏起便设立, 掌管胡人每年的拜火祭祀事宜, 及各地火祆祠﹑祆教徒的事务, 到了大昭也不例外,而且随着在大昭境内活动的胡人越来越多, 许多地方都建立了火祆祠,如洛阳、沙洲等,更需要萨宝府来集中管理祆教。   萨宝府隶于鸿胪寺典客署,其中萨宝府史视流内正五品, 亦由胡人担任。按理说,一个普通的买卖纠纷, 完全用不到五品官员,但谁让林菁也是正五品的上骑都尉, 让萨宝府祆正之类的七品来处理就不太合适了。   萨宝府史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他一听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知道林菁绝对意不在此,极大概率是缺钱了,想到胡人的地盘撒个野, 靠着胡搅蛮缠捞点好处。   从一个胡商大贾的指缝里漏出的钱,也够一个正五品官员一年的花用了。   一般来说, 背景特别硬的, 就当花钱免灾了,背景一般的, 萨宝府直接把案子呈上鸿胪寺,铆着劲儿死磕到底, 胡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不巧,林菁就是背景比较硬的那一类,而且她可是最近长安城里的风云人物,一身赫赫军功,以一人之力歼灭数万敌军,如幽州大营防卫战、金山对抗数百骑兵团 的游击战、甘州居延海大战、甘州守城之战,以及最著名的黑围谷全歼战……有人说她身怀妖术,还有人说她武艺高强,于朔方城城墙上,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 级,竟能全身而退。她凯旋回长安,得上官皇后青睐,在嘉永长公主府里杀人见血,出去便四处结交官员,谁敢说个不字?   萨宝府史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位年轻的女将军别狮子大开口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非常希望与林将军这样的勇士成为朋友,如果您不到访,我们也准备后日发出邀请,请您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祭祀,对于我们的族人冒犯了您的利益,我表示遗憾,但请相信他是无心的,萨宝府不愿失去您这样的朋友,我们愿意赔偿,只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林菁本来也是故意找茬,对于自己糟蹋了一张胡饼的行为已经在心中自责了一万次,当然不会为难这位老萨宝府史。   “既然我们是朋友,那又何必谈赔偿,不过么……我倒是对一件事十分好奇,希望萨宝府史能满足我的一个小小要求。”   萨宝府史:“……”果然是有求而来。   “洗耳恭听。”不就是钱吗?   林菁笑了笑:“我听闻贵国有一位十分貌美的王子来到长安做客,想尽一尽地主之谊,款待远方而来的娇客,不知方便不方便?”   萨宝府史的脸一下子变了。   他在长安主持萨宝府这么多年,可能还真没见到这么直接的“女中豪杰”,居然坦言自己好色,明目张胆的追求异性。   太吓人了。   “……您,您是指库勒迦王子吗?”   “不清楚,反正是最好看的那个,怎么,不方便吗?”   “……也不是,只是这位王子性情有些孤僻,也许、也许无法好好招待您……”   “我说了,是我来招待他,所以你可以放心。”   库勒迦王子是怎么把她招来的?   萨宝府史无奈地道:“请您随我来。”   林菁呵呵一笑,礼貌中带着那么一丝杀气,笑容里带着那么一丝阴险,精分得十分瘆人,遇到的仆从皆垂首而立。   萨宝府史将她带到一处会客厅,然后便让她在此等候。   这是一间跟昭人建筑完全不同风格的房间,穹顶上绘着精美的壁画,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即使在白日,也燃烧着灯火。   片刻之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林将军,这位便是库勒迦王子。”一名侍从道。   她转过头,穿着一身胡人传统服饰霍九神情冰冷,正站在那侍从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库勒迦王子,久仰大名。”她转过头,微笑着对那侍从道,“可以让我们单独说话吗?”   “可以的。”那侍从连忙退下。   霍九在她对面坐下,仍是不苟言笑,只垂眸看着眼前的案几上的瓜果,那是西域特有的蜜瓜,切好盛放在盘子里,用来款待贵客。   他伸出手指,将那盘子往林菁方向推了推。   林菁看霍九一直绷着,便知道这会客室有人监视,她随意拿起一块蜜瓜放在嘴里,然后眼睛便瞪大了。   好甜啊!   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纯粹甘美的水果,嘴里仿佛含着一块蜜,尽管运输时间过长让它的汁水没那么丰沛,却仍然让人惊艳。   怪不得就算被人监视,霍九也提示让她品尝。   对那张胡饼的愧疚终于在蜜瓜的横空出世下烟消云散,她风卷残云地把蜜瓜消灭,才想起来看霍九。   他表情不变,但眼里泛着水光。   可能是忍笑快忍出内伤了。   林菁不管了,她一把将霍九拉起来道:“在这里太闷了,没意思,本将军带你出去尝尝鲜!”   霍九被她拉出会客室,一路往外走,萨宝府史问讯带着一队人远远地喊:“林将军不可造次!王子殿下不方便出萨宝府!”   “放心,宵禁前我一定好好将人带回来!”   “不可,不可啊林将军!”   她走出大厅,一声呼哨,火炼从马厩跃出,林菁先翻身上马,然后向霍九递出一只手。   阴云绽开,从云缝透出的阳光如此珍惜美好,恰好有一缕出现在她身后,像是救赎的圣光,引诱着黑暗里的众生。   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林菁的震慑下,无人敢上前来。   霍九的脸从淡漠,慢慢变得鲜活,眼眸如泛起浪纹的湛蓝湖水,一层层漾出春波。   他被她拉上马,双手环抱着林菁的腰。骏马嘶鸣,火炼腾蹄,驮着两人飞纵出萨宝府,消失在众人眼前。   追出来的萨宝府史气喘吁吁,他叹了一口气,对旁边人道:“大家看到了,非我等不努力,实在是女将军太过悍勇,去禀报五王子吧。”   众人喏喏,面对这位,也确实是不敢拦。   这位是杀星啊!   心中忍不住觉得被掳走的王子殿下可怜,然而又想到这位将军不俗的美貌,心中又有些纠结了。   比萨宝府诸位更纠结的是那些跟在后面的探子。   在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位怎么一出来就开抢了?会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赶紧上报吧!   林菁直接把人带去龙首原,地方又广阔,人又没那么多,就算有什么探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靠近她,比寻一处密室可简单多了。   霍九下了马,林菁随后扑下来,两人滚在草地上,林菁压着他,捏着他的下巴道:“亲爱的库勒迦王子,你可知道,你就要和亲去了,嗯?”   霍九眨了眨眼睛,旋即低声笑了起来。   “你费了好一顿工夫把我抢出来,原来是因为吃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示威般地抬了抬他的下巴:“别转移话题!”   “不知道,但能猜到,而且我也做了准备,胡人可不是那些游牧民族,用女人来换取利益的方法对我们不会奏效的。”   “你有什么准备?”   “两国结亲,对大昭来说是皇帝的一言堂,可对昭武九姓来说,姻亲邦交并非小事,需要由大祭司、圣女一起祭告最高主神,你猜主神会不会同意?”   “那……”林菁松开了手,明亮的双眸深深地注视着他,“如果和亲的人是我呢?”   “神将不再孤单。”霍九劲腰一挺,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可你不需要和亲,那是对女人的侮辱,我不允许你受这样的委屈。你真的想跟我成亲吗?”   林菁反问:“如果不能成亲,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吗?”   “当然——不是。”霍九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林菁的心事,“你和我的身份都不适合现在成亲,虽然没有跟你提过,不过你也能看出来,我在康国也有些要 做,等到没有人能掌控我们的时候,是否成亲,也由你说了算,我的忠诚不会因为一纸婚书而改变,我的爱凌驾于世俗规则之外。”他轻轻吻了吻林菁。   离权利越近,受各种规则影响力越小,在处于权势巅峰的人眼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打破的,只看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而已。   霍九便是这样的人,至于林菁,在她的眼里,世俗对女人的条条框框全都是放屁,她从没打算遵守,也不觉得这样做有错。   她同意霍九的话,很多事,只有当自己能真正掌控自己的时候,才能完成。   “不过,我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她在霍九耳边道,“所以今天我来了。”   在和亲传言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她不管霍九是否有手段应对,而是用自己简单粗暴的方式,在明知道有探子监视的情况下,光明正大的来到了萨宝府,将那个“美貌的康国王子”抢了出来,先一步宣誓了主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在乎被人知道这件事,因为霍九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只能是她的伴侣。   早一点在一起,或者晚一点,都没什么区别。   如果有人胆敢觊觎,就得做好与她为敌的准备。   霍九从未见过这样凶残直接的解决方法,可他不得不承认,林菁挡在他身前,帮他过了这一道难关。   所谓伴侣,并不是一人单方面的为对方提供遮风挡雨的保护港,从而成为对方依赖的对象,而应该是两人互相依靠,携手前行,才能称之为伴侣。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无比轻松,阳光因她而温暖,阴霾逐渐退去。   “既然这样,有些事也必须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库勒迦这个名字,”他轻声道,“霍是我母亲的姓氏,她说我在她的家族中,应该排行第九,所以我是霍九,不是康国的王子,不是隆达尔的儿子,我甚至不是一个纯粹的胡人……”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菁:(看着蜜瓜犹豫)没见过,这是什么,好吃吗?   霍九:(看着傻橘着急)吃吧吃吧。   林菁:吼吼吃!没有一上来就开抢是对的!   =============   为什么男主是蓝眼珠的胡人呢,因为他是王子啊……   既然是唐朝背景,不跟西域王子谈个恋爱,我会觉得好亏啊~ 第116章 母亲   夏日炎炎, 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行走并不是明智的原则, 可霍澜灵等不及了, 祖父已经病危,她日夜兼程地往沙洲赶, 就是想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霍家是沙洲当地的豪族,霍澜灵十六岁的时候,外嫁给岷州刺史的长子魏期,成婚不到一载, 便收到家乡传来的讯息。   小两口新婚燕尔,正是情浓的时候, 魏期不能不让霍澜灵回去,也不放心她一个小娘子上路, 便陪她一起回沙洲。   “天太热了, 喝口水吧,再走两天就有驿站,我们好好修整一下。”魏期温柔地对妻子道。   霍澜灵在他怀里睁开眼。   魏期一下子屏住呼吸。   已经同床共枕这么久了,每一次看到霍澜灵这张脸, 仍能让他惊艳。   传闻霍家的明珠霍澜灵是沙漠应奇迹而生的珍宝,在气候环境不算好的沙洲, 居然能养出这样一位水灵娇嫩的女儿, 未及笄时,便有霍家压都压不住的艳名传播四方, 被称为“沙漠蔷薇”。   魏家与霍家乃是世交,他也早早身负功名, 否则如何能摘得这朵名花。   霍澜灵伸出嫩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拨开马车的帘子,看了一眼便道:“前方就是沙狼山了,听说这一代不安稳,最好吩咐镖师准备一下。”   “嗯,已经吩咐下去了,你不必担心,再睡一会儿吧。”嘴上这么说着,可魏期到底有些情动了,啄吻着妻子的脸颊,一只手轻捻她软玉般的腰肢。   霍澜灵娇羞地红了脸,扭摆着腰躲避他那只不老实的手,嗔怪道:“田舍汉,又来作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魏期沉沉地笑了。   车队行到沙狼山的时候,果然出了意外。   一伙强人埋伏在路边,先撒了一把铁蒺藜,又上网兜,两边弓箭夹击,将车队冲散。   魏家也是簪缨世家,不缺钱,这一次请了四十多名镖师,再加上家丁等,足有七十多人,一路浩浩荡荡,已是相当的大手笔,寻常盗匪都不会碰这样的队伍。   可这伙强人准备充足,且人数比他们还多,下的都是杀手,不一会儿,魏家车队就死伤过半了。   霍澜灵脸色苍白,躲在车厢里。   好在这时全民尚武,魏期也学过拳脚功夫,他在提着剑出去迎战,一开始霍澜灵还能听到他的呼喝声,可随着接近马车的强人越来越多,只听得一声惨叫,热血抛洒在马车的帘子上,霍澜灵一口咬在手上,把冲上喉头的尖叫声压了下去。   她存了死志,怀里藏着匕首,颤颤巍巍地将刀鞘丢掉,正将匕首抵在喉咙上,便见帘子一掀,蒙着脸的强人冲了进来,电光石火间夺下匕首,把她细伶伶的双手一掐,喝道:“做什么!”   那声音带着西域的口音,一听便不是母语。   霍澜灵伸脚去踹他,又被他抓住了双足,这强人欺身进来,压着她的身体,扯开了面巾,露出一张英俊而深邃的脸。   “蔷薇儿,你不记得我了吗?”   霍澜灵一见便知缘由,她泪水滚滚而落,闭上眼眸道:“你滚!滚开!”   “我说过,就算你嫁人也摆脱不了我,我隆达尔想要的人,还没有逃得出掌心的。蔷薇儿,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   “我真后悔救了你。”   “我不后悔,就足够了。”   霍澜灵十四岁的时候,曾悄悄救过一个受伤的胡人。   他自称是被盗匪打劫的胡商,霍澜灵没有起疑,沙洲的胡人实在太多了,谁能想到这有着一双漂亮而多情的蓝眼眸胡人,会是与兄长争夺王位时失利的康国王子隆达尔呢?   隆达尔伤好后,便向霍澜灵告辞,并言明会报答她。   霍澜灵从小什么都不缺,自然没将隆达尔的许诺放在心上,而且这胡人虽然高大英俊,她却早已与岷州魏期定亲,而且魏期还随父一同亲来沙洲提亲,两人在长辈的撮合下见过一面,她对自己未来的夫婿很满意,只等及笄后嫁过去。   半个月后,隆达尔回到康国,发动了反攻,割了兄长的头颅,正式成为康国的国主。   四个月后,霍澜灵的闺房被一名不速之客闯入。   “之前对你隐瞒了身份,乃是情非得已,现在我已取得王位,终于可以报答我的恩人了。”隆达尔目光灼灼地看着霍澜灵,沙漠蔷薇名不虚传,就算是见惯了美人的隆达尔,也不得不承认,倾全国之色,也不及她一笑。   被男人深夜闯入闺房,霍澜灵本就十分害怕,男人目光中赤/裸裸的侵略性也让她产生了危机感。   霍澜灵咬着唇道:“举手之劳,不求回报,若你真的想回报我,就请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隆达尔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她的嘴唇,“娇娇的蔷薇儿,不要伤害你自己,我令你为难了吗?请相信我会成为你忠诚的勇士,让我来保护你吧,如果你答应与我回康国,我会许你妃位,给你无尽的黄金和财富。”   霍澜灵撇过脸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和恐惧。   “我定亲了,在大昭,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请别说这样的话羞辱我。”   “羞辱?”隆达尔的神情阴沉了起来,“做我的妃子是羞辱吗?岷州的魏家如何能比得上富可敌国的昭武国主?蔷薇儿,我再给你一次做选择的机会,如果你考虑清楚,就去沙洲最大的珠宝店来找我。”   “我不会去的,请你放过我吧!我不会嫁给你,我的家族也不会让我嫁给胡人,你刚刚得到王位,难道现在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励精图治吗?堂堂国主,却要在此刻强迫一个女子吗?”   隆达尔低笑了声。   “蔷薇儿,你很聪明,你说得对,我现在还不能做什么,不过你要记得,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就算你嫁了人也是一样。”   隆达尔离开了,但霍澜灵的心底却蒙上一层阴霾。   这种忐忑不安一直到她跟随沙洲的军队远嫁岷州才平静下来,她在魏府得到了夫君的庇护,魏期温柔优雅,但他身后的家族势力却不容小觑,隆达尔是西域国主,却不能在大昭的腹地作威作福,她过了相当一段安稳的日子,直到祖父病危的消息传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求夫君多带找些镖师,魏期虽然有些纳闷,不过对妻子一向宠溺的他还是答应了。   只是不依不饶地向她讨了许久的好处……   那样的耳鬓厮磨,那样的温存体贴。   是她害死了夫君啊……   霍澜灵泣不成声。   她被隆达尔抱出马车,被送到另一条官道上,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商队,她成了一名胡商的姬妾。   “蔷薇儿,你要听话,不然你的祖父和你的家人就真的没命了。我等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便一定能做到,你信吗?”   “祖父病危的消息……”   “是真的,我能让他死,也能让他生。”隆达尔在她耳边道,“现在的霍家,不仅要仰仗胡人的商队,还有你家人的后院,不知买了多少胡姬和我们的奴隶。”   霍澜灵心如死灰。   她被带回康国,隆达尔已有豪族正妻,她被封了妃,住在仿照汉人建筑建造的蔷薇园里,像一朵孤独地开在沙漠的花朵。   两年后,她生下了一个蓝眼珠的小郎君。   隆达尔很高兴,他看着孩子道:“他很像我,我要给他最盛大的洗礼和荣耀。”   霍澜灵哼着一首歌谣,她的母亲出身江南水乡,多年乡音不改,哼的曲子也是温婉优美的江南小调,她现在哼唱给她的孩子听,这样的温柔让隆达尔也心醉不已,甚至嫉妒起了这个孩子。   “蔷薇儿,也唱给我听好不好?”   “好。”   这么久了,这是霍澜灵第一次回应他的话,隆达尔欣喜若狂,流水般的赏赐搬进蔷薇园,很多人都在说,隆达尔会让这位他最小最受宠的王子继承王位。   在无人的时候,霍澜灵教孩子学大昭的官话,学大昭的文化,她从不称呼他的名字“库勒迦”,而是唤他“九郎”。   霍九长到六岁的时候,在一场盛大的宴会前一夜,她讲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然后带着他求见隆达尔。   在众目睽睽下,霍澜灵掏出准备好的武器,向着隆达尔胸口刺去。   隆达尔身边有数名被称为“影子”的守护者,当霍澜灵扑过去的时候,立刻有人现身将她踢了出去。   隆达尔震惊得无法说话,甚至忘了动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霍澜灵没忘,她捂着腹部,微笑着再冲上前。   沙漠里倔强生长的蔷薇已经枯萎了太久,她如活死人一般生活着,从未忘记为夫君报仇,长期的压抑令她在这一刻爆发。   那是盛放的,鲜活的,无畏的沙漠之花。   侍卫抽出弯刀,层层将隆达尔围住。   她一往无前,刀尖刺穿了身体。   “住手!住手!”隆达尔推开人群,他抱着失血过多的女子,“蔷薇儿,为什么?你不要死,不要死!”   霍澜灵举起拿着武器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轻飘飘地刺他的胸口,连一层外衣都未刺透。   “我恨,恨你们。”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不爱隆达尔,甚至不爱她的儿子。   她教他,给他母亲的照料,是为了在她死后,留给隆达尔一根刺。   而那些回应和温驯,全都是为了今日。   对霍澜灵来说,至死才是解脱。   她祈祷那毁了她一切的仇人,和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下地狱去吧!   而年幼的孩子看到了这一切。   父母相残……她居然是恨他的。   恨他的出生,恨他与昭人不同的蓝眼眸,恨他是那个人的孩子。   可阿娘,我……又做错了什么? 第117章 身世   霍九的母亲成了弑君者, 就算隆达尔没有继续追究, 那一日的行刺终究传扬了出去。   不知道有多少当初嫉妒霍澜灵得宠的人, 在暗暗注视着她留下的遗孤。   隆达尔伤心过度,除了处理必要的政务, 一直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他无法面对被心爱女人行刺的局面,更不想看到知道这一切的儿子。   但他仍然拨出了一支八百人的军队,还有侍女和侍从给霍九。   隆达尔没有意识到的是, 就在这一天,霍九同时失去了母亲的关爱和父亲的庇护,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等同于失去了全世界。   这个时候, 霍九的乳母一直不间断的鼓励他, 在向生的本能下,霍九一点点从阴霾中走出来,可就在他准备重新拥抱这个世界的时候——   那名乳母死了。   她被吊死在他的房门口,霍九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她飘飘荡荡的尸体。   这之后, 他几乎不出房门,封闭了一切与外界接触的渠道。   侍卫长是一个温厚的男人, 他可怜年幼的王子, 所以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来与霍九作伴,那是一个十分阳光活泼的男孩子, 会把草编成小动物,会带来毛茸茸的兔子, 会拿着木头做的刀剑笨拙地玩耍。   霍九再一次伸出手——   没多久,那名侍卫长因偷窃被解雇了,他赔偿了许多钱,带着他的儿子灰溜溜地走了。   就在霍九绝望的时候,曾经侍奉在霍澜灵身边的,同样出身自大昭的侍女找到了他,她带来了霍澜灵的遗物,继续教他认字和读书,还会哼那首江南小调哄他入眠。   这名侍女最后也死了。   霍九平静地看着她的尸体,崩溃得次数多了,心里已竖起高高的城墙,什么都不能伤害他了。   他不再去亲近任何一个人,而是养了一只小白猫,给它取名“玉狸奴”,夜里贴着它软乎乎的毛皮睡觉……有时候小猫睡醒后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毛会湿,只能茫然地一遍又一遍舔自己的毛。   当然,小白猫最后也死了。   “就这样,我成了康国最不受重视的王子,母亲去世后,隆达尔忽视我,也不敢面对我的存在,因为我的混血时时刻刻提醒他,有一个倔强的女人,宁可死都不肯与他在一起。”霍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就算向林菁暴露他最脆弱不堪的往事,也不愿让曾经的伤痛影响现在的自己。   林菁一直皱着眉,她对霍澜灵的做法不置可否,却不想放过那些伤害他的人。   “查出是谁对你身边的人下手了吗?”   霍九看着她蓄势待发,时刻准备手撕敌人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暖心,“后来,上一任火神令的主人找到了我,他秘密训练我,从大昭和波斯找了许 多老师教导我,我和他联手创建了现在的情报网,他去世后,将手下的全部势力交给我继承,当年对我出过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在此之前,隆达尔有十八个王 子。”   林菁记得他上次提起,隆达尔目前有十一个王子……看来她一点都不用担心霍九会心慈手软。   他们两人都挺心狠手辣,正好凑一对儿——她心里有些无奈地想道,他们的身世还有那么一点相像,可他比她惨得多。   起码她知道父亲和母亲都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母亲甚至为了保护他们兄妹两人投身入火,而她从小到大,除了日子穷苦了些,还有兄长、姑姑、师父、紫浣等人的关爱。   可他什么都没有。   爱他的都死了,不爱他的也死了,只剩一个懦夫般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   林菁捧着霍九的脸,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印下一个吻。   “你放心,从现在起,没有人能害我,我会活得天长地久,一直陪伴着你。”   霍九叹息一声,他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因为你足够强大,我才会注意到你,可到了现在,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我看过一本佛经,里面有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 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曾以为就是我追求的境界,直到认识你之后,我发现因为‘无忧亦无怖’而放弃爱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四大皆空的境界背离了人的 本心,我自问放弃不了心中欲望,只想与你相伴到尽头。林菁,主神在上,我愿化身熊熊烈火,为你燃烧一切。”   一字一句,他的情话在她的耳边绕了一个圈儿,又钻进耳洞,在头颅里炸开,将一股缠绵蚀骨的情意散布在她的身体里,像是一名最虔诚最纯净的布道者,循循善诱地勾着她的魂魄,将血液都溶成腻人的蜜水,甜到了心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浑若无骨。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抱起来,依在树干上,被男人火热的吻着,发出不明所以的哼声,来不及吞咽的口水在唇舌之间发出暧昧的啧啧声,连秋风都无法降下两人的温度。   ……   许久才分开,林菁被他亲得整个人都是懵的,缓了好久,还有些晕头转向。   刚刚是在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着说着就亲上了?   她无辜地看着霍九,换来他的低笑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安慰一个爱你的男人真是太简单了,没有什么是一个吻做不到的。   往事带来的阴霾都已经退去,霍九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耳后,提醒道:“你刚才发誓说会一直陪伴我。”   “明明是在说王子的事好吗?”   林菁甩了甩头,把男人身上那股子让人发晕的气息甩出去,才重新找到了头绪。   她问道:“隆达尔知道你的身份吗?”   “那得看我想不想让他知道。”霍九轻笑了一声,“火神令的主人本就隐在暗处,我所辖的区域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康国,想做的事……也只是欠缺一个契机罢了。”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李恒马上就要到长安了,他回来后,大昭皇帝恐怕很快会令你练兵,当年林远靖练兵速度惊人,五万人只需三个月,皇帝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因为明年对东突厥的赔偿会是一笔相当大的负担,他一定会赶在东突厥发难之前想办法动手,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所等的契机。”   林菁一下子明白了,她好奇的是:“康国与东突厥联系如此密切?”   霍九轻轻吐出一个词:“奴隶。”   胡人的商队中,不仅仅有令人垂涎的美玉珠宝,还有横贯大陆的各种族奴隶。   把突厥人卖给昭人,把胡姬卖给突厥人,把昭人卖给波斯人,把波斯人卖给大食人,甚至还有远渡重洋的昆仑奴……   贩卖奴隶对胡商来说也是一大笔收入,尤其东突厥内部也是战乱不断,无论是输出还是送入,第一合作对象当然是胡人。   林菁笑了笑:“看来隆达尔并不看好大昭。”   “没关系,我很看好。”他蹭了蹭她小巧额鼻子,“这一次你把我抢出来,可算是过了明路了,过几日的祭典,你一定要来。”   “当然,而且我还有理由去继续去找琢安郡主了——她对和亲的反应很激烈,甚至不惜落水被毁清白也不愿意嫁给你,我怀疑这里有文章。”   “也许是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与此同时。   “琢安郡主因八公主落水,被林菁所救,想必林菁知道了殿下想让琢安郡主和亲一事,她去胡人的店铺找茬,被带去了萨宝府,然后见到了库勒迦王子,将人……”   李祯把手里茶盏往案几上用力一放,喝问道:“将人如何了?”   那探子颤声道:“林菁将人抢出萨宝府,据说去了龙首原方向。”   李祯没忍住,拂袖把茶盏摔了出去。   “都是无能之辈!为什么不在她进萨宝府之前拦下!现在她正是得用之时,若她想截胡,还和什么亲?就算胡人答应,皇帝也不会答应!真是气煞我也!”   齐王府长史道:“殿下,胡人一直不肯松口,那十万石粮食如果按照他们的提出的条件来借,咱们根本捞不到油水,亲兵队的开支已经不小,若想做些什么,更需 要后勤资源,如果和亲不成的话,咱们还得再想想办法,过几日萨宝府便要举办祭典,如果这个时候有神谕降下,或许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与殿下合作。”   李祯沉着脸道:“萨宝府都是胡人,他们的神谕,我们如何插手?”   长史道:“据说这次来长安的昭武使臣中,有祆教的圣女随行,专为此次祭典而来。”   “你的意思是让圣女改变神谕?她凭什么帮助我们?”   长史捋须笑道:“实乃天助殿下,在下刚好得知了一个与圣女有关的秘密,如若让圣女知道我们掌握了这个秘密,她会答应殿下的要求的,而且还会十分合作,我们至少可以从这一次交易中拿到四成,而胡人却不敢声张,今后,或许还会成为殿下的一大助力。”   “妙哉!”李祯终于开怀,“还不速速去办!” 第118章 官宣   林菁有些吊儿郎当地把霍九送回萨宝府。   美貌的王子不发一语地下了马, 还被女将军叫住, 强行抬起下巴, 摩挲着下唇道:“下一次,本将军再带你去‘尝鲜’。”   出来迎接王子的侍从们噤若寒蝉, 实在无法想象库勒迦王子被抢走后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对待,而且看这样子,两人已经很暧昧了,大家心里上演的都是强取豪夺的戏码。   不仅禁忌, 还特别刺激。   林菁刚想走,却听得萨宝府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道:“林将军且慢!”   萨宝府里走出一名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子, 萨宝府史跟在后面介绍道:“这位是五王子摩莱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皱了皱眉,她下马行了一个叉手礼道:“摩莱殿下有何贵干?”   摩莱王子大概三十岁上下, 一双褐色眼珠, 嘴角微微下垂,彰显威严之外,还略带了些苦相。他与表面上“初来乍到”的霍九不同,昭武九姓大多都有王子和高官常驻长安, 摩莱便代表康国,协同萨宝府处理各种政务, 以及与长安上层建立起良好沟通渠道, 算是八面玲珑的一个人物。   摩莱道:“林将军,库勒迦性情有些内向, 不好擅自离开萨宝府,希望林将军能够包涵。”   “多谢提醒, 我会‘包涵’他的内向的。”   “不,我的意思是,请不要再……”   林菁好笑道:“在我朝,只有未及笄的小娘子出门还需要禀告长辈,贵国的成年王子出入萨宝府难道也要争取长辈的同意才行?”   “库勒迦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看他挺好的,我就喜欢他,从现在起,库勒迦王子便是本将军的人了,下次,我还会来看他。”林菁笑了一声,骑着火炼离开了。   摩莱皱着眉看向霍九,不善地道:“你怎么为大家惹来这么一个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冷冷地看过去:“她不是麻烦。”   “这一次父王开恩,让你参与昭国借粮谈判的队伍,给你一个出现在人前的机会,可你也太不务正业了,不是勾引昭国的郡主、公主,就是女将军,你简直跟你那个娘……”摩莱正说到兴头上,不想突然碰到霍九的双眸。   那双狼一样的蓝眼眸,散发着噬人的光芒,令人入坠三九天。   摩莱打了个冷战,停了下来。   霍九没有说话,径自走进了萨宝府。   萨宝府史在摩莱身边,犹豫地道:“唉,这祭典邀请的帖子,是送还是不送啊……”   摩莱冷笑:“送,不止给她送,太后那里的琢安郡主,还是八公主,还有那些为了库勒迦神魂颠倒的贵女们,通通都送!”   当晚,林菁就收到了萨宝府的邀请帖,祭典在三日后举行,希望来宾沐浴之后前来参加。   与此同时,林菁在萨宝府门前说的那番话,也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现在,谁都知道,林远靖的女儿,那个年仅十六岁便已是正五品上骑都尉的林菁,喜欢上了康国那位以美貌名动长安城的王子。   这还了得?   第二天,林菁一大早就起来,心里猜着第一个来拜访的人会是谁——崔缇顶着黑眼圈堵在林菁门口。   他看上去颇有压力,不知是受命而来,还是本心所向。   崔缇道:“林菁,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喜欢一个胡人?”   “严格说来,库勒迦王子其实是混血,他的身份正好代表了康国和我朝的友谊啊。”   “这叫友谊吗?不是冤家就不错了!但凡长眼睛的,谁不知道库勒迦并不受隆达尔宠爱,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传闻他的生母其实是沙洲霍家的女郎,曾经行刺过隆达尔,所以父子俩相处如同仇人。”   “那又如何?”林菁眯着眼睛看着崔缇,露出玩味的笑容,“我喜欢他,有什么不对吗?”   崔缇一向寡淡的脸露出崩溃的神情,低吼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一个自闭的胡人王子?”   “哦,可能因为他最好看?”   崔缇一噎,不敢置信地道:“你看男人难道只看脸吗?”   “我现在不缺钱,也有勋位傍身,家里还有良田和房产,而且我功夫还不错,不仅不怕被人欺负,甚至我不去欺负别人已经很不错了,你看,我不需要男人保护,不需要男人有钱,也不需要他有功名,那么……我挑男人不看脸,还能看什么?”   崔缇反驳道:“因色而爱人,岂能长久?”   “那你们男人爱美女的时候,也肯定没有想过长久了?”林菁看崔缇气得可爱,倒给他一杯茶递过去,“崔郎君,你对我很严格啊?”   崔缇一口茶喷出去:“我不是,我没有!”   “回长安这么久,你都没邀请过我,反而是这件事把你激出来了,所以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该喜欢库勒迦王子?”   崔缇擦了擦嘴,难以言说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前脚在宫里救了琢安郡主,后脚就跑去萨宝府抢人,这不是明着打皇家的脸吗?我为什么来这里,你可知太后姓什么?”   林菁:“……崔?”   “怎么可能,李氏根基太浅,如何能娶我家的女郎?太后姓邱,是崔家旁系里发展比较好的家臣一脉,当初李僢起事的时候,为了拉拢我家才娶了邱氏,她身边几 乎都是崔家人,所以我才这么快得到宫里的消息,太后对你很不满,认为是你抢了琢安的亲事,八公主和六公主恐怕也正想办法给你使绊子,你最近进皇宫可要小心 了。”   崔缇倒确实是好心,这人虽然迂腐聒噪,却从未害过她。   他继续道:“而且你这件事做得不太厚道,大家都认为你是从琢安郡主和八公主口中听说了库勒迦王子的美貌,所以才先发制人地去萨宝府见他,而且还大肆宣扬你和他的关系,说好听了是敢爱敢恨,若是不好听……难免有一些不好的言论,对你的声望有很大影响。”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不觉得我喜欢库勒迦跟琢安郡主有什么关系,若说我用心机,我承认,但是,当我在战场上以心机嬴得胜利的时候,众人便赞美我,当我 用心机——前提是我没有插足任何人的感情,去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却要受到其他人的诋毁和不满?我为国拼杀便是勇士,为自己拼杀便是心机女,啧啧,大家对 我也很严格啊……”林菁笑了笑,她若是在乎这些声音,当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孤身去从军了,“莫说琢安郡主不喜欢库勒迦王子,就算她喜欢,就算有无数 女人喜欢,只要库勒迦拒绝其他人的感情,我就可以喜欢他,这有问题吗?这违背道义和道德吗?”   崔缇:“……他竟无法反驳,“如果太后和其他人也这么想就好了。”   崔缇走后,第二个来的便是左平。   他一反往日的洒脱,轻声道:“你该知道的,你身负大昭的兵权,陛下是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胡人的。”   “谁说我要嫁人了?”   左平一愣:“你说……你喜欢他,难道不嫁给他吗?”   林菁慢条斯理地道:“不嫁人,也可以在一起啊。”   左平沉默片刻,说道:“我曾经说过,陛下有意让我娶你,当时你说有办法解决,难道就是这个方法?用胡人王子来当挡箭牌?”   林菁看着左平,骄傲的郎君垂着头,像一头无措的野兽,仓皇在悬崖边,看着遥不可及的月亮,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伤感。   她第一次心有犹豫,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次他为她敷药时,两人之间便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情愫,最后那一下不轻不重的亲昵,几乎已经是直接表明了他的心意。   可林菁现在不能接受他了。   她现在有霍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些事情,知道得太仔细,反而没有好处。”她残忍地说道。   左平突然笑了,他用手捂住眼睛,又立刻放下来。   “如果你不想嫁人的话,我也可以的。”他垂着头,慢慢地,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气地道,“如果你想要自由,不愿有家室的束缚,我也能做到只有你一人,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只要你……”   更卑微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便紧紧闭着嘴,本能地阻止了自己更落入更可怜的境地。   面对一个已经心有所属的女人,他几乎是在祈求她的垂青,同时心中也有一股委屈在里面。   明明我都可以做到,为什么不选我?   你不选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慕,那么在黑围谷之后,我连生死都可以相托给你……   左平第一次产生了“不可得”的感觉,刺得他心脏发紧。   久久没有得到林菁的回应,他猛地抬头,看到她忧虑的双眸里,倒映着他软弱而不堪的身影。   这一瞬间,从小到大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强势又回归到身体,让他重新有了力气。   左平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抱歉,是我孟浪了,可我不后悔表白心意,至少,”他站起身,“你会多给我一些信任了,对吗?”   “对,但是……”   “不要急着拒绝我。”左平走到了门口,停下来背对着她,“连兵书都说做留一线,不要赶尽杀绝,你连单相思都不让么?”   林菁:“……我这是不想耽误你。”   “耽误不耽误,是我说算了。”他侧过脸,蓦地一笑,“傻丫头,多一个人喜欢你有什么不好?”   左平离开了。   林菁缓了口气。   这时,绿杳细声细气地在门外道:“余家郎君求见。”   她起身用凉水抹了把脸,有些认命地坐在榻上。   “请。”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用这么时髦的标题。   男配们心态都崩了。   消息不灵通的小裴和贺伊幸免于难。 第119章 野心   余迢知道除了他以外, 也有优秀的郎君被林菁吸引。   这几乎是没悬念的。   她有着不输于人的美貌, 却有其他女子所没有的强大, 她与男子并肩而立,那样耀眼夺目, 注定被人追逐。   他看到左平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擦肩而过。   余迢轻笑一声。   左平在长安城,那是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力压在同龄一辈, 令诸人不得翻身的存在,几乎是传说里的人。   可他现在跟他一样可怜。   他们互相知道彼此存在, 可对方身上竟没有一点敌意,心里竟有些好笑。   余迢不是为了表露心意而来, 他更多的是担心林菁现在的选择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现在就在协助齐王殿下与昭武九姓之间的谈判, 不妨给你透个底,陛下不会介意齐王为了更多的利益交换而把公主或郡主送出去和亲这种事,他只关心这一批粮草能否早日到位,据我所知, 他为齐王定下的期限已经很紧迫了,你现在横插一手, 得罪的不仅仅是宫里的人, 还有齐王殿下。”   林菁回想了一下李祯那张脸,无奈地道:“我在宫里的时候, 见过齐王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 我好像已经得罪他很久了。”   余迢:“……得罪他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此话怎讲?”   “太子没有生母,他只是寄名在上官皇后名下,才占了嫡子的身份,成了太子,陛下真正宠爱的人是齐王,就像这一次,南下征兵这样得罪人,又千里奔波的事,是太子去做,而在户部与胡人谈判,走的都是真金白银,这样的肥缺却交给了齐王。”   林菁有些惊讶:“陛下默许齐王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就不怕齐王越养心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陛下会将齐王的势力放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他不过是担忧幼子以后被兄长欺负,给一些傍身的资源而已,但恐怕幼子并不这么想,而且宫中虽然看上去一片祥 和,实际气氛很紧张,左贵妃有孕在身,前些日子,御医已判定她腹中胎儿为男,很快就要临盆,大昭又要多一位皇子了,而这个皇子,母族异常强大,并非好 事。”   林菁笑道:“那担心的也该是太子,我一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无论谁上位,只要草原威胁还在,就一定有一口饭吃。”   “……”余迢看着她不言语。   林菁一开始还笑着,然后有些不明所以,最后才——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打下东突厥,老皇帝会怎么安排我?”   “左贵妃生下皇子后,他不会再安排左平给你,而李祯恰好还未娶亲,陛下会直接让你的军权重新归属皇家,这是你最好的归宿,而你现在得罪了李祯,相当于得罪了你未来的夫婿,这……还不够糟糕吗?”   林菁简直受够了娶娶嫁嫁这一些幺蛾子,回长安后,似乎很多有心人都在盯着她的婚配大事,在那些人眼里,她所得的一切都是一种资源,可以给夫家带来利益的资源。   反倒是裴家、左家、余家这些本就与她有关的人家,是最用不到她身份的。   “余迢,你知道我不会嫁给李祯的。”   “嗯。”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我也不怕得罪他,谢谢你将此事告之,我会做好准备的。”   “芳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又用闺名称呼她,意味着这个问题的私密。   林菁用眼神示意他。   余迢轻声道:“你很讨厌这些想从你身上吸血的虫豸吧?那么,为什么不碾碎他们呢?不再受他们控制,也不受任何男人控制……你将不会被俗世左右,建立自己的权威,到那时,无论是为你父亲翻案,还是报仇,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我想,你是能做到的。”   林菁只觉得有一股气血瞬间喷涌出来,直冲脑门。   余迢的声音带着蛊惑。   能如此年轻便担任户部郎中,余迢绝对不是能轻易放弃的人,他想留在林菁身边,是可以迂回的,曲折的……比如做一个能随时透露官场消息的“合作伙伴”,也可以用其他身份,在她身边争取存在感,跟上她的脚步,成为她离不开的人……   怎样都好。   但他不希望再看到林菁受到伤害,在他眼里,尽管林菁有身手有魄力也有后盾,可与真正的皇权相比,她还是太弱小了……如果她不能登上足够的高位,依然会被皇权凌驾,成为皇权手中的战争工具。   所以她还得再强大一些,在他的辅佐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不介意其他男人的存在,因为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虽然余迢还很年轻,但他已经是一个很老练的政客了。   懂得取舍,懂得进退,懂得使用一切手段。   林菁抬眼看他……她其实一直都不了解余迢,此时才真真正正的注意到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的野心磅礴。   余迢说得对,而且他还不知道,象征皇权天授的玉玺就在她手上。   余迢的话,让林菁藏在心底深处的种子生根发芽。   但并没有那么快,有太多因素压抑着这根小苗,不过……她会有办法的。   余迢走后,林菁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无比庆幸早就与兄长坦白,在午饭时,兄长帮着她说了许多话,压下了林妙真的不满。   对她来说,与胡人结亲还是有些夸张了,如果是林家未败落时的林妙真,绝对不会同意,然而经历了生离死别,对那些豪族里的条条框框反而看得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底,她还是疼林菁的。   真正的宠爱不是多夹一筷子肉,不是冬日里的嘘寒问暖,也不是提供优渥的生活……而是在你与生活真正发生对抗的时候,在与她长久以来的观念发生对抗的时候,她还愿意为了你的幸福,站在你这一边。   林妙真一生无子,林菁就是她的女儿。   晚些时候,她决定再一次去拜访裴元德。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让她嫁给裴景行,都应该给他一个解释。   可管家在门廊下,笑着对她道:“实在抱歉,郎君不在府中。”   这么晚了,他又没有喝花酒的习惯,怎么可能不在府里?   林菁知道了,裴元德不想见她。   她解下腰间的龙雀,递过去道:“我辜负了裴元帅,这件信物,我想该物归原主了。”   管家还是气定神闲地笑着,他将匕首推了回去。   “郎君给出去的东西,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是不会收回的,他有这个担当,林将军,你也不是会因此退缩的人,我看啊,你还是收着吧。”   林菁收回了龙雀,向管家道谢,离开了裴府。   管家快步如飞,顺着小径来到了花园,在池塘边上找到了裴元德。   “郎主,林将军已经回去而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俊美的男人拎着一壶酒,斜倚在回廊上,低声问道:“她说什么了?”   “林将军冰雪似的人物,哪能不知道郎主是在晾着她,怕是以为您生气了,回去之前,解了龙雀要还给郎主,被我劝走了。”   裴元德喝了一大口酒,他轻笑着道:“她要真知道怕,就不会看上一个胡人了,鬼丫头,还敢用龙雀来试探你,嫌气得我不够么?”   管家心里一想,才知道林菁送回龙雀,其实是在看他的态度。   如果他收了,证明裴元德是真的动了气,如果他没收,就证明没什么大事,当然放心的走了。   管家一拍脑袋,笑道:“还好还好,着了林将军的道儿,不丢人。”   裴元德道:“这里没事了,你下去吧。”   管家不忘叮嘱道:“天凉了,郎主别在这池子边吹风了,仔细骨头寒。”   裴元德摆了摆手。   夜幕渐临,不远处,侍从亮起了灯,荧荧点点。   他清冷的眸子看着下方暗沉沉的水波,手臂平展伸出去,将手突然一松,酒壶“扑通”落水。   “好不容易狠一次心,后悔的反而是自己。”   他站起身,走进了夜色中。   林菁离开裴府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得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崇义坊。   裴府所在的崇仁坊下面便是平康里,平康里的西南方向便是崇义坊,她准备从平康里走,顺便买一条平康里最有名酒楼的炙羊腿回家。   刚包好热乎乎的羊腿,骑上了马,便听到身后有不寻常的响动。   她耳力好,周围人都无异色,唯有她感觉不对劲,将马拴在酒楼旁边,随着响动追了过去。   她听得很真切,是年轻女子低哑的呼救声。   “不要——”   用的还是胡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进了一条阴暗的巷道,便看见几名大汉捂着一个麻袋,正往旁边的院子里翻。   林菁低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名大汉对视一下,留两人继续搬,而另外几人都冲了过来,掏出腰间横刀,手上竟是有真功夫的!   林菁虽然惊讶,但手上极稳,一个回合卸了对方武器,将人全都打晕,再料理了那两名护着麻袋的大汉,将麻袋口一松,露出里面藏着的人来。   林菁发誓,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就算在这样的情境下,仍然美得如同天上的明月。   这是一名容貌绝美的胡姬,她紧闭着双眸,脸颊上是有些病态的嫣红色。   林菁拍了拍她的脸,问道:“你是谁,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胡姬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一双漂亮的琥珀色双眸。   “救救我。”   她伸出手,攀上了林菁的脖子,扭着身子上迎,将自己温热的唇送到林菁嘴边。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里,林将军依然没有翻车。   男配们……说实话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毕竟都是男主模板嘛哈哈~   以及,真正的宠爱那里,说的其实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第120章 圣女   林菁不可能让这胡姬真的亲上自己, 就在她即将碰上自己的时候, 林菁一下子捂住了胡姬的嘴, 她刚想让对方冷静一下,便发现掌心被人小小地舔了一口。   林菁要炸了!   她开始考虑日常要不要换回女装, 而且她穿着男装,也并不像一个男人好吗!   林菁压低了声音,难堪地用胡语道:“你看清楚些,我是女人!你冷静点!”   那胡姬被她喝止, 眼眸中有一瞬间的清明,像是在确定什么, 然后又闭上了双眸,双手顺着她的脖子下滑, 抱上了她的腰, 想贴近她的身体。   林菁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顾不得捂着胡姬的嘴巴,两只手掐着对方的手腕,想要把这粘人精甩出去。   可对方没给她这个机会。   林菁和胡姬原本都是跪着的, 只是胡姬身体还在麻袋里,是半低着身子的, 林菁被胡姬抱住腰, 带着对方一起站了起来,正想动手, 就被——   就被压倒了。   平康里已经是一片灯红酒绿,热闹的街巷车水马龙, 不断有人进出,他们所在的巷道非常背,没人发现这里正上演着如此香艳的一幕。   身段高挑,容貌美绝的胡姬穿着雅致华贵的白色长裙,细瘦的腰肢轻轻扭动着,她的双腿挤进林菁的□□,两手仍然抱着林菁的腰,像一只求欢的猫一般弓着身体、翘着屁股,低垂着头在少女的颈边厮磨。   胡姬的姿态又轻又柔,在冒犯和将要冒犯之间徘徊,热热的呼气撩在林菁的皮肤上,迷蒙的琥珀色眼眸睁开,定定地看着身下人从领口微微露出的那一点嫩白,仿佛那是十分诱人可口的美食,可又因为种种,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胡姬舔了舔双唇,她再一次恳求道:“救救我,好不好?我真的忍不住了,真的……”她握着林菁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间,想带着林菁的手向下。   林菁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身体,心里便是咒骂一声。   这胡姬是被人下了药。   林菁甩开胡姬的手,她试图挣脱胡姬起身,可这胡姬大约是身材高挑的缘故,力气并不小,林菁单凭力气居然无法抗衡。她心里也急了,用了一股子巧劲,双腿夹着对方的腰准备让两人翻过来。   可就这么一夹,林菁吓得全身都僵硬了。   那胡姬腿间硬了好大一块!   对方似乎非常满意她的这一举动,双手立刻拉着她的腿,贴过去本能地蹭了蹭。   林菁死咬着嘴唇才没发出尖叫声,她毫不留情,双腿一踢,将这“胡姬”踹了出去!   谁能告诉她,这漂亮得不似人间之人的胡姬……为什么是个男人?   还有人给他下药?   这是在搞什么鬼!   林菁没想到自己一次意外的“见义勇为”,会摊上这么一个难以言喻的麻烦。   看来明目张胆的将人救走是不行了,她扛着“胡姬”,顺着巷道的墙翻了出去,偷偷回了家。   至于可怜的火炼,只能一会让人去接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先是把庄情叫来,让他判断一下这“胡姬”中的是什么药,万一真是那种烈性药,赶紧找妓子解决。   庄情见到美人,眼中闪过惊艳,再一把脉,表情可比林菁丰富多了。   这是男人的脉啊!   “哪儿救回来这么一个奇葩?”庄情皱着的眉头能夹死苍蝇了。   “平康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庄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林菁:“……我是顺路,而且我是去给你们买羊腿的!糟糕——”就算忘了火炼,也不能忘了羊腿啊!   她拿着上官皇后给的信物,打发人去将火炼带回来,回来问道:“怎么样?”   庄情用帕子擦了擦手,是的,对男人就是这么嫌弃。   “这药不错,还算高级,所以人没废。”庄情在人身上指指点点,“真狠啊,你以为中了药只要打晕就行?那还发明春/药做什么?有些劣质的药,如果不纾解,憋在体内,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把人憋废了。他中的这个虽然也需要纾解,但不会致命,应该是个比较重要的人。”   “那我去找人给他纾解。”林菁转身要走。   庄情:“慢着,这药虽然高级,但也没高级到必须阴阳调和才行,把人弄醒了,关在屋子里就行了。”   林菁震惊:“就这么简单?他自己就能解?”   庄情大笑道:“是啊是啊,男人神奇吧?想不想观摩一下?”   林菁:“……”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   庄情解决的方法可比林菁狠多了,哪怕长得跟天仙似的,只要是男人,他就没了怜香惜玉的心,一瓢冷水泼上去,便带着林菁出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了好一会儿。   庄情:“兄弟挺能撑啊。”   又过了一会儿。   庄情:“这么逞强,小心将来没幸福。”   再过了一会儿。   庄情:“呵呵,不伺候了。”   于是门前就剩林菁一个人等着,她随便对付着吃了晚饭,又让厨房热着粥和胡饼。   最后,门终于开了。   那“胡姬”脸色苍白地走出来,垂着双眸不敢看林菁。   他记得这个漂亮的男装少女,她救了他,反而还被他轻薄了,甚至在刚刚,他脑海一片混乱时,想着的也是她。   红润的双唇,柔嫩的肌肤,被他掐住的纤细腰肢,还有修长有力的双腿……   他行了一个祆教的礼,低声道:“你可以叫我露弥斯,谢谢你救了我,希望没有给你带来麻烦。”露弥斯的声音仍然不像一个男人,是低哑的女声,听上去很柔和,莫名有一种镇静人心的功效。   但是他的穿着和打扮,都是彻头彻尾的女子装扮,甚至连他的手和喉结都做了处理,如果不是因为中了药暴露身份,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绝顶漂亮的异域美人。   “进去说吧。”   林菁想进屋,却被露弥斯拦下了,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呐呐地道:“请给我一点睡,让我收拾一下,再进去吧。”   林菁本来不用这么客气的,但露弥斯非常坚持,她只好等他收拾好才走进去。   嗯……屋子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是什么的味儿,她好像在军营里也偶尔闻到过。   露弥斯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当看到她的鼻翼微动的时候,脸更红了。   “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他紧绷地跪坐在那里,弯着身子道歉,姿态比林菁还要少女。   林菁不在意地道:“其实我并不关心你的身份,但你长得这般出众,应该不是普通人,我恰好认识一名康国王子,他叫库勒迦,你是否认识他呢?”   露弥斯轻叹了一声道:“想必您就是林将军吧?库勒迦王子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我……我就是此次主持祭典的圣女。”   林菁:“……圣女?”   好厉害啊,祆教圣女居然是个男人?   露弥斯点点头道:“我很抱歉,虽然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如你所见,我的确是名男子。我对外隐瞒了自己的性别,成了祆教的圣女,并且除了大祭司和贴身 侍女,再没人知道我的身份。而现在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身份的泄露,你们大昭的某个权贵不知从哪得知了真相,他们想以此要挟我,操控几日后举行的祭典,让 昭武九姓对他们俯首称臣,这怎么可能呢?神谕是绝对不能亵渎的,我宁死不从,他们便给我下了药,将我带到平康里,想让我……被人看到,他们要毁掉教众心目 中的‘圣女’,丑闻一旦在长安爆发,祆教动荡,萨宝府必然处于弱势,他们一样能达到目的。”   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地绑架祆教圣女,大概也只有那位齐王殿下了。   林菁故意问:“那么,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露弥斯微笑。   不愧是圣女,林菁只要看他露出笑容,就如同在冰天雪地看到温暖的阳光一样,有刹那的失神。   “林将军,之前可能带给你不好的印象,但我……也没有那么弱,他们自然是齐王的人,而现在齐王想必已经发现我失踪,他们一定会想其他的办法来戳穿我的身份,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带我回萨宝府,我迫切需要处理这些问题。”   林菁倒是有些好奇了,如果按照露弥斯所说,他现在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看上去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她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理?”   露弥斯再次微笑。   可这一次他的笑容带着某种意味,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出现在这张绝美的脸上。   “自我接任圣女,就一直面临身份被戳穿的风险,因此准备了几个应急的方法,毕竟教规严明,信仰至上,我并非一个人,而是代表万万教徒的利益。这一次,贵 国皇子太过贪婪,是有必要受一点教训的。”露弥斯的长睫毛低垂,眼眸里流转着清冽的月光,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感同时催生出惊心动魄的美感,半是圣女半是恶 魔,他低声道,“自己身上本来也不干净,为什么还敢招惹别人……真是可怜的人啊,希望神的指引,能让他迷途知返,重新成为我们的朋友。”   “好,我送你回去。”林菁干脆地道。   其实露弥斯自己处理不了的话,林菁是可以帮忙的,这是一个难得的与祆教“圣女”交好的机会。   此时火炼已经被带了回来,她拿回了信物,却没有骑马,而是在露弥斯身前弯下身子,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   露弥斯知道要想不惊动其他人,只能秘密返回萨宝府,可他还是有些羞涩。   “我……”   “不是很紧迫吗?不要婆婆妈妈的。”   露弥斯伏在林菁背上,他感觉自己神奇地飞纵起来,林菁负着他飞檐走壁,脚下平坦,耳边生风。   可身下分明是一具娇软的女性身躯,他亲自碰触过。   露弥斯开始相信传闻中林菁的那些难以置信的战绩了……他皱着眉头想起来,她似乎喜欢库勒迦?   似乎是因为他的容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有小天使猜到啦,圣女是女装大佬~而且,看上去好像是一朵食人花(瑟瑟发抖~ 第121章 时局   林菁送了露弥斯回来, 在房门口等着她的人是朝晖, 他大半边身体都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悄无声息,像是一个影子。   他开口道:“圣人已经知道了你与库勒迦王子之间的事。”   “他有什么反应?”   “没有。不过你应该知道与皇权对抗的下场。”   “我不在乎, 倒是你,该做选择了。”林菁一步步靠近他,“你是最早跟在我身边的人,哪怕你是百骑司, 是皇帝的探子,我依然信任你, 而我也希望能继续信任下去。”   朝晖低头看着她:“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也不介意你现在告诉我。”   “还是算了。”朝晖笑了笑。   他样貌并不出众,身手虽然好, 但在林菁的亲兵里, 也算不得出众,但他能将林菁前前后后都打点得丝毫不乱,还在艰苦的边关把她养得白里透红,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后勤型人才, 老皇帝挑选百骑司也十分有眼光,林菁也喜欢朝晖这样的人, 只可惜探子变数太大, 她需要成为他最终效忠的对象,才能继续重用他。   说实话, 林菁的亲兵里,真正有本事的, 除了张彦祺,还是朝晖和庄情这一对老皇帝派来的百骑司,想挖皇帝的墙角可不容易。   她眯了眯眼睛,有点耍赖地说道:“那我直接去找老皇帝要人好了。”   “真的要过来,身为百骑司的一切特权都会消失,到时候我消息闭塞,路子也被堵死了,你还留着我干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不就是特权吗?我照样想办法还给你。”   “这么想要我帮你?野心这么大?”   朝晖从没小看过林菁,当他发现林菁根本不在乎跟皇帝对抗之后,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这种推测,他并没有尽心尽力的上报,这其实已经代表了他的倾向性,同时,林菁的招揽也包含了拉他下水的意思。   朝晖是真的想过一番之后,才决定来找她的。   林菁嘴角微挑:“就是这么想,你敢不敢跟?”   朝晖轻叹了一声:“我可以保留百骑司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庄情也一样,但是同样也是有条件的,除此之外,你会真的相信我吗?”   你能放下戒心,相信一个探子吗?   林菁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你相信我,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少女的体香在夜色中无孔不入,朝晖克制地后退一步,看着她道:“那么,你最好做好准备,这一次太子南下征兵其实并不理想,我得到的消息是,江南各大家族联合起来,只交出五万人。”   林菁双眸圆瞪:“五万怎么够?”她的预计是十五万人,这也差得太多了。   “独孤止在恒安镇陷入鏖战,边境常规军和健儿不可挪动,从朔方城回来的大军马上要去填补各地的驻防窟窿,这一次能从兵部调动的,只有两万人,所以来年能 用来征讨东突厥,朝廷会出七万人左右。而陛下的意思是,谁能想办法征兵,立下军令状,谁就能担任征讨东突厥的行军大总管,如能取胜,大昭将会再多一个柱 国。”   何谓“柱国”?   柱国本意为国都,将柱国放在武将身上,便是将一国之安危背负于一身,所以柱国不仅是武将最高勋位,同时也是真正执掌府兵和兵权的国之重臣。   开德建国八柱国,在林远靖死后几乎去了一半,后来又死的死,病的病,到现在只剩裴元德一个柱国,又因为连年战事不利,大昭并未再有柱国出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来李茂这一次是下了血本。   林菁回了屋子,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老皇帝看上去是在想办法征兵,但他这一招没这么简单,老皇帝其实是想用重赏激出世家私藏的武装力量,不仅能为自己所用,还可以削弱民间力量,最重要的是,再立一柱国,恰好可以制衡现在独揽兵权的裴元德及其势力,可谓是一箭三雕。   不,不对……林菁再细细一想,也许她也在老皇帝的算计里!   李茂自然是想用她去征讨东突厥的,但李茂不可能不知道她想担任行军大总管的心思,这一计,也是在诱她出手,试探一下她现在的能力!   如果林菁出头,林家还未清扫干净的旧部也许会浮出水面,还可以利用林远靖留在民间的号召力,继续压榨林家的剩余价值。   可林菁明知道会被利用,还是会上钩的。   ……真是不甘心。   可如果不这样,怎么才能弄到兵呢?   “山雨”是上官皇后送给她的杀手锏,绝不能动用,底牌总要留在最后一刻掀开才能制敌。   林菁披散着头发坐了起来。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最后一条路——逆世军。   她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又是老皇帝的另一个目的,但逼到这个份儿上,她还真的想试试,能不能干掉连家父子,把逆世军抢过来。   反正……   早在他们背叛林远靖的时候,也已经是一群丧失了荣誉感的乌合之众了。   第二天,宫里出了太后的懿旨,感谢林菁救了琢安郡主,保住了郡主的清白,赏了许多财帛,却半点不提召见。   看来不仅是太后,琢安郡主也不想见她。   然后朝晖带回了一条消息。   “齐王侮辱了祆教圣女身边的一名女祭祀,萨宝府上奏鸿胪寺,与我朝严正交涉,借粮谈判陷入僵局,陛下震怒,要彻查此事。”   林菁心里一震,没想露弥丝的手段如此老道狠辣,先在齐王身上泼了脏水,之后他无论说了什么,都可以打成“报复”的标签,很难再被人采信。   齐王这一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估计会撞在老皇帝的气头上。   想一想,太子南下征兵之征了预期的三分之一,齐王又与萨宝府交恶,预想中明年北上横扫草原的局面没出现,家里尽是不省心的事……   很好,老皇帝越是煎熬,局面就对她越有利。   在萨宝府举办祭典前,林菁一反常态地足不出户,猫在林慕的书房里,将那张兄妹俩都无比熟悉的沙盘推翻了又重演,演算毕又重新推翻。   “这一次你执昭军,携三万人,从定州出兵,可在幽州和营州补给粮草,必须在秋分前进入草原,目标是占领乔巴山,作战以六花阵为主,变阵为雁形阵、钩形阵。”   “乔巴山地势险峻,秋分后很快便进入隆冬,在那里作战,必须要快,用构形阵恐怕不行……还得在幽州用一日来督办粮草,时间太赶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上一次的阵盘,你我推演了六次,你惜败在贺兰山,可有想过失败的原因?”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我对阵法过于执着了。”   “很好。我执突厥军,无地分马,先行。”   ……   最后林慕叹道:“无论怎么推演,七万兵都不可能打下东突厥全境,就算你有……也不够,逆世军那两万人如果不能如臂使指,也只是拖后腿而已。”   “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林菁咬着唇,不愿承认这一点。   制定了计划之后,林菁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如何在尽量减少兵员消耗的前提下拿下逆世军,二是就算加上逆世军,这不到十万人的大军也很可能不够用,因为牙帐的位置难寻,周围拱卫的部族也不少,可她必须拿下牙帐,不将阿史那家族控制住,就算不得胜利。   林慕捏了捏眉心,这几日不停的沙盘推演,十分损耗心神,但这是他唯一能为林菁做的事了。   他道:“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所以我们还要消耗大量的斥候来寻找他们的位置,战兵数量不能再减,这一次若能有十五万大军,本是必胜之行,但十万……”   林菁低垂着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究其根源,或许有很多因素,但最根本的,其实就是皇族没有玉玺,一个“得位不正”,就让李氏在某些地方寸步难行。   政令可以下达四方,武力可以制约天下,可需要招揽人心的时候,如征兵征粮这一类,尤显得力不从心。对那些豪族来说,谁知道李家能坐稳多少年江山?将全部家当压在上面,对他们有好处吗?连叱咤天下的林远靖都能说杀就杀,何况是他们?   世家不信任朝廷,一味保留实力,大昭连年败仗,东突厥甚至能陈兵渭水,现在李茂想反攻东突厥,却得不到世家的支持。   江南豪族们看得很明白,东突厥刚失去了叶护拔延诃勒,四大贵族之一的拔延部遭到重创,在和亓尔山产矿的劼鹘部也近乎被灭族,所以东突厥再如何嚣张,对大昭南部也是有心无力,他们根本不怕。   何必趟浑水呢?   由此可见,失去了“皇权天授”庇护的李氏皇朝,其实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连对外的尖牙利爪都要靠算计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获得。   那枚藏在林菁床下密格的玉玺,可真是功不可没。   很快就到了萨宝府举办祭典的那一天。   林菁提早焚香沐浴,骑着马赶到萨宝府所在的街道。   这一天,在长安城的所有胡人和信仰祆教的教徒,都集中在此地,虔诚地向天空祷告,萨宝府的门前燃起了火堆,两边坐满了来观礼的皇族和高官重臣,居中的是一座搭建了数日的祭坛,下方站着祭祀和各国王子、使臣。   在洁白的毛毯上,祆教圣女露弥丝蒙着面纱,穿着圣洁的白裙,赤足走在上面,她手上高举着一支火把,款步向祭坛走去。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其实柱国就是勋位,并不掌管兵权,本文这样设定是因为剧情需要,与历史不符。   圣女的名字换成露弥丝了。 第122章 祭典   西域的胡琴奏响, 教徒的祷告声中, 露弥丝用手中的圣火点燃了祭坛上的火堆。   众人朝拜, 就连来观礼的大昭官员也象征性的起身。   林菁没有高调露面,而是跟在众官员的后面, 背靠着墙,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她早就发现夹道两边都有身着白衣的西域武士,脚蹬皮靴,腰佩弯刀, 一脸肃杀,而圣女四周看上去无害的祭祀和侍女, 衣服里几乎暗藏着兵刃。   防着的人已经不言而喻了。   林菁皱了下眉,难道齐王还想在祭典上搞事?   正想着, 就听到下方有一名在人群中祈祷的教徒站了起来, 大声道:“这个圣女是假冒的!她是个男人!”   众人喧哗。   林菁的手伸到腰后,握紧了龙雀。   齐王选择在这个时候揭穿露弥丝的身份,她很惊讶,只不过惊讶的是齐王竟然不惜撕破脸, 同时又觉得很平淡,因为现在的确是揭露露弥丝身份的最好时机。   刚刚被露弥丝坑了一把的齐王, 其反扑之势也很是凶猛。   可他这么想, 难道对方就不会做准备吗?   露弥丝转过身,她的眼眸清透纯净, 动人的琥珀色双眸是云卷天舒中遗落在人间的珍宝,细羽般的睫毛轻轻一眨, 便是说不出的风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林菁与他不是那般尴尬的相遇,绝对想不到这具壳子竟然是个男人。   圣女不为所动,肃穆地道:“阻挠神谕降临的背叛者、颠倒黑白的渎神者、对光明仁爱心怀不满的堕落者,谁是你的主人,说出来。”   已经有人在试图阻止那个,可他还是嚷了出来:“你敢不敢在昭国和主神子民面前验明正身!真是可笑啊,受万万教徒朝拜的圣女竟然是个带把的!”   露弥丝看了一眼身边的祭祀,那人会意,立刻带着武士下了场。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圣女为男,秽乱教廷,令神明蒙羞,你们还拜什么?这一次不会有神谕降临了!”   “圣女是假冒的!”   “他不敢验明正身,就是心里有鬼!”   几声乱七八糟的呼喝中,有数十人脱了参拜的外袍,向着祭坛杀了过去!   弯刀武士们也冲了过来,圣女周围的侍卫一起拔刀,与这些人斗了起来。   大昭官员旁边也有他们自己的亲卫,却没有多余的分给祭坛方向,整条街都教徒堵得严严实实,外面的金吾卫也别想进来。   反倒是四周房屋上又陆续出现了人影,他们高高站在房顶,携带的不是刀具,而是长弓!   露弥丝带来的人手有限,尽管他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在这个时候硬拼武力,他是吃亏的。   林菁看了眼霍九,他没有慌乱,只是让自己处于不会被轻易攻击到的位置,看上去没有帮忙的意思。   嗯,林菁一想,库勒迦王子现在这个废柴身份,也帮不了忙啊。   此时战局极乱,参加祭典的胡人只是普通民众,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在街道里一片慌乱,人流向四方扩散,大昭官员的亲卫死守着一道防线,不让他们冲撞了贵人。   萨宝府史在门口让圣女进去躲避,露弥丝已经下了祭坛,但前方有人举刀阻拦,上方又不时有冷箭掠过。   好容易圣女进了萨宝府,却听到里面有人惊恐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翻过墙壁,躲过一支利箭,冲进了萨宝府。   萨宝府里也是一团乱,不时有人往里跳,也有人往外逃。   浓烟渐起,林菁在池塘浸湿了一块帕子捂住口鼻,压低了身体寻找圣女的踪迹。   临近小礼堂方向,只听得前方有人喝道:“你们居然背叛圣女!”   来人冷笑:“什么圣女,不过是个男人!”   紧接着便是兵刃的撞击声。   林菁循声而去,在两货人交手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露弥丝捞了出来。   那细软的小腰挂在她胳膊上,露弥丝微喘着翻出掌心的匕首,一看是她,终于放下心来,为了减轻她胳膊的受力,露弥丝搂住她的脖子,有些紧张地在她耳边道:“林将军,追杀我的人是大昭皇族,你这样帮我,会不会惹到麻烦?”   林菁正在找路,敷衍道:“如果你不被发现,我也就不会惹到麻烦。”   “林将军,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林菁偏了偏头,不怎么上心的安慰道:“好好,放心,不白救你,以后记得报答我。”   “嗯。”露弥丝靠在她肩膀上,轻声应下。   林菁的确是急着找路,好不容易纵到了萨宝府围墙边,刚想翻出去,却听到外面传来军队的声音,似乎正在寻找从萨宝府出去的胡人。   按理说看到军队应该放心,她心里却犹豫了起来。   因为林菁不能保证外面的军队到底听谁的。   齐王这一次出手,要的就是一击必中,将“圣女”抢出来,无论死活都可以,只要揭露了男人身份,他就成功了。   林菁一咬牙关,反身抱着她往回跑。   “萨宝府有能躲避的地方吗?”   露弥丝迟疑了一下,然后道:“后院有三座阁楼,分别是藏经、祝祷、洗礼,在祝祷楼里有一处密室。”   “有多少人知道?”   “我想想。”   “超过三人吗?”   露弥丝肯定地道:“超过了。”   “那就不能去!再想!”林菁看了他一眼,“谁都有可能背叛你,想活命的话,就找一个只有你才能想到的地方。”   露弥丝紧抿了抿嘴唇,低声道:“那就萨宝府史后院的小厨房,后面有一口枯井,现在想必被落叶覆盖,如果掩盖好的话,很容易被人忽略。”   “指路!”   眼见冲进萨宝府的人越来越多,有真正关心圣女的,也有浑水摸鱼的,当然更多的是在搜寻圣女踪迹的。   这一次齐王玩大了,但她瞧着,这一招很可能是在李茂默许下,给昭武九姓的一个下马威,否则就凭齐王,绝对不敢在长安城调动这么多地下力量。   林菁一直在想李茂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的不说,他一定很专权,无论他是处于什么目的派齐王去与胡人谈判,现在齐王所拿出来的条件,也一定是经过他默许的,而这一段时间以来,胡人的油盐不进恐怕早就令李茂震怒了。   弹丸小国,敢与我朝抗衡?   李茂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同时也十分敏感,尤其在自己的自尊和皇权的维护上,他不惜一切——启用仇敌的后代、命太子之尊与江南豪族周旋、从胡人手中借粮……也要反攻东突厥,洗刷渭水河畔被东突厥兵临城下的屈辱。   可想而知,现在不愿向大昭臣服的昭武九姓,会多令他忌惮。   而露弥丝这个圣女,就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在打东突厥上,林菁难得地与李茂是同一阵线,所以于公,她其实并不该出手救露弥丝。   只要露弥丝落在他们手上,往轻了说,拿着他的尸体与萨宝府交涉、威胁,一切都将畅通无阻,他抓住了胡人的小辫子;往重了说,将露弥丝的尸体曝光,天下人 都会知道所谓的“圣女”有多么“肮脏”,胡人对祆教的信仰力将会大打折扣,同时也削弱了信奉祆教的昭武九姓国主的统治权威,一样对大昭有利。   ……但露弥丝就活该成为利益的牺牲品?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像林家一样,只要挡了他们的路,就活该被消灭吗?   如果她变成了跟她所痛恨的人一样,那她作为林家家主以来,一直所坚守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而她的刀,以后也不配陈列在姑姑的正堂里,阵列在祖先的牌位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带着露弥丝跳进了枯井里,还好井不深,她踩着他的肩膀,在井口做好伪装,然后跳下来,靠在井壁上压抑地喘息着。   带着这么一个男人跑这么久,真是够累了。   这口井太小,林菁后背贴着井壁,前面还要贴着露弥丝,她热烘烘的一身都是汗,胸膛起伏,一下下划过露弥丝的胸口。   在枯叶透下光线里,露弥丝那张圣洁绝美的脸泛着红,他不愿占救命恩人的便宜,伸手撑着井壁,悄悄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辛苦你了,但是……我只是一个没有行政权利的圣女,不知道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一开始就想问了。   阴暗的街巷,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打晕那些大汉,将他救出来,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所代表的麻烦,竟然还愿意救他。   露弥丝没见过林菁这样的人,他很好奇。   林菁暗自吐纳,迅速缓解了不规律的气息,才哼了一声道:“这个世界,不是什么都能靠利益来驱动的,这一次救你明显跟回报不成正比,但我乐意,对,就这么简单。”   不知怎么,露弥丝有点高兴,这让他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说乐意,那应该就是愿意救他的。   不是为了他能给她带来利益,而是因为他本人?   他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人……   露弥丝垂下眼眸,他撑着墙壁的手慢慢垂下来,停在林菁的腰间,却并没有碰她。   这一刻,眼前的少女,似乎比他一直侍奉的火焰还要圣洁。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暗搓搓的布局修罗场中。 第123章 教会   井底远离地面, 他们能听到上面的嘈杂声, 井内却十分安静。   因为要躲避敌人搜查, 所以两个人很少交流,露弥丝也很少直视她, 偶尔碰到她的目光都会回避。   但林菁感觉露弥丝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他眼眸里有一股难以掩藏的狂热劲儿,让林菁心里有些发毛。   林菁本人没有任何信仰,也很难想象信仰是怎样强大的力量,她不知道的是, 在她一次次的拯救中,露弥丝像是在溺毙边缘的人一样, 紧紧地抓住了她这根救命稻草。   令人崩溃的不仅仅是男扮女装,还有不为世人所容的孤独感和危机感。   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每一天都像是行走在刀尖上, 却还不得不走下去。   “我不是……不是故意想当这个圣女的。”他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像是对林菁说,又像是自语,在这样一口荒凉的枯井里, 露弥丝轻声道,“上一任圣女留下了神谕, 大祭司根据神谕找到了我家, 上面显示,伊坎阿家族里, 出生在暴风雨之夜的女儿会是下一任圣女的接班人。而在那一天降生的是一对龙凤胎,我和我的妹妹。”   “原来你是顶替了妹妹?”   “大 祭司找来的时候, 我们已经十二岁了,妹妹有一位暗恋的对象,一心想成年后向他表白心迹,自然不愿去当圣女,而且圣女要一直侍奉神明到死亡,在我们的历史中,越受神明喜爱的 圣女死的时候便越年轻,她们的死亡也被称为‘神的召唤’,据我所知,死亡年龄最大的一位,也不过三十岁。我们的父母是伊坎阿家族中最穷困的一支,甚至连侍 从都雇不起,偶尔还要靠救济过活。他们指望着她当上圣女后为家庭带来利益,也为家族争光,绝对不会由着她的性子来,于是他们把她锁在阁楼里。”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妹妹太可怜了,在她的哀求下,我想办法把她放出来,还给了她一些食物。那天晚上,我帮妹妹翻出了院子,看着她露出微笑,跑向远方。”   说到这里,露弥丝的手颤抖着捂住了双眼。   “可她死了。在逃跑的路上,她死在了一伙盗匪手上,我的父亲只抱回了她的尸体……我的父母很恐惧,在我们的教义里,能成为圣女是无上的光荣,而让圣女遗失,也是最大的罪孽,他们会被烧死。于是,逃出家门的人变成了我,而我成了我的妹妹,被父母送了出去。”   林菁曾仔细打量过露弥丝,他没有喉结,皮肤细腻,腰肢柔软,声音也很偏向女性,这一切都非正常男子拥有的,他一定是用了药物或其他手段。   她叹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露弥丝抬起头,他的眼睛尚还含着泪水,而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琥珀色双眸却一下子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他情不自禁地贴近了林菁,低声道:“你知道的……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林菁没说话,只是后退了一下,露弥丝马上退回去,带着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实在太寂寞了,很多话都不敢说,一直憋在心里,才会忘形。”   “无妨。”   露弥丝继续低声道:“十二岁的少年,如果好好打扮的话,跟少女没什么两样,而且因为年纪小,大祭司并没有派人检验贞洁,所以我的父母很轻易地蒙混过关, 把我送出去后,他们带着一大笔钱离开了康国。他们没有想过如果我长出男性特征,被人知道真相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就这样干脆地一走了之。可我真的很害 怕,于是进入圣殿后,我努力学习一切,经文、教义、礼仪、祝祷……我把一切都做到最好,所有人对我无可挑剔,他们认为我天生为侍奉神明而生,拥有这样完美 的圣女,主神一定会降下更多福泽。”   他苦笑道:“然而,成为圣女还不到一年,我就开始进入变声期。我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只能躺在床上装病。 但这根本瞒不过大祭司,他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震怒、绝望、恐惧、杀意……我在他脸上看到这所有情绪,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所有在任圣女都由上一任圣女获 得神谕指定,前任圣女已经死亡,目前接任的我年纪又小,毫无疑问,如果我死了,圣女将会出现断档,而我是男人的身份更不能暴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学城   “当我再次见到大祭司的时候,他带来了一种药剂。我喝下后,虽然嗓子还有些沙哑,但身体特征的变化渐渐停止,没有喉结,骨骼纤细,如你所 见,我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成为受教徒景仰的圣女。至于我的父母,我没有询问他们的下落,但大祭司告诉我,除了他和一名特意为我安排的贴身侍女外,再没有知 道我的身份了。”   林菁了然,露弥丝的父母和那伙盗贼绝对不是教会的对手,他们大概都已经无法再开口了。   她问道:“那齐王是怎么知道你身份的?”   “不清楚,但很有可能是那一次……”露弥丝有些难以启齿,“进入大昭境内,我曾在驿站沐浴过一次,而那次我……做了些女人不该做的举动,可能被齐王的人发现了。”   露弥丝的脸颊一下子遍染红霞。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虽然身体有些不正常,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男人,就算外人可以受他外表欺骗,把他当成“圣女”来看待,可他欺骗不了自己。   这具身体同样有着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尤其在日常的压抑下,这种渴求又羞耻又狂野,甚至有时候,随便一个女教徒裸露在外的胳膊都可能引起冲动,哪怕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教徒。   在这光鲜的外表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头不要脸的、没有羞耻的野兽。   所以露弥丝现在红着脸,并不是因为羞愧。   而是因为想起那一次与林菁短暂的碰触,而产生的兴奋。   露弥丝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想得到眼前的少女——他的救命恩人,甚至生出一些阴暗的念头来。   