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女神汪洁洋作品合集》作者:汪洁洋[套装6册] 作者:汪洁洋 出版社: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08-05 字 数:76.0万 所属分类: 文艺 > 小说 > 侦探/悬疑/推理 简介 《悬疑推理女神汪洁洋作品合集(套装6册)》 此套装书含有《国民大饭店之暗流》、《三个妹妹》、《钝悟》、《新年F岛·漂流密室事件》、《主播之不可思议·七日·刺青》、《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国民大饭店之暗流》主要讲述了具有不同缺点的、各行各业的人们被送进“国民大饭店”进行改造。国民大饭店,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地方,传说,没有人能够从这里走出来。杨木,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每日都在为柴米油盐而奋斗。某日,杨木突然收到一个旅行社的某海岛免费旅游通知,为了能够得到那笔数额不菲的收入,杨木毅然决然参加这次旅行。孰知,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却是国民大饭店。杨木等一众人在国民大饭店经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每个人都获得了新生。在国民大饭店,杨木遇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其曾经“身负”的命案也真相大白。同时,国民大饭店的神秘面纱也被揭下,其培养国民大众高尚品德的庐山真面目呈现在世人眼前。 《三个妹妹》苏黎沉浸在失去爱女之痛中,患上了强迫症,性格孤僻怪异,疏远家人,没有朋友,与助手珍儿躲在维珍港口现代化的大厦里开设的灵魂唤回事务所,几乎与世隔绝。只有一个信念支撑苏黎活下去,唤回女儿的灵魂,因为她坚信是自己将女儿从楼上抛下,女儿只有八岁,可她一直没有成功。事务所客人形形色色,苏黎帮助老同学洛冬成功唤回为情所困愤而自杀的爱人之后,一位神秘的女人慢慢接近,找上门来。与此同时,另一桩命案在赌场上演,苏黎身陷其中,随着案件的深入,女儿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简婕的秘密也不断揭露。 《钝悟》以作者亲身经历为基础,经过十年时间数次删改而写作完成,是一部饱含作者深情的作品。本书文笔细腻、生动,其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北方小镇的生活有着生动、细致的刻画,仿佛让人身临其境。作者对女主角亦如的刻画也相当到位,对这位幼年不幸、在豆蔻年华之时惨遭蹂躏,中年有成却发誓进行报复的这样一位爱憎分明、忽而天使忽而恶魔的女士,将人物性格的矛盾之处刻画的淋漓尽致,显示出作者对生活的阅历及对人性复杂的深刻认识。 《新年F岛·漂流密室事件》:“新年嘉年华”的喧闹在午夜过后逐渐平静,F岛露出端倪,巨大的拖船将它悄然拖至海上,成为漂浮的岛屿,连环事件就此开始!神秘岛主、嫌疑人、真凶与患有“神经性贪食症”的神探正面交锋,展开一系列精彩的“猫鼠”游戏。随着案情的抽丝拨茧,F岛和“新年嘉年华”的秘密,众人刻意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过去,一一展现在世人面前。 《主播之不可思议·七日·刺青》本书叙说的是发生在外人难以涉足的广播电台内部,发生在粉丝众多又鲜少露面的明星主播身旁,一些人难敌金钱和欲望的诱惑而价值观严重扭曲的故事,权色交易,出卖灵魂与身体,无所不用其极;反映了明星主播的艰难、尴尬的处境,揭示了广播界鲜为人知的隐秘世界以及现实社会的不正之风,同时也赞美了生活中难得的朋友间、同事间的珍贵情谊。作者延续了其节奏明快的风格,两条线索巧妙呼应,变幻莫测且清晰分明,故事情节颇富悬念,令人回味无穷。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作者想象力丰富,构思了一个崭新的人类世界。这个世界的机器人逐渐发达进步,在与人类的相处过程中产生了各种矛盾,甚至也拥有了自身独立的思想,进而与人类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整个机器人群体摆脱人类世界的斗争,由此开始于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机器人群体的首脑阿比,在两位机器人谋士诺依曼和叮咚的辅助之下,以及其他机器人的协力支持下,终于成功脱离人类世界、寻求到机器人的家园:“地球二号”。其中的生与死、善与恶、去与留、真与幻等的刻画,令人动容。 作者简介 汪洁洋,湖南大学应用化学学士、理论物理硕士,资深媒体人,博弈论、逻辑学、心理学和记忆法专家。其推理小说文风洗练又极富张力,逻辑严密,主旨深远,离奇跌宕,动人心魄,深受书友喜爱,被媒体誉为:中国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中国的推理女神。   ——   这段经历,让他的人生从一页纸,丰满成一本书。   —— 汪洁洋   这是母亲最欣赏的作品   献给这世上我最爱的她   姜淑贤女士 《国民大饭店之暗流》作者:汪洁洋   简介   国民大饭店,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地方,传说,没有人能够从这里走出来。杨木,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每日都在为柴米油盐而奋斗。某日,杨木突然收到一个旅行社的某海岛免费旅游通知,为了能够得到那笔数额不菲的收入,杨木毅然决然参加这次旅行。孰知,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却是国民大饭店。杨木等一众人在国民大饭店经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每个人都获得了新生。在国民大饭店,杨木遇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其曾经“身负”的命案也真相大白。同时,国民大饭店的神秘面纱也被揭下,其培养国民大众高尚品德的庐山真面目呈现在世人眼前。 第一章 出行   1   不知这是文明的第几次轮回。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如同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这样彼此憎恨!   陌生人彼此充满敌意,开车时你争我抢,网络上恶语相加,完全不顾别人感受。不留神的身体触碰,便出言不逊,甚至大打出手。人们见死不救,对别人的痛苦置若罔闻,只求自我安生。   熟悉的人也勾心斗角,见利忘义,互不尊重。合同契约,视为儿戏,夫妻之间,轻贱道义,甚至父母至亲,为了金钱,也能对簿公堂! 人类甚至对完全不相干者下手,破坏环境,残害动物,随处吸烟吐痰,恣意地在食物里下毒,工厂的废物直接排放到空气、土壤和淡水之中。抢劫、盗窃和诈骗遍布全球,甚至孩子、女人和人体器官, 也成了丧心病狂者的交易商品。   人们为什么会彼此仇恨呢?   因为人类从没有这样恶,念,深,重!   这股恶念从上古绵延而至,无法考证来由,却屡禁不止,遗毒至今。   时而外化为惨烈的战争,时而内化为深刻的矛盾,如同巨大旋涡, 将越来越多的人类裹挟其中。   从出生开始,纯良的孩子就被告知要在起跑线厮杀,竞争是不二法门,成年人变本加厉,丛林法则主宰一切。这场从出生到死亡的残酷比拼,逼迫人类抛弃信仰,使人类连最基本的道德都开始沦丧!   这是可怕的沦丧,量变产生质变,如同瘟疫,孕育数万年,终于在人类社会中爆发。   有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问题的视而不见。   古者云:疾在腠理,汤熨所及,在肌肤,针石能及,在肠胃,火齐尚及,至骨髓,便无可奈何。   正当人类逐步滑入毁灭的深渊之际,有人在遥远的海岛上建立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可恨的人会被抓来,消失在这个叫作“国民大饭店”的地方——   失踪案件不断增多,甚至包括某些大人物和明星,人们开始疯传国民大饭店的存在,可各国政府却矢口否认,严禁媒体传播,甚至成立委员会伪造失踪人员行踪,处理善后事务,平息社会不安定。   不过,人类并不愚蠢,在有识之士的反思和大力倡导下,恶念逐渐抑制,文明逐步提高,因为大家都听说,国民大饭店是地狱一样恐怖的地方,自己千万不要被带走。   毕竟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向世人描述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数年之后,躲在密林丛生的偏远小镇,准备在茂盛的枫树和浓密的灌木掩护下,就此安度残生的约瑟夫才不过 28 岁,还不敢回忆自己曾经不叫约瑟夫的日子。   那时候他叫杨木,只是普通人,却被一封不期而至的邮件带到了那个叫国民大饭店的地方,度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也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这段经历,让他的人生从一页纸,丰满成一本书。   胸口的伤疤在起风的日子还会隐隐作痛,即便在静谧的夜里,在女人温热的怀抱、孩子安宁的鼻息声中,他也会无数次惊醒,时刻警示自己,危险随时会再次逼近——   2   5月,转眼就到了。   为了赶在青年节迎娶名字里带“青”字的女友,本来就瘦削的杨木,腰带眼儿又缩了两格。   必须得在任青青肚子更大之前把婚礼办掉,这是任家下的死命令。这是应该的,杨木自知理亏,只得耷拉着脑袋听未来岳父数落。   “年轻人真不知道检点!任家有头有脸,先上车后补票成何体统!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宝贝女儿的婚礼必须风风光光!