这种丑陋的欲望缠绕着他,在这口与她如此亲近的枯井中,带着一种万劫不复的毁灭感。   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只听林菁问道:“那么这个圣女,你打算一直当下去吗?你说过,寿命最长的圣女也不过三十岁,而且你并非正牌圣女,难道也能带来神谕?大祭司会相信吗?”   露弥丝一愣,他下意识地道:“可我只能一直当下去啊……至于神谕,也许是双胞胎的缘故,在吸入神赐之香后,我也会像之前那些圣女一样,进入‘神境’,看 到一些零碎的片段,脑海中会闪过一些词语,经过训练后,我会在‘神境’中将这些东西记录下来,祭祀们经过研究,便由大祭司来下达神谕。”   “神赐之香?神境?”   林菁大概知道为什么每一任圣女都会在风华正茂的年龄里去世了,就连齐王都知道神谕可以更改,祆教里居然连圣女本人都相信她们能进入所谓的“神境”。   那“神赐之香”很有可能是一种致幻的药剂,在日常的暗示下,当圣女进入幻觉后,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成为了神谕的下脚料,再按照祭祀们的“推演”,达到他们最终的目的。   至于为什么这一任的圣女出自伊坎阿家族,那恐怕就得问问伊坎阿家族的族长付出了什么吧……毕竟一个家族出了圣女,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露弥丝虽然也有自己的心机,可在教派的耳濡目染中,长期浸淫在信仰中的他有着巨大且致命的盲区。   为了保护他的身份,教会也分派出了人手供他调度,但这本身维护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身份,一旦他是男人这件事不再成为教会的秘密,那么……下一任圣女想必也该随之诞生了。   林菁有些同情他。   露弥丝美丽而脆弱,在被操控的命运中,他没有半点希望,只能在被人物尽其用之后,成为祆教漫长历史中,又一个被牺牲的年轻生命。   她忍不住直言相告:“可你就要死了,就算我这一次救了你,你还是活不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露弥丝震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说?大祭司说过,我虽然可以代替妹妹,但神只是喜爱我身上与妹妹相同的血脉,而不是我本人。他说我身体健康,应该会比任何一代圣女活得都长。”   “也许吧,露弥丝,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如果你想脱离圣女或者想活得久一点,我会想办法帮你,当然这是有代价的,但这个代价并不足以长期支持我的善心,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等你回到萨宝府之后,如果考虑清楚,就在两日内给我答复。”   露弥丝低下头,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   他一直都知道,大祭司派给他的贴身侍女是为了监视他,而那些侍卫和影卫,也是因为怕他的身份暴露在大庭广众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人的刀,或许会向着敌人,但也可能向着他!   如果可能,他当然想一直活着,而且他还想作为一个男人,脱掉这身该死的女装,堂堂正正的活着!   他只稍作犹豫,便道:“不需要考虑两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希望摆脱这一切,自由自在的活着。”   林菁笑了笑。   她就知道,露弥丝是个聪明人。   与聪明人打交道,从来都很省心。   “那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了。”   祆教的力量,不知道是否好用呢。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在一篇文里穿插好多小故事进来,有林菁自己的,也有其他人的,霍九、林远靖、卢茗妡、梁家兄弟、霍澜灵、公仪明月、露弥丝……它们都是过去发生的事。   记得有一种观念,意思大概是,我们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已经发生的事来推动的,是一个很哲学的命题。 第124章 逃离   成了合作者身份之后, 林菁反而不说话了, 她眯着眼睛靠在井壁上, 不知在想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能有什么?为了不让露弥丝被灭口,她首先得想办法把大祭司拉下水,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霍九带领的火神令,对祆教的影响有多大,她现在的布局,是否会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上面渐渐安静了,露弥丝想说些什么, 刚一张口,林菁便将食指放在嘴唇上, “嘘”了一声。   她听到了脚步声。   踩在树叶上, 沙沙作响。   落脚不算轻,是个武功寻常的男子。   林菁一只手放在露弥丝肩膀上,他比她高得多,要想先发制敌, 她还得借助露弥丝。另一只手悄悄将龙雀拔出来,方便招架暗器等攻击。   那个人渐渐接近了枯井的范围。   掩盖不可能尽善尽美, 尤其是现在是秋天, 风会改变落叶的位置,如果真的静下心来在这附近找, 总会发现这里有一口枯井。   脚步更近了,那个人停了下来。   林菁蓄势待发。   只见上方突然天光大亮, 落叶被武器挑开,来人低喝道:“芳雪!”   莫说长安城,现在全天下,会这么叫她的,也只有余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松了一口气,她回道:“我在!”   余迢的脸出现在井口上方,他同时也看到了圣女,叹道:“你们果然在一起。”   祆教祭典,别人可以不来,他这个目前正在跟祆教商谈借粮的户部郎中却不能不来。别人都在看圣女,他却注意到了林菁,尤其是场面大乱之后,他眼睁睁看着林菁翻进萨宝府,心里就知道她得管这一场“闲事”。   她问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林菁先将露弥丝送上去,她托着他的腰往上举,余迢在上面接住,等露弥丝出去后,林菁足尖轻点,毫不费力地冲出井口。   余迢很警觉地看着四周。   “来行刺的人到处搜查,四处放火,却一直没有找到圣女的踪迹,萨宝府外面的教众好不容易被疏散,金吾卫终于进了萨宝府,刺客们都撤离了,少数被捉住的也已毒发身亡,来了一个死无对证。”余迢看了一眼露弥丝,“现在萨宝府的官员正在跟京兆尹要人,我抽身前来寻你。”   林菁寻思了一下道:“我想把圣女带走。”   不能现在把露弥丝交出去,他现在面临身份败露的危机,回归萨宝府等于送死。   余迢没问她为什么,直接道:“萨宝府现在戒严,四周全都是金吾卫,每四步便有一岗哨,纵然你轻功好,带着一个活人,也很难出去。我想想办法。”   就在这时,厨房的后门突然开了。   三人都是一惊,林菁手里的龙雀还没收回,此时已经举起——   “林将军想带我教圣女去哪?”霍九冷漠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林菁:“……”她觉得霍九的声音不是装的,好像是真的很冷。   “库勒迦王子?”余迢走上前想交涉,他也是会胡语的,“圣女现在很不安全,等时局过后,我们会把圣女送回来。”   霍九看着林菁,问道:“是这样吗?”   林菁还没回答,露弥丝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道:“王子殿下,这是我的意思。”   霍九要笑了。   他还没怎么样,一个两个的都上来护着她,而且,露弥丝是祆教圣女,她这是要干什么?   霍九依旧看着林菁。   林菁突然感觉有一丝说不清的压力,她咽了咽口水道:“……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送出萨宝府?”   霍九似笑非笑地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现在负责萨宝府安全的人,是京兆尹特意请来的左将军。”   林菁吃惊地道:“左平?怎么是他来?”   霍九道:“左家二房有一嫡女嫁给了石国王子,在长安城,他们只信任左家人,事发之后,萨宝府立刻通知了左桉闻,他当然派出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在京兆尹的协调下,现在负责周围布防和搜查。”   余迢听罢,转头看向她。   露弥丝不明所以,也看向她。   气氛有点诡异。   林菁硬着头皮道:“能不能想办法叫左平过来?”她现在不方便露面,而在萨宝府出入最方便的人,就是霍九了。   但总觉得……好像不太好?   “当然。”霍九道。   很快,左平跟着霍九来到厨房后院,不知道霍九说了什么,现在左平的脸色谈不上好看,推开门,看到院子里的情形,他反而沉得住气了。   左平客气地道:“林将军,你下定决心了吗?”   几个男人的站位都散得很开,每个人之间都保持了一段相当的距离,像是雄兽在划分领地,虽然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每个人身上的气势都外放出来,气氛绝对谈不上和谐。   每个人的目光都看着她,专注且紧绷着,甚至在这一刻,其他三位都发现了露弥丝的异样。   女人通常是不会对同性产生占有欲的,而男人的占有欲哪怕藏得再深,也会被同性发现。   只能说,露弥丝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没想隐藏自己的男人身份。   林菁此刻觉得自己头铁无比。   她道:“圣女此时不宜在萨宝府,我决定先保护她一段时间。”   左平立刻回道:“我离开一刻钟后,在西北角值哨的人会离开一会,你带着圣女从北巷走,那里刚刚清过场,人比较少。”   “好。”   霍九淡淡地道:“她身上的衣服太显眼,厨房里刚好有一块布。”   林菁看着他进了厨房,用两指拎出一块气味十分精彩的破布,露弥丝默默接过,毫无怨言地披上了。   余迢道:“现在为了追捕刺客,各坊的武侯出动巡逻,进坊门时都要接受盘查,我给你一块户部的牌子,通行可无阻拦,另外,你身边眼线太多,带着圣女回家肯定不方便,我在崇义坊南九巷有一处宅子,门前挂着两盏八角宫灯,你可以暂做歇息。”   林菁接过牌子,狐疑地道:“你什么时候在崇义坊买了宅院?”   余迢笑而不答。   霍九和左平的眼神都冷冷扫过来,林菁顿时觉得令牌沉重,但的确是她的及时雨,遂道谢。   露弥丝那双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便猜出大概,面上并不显露,心里倒是人都记下了,左平和余迢他都不熟悉,唯有库勒迦王子与往日大不相同,其中定有蹊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简单商议完毕,左平二话不说,先离开去布局。   余迢也道:“我离开太久,也该回去了。”他自然不着急,林菁带着人进了他的宅子,之后有的是时间相处。   霍九更不想呆在这里,从认识林菁起,她和他几乎都是单独相处,两人之间再无外人,所以……知道她身边男人多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想到她与余迢订过亲,想到左平为她敷过药,心里不是没醋意的。   可他心思多深的一个人,深知现在绝对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他轻声道:“我会去见我的女神,请求她的赐福。”   林菁知道,这应该是暗号,霍九会主动来找她。   她回道:“你的神一定会庇佑你的。”   霍九微微展颜,转身离开了这里。   林菁算了算时间,从袖子里掏出炭笔,给自己画了两条大粗眉,又将面部涂黑一些,如果不仔细看,她现在就像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年,拿着主人的令牌,带他生了恶疾的表姐回家。   林菁准备好,便抱着露弥丝到了西北角,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走远,才带着他翻出墙,靠着令牌一路回到崇义坊,找到了余迢的宅子。   这宅院只有二进,里面有一个看家的仆人,名叫伍绍,他看到余迢的令牌,连忙将林菁和露弥丝请进去。   林菁要了热水、饭食、女子衣服等等,伍绍也不多问,应声下去置办,而且十分贴心,新衣服和热水一起送来,托盘里放着刚买回来的胡饼和毕罗。   露弥丝试了试水温,这才松了口气。   这身衣服被那块破布包裹后,多穿一秒都是折磨。   他解了腰带,然后又有些迟疑,因为林菁没有出去回避的意思。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露弥丝的脸又红了起来。   林菁道:“不知道这里安不安全,我还是留在这里,你只管洗,我守着门口。”她走到窗前,靠在窗框上,眼睛看着外面,没有看他。   在露弥丝眼里,林菁即便穿着男装,也难掩少女的丽色,她身上却无女子的做派,像一个守礼的君子,反而多了一分诱人的禁欲感。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撩起水,哗啦啦。   热气氤氲。   水流顺着白玉滑落,滴滴答答。   露弥丝知道她不会转身看。   他放肆大胆地享受着她所带来的安全感,还有这一室隐隐约约的暧昧。   偶尔偷偷去瞄她笔直的身影,再看着水波中妖异的男人。   突然就想到在那个萧瑟的后院,出现的那三个一个比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他们都与她有某种联系,这让人很不安。   与他们相比,自己是多么上不了台面。   露弥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凄苦地想道。   他要怎么做,才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林将军没有翻车。   翻车是不可能的。   因为车本身不想翻。 第125章 自由   萨宝府祭典时遇到行刺不是件小事, 余迢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夜晚, 林菁连灯都不点,只借着外面的月色。   不知道等了多久, 有一颗石子打在窗棂上,墙头传来一声猫叫。   林菁安抚露弥丝道:“我出去看看。”   露弥丝缩在床铺里,露出脑袋道:“我等你回来。”   林菁闪身出了屋子,一眼便看见墙边阴影里有人, 她走过去,贴着他的身子, 在男人耳边低语:“就知道你会来。”   霍九轻笑一声,也是压低了声音, 像是情人之间低声絮语一般道:“你拐走了我教圣女, 我又岂敢不来?林将军,你的胆子总是能超乎我的想象,你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林菁心里想, 连篡位的心都被余迢撩拨出来,只有她想不到的, 没有她不敢做的, 但是……哄男人的时候就不能这么说了。   她声音里难得带些撒娇的意味,曼声道:“有啊, 不敢惹你生气,九郎不高兴, 我就害怕。”   这一声“九郎”又娇又嗔,唤得霍九刹那间身体一软,神魂一荡,心里一空,方才感受到她的威力,知道自己已被拿捏住,早晚会死在她手上。   而心里却是欢喜的。   他一下子吮住她的耳垂,用力一吸,林菁便颤抖,他顺着这一小点软肉移到耳边,舔舐上去,最后用牙齿磨了磨耳尖上那嫩生生的小软骨。   “哄人的本事见长了,说吧,露弥丝和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准备好,这件事有点大。”   他又去逗她耳朵,笑着道:“洗耳恭听。”   这洗的是谁的耳朵……林菁红着脸推开他,把惨遭蹂躏的耳朵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一任圣女的指引的接班人有一个双胞胎兄长,而露弥丝,就是那个兄长。”   霍九的心跳忽然剧烈起来,但他的肢体没有任何变化,唯有目光便得深沉起来,看来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林菁有些赞叹,不愧是情报头子,这么大的事都没吓到他。   片刻后,霍九问道:“大祭司知道这件事?”   “知道。”   林菁用了一些时间,仔仔细细地将露弥丝的故事告诉霍九。   “我记得你说过,教派守护信仰,火神令守护民族,圣女出现问题,你与祆教之间的联系会不会受此影响?”她还担心一点,犹豫地问道,“这与你信仰有关……如果影响到你个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会陪你度过去的。”   霍九抱紧了她。   “不会影响我个人,因为在我们的民族中,对神的崇拜是亘古存在的,神创造日月星辰,赐予我们火焰和文明,传播善念,但教派不一样,祆教是由人来组成的, 你明白吗?神是纯净的,但人不是,所以教会里发生什么我都不意外,在长久的信仰统治下,他们玩弄权术,控制人心,制造神谕……但这些同样也是一个教派统领 教徒前行的必要手段,所以我也不会排斥。”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看得便越明白。教会什么样子,作为火神令的主人,他如何不知?只是没想到,教会居然敢出这么大的篓子。   “不瞒你说,我与大祭司的关系非常好,祆教目前没有教主,一直都是大祭司代理教主主持祆教,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为了教会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尽管对露 弥丝而言并不公平,但就算是我遇到这种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处理,林菁,你没有信仰,可能意识不到信仰会让人多么疯狂,如果当时他的身份暴露,伊坎阿家族 交不出圣女,大祭司是护不住他们的,不仅一整个家族都会面临毁灭,教会里的势力也会重新洗牌,到时候难免引起动荡。”   林菁道:“嗯,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我能理解。不过,祆教为什么一直没有教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道:“因为火神令的主人和康国国主不希望再有‘教主’出现分割权利,上一任教主是个很有野心的家伙,除了教会,他还想染指政权,而有一天他莫名失踪了,”霍九意味深长地道,“神说教主于人间行走,将为主神祈福三十年,所以在这期间,不会有教主出现。”   原来操纵神谕,早就是统治者之间公然的秘密了。   霍九看了看那间屋子,问道:“你得知圣女身份后将他保护起来,是想有所作为?”   她直言不讳道:“是,想借用下祆教的力量,对付一下大昭内部。”   “我没意见,如果能让他的身份一直保持到下一任圣女诞生会更好。”   “如果现在放他回去,大祭司会灭口吗?”   霍九笑了笑:“圣女也是可以在萨宝府选定下一任圣女接班人的,现在大昭对昭武九姓虎视眈眈,留着露弥丝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想救他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吗?”   林菁的眸子在月色下闪亮,狡黠地道:“神谕什么的,不是很有用吗?”   霍九忍不住低声笑道:“的确好用。”   神谕是一件专门由圣女来施展的武器,所以教派对圣女的洗脑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可怜露弥丝本人竟然从未想过使用这件武器,而现在,他应该学着用这件武器来保护自己了。   第二日,一大早,萨宝府的下人出来打扫门前,便发现那座被毁掉的祭坛又重新搭建起来,火焰无声地燃烧,神赐之香的气味幽然徘徊,失踪了一整夜的圣女站在最高处,双手虔诚起伸向天空,口中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一时间,萨宝府的所有人都出来,祭祀们跪伏在圣女脚下,努力地分辨露弥丝的话音,然后都面露怪异之色。   其中一名祭祀道:“昨日的行刺令主神震怒,恶念降临大地,乃是我等之过。圣女传达神谕,此番灾祸,应由圣女在人间行走三年,为神明祈福,方能体现我等之虔诚。待光明重临之日,便是众生再度受神欢悦之时。”   ……圣女人间行走三年,也就是不能更换圣女了?   露弥丝的贴身侍女哈雅心情十分复杂,大祭司将她放在露弥丝身边,负责监视他的一切行动,只有昨天出现了意外,而露弥丝今日回来之后,居然自己下达了神谕。   在无人之时,她皱着眉对露弥丝道:“大祭司命我看守你,此次有身份泄露的危险,我原本该秘密带你回康国,可你现在行事如此高调,意欲何为?”   经过林菁指点后,露弥丝并不信哈雅的话,他微笑道:“我昨日被追杀后陷入昏迷,似乎进入了神境,今日醒来后便在祭坛,想来是因为主神在祭典时被冒犯,因此指引我传达神的旨意。”   哈雅冷笑。   别看她的头衔不过是侍女,但她领导着保护圣女的侍卫队,里面皆是大祭司精挑细选的武者,只听她一人号令。如果不是露弥丝突然下达神谕,那么现在,他应该在刺杀下奄奄一息地传达寻找下一任圣女的遗言,不仅能将这耻辱的一页翻过去,还可以借此要挟昭国。   而现在的局势十分不明朗。   想借圣女身份暴露来找麻烦的昭国失败了,他们一击不中,便不会再出下一招。要知道,第一次行刺还可以说是有凶徒恶意破坏两国关系,那么在萨宝府戒严的情 况下,如果再出现第二次刺杀,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长安到底是不想跟胡人真的撕破脸,尤其这一次惊扰了圣女,引得胡商们大为不满,想来在谈判上,胡人兴 许还能占些便宜。   与之相对的,想趁机借圣女之死要挟昭国的祆教也失败了,这个身份尴尬的圣女不仅没有死,还颇有心机的给了自己三年保护期,鬼才知道露弥丝失踪的这一天究竟遇到了什么,他似乎……有些不在控制中了。   哈雅有些不耐烦地理了理长发,说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露弥丝无辜地道:“我想,下一次神谕,也许就要到了。”   哈雅怒视,难道他想还没完没了的请神谕了?   露弥丝提出了自己的合理请求。   祭祀们发现,经过那场刺杀后,一直娴静沉默的圣女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再只由哈雅当传递消息的使者,而是出现在他们面前,提出再寻一些侍卫来保护自己。   这无可厚非,经过那场战斗后,侍卫中出现了伤亡,原本三百人的队伍,出现了近一半的缺口,但武士并没有那么好找,尤其现在并非在胡人城池,而是在长安城,他们只能去雇佣武士,这要花出相当大一笔经费。   就在这时,火神令的主人居然派出了使者,愿意满足圣女的要求。   祭祀们当然不会阻拦,而且还大大赞颂了火神令主人对教会的关爱和赞助。   林菁并没有向露弥丝告知霍九的身份,但露弥丝对火神令主人并不陌生,他一边惊讶于林菁可以有这样的力量,一边忙着在身边安插自己的心腹。   露弥丝以神谕的名义,召集长安城中胡人的适龄女儿,为自己挑选另外挑选了两名侍女。   当然,这两名侍女都是霍九手下身经百战的探子,她们一到萨宝府,便与哈雅斗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哈雅都没多少时间来管束露弥丝。   短短几日,圣女身边大换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圣女既迷人又强势,令经历过祭典之乱的教徒们安定下来,更因为有火神令主人的支持,连祭祀们也对圣女言听计从。   自由的气息,只泄露了一点点,就足够令人心醉神迷了。   对露弥丝而言,林菁便是他的神。   能赐给他自由的神。   “我的将军,现在该由我来为你分忧了,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我要你派人去接触一个人。”   “谁?”   “逆世军,连翼。” 第126章 小巷   林菁观察露弥丝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的神情, 然后心里有了底。   祆教的力量不仅仅是好用, 而且是非常好用。   胡人是这天下最有钱的群体, 由他们所供养的教派,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财大气粗和一呼百应。   露弥丝才开始接手庶务多久?短短几日内, 他就已经知道了逆世军的存在,远比许多长安城里的权贵还要耳聪目明。   连祆教都这样,那么,专攻情报的霍九又该对大昭了解到何种地步?   露弥丝揣测地问道:“将军与逆世军有旧?”   林菁道:“有仇。连翼是我父亲曾经的麾下大将, 他现在的武装力量,从人到钱, 都是拿林家的家资打底。”   露弥丝眼神便染上一层戾气,他道:“将军请吩咐。”   林菁倒是很平静, 她端起茶杯摇晃, 看着茶末浮浮沉沉,淡淡地道:“昭国欺人太甚,向昭武九姓借粮不成,反而使下作手段, 坑害祆教圣女。你被大昭行刺后心怀不满,听说有这么一支力量, 便想资助他们反抗昭国, 给皇帝一个教训。但此时事关重大,你要亲眼见到对方的掌舵人才会出资。”   露弥丝笑道:“妙计, 将对方掌舵人一网打尽才好!”   “不,连翼不会带独子一起前来, 而我们也不能要求连正也一同过来,那太刻意,会打草惊蛇。”   露弥丝有点失望,他撇撇嘴道:“不能想办法一块召过来么?”   “连翼和连正父子绝对不会同时出现在外界,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还在,逆世军就不会垮。”   “那为什么是连翼而不是连正?”   林菁玩味地笑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在大昭,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职业,叫作摸金校尉,还有一个比较世俗的称谓,叫作盗墓贼。这摸金校尉找到墓穴 后,一人在上方接应,一人下去摸金,很多时候,摸金的带着货上来,一个不防备就容易被接应的人害了,所以这个职业大多是父子搭档,然而,这父子搭档也有一 个说法,必须是儿子下去,父亲在上面接应。”林菁停顿了一下,她知道这里或许会让露弥丝不太舒服,便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昭人重视男丁传承,轻易不会 舍弃儿子,甚至有的人一生都在为儿子奔波忙碌,所以这种搭配是最好的组合。”   露弥丝:“……你是说连翼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子以身犯险?”   “不,如果连翼死了,连正虽然会报仇,但不会带着逆世军发疯,我们还有操作的空间,但如果是连正死了——”她意味深长地道,“失去了唯一继承人的连翼会变成一只疯狂的野兽,就算是我也无法推断他会做出什么事,所以,虽然连家父子都要死,但我会让连翼先死。”   而连翼先死的好处可不仅仅是这些,逆世军不仅有各方资助者在监视,内部也有其他领导者,想想看,连四品的甘州刺史都无法进入核心,逆世军只会比她想象中的水更深,在权利更迭的时候,连正恐怕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多少,就会疲于安抚各方势力,将逆世军的军权拿下。   而这段逆世军不安稳的时候,就是她的大好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选择露弥丝做突破口是柳暗花明间的谋定,任谁都想不到,这一套连环计下来,剑指的其实是逆世军。   当然,她也不担心连翼不来。   既然连正都在数年前见过通济坊的她,足以证明逆世军对长安也有一定的掌控力,刚好让她看一看连翼的底牌。   事情敲定后,露弥丝手下的人自有渠道去打听逆世军,齐王在失手之后,也变得非常好说话。总之,粮先借过来,税收和开通商路都好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直停滞不前的谈判终于松动了。   与此同时,太子李恒回朝了。   林菁对这位太子没什么兴趣,她已经知道太子没完成好李茂交代的任务,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而且他居然能一直容忍齐王李祯在一旁虎视眈眈,这肉包子脾气也不合她口味,便没去凑热闹。   她一心想见的人是琢安郡主。   太后不邀请她,琢安郡主不声不吭的,她就只有厚着脸皮再进一次宫了。   于是好巧不巧的,她在大明宫遇到了太子李恒。   上官皇后又奉上了美味佳肴,狠狠地把她喂饱之后,又让海棠姑姑带着她,明着是出去赏花遛弯,实际上是想方设法地带着她去“偶遇”琢安郡主。   但这一次,林菁还没出了大明宫,就遇到了前来给皇后请安的太子一行人。   此时恰逢午后,海棠姑姑行礼道:“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太子殿下可以两个时辰后再过来探望娘娘。”   林菁只听得温润如玉的声音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皇后殿下休息了。”听上去似乎并不惊讶,看来已经是习惯了,“这位便是林将军吧,百闻不如一见,快请起来。”   林菁正躬身行礼,发现太子双手向前,在她肘下虚虚一托,她便顺势直起身板,抬起眼眸。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李祯如此受宠,但李恒的太子之位还如此之稳了。   上官皇后固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林菁私以为,如果李恒和李祯站在一起,就算是再昏聩的人,也会选择李恒。   因为他真的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恒的身上几乎汇集了世人对文人雅士的终极想象,你很难用容貌来衡量他,因为李恒身上吸引人的是那种气质,他睿智优雅,如一泓秋水,有清透可鉴的明镜之心,也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邃之眸。   这等龙章凤姿的人物,当世少有人匹敌,何况生在皇家,更是清贵无双。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林菁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道。   李恒温声道:“之前接了陛下的差事,林将军凯旋之时,孤无奈身在江南,心中十分遗憾,未能见识我朝第一女将的风采。好在这一次十分有缘,竟然在思遐殿前遇到将军,孤想请将军来东宫一聚,不知是否方便?”   之前固有的印象被打破,林菁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物会一直在李祯的打压下一直吃瘪,清风明月不会关照在一个傻子身上,这太子想必不简单。   但这邀约林菁不能应下,她现在还是皇帝的臣子,脑袋上绝对不能打上东宫的标签,这对他和她都不好。   李恒应该也只是在表达善意。   林菁躬身回道:“太子殿下盛情,微臣铭感五内,但此刻身有要事,不好耽搁,请殿下恕罪。”   “无妨,林将军正事要紧,孤也不急于一时片刻。”李恒笑了笑,向海棠姑姑微微颔首,带着人离开了大明宫。   林菁自然找不成琢安郡主,直接出了皇城。   她心里有事,行得极慢。   露弥丝那边无比顺利,然而关于彩云逐月这方面却一直没有头绪,既找不到锦琛,也无法接近琢安郡主。   或者说,就算接近了琢安郡主,也很难从一个与她同龄的少女口中打探到前朝秘事。   从朱雀大街往崇义坊的方向走,一路民生百态,唱戏的打鼓的说书的……还从人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除了她是个女人,其他没一句是实的。   她托着腮听了一会儿,没生出什么骄傲之感,反而想到十六年前,是不是长安城也这样捧着林远靖,心下便一阵悲凉。   明明还年轻,心态却不合时境的苍老了。   再往回走,天又下起了小雨,阴云密布,天黑得比平时还快,她带上斗笠,将要走到崇义坊的时候,路上几乎已没有行人。   在这个时候,随便干点坏事,都不会有人察觉。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一声。   “啊!”   一声惨叫声响起,声音很闷,应该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混杂在雨声中,很容易忽略,如果林菁不是五感过人,几乎完全注意不到目前身边发生的事。   这又是一桩闲事。   上一次她管了,救的可是一个大麻烦。   这一次她有些累了,不太想管,拍着火炼继续往前走,却不想旁边传来男子的低喝声。   “什么人?”   林菁叹了一口气,她下了马,往旁边走去。   漆黑的巷道,站着几名男子。   有人举着一盏气死风灯,有人持刀戒备,有人打着伞,有人在伞下,却只留了一个背影。   还有人倒在地上,血从咽喉流出,已经气绝。   灭口还是凶杀,都不重要,林菁觉得今天出门不利,本该在家老老实实跟兄长演练布阵,何苦遇到这种要命的事。   林菁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看见,不知诸位可否放我一马,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本就不在一个道上。”   有人“咦”了一声道:“女人?”   那伞下之人蓦然回首,好听的声音低吟出一个名字。   “林菁?”   而林菁则是真的被惊到了。   天黑,细雨,杀人之夜。   小巷,死人,血染青砖。   灯火在旁,油伞之下,立着翩翩君子。   李恒穿着一身暗金玄衣,头束银冠,在这腥气浓郁的凶地,仍然一尘不染,玉容昳丽。   “太子殿下……”林菁嗓子发干,她是真的没想到,堂堂一国储君竟然会在这里杀人灭口,苦笑道,“你今天下午说的‘聚一聚’,还算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27章 她他   李恒向她走过来, 靴子踏在雨水里, 没有泥泞之感, 对这个人来说,无论是走在阴暗的巷道里, 还是在太极殿之上,都没什么区别。   旁边打伞的人是个高手,脚步细碎无声地移动,伞丝毫未离开过李恒头顶, 仿佛他只是贵人身侧随风而动的一柄华盖。   他在她面前站定,身后的人已经处理好了尸体, 周围一片寂静,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不开眼地盯林菁的梢, 所以, 等雨一停,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凶案,   只是,恐怕有人要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林菁抬起头, 斗笠边沿不住地滴落雨水,在水幕间, 男人的气质越发清冷。   李恒身形颀长, 他低下头,只在斗笠下缘看到林菁尖俏的下巴和紧抿的红唇, 他不徐不疾地轻声道:“雨水寒凉,林将军要爱惜身体, 早些回家吧。”   然后他便带着人离开了。   不一会儿,一队执勤的金吾卫经过,看到林菁还行礼道:“林将军,快要宵禁了,还请早些回府。”   林菁道谢后上了马,一路目不斜视地回了家,立刻召来朝晖了解李恒的信息。   他是歌姬的儿子,身份低贱,因为男丁稀少才被李茂养在身边,经过了严苛的考核后成为了大儒季方遒的关门弟子,后记名在上官皇后名下……朝晖这样的探子,也不过知道这些皮毛。   但林菁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或者不仅仅是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   皇室的人,站在权利巅峰之上,但凡有一些进取心,都非平凡人。   她抓住朝晖的手,朝晖一颤,抬眼看她。   林菁一字一句道:“就在刚刚,我看到太子在小巷杀人灭口。”   这句话的带来的信息太多了……   首先,李恒昨日刚刚回京,今天夜里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心腹私服出行,来处理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很紧要。   其次,能让太子亲见的人,身份和来头不会太小,甚至可能是某个关节里相当重要的人物,这样的人,非到万不得已,都会想办法拉拢,而不是粗暴的杀掉。   最后,看到这一幕的林菁,非但没被刁难,居然还得了一句关怀的话语,这说明李恒不在乎这件事被她知道——因为笃定她不敢说?因为不在乎?因为想将她拉下水?李恒的态度太诡异了,林菁再一次无所适从。   朝晖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脸色有些难看,然后道:“我暂时也没有头绪,若是说政敌,能当太子殿下政敌的人,必然无法无缘无故的消失,若是说其他,也是我 无法涉足的区域,而且明日应该不会有消息传出,既然是暗杀,以太子殿下的实力一定能将消息锁死,我可以去查,但也可以提前告诉你,不会查到有用信息,还有 可能反被对方察觉,在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   林菁捏了捏眉心,压力分担出去之后轻松了些许,思路也渐渐清晰,她点头道:“至少现在,他对我没恶意,也相信我不会乱说。”   朝晖叹了一声:“其实就算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如果不是我对你绝对信任,也很难相信太子殿下那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另外,身居高位者,手上大多不干净,一两条人命,谁又会放在眼里?”   林菁却道:“如果可以,我只想在战场上杀人。”   可惜的是,长安,不太平。   马车上,李恒更换衣服,从简单的装束,换上盛装的圆袍,连发冠也改成了玉冠。   他今天本是出来赴宴,不胜酒力后,从后门而出,来了一个金蝉脱壳,摆脱了耳目。   在宵禁前,李恒一行回到了东宫,直接去了太子妃的院子。   “殿下回来了。”一名穿着淡紫色蓝底锦缎宫装的女子站在门口,一见他便欣喜地道。   李恒露出微笑:“阿静,外面凉,快进去。”   太子妃左静听到他关切的话语便笑了,反而迎了几步,帮他解开披风,柔声问道:“可有被雨淋到?我准备了干净的袍子,殿下先换上,醒酒汤加了姜放在案几上,一口气喝下去,又解酒又驱寒。对了,厨房里还热着粥,殿下要不要暖暖胃?”   李恒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低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可阿静准备了这么多,我却都不想要,怎么办?”   左静的手一顿,她眼底划过一丝失落,勉强笑道:“那殿下想要什么,我再去……唔……”   她的唇一下子被李恒噙住,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她的腰被一双大手紧紧搂住。   “我想要阿静。”李恒将她抱起来,周围的侍女极有眼色地退下,将门关好。   左静被夫君抱到床上,心中满满都是蜜意。   这样优秀温柔的夫君,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已是女子的大福气了,而李恒竟还是东宫太子,大昭未来的储君……他温文尔雅,恪守君子之道,自她进了东宫,从未与太子殿下红过脸,就连后来娶进来的两名身份也不低的侧妃,也是本本分分地尊她为主母,从不敢越矩。   左静很清楚,这并非是她的后宅手腕,而是因为李恒护着她,敬着她,给了她绝对的权力。   这东宫后院,她不仅说一不二,还几乎独占了李恒的宠爱。   除了每月的小日子,他几乎都宿在她这里,给了她许多女子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温存和热情。   她这一颗心死死地挂在李恒身上,只怕被挖出来,流出的血也是向着他的。   左静任由他褪去衣衫,熟练地挺起腰肢,伸手勾住男人的脖子。   可今日跟往常不一样,李恒温柔却坚定地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将她翻了过去,手指在她脊背划过,只听一声叹息,他冲了进来。   也许今日受到了什么刺激,也许是酒精令人血脉偾张,也许是宴席上被人蓄意勾引过,也许是换了一个不同的姿势,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新鲜感。   今日的确与往日不同。   左静的嗓子已经哑得叫不出来,可男人还没得到餍足。   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女人的腰。   可以给人无尽的欢愉。   也能带来死亡。   第二日,天光大亮,是个晴朗的艳阳天。   太极殿开大朝会,皇帝宣布了一件大事。太子此次下江南筹集来的民兵健儿及参与征讨朔方城的正规军,共七万人,将其单独编成一军,名为“昭武卫”。但昭武军的编制尚有三万缺口,谁能贡献征兵良策,谁就能成为昭武卫的首领。   李茂当然不会把攻打突厥的事放在明面上,但谁都知道,这支军队练出来是要做什么,东突厥也不傻,可惜现在朔方城破了,恒安镇也坚持不了多久,拔延诃勒死了,他们内部一团糟,也顾不得大昭这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昭武卫的组建几乎是汇聚了目前大昭军方的全部资源,一切都以昭武卫为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依然没有人愿意接手。   因为这是一支杂牌军啊!   跟大昭目前作为军方主力,且世代相传的高素质府兵不同,这一堆从豪族手里挖出来的民兵健儿……得多难训?恐怕举个盾都得练上几天,更别提排兵布阵了。   而且皇帝还想征兵,三万的缺口,有几个能堵得上的?   这个时候跳出来接这摊子,不仅要耗举族之力,还得去打仗。   “征兵”这两个字说得好听,翻译过来,还不就是去打仗,用俘虏来当炮灰么……除了江南那五万人,远征过朔方城的那两万人,恐怕有九成都是当初朔方城的俘虏。   接手了昭武卫,不仅要练兵,还得打仗,打完仗还得训练俘虏,最后带着这东拼西凑的十万人去打东突厥。   这事儿……一般人绝对干不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裴元帅了。   可惜皇帝是不会让裴帅离开长安的。   原因都不用问,看看这十多年裴元德出手了几次?要不是那一次东突厥攻势太猛,皇帝怎么可能让他去幽州守国门,眼下征讨东突厥非十万火急,这位大元帅还是高高供起来得好。   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有数了。   皇帝已经有了人选。   兵部尚书卢松出列,举着笏板道:“臣启奏陛下,上骑都尉林菁,家学深厚,练兵得法,屡立奇功,且一心报国,不惜以女子之身从军,实乃不可多得之将才,臣愿保举林菁,率领昭武卫,为陛下再立一功。”   好么,一开始林菁还想着要精心算计,才能掌管这支军队。   可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太子只筹集到五万人,按照她十五万人的预计,这缺口可不止三万,而是八万!   八万什么概念?那不是简简单单能影响战局的人数,而是能直接决定战局。   十五万士兵进草原,只要指挥得当没人拖后腿,基本是稳赢。   十万杂牌军进草原,还得立军令状,那不是建功立业,而是套着绞刑架去送死。   一下子,人人跃跃欲试的好差事,从香饽饽变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破烂爆竹——谁拿谁炸。   此刻,卢松当仁不让地将林菁推了出来,皇帝还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卿所言甚是,退朝后,宣林菁进宫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28章 粉墨   紫宸殿。   禁军层层环绕, 数十名甲胄俱全的千牛备身站在大殿两侧, 戒备森严。   这里就是当年林远靖出事的地方。   林菁被人带进来的时候, 紫宸殿里除了侍卫之外,便只有李茂在。   他穿着便服, 坐在棋盘边上,手里拿着一盏茶,喝得津津有味。內侍禀报之后,他招招手道:“此时没有外人, 林将军,过来坐。”   林菁走过去, 行礼道:“微臣不敢。”   李茂笑了,他此时看上去很放松, 但眼里的透出精光, 显示出这个人从未松懈过一时一刻。   “此地非朝堂之上,你我且不论君臣,只论长辈与晚辈,难道不该饮一杯茶, 推心置腹地好好聊几句吗?”   李茂当然知道自己与林菁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但在利益面前, 什么都可以放在到一边, 可真应了林妙真说过的,这些当官的, 品级越高脸皮越厚,到了皇帝这个层次, 已是城墙都比不过的了。   林菁坐了下来,道:“谢过陛下。”   李茂拿起一颗棋子道:“不若先手谈一局?”   “微臣惭愧,不曾学过棋。”   “哦?听说对兵法有研究的人,都喜欢手谈,当年你父亲……便是个中高手。”   林菁也拿起一颗棋子,摩挲了两下放了回去,笑道:“微臣幼时家中潦倒,吃饱穿暖都成问题,买不起棋子又如何学起?后来事多繁忙,也没时间学,让陛下见笑了。”   “的确可惜,若是你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你经历那些苦日子,可这人生啊,容不得半点失误,只要行差半步,便是斗转星移,天地变换,再也回不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事?”   李茂放下茶盏,用白巾擦了擦嘴,抖动着花白的胡须道:“你与裴卿见过面,想必他已经告诉了你当年之事,就在这紫宸殿上,林远靖凶性大发,犯下谋刺先皇的 罪行,本当诛九族,但念在他为大昭立下汗马功劳,改为族人贬庶及流放,彻查谋逆罪证,只是没想到林府失火,只剩两个幼儿,便不再追究林府。十五年后,我借 东突厥南下的时机,为你谋求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让林家人能重新再站在朝堂上。只是这一次,我希望看到一个心怀天下的林家人,希望你以苍生为先,继续你林 家先辈未尽的事业,守护这片大好山河。”李茂说到后面越发激动,那一双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林菁,看她是否动容。   林菁心底冷笑。   这些话除了煽动她的情绪之外,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皇帝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原来是在这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不知道朝晖是怎么汇报的,李茂还真把她当成容易热血上头的傻白甜了?以为给予荣耀,给予重用,给予财富,给予兵权……就能让她感激涕零吗?   说实在的,目前她所拥有的——   荣誉,是百姓给的。   重用,是她凭本事换来的。   财富,是她用命挣的。   兵权,是以她现在的能力,该得的。   李茂当然可以把这些都收回,因为他是皇帝,有着无上的皇权,可他现在还不能这么做,甚至还得在这里不惜拉下脸皮,来对她这样一个小辈示好。   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有那么一瞬间,林菁想把一盏残茶泼到他的脸上,看能不能洗去这些令人作呕的粉墨。   她打从骨子里不愿向这样的帝王效忠,却仍然克制着,不想最后走上造反这条路。   每一代的权利更迭都意味着战乱,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连年的战争让无数人颠沛流离,每一场战事都意味着流血和牺牲。不提外战,大昭与隋朝的 内战也才结束三十年,在大肆征兵下,荒田遍野,失去了大量劳力的民间有一半时间都在抠树皮,根本再禁不住一场内乱。更别说朝堂之上,若是换了天地,不知有 多少硬骨头的良臣要去撞柱子,她自身又要遭受多少口诛笔伐……   她目前尚未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也还背负不起这些战争外的累累人命。   不过,总有办法继续走下去的。   林菁抬眼看他。   李茂带着粉墨登场,她又何尝不是?   林菁略微红了红眼眶,垂下了头,低声道:“微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费心。”   李茂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无论是幽州、甘州,还是朔方城,你都做得很好,回长安之后,你镇住了那些鬼鬼祟祟的人,也很好。不死板,懂得与人结交,巩固自己的位置,也很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茂,“我做的……陛下都知道?”   李茂笑道:“是,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也暗中派人保护你。”   林菁迅速地用手擦过眼角,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哽咽,低声道:“陛下这样做,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但——陛下,我不相信我阿耶会做那样的事,姑姑和兄长都说我们是清白的,有人陷害我们……那日紫宸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这么一问,李茂却沉默地转过头看向窗外,眼里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捻了捻胡须:“尉迟读武不曾告诉你吗?”   “尉迟将军对微臣的态度……他说绝对不会告诉微臣。”   李茂无奈道:“读武这孩子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过,往事已矣,无论是我还是林将军,都应该向前看,否则的话,林将军来不了紫宸宫,我也不会将此重任交给你了。”   林菁点点头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李茂站了起来,很显然,现在进入公事阶段了。   “……成为昭武卫首领后,需以战养战,待军队规模扩大,足可以远征东突厥时,昭武卫的首领便改为行军大总管,功成之后,授柱国勋位,封赏大将军,可继续统领昭武卫为大昭效力,成为朕的亲卫军。林爱卿,你少年英才,战无不胜。朕现在最信任的人,便是你。”   林菁躬身道:“陛下厚爱,微臣万死不辞。”   李茂笑了笑,对身边的內侍总管宁珏道:“宣太子。”   不到片刻功夫,李恒进了紫宸殿,行礼后,李茂道:“那五万民兵健儿已经集结,但其间各有派系,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让太子跟你讲明,等人到营,便开始练兵,最迟明年冬末,朕要见到一支雄师,林爱卿,你可明白?”   “微臣明白。”   林菁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李恒,她跟在他身后,向东宫方向走去。   走过一片空旷的地带,她听到李恒问道:“你恨李家人吗?”   这问题太直白,她沉默。   又听见李恒道:“别怕,我也恨。”   林菁停下脚步。东宫的侍从们跟在他们五步开外,她停住了,那些侍从也停了下来。   她不清楚这位口碑极佳的储君究竟在想什么,她见过他杀人灭口也就罢了,在权贵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现在这么撩拨她的情绪,又是为什么?   她垂眸道:“太子殿下,臣是个俗人,只想建功立业,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别的,不敢想。”   李恒道:“跟我来。”   东宫离紫宸殿有段距离,出了太极门便有车辇,她直接跟太子坐在一辆车上。   太子的车辇,由四匹马拉动,其实比寻常马车宽敞得多,但这会儿在车厢里的,不是亲朋,也非同性,而是两个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陌生男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狭窄。   林菁知道太子已婚了。   她之前听左平提起他的家人,姑姑是宫里的左贵妃,长姐嫁给了尉迟读武,二姐便是李恒的太子妃。   为了避险,她快缩到马车角落里去了。   李恒却很淡定地坐下来,他在案几下方拿出一壶酒来,问她:“新酿的三勒浆,要不要来一些?”   林菁第一次碰酒闹过笑话后,便滴酒不沾,当然敬谢不敏。   李恒便自斟自饮,他喝酒的样子也很优雅,喉结轻微滚动,能想象到美酒入喉的畅美。   他没有浪费时间,很快便抛下一个重磅消息:“这一次征兵的人数,是我有意控制的。”   林菁一听差点跳起来,她质问:“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凑不齐人数?”   十五万人远征东突厥,兵卒的牺牲她可以控制在三成内。   十万人远征东突厥,便是她殚精竭虑,还得是拼运气的情况下,能回来两万人就不错了。   四万和八万——这差的是多少条人命!   李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将酒杯放下道:“如果我真的征集到十五万人,你以为昭武卫将军、远征东突厥的行军大总管,还能轮得到你吗?”   林菁冷声道:“我自有办法。”   李恒道:“你无论用什么计策也抢不走,因为皇帝心目中的人选是我,他自己不能御驾亲征,太子亲征也是一样的,李氏皇族在渭水受辱,想要巩固皇权就在此一役,而你,能做的只有先锋。”   林菁真的看不懂这位太子殿下。   “你不愿亲征,难道是因为不想给皇族增加脸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恒轻笑了一声,他侧过头看林菁:“算是其中一个原因,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说的吗,不要怕,因为我也恨。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你和我之间没必要如此生疏。而且回长安这一路,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迹,很有趣,比如那位圣女,比如逆世军。”   林菁脸色一变,太子知道逆世军与她的关系并不稀罕,但她一直以为自己与露弥丝之间的关系不曾暴露,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129章 太子   林菁心里又一沉。   她的亲兵里, 可还有一位太子送来的人。   林菁问道:“是娄飞尘告诉你的?”   “不是他。军营水深, 边关苦寒, 你一个姑娘家在那里多有不便。而小娄出身清白,人又细心, 他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但心地良善,是一个好帮手。我是真心想送他过去帮你,这是一份礼物, 如果夹杂了其他东西,此时此刻, 又怎能表现出我的诚意?”   “那你是如何知道露弥丝与我的关系?”   “那日你救了露弥丝,虽然很谨慎, 没让那几个人看到你的面容, 但有一个人察觉到了你是女子,想想看,偌大的长安城,有这个武艺的女子有几人?你当然被怀疑了, 不过他很聪明,把这个信息藏了起来。任务失败后, 李祯想要灭口, 这个人找上了我。”   林菁灵光一闪,说道:“那日我看见你灭口的人, 原来是他?”   李恒不置可否,继续道:“露弥丝这条线你铺得不错, 如果不是知道那日你救了她,连我也想不到,圣女绝地重生,居然是林将军在背后支持,可你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帮一个祆教圣女呢?我刚好又得到一个消息,连翼 居然舍得离开老巢,正在秘密赶往长安的路上……这就对上了,你利用圣女与连翼接触,不正是要打逆世军的主意么?”   如果不是现在不合时宜,林菁几乎要为他鼓掌了。   多么缜密的心思,只抓到了一点线索,就将她的全盘计划推演出来。   “太子殿下既然知道我要对逆世军动手,难道也想分一杯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恒温厚地笑了笑,看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蝇头小利,不值一哂。吾等落子,定的是乾坤。林将军,我来找你,是因为你现在也有下棋的资格,昭武卫大将军,未来的大昭唯二柱国之一,我向你示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林菁不接她的茬,冷笑道:“太子殿下就这么相信我一定能打下东突厥?十万人不足以左右战局,你的谋算不知多害死多少条人命。”   她做不到冷心冷肺对人命无动于衷,她果然还是在意这一点。   李恒笑道:“林将军恐怕自从军的那一刻起,便在筹谋攻打东突厥了吧?既然你没死在背叛里,没死在阴谋中,还活着从拔延诃勒的虎口里完好归来,那么大昭与东突厥一战,便非你莫属,而我为你筹集来的这五万人,真的是普通的民兵和健儿吗?”   “不然呢?”林菁越是与他交谈,便越是心惊。   “江南能征集来的好手,都在这一批人选中,不仅包括了各豪族亲卫,还有漕运的兄弟帮和一部分愿意出力的江湖豪杰,这五万人比府兵素质更高,只要你能压住他们,这支昭武卫,将会成为国之利刃,所向披靡。”   林菁倒吸一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有些艰难地道:“你把这一支力量交给我,真的不怕我对李氏皇族不利?”   “林将军,我信奉一个道理。”李恒再次举杯,“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为其负责,有罪便有伐,有仇便有报,这是代价,迟早有人要取回。所以你想做什么,只要不动摇国之根基,我不拦你,当然也不会白占你便宜,前方若有不平路,孤愿为林将军平之。”   就像这一次,在林菁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完完全全地为她铺好了路,林菁不用费一丝力气,便得到了昭武卫,成了北伐东突厥的行军大总管。   与此同时,林菁也明白了李恒的用意。   他要利用她,收买她,同时也在讨好她。   李恒猜到了她的野心,他知道她一定会对付李茂,这恰好是他上位的好时机,没人愿意久在“太子”之位上,更何况下面还有一个不安分的齐王李祯。   这是一个看上去不算公平的交易,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呢?   林菁目光沉沉地看着李恒。   她永远都记得被皇权一直镇压的感觉,也记得家族是如何在一夕之间覆灭的。   她能信任他吗?   或者不信任,她又要多出这样一个强劲的敌人吗?   李家为什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让人两难。   “我……”她想说考虑一下。   李恒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他叫锦琛。”   林菁闭上了双眼。   李恒这样的人……太可怕了,在这一瞬间,她百般不愿对上他。   “你真的很厉害。”她苦笑道。   李恒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借机威胁,他轻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夸张,只是觉得你一定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恰好我对宫里情况比较了解,身边有与锦琛接触过的老人,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没关系。”   林菁轻叹。   “如果你……”她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道,如果你真的能当一个好皇帝,我愿意辅佐你,“我答应你。”   李恒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可以看出他是真的高兴,唇角上扬到极致,眼中顿生流光,仪态间有万种风流,甚至让这小小的车厢都因他一人而溢彩。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我不宜走得太近,不然,让你尝尝东宫厨房的手艺。”   “以后定会有机会的。”   两人相视一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回了家。   世事无常,谁知道在琢安郡主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太子却为她送来了锦琛的消息。但这口甜头也不是这么好尝的,李恒说的那五万精兵,可要比寻常府兵难练得多。   若是民兵健儿,倒是也简单,先选聪慧者教例,学习旌旗指挥之节,再学金鼓动止之节,教授《开德军律》,斩几个出头鸟,让他们知道刑法之苦,每日操练,大 概三个月便会有成效。然后再学行军,学列阵、学度险、学抽队应变等等,最后将士兵按照职能分派任务,学更复杂的,如斥候、探马、行烽等等。   虽然士兵个人素质或许不足,但听话才是最重要的。   反观太子殿下这五万人,里面不知暗结了多少小团体小派系,不能杀也不能哄着,着实棘手。   不过,的确如李恒所说,只要能将这些人调/教出来,昭武卫将成为十六卫中的翘楚,就连遇到禁军也不会吃亏。   等等!   林菁想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李恒弄来这么一支军队——这昭武卫,是否正是为破长安城的金吾卫和禁军准备的?怪不得他要选这些人,怪不得他一定要让她来练兵。   可李恒这是阳谋,她不得不接受。   这种手段,才真的能显露出一个人真正的实力。比起李恒,李祯对祆教的那几招简直又糙又低级,李茂后面出的招也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劲儿,粗暴且浅显,现在谈判上被胡人吃得死死的,这不就被反噬了。   两方高下立判,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可惜的是,未必最有能力的人便能夺得皇位,天命时机运道,种种不可测的因素,致使李恒也不得不寻找合作伙伴。   入了夜,林菁翻进了库勒迦王子的闺房。   他还没睡,正披着一件灰毛斗篷,在灯下翻着书卷,见她撬开窗户进来,立刻吹熄了火,将斗篷一展,把一身凉气的林菁卷进自己怀里。   霍九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尖道:“哪来的小野猫……”   林菁坐在他腿上,头枕着他的臂膀,舒服得喟叹一声,才道:“那差事落在我头上了,太子想跟我合作,给了我一个消息,他找到锦琛了。”   “可真是凑巧,今晚我也得到了关于锦琛的消息,本想着明天去找你。”   林菁笑道:“可见天道酬勤,不枉我今晚夜探佳人香闺,果然有收获,说说看。”   “李僢驾崩的当日,锦琛便失了踪,我的人查了许久,最后一次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是在十年前。”   有趣。   林菁道:“也就是说,他整整消失了十年,才被太子找到。”   “通常来说,只要这个人还有活动踪迹,就会被人注意到,只要多加打探,没什么人是找不到的。”   “那么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在做什么?”   霍九压低了声音:“他扮作一个富商,在苏州为了一个粉头与人大打出手,差点闹到官府,后来商谈私了,第二日,便再也没什么富商了。”   “怎么可能,锦琛是大内总管,他是——”林菁从霍九身上弹了起来,“他当时一定是到了生死关头,为了脱身,故意要将事情闹大,只要去了官府,他亮出身 份,对方就算是怀疑也会暂时保下他!不,就算是把他关押牢房,或许都能救他的命。但他失败了,哪来的私了,不过是对方抓住了他,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霍九笑着道:“我的菁菁果然厉害。”   林菁却是笑不出来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从锦琛嘴里打听到多少当年之事,不报希望地问道:“能确定是谁抓了他吗?”   霍九肯定地道:“能。”   林菁瞳孔放大,猫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灵动的光芒。   “是谁?”   “你的师兄,司奉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最后出场的重量级男配,太子殿下还不错吧?   随着女主对逆世军下手,这本书也开始进入后期了,不过老读者应该了解,我盘口开得大,收尾也会特别细,应该还有两个月才会完结。   算上这本,我大概写了快三百万字的正剧,下一本书,有点想写个轻松些的,换一换心情,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 第130章 孤独   林菁回了家, 在一个红漆木箱子里翻翻找找, 最后终于在箱底找到了一个用布包的小竹筒。   然后又翻出家门……这个宅院, 她翻墙的次数应该比走正门的次数还多。   飞檐走壁,在长安城正中的朱雀大街上, 她用火折子点燃了竹筒。   “嗖——嘭!”   灿金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爆开,外围的烟火落下后,正中央又绽开了一朵蓝色的,稍微小了一些的烟火, 开败之后,最后一层红色烟火绽放, 方才收场。   夜深人静的时候爆出这种东西,金吾卫很快便到了现场, 却什么都没发现。   林菁趴在附近的房檐上, 她手里是收回的竹筒。   这是鬼谷特有的三花传讯,专门召集附近门人所用,如果司奉龄在长安城,就一定能看到。   她其实心里不怎么报希望, 但太子很快就会联系她,在此之前如果能从司奉龄这里了解得多一些当然最好, 也免得她陷入被动。   半个时辰后, 金吾卫早就不知巡逻到什么地方了,烟火爆开的地方还是没有人来查看。   林菁已经忍不住在房檐上打瞌睡了, 连附近的野猫都不把她当回事,几只小猫在她旁边游走。   突然, 其中一只竖起了耳朵。   林菁揉了揉眼睛,只见远处有人影落下,正环顾四周。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衣料发出细微的响动,那人影便动了动。   林菁没说话,朝着家的方向飞奔,略回了回头,发现人影也跟了上来,两人先后进了她所住的小院子,门一开,两道寒风滚入,再一关上,风静人不动。   “师兄。”她先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奉龄嗤笑了一声:“别,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当不得这一声‘师兄’。之前哄你叫一声都难,现在反而这么主动的叫我,可真让人心里发寒,而且师妹还不惜出动了三花传讯,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来见你——你就是个麻烦精。”   林菁无言以对,因为她确实是因为要用到这位师兄,所以不得不放低身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这么给自己洗脑。   “有一件旧事,想跟师兄确认一下,这个人情我今后一定还。师兄应该也得到消息,皇帝任命我为昭武卫首领,待军队集结完毕便走马上任,现在我的承诺今非昔比,不会让师兄吃亏的。”   司奉龄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笑道:“师妹说得很动听,可这便宜我不想占,师妹左手有胡人的库勒迦王子,右手是祆教的圣女,身后还跟着一群狂蜂浪蝶,我怕这便宜还没占到,就被你卖了还不自知。”   他言辞犀利刻薄,但林菁半点不觉得委屈,她身边男人的确多,等接管了昭武卫,身边亲兵大换血之后,聚拢在她身边男人还会更多。   一开始还会私下做心理建设,现在么,也算是虱子多了不痒,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能屈能伸,好声好气地道:“只要师兄不坑害我,我绝不会对师兄出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师兄帮忙,也只有你能帮得上我……”   司奉龄招了招手,林菁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可刚坐定,司奉龄的手就揽住她的腰肢,把她压了下去。   林菁经历过强迫,这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极不好的联想,她的手摸上龙雀,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司奉龄也不惧她话语中隐含的威胁,他吃透了她的心思,在没利用完人之前,这丫头不会跟他撕破脸,只要不突破她的底线,他就是安全的。   他的头低下去,在她耳边道:“深更半夜,有胆子把男人从女人床上叫起来,就别想正襟危坐的跟我这儿假正经,我不是你那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想利 用我帮你,也得给些诚意不是?当然如果你诚意更多一点……”他的手劲加重,林菁不适,忍不住扭了扭,便让司奉龄的眸色更深了一些,他突然道,“你喜欢库勒 迦,是看上他哪儿了?那张漂亮的脸蛋还是那双蓝色的招子?我照着他的样子做一张面具,保证你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师妹,好好想一想,与其跟个胡人,不如跟了 我,想要什么秘闻都可以拿去,一劳永逸岂不快哉?”   “那就得跟师兄道声歉了,我想请你帮的忙,还不足以让我昧着良心给你当姘头。”   司奉龄笑了笑,声音突然正经了起来,仿佛真的拿出了师兄的威严。   “哪儿学来这么难听的荤话?小小年纪怎地不学好!”   这本是训斥,可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说出来,平添了暧昧,反而更像是某种情趣。   林菁气急反笑:“有一个把师妹买给突厥人的师兄在,还好意思说我!”   司奉龄反驳道:“真想让你回不来,我给你救命的暗器做什么?骨杀制艺繁复,利可穿喉,我身上也不超过三片。”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用不上那所谓的救命暗器。”   “……你是叫我过来吵架的?”   林菁不想说话了。   被他刻薄也好,被他训斥也好,林菁都无所谓,可直到这会儿才觉得委屈。   为了那一点胜算,为了与太子周旋,为了追逐权利,为了达成目的……在不经意间,她已经做了太多自己本不愿去做的事,虽然不曾后悔,可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她自诩全身铠甲,就算脱了衣裳,只要心是无坚不摧,便能无所畏惧。   可现在算什么呢?   明明被男人压着,还要与他虚与委蛇,匕首在手上,却刺不出去,还要受他羞辱。   明明是师兄,不帮她就算了,她也没有天经地义使唤人的想法,可他反而还害她,故意来占她便宜。   怎么能这样呢?   陡然升起一腔孤苦。   此处是她的家,有疼爱她的家人,有她的亲卫。   在长安城,还有她的爱人,她的知己好友,她的长辈。   她并不缺人陪伴,按理说她不该觉得孤独,说出去还会被人嫌矫情。   可此时此刻的孤独,并不因为她缺少理解和关爱,而是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心境上发生的剧烈变化,以至于连自己都陌生起来。   偏离了本心的妥协,令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与过去分离,与那个曾经的自己分离,与从前认知的世界分离,在这种煎熬中,没有人能帮助到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种孤独,才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真正无法治愈的伤痕。   也是林菁最脆弱的时刻。   她眨了眨眼睛,两颗泪珠滚滚而落,恰好滴在司奉龄撑在她一侧的手背上。   司奉龄很快察觉到那是什么,他像是被灼伤一样,迅速起身。   是,他是故意欺负她的。   正在打坐调息的时候,他听到了划破长夜的暴烈声,推开窗,立刻看到长安城上空的烟火。   没人能想象到他当时的激动。   目前在长安城的鬼谷传人,除了他便是她,她用这种方法召唤他,其实从心底里承认了他师兄的身份。   至少在林菁这里,他还是一个鬼谷门人。   可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遇到了麻烦才向他求助。   呵,怎么不去找那个王子?怎么不去找左家和余家的小子?还有那个刚勾搭上的圣女……他关了窗户,重新坐在蒲团上。   可心再也静不下去了,要这么调息下去,非走火入魔不可。   就当是解心魔了,他这么安慰自己,又披上了衣服,想了想又脱下去,咬着牙拿出一件新浆洗过的衣服穿在身上。   急匆匆出去,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太过急切,被她察觉的话,说不准又会想办法拿捏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倒挂在树上练了会儿腿功,才翻出了家门。   乍一见到她是高兴的,后来不知怎地,十分不喜欢她脸上淡漠的表情和公事公办的套路,便忍不住想欺负她,让她向他低头。   求人么,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   可她爪子太利,翻起了旧账,那是他与她之间心底都有的一根刺,提起来两个人都不好过。   她受的伤得比他多得多。   司奉龄将她拉了起来,指尖抬起来,迟疑地拂过她眼角,只沾了一点残留的湿润。   林菁没放任自己的脆弱,不过两滴泪,干得快,只剩冷清的目光。   就算没有锦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能克服一切困难,这都不算什么。   她刚想开口逐客,就听司奉龄道:“你这次找我来,是因为见过了太子吧?他既然想拉拢你,应该告诉你他找到了锦琛,对不对?”   “嗯。”林菁轻声应道。   司奉龄笑了笑,道:“你来找我是一件很正确的选择,因为十年前,锦琛是我抓到的,我亲手把他交给了太子。”   司奉龄以为她是误打误撞才来寻他,林菁没否认。   现在,锦琛失踪这十年的原因终于有了答案。   “太子为什么要囚禁锦琛?”   “自然是为了当年之事,林远靖究竟怎么死的,除了当时在紫宸殿的那五个人之外,谁都不知道,涉事的其他人都被灭口,偶有消息传出,那也是宫里默许的,所以你现在知道的,有关那一天的一切,说白了,都是皇帝允许你知道的,那么,你所知的到底是不是真相呢?”   答案不言而喻。   她反问道:“那你呢?你捉住了锦琛,便不好奇真相吗?”   “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私下审问了他。但是,”司奉龄叹了一声,“他当场嚼碎了舌头。”   林菁一懵,尉迟读武不肯说,锦琛又不能说话,这时候的內侍能识字的都是极少数,更别说会写字了。   她喃喃道:“看来,锦琛这条线要断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都会成长,与过去告别,这其实就是成长的孤独。   这里师兄会错意了~ 第131章 回来   “当年的真相就那么重要吗?”司奉龄问道, “你那时候才多大, 何必这么执着?”   “不是我执着, 是林家要有一个说法,身为家主, 我有责任。”   司奉龄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道:“小小的女娃,总是老声老气的。算了,我帮不上你这个忙, 走了。”   “等等。”林菁怕他顺着窗子飞走,连忙拉住他的手。   司奉龄眼睛向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继续垂着眼帘,问道:“还有什么话?”   林菁咽了咽口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几乎是本能地拉住了他。   也许是师兄这种生物天生就克师妹。   司奉龄自诩鬼谷弃徒,可看到了师门的三花传讯,他还是来了。   林菁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师兄,”她唤道, “你改好吧……等师父回来,我去劝他, 你……”   “好?什么好?”司奉龄挑眉看了林菁一眼, 然后反手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邪笑,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都害过你一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刚趟进江湖里的嫩头, 总以为自己能改变天下,收复人心,可你知道什么?这些年我什么事没做过,你能想象的和你想象不到的,我都经历过。所以,不要自以为是了师妹,师父做得对, 我就是个人渣,杀人如麻满手血腥,没有操守没有羞耻,我玷污了师门,还回去做什么?没有束缚,我反而更自由,比如你这样漂亮的师妹,我也可以染指,在草原 上你昏迷的时候,我还好好享用过——你现在知道了,还认我当师兄吗?”   司奉龄半垂着眼眸不看她,笑着说了洋洋洒洒一大堆,可手仍然没松开她。   他在等着她挣脱。   偏生林菁就没挣脱。   她根本没闻到他身上有别的气味,林菁一直知道这位师兄的话不可信,因为她跟他一样,说起谎连眼睛都不眨,有时候会说得自己都信了。   可人终究不能一直生活在谎言里。   他跟突厥人做了交易,把她卖给拔延诃勒之后,不仅遭到了百骑司的通缉,恐怕还有想帮她出口气的人也在追捕他,比如裴家和左家的探子。   他本来藏在朔方城,城破之后,天下之大,能给他安稳容身的地方却并不多,所以他来了长安,可见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得不依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不靠谱的定律。   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应该过得并不好。   “师兄现在也不方便接任务了吧,不如我雇你啊?”   “你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我在跟你谈生意。”   司奉龄笑出声,他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妹,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以为师兄是那些愣头青?你想跟我做的生意,应该不仅于此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探子这职业,高危,很容易死。   只要能活下来,并活得长久的,心里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巨大的爆竹,一旦爆开,不知有多少阴私会浮上水面。   所以很多雇主从探子手上得了消息,反手就会杀人灭口。   还有一些雇主,买的就是探子口中的消息。   霍九是胡人探子的头子,做的是这种营生,而司奉龄更是此中翘楚,朝晖和庄情口中的前辈。   他所知的,就算不付诸于口,只显示某种倾向性,都会给人带来莫大的帮助。   林菁大大方方地道:“师兄可以开价。”   “我很贵。”   “可以谈。比如百骑司和一些势力对你的追捕,在你站到我身边,成为我的亲兵的时候,那都不再是问题。”林菁现在也有资本说这样的话了,谁敢打昭武卫大将军身边人的主意?   司奉龄失笑道:“你胆子真大,居然还敢用我。”   “我身边的人里,对我出过手的不止你一个。而且……师兄,你可能有过很多经历,可我能给你之前没有过的天地,鬼谷谋略不该隐姓埋名,师兄所学所知远不止做一个密探,你合该驰骋天下,为自己正名,为师门重拾荣耀,这才是我真正想要你回来的原因。”   司奉龄一时失语,他放开她的手,后退了几步。   曾几何时,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有着一腔热诚的抱负,可过了这么多年,他认为自己已经忘了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   现在才知道,他都记得。   自己以为的死灰里,一直都有不甘的火种,在林菁的步步紧逼中,重新复燃。   “林菁,你别后悔。”他喃喃地道,“你认定了我,就不能后悔,明白吗?”   “师兄……”林菁轻唤了一声,走上前抱住了他,“欢迎回来。”   林菁很快收到太子的联络,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锦琛。   他是伺候李僢那一代帝王的宫中老人了,看上去六十多岁,面容苍老,双眼塌陷,因为失去舌头的缘故,嘴也有些变形,时而会有口水流出来。   身上很干净,也没阉人特有的异味——那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洗掉的,这说明他被照顾得还不错。   锦琛恭恭敬敬地站在李恒身边,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不动如钟了。   李恒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人就没有舌头了。”   林菁讥讽道:“太子跟我提的时候,可没说是不能说话的废人。”   “有舌头的人会说谎,没舌头的人,也未必就不能传递消息。”   “那么,太子殿下会想办法让我知道当年事了?”林菁心里冷笑,宁可舍去舌头也要保守秘密的人,太子如何能撬开锦琛的嘴?   太子看出她的不虞,他不紧不慢地道:“林将军应该已经知道,当时的紫宸殿里,只有五个人,死了的苏国夫人和已经仙游的圣祖,现在的陛下和镇守沙洲的尉迟 将军,最后一个便是锦琛。散布出的消息,是说林远靖凶性大发,在行刺先皇的过程中,误杀了苏国夫人,又有尉迟读武拼死护驾,最后被禁军制服,然后赐了毒 酒。”   林菁上前一步,问道:“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苏国夫人没有死。”   “我知道。”   在安静的酒楼包间里,李恒打开了窗户,半隐在窗边,看着喧嚣的街市,很好地掩盖了眼底的惊讶。这样隐秘的消息竟然能事先了解,林菁的能力比他想象的要强,看来她还有一些靠山还未浮出水面。   “不,你应该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没有死?因为是被‘凶性大发’的林远靖所误杀,所以没人再去关心苏国夫人,可她本该是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吗?为什么要假死呢?而最可疑的是,她是林远靖带回长安,又送进宫里的……林远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林菁好耐性地捧哏道:“是啊,为什么呢?”希望太子能给她点新鲜信息,不然她现在就很想掀桌了。   李恒当然看出她强撑着不耐的假象,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紫宸殿打开的时候,林远靖就已经死了。”   “什么?”林菁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昭的军神,万夫莫当之勇,斩敌无数的鬼谷门人,莫说紫宸殿里有五个人,就算有五十人,都不能奈何他!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紫宸殿?   “真相太过骇人,反而是放出去的假消息更容易接受一些,是不是?”李恒走到她身边,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想想看,大殿里,皇帝和宠妃,太子和侍卫,还 有一个大内总管,一个名满天下,仅在一人之下的权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其中一个人默默的去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侧过脸看着他:“别再故意吊我胃口了。”   李恒笑着放下手,“不是我在吊你的胃口,而是锦琛只对我传达了这些,他需要你做一件事,才能把当年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怀疑地道:“是锦琛想要我做事,还是你呢?”   李恒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轻叹了一口气:“我要你杀苏国夫人做什么?”   林菁一愣,她看向锦琛,却发现对方还是低垂着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道:“就……杀苏国夫人这一件事?”   “只此一件,不过,我个人比较希望你北伐之后再做准备。”   “为何?”林菁恨不得今日便夜探皇宫,这差事她喜欢,真的找到苏国夫人,她也可以想办法从苏国夫人口中得知当年真相。   “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也知道你的师承,但鬼谷并非世间无敌,风惜羽当年也曾败在阎凤双刀下,而阎家刀法真正的传人,仍然守在这座皇城里,若没有十足把握和后顾之忧,我不建议你去碰运气。”   阎凤双当年守的隋朝的皇宫,他的后人反而来守大昭的皇宫。   真是有点讽刺。   “看来,我只能先安心组建昭武卫了。”   不管是太子还是老皇帝,都想方设法地催她去跟东突厥开战,可见渭水之盟给皇家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简直想笑。   李恒道:“你倒是不急。今日中书省就已经拟好了诏书,审查无异之后,明天一早就会昭告文武百官,昭武卫的卫号一旦确立,便是大昭的正规卫军,你总不能一个人带着一群兵去打仗,你手下的二将军、长史、六曹参事、中郎将、郎将、校尉……可都有人选了?”   林菁:“……兵部不发吗?” 第132章 光杆   李恒扶着额头, 他大概也忘了眼前的这位昭武卫大将军才十六岁。   “调兵遣将归兵部, 圣上明旨下来之后, 兵部会发出军书,召集有意向且尚无任务在身的将领, 然后你再从中挑选,当然是两厢情愿才最好,你难道不趁机囊括一些英才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听说皇帝已经将得用的年轻将领都调派去了边关, 觉得兵部已经剩不下多少良将了,她将司奉龄请回自己身边, 也是因为要将现有的亲兵调派出一批去做军官,但老实说, 捉襟见肘的地方还是很多, 她索性等着兵部直接分派,没想到李恒会这么说,似乎是话里有话。   “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我知道你不会用我手里的人,不过上官皇后那里你可以去问问, 依照身份,左平不可能入你麾下, 不过左家还有其他儿郎, 你不妨一试。”   林菁摇了摇头,失笑道:“皇后那里可以问一问, 别人就算了,太子殿下难道忘了, 昭武卫可是‘杂牌军’,说不定许多人都当做一个霉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第二日,林菁果然在府中接到了圣旨,还奉命赶往兵部做一些交接。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兵阵容,当初这齐正阳就是卢松放进来的钉子,这次刚好带他去回趟“娘家”。   事实跟她想象得一样,众人对“昭武卫”的态度都淡淡的。   当初风声放出来,大家都以为太子能从江南挖个十来万人,这可是新组建的卫军,而且一个卫军相当于其他卫军数倍,人数最多的右威卫也不过四万常驻军,尤其昭武卫还是北伐东突厥的预备军,谁都想把家里的子弟塞进去露个脸、立个功、镀个金,一度十分热络。   太子回来之后,五万杂牌军令众人的心一下子冷了。   就算是屡立奇功的林家后人领兵,这说不好要送命的差事,也没多少人敢沾了。   林菁进了兵部,所到之处鸡犬无声,一个小差役将她带到卢松办公的地点之后,也“嗖”的一声不见踪影,生怕被她看上拉近昭武卫。   屋子里果然也只有卢松一个人,他老神在在地放下手中茶盅,起身迎道:“林将军,请坐。”又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齐正阳,“看来林将军什么都知道,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去旁边的架子上,把名册拿来。”   齐正阳应声:“是,姑父。”   林菁先笑了,“原来正阳是卢尚书的子侄辈,难怪办事稳妥,深得我心。只是我这庙小,要是卢尚书另有安排,我也不做坏人前途的事,正阳大可另谋高就。”   “林将军见笑了,我这子侄是家中幼子,但为人上进,一心向往军营,家人又不忍他遇险,所以才送到林将军身边调/教,他也是同意了的,从此生死都由林将 军,我与他皆不后悔。”卢松说着,从齐正阳手中接了名单,“现在长安待命的将领都在这名册里,我刚刚已经发布了军书,若有意向者,现在应该快到兵部了,到 时候林将军可以先选拔一批,而附近折冲府及各军营军官收到军书后,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到长安,到时候定一个日子,再做第二批选拔,昭武卫也就可以开始在城郊 北大营开始练兵了。”   林菁也没什么意见,两人就喝着茶,卢松作为兵部尚书还是十分称职的,昭武卫的组建也是如今兵部的头等大事,他一边提点一些相关注意事项,一边等着那些下了军书的将领来报道。   但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茶都喝干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反正新卫军有很多有待商榷的地方,两人也不着急,吩咐齐正阳拿了纸笔,把一些章程口述下来,以备后续使用。   炉子上煮着第二壶茶,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天已经暗了下去,还是一个人都没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气氛渐渐尴尬,林菁也坐不下去而来,索性告辞。   卢松安慰道:“明日城郊的折冲府就该派人来了。”   第二日。   想当然的没有人来兵部报道,林菁成为光杆将军的预感越发强烈了。   她进了宫。   对于她的造访,上官皇后并不意外,她一边吩咐侍女给林菁上瓜果、上菜肴、上热汤,一边和蔼地道:“上官家虽然一直在工部经营,不过家中也有子弟喜好拳脚 的,我三兄的次子广瑾,二堂兄的长子广璃都有从军的意愿,我叫他们上门来给你相看一下,若觉得合适,就跟在你身边吧。”   林菁反而不好意思地说:“殿下应该知道,昭武卫便是为了北伐东突厥而组建的,战场凶险,其实两位世兄也可以再等等……”   上官皇后走过来,将手指轻轻放在她唇上,坚定地摇了摇头。   “上官家把持工部已经很久了,若说没人嫉恨,连我都不信的。现在我是大昭的皇后,仍可以护佑家族,可太子并非我亲生,一旦我失势或是不在了,家族能否继 续昌盛还不好说,通常我早就跟兄长们说过,不该把孩子们都放在一条船上,那并非持久之道。这一次恰是好机会,他们若有心为家族着想,就该自己拼杀出一条荣 华之路,所以你也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留情,上官家不需要躲在人后的儿郎。”   林菁自然是感激,可她自己也见过太子,虽然李恒那人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端方君子,但给人的印象很不错,她试探地问道:“殿下是怕太子登基之后对上官家下手吗?”   上官皇后坐在她身边,在银盆里净了手,拿着小刀帮她切着羊肉,笑着道:“我不怕,论及水利,天下无人能比上官家,所以我不会为家族操太多心。这世上大多 孩子,都有父母亲眷疼爱,哪个人身后不是呼啦啦一帮子人嘘寒问暖,只有你亲缘淡,受多少疼爱都不嫌多,所以,我只挂念你啊。”   上官皇后把羊肉切成适合入口的小丁,夹在林菁身前的盘子里。   林菁眼睛一热。   如果她阿娘还在,也会这样疼她吧?   其实她一点都不吃亏,尽管没有阿娘,可还有姑姑和上官皇后,她们也让她体验到了母亲的关怀。   就在这一刻,她才真正下定决心要辅佐太子。   在她暂时不想夺位的前提下,无论如何,太子上位总比李祯要好。   仍是海棠送林菁出宫,可惜这一次依然不太平。   八公主在大明宫外堵着门,一见林菁出来,立刻高昂着下巴道:“林菁,本公主想出宫游玩一日,命你护驾。”   林菁眼睛都不眨地道:“微臣还有要事。”   八公主翻了白眼:“我禀告了圣人,有圣人的口谕,你敢不从?”   “不敢。”   海棠姑姑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就被林菁拦住了,“多谢海棠姑姑相送,微臣这就陪公主殿下出宫了。”   八公主得意洋洋地道:“算你识相。”她穿着一身烟青色常服,身后带着一名侍卫和一个贴身婢女,就拉着林菁上了马车,出了皇宫。   林菁有过参与皇室人胡闹的体验,也不说话,就在马车里假寐,八公主也不理她,兴高采烈地看着街道的景色。   马车行了一会儿停住了,八公主推了林菁一把道:“下车,到家了。”   “到什么家?”林菁狐疑地掀开门帘一看,脸就黑了。   这马车停的分明是她家门口!   “殿下不要胡闹。”   “你敢不招待我?”   “公主身体娇贵,我家里人粗手粗脚,怕招待不来。而且这里外男多,恐怕多有不便。”   “去你屋子不就好了。”   林菁只好让人传了话,约束了院子里的人,然后把八公主带到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八公主让侍卫和婢女在外面等着,自己进来了。   林菁也不倒茶,直接问:“公主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哦呦呦,不自称微臣了?大胆!”   林菁心累,她进宫穿的衣服比较正式,腰带上还挂着一堆东西,当下从箱子翻出来一件便于行动的常服,开始卸腰带。   八公主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换个衣服。”   八公主干巴巴地道:“我还在呢……你、你去屏风后面换!”   “屏风后是澡桶,我就在这儿换,殿下,这是我的房间。”林菁说完,解了袍子,脱了夹衣,然后是里衣,直接露出了白皙纤细的上身。   八公主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身上星星点点的伤痕,尤其是左边臂膀那里,有一道很大的伤疤,尽管已经淡了,却依然能看出伤势是多么凶险。   八公主哪见过这个,先是捂住了眼睛,又忍不住去看,可林菁动作很快,脱下衣服之后,立刻换上了新的,掩盖了躯体。   八公主难得同情地道:“你身上好多伤,这辈子想嫁人,恐怕是难了。”   “你的意思是,男人会嫌弃我的伤口?”   “那是自然!”   “凭什么?”   “啊?”   “男人想要一具完美的躯体,你就要给他?凭什么满足他们?再说身体是自己的,轮不到外人嫌弃。”   好像有点道理……等等,八公主一拍脑门,她差点忘了今天要做的正经事。   八公主偷偷对了对手指,底气不是很足地道:“林将军,你在军营那种地方……被男人抱过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她前几天还抱过师兄呢,“抱过,问这个做什么?”   “你……你是怎么克服的……”八公主说话的声音更低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从小不会算数,不小心算错了年份,当前时间轴整体往后一年,林菁是元兴十四年从军,当年及笄。古代及笄是按照周岁算的,但民间计算年龄却是按照虚岁,所以及笄之后,过了春节,就算十六岁了。   因此修改了部分涉及年号的章节,以及几处bug。 第133章 公主   “我到军营的第二天, 就有人想把我往帐子里拉, 可能因为开局就比较过火, 所以后面被男人医治伤口,被人抱着跑来跑去, 也就不算什么了。”现在说起已经死在战场上的凌霄虎,林菁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虽然只过了一年,对她来说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八公主目瞪口呆, 然后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骗我,找你根本就没用……”   林菁眸光一闪:“哦?太子叫你找我来做什么?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八公主一开始还吞吞吐吐, 后来银牙一咬,“我被圆乐给害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八公主是四妃之一的贤妃所出, 但贤妃膝下没有皇子, 人也比较懦弱,反而是八公主养出了一股子王霸之气,主要是因为贤妃依附着上官皇后,连带着八公主跟李恒走得比较近, 有太子做后盾,八公主在后宫的确很吃得开, 就连上次与琢安郡主之间的交锋, 最后也因为太子的缘故,只罚了抄佛经, 连禁足都没有。   只可惜,对库勒迦王子的争夺只是一场笑话, 随着圣女强势回归,大昭方面也不敢再拿和亲来糊弄,大家都是真刀真枪的杀价,据说已经快协议出结果了。   比起超脱的琢安郡主,八公主当时大张旗鼓的想嫁胡人王子这件事被后宫嘲笑了许久,许多人看不上她这难看的吃相,圆乐公主便出手“教训”了她。   八公主怕狗,偏生有一次夜归的时候,路上窜出一条乱吠的黄狗,恰好圆乐公主带着侍卫赶来,八公主便在惊慌失措的时候,被一名侍卫抱了满怀。   尤其看上去,还是她主动投怀送抱。   “天太黑了,狗一直跟在我身后叫,我怕得六神无主,哪看得清前面是什么人,一下子就扑了过去,圆乐带着一堆人提着灯笼追过来,我一回头,就看到她脸上挂 着笑。”八公主越说越觉得遍体生寒,“这之后,我便噩梦连连,我不是怕被圣人嫁给侍卫,我是怕被外面的人嫌弃身子不清白……”   林菁还是不太懂:“堂堂大昭公主,难道被人碰过就很难嫁出去吗?”   “不,不难嫁……”八公主缩成一团,笑得比哭还难看,“反而更好嫁了。”   林菁想了想,又找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在了八公主的身上,轻声问道:“此话怎讲?”   “我上次算计琢安,因为当时大昭想与昭武九姓和亲,只要我把事情闹大,圣人总不好把一个身子不清白的人嫁给康国的王子,我便有机会嫁给库勒迦。而这一次 我被圆乐算计,虽然没人闹出去,但迟早长安城的豪门贵族都会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也不会想让家中儿郎尚主做我的驸马……她这么做是给圣人择定了一个人选。” 八公主一下子抓住了林菁的手,她骇得双眸圆瞪,直勾勾地看着林菁,“昭武卫最多只有七万人,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进了昭武卫就是送死,就算你神通广大,还能得 到三万俘虏,不过才十万人,想去踏平草原简直是痴人说梦,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如果败了,大昭不止要割地求和,还要送公主去和亲!到了那个时候,我这个 长安城里没人有要的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她们这是为了自己来害我,把我一个人推了出去啊!”   林菁目瞪口呆,对宫廷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昭武卫都还在组建阶段,宫里就知道用花样来推出一个用来和亲的公主了……她看上去就这么带着一副必败之相吗?   “我……”   八公主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林菁道:“不必你来同情我,我想算计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夫君,难道就错了吗?你知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可怕,所有公主,从刚出生 起就被估价,我们是注定要被皇室用来联姻的工具!上一次突厥人兵临渭水,所有公主的议亲都停了,我当时才十三岁,我阿娘每夜都抱着我好久不放手,生怕我被 圣人点去送给突厥人,等突厥人退兵了,已开始议亲的公主脸都不要了,急着嫁了出去,而我这样还未开始物色驸马的,连议亲的下文都没有,对我来说,比起野蛮 的突厥人,最起码库勒迦王子长得还不错,我本来想趁机嫁给他,就算离开长安也无所谓,可是……”   林菁不客气地道:“可是库勒迦王子是我的。”   “林将军,你知道自元兴建元以来,有多少皇室女儿嫁给外邦吗?”   “我不知道。”   “算上郡主、县主,一共一十七个。”八公主笑着瘫软在地上,她抱着膝盖道,“战事不利,公主遭殃,如果东突厥这一次被激怒,圣人只能拿一个出身高贵的公主以示诚意了。”   “你来找我,不是真的为了问我刚才那个问题吧?”   “不是。”   林菁半跪下来,捏着八公主的下巴,看着她道:“说,我听着。”   八公主眼底是泪,可她有自己的骄傲,那泪绝不会落下,她倔强地看着林菁,声音微颤,像是用尽所有力量地问道:“你能打胜吗?林将军,你能保护大昭公主,不再流落在草原上吗?”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八公主用力地抹了一下脸,对她道:“我信。”   林菁看着眼前的八公主,这个宫廷里长大的娇娇女,大概还不知道,她现在手下连将领都没几个,兵部等待报道的房间里静得能跑老鼠,至于那些豪族亲卫、草莽英雄、漕运帮派组成的杂牌军她还没见到,而对逆世军的收网才开了一个头。   八公主带着天真带着绝望的眼神水盈盈地看着她。   “我能。”   林菁给她承诺。   一出了林菁的屋子,八公主又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孔雀,她好像解开了心结,眉飞色舞地带林菁去逛东市,买了好多小玩意带回宫,最后留下一个绣着小白兔的荷包,送给了林菁。   “我说今天得了圣人的旨意,不是诳你的。”八公主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发生了那件事,今天又是我的诞辰,所以才能请到你。”   “臣今日也很开心。”   八公主轻轻凑过来,伏在她肩膀上,吐气如兰地道:“将军放心,我知道圆乐曾出席嘉永长公主的那场宴会,还有她的跟屁虫薛十一娘,圆乐跟我立场对立,刚好是齐王那边的人,你等我回宫,一定要她付出代价,顺便帮你出一口气。”   “……其实臣的气已经自己出完了。”   八公主气得拍林菁的肩膀:“你就不能顺着我一次!”   林菁:“……谢公主殿下为臣出气。”   她回到家之后,收到了上官家的拜帖,明日两位上官家的儿郎将会来跟她见上一面,事到如今,她对兵部那里也不报什么希望了,之前她高调在长安城结交,也不是没有成果,现在也有几个人愿意到她这里来做个长史、参军之类的文职,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当然这里也不乏有人想进来刺探情报,或者之前与林家有仇的人想浑水摸鱼,昭武卫最后的名单,她还是要让裴元德过目一遍才放心,林菁提笔写了几个名字,便听到朝晖在门外道:“圣女那边有消息了。”   林菁目光一凛。   看来连翼到长安了。   一名中年文士带着一名老仆和一名年轻力壮的家丁,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乘坐着一辆桐油马车,缓缓驶进了长安城。   就像很多外地来客一样,马车进了平康里,那里不仅是烟花之地,供全国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居住的旅馆也是最多的,里面天南地北什么人都有,像他们这样的组合算是最常见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士在一间名叫“迎客来”的旅店定了两间中等客房,兴许是天色将晚,也许是旅途疲惫,他直接进了房间,还吩咐小二将饭食和热水送进去,出手也是平常,不算大方,但也多给了十几钱,让小二眉开眼笑。   等进了房间,那文士坐在床上,揉了揉后腰。   老仆道:“将军坐了太久马车,让仆下给将军松一松骨吧?”   “不必,正事要紧。”   听得两下慢,两下紧的敲门声,那家丁去开门,小二端了许多东西上来,后面还跟着拎水的。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小二肃容跪下道:“属下见过将军!”   连翼用热帕子擦脸,小心地避过了眼睛、鼻子和嘴部,然后问道:“与萨宝府联络上了吗?”   “圣女已派人来接头,询问会面的日期。”   “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平康里,北五巷的赵家,务必让我们来做东。”   “但是那圣女已被吓破了胆子,我们要求她只带两人,她却硬要再加上两个,否则便要我们去萨宝府。”   “四个人,赵家对付不了吗?”   “可、可以。”   连翼想了想,把帕子一丢,揉着眼角粘得有些不舒服的易容道具,说道:“把北部十二坊的人都调过来,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长安城我既然敢来,就能风风光光的出去。对了,林家的小娘子今日如何?”   在马车上赶路也没妨碍连翼知道林菁的消息,她每一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有人向他汇报。   “今日林氏进了宫,后与八公主同游,期间回了一趟家,并无出格的举动。”   “八公主?”连翼摇头笑了笑,“看来太子很想讨好她,连八公主都低三下四的与她交好,还真是混得风生水起。”   小二笑了笑,连忙道:“怎么可能,今天兵部还是没任何消息,属下看这昭武卫就够她头疼,还不如当初从了咱们少主呢。”   “呵,林家人。”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个小小的情结。   公主和将军是我吃不腻的cp,把公主换成王子,将军换成妹子也不错。   嗝~ 第134章 胡姬   北五巷的赵家在平康里已经营了十多年, 一直都是两大头牌带着四个妓子, 底下还调教着三四个小的, 虽然规模不大,口碑也不错, 有不少常客。   但是今日,所有的常客都被赵母委婉地拒绝了,有些不好打点的客人,还赠送了昂贵的礼物, 将地方打点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闲杂人。   大昭的高级宴请里, 怎能没有胡姬助兴,赵母又派人去隔壁的酒肆借胡人舞姬过来, 吩咐厨房精心准备, 务必要将上峰伺候得妥妥帖帖。   半个时辰内,得到消息十二坊人手都悄无声息地进了赵家,五十多人分头埋伏在各个角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片刻后,一辆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前, 一名穿着斗篷的女子带着四名高大的侍卫走进了赵家。   与此同时,酒肆派出来的舞姬已在赵家的耳房里换好了衣服, 随行的还有两名乐师, 一人抱琵琶,一人捧鼓。   赵家的正堂已经是灯火通明, 挂起了典雅的纱帐,金菊富丽堂皇地环拥在坐席之间, 煮好的喷香美酒和凉碟都摆在案几上,连翼带着两名侍从坐在主位,身边左右各一名赵家的头牌,正与他斟酒。   露弥丝进了正厅便掀开了头蓬,被婢女请进了客位,除三名侍卫跟在她身后,还有一名穿着皮甲的武士坐在她的下首,大约是侍卫头领或是另外请来的保镖,一脸虬髯胡须,腰佩弯刀,很是英武。   “早就听闻祆教圣女风华绝代,今日一见,世人诚不我欺。”   露弥丝执杯道:“怎比连将军神通广大,畅通无阻地进了长安城,还能与大昭的皇帝过招这许多年,着实不易,我敬连将军一杯。”   “不敢当。既然圣女有诚意合作,就算前方刀山火海,连某亦愿往。”   “不知此地可安全,连将军有所不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祭祀们加强了我身边的护卫,生怕大昭皇帝贼心不死,要学你们历史上的那位著名的奸臣,嗯……是谁来着?”露弥丝皱着眉看向在下首坐着的侍卫。   那名侍卫低垂着蓝眼眸,轻声道:“曹操。”   “哦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连翼笑道:“圣女对我中原文化也有所了解,实在令连某刮目相看,请圣女放心,这里有我的护卫在,必不会令圣女陷入险境,对了,此地的主人还为圣女准备了家乡的歌舞。”他拍了拍手,侍女们捧着菜肴流水般进入宴席,后面跟着的便是那名胡姬和两名乐师。   这胡姬蒙着红色的面纱,梳着刀髻,红色的纱巾曳地摇摆,固定在发髻两边。她穿着红色低胸宽袖上衣,紧紧裹着一双呼之欲出的娇/乳,而那上衣也只到胸部的 下缘,露出嫩白的腹部和深邃菱形的肚脐,小腹上系着一条深红色锦带,上面垂着无数银色小珠,下方是轻纱长裙,仔细一看,那纱裙在右侧还开了叉,能看见白皙 的大腿,而小腿到脚部则踩着一双精巧的红皮靴。   这就是胡姬在献舞时的标准打扮了,暴露的服饰最大程度展现了女性的曲线,在舞蹈时,抬起手臂后根本遮不住臂膀的衣袖,会随着舞曲抖动的酥/胸,曼妙扭转的小腹,还有若隐若现的丰盈大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姬大多是丰满的,但这一次的胡姬,明显更诱人。   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了,那肚脐连带着周围的部分,居然是凹进去的,用肉眼就可以看出那里肌肤的弹性和柔滑,没有一丝赘肉,极适合把玩。   相比那些腰肢多肉的胡姬,眼前这种纤细到近乎有一种脆弱美感的楚腰,更符合中原男人的审美。   这胡姬只走了几步路,甩腰摆臀,不知令多少人喉头一紧。   赵母也十分惊讶,她知道隔壁酒肆养着好几个胡姬,没想到这一次能借到如此极品的货色,连忙让上完菜的侍女撤下,安排乐师做好,开始演奏目前平康里最受欢迎的一首胡曲《惜惜盐》。   鼓声一响,那胡姬就动了。   舞步并不复杂,经常出入宴席的常客一看便能看出是一名新手,许多招式都没什么章法。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轻盈得像一只蝴蝶,长裙随着她的舞步飘动,腰间的小珠子叮铃铃作响,目不暇接的胡旋舞转起来的时候,纱巾如红色烟雾笼罩在她的身周,像是飞进人间的彩霞,她停下来跟着鼓点摆动腰肢的时候,白皙的腹部一层层翻出雪浪,柔软得让人不敢置信。   这腰上的功夫,是要骚到骨子里去了。   现在正堂讲话的人都是漫不经心。   露弥丝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现在说的一切都是屁话,而眼前的舞,才是绝响。   胡姬在跳舞的过程中,会依次劝酒。   她从侍从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龙膏酒,顶在额头上,向后下腰直到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缓慢起身,从额头上取下酒杯,先献给坐在客位的露弥丝。   又从托盘里取酒,放在胸前,跳了一个高难的舞步之后,旋身来到那名胡人武士面前,弯下腰肢,将酒杯送到他的身前。   武士那双犀利的蓝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胡姬,并不立刻接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姬停下舞蹈的时候,呼吸略有些急促,雪白的胸脯一起一伏,那酒液却半点都未洒出。   她又往前凑了凑,露在外面的一双猫儿眼轻轻眨了两下,那胡人武士才接了酒。   胡姬在一阵急促的鼓声中,又从托盘里取出最后一杯酒,放在了手臂上,旋转着向连翼走过去。   “……军饷倒是不愁,但逆世军不会一直这样蛰伏下去,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祆教可以提供这个契机,我们的教徒与大昭子民融合在一起,他们根本不会提防……”   连翼虽然欣赏着舞蹈,但他年岁大了,什么没经历过?还是一心想从祆教里挖出好处,为逆世军接下来的举动做打算。   等那胡姬接近,他还一边聊着,一边要从胡姬身上把酒取下来。   可就在他将要碰到酒杯的那一刹那——   他的手被握住了!   连翼此时还没多想,他皱着眉看过去,以为这胡姬想搭上他这样的主人,想多要一些赏钱,所以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老仆,那一刻应该示意对方掏出钱袋来打发这胡姬。   所以他本能地抽回手,用的力气并不大,至少心里还有点怜香惜玉,没用武将的手段。   可这一拉扯居然没有挣脱,对方很快贴身而至,在他想将人推开的时候,胡姬已经从刀髻里抽出一支闪着寒光的利器,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刹那间,暗地里将正堂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暗卫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完全没想到这名让人忍不住起身体反应的冶艳胡姬会动手,而连翼身后护持他的两名高手也被舞姬迷了眼,在她靠近连翼的那一刻没能拦下。   直到此时,图穷匕见,正堂里乌泱泱站了一堆暗卫,可男主人已经深陷在胡姬怀里,被拖到了墙边,祆教的圣女也在武士的保护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胡姬摘掉了面纱。   “连翼,认得我吗?”   “林氏。”   对很多男人来说,女人只有一个姓氏值得他们瞩目,因为那姓氏代表她的父族,代表她的价值。   “我是林菁。”   连翼看了看旁边的露弥丝,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现状,“看来这是你们做的局,故意引我来长安。”   胡人武士抽出弯刀,过来与林菁换了手,林菁拿着弯刀掂量了一下。   “真可惜,来的不是你儿子。”她向着那群暗卫走过去,“不然你就能收到一份大礼了。”   纤细的红色身影冲进敌群,此时乐师的琵琶和鼓声还没停下来,她像是继续跳着那支胡旋舞,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旋转,刀光剑影之间,连兵器交接的声音都没 有,她小心翼翼地不让金戈之声传出去,在《惜惜盐》终于弹奏完毕的时候,五十六名暗卫,正堂里的,包括在外面继续埋伏在暗处的,还有连翼带来的那两个人, 赵母和那些为逆世军培养的女人……全部被手刃。   她穿着红衣,血溅湿了她的衣裙和露在外面的皮肤,却令她更加盛放。   “逆世军,是林家的亲卫,是不是?”   “你是我父亲最信任的将领,是不是?”   “他将身后托付给你,你却将这一切都用在自己的私心上了,是不是?”   “你们父子两个,不仅贪图林家的遗产,甚至连正对我图谋不轨,还想压榨林家人的最后一点价值,是不是?”   “你们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回答我!”   乐声停止,赵家一片寂静,只有林菁的质问声回荡在正堂。   她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这样贪婪?林家欠他们的吗?一样一样攫取还不够,连正与拔延诃勒合谋去甘州城捉她的行为已经近乎赶尽杀绝,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姓氏,只是一个工具。   她只差一步,就会沦入万劫不复。   而这父子俩,依然不放过她,连正追到了朔方城,如果不是她真的创下了战绩,如果不是左平力挺她,等待她的又将是地狱。   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出于林远靖,反而用着林远靖留下的力量,来对付他的女儿。   还要不要脸?   “为什么?”林菁一巴掌抽在连翼的脸上,“看在你曾在我父亲麾下的份上,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惜惜盐》的乐谱在日本,网上也搜不到音频,只有专业的音乐学院会从研究琵琶的角度去复原它,普罗大众听不到,很遗憾。 第135章 审问   连翼被打得撇了一下子嘴, 跟拳头这种直接暴力不同, 耳光虽然杀伤力不大, 但带着明显的羞辱属性,这是连将军这辈子里第一个耳光。   他吊着一双眼睛看着林菁, 人人都以为他要口出恶言,没想到连翼随即挂上了谄媚的笑容。   “原来是林家的姑奶奶,真是出落得好模样,没想到还学得一身本领, 怪不得我那个不孝子魂牵梦绕,我知道他对林将军做了些不好的事, 这一次来长安,我本来也想到林家来拜访一次, 不说虚话, 我赔礼道歉,只要林将军接受,什么赔偿都可以。”他看了看左右,“大家不必这样,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也跑不掉,林将军想知道什么, 问就是了, 只求饶咱一命,我谢过林将军的大恩大德, 不等来生,今生就可以做牛做马回报, 求求您了。”   林菁后退两步,她惊到了,没想到连翼能屈能伸到了这种程度,一副为了求生什么都干得出模样。   她立刻意识到,连翼绝对是那种很难攻破的滚刀肉。   还记得韦胥提到过,“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有逆世军的力量,而裴元德也曾经提点她,连翼能将逆世军经营成这样,不可能绕得过彩云追月的势力,他很可能跟这个组织有关。   连翼有恃无恐地进长安,一定跟某些人打过招呼,在赵家审问不安全。   她从满地的尸体中扯了一块布,堵住了连翼的嘴,一名胡人侍卫掏出了一个黑布袋,蒙在了连翼的头上,将他五花大绑。   她看向蓝眼眸的胡人武士,他会意,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后面的侍卫立刻出去发出信号,外面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多黑衣人跳进赵家的院子,一部分将这些尸体收拾干净,另外几个在帐幔处点起了火。   露弥丝敬佩地道:“这一次多亏请到了火神令之主,让我等没有后顾之忧。”   胡人武士也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林菁一眼,然后便带着他们从赵家翻出,进了旁边的酒肆。   酒肆的老板是胡汉混血,在客人的哄闹声中,偷偷在后院接到了他们。   现在已经没有露弥丝什么事了,酒肆的后门有一辆马车,露弥丝和侍卫们上了车,林菁和霍九带着连翼留了下来。   整个酒肆都是霍九的人,其实这一次对连翼的围剿远没有表面上去的这般简单。   探子们安插自己的钉子都并非一时兴起,很多线早在几年、甚至十年前就开始布下。   霍九与逆世军之间也有些说不清的关联,如果说胡人没有资助逆世军是不可能的,一个强盛的大昭比一个内忧外患的大昭要可怕得多,就像是这一次的“借粮”谈 判,在大昭没有那么强势的情况下,还出了一系列幺蛾子事件,如果大昭真的时值太平盛世,想跟昭武小国借粮也就不必谈判了,直接岁供岂不是省心省力。@无限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胡人对逆世军也是警惕的,如果真的让逆世军替换李氏成为大昭的掌权者,对他们也没好处。   一支反/动的逆世军才是有用的,他们不需要逆世军成为下一个李氏。   对逆世军的资助早在上一任火神令主人执掌的时候就开始了,作为现任火神令的主人,霍九一直没让逆世军脱离自己的视线。但他跟上一任最大的不同,是因为胡 汉混血使得霍九的眼界从未局限在昭武一隅,就像他和林菁第二次见面时,她所描绘的画卷那样,一个自由、发达、文明的社会,才是霍九的理想状态。   所以,对霍九来说,逆世军并非不可替代,尤其在林菁越走越高的情况下,他们的利益重心也会有所偏移。   大昭有了这样年轻骁勇的将军,昭武九姓有两条路。   一是除去她,二是讨好她。   霍九自不必说,在露弥丝也成为林菁的朋友后,他们就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赵家是逆世军安插在长安的钉子之一,很久以前,霍九便想方设法地换了这间酒肆的人,负责监视逆世军的动向。   这一次便用上了。   在连翼进长安城的前一天,霍九几乎发动了他在长安城的所有力量,务必确保长安城的所有耳目,在林菁清理门户的时候,都变成瞎子。   而赵家隔壁的酒肆,也成为转移连翼的最佳地点。   在进密室之前,霍九拉住了林菁。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满心都是心事,被他搂住腰的时候,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两人身子一闪,已进了旁边的房间。   林菁穿得太清凉,离开温暖的正堂,在秋夜里走上这么一个来回,浑身都是冰凉的,霍九的手掌一碰肌肤,就像是烙在她的身上一般,滚烫,舒适,同时也引起了皮肤的颤栗。   想到她劝酒时候,他迟迟未接酒盏——她一下子心虚起来。   其实这舞衣还有一件外袍,她没穿。   之前就与霍九商议好,扮作酒肆的胡姬出场,学武的人身段柔软,她悟性又高,本就看霍九跳过胡旋舞,顶替的胡姬做了几个动作,她便准备上场了。   只是因为太想捉住连翼,她刻意露出肌肤,好让暗哨和保镖松懈下来。   不就是色/诱吗?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但得分场合,这种事要在伴侣面前做,那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林菁咽了一口“豹子胆”,搂住霍九的脖子,踮起脚蹭着他的下巴道:“好冷啊,早知道就多穿一件了呵呵……”   “很漂亮,也很有用,不是么?”那双蓝眼眸平静无波,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她。   林菁干巴巴地道:“还,还好吧……”   霍九一眼就看穿她的心虚,也知道她仅仅是“心虚”而已,下次要遇到这种情况,她肯定还敢这么干——但他也不是要责怪她,霍九自己手里都调/教着一批探 子,没那个脸玩双重标准,要求林菁像他一样守身如玉,大家所处环境如此,有时候不得已为之,也未突破底线,所以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占有欲在作怪,本能地发了醋劲。   但这一口醋不能自己默默咽了,得让她知道他的委屈,再谈体谅。   霍九笑了笑,用手抚摸着她凉沁沁的脸,“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连翼好不容易才出了老巢,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放心,你做的事我总是支持的,就算有那么一点不开心,只要抱抱你就好了……有你哄我,就够了。”   林菁一下子大是心疼,她主动迎上去亲吻他。   霍九解开外袍把她裹进自己怀里,身体贴合,用手暖着她,此时此刻,又有些感谢这件暴露的舞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次“哄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香艳,如果不是还有连翼要审问,令人神魂往复的情/欲差一点就要战胜理智了。   林菁去屏风后换了衣裳出来,两人进了密室。   连翼头上的布袋拿了下来,他沉默的时候便垂着头,说话的时候便抬起脸笑容满面。   这个时候微笑有用吗?   有用,至少大部分审问者不会对一个露出笑容的人产生用刑的念头。   “林家着火的时候你在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家,后来侥幸逃出长安。”   “为什么将林家的私兵据为己有?”   “我没有,我一心为林元帅报仇,逆世军便是为此存在的,之前不知林将军原来一直卧薪尝胆,等待时机让林家复出,不然我早就将逆世军交还给林家了。”   “哦?那连正跟拔延诃勒围攻甘州你不知道?”   “天地良心,我当时并不知情,我儿是被拔延诃勒哄骗,我怎会对林家子嗣刀兵相向!”   “那之后连正为什么会在朔方城帮梁师都守城?”   “梁师都是逆世军的资助者之一,对逆世军而言,大昭才是我们的敌人,恕我直言,朔方城的梁师都本该是我们的盟友,林将军,李家是我们的敌人,我反而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帮他们……”   林菁冷笑:“是吗?我应该在家等着你们连家父子攻进长安,然后感激涕零地接受你们的赔偿,让你们博得一个好名声,被你们利用到死是不是?”   “林将军何必这么见外,我儿爱你如狂,定会封你为后,连家与林家共荣。”   “对了,说到连正,”林菁离他近了一步,“大昭方面一直在搜查你,这一次你的失踪,连正应该一时半会想不到我头上,如果这个时候,我去见他,你猜连正会不会见我?如果我透露出一点给他机会的意思,你猜,他会不会兴高采烈地任我摆布?”   连翼尚还微笑的脸一下子僵在那里了,颧骨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连正是他唯一的弱点,连翼终于笑不出来,眼睛里慢慢浮现血丝。   “林将军,如果我都说了,你会放过我儿吗?”   “会。”   “哈,林菁,你使诈的时候,比正常的时候更斩钉截铁,跟林远靖真是一模一样。”   “从你嘴里听到我阿耶的名字,真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到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连翼终于脱去假面具,他毫不畏惧地看着林菁,歪着嘴笑起来,可现在的笑跟刚才的卑微讨好截然相反,这是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的笑,“你猜得没错,我早就背叛了林远靖,可他偏偏最信任我,所以他进宫的那天夜里……”   林菁浑身一震,她隐隐明白连翼的话中含义。   “林远靖知道这一次进宫凶多吉少,他一向自诩足智多谋,怎么可能不给家人安排一条后路?所以他找到了我。”   连翼舔着后牙槽,笑得十分得意。 第136章 错信   开德十二年的二月依然冰寒料峭, 天上冷月如钩, 院里瘦枝盛雪, 北风吹得正紧。   屋子里烧着地龙,妻子带着女儿已经睡熟了, 林远靖刚刚从书房回来。   他一进屋子,先是点了一根蜡烛,仔细剪去烛花,然后呵去了手上的寒气, 脱下外衣,走到床边看了看妻子, 又看向妻子身边的女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才四个多月大,裹在绵软温暖的襁褓中, 像是一团娇生生的花苞。他没忍住, 伸手去轻戳那粉嫩的小脸,结果一下子便把女儿戳醒了,她撇撇嘴刚要哭,林远靖急忙收手, 等聂氏因为女儿的哼唧声而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郎君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 毫无作怪弄醒女儿的自觉。   “咦, 醒了,抱起来哄哄吧?”他建议道。   聂氏揉了揉眼睛, 撒娇道:“白天抱的手腕都酸了,你家的小娘子太磨人, 只要亲娘抱,是要活活累死我。”   “那我抱,我来抱。”林远靖伸过手,把哭唧唧的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聂氏好笑地看着这一幕,知道他是馋女儿了,变着法地亲近呢。   “阿耶不是故意的,芳雪小乖乖,快睡觉,阿耶下次不敢了……”男人轻声哄着。   这时候,屋子里哄女儿的男人不是威震四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是那些闺秀的梦中情郎,也不是杀伐果断的“军神”。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男人俊美的脸上毫无冷清之色,全然都是讨女儿欢心的小心翼翼。   女儿出生的时候林远靖不在长安,回来的时候都这么大了,好歹父女连心,哄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愿意跟他亲近了。   林远靖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天天在家围着女儿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太忙了,刚刚东征百济回来,陶锴岳便参了他一本,肃州那边也不安定,还有军功统计、杂务交接、参加宴请……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晚上也要在书房忙到深夜。   他怕影响妻子和女儿睡觉,回房后都是睡在外间,已是好几日没好好抱一抱女儿了。   他侧过脸,胡茬扫过她的嫩脸,扎得人发痒,女儿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远靖也不自禁地笑着,用下巴去蹭痒痒,逗出更多笑声,满心都是欢喜。父女俩玩了好一阵,彻底把人弄得精神了,才意识到妻子还等着爷俩睡觉呢。   他讪讪地对聂氏道:“哎,夫人你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什么元帅啊,将军啊,在聂氏面前,这就是一个笨手笨脚,不住冲她摇尾巴的大狼狗。   她板着脸,往床铺里面一缩,拍了拍床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进来一起睡。”   林远靖入蒙大赦,抱着女儿上了床,指尖一弹,那烛火跳了几跳便熄灭了。   他绕过女儿,摸着妻子那双并不娇嫩,甚至还有些粗糙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情意——   可就在这时,侍卫敲门禀报,宫里来了人。   林远靖神色一凛。   黑暗里,妻子看不到他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没什么事吧?”她忧心地问。   聂氏是猎户的女儿,再怎么聪慧也不懂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她本能的向夫君寻求安抚。   “大概是肃州那边的军情,没关系,已经定了惇武侯宫玓出征,今晚只是商议一下,你跟芳雪好好睡,我尽量早点回来。”   “多穿件衣裳。”   “好。”   林远靖起身穿衣,走到门前的时候,又返回来,轻轻吻了吻妻子,又吻了吻女儿的额头。   他低声道:“莺娘,为我林家生儿育女,你辛苦了。”   聂氏伸出手,温柔地描摹他的眉眼,轻声道:“有郎君在,苦也是甜。”   林远靖又去偏房看了一眼林慕,离开时,关门的声音让林慕从梦中醒了过来。   宫里就算来人急召,但以林远靖如今的身份地位来说,也不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正巧刚刚跟他在书房议事的连翼还没离开,坊门关闭,留宿一夜也十分正常,他吩咐侍卫召连翼前来。   “陛下这次叫我进宫,恐怕来者不善。我府中侍卫你都了解,密道也熟,若一个时辰后宫里还没有消息传来,你便带着他们暂且离开,去另一处宅子先观望,若是 有个万一,你们一定要离开长安。”紧接着,他说了几个名字,都是负责京畿布防和金吾卫的高级军官,“他们会无条件助你,至于离开之后,那支人手也可以用起 来保护你们。”   这说的便是他的个人私军了。   林远靖从暗格中取出兵符交给连翼。   “这一次,林某身家性命全部交给连兄,务必保我妻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翼拍着胸脯道:“这是自然,请元帅放心!”   “林远靖一离开林府,我就把侍卫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这一次林远靖进宫有危险,命他们去长乐门外接应,他们深信不疑,只留了两个个巡查的小队,便都跟着我去了长乐门,那里等着他们的,可是一千禁军,不过一刻钟,便将林府侍卫全部歼灭。”   林菁听得泪珠滚滚。   她就知道,阿耶既然能将玉玺提前托付给公仪明月,他进宫的那一夜,怎么可能不管家中老小?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府邸,如何能让那些黑衣人放肆行凶?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错信了人。   事到如今,她已经知道连翼不会无缘无故在林府留宿,他必然是算计好的,在当时那般紧急的情况下,林远靖能托付的只有他,所以才会发生火烧林府的事。   连翼该千刀万剐,他死不足惜!   可林菁还有话要问他。   “是谁让你背叛我阿耶的?不是李氏,那么是谁?”   连翼却根本不管林菁的问话,他说着自己如何背叛旧主的时候,脸上毫无愧色,甚至还是兴奋的。   “这件事我做了这么久,一直都想告诉林家人,好看一看你们脸上的表情……果然很精彩,如果林远靖知道,是他自己亲手将家人推向火坑,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哈,哈哈……”   林菁暴起,龙雀寒光一闪,却被霍九拦了下来。   “你恨林远靖,为什么?”霍九问道。   “不,我不恨他,我反而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蠢,我怎么会得到逆世军?如果不是他自己作死,林家又怎么会满门灭绝?林菁,你要怪,就应该去怪林远靖。我连翼自己凭本事往上爬,又不是你们家的家奴,可负不起你们家的责!”   林菁反问:“那你就自己往上爬啊!为什么要进林家麾下?我阿耶吩咐你办事,你若不满可以拒绝!可你没有,一面享受林家的庇护,一边中饱私囊!最后害死林府全家的也是你,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便可以牺牲一切,你如此,你的儿子连正也是如此。”   提起连正,连翼瞳孔便是一缩。   他姬妾众多,可生的全都是女儿,只配用来联姻,唯独连正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悉心教导,背负了他全部的期望,是要继承一切,将连家的血脉继续延续下去的。   霍九没放过连翼脸上的任何一处细微变化,他开口道:“连翼,在泄私愤的时候,有想过之后逆世军的下场吗?”   连翼当然知道林菁捉住他就是要对逆世军下手,露弥丝是林菁的人,祆教的圣女足以代表昭武九姓的态度,看来今后是不能从胡人手中得到资助了。   而这一次他失陷在长安,林菁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所以他刻意激怒林菁,除了想得一个痛快,当然还有其他目的。   连翼转了转眼珠,仰靠在绑缚他的木柱上,邀请似的道:“是想动刑吗?来吧。”   林菁盯着他,冷静下来后,她便开始觉得不对劲,连翼的态度十分反常,他先是讨好求饶,让她以为他只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卑躬屈膝的小人,后又挑衅般讲起旧事来激怒她,最后又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   她不了解连翼,但她相信能得到林远靖如此信任的人,绝不会这样简单。   她注意道连翼态度的两个转折点,都是因为提到了连正。   他在转移话题,是在干扰她的思路。   连翼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太多关于连正,或者也可以说是关于逆世军的信息,为什么?   他甚至急于求死。   “你很害怕,对吗?”林菁突然问道,“你不是怕自己死,你是在担心连正和逆世军,对吗?其实你本不该这么担心的,我只是捉住了你,毁了一个逆世军在长安城的据点而已,连正年纪也不小,该从你这里继承的,都应该已经安排妥当,甚至你在出发前,也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连翼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她继续道:“让我猜猜看,既然你不效忠李氏,那么,应该与另一个势力有关了。所以……你应该认识这个图案。”   她递过去一张纸。   夜风轻觅,彩云逐月。   连翼的手抖了起来。   “你不希望在我们手中活得时间太长,以免被这个组织怀疑你吐露了秘密,从而危害到连正。他们比大昭的皇帝,比我,都要可怕得多,所以你一直将自己伪装成 一个让人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小人,让我痛快地杀死你。”林菁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变化,轻描淡写地道,“那你猜,我会怎么做?”   “不,你不能!” 第137章 传承   林菁现在终于确定, 她只要做一件事, 就能击破连翼的外壳。   她不杀他。   如果彩云逐月的组织与逆世军有关, 他在她手上活的时间越长,对逆世军本身越不利。   谁知道他会在她手上说出什么秘密?而连翼会不会被林菁控制, 与逆世军打擂台,或者将其放回,重新成为林家的家臣?   这种未知才最令人恐惧。   连翼看着林菁,目光幽暗, 再无癫狂之态,那种积年上位者的气势到此时此刻才显露出来。   “真是没想到, 你成长到了这个地步,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 就是不该放任你长这么大。”   “不用感慨, 告诉我,这个图案的组织,究竟是什么来历!”   连翼看了看那张图,动了动脖子道:“老夫今日为阶下囚, 君为座上客,合该认命, 给林家一个交代, 但是林菁,有些事本不该追根溯源, 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幸福。我儿对你是真心,你嫁给他本是最好的选择, 可你非要自毁前程,反而替李氏卖命。唉,王朝柱国,天下兵马元帅,还不是一夕颠覆?你之于大昭,蚍蜉一般,大昭之于这片国土,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你是什么意思?”   连翼笑了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林菁,你且看看……”   他双目圆瞪,浑身肌肉爆裂般地向前一冲,脖颈青筋毕露,然后将头颅狠狠地撞到后面的木柱上。   这一击,用尽了连翼全部力量,刚猛无匹,只刹那间,鲜血四溅,红白崩裂,连骨头都撞碎了。   连翼自尽了。   “这个消息能封锁多久?”林菁问道。   霍九捏了捏眉心道:“不超过一日。”   长安城不是普通的小城,作为目前这片大陆最大的都市,在朝廷不参与的情况下,能封锁一个如此重量级的消息一日,已是霍九的极限。   赵家的一场大火虽然不能说明连翼死了,但逆世军在长安城的人一定跟连翼有所接触,但主心骨失踪的情况下,十二时辰后,他们一定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那就不必封锁了,”林菁看了一眼连翼的尸首,“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吧。”   第二日清晨,连翼的尸体出现在兴道坊的一间民宅前,他跪在地上,顿首叩拜,一身血衣。   而那间民宅及周围的商铺、酒楼,都曾经属于林府的范畴。   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哗然。   “连翼为什么会在长安城?”   “连翼是林远靖的家将,而连正却去攻打甘州,可见连翼当年一定是背叛了林远靖。”   “是林家的那个小娘子在报仇?”   “逆世军失了首领,连正不知能不能服众,这一下子可好看了。”   “连翼躲了那么多年,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娘子手里?”   “想想看,林菁刚接了昭武卫,正是要扩充规模,她的下一步打算可想而知,是要用逆世军来打磨昭武卫啊!”   “哈哈哈,就凭那个杂牌军组成的昭武卫?林菁那个光杆将军?”   “等着瞧吧,昭武卫会成为元兴年间最大的笑谈,到时候十万儿郎折损在东突厥,林菁以死谢罪都不够赔的!”   “圣人也是太过信赖林家人,呵,急病乱投医。”   “不管怎么说,先利用林菁去了逆世军这等心腹大患才是正经。”   “谁知道是不是连家和林菁做戏呢?搞不好连正早就跟她有一腿,秘密害死老子自己上位……”   外面甚嚣尘上,林菁此时安安稳稳地呆在家中,接待前来拜访的两位上官郎君。   上官广瑾看上去年纪略长,大概二十岁左右,上官广璃则很年轻,身上有一股冲劲,坐在林菁对面之后,很是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不信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会率领一支卫军。   目前十六卫的将军,几乎都是三十往上的老将,莫说你才十六岁,就这女子的身份,都够喝上一壶八卦的了。   上官广瑾道:“承蒙皇后殿下抬举,向林将军引荐我兄弟二人,我等自是愿意追随林将军建功立业,但不知林将军是否要考校我二人功夫,今日让家奴带来了趁手的兵器,可为林将军演示一番。”   外面的院子里,左边的四名侍从两个一组,抬着一对铁锤,看来是上官广瑾的武器。   上官广璃道:“我的兵器比较平常,练的是马槊,倒是想向林将军请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学武的人,就没几个顺毛的。   就算是上官皇后力挺的人,在确定自己心意之前,他们也要看看林菁的实力。   不听人言,而是眼见为实。   林菁当然不会躲,跟对方想考校她的心情一样,她也不想收一堆窝囊废在麾下。   演武场,上官广瑾骑在马上,双手各持一锤,两相一撞,声似龙吟。   上官广璃倒提马槊,命人牵过一匹战马,也翻身骑上去道:“堂兄先请。”   “不用,两人一起来吧,咱们速战速决。”林菁挽着袖子道。   上官兄弟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恐怕传言不虚。   与突厥人战斗,马战是最主要的,林菁也骑上火炼,手里拿着的依旧是两把横刀。   铁锤先攻了过来。   能抡得动重型兵器的人,力量自不用说,林菁不会傻到去硬碰硬,她扭转身体,横刀擦着铁锤边,刺啦啦一阵火星,那厢上官广璃的马槊就已经杀到。   长柄兵器横扫威力无穷,上官广璃先用马槊锁住林菁在马上的空间,上官广瑾的另一支铁锤便向着林菁的腰肢袭来!   就在这刹那间,林菁舞了一个刀花,双腿夹紧马腹,身子向下一滑,倒挂在马鞍上,同时给了火炼一个指令,马头向上官广璃的方向一偏,前跃出半个马身,冲出了两人的包围。   上官广璃刚想跟上去再战,只听上官广瑾道:“属下心服口服。”   “兄长……”他刚一出声,就发现自己身前的衣襟一下子掉了下去,露出白色的里衣,他赶紧用手捂住,再一看上官广瑾的腕部,牛皮做的护腕被剖成两段,还尴尬地挂在手上。   两人手中的兵器连她的身子都没沾到,自己反而出师不利。   但上官广璃还有些不服气,对堂兄道:“我等只穿布衣,若是真的到了战场上,身穿明光铠,她的刀就不管用了。”   上官广瑾却道:“不能这样说,以她的身手和敏捷,能抓到你一次漏洞,就能抓到第二次,明光铠亦不是无敌的,横刀的破甲能力同样不疏于陌刀和马槊。”   他跃下马,拱手道:“我等心服口服,不知林将军觉得我兄弟二人如何?”   林菁颔首道:“可。”   上官皇后果然靠谱。   但……只有上官兄弟是不够的。   林菁下午又去兵部喝茶了。   卢松也十分无奈。   “……也不是不能强行调派,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边境城防还有各折冲府也到处都是窟窿,兵员缺,将领更缺,比如你看这个韩放,他虽然领了闲职在家, 但其实也是在养伤,上一次跟着尉迟将军去迎战突厥的时候,伤了腰。还有这个吕开荣,上次跟着良国公哥舒宇丰在祁连山,为了救老将军伤了腿,一直没有痊愈, 还有啊……”   不上战场的理由有很多,但上战场的理由却很简单——他们渴望胜利,以及胜利所带来的荣誉和财富。   这当然不包括进杂牌军组成的昭武卫,而且还肩负着北上草原“送死”的重任。   林菁再一次离开兵部。   因为没有将领,昭武卫的组建进入瓶颈,她都不好安排下一步的布局了。   朝晖劝她:“不如向陛下开口要人。”圣旨一下,谁敢不从?什么病都得乖乖养好。   “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如果让老皇帝插了手,我以后行事不方便。”她翻着从北大营送来的花名册,“江南来的士兵已经快到齐了,大不了我从士兵里选拔好了。”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不止要练一群刺头杂牌兵,还得培训将领,真不知要多生出多少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渐渐暗了下来,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冷,黄昏街鼓已经敲响,很快坊门就要关闭,林菁点了灯,还在看花名册。   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子,兵部卢尚书派人求见。”   长安关闭各坊门的黄昏街鼓一共八百下,分五次击打。   林菁在鼓声中见到卢松派来的人,一头雾水地上了马。   又在鼓声中打马狂奔,务必得在关闭坊门之前赶到兵部。   “咚、咚、咚……”   她听过无数次鼓,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一次,鼓声仿佛敲在她心头,让人心绪杂乱,她第一次没有去想卢松为什么这么晚叫她出来,也不去想那花名册的事,更将北大营的事扔到了爪哇国外。   只有这暮鼓,叩响在脑海里。   不过一个半时辰,她又回到了兵部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接待屋子。   可这一次打开门,能跑老鼠的房屋已经大不相同。   一屋子,满满的人,好多人都是一头热汗,还有人正用帕子擦着脑门,嚷道:“怎地还不来,俺都饿死咧……”   但一见林菁,所有人都站直了身体,然后半跪下去。   “右威卫骑兵营校尉席彪……”   “元兴八年突厥北伐军弓兵队队正赵民山……”   “百济远征军右厢军虞侯……”   “燕平山玉树关副将……”   “徐州折冲府校尉……”   “兰雁县守捉……”   “林元帅麾下中军长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乱糟糟地报着名号,等最后一个声音也停下来,他们齐声道:   “愿追随林将军!” 第138章 山谷   林菁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随着最后一声暮鼓落下, 天幕终于完全暗沉, 黑压压笼罩大地。   可她却昂起头, 像是有一种力量从身体里破土而出,哪怕是这天, 哪怕是这夜——也挡不住心中一团烈火。   在日可昭天下。   在夜可明心鉴。   群星渐渐展露出光芒,而那最亮的一颗星,已定乾坤北斗。   “我……林菁,”她轻声道, “谢过诸位。”   这一批来投奔林菁的将领共有三十七人,无一例外, 都曾在林远靖麾下效力过。   在林远靖遇害之后,他们或是因为在外地驻守, 或是因为品级不够, 或是因为家族庇护,或是因为实在无关紧要……都逃过一劫,又本本分分地在军中任职,一直至今。   收到昭武卫招募将领的军书后, 在其中一人的召集下,这些人在蒲州集合, 一同赶往长安。   但令人意外的是, 那个召集他们的人,却并不是大昭的将领。   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的文士站起来道:“在下陆顽, 曾在林元帅麾下,任中军长史一职, 如果林将军有什么疑问,在下可以解答。”   其他将领都身穿铠甲,携带武器,只有他穿着一身布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菁点头道:“大家连日奔波辛苦了,请在兵部用饭休息吧,我今日就在此处歇下,请陆先生为我解惑。”   这些将领也确实疲惫,众人下去之后,屋子里只剩陆顽和林菁。   林菁担心这文士拐拐绕绕客气半天,便有话直说:“先生既然是中军长史,又没被当年之事牵连,想必出身大家,应该听说连翼的逆世军吧?为何不加入逆世军反抗大昭,反而在此时此刻来助我?”   “的确有很多林元帅的旧部投奔连翼,他那边人多、钱多、势也多,但只因为一点,我们这些人都放弃了跟随他,宁可默默等待时机。”   “是什么?”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林家人接走,其心叵测。”   林菁神色一凛,这陆顽真是一句话便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连翼当年真的有心要为林远靖复仇,最该做的事便是将林家人从皇帝的监视中救走,他们不敢这么做,正是因为心怀鬼胎。   所以现在追随连翼的林家旧部,也不用谈效忠,他们跟着连翼也许最初还有些对林家的情意在,到了现在,恐怕只剩下夺权分利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逆世军作为与大昭抵抗的最大势力,得了不知多少资助,藏了多少财富。   “先生是明白人。”林菁行了一个晚辈礼。   陆顽赶紧起身还礼,然后苦笑道:“不敢当‘明白’二字,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并不是多么高义,大家不愿去投奔连翼的逆世军,自身又无力抗争,还得养家活口,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林菁能想象,他们过得应该并不那么顺遂,因为进过林远靖的麾下,履历就像是有了污点,仍旧是受了林家的牵累,所以林菁从来不要求这些林家旧部为林家做什么,只是一份袍泽情谊,不该捆绑在一起,她的底线只是不来招惹她就够了。   连翼和连正父子一次次突破她的底线,才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   她道:“本就是与你们无关的事,大家这次能来帮忙,我心中感激。”   陆顽却道:“林将军不必如此,说来也惭愧,直到昭武卫组建,大家才有机会见到林将军,我们……”   “我明白,不会怪大家。”林菁道。   她之前一直在别人麾下打仗,能养几个亲兵已是极限,怎么可能带着这些中层将领?那时候就算他们来投奔,林菁也没办法收留。   把话说开后,陆顽的神情也轻松多了,外面的传言太多,还是眼见为实,林家的这位小娘子比想象中的还要通透,与这样的上司共事才算舒服。   陆顽笑道:“别人看不起昭武卫,那是因为他们没在林元帅麾下打过仗,咱们兄弟都是相信林将军的,这一次,必定旗开得胜,在下也愿全力辅佐林将军。”   “不知先生擅长哪一方面?当年参与过那些战役?”   陆顽自负地一笑:“大小战役数百场,功勋九转,自开德五年起进入中军帐任长史。林将军,我没有特别擅长的,但是对练兵、攻城、变阵、守营、探马这些,都略知一二。”   这会儿的人都十分谦虚,敢说“略知一二”的,基本可以算是“熟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得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林某之幸。”   陆顽失笑:“在下若是在别人面前,倒是还敢自认‘人才’,但在林家人面前是万万不敢的,你父亲当年何等惊才绝艳,有他在的地方,没人能看得到其他人。我 亦在林元帅身上学到良多,开德十二年之后,我本来在缉拿名单里,但太原王氏的人为我担保,将我救了出来,从此我只做一件事,便是教导他们家的一支族人修习 兵法,所以这一次我带来的将领中,也有一名王家的支系子弟,名为王襄,此人可以一用。”   林菁笑着道:“好。”   这就是一直庞大的军队该有的面貌,在她的麾下,什么人都有,也有各式各样的人情和俗务,她必须使这支几万人的大军运转起来,带着他们去碾碎一切敌人。   陆顽提供了将领的名单,兵部调出了他们的履历和职位,林菁开始给这些人安排在昭武卫的位置。   一只信鸽穿越崇山峻岭,停落深山里的一处系着红蓝两色布条的树枝上。   片刻后,有人抓起信鸽,抽出脚上系着的信筒。   那人穿过密林,走进山壁间天然形成的一线天,随着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前方豁然开朗,一处巨大的山谷出现在那人面前。   高高的闸门放下,全副武装的士兵检查过腰牌,这才放人进去。   走过两座岗哨,又开了一座闸门,山谷的景色才完全暴露出来。   连绵的山脉围住了一片开阔的谷地,有河流从此经过,两边是开垦的农田,泛着金黄色的麦浪和绿油油的菜地,更远处还有放牧的牛羊。   这不仅是一处秘密营地,甚至可以说是城池,有军队巡逻,也有农民劳作,山谷的中央是密密麻麻的宅院和阁楼,仔细一看,里面还有许多商铺。   这里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那人没有进入中央城池,而是走到一处高深的宅院旁,在门口的卫兵依旧查看了腰牌,然后放行。   那人穿过厅堂,来到书房前,垂首回道:“少主,长安来的信到了。”   “进来。”   连正早已摘了眼罩,他坐在窗前,案几上堆满了卷轴和折子,旁边还放着一碗粥,到凉都没喝过。   看过手中的纸卷之后,他一时表情没有变化。   申屠翰坐在另一张案几前,手里拿着一张信纸还在喋喋不休道:“……河北道的那些人真是太不中用了,今年是个丰收年,却要粮收不上粮,要钱收不上钱,再这样不如把张拓给换了,他下面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不是很积极么……”   咣当!   一声巨响打断了申屠翰。   连正一脚踢飞了案几,他站在屋子里,摇摇晃晃的,喘着粗气。   申屠翰连忙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纸卷,一看便瞪圆了眼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义父他……是林菁……”申屠翰后退两步,他知道这两个人对连正意味着什么。   “小翰,出去,带着一团和二团,围城。”   “……是。”   “四大家的人,不准出入,封谷。”   “是。”   “从第三层罗网开始,全力收集资源,各地联络官随时待命,近期大昭会有大行动,我们也要进入警戒状态。”   “是。”   申屠翰领命出去,连正却是摇摇欲坠,最后还是跌坐在地上。   他心知肚明,这是林菁在向逆世军宣战了。   她杀了他父亲。   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可他喜欢她到这种地步,连恨都要用力,父亲的过世和她的反击令他几近崩溃,他强忍着给申屠翰下令稳定住逆世军的局势,到这时悲愤交加,方才呕出一口鲜血。   心尖尖上的血。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她怎么就不信他……   连家虽然用了林远靖留下的资源,但也在帮林远靖反抗大昭啊!虽说道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她本可以不用这样,他会帮她报仇的,甚至以后……他也会给她林家应有的荣宠和地位。   连正不能理解,她何至于此?为什么恨连家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他扶着墙,硬撑起身体,抖着手推动博古架上的花瓶,打开了下方的暗格,用手调试下方罗盘机关锁,然后跳出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的,是父亲留给他的锦囊。   很久以前,在他稍懂事后,父亲便严肃地道:“此锦囊,若我死于非命,你即刻拆开,不可拖延!”之后每年都会单独带他来到书房,检查暗格机关,看他独自破解机关锁,然后再将机关复原。   因为带有死亡的色彩,所以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去看这枚锦囊,从未偷看过。   连正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信纸,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便发了疯一般撕碎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一直内敛沉稳的英俊青年此时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浑身的傲骨都在这片刻间被击溃,嘴里只剩下三个字。   “我不信……我不信……” 第139章 时光   天刚破晓, 第一波晨钟敲响, 丝丝缕缕的晨光破入窗棂。   床帐剧烈抖动, 男人粗喘的声音和女子的娇吟在最后一刻无比高亢地传出窗外,惊走了落在树上的小雀。   半晌, 紧闭的床帐缝里伸出一截玉白小腿,脚踝上面还系着红宝石脚链,缀着几个小铃铛,足尖蜷缩, 一跳一跳,铃铛声清脆悦耳。   只听得男人的声音道:“杜公上次还说你皮松肉懈了, 我便想怎么可能,这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老的妖精, 这次一试才知道你的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一双玉手掀开床帐,苏曼裸着身子,倚在床边笑道:“杜公好处子, 奴家如何比得过那些未及笄的小丫头,他嫌弃我, 我还嫌弃他老迈, 怎及温侍中有男子气概,让奴家生死不知, 好不快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有节大笑,拍了拍女人丰腴的腰臀, 说道:“别撒娇,要上朝了,下次再收拾你。”   苏曼偏偏蹭过来,柔声道:“还望温郎怜惜奴家。”   “知道了,下次主公要来前,我拦着些,也省得你身上痕迹太多,让李祯起疑。”   苏曼送了一个香吻,然后取过旁边的里衣穿上,服侍温有节穿上准备好的朝服,送他出了门外,再关上门,忍不住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前脚睡了皇帝的女人,后脚就绕到宫前上朝,可真是方便呢。”   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不喜欢的话,我去杀了他。”   苏曼吓得一个激灵,随后捂着胸脯道:“阎晓晨,你别突然出声好吗,我要吓死了!”   一个黑影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眉目俊秀的年轻郎君怀抱着一柄横刀,皱着眉看着衣衫不整的苏曼,冷声道:“你还要在这皇宫里当妓子多久?”   “这是我的事,我高兴多久就多久。”   “这恐怕不是你高兴不高兴的事,如果有我相助,你逃出去的几率有三成,若你自己的话,连一成都没有,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苏曼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你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阎晓晨漠然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姨母的份儿上,我连问都不问。”   苏曼翻了一个白眼,走到梳妆台前,慢慢梳着长发。   “你们阎家男人就是麻烦……不过,我还是羡慕阿姊的。”她看着铜镜里巧笑倩兮的美人,“生同衾,死同椁,一辈子干干净净,多好。”   当年入宫的并不止苏曼,还有她的姐姐苏柔。   苏曼和苏柔,皆是容貌绝色的女子,底下人不敢觊觎,唯有一国之帝王可以拥有。   谁想到阎凤双一见苏柔,便像是老房子着了火,硬是去找隋帝要人。   隋帝虽然暴虐无道,但因祖上积德,与武道出身的阎家交情匪浅,与阎凤双以兄弟相称,才得他守卫皇宫,更何况苏曼比苏柔姿容更胜一筹,有了珠玉在前,苏柔也不是非要不可。   于是苏柔被娶作阎家妇。   反抗军攻破隋朝皇宫时,阎凤双身死,苏柔殉情,留下一个男婴,被苏曼带在身边逃出了长安。   一晃,他都长这么大了,高高壮壮的像他父亲,一身出神入化的阎家刀法,本该龙入江海,却因为她,同样被锁在了这深宫里,还要见到这许多不堪。   苏曼觉得有些乏。   她侧过身,从铜镜里打量阎晓晨,赶在他不耐烦前,开口道:“其实,我还真有个人想要你去杀。”   “谁?”   “那个心狠手辣的小丫头下手太快了,我听说连翼已经死了,她迟早会找到我头上,李祯那个废物根本靠不住,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出马吧,”她慢条斯理地道,“把林菁的人头带回来。”   阎晓晨皱起眉头:“林远靖的女儿?”   苏曼挑眉:“当年,鬼谷的风惜羽都败在你父亲的刀下,你难道会怕他的后人?”   “我不怕,好,我去杀了她。”   “别在长安城下手,太扎眼。”   “我明白。”阎晓晨转身欲走。   “等等。”苏曼又叫住了他。   “怎么?”   苏曼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是极美的,尤其是笑的时候,所以她有很多种笑。   撒娇的、妩媚的、妖娆的、清纯的、冷清的……她都会。   但只有对阎晓晨的时候,她会露出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笑容。   她笑道:“也别逞强,杀不死就回来,我还有别的办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阎晓晨嗤笑:“你如果真的有别的办法,还会用得到我吗?”   “哎你这孩子真是的,快走快走,看到你就烦!”   阎晓晨的脚步却迟疑了,他低着头,轻声道:“你也是……遇事别逞强,等我回来,把欺负你的人都杀了。”   “好嘛,到时候我们去南方,那边山多水美,我带你去看咱们老家,再给你娶一房漂亮的媳妇,帮你养几个娃娃。”   阎晓晨舒展了眉眼,他看着被称为“不老妖精”的女人,即使外表仍如双十女子一般,但他知道,她的心已经苍老无比了。   他越是长大,就越知道她在变老,没人能抵挡住时光的侵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可那些男人却不知道这些,他们不懂她,也不想懂她。对他们来说,她只是一件工具罢了,只不过她更昂贵,也更精美。   “等着,我给你养老送终。”阎晓晨翻身飞了出去。   苏曼又回过头,过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拉下了旁边的摇铃,侍女们打开门。   外面天光大亮。   长安城的许多人都没想到,兵部会突然来了一群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跑出来的将领来支援林菁,还真的叫她把昭武卫的组建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先初步定了各将领的职位和名单,虽然三十七人相对于七万人的军队来说一点都不算多,但已经能帮上她不少忙了,何况除了江南那五万人之外的两万,都是攻打朔方城后留下的兵,本身自带将领。   她先带着名单去拜访裴元德。   这一次终于没吃闭门羹,裴元德在书房看过她的名单,在上面划了几笔。   “这些人当年在军中也谈不上是主力,否则早被清算了,也留不到现在。陆顽当年恃才傲物,除了你父亲谁都不服,这些年想必也磨去了不少锐气,你斟酌着用吧,还有这几个人我有印象,为人沉稳可靠,若这些年没遇到什么大事,改了心性的话,都可以大用。”   “好,我会注意的。”   他想了想,又圈了几个名字:“你太年轻,很难服众,所以你下面的将领要与你互补,这几个人年龄偏大,已不适合上战场,你给一个治军的职位,也许反倒有奇效。”   “好。”   “其他也没什么了,你也知道,现在军中的练兵和扎营几乎都是你们家的那套,你自己用起来应该得心应手,只有一点,治军不能手软,只要有犯事的,不要管人多人少,全部治罪!不能听军令的士兵,到了战场上也是无用之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明白。”林菁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裴元德看着她乖顺的样子,不禁有些想笑,心里也有些愧疚。   他那时候,与她计较什么,唉。   “这份名单你先呈给兵部,过后也许还有一两个人会加进来。”   林菁好奇地问道:“谁?”   “这几日,宫玓、哥舒宇丰、符海都派人联络过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林菁了然:“之前突厥南下,惇武侯宫玓、良国公哥舒宇丰、左武卫将军符海都曾失利,虽然不至于被皇帝治罪,但迁怒大概是避免不了,所以他们家的儿郎想趁这次机会建功立业?”   “正是,其实不止他们,”裴元德突然向她眨了眨眼睛,“我也想。”   林菁无比惊悚地道:“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裴元德拍了拍手,笑道:“三郎,听了这么久,该出来见客了。”   书房侧室的门被拉开,裴景行端端正正站在后面,一本正经地行礼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你回来了!”林菁不顾形象的跳起来,跑到他身前捶了一下肩膀,“居然不告诉我!”   裴景行笑眯眯地点了下她的脑门道:“知道你缺人手,我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感动不感动?”   “感动!可甘州怎么办?你不是甘州军使吗?”   “嘁,甘州军使有什么意思,西突厥被打得龟缩不出,我在那闲的已经要长蘑菇了,还不如回来找你玩儿,啊对了,现在我可是要在你手下讨生活了,怎么也给个前锋当当吧?”   “裴小将军的大才,怎么能在前锋屈就?这样吧,中军帐的伙房还剩一个肥差,正好留给裴小将军,哎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客气就是不拿我当袍泽!”   “天杀的没良心,让我当伙夫,小心我给你下泻药……”   “那你切鱼脍给我吃,我就饶了你。”   “你个馋猫,在长安城什么吃不到?好吧好吧,走,去池塘捞鱼去,我阿耶那群鱼养得膏满肉肥的,我惦记好久了。”   “我看你回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塘鱼吧?”   “嘁,被发现了……”   两人笑嘻嘻地跟裴元德行礼,便去对付那一塘的鱼去了。   裴元德倚在门边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叹道:“胡闹。”   可这裴府,终于还是因为年轻人的到来,重新充满了活力和热情。   是啊,年轻的郎君和小娘子,即便是在秋日,也如春花般绚烂夺目,故友重逢的喜悦冲淡了沉闷的心事,比起在长安城这一连串的经历,简直像是偷来的欢喜时光。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回来啦!撒花!   大家高不高兴? 第140章 汇集   林菁开始真正忙碌起来。   自陆顽带着众将夜奔兵部, 及裴元帅三子裴景行投入林菁麾下之后, 眼见这半死不活的昭武卫要组建起来, 她这里终于有一点“热衙门”的劲头了。   惇武侯宫玓家的长孙宫白潼、良国公哥舒宇丰家的长孙哥舒泰、左武卫将军符海的幼子符辛,全是嫡子嫡孙的阵容, 也被塞进了昭武卫。   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全都是勋贵子弟,品级都还不低。   虽然林菁没刻意往外放消息,但还是有许多人得到了风声, 暗自犹豫起来。   林家人到底是有林家人的底气,那小娘子一身军功傍身, 打起仗来从未尝过败绩,果然军中还会有人愿意相信林家血脉, 愿意继续在“林”字旗下作战。   到底是在相信什么?相信她真的不败?   还是相信那个“林”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万一他们真的打败了东突厥, 昭武卫必将名留青史,与汉朝的冠军侯一样,封狼居胥,乃是为将者最极致的理想, 是每一个武将世家足以传承数百年的荣耀——如果不像惇武侯、良国公之类把嫡系押上去,只派旁支过去试试水, 就算真折损在草原, 也不会太心疼。   这么一想,昭武卫也不是不能进, 好歹有圣人在大力扶持,而且听说上官皇后家也派出族中子弟参与。   心思一活泛, 不少人都去打听,结果得到消息又是一脸郁闷。   昭武卫现在招人要考核了。   林菁也没傻到把这些都自己处理,亲兵是拿来干什么的?   有朝晖,她放心。   她得对付更难对付的人啊。   薛十一娘居然来林家做客了。   林菁是真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手帕交,当初在嘉永长公主府上,这位薛十一娘好像押的还不是她,对吧?   但义国公薛明卫曾经救出了她和兄长,这人情,她是认的。   薛十一娘觉得林菁的“闺房”实在不怎么样,没有华美的帐子、没有精致的古玩、没有墨香没有情调,啊,甚至连梳妆台上都只有一把梳子。   而且听说这位林家娘子书读的也不多,更别提吟诗作赋了。   音律乐器……也算了吧。   那些闺阁秘戏,譬如双陆、投壶,还有女红、制香……薛十一娘一副玲珑心肠,精于与闺秀们打交道的她,如今不知道该跟林菁聊什么。   “你武艺挺好的啊。”   “还好吧,天外有天,比我强的大有人在。”   “那有多少比你强的啊?”   林菁微笑:“不知道。”   “……我六兄功夫也很好的,夏天那么热他都要练功,流那么多汗,特别特别辛苦。”   “练功不分寒暑,正常。”   “是吗?他弓马也好,围猎的时候,总能打到许多野味回家,圣人还曾特意嘉奖过他呢。”   薛十一娘夸了大半天,林菁也不为难小姑娘,问道:“令兄武艺这般好,可曾在军中任职?有没有功勋?”   薛十一娘笑道:“本是想从军的,但六兄认为自己还欠缺磨砺,因此一直在外游学,最近才回来,有了从军的念头。”   “他杀过人吗?”   薛十一娘脸色一变:“我家的儿郎岂非草菅人命之流?”   “游学在外,不曾拔刀相助过吗?路遇草寇,可曾奋力厮杀过?”   薛十一娘有点尴尬地道:“这就不清楚了。”   林菁已经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新丁。   时下学子成年后大多要出门游学,见见世面,若是文弱书生也就罢了,身为武人,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家丁侍卫出去游学,当然一路平稳,若真有不平风波,回来时早就当做资历讲出来,薛十一娘又岂会不知道?   而且……她还记得,当年薛明卫把最疼爱的幼子送进祖父麾下,结果在征讨西突厥的时候意外牺牲,从此林家与薛家便结了怨。为了救她和兄长,裴元德许诺了无数好处,最后为裴至礼娶了一位薛家女郎,才请动了曾为帝师的薛明卫进宫为林家求情。   现在,薛明卫早已作古,现任义国公是薛十一娘的父亲薛成荫,相隔这么多年,薛家还愿意把家中子弟送到林家人的军队里,未尝不是一个求和的信号。   所以这个人,她必须要收,而且还不能让她死。   这就是到了该还人情的时候了。   但是新丁真的很头疼,尤其是大家族养出来的新丁,有时候天真得可怕。   宫白潼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便问进军营能不能带着他的婢女们,因为他不习惯男人粗手粗脚的服侍,反正军营里不是已经有她这个女人了吗?那多带几个应该也没事……   如果不是哥舒泰和符辛解围,林菁差点要翻脸。   林菁心里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既然这样,让你六兄过来找我吧,看看安排什么职位。”   “吓?还要见面才能安排?”薛十一娘有些不满了,“你麾下不是需要将军来率领七军吗?我六兄这样的人才,难道还不能帮你执掌一军?”   林菁:“……”   谁来救救她?   屋外突然传来通禀:“娘子,有客到访。”   林菁猛地拍案:“请客人偏厅等候!”   敲定了薛家六郎薛敏来拜访的日期,薛十一娘这才带着她的小情绪离开。   这个解救了林菁的人不是别个,居然是许久没见的崔缇。   而他脸色菜青,伏在书案上,一派愁云惨淡。   “我不该啊……有辱斯文……怎能如此……有负圣贤……孝道为大……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啊……”   林菁推门进来:“你这是怎么了?”   崔缇端坐起来,脑袋摇摇晃晃,露出一抹苦笑道:“我阿耶……叫我求你,让我进昭武卫。”   林菁爽快道:“好啊,我正愁弓箭这方面没人帮我给新兵培训呢。”   崔缇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   “如此没心没肺,怎堪大任!岂不闻……”   “崔——缇——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出大杀器!   “……我之前便想进昭武卫,向父亲百般哀求,乃至绝食,他都不曾应允。”崔缇十分丧气地道,“但是在昨日,他突然叫我过去,让我进昭武卫,我只觉得此事 不寻常,便尝试不同意,没想到他却十分坚持,‘就算绑,也会把你绑去昭武卫’,这是他的原话,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父亲的反复无常让崔缇心生羞愧,他几乎说不下去。   林菁问道:“你父亲不是崔家现任家主吧?”   崔缇抬起头,迷茫地道:“不是,现任家主是我大伯。”   “那你父亲这一支也算是嫡出,那你呢?你可有兄弟?”   “我有一个兄长,还有一个弟弟,兄长早已娶妻,育有二儿三女,幼弟只有六岁。”   “呦,原来是承上启下啊,那更应该做出一个样子来,别让人小看了,让你进昭武卫不是好事吗?大家又能在一起打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也是,我只是觉得……”崔缇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   “对嘛,有的时候过程很重要,有的时候结果很重要,单看心情罢了。”   “嗯,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这一次我亲卫数量也增加了,而且家里还想多给我准备几个,合该提前跟你说一声。”   “无妨。”   林菁摸了摸下巴,她的亲兵也要换一茬了,现在做到她这个位置,亲兵数量基本是她自己说了算,只是多出的人要她自己花钱养。   林菁现在也很有钱了,买完宅院之后,她盘了几个铺面,托霍九介绍了几个掌柜帮忙打理,以后会变成下金蛋的母鸡,开始赚钱,还有那些职田,该租的都租出去,明年希望有个好收成。   不缺钱的感觉真好。   送走了崔缇,刚闲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有人通禀。   “娘子,户部左尚书下了拜帖,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咱们府上了。”   林菁一愣。   户部尚书左桉闻?   左平的阿耶来拜访她做什么?   裴景行回来之后,十分高调地在兴道坊最大的酒肆里宴请,不用说,来的都是之前玩得好的,以他这个身份,结交的勋贵子弟家族很少有低于三品的,不是他势利,而是低于这个品级的人,几乎没有机会能到他跟前,也就谈不上交情了。   鲜衣怒马的少年打马长街,半个长安城都被惊动了,往来的宾客足有百人之多,算上他们的家仆车马,挤得兴道坊水泄不通。   这还没算上那一批被皇帝放出去戍边的年轻将领,和有事在外回不来的。   裴景行回到长安后,简直如鱼得水,他本就是这些勋贵子弟里的领头人物之一,交友广阔,尤其是家中武将出身,如宫白潼、哥舒泰、符辛这些人,可以算是他的小弟。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儿子,就连皇子也不敢小看他,见了面也要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三郎”。   尤其裴景行这一年军功也是突飞猛进地增长,凭着年轻的本钱,极有可能比他那两个兄长更进一步,许多人都看好他成为裴元德的接班人。   