别人有的, 她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连串的惊叹号像斧子一样砸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际杨木无法招架,心里却能体谅理解——女方家是极不乐意这门婚事的,虽然自己是个帅气小伙,但家境实在太差,穷得那叫一个叮当乱响,试问这年头谁愿意自家女儿裸婚呢?如果看脸蛋儿就能吃饱那还好说,不然谁跟了杨木,吃苦受罪必然少不了。   特别是任家,父母都是医生,任爸爸还是医学院院长,家里住着别墅,青青开着豪车——虽然她现在也整天吃饱了闲逛,无所事事地啃指甲,但毕竟是留学“海龟”,家世、学历甩出杨木好几个银河系。   杨木在任家只好低眉顺眼,打骂由人,没办法,自家条件摆在这里。杨木没有父亲,母亲瘫痪在床,自己呢,偏远小镇上出来,职高没毕业就漂到这个大城市,和几个小青年蜗居在城中村,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么活着。   好在任青青承诺以身相许,杨木每次坐在她的大奔副座,呼吸着真皮座椅散发的神秘味道,也搞不清楚,条件这么好的女的怎么会看上自己?   难道真是看脸?!   裸身站在洗手池前,杨木一遍遍地端详镜中的自己。你还别说,这小伙儿长相可不白给!   杨木偶尔健身,肌肉虽不多却匀称紧致,一米八九的个子摆在这儿,可以牛哄哄地俯瞰众生了。他浓密的头发不知道让多少油腻大叔眼红牙痒痒,新潮的发型是打工挣来的福利,刘海儿遮住额头。他细长的吊梢眼,高挺的鼻梁骨,樱花般的小嘴巴这么一搭配,当真有几分潘安再世的感觉。   杨木摆了几个小 POSE,又嘟嘴又抛媚眼,顿时恢复自信,鄙夷任家也不过如此。   本来就是嘛!任青青整天自诩人见人爱,杨木窃以为自己才是花见花开,只是不想和她争辩,两人的相识就是最好的佐证。   那天和一群朋友泡吧,邻桌一女的暗送秋波,杨木并不认为她漂亮,只觉得打扮还勉强。对方拎着酒瓶主动搭讪,宵夜之后便随杨木去了他的出租屋—— 20平方米的小平房,从那晚开始,两天两夜没走出房门。   任青青立马就怀孕了,坚决要生下孩子,拖着犹犹豫豫的杨木去见了家长。为了给富家公主一个让其娘家人满意的婚礼,杨木打肿脸扮王子。   未来岳父母到杨木的出租屋视察过一次,岳父脸色铁青,眼睛里的机关枪直挺挺地扫射杨木桌上的化妆品和衣柜里花哨的衣服,扯开抽屉正看到散落的避孕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后脚还没出房门就破口大骂起来——   “一个男的涂脂抹粉,这是正经人吗?一抽屉避孕套还把肚子搞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好在岳母硬拉扯着,岳父才气鼓鼓地坐上自己的卡宴。岳母回身看着嬉皮笑脸不以为然的女儿说:“你还年轻所以任性,但你记住,路是自己选的,以后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任青青倔强地翻着眼皮,手指紧紧抠着杨木早已冰冷的手心。岳母瞟了一眼准女婿俊俏的小模样,叹了口气:“房子我们给你们买了,后面的日子你们好好过……”   3   杨木一边忙着婚礼,一边还牵挂着城郊的那块荒地。   这半个月来,杨木每天都坐地铁到这一带转悠,风雨无阻。为了不给别人留下特别的印象,他费尽心思。   都说大隐隐于市,可把有两条逆天大长腿的杨木扔在人群中,还是难以掩盖他与生俱来的光芒。   不时卖弄的好身材和脸蛋儿,平日里是杨木“俯视苍生”的本钱, 此时却成为劣势。杨木深知,不能戴墨镜或用帽子遮脸,故弄玄虚反而会弄巧成拙,更加引人注意。好在穿上平底鞋,背上双肩包就像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再哈点腰缩点脖儿,小杨同学勉强也能混迹于人潮。   从地铁的终点站下车,马不停蹄地再走 20 分钟,就会来到这片荒地。   杨木的心“咯噔”一下,如同冰块滑进衬衫,从头到脚打了一长串寒颤。第一次到这里的情景再次浮现,那晚黑灯瞎火,眼前杂草丛生,杨木以为这里人迹罕至,可白天过来却傻眼了——荒地的不远处就是一处在建工地,看这样子,用不了多久这块地就会被铲车翻起来, 地下的秘密将重见天日。   怎么办呢?   杨木抠着头皮,那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因为自己杀了人,尸体就埋在这里 !   蹲在荒地不远的小土包上,杨木掏出在地铁站口买的玩具望远镜,像猎狗一样监视着铲车的一举一动。这里是偶然间发现的最佳观察点,既可以一览荒地全貌,又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书虽然没读几天,可杨木懂法律,自己杀了人,难逃法律审判的那天。但他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只要尸体没被挖出来,自己就还是安全的,可以多苟活一天。   杨木终日祈盼那些忙碌的工人偷偷懒,可事与愿违,不知疲惫的铲车不知道给哪位敬业的老板服务,前几天已经开进荒地,渣土车也屁颠屁颠地运来运去,也许很快,一切就将结束……   杨木不是没想过把尸体挖出来另埋别处,可是,可是!杨木捶着脑袋,真是难以启齿啊,自己竟然忘记当初埋尸体的准确地点了!   那天事出突然,杀人是临时起意,尸体又不好搬运,就在死者倒地的位置有个天然的小土坑,身子一歪自己趴进去了,杨木扒拉扒拉土,顺势就把他埋了。本想着第二天挖深坑重新埋,可带着折叠铲子过来,却再也找不到那具尸体了!鼹鼠一样没头没脑地挖了几天,却一无所获。   杨木暗骂自己,难道我真一事无成,杀个人都搞砸吗?   当时那个男人确实死了,杨木可以按确认键。尸体是绝对不会从土里跳出来跑掉的,杨木也深信不疑。而且荒地风平浪静,没有警车来过的迹象,这段时间又逢旱季,一滴雨也没下,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可能。   那尸体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也许是老天爷要亡我?!杨木只能听天由命。   4   怀孕只三个月,任青青就胖得没法见人了,肚子比六个月的还大, 走路都踉跄。   杨木一路小跑伺候着,整天赔着笑脸。只是在背后偷看未婚妻浑圆的腰身,不由脑补出一部动画片的名字。等满脸的暗沉和痘印彻底暴露之后,杨木已经不敢直视她的脸,只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好在任青青此时再无男女之事要求,杨木暗舒一口气。   怀孕的女人是最美的!   杨木反复自己催眠,而且,肚子才是他的希望,因为那里面有他的孩子,牺牲一切也值得的孩子!   任青青只吃进口水果,岳母千叮咛万嘱咐准女婿,说她只要吃国产的就会消化不良,上吐下泻,搞不好还会送医院急诊。   杨木还没弄清楚这是哪门子怪病,需要什么方子治疗,任青青又宣布怀孕之后只吃某国进口的樱桃,必须用特定牌子的进口矿泉水洗干净,每天两斤,说是这样才能长胎不长肉。   杨木得懿旨,每天从荒地回来就颠颠跑去水果批发市场,钱包并不丰盈的他只能趁别人挑过买剩的水果开始降价才敢出手,搞得任青青常常不满意,嫌弃果子个头儿小,味道也不新鲜,嘴巴噘得比二郎腿还高。   即便如此,任青青的樱桃还是把杨木吃成月光族,自己只能吃泡面嚼榨菜。   未婚妻忙着安胎,杨木独自筹备婚礼。   好不容易换着地铁倒着公交买回喜糖、喜帖,预订了酒席之后, 岳父视察一番又发飙了——如果是这么寒酸的婚礼就不要办了,我可丢不起这人!   任青青又哭了一鼻子,往死了捶肚子,杨木急火攻心牙龈都肿得老高。好在兄弟明子江湖救急,介绍了一家不错的婚庆公司,给打了不少折扣。杨木硬着头皮上门安抚,重新上交婚礼方案,岳父才勉强收回成命。   费用虽然打了折,看到婚礼预算杨木还是冷汗直流,但一想到任家如同办丧事的脸色和任青青越来越大的肚子,便咬牙签下合同。   不久任家买的房子也交付了,装修和家具的钱再不肯出,任青青躺在床上一边嚼樱桃摸肚子,一边晃着腿斜眼瞅着杨木,杨木又全部答应下来。   一切为了孩子!   杨木给自己打气,也实实在在地拼了命——   杨木费了好大劲儿才甩掉攀在身上的阿敏,阿敏死活不肯,手臂还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依然哭着喊着威胁,他走了,她就死!   “别闹了……”   杨木捡起被女人扔在地上的枕头,掸掸浮灰,摆回床上。   “你就这么无情?转身就走?”阿敏光着身子,脸上的妆全花了,露出40多岁女人应有的模样。   “还要赶回去上晚班,迟到了要被罚款。”杨木蹬上裤子,瞄了一眼手机,还有五分钟闹钟就会响。   “罚款……”阿敏赶快去翻钱包,“罚多少我出,你不准走!”   “这怎么行!这份工作找得很辛苦,我得好好做。”   “我们之间就是交易吗?”阿敏哀怨地看着已经开始穿鞋的杨木。“这就是你的一厢情愿。”杨木脱口而出,有些后悔,话重了。   “我一厢情愿,那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呢?!”阿敏厉声质问杨木, 一跃而起又钳住他的脖子,“今天不说清楚,绝对不让你走!”   “放开我!”杨木再次推开阿敏,小声吼道,“别纠缠了,我又不欠你。”   “可你害得我离婚了呀!”杨木走进洗手间,阿敏追进来,一丝不挂却还不依不饶,“我全心全意爱你,你应该知道!”   杨木实在无可奈何,忙不迭地作起揖来:“阿敏阿姨,阿敏奶奶,行行好,咱俩年纪相差太大,我妈年龄都比你小。你是店里的客人, 我们只是朋友,我都劝了你很多次,你何必一定要离婚呢?”   阿敏一声尖叫,扑上来就打杨木,杨木怕她在洗手间滑倒,扶着她的手臂任她厮打了半天,见她确实伤心,只好央求道:“真别闹了,求你放过我,你再去店里挑一挑,有喜欢的衣服,我送你两件, 行不行?”   杨木趁阿敏发愣,夺门而出,还没走进地铁,手机又响了——   “木木,怎么不回电话?”这女人懒洋洋的,“来,我一个人在家,明天同学聚会,帮我搭搭衣服”。   杨木满心厌恶,但语气还是毕恭毕敬地:“春姐,今天实在不行,这几天换季,店里活儿多,而且晚上还得陪女朋友。”   电话那头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哟,听说你要结婚了,看来真得恭喜了!哪天安排我和她见见面,我给你把把关,或者还能分享一点关于你的床上经验呢!”   “你可别乱来,她现在怀了我的孩子!”杨木急了。“那你马上过来!