不说别的,就凭裴元德一直攥着裴景行的亲事不松口,便可见一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席铺满大厅,碧波楼三层全都被包圆,大厅中央搭建的台子上,裴景行脚踏一面大鼓,手里举着五色琉璃樽,鲜红的酒液在灯火下跳跃欢腾。   “多谢诸位为裴某接风,不过这一次,坐在主位的人可不止我一人。”   下方有人问道:“还有谁能与裴三郎一较高下?”   裴景行但笑不语,他将酒樽对准门口,高声道:“左不太平,你来迟了!”   “酉时三刻,不差一分。小裴,喝多了吧?你这酒量,是行,还是不行?”   左平撩起下摆,进了大厅。   众人心中一下子清明了,别管喝了多少酒,都是一个激灵醒过来,然后本能地坐直了身体。   无他,这酒楼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从小到大只要一听到左平这个名字,就意味着在老子面前受训,扳直身体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大概,一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前面的BUG,义国公薛明卫的嫡女怎么能叫郭十一娘呢……全部改为“薛十一娘”,抱歉TAT   以及,这篇文的文案上写着一句话总结,是“女将军和她的忠犬们”。   就在当时,我也没想到,这篇文的忠犬数量会超标到这个地步,而且可能还会更多。   大家感受到了这个“们”字了吗?   呜汪! 第141章 左家   前来赴宴的勋贵子弟们都没想到, 这一次接风宴居然能看到裴景行和左平两人一同出现, 要知道, 之前这两位之间的不对付在长安城可是出了名的。   左平一骑绝尘,那是脚不沾地, 藐视凡人的主儿。   裴景行可就接地气多了,从小跟大家一起摸爬滚打,一起犯事儿一起挨训一起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天上的仙人跟地上的混世魔王。   多稀罕啊。   两人往台子上这么一站,端得是玉树临风、龙章凤姿, 都是经过战事的人了,眼眸里有着沙场经历而来的积淀, 明明与在座许多人年纪相同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却充满了一股威压, 令人不敢撄其锋芒。   左平从侍从手里也接过酒樽, 他笑着道:“诸位看来有些惊讶,想不到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说起来,我与三郎都曾在幽州大营呆过, 也与突厥人打过仗,诸位之中, 许多人未曾上过战场, 不知数万铁甲骑着高头战马出征的感觉,我脚下, 地在颤动,看天上, 黑云压城,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男儿之热血,只该在此!报国之决心,只该沙场证明!”   裴景行握着酒樽敬向左平,接着道:“大家都知道,我们俩交情不多,可甭管在长安城有多大的不对付,一旦上了战场,他就是我裴景行生死兄弟!”   左平仰头,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道:“不瞒诸位,我也曾死里逃生,这身上,”他指了指胸口,“二十三处伤,从战场上下来,也后怕过,当时恨不得回到长 安,以我得的军功,得一个金吾卫的差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好。但我觉得我生了病,我只要一想到现在大昭还在给东突厥上供,我只要一到渭水河畔,就觉得浑 身不自在,我……还想回战场。”   裴景行哈哈大笑:“七郎,你这不是病,若这是病,我相信在座诸位,但凡心头有一丝热血,都不会允许大昭再屈居 突厥之下,谁他娘的不想当这个病人!”他将酒樽一扔,目光挑衅般地看着在座诸人,“尉迟读武守五陇坂,你们不在;裴元帅在河北道守国门,带人搜牙帐的时 候,你们不在;西突厥犯居延海的时候,你们不在;打朔方城、打恒安镇的时候,你们也不在——我来问问,你们想在哪儿?阿娘的怀里,还是阿耶的背后?”   左平拍了拍裴景行的肩膀,接着道:“我听说在座之中,也有人加入了昭武卫?”他眼睛一扫。   哥舒泰和符辛还把持得住,宫白潼晕乎乎地站起来,弱弱地道:“是……我。”   裴景行大声道:“好!好儿郎!”他的手微不可查地做了一个手势,下方立刻有人带头起哄,什么“宫老将军后继有人”、“宫家儿郎名不虚传”、“大郎今日让兄弟们开眼了”、“这才是我辈典范”之类的溢美之词都出来了。   左平轻笑一声,说道:“宫老将军果然有眼力,听我阿耶说,现在昭武卫已经不好进了,好像要考核?”   裴景行叹道:“可不是,不过昭武卫大将军林菁曾在我麾下过,我去求了好一场,才得了些名额,当然不能亏待兄弟们,想出人头地的,想名垂青史的,想建功立业的,就可以跟我饮这一杯酒。”   他重新端起酒樽,走进了坐席间。   “三郎,你手里真的还有昭武卫将领的名额?”   “不多,因为我手里的名额不一样知道吗?走我这儿的,亲兵可以有这个数。”他比了一个数字。   四下哗然。   亲兵不仅仅是将领的铠甲,同时还是军功收割器,如果能带这么多亲兵,到时候躺着拿军功都行啊!   “三郎,我想去!”   “三郎,给我留一个,我回家找我阿耶要人!”   ……   左平靠在台子的栏杆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林菁、裴景行和他三个人想出来的办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武卫缺口大,那五万人太杂,本事还强,他们手上不能没有自己人,而且勋贵子弟的人和那些江湖草莽,会形成天然对垒,而且勋贵身上有天然的阶级保护,可以对那些人产生一定的震慑力。   所以他和裴景行做了这场戏,通过这些勋贵子弟,把这些家族豢养的亲兵挖出来,成为他们的力量。   当然,从神坛上下来,开始收拢人心,为以后继承家业做打算,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唯一的麻烦就是……他的那位尚书父亲。   林菁带着左桉闻去了书房,命人端上煮好的茶,这才道:“上一次收到左府帖子之后,一直未有时间登门拜访,晚辈一直深以为憾,没想到左尚书亲自过来,晚辈不胜惶恐。”   左平容貌俊美,他的父亲相貌当然也不会差。左桉闻保养得当,若不是留着胡须,根本看不出已是四十许人,尤其他常年在大昭油水最多的衙门里办公,终日与金银打交道,却气度不俗,浑身丝毫不见铜臭味,倒像是一位清风朗月的雅士。   林菁早有耳闻,大昭建国时国库空虚,尤其连年征战,皇家穷得叮当响,对户部抓得最凶,李僢在位时足足换过六任户部尚书,等李茂上位后,立刻选定了左桉闻为户部尚书。   除了对左桉闻能力的肯定,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左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世家,虽然也是豪族,但是从魏晋时,左家便有一支族人负责经商,其中获得的利 润,远非那些守着家族产业和农耕的世家,等到隋朝时,左家就已经积攒出了一笔惊人的财富,隋末时资助了数支义军,其中便有陇西李氏。   而这些钱,不过是左家的九牛一毛。   这户部尚书,谁做都有可能贪墨,只有左家的人坐上去,李茂才放心。   左平何以如此受帝王宠爱?左家女郎为何进宫封为贵妃?   答案不言而喻。   左桉闻饮了一口茶,放下道:“林将军是爽快人,老夫便直说了。”   “请。”   “七郎不愿接受我的安排,想进昭武卫,我希望林将军拒绝他。”   林菁笑道:“左尚书是想让我徇私吗?”   “很抱歉,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也愿意付出代价,因为这是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左桉闻看着林菁,他的目光没有攻击性,但说出的话却不是,“并非左家人贪生怕死,不敢让儿郎上战场,而是因为你会毁了他。”   林菁垂眸去取茶盏,借此掩盖自己的情绪。   她明白左桉闻的意思了。   左平喜欢她,她知道。   事实上,在与霍九确定心意之前,她也曾对身边的男人动过心,只是很短暂,更多是因为环境和气氛使然,比如在合黎山下,印在贺伊脸上的轻吻;比如在甘州 时,与裴景行的同甘共苦;比如在攻打朔方城时,左平为她裹伤时的暧昧……刹那间的意乱情迷是人之常情,何况当时她并无伴侣,没有心理负担。   现在不一样了,她愿意跟左平划出一条界限来,但并不是这般简单粗暴。   “恕难从命。”她对左桉闻道,“左平想做什么,是他的事,我军中也需要他这样的猛将,若他来我便不会拒绝,至于您说的‘我会毁了他’,也未免太小看左平和我,大义当前,国家尚未安定,那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事,左平不会做,我亦是。”   左桉闻并不动怒,他沉声问道:“那你可愿嫁给我儿?”   “抱歉,晚辈不愿,若是七郎来问,也是这个答案。”   左桉闻眯了眯眼睛,他端起茶杯道:“你可知,兵部拨给昭武卫的粮草,可是先从户部经手的,得罪了我,你不怕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是您,所以我不怕。”林菁不失时机地给对方戴上一顶高帽。   左桉闻胡须抖动了一下。   “罢了,你们这些祸害,都去祸害突厥人吧!”   左桉闻一回到家,左平便在书房候着他了。   “不是去给裴三郎接风去了吗?”   左平恭谨地道:“是,但是一想到今日还未聆听父亲教诲,还是惦记着早点回来了。”   左桉闻压根不买账,“聆听教诲?哼,你是听说我去林府了吧?”   左平亲手服侍父亲脱下外袍,说道:“知道父亲不让我去昭武卫,我早就熄了心思,父亲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倒是林菁,她在军营久了,与寻常小娘子不一样,要是有不妥之处,还请父亲不要介怀。”   瞧瞧,这个时候都不忘替她说话,生怕他为难她……这孩子啊,心都不知道偏到哪去了,胳膊肘哪里是往外拐,就差拐到人家门口了。   可人家还不要他。   左桉闻心里确实不是滋味,自家的儿子是真的好,全长安城出挑的那种好,多少人明里暗里要跟他结亲家,阵势比皇子选妃还积极,却还有人看不上。   可他还记得左平回长安的那一天,跪在书房里跟他说过的话。   “儿子这条命是林菁救回来的,她拖着我,从黑围谷往边境逃,整整一路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那不是受的伤,她身手那么好,数万敌军中都能来去自如…… 那是她肩膀和手上磨出的血,还有雨水混着沙子,磨在脚上流出的血,阿耶,我就是让她这样救回来的,恕儿子不孝,这一辈子,我只认她。”   左桉闻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去吧。”   左平还装糊涂,问道:“去哪?”   “昭武卫!你个混账!”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在唐朝,河南道指的其实是山东那一片,而我们现在的河南在那时候叫作山南东道,江西和浙江分别是江南西道和江南东道。   左家的设定参考了《齐鲁商贾传统》,鲁商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开始有名了。 第142章 理想   这一天过去, 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家欢喜, 又有多少家在发愁。   而 林菁则只有一个“忙”字可言, 不停的见人,不停的说官场上的场面话——“令郎一看便是济世良才, 进昭武卫实在大材小用”、“晚辈明白,这一次制定战略的时候,一定以求稳为主,不会置我军于险地”、“侯爷太谦虚了, 世子的武艺我也十分佩服”、“夫人实在太年轻,若是不说, 还以为是郎君的阿姊”……   当然,这样的辛苦也是有回报的。   经过重重筛选, 预计会有六十七名勋贵子弟携带亲兵进入昭武卫, 而这个亲兵阵容,比林菁想象的还要壮观。   近八千人!   全员甲胄战马俱全,精锐中的精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时,这股力量也是林菁必须警惕的, 现在还不知道北郊大营那七万士兵的情况如何,只这些亲兵的安排就够人头大的, 林菁必须小心地将这些带着亲兵的勋贵子弟打散, 分散到各军各营中去。   在与这些权贵打交道的同时,林菁也看出一些在朝堂的条条道道来, 有朝晖这个百骑司密探在身边,谁跟谁之间有怨, 谁与谁是生死之交,谁与谁有世仇,谁与谁老死不相往来……这些也是她分布将领的参考。   而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在这些人之中,还夹杂着一些令人头疼的。   “为什么我不能从军?”眼前穿着紫色骑装的贵族少女不满地道,“我自小跟父兄学习弓马,母亲特意为我找了女武师来教导我,这一次听说昭武卫招人,我便央求父亲从军报国,他好容易答应了我,结果到了你这里,居然不收我?你也是女子,难道看不起女子从军吗?这是何道理?”   林菁耐心地解释道:“并非我看不起女子,而是突厥人强悍,男儿尚且有伤亡,女子体力不及男子,在前线更容易受伤。”   “哈,借口,你的体力及得上男子吗?为什么你能从军?”   “我承认我的体力不如军中儿郎,但我所习的武艺,跟你不同。”林菁飞快出手,还没等对方缓过神来,便摊开手掌,里面赫然是那少女头上的珠花,“这样的功 夫最起码可以保证你在战场上可以躲过刀/枪,”她看向旁边案几上放着的横刀,少女没见她动作,那案几就被劈成了两截,“这样的功夫,起码可以保证你在战场 上可以成为有用之身,那么你想想看,自己能做到哪些?”   少女才不服气,她咬着唇,跺脚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不信只有你这样的功夫才能上战 场!古有妇好征战天下,《列女传》有荀灌十三岁突围救父,还有将门之女毛皇后与夫君同上战场,《木兰辞》里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还有冼太夫人呢,她们也不 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功夫,怎地就上得了战场,还名扬天下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心里还挺惊讶的,这位程二娘看来读过很多书,居然能说出这么多女将,她就只知道花木兰和冼太夫人而已。   惭愧惭愧。   她想了想,站起身取出那一套明光铠。   “你说得也有道理,她们能上战场,必定有过人之处,但首先你得穿上铠甲,这样吧,只要你能穿着明光铠站立一刻钟,我就准许你进昭武卫。”   程二娘皱着眉看了一眼,先问道:“这铠甲,你穿后清洗过吗?”   林菁:“……没有。”   “什么?”程二娘花容失色。   “逗你的,回长安后我用不上,擦洗过了,但在军营里,没有水给你擦铠甲,很多时候,打完仗都顾不上这些,等到下一次穿上时,上面的血都干涸了。”   “别说了。”程二娘隐隐有些反胃,但她不想让林菁看轻,吩咐旁边的侍女帮忙,直接将铠甲穿上了。   然后不到半刻,她就汗流浃背,身体摇摇欲坠。   “明光铠六十多斤,我这一套特意改小了,但也有该有的甲片都没有少,所以也将近六十斤,你如果是骑兵,还需要拿着武器,身上还要装备短刀、火石、解结 锥、水囊,如果你要上战场,身上的负重至少有七十斤,几乎相当于将另一个你自己背在身上,而在这些前提下,你还需要作战,要挥动兵器去杀敌,我不知道你说 的那些女将是如何做到,或者又有怎样的本领,但你——你自己做不到的话,上了战场就会死。”   程二娘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会死,我有亲兵啊!我兄长进昭武卫足足带了一百二十人,我也可以带亲兵,他们会保护我的!”   林菁静静地看着她。   “那么,你上战场,到底是为什么呢?”   程二娘冷哼一声,给身边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从身上往下扯铠甲。   “林菁,说白了你就是双重标准,别以为大家看不出你让那些勋贵子弟带亲兵入营,安的是什么心!那些男人能带亲兵入营刷军功,我为什么不可以?你心里是害怕吧?你害怕有其他女子从军,争夺你大昭第一女将军的称号!”   林菁也冷下脸来道:“昭武卫不收刷军功的废物,若你名至实归,名号不用争夺,自会属于你,若你只想要虚名,我送你一块大昭第一女将军的匾额又如何?”   “你这是在羞辱我!”   “躲在男人后面刷军功的人,是在自己羞辱自己。”   程二娘狠狠瞪了她一眼,气哄哄地走了。   而这样的人,不仅仅是程二娘一个。   更有趣的是,除了程二娘这样的贵族小娘子,还有一些在底层生活的女人找上门来。   “这就是林将军啊,生得可真俊!”   “请问你们几位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哎呀,今年收成不好,田里刨不出二两谷子,我们听说有个女将军要建立昭武卫,就特意来投奔你,嘿,戏文里怎么唱,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们也能上战场!”   “会武吗?”   “不会,但我们有一把力气啊!”那女子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有我下地,不用老牛!有什么重活都可以给我,保证不比男人差!”   还有另一种风格的。   “我不想再这么软弱下去了,林将军,我要学武,我要变得强大起来,不再依靠男人!”   “那……你去学武了吗?”   “哎?林将军不是会武吗?求你教教我,我从小学东西就快,一定能很快学会的!”   “可我很忙,没有时间教徒弟。”   “我能跟在你身边学习吗?林将军,你也是女人,应该知道女人的难处,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夫君打骂我,翁姑虐待我,他们居然还纳了一房小妾!我逃了出来, 听说大昭第一个女将军要率领一支军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也能做将军,女人也能把那些臭男人踩在脚下,女人也能杀男人!我知道,你这样的人, 一定心怀大志,想为我们女子讨一个公道!”   “……昭武卫组建起来,是要去打仗的。”   “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打仗啊,林将军,你可不 要太自私,大家都是女人,拉姐妹们一把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林将军,我听说昭武卫的士兵有很多来自江南,可见征兵出现了缺口, 男人不够用,还有女人啊!你正应该趁此机会,组建一支娘子军,把我们这些受生活迫害的女子收容起来,大家一起习武,一起打仗!我们会向全天下证明,女人也 可以建功立业,也可以不围着男人和孩子团团转!我们有自己的人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很有想法,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呢?”   “可我没有人,也没有钱,甚至没有家住,怎么比得上你?林将军,我知道你心肠好……”   ……   很遗憾,她们说的这些,林菁都做不到。   她不怪她们对自己抱有过高的期望,也不忍心让她们的理想破灭,对于她们的诉求,也只能先给一些路费和盘缠。   她不是不想贡献自己的力量,她只是知道,女子从军及女子组建军队一旦被提起,就会立刻被官员攻讦,甚至皇帝也会强压下去。   因为没有女人,哪来的士兵?   让可以为国家生育人口的女人去战场,简直是犯了所有当权者的大忌讳,而在现在仍然以农耕为主的大昭,一个有男人也有女人的家庭,是社会稳定的根基。   没人去想女人该怎么挣脱生活,没人去想她有没有挨打,是不是在遭受践踏。   因为社会不允许。   她送走了那名女子之后想了许久。   空有力量,想吃军饷养活自己的农妇;   知书达理,却想不劳而获的贵族小娘子;   以及有抱负却没有资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依赖男人转为依赖女人,同时相信着“大家都是女人,要帮扶一把姐妹”的年轻妇人;   而她自己,则是一个有钱,有军队,有人支持,甚至还有一块玉玺的人,她该做些什么?   “看你一动不动半天了,想什么呢?总不会是在想我。”窗外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   林菁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打开窗户,俊美的混血王子含笑看着她。   她埋进他怀里,由着他翻进窗户,将她揽好。   她轻声道:“这些天我见了很多人,他们给我出了很多难题,我拼命的想要做好,可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如果非要做到不可的话,也许会伤害更多的人。”   霍九眼眸微暗。   她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总是心肠太软。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冷兵器时代,我个人不建议有女兵军团出现,因为男女力量悬殊,重型兵器的杀伤力众所周知,唯一能抵挡的便是铠甲,但古代铠甲真的很重,林菁从军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皮甲的,明光铠对她的负担也很大……所以,无意义的牺牲就是枉造杀孽。   不能拿个例要求所有人。 第143章 风情   这些日子以来, 进出林家的人员, 霍九心里都是有数的。   他能想象到她最近经历了什么, 没来打扰她,一是因为她实在没时间, 二是因为林菁自己需要一个沉淀的过程,他想把这些时间留给她自己。   然而,林菁遇到的问题,还是有一些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光鲜的外表对应着的是谁都不想探究的阴暗面。   每一个成功之人的背后, 都有许多无法摆脱的责任和困扰,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官员们, 若是出身大家族,动辄有几百上千口要依附着他而生活, 若是出身寒门, 也有一大家子要拉拔,就算没有父族、母族,也会有妻族和自己的人脉要经营。   华贵的朝服之下,都有一个千疮百孔, 却必须屹立不倒的身体。   在林菁还是白身,一无所有的时候, 应该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吧。   等了现在, 稍有些功成名就的苗头,便有一群人想依附上来, 求财求力求资源,把诸多要求和私心加在她身上, 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   所以,在他们眼里,林菁不止要打胜仗,还要做更多的事,他们不遗余力地压榨她最后一点价值,以期她成为他们想要的人。   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姑娘,应该被温柔以待……不该被人用愚昧和天真强行推到道德制高点上,如刑场示众一般,被人挑挑拣拣,被无数人盯着弱点和错处,以此来压迫她。   林菁在战场上流血,难道还要回了家流泪吗?   霍九一点都不喜欢现在林菁接触的人。   昭武卫缺少将领时,这些人不曾出现,等到陆顽召集将领投奔之后,才纷纷粉墨出场,涂抹着名为道义的妆,穿着先贤榜样的衣衫,颐指气使地对待一个凭一己之力为大昭力挽狂澜、救国家于水火的人。   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霍九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林菁,你不欠任何人的。开疆辟土,沙场点兵,你已经做得很好,比全天下的男儿都要出色,所以足够了。你前半生为林家而活,难道后半生还要为别人而活吗?”   林菁苦笑,她眼睫轻颤,说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话。   “一开始,我的想法很简单,必定要让李家付出代价,可我又很迷茫,如果推翻了李氏,那这天下该谁掌管?后来我得到了传国玉玺,余迢又向我指出一条路,如 果我想与皇权对抗,想不受皇权的束缚,就只能自己取而代之,我认真的去想这件事是否可行,包括如何谋取,谋取之后如何弹压和维稳,我发现那会死很多人,而 且更主要的是……”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从此被宫廷束缚,继续做一个压抑自我的人,所以李恒找上我之后,我才考虑支持他。”@无限好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没干涉她的选择,只是微笑道:“胡人有一句谚语,酒或者匕首,相信你的选择。意为,能对你负责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知道你今夜来是因为心疼我,但就算没有那些人,我以后也会选择做一些事情,但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大昭平稳、繁荣,没有战乱。所以我这一次出征,一定会让突厥人至少五十年恢复不了元气,让他们无暇对大昭出手,就算在此次战役中牺牲,我也会尽全力达成这一目标。”   “那你的复仇呢?”   林菁笑了笑:“也许此时此刻,我该说‘以家国为先’这样的话,这当然是一个原因,却不是主要的。此次我要先拿下逆世军,然后率大军扫平大昭国土上的反叛 军,再北上征讨东突厥。每一关都是虎狼当道,而每一关我都必须取得上获之功,才能定住军心,让昭武卫成为我的林家军。此番离开长安,我若失利,就算苟全性 命回来,此生也无望扳倒李家,不如将生死置之度外,破釜沉舟。”   “你看得如此明白,我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霍九长叹一声。   林菁低声问道:“你怕我死在草原上吗?”   霍九将她拥得更紧,他道:“怕,但是谁死,我都不准你死。”   “你也快回康国处理家事了吧?”   “或许会在你之前动身,早些办完,早些去寻你。”   她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当了国主,他们让你娶皇后,可怎么是好?”   霍九侧过头,那一双蓝眼眸深深地看着林菁,“别质疑我的能力,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如何做你的男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他的承诺,林菁的心头像是突然绽放了一朵花,喉头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娇还是嗔的声音,用力将霍九扑倒。   她颤着声音道:“我真是喜欢你……你不知道,有多喜欢……”   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也许就是第一面,这么好看的男人,迥异于昭人的蓝眼眸,还有身上干净而清淡的气息,轻而易举地俘获少女的芳心;   也许是那支歌,宽厚而温暖的脊背,在茫茫的雪色中,他用低柔的吟唱驱散了她心头的寒霜;   也许是在那间小木屋,在最绝望的时刻,踏碎星辰而来的男人,给了她尊重和体贴,轻如羽毛的碰触勾起的不止是少女的羞涩,还有不知所起的情丝……   只是她太克制。   从小学着克制仇恨、克制欲望、克制情绪,她自己告诉自己,在没有振兴家业之前,不应该耽于男欢女爱。   只有今天不想克制。   他要离开长安了,他特意过来……这是一次送别,两人转眼各自奔赴东西,去的都是生死险恶之地。   林菁眼尾是一抹微凉的红,她昂起纤细脖颈,用力扯开衣领,拉着霍九的手,放了进去。   她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浓密的睫毛垂了下去,像轻颤的蝴蝶羽翼。   “九郎……你要,我便给你。”   林菁能感觉到那只大手温柔地抚过身体,她咬着唇,双颊几乎红透。   霍九将她扯了下来,反将她压在身下,虽然那只手再没有逾矩的行动,轻柔的吻却密密落下。   他低声唤道:“菁菁,我的菁菁。”越是珍贵,越是珍重。   最后找到了她的唇,才深吻下去,恨不得连灵魂都与她缠绵在一起,生死不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霍九还是及时停下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想要她,而是时机不对。   她正是脆弱的时候,她渴求伴侣的拥抱和支持,甚至在对未来的不确定中,在战场、牺牲、责任、决断……这些种种因素夹杂在一起的迷茫中,她知道不能把他放在第一位,甚至无法对他做出作为的承诺,所以,她想通过向爱人奉献自己来抚慰他,   她真的……真的是一个温柔的姑娘。   霍九很庆幸自己没有因欲/火失了心智,去简单地占有她的这种温柔。   他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舔了舔她红肿的双唇。   “你不需要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更不用取悦我,林菁,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不要你做任何回应。”   林菁看向他,在男人的爱抚下,她的眼眸湿润水盈,身上既有少女的甜美,也有初露的风情,是含苞欲放中的最好年华。   她翻了个身,猫伏在他怀里,慵懒地道:“啊,你不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霍九了。”   “怎么说?”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了。”   “是的,我不是商人。”他右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膛,“我是你的勇士。”   “我的勇士,你什么时候启程?”   “最近两日。”霍九没说的是,其实他早该离开了,但吩咐属下去侦查的逆世军消息一直没有传过来,他一直等到今日,“我的人查到了逆世军的物资和钱粮开始转移,并且顺藤摸瓜,找到了逆世军真正藏身的地点。”   林菁本来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   “调集物资?连正的反应很快,他知道我要开始对付他了。”   “是,所以查找他们藏身的巢穴虽然费了一些时间,但不算太难。”尤其是霍九之前本来就与逆世军有所接触,对其人脉有一定了解,查探动向也比较方便。   “逆世军的老巢在哪?”林菁抽出一卷地图,这是她成为将军之后的福利,终于有官方地图在手了。   霍九指向地图一处,道:“山南西道与剑南道交汇的山脉中,有一处在密林隐藏下的谷地,他们在那里养兵蓄马,当地的巴州从刺史到县令,都是逆世军的人,相当于是他们的领地。”   “能查探出有多少人马么?”   “根据粮草和用度来推演,山谷里至少有十万人众,士兵大约在六万到七万之间。”   林菁:“……连翼还真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世外桃源。”有平民百姓,有人间烟火,以大昭暗涌的资源来供养,他若不出山,足够当个巴州的土皇帝了。   霍九道:“不止,在巴州的这个地方只是养兵的基地罢了,逆世军的最大力量是那些隐藏在民间的钉子,如韦胥那般人物,若是一起发力,大昭恐怕早就被吞噬殆尽了。”   “可韦胥终究没有成功,”林菁收了地图,淡淡地道,“只要他们没了兵,再怎么闹腾,杀伤力也有限,这个基地或许不是主力,却是他们的依仗,一个没有军队的势力,是无法成事的。”她意有所指,不知霍九是怎么靠那些打探消息的商队去颠覆他父亲的政权的。   他笑道:“不错,还是该有军队,不需多,刚刚好。” 第144章 送别   将领名单上报兵部, 得到批准后的第三日, 林菁就要出发去北郊大营, 直至得胜归来,才能再回到长安。   身边的亲兵大多都有了安排, 除朝晖、庄情、林岚、娄飞尘这四人依旧留在她身边,其他亲兵都被她下放到军中做底层将领,其中颇有来历的齐正阳、柳冰、班音这三人,都已经不适合留在身边, 尤其是尚还不明敌我的柳冰和班音,林菁另外放了人盯着。   司奉龄的通缉已经取消, 重回亲兵阵营,但他另有任务, 并不在林菁身边。   她暂时没有大肆招收亲兵的打算, 一来是人员复杂,已经懒得再调查身边人,二来是她不怎么娇气,四个人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只要给他们手下再多安排些人手就够了。   亲兵们已经先行动身,去北郊大营帮她打点, 林菁收拾好行囊, 打开了房门。   这是她在长安城的最后一天了。   “可惜今年不能在家过诞辰,姑姑没法亲手给你做碗馎饦了。”   “等打完这场仗, 一定在家多呆些日子,最近总是在忙, 没好好陪一陪你……”   “不用多说,我小时候,家里的父兄都是如此,习惯了……习惯了……”林妙真侧过头,快速拭去眼角的水光,“真奇怪啊,你没离开家之前,我觉得自己从未老过,可你一走,我就开始老了。”   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只觉自己无所不能,撑起天,踏着地,雷厉风行一身热血。   当孩子离开家去远方的时候,这片天地才显得冷清而空旷,继而看到华发已生,过了匆匆多少年。   去与兄长道别,他向她招了招手。   微凉的手指从她脖颈处拉出那只木头小鸟,林慕将它放在掌心。   “阿娘名字里有一个‘莺’字,所以她极喜爱飞禽,从不曾用笼子豢养过它们,甚至阿耶为我取字也是‘燕安’,是希望天下平定安乐之意。我儿时最喜欢展着双 臂学着鹰隼满屋乱跑,逗阿娘开心,后来你出生,我跟他们说,阿娘和妹妹是小鸟,我和阿耶是大鹰,以后长大了要负责保护小鸟们。可惜……我注定无法展翅飞 翔,只有你孤零零的离巢,一个人面对危险而未知的天空,对不起,为兄帮不上你什么……”   “阿兄竭力教导我,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这只不能飞的木头小鸟便是我,你带着它离开家,就好像我跟在你身边,陪伴着你一样,还记得之前我说过什么吗?”   “阿兄说,世道艰险,让我无论出手还是开口,都要三思在先,以免成为有心之人的把柄。若是记不住,就摸一摸胸前的小鸟,记住阿兄的话。”   “很好,你须记得,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谨言慎行。菁娘,阿兄只愿你能展翅高飞,腾空万里。”林慕将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去看看,我没有看过的风景。”   如果没有意外,林慕终其一生无法离开长安城,皇帝不允许,他衰败孱弱的身体也不允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只木头小鸟,承载的就是他的期望。   她骑上火炼,身后跟着运载行礼的板车,还顺便去了一趟萨宝府。   霍九是秘密离开长安城,露弥丝自然不能跟着回去,他应邀留在长安城过年,还要在新年交替的时候为在大昭的祆教子民祈福——这当然是幌子,圣女在长安城失控的事情已经被人回报给大祭司,如果霍九回去不能跟大祭司商量好露弥丝的身份问题,她是不敢回西域的。   于是只好闷闷不乐地守在长安。   “林将军,等我自由了,可不可以跟你一起从军?”露弥丝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我本就是男人,应该很方便的。”   林菁表示怀疑。   一个比女人还漂亮,还风情万种的男人……他就算穿上男装也很别扭吧?而且,难道看上去应该会被人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吧?   可她也知道,露弥丝对现在的女子身份,恐怕是深恶痛绝的。   “如果有机会,你也愿意吃苦的话,不是不能考虑。”她没将话说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露弥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高兴起来,活色生香,整个人都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   林菁有些眩晕。   “真的。”   到了这个时候,林菁不得不承认盛世美颜的杀伤力,每个人其实都有成为昏君的可能性,只要那个美色足够强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谢你给我希望,林将军。”露弥丝捂住胸口,他开心地道,“在你离开长安城的日子,它将成为我的精神源泉,让我不再迷茫,它让我知道还有人需要我,即使我失去圣女的身份。”   林菁扶着额头想,霍九和露弥丝这样的颜值,简直是她天生的克星,幸好两国并非敌对,衷心希望胡人永远如此热爱做生意,所谓“和气生财”么。   离开了萨宝府,林菁低调地出了长安城。   没走多远,她便发现有人在看她。   风吹过,一片乱叶旋舞而起,在高高的山坡上,余迢骑着一匹骏马,遥遥地望着她。   她的那些追求者们都想法设法地进了昭武卫,继续追随着她。   但是他只能留守在长安城。   因为在与昭武九姓谈判时的优秀表现,不日,他将擢升为中书舍人,进入中书省任职。   莫要看中书舍人只是正五品官职,看上去只比从五品的户部郎中高一级,这可是能直接辅佐皇帝拟诏,答复皇帝咨询,掌管国家机要的权臣职位,只设六人,且有极大概率成为中书令的接班人,成为当朝宰相。   余迢咬着牙往上爬,不管林菁今后会做什么决定,都需要一个在中枢能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伙伴,这是他当初给她的许诺,也是支撑他的力量。   与那些人虚与委蛇难道很开心吗?   可虚与委蛇之后,得到的成效却能令人开心,每更进一步,他便觉得自己多获得了一分能保护她的力量。   余迢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高高举起。   林菁双手圈在嘴边,大喊了一声:“余二!”   他朗声一笑,饮下烈酒,纵马离开。   一杯敬故人,祝你武运方昌,来日再痛饮。   北郊大营在长安以北五十里开外,昭武卫目前有五万新兵,因为都是募兵,兵部配给的甲胄、兵器、盾牌都是全新的,几大马场也送了驯好的战马,粮草和入冬的毡衣源源不断地送来。   户部尚书的儿子也在昭武卫,没人敢中饱私囊,昭武卫的配给都是实实在在,营地里的士兵精气神跟其他人也不同,一看就不是善茬。   “……中军、左军、右军、左厢军、右厢军、左虞侯军、右虞侯军等七个军已经分营完毕,每一军刚好一万人,按照将军的命令,将人全部打散重排,每个营地之间有设围栏,有专人把手,各营士兵之间极少互通。”   中军主帐里,林菁坐在案几后方,朝晖向她汇报最近的情况。   目前七军中,中军由林菁坐镇,她的副将是上官家的那一对兄弟,刚好放在身边指点,身边长史则是陆顽;   左军和右军的将领用的是当初的攻打朔方城的老将,分别是方兴节和封子达;   左平和裴景行都是可以一方军使,率领一军没问题,各自领了左右厢军;   率领左虞侯军的则是裴元德自那批投奔林菁而来的将领中选出来的老将,席彪和赵民山;   率领右虞侯军的人选当初林菁一直犹豫不决,那批老将的资历和品级都不够当执掌一军,而那些或者因为祖荫、又或者因为朝中有人,得到较高品级和勋位的贵族 子弟,又欠缺资历,最后才选定了一个太子李恒送来的人,看样子是他培养出来的亲信,之前在边境也打过几场仗,这一次特意来跟着她镀金的,名叫白昊。   至于六大参军及他们的下属,因为涉及军功统计、粮草计算、甲胄保管、后勤补给、器械等杂物,只能由兵部委派,而且林菁狮子大开口,要了不少大型军械,如投石车、冲车、云梯、重型弩等等,而且这一次,她还单独要了一批兵器。   她问道:“我要的陌刀到了没?”   “兵部还在加紧打造,几大军械司已是满炉开工,一万柄全部打造完,还需要十日。”   “没有陌刀,就先用其他长柄类武器代替,把阵图和动作指令交给各军步兵营校尉,每日要进行一次进展汇报。”   “是。”   林菁点点头,转而问道:“弟兄们适应得如何?”   之前的亲兵,张彦祺、潘良、丁咏、毕安年、黄老九、游震海、万熊,还有齐正阳、柳冰、班音,都被分散到除中军外的其他六军之中,任校尉一职,也算是林菁安插在下方的耳目。   朝晖笑道:“他们能升官便知足了,都是混军营许久的人,不必将军担心。”   “这一次的刺头不少,能不能把这个官做安稳,就看他们的本事了。”林菁淡淡地道,她抬头看了一眼帐门口,又问道,“现在中军负责保护主帐的部曲有多少人?”   “因为将军没有下令选拔,所以只有五十人,还没开始轮岗。”   “都是从哪来的?”   “我在步兵营里选拔了一些出来,跟他们说是临时职位。”朝晖谨慎地道。   朝晖办事还是令人放心的,林菁准备自己选拔这些人,都成了卫军的将军了,中军帐也不仅仅是将军帐,还有一些机要文书在这里,她还没开始梳理昭武卫里的杂鱼,因此中军主帐的防卫必须妥当。   她站起身走出去,准备活动一下。   然而刚出了帐篷,她便感觉到一股杀机,整个脊背都紧绷了起来。   可是放眼望去,仍旧是平静的兵营。 第145章 寻梅   杀机没有退去, 反而更浓烈了。   这是在挑衅她啊……林菁这么想着。   这一刻, 武者的本能被唤起, 她被对方的杀机激得也提起了斗志,手握住横刀, 关节卡在刀鞘上,只要眨眼间就能出刀。   身旁的朝晖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但林菁没有反应,他不敢妄动, 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有刺客?”   “这里先交给你。”林菁说完,提气纵身, 奔出了京郊大营。   现在军心不稳,她不能在军营里厮杀, 只能把对方引出去。   而那个人, 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否则他不会外放自己的气息,应该偷袭才对。   林菁出了大营,避开饮马放牧的水源, 找了一处空地停了下来。   再转过身,对面出现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   “你是杀手?”   “不算是, 但我是特意来杀你的。”那男人冷冰冰的。   林菁顿了顿, 她努力收集信息,问道:“受雇于人, 还是我们有仇?”   男人皱了皱眉头,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但很好地克制了,他回道:“你的问题都让人不好回答,我不想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眼眸中终于闪露出一丝光芒,他解开了背在身后的武器,把布条解开,抽出横刀,摆出一个起手式,将刀锋平放在胳膊上,低声道:“就算我不说,你一会也会知道的。我叫阎晓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瞳孔紧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阎家刀法!   阎晓晨话音刚落,刀已向着林菁砍来!   当年林菁初入幽州大营的时候,去堠楼值岗,曾被左平以一套“雪中寻梅”的刀法试探过。   这套刀法并不令人陌生,它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所创,意为此刀一出,寒刃必向红梅,不见人血不归鞘。   刀是当今的主要武器,劈、砍、刺、挑……刀可以完成诸多有效的攻击招数,而且攻击力强,灵活度高,上手也快,是十分大路的兵器。这一套“雪中寻梅”的刀法,因其凌厉诡谲的招数,受到许多习武之人的喜爱。   林菁也学过,尤其是知道师祖风惜羽曾经败在阎凤双的刀下。   孟继良曾经把阎家刀法掰碎了、揉烂了教给她,还亲自给她喂招,找到了不少破解之法。   所以左平使出这一套刀法的时候,只一个照面,就被林菁看出破绽制服了。   想要破阎家的刀法,很简单,一个字,快。   林菁被训练出雷霆闪电一般的身法,轻巧似堂前雨燕,并不是为了上战场,而是为了破这天下第一的刀。   林菁觉得自己已经吃透了阎家的刀法,她有自信遇到阎家人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直到她今天遇到阎晓晨。   他的刀比闪电更快,比雷霆更厉,比燕子更巧!   电光石火间过了百招,林菁的手抖得快握不住兵器了。   同样的一套“雪中寻梅”。   左平用起来,仿佛是在一片平静的雪地中,不紧不慢地寻找心仪的红梅。   而阎晓晨用起来,是满天飞雪,在寒风呼号的雪山之上,裹挟着浑天的气势,用可以开山劈石的去搅碎那天地间唯一的一朵红梅。   擦着一点,死无葬身之地。   碰着一下,化为齑粉。   那是毁灭的气息,是林菁前所未见的,最可怕的梦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才是阎家刀法真正的实力,霸道天下,所向披靡——若无此格局,如何能让集鬼谷之大成的风惜羽落败?   林菁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在这与阎晓晨交手的短短几息间,她就像刚从水里拎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汗,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已十分不舒服。   她却感觉不到。   因为眼前只有刀光,只要她慢上一点,就会死。   这一刻,她已不是在用武术技巧和经验来作战,而全凭意志和强大的求生欲。   换言之,本能。   而且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的肌肉开始疲惫了,几乎处于一种随时会崩溃的阶段,这一刻她有些难过。   训练得不够,如果多给她几年,如果能到达状态的巅峰,她未必会被对方压着打。   而眼前的男人正值体能的巅峰时期,无论是感官还是肌肉,都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也是武者的华彩阶段。   残酷的是,就算不公平,她依然要战斗。   胜则生,败则死。   意志溃败,将要涣散的时候,她便咬一口舌尖,保持头脑清明,就这样在阎晓晨的攻击下一直支撑下去,不知道哪一招会出现失误……   林菁也不后悔没有多带些人出来,她自己就是高手,知道那些武功平常的人,就算带出来也是送死,只有霍九和司奉龄那样的人才能帮到她。   可惜军中一个都没有。   她苦笑,没想到还没看到草原,她就先被这莫名其妙的阎家后人给灭了。   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时此刻,林菁不知道的是,阎晓晨的心里正在啧啧称奇。   他不是没见过其他高手,但眼前的女子,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厉害的人。   自称继承了阎家正宗刀法,到处坑蒙拐骗的欺师背祖之人,在他的刀下走不过二百招。   被如今武林推举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只用了八十七招就杀了。   没趣,真的没意思,那种拔刀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只有站在巅峰的人才能感受到,因为没有对手,也因为不被理解,他越来越沉默,心也越来越冷。   他索性一直守在皇宫里,保护姨母,结果他却在皇宫里看到了这世界上最肮脏的事。   阎晓晨只好继续修炼自己的刀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姨母和刀,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想接触。   出去为姨母杀一个女人,就像是出去吃个饭一样简单,他以为自己会很快回去,继续守在姨母身边,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大开杀戒。   但他没想到她这么不一样。   阎晓晨从来没跟女子对战过,他从不知道在打斗的时候,平常他觉得很普通的女人居会大放异彩!   她的骨骼纤细而匀称,肌肉不多,却可以为主人提供快速的应变方案,可以看出她受过严苛训练,每一个反应都可圈可点,足可以令她的对手颇感棘手。   但阎晓晨却感觉很舒适。   不是蹩脚的闪避,不是尴尬的变招,不是滥竽充数的反击,也不是拙劣的卖破绽……林菁的一招一式都带有美感,是真正武学上的艺术品。   一开始他还想杀她,现在则是在逗着她玩。   这一招,下一招,下下招,到底她能撑到哪一招呢?   哪里才是她的极限?   “啪!”   林菁手中的刀终于飞了出去。   她的手臂实在受不了高强度的战斗了,手心也发木,当武器脱手而出的时候,她想握紧拳头继续冲上去,却发现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   林菁皱着眉停下来。   她摇摇欲坠,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日落的地方,已是一片晚霞。   真漂亮。   林菁站在一片霞光中,她剧烈地喘息着,脸颊边上都是被打湿的碎发,额头上、鼻翼上、脖颈上全都是汗水,已完全没了形象。   阎晓晨走过来,他也有些狼狈,可状态却很好,甚至还眼中还有强烈的兴味。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性/感。   超越他的刀,超越他的武道,以一种独特的姿态,唤起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关于女人的情绪。   “服输吗?”他问道。   林菁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转过头。   阎晓晨一手提刀,另一只手探过来,摸向林菁的脸。   林菁想躲开,可她现在的速度没有阎晓晨快,他的手还是贴了过来。   一触即离。   她的皮肤很光滑,因为剧烈打斗过,湿而热,是有温度的。   阎晓晨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是肩膀。   林菁避不开,索性不再躲避,任由他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也是一触即离。   她的肩膀很纤弱,圆圆的肩头,下面是富有弹性的肌肉,只是太脆弱,好像两指可以捏碎。   他第三次伸出手。   这一次他直接把林菁拉到身前,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感受着她的腰腹。   习武的女人与寻常女人完全不一样,只有经受锻炼的身体才会有极致的柔韧和弹性,她的身体是柔韧的,是温软的,与男人完全不同,手感极好。   就在阎晓晨几乎有些沉迷的时候,他突然升起一股极强的危机感,这让他瞬间放开林菁向后退去。   一枚薄薄的骨片追着他的喉咙而来!   他急忙用刀去挡。   “叮!”   骨片被弹开,他刚换招数,却发现还有第二枚骨片!   阎晓晨不是士兵,他没只修刀法,没修过暗器和箭术,完全没想到林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出两枚暗器,而且无论是角度还是速度都如此刁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击落第二枚骨片,可这时眼前也迎来了一片寒光!   龙雀高声鸣叫,振翅独飞,破云雾而出!   林菁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这一击,用龙雀刺向阎晓晨的胸口!   可阎晓晨仍然躲开了,这致命一击只刺中了他胸前正中,他的刀刚想反击,却发现林菁抱住了他的手臂,用女子才有的灵活使出了他意想不到的一招。   她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折去,带着他的手臂。   然后阎晓晨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咯嗒”。   他的手臂脱臼了。 第146章 长夜   林菁心里有些不满意, 如果不是她筋疲力尽, 阎晓晨可就不止是脱臼, 最起码也是骨折。   但能做到这个程度,也是她的极限了。   阎晓晨反击得很快, 他的刀直接砍下去的,林菁后背空门大开,以他的力道,这一刀之下, 她的脊椎都会被他斩断。   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反手用了刀背。   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想看林菁再也站不直身体的样子,他喜欢她的身体。   那灵巧的, 柔韧的样子。   林菁被砸得吐了血。   阎晓晨以为她会松手, 但是她没有。   林菁绕到他背后,用手勒住他脖子,使劲往下一压。   阎晓晨下盘太稳了,他纹丝不动, 甚至还扭过头去看她,仿佛想说什么。   林菁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什么都听不见, 也不想听。   两枚骨片只能给她争取这么多时间,这是司奉龄临行前赠予她的, 一枚像是在草原那会儿一样,藏在她嘴里, 另一枚藏在她的腰间,刚才阎晓晨差点就摸到了。   一想到这里,林菁心头怒火起,她又有了些力气,左手握拳,但是中指拱起,在拳头中间形成突刺状,一拳打在阎晓晨脊背的穴道上。   “你!”阎晓晨低吼出声,他的腿一颤,咬着牙向后倒了下去。   林菁被他垫在身下,被这么一砸,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她还得忍着剧痛,用拳头去击阎晓晨的太阳穴。   尽管被林菁拉扯到地面,失去了使用刀法的空间,但阎晓晨仍然没有丧失战斗力,他扔了刀,挡住了林菁的攻击,抓着她的胳膊一翻身,想将她压在身下。   林菁当然不从,她极力反抗。   阎晓晨冷笑一声,反而想起身,结束这场战斗。   林菁却伸出腿,紧紧箍住他的腰。   两人在地上滚做一团,打得毫无形象。   ……   这跟阎晓晨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女人都像他认知里的那样,柔弱、敏感、贪欢、精致、干净……   但现在像一头野兽一样跟他战斗的林菁,已经完全颠覆了那个固有女性形象。   他很困惑,最后停了下来,被林菁抓住破绽,锁住喉咙骑了上来。   林菁手里没有武器,但是她很愤怒。   一只手扼住他喉咙,一只手握拳打在他脸上。   “你,”她的嗓子眼腥甜,呼吸的声音像是老风箱,“居然敢对我放肆!”   这一拳的气势不错,但打在脸上却不足以让人疼。   阎晓晨平静地道:“想摸,就摸了。”   林菁又是一拳:“无耻!身为阎家的后人,阎家刀法的继承人,没人告诉你怎么尊重对手吗?”   “没有。”阎晓晨瘫成大字型,他也不反抗,就这么看着林菁,“我的家人从来都得不到尊重,所以她没教过我,就算教了,也没用。”   苏曼迎来送往,他懂事起,她的帐篷就不停地有男人进进出出。   草原对男欢女爱十分开放,打了胜仗的男人可以在凯旋的时候直接抱走心仪的女人,而草原的女人也喜欢强壮的英雄。幕天席地不算什么,他们在马背上都能搞起来。   更何况是苏曼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睡进牙帐的女人。   阎晓晨道:“听说你从未输过,现在输在我手上,你服吗?”   “你想干什么?”   “我打赢了你,足可以证明我是比你还强大的男人,你该臣服我,听我的话。”   “听什么话?”   “不要杀她。”阎晓晨认真地道,“如果你答应我,我也不会杀你,还可以帮你做事。”   “她是谁?”   “苏国夫人,苏曼。”   林菁一懵,才将这些都对上号。   锦荣想让她进宫去杀苏国夫人,作为他告诉她当年紫宸殿事件的条件,当时李恒让她打完仗再说,因为阎家刀法的真正传人,仍然守在这座皇宫里。   这个人就是阎晓晨。   林菁站起身,她扒拉了一下头发,有些心烦。   因为她现在的确还打不过他,如果不是看出他好像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也不会趁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偷袭得手,打到现在,对方有没有留手她再清楚不过,这人对她根本没用全力。   这令她屈辱,却也令她捡回一条命。   “你跟苏国夫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姨母,也是我唯一的家人。”阎晓晨坐了起来,他没去摸他的刀,因为林菁又笔直地站在那里,在夜色中隐约的轮廓很迷人,他不想再用刀对着她。   如果可以,以后也不想。   阎家儿郎的刀,不会对着喜欢的女人。姨母说过,他阿耶见他阿娘的时候,也是一眼疯狂,敢于隋帝争女人,就凭手上这一把刀。   他大概真是阎凤双的儿子,不然怎么会跟他一样?   阎晓晨第一次好声好气……甚至可能还有那么点低声下气地道:“她没那么坏,她……过得很不好。”   林菁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精光。   这个时候,不套出一点话来,可真是对不起自己身上的这一身伤了。   她坐到阎晓晨对面,扯了一些枯草,用火石点燃。   “你跟我讲讲你姨母,如果她真的没那么坏,我会考虑的。”   话没说死,留有余地。如果苏国夫人真的没那么坏,她也不介意放这人一马,尤其是苏国夫人也是当时的当事者之一,没必要在锦琛这一棵树上吊死。   阎晓晨果真就老老实实地说起来了,“姨母这一生所作的事,几乎都是身不由己,她授命的乃是一个组织,名为‘长夜’。”   林菁身上没带画纸,她用龙雀在地上画了彩月逐月的图案,问道:“那你认得这个图案吗?”   阎晓晨冷笑一声:“自然认得,我父亲被围杀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个图案,是他们推翻了隋帝,也是他们占领了皇宫,他们就是‘长夜’。”   林菁追查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这个组织的名字,名为“长夜”。   更令人惊悚的是,在阎晓晨的口中,推翻隋朝统治的不是陇西李氏,而是长夜?   她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个组织有什么来历?”   “‘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自圣人陨落,世道混乱,天地疮痍,因此世间重新陷入长夜,在圣人再次出世之前,天下由他们守之。”   “所以他们叫长夜?”   “说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很好。”阎晓晨伸过脚,抹去彩云逐月的图案,“皇帝是白天的皇帝,而他们,则是夜里的帝王。”   林菁吃惊:“这么厉害?”   “具体来历我也不知,我姨母也不懂,只知道他们来头极大,她在他们手上,逃不掉也死不了,只能听命他们行事,你冤有头债有主,想杀人就去杀长夜的人吧,说不准我还能帮你杀几个,只是不要碰我姨母。”   林菁想了想,露出古怪的神色,她问道:“你父亲死于长夜之手,你姨母替长夜做事,那么你……”   阎晓晨道:“等姨母这边事了,长夜就是我的敌人,我跟你的利益是一致的。”他用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么,为什么说是长夜推翻了隋帝?”   “因为李氏就是长夜啊。”阎晓晨理所当然地道。   林菁不说话了。   霍九已经回康国了,司奉龄不在身边,朝晖的身份又有些尴尬,她无法证实阎晓晨的话。   而且太过匪夷所思,听上去,长夜是一个很庞大的组织,它拥有推翻一个王朝的力量,连现在登基的李氏都是长夜的人,或是首领,或是成员,无论哪一种,都很了不得。   这个组织的人,杀死了阎凤双,又在朔方城害死了林逊,而隶属于长夜的苏国夫人,又曾经流落草原,被林远靖带回来之后,成为了李僢的后宫之一,再然后,便发生了紫宸宫事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就有意思了。   在场的五个人中,除了尉迟读武外,李僢、李茂、苏国夫人全都是长夜的人,而锦琛的旧宅里发现了彩云逐月的玉佩,他如今却想杀死苏国夫人。   好极,现在几乎可以板上钉钉,林家的惨案绝对跟长夜有关,而李家或多或少也出了力。   但她还得知道,这个“长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林家过不去,为什么要做下这些事。   她继续问道:“你姨母跟林家有仇吗?长夜跟林家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害林家?”   阎晓晨回道:“这些事跟我无关,所以我从未问过。”   林菁有些失望,对于一个沉迷刀法的人来说,他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去打听林家的事。   “如果我想见你姨母一面,你会为我安排吗?”   阎晓晨想了想,道:“我会问她,如果她愿意的话。”   林菁站起来,看了看远处的营地方向,她将碎发别在耳后:“我就在京郊大营等消息,就算见面,也会等到我从草原回来,如果我能回来的话。”   阎晓晨皱了皱眉,极不喜欢她言语中流露的不详。   “我这就去问姨母。”   “等等,如果你姨母继续让你杀我,你会怎么办?”   阎晓晨没有回答。   “你没杀了她,反而想跟她成亲?”深宫里,苏曼失声大笑,伏在梳妆台上,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你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阎晓晨抱着刀,低着头对苏曼道:“就算她不愿意,我也没法向她出手了。”   苏曼抬起头怒骂:“你给我滚!天杀的阎家人!你们是缺心眼啊!一窝子情种!一窝子死脑筋!爹什么德行儿子什么德行,我苏家的女人是欠你们的还是上辈子杀了你们全家,这辈子要被你们这么玩!”   “抱歉。”阎晓晨跪了下来,“有我在,可以保证她杀不了你。”   苏曼拧眉,一脸煞气地道:“要是你不在呢?”   “我赔姨母一条命。”   苏曼彻底气炸,她用随手可拿的东西丢阎晓晨,吼道:“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出自朱熹的《朱子语类》,引用的是《唐子西文录》,而这一句也并非是唐子西所作,是他在“蜀道馆”的墙壁上看到的。   作者乃无名氏是也。 第147章 谣言   林菁跟回到军营之前, 在草丛里找了半天, 终于把司奉龄送她的那两枚骨杀找到, 其中一枚被阎晓晨的刀劈成两截,另一枚还是完好的。   回到军营后, 她立刻将现在身边的亲兵召集过来。   朝晖、庄情、林岚、娄飞尘四人看到她身上的伤,全都震惊了。   林菁的功夫他们是知道的,谁能把她伤成这样,这里还是她的京郊大营。   她下令道:“我身边得有人帮忙值夜, 我只信任你们四个,你们商量一下怎么轮值。”   林菁摸不准苏国夫人还会不会派人来刺杀她, 因为曾经在甘州大营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庄情,对方似乎陷入沉思。   不知道苏曼为什么这么想要自己死, 但经历过阎晓晨之后, 她不敢再托大,这军营不安全,她身边不能没有准备。   这四人里,只有林岚从小就跟林菁睡在一块, 他习惯了,甚至还觉得能重新搬回来是好事, 而且他只有十二岁, 不扎眼;娄飞尘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他已经想好值夜的时候拿着绷子绣什么花, 又该配什么香才能养养林菁的肌肤,若是没他在身边, 林菁的日子不知道得糙成什么样;朝晖和庄情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人,哪一个单独跟林菁在一个帐子都不太好。   最后朝晖道:“我和林岚一组,庄情和娄飞尘一组。”   林菁认可。   第二天到了晚上,中军的许多人都看到林大将军的亲兵抱着铺盖进了她的帐篷。   一时之间,某些言论开始在军中发酵。   有比较直接的。   “我说什么来着,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这么一个小娘子进了全是男人的军营,怎么可能奈得住?还不是找男人钻帐子了。”   “啧啧,女人就是不改进军营,她林菁是想汉子想疯了吧……”   “白天处理军务,晚上处理男人,哈哈哈!”   “我看圣人是被她蒙蔽了,这么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率领七万大军!”   也有若有所思的。   “林大将军那几个亲兵长得也不怎么样,还有一个娘们儿叽叽的,再怎么说,她也不能好那口啊?”   “我都比那几个人强,哎,别的不说,左右厢军的那两个年轻的将军,不曾经是她的顶头上司吗?怎么不找他们啊?”   “看来这一次从军有艳福了,要是把林大将军伺候好了,能不能让我当将军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质疑的。   “其中有一个亲兵才十来岁吧?林大将军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是咱们不知道的,别妄下定论。”   “哈哈,这群人就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要给他们一个进林大将军帐篷值岗的机会,保证比谁钻得都快!”   更有看不惯的。   “都干什么呢?一群男人在这儿造一个小娘子的谣,要脸不要?”   “你管人家有几个男宠?能练兵能打仗就行,连圣人都对林菁满意得很,你不满意,你去跟圣人说去!”   林菁听说之后,笑了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但这件事却如发酵的面团一样,越来越大,而且一开始的理智声音也渐渐被埋没,对“女将军淫/乱军营”的谣言反而传播得更快、更广。   其他六军的将领和中军的上官兄弟都有点坐不住了,裴景行直接去了林菁的帐篷,他压着怒火道:“那些谣言你别听,免得污了耳朵,我来跟你说一声,再这么下去,我的右厢军要开始处理那些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找到散布谣言的源头了?”林菁抬眸问道。   裴景行冷笑:“朝晖应该早就给你梳理好这五万新兵的关系了吧?还能是谁?”   严格来说,算上那些左平和裴景行后来说动的勋贵子弟们带来的亲兵,京郊大营现在有八万人。八千勋贵亲兵、两万攻打朔方城时的老兵,最后便是这五万太子李恒从江南征来的兵。   这五万人里,虽然各色人等都有,但最主要的还是三股势力——豪族亲卫、江湖门派、漕运帮众。   江南豪族以杭州谭家为首,派出的亲卫是这五万人中的主力,也是由谭家一位有军衔在身的子弟带领,名为谭治,他手下大概有二万五千人。   江湖豪杰大多都是不受管束的闲散人,能让他们从军不容易,这一次不知道李恒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雁荡山的一个足有上千弟子的大门派,又集结了一些中小门 派,凑出大概八千人左右,别看人数不多,但武力不弱,林菁这一次敢大批使用陌刀,就是因为有这些武者在。他们的首领便是出自雁荡山的邓蓝鹰。   最后说漕帮,因其发源于运河水路,所以人员混杂,好处是一呼百应,坏处是结构松散,极难管理,而且良莠不齐,大概有一万七千人,领导他们的是漕帮的副帮主任三有。   虽然林菁把这些人尽量打散安排,但只要人能扎堆儿,就会产生小团体,这一次针对林菁的谣言散布,便是有人刻意引导,在旁煽风点火,想将事态闹大,把她这个昭武卫大将军赶出京郊大营。   三家都有人掺和进去,但最卖力的还是谭治和任三有。   谭治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当初太子游说的时候,虽然没提昭武卫大将军是谁,但从长安来的消息都表明,应该是这位太子殿下带兵出征,这可意义非凡,太子是什么?储君!能在未来皇帝麾下打仗,多多露脸,那是多大的机缘!所以尽管谭家不想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亲卫交出去,但还是心动了。   可军队走到半路上,就听说消息有变,接受昭武卫的非但不是太子殿下,居然是个年轻的少年将军,若是年轻也就罢了,好歹容易摆弄,结果还是个……女的。   谭家有一种被耍的感觉,如果能将林菁踢出京郊大营,说不准还能把太子逼回来。   谭治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一门心思想把林菁挤兑走。   任三有是单纯觉得林菁不靠谱。   开什么玩笑,让女人来打仗?尽管她有那么点战绩,但这年头,什么都有可能掺假,谁知道她那些战绩是怎么来的?   万一是抱男人大腿得来的呢?他可是打听过了,这林菁几次打仗,都在年轻有为的世家郎君手下,而且这两个人还跟着她一起来到昭武卫,这不明摆着有猫腻吗?   他作为漕帮的二把手,对于这些太了解了。   这些人可以结成同盟,今后的军功分割、利益输送、战场配合这些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想以权谋私太容易了,而他带领的漕帮,论个人素质比不上邓蓝鹰那些江湖人士,论背景又不如谭治那群世家阀门亲卫,很可能就是作为炮灰的最优先选择。   任三有也有些后悔,不该听到太子对漕运的许诺就晕了脑袋,带着这么多弟兄来打仗,若是任由一个女人在这里胡搅蛮缠,害的弟兄们丢了性命,他怎么对得起结拜时插着的那三炷香?   至于带着一群江湖人的邓蓝鹰,则纯粹持观望态度。   他一边约束着自己手底下的人,一边注意中军主帐的动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并不认为林菁会犯这种小错误,别人可能不知道林菁的来历,他是知道的——鬼谷出身,孟继良的徒弟,风惜羽的后人,绝不是草莽。   邓蓝鹰更倾向于,这是林菁的一次引蛇出洞的计划,一次性将军中的弊端和矛盾暴露出来,然后集中处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是一步不错的棋。   首先,京郊大营各势力不服她,这是肯定的,就算不用这件事向她发难,也会有其他的事,总之会有这么一场试探,那么,还不如让事情从她的帐篷里爆发出来,这样还能在她的可控范围内。   其次,谣言本就能用军法处置,她后面若是出手,起码师出有名,不会落了下乘。   最后,这件事看上去十分险恶,直接指向她的私德和人品,却属于可大可小的范围,所以他才认为是林菁在操纵这件事。   当然,他要是猜错了,也没什么。   反正这一次出山,也是为了家国大业,是谁来当昭武卫的大将军都可以。   突厥人虎视眈眈,年年赔款,连江南富庶之地眼看都要荒芜,这个时候,江湖男儿若还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里好勇斗狠,还不如从军去抵御外敌。   此为初心,不为任何利益。   “我知道是谁,”林菁对裴景行道,“你别急,还没到收拾他们的时候。”   裴景行冷笑:“知道你胸有成竹,知道你不在乎,可你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甚至……”他说不下去了。   “甚至什么?”林菁好奇地问道。   对方会怎么诋毁她,大概心里有数,但还有什么事能让裴景行难以启齿?   还没等裴景行开口,帐篷外便传来声音道:“禀大将军,右军参军帐有文书呈上。”   林菁道:“进来。”   帐篷的门帘掀开,一名身材高壮的士兵走了进来,他半跪下来,将文书放在林菁的案头,然后抬起头。   青年容貌俊美,皮肤白皙,在这糙汉遍地的军营里,十分养眼。   他沉声道:“林将军,陈某久慕您的大名,终于得进昭武卫,如果您允许,陈某愿侍奉在您左右,为您效犬马之劳。” 第148章 铁腕   裴景行额角青筋直爆, 突突地跳, 他看向林菁, 若是她的解决办法不合心意的话,他会亲自上阵。   林菁反而觉得好笑。   这些军营里的人, 脑子里想什么呢?   军营本就缺女人,为了排解压力,每个军营不远的城镇、村落,都会由官方建一座“浣衣院”, 里面有营妓专门供男人泄欲,大多是自愿赚取钱财或流放的罪奴, 要价不菲,而且每日接客数量也有限, 所以大部分士兵还得憋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军营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子, 如果爬了她的床,不仅能纾解自己的欲望,还能换取利益,而且军营不比其他地方, 跟着主将不仅军功分得多,还能保命。   着实是一举多得的好买卖。   男人呐, 有时候别看外表光鲜白净, 其实内里都一样龌龊。   林菁托腮看着眼前的青年,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你想怎么侍奉我?可有什么长处?”   陈莽看了看旁边的裴景行, 微微一笑道:“某的长处,只有大将军才能看到。”他意有所指, 眼神中一缕似有若无的挑逗,明目张胆地勾引着林菁。   “兵奴无礼!”没等林菁说话,裴景行先忍不住了,他一脚踹了过去。   陈莽被踹倒在地,却一声不吭地立刻爬了起来,顺便还正了正衣冠,依旧跪在林菁的案几前。   “请将军恕罪,”他声音恳切地道,“陈某只是想陪伴在将军身边,尽自己的一份力!”   林菁摇了一下案头的铜铃,一名在主帐执勤的士兵进来,她道:“将此人拉下去,打二十军棍。”   陈莽不敢置信地看着林菁,委屈地道:“将军!”   林菁淡淡地道:“打的是你心思不纯,只顾歪门邪道,别让我再看见你第二次,否则便不是二十军棍这么简单了。”   陈莽被拖了下去。   裴景行气还没消,他当然知道林菁看不上此人,他气的是连这样的人都敢肖想她,简直令人作呕!   他道:“你看,再这样下去,不知有多少人想借此上位,军心必乱。”   林菁道:“我明白,最近在起草一份军规,你先过目,这几天跟诸军将领商量后,就按照这份军规来行事。”   裴景行一目十行地看完,他捏着薄薄的纸张,若有所思地道:“也许可行。”   二十军棍看上去不多,但打下去也会让人卧床许久。   十人的营帐里,陈莽伏在床铺上,他周围的铺面都没有人,此时正是操练的时候。   陈莽一动不动,不知在跟谁说话,声音低哑:“……是个硬茬,不好接近。”   “那就想想别的办法,我这里有药。”角落的阴影处传来一个声音。   “百骑司的朝晖和庄情在,谁能给她下药?”陈莽嗤笑道。   “她不能从草原活着回来,阎晓晨指望不上,只能咱们来动手了。”   陈莽叹了口气:“我就说从她身边人开始下手,你们非要我去献身,结果被人家一顿好打,现在还能怎么办?”   “总会有破绽的,练兵时没有,打起仗来总会有的,他们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实在不行,我们还有最后一重保障,一定能要了她的命。”陈莽呵呵笑道,“只要小郎君舍得。”   “小郎君会识得大体的。”   “希望如此。”   两日后,京郊大营出了三条新军规,众人哗然。   第一,昭武卫有自己的军功计算方法。在备战时期,会根据每一个士兵的操练考勤、劳作强度、日常表现、立功大小程度来评定功勋等级,共分甲、乙、丙、丁、戊五个等级,功勋等级会直接影响士兵能获得多少军功。   比如说一名士兵的功勋等级为甲级,那么如果在一场战争中,获得上阵上获的胜利后,他所得的军功还会再多加五成。   如果功勋等级是乙级,则军功会多加两成;   如果是丙级,则军功不变;   如果是丁级,会倒扣二成军功;   如果是戊级,则会扣掉五成军功。   第二,每个士兵的初始功勋等级为丙级,跳荡兵初始等级为甲级。立功三次,可晋升一级功勋等级。《开德军律》中,斩立决以外的军规,违反一次,既降低一级功勋等级一次,当士兵成为戊级后,若再犯军规,即刻处斩。   第三,在练兵、演武、阵列等方面,或在战事中有出色表现的军团,可酌情集体晋级,有出色表现的个人,可晋一级;未达到最低标准的军团,则会集体降级。   这三条之外,还有一条补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诸位评级都能达到甲级、乙级或是丙级,也不必怕军功不够分,林大将军愿意将自己的军功分出来,必不会令大家失望。”   对于这一套奖惩制度,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当然是真正想要建功立业,好好打胜仗的人。   犯愁的则是心怀鬼胎,想浑水摸鱼的人。   尤其是看等级的划分,冲锋陷阵的跳荡团本就能拿军功的大头,而在这基础上,他们居然还能再多加五成!   军功不能无中生有,那么,嘉奖给甲级和乙级的军功,其实就是从那些丁级和戊级的士兵手里拿来的。   老实说,拼死拼活的,谁都不想最后还会被扣军功,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时之间,有不满的声音道:“凭什么昭武卫不遵守大昭军规,凭什么林菁可以自己制定功勋等级?圣人难道就允许她这样胡为?”   在各军张贴告示的是林岚,他笑眯眯地道:“这三条军规都加盖了圣人玉玺和兵部官印,有不服的,可脱去戎装,离开昭武卫。但你们在从军前都签了文书,入营自请离开者,要缴纳这些日子的食宿费和来时路费,还有一笔违约的罚金,一共大概一千钱。”   “什么?一千?抢劫啊!”   林岚冷了脸道:“难道诸位以为这军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敢私自离营者,按逃兵处置,一律斩!”   这一下子,周围便没了声音。   紧跟着这三条新规之后,中军主帐又向各军下达了文书——凡在营地造谣生事者,杖五十,直接降一级处理,各军虞侯巡逻严查,不得有误。   大部分人都闭了嘴。   造谣传谣是很爽,但无论怎么爽,都没有实打实的军功重要。   但还是有一些脑子不清楚的,所以这些日子经常听到各军营地里传出惨叫声,也有真正的犟骨头,被军法处置之后,拖着一地的血,埋在了营地外。   这死的才真叫不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无论怎么说,谣言也好,对新规的不满也好,都压了下去,甚至为了晋升功勋等级,许多人都暗暗憋着一股劲儿,练兵的效率倒是提升了那么一点,但也有限。   问题主要还是在于他们对林菁的不满。   裴景行有点着急,晚上的时候他会带着点吃的,过来找林菁一起用饭,顺便吐苦水:“一个蛇形阵,练了八天了,居然还能走错,真不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   左平也带着饭食过来,还弄了点加餐给大家改善伙食,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他们想的是法不责众,消极懈怠一下,逼咱们收回新规。”   林菁道:“别急,等到大比过了,给一批人好处,自然就练上去了。”   “什么大比?”裴景行一愣。   “我要在这些人再选出一批军官,还有跳荡团。”林菁看向裴景行,“你带跳荡有经验,这一批跳荡现在你手里培训过,再回各军。”   “但是现在这一批军官已经够用了啊……”裴景行下意识地道,然后皱着眉略一思索,便神色复杂地看向林菁,“你不信任现在的这批人。”   林菁咬了一口胡饼,笑着道:“我都不信任,但他们之间也不信任,这就好办了。”   她没说出口的是,昭武卫里的这批勋贵子弟可以利用,却不能成为她自己的力量,因为他们的父辈和祖辈都是长安城里的既得利益者,并且也是维护李家皇权的主力,注定了他们不能成为她的兵。   与其相比,那些江南来的人,反而没什么根基,在昭武卫里只能依靠她,若是好好培养,从中选拔,反而会有惊喜。   左平擦着手,他心思比裴景行深,想得也更多,他轻声提醒道:“我以为你会先尝试收买人心,感化这些人,没想到你剑走偏锋,以利诱之,但利益能打动人,也能让人同样被其他利益诱走,这很危险。”   “以我女子的身份,很难收买他们,何况人心易变,谁又敢保证一辈子忠诚呢?利益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我时间不多,没功夫跟他们耗着,不如先把这一局定 下来。”林菁眸光闪闪,从长安出来,来到军营后,她越发鲜活有力,“在这京郊大营,若我是小兵,有小兵的玩法,若我是个校尉,也有中层军官的玩法,不同层 面有不同层面的解决方式,但我现在是昭武卫的大将军,局该由我来出,玩法该有我来定,三场大比之后,自见分晓。”   她话音铿锵有力,直到此刻,左平和裴景行都深切地感觉到,林菁已经不是那个在他们麾下出战的少女了。   她是昭武卫的大将军,率领这八万人,她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没人比她更适合军营和战场,林菁根本不屑于跟那些人玩小牌面的游戏,那些人以为她会用什么手段?   以为她会想法设法地收服他们?向他们卖好?把心计用在与这些人无穷无尽的争斗上吗?   别开玩笑了。   这是她林菁的地盘,连规则都由她制定,位居高位者对下位者的打击可没有那么温情脉脉,三条军规一出,几乎是碾压式的冲击!   既然不想站着,就跪下吧。   林菁的铁腕施压才刚刚开始。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军营文不是宅斗文,生死之上,铁血之下。   这就是我要的女将军啊啊啊~ 第149章 大比   一个月后, 不管兵练得什么样, 中军帐宣布七军大比将在十天之后举行, 共分单人技能、兵团作战、演武擂台三种比试,各项比试不限职位, 校尉及以下军官也可以参加。   单人技能考核的种类较多,如兵法、骑术、箭术、旗语、探马等等,每一项考核中,最终获得优胜的前五十名, 可以晋一级。   兵团作战分阵法演练和实战演练两类,兵团参加人数限定六百人以内, 大概就是昭武卫一个军团的人数,每一支参赛兵团中必须有骑兵、步兵、弓兵三个兵种。在两项考核中, 最终获得优胜的前五名, 全团晋一级。   演武擂台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七军分别考核,在演武擂台中,最终获得优胜的前三百名, 可以进入跳荡团,直接获得甲级资格。   此外, 在比试中表现优异者, 有望进入中军帐,成为大将军的亲卫。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消极对待, 那么现在——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七军大比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原本被一视同仁的京郊大营终于要划分出等级,有些人会利用这一机会一步登天, 攫取更多的军功!   那看不见摸不到的三条军规,终于化为实质的利益,冲进了每个人的心头。   邓蓝鹰隶属于左虞侯军,几乎是立刻让手下人传令:“趁此机会,我们的人尽量都晋级甲级或乙级,若是兵团靠谱便跟随兵团作战,把单人和演武擂台的机会让给其他兄弟,各门派的领路人今夜都把话带出来,我要知道各军的情况。”   任三有在中军步兵三团任校尉,他摸着下巴,灌了几口烈酒,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道:“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别让人看扁了咱们漕帮!”   谭治则是在左厢军的操练场上冷笑连连,他对下属道:“林菁这是想让三方势力内斗起来,然后再招揽一批精锐,呵,跑船的和那些山沟里的泥腿子肯定会中计,真是废物。”   那属下斟酌着道:“那咱们参加吗?”   谭治“哼”了一声,咬牙道:“当然要参加,否则咱们的人不成了垫底的了?还不快去传令!”   谭治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他当然不想跟着林菁的步伐走,但这种奖励极为丰厚的比试,若要不参加,必须所有人都不给林菁这个面子,才能威胁到她的地位,稍微有人向利益低头,其他不参加的人就会成为踏板,送人高升。   而全员不参加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参加,陷入她的阳谋之中,偏偏还不能有一句怨言。   因为所有士兵来军营的本质目的,就是拿军功,林菁狠狠抓住了他们的心,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你……可是谭家七郎?”   谭治回头,见有一名青年正惊喜地看着他,世家子变脸技能都是炉火纯青,他立刻挂上矜持的微笑道:“正是谭某,请恕谭某眼拙,不知兄台是哪位?”   “果真是七郎,我就知道这军中再没有风采如七郎者!我是明安陈家的人,名叫陈莽,曾在谭刺史的寿宴上与你见过一面。”陈莽热络地道。   提及“七郎”,谭治的眼眸便暗了暗。   他行七,左平也行七,好巧不巧都在左厢军,只可惜一个是骑兵团校尉,一个却是左厢军的将军,所以在昭武卫里,只有左平一个“七郎”,甚至在长安、在皇宫、在圣人的口中,也只有他一个“七郎”。   谭治勉强笑道:“原来是陈兄,我记得明安陈家的一位姑奶奶曾经嫁给我叔祖,两家既有姻亲,陈兄可称我表字‘见山’。”   谭家在江南势力何其大,一次寿宴,参与者数百,皆是往来贵客,这明安陈家的一位娘子嫁的也不是他亲叔祖,而是隔了好几房的,他这种家族嫡子,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但现在已是远离家乡,能遇到故交,而且看对方谦卑的样子,谭治心里还是舒服了不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现在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陈莽自然不敢真的称呼谭治的表字,他道:“元兴十一年,家父调任到长安,我便跟着他一同赴任,这次昭武卫招募,恰逢报国之机,倒是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故人。”   原来家里是个“京官”,谭治高看了陈莽一眼,但他心中还比较警惕,问道:“看你装束,该是在骑兵团,可这些日子出操,我却似乎未见过陈兄。”   “不瞒你说,我本来在右军,帮参军往中军主帐送了一次文书,因为……”他似乎有些窘迫,苦笑道,“被林大将军罚了二十军棍,我养好了伤之后,托一位世兄转到了左厢军,现在在骑兵一团,任五队队正。”   谭治垂眸,眼珠转了转,拍了拍陈莽的肩膀,做出理解的模样叹道:“陈兄受苦了啊……”   “真是一言难尽……”   两人便勾肩搭背起来。   把大比规则发布下去,林菁就不怎么管这件事了。   各军有各军的将领管着,她的中军也有上官兄弟帮忙,除了最后决赛期间她出去露露脸,鼓舞一下士气,也就足够了。   军营的琐事简直多如牛毛,当了大将军还事事亲为的话,没几天就得累死在案头上。   她一直看的是巴州的地形图和左平从户部拿来的官员名单。   从连翼死亡到昭武卫正式出征,在这段空窗期里,是林菁专门留出来给逆世军内部自我消耗用的。   根据霍九的消息,逆世军里面基本分成两大势力,其中较强的是连翼、连正父子把持的军队,另一方势力稍弱,负责联络各地钉子、密探、被收买的官员,将从民 间收集来财富转送到逆世军中,如果说连翼、连正父子是逆世军的棍棒,那这一方势力掌管的就是逆世军的人脉和钱袋子,被称为“四大家”。   现在连翼死了,如果她现在进攻巴州,在外患面前,四大家只能与连正一起联手抵抗她这个“外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如果她不出兵呢?   连正虽然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但连翼没有在身边协助,失去了前任统治者的关照,逆世军内部必然会陷入混乱,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简直太大了,四大家一定会趁机夺权。   她推演过昭武卫的练兵进度。   若是全府兵阵容,练兵只需要磨合,大约一个月就可以上手。   现在的杂牌军虽然大部分都是新手,但好在还有攻打过朔方城的那批老兵可以带着,这也是当初把人都打散了的嘴主要原因,而且也胜在这些人素质过硬,无论是 豪族亲卫还是江湖门派、漕运,都有家有业,能吃饱穿暖,在这个世道,就已经很不错了。再加上京郊大营伙食也不错,在兵部和户部的全力协作下,只要士兵不犯 错不受罚,餐餐都能吃饱,体力跟得上的话,大概三到五个月,昭武卫便能基本成型,出征巴州。   而三到五个月,逆世军里也差不多会分出胜负。   她毫不怀疑连正会取得最后胜利,但他就算把逆世军抓到手里,很可能也是一个残破的、流血的逆世军。   林菁冷静地想道,希望逆世军最后留下的活口能多一些,好让她凑够十万大军。   十天时间很快过去,七军大比开始。   左平和裴景行带来的亲兵共六百人,全都被林菁征用了,他们代表林菁,负责在各个比试中记录,并不参与仲裁。   利益间的对抗,是最考验一个人的时候,林菁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筛选自己的亲卫和今后会重点培养的人才。   