我命令你,马上!”   5   杨木一个人回到刚用廉价贴纸和假花装饰过的出租屋,为了迎接岳父母的到来,房间里还游荡着粉刷墙壁的石灰和油漆的味道。这味道很有后劲,吸到喉咙里,有种诡异的甜。   不想再洗澡了,浑身酸软无力,特别是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杨木钻进被窝,把头紧紧蒙上,热乎乎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男人不是不能哭,小男人可以在街上嚎,大男人只好在被窝里哭。杨木今天在街上和被窝里都哭过了。   爽约任青青,她大发雷霆,一会儿要割腕,一会儿要流产,杨木被逼无奈,只能按照她的要求,跪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直播道歉视频,播着播着,眼泪就真的流了下来。   阿敏打了上百个电话,杨木不堪其扰,烦闷不已。半路被春姐截走,店长也发了脾气,还扣了一千块绩效。春姐更是把他大腿内侧掐得青紫,她越掐越来劲,杨木只能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皮肉的痛苦杨木都能忍受,但春姐讲的那些难听话,让杨木很受伤——   是的,打工之际杨木结识了几位中年大妈,偶尔迎合,这是事实。但谁想做这样的事情呢?我杨木绝不是好吃懒做之徒,更没有一次主动为之,只是不会拒绝。   没有学历的乡下年轻人进城能做点啥,送快递?端盘子?迎宾? 房产中介?卖保险?当保安?搞装修?进工地?说实话,为了生存, 这些工作自己哪样没做过呢?!   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愿望,身处社会底层,即便一根稻草,杨木也得死死抓住。   因为外形帅气,杨木偶尔走走秀,但在车展上当模特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就算偶尔有一单,也被层层盘剥。   说到春姐,杨木痛不欲生,死命捶打自己的胸骨—— 这个女人,是一辈子的梦魇!   春姐算是杨木的“恩人”,在他刚到这个城市身无分文时,给介绍了第一份工作——小超市拍了几张海报。从这 100 块劳务费开始, 杨木得以在这个城市苟活。   杨木牢记一饭之恩,发誓一辈子报答春姐,单身多年的春姐也就此“躺上”功劳簿。所以,在她有意无意地暗示下,杨木屈从了,把第一次奉献出来,那时他只有 17 岁,比春姐的儿子还小两岁。   生活中的春姐的确像位好姐姐,快人快语,仗义豪爽,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张罗一大桌子饭菜。可在床上,她却是个令杨木极度厌恶的女人,那松垮的肉体,不新鲜的口气和纵欲时扭曲的五官,让杨木绝望透顶 。杨木逃无可逃,只企盼着赶快结束,可春姐把握每一次宝贵的机会拼命榨取他的精华,直至杨木疲惫至极。   杨木不会反抗春姐,甚至随叫随到,因为他认定要知恩图报。   无数次杨木想到死,哭了不知多少回,终于破罐子破摔。   也许冥冥中对人生还有期待,杨木从不透露真名,一直以“木木” 自居。   去年,朋友介绍杨木到一家高档女装店做导购员,收入平稳却不高,依然居无定所。大城市房价畸高,实在难以承受,更重要的是, 杨木总感觉自己不属于这儿,只希望多赚点儿钱,早点儿逃离。   女装店又是女顾客扎堆,店长也搞起 KPI 考核,硬逼着导购员与顾客加微信,交朋友,挖空心思卖衣服,就这样,杨木又结识阿敏之流,不得不周旋其中。   这种状况下还谈梦想无疑荒诞可笑,可杨木就是不甘心。他咬着牙拼命学习店铺管理,学习服饰搭配,色彩搭配,期待自己能早点儿开家店。   世界无需再多留恋,直到遇到任青青,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曙光, 让杨木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杨木在被窝里倔强地吸饱一口气,充满自己的胸腔,再慢慢吐净, 把脸贴在枕头上,用枕套吸干眼泪,才渐渐入睡。   6   眼看银行卡的余额就要归零,装修和即将到来的婚礼让杨木烦恼至极!   杨木学会了摔东西,这是很让自己舒服的发泄,不过只能摔塑料的,而且还得灰溜溜地捡回来。杨木又开始抽烟,可没抽几根就意识到这是花钱的营生,只好再次依依惜别。   除了透支身体在店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应付女顾客的暧昧要求,杨木还要维持未婚妻超高的生活水准。任青青对饮食百般挑剔, 除了天天吃进口水果和营养品,每次都直奔高档餐厅,点那些杨木听都没听说过的菜。   杨木看着她把冰草、芝麻菜、龙虾球蘸上油醋汁,用叉子卷呀卷, 优雅地送进嘴巴,神户牛肉切成小块,再把香草橄榄油面包蘸上白松露奶油酱慢慢咀嚼咽下。她翘起小手指,捏着小汤匙的尾巴,喝一口芦笋培根汤,抛一个媚眼给杨木。   杨木打个寒颤,暗暗吞下口水,想象着这些食物的味道,也小口小口地嚼着摆在眼前的,餐馆里最廉价的一种牛排。他边吃还边计算,今天的这餐饭等于多少斤樱桃。   明子实在看不下去,劝杨木和任家摊牌,要么对方再出点钱装修,要么让任青青拿点私房钱,如果都不行,这个婚也别结了,孩子尽早打掉,大家一拍两散。可杨木却坚决不肯。   因为杨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直瞒着任青青,面对已经怒气冲冲的任家,实在不能说出口。   杨木每次流泪都为了自己的家——母亲瘫痪几年又得了癌症,一路走来,只有娘儿俩相依为命。父亲嘛,就当世界上没这个人!   杨木总是抱怨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父母取个三个字的会累死吗? 杨木,杨木,写起来头重脚轻,一不留神就会大头朝下,摔个鼻   青脸肿!难怪我的运气这么差,日子过得这么苦!   杨木尤其爱在给邵风华换尿片子的时候抱怨,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妈,杨木把她带在身边,就安置在出租屋的另外一间。平时除了社区义工偶尔上门聊天搭把手,杨木一个人要照顾她的全部生活起居。   每次从名字开始就没完没了,杨木越说越气,一手扶着邵风华僵硬的身体,一手抹着她身子下面的大便。邵风华咬着牙关忍着眼泪, 一声也不敢吭。   只有她知道儿子的心结——名字是父亲起的,杨木把对父亲的抱怨发泄在自己的名字上,个中苦涩一言难尽。   邵风华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加怨恨,甚至恨到骨头缝里!   当年那个男人一走了之,是死是活没有音讯,所以杨木整天吵闹着要改姓、改名,邵风华真是左右为难。   按理说杨家三代单传,怎么也要留个根,但是这家的家风实在不好,杨木的爷爷就是突然失踪,丢下孤儿寡母,最后四个孩子只活了一个。邵风华跟了杨诺几年也没看到他上坟,缺德缺得祖坟都没有!   活该!邵风华心里暗骂,眼睛又不免湿润起来。   到了邵风华的屁股底下长出一层新的褥疮时,杨木就要结婚了。邵风华从窗口看到儿子陪着任青青经过,见这女孩儿肚子已经斗   大,也默默欢喜。亲家来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听得真切,却也只有垂泪的份儿。等杨木换完尿片子,邵风华摸索出一个存折,儿子,这是我全部的钱,你都拿去吧。   手握存折,看着少得可怜的数字,杨木欲哭无泪,春姐的话就在耳边萦绕,你以为你是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没钱的穷小子怎么娶富家女?给人家提鞋拎包,当个小白脸就是你的命,你要认命!   杨木自知,任家要的彩礼、装修钱和婚礼的费用完全没有着落, 眼前的存折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几年自己没攒下钱,妈妈病了之后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刚还了一部分,她的癌症手术治疗又是一大笔开销,现在每个月还得打针吃药。   钱!钱!钱!你们究竟在哪里?   杨木揪着自己头发,用力抠着脑门,真切地体会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他吃不下睡不好,走路的时候皮肤都在微微发麻,身上不时渗出细密的冷汗。每天夜里,杨木都能梦到自己在各种场合捡钱,有时候在雾蒙蒙的海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腰的海水里捞钱, 有时候跟着送葬的灵车,手里捡起的纸钱飘乎乎地变成一沓沓百元大钞。   杨木甚至后悔平时不多巴结一下店里的女顾客,少顾及一些男子汉的尊严。   任青青肚里的孩子还要不要?这个婚结不结?不结婚的话,任家那边怎么交代?结婚的话,钱到哪里搞?去偷,还是去抢?去抢银行还是抢妇女?抢劫的时候带手枪还是带刀,要不要蒙面?枪到哪里弄,刀到哪里买?蒙面还能不能看到路?用丝袜还是头套?……   这些问题鬼魅一样纠缠着二十出头的杨木,让他每日如油锅沿儿上的小鼠。   正当杨木为了残酷的现实而苦恼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7   大餐之后杨木把任青青送回家,怀孕期间她还是由娘家照顾,杨木没意见,也不敢提意见,因为自己的确没法儿提供让未婚妻满意的生活环境。在任家独栋别墅豪华的门口,两人蜻蜓点水般啄一下脸颊,任青青闪身回到自家皇宫。   夜风习习,周遭幽静,空气中花香浓郁,形单影只的杨木如释重负,卸下“妻儿”的包袱,暂时轻松下来。看天边,还有一丝稀薄的云彩,月儿也爬上树梢——正是彩云追月的难得美景。   杨木压根儿不想回到出租屋那个所谓的“家”,恍惚间甚至就想这样一直晃到天边。小路一转弯,忽遇一位老奶奶坐在路边,只见她穿戴齐整,面色也不错,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花丛。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谁家的老人还在外面?   杨木心生怜悯,来到老人身边,轻轻蹲下,口里柔柔地问道:“奶奶,这么晚了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猫儿打架呢!”   老人口齿伶俐,中气尚足,咧嘴一笑露出净白的假牙,手指径直指向那边。杨木顺着一看,果然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猫,撅着小屁股,正呼噜噜地啃从垃圾箱里叼出来的骨头。它们不时用小爪子扑倒同伴,样子呆萌滑稽。   杨木也被吸引,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问老人,家在哪里? “家?”疑惑爬上老奶奶的脸,她琢磨半晌,“我不知道啊……”杨木确定自己碰到走失老人了,只好握住她的手,耐心哄道:“奶奶,您认真想想,您家人叫什么名字呀?”   “名字,我不知道……”思考给老人的大脑带来压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毛拧在一起,嘴里开始嘟囔。“那您,吃饭没,肚子饿不饿?”   “吃饭,没有。”   杨木站起来掏出手机想拨警察局的电话,一低头才发现老人的脖子后面吊着一个布条,就钉在衬衫的后侧,上面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   拨通号码,接电话的果然是老人的家人,一问才知道,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三天两头就走丢,没想到今天竟然走出十几个街区之外, 家人托杨木照料一下,马上赶过来。   “成,您放心吧!”杨木满口答应。   这边电话还没讲完,老人竟睡着了,身子就靠在路边的铁栏杆上, 脑袋却无处承托,小鸡啄米一样。杨木又怜惜,也赶快并排坐下,让老人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听到细微的鼾声。   把外套脱掉,杨木轻轻为老人披上,便安静地坐着,数着老人的呼吸,又看那两只小野猫,吃饱了钻进路边一个塑料袋,玩得正欢实。   就这样坐着,坐着,好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杨木的双腿彻底麻了,老人的儿子才骑着一辆破单车过来,不停道谢。杨木连说不谢, 和老人的儿子一起扶老人上单车的后座。这儿子一看也是细心孝顺的,单车后座加装了一个座位,垫着软垫子,座位上的铁杆子都磨得铮亮,看来经常驮母亲。   杨木把刚才点的外卖也交给对方,老人还没吃饭,餐送到了,见她睡着又不忍心叫醒,干脆带回去,喝点粥给奶奶暖胃暖身。   老人这时也醒了,任两人扶着,突然,她一把抓住杨木的手腕, 另一只手伸进口袋——   “怎么?”   话还在嘴边,右手手腕就被蜇了一下,看不清老人手上拿了什么, 也不知道她的动作怎么这么快,杨木看手腕,发现竟然被烙红了一片,虽然不太疼,但吓了一跳。   “别怕!”老人慈爱地看着杨木,“孩子,你很善良,我没什么送你,给你盖个章,有一天也许能救你一命。”   “娘,这可使不得!”那儿子赶快拦住,“太珍贵了,咱们刚认识他,怎么能……”   “识人不在长短,我记性不好,眼力可不差。”   杨木还想追问,那儿子也意味深长地笑笑,便扶母亲上车,挥挥手走了。   再看那手腕,红肿之下逐渐浮现出一个长方形的印章,一角硬币大小,就着路灯,中间出现一个字——玉。   8   杨木正在店里忙活儿,听说有人找他。   透过货架瞄一眼来人,男性,头发修剪得十分整齐,冷眼一看像店长的老公,细看又不是,没胡子没戴眼镜,气质完全不同。   在店里待久了,又精于搭配,杨木也算小有名气,经常有熟客会请司机或异性朋友,顺路来拿杨木推荐的新款。   “您先坐会儿喝点水,等我招呼一下这位女士。”   杨木请对方坐在女装店的沙发区,端上一杯菊花茶,赶忙去给之前的顾客找 L 码的裙子,又帮她把试衣间的帘子拉好。   “请问,您是帮哪位姐姐拿衣服?”杨木满脸堆笑,抽空过来招呼这位,额头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拿衣服,我想现场选选。”   “那您想为什么年龄段的女士选衣服呢?”   杨木回答专业,笑容也显得极有耐心,指点着货架,那一排都是刚上的新款。   “我夫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公务员。”   得嘞!杨木连跑带颠,不久就手举几条裙子,站在男顾客面前。   挺好的。   男顾客挑了一条,说明尺码,请杨木包起来。“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认识不?”   “店里的吗?”   “不是。”   “那我可能不认识。”杨木摊开薄薄的白色宣纸,轻轻地把裙子摆上去,四角折叠,用带 Logo 的胶带封口,这才放进厚实的黑色大纸袋,把金色的提带交到顾客手中。   “没事。”男顾客的手在裤兜摸索着,掏出一个物件,悄悄展开给杨木看,“那你就先认识认识我吧。”   这一惊,杨木差点叫出声,男顾客掏出的是警官证。   一股电流瞬间从涌泉穴直达百会穴,杨木知道大事不妙!   名叫张国良的警官好像并不在意杨木的微妙表情,压低声音,温和一笑:“杨木先生,我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等下我们慢慢聊吧!”   警官付款之后继续坐在沙发上,几分钟之后,杨木借故向店长请假,两人来到女装店旁边的肯德基。   叫了份薯条,杨木一口也咬不动。   “我打听的人叫郭川,郭靖的郭,山川的川。”警官继续刚才的问题。   杨木在大脑里搜索一番,不认识,真的。   看他并不像撒谎,张国良警官接着提醒,郭川是芬雅法国餐厅的服务生,这是一家你经常去的餐厅,现在有印象了吧?   原来那个男人叫郭川!   看来他的尸体被找到了……   内心剧烈颠簸,如同跌进万丈深渊,表面还在掩饰,这对杨木来说真的好难!咽咽唾液,杨木按照之前自己在镜子前排练了上千次的样子摇头:“芬雅餐厅我去过几次,因为我未婚妻特别喜欢那儿的菜,不过服务生很多,我不记得有个人叫郭川。”   “那如果我告诉你,就是曾经和你大吵一架的那个服务生,有印象了吗?”   杨木只好瘪嘴,那就知道了——   我们的确吵过架,但完全是他无理取闹!您可以问餐厅老板,那天我们正在吃饭,我去上洗手间,回来看见他指着鼻子骂我未婚妻, 我冲过去制止他,谁知道他又转身骂我……   “他为什么骂你未婚妻?”   “这我不清楚,我后来问未婚妻,她说是上菜发生了口角。” “那他骂你什么?”   杨木知道这些细节最好实话实说,因为当时餐厅有很多人,如果警察去调查,知道自己说谎一定会怀疑。   “他骂我是绿毛龟,以后生个龟儿子,您看多过分!”杨木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   警官附和:“这样骂人的确太过分,然后呢,你没有再见到他吗?”杨木假装不悦:“您这样问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餐厅和他斗嘴,   难道犯法吗?他为了这点小事竟然报了警吗?”   张国良用手指弹弹桌角:“吵架是不犯法,但那天和你们吵完架,郭川就失踪了。15 天之后,也就是今天清晨他的尸体被发现,法医推测死亡时间是 3 月 14 日,也就是你们吵架的当晚。”   “他死了?!那和我也没关系啊!”   杨木拼命抑制自己的汗水,极力掩饰心虚,抬高嗓门虚张声势起来——那天在餐厅吵架之后,老板给我们免了单,我们立刻就走了, 再也没去过芬雅,更没见过这个服务生!至于他是不是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不是把我当成杀人犯了吧?   “别激动。”张国良警官双肘撑住桌子,身体前倾,笑吟吟地盯着杨木脖子上的青筋,“请你多理解警方的工作,现在发生了杀人命案,事发当晚恰好是你和未婚妻与被害人发生冲突,我们只能找你例行调查。”   “据餐厅监控显示,你们晚上 7 点离开,餐厅领班回忆,你们前脚刚走郭川就请假,说心情不好要休息,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当晚后厨清点,发现少了一把剔骨刀。   “如果你坚称没有杀人,可以提供当晚 7 点至第二天凌晨的不在场证明吗?”   “真倒霉!”杨木假装抱怨,这事怎么被我摊上了呢!至于不在场证明呀,杨木暗自得意,略显轻松地说——   和这个讨厌的家伙吵完架,我未婚妻还在生气,她肚子大了就不开车了,所以从餐厅出来,我们就沿着大路散步。可走了一小段路她就喊脚疼,那里比较偏僻,我们等不到的士,就拦了一台黑的士,我把她送回家之后又坐另一辆黑的士,大概 9 点钟到家。她的家人,我的家人都能做证。   “你与你的未婚妻都是嫌疑人,彼此相互证明对方不在场的证词不能完全采信。”   “这我知道!”杨木有备而来,“回家之后我洗了澡,就和一起租房子的朋友出去吃宵夜,一大群人都能给我做证,那晚我们喝酒喝得十分尽兴,闹到凌晨 2点,然后才回房间睡觉。”   “时隔半个月,当晚的情景你还记忆犹新,真是有心人啊!我连昨晚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张国良警官感叹。   杨木轻蔑一笑:“警官,侦探小说我看得不多,但《名侦探柯南》一集也没落下,您别故意给我带笼子,这太老套了!能记得当天的情形一点儿都不奇怪,我很少和别人吵架,所以印象特别深。再说现在人天天都玩手机,我又特别喜欢自拍,照片显示上都有时间。昨天我恰好翻看手机相册,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你误会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近来我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警官揉揉两侧有点雪花白的鬓角,眼睛也有血丝。   杨木只好赔上笑容,掏出手机,指着里面的照片——这些就是当晚 9 点 20 分我们在烧烤摊拍的,我 9 点到家,简单洗个澡就被他们拉了出来,当时拍照的不止我一个人,您一调查就清楚。   两人正说话间杨木手机响了,店里催他回去……   9   杨木把路边捡回来的两只小猫带到宠物医院,打完疫苗洗了澡, 送给明子的女朋友,然后立刻接到一个走秀的活儿,也不得不和广告公司外号叫“P 哥”的家伙再次打交道。   P 哥,是个男人,却不像个男人。   杨木想不通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奇葩,各种缺点在他身上争奇斗艳却毫无违和感,融合得那么自然而然,春风化雨。   P 哥身材魁梧却尖刻贪婪,在秀场吆五喝六,动不动就扣大伙的工钱。