比试按部就班,一场接一场下来,也时有一些意外发生,但军营里解决这类问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一律军法处置,因此也出现了一批丁级士兵。   丁级士兵如有不满,还可以降为戊级,与其同流合污者,也一样会降级处理,有闹事者,直接斩立决。   有人算过,从林菁到京郊大营开始,已经杀了一百来人了。   私下有人说她是“女阎罗”,也有人骂她“没人要的母大虫”,当然,这背后说人坏话的举动也得低调再低调,若是被虞侯听到,便会降一级。   在比赛过程中,三方势力都曾经接触过,想做出利益交换,通过暗箱操作,私下指定获胜者。然而却在一场兵团实战演练中,被那些勋贵子弟组成的团队摘了最大的桃子,之后在个人比试中,又让勋贵捡了不少漏子,这脆弱的联盟立刻散了个彻底,从此谁不搭理谁。   除了团队作战率先决战出胜利者,其他比试的最终决战都会等到决赛那天完成。   林菁坐在点将台上,托腮看着士兵们苦战,她身侧是堆成小山的金锞子,之后会作为奖赏发下去。   士兵们使出浑身解数,中军的操练场上搭起十二座擂台,不停有开始或结束锣声响起,军营中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纷纷喝彩叫好,直至最后一声锣响,各比试擂台终于决战出最后的获胜者。   她眯着眼,满意的在下方看到了张彦祺、毕安年、游震海、万熊这几人也在其中。   一名副将大声道:“七军大比全部完成,请大将军过目!”   林菁站起身,走下点将台,准备见一见这些优胜者。   可就在她走到第一名演武擂台的获胜者面前时,对方却高声道:“某历经三十七场擂台战,方才获此荣誉,某有个心愿,不知大将军可否听上一听!”   林菁淡淡地道:“讲。”   “某想与大将军比试一番!”   周围一片静悄悄,所有人都盯着林菁,等着她接下来的应对。 第150章 强者   “还有多少想挑战我的人, 都站出来。”她清冽的目光看向人群, 不避不让, 风卷起她身后的猩红大氅,是野火一样的旗帜。   获胜者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都闪过成千上百的合计。   挑战大将军这件事,输了不丢人,赢了反而能在昭武卫里出彩, 是个不亏本的买卖。   而且他们并不担心因为挑战大将军而被穿小鞋,胜负在军中比在任何地方都要重要, 胜利者便是公认的强者,若林菁容不下的话, 流失的人心是找不回来的。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 一一报上名号。   林菁扫了一眼,大约有五十人左右。   “很好,为了嘉奖你们的勇气,所有参与挑战我的人, 每个人赏一吊钱,”她朗声道, “但时间紧迫, 为了不耽误你们练兵,这一次挑战, 你们一起上吧,打赢我的人, 可晋一级,若已是甲级,便再赏一吊钱。”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窃窃私语起来,挑战的规则很快传到后面阵列等待嘉奖仪式完毕的其他士兵,这一下子,讨论声更大了。   林菁抓住飞扬的大氅一角撕掉,把这条红布系在自己左胳膊上,打了一个活结。   “一炷香内,得到布条者,便算赢。若没人拿到布条,你们所有人都要在主帐服役一个月,我会安排你们传授自己的本领给其他人,可有异议?”   “喏!”   “拿起你们兵器,来战吧!”   林菁从身边护卫的腰间抽出两把横刀,她没有固定的兵器,横刀也是顺手随拿随用,在严苛的训练中,她几乎可以适应各种兵器,而不是只用某一把用顺手的兵器。   她双手舞了一个刀花,然后刀尖垂下,走动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可林菁很喜欢这种金属的声音,兵刃在鸣叫,在呼唤血液里的好战分子,她嘴角上扬,纯粹的战斗令人愉悦。   身边是绷着肌肉的士兵们的大吼声,他们将八座简易擂台合并在一起,中军的校场上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擂台,那五十个挑战者站在一边,而林菁一个人,站在另外一边。   她看到对方没什么章法的站位,下意识地指点道:“弓手后撤,骑兵持盾,其他人分散,及时互相照应,保护后方弓手。”   众人:“……”这是被藐视了吗?   第一个挑战林菁的人,是一个步兵队队正,是邓蓝鹰的属下,名叫廉文生,众人服他,隐隐以他为首。   廉文生抱拳道:“多谢大将军指点,战场刀枪无眼,若吾等有不妥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林菁笑了笑,她一只手抬起来,刀尖冲着他们道:“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廉文生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冲锋!   穿着明光铠的骑兵举着团排盾冲在前面,步兵手持马槊、长戟在中断奔跑,后面的几名弓手最是有心机,早已经瞄准了林菁,长箭连珠三发,全都是堪比“射雕手”的弓箭大比优胜者。   林菁“唰”地出了第一刀。   在下方观战的左平则“咦”了一声,因为他发现林菁用的居然是阎家刀法,那起手第一式赫然便是“雪中寻梅”!   可那又不是原汁原味的“雪中寻梅”,经过与阎晓晨一战之后,林菁对阎家的刀法有了全新的认知,她不仅研究如何去破招,还想了几个变招,使得这一套刀法更加强大!   寻梅的人,从左平到阎晓晨,现在轮到林菁了。   这一次,她寻的是心中的那朵梅花。   林菁双刀一闪,格挡下了十多枝长箭,刀锋旋着风雪,带着凌厉无匹的攻势扫荡着骑兵的防御,只听得一阵兵刃交加的撞击声,在下方观战的人甚至看到了一排火花同时溅射而起,所有团排盾脱手,第一排防线被破!   接下来是步兵的长柄武器,可林菁的身法太灵活了,她在人群中穿梭,两把刀只用刀背袭人,只听得一片钝钝的敲肉声,连下方观战的人都忍不住觉得身上的肉疼了起来。   廉文生大喊道:“拦住她!不要让她接近弓手!”   可他没想到,林菁比他喊得还大声,女子尖细的声音占了上风,只听她道:“知道我要打弓手还不变阵!叠三!”   叠三是变阵的口令之一,在战时跟随鼓声改变,用来保护后方。   这五十名挑战者也是各方的人精,不等廉文生发令,已经自己找准方位,将阵型变为叠三。   可林菁身法反而顿住,转过身反而冲向骑兵,而这时,弓手的这一轮打击已经开始了。   他们没想到的是,林菁利用骑兵方的盾牌和铠甲,将箭矢全部挡了回去,然后又喝道:“花六!”   花六阵分为六队,进五退二,可以把骑兵从林菁手中撤回来,廉文生刚想喊变阵,可他身边却有人喝道:“别听她的,改家计!”   可变阵家计难道就会挡住林菁的攻势吗?   她冷冷一笑,在众人慌忙变阵的时候,抓住一个跑得慢了些的弓手,把他的弓箭抢了过来,三发连珠箭下去,便有几个人乱了阵型,这家计是摆不出了。   她喝道:“步兵入二队,摆开门阵!”   廉文生一看现在众人的站位,居然正是摆开门阵的好时候,他一面震惊于林菁变阵之灵活多变,一边调集众人变换阵型。   就这样,林菁在一炷香内,一共指挥他们变了十八次阵型,然后又以一己之力破之,直到最后,她系着的那块红布,连碰都没被碰到一下。   点将台方向鸣金,这一战终于停止,林菁从一群军汉身边走过去,足尖轻点,跃上擂台中央最粗的那根立柱上。   她将系着红布的手臂高高举起。   下方静默了一瞬,然后便是高呼声。   “昭武荣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将军威武!”   “我等必胜!”   ……   如果说之前,林菁对于他们来说,还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名字,甚至因为带着女性色彩而受到许多无谓的歧视,那么经过这一次五十名优胜者的挑战,林菁在大擂台上展现出的个人武力,及对阵法调动及兵法演练的娴熟和胸有成竹,便让众人为之疯狂了。   当兵干什么?   打仗啊!   打仗是为什么?   为了嬴,为了胜利!为了一切荣耀和财富!   对胜利的渴求是刻在人骨血中的,只要林菁能带给他们胜利的希望,谁还管她是男是女!只要能得胜回家,再苦的练兵也无所谓,再难的路也可以走。   “昭武必胜!”   林菁一战成名。   军营里是出了名的慕强,原本许多人对中军主帐的亲卫都不看好,现在则是无限热切地希望能把自己选去当大将军的亲卫。   能在这样的人身边战斗,能在最强者身边任职,简直是无上的荣光!   当然,更主要的是,强大的将领本身就意味着能带领他们打胜仗,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军功。   谁会嫌军功多呢?   而且林菁还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堆小弟,这回军营里再有人嚼舌根,也不用虞侯更不用军规出马,自诩林大将军追随者的人会主动跳出来为林菁正名——揍他一顿!反正被打的人也不敢去告状,下的手是要多黑有多黑。   在不知不觉中,人心就这样被聚拢,士兵的信心因为主将的强大而提升,练兵时也很少有人偷奸耍滑,因为有了胜利的盼头,功勋等级的功用被进一步放大,每个人都想跨越自己的等级。   就这样,京郊大营渐渐步入了正轨。   过了些时日,陆顽的身影出现在京郊大营,他带着林菁订制的那批陌刀回来了!   陆顽牛饮了一大口茶,才道:“幸不辱命,我带着人亲自监工,这批陌刀几乎没有瑕疵,因为检验的级别等同于禁军规格,第一批足有上千柄不合格,最后这几日才补齐。没经过军械司的手,有兵部的手令,我直接将货带了回来。”   林菁高兴地道:“有了这一万陌刀,昭武卫必定如虎添翼,辛苦先生!”   “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倒是听说你在昭武卫推行的功勋等级和新三规,已经在朝堂上引起许多人的重视,裴元帅提议军队可以试用这一套新规,但也有人认为此举太过功利,在大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林菁不置可否,这套新规定最大程度地限制了那些混吃等军功的人,尤其是那些在军营里混资历的世家子弟,在刀没割到自己身上的肉时,这套新规还无法大规模地推行。   “既然先生回来,中军长史之位终于有主,还望先生继续助我。”   陆顽捋须道:“若无将军建立昭武卫,老夫还囿于四方天地,此番只求能有所为,自当鞠躬尽瘁。”   一万柄陌刀到位,林菁挑选最强壮、最精锐的步兵营发下去,开始演练陌刀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司奉龄终于到达逆世军所在的山谷。   他才是林菁真正的先锋。   亲身来到巴州,他眼见逆世军成为当地的土皇帝,刺史汤毅与逆世军沆瀣一气,将当地农户秘密转移到逆世军的山谷基地,让他们帮逆世军劳作,还故意不救天灾,好骗朝廷多拨银两下来,成为逆世军的军资,再多报一些死亡人数,好掩盖农户的流失。   更糟的是,最近巴州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现在一片萧条。   司奉龄易容成梅郎君的样子,藏身在峭壁下的山洞里,他身上还有些暗沉的血迹,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拿出炭笔,在纸条上写到:   “虎穴已定,盼君。”   一只深灰色的飞奴向着东北方向飞去。 第151章 画色   巴州城戒严许久了, 自连正带着逆世军与四大家开战以来。   消息传不进来, 也出不去, 好在周围其他城池本就与巴州联系不多,几个月而已, 还露不了馅儿。   街道上的行人塌肩缩脖,行色匆匆,城里的蔬菜水果价格越来越高,只有米粮价格还在严格控制中, 否则城里也将迎来暴/乱。   林菁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脚踏在青石板上, 掀开斗笠看了看天空,不知这连绵的阴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现在已经是元兴十六年二月, 长安的寒气还没完全散去, 但巴州却已温暖如春。   猫了一冬,又到了适宜出征的时节。   她在一家米店的墙壁上看到了司奉龄留下的记号,一个个顺着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座深宅大院前。   她叩响了门。   “请问, 梅郎君可在府内?”   穿着白色广袖长袍的男子站在一座八角凉亭内,石桌上摆着酒壶和画卷, 他细细描摹, 每一笔都活灵活现,若不是知道他在画什么, 恐怕会以为是哪来的大师在挥毫泼墨。   只可惜那是一副艳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葱的草原上,衣衫半解的少女伏在雄骏的马背上, 她赤着脊背和一条细白长腿,脚趾勾着脚蹬,长发一直垂到地面,扬起脖颈,似乎在迎着什么人。   少女唇色朱红,双目紧闭,峨眉微蹙,肢体散发着别样的张力,有经验的花丛老手都能看得出,这是女子欢好时,最极致的样子。   可她身边并没有男人。   “师兄。”   司奉龄抬头一看,放下手中的笔,一只手掌不动声色地撑在画上,“总算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他说着,将画纸抓起来,随意一团,扔到旁边的火盆里。   烧画的动作十分流畅,显然之前就没少干。   林菁很惊讶:“师兄还擅丹青?”   司奉龄仰头饮了一口酒,不甚在意地道:“做我们这一行的,琴棋书画,多少都会一点。”   林菁了然,要不是师兄如此多才多艺,也不会有梅郎君这个身份了,相比之下,她……大概算是个不通风雅的武夫了。   肯定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跟我来。”司奉龄道。   林菁的这位师兄,绝对是个能人,“梅郎君”在朔方城的时候就吃香喝辣不愁生计,到了巴州这么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地方,居然也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逆世军的四大家之一,甘家家主的住所,他目前是甘家的门客。   她跟着司奉龄进了屋子,他将门插上,将酒瓶一扔,边走边吩咐道:“叫几声,声音大点。”   “什么?”林菁没听清。   “随便叫几声。”司奉龄指了指耳朵,意思隔墙有耳。   林菁拿出喊号子的力气叫了两声。   司奉龄哭笑不得地将屋子里的几样家具变换了位置,摆了一个简易的阵法,最大程度压低屋内的声音。   然后带着她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来盖在两人身上。   司奉龄道:“甘家的人很大方,只有一点不好,疑心病太重,像是被捉过几百回的狐狸,耳朵又灵又尖,说不准一会儿就有人来探望,先准备着吧。”   非常时期,林菁也不矫情,问道:“逆世军所在的地方可打探清楚了?最近连正攻打巴州城了?”   很多事无法在信上说明,林菁先行来到巴州,也是想要亲自探一探底。   司奉龄回道:“得到连翼死讯之后,连正立刻封锁了逆世军所在的桃源谷,控制了四大家的大本营,但四大家早在连翼离谷去长安的时候,便将家族中的精锐力量 转移到了巴州城,连正便以谷中的四大家为人质,要求巴州城的人撤回桃源谷,两方僵持不下,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只要四大家的精锐回了谷,就再也出不来了,尤 其留在谷中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族老,都已存了死志。没多久,谷内的四大家聚集起来反抗连正,皆被俘虏,被连正带到巴州城门前一个接一个的斩首,两方结了死 仇。”   林菁倒抽一口冷气。   她想到会有两方势力会有矛盾,没想到会这般惨烈。   司奉龄继续道:“这之后,便是漫长的攻城战,逆世军攻打巴州城,两方都有伤亡,一直到今年二月初,战事才告一段落,连正带着兵回了桃源谷。”   林菁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很意外,我印象里的连正,可以称得上是将才,运筹帷幄制胜千里当不在话下,他本不用这么暴戾的手段就可以收服四大家的,可他……”   “我问过甘家家主,他说连正像是变了一个人。”   现在的连正,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做事不计代价,谁碰到他都会被一同拉进地狱,甘家家主在城墙上看到连正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一直蒙眼,表现得谦恭温和的男人扯下了眼罩之后,眼神变得极度危险,似摇摆在毁灭的边缘,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四大家立刻同仇敌忾地死守巴州,因为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想落在连正的手里。   林菁推测连正变成这样的原因。   是因为连翼的死吗?不会,军中儿郎是最看淡生死的一群人,若是贪生,也不会从军,连正从小浸淫在军中,会因为父亲过世而悲痛,却不会发疯。   他的发疯一定另有原因。   而且很可能是因为连翼死后留给了他遗书或者其他,让他知道了某种信息,才会对他造成如此大的打击。   几乎是颠覆性的。   是关于什么的呢?   跟逆世军有关?还是跟林家有关?亦或是跟整个王朝有关?   她道:“这一次尽量活捉连正,我觉得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司奉龄嘲笑她:“连情况都还一知半解,就觉得自己必胜了?你知道桃源谷的布局吗?连翼也是得了你父亲传授的人,这座山谷易守难攻,山地又崎岖复杂,犯了 无数个打仗的大忌讳,一旦硬攻,一定会折损许多人手。你听师兄一句劝,咱们两个人进谷,一起暗杀连正和几个高层官员,那些士兵没人指挥,一定会乱成一锅 粥,到时候再用些计策攻进山谷,方才是正经。”   林菁心道,果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当霍九跟她说逆世军所在之地是一处山谷的时候,她就在想改如何攻打。   答案是……太难了。   对方既占领了谷边的高地,又有各种天险帮助御敌,丛林作战尤其会让骑兵的攻击力大打折扣,所以,强攻逆世军至少会损失三成士兵,而且山谷中有田有水源,外面还有一座巴州城,昭武卫跟他们耗不起,最后恐怕非但不能打下山谷,还会被耗去大半元气。   就好像朔方城,世间最坚不可摧之城,本质上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想要用最少的折损打下桃源谷,也只能从内部下手。   她叹道:“……想到一起去了,不过你接应我,我去刺杀他。”   司奉龄侧过脸看着她道:“你对上连正会吃亏,还是我来吧。”   林菁也侧过脸对着他,一双清透的眸子直直看进司奉龄的心里,她道:“师兄,我相信你这一次,一定能接住我。”   曾经在她全心全意付出信任,最需要他接应的时候,他给她致命的一击。   这一次,仍旧是他接应她,林菁再一次交付信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奉龄偏过头去道:“好。”   “另外,你觉得四大家会投靠我们吗?”   “我是个探子,做不了说客,不过他们与连正撕破了脸之后,对组织内部的威慑力大减,已有许多人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趁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适合打秋风。”   林菁心里有了底,她笑道:“多亏我把陆先生带来了。”   司奉龄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想着拖延时间,漫无目的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走?在甘家呆得快发霉了,送过来的婢女都打发了七八个,再这样下去,等大军到巴州,我估计都有儿有女了。”   林菁被逗笑了,她用被子闷着自己的嘴,小声道:“大军在路上了,只怕连正已经得到消息,该有准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眼角余光看到她可爱的模样,心里一柔,关心道:“兵练得如何?”   “许多新兵没见过血,所以咱们得先把老虎的爪子拔了,不然损失太多我真的会心疼。”她坐起身,看了看天色道,“我先走了,明日想办法请陆先生进府,我相信四大家一定还有余部在逆世军潜伏,咱们需要这部分力量。”   司奉龄道:“好,我等着。”   他喜欢听她说出“咱们”两个字,只可惜他把她哄到床上等了这么久,甘家的人居然没来打探府里的生人,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没了表演的机会,他那点龌龊的小心思便没能得逞,把这一笔帐都记在了甘家家主身上。   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信任么?这真是久违了……   司奉龄在案几上铺开了画纸,淡墨勾勒,少女娇俏地将脸半蒙在锦被里,一双妙目含情地看着画外。   良久,又投进了火盆里。 第152章 万古   掌控巴州城的早已不再是朝廷派来的刺史, 而是甘、许、田、黄四大家族, 代表朝廷前来招安的陆顽被梅郎君引荐给甘家家主后, 已被说服了一半的甘家家主又将陆顽引荐给另外三个家族。   戴罪立功,不计前嫌, 一切罪行都不再追究,之后将与朝廷新派来的刺史共同治理巴州……就在陆顽与这些人扯皮的时候,昭武卫全速行军,已经进入巴州地界, 在离桃源谷五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但此时, 所有人都没有得到林菁的命令,只有张彦祺带着一支两千人的跳荡团悄悄备战。   在练兵这些日子里, 林菁之前的亲兵中属张彦祺混得最开, 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操练的内容比别人多一倍不说,还能提前完成,去帮其他团队完成任务, 这样的人在军营中大受欢迎,三方势力都拿他当兄弟, 几乎没有他吃不开的地方。   所以这一次, 林菁选了他带团,当她和司奉龄在谷中得手后, 会用信号召集他们发动第一波奇袭。   这个时候的桃源谷,连正也知道了昭武卫到达的消息。   他披散着长发, 擦着手中的甲片,听着属下的回报,突然问道:“可见到昭武卫大将军了?”   “不曾。”   “巴州城里有消息吗?”   “也不曾有异动。”那人顿了顿,又道,“我们的人手折损太多,消息并不相识,如果郎主想再探的话,属下亲自去一趟巴州城。”   “不必了,下去。”   “喏。”   人退下后,申屠翰在一旁冷笑道:“桃源谷易守难攻,八万昭武卫来也是送死,林菁来也好,我给义父他老人家报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正放下铠甲道:“小翰,曾经我跟你说过,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杀了她,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我改主意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报仇。申屠家原本也是林家的家将之一,你们原本没有仇怨,不必为我反目。”   ……   申屠翰从连正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他不明白连正为什么最近性情大变,甚至推翻了以前交代给他的话。   他刚才忍不住问了原因,连正却说,知道得越少,对他越好。   申屠翰已经习惯了被连正照顾着,他信他的话,可现在心中却一片迷茫。   他看着烟雨中静好若画卷的桃源谷,知道战火必将打破这一切,要让他不去恨林菁几乎是不可能的。   申屠翰甩了甩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准备这一场战斗,至于连正的事,他依然相信连正自己能解决好。   毕竟他是那么强大又理智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正擦完甲片,一片片系好,挂在衣架上,再将腰间佩戴的短刀解下来,放在一旁的刀架上。   自从父亲的死讯传来,他便知道林菁要收复逆世军,所以她不会用过激的手段来打这场战争。   是的,如果不考虑人员损伤的话,也有办法打下桃源谷,简单得很,把下游的水流截住,桃源谷上流的河水无处可去,不用多久,桃源谷就会变成一片水泽,但她应该不会用这种方法,所以减少损耗的最佳方案,就是行刺他。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总有些话想说,有些情绪想宣泄,有些无法言表的感情,想让她知道。   她知道他活得这般痛苦吗?   她身边围绕着那些年轻的男人,不吝于微笑地对待他们,而给他的只有恨。   这样也好,至少会记住他。   天色渐暗,连正关了窗,吩咐侍从打了一盆水进来,挽起袖子,用棉帕洁面。   就在他的连埋在棉帕的那一瞬间,他脊背的肌肉几乎全部隆了起来,双手本能地握成拳,力道之大,几乎将棉帕攥成一条布渣。   林菁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横刀架在他肩膀上。   终于等到这一刻,连正超乎寻常的平静,他慢慢将手放下,轻声道:“终于等到你了。”   林菁肯定地道:“你猜到我会来行刺你。”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他垂着头笑了,“而且我也很期盼你用这一招,在这里见你,总比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来得好。”   “你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林菁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外面没有侍卫,你还把申屠翰调走,特意留下这个空挡,我一开始以为是埋伏,可周围也没有岗哨,连巡逻都不会走过这片院子,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有话想跟我说。”   连正抬了一下手臂,衣袖滑落,露出双臂以示没有藏携武器,他声音疲惫地道:“从懂事起,我身上至少会藏两件武器,以应对各种情况,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带任何武器在身上,原以为会轻松起来,却觉得更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难道不想为父报仇吗?”   “不想,一点都不想。”他伸手握住林菁架在他脖颈的刀,也不管那刀刃割伤而来他的掌心,自顾自的说道,“一报还一报罢了。”   林菁放下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正点亮了灯芯,把灯台放在两人中间,看着道:“林菁,当年的事你追查了许久,是否真的清楚你的敌人是谁?”   “李氏,以及‘长夜’。”   连正惨笑:“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好个长夜,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罢手,你以为自己能跟亘古长夜对抗吗?不可能!”   林菁只知道这个组织,却未曾从阎晓晨嘴里知道更多细节,她马上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李氏——堂堂皇族都挣脱不了长夜,你能吗?真是可笑,我连家两代人殚精竭虑,想要推翻李氏,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连家一心争霸,连翼用了林远靖留下的财富和那两千私兵,发展到现在,赌上了一切去造反,心志不可谓不坚定,而连正也是坚毅勇武之人,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林菁试探地问道:“所以,与巴州的那场战斗并不是为了夺权,而是你真的想铲除了四大家?”   “不,那是我送给你的赔礼。”连正看着她,眉眼间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为了那些虚无的东西,我伤害过你,所以你看,我明明有办法收服四大家,但 我把他们留给了你,现在巴州城应该已经归顺朝廷了吧?四大家剩下的都是一些胆小鬼,软骨头,不足为惧,连给你磨刀都不配。”   林菁强压着心中的震惊,问道:“什么是虚无的东西?”   连正坐了下来,他取过酒壶,自斟自饮道:“权势,利益,性命,牺牲……都是虚无,我父子二人,不过是棋子,这王朝无论谁坐,都只是傀儡而已。”   林菁突然想到在审问连翼的时候,他自尽前曾经说过的那段话。   “……但是林菁,有些事本不该追根溯源,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幸福。我儿对你是真心,你嫁给他本是最好的选择,可你非要自毁前程,反而替李氏卖命。唉,王朝柱国,天下兵马元帅,还不是一夕颠覆?你之于大昭,蚍蜉一般,大昭之于这片国土,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再加上阎晓晨跟她说过,推翻隋朝的是“长夜”,而李氏,也只是“长夜”中的一员。   林菁瞳孔一缩,连正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你这般聪慧,应该想得到的。”他又饮下一杯酒,低声道,“从晋朝开始,这天下的皇帝换得,日月换得,却只有漫漫长夜永不会被替换——万古如长夜,长夜 覆万古,天下真正的主宰并非某一人、某一家族,而是一个庞大的组织。隋帝、大昭、逆世军,都是他们的股掌中的玩/物,听话了便用着,不听话便推翻,所以你 看,那个位置究竟有什么好坐的?现在坐在上面的李茂,你觉得他真正体验过一天做皇帝该有的日子吗?”   林菁被连正的话冲击得几乎站不住,这个消息太过惊世骇俗,颠覆了所有人对皇权的认知,乃至这个大昭,真的是他们所看到的大昭吗?   她艰难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阿耶留下一封书信,只有在他死于非命的时候我才能打开,里面写了这些,还有……他对林家做过的一些事。”连正惨白着一张脸,他的手死死抓住眼前的案几,“因为他,也是长夜的人。”   林菁冲过去拎起连正的衣领:“你说什么!”   “早在投奔林远靖之前,他就是长夜的人,他是带着任务潜伏在林远靖身边的钉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暴露身份,所以才能在林远靖进宫的那天夜里,将所有林 家护卫都调走,害了林家满门,也是因为这样,他私吞了林远靖留下的遗产和私军,变成了现在的逆世军。可你知道吗?”连正握住林菁的手,他的手指很凉,似是 从她身上汲取温暖般紧紧握着,“他也摆脱不了‘长夜’,逆世军最大的资产来源不是突厥也不是九姓胡,更不是从粮税中偷出来的那些,而是‘长夜’,我们的存 在并不是真的为了推翻李家,我们只是一个握在‘长夜’手中的武器,一旦李氏脱离他们的掌控,那么逆世军便会成为李氏的替代品,或者是一件威慑用的道具,逆 世军的钱和粮都牢牢把控在他们手里,就连我和四大家,也不是不可替代的。”   连正长吸一口气,他目光暗沉,是透骨的绝望。   “我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这二十多年来,我所见所听,皆为虚妄,我所为所想,皆为荒唐,林菁,连家……只是一个笑话啊……”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揭开了一角,这个设定也是我只能将本文写成架空的原因,不然就篡改历史啦~   PS,   看到评论区有小天使问到男配的结局,感觉有必要说一下。   我个人不是很能接受男配移情别恋或者找个女人凑合过,所以我的文里,只要出现与女主有感情纠葛的男配,必定是一见女主误终身。   比如之前写的修真文三部曲,因为前两部有太多读者心疼男配,以至于第三部 我放弃了男配感情线,结果把我憋的啊……你们看到了,于是有了这本书。   所以,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男配们,请大家原谅我小小的任性,也请大家相信,我会给男配们安排一个不那么苦闷的结局,想想看,娶妻生子是一种人生,追逐理想,贯彻理念,也不失为另一种活法,让小裴去娶一个不喜欢的世家女,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再说了,男主是女主的,但是男配可以是我们的啊! 第153章 连正   乾坤社稷, 万里山河, 皇权交替不休, 逢乱世群雄逐鹿,豪杰如浪里淘沙, 只有最强者才有资格问鼎天下!   ——这不过是给百姓展现的假象而已。   “长夜,到底是什么?”   “五姓七望,世家豪族,他们才是操纵这个王朝的真正主人。”   世家门阀始于东汉, 因为东汉本身便是在豪强地主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因此而享有种种特权, 他们在朝堂上封侯拜相,在民间兼并土地, 渐渐以姓氏为核心, 成为雄踞一方的大族。   到了东晋,政治格局发生变化,世家和皇族共同治理天下,甚至还超越了皇权, 只可惜盛极必衰,世家内部矛盾日益加剧, 对朝堂的把持越来越弱, 几次收到冲击,于是当时领衔世家的两大顶级氏族, 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了保全世家的利益,联合众多豪族, 将势力转明为暗,创立了“长夜”这一组织,几乎垄断了中原大陆的全部财富和资源。   至此之后,每一次王朝权利更迭的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若想得到天下,必须经他们点头,才能真正坐稳皇位。   皇帝必须维护世家利益,任用世家子弟为官,并且身居要职,就连发布政令要经过“长夜”的参详,试问谁能忍受皇权被如此干涉?   忍不了的话,那就只好换个人来坐皇位了。   但凡脱离掌控的皇帝和王朝,就这样被黑夜吞噬,通过世家之手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也不会出现资源重新分配的局面,这样世家才能屹立不倒,千秋万代。   “隋帝暴戾疯狂,自然不甘屈居人下,受人掣肘,于是世家煽动各方势力起义,其实李僢原也不是他们最开始的选择,关陇世家本来推举的是李密,但出现了一个 意外。”连正脸上带着嘲讽之色,“襄平林氏一门武将,地处北方偏远之地,本不在世家豪族之列,但是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在隋末时也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 力,李僢说服你祖父林逊相助,一支林家军,为他打开了局面,也让他打败李密,得到了‘长夜’支持,最终夺得天下。”   林菁皱眉思索:“林家不在‘长夜’的掌控中,所以他们才会对林家出手?”   “父亲并没有说,他只是告诉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逆世军已经与‘长夜’绑在一起,在他死后,与‘长夜’联络的人变成了我,书信里还附了十来个名 字,都是‘长夜’安插/在逆世军的眼线,他们……有的是看我长大的长辈,有的是我的好兄弟和挚友,现在他们却变成了制衡我的枷锁。得知真相后,我便装作受 了父亲过世的刺激,下令封锁桃源谷,拿四大家开刀,把他们从逆世军中逼走,再以借口将一部分人控制起来。”连正又吞下一口酒,满嘴的苦涩。@无限好文,尽 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道:“我率兵来攻打桃源谷,‘长夜’不会不知道,看现在的情形,他们是准备放弃逆世军这颗棋子了?”   连正一身颓唐,他摇了摇头道:“他们没想到你会用计引我父亲去长安,还下手杀死他,害得逆世军陷入内斗,对他们来说,从你成为昭武卫大将军的那一天起,逆世军就已经成为弃子了。”   林菁沉吟了半晌,才道:“你父亲……不是我亲手所杀,他是在我审问的时候自尽的。”   连正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又消逝了。   “多谢你告知,可他毕竟因你而死,我既为人子,不能为父报仇,便是不孝;不能传承父亲的家业,便是不忠;为了权势放弃了心中所爱,背弃了本心,看完那封 信之后我才知道,我连正这一生,竟什么都没有得到,呵,事到如今,已没有挣扎的必要,你且刀快些,就算是……我对你说了这些消息的回礼吧。”他伸出手,握 住林菁手中横刀的刀刃,将其放在自己的脖颈上,“我可以率领逆世军攻打巴州城,却不能带着他们去投降,‘长夜’还指望用逆世军来削弱昭武卫,所以这几日我 做了安排,将防御力量都集中在了南北两部关口,你从东面的山坡进攻,那里有一条运输货物的备用通道,可供重弩通行。”   林菁越听越惊,她不知道连正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几乎是将逆世军和这场战争的胜利拱手相让。   “你不必做这些的。”   连正温存地看着她,像是用目光将她的眉眼都刻在脑海里。   “小翰不知道这些,知道得越少对他越好,你俘虏了他之后,也不要给他太大的权利,那孩子心计少,若是惹了你、闯了祸,你就把他放走吧,我给他留下的田庄足够他当个富家翁,让他娶一房媳妇,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林菁,申屠家……从来没负过林远靖。”   林菁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她的意志被撕裂成了两半,十分难受。   其中一半充满同情和怜悯,告诉她现在的连正有多么可怜,他已经没有威胁,也已经失去了逆世军,甚至为她暗中安排了这么多,何必还要他的性命呢?难道她真的嗜杀如命,不给任何人留一条活路吗?   另一半则冷心冷情,理智地告诉她,连正应该为自己曾经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没有霍九,他会强暴她并把她作为生育工具!如果不是她命大,还很有可能被他 射杀在朔方城的城墙上!而且人是会变的,就好比连正以前,可不是现在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后患不除,以后说不得又要生是非,难道她还要因为信任而再次 陷入被动吗?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连正,他从容地握着她的刀,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是留恋,每一眼都是诀别。   杀恶人容易,杀一个忏悔恕罪中的恶人,难。   就在林菁天人交战的时候,屋子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兄长,你院子的侍卫哪去了?怎么如此不小心!”申屠翰说着推开门,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林菁的刀架在连正的脖子上,而连正没有任何防备地坐在那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申屠翰目眦尽裂,他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喝道:“放开我兄长!”   连正反而低喝道:“噤声!关门!”   申屠翰简直委屈死了,他完全没想到吼他的人会是兄长,却不得不听话关好了门,眼神仍是警惕地盯着林菁。   连正和林菁对视一眼。   不等林菁反应,连正便道:“小翰,你以后听她的话,好好活下去。”   申屠翰怔住:“你对她……”   连正冲着他微微一笑,将刀刃下压,直抵在心脏处,把身子往前一送。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林菁,刀尖从他后心处刺出。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   “第一次见你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一定会死在这个女人手上……林菁,我太想跟你在一起了,”他颤着声音道,“就算死,我也想带着你一起,可是我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我告诉小翰,等我死后,让他想方设法杀了你,去陪我作伴。”   林菁感觉自己胸前热烘烘的,全是他胸膛喷涌而出的鲜血,她感觉连正的身体在下滑,便环住他后背,托着他的身体。   连正的头枕在她肩膀上,被她环抱着,这是林菁以前从未给过他的待遇,直至这一刻,他才觉得她身体如此温暖。   “真暖啊……要是……能在一起就好了。林菁,你……能原谅我吗?”   她道:“我原谅你。”以死亡为终结,一切恩怨归于虚无。   连正的手摸上她的脸颊,他的力气越来越小,轻得像鸿毛一般。   “要是有下辈子,一定不会……那么对你了……”   连正的手骤然落下。   申屠翰跪在地上,咬着手腕哭了出来。   林菁从连正身体中抽出了刀,她走到申屠翰面前,一言不发地劈晕了他,然后打开窗户,司奉龄从上面跳了下来。   “申屠翰是我有意放进去的,他可以试出连正是不是真的放弃求生。”   “你怕我心软?”   “我不怕。”司奉龄轻笑,“如果你心软,我便会出手。你下不了手的人,我来杀。”   林菁抬头看了看那片无尽的夜空。   “该放烟火了。”   一道红色的光线划破夜色,自桃源谷中升起。   伴随着这道炙热的烟火,早就按照司奉龄的情报,埋伏在东面山坡的昭武卫冲了下来,张彦祺率众冲锋,重弩紧随其后。   寂静的夜晚被打破,在山下等待信号的左平和裴景行也带着人冲上了山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逆世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士兵们慌忙迎战,众将领却始终没有收到主将传达命令,只好派人去寻,却发现一路都是尸体,连正死在了他的书房里。   就在这时,对方敌军人数骤然增多,他们一边进攻一边喊着:“贼首伏诛!降者不杀!如再反抗,鸡犬不留!”渐渐就有人放下了武器。   主将没了,继续抗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这谷里生活的都是他们的家人,这一瞬间,许多人心中想的都是给家人留一条活路。   这就是逆世军偏居一隅,不得不军民一起生活的弊端。面对强敌时,若是有主将鼓舞,为保护家人誓死一战,兴许还能依靠地势扳回一局,可现在敌人给他们留了一条退路,并且以家人要挟,便消磨了许多人的斗志。   逆世军终究只是作为备用被养起来的军队,大多年轻将领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靠着老将带动很难挽回败局。   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桃源谷的战斗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154章 两年   嘈杂的人声, 激烈的争吵, 饭食的香气, 遥远的、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金戈之声……申屠翰被连成一片的声音吵醒,他猛地坐起来, 发现自己在一座白色的帐篷里,离他不远处就是背对着他的林菁,她正在跟一名属下说话。   “……在我的军中,只要能立功, 能杀敌,其他一概既往不咎, 逆世军不会是唯一一个被俘虏过来的军队,如果个个都要计较, 我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养这些费军粮, 这些人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我只听说有士兵挑将领,没听说有将领挑着士兵带的!”   “好!这些人要是都降到戊级, 可别怪我老封!”封子达狠抓了一把头皮道,他是右军将军, 从朔方城出来的人, 都有点惧林菁,但他不得不先出这个头, 逆世军的确也有精锐,比如连正带去打甘州的那些, 里面有不少老兵和从大昭府兵里挖过来的黑户,但这样的精锐只有一万人不到。   桃源谷的逆世 军足有七万人,打巴州城消耗掉了一万八,昭武卫进攻的那天夜里,又消耗掉了两万……真心不是他们手黑,林菁明确要求降者不杀,他们也不会跟大将军唱反调, 弟兄多了仗好打不是?问题在于那些没怎么出过谷的小绵羊,桃源谷被奇袭之后,失去主心骨的逆世军没能好好组织收拢士兵,愣是疯了好多人,他们被吓得神志不 清了,不知道投降,攻击也大多是无效的,遇到他们的阵型直接傻愣愣冲过来——他们不死谁死?   算上真的战死的、误伤的、逃走的等等,被昭武卫俘虏的还剩三万人。   林菁看着封子达的黑脸还能笑得出来,她道:“老封,没人天生就是士兵,人是练出来的,不教而诛和教而不诛都要不得,咱们缺人呐。”   最后一句真是实在话,封子达叹着气,大步离开了。   林菁也很疲惫,她手撑着额头,虽然已经注意到申屠翰醒了过来,但现在真没功夫料理他。   处理俘虏、巴州城、军功统计、伤亡统计、搬运战利品、安置平民……全都是要大将军亲自核实盖印的,她跟上官兄弟基本是连轴转,两天没合过眼。要不是当初打掉朔方城之后跟在左平身边学过一阵子,这一次真要抓瞎。   四个亲兵也没跑得了,她甚至还把齐正阳抓了壮丁,现在人都下去吃饭了,最近唯一庆幸的就是桃源谷可真是个大肥羊,缴上许多粮草物资,她这两天的伙食很不错。   ……就是没时间吃。   案几上摆着烤鹅腿、烧羊排、馎饦汤、鸡肉毕罗和胡饼,人饿过劲之后,反而有些咽不下去。   “你可真不禁打,饿了两天了,过来吃点吧。”她没精打采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申屠翰站了起来,他已经听明白了,也知道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可心中到底意难平,声音带着愤懑地道:“兄长可下葬了?你如何安置他?”   林菁头也不抬地道:“埋在桃源谷里,就他那书房下面,你想去吊唁,随便,但大军十日后开拔,你若想跟着,我可以在昭武卫给你安排一个位置,如果你想走,也请便。”   “你不怕我东山再起,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林菁这才施舍给申屠翰一个眼神,她侧着头道:“那就杀了你,不算违背我答应连正的话。”   “你没资格提他的名字。”   林菁托腮,眯着眼睛,带着点懒洋洋的感觉说道:“我很好奇,你居然会对一个被连正施暴未遂的女人,居然抱有这么大的敌意,看来你还没长大,离了兄长就只会哭和闹,申屠家的后人果然被养废了,没趣。”   “你可不是普通女人,”申屠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蔑地道,“林大将军,或者该叫你到处勾引男人的妖女?”   林菁额头青筋一跳,身形暴起!   她速度快如闪电,一脚踢在申屠翰的面门上,瞬间听见牙碎的声音,血沫子从申屠翰的嘴里喷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倒在地上,身上又挨了林菁几脚,疼得身体弓成一团。   她发丝都没乱,慢慢地走回案几后面坐下,拿起筷子道:“毕竟我不是普通人,是能把你揍趴下的女人,记着,连皇帝都没跟我这么说过话,再大放厥词,就给我滚。”   申屠翰低低地笑了,“哈……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这样的女人,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林菁把申屠翰放到中军骑兵营,当了一名普通的骑兵,之后便再没管他。   巴州隶属于山南西道,将此地战况上奏之后,长安立刻派出了巡察使来处理巴州后续事宜,林菁在此地好好补给了一番,将一些战利品换成钱粮发给奖励给部分士兵,然后便离开了巴州。   现在的昭武卫,已经有十一万人了,因其大破桃源谷,铲除了逆世军这一朝廷心腹大患,收到嘉奖无数,这支在行进中的军队,也受到了多方势力的拉拢,在许多人的眼中,隐隐有凌驾于十六卫之上的感觉。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菁没有回长安受赏,而是带着昭武卫,自巴州开始,继续向西南行军,一路上将那些在元兴这十五年以来,因为军队震慑薄弱而林立的那些反叛者全部清扫了一遍!   从山南西道到剑南道,压着南诏小国的国界走了一圈,六个国主差点没亲自来拜访昭武卫大将军,又在夏天来临前,到达了岭南道,然后去了江南东道,跨楚江,直上淮南道、河南道、河东道,最后北上河北道的时候,已经是元兴十八年的二月。   自元兴十六年二月南下巴州攻打桃源谷,昭武卫的行迹几乎是转了大半个昭国版图,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时分时合,共同历经大小战役上百场,俘虏人数达到四 万人,争夺回无数未定的国土和叛逆的城池,林菁从四大家口中得到一些与逆世军有关的情报,配合几位监察使,治了不少投靠逆世军的贪官污吏,将这些国之蠹虫 揪了出来,无形之中得了不少民心,以至于昭武卫所到之处,民众敲锣打鼓,当成节日一般来庆贺。因其威名远扬,连东南沿海的倭寇都闻风而逃,不敢再犯我渔 民。   可这一走,就是整整两年。   在这两年间——   姑姑和兄长身体都还好,因为林菁留在长安的铺子和田产,连襄平老家那边也是蒸蒸日上,几个林妙真的子侄辈都过来长安帮忙打理生意,加上皇帝时不时因为胜仗和功勋发下来的赏赐,日子也富庶起来。   裴元德依旧留守在长安,明里暗里地照拂着林府。   师父依旧没有消息,林菁派去南诏的探子也找寻不到他的踪迹,好在南诏小国没什么野心,以孟继良的本事,应该不会出事。   余迢的官越做越厉害,现在已经负责一些中书令的工作,李茂身边已是离不开他了。   元兴十六年,左贵妃生下了一位皇子,李茂大喜,封为“楚王”,取名“鸿”。   元兴十七年,太子妃左静好不容易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孩,尽管如此,因为是太子膝下的第一个孩子,长安城上下喜气洋洋地迎来小郡主的满月礼,远在河南道的林菁送上了贺礼,这也是这位威名赫赫的昭武卫大将军第一次对皇帝的儿子显露出明显的倾向性,太子一时声望大涨。   祆教的圣女露弥丝从长安返回波斯,在路过康国的时候,听到了神明的呼唤,降下寻找下一任圣女的神谕后,完成了这一生在人间的使命,灵魂继续侍奉她所信仰的神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昭武九国之间,则爆发了一场近百年来最大的动乱,昭武九姓的宗主国,康国国主隆达尔突然死于刺杀,当凶手指向储君的时候,几个势力强大的王子便联合起来,想将储君废除,但储君得到风声,逃到了母系一方的石国,在石、米、何三国的支持下杀回康国。   在储君与其他王子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一直游离在康国权利中心之外的库勒迦王子却得到了昭武九姓中武力最强的安国的支持,带着曹国、火寻、史国、戊地等国的士兵,回到康国报仇。   战争历时十一个月,最后以库勒迦王子获胜为终结,包括储君在内的九位王子全部战死,只剩下一位身体有疾的王子和库勒迦王子。   康国的所有人别无选择,库勒迦成为康国国主,在祈求和平的祭祀典礼上,得到神的宠爱,祆教大祭司带头宣布,库勒迦的作为乃神明庇佑,如烈火般烧尽人心的贪婪和阴暗,乃是至高神的宠儿,在他的统治下,必会带领族人走向巅峰!   “看来当国主真的很忙啊,似乎已经有半个月都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吧?”   在林菁的中军主账里,一位身段婀娜曼妙,皮肤雪白的胡装美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案几旁边,手里举着一盏油灯,露出一截纤细柔腻的素腕,不动声色地给某个人上眼药。   林菁抬起头。   她已十九岁了,脸上不再有少女的圆润感,下巴削尖,鼻梁挺翘,下颌的弧度紧致迷人,一双眼尾上挑的猫儿眼又圆又亮,托娄飞尘的福,在不间断的战事和行军中,居然还能保持脸部的细白滑嫩。   她的身体也有了变化,少女的胸部长到了某一个高度的时候,终于舍得停下来,随之而来的困扰是,腰臀之间的比例之差越来越明显,她都不好把腰带系太紧,不然行动间……会给别人增添困扰。   林菁还没察觉到,现在的她,整个人透出花朵在绽放前,既紧致又摇曳的独特风韵,最是诱人采撷。 第155章 和亲   林菁看着露弥丝, 无奈地道:“其实我倒是不关心霍九的消息, 他已经夺得国主之位, 利益将重新分配,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倒是你……昭武卫就要进草原了, 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幽州城安置下来?”   幽州城是林菁在大昭国土上的最后一个补给站,等粮草全部调集完毕,她就要进攻草原了。   当然,大昭以仁义治国, 绝不发无名之师。   元兴十七年的时候,矢力可汗终于将拔延诃勒死后留下的烂摊子摆平, 好在拔延部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大贵族的一角被矢力可汗勉强撑了起来, 却因为大量资源倾斜而引发了另外三家的不满, 执失戈图和苏农达刺摩本就不满可汗分配良久,牙帐聚会之后,带着部族一东一西而去,舍利吐利部却派出虎戎来到长安, 请求皇帝将尊贵的公主嫁给草原雄鹰,以巩固两族之间的友好协定。   昭武卫的存在终于让突厥人坐不住了。   按理说, 李茂只要再与虎戎拖延时间, 虚与委蛇应对,并不一定非要大昭女子再嫁到草原去, 但后宫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控制。   八公主是目前和亲最好的人选,世家大族不愿意要一个公主儿媳, 勋贵重臣听说了她在宫中与侍卫不清不楚的传闻,在商议嫁娶的时候,也刻意跳过她。   事情果然像八公主所想的那样,除了那一次得了林菁的承诺,她就只有太子和上官皇后可以依仗。   后宫不得干政,但上官皇后的影响力还在,李恒从小那么疼她,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可八公主千想万想,唯独没想到在虎戎踏进长安的前一天,她就被秘密软禁了。   软禁她的人,是她身边最亲的奶嬷嬷,奉的是宁淑妃的命令,替她告了病。   圆乐公主与李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因李祯受宠,连带李茂爱屋及乌,圆乐是诸多公主中唯一有封号的人,她的地位也同样危险,因为李茂再如何宠爱她,却一直为给她定下夫婿,圆乐一直担心被送出去和亲,才用计害了八公主。   这一次舍利吐利部的王子到长安,一定会讨一个公主回去!   圆乐公主太害怕了,李祯便出计,令宁淑妃买通了八公主身边的奶嬷嬷,让她在这段时间不能想太子和上官皇后求助,再说动李茂选定和亲的人选。到时候,就算是太子,也不会为一个公主反抗皇帝的圣旨。   这也是好算计,本来万无一失——却没算到贤妃的拳拳护子之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大的欢宴上,那个一向软弱,没什么主见的贤妃在留下一封血书之后,坠楼身亡。   如此一来,八公主有母丧在身,势必不能和亲。   八公主从没想到,自己的自由,要母亲用生命来换。   她在给林菁的信里写道:“阿娘的四妃位置,也是宁家的儿郎们在战场用性命换来的,她已经没有娘家人可以依靠,多亏娘娘心善,允许她跟在身边,让我好好地 长大。她告诉我,以后无论嫁给谁,等三兄坐上皇位,都会念在这一层情分上照应我一下,不至于被人欺负。可她忘了,这不是宁家小小的后院,这里是皇宫,我是 公主,随时随地都会被皇帝拿出去款待他的‘客人’……我好恨啊,恨突厥人、恨皇帝、恨圆乐、恨一切……”信上是大片大片的泪渍,落笔便痛,字字泣血。   八公主不能和亲之后,李茂本想再找一位公主,但虎戎“因缘巧合”,意外看上了太后身边的琢安郡主,提出求娶。   这可真是妙极了,琢安郡主的父亲北安王伏凯正在驻守云州,如果她成了和亲东突厥的对象,一定会激怒北安王,要知道,北安王次子正是牺牲于那一次东突厥南 下,伏凯与东突厥有杀子之仇,败城之恨!而且大昭真的要进攻草原的话,也一定会顾忌这位颇有背景的郡主,简直是一箭双雕。   如果李茂执意攻打东突厥,那么云州到底会不会反,就得看李茂的这位心腹够不够忠诚和窝囊了。   林菁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琢安郡主和虎戎的“偶遇”和“爱慕”都不会是巧合,琢安郡主可是身上带着“长夜”信物的人,就算她不是长夜的人,身边也一定有人操纵着她。这么看来,长夜是不希望看到昭武卫征讨东突厥的。   为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逆世军没了,制约皇族最重要的工具被毁,若是让林菁打下东突厥,李茂会达到他身为帝王的巅峰,大昭的版图将前所未有的辽阔,游牧民族对边境将不再是威胁,百姓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也是“长夜”无法在暗地里操控王朝的时代!   荀子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百姓才是王朝的根基,一个人或许能做的事情有限,但百人、千人、万人、万万人一起去做一件事呢?   “长夜”恐惧着这股力量的同时,也害怕李茂拥有这股力量。所以他们将琢安郡主推了出去,让李茂陷入两难境地——用琢安郡主和亲,北安王就会成为一个不稳 定的因素,一员大将的威慑力就此被消解;反之,不用琢安郡主和亲,就这样让舍利吐利部的王子回到草原,一定会引起战争,到时候边境陷入战火之中,李茂就会 成为不顾边境百姓性命的昏君,底层民众不会想那么多,他们只知道用一个皇帝的女儿就能让他们活下去,是个极划算的买卖。结果不管大昭胜利与否,李茂都会大 失民心。   就在这个时候,琢安郡主却站了出来,声称自己愿意嫁给虎戎,但必须从云州出嫁。   于是琢安郡主成了琢安公主,虎戎与琢安公主一起离开长安,在即将到达云州的时候,突然受到袭击,虎戎毫发无伤,琢安公主却死于当场。   李茂暴怒!以突厥人心怀不轨,并非诚意求娶,以求娶公主之名,羞辱大昭君臣百姓,令公主惨死为名,向东突厥宣战!   由中书舍人余迢起草,一纸洋洋洒洒、意气方遒的《伐北檄文》传遍大江南北。   当时昭武卫正在河东道的云州叱拨马场挑选战马,兵部直接下发兵符给林菁,此符一半由兵部留存,一半由将帅持有,为出征凭证。   林菁旋即带大军来到幽州,不日将发兵征讨东突厥。   露弥丝露出难过的神色,他咬着唇瓣,双眸楚楚可怜地看着林菁。   林菁强迫自己转过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露弥丝假死之后,被霍九秘密送出西域,可这一路并不太平,最后林菁不得不派人接应,只得先接到自己营中。   她本以为露弥丝已经换了男装,谁想到接过来的依旧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露弥丝也没办法,她这模样,穿了男装也不像是男人,反倒是引人注目,索性弄了个西域大商贾之妻的身份——贝提耶的身份再一次立功了,作为当时攻打朔方城的有力支持者,大昭对这位商人还是很友好的,于是林菁一路带着露弥丝到了云州。   没想到的是……   “林将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阿耶交给我的一千骑兵已经快要赶到幽州,我会带着他们杀进草原,”本该死在云州的琢安公主挑开门帘,走了进来,“我要将虎戎的脑袋砍下来,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林菁:“……”   是的,继接到了一位假死的圣女之后,又在云州接到了另一位假死的公主。   琢安公主答应和亲,并在云州惨死乃是太子为李茂出的计策,既可以不损伤两国之间那层薄得不能更薄的友谊,又可以安抚北安王,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借此发兵,令全天下同仇敌忾,发动对东突厥的北伐!   但假死容易,藏一个假死的人却难。   虎戎也不是吃素的,他受袭之后就怀疑是大昭做的局,所带的士兵几乎云州附近掘地三尺,才恨恨离去。   李恒倒是不担心突厥人,令人担忧的是大昭国内也有人在寻找琢安公主的踪迹,一旦公主被找到,证实是假死脱身,那么民众将不会再信任皇族,更会成为煽动民心的利器。   林菁临危受命,亲自出马,将琢安公主安置在了自己的军营里。   经过这两年,昭武卫已经被她练得如臂使指,中军帐的亲卫一共三百二十人,全都是历经考验留下来的精锐,在中军主帐的这片区域里,就是她自己的绝对领域,任何人都不得插足。   所以琢安公主在她的营里很安全,就算有人猜测到公主在昭武卫,也没人敢进犯昭武卫。   这已经不是两年前,她刚接手昭武卫的时候了。   不过藏人可以,带着这两位去打仗,简直太荒唐了。   林菁道:“公主殿下,一千的游骑兵遇到小部落还可以,一旦遇到迁徙的大部落或是调动的突厥骑兵,很容易有危险。你如果想手刃虎戎,可以等我找到舍利吐利部位置的时候,再通知你前往。”   琢安公主走到林菁案几前半跪下来,她生于武将世家,自幼弓马娴熟,身穿男装也不扭捏,反而为了掩盖身体特征,一直穿着皮甲,头上带着盔帽,一张如花似玉 的脸涂了伪装,变得又黑又黄,只有一双水眸依旧明亮动人,她看着林菁道:“不瞒林将军,这一千儿郎是我阿耶的私兵,全都签订了生死文书,好吃好喝养到现 在,就是为了这一刻。我伏梅兮从此不再有自己的姓名,不再有自己的家族,但我必须亲手为伏家雪耻!为我阿耶,为我二兄……林将军,你第一次独身来军营的时 候,有怕过吗?”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出自《荀子》,是借孔子的口说的,咱们就当成是荀子说的吧。   二,唐朝没虎符,因为避讳李渊的祖父李虎的名字,一开始用鱼符或兔符,武则天用龟符,后来又改用鱼符了。   三,在历史上,世家门阀制度的高光时期是两晋和唐朝,门阀制度也的确是自唐朝走向消亡,这其中有多种原因,均田制啊、唐末底层起义啊什么的,科举制度只是其一,因为唐朝的科举跟明清科举不同,是举荐制,考生最低也得是寒门,平民依然无法接触到政治核心。   唐朝初期,世家给皇帝带来的压迫是显而易见的,与此同时,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我想世家一定不希望看到皇权太过膨胀,不信听我来掰扯掰扯。咱们依旧拿真实历史来说事,唐灭东突厥是在贞观四年,疆域版图直达贝加尔湖,那时候李世民的声望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可想而知。   然后呢?李世民做了什么?   贞观六年,李世民宣布修订《氏族志》,直接把李姓定为天下第一姓,皇亲国戚第二等,世家全跑三等去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民心所向,秒杀一切!   到了唐高宗时期,世家应该已经被收拾得比较老实了,直接被禁止自行嫁娶,也真是一言难尽啊。 第156章 屈辱   有那么一瞬间, 林菁在伏梅兮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刚进幽州大营的自己。   家族、责任、愤怒、勇气全都压在肩膀上, 顾不上害怕, 没想过失败,不谈论生死, 她一往无前,追逐胜利。   任何一个为信念而战的人都值得尊敬,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林菁道:“好,你不必离开昭武卫, 我给你亲手报仇的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伏梅兮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从腰带里取出一枚玉佩,“太子殿下告诉我, 你在寻找与这枚玉佩有关的人。”   彩云逐月——长夜的标示。   林菁得知“长夜”的存在后,已经不再关注伏梅兮身上的这一枚了, 事实上也如同她猜想的一样, 伏梅兮身边有长夜的人。   伏梅兮离开云州之后,身边的人就被掉包了一半,当她带着那枚玉佩出现在李茂面前时,代表的是“长夜”对皇家的绝对控制力。   从此她就作为一颗棋子扎根在皇宫, 那一次与八公主之间的风波,她是真的无所谓, 甚至如果不是怕连累了父亲, 就这样淹死也没关系,更何况清白?   可长夜千不该、万不该, 最不该把她送到虎戎面前。   父亲在云州守国门,一生与突厥人抗争, 二兄英勇杀敌,为国捐躯,生生战死在沙场上,未辱没伏家的门楣,现在他们却要她去侍奉突厥人,成为和亲的工具?   伏梅兮几乎是咬着牙与虎戎周旋,看着他眼中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轻蔑。   对东突厥的贵族来说,大昭的公主并不值多少钱,唯一有用的就是头上的名号,和凌辱她们时那股变态的满足感。   虎戎并不像拔延诃勒一样喜好虐杀大昭女子,他不嗜血,只是把她当成宠物,可以预料到,回到舍利吐利部之后,他会把她豢养在一座帐篷里,成为一件床上的用具。   两人相遇没多久,就在皇宫里,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他求欢不成,便令侍从制服她,旁若无人的狎弄起来。   “……昭国女人就是造作,我向皇帝求娶你,难道他敢不答应?结果不还是我的人,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别动,可怜的姑娘,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 人,上过我们突厥人的床,保证你以后再也看不上昭国男人……嘶,果然是公主,这一身皮肉养的,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料子,听说你那父亲在云州?真遗憾,我应该 早点把云州踏平,把你抢过来,说不定你那二兄就不用死了……”   她被掐着喉咙,呼吸不畅,连视线都模糊了,听到他提起父亲和去世的兄长,突然有了力气,濒死一般地反抗,又被男人的铁拳压了下去。   虎戎忍不住笑着对周围的人道:“看看,他们昭国的公主还挺会伺候男人的,这腰扭的……”   单方面的凌/虐持续了很久,完事之后,虎戎心满意足地离开皇宫,她被人带走疗伤,皇宫里一片祥和,众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太后让人传了话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哀家知道你受苦了,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突厥王子是你的夫君,夫妻之间亲近一下也是无伤大雅,相处久了,互相知根知底就好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虎戎有恃无恐,来来回回的,变着花样的找她。   伏梅兮心如死灰,逃不过身边“长夜”的眼线,连求死都不能。直到太子告诉她假死计划,在送亲队伍里安排了接应她的人,伏梅兮这才活了过来。   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也毫不犹豫地落掉了。   强/奸犯的孩子,她不需要。   伏梅兮离开后,露弥丝以为自己有机会了,又扯着林菁的袖子道:“公主可以留下,我就不行吗?”   “不行。”林菁抽开了自己的衣袖,“伏梅兮为信念而战,她已有觉悟。你却只是想留在我身边,我带着你去战斗,是对全体将士的不负责。你在幽州等我,若我凯旋,至此天下止戈,你想跟多久就多久,若我回不来……”   “不用说下去了。”露弥丝急忙掩住她的嘴,他眼中一片哀伤,与林菁额头相抵,“我会在幽州城里为你祈祷,愿主神保佑你平安归来。”   “我会的。”   露弥丝露出令人心醉的微笑,他轻声道:“能与你相遇,是神明对我最大的嘉奖。”   林菁很快送走了露弥丝,但大军仍然未发。   因为何时出征草原,无论是长安城还是昭武卫内部,都还没有一个定论。   林菁不着急,她在等一个人。   三天后,一支胡商马队经过昭武卫的营地,准备去幽州做一单大生意。   林菁听到了猷迷鼓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心爱的姑娘名叫赫丽诺,咚咚……咚咚……爱慕她的男儿是劼因佗……咚咚咚……是劼因佗……”   林菁再一次召集各军主将商讨出征日期。   右军主将封子达在中军主帐里拍着地图道:“现在是二月,草原上全都是雪,说不准还会遇到暴雪,这个时候绝不是出征的好时候,想想汉朝的时候,卫青、霍去病,哪个不是在春秋两季北伐草原的?”   左虞侯军主将席彪是陆顽带来投奔林菁的老将,他也不看好现在出征,跟着解释道:“因为春秋两季方便虞侯侦查羊盘的所在处,找到了羊盘,就等于找到他们的部落聚集地,方便咱们分头击破草原部族。”   北伐草原的最大障碍,其实是寻找游牧民族的聚集地。   汉朝李广有个“迷路将军”的诨号,几次失败都是因为丢了向导,可见在茫茫草原上找到突厥人有多难。   虽然很多部落都有固定的迁徙路线,逐水草而居也是肯定的,但谁也不能确定当时这一部族会在什么地方“抓膘”。   对草原部民来说,羊群就是他们的一切,冬雪融化之后的春天,要出去寻找枯草,养“草膘”;夏天的时候要去水源丰沛的地方抓“水膘”;秋天则有相当一段时间不能喂水,这样养出来的才是“油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根据历朝历代长期与草原部民作战的经验,最终能用来确定草原部民位置的是“羊盘”。   所谓羊盘,就是羊的长期呆的地方,粪便累积起比土地更温厚、更干燥的睡眠场所,尤其在冬季,没有羊盘的羊会因为土地太冷而“叠罗汉”,最下面的羊会被压死,造成牧民的损失。   牧民在寻找居所的时候,羊盘是个十分重要的考量,对他们来说,羊盘被毁的严重程度超乎想象,甚至可以搏命。   如果林菁选择在二月出征,羊盘被积雪覆盖,如何确定草原部民的踪迹?   裴景行突然道:“正因为突厥人知道我们会在暖春时发动进攻,他们才能早作准备,就好像我们现在陈兵在幽州,可他们却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吃准了我们不会发兵,而恰恰是此时发兵,才能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席彪道:“可冬天我们进草原也一样没优势,而且还可能因为地形不熟而耗损时间。”   林菁从案几下方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摊开,她敲着上面几个位置道:“如果我们不仅了解地形,还知道他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呢?”   薛延陀部在离开东突厥的时候,留下了一些心腹仍然在东突厥生活,不同于百骑司,草原部族不会真正接受外来者,本族人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元兴十七年开始,贺伊命在东突厥的所有族人分散开来,记录各大部族入冬后所定居的营地方位,从十一月开始,一直到今年的二月初,信息才陆陆续续全部传回金山,贺伊将地图交给劼因佗,通过胡商带给林菁。   但是仅凭这些仍然不够,入冬后的草原被冰雪覆盖,地标被掩埋,有经验的老牧人才能在雪地里分辨方位,找到回家的路。   左军主将万兴节迟疑地道:“我们的向导说什么也不同意在雪天带领行军,他说白灾会吞噬一切藐视草原威力的人,这个时候行军等于送死。”   席彪拍着大腿道:“对嘛,我看还是向卫霍二人学习,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北伐。”   林菁失笑道:“且不说大军现在在幽州,每一日要消耗多少粮草,单说你们为什么如此迷信卫霍?莫非你们以为现在的突厥人还会跟那时候的匈奴人一样吗?”   左平点头道:“大将军说的不错,如果我们在春季与突厥人硬拼,的确很容易吃亏,诸位,难道元兴十四年东突厥南下的经验还没学够吗?匈奴时期骑兵没有马 镫,无法在马上近距离战斗,所以汉朝的步兵才能对匈奴人造成打击。东晋时马镫出现后,骑兵可以在马上战斗,与匈奴时期的骑兵不可同日而语,只有善用奇策, 才能稳操胜券。”   席彪看上去有些被说服了,他本来也不是故意抬杠,只是在合理范围里质疑罢了,他瞄了一眼林菁,呵呵笑道:“就不知道咱们大将军有什么奇策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没马镫的年代是不能在马上打仗哒,分分钟掀翻!   汉朝时,匈奴人只能骑射,被近身之后就得下马肉搏。 第157章 人才   “从现在开始, 把你们的向导送回家, 由我来安排。”林菁拍了拍手, 六名虞侯打扮的士兵依次进入中军主账,“他们每个人都熟记一条行军路线, 可以带你们找到突厥人的营地。”   众人沉默不语,草原太大了,不可能十万人同时推进,分兵是必须的。   “大军自幽州出发, 共分六道挺进草原。左将军和裴将军分别率领左厢军、右厢军,从东、西两侧深入突厥腹地;万将军和封将军则率领右军和左军借道东北, 突袭突厥人的后方,牵制住矢力可汗;席将军和赵将军率领左虞侯军从西出发, 负责掩护我军左翼和检测阴山;白将军率领右虞侯军从在东边负责截断突厥人的东逃路线。在我们作战的同时, 凉州、丰州、云州、平洲……所有负责戍守在大昭边境线军使,皆会陈兵等待支援及防止东突厥人南下,尉迟将军会在陇右道检测西突厥,防备西北动向, 独孤将军会在易州防备东北。除裴元帅镇守长安之外,昭军主力已经倾巢而出, 全力配合昭武卫的这一场北伐。诸位, 兵符已下,不仅昭武卫归我节制, 大昭北方全境兵马皆由我调配,无论是奇策还是稳扎稳打, 这一战都非儿戏,每一场遭遇战,无论胜负,我都要听到斥候的汇报,每一个地点、羊盘,我都要知道它在地图的所在,军情消息通讯不得超过一天,叱拨马场配给 的三十万匹战马,我要它们都跑起来,可明白?”   众将颔首道:“明白。”   “这其中,如遇到拔延部和苏农部,可就地灭之,如遇到执失部和舍利吐利部,不要妄动,先通知我。”   “喏。”   众将离开中军主帐,只有左平和裴景行留了下来。   “你还没给中军安排任务,”左平走过去看着她身前的地图道,“别告诉我,你又想以身涉险。”   林菁笑道:“富贵险中求。”   “可我却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并不是草原。”裴景行在一旁抱臂道,“这个冬天很冷,在分兵的时候,想必是今年最冷的时候。”   林菁食指敲着案几道:“他们应该不是傻子,不会以为我分配完了行军路线就算完事了吧?卸磨杀驴还太早了些。”   左平大笑:“陛下给了你可以调集北境所有军队的兵符,再晚些,你就要君临北境了。”   林菁搓了搓手道:“不管了,五日后行军,先弄点好吃的吧!”   左厢军的营地里,薛敏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帐子,只是疲惫还不算什么,他现在满手生了冻疮,十指连心,动一下都疼。   亲兵跟在后面,在行李箱里找冻疮膏,翻了好半天才道:“郎君,膏药不见了!”   薛敏气煞,斥道:“守帐子的人呢!”   一名亲卫冲进来跪下道:“行军的日子已经确定,校尉把所有人都叫去,所以没能看好郎君的帐子,小人罪该万死!”   薛敏一脚踹过去:“什么校尉!他叫你你就去?连你也敢看轻我!”   亲兵们知道他在撒邪火,不敢顶嘴,带着盔甲下跪,苦不堪言。   薛敏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昏了头,真是好日子过够了,居然答应阿耶来昭武卫,为了让他能从军,还特意派十一娘去见林菁。   结果来了这里,义国公薛明卫嫡孙的名号也没想象中那么吃得开,来这里的勋贵子弟多了去了,大家也都知根知底,谁也不能糊弄谁。他父亲这一代因为圣恩没有降爵,到他这一代肯定是要降爵的,有些话说出去,便没那么有底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昭武卫从南向北行军以来,营里又脏又累的活都是他和他的亲兵去做,有一次剿匪,他带来的一百二十名亲兵折损了三十名,更是削弱了他的实力。   薛敏不得已,也开始放低了身段,开始结交起朋友来。   可惜能入薛敏眼的人不多,他倒是有心跟左厢军的大将军左平结交,但他混到现在还只是个队正,靠着亲兵保住了甲级功勋就不错了,根本够不上跟左平接触的资格。   心里只有暗暗恨林菁。   明明当初是祖父把她和她兄长救下来的,他现在在她的麾下,居然连一丝情面都不讲,简直狼心狗肺!   薛敏正在生闷气,这时候,一名容貌俊秀的青年挑开门帘,看着跪了一地的亲兵,笑道:“薛兄这是生的什么气?哎,你的手怎么冻伤了?我这里正随身带着药膏,赶紧擦一擦,免得更严重。”   “陈兄弟,你来了。”薛敏迎了上去。   陈莽是他在左厢军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人都在谭治的骑兵团里,这也是左厢军里出跳荡团之外最好的骑兵团,连他的亲兵都只有五人能经过考核,他能进来,还是托了陈莽的福,直接找到谭治说了情。   陈莽看着薛敏的手道:“以后可得仔细保养了,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听老兵说,在幽州还不算什么,等五日后进了草原,连个能躲风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才叫难熬,唉……”   薛敏露出愤懑的神情道:“我听说了,本来左虞侯军的席彪建议春天再出兵,偏偏她好大喜功,要趁着风雪行军,哼,她自己前呼后应,可就没想过底下人的辛苦,不是我说,这样的人居然能坐上昭武卫大将军的位置,我是不服的。”   陈莽笑了笑,他从袖口拿出一个油纸包,塞给薛敏道:“薛兄果然是薛老将军的后代,刚正不阿,令人敬佩。还没吃晚饭吧?我刚去了一趟谭校尉的帐子,刚好分到一个鸡腿,特意给你带过来。”   薛敏感激地道:“难为你有心了。”   “都是经过生死的兄弟,这么见外做什么!”陈莽拍着薛敏的肩膀,看着他飞快地扯开油纸包,顾不得生冷油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鸡腿。   陈莽微微撇了撇嘴。   义国公这一脉是真的不行了,薛成荫还勉强靠着薛明卫的面子袭了国公的爵位,到了薛敏这一代,如果再没点建树,迟早会变成末流勋贵,最后挤出长安的勋贵圈子。   所以薛成荫想法设法地让薛敏进了昭武卫,只可惜薛敏真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武艺不精就罢了,操练也做不好,兵法还背得一塌糊涂,干活的时候拈轻怕重,打 仗的时候缩得比谁都快——从南到北那么多场战打下来,谁家的亲卫没有折损?就他叫苦不迭,好像军营里都欠了他多少人命似的,居然还想去找左平告状,认为所 有人都针对他一个。   他也不想想,左厢军里的勋贵刺头是最多的,这些人谁都不服,到了左平面前不一样缩得跟鹌鹑似的,如果不是左平有意照顾着他,早就不知道被人套多少次麻袋了。   左平是看在谁的面子上罩着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不是林菁?   他可念过一分好?就这么个浑人,还目中无人,成天在帐子里顾影自怜,快能自己搭台唱戏了。   薛敏几口就把鸡腿啃了个干净,那骨头棒子还在嘴里重重的吸了一口油水,这才丢到一边。他擦了擦嘴道:“味道还不错,只是可惜了,若是用盐再腌得久些,最后挤些橘子汁上去,才叫甘美。”   陈莽赞道:“薛兄果然是通身的贵气,骨子里的风雅人物,我可想不到这些,只吃得牛嚼牡丹罢了。”   两人哈哈大笑,薛敏挥袖令亲兵退下,在包袱了找了两条肉干,分给陈莽一根,细细地磨着牙。   薛敏道:“等回了长安,我一定好好款待陈兄弟,这份同甘共苦之情,我此生都不会忘。”   陈莽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只叹薛兄是性情中人,如果不是你傲骨铮铮,哪用得着吃这份苦?”   “此话怎讲?”薛敏问道。   陈莽呵着寒气道:“若论这昭武卫里,谁最该享受那好位置,莫过于薛兄,你看看中军那上官兄弟二人,仗着有大将军撑腰,何等威风!还有那宫白潼、哥舒泰、 符辛……也都是与你相当之人,却因为善于吹捧,在中军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一次兵分六路,只有中军是她自己带着,可不正是为了抢军功准备的?反倒是薛兄你, 明明家中与大将军有恩,却不求回报,自个窝在这左厢军里受气挨冻,要我说,何必便宜别人,薛兄就该去找大将军要个说法!在这里当个小小的队正,几时才能出 头,平白埋没了薛兄的人才,这才是昭武卫最大的损失和不公!”   薛敏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陈莽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进了他的心,顺得他服服帖帖。   是的,不公,他本不该受此待遇!   薛敏道:“陈兄弟,听你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我这些日子浑浑噩噩,简直不知所谓,现在终于有了方向。”   “薛兄本是灵透之人,只是太过耿直,迟早都会想得通。”陈莽含笑道,“咱们那位大将军是个沽名钓誉之人,薛兄若是要见她,莫要论公道,只讲情分,这样才能真正拿捏住她的软肋。”   薛敏击掌道:“说得在理!”   陈莽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薛兄做正事了。”   薛敏也起身相送,在即将出门的时候,陈莽突然转过身,不经意地道:“听说林大将军从不饮酒,我记得薛兄带了几包好茶,倒是能投其所好一下。”   薛敏恍然大悟:“怪不得中军甚少有酒宴,多谢陈兄弟提点。”   薛敏的行动迅速,以家中书信为名义,求见林菁。   她答应了。 第158章 风向   薛敏一边向林菁展示自己烹茶的技艺, 一边道:“阿耶在书信里提及林大将军, 说起祖父过世前, 留下遗言,因薛林两家世交, 让薛家儿郎多多亲近大将军,可惜到了我这一代,兄弟们各有去处,只有我资质鲁钝, 送到林大将军身边接受指点,在左厢军已有了两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心道, 你可真敢说,薛明卫把丧子之痛转移到林家身上, 只怕要恨死林家了, 怎么可能让你们亲近林家人,说这些都是虚的,想进中军才是目的吧?   “听闻你在左厢军谭治麾下,任队正一职, 可还习惯?”   薛敏听后气结,都两年了你问我习不习惯?   好在他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 不会在林菁这里撕破脸, 当下从木勺扰出热汤浇在茶末上,端给林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的确已经习惯了风霜雨雪的日子, 每日操练,回到帐子里什么都不想, 挨着枕头便睡着,与从前的日子完全不同,就连这顶级的蒙顶石花都顾不上品尝,正好这一次献给大将军,请尝尝我家祖传的烹茶技艺。”   林菁接过茶汤。   庄情曾经跟她说过,酒和茶都是下毒的好道具,因为液体比较浑浊,口味也很重,可以掩盖药物的粉末和口感,尤其是茶,因为有浮沫掩盖,最是令人不防。   她右手无名指和小指里分别藏了两种药粉,一种是绿色的,撒入酒水或茶水中之后,若是发现里面有絮状物,则为迷/药;一种是白色的,若是含有毒药,水中则会呈现黑色。   林菁不动声色地将绿色粉末弹入薛敏递给她的茶里,立刻发现里面生出几缕絮状物,便知含有迷/药。她也不戳破,饮了茶之后,用衣袖擦嘴,将茶水都吐了出去,又将茶盅放下。   她看着薛敏继续夸夸其谈,向她诉说自己的包袱,猜到他大概是被人借了刀,要知道对方的后手,还得跟着对方的思路走。   而且她想看看,在这中军主账,对方要如何对付她。   薛敏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他的远大抱负,便发现林菁垂着眼眸,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   很奇异,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对方是在装晕色诱他,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女人,又隐隐因为她对自己的青眼有加而自得。   所以薛敏没有立刻出去呼唤亲卫,他弓着身子,走到林菁身边,把她的头托起来,毫无诚意地小声唤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醒一醒?”   他看着林菁,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以往远远看林菁,一身盔甲或者男装,面色不改地发号施令,再好看的脸也是冷硬无趣,可现在已是就寝的时间,她只在发顶挽了一个小髻,簪了一根样式寻常的杏花银钗,下方的发丝披散开来,终于有了属于女子的柔媚。   她身上穿着一件兔毛长皮袄,雪白的绒毛从袖口、衣领透出来,软和和地托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她紧蹙着眉头,眼眸紧闭,娇弱地伏在地上,真是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他突然想到,对方在这个时候召唤他来,是不是就有那方面的意思?   “你这小娘子,是不是对我……”薛敏身体火热了起来。   他不缺钱,可以时不时地去浣衣院找最好的营妓灭火。   但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比得上林菁?莫说她的模样勾人,这大将军的身份才是对男人最大的诱惑,想想看,统领七军,手持兵符可号令大昭北境所有兵马的北伐大总管,若是把她骑上一骑,在床上征服这只胭脂虎,可真是男人的终极享受了。   薛敏握着林菁的手腕,他鼻孔里喷着热气,胡言乱语道:“你早该从了我,今晚一过,我就调到中军主帐,哈,我就说,女人怎么离得了男人,你是不是想我很 久,盼着我来找你?这样也好,咱们在这军中做一对快活鸳鸯,等到回了长安,我就安排你进国公府,从此你就是我薛家妇,从此本本分分地,跟红儿和玉娘她们几 个一起……”他话还没说完,便觉后颈一阵剧痛,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陈莽握着刀鞘,哭笑不得地看着薛敏,“你可真够恶心的。”   陈莽毫不留情地一脚将薛敏踢开,弯下腰把林菁抱了起来。   就算穿了这么多衣裳,她的身体依然轻盈,在怀里也不显臃肿,反而软得不像话。   时间还充裕,陈莽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   那时候答应老金的提议,想混在她身边当个面首,其实他心里是愿意的吧,不但不吃亏,还能通过玩女人获得权力,何乐不为?   可她不仅不同意,还打了他一顿。   他也认命,毕竟他那天见到了裴景行,后来又见过左平等人,就知道她应该看不上他。   这之后,陈莽以为她会跟那些勋贵军官厮混在一起,她却并没有,两年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位大将军把所有男人视作无物,她的心里只想着征服那片草原。   两人阵营不同,并不影响他敬佩她。这一次看到薛敏的丑陋嘴脸,生怕他真的下手亵渎她,赶紧出手制止。   “可你还是逃不掉,”他轻语道,“如果看到自己所努力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对你来说,也许比死还难受吧。”   他抱着林菁走了出去。   中军主账附近的十来名亲兵都被放到,老金和几名同僚在外面接应他,一见他出来,立刻道:“扯呼!”   几个人皆蒙了面,都有轻功在身,顺着主帐后的一条僻静小路,往营地外面奔逃。   对这一次计划来说,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与能否用迷/药将林菁放倒,多亏有薛敏这个大傻子,林菁身边的庄情可以试她每日的进食,却不好跟在身边试林菁从“恩人”后代手中递过来的茶,林菁也果然没有让人随侍在身边,而是单独接见了薛敏。   这样的天时地利简直不会再有了,他们也必须赶在大军挺近草原之前把这件事办成。   众人翻出营地,果然就轻松了不少,老金压着嗓子道:“不知她喝了多少茶水,你且停下来,再加一重保障。”   陈莽依言停下,老金身边的一人掏出一个纸包,走到林菁身前,正要撬开她齿关,便发现林菁睁开眼睛,闪电般伸出手制住了她。   陈莽大骇,将她脱手扔出,老金看情况不好,居然撒腿就跑。   林菁翻身就去追老金,陈莽情急,不知从哪取出纸包向林菁扬了过去。   