休息时又爱装出和善的模样,有说有笑地混在大家中间,炫炫富,讲些黄色笑话,搂一下这个的腰,抠一下那个的屁股。   P 哥这爱抠屁股的毛病真让杨木受不了,不顾场合不管地点,而且男女通吃,所以被大家称为“P 哥”。如果他不是广告公司老板娘君姐的亲弟弟,早就被大家揍成“D 哥”了。   杨木后来才知道,这个 P 哥从小在家被过度溺爱,好吃懒做一无是处,只能放在其姐姐的公司看住他,顺路供他吃香喝辣,逍遥快活。   杨木化好妆正在小隔间换衣服,P 哥挤了进来,立马动手动脚。“干吗!”杨木呵斥。   “嘴儿一个,小小的一个,行吗?”P 哥噘起嘴就往杨木嘴上贴, 香水味呛得杨木直想咳嗽。   “贱人,给我滚!”杨木推开他,P 哥却一点儿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小声撒娇,“木木,爱爱,我晚上组织个 PARTY,你友情出演一下,怎么样?”   “我晚上有事!”   “别价呀。”P 哥哀求,“你就这么狠心驳我面儿呀,我对你一直怎么样?”   “不怎么样!”   P 哥终于有点挂不住,用圆咕隆咚的中指刮刮杨木的后背,皮笑肉不笑道:“木木,你现在学会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了,你可知道我姐夫把我姐揍了,现在到处查你这个人吗?”   杨木一惊,正纳闷君姐怎么很久不来店里了,原来出事了。君姐人很不错,知性高雅,只是老公黑白都混,整天在外面玩女人,她最初就是想报复她老公。   “你说,如果我告诉我姐夫,你是什么下场?” 杨木心里一紧,竟无言以对。   “而且,听说你要结婚了,还找了个富二代?”P 哥肆无忌惮地搂着杨木的腰,“你说我该不该把你的事告诉你未婚妻呢?”   “晚上几点?我要按走秀的价格收费!”杨木真想一脚踢死这个浑蛋,可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句。   “还出场费呢,做梦吧!”P 哥拧了一下杨木的屁股,不由分说上来嘴儿了一个。   10   杨木被一群乌烟瘴气的男女夹在中间,气都喘不过来。   这是君姐的一套房子,本想借给杨木,现在成了她弟弟胡闹的场所。在女顾客中,杨木也能碰到有好感的女人,甚至成为红颜知己, 君姐就是一个,杨木认定对方重情重义,是位值得疼惜的好女人。   出门之前,杨木给邵风华喂饭换尿布,当妈的小心翼翼地问起任青青和婚礼的事儿,杨木又火冒三丈:“问什么问,你这样子问了有什么用?”   杨木把尿片子丢进纸篓,脚直接踩进去。邵风华心在流泪,眼睛却只是潮了一下,她太了解儿子的秉性,如果这时候自己哭,只能火上浇油。   捕捉到邵风华的异样,杨木还是暴跳如雷起来,他把手上沾了粪便的纸巾往地上狠狠一丢,就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哭你就大声哭嘛,你做这个样子我更难受! 我就说了,我就是被这个破名字给害的!   杨木又纠结名字,祥林嫂一样念叨,却看到邵风华的眼睛回避自己,紧盯着瘫痪的双腿,瞬间感觉快要窒息,涨红了脸吼道:“对!你就故意看你的腿吧,你的腿是我害的,这个家其实是我害的!是我离家出走你到处找我才被车撞了,是我害的你,我才是害人精!”   邵风华怕儿子气坏自己,赶快又把眼睛移向旁边,怯怯地小声安慰道:“都说一万遍了,不怪你,是我的命不好。”   这句话又不对杨木的口味,杨木立刻变身一只炸毛鸡:“你的命不好?你又不叫杨木,你叫邵风华,你的命怎么不好了?”   邵风华的喉咙如同被浓痰堵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杨木见妈妈终于哭了,不再歇斯底里,而是瘫坐在地上,刚才愤怒的羽毛散了一地,不久也呜咽起来,边哭边扇自己的脸,是怪我,是怪我! 邵风华挣扎着想去抚慰儿子的肩膀,可僵硬的躯体拖累得她根本   不能动弹。杨木缩着脖子蹲在装尿片子的纸篓面前流泪,哭着哭着竟抓起纸篓里的废纸擦鼻子,嘴里却开始旧事重提——   从小到大我一直好好学习,你说我成绩好不好?   可你实在供不起我上学,当兵的名额又让人家给抢了,我想改变命运多难呀!   我带着你流浪到这儿,天天喂你吃喝,给你擦屎抹尿,挣的钱不是还债就是给你看病吃药,咱们穷得只剩两个肉人,不是卖你就是卖我!   这话一下戳到邵风华的死穴,她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好像希望用哭声堵住儿子下面的话,又好像引诱他继续讲出来。   杨木抽泣,你都和多少男人好过,你自己有数吗?我都给你拿本子记得呢!那些男人都给了咱们啥,卖菜的老王头你记得吗?   邵风华的哭声顿时提高了八度。   杨木不依不饶,他那么恶心那么脏,鼻涕直往墙上甩,衣服锅底一样黑,你也往家里带,晚上和他哼唧一晚上,他给了咱家啥?一筐萝卜!   老张给了啥?给咱家打了张吃饭的木头桌子!还有那个老侯,来得最多的总赖在咱家不走的死猴子,最后把我的学费都偷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给你记着呢!   最可气的就是老林,虽然给了一点儿钱,但是每次醉醺醺,整天找碴儿打我,你说我能不离家出走吗?!   “那你说我到哪里搞钱?我到哪里搞钱?!”   邵风华也嚎叫起来,她用手拼命地拍打床沿,挣扎着想离开这个坟墓一样的小床,“我们在镇上没有地种,我只能给人家打零工,我和大老爷儿们一起出苦力给人家盖房子。你长身体要吃饭,还总生病,一病就要花钱,我实在养不活你呀!”   “那你还不如先掐死我呢!”杨木恶狠狠地说道。   邵风华说到这里万念俱灰,她忽然厉声骂道:“杨诺,可恨的是杨诺!是他害得我们这样,害了我们一辈子!”   娘儿俩就这样哭了骂,骂了哭,好一阵子杨木才从地上站起来, 把已经冰冷的饭菜重新热过,一勺一勺喂进邵风华的嘴里,邵风华和着眼泪吞下,默不作声地重新躺好。   碗筷洗干净之后,用热毛巾给妈妈擦净脸,帮她漱口,把纸篓清空,把房间整理好,又倒了一大杯清水放上吸管摆在床头,接着把电视打开,遥控器和书放在床边,一切妥帖之后,杨木才垂头丧气地离开。   临出门,杨木想再撂下几句狠话,可眼见邵风华平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干尸,千言万语最后咽下了。   11   任青青慌着联系杨木,两个人在电话里没多说,刚一见面任青青就先怪罪起来:“你不是说事情都办妥了吗,怎么警察这么快就找上我们了?”   “尸体被发现了。”   “你不是说要挖出来,重新埋吗?”   “一直也没找到尸体……”   怎么会这样?!任青青也慌了神,当时真不应该拿石头做记号,那片荒地上到处都是石头,天一亮就分不清了。   都怪事发突然,埋得也慌乱,埋完之后又怕被别人发现,把土踩平之后才抓了一些石子儿撒在上面。   毕竟这是第一次杀人,实在没有经验。   “算了,说这些没有用,尸体已经被发现,警方正在调查我们的   不在场证明呢!”杨木看似平静,心底却像不会游泳的人快沉入水底时才有的恐惧。   “这你大可以放心!”任青青扳过杨木的脸,杨木不得不和一脸暗疮对视,“幸好我们早就想到互相做证警方不会采纳,埋了他立刻分头行动。现在只要分别把自己的证词准备好,我们的不在场证明天衣无缝,一定会没事的!”   “那你是怎么和警察说的呢?你学一遍。”杨木好歹抓住一个破救生圈,想象着自己也许能慢慢浮出水面。   “非常完美!”任青青颇为得意,“警察到医院一调查就可以证实,当晚 7点我们从芬雅餐厅出来,你送我回家之后,我就头晕,家人马上送我去医院,8 点半到医院抽血检查,我感觉好多了,就回家睡觉了。”   “你的不在场证明比我的完美!”杨木看看未婚妻的厚嘴唇,上面有一些斑驳的黑色素沉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证词被警方破解了,我们要不要向警方自首呢?毕竟是郭川跟踪我们在先,我们和他无仇无怨,可以算正当防卫吧?”   “你这个没骨气的男人,绝对不可以!”任青青一把抓住杨木,“你倒无所谓,可我父母有头有脸,我的前途无限,怎么能有这样的人生污点呢?”   “你敢去自首,我就和孩子一起死给你看!”   杨木提前抓住任青青的手,怕她又去捶肚子,赶紧发誓绝对不会自首。   “那你说郭川为什么执意要杀我们,他是不是疯了?”杨木拿起樱桃讨好地喂到孩子妈妈的嘴里,她皱眉吐了出来,不新鲜!   “谁知道呢,肯定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跟我们去了那么远, 还带了刀,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所以说我们还是正当防卫吧?”杨木一副祈求肯定答案的可怜样。“就算是正当防卫,你也不准去自首!”任青青阴冷着脸,“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如果你这样做,孩子我现在就从肚子里挖出来,尸体摆在你面前!”   12   春姐也是说到做到的女人,还真找到任青青,虽然没说什么,杨木还是如惊弓之鸟,好在任青青的心思不在这个频道,她满脑子都被尸体填满了。   “找她干什么,她还怀着孩子呢……”   “你就这么怕她,这么想攀高枝?”春姐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恶狠狠地咬住杨木的肩膀,一边吸着鼻子流眼泪,“无情无义的家伙,就老老实实陪我过一辈子不行吗?”   杨木忍着痛,眼泪涌到眼眶又生生咽下去,姐,我一辈子都感激你,但现在有孩子了,我得做个负责任的爸爸,不能像我爸那样。   “负责任?还记得当年我在路边捞起你的样子吗?你和乞丐、流浪狗有什么区别!谁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今天竟然要抛弃我!”   “我没抛弃你,我和你不断,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满足……”   “我要你满足?谁要你满足呀!”春姐扯起嗓子,顾不得四下有没有人了——我是爱你,舍不得你,你知不知道!而且你实在太天真了,你以为娶个富家女就那么好吗?门不当户不对,你在人家眼里狗屁不如!   ……   杨木抡起木棒子在出租屋的院子里一顿乱砸,当然都是房东说不要了的杂物,杨木一边学李小龙“喳喳”地叫着,一边拼命拍打那些破瓦片、破棉裤和烂木头,灰尘夹着棉絮“呼啦”地腾起迷住眼睛, 可他不管不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一腔愤懑。   