今夜吹的是东北风,林菁也是倒霉,瞬息间,这一堆药粉顺着风力吹到她身前,她急忙屏住呼吸,此时陈莽和另外几人已经袭来,她不得不先解决了这几个人,再一回身,那名叫“老金”的人已经不见了。   林菁回到中军帐,叫人把薛敏压下去,亲自审问陈莽。   “你们想带我去哪?”   “你猜。”   “幽州城,对吗?那里有‘长夜’的人接应你们。”林菁继续问,“这个时候把我掳走,你们不怕昭武卫失去控制?”   “你猜。”   “所以你用了迷/药而不是毒药,就是怕我死了,没人牵制住昭武卫,对吗?因为手上有了我做筹码,昭武卫任凭你们指挥,最后的战果也会受你们控制,最后的利益该归谁呢?我想想,你们想推谁做昭武卫大将军,封子达还是万兴节?”   七军将领之中,左平和裴景行绝不会背叛她,陆顽带来的老将席彪、赵民山也不会轻易被收买,白昊是太子的人,其余谭治、任三有、邓蓝鹰跟“长夜”不是一路人,让他们上位也不能服众。能怀疑的只有曾经攻打过朔方城的封子达和万兴节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莽笑道:“你这不是猜得挺带劲的嘛。”   “想用刑吗?”林菁淡淡地道,“我不介意用刑,也不介意死个把人。”   陈莽咳了几声,他无奈地道:“大将军饶命,小人真的是对曾经大将军赏我军棍一事怀恨在心,所以在薛敏的茶里加了迷/药,怂恿他来找大将军,然后找几个弟 兄打晕了中军主帐的侍卫,就是想把你带到营外也打上一顿,我自知犯了错,大将军是想把我逐出昭武卫,还是送进官府,小人都毫无怨言,但让我招认‘长夜’什 么的,可就为难小人了,我哪知道这些啊!”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口供。   林菁将这些人驱逐出昭武卫,送到了幽州城,派人将这几个人监控起来。   她知道老金还在,他一定还有后手等着她,而且应该很快。   老金逃回营地,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扯下面罩塞进胸口,剧烈地喘着粗气。   他第一次跑得这样快,在事情败露的刹那,关于林菁的所有传闻都涌上心头,他完全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只有拼尽全力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就在他满心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金几乎要跳起来,他回头一看,便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本能地露出笑容道:“小郎君怎么还没睡?”   崔缇诧异地道:“金福,这么晚了,你怎么好像刚出去过?”   金福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他道:“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仆下有要事要告诉小郎君。”   崔缇看出金福的紧张,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   “说。”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写薛敏这样的人,对作者本人也是一种精神摧残……   求小天使治愈~ 第159章 朋友   林菁没想好怎么处置薛敏, 她不得不承认, 陈莽拿薛敏来借刀这件事真是恶心到她了, 因为薛明卫的关系,她对薛家人无论怎么处置, 都容易招来非议。   最后左平说了一句:“人是左厢军的,我来处理,你放心。”   林菁下令:“出发前各自再梳理一下军中的人,务必不能在战时出岔子。”   她看了一眼封子达和万兴节, 最要紧的三条行军线都分出去了,这两个人负责包抄东突厥的大后方, 林菁倒是不担心他们反水,毕竟都是从朔方城那一战出身, 而当时左平作为那时的行军总管, 在军中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封子达和万兴节身边的副将都是左平的心腹,另外,张彦祺、潘良、丁咏、游震海, 这四个她所属的亲兵也都在左右二军中身居要职,她已暗中给四人下了命令, 若军中有异动, 可便宜行事。   昭武卫将要出征,营里里忙得热火朝天, 她又签了几份文书,令朝晖分发下去, 便见崔缇垂着头走了进来。   崔缇现在是中军弓兵团的校尉,两人都很忙,已经好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   林菁见他过来,招了招手:“午饭的时候朝晖带了两个梨子过来,冻得硬邦邦的,正好现在烤软了,咱们一起吃!”她侧过身,伸手去旁边的火盆边拿冻梨子。   崔缇不语,一直走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林菁感觉不对,侧目打量他,才发现崔缇的脸色暗得可怕,一双眼睛含着血丝,一张俊秀出尘的脸也显得有些狰狞。   以往崔缇总是唠叨她,持之以恒地质疑她的所作所为,他满口大道理,时而犀利,时而迂腐得可笑,两人观点很少有合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互相攻讦过,火气一上头,什么刻薄的话都说过。   可两人到现在仍然是至交好友,哪怕他说话再不中听,林菁也还是默默地将他放到自己身边,一来是保护,二来,她本能地觉得自己需要崔缇这样的人存在。   随着她权利越来越大,昭武卫几乎变成她的一言堂,很少有人敢质疑她,许多上位者都因为这样,开始变得刚愎自用,在众人的追捧中,逐渐迷失了自己。   有时候她也会害怕,当她真的犯了错而不自知的时候,如果没有人提醒她,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崔缇的存在就是她留给自己的那一层保障,是她行为的一条准绳。   然而,眼前的崔缇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阴郁而狂躁,看着她的时候,充满了危险和不安。   林菁意识到出事了。   她低声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帮你担一半。”   知交有难,愿分一半,听上去好像很轻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崔缇不是普通人,能让清河崔氏的儿郎变成这样的事,只大不小,也就是林菁现在到了昭武卫大将军这个地步,才有资格说出“分担一半”这样的话。   崔缇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他开口,声音哑得不行,“你还得在长安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找你,是为什么?”   林菁回忆道:“你父亲一开始不同意你进昭武卫,就连你绝食也无动于衷,可后来,他却突然答应了,甚至在你抗争的时候,说出‘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去昭武卫’这样的话。”   “是啊,他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你猜是为什么?”   林菁已经从猜到了,但她不想说出来。   早在确定“长夜”是各世家豪族的联盟之后,她就知道五姓七望一定都在其中,而清河崔氏作为世家之首,在“长夜”中极有可能颇具话语权。   她下意识地将崔缇与“长夜”分开来,因为她知道崔缇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昨天发生薛敏行刺之事后,她梳理了现在昭武卫的所有世家、勋贵子弟,怀疑了数个对象,都没往崔缇身上想过。   现在想想,算上江南来的谭治,放眼整个昭武卫,都没有一个人的身份能高过崔缇。   他的大伯是崔家家主,他是嫡出一脉中的中流砥柱,他父亲特意将他派来昭武卫……种种迹象都表明,崔缇是崔家放在她身边的棋子。   她轻声问道:“他们……要你对我下手了吗?”   崔缇一夜之间哑了嗓子,他的声音像是刀尖划在砂砾上,脸上挂着着嘲讽的笑容说道:“他们要我来,就因为我可以做他们的最后一重保障,陈莽和金福都失败了,现在只剩下我,一定要在北伐前将你控制住。”   林菁反问道:“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会怎样?”   她没提及其他,最先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只这一句,崔缇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他道:“不用担心我……我昨夜套了金福的话,这里有一份名单,都是他们安插在昭武卫的人,其中有一些人与我一样,他们并不知情,只等人联络之后才会为 ‘长夜’出力,这样的人用起来最安全,平时根本察觉不到蛛丝马迹,但如果以家族为威胁,多半都是会同意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呢,你会背弃家族吗?”   “我已经背弃了家族。林菁,我不能随你去北伐了。”崔缇站起身,他眼眶发红,“我会回长安向父亲请罪,他交给我的任务,我做不到,我应该受到惩罚。”   金福取出带有崔家家主印章的密信,对崔缇道:“……家主的意思,不能再放任林菁下去,东突厥可以讨伐,但不是现在,也不该由她出手,当然,咱们也不是要 杀她,只是找一处安置起来,小郎君若是不放心,也可以跟着一起过来,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家主许诺,若是她驯服的话,不是不能考虑给小郎君做个妾侍,由小郎 君看管着,大家都放心,若是她性子太烈,就只能先关着,清河崔氏有自己的器量,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崔缇知道,若是自己出手,林菁绝不会防备。   可他从在幽州大营遇到她,看她从一个普通的步兵,一步步成长到今天这个样子,要怀着多大的恶意,才会出手将这样一名女子拉进泥坑,把她囚在后院,让她一辈子不得展颜。   花属于大地,鸟属于天空。   折了的花枝,关进笼子里的羽毛,都已经不是它们本身了。   他崔缇读了半辈子圣贤书,从小学圣人训,宁可死都做不了这种事。   他松开林菁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慢着!”林菁突然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崔缇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林菁铿锵有力地道:“你是我昭武卫的人,是我中军麾下的将,这里岂容你擅自离营?崔缇,好好跟我打完这场仗,你的诗书弓马不是为了诡计谲诈学的,现在战场就在眼前,跟我一起征服它!我可以答应你,等我们一起回到长安,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你不负我,我也不会负你!”   崔缇张了张嘴,他想自己大概是懦弱的,决定背弃家族,失去家族庇护后,他如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本能地去顺从愿意收留自己的人。   尤其这个人,是他的朋友,是林菁。   “你……”崔缇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张开嘴说的却是,“你又这样对男子说话,都已经在军营里呆了三年多,还要我提醒避嫌的道理么,这些话放到长安,有多 少人要说你轻佻,拿你说的话做文章,唉,都已经是当上大将军的人了,言谈举止更要小心谨慎,那些文官总说些武将习气,本就看不惯当兵的,何况你还是女子, 没得让人说闲话……”   林菁:“……”求你回长安吧,崔嬷嬷!   与关乎一国命脉的北伐大战相比,“长夜”的风波简直不值一提,林菁简单地料理了相关人等之后,便心无旁骛地调兵点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唯独朝晖、庄情、林岚和娄飞尘对这件事十分在意,他们四人操持中军主账两年,第一次在眼皮子底下出了状况,于是又加强了中军主账的防卫,林菁也只是笑笑。   有心算无心,怎么防都没用,长夜出动的人,武艺高强如阎晓晨,心机深沉如陈莽,两年潜伏之为今天的崔家……哪一个都足以致命。   大军二月初十开拔,陆陆续续离开大营,倒数第二个离开的是白昊率领的右虞侯军。   而林菁率领的中军依然没有离营。   “你确定,今年不会再有白灾了?”   被积雪覆盖的广漠草原上,传来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吼声。   “要我说多少遍,这不是白灾,只是普通风雪!”林菁的声音随后响起。   “这天气,你叫我怎么信你啊大将军!咳!咳咳!等等,这是什么,羊粪?呕!呕!”   又是一阵夹带大雪的狂风吹过,扎在雪地里的一片帐篷群被吹得呼呼直响,林菁在正中央的白色帐篷里,她身边围着一堆人,其中有个半生不熟的面孔,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这位朝廷派来的监军,正是曾经去甘州核查过军功的监察御史陆君南,余迢的同窗,现在已经是正四品的御史中丞了。   林菁好心地拍拍他的后背,有些幸灾乐祸地道:“让你跟着大军走你不听,非要跟我一起来……你可知足吧,能在这雪地里找到羊盘宿营,不至于让大家冻出风寒,已是行军时最大的幸运了。”   陆君南悲愤地道:“我身为监军岂能擅自离开行军总管身边,倒是你,率三千骑兵单独秘密出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60章 主公   林菁漫不经心地道:“当然是打仗啊。”   陆君南:“……三千骑能打下来哪儿?你这话没诚意, 我不信。”   林菁看了眼放在边上的地图, 随手一指道:“没骗你, 我们要去云中城。”   “什么?”陆君南脸色骤变。   来之前他可是做过功课的,草原部民经常迁徙不假,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城池的,而草原上的第一座城池,便是这云中城。   可这云中城也不是突厥人自己建立的,而是从中原王朝的手中抢过去的。   这得从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说起, 这位史上第一个推行“胡服骑射”的君主,在消灭了中山国之后, 先后征服了林胡、楼烦等草原部族,建立起了云中郡, 修筑了云中城。   云中城位于平原之上, 周围有武泉水和白渠水,水草丰美,适宜训练骑兵和放牧,是难得的草原明珠。   可惜隋末的时候天下大乱, 云中城被东突厥抢走,成了他们的大本营, 便一去不回了。   如今正值冬季, 因为寒冷,贵族们都会选择在城池里躲白灾, 一直在草原游动的牙帐也会安居在云中城。   所以林菁说攻打云中城,就等于是直接攻打牙帐, 而且还是有城墙包围的牙帐!   陆君南气急败坏地道:“云中城驻军不知道有多少,你只凭三千骑去攻打,简直是在送死。”   林菁淡淡地道:“迄今为止,说我去送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我还好好活着。”   “你就没想过,有一天会毁在自己的狂妄之下?”   “陆御史,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这个道理,我明白,大家都求稳惯了,想按部就班地打仗,尤其是为将者,反正死的都是底下的士兵,如何都轮不到自己,何必冒险 冒进,对不对?”林菁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昭武卫现在人数不少,既然知道牙帐在云中城,十多万大军,哗啦啦杀过去岂不是痛快?”   陆君南扶额道:“你这三千骑兵不够人塞牙缝的。”   林菁笑道:“打仗不是这么算的。我上的第一堂兵法课,便是教我如何‘惜兵如子’,能用计谋解决的战役,绝不要损耗兵卒,哦对了,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过,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   陆君南终于意识到林菁是有多自信,他想,大概是节节胜利把这位大将军捧得太高了,让她以为东突厥的骑兵是纸糊的,在面对牙帐的时候,居然还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认命地坐在干羊粪上。   “余兄还托付我多照拂你……你如何用得上我来照拂?”他瞄了一眼林菁,这小娘子不上天就不错了。   林菁把话说得非常漂亮:“还是要多谢陆御史的照拂,若不是你来,我也不敢兵行险招。”   陆君南到底是余迢派过来的人,行事上纵着她,她才能带着这三千精锐先进草原寻找云中城,万一来了个老顽固,可就刺手多了。   草原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这是一片林菁好不容易找到的牧民居住地,虽然部民已经撤走,但温暖的羊场还在。   人是次要的,林菁的帐篷所占的羊场只不过是一个角落,他们将战马都安置在了羊场上,帮马匹抵抗寒冷,保证马匹的机动性。   林菁查看着雪和云层的厚度,眯着眼睛看向西北方。   风雪令很多人焦躁不安,可她心里却比谁都安定,因为这是一场她计划了数年的战斗。   从元兴十四年的秋天,陈恪突然造访林家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会带着大军来到这片草原,迎接自己的战场。   漫长的筹划,一步步棋子落下,在元兴十八年的寒冬里,有她被战意点燃的热血,与之相比,之前的战役都不算什么。   能让这片草原臣服的人,能再次封狼居胥的人,才配得上林家的姓氏。   “阿耶,你没做到的事,我来做。”   就快了,云中城。   长安城,崔家在善和坊府邸里,迎来了十多位身份高贵的客人。   崔缇的父亲崔州文端坐在崔府正堂之中。   他大约四十岁上下,眉目高深,不说不笑的时候,眉峰会不自禁地皱起,看上去冷硬森严,一看便是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掌权人物。   崔州文是博陵崔氏放在长安主持大局的人,他兄长崔州承身为家主,自然是坐镇博陵,负责掌管崔氏的大小事宜,兄弟俩合作默契,博陵崔氏的名望现在已经远超清河崔氏和其他姓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姓。   今天,崔州文的神色十分凝重。   昨日了下帖子,今日,人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兰陵萧氏、陈郡谢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除了李氏,《氏族志》前十五名的家族,在长安城说一不二的家族代言者,尽聚集在崔家的正堂里。   清河崔氏的人先道:“听说大军已经开拔,看来前期布局已经失败,这一次主公紧急招我等前来,想必就是为了此事吧。”   他称崔州文为“主公”,因为崔州文正是这一届“长夜”的首领,但长夜的首领并非只属于崔氏,每一任首领卸任之后,都会重新推选出另一个家族作为主公,比如崔氏之前,担任主公的是琅琊王氏,而琅琊王氏的前一任是京兆杜氏。又如博陵崔氏,已经出过三任主公了。   崔州文道:“犬子无能,已经脱离家中控制,昭武卫现已兵分七路进军草原,我担心东突厥会扛不住,毕竟他们现在提及林菁的名字,就先怯了三分。”   荥阳郑氏的人叹道:“东突厥早前就被拔延部的事吓破了胆子,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敢让舍利吐利部的王子出来和亲,却在云州失利,成了李氏开战的借口,若不是他们拖了咱们的后腿,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范阳卢氏的人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微笑道:“不知道裴兄那里有没有关于昭武卫的消息?”   河东裴氏的人正是与裴元德隶属于一脉,他当然知道卢氏因为一直跟裴元德结不上亲而心怀不满,但他也没办法,裴元德是家中旁支,一身军功都是自己挣来的, 与家族核心不沾边,想拉拢也拉拢不过来,一直关系很尴尬。他苦笑道:“这个时候莫要取笑我了,前些日子送的年礼那边都想办法退了回来,更何况是从他嘴里打 听昭武卫的消息。”   “难道就要坐看林菁打赢了仗,回来收拾咱们吗?”说话的人语气急躁,有些不耐烦。这位京兆杜氏来的杜显明是众人当中官职最大的,在中书省任中书令,就算家族不在五姓里,说话也比较有底气。   代表琅琊王氏来的人是刑部尚书王柬之,他打圆场道:“曼娘派了阎晓晨去,亦是无功而返,可见此事之难,还得从长计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夜无往不利了这么多年,改朝换代都玩得炉火纯青,却没想到在一个小娘子身上踢到了铁板。   这人不知怎地,怎么都杀不死,连天下第一的阎晓晨都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汤,回来之后就闭关不出,如同一把锈住的刀。   气氛有些压抑,众人都沉默起来。   崔州文看了看四周,朗声道:“诸位,我们已来不及再从长计议了。李茂雄心勃发,太子那边得到了林菁的支持,也是蠢蠢欲动。现在昭武卫里面有许多中小家 族,乃至寒门的子弟,勋贵亦有不少,等这一次北伐东突厥的军功下来,长安城的势力范围一定会重新划分,直接影响‘长夜’的布局,我们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 能让林菁成功。”   杜显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玉珠,一边道:“看来主公已有妙计。”   崔州文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玉珠,突然笑道:“知我者杜公也,既然这样,就由杜公去跟曼娘说吧,其余的事,大家合力完成。”   杜显明将手里的玉珠一收,起身道:“那杜某就先告辞了。”   他一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崔府,最后只剩下王柬之   “主公,非我背后行小人之言,但长夜之中,恐怕已有人生出异心。”王柬之放下手中的茶盅,“我等世代守护国土数百年,贩夫走卒不懂,平民布衣不解,这是一条既伟大又艰辛的道路,如果有人破坏,我王氏作为当年创立‘长夜’之人,愿献出最后一分力。”   崔州文眉心微跳,似有动容之意。   春露殿里,苏曼笑着缩进帘后,娇声道:“杜公吓到奴家了,怎地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杜显明大笑:“怎么,你还怕我捉/奸不成?这春露殿进进出出不知多少男人,大家也该习惯了吧,哈哈哈……”   苏曼摆了摆手指,笑道:“可他们却不知,这男人里,我就独爱你这一份。”   杜显明一把搂过她的细腰。   “起初还觉得你皮松肉懈,不如雏儿紧致,谁想你有这么多道道,现在么,老夫也独爱你这一份!”   苏曼送上香唇,心里却在冷笑。   这老鬼,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好人家的女儿,她想方设法把他笼络过来,也算是积了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这德她自己不想要,也许能积给那孩子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良久,杜显明从她身上下来,苏曼伏在他身边,一边在他胸口打着圈,一边道:“你这挨千刀的,不知人家想你有多苦,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   “主公有事召我等,我也是领了事才过来找你。”   苏曼却不问是什么事,立刻心疼道:“又是要你做事,我是不依的!虽说是能者多劳,可主公总这样使唤你,我这心里……”   杜显明抱住了这朵又娇又艳的解语花,吻个不住,然后低声道:“这也没办法,杜氏刚卸任没多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任首领,多做些事以后才能说得上话,谁背后不是一大家子,总得有人出来做事。”   苏曼美目含泪道:“你可知,我盼着你才是……主公。”   杜显明被她叫得身体一震。 第161章 苏曼   送走了杜显明, 苏曼叫了热水, 仔细沐浴一番, 又找来一件藕色长裙穿上,口里哼着小曲儿, 画了一个淡妆。   门又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人,直接来到梳妆台前,从身后抱住她。   “好容易等杜公离开, 我立刻就过来了……曼娘,委屈你了。”说话的人是王柬之。   苏曼垂下眼眸, 柔柔一笑:“若不是为了逸郎的大计,我才不肯委身那样一个小人……逸郎的心意我明白, 不必安慰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柬之摩挲着她光润的肩头, 轻声道:“若我成事,必不再叫你受这些苦,到时候,把你这娇娇锦衣玉食地养起来, 将这些俗事都交给底下的儿郎们,和你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永远不分开, 可好?”   苏曼感动地道:“逸郎,为了你, 我什么都可以……”   她驾驭男人久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出万般风情, 姿态撩人娇媚,王柬之神魂为之一荡,根本受不住,把脸贴过去,两人耳鬓厮磨,上下其手,好半晌才气喘吁吁地问道:“杜公刚才可有口风泄露?”   苏曼道:“下一次轮到杜氏任主公还不知要多久,他早有夺权之意,现在恰是内忧外患,能做的事多,以我看,他一定会对主公下手。”   “今日主公召集我们,杜公言谈放肆,我猜主公也忍不了他多久,到时候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则去做那个渔翁。”   苏曼捧着他的脸道:“你可一定要小心,崔州文心机深沉,自他当了主公,博陵崔氏的儿郎有多少乘风直上,如登青云,而其他家族却负责卖命奔波,到头来却得 不了多少好处,在轮选主公的时候,五姓七望,他崔氏占了两个席位,对你何尝公平?明明是琅琊王氏建立的‘长夜’,现在却由崔氏来掌管……逸郎说我委屈,我 却觉得,逸郎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啊……”   王柬之轻叹一声,将她搂紧。   苏曼听着他的心跳,唇角微挑。   这些位高权重的男 人,好听的话说出来像不要钱一样,只有他们沉默的时候,才是最动情的时候,别看这些人平日里高高在上,实则身家越高,越怕摔下来,每一步如履薄冰,压力不 可谓不大,可到了人前,又要做出刀枪不入的模样,下属惧怕他们,妻儿依仗他,朋友又隔着肚肠,竟没有个示弱的时候。   所以苏曼对付他们的招数也很简单,只要理解他们的辛苦,尽心尽力、卑躬屈膝地伺候他们,去做这世界上最心疼他们的人,自然就会得到他们的回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且她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弱小,一个玩/物罢了,谁会整天防着小猫小狗害自己呢?   何况他们还得用她的身体去换情报。   “长夜”表面上是各地大家族的联合,实际真正的话语权还是掌握在五姓七望手中,排除李氏之后,只剩下崔卢郑王四家,这里面——   崔氏两郡联手,在选举上有两票,只要他们想,主公之位就一定是他们的。   卢氏一心想攀附武将,追着赶着往裴元德那塞女儿,不就是为了下一次选举主公的时候多一分筹码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氏更是有趣,这一任家主是个守成的,又娶了杜氏一位手段颇高的女郎做主母,两家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竟没想过杜家是在借他们的力量来为自己上位铺路。   至于王氏,到底是底蕴最深厚的世家,王家人才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个,王柬之是最早跟她一拍即合的人,他想利用她来套取其他人的情报,她便顺水推舟地与之厮混在一起,助他煽风点火。   王柬之想借杜显明的手除去崔州文,崔氏在应对林菁之事上出师不利,下一任主公绝对不会再选崔家人,而郑氏与杜氏牵连,有不臣之心,当然也不会入选,只剩一个卢氏,如今在朝堂的力量比不上王氏,根本不足为惧。   王柬之道:“上次你将鸾女送给李祯,做得很好,她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已有身孕,只要生下男胎,到时候我会给她安排一个身份,让她成为李祯的侧妃。”   鸾女曾是苏曼的贴身宫女,是这春露殿里唯一没被毒哑的宫女,也是“长夜”极力培养的棋子,于是每次李祯前来,苏曼都让鸾女出去迎接李祯,两人一来二去的看对了眼,苏曼恰好“大度”地将鸾女送给李祯,成功在李祯的后院安插进“长夜”的人。   苏曼不甚在意地道:“那还真是恭喜鸾女了。”   王柬之点了点她的鼻子,宠溺地道:“为了方便你行事,春露殿里又换了几个宫人,你观察一下,也许会有用。”   “哑的?”   来春露殿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哑的,李茂怕春露殿的人会泄露他与父亲妃子私通的丑闻,于是来春露殿伺候的人都被药汁毒哑了喉咙,且目不识丁,只能做活。好 处是显而易见的,不仅李茂的秘密传不出去,李祯的秘密也传不出去,而长夜的其他男人,也得了这个便宜,活活将这春露殿当成了窑子,谁都能来睡一睡这当年名 满天下的第一美人。   另一种是“长夜”送进来的人,表面是哑的,实际是耳目灵通,是苏曼在宫中的帮手,其中的人可就复杂了,比如鸾女是主公的人,现在伺候苏曼的莲心,是王柬之的人。   王柬之道:“阎晓晨闭关,给你几个有身手的防身。”   苏曼心知,王柬之已经开始布局,要将这春露殿也掌控在手中。   她柔声道:“幸而有逸郎护我,到了这个时候,奴奴还能遇此良人,此生足矣。”   两人又忍不住滚做一团,可王柬之最后还是忍住了,正了正衣冠道:“我不可久留,今日主公硬受了杜公的气,必然会来找你,你……且忍忍。”   苏曼咬着唇道:“我听逸郎的。”   说到底,还是把她推了出去,呵。   入了夜,崔州文果然来到春露殿。   他心情不佳,苏曼刚靠过来,他便粗鲁地将人扔到了案几上,扼着她的喉咙,声音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地道:“杜显明来过你这里了,嗯?”   苏曼习惯了,象征性的挣扎两下,便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过。”   崔州文看着苏曼的脸渐渐变红,仍然慢条斯理地道:“那串珠子是我送你的,你转手送给了杜显明,嗯?”   苏曼溢出了生理性泪水,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想……给……”   崔州文享受般地看着她逐渐缺氧的脸,慢悠悠地问道:“凭你应付男人的本事,居然护不住一样东西,叫我怎么信你?”   苏曼想回答,可崔州文其实对她的回答并不在意,只是想找茬凌/虐她罢了。   这个在家族中举重若轻的人物,崔缇眼中的严父,妻子眼中温和的夫君,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凶戾的、原始的、毫无道德约束的快感瞬间狂涌,崔州文看着表情痛苦的女人,将一身的压力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崔州文的后院不乏美妾艳姬,却没有人知道他会有这种不为人知的性癖,只有在这个女人——人尽可夫,艳绝天下的尤物面前,他才会放纵自己。   在苏曼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崔州文放开了手。   他走到床边,熟练地找到床头暗格,打开柜门之后,里面挂着琳琅满目的器物,苏曼刚缓过气,看见那些东西身上便是一抖。   “爬过来。”崔州文微笑道,“林菁没有死,你应该受到惩罚。”   风雪终于停了。   林菁吩咐士兵们埋灶整装,三千骑兵和跟在身后的备马,铁蹄踏破白雪皑皑的草原,在天边升起第一缕曙光时,向着云中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两天后到达恶阳岭,林菁不再保存实力,她带领骑兵团率先冲锋,以绝对碾压的姿态,扫平了在此地驻守的前哨突厥骑兵两千人!然后继续向前,在距离云中城还有十里的时候停了下来。   整装、检查武备、武装攻城云梯、更换备马,为了不惊动敌人,林菁跟士兵一起吃冷饭,抓着身边的雪填进嘴里,等待日落。   天色一点点暗沉,所有人都注视同一个方向,林菁站在火炼的身边,她和她的老伙计都已经十分熟练,平静地等待着即将而来的战斗,草原上最刻骨的寒冷也不能转移他们的意志。   冬日的星河璀璨如练,林菁呵了呵双手,利落翻身上马。   无需多言,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马,她一抖缰绳,叱道:“随我冲锋!”   火炼长鸣一声,雄健的肌肉一抖,大步跨越腾蹄,三千骑兵奔腾的声音立刻震动了大地,林菁行到一半,便发现云中城城墙上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了灯火。   在风中,她听到象征敌袭的钟声传来,可以想象到他们会如何惊慌,突厥人知道昭军已经进了草原,可风雪刚停,怎么可能有大军前来?而且他们设在恶阳岭的前哨根本没有消息传过来,简直荒谬!   可她来了。   林菁眯着眼看去,云中城的城墙高度只有朔方城的一半,目前上面的人头数量还填不满一半垛堞口,身旁的林岚已经兴奋地叫道:“他们的人还没上城墙,弟兄们,给八牛弩让路!”   骑兵阵型中间开了个一口子,马车带着组装好的三十架八牛弩狂冲,弩手紧随其后,等到踏入射击范围,弩兵迅速下马,挺起八牛弩,架起踏蹶箭,只听刺耳的破空声,踏蹶箭牢牢钉入云中城的城墙上,   林菁骑速不减,她带着三百名最精锐的武者,直奔云中城的城墙,在下方站在马身上高高跃起。   抓住了第一支踏蹶箭!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有小天使对更改书名产生疑问,就想解释一下,另外,坚强了这么久,也想靠在大家肩头上哭一哭。   首先,因为昨天是周三,想换书名就得赶在周四编编排榜之前,所以没来得及跟大家打招呼,是我不对,非常对不起大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并没有榜单~(啪啪啪脸肿)   然后再说这本书的名字,嗯……可以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   每个作者都把自己的文当成孩子一样,这本书也一样,当妈的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推到舞台前表演,希望她能被人接受,能受到读者的喜爱。   但事实情况是,这个小姑娘遇冷了,虽然也有暖心的小天使在一直鼓励她,可遇冷仍然是妈妈和女儿必须要面对的结果。   如果小天使点进作者专栏,看看我前面写的三本修真文,就会知道,这本算是我写过的成绩最差的一本,尚不如新手开局的《驯徒记》。   我写文总的来说,还是出于为爱发电,也就是想自己产粮吃。决定开正道沧桑三部曲的时候,就是想写热血女主拯救世界又能谈恋爱,还能修成大能,创造一个没有“仙人无情”、“杀人夺宝”的世界。   写 《驯徒记》时年轻气盛,在文笔和写作方式上近乎花样炫技;写《魔修》时就很想写绝世大美人,还是个掉进反派阵营的好孩子;写《掌门》的时候,作为第三部 , 面对前面两个文的收尾,整个世界的结构、逻辑、人物串场……我自认都收住了,竭尽全力把一个纵横十万年的世界呈现出来。   写这本书,则是想写一个不用伪装成男人,从军营最底层往上爬的牛X女主。   但写古言跟写修真文不一样,古言是写发生在我们所在空间的故事,所有的天马行空都得落地生根,再怎么架空也必须有迹可循,所以前期准备就很让人头秃了。   我写修真文需要参考书吗?不要,因为那是我创造的世界啊。   我写这本书,陆续买了17本参考书,是为了能更好的掌握我笔下的世界,写的时候不虚,尽量让大家感觉到主角所在环境的历史维度,虽然这可能对故事的推进没什么卵用,仅仅是我个人的强迫症。   但 我是真的比之前写文付出更多,尤其是都写到第四本了,基本上不会犯新手错误,也总结了之前所有的经验教训,看到评论区有小天使夸我比以前写的好,证明我是 有进步的,真的特别特别高兴,尤其是得到老读者的认可,比如大家看到评论区的“肉肉要养猫”小天使,文冷比我还着急……我简直愧对大家的厚爱。   回到刚才的举例,女儿遇到挫折,当妈的会去找问题的症结,身为作者当然会数据分析,点收比、收订比、首点与末点比等等,如果文本身没有出现严重问题的话,那么出问题的就是题材、书名、文案这三个点。   题材已经改不了,只能从后面两点下手,“王朝无战事”这个名字脱胎于1930年的高逼格电影《西线无战事》,约莫自带高冷光环,很难升起让人点进来的欲望,所以才换了一个相对接地气的名字。   所以,厚颜请喜欢原书名的小天使们谅解,权当是满足一个小姑娘渴望受到更多人喜爱的心情吧。   (一不小心写成小论文,自己都觉得可怕~)   (完结后会找时间把17本参考书都拍照发到微博上,写一个小总结,希望有意向了解这方面知识的小天使不用走弯路。)   (阴谋陆续显现,黑手从幕后走向舞台,当年林远靖冤案的真相也即将浮出水面。群星闪耀,杀机四起,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本书也已接近尾声,预计年前完结,近期将有新文会开预收哦~) 第162章 云中   “报可汗!昭军打过来了!”侍卫疾驰进王宫, 在矢力可汗面前跪倒。   矢力可汗正值壮年, 从烧着火盆的房间里走出来, 敞着胸膛,也不惧寒冷, 喝问道:“来了多少人?”   “太黑了,看不清,他们趁夜偷袭东、南两座城门,守卫没反应过来, 已被他们得手,登上了城墙。”   “守东城的是执失部的人, 执失戈图呢?”   “执失首领已经赶去城门,正与昭军交手。”   “来进犯者是何人?”   “昭武卫大将军, 林菁!”   矢力可汗握紧了拳头, 下方又有一人急匆匆赶来,是执失部新上任的叶护,执失断。   他行礼道:“兄长已经带兵去迎战林菁,苏农达刺摩则去支援南城门, 请可汗安心。”   舍利吐利部派出虎戎去昭国和亲失利,昭国皇帝向东突厥宣战, 矢力可汗只好将对牙帐不满的执失部和苏农部的首领召集到云中城, 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为了显示诚意,执失部的执失断成了新任叶护, 又提出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到苏农部,于是执失戈图和苏农达刺摩才来到云中城。   至于要如何商量, 多少天都没定下一个章程。   原因就是正值冬季,部民都在尽全部力量抵抗寒冬,根本没有打仗的意愿,若是放到春秋,就算耽搁放牧也无所谓,反正这个时候本来也是南下“打猎”的好时候。   谁能想到,昭军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兵,而且来的人果然是林菁。   矢力可汗一想到黑围谷,就觉得遍体生寒,他问道:“到底来了多少昭军,云中城可抵挡得住?”   执失断皱眉道:“云中城有三万铁骑……”   “可那是林菁!她一个人就屠了黑围谷三万人!现在她还带着兵马前来!”矢力可汗很想冷静,当年他敢带着十万控弦之士南下,一直打到渭水河畔,本不是个窝 囊人,但林菁的传说太可怕了,加上云中城是在夜间被偷袭,人在夜晚本就容易情绪敏感、焦躁,在强大的敌人面前,矢力可汗有些失控。   执失断知道矢力可汗想听什么话,他不愿说出口,亦不想看到牙帐被攻破。   他只好道:“既然不知昭军实力,当做两手准备,请可汗更衣,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矢力可汗方道:“说得有理,来人,再去打探前方战报!”他又看向执失断,手上微不可查地做了一个手势,一队侍卫立刻来到执失断的身边。   执失断大惊:“可汗这是什么意思?”   “叶护当然要跟本汗一同行动。”矢力笑着道。   执失断浑身冰凉,他立刻意识到,矢力可汗已经下定决心抛弃云中城,现在正打着用执失部和苏农部拖延昭军,让自己好有充足的时间逃跑。   在云中城东城门城墙上,林菁迎来了故人。   执失戈图仍然记得当年在幽州大营外,他是如何被林菁用计挑拨撤兵,但他本来也不想消耗执失部的实力,因此并没有像拔延诃勒那般痛恨她,只是见了面,也不免打量一番。   这一看便心惊肉跳。   昭武卫的大将军,还是个小娘子,不好好在主帐享福,居然身先士卒,亲自到城墙上杀敌,而且她手持两把横刀,见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寻常武士在她身下根本走不过两招,东城门沦陷如此之快,明显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利器存在。   执失戈图冷哼一声,他听说在昭军在攻打朔方城的时候,曾有大食刺客伤了她半条命,登时便重金聘请了两名大食刺客随侍在身边,刚好派上用场。   他做了一个收拾,身边两个黑影冲了除去,登城墙如履平地,顺着绳索跃了上去,身影掩在夜色中,藏在士兵背后,只等给林菁致命一击。   执失戈图笑着坐下来,豹奴将白魔王牵了过来,他一手揉在豹头上,低声道:“等我取了她的肉,给你加餐。”   白魔王十分不安,它在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压根没有主人那种盲目的自信,只觉得自己又要倒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杀敌正是畅快之时,只要将这片区域的敌军清理干净,她就可以带人去开城门,引骑兵入城,届时城里一乱,矢力预测不出昭军人数,必然会放弃云中城。   登上城墙的昭军越来越多,她面前也只剩小猫两三只,在目标即将达成的时候,人会情不自禁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目标身上,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林菁双刀齐出,身后尽是空门,一直躲在暗处的大食刺客趁此机会从左右两方扑出,锃亮的弯刀向林菁的后心刺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林菁本是砍向前方的横刀突然拐了个弯,双手在胸前交叉,两把刀从腋下刺出,挡住了来自身后的攻击,她侧过脸看着两名大食刺客,唇角微挑冷冷笑道:“到此为止。”   两名大食刺客一惊,身形一顿,然后立刻用更凌厉的刀法进攻!   可林菁已经今非昔比,她与阎晓晨一战之后,刀法大有提升,曾经看上去招式诡异、时时出其不意的大食弯刀已经去掉了神秘的面纱,她早有破解之法,两把横刀 齐出,依仗身法的优势,与那两名大食刺客瞬息间过了百招,最后将两人抹了脖子,一脚一个踢下城墙,然后呼哨一声,带着城墙上的士兵冲了下去。   林菁命朝晖带着人去攻城门,另有城墙上已经架起重弩的弩手负责掩护开道,弓手射出火箭,占领城墙高地的昭军几乎不间断地收割着下方突厥兵的人头,执失戈图带来东城门救急的两千千人马居然被冲得四散,一时集结不起阵型。   这就是闪电战的优势。   林菁把一名突厥骑兵拉下马,自己上马之后,用突厥语对着坐镇后方的执失戈图喊道:“我道是谁还在这里傻坐着,原来是执失部的首领,怎么还想不明白?你们的可汗恐怕早就从后城门逃跑了,只不过用你拖延时间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执失戈图阴沉着脸,他一心想着这一次再也不会中计,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把人从云中城赶出去。   可她说出的话,却是他现在最担心的。   云中城的兵力有限,都是牙帐和几个大部落的精锐,按理说他和苏农达刺摩先带着一批方便集结的人来迎战,牙帐的亲卫军团也该出动,将昭军一同打出去才对。   可这么久过去了,派去王宫打探的侍卫一直未归,他的弟弟执失断也没有消息传来。   他不知道王宫那边发生了什么,如果不去想还好,被林菁提醒了之后,疑虑如野火般燎原,让他怎么也坐不住了。   执失戈图大声喝道:“不要听她妖言惑众,给我杀!”   林菁微微一笑,等士兵都向她现在的方向进攻的时候,身形一纵,又来到另一边,照样抢了一匹马,左右突围,向执失戈图所在的方向道:“执失部和苏农部不受可汗控制,把你们两部送到昭军的嘴边,既能拖延时间,又能除去心腹大患,若你是可汗,也会这么做!”   执失戈图冷汗都下来了,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移到白魔王的后颈,当下用力一抓,白魔王一声惨嚎,活活被暴怒的突厥人拎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执失戈图问道,他像扔破布一般丢掉白魔王,一双阴鸷的眸子盯着林菁,做了一个停战的手势,周围的突厥人放下武器,给林菁让出一条路来。   她不徐不疾地走到执失戈图面前。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这样的可汗,值得你这样的英雄去追随吗?去吧,执失戈图,去王宫,看看你的可汗还在不在,然后带着人离开云中城,如果有一天想清 楚,就来云中城找我。我可以许诺,向大昭投降的突厥人都会得到平静的生活,这片草原依然属于他们,突厥人和大昭人本可以和平共处,所有贵族依然享受他们的 供奉,除此之外,你们还将成为大昭的朝堂上的一员,与全天下的豪杰并肩作战,再也不会被排挤,被利用,被无视……”   执失戈图不再犹豫,他咬牙带兵撤退,顺便还叫上了作为难兄难弟的苏农达刺摩,果然王宫已经人去楼空,矢力可汗带着牙帐护卫仓皇出逃云中。   当下,两人也顾不上确定昭军的人数,只想离开这危险之地,保存自己的实力,反正在昭军的眼里,牙帐才是他们追击的对象。   林菁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云中城,她在王宫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屋子住下,风餐露宿了这么久,终于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可以好好睡一觉。   朝晖一边帮她忙前忙后,一边问道:“明日可要追击牙帐?”   林菁打着哈欠道:“不必,小裴将军应该带着右厢军正在碛口等着他呢,把斥候派出去追踪执失戈图,他才是我现在的目标。”   朝晖走出去前熄了灯,关上门后,林菁正准备入睡,突然察觉有些异样,伸手从床底下一抓——   白魔王苦着脸看着她,呜呜叫了一声,一张毛脸楚楚可怜。   林菁:“……”   当年执失戈图将白魔王输给了拔延诃勒,后来拔延诃勒被她所杀,执失戈图好不容易把白魔王找了回去,结果……   执失戈图走的太着急,又把他这心肝宝贝给忘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历史上,李靖就是三千骑杀进云中(定襄城),逼退突厥可汗,用闪电战出其不意地给予突厥一计重击,奠定了后面胜利的基础。   讲真,这路子是真的野,这胆子是真的大,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   一句话小剧场:   女主:我有猫了。 第163章 不朽   林菁拍了拍了白魔王的脑袋, 她不习惯跟动物一起睡觉, 示意它下床。   但白魔王像是听不懂一样, 反而把脑袋往她怀里钻。   林菁无奈,只好披上衣服, 准备把它交给守在外面的亲卫。白魔王拼命挣扎,它四爪乱蹬,为了挣脱林菁,还隔着衣服轻轻咬了她一口。   被关在拔延诃勒那里的时候, 她跟白魔王住过一段时间,把它驯得比家猫还乖, 这怂货绝没有咬她的胆子,肯定是事出有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松了手, 白魔王在她脚边转悠了一圈, 走到门口用爪子挠门。   “呜……”   林菁索性打开门,让白魔王在前方带路,这豹子熟门熟路地将她带到后宫的一间房屋前,推开门之后, 白魔王窜到一个箱子前摇头摆尾。   她打开箱子,在一堆凌乱的衣物中找了半天, 终于在一件衣服的夹层里摸到了硬物, 用随身携带的龙雀割开布料,将小纸卷摊开。   里面用汉字工工整整地写到:“汀卢想去长安。”   林菁浑身一震, 汀卢竟然在矢力身边!   林菁认识汀卢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现在也该有十五岁了,当年她自愿成为霍九的密探,从此跟林菁之间没了联系,没想到已经开始做任务,还被送到了东突厥可汗的身边。林菁环视这件屋子,依照规格和华丽程度,不可能是侍女所住。   汀卢成了可汗身边的女人。   她们曾经约定,等战事结束,就请汀卢来长安做客。   这张纸条的意思,便是她会助林菁成事,等待天下止战的那一天,去长安找她。   林菁看了一眼白魔王。   她们两人与白魔王住在一起,白魔王当然对汀卢也十分熟悉,想必是汀卢用了法子……白魔王不是被执失戈图丢了,而是它自己跑了出来,为了给把这个消息带给她。   林菁长长一叹。   她得承认,无论是霍九的安排,还是汀卢自己想去做,这一步……都是好棋,对她接下来的布局非常有帮助。   她伸手挠了挠白魔王的脖子,低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不准挑食。”   白魔王不懂,它熟练地跳进箱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林菁了然。白魔王跟在执失戈图身边,总是出入王宫,刚好可以与汀卢接触,而汀卢大概是从霍九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昭武卫会北伐,也知道云中城一定会成为目标,从那时候,她应该就用这个箱子训练白魔王,好让白魔王带她来到这里。   此时,正在逃亡路上的矢力可汗一脸怒容地道:“执失部和苏农部都该死,他们竟敢临阵脱逃,恐怕早已起了反心!把执失断绑起来,不要让我看见他!”   立刻有人领命。   虎戎驭马来到矢力可汗身边,低声道:“执失断现在很关键,可汗控制住他,执失部就不敢妄动,我们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矢力可汗哼了一声,他心里也承认虎戎说得对。   过了一会,底下人慌乱地上报:“可汗,执失断自尽了!”   矢力可汗和虎戎互视一眼,从对方的脸上都看到了一个消息——执失断一死,执失部必反!   “去阴山!”   在牙帐浩浩荡荡的逃亡大军中,一个不显然的旁支里,汀卢穿着一身制作精美的羊皮袄,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正在听身边人说话。   “任务完成,执失断已死。”   “把消息散出去,如果不方便找到执失部,那么通知云中城也是一样,林菁会想办法让执失戈图知道的。”   “明白。”   她吩咐完毕,继续冷着脸前行。   在霍九的帮助下,她有一个完美的身份,成为现在矢力可汗身边最得宠的女人,就是为了这一刻。   前方就是白道,过了这里,到了碛口可以缓口气,然后就能直上阴山。   可就在这时,去前方探路的斥候快马加鞭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前方发现昭军队伍!大约有两万人!”   矢力可汗还没来得及召集兵马,身边只有三万人士兵,还有一堆家眷随行,根本不想迎战,他当机立断:“调头!去铁山!”   但这头可没这么容易调。   裴景行的军队不是在那里傻站着的,他们一直向云中方向前进,与牙帐队伍在白道遭遇,当然要给对方迎头痛击。   双方交战,矢力可汗根本不管后方人死活,点将迎战之后,继续带着牙帐亲卫和家眷向铁山逃去。   而白道这一役,裴景行率领的右厢军共战俘突厥兵将近两万人!   目前跟随矢力可汗的,只剩一万人不到。   裴景行并没有继续追击,铁山的地形险峻,不适合骑兵作战,而且在西北方向,还有一个突厥部落等着他去战斗。   与此同时,虽然冬季消息不灵通,但战争防御机制一旦开启,总有数不清的斥候在草原上打探,东突厥的叶护执失断死在牙帐奔逃的队伍中,这个消息从云中城传了出来,立刻被正在打听牙帐下落的执失戈图得知。   昭武卫派出去的各路兵马也在向导的带领下找到了几个大部落,因为是在冬季突袭,对方来不及准备,都有不错的战绩,整片草原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不能离开温暖的羊盘,更不能在这种天气带着羊群迁徙,部落们反抗不了多久,便在昭武卫的铁蹄下投降。   林菁在云中城集结中军完毕,几日后,收到了代表东突厥可汗的书信,信中写到,阿史那家族愿降大昭,从此成为昭国皇帝的臣属,将广袤的草原拱手奉上。   林菁笑了笑。   东突厥的降书一式两份,一封送向云中城,一封则送到幽州刺史王昱之的手上,通过快马加鞭,直接送到长安。   当然,只有降书是不够的,矢力可汗派出他现在身边最得力的大将虎戎前往云中城,带着可汗的诚意,与林菁商议退兵之事。   林菁带着伏梅兮站在云中城的城墙上,看着虎戎带着八百精锐向云中城而来。   “想出城杀,还是在这里,都可以。”林菁示意手下人送上一把长弓。   伏梅兮冷静地道:“长安城收到降书,一定会跟东突厥议和,你现在让我杀了虎戎,皇帝一定会降罪于你。”   “我不在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虎戎必须死。”   伏梅兮拒绝了长弓,她站得笔直,铿锵有力地道:“我要出城门,手刃他!”   林菁拿着弓,在城墙上看着伏梅兮带着她的一千死士出城迎战,看着她直接冲向虎戎,又看着她力有未逮,被虎戎挑下马来。   朝晖在她身边问道:“要不要我们的人出去掠阵?”   林菁摆了摆手。   伏梅兮挣扎起身,她怕虎戎躲到人身后,便扑上去抱住虎戎的小腿,想将他拽下马来,被虎戎用刀砍伤了肩膀却死不放手,硬生生被马拖出去老远,最后她大喊一声,撕扯着将他拉了下来。   在虎戎来不及起身的时候,伏梅兮跃到他的后背,双手抱着他的头颅,狂吼着将他的头扭到一边,但虎戎岂容她得逞,立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伏梅兮一用力,将虎戎的头盔摘了下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撕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   ……   伏梅兮身边的亲兵全都得了命令,不得参与她的复仇之战,于是她就这样浑身浴血,全无形象地与虎戎厮杀在一起。伏梅兮武力并不及虎戎,可她足够狠,无论是对敌人还是自己,最后虎戎被她撕咬得身上没一块好肉,她也被砍得奄奄一息。   最后,虎戎带来的人全歼,伏家亲兵还剩二百人。   林菁亲自把伏梅兮抱回云中城,搜集全城最好的草药为她治伤。   “人可以死,唯有不屈的意志,就算经过漫慢历史长河洗练,依旧不朽。”她对伏梅兮道,“如果你还愿意上战场,我收你为徒,从此为我鬼谷传人。”   伏梅兮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林菁的手指,小声地叫道:“师父。”   虎戎刚死没多久,林菁就收到来自长安的旨意。   “朝廷允许矢力投降,准备派出使臣来云中,与矢力商议降后事宜。圣旨里命令你带着昭武卫回京,上面说……圣人病重?”朝晖愣住了。   林菁本来正靠在软榻闭目养神,一听消息瞬间睁开眼睛,但她显然不在意圣旨的内容,而是打量朝晖的神色。   她道:“圣人毕竟年纪大了,生病也是可能的。”   朝晖抿着嘴,片刻后道道:“圣人身体很好,不会这样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   “什么?”   林菁点了点:“李僢。”   朝晖立刻站起身,他来回踱了几步,然后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对圣人下手了?”   “朝晖,你现在仍然是百骑司的一员,对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   “可你也不单单是其中的一员。”林菁挂着淡淡的笑,“早在甘州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级别应该不低,直到回长安,我让你考虑要不要追索我的时候,让师兄去查了查你,结果很惊喜,百骑司的副首领,对吗?”   朝晖:“……我并未背叛过你。”   “我提这个,不是在怀疑你,而是想让你帮我。”林菁接过那张圣旨,“帮我拦下使者,我要派陆顽去铁山。”   朝晖震惊道:“你私下派人与东突厥可汗议和?”   “皇帝一病,那群人的嘴脸就出来了,恨不得立刻给突厥人下跪,好平定战乱,可他们也不想想,矢力现在被打得无还手之力,那是因为现在是冬天,等到草青马 壮时,突厥人还不是该抢就抢,该翻脸就翻脸?历史给了多少经验教训,可他们从来都被眼前利益蒙蔽。我不可能听从圣旨撤军,这一次,我是来永除后患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菁:既然你一身白,那以后你就叫蒸饼吧。   白魔王:喵喵喵?   你起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你确定不会把我当储备粮吃掉?   我不喜欢,收回去!   ================== 第164章 胆魄   原定计划, 当牙帐转移之后, 林菁是想亲自去议和的, 稳住矢力可汗的同时,让中军大部队包围铁山。   此计风险高, 昭武卫大将军亲自前去,极有可能反被突厥人扣押成为人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现在敌方阵营里有他们自己人,汀卢不会自己一个人在, 她下面还一定有霍九布下的密探,危险性大大降低, 所以去议和的人可以换成陆顽,他是个文官, 武力值不高, 不会让敌人产生警惕,比她的效果更好,汀卢也会配合陆顽。   就在林菁想下令时候,在她取过笔的时候, 脖颈里的木头小鸟突然掉了出来。   她立刻放下笔,将小鸟拾起来, 轻轻抚摸了下, 然后放回了衣领。   等到再下笔的时候,她却停住了。   林菁十分自信, 说她刚愎自用也好,说她一言堂也罢, 作为将领必须扛起所有责任,也要有魄力做决断,北伐开始后,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就算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刻会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与东突厥的战事进行到了这个阶段,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战局——临到结尾功亏一篑的案例太多,犯蠢的人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她想了想,方才继续下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顽率领百骑,连夜出云中。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而他,也成为了那个创造历史的人。   与突厥帝国的可汗周旋,为大军拖延时间,稳住矢力不能让他听闻风声提前逃走,陆顽的任务不可谓不艰巨。   到了铁山牙帐,他看到了坐在汗王身边的可敦,和她身后一名身段娇小,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突厥美人。   出了牙帐之后,有人往他的手心里塞了纸条,他看罢之后,情不自禁出了半身冷汗。   牙帐并非真心议和,就像林菁决定派出议和使者来铁山,用以掩盖中军进攻意图一样,矢力可汗也想安抚大昭来的议和使者,寻找时机逃跑,当然还要带着他,不仅能当人质,还可以从他嘴里拷问出昭军的北伐兵力部署。   而影响矢力可汗行动的关键点在于虎戎。   派虎戎去云中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负责打探昭军的动向,将消息传回后,矢力就会有所动作。失去云中城之后,矢力在铁山集结部队,将附近的中小部落统合,已有十余万人,如果能减少与昭军交战,他可以舒舒服服地逃出东突厥,寻求其他国家庇护。   所以矢力在寻找适合的逃跑路线,在陆顽临行前,林菁推算过,矢力的最终目标将会是西突厥和吐谷浑中的一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顽不露声色地与矢力可汗派来负责商议何谈的官员周旋,两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讨论,可陆顽心里知道,几乎每一次回到自己的帐篷,他都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心里不断计算大军到达的日子,苦苦捱着日子。   汀卢心里比陆顽更着急,她不知道林菁什么时候到铁山,但她知道随着虎戎的杳无音信,矢力可汗已经有些不耐烦,这里环境恶劣,他想离开铁山了。   她咬着下唇,曾经想过谎称怀孕,然后以见红为理由,拖住矢力。   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方法,在接受训练的时候,她的师父便指导她,在对付男人的时候,绝不能从女人的角度出发去考虑事情。对于矢力可汗来说,他不缺子嗣, 必要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牺牲,更别提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对她的宠爱是建立在肉体关系上的,一个怀孕的女人不能满足他的需要,而且还会成为麻烦,她 如果这么做,等待她的结局是被丢弃在荒凉的铁山上。   她引诱了一名垂涎她许久的突厥高官,两人偷完情,她故作担忧地问道:“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真是过够了……舍利吐利部的虎戎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会不会出事啊?”   那人笑道:“怕什么?昭国皇帝就是一个孬种,虎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他们的公主,整个长安城敢说个不字?还不是任咱们突厥人玩了个痛快!这时是冬天,路上雪地不好走,消息慢了几天也正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要走雪路”汀卢适时惊讶道,“为何不用飞奴鹰隼?”   那人大笑,仿佛她的问题十分可笑般道:“两军交战时,飞奴都是首要射杀目标,现在敌人众多,我们的飞奴会吃亏,所以虎戎会派密探回报。”   “那要是有人伪装,回报了假消息呢?”   “哈哈,怎么可能,”他口无遮拦地道,“舍利吐利部的密探必带三缕金羊毛,别人假装不了。”   第二日清晨,虎戎派来的密探终于到了铁山,带回云中城的消息。   矢力可汗看完之后便露出微笑,他对心腹道:“昭人懦弱,竟然派一个不懂兵法的女人出来打仗,听到左厢军被埋伏,林菁立刻舍弃了云中城去救援,真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突厥人也有情报来源,自然知道林菁和左平的关系。   有人笑道:“女人么,不就是喜欢感情用事,一听情郎有难,连主城都不要了,就算她再如何厉害,也是被男人压的命!”   众人都放松了许多,也开始调笑起来。   “早就听说那个女人极其淫/乱,跟身边那些将军都上过床,要不这些人能服她?还不都是睡过的关系!”   “等到了春天,咱们反攻之时,一定要把她抓过来,也给她一个大将军当当。”   “正是,给她见识见识咱们突厥人的‘大将军’,保证她再也不想回昭国。”   “哈哈哈……”   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铁山附近起了大雾,矢力认为大雾刚好可以掩盖铁山的位置,这样一来,更是毫不担心。   林菁带着二百骑兵为先锋,顶着夜色,在茫茫浓雾中奔驰。   此时此刻,她身边跟着的,还有陆君南,他一脸视死如归,大有以身殉国的觉悟。   他痛心疾首地问道:“林将军,你觉不觉得,你带的人越来越少了?”   “还好,在甘州那会儿,我就带了几十人,杀得也挺痛快。”   陆君南双目圆瞪:“我是这个意思吗?不是,你知道铁山下面的驻地有多少人吗?十万!不,是十万多!”他满脸绝望,“你带这二百人是去给他们送开胃菜吗?”   林菁回头看他,没忍住笑道:“陆御史,你为什么跟我一起来送‘开胃菜’?呆在云中城好好活着不好吗?”   陆君南摇头晃脑:“不好,我听你身边有人说过,每一次大家说你要去送死的时候,你就莫名其妙的嬴了,如果有这种奇景,我陆君南定要见识一番。”   林菁笑着转过头,她的话飘忽在驰骋时的冷风中。   “等你站到胜利顶峰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风景,总是最美的。”   陆君南苦笑。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胆子那么大,好像全大昭的胆子都汇聚在这一人身上,两百骑兵,大雾前行,去进攻一个十万人的营地。   旷古绝今。   眼前的浓雾也像是被她的胆识所破,若隐若现地散开一块,前方似有山的轮廓,直到他们远远看到前方有一顶最高的白色帐篷,那上方挂着一面蓝色的旗帜,在雾色中半垂不垂地立在那里。   蓝色狼头旗,那是阿史那家族的家徽。   陆君南出了一手的汗,他知道他们找对地方了。   林菁没有任何废话,身后这二百人都已经做好战斗准备,参与此战所有人,胜利后军功直接加一转,每个人都有或战死或功成名就的觉悟。   她双手交叉,从身侧抽出两把横刀,指向前方道:“随我冲锋!”   明光铠与雪成一色,骑兵们全副武装,上好手/弩,纵马扬鞭,全速奔驰,   马蹄声轰隆隆,直到突厥营地七里的时候才被哨兵发现,在对方敲锣打鼓,呼唤人群起来抵挡的时候,林菁已经带着骑兵们冲进了营地。   “昭军来啦!昭军杀人啦!”无数人喊着。   营地里尽是浓雾,许多人慌慌张张地一跑,更是分不清方向,军队来不及集结,就被敌袭吓破了胆子。   林菁率领部下一往无前,直接杀到了牙帐前!而她本人,则直接跃马向牙帐里冲锋。   牙帐旁边的守卫慌忙防守,火炼扬起前蹄,将人踹翻,林菁从马上下来,长刀劈开,将牙帐外砍出一个大口子,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   “来人!来人啊!”   牙帐附近到底精兵多,十多个在附近的亲卫冲上来,林菁手中的横刀如死神的利刃,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成双!   矢力可汗根本没时间穿衣服,他赤裸着上身,拿起身边的武器,从牙帐后面逃出去。   这个时候,什么女人,什么孩子,什么部下……他统统都顾不得,此时此刻只有他的命最珍贵!   矢力可汗的心腹带着六十多名亲卫前来护驾,原本在牙帐侍寝的女人裹着羊皮袄跑出来,默默跟在他身后。   没有叫嚷也没有做多余的事,矢力看着已经穿好了皮靴和衣服的汀卢,她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把防身弯刀,看上去并非累赘,反而还能成为助力,便带上她一起撤退。   这一夜,东突厥可汗败逃,林菁只用了二百骑便让突厥大营阵脚大乱,随后中军大部队便在上官兄弟的带领下赶到铁山,十万人溃不成军。   这一役,共斩敌万余,俘虏突厥百姓十万余,牲畜数十万,是自大昭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胜利!   可对北伐战事来说,矢力可汗成功遁走,令这场胜利显得不那么圆满。   陆君南捶胸顿足,一脸遗憾:“追是追不上了,王室的马都是日行千里,唉,可惜了……”   林菁则是摸了摸胸前的小鸟,神秘莫测地看向西方。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系列#   当时,李靖派苏定方去铁山抓突厥可汗,他就带了二百精骑。   之后的事你们知道了,如文中所述。   二百人……既然苏定方这么吊,我也就不用编了。   试问,还有人能编得比苏定方本人更吊更爽吗?   至今,我们已经无法想象苏定方当时是什么心情,但我觉得他的胆子一定是金刚钻做的,此章名“胆魄”,是献给他。   (历史上,苏定方和骑兵们衔枚出发,是为了路上不发出声音,这里没这么写,因为我要给陆君南小哥哥加点戏~因为陆君南小哥哥成功地发现了本文的胜利flag——“你这是去送死!”) 第165章 谋杀   矢力可汗带着汀卢和心腹扬马奋蹄。   北部有昭武卫的两支军队, 正在清扫他们的大后方, 东部也有一支军队阻碍他东逃, 草原腹地也有军队……   他走投无路,唯有阴山。   阴山有阿史那家族的部曲, 只要进了阴山,他就能逃出昭武卫的包围,向西方逃亡,过个十来年, 等大昭放松警惕的时候,凭借高贵的蓝血家族的号召力, 他还能回到那片草原。   可心中毕竟有意气难平,一路艰苦, 风餐露宿, 矢力可汗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他身上那一股子兽性都朝着汀卢发泄,营地里每夜都能听到帐篷里传来女子被堵着嘴的呼声,却没人知道, 汀卢的手指极力抠挖着地面,在土壤里挖出一个图案, 以至于拔营后仍然能留在地面, 只是人人都忙着逃亡,根本没人在意。   昭武卫的斥候玩命地在草原上寻找矢力可汗的踪迹, 就算林菁推测他们会逃向阴山,但阴山实在太大了, 尤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几天只差就有可能放跑矢力一行,他们必须在降下大雪掩盖马蹄印和记号之前找出他们的动向。   最终有一个营地的记号被发现,指向阴山五虎岩方向。   矢力没想到,他在与阿史那家族的部曲汇合的时候,再一次遇到了战斗。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昭军呐喊着向他们冲锋,原有部曲五万人全部被斩俘,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就从即将逃出东突厥地界的兴奋转为被袭击的惊惧, 他打破头也想不到昭军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路线,竟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自己……直到他从马背上被掀翻在地,一把装饰性大过实用性,勉强能防身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 子上,那个被他夜夜按在身下的女子用一双冷淡的眸子看着他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贱人!原来你跟上来,就是为了给昭军通风报信,你这没有图腾的杂种!我错看了你!”矢力可汗怒吼。   汀卢面无表情地道:“我带着这把刀,不是为了抵抗昭人,而是为了你,为了那些在你的统治下流离失所的人们,还有无法安息的灵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矢力用最恶毒的诅咒对她道:“你帮着外族残害同族,必定会下地狱,永世与恶魔为伴!”   “谁说人要忠于自己的种族?我只忠于自己和我的恩人,至于与恶魔为伴,我想我已经体会到了。”   矢力可汗被俘后,统治东突厥的阿史那家族彻底被林菁抓在手心,她一边向各地散布消息,将狼头旗撕碎,扔到各个草原部族的聚集地,几乎不用战斗就将这些突厥人俘虏。   大军驱赶着突厥人南下,而这次不再是他们主动南下劫掠,而是以俘虏的身份,去往大昭北境边界线上接受惩罚。   林菁则分出中军的一部分负责押运俘虏,另一部分被林菁带着,向阴山方向移动,与左平的大军汇合。   与此同时,林菁以兵符召集昭武卫各军,命他们交付俘虏之后,也向阴山赶来。   战报则由鸿翎信使带着,疾驰传往长安,   这本是一个好消息,但鸿翎信使赶到长安的时候,一个噩耗却瞬息间席卷全国。   李茂驾崩!   与此同时,百济、吐谷浑、吐蕃等与大昭西部、北部相连的国家突然陈兵边境!   长安派出的急报使比鸿翎信使的脚力还要快,军令上书,圣人驾崩,国境不稳,要求林菁立刻带昭武卫还朝,守卫长安。   林菁在中军主帐,听到林岚将军令读完之后的刹那,朝晖带着身边亲卫立刻暴起,将陆君南及他的亲卫挟持住!   陆君南惊慌了片刻,便很快冷静下来。   “林菁!你挟持监军,难道想抗旨不成!”   林菁转过头看着他道:“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抗旨,但这长安,我若回去,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陆君南慷慨激昂道:“为人臣子,君命不可违抗,而此时正是内忧外患之时,你怎么能一意孤行,弃国家大义于不顾!”   林菁反问:“皇帝死了,现在的‘君命’到底是谁的命令,你可知?”   陆君南怔住了。   “兵符在我手上,北境全线军队归我节制,只要他们愿意相信我,边境不会有事,昭国也不会有事。”   林菁迅速发布调令,调动北境兵马,而她自己却没有停下召集昭武卫的动作。   陆君南被她这一手玩得有点崩溃,他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去西突厥。我说过,这一次是来永绝后患的。”   陆君南绝望地道:“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抗旨对不对?”   林菁没有回答。   现在的长安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余迢匆匆从皇宫里出来,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他现在已经不能给林菁写信,长安周围的驿站都已经被控制,金吾卫环城守卫,连只信鸽都飞不出去。   这样严密的监控,却并非出自皇家之手,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中书令杜显明!   京兆杜家这是要造反了吗?   他当然也从林菁那里得知了长夜的存在,但长夜的主公一直隐在背后,他始终找不到长夜的把柄。   那么,杜显明会是长夜的主公吗?   余迢走了没多远,又一辆马车行来,撞了他的车。   车夫们走下来开始理论,周围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马车的后门打开,余迢走到另一辆马车上坐下来,又秘密回到了皇城。   只是这一次的目的地是东宫。   说起来也是好笑,皇帝死了,太子却还没登基。   其他两个皇子都安静如鸡,上官皇后在大明宫悄无声息,太子被杜显明一系制衡,唯有李祯上蹿下跳,哭灵之时还不忘查找凶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因为李茂死于非命,而宫里的人对于李茂死亡的地点和方式都讳莫如深,余迢也就是凭借天子近臣的身份,才打听到了一点。   “圣人是在春露殿遇害的。”   “春露殿?没听说过,是后宫哪位妃子的住所?”   “不好说,别问了。”   “是毒吗?凶手可找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嗨,凶手什么的……可不敢说,当心小命!”   “春露殿在什么地方?”   “余舍人,那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你都没发现吗?要变天了,您可快躲着点儿吧,别多问了。”   他拿出马车里准备好的斗篷,披上之后,等待马车停下,从后门进了东宫,在一处密室中,见到了太子李恒。   余迢摘下兜帽,坐了下来。   “林菁不能回长安。”余迢第一句话便道,“她需要殿下的支持。”   李恒一双眼眸阴沉如水地看着余迢道:“那么,她现在会率领昭武卫回来支持我吗?”   “林菁如果回来,殿下才失去了对他们的王牌。”余迢耐心地解释道,“正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林菁与您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殿下现在才是安全的,他们也只能用军令来逼林菁回长安,殿下不能让他们得逞。”   李恒伸出手,转动着茶杯,垂眸道:“你知道圣人驾崩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余迢摇头。   李恒接着道:“那天晚上,有人给我送信,让我带人去一个叫作春露殿的地方。”   余迢心头一凛。   李恒能感觉到,自从林菁带着昭武卫北伐之后,长安城的气氛越发诡异,朝堂上一派和谐,好像原本喜欢吵嚷的几波人都因为某种事放下了成见,甚至有时候的吵嚷也只是在给龙椅上的李茂做做样子而已。   而李茂确实老了,北伐吸引了他的大部分目光,除了前线发过来的战报,他对其他事情都兴致大减。   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昭武卫真的拿下了东突厥,那么李茂的声望将如日中天,有这样一支利器在手,万邦来朝也不是白日梦。   也就是在林菁率二百骑拿下铁山突厥营地,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李茂兴奋异常,当时便决定今夜举办宴会,令百官同庆。   李祯更是大肆吹捧,将李茂夸成了千古一帝,直比汉武。   李恒冷眼旁观。   在李祯的殷勤下,李茂喝下许多三勒浆,不等宴会散席,便带着內侍走入皇宫深处。   他当时也想离席,但旁边一位为他倒酒的宫女飞快地向他的手心里塞了一枚蜡丸,他寻隙捏开一看——   纸条上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是落款人的名字……竟然是苏国夫人?   那个已经在紫宸殿香消玉殒的苏国夫人?   李恒如常离席,离开大殿之后,果然有人前来接应,他被人七拐八绕地带到宫中一处宅院,然后将他藏在一间密室里,在墙壁上找到一处暗格,拉开之后,通过一处细小的缝隙,可以看到密室外的情形。   那是一个布置得十分香艳的女子闺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门打开的时候,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某个后妃,而是他的弟弟,李祯。   李祯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孔武有力的侍卫。   他听到李祯说道:“先不忙动手,且听我号令。”   那人道:“是。”   李恒自诩手上并不干净,也见惯了杀戮。   但他此时此刻,出了一身冷汗。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李茂驾崩这一段,让我想起唐朝有一个很有名的恐怖故事,《辛公平上仙记》,有兴趣可以找找看。   (其实并不吓人) 第166章 报应   没过多久, 李恒便听到了李茂的声音。   他醉醺醺地说道:“这么久没来看你, 曼娘, 你可怪我?”   苏国夫人甜腻的声音道:“当年你我都是身不由己,这几年冷静下来, 我才知道陛下对我的好,又怎么会怪陛下?”   “好,好,曼娘, 等前线大捷,我必有一番作为, 让那些人刮目相看,也给后继者一个太平天下……我这心里苦啊, 他们一个个的, 又都是不省心的……”   “陛下别着急,孩子们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倒是你, 多注意身体,奴家这一见你, 心里好生难受, 陛下受累了。”   “曼娘,后宫这许多人, 知冷知热的人不是没有,但只有你……也只有你能让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却又心甘情愿。”   “陛下……”   “等事了,我就想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地跟在我身边。”李茂抓着苏曼的手,喋喋不休,“我要让他们知道,先帝没做成的事,我能做成,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李家人……”   房间里突兀地想起了拍掌声。   屏风被拉开,李祯坐在案几后,笑眯眯地看着皇帝,抚掌道:“阿耶为了让曼娘去对付长夜的主公,可真是煞费苦心,连脸面都不要了么?”   李茂一脸震惊,他松开握住苏曼的手道:“四郎,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屏风旁边伫立的武者,立刻喊道,“宁珏!宁珏?”   他的贴身內侍和侍卫都没有回应,李茂心凉了个透。   李祯向苏曼招了招手,一边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一边漫不经心地道:“阿耶可真是暴殄天物,将这样一个尤物锁在深宫,自己又不去品尝,儿子只好代劳了。”   李茂愤怒到极致,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他的眼睛来回看着李祯和苏曼,低声道:“原来你们俩早就厮混在一起了!”   苏曼靠在李祯的肩膀上,娇笑道:“我苏曼只臣服于最强的男人,不跟四郎在一起,难道跟已经日暮西山的陛下吗?”   李茂不去在意苏曼的挑衅,他看着李祯,痛心疾首地道:“四郎,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被这妖女迷惑?你是在耶耶身边长大的好孩子,我不怪你,现在咱们父子携手,一定能为李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到时候耶耶再提你做太子,将这大好山河交到你手上。”   “阿耶若是早就想立我为太子,为什么还要立那个贱种?”李祯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阿耶已经立了那个贱种,为什么又对我这么好?给我不该有的妄念,让我与他对着干?阿耶就是这么疼我的?我早就知道谁都靠不住,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拿到手,才是真的。”   “所以……你就跟长夜合作了?”李茂仍然不敢置信,当他看到苏曼与李祯搅合在一起,如何不知道李祯的打算?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这么蠢,“从你祖父到我,身在长夜,却无时无刻不想脱离长夜的控制,如今,你却还要依靠他们的力量来推翻我?”   李祯带着恶意地笑道:“可是阿耶,我只是在向你学习啊,这一幕,难道你不觉得眼熟吗?曼娘难道最开始不是祖父的妃子吗?”   李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曼是作为前朝余孽,被林远靖从草原带了回来。   当年在隋帝统治下的人,谁不知她艳绝天下,连草原的可汗都被她的美貌所征服,在隋帝被推翻之后,为她提供庇护所。   苏曼被李僢接进了宫,赐苏国夫人封号,成了他后宫中的妃嫔。   当时李茂已是太子,他只见过苏曼一面,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他想方设法,暗度陈仓,将美人从深宫偷出来,在无人的偏殿肆意逞欲,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只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美人皮下,其实藏着的是修罗地狱。   她是“长夜”的人。   “报应。”李茂喃喃道,“真是报应啊。”   李祯看了一眼旁边的武者,冷笑道:“阿耶放心,曼娘与我是一条心,等你上路了,我自然会继承你们的遗志,这天下,最终将属于李家。”   李茂“嘿嘿”笑着,声音由小到大,最后几乎如狂笑般,指着李祯的鼻子道:“蠢材,蠢材!我半生心血,尽付东流……”   那武者走上前来,手中短刀一闪,刺中了李茂的前胸,血汩汩而出。   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倒了下来,没人知道在这短短瞬息间,他到底想了什么,只是他最后挣扎着说道:“昭武卫……林菁……不要回来……”   李祯知道李茂已不再有威胁,他站起身,走到李茂面前半跪下来,轻声道:“我当然要让她回来,你放任林家人重掌兵权,让她与那贱种交好,甚至给她十万兵马北伐,她不回来,我心岂安?”   李茂被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祯,没了声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死不瞑目。   在长夜的控制下,李家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光明正大地雪耻!渭水之盟令李氏皇族失了天下之心,皇宫又无玉玺压阵,他只能通过对突厥的战绩来抱住李氏的地位,否则“长夜”随时可令其他家族取而代之。   李茂谋划了这么久,在突厥南下的时候,毅然决定放下成见,让林远靖的女儿从军,利用她打了数个胜仗来鼓舞人心,又巧做文章,利用琢安公主的死为理由北伐,现在刚得到了胜利的消息,他有一肚子的计划等待实现……   可恨这蠢货鼠目寸光,满眼只有夺权和皇位,如果此时将林菁调回,才是李家最大的损失!   可现在李茂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死在了最宠爱的女人和最宠爱的儿子手里。   只是在他倒下的瞬间,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处缝隙闪着亮光,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一双眼睛。   可那是谁的?   无论是谁都好,快来杀了这孽畜,保住我李家的江山!   李恒轻轻后退两步。   他看到李茂临死时的眼神了。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苏曼让他看到了这一幕。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   可随着李茂的驾崩,长安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恒迫切地想要出去早作准备,但密室一直紧闭,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打开了密室的门。   苏曼出现在门口,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李恒的瞳孔紧缩。   那个男人居然是王柬之?   “太子殿下,有没有兴趣谈一下合作?”苏曼笑着道。   李恒讲述完,余迢倒抽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您也要与‘长夜合作’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李恒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余迢,“李祯联合杜显明控制住了长安,以查陛下死因为名阻止我登基,三省六部中,有三分之一的官员倒向他 们,另外三分之一浑浑噩噩保持中立,最后三分之一虽有救国之心,却如你一样被压制。当朝左右仆射,宰相之首,陈恪一直独善其身,与左家一起置身事外,史凤 山亲自拟军令,要召林菁回朝,同时也在看我的举动,只等抓我的把柄。如果没有王柬之暗地里周旋,东宫的安全恐怕都难有保证。”   余迢用了很久消化现状,“长夜”居然可怕到了这种程度。   “好在长夜内部也有不合,”余迢长叹一声道,“王柬之支持殿下,而杜显明支持李祯,如果他们能保持平衡,或许能等林菁得胜还朝。”   “只能如此。”   军令一封接着一封地催林菁还朝。   林菁却收到了太子的密信,令她坚守前线,无需理会军令。   她有些好笑地烧掉了密信和军令。   朝晖坐在她身边正在誊写公文,看到她的举动,放下笔,将这些日子的疑惑说出来。   “太子与李祯两虎相争,长安城现在看上去戒备森严,其实是最虚弱的时候,无论你是想要报仇还是夺位,现在回长安是最佳时机。”   林菁手里拿着粮草单子,打了一个呵欠道:“我知道。”   “难道你不想报仇?”朝晖问道。   “想。但比起回长安夺权争利,我还有正经事要做。”