邵风华躺在小床上看得真切,眼泪簌簌地流,除了叹息,心里依旧诅咒那个叫杨诺的男人。   P 哥的 PARTY 搞得挺热闹,在炸裂的音乐中,不良男女抱成一团,喝酒嗑药不一而足,保安来敲了几次门,邻居就要报警。杨木厌恶至极,却身陷地狱,不能逃离。   索性窝在沙发上喝闷酒,不一会儿酒劲就上来了,P 哥靠在他身上,不停蹭着,杨木能闻到他头发上厚重的发胶味,不久就睡着了。   梦中,杨木看到 P 哥和另一个男人走向自己,笑着说,小美人儿, 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   醒来时果然天亮,杨木不记得怎么回到出租屋,浑身上下奇奇怪怪的味道和宿醉让他作呕,强打精神回了任青青的查岗信息才重新躺下,脑袋里却像暴雨洗过一样空白,一双眼睛死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被黄呛呛的旧报纸糊住,字迹已经模糊。墙壁的缝隙里堆满了蜘蛛网和经年的灰尘,蜘蛛肯定死去多年,不知已到何处投胎。被一股力量驱使,杨木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又发了   一会儿呆,在衣柜里翻翻拣拣好半天,穿上最喜欢的 T 恤和牛仔裤, 手指把头发抓顺,径直出了门。   晨光正好,无霾无风,晴。   遛弯和买菜的老人三三两两,一大哥光着大膀子骑着三轮,斗子里坐着一个挺漂亮的小媳妇儿,染着耀眼的黄头发,抱着和她同样发型的小贵宾犬,两人说说笑笑。这哥们儿见杨木目光呆滞地在马路中间横晃,“哎!哎!”招呼两声,咧着嘴笑着瞅了瞅杨木,继续往前骑。   阳光给眼前的一切都镶上金边,连稀疏的树缝都被填满,忙碌的人们从身边闪过,可杨木却失了魂魄。   心迷了路,脚也没有方向,脚跟着鞋走,鞋沿着路行,最后竟来到了涉江大桥,顺着窄窄的非机动车道走了上去。   一步,一步,一步。   杨木默数着自己的步子,已经忘记加法,看着桥下刚刚开闸的江水滚着浑浊的波浪,出现了难得一见烟波浩渺的气势。   不知不觉来到大桥中央,杨木站定,这里是视野最为开阔的地点, 风也最大,深吸一口气,眼睛从远处慢慢聚焦,好半天才回到眼前的防护栏。   “跳下去!”有个声音告诉杨木,杨木被惊醒。   “跳下去就解脱了!”那个声音又催促,杨木环顾一周,什么人都没有。但他的双手双脚已经不受控制,几下就攀上防护栏,大半个身子探出桥外,双手一松就会坠落。   “嗨!哥们儿,快跳嗨,给我们扑腾个响!”几个小混混蹲在桥上抽烟,正好看热闹,大声嬉笑着。   “好死不死跑这儿死,你丫要跳快跳,交通都瘫痪了!”有司机摇下车窗,对着杨木骂骂咧咧。   杨木此刻对一切全无感觉,眼前只有江水。   他就这样站了半个小时,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警车也来了,杨木看到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巴,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孔,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好像那些声音来自平行宇宙。   “跳吧!”那个声音最后命令道,“没人能帮你了……”杨木打定主意,松开双手,鸟儿一般从桥上跃起。   13   警车把杨木送到出租屋前面的巷子口,杨木反复保证不会再寻短见,警察才目送他走进家门。   千钧一发之际,有位警察不顾安危,纵身跳起抱住杨木的双腿, 他才得救。刚走进院子,杨木就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喷射状狂呕着,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木木,是你吗?”传来邵风华的呼唤,杨木抹抹嘴巴,“嗯”了一声,扶着墙站了起来。   “怎么了,病了吗?”邵风华焦急地问,杨木赶紧掩饰,“没什么事,就是喝多了点儿酒,您别担心。”说话间才想起今天还没给妈妈做早饭,便捂着肚子挪进公共小厨房,点火煮粥。   “滴滴。”   手机提示音来了,杨木打开邮箱,发现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字:   亲爱的杨木先生:感谢您网购时扫描我旅行社二维码,我们欣喜地通知您,我们新推出的海岛七日至尊游线路,您获选首批测试团免费出行。此外还有一份现金大礼相赠,请您留意相关银行卡到账信息。青年旅行社。   杨木想,天上掉馅饼了,哪有这等好事,肯定是骗子。   正听着锅里的粥冒泡,手机提示音又响,杨木一看,还是这个旅行社发来的:   亲爱的杨木先生:为了打消您的疑虑,现金大礼的一半我们已经预支给您,请您查询相关银行卡。青年旅行社。   杨木哭笑不得,现在骗子的伎俩升级了,估计是生意难做呀!我倒是看看,你还能真给我打钱吗?   “滴滴!”又是提示音,这次是银行短信,有一笔款刚汇入杨木的网购关联银行卡。   杨木这下来了精神,有点意思,等定睛看数字时只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对于杨木来说,这是一笔比天都大的巨款!   在这样的绝境下,飞来这笔钱,是老天开眼了吗,天不绝我杨木?!   杨木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又舔舔已经干透的嘴唇,才用颤抖的手拨通银行客服的电话,当他确定自己的卡上刚被转入这样一笔汇款,深信不疑。   枯木逢春,雪中送炭,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杨木此时的心情, 杨木想尖叫,想大哭,在狭窄凌乱的出租屋公共小厨房,小狗咬尾巴一样打着转转,终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这时候,手机又响,邮件又来了:“现金大礼的尾款部分,我们将在测试游结束后汇款到您账上,请您按照附件内容做好旅行的准备。青年旅行社。”   14   “杨木!”   杨木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回头看到张国良警官坐在酒店的大堂茶吧,桌上放着一杯绿茶,看那泡开的大片茶叶,应该等了很久。   这里是酒店,杨木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到警察无地自容。   “你有正当职业,好好干,别做这些歪门邪道的。”   “不是,这次是和女朋友……”想到自己没收钱,杨木有了底气, 他没撒谎,这次是见君姐,君姐与老公终于和解,与杨木算是某种道别。   “那最好,你年纪还这么轻,清清白白做人,以后自己开家店。” 警官挥手,服务员又端上一杯茶,杨木只好坐下。   “开店?”   杨木怅然若失,不提还好,提起开店真是一肚子眼泪!本来日子不至于这么艰难,当初就是被老乡忽悠开店,杨木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十万,结果经营不善,老乡卷起租金跑了,杨木血本无归……   “换个话题。”杨木心烦,“你竟然追到这里,还在怀疑是我杀了那个服务员吗?”故意用“你”来称呼警察,杨木想表达一下小小的不满。   警官摆出无奈的表情,“是呀,谁叫这是我的工作呢,穿上警服就有这份职责。我的确还有几个细节要和你核实,请多配合——听说你前几天去跳桥,干吗这么想不开呢?”   “我没有……”杨木斜眼看到警察脸上奇怪的笑容,有点恼羞成怒,却只敢小声支吾,“这是个误会,我根本没有跳桥……”   “误会就好!人都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别做傻事!”   警官也没有纠结下去的意思,进入正题——关于你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查证:当晚 9 点,在出租屋巷口网吧门口的监视器里的确看到了你,9 点 20 分你拍的手机照片,以及你朋友们的手机照片,还有他们的证言,证实你在晚上 9 点之后至第二天凌晨 2 点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但最关键的时间段,晚上 7 点至 9 点,也就是法医解剖尸体之后,根据胃里食物的消化情况认定的郭川的死亡时间,你恰好说得很模糊。   你说你们坐的是黑的士,对车辆和司机的印象很模糊,这个城市黑的士特别泛滥,很多私家车都随便接客揽客,一个人站在马路边, 立刻就有好几台车子围上来,我们无法追查。   所以,事发当晚 7 点至 9 点间,你还有其他证据可以提供吗,比如还接触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   “没有,细节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张国良警官有点失望,你还是好好想想为妙,你看你未婚妻的不在场证明就完全成立:当晚 8 点 30 分左右,她被家人送到医学院附属医院挂了急诊,医院有监控,而且她还有一个关键性的物证——就是她的血液。   医院保留的是她当晚采集的血液样本和她本人昨天被警方采集的血液一致,也就可以证明是她本人到的医院。所以她的杀人嫌疑被完全排除了,现在只剩你的,你还是好好想想。   “我能问问郭川的尸体是在哪儿发现的吗?”思索几秒,杨木发问。   “河谷高新开发区的一处工地里。”   “那里距离市区很远呀!如果是我杀了郭川,短短两个小时之内,我怎么可以做到杀人、埋尸体,再回到家里呢?”   杨木心里得意,终于引导着警察问到自己不在场证明的关键点。“的确啊!”张国良警官露出脸颊上的酒窝,晚上 7 点钟从芬雅出发,2 个小时往返河谷高新开发区,9 点钟再回到你家,时间的确非常紧张。   “那就请你尽量再回忆一下,把当天晚上 7 点到 9 点,你和任青青散步的路线图,在哪里搭上黑的士,能想到的一切细节都告诉我吧!如果无懈可击,警方会解除对你的怀疑。”   15   在金钱方面出现的峰回路转,让杨木惊喜万分,可激动平复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我叫杨木,杨木啊!这样头重脚轻的名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从小到大,不管多穷,杨木从不买彩票,他知道那是白送钱给人家,因为自己连个塑料脸盆都中不了。   