林菁用手指弹了弹手上的单子,“举全国之力为昭武卫提供的粮草,练兵两年的成果,不可半途而废。”   朝晖微微松了肩膀。   林菁看了他一眼,又丢过去好几张单子,然后托腮看着朝晖没脾气地继续誊写。   她缓缓地道:“春天就要到了,每天这个时候,草原部民会赶着牛羊去吃最嫩的草,因为经过了一个冬天后,牛羊都要养膘。他们不能动用自己的家畜,又要填补 一冬消耗的家底。强壮的男人会南下抢劫,这个时候农民都忙着春耕,府兵也会跟着屯田,是昭人最松懈的时候,抢劫起来毫不费力。他们可不会管干扰了春耕,会 给今年的农田带来多大的损失,他们巴不得自己的地盘越大越好,最好昭人都滚蛋,留下更多的草场给他们放牧。所以每到春天,边境的农户都战战兢兢地播种,大 多时间都在逆来顺受,死伤在所难免,谁□□耕比天大,一家老小都靠着收成吃饭……”   她不是那个在通济坊的小院子里,只知道学兵法修武功的少女了,这些年见得多了,很多感悟自然成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每一个决断。   “趁冬天,把草原打下来,让农人好好春耕吧。至于长安城里的那些事……我没兴趣。”她打起精神,又找了一份名单看起来,“如果我为了私仇现在撤兵,林家正堂的那些刀,会难过的。” 第167章 攻心   林菁以兵符调动大昭北境全部军队, 命裴至礼率兵前往百济边境, 命伏凯率兵前往吐谷浑边境, 命尉迟读武、独孤止等镇守吐蕃边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恰逢李茂驾崩,长安无主, 边境将领见兵符如得君命,也因为现在内忧外患,顾不得其他,皆率兵动身。   在阴山脚下, 昭武卫完成了会师,林菁将手一挥, 大军从阴山以北穿越而过,一路向西北行军, 直至原本东突厥和西突厥的分界线。   金山。   当昭武卫的大军来到金山脚下, 前方斥候便回报。   “前方有突厥大军,正严阵以待!”   众将领都不奇怪,金山是薛延陀部的老巢,薛延陀迁徙到西突厥后, 可汗便令他们一族守在边境,大昭要想从金沙通过, 遇到的第一个阻力便是薛延陀部。   林菁下令停止行军, 埋锅造饭,中军的侍卫们手脚利落地搭好帐篷, 给将领们碰面商谈使用。   席彪一边啃着胡饼一边道:“左虞侯军这一次损伤很少,要不就我去打前锋吧。”   白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这个前锋,你打不了。”   席彪嘿嘿一笑,“难道你能打?”   林菁摸了摸下巴道:“我来。”她看着白昊伸出手,“已经到了金山,也该把圣旨给我了。”   白昊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林菁,有些讪讪地道:“并非白某不信任林大将军,只是兹事体大,变数也太多,未到金山之前,这张圣旨若是出现在人前只会带来麻烦,望大将军体谅。”   “白将军的担忧我都明白,多谢你保管圣旨。”林菁接过布包,环视主帐的将领们,“诸位可在此等我片刻。”   她带着数十亲卫离开了大军。   金山脚下还是那片风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在策马奔驰中,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孤身入挞里,她扮作一个普通的突厥女人,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用刻意赶路,也暂时告别了烽烟战火,是难得的轻松时刻,也发生了一些虽然惊险,却有趣的事。   她的目光柔了下来。   远远看到对面的骑兵阵容,同时也发现对方有两骑出列,向她奔驰而来。   直到两人相逢,林菁勒住缰绳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后,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大声道:“好久不见,金山之主,我的朋友。”   贺伊也下了马,他走了过来,伸手将手里一团毛茸茸的狐狸皮围在她脖子上,笑着道:“好久不见,昭武卫大将军,我最美的姑娘。”   “林将军!”跟在贺伊身后的人也下了马,赫然是甘州刺史韦胥。   林菁向韦胥微微颔首道:“辛苦韦刺史了。”   “被你留在甘州这两年,幸不辱命,已有不少小部落愿意归顺大昭,当然最厉害的还是薛延陀部的贺伊首领,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韦胥摆了摆手,有些唏嘘地道,“我终于可以回家找夫人了。”   林菁大笑,她不甚在意地将布包里的圣旨交给贺伊。   “在北伐前,我想办法让太子求来了这张圣旨,上方写明,愿意归顺大昭的东突厥贵族部落首领,可以赐封将军,而愿意助大昭平定草原战乱的首领,可授予昆丘 道行军总管一职,与昭武卫共同进退。这圣旨本是给我便宜行事,用来解决险境的,却不知我是为你所求,那么贺伊,你愿意与我一起战斗吗?”   她看着贺伊,静静等待他的答复。   贺伊接过圣旨,他笑了笑,靠近她耳边,轻声道:“就算没有这张圣旨,我也会跟你一起战斗——你知道的,对吗?”   林菁叹了口气。   至此,薛延陀部正式反出西突厥“十箭”。   中军主帐。   贺伊说道:“……十箭已四散零落,自居延海大战之后,西突厥不敢再大举进犯陇右道,零散的部族很难再肆意劫掠财物,他们又不像东突厥那样有岁供,所以很 容易挑拨出战火,发生内讧,自行削减战力。咄陆五啜中有三部都已经想另起炉灶,五俟斤中的拔塞干部去年发生了叛乱,残存部民已经躲进了草原深处避世,阿悉 结两部和哥舒两部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阿史那沙鲁不思进取,反而因为从大昭捞不到油水而横征暴敛,族人们都是苦不堪言,去年的挞里集市都没有开起来,因为 人们手头已经没有多余的货物用来交易了。”   他没刻意往自己身上揽功劳,但林菁知道,这里面很多手笔都出自贺伊之手,而西突厥的内乱,也正是她在草原走的一步棋,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攻打西突厥。   林菁指着地图道:“下一步我们要遇到的部落应该是处木昆部。”   贺伊点头道:“三个月前,为了争夺塞纳湖附近的草场,处木昆部与泥孰部有一场大战,处木昆部不仅侵占了泥孰部的地盘,还劫持了泥孰部首领的妻子维平金,得到了一大笔财物。”   林菁垂眸,抱着双臂在帐子内走了几个来回。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转变一下策略好了。”她看着众位将领道,“以受降安抚为主,召集各军擅长突厥语的士兵,我要让西突厥的人民知道,比起受沙鲁的压迫,投降大昭更能让他们活下去。”   贺伊眼眸微亮,他道:“攻心为上,若大昭能在西突厥最艰苦的时候帮扶民众,必能不费一兵一卒降服草原。”   林菁却道:“没这么乐观,西突厥的兵力比东突厥集中,沙鲁得了矢力被擒的消息,只会更狡诈凶残,诸位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而且因为长安陷入皇权争夺,我们的粮草补给只够二十天,所以这一次大家不必惜马力,尽量速战速决。”   白昊道:“冬日行军太损耗马匹了。虽然从东突厥俘虏了一批战马,却勉强只够日常备马使用,不可能负担得了急行军的损耗。”   贺伊微笑道:“原来昭武卫缺马匹吗?不知道诸位是否还记得我薛延陀部最擅长什么?”   众人猛地抬头。   薛延陀部迁徙到西突厥,凭什么能晋升为十箭?   那是因为他们用秘法降服了萨甘河野马群!   席彪热络地捶了贺伊一拳,大笑道:“好兄弟,你有训练好的马群对不对!”   贺伊谦虚地道:“也不算多,二十万匹战马,算是给林大将军的见面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看向林菁的眼神便复杂多了。左平和裴景行互视一眼,心里都是警铃大作。   没想到这突然出现的薛延陀部首领竟然也是个有心的。   林菁毫不客气地接纳了,众人都散去的时候,她捏着眉心道:“你不用这般大手笔,其实再多八万匹战马就足够了,这并不在我们的交易范围内。”   “我为你做攻打西突厥的前锋,你帮我薛延陀重返东突厥,并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才是我们交易的内容,马匹只是附赠,因为我本人也希望能速战速决,所以你不 必多想。”贺伊取过她案几前的茶碗,一口饮下茶汤,被那奇特的口味激得皱了皱眉头,接着道,“现在长安大乱,李茂突然驾崩,超出了我们的计划外,最后上位 的还不知道是谁,你可有把握?”   林菁好笑道:“我不是神仙,预料不到所有事,所以当计划外的变故发生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到所有人都左右不了我的地步,才能真正掌控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觉得自己现在做到了吗?”   “很快就能做到了。”   昭武卫分出六军,每一军都有薛延陀部的精锐做向导,他们各领一路从金山出发,向西突厥全境展开攻势。   林菁率领中军原有的一万兵马,再加上贺伊带着五千部曲,直接奔袭处木昆部,只用了两天,就俘虏了处木昆部的五万人部民,还有一万多名泥孰部俘虏。   林菁根据贺伊的指点,果然在俘虏里找到了泥孰部首领的妻子维平金。   她不仅释放了维平金,还赠给她粮草和财物,帮助她回到泥孰部,重建他们的家园。   “沙鲁为了集中自己的权利,放任各部族厮杀,并不把自己的子民当人看,可大昭却不一样,百姓能在军队的保护下耕种,边境线上到处都有烽燧和守捉在守护自 己的国土,只要成为大昭的子民,就在昭武卫的庇护之下,我衷心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阵营,让草原上不再有纷争,让孩子在冬日里也有一个安稳温暖的帐篷,让牛 羊得以休养生息,在边境的集市上,你们可以换到任何东西,而不会被歧视……我们原本该是一家人。”   维平金动容,她带着剩余的一万泥孰部族人加入了中军,决定与他们一同推翻沙鲁的统治。   昭武卫帮助泥孰部复仇,并资助泥孰部首领的妻子维平金重建家园的消息迅速传开,许多已经快过不下去的小部落甚至盼着昭武卫赶紧找到自己,反正被异族人杀也是一刀,在寒冷的冬日里冻死或者饿死也是一刀,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渐渐地,昭武卫遇到的抵抗越来越少,冬天对草原部民来说太难捱了,就算想打仗,也会因为恐惧天气而罢手,也许有些人心里还想,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反攻也不迟,只可惜这一次,林菁会让他们彻底丧失在草原自立的信心。   她会将这片草原击溃。   在昭武卫大动干戈的时候,在莫贺城的阿史那沙鲁终于坐不住了。   “她以为我会想矢力那个蠢货一样东躲西藏吗?哈,我要拿她的头骨做酒杯!” 第168章 逆袭   元兴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沙鲁率领十万兵马, 向陇右道进军, 与林菁率领的昭武卫中军遭遇在曳咥河西。   而这时,除去后勤兵, 算上前来投奔的泥孰部和其他小部落,林菁手上只有一万战兵。   维平金生了退却之心,她向林菁行礼道:“沙鲁的骑兵有着西突厥最精良的马匹,他帐下的勇士身经百战, 是草原的骄傲,我不认为这一次的进攻, 我们有生还的希望。”   其他部落的人也纷纷道:“不如我们先撤退,与左将军汇合之后, 再来迎战。”   上官广瑾道:“等到我们与左将军汇合, 沙鲁的大军早就到达陇右道,尉迟将军正在抵挡吐蕃的边境陈兵,如果再遇沙鲁,国门必破, 我们不能退。”   维平金道:“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吗?”   林菁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十万骑兵的话, 也不是不能一试。”   四下哗然。   陆君南冷眼旁观。   呵呵, 当你说出“送死”这个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会死。   到底如何对付突厥骑兵, 除了将己方骑兵的兵器和铠甲打造得更精良,让士兵个体素质更高之外, 还有没有相对容易一些的捷径?   这是林家人一直追寻的方向,直到隋末的时候,陌刀开始大放异彩,林家才决定研究一个适合陌刀发挥的阵法。   从林逊到林菁,这个阵法经过三代人改良,却一直没有机会用到。   林菁也是无可奈何,拿下东突厥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偷袭云中城,攻其不备拿下了草原重镇,逼得矢力可汗出逃,后来又用和谈稳住了牙帐,她没有选择大举进军,而是率领两百精锐骑兵,利用浓雾和人心中的恐惧,再次将矢力可汗逼得遁逃阴山。   也许是黑围谷之战带来的阴影太大,以至于东突厥的兵马很少与她正面对抗,所以一直没有用到这个阵法。   现在,终于到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天刚破晓,林菁就命令整军,率领中军占领曳咥河西南方向的高地,后勤兵在后方,弓/弩手在中间,手持陌刀和彭排大盾的步兵在前方,将刀尖向外,而上官兄弟则率领骑兵在北坡埋伏。   片刻之后,骑兵震踏大地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重型骑兵在第一排,甲胄俱全地向昭军步兵阵地冲锋。   从高地上看下去,就像是将要席卷岸边的黑色浪潮,突厥人口中呼号着,举起了锃亮的马刀。   这一刻,说不恐惧是假的。   十万骑兵,茫茫看不到尽头,他们则是这里唯一的孤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与她并列而战的士兵,是她的亲兵,以及中军最精锐的一批士兵,若是能嬴,便是跳荡之功。   在漫天遍野的马蹄声中,女子的声音突然传来。   “防!”   所有士兵几乎是本能地将陌刀举起,在长时间的锻炼中,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身体快过感官的恐惧,将彭排大盾和陌刀举起。   突厥骑兵越来越近了。   他们又听到一声号令。   “刺!”   “轰!”   第一排重型骑兵与步兵冲撞在一起,马匹带来的冲击力让所有人都挤压在了一起,下方突厥骑兵的冲锋也暂时停了下来,如果都挤在一起,他们的骑兵也会收到掣肘。   肉碰肉的冲撞声之后,紧接着的便是马匹的嘶鸣声。   彭排大盾抵挡住了马蹄,陌刀刺进马匹的血肉和骑兵的大腿,步兵们像平时训练一样,令陌刀翻转,绞烂对方的血肉。   惨叫声此起彼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突厥骑兵进入了弓/弩手的射程,崔缇率领的远程弓兵团开始向敌方阵营射箭。   “第一排退,第二排再刺!”   昭军的阵型转换的奇快无比,还未等突厥人反应过来,第二排的步兵继续刺出陌刀。   只这两刺,就让第一批前锋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战力!   这究竟是什么阵型,居然禁得住重骑兵的冲锋?   既然对方的阵型无法冲散,自然不能让骑兵在对方射程范围内送死,突厥骑兵的将军挥手撤退,转过去向沙鲁回报。   沙鲁大怒道:“我不管对方是什么阵型,第二次冲锋,必须将他们冲散,如果我十万大军在这里都奈何不了昭军一万人,以后突厥骑兵将会成为天下的笑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沙鲁大军重新整备骑兵,又开始第二次冲锋。   而这一次,昭军更有经验了,第三排步兵换到了前方,等待着敌军到来。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一次的突厥骑兵是最凶猛的,也是最无畏的,失败过一次之后,这一次冲锋的骑兵更谨慎,也更怕死。   他们已经知道,在阵前闪闪发亮的刀尖正准备刺进他们身下的马匹和他们的腿,如果腿被废掉的话,再也骑不了马,一个不能骑马的男人在草原简直不如去死。   带着这样的心情,有些骑兵冲上去的时候,便想躲掉陌刀的冲刺,可他这么一躲不要紧,反而让本该面对他的陌刀转而刺向身边的人,许多人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摔下马来,导致第二次冲锋比第一次还要惨烈,当箭雨落下的时候,还没等将军发令,就有人后退了。   突厥方的将领只好再回去请示沙鲁。   “一群废物,我亲自带兵!”   沙鲁带着他的部曲冲在了前方,而林菁这边,再次将原来的第一排精锐调换到前方,林菁眯着眼睛看向突厥阵营,发现这一次对方来势汹汹,很明显是有了倚仗。   看来是沙鲁亲自出手了。   那么,在前面的这些人中,谁是沙鲁呢?   维平金作为部落首领的妻子,自然是见过可汗的,她在林菁身边低声道:“沙鲁最喜欢红宝石,身上有红宝石装饰的人,就是沙鲁!”   林菁藏在彭排大盾的后面,举起了弓箭。   她搜索了好几遍,未能发现有红宝石,等到突厥骑兵已经临近阵地前方的时候,她才在冲锋队伍的右侧发现了一名带着红宝石戒指的男子。   林菁松手,长箭毫不犹豫地破空而出!   沙鲁根本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弓箭袭击。   现在还未到对方弓手的射程,他只顾着叫嚣,举起马刀准备收割对方的人头,却不想有人居然躲在阵地中袭击他,身边的侍卫立刻扑到他身上,可这一箭的角度太过刁钻,他还是被射中了手臂。   沙鲁骇然。   自他成为西突厥的可汗以来,从来都只要享受贡品就好,平时与侍卫们象征性的比划几下,根本没在这方面用过心。   谁让他是可汗,无论什么战争,他只要在后方坐镇就好。   所以他从来没受过伤,连被刀割过都不曾。   他大叫一声,周围的侍卫喊着“护驾”,将他团团围住。   以沙鲁为中心的部曲都放弃了冲锋,突厥方的阵型就这样乱了套,第三次冲锋的依然未能奏效,反而损失了更多的士兵。   “杀了她!我要杀了林菁!”沙鲁怒道。   “昭军的阵型牢不可破,我们冲不进去,便无法进攻!”大将回道。   沙鲁气喘吁吁,脸色阴沉。   就在这时,前面有人回报:“禀报可汗,昭军……开始反击了!”   步兵阵型再次变化,士兵们举着彭排大盾前行,压制敌方的阵线,林菁命旗手挥动令旗,在北坡的上官兄弟接受到讯号,立刻带着骑兵冲锋下来。   原本是沙鲁率领十万大军包围中军,现在则变成了中军包围沙鲁。   在步兵的陌刀阵之下,突厥骑兵节节败退,一边又有骑兵冲锋,另一边则是曳咥河,沙鲁不得不选择撤退,带着溃散的大军,向金牙山方向逃跑。   这一役,林菁战俘突厥骑兵四万人,她命上官兄弟和维平金一起看守战俘,又率领八千骑兵追击沙鲁,在离曳咥河二百里处,终于追上沙鲁。   当初信誓旦旦要用林菁头颅做酒杯的沙鲁现在根本不想跟林菁战斗,他嘴上强硬,心里早就吓破了胆,他也来不及派人看林菁究竟带了多少兵,只知道她不依不饶,仿佛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才甘心。   这个时候,他像远在东突厥的矢力可汗一样,做了一个决定。   他命令大军掉头迎战昭军,自己则带着几百部曲,继续向西逃亡。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离西突厥最近的昭武九姓,石国。   沙鲁留下的大军已经丧失了斗志,被林菁追上之后,大部分都束手就擒,还有少部分做了逃兵,被弓兵射杀了大半。   这一次,林菁又俘虏了三万人。   派出的斥候向林菁回报沙鲁的逃亡路线。   “原来,他想去石国啊……” 林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我们也去石国。”   几天后,石国的皇宫大门敞开,石国的国主列咄走下台阶,迎来了西突厥的可汗,他的老朋友,阿史那沙鲁。   “我的贵客,让你最忠诚的朋友来为你接风洗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直到此时,沙鲁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跟着列咄进了皇宫,在富丽堂皇的正厅里,看到了另一位衣着华美的男子。   沙鲁一愣:“康国国主库勒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霍九笑着道:“当然是因为你,我亲爱的朋友。”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小知识:   曳咥(dié)河。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系列#   这依然是真实的,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以十万突厥兵包围了苏定方一万多人,冲锋三次后,苏定方反杀成功,斩获数万人,并且继续追在沙钵罗后面穷追不舍,把沙钵罗打得魂飞魄散,而最后,沙钵罗也的确逃到了石国。   晋江挺流行奸臣文的,可我是真心爱武将,尤其唐初武将,太特么能打了!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挺好,可只有沙场上,冷兵器闪耀的刀光,人类史上暴力到极致的杀戮美学,这份逐鹿天下的荣耀,这份碾压众生的霸道,才能让我真正兴奋起来。   感觉自己电量满格!   我真是爱写这个啊,恨不得把所有都掏出来给你们看!   这一次也算是写得过瘾了,接下来要开的文,会选个轻松些的题材,预收已经开启,在这里放出文案给大家先睹为快。   《总梦到前男友在攻略我》   【文案一】   “我男友最近有点奇怪。”   纪璇向好友倾述自己的困惑,却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在大家眼里,纪璇新晋的男朋友周辰几近十全十美,男神一样的存在。   只有纪璇自己知道,有一次她无意间从镜子里发现周辰看她的目光,凝重而复杂,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男朋友。   两人相处不到三个月,纪璇提出分手。   从此周辰成为她的前男友。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纪璇开始做同一种梦。   在光怪陆离的各式梦境中,她总会遇到周辰,他用尽一切方法,不择手段地接近她。   每一次梦境的结局,都以她的死亡而告终。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周辰换了一种方式。   他开始攻略她了。   纪璇:(冷笑)来来来,你能成功算我输。   周辰:(摘下斯文败类的眼镜)输赢无所谓,只有你最重要。   纪璇:……我前男友疯了。   【文案二】   星辰坠落,天空燃烧,幻想颠倒流离,在阴云蔽日的世界尽头,我将与你一同迎来新生。   “相信我,一定能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梦终会醒来,而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梦与现实的交界处,纪璇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风景,遇到了最刻骨铭心的人。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件凶案重见天日,某种危机正在慢慢发酵。   【阅读说明】   一,快穿梦境,男主同一人。   二,梦与现实互为表里,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有迹可循。   三,每一个梦境女主都记得,但男主不知道她没忘,把事情搞起来!   四,互动甜向,保证HE。   ========================================   《长公主谋反日常》   【文案】   清平长公主李浮月放浪形骸,最爱结交青年俊才,一生中入幕之宾无数,裙下之臣可以从明德门排到朱雀门。   她是长安城里大肆招展的一面艳帜,出尽风头的同时,也引来无数诟病。   可是没人能想到,最后有勇气去推翻暴君统治的,也正是这位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只可惜她遭最亲近的人背叛,谋反失败,于玄武门斩首,碧血高溅三尺白练。   长公主府的侍卫长邢问当天越狱,十年后将暴君斩于剑下,一朝大仇得报,毫不犹豫地殉情而亡。   再一次睁眼,他居然重生了。   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些害她的、背叛她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失败了。   李浮月:我的侍卫长最近怪怪的,不过没关系,谁让他长得好看呢,还是先睡了再说吧。   邢问:……这一世一定要比上一世表现得更好。   “我有沧海,可浮明月。”   【阅读说明】   一,本文男主重生,女主视角。   二,今生1V1,结局HE。   三,本质是女主男主联手虐渣的甜宠向爽文,毕竟有权有势还有重生,没道理不爽嘛。   《前男友》是接下来的接档文,预计三月份开始更新。   《长公主》先预收着,说实话我对古言不太有信心了,等预收多一些再开吧。   球球小天使们收藏支持一下,点进作者专栏就可以看到预收坑,每一个收藏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是支持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拜托大家了,鞠躬。 第169章 行刺   林菁带着中军不紧不慢地向石国行军, 路上偶尔还收拾几个不太老实的部落。   可汗战败的消息渐为人知, 如果说之前还有一大半西突厥草原部民想要与昭军战斗, 那么这个消息放出来之后,愿意拿起兵器打仗的部落十不存一。   沙鲁并没有伟大到让他的子民为他而战,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换一个收租的主人罢了,甚至因为原主人的暴戾无常,或许换一个主人能得到更好的安置。   东西突厥在短短一月间全部战败的消息, 也令边境的危机得以缓解,昭武卫的威慑力空前, 谁都不想与这只凶兽对战,率领昭武卫的大将军林菁, 也被翻出了林家人的身份, 早年林远靖带给他们的阴影又重新被提起,更何况林菁做到了连林远靖都做不到的事,在边境军民中,隐隐将“战神”的名号加诸于林菁身上。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 昭武卫其他各军几乎像是割草一样席卷西突厥全境,俘虏无数, 却几乎没有损耗。   大捷的军报传到长安, 令所有人都震惊了。   草原部民压迫大昭北境线太久了,久到他们对突厥人的劫掠都已经习以为常, 特别是经历过元兴十四年大昭防线全部崩坏,东突厥兵临渭水之后, 对突厥骑兵的畏惧已经成为笼罩在大昭所有人心头上的阴霾。   就算这一次林菁率领昭武卫北伐,大家也仅仅是认为她能报仇雪恨,使得大昭免除对东突厥的“上供”,能为边境百姓带来和平。   谁能想到她居然把东突厥的矢力可汗捉住,而且还抗旨不从,直接越过阴山,冲进西突厥境内,将阿史那沙鲁逼得遁逃,将整个西突厥也拿下了呢?   所谓的“阴山贵种”,草原上得到长生天赐福的蓝血家族,真的成为了大昭的阶下囚,捷报上还请求开放边境数个州县用来接纳突厥俘虏,并制定后面的突厥俘虏安置计划。   这让陷入水深火热的权谋斗争中的长安城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我就说林菁必须死!”李祯暴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阎晓晨也是个废物,居然鬼迷心窍下不了手,倒是让她活到现在,还跟那个贱种沆瀣一气,由着她拿了消灭东西突厥的军功!”   因为林菁的仗打得太顺利,东西突厥投降得太快,以至于让有些人产生了“如果是我去也一定能做到”的错觉,完全忘记突厥人是多么凶残。   杜显明坐在李祯的下首,相对于李祯的暴躁,他还算镇定,声音刻意带着安抚的成分说道:“现在正是殿下与太子角力的关键时期,这封战报对我方不利,很可能成为太子上位的筹码,但也可能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器。”   “此话怎讲?”   杜显明阴恻恻地一笑道:“当年林远靖惨死在紫宸殿,林菁率领昭武卫抗旨不从,正是因为她决意为父报仇,太子受妖女蛊惑,谋害先皇,待昭武卫凯旋之时,便 是林家血洗长安之时——若是放出这样的传言,那些曾经在林家大火之后默不作声的人,那些在林远靖死后落井下石的人,他们自然会成为齐王殿下的人。”   李祯这才勉强露出些笑意来。   “那就麻烦杜公了,哦对了,我听说‘长夜’养了许多好手,虽然不及阎晓晨,但只要人数多的话,想来也能拿下林菁吧?”   杜显明沉吟了下,道:“此事我需要与主公商议。”   李祯不耐烦地道:“当初苏曼介绍我与‘长夜‘合作,你们助我登上皇位,我则帮杜公夺得主公之位,现在杜公手里应该已经收拢了几个世家,难道这些事还会受崔州文的节制?”   杜显明道:“现在还不是扳倒崔州文的时候,崔家深不可测,非到必要时刻,最好不要对上崔家人,更何况他崔州文作为‘主公’的一天,便是我们树立给林菁最佳的靶子,殿下不妨想一想,林菁若是要找‘长夜’报仇,首当其冲要找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州文!”   “殿下英明,等林菁与崔州文两败俱伤的时候,便是我们拿下‘长夜’之时。”   这时的东宫正是一片喜气洋洋。   “昭武卫大捷,待林菁俘虏阿史那沙鲁之后,便可以班师回朝,到时候太子殿下则是如虎添翼,齐王再不能耀武扬威了!”东宫幕僚喜形于色地道。   余迢垂眸道:“齐王的确会受到打击,却也有可能狗急跳墙。”   王柬之也道:“虽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但林菁抗旨未归是一个把柄,而且自太子殿下生辰后,世人都知林菁与太子殿下交好,这很可能成为对方攻讦我们的武器,不得不防。”   李恒站在窗前,擦拭一把做工精良的横刀,身上有遮不住的杀气,他道:“王尚书,你我之间的交易,是待我登基之后,助你得到‘主公’之位,那么李祯身边,是否也有一位如您一样军师,也有相同的交易呢?”   王柬之直言不讳地道:“‘主公’很少亲自出面动手,目前在人前行事的都是杜显明,与李祯有交易也只能是他。”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试着挑拨一下主公和杜显明呢?”李恒慢慢地坐了下来,他不动声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与其给他们做文章的时间,不如先将水搅浑。”   余迢抬头道:“正是,太子殿下现在既有继承皇位的正统在身,又有林菁的军功作为倚仗,我们只要低调一些,等林菁回到长安,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唯一的关键 在于,如果对方将林菁的抗旨不从与先皇驾崩放在一起,我们便会陷入被动的局面。如果这个时候,‘长夜’内部能倾向太子这边或者出现矛盾,都可以帮助解决这 一问题。”   王柬之叹口气道:“老夫便试上一试吧。”   崔府再次迎来几位披着斗篷的“贵人”。   这一次来的人比之前简单得多,只有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和京兆杜氏。   这里面,前面三家是非来不可,京兆杜氏则是因为本就是长安的地头蛇,但凡在长安城做些事,便很难避过杜氏的耳目,那么还不如将其一起拉进来,反而行事便利。   这五个家族才是“长夜”的核心,很多事其实并不用统治其他家族,他们五人便可以定夺。   等人都坐下,杜显明先声夺人地道:“这一次绝不能让林菁再兴风作浪,我建议将明月楼召回长安,找到合适的机会,刺杀林菁。”   荥阳郑氏的代表皱眉道:“明月楼的杀手之前元气大伤,现在还未缓过来,否则哪还用得到阎晓晨,派咱们自己的人去不就得了。”   长夜作为一个组织,当然有自己的武装力量,除了各家族供养的亲卫队,便是搜罗了许多江湖高手的明月楼,为各大家族完成刺杀任务。   王柬之无意保护林菁,却也不希望他们现在就刺杀林菁,至少得等到他和太子的交易完成,林菁成为无用的棋子之后。   王柬之道:“现在边境军民将林菁奉若神明,送上‘战神’的名号,若是她凯旋后被刺杀,恐怕会引来民怨。”   杜显明笑道:“此言差矣,当年林远靖死的时候,也没见什么民怨,那些愚民再好摆弄不过,给林菁一个‘贪赃枉法,杀人侵田’的罪名,他们就会拿臭鸡蛋丢她,哪还记得之前她做过什么,不过就记得眼前的三两事罢了。”   崔州文道:“杜公说的有理。”   他正想发号施令,便见范阳卢氏的代表一脸菜色,看着他们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崔州文问道:“你可有什么不妥?”   范阳卢氏的代表惨笑道:“今天早晨,我刚好收到一封从江南道传来的密信,走的并非公用的路线,而是卢家在江南的茶坊,信中说明月楼被人放了火,里面的人生死不知。”   “什么?”   举座皆惊。   在剑南道的一条小路上,一名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躺在牛车的草垛上,用草帽半遮着面,嘴里叼着一根青草,优哉游哉地看着天上的云朵。   少年面容俊秀,只是略有些冷淡,他盯着中年男子问道:“师父,我们现在去哪?”   “回长安,让你见见你师姐。”   “你是为了师姐,才烧死那些人的吗?”   “当然不是,你师父我为人一身正气,这怎么能是报私仇呢,这叫为民除害!”   “可我听见你问他们的话了,你问他们是不是曾经在开德十二年……唔!”   “你可真是比你师姐笨多了,甚至比司……算了,记得我教过你的吗?既然是偷听,就得低调,拿出质问是要看场合的,否则被人这么一巴掌灭了口,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懂吗?”   “可,你不是我的师父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对啊,我流玉华光芳雪散人,又号无敌居士,江湖人称玉面小剑魔,我教出来的徒弟要是这么笨的话,那还真不如一巴掌捂死,免得你以后败坏了鬼谷的名声。”   “……我觉得你现在就在败坏你师父的名声。”   “哈哈哈,别这么说嘛,多见外。”   牛车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慢悠悠地向长安的方向驶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女主男主见面甜甜甜的,但是一交代长安城又写满了一章。   只好下一章甜了。   周末休息,周一更新。   PS,玉面小剑魔的梗参见第25章 。 第170章 贪欢   翻过葱岭, 就到了昭武九姓的聚集地, 林菁带着人在离石国主城不远的绿洲扎营, 命上官广璃带着人去石国“访问”,她自己却换了便装, 骑着马单独进了主城。   因为在边境上见过太多胡人,真正进了胡人的主城,也没什么不适应。   石国的主城是夯土城墙,里面有几处繁华的集市中心, 东西分别有两座佛寺,共八条主要街道, 街道两边都是摆满琳琅满目货物的店铺和手工作坊,胡饼和食物的香气一直不断, 在长安十分珍贵的葡萄酒桶就放在街边, 花很少的钱就可以喝到一大碗。   城中也像长安城一样分布街坊,一共十个,里面的住宅大多都是两到三层的楼房,鳞次栉比地沿街而立, 有趣的是,几乎每幢楼房的墙壁上都有壁画, 门前还有木雕的神像, 这些精美的装饰品处处体现胡人的审美风格,而且还隐晦地展示了主人的社会地位和富裕程度。   城池的北部则是庞大的宫殿群, 那里便是国主、贵族、大商贾的居住地,在宫殿群的前方, 是巨大的广场,旁边伫立着气势庄严的火神庙,是每逢祭典时,供市民和国主一起祈祷所用之地。   林菁不紧不慢地穿过广场,在王宫前被侍卫拦了下来。   火神令从袖口滑出,被她扣在手心里亮给侍卫看,他们立刻神色一凛,行礼之后立刻跑进去通报,她则牵着火炼,坐在宫门旁的大树下纳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久之后她听到宫墙里传来了喧哗声,还有马蹄的声音,等她回过神,发现一匹矫健的黑马驮着它的主人从宫门冲了出来,那上方的年轻男人背着阳光,疾驰过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林菁下意识地站起来,还没伸出手就被人用手一抄,从肋下将她抱了起来。   “霍九!”她惊呼。   霍九将她紧紧扣在胸前,一手扯着缰绳,任由骏马奔驰,将她带出了主城。   林菁缓过神来,便靠在他怀里笑了。   想起在长安城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从萨宝府里把昭武九姓最美的王子“掳”了出来,想起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竟觉得那般轻狂的行为也是一种难得的回忆。   出城门后,霍九放慢了速度,他穿着精美的华服,头上还带着贵重的王冠,可见来得太急,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了出来。   林菁亲了亲他的下巴,才想起自己没带吃的,也不知道霍九要去哪儿,然后去摸他的腰,发现他也没带。   在等她来的日子里,霍九本就有点燥,被她这么一摸,几乎要窜出火来,他按住她不老实的手,警告她:“别乱摸。”   林菁眯了眯眼睛,偏生又去他腰上摸了一把,笑着道:“就喜欢摸呀,难道你藏什么好东西了?”   他看着林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当真从腰间拿出一样东西,正是曾经那件被林菁拒绝的翡翠金线龙首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摘了她的幞头,将她随随便便用来挽发髻的木簪子扔掉,换上了他手上的这一根。   霍九问她:“藏了这个,喜欢吗?”   “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当然送什么都好,林菁继续靠在他胸前,“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这根簪子,有什么意义吗?”   霍九想了想道:“它是昭武九国全境里,价值最昂贵的玉器,大概能抵得上一座城池……这应该算是有意义吧?”   林菁竟无言以对。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这意义可真是够大了。   “我们要去哪儿?”她问道。   “我在石国附近有自己的营地,列咄的王宫经过那场战乱之后,简陋得几乎没法住人,那里不配给你住。”   林菁对霍九的话表示怀疑,她一路走过来,并不觉得石国遭受了多大的损失,王宫内外也无比整洁。   以及,林菁友好地提醒他:“我行军时还曾躺在羊盘上睡过。”   霍九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道:“可你现在身边有我。”   只要他在,就会力所能及地给她最好的。   霍九的营里离主城不远,也占了一处绿洲,但跟其他绿洲有许多零散居民不同,这处绿洲只有霍九的人,并用布帛完全围住,数十精悍的武士持刀护卫,见到霍九回来,皆跪地迎接。   营地四周都是侍从和仆人的帐篷,正中则是……   “宫殿?”林菁震惊地道。   “嗯,直接带了木料和石料过来,勉强可以住一下。”他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实,我很不喜欢睡帐篷。”   林菁回忆了一下,他作为赭衣奴的时候就神出鬼没,她还真没见霍九住过帐篷,而且他身边大多时间都是众多仆从云集,很少有缺人服侍的时候。   真的是很娇贵的王子殿下啊。   两人下了马,霍九直接带她进了宫殿,里面的石柱撑起巨大的穹顶,很难想象这些东西是怎么运到这里,又是用了多少工匠,用最快的速度把宫殿建造起来的……   地面上铺着柔软的长毛地毯,案几上摆满了瓜果和食物,侍卫们不断地将炭炉、陶壶、烛台、胡床、香炉等东西搬进来,两名侍女走到两人面前,柔声道:“已为王后殿下准备好了香汤。”   林菁:“……王后这称呼是不是早了点?”两人别说成亲了,她还没开始考虑这件事。   霍九云淡风轻地道:“不用在意,我管不了别的地方,但在我这里,你就是王后殿下,反正我也只会有你一位王后,或者,你想当国主吗?”他认真地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林菁赶紧摆手,烫手的大昭玉玺还在她这儿,一想到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她就觉得心累无比。   随后,林菁跟着侍女去沐浴,自己懒洋洋地不想动手,由着侍女们服饰她。   奢靡的生活的确会让人懒惰,行军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见了他,心里安定下来,才觉出疲惫来。   从东突厥到西突厥,数场战役,任凭钢筋铁骨也会想有个喘息的空隙,可她没有,一口气打下来,像是一台滚滚向前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启,只有战争结束才会停歇。   侍女们往香汤里注入了牛乳和香料,热气熏得她昏昏沉沉,一名侍女轻声问她想喝点什么,林菁想起街边的葡萄酒,吩咐她们多加些冰。   精致的夜光盏,浮荡着鲜血般的酒液,葡萄的香气冲进鼻腔,伴随着冰块的撞击声,喝一口下去,从里清凉到外,直至皮肤处,又被温热的香汤逼回了体内,锁住了那一点曼妙的体味。   侍女取来的大约是专供女子的果酒,醇厚的甜度让人着迷,林菁一时间忘了这是酒,饮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她舒展手臂,靠在池子边上,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侍女一个个娇笑着离开了浴室。   片刻后,又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林菁本能地想警戒起来,可她太舒服了,舒服得几乎不想动弹,而且她隐约能分辨出来人的脚步声,并无危险。   她拿起放在池边的葡萄酒仰头饮尽,将最后的冰块衔在口中,等后面来人半跪下来,用手捏住她的下巴的时候,便双眼迷醉地看过去,用力将他也扯了下来。   霍九穿着一件日常穿的丝质白袍,冷不防被林菁拽进了汤池里,湿了衣裳。   白色的布料紧紧贴在男人紧绷有力的肌肉上,随着呼吸慢慢起伏,像是一条随时都会崩坏的弦,脆弱地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林菁伸出手,抹开他的胸膛,唇间的冰块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滑,热的激荡和冰的禁欲同时出现在霍九的身上,他眼眸越加危险,那湛蓝的眼睛不再是湖水,也不是极寒的北地,而是火烧到极致而发出的幽蓝光焰。   “菁菁。”他隐忍地唤她。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酒。   霍九身边的人都经过训练,对林菁的喜好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她不善饮酒,所以侍女在去酒窖前,就找人通知了霍九。   这是一个既羞涩又大胆的邀请。   冰已经完全融化在唇齿和肌肤间,林菁抬起头,没头没尾地道:“这是我的奖品。”   “嗯?”   “我打赢了所有的仗,让全天下都臣服在我的军队之下,所以,我现在终于可以跟我的男人在一起了。”她搂住霍九的脖子,“你是我赢得战争的奖品,我的王子殿下。”   “听起来很不错,我的将军。”霍九托着她的身体,带着湿润的水汽亲吻她。   “对不起,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没能在你身边。”林菁抚摸着他的脸,她能想象昭武九国之间的战争有多么惨烈,权利的更迭伴随血腥、暗杀、博弈、丑陋的交 易……而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王子,要从暗处的火神令主人走到台前成为康国国主,他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话令霍九的心跳都停了半拍。   是这样吗?她在怜惜他吗?   有时候,单打独斗并不可怜,何况他已经强大到无法被撼动的地步,可被她这样珍爱着的时候,他就是可怜的。   因为可怜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心疼啊。   一向善言的霍九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像一头走丢许久,刚回到家的野兽,面对着主人准备的丰盛菜肴,情怯不敢向前。   于是林菁把他按在水池的台子上,她骑在他身上,湿润的长发迤逦半身。   她握着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舌尖舔舐到他的中指指尖,然后轻轻一卷。   霍九登时什么都想不了了,他猛地噙住了林菁,又被她反手制住,身体一紧,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他动情,她比他还要激进,肌肤碰撞间,是谁在主导战况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这一刻,他们完全属于彼此。   醉里贪欢,抵死缠绵。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女朋友面前,我是霍·宇宙无敌可怜·九。   以及,我们将军A遍天下。   簪子参见69章。 第171章 沙州   林菁醒过来的时候, 霍九同时睁开眼睛。   她亲吻他湛蓝的眼眸, 然后道:“我得走了。”   “这么着急?”霍九摩挲着她的脊背, “现在回长安很危险,他们都在等你。”   林菁露出一抹冷笑道:“所以我不回去, 戏是不会开场的。”   霍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道:“列咄已经被你的战绩和昭武卫吓破了胆子,他不会为难你的亲卫,只会无条件满足你们的要求。沙鲁想必已经在交接的路上了, 西突厥的俘虏可以交给陇右道处理,会师之后, 你可以从陇右道回到长安,但我得先提醒你一下, 沙洲有些不对劲, 最近有许多身份不明的人来到沙洲,而不在尉迟读武的控制之下。”   “‘长夜’的人?”林菁挑眉。   “很有可能,我想,你回去的路不会太顺畅。”   仗打完了, 他们终于有底气解决她这个心腹大患了吗?   “长夜”目前对她只有暗杀,她倒是真不知道, 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倒是有点期待了。”林菁穿上衣服, 当然,她也没忘了安抚霍九, “等长安事毕,我们……”   “轰隆隆!”林菁的话被一阵哗啦啦的杂音打断。   她看到侍从们从门外推进来一大一小两副铠甲, 一时愣住了。   霍九系紧了袖口,走到铠甲前,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胸铠,发出清悦的叮咚声。   “这是从比大食更远的地方而来的锻造大师,结合了大昭的明光铠工艺,以材质更为坚固、来自巴黑山峰顶出产的矿石,去除了更多杂质所锻造的铠甲,可以抵挡 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三击。举世只有这两副,献给这片大陆最勇武的战士,和她的男人。”霍九笑眯眯地向她展示铠甲,最后道,“我给它们取名为,光耀铠。”   林菁看到好的铠甲当然很兴奋,但她没忽视霍九话里的含义。   “你要跟我一起回长安?”   “是的,我的王后殿下,此生我为你而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霍九带着赤力木和一千名亲卫,从石国主城里押运出阿史那沙鲁,与林菁一同离开了石国。   汀卢也与霍九汇合,她似乎已在刀光剑影中成长良多,这件任务完成后,又接了任务,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昭武卫。   不过这一次,她还带上了被林菁喂得食欲不振的白魔王。   林菁倒是从霍九嘴里知道一点情况,舍利吐利部被昭武卫打散,执失戈图和苏农达刺摩虽然已经归降,但究竟是否真心还有待商榷,汀卢和她的伙伴们是去监视他们的。   昭武卫所有军队完成了对西突厥的扫荡之后,在离沙州不远的蒲昌海会师,至此,十万昭武卫损失极少,大多还保持着满员的阵容,林菁麾下的参军帐不停地就计算军功和俘虏数量。   就在这时,沙洲的城门打开,十数骑带着从长安而来的军令向着蒲昌海而来。   林菁接待了使者,但军令她看完后就烧掉了。   这一次长安城的要求很合理,他们认为长安城急需东西突厥两名可汗俘虏来稳定局势,命林菁令大军押后,她亲自押送俘虏,紧急赶回长安城。   霍九举着盛满葡萄酒的夜光杯笑道:“按照他们的意思,你最多只能带三千骑兵,否则就算不上轻装上阵,人数一多,大抵也敲不开沙州的城门了。”   林菁道:“三千就三千。”   昭武卫虽然是她一手调/教起来的部队,也信服她的领导,但是里面的人员组成太过复杂,勋贵弟子是不可能站在她这一边的,就算他们肯,他们身后的父辈也会把他们拉回去,江南的豪族亲卫和漕帮也不会因为她得罪“长夜”,倒是邓蓝鹰为人义气,也许会是个助力。   太子留在她身边的白昊始终还是太子的人,至于其他……林菁眸光闪了闪,她很确信的一点便是,有时候人数多并不是好事。   就好比她那一次率领二百骑兵去冲牙帐,看上去是送死的行为,而实际上,人数是经过她精密计算过后的结果。   趁浓雾偷袭,人数多了,反而失去了神秘感,恰巧是人少,可以灵活制定方案,机动性较强,在浓雾的掩盖下对方捉摸不透他们的人数,才能造成巨大的恐慌感,让他们得以直达牙帐。   这一次也一样,人多是没有用的,徒增伤亡不说,还会有人给她扣一顶“公器私用”的帽子,得不偿失。   三千亲卫,刚刚好。   更重要的是,对方要求合理,她也不能再抗旨了,否则太子也保不住她。   林菁钦点了人员名单。   裴景行、左平、贺伊、崔缇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她去,接下来是朝晖、庄情、林岚、娄飞尘和她自己的亲卫,宫白潼、哥舒泰、符辛三人及亲卫,廉文生、张彦祺带领的跳荡团,还有邓蓝鹰和他的弟兄们。   她不在的这段日子,昭武卫由陆顽和上官兄弟、白昊、席彪三方共同执掌,按照正常速度向长安行军。   三日后,林菁带着三千骑兵押运东西突厥可汗及两方牙帐主要俘虏,叩响了沙州城的城门。   尉迟读武在城头上冷冷看了她一眼,挥手放她进城。   尉迟读武身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与十六卫大将军的品级差不多,他见到林菁不必行礼,反而骑在马上,跟她齐头并进,走在沙州的大街上,准备去刺史府在军书上盖印,林菁的军队在大昭境内才是合法行军。   林菁这一路上,都不知道这冷面煞星为什么骑着马贴在自己身边走,直到队伍行到拐角处,他们两人先转马头,才听到尉迟读武低声道:“今天晚上,带着你的人回草原上去,我会命人打开城门放行。”   林菁可真是吓了一跳,她道:“尉迟将军,我耳朵没问题吧?”   尉迟读武道:“你不该回来。不要管长安和大昭的事了,带着你的人去草原,去西域,不要再回来了。”   林菁越听越不对劲,她肃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言尽于此,你若冥顽不灵,便是跟你父亲一个下场!”尉迟读武嗓子里的话像刀割过一般,狠狠砸在林菁身上。   林菁低喝:“你既然有心提醒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尉迟读武闭了闭眼睛,他们身后的亲卫也陆陆续续转了过来,他便不再说话了。   沙州是大昭西北边境的第一站,这里同时也是他们所能接触大昭消息的最前沿,当夜,林菁带着人在城内的营地歇脚,可看上去一边安静的营地,实际上人员往来无比频繁。   仅仅是霍九的营帐里,就有七八个人在轮流汇报,左平、裴景行也有属下带来消息,更别提朝晖和那些勋贵子弟了。   就连林菁,也有了自己的耳报。   她看着深夜前来的黑衣人,先是问道:“皇后殿下在宫里怎么样,可有受委屈?”   黑衣人解开面罩,赫然是掌管雨字军的战十五娘。   战十五娘行了个礼,垂首禀报道:“属下见过风主,太子在长安仍未完全失势,上官家主力保皇后殿下,所以娘娘并未受苦。余舍人目前跟在太子身边,也无危险,反而是风主抗旨征讨西突厥的时候,属下去崇义坊保护风主的家人,却只见人去楼空,请风主恕罪!”   林菁并不意外,她道:“不妨事,多谢你有心。现在‘长夜’有什么动向?”   战十五娘抬起头,眼眸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她沉声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兰陵萧氏、陈郡谢氏……十多个家族已经将私军集结完 毕,大约有五万兵马,一部分在长安城外扎营,一部分向西行进,准备在半路上劫杀风主。另外,他们以阎家刀法秘笈的名义,召集了许多江湖高手,其中不乏声名 狼藉的刺客,也已经在来陇右道的路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错,有魄力。”林菁还夸赞了一句,“看来‘长夜’是要反了。”怪不得尉迟读武也只能暗中提醒,看来沙州有长夜的人,甚至可能还控制住了尉迟读武。   “风主可要调动山字军?费阳已经准备好了。”   “让他在长安城外待命,等我回去,你也一样,回长安继续守护裴家、左家、余家……注意打探苏曼的消息,另外,左贵妃那里再多安排些人手。”   “这……”战十五娘面露难色。   “怎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左家本身就已经安排了不少人保护贵妃,如果我们再派人,左贵妃反而太过打眼。”   “那就多关照些吧。”   林菁差点忘了,左家在长安城也不是省油的灯,否则左贵妃也不可能在成年皇子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能生下一名皇子。   战十五娘离开后,她已没了睡意,走出帐篷一看,这营地里睡不着的也不止是她一个人。   是啊,“长夜”要动手了,那些世家真正的底牌要亮出来了。   兵、马、粮、刺客……五万大军等着吞噬掉她,如果还不行的话,那些神出鬼没的江湖刺客,也够她棘手的了。   等回到长安,还会有一轮新的夺权之争,会有朝堂的政治打压,会有人喋喋不休地跟她清算功过,折了薛敏的义国公府也会扒上来狠狠咬她的肉……老皇帝一死,别说升勋位到柱国,不把她是送进大理寺,“长夜”岂会出掉心中恶气?   更别提还有失踪了的苏国夫人,没有消息的阎晓晨,被打压的太子,还有那个不杀掉苏国夫人就不吐露真相的锦琛。   她轻捏眉心。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题外话。   在进入北伐草原大决战之后,我在“分享小知识”里分享了历史上真实的战役,但曾经帮我做过封面和地图的那位基友却觉得这样会淡化女主的魅力,私下建议我删掉。   她当然是好心,我不知道是否也有读者会这么想,所以想解释一下。   本书前面的战役都是原创,后面征讨东西突厥的三场重要战役,云中之战,铁山之战,以及曳咥河之战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所以某种程度来说,我是在致敬。   不仅因为那是真正在我们的历史上发生过的战役,更因为那是李靖,是苏定方,是我们的勇士用智慧和力量征服外族的光荣战绩,在涉及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他们是我无法逾越的高峰。   在林菁经历这些战斗的时候,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历史跨越千年,把草原上凛冽杀伐的战场带到了身边,让人清楚地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这些英雄跟我们一起,也曾生存过、努力过、战斗过!   网文很容易令人遗忘,但我觉得,我分享的这些知识,一定会在看过的小天使心里留下痕迹。   这就是我分享它们的初衷。 第172章 新生   翌日, 林菁率领三千骑兵出城, 向着东南方向前行。   从沙州到长安, 按照行军时间,他们要经过陇右道和关内道的九座城池, 分别是肃州、甘州、凉州、鄯州、兰州、原州、庆州、麟州和蒲州,中间还要经过廉玉、青堰、磐山三座关口,最后回到长安城郊的北大营。   “我收到的消息,几大世家集结五万人马, 意图在回长安的路上劫杀我。”在午饭时间,林菁跟将领们分享自己的信息, “所以这九座城池、三道关卡,大概不会好过。”   崔缇默不作声, 他上次拒绝对林菁动手, 除了从小跟到大的亲卫队之外,几乎已经跟崔家隔绝,大概已经被家中除名了。更尴尬的是,现在来劫杀林菁的人中, 或许还有他的堂兄弟和故交,他很难受, 但在座的几人中, 最难受的人可不一定是他。   霍九率先道:“下一个我们要歇脚的是肃州,‘长夜’的兵马也没那么神速, 所以肃州不难通过,很有可能是对方发动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   左平和裴景行互相对视一眼, 都看到对对方眼中的复杂之意。   霍九进营的时候,林菁做过简短介绍:“康国国主库勒迦,大家可以称呼他霍九,是我的伴侣。”   虽然两年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林菁高调霸占库勒迦王子的事迹,也已经知道霍九的身份,可还是有那么点心酸的意味。   两人都是做不出在心爱之人面前争风吃醋行为的人,各自咽下苦涩,也是无话。   贺伊熙然也是消息灵通,他散着半长的黑发,满身的桀骜之气,看霍九的眼神便透着不善。   按照薛延陀部的规矩,这会儿他应该跟霍九决斗——可惜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大概会被她赶回草原去。   这几年时光过去,从前喜欢情绪外露的金山之主也成长了许多,他完美地压下了心中的杀意,当下道:“既然这样,就先冲过肃州,接下来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霍九笑而不语,看向林菁。   林菁终于察觉出有点不对味儿来,她看着目前在汇聚在身边的属下。   庄情手里托着一袋子从霍九营地带出来的波斯无花果干,边吃边看热闹。   林岚一脸漠然,看上去对这些一点都不关心。   娄飞尘在旁边专心绣花,随着太子势弱,他变得更积极了,表现出来就是热衷各种绣活,差点连月事带都要帮她做……调制香脂已经完全满足不了他了。   朝晖坐在她身后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但反正也不会插手就是了。   剩下的宫白潼、哥舒泰、符辛、廉文生、张彦祺、邓蓝鹰在决策核心外,一般是不发表意见的。   林菁拍板:“更换备马,急行军至肃州,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这个时候,林菁还没想到,从沙洲到长安,肃州只是一个小小的开胃菜,她将会带着三千骑兵硬闯十二道国门,一路杀回长安。   “你们还是派人截杀她了,”李恒挥剑斩断了书案,对着王柬之道,“昭武卫凯旋,朝廷命她精简队伍押俘虏回长安,她从命了,可你们不依不饶,非要她的命不 可?你们可知如果以后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会认为我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吃相难看,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竟在有功之臣刚进国门时便痛下杀手……崔州文这是在明 着造反!”   王柬之抹了一把脸,他形容枯槁,连胡子都没时间修整,沉着脸道:“太子殿下,您自己也知道的,明月楼被烧,组织里损失了一大批高 手,所以崔州文才动用了私兵。一旦‘长夜’开始发力,我们几乎没有胜算,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皇后殿下和林菁能否活着回到长安。恕我直言,您现在不应该在东宫 发脾气,应该去找上官皇后。”   李恒冷笑:“你以为我不想?”   王柬之一愣,然后便扶额叹道:“莫不是又疯了?”   李恒看着窗外,春暖花开,明明是欣欣向荣的生机之季,看在他的眼里,却像是回光返照时的绚烂。   “现在跟当年,何其相像,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大明宫,思遐殿里的侍女和內侍都满面惶恐之色。   皇帝死了,可太子是皇后娘娘膝下养大的,按理说上官皇后会晋升为上官太后,只可惜四皇子齐王李祯在此时露出爪牙,他的心腹杜显明不仅封锁了长安城,还与三省六部的官员一同压制太子,现在究竟谁能问鼎九五之座,可真不好说。   更可怕的是,上官皇后已经好几天没有从思遐殿出来见人了。   他们都知道,皇后又发病了。   “海棠,驿站有消息了吗?二兄那边可回信?”上官皇后斜倚在床头,低声问道。   海棠和铃兰都侍奉在她左右。   铃兰正吩咐人出去煎药,海棠在旁边的盆里洗净了帕子,小心地为上官皇后擦着手心里的伤痕,那一看便是自己用指甲抠出来的,可见她有多么焦心。   海棠柔声道:“娘娘不必着急,算一算时间,林将军这会儿应该刚到沙州,离长安还远着呢。”   “哦,沙州……才到沙州,是还远着呢。”上官皇后语气轻松了点,可她随即又皱起了眉,“在沙州驻守的军使是谁?我怎么记得是尉迟家的人?是不是尉迟焉?”   海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铃兰便道:“娘娘的记性真不错,的确是尉迟家的人驻守沙州,不过却不是尉迟焉,而是他的二伯,最是佩服林将军的那位。”   上官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尉迟焉就好,若是让卢茗妡见到他,尉迟焉恐怕要生事。”   海棠苦涩地道:“娘娘真是为林将军操碎了心。”   上官皇后轻声笑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办法啊,他站得太高,这长安城那么多人想害他,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他……一定会回来的吧?”   “会的,娘娘。”海棠答道。   只是你还不知道,就算现在的那位“林将军”能成功回到长安,却也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了。   上官皇后转过头,看到窗外早春里开的一束迎春花,唇角便微微上挑,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容。   “迎春花开是个好兆头,你们不要碰它,好好养着,也许等他回来时,花还不会败呢。”她伸出手,苍白纤细的手指搭在窗棂上,看着外面摇曳的春花,“你们可还记得,我那一次见到他,也是在春天。”   若说上官素在长安城最高傲的世家女里排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   十二岁便有“琴诗双全”的名号,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好,再以上官家的贵气,毫无疑问,上官素是同龄人中最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人,据说李僢也的确有让上官家出一个皇后的意思。   建立新王朝,百业待兴,水利建造更是重中之重,李僢想拉拢上官家的意图十分明显。   上官素就这样成了太子妃。   跟卢茗妡在婚前遇到林远靖不同,她是在成亲后,才对他动了心。   那是在一场庆祝林远靖凯旋的宫中晚宴上,上官素其实并非第一次见林远靖,只是在此之前,她对林远靖毫无感觉,若非要较真的话,恐怕还带着些恶感。   因为这人实在是太能招蜂引蝶了,许多贵女见了他简直就像是得了失心疯,满脑子满嘴都是这个人,甚至还有人像嘉永那样,花重金收购与他有关的一切东西,十足十的有病。   高傲如上官素,当然是不待见这种男人的——她连太子李茂都不待见,极少与他同房,平日里也只是尽夫妻之间的责任罢了。   对上官素来说,婚姻不过就是换一个地方过日子,主持中馈、待人接物这些都是世家女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对她来说并无难度。   就算以后当了皇后,也不过去管一个更大的家,只要李茂不来烦她,随便他纳多少美色都与她无关。   可她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李茂当时有一位侧妃韦氏,是个十分有想法的人,不知受了谁的蛊惑,在这样的宴席上,给她和林远靖都下了药。   韦氏自己没能耐,但她背后的人绝对是个能人,上官素身边的海棠铃兰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居然还是被人坑害成功,直接送到了林远靖的床上,偏生她酒吃的少,身体不能动,神智却还是清醒的。   上官素太明白这件事的后果了,她半生清清白白,就此雨打风吹,只被碾落成泥。   她最后得一杯毒酒不要紧,还害了她身后的家族,从此上官家与皇家生了嫌隙,又与林家成仇……   她太恨了,两颊泪水滚滚而落,眼眸里带着血丝,死死瞪着林远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这时,林远靖突然睁开眼睛,两人对视,他温和地看着她。   “别哭,没事的。”他轻声道。   简简单单几个字,几乎是同时炸开在上官素的脑海里。   他说没事?是真的?   她圆瞪双眸,看着林远靖利落地起身,哪里还有之前中了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他拿出一个小瓶,在她鼻下一晃,然后挥掌熄灭了烛火,翻上房梁,轻轻挪开瓦片,再回到床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动作一气呵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从不知道一个人会有这样神奇的功夫。   林远靖俯身把她抱起来,声音带着歉意地道:“得罪。”   他带着她逃出了这间偏殿,在她最绝望的时候。   那外面月色正浓,宫里开满了迎春花,四周是淡淡的香气,她被林远靖抱在怀里,像是在腾云驾雾,随着他在长安城最庄重肃穆的皇城上飞奔,竟如同梦境一般。   最后,他将她送回了海棠身边。   他对她行臣子礼,低声道:“殿下无需担忧,后续的事由微臣处理,微臣与殿下今夜并未见过。”   林远靖微微颔首,纵身离开。   可上官素在这一刻,宛若新生。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太喜欢上官皇后了,这章精修了一下。 第173章 皇后   千年的冰霜, 融化之后, 飞出了扑火的蝴蝶。   原来之前不是真的厌倦一切, 而是没遇到那个令自己彻底绽放的人。   上官素有点理解卢茗妡了,在她的刻意打听下, 知道长安的贵女贵妇圈有不少林远靖的爱慕者,连平康里最有名的都知公仪明月都暗地里恋慕着他。   不可否认,她打听这些事有自己的私心,若是他有半点不好, 以她的高傲,绝不允许自己喜欢一个私德败坏之人。   但是林远靖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过暧昧之举。   他将全身全心都交给了那个猎户出身平民娘子, 眼里仿佛再看不到别人。   上官素觉得自己守不住心了。   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这个寂寞的皇宫, 这个无聊的世界, 都因为一个人而生动。   她把这份感情悄悄珍藏起来,那个本来肮脏丑恶的夜晚,突然变成了她与他之间的秘密,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一份小小的牵绊,成为她每日每夜回味的甘甜。   就这样守护着他就好了。   听着他的战报, 关注他的生活, 看着迎春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虽然从此再也看不到那样美丽的月色,可在梦里, 上官素是含着笑的。   至于李茂,如果不是每月照例宿在她这里一次,上官素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管他又得了什么美人,又招了怎样年轻貌美的侍女侍寝……后来她收到了放在李茂身边心腹的消息。   他居然勾搭上了李僢的妃子。   真是让人恶心。   上官素冷眼旁观李氏后宫腌臜成堆,直到紫宸殿事发。   “林将军在紫宸殿杀了苏国夫人,陛下已赐了毒酒!”海棠急匆匆来报,上官素手里的茶碗一下子掉了下去。   她踉跄迈出一步,脑海里天旋地转,瞬间跪在了地上。   “殿下!”左右侍女急忙来搀扶她。   上官素不说话,几乎是被人驾着出了寝殿,然后上了坐辇,急匆匆到了东宫门口,却被一队陌生的侍卫拦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妃殿下,圣人有令,所有人等不得离开居所,违者杀无赦!”   上官素垂眸咬住了衣袖。   她表面越冷静,心中却越激烈,只恨不得杀出去,把这大昭皇宫撕成碎片!   她一声不吭,嗓子却像是已经嘶吼了千万遍,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郎,最开始的冲动被压下去之后,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按部就班地处理杂务。   而这之后,她对李茂更加冷淡,甚至在李茂登基之后,自己搬去了大明宫独居。   李茂以为自己与苏曼偷/情的事被她知道,心怀愧疚,也不敢招惹她,后来因为她膝下无子,还将李恒过继给她养着。   上官素这心头的火一直压着,悲恸无法宣泄,甚至因为没有看到林远靖的遗体,她总觉得那个奇迹般的男人应该还活着。   渐渐的,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知道自己病了,但是发病的时候,她反而没那么痛苦。   所以这病,是好不了的。   李恒踏进了思遐殿,守在寝殿门外的海棠猛然警醒,她拦在门前道:“太子殿下,娘娘最近休息不好,不适宜见人。”   “我有要事。”   “没有娘娘的召见……”   “孤说了,有要事要见皇后殿下。”李恒一摆手,他身后的侍卫制住了海棠和其他侍女,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五名劲装打扮的武者,但李恒显然早有准备,队列后方也冲出了几人,与护卫思遐殿的武者们大打出手。   他径自走了进去,推开了寝殿的门。   上官皇后喝了有安神成分的药剂,还未醒,李恒坐在床边,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女人。   上官皇后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从未感受到母亲的关爱。   但她是一个好皇后,在这后宫之中,她给予他庇护,因为她的身份,给了他继承皇位的资本,能成为她的孩子,是许多人一生梦寐以求的机缘。   爱太奢侈,李恒也不在乎这东西。   就像左静那般爱他,世人都以为他与左静是一对神仙眷侣,成婚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宿在左静那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其实,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有亲生母亲疼爱,而不是随便让什么人生下来,再随随便便的过继到左静膝下。   像他一样。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今后还会宿在左静那里,直到她生下他的继承人,又或者她实在生不出的话,就换一个能生的人取代她的位置。   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实总是如此丑陋。   他唤醒了上官素:“皇后殿下,醒醒,林将军……”   上官素一下子睁开眼睛,握住了他的手,喝问道:“林将军怎么了?”   李恒轻声道:“有人要害林将军,等他回到长安,他们就会在紫宸殿下手杀死他。”   “是谁!”上官素厉声问道。   李恒却微笑着抽出了手,他帮忙整理了下上官素身后的软垫,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来与皇后殿下做交易的,我帮你除去伤害林将军的人,你把在宫里宫外的暗线都交给我。”   上官素冷冷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眼眸中的神色十分清明,根本看不出她正在发病。   “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做到?”   李恒不答,只是极有耐心地看着她道:“林将军危在旦夕,皇后殿下竟还有兴致提问,总之我是不着急的。”   他也是用了心思查,才知道上官素在林远靖死后,所有的心力都用来招收人手,上官家把持水利建造的兵部多年,几乎是富可敌国,许多宗下落不明的大笔支出都 极有可能用在了上官素的身上,她手里一定有一批可用之人,更别提她把持后宫这么多年,别的妃嫔再怎么得宠,在她面前也得低头,怎么可能不安插心腹暗线。   上官素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她道:“好,我给你。”   李恒很意外,他本来做好了继续刺激她的准备,身上还带着一件林远靖的遗物,如果她不同意,就让她疯得更彻底一些,然后从海棠和铃兰的嘴里拷问出来。   现在倒是省事了。   上官素看他神色变化,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打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琴谱,“把这个交给海棠,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李恒带着琴谱离开了,许久后,海棠走了进来。   她跪在上官素的床榻前,低声道:“名单都已经交给太子殿下了,娘娘,现在宫中情况不明,琴谱上的人都是娘娘最后保命的底牌,为什么要给太子……”   “因为我不能让他的女儿步他的后尘啊。”上官素斜倚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迎春花,“李恒这孩子不弱,他苦心孤诣地经营那么多年,现在都逼得他不得不对我出手,可见局势糟糕到了何等地步。”   “娘娘,您想起来了!”海棠惊道。   上官素对她微笑,抚了下她的脸,说道:“海棠,跟铃兰一起出宫吧,去西边,那里人少,清净。”   “不,娘娘,您想做什么?”   上官素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   “国之将倾,我身为皇后,一生受国家荣养,现在,也该将此身回报予国家。”她拿起最庄重华贵的金凤朝阳步摇,“林菁要回长安,我不能留一个烂摊子给她,更不能让人再害了她去。山雨未动,高楼却已起风。”   海棠骇得手脚冰凉,她跪下来按住上官素的手,“您说的是,林菁未动山雨,她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难关,娘娘只要等消息就好了啊!”   上官素冷静地道:“我不能让李祯登上皇位,不能让她染上弑君的污点。”   海棠大声道:“所以您就要为了她去死吗?”   满室寂静。   很久之后,上官素开口道:“太子被怀疑毒害先皇,如果让他们在林菁回长安之前,把太子杀掉的话,那么林菁回到长安就必须面对李祯的迫害,接下来发生的 事,就会像当年一样,在她凯旋归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一场谋杀。在他们眼中,我与太子为一体,只要我趁今日大朝会的时候走出去,向满朝文武以死以证我们 母子二人清白,那么他们至少不敢再逼迫太子,从而为林菁争取时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海棠叩首,哭求道:“娘娘,您苦了这么多年,现在还要牺牲自己,婢子是心疼您……”   “不必哭,我没那么伟大,这也算不得什么牺牲。与其等到李祯登基对我下手,不若死得轰轰烈烈,成全家族,也成全了别人。”   海棠气苦道:“您别哄婢子,咱们明明有后路全身而退。”   “那条后路,是留给你和铃兰的。”上官素用帕子擦着海棠的泪,“也替我给她带个话,告诉她……我没后悔过。”   上官素穿着皇后礼服,带着宫人,一路走到大明宫门口,正准备踏入皇城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殿下留步!”   她回过头。   司奉龄从树上跃下,他胸口急喘,显然疾奔了许久才赶上。   他半跪下来道:“司某敬佩皇后殿下大义,但请殿下相信林菁,切勿以身试险!”   “你是……她的师兄?你可知已有人派出军队截杀她,你用什么来保证她不会受奸人迫害?”   “太子有了殿下的琴谱,无论如何也能支撑至少十日,等十日之后,便见分晓!”   而此时的林菁,已经到了回京路上的第一座关口。   廉玉关。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在评论区说文里的女配都太惨了,我也是这么感觉的。   文里的女配大体分两类。   一种是活在过去的,因为所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的惨,比如上官素、公仪明月、卢茗妡、霍澜灵。   另一种是活在当下的,都曾经身在绝境却反杀的,这一类基本都有救,比如林妙真、汀卢、琢安郡主伏梅兮。   还有一种是苏曼。   这篇文有两条地位堪比主角的暗线,一条大家知道的,里男主林远靖,另一条则是里女主苏曼。   突发奇想,我给大家出一道思考题,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琢磨下打发时间。   【今天看完作者的新章之后,你突然穿进了《将军如此多娇》这本书中。   好死不死,居然穿成了书中的恶毒女配,曾经的隋朝第一美人,睡皇帝如同换衣服,日常就是琢磨怎么neng死女主,天天都在作死的边缘徘徊的超级大反派。   无数男人爱慕你,什么父子兄弟,见了你统统失去理智,只求一亲芳泽。   但是,你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因为熟知剧情的你意识到,苏曼这一生不就是小那啥文的节奏吗?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娘娘!长安城破了!”】 第174章 战神   守廉玉关的将军名为百来昉, 是崔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 几乎不用出动私军, 他一人便能调动廉玉关所有的防御力量,带着关内八千士兵, 虎视眈眈地看着林菁一行人。   宫白潼特意上前道:“此人曾在祖父麾下作战,用的是两手铜锤,力量惊人,他身边有一队虎狼亲卫, 据说都是从西域搜罗来的亡命之徒。”   林菁点了点头,她回过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三千士兵, 其中有不少人也曾与她一同夜袭云中,之前带去袭击铁山牙帐的二百精锐当然也在这里。   可以说这三千人是昭武卫中堪比心脏的一支团队, 林菁舍不得带他们出来, 但如果要带人的话,也只有带上他们。   她叹口气道:“既然是这样,大家先保存实力,这一关, 由我来。”   陆君南掏了掏耳朵:“……我听错了吧?”   崔缇倒是笑了出来,以往质疑她行动的人都是他, 现在有监军陆御史在, 他倒是省了不少力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相信她,事到如今, 也只有相信她。”崔缇淡淡地道。   林菁意外地看了崔缇一眼,心里不禁感慨, 原来人的成长道路上真的存在捷径,只要让他脱离家庭庇护,几乎可以一夜成熟。   她提着缰绳,骑着火炼走出了队列。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在自己的国土上,要与自己的同胞死战,希望我以后不用再面对这种场景,所以你们看好了,记住了,有朝一日告诉他们——”林菁双臂交叉,缓缓从身体两侧抽出横刀,然后双手同时挽了一个刀花,在阳光下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我,即是战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人一马冲向廉玉关,在城墙第一轮重/弩的攻击下,她从马上跳了下来,轻松地避开了弩/箭。   以林菁的身法,已经不需要其他人帮助自己分担攻击,她一个人反而自在,不用分神去关心同伴的安危。   紧接着,第二轮弩手开始攻击。   林菁露出微笑。   因为敌人只有她一人,所以弩手的攻击都十分集中,反而容易避开,就算有偏离轨道的箭矢也被她用横刀打了下来。   三轮箭雨之后,林菁也到了城墙下方,她收起横刀,从腰间取出一对手套。   这是当年在攻打朔方城时,司奉龄用来害过她的工具。司奉龄继承了鬼谷机关精造之法,其实他并没有骗她,这对手套的确是攀登城墙的利器,只是当时被他做了手脚,让林菁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现在司奉龄与她成为同一阵线,连保命底牌骨杀都给了她,这对手套自然也重回她手上。   林菁扣上机关,狸猫一般“蹭”地上了城墙。   说实话,见识过朔方城以后,所有的城墙都不算城墙,只是高一点的围墙罢了,弓手都没来得及对准目标,林菁便纵上垛堞口,将手套往怀里一塞,抽出横刀,开始大杀特杀了。   百来昉轮着大锤冲了过来。   林菁凶名在外,现在北境边城几乎没人不知道她三千骑兵拿下云中,二百精骑兵突袭铁山牙帐,又用了一万人追得沙鲁拖着十万大军逃亡,使得西突厥战线一溃千里,她身后的军队几乎是躺赢了这场对东西突厥的北伐之战。   说不眼热是假的,如果当时自己也能进昭武卫,这份铭刻在史书上的战绩是否也会有自己的一个位置?   可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份军功没那么好下口。   这不,诛杀令下来,堂堂的昭武卫大将军,连长安都回不去了。   百来昉把自己的三百亲卫全都带上了城墙,他虽然忌惮林菁的武力,但不至于有多害怕,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只要她还是人,就总有破绽。   而且她居然敢只身登上城墙,这让百来昉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   她竟然如此瞧不起他?   百来昉毫不掩饰实力,他的铜锤攻击的时候双风贯耳,擦着便是重伤。   “咣当!”   一声巨响之后,林菁已经不在他的眼前,反而挥手抹了他身边好几个亲卫的脖子!   百来昉发出了怒吼!   林菁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她几乎不做无用的攻击,每一招都是割喉,血管的血流飙冲到半空中,只一晃眼,就是好几道血线和惨叫,不过几息间,就杀得后面的人胆战心惊,踌躇不前。   百来昉再次发起冲锋,他跟另外几名使了一个眼色,他们几人在战场上配合默契,都是一起杀惯了人的,当下呈包围之势,各持长柄武器舞个不停,封住了林菁进攻的空间,后方十多名弓箭手站在了高位上,正蓄势待发。   百来昉找到机会,趁林菁被两名死士分别抓住了刀刃的时候,大喝一声:“放!”   箭矢齐出!   在一片“嗖嗖嗖”的声音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之前困住林菁的地方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真抱歉,我对武器没什么忠诚,你们想要,就拿去好了。”   林菁的声音响起,众人才急忙搜寻她的身影,之后……一个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站在百来昉的身后,一把短刀在他的脖子间,已经留下了一道不断溢出鲜血的伤口。   百来昉捂着脖子,他神情茫然,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仍旧还在搜寻着林菁的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降者不杀,反抗者死。”林菁冷声道。   百来昉的几名副将互视一眼,心中都已经生了退意。   林菁一个人单枪匹马上城墙,直接斩杀了主将,那么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副将了?等副将杀完呢?   一个接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此时此刻,根本没人怀疑林菁是否有能力继续杀人,他们都被林菁凶悍的作风吓怕了,如果这话是林菁刚上城墙的时候说,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但现在她手里拿着百来昉的人头,所有人都认为林菁敢一个人上城墙,是艺高人胆大,是有恃无恐,是准备拿他们立威的!   “我们投降!”一个副将丢下武器,跪了下来。紧接着,另外几名副将也丢了武器,接下来是士兵……   不过两刻钟,廉玉关的城门便打开了。   在一片寂静中,林菁站在关口门前,城墙上方同时挂出了白旗。   “我现在觉得,她带上我们,应该只是做做样子的吧?”陆君南喃喃地道,“能做到一人破关这种事,已经不是人了,应该是……”   应该是神。   宫白潼唏嘘不已地道:“虽然不参与战斗也没什么的,但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符辛翻了个白眼,拍了一下宫白潼的脑袋。   这种多余的感觉大家都能体会得到,还用你说么?   都是跟林菁两年的老兵了,都知道林菁凶残,却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没展现出真正的实力,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种凶残已经不是人间之能,而是另一个境界了。   然而,只有霍九、左平、裴景行、朝晖等少数人才能猜出林菁为什么这么做。   林菁做事,从来都是做一步看三步,甚至更远。   她的确是在立威,但不是给天下人看,而是给“长夜”,给长安城看!这一路上她攻破国门的战绩,最终会成为她叩响长安城城门的敲门砖,会是她面临长安城中狂风暴雨的底气,同时,也是她真正将实力暴露,为自己积累资本的时候。   有了战胜东西突厥的名望,有了单骑破关的凶名,当她出现在长安城外,无论她身边有多少人,只她一人,便可当千军万马。   这才是她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即是战争。”   三千骑兵进了廉玉关补充体力和食水,霍九不动声色地来到林菁身前,将她从马背上捞到自己怀里,然后先行寻找落脚点。   在走道旁边的廉玉关士兵阵容里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女人在军营果然没好事,这个时候还这么色急……”   然后便听到“唰”的一声,一颗脑袋从人群中滚了出来。   贺伊拿出一方白巾擦了擦刀,连眼神都欠奉地离开了。   眼尖的人早就发现,林菁额头上冒着虚汗,体力早已耗尽,现在只是强撑在马上,霍九这个时候把她抱走,其实是在打掩护。   “这种事看来只能做一次。”林菁从衣领间露出右臂,脸上挂着苦笑道,“希望接下来他们真的能被吓破胆,我这条胳膊,大概有几日不能动了。” 因为短时间肌肉高强度运转,林菁的右臂错了筋,要调整几日。   “放心,这件事交给我。”霍九在手上抹了药酒,替她揉散了淤血。   连凭空的谣言他都能传成真的,更何况本来就真实的事件?   他保证,在林菁杀到长安城前,所有人都会知道廉玉关发生了什么……   真是很期待那些人的表情啊。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即是战争。”   这句话自构思这篇文之初就存在脑海中,当它出现的时刻,就是林菁在文中封神之时。   开始完结倒计时,下一章周一更新。 第175章 伙伴   昭武卫大将军林菁单枪匹马破了廉玉关!   两日后, 这个消息便传到了长安城和各世家的案头, “长夜”反应很快, “主公”立刻下令封锁消息,因为林菁现在还是人们眼中的英雄, 没道理英雄凯旋回长安的路上会遭到刺杀。   但这个消息依然不胫而走。   在人们感慨大昭再出一位“战神”的同时,也感觉出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儿来。   “为什么我的将军回到自己的国土时,反而遇到了危险,以至于要让她一个人与一个关卡战斗?”每一个城镇, 每一个村落,只要有人谈论这个消息, 就会有这样发问。   这些问题在大昭的心脏——长安城里,达到了尖锐的巅峰。   太学的学子们衣冠肃穆, 手持奏折, 叩响皇城正门。   这些大昭朝堂上未来的精英尚还有未冷的热血,长安城的戒严和迟迟未能决定皇帝的继任者这两点直接证明了乱象将至,而对林菁的迫害成为了导/火/索,到了 这个时候, 太学学子们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请求朝廷整治乱象, 并“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应当早日登基,还天下海清河宴。   与此同时, 几位已经荣养的一品大员也集体上书,请求太子登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以此为带动, 又有数十名官员联名上奏,称东西突厥的可汗已经在押解路上,而投降的俘虏也需要安置,国策的制定离不开皇帝,安定天下民心更离不开皇帝,廉玉关百来昉意图 谋反,已被昭武卫大将军林菁就地正法,可再这样下去,反的又岂是百来昉一人?两年间收复朔方城、恒安镇等诸多叛乱郡县,昭武卫清扫边境遗患,又北伐成功, 这样的成果若不能维持,此刻在朝堂的所有人,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在这短短几日内,李恒几乎发动了他所有的力量,与余迢一起,将上官皇后给他的“琴谱”发挥到最大功用,除了裴元德和左家,几乎所有世家和官员都完成了站队。   同时,他竭尽全力地搜查苏国夫人的下落,只要有她作为人证,他就可以指控李祯谋害先皇,将他和“长夜”一同拉下来。   然而苏国夫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反倒是在某一日下朝之后,东宫的仆从立刻向他回报。   锦琛死了。   李恒眼皮一跳,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廉玉关之后,林菁率领三千精锐继续往长安城行军。   不出她所料,果然她所经过的每一州前方都有军队严阵以待,肃州因为靠近边境,所以兵马不多,过得十分轻松,而甘州曾是她和裴景行的地盘,又有韦胥坐镇,因此也过得容易,直到廉玉关开始,才是真正的荆棘之路。   好在林菁只身破廉玉关的凶名实在太过骇人,接下来的凉州,聚集了大约七千骑兵以及两百名江湖游侠,战斗力却不及廉玉关一半,被左平和裴景行分别带着两队骑兵冲散了阵型,又被贺伊和张彦祺挡住了前锋,林菁连出手都不曾,便靠着实打实的武力碾压了对方。   这一战足以证明,林菁所带的这支队伍,不仅单兵作战凶猛,团队打起来更是所向披靡。   廉玉关奠定基础,凉州树立威名,后面的鄯州、兰州、原州、青堰关都是一路碾压,林菁行军速度实在太快,“长夜”的军队一直无法汇聚成规模,也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卫线,一直到庆州,“长夜”竟然私自调动了灵州两万驻军,想用人数优势将林菁团灭。   可这灵州两万驻军赶到庆州的时候,发现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林菁所率领的三千骑兵,而是由伏凯率领的的两万云州驻军。   “伏家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伏凯捋了一把胡须,挺起了手中的马槊,“既然你们动用驻军,想要以多欺少,那么,这场仗就由老夫接下。”   灵州军使田豫与伏凯是老相识了,两人甚至还曾经并肩作战过,他当下苦笑道:“田某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要与同袍自相残杀。”   伏凯身后走出一员女将,她蒙着面甲,低声道:“为虎作伥者,阿耶不必手下留情。”   “我明白。”伏凯提起缰绳,率领骑兵冲向前方。   过了庆州,便是磐山、麟州和蒲州,离长安越近,“长夜”的布防便越严密,更是不惜一切地反扑。   经过麟州的时候,三千精骑中终于出现了伤亡,折损了一百多名好手,伤者近三百人,左平、裴景行等人也有不同程度的挂彩。   “磐山关还是由我来吧。”林菁的手臂已经恢复,她已经收到消息,磐山关原来的守将已被替换,关内大约集结了将近一万人。   磐山关在两座山道的中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是守护长安国门的重要关卡之一。   霍九并不同意:“之前在廉玉关,打得是出其不意,现在他们已对你的打法有所准备,不可再故技重施,磐山关只能硬拼了,你还要留精力在后面。”现在经历的这些还只是开胃小菜,等到了不亚于龙潭虎穴的长安,才是林菁战斗的主场。   第二日,林菁带着人向磐山关进发,却发现磐山关前早已经是一片战场,有一支不知名的军队正在与磐山关守备军作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一头雾水,她带着几人到前方查探情况,这支军队不但不攻击她,反而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在看到前方将领究竟何人之时,林菁什么都明白了。   余令行很平静地对她道:“这里交给我们。”   他身边之人都是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甚至还有胡须花白之辈,他们是当年在各地,有的是因为返乡,有的因为休养,有的则是侥幸躲藏成功的林家军士兵们。   余令行不知道默默寻找了多久,才将这些人重新聚拢起来。   他们大声道:“家主,去长安,为元帅报仇!”   这些老兵们为林菁杀出一条血路,护送他们过了磐山关。   林菁回头看着他们依然浴血奋战的身影,紧紧咬着下唇才能下定决心,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更令人震撼。   从磐山关到蒲州的这一路,有无数人,或是单骑,或是几个人一同,又或是数十人……陆陆续续追上林菁的队伍,他们自己带着干粮和武器,看到林菁前方举着的昭武卫旗帜之后,便默默跟在林菁的队伍后面。   在中途用饭的时候,朝晖带人过去询问过这些人。   “有游侠儿,也有村子里的健儿,还有武馆学徒和游学的学子,甚至还有一些人带着宅院护卫……”朝晖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他们说听到了有人意图谋害昭武卫大将军,特意前来助阵。”   林菁眼中闪过诧异之色,然后她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从未有这样的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不是为了自己而跳动。   而是为了这些人。   因为被人保护,被人支持着的感觉,是这样温暖。   她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可对她来说,他们就是这片土地,就是她身后最坚实的后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是天上的孤星,这片天空中每一颗闪耀着光芒的星辰,都是她的伙伴。   汇聚在林菁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到达蒲州的时候,已有近五万人,在蒲州城郊的长夜军队也不过才两万多人,当他们看到林菁带着这么多骑兵冲过来的时候,根本维持不住阵型,前锋直接被林菁带领的三千精锐冲散,后面的士兵则被她利用人数优势开始收割人头。   带领军队的将领知道无法在这么多人中取得林菁首级,也不留恋,直接带着残余部队撤退,林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打赢了这场原本该是长安城前哨的,最艰难的战役。   这些前来助阵的人也渐渐离开,他们甚至都没有跟林菁打声招呼,大多数人都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不求任何回报,也不留姓名。   仿佛只是做了他们该做的,想做的而已。   林菁带着人继续赶路。   这一路走来,她连闯十二道国门,看上去似乎嬴得很容易,甚至三千骑兵还保持着几近满员的战力。   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中间经历了多少险恶,又产生了多少变数。   除了伏凯、伏梅兮父女那一场,后面的每一场几乎都在林菁的计划外,“长夜”比她预计得更凶狠,而她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在无形之中也改变了她的原本计划,林菁重新审视自己的复仇,因为拥有了权利、兵权、民心,她已经站在了一个超出预想的高度,很多事情都会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而产生巨大改变,并将直接影响整个国家的脉络。   所以在林菁终于要到达长安城的时候,她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将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非与人斗,也非与天斗。   她所要面对的,是操控大昭民生运转的朝堂,是这朝堂背后隐藏最深的无尽长夜。   那是这个国家的意志。 第176章 师姐   按照常理, 前线大将凯旋回朝, 如上一次打下朔方城之后, 朝廷都会派官员在驿站迎接,组织仪仗队。   林菁这一次显然没有这个待遇, 甚至都没人出来接收战俘,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在行军,把东西突厥的两位可汗折腾得够呛,要不是身体素质过硬, 非得病倒不可。   没人接收战俘,也没有献俘的环节, 面对林菁,长安城一片死寂, 城门紧闭。   林菁没什么反应, 她也不进驿站,随便找了个地方露营,没条件整备军容,第二天就这样明晃晃地骑着马去叩城门。   长安城外有两处茶水铺子, 为等候进城门的行人解渴解乏用,现如今城门关闭, 上方贴着告示, 上面写着新帝准备登基,长安城闭城三日, 于是那些想进城的人只能返回,几乎没人有闲心喝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身影坐在茶摊边的胡床上, 受着老板的白眼,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师父,你在茶摊蹭了两天,只给人家十个钱,再这样下去,我们大概连茶汤都没有,只能喝白水了。”少年看着清澈见底的茶碗,漠然道。   孟继良伸手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最后作罢,眉飞色舞地跟少年说:“那咱们打个赌,我赌你师姐今天能到,若是到不了,我就把那套心法传给你。”   少年冷笑道:“都说不要再吃酒了,结果你宁可吃不上饭,从江南搭牛车过来都不肯丢了酒坛子,我才不跟你打赌,师姐要是还不来,今天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堂堂鬼谷传人饿死在茶水铺前,就算帮师姐战前祭个天吧。”   “不至于不至于,我试过,不吃饭只喝水活个七天不成问题,哎呀……老板,你这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   临近长安城越来越近,林菁一眼就看到了茶水铺里的身影,她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心惊,有一个名字几乎脱口欲出,却怕是认错了人,空欢喜一场。   直到那人听到马蹄声转过头,冲着她咧嘴大笑的时候,林菁才终于确认。   她两腿一夹马腹,箭矢一般冲出去,来到茶水铺前。   “师父!”她下了马,直接向孟继良冲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你回来了!”   孟继良猝不及防被徒弟扑住,一时间有些束手无措,他无奈地笑了笑,虚虚扶住她的肩膀。   真是,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见外。   孟继良大咧咧地道:“听说你有钱了,师父回来打个秋风,蹭几顿好酒喝,哦,我顺路在苗疆找了个巫医,给林慕配了一副药,兴许能治好他。”   林菁抬起头,笑着拭泪。   师父就是这样,把不重要的事当成幌子,真正重要的事却说得云淡风轻,他明明就是去给兄长找治病的方子,又因为长安大乱才回来助她。   “我给师父寻来西域的好酒,一定让你喝个够。”   孟继良看着不远处的军队,摸着下巴道:“我听说,我要有个胡人徒婿?”   林菁:“……霍九是混血。”她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少年,向他温和地一笑,“这位是师弟吗?”   少年颔首道:“师姐好,我叫唐允。”   师徒三人略作寒暄,孟继良便问道:“妙真和大郎在什么地方?”   “在昭武卫北伐前,我将他们托付给司师兄,已妥善安置。”涉及到司奉龄,林菁在师父面前仍然有些心虚。   孟继良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呵呵冷笑:“鬼丫头主意真多,等事了再与你算账。”   林菁扯过唐允道:“师父不必担心,我先去叫城门,看看他们想唱文戏还是武戏。”   “做好硬闯的准备吧,”孟继良看了一眼灰蒙蒙雾气中的长安城,“‘长夜’应该已经反了。”   林菁早就想到了,现在留给“长夜”的路不多,一条是推举李祯上位,一条是彻底反了大昭。   如果推举李祯上位的难度与造反相当,那就真不如造反了,端得看太子李恒是否够强,能逼反“长夜”,按照孟继良的说法,太子应该是得到了上官家的支持,亮出底牌之后,彻底断绝了李祯上位的可能。   林菁冷声道:“反或不反都不重要,我会给他们一个收场。”   孟继良摆了摆手道:“去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如果这次阎晓晨出手,有我在。”   时隔这么多年,阎家与鬼谷似乎也该再有一战。   林菁深深地看了孟继良一眼,回到马上,带着人向城门冲去。   “昭武卫大将军林菁,携三千骑兵及战俘,回长安复命,请开城门。”   派出去的侍卫连喊了五六遍,城墙上才有一名将领露了脸,好声好气地道:“林将军远征突厥,劳苦功高,本该大开城门,但圣命难违,还请林将军在城外多歇息两日。”   “长夜”如果真的造反,自然不希望林菁进城捣乱,看来是想拖一日算一日。   林菁上前几步道:“新帝还未登基,这圣命究竟是谁的‘圣命’?我有军情要向太子汇报,请速开城门!”   “还请林将军不要为难末将!”   林菁不耐烦了,她喝了一声:“费阳!”   城墙上传来一声暴喝:“属下在!”紧接着便是横刀出鞘之声,那名将领顷刻间被人斩首,从城墙上坠了下来。   上方刀光剑影,片刻后,垂下数条绳索,林菁带着人一个接一个地攀上城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费阳半跪在城墙上等待林菁,而后道:“‘山雨’已经准备好,只等风主下令!”   林菁一边等着士兵攀登,一边问道:“长安城现在如何了?”   长安城的情况简直一言难尽。   多名重臣上书请求太子登基,但李祯一派负隅顽抗,一口咬死李茂遇害当夜,太子私自离开晚宴后不知去向,有重大嫌疑。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祯的侧妃鸾女突然出现在刑部,状告李祯谋害先皇,并与先皇妃子苏国夫人偷情,而她便是苏国夫人的侍女,手上有重要证据。   但这证据还未递交,鸾女便死在了刑部。   这一下朝堂哗然。   一个死了的鸾女比活的鸾女更可怕,尤其在她提供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证词之后。   活人还有转圜的余地,而一个死人——被杀人灭口的死人才真正将李祯钉在耻辱柱上,让他无法翻身。   “长夜”当机立断地放弃了李祯,任由刑部将他押进大牢。   因为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长夜”的私军一部分去西北抵挡林菁,另一部分进了长安城,崔州文行使“主公”的权利,一切与“长夜”有利益关系,并附属与各大家族的小世家们都再一次做出了选择。   官员们人人自危,金吾卫被大清洗,但凡不从“长夜”调令者皆被灭杀。   而后,杜显明率领世家军队,彻底掌控了长安城,但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攻打崔家在善和坊的府邸,将崔州文一刀斩首,其余崔家子弟皆被关押。   “以杜家为首的世家集结私军,勾结金吾卫,昨夜于含光门发动兵变,杜显明率领一万余人,将太子和禁军围在皇城内,因为皇宫里有我们的人在暗中协助,因此至今未被攻破。”   事实上,长夜的私军当然不止这些,但为了赶在林菁回长安之前完成政变,“长夜”只能铤而走险,封锁城门,带领一万人攻打皇城。   在他们的预想中,或许长安城的城墙足够高,也足够厚,林菁轻装上阵,没有攻城器械,根本突破不了长安城。   可林菁从未没打算硬攻,她一路如此艰辛闯过十二道国门而不动用“山雨”,就是要在这一刻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林菁下令道:“召集儿郎们,我们去会一会杜显明。”   皇城久攻不下,杜显明十分焦躁。   他没想到李祯这么废物,居然管不住自己后院的女人,让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简直死不足惜。   更让人惊讶的是,直到鸾女出现,刑部雷厉风行地接下案子,他才直到王柬之居然一直都在支持太子,背叛了“长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王柬之跟太子在一起,注定会失败。   这一次他将出兵的差事全权揽下,就是为了把亲近杜家一脉的私兵调动到长安城中,只等到了关键时刻,将主公和太子一并铲除。   他想做主公,但幕后做久了也有些腻歪,他还想做个皇帝试试。   还有苏曼,自李茂死后,主公一直霸占着她,现在他终于将她夺了回来,等他成就大业之后,仍旧把她放在那个院子里,将她牢牢握在手心……果然是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女人。   只可惜他一直拿不下皇城,他明明看到太子中了箭,但禁军仍然殊死抵抗。   就在他再次命人冲锋的时候,只见心腹慌慌张张地跑来,在他耳边,牙齿上下磕得不成句子地道:“林菁……昭武卫……还有一万多人,一起杀过来了!”   “什么!”   杜显明猛地起身,只觉一阵眩晕,身体晃了两下。   林菁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长安城的城墙呢?纸糊的?   还有她不是只有三千骑兵吗?那一万人是哪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无论他怎样气恼绝望,也阻挡不了黑压压的甲兵,人潮已向他们涌了过来,他能看到林菁跃马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向皇城冲去。   杜显明终于意识到,就在他即将一步登天的时刻,有人狠狠地将他拽了下来。   在面对骁勇善战的昭武卫和凶名赫赫的林菁时,他竟然生不出反抗的心思来。   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在惊骇地大喊着:“是林菁!是昭武卫啊!我们怎么打得过!”   他大势已去。 第177章 李氏   林菁来得很及时, 禁军在皇城的防卫其实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只要杜显明再攻打一刻钟, 就会全线崩溃。   偌大的皇宫,到处都是伤员, 平日高高在上的禁军被打得像条野狗,有的人在等死,有的人还在痛苦中挣扎,宫女们只能做简单的包扎, 给他们喂食水。   林菁没走几步,就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奔过来。   八公主灰头土脸, 她华贵的裙摆被撕成了半长的裙子,身上有零星血迹, 发髻也是乱糟糟的。   但她的眼睛无比明亮。   “林菁!你赢了!”八公主兴奋地大叫。   “太子在哪?”林菁没有下马, 战况越激烈,她越是担心太子。   “太子受了伤,在紫宸殿!”   紫宸殿里,太子躺在床榻上, 太子妃左静跪在他的床边垂泪,侍女们又端出一盆污血, 现在皇城里最好的太医惨白着脸站在旁边, 大声都不敢出。   林菁带着一身杀气地走了进来,将旁边一名正端着干净水盆的侍女吓得一哆嗦, 扔了手里的盆。   林菁一躬身,稳稳地接住水盆, 在屏风外道:“逆贼已被俘获,太子殿下如何了?”   李恒不知说了什么,左静和太医都走了出来,在经过林菁身边的时候,左静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请林将军进去一看便知。”   射向李恒的箭镞上,淬了毒。   太医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李恒吊着一口气,整个人回光返照般精神起来,如果不是看他胸前的伤口的话,林菁还以为他跟从前一样,依旧那样温文尔雅。   他微笑着对她道:“林将军,我终于守到了你回来,这一场仗,我没输。”   在“长夜”的咄咄逼人之下,他一直撑到了林菁回长安,实属不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坐在他床前,放下沾满血迹的横刀,低声道:“杜显明已经被俘,我会为太子殿下报仇。”   太子殿下显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的目光扫过林菁的脸颊,又看向窗外,那里传来了宫人的欢呼声。   “与当年林远靖一案有关的李家人都已经死绝了,李家现在这一代,也几乎没有能承受你仇恨的人了。林菁,你会放过剩下的李家人吗?”   “我不杀无辜之人,但太子殿下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吧?你以为我会篡位,对吗?”   “我猜,玉玺在你这里。”   “没错。”   李恒苦笑道:“祖父和阿耶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玉玺巩固皇权,不惜害了林家满门,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守住江山。”   “你知道当年紫宸殿发生了什么?”林菁眼眸中透出利光。   “锦琛死了。”李恒平静地道,“他,还有我派去的护卫高手共二十三人,全部一刀封喉,但我在他所在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留下的遗书。”   “你现在还想跟我谈条件?”林菁审视李恒,到底是作为王朝继承人培养起来的储君,他真的善于利用一切资源。   李恒不置可否,他抬起手,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纸,“我知道你不会篡位,否则你就不会与我合作了。但我的确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推举楚王李鸿继任。”   “别开玩笑了,左贵妃的孩子才两岁!等事情平定了,李家自然会从旁支过继子嗣接任皇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娃娃。”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而且,你仔细想想,便知道李鸿上位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我与余迢商议的结果。他现在不在皇城,而在左贵妃身边保护她与皇子,只有见到你,他才会将他们交出来。”   林菁不用想太多,幼帝配权臣,在她的掌控之下,至少能保证边境太平数十年。   但这是一个坑。   自古辅政大臣有好下场的不多,帝王还小的时候,眼看大权旁落而不得不妥协,等到长大成人,羽翼丰满之后,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那个一直帮他执掌天下的人。   如果直接在李家宗室里另外找一个中规中矩的继承者,也存在巨大的未知,她可能还要心力交瘁地应付这些政斗。   两边都是坑,只不过看她是选安稳十多年,再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崽子咬死,还是现在就选一只土狗,跟他糟心地相处几十年。   都挺恶心人的。   相比之下,也许小狼崽子还有趣一些,而且十多年后,也未必会咬人,就算咬人,最后死的是谁还未可知。   李恒说得对,只要她想一想,就会接受这个条件的。   但是李恒并没有跟她谈条件的资本,锦琛死了,苏曼还在,她迟早都会知道真相,又或者她再无耻一些,用皇宫里的人来要挟他,一样能得到锦琛的遗书。   可她还是认可了“条件”这个说法,给李恒应有的尊严。   “我同意你的条件。”她道。   李恒笑着摇了摇头,“林菁,你太心善,以后不要留在长安城,不然你会过得很不开心。”他将手中的几页纸交给林菁,最后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长夜’?”   “如果是你,你准备如何处置‘长夜’?”林菁反问道。   李恒本来有些枯败的神色又有些飞扬起来,他突然抓住林菁的手,说道:“为了真正执掌天下,李家从未停止与长夜的斗争。”   “祖父身为开国帝王,他是最不能忍受‘长夜’操控的,在开德元年,他便想重修《氏族志》,使李家成为天下第一大姓氏,然而还未等起草诏书,便有许多重臣 请求收回成命,认为在开国之初不宜动摇天下姓氏根基,于是祖父暂时作罢。转眼间开德二年,‘长夜’派人勾结梁师都和突厥人,在朔方城害死了你的祖父林逊, 便是给祖父一个教训,只要‘长夜’想,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杀死柱国级别的将领,并且将朔方城从大昭国土分裂出去,成为他们埋在大昭与突厥边境的一根刺。”   “祖父开始表面上顺从‘长夜’,却又在私底下扶植你的父亲林远靖,想将他打造成一柄属于自己的利器。他秘密派林远靖寻找玉玺,一方面通过玉玺让皇权更为巩固,一方面联络不在‘长夜’的一些中小家族,来与‘长夜’对抗。”   “可下场你也看到了,祖父失败了。紫宸殿事件之后,祖父驾崩,由我父亲继位。他与祖父一样,也不甘于被‘长夜’操控。然而他接任后才知道大昭的国力有多 么空虚,林远靖虽然能征善战,却也消耗了太多资源,他只能把一切都放下,让民众休养生息,林远靖不在的这十五年,他尽量减少战事,发展经济,与胡人合作, 给西行商路巨大便利。可这样以来,未免给人大昭好欺负的感觉,于是才有了东突厥南下,兵临渭水河畔。”   “也正是这个时候,父亲意识到大昭仍然需要林家人,所以他才命陈恪找你从军,你应该知道自己身边有百骑司的探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关心你甚至超过国事,因为你才是他的希望。”   “父亲想到了另一条与‘长夜’对抗的道路,他想通过收复失地,北伐突厥,扩大疆土来赢得民心,只要民众支持李家,‘长夜’就不敢妄动国之根本,而这并非一代人可以完成的事业,所以父亲将他的计划告之于我,希望能集李氏三代之力,使‘长夜’的阴影不再出现在帝王身侧。”   “可惜,就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李祯鼠目寸光,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死了父亲,导致长安大乱,若不是你在前线所向披靡,将战事速战速决,后期的战线补给根本 不可能供得上,北伐将成为一个笑话,昭武卫很有可能面临全员失陷在草原的局面,届时东突厥反扑,朝中除了裴元帅无人可用,那才是大昭的灭顶之灾。”   “父亲当初选定了你,是大昭的幸运。”   “你问我该如何处置‘长夜’,这个问题真是太好了,东宫有我的笔记,里面记录了我与父亲的一些构想和政见,你把它交给余迢,等新帝登基后,让他接替史凤山出任左仆射,他会知道该如何处理残局。”   “此次‘长夜’谋逆失败,虽然还无法撼动世家在郡望的根本,却也大幅度削弱了他们的家底,拔除‘长夜’余毒还需要时间,从民生、官场、科举、经济、制造等许多方面,这需要许多年,所以必须是李鸿继位,才能给你们充足的时间。”   林菁听明白了。   所谓的“长夜”,其实就是掌握国家资源的世家豪族联盟,他们牢牢占据了大昭的上层,李家根本无法与其硬拼。   李僢选择拉拢中小家族,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来对抗“长夜”。只可惜中小家族力量薄弱,根本不能成事,反而被“长夜”看出动机,最后失败。   李茂则选择得到底层民众和军队的支持,明明林菁与李家有仇,他却心甘情愿地扶植她越来越强大,最后将十万大军交给她北伐突厥,如果李茂不死,那么接下来她很可能会率领昭武卫成为李茂对付“长夜”的刀,为他铲除“长夜”的私军,削弱他们的力量。   不得不说,李家人真的是利用人的好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连现在奄奄一息,几乎下一刻就会咽气的李恒也仍然忘不了利用她。   可凭什么他们会认为,北伐成功之后,她会心甘情愿地按照他们的计划,去做那把刀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是不是忘了,她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可她现在没必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较劲,何况他们要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   林菁答应了李恒。   “我会让李鸿继位,也会为余迢保驾护航,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铲除‘长夜’。”   李恒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对不起……”他最后道。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过来就是——   “长夜”是大资产阶级。   李僢要联合中小阶级。   李茂和李恒联合的是无产阶级和军队。 第178章 春雨   林菁离开紫宸殿后, 左静急匆匆地进去, 片刻之后, 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爱之极,悲之切。   不管李恒究竟爱不爱左静, 他都给她留下了最好的遗产。   李鸿是左贵妃的儿子,而左贵妃是左平和左静的姑姑,至少在李恒身死之后,左静和女儿的日子绝不会差。   林菁没走多远, 便发现司奉龄正在前方等待她。   司奉龄是她真正的后手,有他在长安操持一切, 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前线征战。   “姑姑和兄长都还好吗?”   “都很安全,上官皇后那边也有人照应, ”司奉龄脸色并不见轻松, 他皱着眉道,“我找到了苏曼的下落,但她身边有阎晓晨这样的高手,想突破很难。”   林菁道:“不会太难, 师父回来了。”   司奉龄难见地愣住了。   “带我去找苏曼吧。”   皇宫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司奉龄御马, 林菁坐进了车厢里。   直到此时, 她才有时间将锦琛留下的遗书展开来看。   锦琛不能说话,也不会写字, 他留下的“遗书”,其实是四张画, 上面画了林远靖死在紫宸殿的全过程。   她看完之后,闭上了眼睛。   有锦琛留下的遗书,她不愁苏曼不说实话。   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得给冤死在那场大火的所有人讨一个公道。   马车停在龙首原下坡的一座小院外。   屋顶上铺的是茅草,院子里散养着鸡鸭,门口还拴着一只不太精神的土狗,见了人也不叫,嘴拱在草堆里睡觉。   很难想象,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出入尽是奢华,身边往来皆是帝王枭雄的苏国夫人,最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林菁径自下了马车,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屋的门打开,阎晓晨抱着刀站在那里。   “林菁,我曾经放你一马,现在你放过我姑姑,就算还了这个人情。”阎晓晨有自己的心机,他当初留了林菁一命,便有以此来为苏曼赎命的打算。   “我有事要问她,至于后面饶不饶她,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要问过所有被她害过的人,她到底该不该死。”   “死人如何询问?”   “可你们不能因为死人无法开口,便逃脱罪责,以为罪是能用命来换的。”   “看来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出刀了。”阎晓晨握住刀柄,缓缓将刀抽出。   像他这样的高手,一旦迸发战意,是不可能没有杀意溢出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现在的阎晓晨仍然很平静,他就像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海,把所有的汹涌都藏在了水下。   林菁只看一眼便知道,阎晓晨的刀法更内敛,也更强大,他又有精进了。   她后退两步,淡淡地道:“您老再不出手,说好的酒可就要没有了。”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便落下一个人来。   孟继良手握一把横刀,他笑道:“小丫头没良心,照顾一下师父的腿脚嘛。”   阎晓晨瞳孔猛地一缩:“鬼谷传人?”   孟继良抽刀持平,他道:“风惜羽是我师父,而我,是这小丫头的师父,论辈分,我与你该有一战。”当年风惜羽败在阎凤双刀下,阎晓晨作为阎凤双的儿子,若是要战,他的对手也应该是孟继良。   阎晓晨神色复杂地看向林菁道:“你竟然找了帮手?”言下之意,似乎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林菁不跟他打。   他闭关这么久,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有足够的资本保护姑姑,他有自信在闭关两年后能打败林菁,却没想到她根本不理睬他。   林菁反而觉得好笑,凭什么他想跟她打,她就要奉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闪开。”她向门口走去。   阎晓晨出刀,刀光似碎雪。   孟继良迎击,老辣地将刀一横,将阎晓晨逼出小院。   林菁施施然地走进了小屋。   屋子里布置得很干净,摆设都是朴实的竹制家具,苏曼端坐在案几后,她穿着一袭白衣,脸上薄施粉黛,长发披散,只在脑后用丝绦束起,素净得令人诧异。   可……现在的她却比之前绫罗绸缎、艳光四射的时候更美了。   就连那细微的衰老痕迹,都令她更动人。   苏曼抬袖舀了一盏煮好的茶,放在身前,说道:“林将军光临寒舍,只有素茶一盏招待,希望您不要介意。”   林菁坐了下来,她看了那茶盏一眼,却并不饮。   苏曼又给自己舀了一盏,当着她的面喝下去,然后道:“没有毒。”   “我不会吃敌人的食物,尤其在这种情况下。”   苏曼垂眸一笑:“那还真是遗憾,这一杯的确有毒,可惜没能毒死林将军。”她将林菁身前的茶倒在旁边的花盆中,几乎是在泥土将茶水完全吸收的同时,里面的花也随之枯萎腐烂。   林菁沉声道:“收起你的手段,现在长安大乱,‘长夜’元气大伤,李茂、李祯、崔州文、杜显明、王柬之……这些人都已经伏法,你的目的达到了,也该说出原因了。”   “他们伏法是应该的……可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呢?”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不会让太子看到李茂被害的那一幕。”   “也许是我兴之所至,突发奇想,就算我不让他看到,太子也会认为是李祯动的手。”   “亲眼所见跟推测是两回事,正是因为他亲眼所见父亲被害,才会毫不犹豫地跟王柬之合作,成为你手中的刀。”   苏曼低声笑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低柔靡丽,笑过之后才道:“林将军真是个有趣的人,如果我们不是死敌,或许能成为朋友。”   林菁从袖口取出几张画,扣在手掌下对苏曼道:“你派阎晓晨去杀死锦琛,但你一定没想到,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的锦琛留下了画作为遗书,所以你别想欺骗我,若你与锦琛的画对不上的话,我想我会选择相信死人。”   “好好好,别动气。”苏曼伸手支起窗户,托腮看着窗外正在打斗的阎晓晨和孟继良,然后漫不经心地道,“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十三岁的时候说起吧,那年春天,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叫崔州文。”   “……你在进宫前就是‘长夜’的人了?”林菁惊讶地道。   苏曼像是没听见林菁的话,她的眼瞳变得朦胧起来,像是水雾中重叠的远山,缥缈而不可寻。   苏曼从小便长得好看,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美得也越来越不可收拾,但凡见过她的人,都会对这种人间绝色难以忘怀,皆说苏家女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苏曼早有艳名,她十三岁时正逢隋帝选秀,几乎已板上钉钉,与姐姐苏柔要一同进宫。   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她打着伞,去庙里上香。   知客僧带她进了一片竹林,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也撑着一把伞,在那里静静地等她。   那时候,崔州文还不是“主公”,苏曼也不是妖妃。   因为父亲卷入一场十分严重的官司中,崔州文暗暗将此事摆平,并以救世主的姿态进入了苏曼的生活。   她那时候多么仰慕他。   崔家嫡子,气质风华,对她又那样温柔体贴,只可惜她是要选秀进宫,从此侍奉君王的人,苏曼常常暗自垂泪,但为了家人,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今天本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她依偎在崔州文怀中,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青年温柔地哄着她:“其实,若曼娘想与我长相厮守,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苏曼泪眼朦胧地问道。   “隋帝昏聩无道,暴戾非常,只要我们推翻隋帝的统治,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娶你过门。”   苏曼的身体一僵,她问道:“那么,崔郎想要我怎么做?”   “等你进了宫,自然会有人为你打点一切,平铺青云之路,助你得到隋帝的宠爱,到时候我会有些事需要你帮忙。”   她一下子挣脱了崔州文的怀抱。   苏曼年纪小,但她并不傻。   非但不傻,其实她非常聪明,莫说崔州文以为她年纪小便看轻她,将计划和盘托出,就算他遮遮掩掩,只要说出目的,苏曼便会起疑心。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怎么会突然卷进那一场官司中?   而崔州文出现的时机又太过巧合,他温情脉脉,一心讨好一个小官的女儿,当真是因为她的美色?还是别有居心?   “崔郎……我……”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我只是一个小娘子,不想做那么危险的事,进了宫是否受宠不重要,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辈子。”   崔州文笑了,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语气有些轻佻地道:“曼娘,你长成这个样子,以为还能平平淡淡过一生吗?”   “可我更不想去做一个祸国殃民的坏人,”苏曼有些生气地道,“褒姒妲己之流,魅惑君王,遗臭万年,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州文叹了一口气道:“这就麻烦了……本来不想这样对你的。”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发簪,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苏曼当时便浑身哆嗦了起来,那发簪是她母亲的。   崔州文用她全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让她成为“长夜”的棋子,去侍奉隋帝。   却没人想到,她会爱上那位史上著名的暴君。   正常帝王的宠爱,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这类帝王太过克制,在宠爱女人之前,他们有更多的事要做,以至于“宠”比“爱”多,所以,爱上这一类帝王,其实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   可暴君的宠爱便不同了。   隋帝对苏曼的爱轰轰烈烈,一往无前,他能倾举国之力,不惜耗尽天下繁华,只为搏美人一笑的时候,身为当局者,根本无法招架。   万民之暴君,你之裙下臣。   他们一起度过日日夜夜。   在湖心的小亭里,他埋在在膝前诉说幼时在宫中遭遇的虐待;   有后妃为难她时,他挥刀取其头颅;   夏日炎炎,他为她造一座冰宫;   布满繁星的冬夜,他带着她私服出宫,去一个民间小摊吃羊肉锅,手持棒骨啃得毫无形象。   苏曼被隋帝捧于掌心珍爱着,宠溺着……她渐渐沉沦,直到崔州文再一次找到她。 第179章 真相   “御史段蔼, 此人必须除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曼知道, 现在崔州文让她动手的人, 几乎都是这隋朝仅存的国柱栋梁了,也正是这样, 挡了崔州文造反的路,才会令她除去。   在此之前,苏曼从未做过坏事,她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却是个对仆从都会好言好语的人。她酝酿了许久,梨花带雨地找到隋帝, 声称自己听说段蔼咒骂她,说她是祸国妖姬, 要联合人一起上书处死她。   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一个后宫妃子,如何能接触到前朝的言官,又怎么能听到对方私下交谈的话。   这是多么拙劣的谎言啊。   她还记得隋帝神色莫名地看着她,最后道:“曼曼不喜欢的人, 我来杀。”   很久很久以后,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向他进谗言, 才知道他什么其实都知道。   被一国君王那样深切宠爱着的女人, 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他来解决的?除非是连他都无法左右的事,这样的事, 并不多。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满足她, 护住她。   隋帝毫无原则地纵容她,给她的权限和自由越来越多,同时也越发不得民心。   这天下终于反了。   隋帝并不惊讶,他甚至比朝臣们更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反抗“长夜”的下场。   苏曼听从崔州文的命令,诱惑了隋朝大将刘以萦,让他在一场重要的战役中放水,使隋朝军队的防线直接溃散千里。   同时,她也知道隋朝的消亡已经成为定局,所以她早就攒了许多金银首饰,准备等城破之时,与隋帝一同逃亡,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没人想到,苏曼最开始,只有这样一个简单而质朴的理想。   一个爱她的人,一个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真的等到长安城破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崔州文派来接应她的人,跑到她与隋帝经常把酒言欢的绣月楼,却遭到了隋帝的拒绝。   “去找刘以萦,活下去。”他对她道,将传国玉玺交到她手上。   苏曼被人拖出绣月楼,回头的时候,发现隋帝举着火把,在窗口静静地为她送行。   那一瞬间,她恨这世间的一切。   为了摆脱崔州文,刘以萦带着苏曼和阎晓晨逃进了草原,她因为这张脸,被前后两任可汗霸占了十二年。   从最开始的仇恨到认命,又从认命重新燃起仇恨。   当林远靖征服草原,找到她的时候,苏曼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要为自己,为姐姐,为家人……也为隋帝复仇。   毁了她生活的人,一个都不可饶恕!   她被林远靖找到后,十分痛快地交出玉玺,然后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告诉他——   “林逊死于‘长夜’之手,而李僢,正是‘长夜’的人。”   她猜得没错,知道这个消息后,林远靖回到长安后,果然没有交出玉玺,而她也重新被崔州文找到。   失去她音讯十二年的崔州文极尽所能的强占她,同时又交给她新的任务。   他再一次把她送到帝王的身边,这一次从隋帝换成了李僢。   “李僢得了皇位之后,心思太多,该让他收手了。”   “不听‘长夜’话的皇帝,都会死吗?”   崔州文没有回答,但他脸上挂着的淡笑证明了一切。   李僢这个活不久的皇帝不值得苏曼费心,她轻而易举地成为李僢的妃子,受封“苏国夫人”。   但她真正的目标,是当时的太子李茂。   她引诱他,与他苟合,掌握了两人通/奸的证据之后,她半是哄骗半是胁迫地要求李茂与“长夜”合作,若是李茂服从,便可在“长夜”的辅佐下稳妥地登上皇位,若是李茂不从,与父亲妃子通/奸的罪名直接会将他打入地狱。   李茂没得选。   “长夜”想通过皇家的手,除去林远靖。   虽然苏曼在告诉林远靖真相之时,就已经打算让林远靖与李家对抗,但“长夜”如此积极地想要除掉林远靖,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为什么又要对林家人动手?”苏曼问道。   崔州文难得有耐心地告诉她:“林家是‘长夜’不可操控的变数,如今政权重新建立,不应该再让李氏握有此等利刃。”   林氏的崛起是一场意外。   谁都没想到,从林逊开始的这一代林家人居然如此出色,崔州文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林家掌握昭军,所以林逊死在了朔方城,结果却不料放出了更凶猛的老虎。   林远靖简直是一架战争机器,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崔州文毫不怀疑他会征服整片大陆,最后或许能问鼎九五之座也未可知。   所以林远靖也必须死,何况他手里还有玉玺。   李茂在“长夜”的授意下,设下一局鸿门宴。   他告诉李僢,林远靖身怀玉玺不缴,定然是有不臣之心,林家手握兵权,现在不除,以后便是养虎为患。   于是父子二人在紫宸殿设下埋伏,深夜召林远靖进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时紫宸殿的五人,苏曼、李僢、李茂、锦琛、尉迟读武,其他都是“长夜”养在明月楼的刺客。   林远靖进宫之前便知道事情有变,他早已将玉玺交给公仪明月,又把私军和亲卫交给连翼调度,保护自己的家人,然后进宫与李僢对质。   没想到一进紫宸殿落入了陷阱,李茂登时发难,当年围剿阎凤双的那一批高手尽数出动,将林远靖杀害,然后李僢迅速派人去林家搜查玉玺。   原本负责保护林远靖家人的连翼本就是“长夜”的人,他撤走了全部布防,李僢的人在林府杀人放火,四处寻找玉玺下落,最终无果。   李茂为了掩盖与苏曼的奸/情,趁乱给李僢下了慢性/毒/药,又谎称苏曼假死。   李僢于四个月后驾崩,李茂继位。   而苏曼从此被养在深宫别苑,成了“长夜”的禁脔。   这当然不是苏曼想要的结局,可她也知道“长夜”势大,只能从他们的内部将其瓦解。   所以她想方设法保住了一个人,那就是锦琛。   锦琛真正是李僢的心腹,作为得知紫宸殿事件真相的五人之一,他必须活着。   至于尉迟读武,他是李僢的千牛备身,一直被李僢带在身边,目睹了紫宸殿事件的全过程后,尉迟读武为了保护家族,不得不向李茂效忠,同时也深深忌惮“长夜”的势力,连有“军神”之称的林远靖都只能惨死在“长夜”的埋伏之下,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其抗衡?   尉迟读武不会说出真相,在他看来,不告诉林菁真相,其实是为了保护林菁。   李茂继任之后,渐渐也升起了脱离“长夜”的心思。   可“长夜”对宫廷和朝堂的渗透已经超乎他的想象,就像当年他们可以轻易杀死柱国将军林逊一样,连进宫的琢安郡主身上都带有彩云逐月的标记,足以证明他们随时可以取他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在深宫的苏曼故技重施,勾引了四皇子齐王李祯,想在李茂失去控制的时候,像当年利用他一样,去利用李祯。   她一点一滴地收集与掌握“长夜”核心的五大世家的一切信息,最终选择了杜显明和王柬之作为突破口,他们同样都出身刚轮值过“主公”没多久的家族,权利的甜头还未散去,对重新执掌组织的心比其他人更热切。   其中杜显明代表长夜支持李祯,而王柬之则私下支持太子李恒,通过她的手段,成功将两股势力对立起来,最终在李茂死后,造成了长安城的动乱。   如果林菁没回来,这场动乱也会让长夜大伤元气,尤其崔州文已死,对苏曼来说已经大仇得报。   至于其他,苏曼却不在乎了。   长安城水深不见低,杜显明率领私军围皇城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没有出手,比如一直蛰伏的裴元德和左家,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其他人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在苏曼讲述的时候,林菁一一对照了锦琛留下的遗书。   身穿盔甲的将军从草原带回了美人;   美人与另一个年轻人依偎在一起;   带着冕旒的帝王向将军伸手索要东西;   成群的刺客群起而攻之;   年轻人端起毒酒,灌向皇帝的口中。   五张图画,将一场阴谋演绎得栩栩如生。   而这一段公案的发生,   也许是从隋帝遇到苏曼起……   也许是从苏曼遇到崔州文起……   也许是从王谢两家建立起“长夜”的那一天起……   也许是从皇权与世家成形的久远年代起……   就注定了会发生。   林家卷入了这一场皇权与世家的斗争旋涡中,从林逊到林菁的三代人,都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可今后,不会再这样下去了。   林菁道:“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苏曼的视线转回到林菁身上,她用一双苍老无比的眼眸,看着眼前缔造了无数王朝传奇的女将军,微微俯身道:“不谈及私怨,将军为大昭守住国门,为天下女子表率,这是妾身该做的。只是我看将军匆匆前来,想来太子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是。”   苏曼笑道:“若是不出妾身所料,他最后的遗言,定然是让你辅佐李鸿登基,可对?”   林菁惊讶地看着她。   苏曼缓缓道:“我与李家三代人都打过交道,若是论了解李家人,我还是能说出一二的。他们对自己狠,对别人当然更狠,李僢利用你祖父对付‘长夜’,待你祖父死后,又利用林远靖,林远靖死后,李茂又开始利用你,但凡成为李家利刃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如何处理。”   “不必客气。”苏曼有些怅惘地叹了一口气,她放下窗户,轻声道,“放阎晓晨走吧,他只是个傻孩子啊……”   “好。”   “林菁,‘长夜’不该留存在世上,世家若是再如此无法无天,必然成为万劫不复之灾。”   “好。”   “那么,妾身可以慷慨赴死。”苏曼行了一拜。   林菁握住腰间横刀,缓缓抽出刀刃。   就在此时,屋子的大门被撞开,阎晓晨半边身子都浸透在血中,他跪在地上叩首哀求道:“饶她一命,求你!”   苏曼却喝道:“阎家儿郎岂可轻易跪人,起来!”   阎晓晨不看苏曼,右手用力向下一折,将手中横刀断成两截,大声道:“我愿封刀,从此带着她隐居世外,此生绝不与你为敌!”他声音发抖,死死咬着嘴唇,眼角是将滚的泪。   半生相依,谁能见生离死别?   苏曼却笑了。   “阎晓晨,你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她伸出双臂,“好孩子,姨母知道你难过,你过来。”   阎晓晨爬着过去,挡在她与林菁之间。   苏曼轻抚他的脸颊道:“我死,不是为了赎罪,天大的坏事我都敢做下,又岂会如此软弱?我是累了啊……我恨了这人世间这么久,我累了。”   她的嘴渐渐咯出血来,是那杯饮下的茶水。   “去南方吧,那边山多水美,去看咱们老家,再娶一房漂亮的媳妇,养几个娃娃……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多好啊……”   声音渐息,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林菁默默将刀收回,她走出小屋,将瘫倒在墙角的孟继良搀扶起来,一起上了司奉龄的马车。 第180章 终章   “山雨”的力量初次显露, 与林菁带来的三千昭武卫精锐一同平乱, 两个时辰之后, 长安已回复秩序,所有叛乱者都已经伏法。   陈恪、左桉闻、裴元德等重臣齐齐出面, 控制住局势,余迢也将左贵妃与李鸿母子带回皇宫。   司奉龄带着林菁去平康里,自公仪明月处将林妙真和林慕一行人接出。   林菁向公仪明月道谢。   公仪明月还礼,而后道:“林元帅一案既然已经真相大白, 我在长安也无挂碍,今后将游历四方, 收集古埙和曲谱,为后世留存。”   接下来, 林菁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入主政局, 将当年林远靖谋反一案重新翻出,在不得不掩盖皇室丑闻的情况下,揭露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京兆杜氏……等家族联合起来把持朝政、陷害 忠良的事实,并追封林远靖一系列谥号, 将当年一同被冤枉的官员一同平反。   同时,她召集宰相和三省官员, 推举李鸿为帝, 并任命几位肱骨重臣为辅政大臣,余迢为左仆射及刑部尚书, 陆君南为大理寺正卿,一同彻查世家中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陈案, 清洗世家势力。   林菁手握兵符,在裴元德的许可下,可调动天下兵马,在几处世家聚集地布下驻军,协同当地官员对抗这些豪族们。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之前帝王绝对不敢明目张胆触及的。   但是林菁敢,因为她拥有太多得天独厚的优势——   上官皇后及其背后的家族;   左桉闻、裴元德这两位无条件支持她的坚实后盾;   家中子嗣在昭武卫收获了大把军功的勋贵家族;   以及因为林远靖沉冤昭雪,以北安王伏凯为首,重新聚拢在林家旗帜下的武将们;   还有仰慕“战神”风采的百姓和学子们……当然,还有十万几乎无损,凯旋回朝的昭武卫大军。   乃至在朝堂上,她用铁拳压制了所有异议,在所有人或是忌惮、或是惧怕、或是信赖、或是犹疑、或是仰慕的眼神中……   林菁官拜上柱国大将军,兼任正一品太傅之职,金印紫绶,又被封为“晋王”,为大昭独一无二的一字并肩王,见皇帝不必行礼,在朝中可行使摄政权利。   林菁协助李鸿下发的第一条诏令便是安置东、西突厥的俘虏。   在东突厥,设立顺州、裕州、化州、长州、定襄、云中等都督府。   在西突厥,分别设立十处都护府,并由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共同治理。   除此之外,在东突厥原九姓铁勒聚集地,建立薛延陀汗国,命贺伊为毗伽可汗,兼骠骑大将军,薛延陀汗国正式成为大昭的附属藩国。   大昭的疆域由此扩大,至阴山以北六百里,登临瀚海,向西直达波斯,是自历史有记载以来,达到的最大版图。   自长安大乱以来,皇城迎来第一次百官大朝会。   在京诸文武官员,九品以上皆跪在太极宫外的地面,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入大殿正坐。   此时此刻,年不过两岁的幼帝李鸿正捧着一支造型颇有童趣的毛笔把玩,左太妃和上官太后一左一右端坐在皇帝身后,所有人都沉默无语,直到传来一声唱礼。   “晋王殿下到!”   林菁穿着光耀铠,身披黑色金龙大氅,发髻上是霍九所赠的翡翠金线龙首簪,昂首大步从太极门走入。   无人敢直视她,官员们只能听到黑色的军靴踏在青石地板的声音,伴随着稳健的步伐,她像是黑色的山雨,一层层漫过这大昭的皇城,直接踏入皇权的巅峰。   她一直走到李鸿面前,立身微笑道:“臣林菁,参见陛下。”   周围百官齐呼:“臣等参见晋王殿下!”   这一声吓哭了李鸿,他丢掉手中的毛笔,转身扑向左太妃,身边的內侍立刻将一颗甜滋滋的松子糖塞进小皇帝的嘴里,成功安抚住了李鸿。   林菁环视周围一圈,然后不紧不慢地道:“我知道诸位在害怕什么,无非是担心牝鸡司晨,不想让这大昭江山掌控在一个女人手中。”她笑了笑,“但是很抱歉,目前大昭的江山,真的就掌控在我的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句话冷冷清清回荡在太极殿中,却无人置喙。   史凤山已经被贬为从五品尚书郎中,他突然未经许可开口道:“晋王殿下既已有心,何必蒙蔽天下人之眼,直接行窃国之举岂不快哉?”   林菁看着史凤山,淡笑道:“窃国只会令小人得到快乐,对我而言,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并不重要。”   “那么对于晋王殿下来说,什么才是重要?”史凤山语带嘲讽地问道。   “在我林菁活着的一日,四海之内无战事,边境之民不再担心外敌侵扰,农人可以自由耕种,牧民可以不用担心被人抢走牛羊——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当然,史郎 中大约是不会理解的。”林菁看着神色各异的百官们,她一字一句道,“今日之后,我将率领昭武卫驻守西域,守卫国门,重要奏章每十五日复录一份送至我的案 头,朝廷下发重大诏令需有我的印鉴方能通过,五品以上官员任免,需经我手,希望诸位勤政克己,辅佐陛下治理天下。”   她话音刚落,百官便忍不住哗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太出乎意料了,在她已经获得如何大权利之时,居然放弃经营长安,而选择驻扎在偏远苦寒的西北边境?   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人私下攻讦林菁贪慕权势,挟幼帝以控制大昭朝政,许多文人已经准备好笔墨,就等这次大朝会之后,便坐实了林菁谋朝之心,开始大肆口诛笔伐。   可她没有……   她选择带着自己的军队,为大昭所有臣民,去坚守国门。   草原广袤不好治理,突厥人自己都管理得一团糟,若无明政重兵,不出三年,草原依然会乱。   可林菁这一去就不一样了——她是统一东西突厥的战神,是黑围谷的神佑之躯,只要她在,便没人敢生出二心。   上官太后的手攥住了衣袖,她有片刻的失神。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才会义无反顾的支持她吧。   “晋王殿下为国为民,乃我等表率,哀家替天下万民,感谢殿下的大义。”上官皇后微微欠身道。   余迢坐在仅次于帝王的坐席上,亦垂眸行礼道:“臣等,必不负晋王殿下所托。”   林菁颔首致意,她转身,像来时那般,慢慢走出太极殿。   然而与来时不同的是,大殿之中渐渐有人起身,追随在她身后。   左平、裴景行、崔缇、贺伊、上官兄弟、万兴节、席彪、赵民山、白昊、宫白潼、哥舒泰、符辛、廉文生、齐正阳、张彦祺、陆顽、任三有、邓蓝鹰……   当林菁出了皇城,又有数十骑在外等候。   朝晖、庄情、林岚、娄飞尘、潘良、丁咏、毕安年、黄老九、游震海、万熊等跟随林菁南征北战的老将都在,还有一身铠甲的伏梅兮,以及得到孟继良原谅,决定继续追随林菁的司奉龄。   另有两辆马车也停在旁边,前面一辆驾车的是修竹,他身边是紫浣姑姑,林慕正掀开帘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后面一辆驾车的则是何六柱,林妙真和绿杳都坐在马车上。   所有人都看着林菁,等待她下达命令。   此一行,西出阳关,皆是故人。   她一张张脸孔看过去。   从只身初入军营,到现在有了一批理念相同的伙伴,从最开始心怀家仇,到现在抛却一切,甘愿守护天下苍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用了很久才明白一个道理。   有人练武,直至天下第一,却终究是一个武人。   有人权倾朝野,谋权争利,也不过是个政客。   ——她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在战火的千锤百炼之中,她得到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   是能让她在喷涌如火的情爱中依然保持自我,是能让她在杀伐之中仍然保持本心,是能让她所受一切苦难都变得有价值的东西。   那是信念啊。   林菁骑上火炼,她透过笔直的朱雀大街,红漆斑驳的厚重城墙,还有那一轮昭昭红日,看到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向着遥远的边境,向着金叶灿灿的胡杨林,向着雪山和草原,向着一望无际的星空。   向着爱人的怀抱,向着铁蹄踏遍的山河,向着永远不会停止流淌的时光长河。   向着她自己的心,向着自由的所在。   向着她所守护的太平盛世。   “出发。”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但是大家不要着急,还有两个番外。   一个是二十年后的番外,视角很特殊,是李鸿哦~我才不会告诉你们,这位小皇帝会是咱们将军最大的迷弟,我就说这是篇爽文。   一个是小裴的番外。   根据评论区大家的反馈,小裴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男配人气王了,想想连贺伊都有亲亲,怂怂裴却连手都没拉过,感觉也有点同情。   所以会在【保证和谐/不出轨/人物不OOC】的情况下,来一个福利向番外,男主控和有洁癖的小天使请不要购买。   两个番外都会交代一些林菁离开长安之后的生活。   当然驻守边境也不意味着林菁永远都不会回长安,她也会偶尔回来看看的。   最后,感谢所有支持作者和本文的小天使们,每一本书都是一段奇妙的冒险,也是作者与读者一起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非常感谢大家陪我走过这一程,也希望我们下本书能再相见。   如果没有意外,下一篇接档文会是《总梦到前男友在攻略我》,古言《长公主谋反日常》会多攒点预收再开。   再次希望小天使们能支持作者,文章收藏和作者收藏真的对作者很重要很重要,会直接决定作者的生涯规划。   我还想继续写下去,想把更多的脑洞写给大家看。   所以,请大家点点收藏,就当……就当扶贫吧嘤嘤嘤~ 第181章 番外:信念   李鸿讨厌林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他懂事起, 就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就算在千里之外, 仍然能越过她把持朝政。   她号称大昭的“一字并肩王”,又是上柱国大将军, 裴元德退任之后,她还身兼太傅和天下兵马大元帅,被民间称为“战神”,手下良将无数, 全天下的士兵都发了疯的想在她的麾下战斗。   这个人,是他的臣子。   李鸿一开始对她很好奇。   “我可以把她叫回来给我看看吗?”他问母亲。   左太妃笑着回道:“当然可以, 我的陛下,但如果晋王殿下回来, 谁来为你守护西边的国门呢?她那样厉害, 正因为有她在,西边的波斯和大食都只能乖乖听你的话,半年前波斯进贡的一批珍宝里,不是有你最喜欢的黑玉小猫吗?”   可李鸿依然控制不了他的好奇心, 所以他私下找许多人打听林菁的消息,得知了她许多战绩。   没有儿郎能拒绝这样的热血传奇, 尤其他正是到了开始仰慕英雄的年纪。   “她能教我武功吗?她能带我一起去打仗吗?如果她回不来, 那我去找她可以吗?”李鸿向他的老师余迢询问。   余迢摸了摸李鸿的头,他也笑着道:“如果可能, 微臣也想与陛下一同去找她,可我们都走了的话, 长安城怎么办呢?没有陛下的治理,长安城会乱成一团。”   “是啊,他们太不听话了。不过,我去就好了,余相可以留在长安城啊。”李鸿天真地道。   余迢:“……陛下还真是好算计啊,可惜,如果我没有陛下在身边的话,也会乱成一团,所以陛下还是顾全大局,好好地呆在长安城吧。”   李鸿觉得母亲和余相都不靠谱,于是趁裴元德进宫的时候,偷偷扯住他的一角,把他高大的身体拉低,在他耳边道:“裴老将军,你带我去找林菁,好吗?我们就去一天,然后马上就回来,不让母亲知道。”   裴元德半跪下来,与小皇帝平视,对他道:“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那里离长安城很远很远,如果骑马的话,要好多天,而且路上有山,有河流,有丛林,你会 遇到野兽,还有暴雨、烈日、大雪……那里很可能连屋子都没有,只能住在帐篷里,没有充足的水源,你可能几天都洗不了一个澡,而且那里的风沙很大,你吃饭的 时候必须小心,否则就会把沙子都吃进……”   “我不去了!”李鸿急忙道。   后来李鸿恹恹地,不再提林菁的名字,却有人主动在他耳边讲了一些颇有深意的故事,里面夹杂着赵高指鹿为马,王莽篡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李鸿何其聪慧,只要多想想,总会体会到其中含义。   渐渐的,他也起了疑心,有一夜甚至做了噩梦,梦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提着刀追杀他,命他交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李鸿惊醒。   真的有那样的人吗,手握重权,却甘愿守在西北,还是她只是做样子给世人看,等到合适的机会,她就会带着昭武卫杀回长安,将他取而代之?   他这个时候才不过八岁,可已经有远胜于许多成年人的城府,他却谁都没有告诉,只是很少再提到她了。   好在,她去守边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然他会让她知道,他李鸿才是大昭的皇帝,就算他年纪小,也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他越来越想参与朝政,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力,对那些大臣来说,他只是一个盖印章的机器,林菁随随便便发过来的只言片语的信件,都比他说一大堆话来得有用。   越来越讨厌她了。   今年李鸿已经九岁了,午间小憩之后本应该去上课,但他悄悄溜出来,带着贴身內侍跑到后花园的假山后面,从石头的夹缝中吃力地取出一个竹筒,打开小盖之后,嘿嘿地笑起来。   “我的虎头大将军还在!这一次看它一定能把昭武卫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哈哈!”李鸿的手熟练地一扣,将里面的虎头大蟋蟀放了出来。   小內侍战战兢兢地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个竹筒,里面装的是另一只蟋蟀,本来十分凶猛善战,但后来有內侍分辨出来,说是个雌的,李鸿从此便厌弃了,改名为“昭武卫大将军”,成天琢磨找更好的蟋蟀把这只斗死。   “虎头大将军加油!”   “咬死昭武卫大将军!”   “咬!给我咬啊!”   “跳上去!稳住,稳住,把它掀翻!”   李鸿一边拿着草棍撩拨蟋蟀,一边大声叫喊,斗得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他背后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想打败昭武卫大将军的话,你得教虎头大将军学会翻跟斗,当昭武卫大将军出招的时候,让虎头大将军从它身上翻过去,然后咬住对方后腿,就可以让对方攻势大减。”   “哎?说得有道理啊。”李鸿转过头,看到一名穿着玄色男装的漂亮女子,他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谁?”   小內侍突然叫道:“不好了,两位大将军要跑了!”   原本撕咬成一团的两只蟋蟀皆飞了起来,可李鸿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名女子的身形闪了一闪,她的衣裙划过眼前,像一只黑色的雨燕,穿梭在斑驳的树影和假山山石之间,然后翩然落在他面前,伸出手将两只蟋蟀交给他。   “我就是昭武卫大将军,林菁。”她笑道。   糗死了!   李鸿气急败坏地回到宫里,他无数次想象过,等林菁回到长安,他要做在太极殿上,庄重地接受她的行礼,然后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为朕坚守国门,林将军有功了,来人,赏!”   这多有帝王气势!   可她回来的时候,他偏偏灰头土脸地在那斗蟋蟀,还……有那么一瞬间,李鸿几乎想钻进地缝里。   这之后,他以为林菁会来找他算账,或许会借机向他发难,又或者会为自己讨许多好处。   可她没有。   她太忙了,长安城人人都想宴请她。   林菁先是拜访了裴老将军和余相的府上,然后又去了左桉闻、陆君南、陈恪这些人举办的宴会,听说嘉永大长公主还去宴会上撒泼,被林菁轻而易举地制服,送回了公主府,还有从八公主晋升为彦德长公主的阿姊,也欢天喜地的打扮妥当,带着驸马一同去林府拜见林菁。   平康里的那些妓子也不安分,她们编排了将军令大舞,不停地歌颂着她的事迹,各大家纷纷去林府献艺。   使馆的那些外国使臣也像是嗅到了香的蜜蜂一般围了上去,波斯、大食、吐蕃、百济、薛延陀、倭国……还有东西市的胡商大贾。   虽然林菁至今未婚,但所有胡人都奉她为主母,康国的王后,连祆教的教徒都对她尊崇有加。   好像……整座长安城都因为她一个人而沸腾了起来。   李鸿觉得自己很孤单。   他把內侍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伏在床榻上,咬着被角,几滴泪水浸湿了枕头。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一个皇帝。   只要她活着一天,那个被众星捧月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他。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象征性地敲了敲他的门,然后举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   林菁散着长发,穿着一件柔软舒适的白色长裙,坐在他床边。   “陛下哭了?”   “没有!”   “陛下很孤独?”   “没有!”   “陛下恨我吗?”   “没……有……”   “陛下恨我夺权的话,就快点长大吧,如果你成为一个不错的皇帝,我还会把玉玺还给你们李家,作为你的奖励。”   “什么?玉玺在你手上!”   “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伸出手。   她的手并不柔软,但摸在他头上的时候,却十分舒服。   那是一双杀伐决断,镇守一国边疆,震慑世界的手,李鸿心中深深颤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那段烽火连绵,荡气回肠的传奇那样近,她就是传奇。   林菁很快又离开了长安。   李鸿不再沉溺玩乐,他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连一向对他严苛的余相都欣慰地称赞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那个人有一个秘密。   还有一个约定。   李鸿十四岁的时候,林菁又回到了长安。   她刚刚打退了大食的试探性进攻,又派大将裴景行去东部沿海平倭寇,这一次回来带着俘虏和战利品,同时因为李鸿年岁渐长,也会归还一部分权利。   李鸿没有立刻见她,他躲在后花园的一棵大树上。   林菁已经三十多岁了,听说西北的风沙大,不知道她被摧残成什么样子……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坐在他床边,用手温柔地摸着他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树上凉快吗?”   树下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鸿的思路,他定睛一看,林菁正抬头看他。   她依然那样年轻,仿佛岁月从不曾光顾她,就连西北的风沙也惧怕战神之威,只留下了春雨般的滋润。   李鸿被她的美摄住心魄,一时失语。   “下得来吗?”她张开手臂,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臣会接住陛下。”   “别小看人!”李鸿冷哼一声,从树上飞纵下来。   可他跳得太急,没看清下方的石头,当他脚上传来刺痛,即将痛呼出声的时候,林菁扶住了他,然后不由分说地让他靠坐在树下,除去了他的鞋袜,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倒出气味辛辣的药油,为他涂抹。   “陛下尚还需要历练啊。”她柔声道。   李鸿后来把那棵树围了起来,谁都不准碰。   林菁再一次回到长安的时候,李鸿已经二十岁了。   她依旧没有成亲,却与康国国主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林珑,既是昭武卫的继承人,林家家主,又是康国的王女。   至于权利,早在李鸿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全权交给他,现在,李鸿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了。   但同时,林菁并未放下兵权,这是她不容碰触的底线。   林菁带着玉玺进了宫。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成为母亲之后,她已经很少穿男装,也是因为现在几乎没有战事,除了练兵,几乎没有穿铠甲的机会。   通常来讲,这个时候国家已不再需要她,也是一个帝王该心狠手辣的时候了。   可李鸿知道自己做不到。   从十四岁在树上见到她的那一天,李鸿就知道自己对她下不了手。   他娶了皇后,有了诸多妃嫔,但他想过,只要那个人肯到自己身边,他会清散后宫,从此只守一人。   林菁将玉玺交还给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轻声问道:“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开口,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我很年轻,比你年轻。”他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就算以后你老了,走不动了……我还可以背着你回家,照顾你一辈子,所以……”   所以,要不要试着接受我?   他低下头,不去看她眼中的震惊之色。   林菁听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道:“人这一辈子已经很辛苦了,何必执着……”   “可人如果一辈子都没有一件执着的事,也就白活了。”李鸿鼓起勇气道。   林菁沉吟片刻道:“陛下说得对,执着也是一种修炼。所以,我此生都会驻守在边境,为陛下和百姓们守护大昭国门,等我死后,请陛下将我葬在边境线上,可继续震慑西域五十年。”   “你……”   “陛下,请收好玉玺。”   林菁再一次离开长安。   李鸿知道,她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过了很多很多年,波斯被大食入侵,向大昭求援,林菁率领昭武卫与大食展开一场大战,在这场战争中,林菁下令屠城八座,杀俘十万人,震惊了天下。   有人说她老了,糊涂了。   有人说她变成了杀人魔王。   有人说她对外族太过辣手,不足以体现大昭以仁义治国之本。   也有人说她是在打人生的最后一场战役,要以此战威慑边境,就算在她死后,依然能保证边疆稳定。   很久,很久以后,战神陨落,一代传奇终于落幕。   在大昭的最西端边境,竖立起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刻下了林菁此生大小战役数百场。   果然,在这座石碑存在的一百年内,无一匹战马敢踏入大昭边境。   逝去英雄的颂歌,将永远流传下去。   成为后来者坚守的信念,永远不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写到最后泪目了,我写了一个真正的英雄,我很满足,生涯无悔。   晚上更小裴的。 第182章 番外:纵情   “走水了!快来人啊!”一个高亢的声音划破夜空, 惊飞了无数鸟雀。   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 在成群的戈壁滩中, 似点点萤火。   有人叫骂起来:“有人放跑了那些女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派人向首领回报,其他人跟我一起追!”   林菁藏在戈壁下方的阴影里, 她呼吸急促,表情有些痛苦。   然而身上却不见伤痕。   一个月前,原西突厥的咄陆部发生叛乱,不仅自己内部斗得不可开交, 还屠杀周围的小部落。   当时林菁驻扎在碎叶,裴景行驻扎在疏勒, 两人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出兵,顺利平叛后。在清点伤亡的时候, 突然有一名妇人冲进来, 声称咄陆部的俟斤图莫尔逃跑时,抢走了部落中的妙龄女子,准备卖到大食做军资,她跪下哀求林菁救下她们, 因为那里面还有她十六岁的女儿珠珊。   林菁把处理咄陆部叛乱的后续交给裴景行,自己带着两千人去救那些女子。   没想到的是, 图莫尔十分狡诈, 他将那些女子分别藏在戈壁的村落里,林菁只能带着人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寻找, 找到之后又要派人护送回碎叶,在这过程中, 又听说有一个村子的女子很快就要向大食交货,里面恰好有一位漂亮的姑娘叫珠珊。   她清点了一下身边的兵力,把大部分人手都交给朝晖,自己带着一百多人日夜兼程地找到这个村子,却发现里面竟然有三百多名士兵。   在有人质的情况,林菁不会贸然选择强攻。   她一直等到入夜,带着人悄然进入村子,在一间院子里找到了十多名女子,结果带出来询问名字,才知道珠珊并不在其中。   村子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抢来的女子不见了,所以林菁命士兵们优先护送这些女子,自己掉头回去寻找珠珊。   她打晕了一名看上去官阶不低的人,然后拖进旁边的屋子里审问。   原来珠珊其实早就不在村子里了,在运过来的途中,她的情郎带着五十多名沙匪,用一匣子蓝宝石换走了珠珊。   而林菁却意外中了埋伏。   她没想到,自己逮住审讯的那个人,今夜特意要收服其中一名女子,在屋子里点了催/情的药香,偏偏这香带着苦味,林菁还以为有人在屋子里熬过药,便没多加理会。   这药香太过粗劣,十分烈性,只闻了一小会儿,她便觉得小腹一阵阵发热,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提不起力气。   林菁急忙离开村子,然后立刻服下了庄情叮嘱她带上的万能解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可惜,解药一旦万能,药性便差了许多,尤其那香已经点了一阵子,味道虽然淡,却无处不在,她不知不觉便吸入许多。   真是没想到,在这西部偏远的戈壁村落里,她居然中了招。   村子里的人已经追了出去,同时也有人在四周搜查。   林菁眼前一阵阵发晕,她咬着下唇,恨自己这个时候用不上武功,又恨自己这个时候居然满脑子都在想男人。   这破药害人不浅!   她强提起精神向北方跑去。   在行动之前他们查探过地形,村子的北部有一片很大的绿洲,如果能藏进林子里,应该能挺到药性过去。   可她走得实在太慢了,当她走进绿洲的同时,后面搜查的人也发现了她的身影。   “前面有个女人!”   “抓住她!”   林菁一手抽出腰后龙雀,一手扶着树木躲藏。   就在她想拐到一棵大树后面的同时,突然有一只手扯住了她。   林菁挥出龙雀,招式凌厉,却没什么力气,轻易被对方化解,反被人拖进了大树后。   “嘘,是我!”那人低声道。   林菁抬眸一看,在朦胧的月色中,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三郎!”她惊喜地唤道,随后立刻道,“我中了药。”   裴景行托住她下滑的身体,已经发现林菁的不对劲,问道:“迷/药?”   林菁艰难地摇了摇头。   裴景行便懂了。   “人呢?明明看见她往这边跑了!”   “搜!”   在百步外的水潭边上,有几块巨大的山石,上面长满了草木,来搜查的人举着火把,照着下方黑漆漆的潭水,一晃而过。   片刻之后,裴景行抱着林菁,从水下浮了上来,把她抵在石头边上,轻微地喘着气。   林菁难受极了,但她神智还算清醒,知道眼前的男人碰不得,只能狠命的压下心头火,咬着下唇,用疼痛来控制自己。   可裴景行这人,平时看惯了不觉得什么,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诱人。   有种说法: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君子。   在潭水反射的月光下,裴景行为了带她躲避追兵,浑身被打湿,显露出宽肩窄腰,而那健腰正被她双腿夹着,以防止浑身软绵的她滑下去。   林菁倚在石头旁,她双眼有些迷蒙,不敢去想太多,只盯着一滴水珠,从他额头滑落,经过高挺的鼻梁,划过紧抿的薄唇,一直到微微滚动的喉结。   她一下子觉得口干舌燥。   “裴三郎,你怎地越长越俊了?”她现在说话已经没法经过大脑,想什么便脱口而出。   裴景行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他身体紧绷着,本来还在注意上方动向,却不想被林菁一句无心之言,使得身体更紧绷起来。   这会儿两个人的姿势纠缠着,紧迫地裹挟在一起。   是同生共死,又是情人之间才有的亲密。   他瞥过头去不看她,却因为她的夸赞,嘴角是压不下去的上挑,他低笑着道:“你家三郎本来就俊啊,才知道,笨啊你。”   林菁伸出手,轻触碰到他的脸颊,像是烫手一样,又收了回去。   不能碰,对他残忍,对其他人更是不负责。   他毕竟不是别人,是裴三郎,是她的战友,是她的伙伴。   可身体里的火越烧越旺,裴景行就是唯一能救火的水源。   她闭上眼睛,忍得发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郎。”她又唤他,声音低靡,带着难耐的欲望,“我好难受。”   裴景行伸出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旋即他的手被她捉住,用脸去磨蹭,像是撒娇的猫儿一般。   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哑着嗓子哄道:“你……且忍忍,等脱了身,我带你去找霍九。”   林菁胡乱地点点头,放下裴景行的手,侧过脸去蹭冷硬的石头。   转眼间脸上就蹭出了划痕,她的皮肤被娄飞尘养得极娇,一点伤痕便触目惊心,裴景行急忙把她的脸转过来。   可这样细微的肌肤相亲,只是饮鸩止渴。   林菁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不对劲,最后终于靠在他的怀里,温热的鼻息吹拂他的脖子,下一刻,她含住他的喉结,舌尖一扫而过。   裴景行差点抱不住她,他一把将林菁拉开,低声喝问:“你在做什么!不能这样!”   林菁舔了舔嘴角,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她是经过人事的,身体有意无意的撩拨,渐渐只剩本能。   裴景行震惊,这是什么混账药!居然能把她逼成这样!   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将她双手扣在身后,极力减少两人之间的肌肤碰触,最后他用手猛地撩起冰冷的潭水往脸上拍。   远处还有追兵的声音,他湿着头脸,凶狠地问她:“可还知道我是谁?”   “三郎。”   “那么好,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全都不管,只求自己一个痛快。”   林菁只看着他。   “我喜欢你,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女人,也不会跟别人成亲。对,就像左平,像余迢他们一样,我是家中第三子,老了大不了从族中过继养子,也不是非要讨媳妇不可。我阿耶也知道我心意,他放任我一直留在你身边,我很感激他。”   他继续道:“趁今天只有咱们两个人,我跟你说好了,咱们两个这辈子不能在一起,但是你下辈子得给我,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守着你,等你死了,我跟你一起下地府,好让咱们一起投胎,托生成邻居,青梅竹马最好。”   “这样从小到大我们都能在一起,等到十二岁就把你定下来,及笄之后就给我当媳妇,一起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五十年……我们会活得很老,老到脸上都是皱纹,笑起来能夹死蚊子。”   “也许会儿孙绕堂,也许没有,都无所谓。”   “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是刀山火海,还是贫苦人家,我都欢喜的。”   “林菁,你应承我,好不好?”   ……   林菁昏迷过去。   可对于裴景行来说,这是他此生最纵情的一刻。   等到追兵退去,他便送林菁回到碎叶城,那里自有庄情和郎中照料她。   他重新回到疏勒,在孤阳中,守着那个不知会不会有回应的承诺。   从此他经常会梦到那个绿洲,在月光粼粼的潭水中,她对他微笑。   “三郎,下辈子,我等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文档里打上全文完结的标签时,瞬间一阵空虚。   并有一阵茫然和失落。   果然,身为作者,码字是我的宿命啊——所以一定会尽快开下一本的!预计三月开文。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希望大家收藏我的预收文,以及,希望能在下本书再见到大家。   我爱你们!   提前祝大家猪年大吉,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