不过,如果是骗局,人家还能骗自己什么呢?   杨木呜呼哀哉,自己穷得都想到处去骗了,还有什么值得别人来骗?   骗肾、骗心脏、骗眼角膜?黑市里的确有人在买卖,杨木早就打听过价格,可就是自己把这些零件全拆开卖了,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啊!   杨木翻看手机记录,上月网购时果然随手识别过一个叫“青年旅行社”的二维码。再次进入对方的网站,从五颜六色的页面、不停滚动的信息来看,这的确是家业务范围很广,规模很大的正规旅行社。杨木想找朋友商量一下,可离家至今,并没有什么真正妥当的朋   友,除了明子。可明子也是个棒槌儿,还是洗衣服用的那种,刚走进社会的乡下娃子,问他基本等于白问。春姐和君姐见多识广,可杨木不想让她们知道这笔钱的来龙去脉,一筹莫展时倒想起家乡有个小学同学现在做了警察。   警察同学也是半信半疑,他帮杨木认真查了一下,青年旅行社总部在首都,没有违法记录,应该是一家正规公司。而且旅行社用免费测试游做促销很常见,只是这笔奖金的数额太大,有点可疑。但既然钱已经汇到杨木的账户上,估计天上的馅饼真的砸了下来,反正就是一场旅行,把手机开通国际漫游,一路上多留个心眼儿,去去也无妨。   听同学这样说,杨木把心脏揣回心窝窝里。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岳父要求追加 10 万块钱彩礼,张国良警官又不依不饶,找了任青青好几次,弄得她在杨木面前不断扑腾幺蛾子,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杨木,他下定决心去参加旅行团——   这是一场来得正好的旅行,窒息的鱼儿嗅到氧气的味道。   虽然目的地只是热带小岛,短短七天,杨木却好像要永别地球。出发前两天,杨木一分不剩地取出卡里的那笔钱,雇了位钟点工   每天来照顾邵风华,又请任青青美餐一顿,给她买了名牌包包,也给岳父、岳母甚至保姆都买了礼物,婚庆公司的钱付清了,新房的装修款结了一大半,彩礼用红纸包了,亲手交给岳母,不由长出一口气。岳父看到这些转机,神情温和一点,岳母赶快留杨木吃晚饭,一   家人总算给了个笑脸。杨木趴在任青青的卧室,静静听她的肚子,一声咕噜响,两人相视而笑。   “杨木,到了海岛看到比基尼美女可别乱来呀,不然小心回来看不见孩子!”   “怎么会!”杨木搂住未婚妻的肩膀,“在我眼里,谁也比不上我老婆,因为她给我怀着大胖儿子呢!我如果对不起她,就让我坐的飞机从天上直接掉下来,摔死我!至于警察那边,你多加小心,千万别出任何差错,你是孕妇,估计他们不会为难你。总之,这次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反正一切看你的表现。”任青青意味深长地瞧了瞧肚子,又瞥了瞥杨木。   16   出发当天,杨木仔细打扮一番,明子借了台车早早把他送到机场, 瞅瞅电子显示屏,时间还太早,便在书店流连,买了一本诗词入门, 夹在腋下。   来到邮件里约定好的会合点,又枯等几分钟,一个女孩儿拖着硕大的箱子出现,瞟了杨木一眼,脸蛋儿立刻通红,眼神忽闪着不敢和他对视,但最后忍不住还是主动搭话:“你是等团的吗?”杨木知道她被自己的外表惊艳,便拿出一个亲民的微笑:“对,我来早了,你也是等团的吗?”   女孩儿立刻笑逐颜开,“我也是呢!”伸出水芹菜一样的小手,“我叫李黛,今年大三,你好!”   杨木礼貌地轻握对方手指,“幸会,我叫木木。”   “木木?”李黛笑,露出好看的小虎牙,“你也姓李吧?咱们姓李的人,小名净是叫木木的!”   “那你小名也叫木木吗?”杨木不置可否,笑着反问。   叫李黛的女孩儿假装叹气,“我可苦了,我小名叫李子。”   “小李子?”杨木笑点不高,已经咧嘴,“那你是古代穿越回来的吗”?   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一见如故,又有人走近,这是个中年男人, 也问话,你们两个是等团的吗?   “是的!”杨木和李黛异口同声。   那男人放下箱子,“这我就找到组织啦!你们帮我看着行李,我想上个厕所,今天真不顺,我还以为会误了飞机,还好按时到达。接下来咱们就是团友了,请多多指教,两位小朋友怎么称呼?”   杨木和李黛报上名字,那男人掏出名片,“我开了家小公司,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叫桂园。”   “桂圆儿?”李黛憋不住乐,“今天真是奇了,李子和桂圆都来了,这一路上不愁吃喝。”   “此园非彼圆也。”桂园文绉绉的,拿手指头在掌心比画着,才想起自己还有重要任务,连跑带颠地奔向厕所。   “你快看,那不是游游吗?”李黛扯着杨木看向那边,可不是,正是她!   陆游游是影视新秀,演了两部电视剧,最近有点冒红。今天虽然是休闲装,但也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带着一副宽大的墨镜,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拎包拿行李,排场不小。   此人怎么会不认识,甚至可以说是老相识!   杨木几次和她在车展上搭档,当时大家都是“白丁”,短短两年已经天壤之别,不由感叹名气这东西实在有魔力,心里如同吃了一筐酸角。   “估计是去拍戏吧?会不会和我们一个航班?你说我去找她签名好不好?”李黛喜鹊一般叽喳,举起手机拼命拍照,杨木则巴望游游别看到自己。   女演员带着助理转了一小圈之后,也在不远处站住,杨木听到一个女助理在抱怨:“咱们这么大的腕儿干吗偏参加这个团,这和咱们身价也太不符了,贵宾室也没进,站在这里展览,被记者看到写出来怎么办?”   另一个助理就说:“写出来怕什么,上了头条咱们正好提高曝光率!”   李黛偷听助理的对话,又惊又喜,嘴巴张得老大。杨木却暗自叹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这里遇到发达的旧相识,不尴不尬。   “上次活动借的衣服还了没,那么一大块红酒印子洗掉了没?”   “哪里能洗掉?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搂着咱们硬灌酒,搞得人家品牌直骂人,说以后再不借给咱们衣服了。”   “不借拉倒!咱们这么大腕儿不给他们免费做宣传!”   “看你能的,人家是国际大牌好不好,还能被咱们吓倒?”   两个助理嘀咕之际,陆游游只是看手机,好像她们聊的不是自己, 只有李黛在旁边听得如痴如醉。   这时又一位男士走过来,对陆游游几人视而不见,直奔李黛和杨木过来,大家打了招呼,果然也是团友。“怎么称呼?”李黛有点自来熟,看那男人气度不凡,打扮也不俗,就主动发问。   “我叫卢甘泽。”   这名字一出口,李黛跳起脚笑,“可巧了!今天怎么了,竟然碰上这么多名字自带水果的人,你更厉害,芦柑、甘蔗,不是开水果店的吧?”   卢甘泽被年轻的小妞感染,也自然地熟络起来,听完李黛和桂园的名字也说,“真巧!”   这边好不热闹,陆游游斜眼瞥了过来,李黛吐吐舌头,扯扯卢甘泽的袖子,“可不得了,你看,大明星都参加我们的团呢!”   卢甘泽端详半天,“哪个是明星?”   李黛惊叫:“你不会是外星人吧,你不看电视的吗?”   卢甘泽无辜地摇头,“我很少看电视,最多看看新闻。我还真不太爱看那些云里雾里、胡诌八扯的连续剧。”   李黛认为这话在讽刺自己品位低,无趣地“哼”了一声,重新站回杨木身边,刚刚对这位陌生人燃起的好感,至少减掉 30 分。   17   不断有人来报到,等前前后后到了十几个人,约定的时间也到了。这其中有人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站着,也有人立刻和大家打成一片。一位穿着黄色运动套装,手拿蓝色三角小旗子的女孩儿走过来,   看年纪和李黛相仿,自我介绍,自己是这个团的导游,叫Pinky。“小姘?”李黛又哧哧笑着,她和杨木已混熟,而且惊奇地发现两人竟是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杨木早了两年,这种缘分实在难得!所以在外人眼里,两人亲昵得如同小情侣。   “你笑点也够低的了!”杨木俯身望着娇小的李黛,细看之下,这女孩儿眉眼特别精致,肤质也细腻,清纯学生妹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杨木回想起这几年自己接触的女人,包括任青青,虽有肌肤之亲, 其实都非自己所爱,只是被动地接受。   “是的,我是发散性思维,所以笑点低。而且我记性特别不好, 算是半个残疾人,只好靠起外号记人名字。”   “那这个团里你还记得几个人的名字?”   李黛得意,凡是刚才报过名字的都记住了,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很有趣,人也好记:一位叫钟孝全,大学教授,“忠孝两全”,听名字就是个老夫子。一位叫余光远,牛哄哄的,不用正眼看人,余光倒是撒得很远,好像是工程师。还有那位美女,何安安,开了家美容院, 她本人也是美容科医生,我在公交车上看到她为自己的医院代言,但愿她为任何人做的手术都“平平安安”。   “真厉害!”杨木赞叹,“你不做外交家可惜了,那你觉得这个导游怎么样?”杨木的视线转回到 Pinky身上。   “这么快就看上她啦?”李黛调侃,暂时还没听出醋意,“我觉得,她有点个性。”   两人停止交谈,凝神看导游,只见“小姘”远远站着,和团友几乎零交流,只顾着对表格数人头,有人问话她就皱起眉头,寥寥几个字打发。一般的导游和大家初次见面都争取留个好印象,一路上靠撒娇卖萌、威逼利诱推荐自费项目和购物店,她有些与众不同。   导游怎么样并不会影响杨木的好心情,正和众人谈笑风生,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瞬间把他按进冰窖深处!   张国良警官,他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警官径直找到导游,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杨木看到 Pinky 拿出手机在旁边打电话,不一会儿朝他点头,张国良便走了过来——   “杨木,真巧啊!”   从头到脚已经结冰,杨木欲哭无泪,还是勉强回应:“巧……” “你们认识吗?”李黛凑过来,好奇地盯着眼前另一位资深帅哥。   “一面之缘而已。”张国良语气轻松。   “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李黛又开始查户口。   “我叫张国良,是高中体育老师。”   哇,李黛拍手做可爱状:“我最喜欢体育老师啦,你们又酷又帅,看来这一路上你可以保护我们啦!”   “愿意为美女保驾护航。”   等换好登机牌,过海关的时候,杨木才发现陆游游竟然是一个人参团,而且也和大家坐经济舱,心里顿时舒坦不少,看来她也不是混得那么好!张国良警官并没纠缠在身边,并且刻意隐瞒了身份,一直主动保持距离,与杨木再没有交流。   事到如今,杨木只好劝自己不要一味烦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又候机一小时,一行人终于登上飞机,这是一架飞往热带某国的航班,属于该国的一家航空公司。杨木帮李黛把行李安顿好,和桂园三人坐在一排,桂园一屁股就坐在过道旁边,跷起二郎腿,空姐走了过来。   “先生,请您让一下,这个座位是那位先生的。”空姐操着还算流利的国语,俯身客气地对桂园讲,指指不远处站在过道上的一位满头白发的外国人。   “美女,我们几个人都是一起的,你给换换位置呗!”桂园嬉皮笑脸,摇摇自己的登机牌,“你看,我就是前面一排中间的位置。”   空姐有点为难,走到外国人身边,讲了半天走回来,“很抱歉,那位先生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不灵活,这么不讲情面!”桂园的脸迅速由晴转阴,“只是几个小时,坐在前面会死呀,你们这是什么航空公司?”   一位空少听到骂声也走了过来,客气地请桂园回到自己的位置, 桂园就是不肯,杨木和李黛碍于情面也给桂园帮了几句腔。已经坐下的 Pinky 重新站起来,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她用也带着热带国家口音的国语命令桂园:“桂先生,请不要这样,回到属于您自己的座位!”   “导游你来得正好!”桂园抓到了救命稻草,他重新跷起二郎腿, 颐指气使道,“你说,我们是一起的,当然要坐在一起,你是怎么换的登机牌呢?”   “这个座位已经被那位先生提前预订好。”Pinky的脸色更加难看。“我不管,我就要坐在这里,我喜欢坐靠过道的位置!”   桂园也放起了横,嘴里竟然不干不净起来,不久老子、妈、大爷和奶奶,圈圈叉叉的都出来了。   “不行,你必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导游突然拉扯桂园,想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你胆子太大了,胆敢动手打客人,我要投诉你!”桂园也去推搡导游。   算了!算了!杨木和李黛赶快相劝,就几个小时,坐哪里都一样, 不要吵啦!桂园见众人劝他,更加来劲,嘴里越骂越难听。   这时候,坐在前排过道的钟孝全站了起来:“小伙子,我这个位置靠过道,你坐在这里吧,别吵了。”   “关你什么事,你不用多此一举,我今天就要坐在这个位置!” 桂园胡搅蛮缠起来。   “请您回到自己的座位,否则本航班不再为您提供服务!”   这时机长也走了出来,周围的乘客都在指责桂园,迫于眼前的压力,桂园老大不愿意地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用力坐下来,嘴里还在骂。   那个外国人坐定,杨木和李黛对他怒目而视,对方视而不见,自顾自看起随身携带的书,空姐和导游都过来道歉,对方只是笑笑。   在飞机起飞前欢快的旋律中,不愉快很快如雾消散,桂园又笑逐颜开,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坐在了美女医生何安安的身旁,两人很快就混熟了。游游升舱了,杨木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张国良警官,他坐得很远,只能看到一小块头顶。   “他这个人不太拘小节。”李黛指指坐在前面的桂园,小声对杨木说。   杨木认同,“是的,素质太低,这一路上估计少不了要丢咱们的脸!”   飞机开始滑行,桂园突然解开安全带又起身了,一边打开头顶的行李箱翻东西,一边对着后排的杨木和李黛大声喊——   “老子和这个死导游、这架死飞机结下梁子啦,你们做个证哦, 把我惹火了,等下我就把它炸了!”   他的这个举动再次惊动空姐,空姐跑过来制止,满飞机的人都横眉冷对。   被点名的李黛和杨木无可奈何,偷偷交换个鬼脸,身子不好意思地缩进座位里。   18   飞机上的时光甚是愉悦,短短几小时之后,杨木一行降落在热带某国的首都。异国风情扑面而来,杨木等人满眼满心都是期待和好奇。   这里是世界著名旅游胜地,遍布上万个海岛,细软沙滩,纯净海浪,蔬果满地,万花争艳,绿植如被,真乃天堂之地!   扫兴的是飞机上桂园又出事了,送餐的时候他坚持要吃两份,因为机上备餐不足和空姐再次起了冲突,争吵的过程中,他竟然打翻了餐盘,滚烫的饭菜扣在空姐的脚上,结果刚下飞机桂园就被警方带走, 全团人苦等了他三个小时,才被导游弄出来。   “消停一点儿吧,哥哥!出来玩就是寻开心,别那么较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杨木拍拍桂园的后背,对方却还满不在乎,“对呀!本来就是玩嘛,我也图个心情好,谁给我不舒服,我也不能让他舒服!”   钟孝全又走过来劝,“今天多亏导游把你救出来,在飞机上你骂得那么难听,至少谢谢人家一句。”桂园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还谢谢她?都是她害的!”   “那你至少给钟教授赔个不是吧!人家好心给你让座,你还出言不逊!”李黛也面有愠色。钟孝全大度摆手,“没事没事,咱们都是自己人,出来在一个团里就是缘分,我不会计较的。”   “你不计较我也不会谢谢你!”桂园反而冷冰冰的,“你也许是好心,但太不会看脸色了!我今天摆明是给导游下马威,让她别那么跩, 这明明是替大家出头,可你却跳出来给她解围,你说你安得什么心?”   大学教授面露惭愧,旋即无奈摇头,没有接腔。   看他这份胡搅蛮缠劲儿李黛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和桂园继续理论,被余光远扯住:“不要劝这个神经病了,我只是奇怪他情商这么低,是怎么做生意当老板的?这个国家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多,不知道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发家致富的。”   卢甘泽也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这边桂园刚消停,又有一位团友当众出丑,过海关的时候,明明看到巨大的禁止拍照的警示,这位哥们儿还是肆无忌惮地举着手机开着闪光灯啪啪地给海关照相,直到被工作人员当众斥责,并删除了手机里的全部照片才允许他过关。   过关之后他还在抱怨海关小题大做,站在他后面的何安安特别不爱听,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海关不能拍照是国际惯例,因为海关是执法机构,同时也代表了国家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而且你拍照会干扰到别人或者泄露别人的隐私,不管是出于保密还是安全考虑,海关都不能拍照。   “听你的意思我就是坏人,是间谍?”不知道是不是恼羞成怒,这位团友对何安安口出不逊。   “我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就上纲上线了?”美女医生保持耐心。   “我既然不是坏人,就拍张照片,你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呢?” “可是那么大的禁止拍照的标志,大家都在遵守,你为什么就是要拍呢?”   “规矩本来就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我也是人,干吗要遵守别人定的规矩呢?”   “那人为什么要遵守法律呢,法律就是一种规定呀!你一个人丢人可以,别给这个团,这个国家丢人!”何安安见对方几十岁的人了还蛮不讲理,嗓门也立刻高起来。   卢甘泽见这边的气氛也僵住了,赶快拦住何安安,“算了,少说几句。”   “好心劝你,我看你是不知好赖,早晚要吃大亏!”何安安气愤难平,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虽然话不投机,毕竟是出来玩的,等李黛把气氛调节好之后,大家搁置不愉快,海岛游开始啦!   女人们早就蠢蠢欲动,艳丽的花朵长裙从旅行箱里抖了出来,搞得男人们心旌摇曳。女明星陆游游果然会打扮,妆容精致,浑身名牌,李黛也不输人前,走小清新路线,何安安是专业美容医生,时尚性感,微露的半球几乎要从领口弹射出来,这三位女性走在一起, 看点实在多多。   杨木和李黛已经形影不离,李黛崇拜陆游游,不久也邀她入伙,陆游游倒比想象的随和,她其实早就认出杨木,主动打招呼还开起了玩笑,等两个人扯到“P”哥,吐槽起他对大家的种种刁难,惺惺相惜之余,杨木对陆游游的嫌隙就完全消失了。   桂园嘻嘻哈哈地跟着杨木三人,这四个人就组成了团中团。   卢甘泽和钟孝全一路边走边聊,杨木不时还和卢甘泽搭搭话,其他人三三两两的,全都有说有笑。李黛留意到张国良孤零零的,拖着箱子走在众人后面,就主动把他拉到身边。杨木十分不自在,张国良一眼看穿,不久与何安安走在一起,聊得也不错。   熟悉之后,李黛对团友都很友善,只是讨厌一个人,私下不停地非议导游 Pinky:“你说她怎么这么跩,态度恶劣,天生一副死人脸!这一路上,她把我们往旁边一撂,就告诉我们哪里吃饭哪里拉屎,几点坐车,几点睡觉,当我们是猪啊!这样的导游老板还不开除,早晚把客人得罪精光!”   卢甘泽又安抚李黛:“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计较她,岂不和她一般见识,不喜欢的人置之不理即可,先和谐,再发展。”   杨木钦佩,“卢哥,听您讲话的水平,肯定不是一般人!真人不露相,估计也是大学教授吧?”卢甘泽抿嘴,“哪里呀,我可没这个水平!”然后赶快拉钟孝全另起话头。   其实杨木也认为没必要和一个导游纠结,咱们本来就是个免费的团,商家全程赞助,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因为没有自费项目, 咱们也没给小费,导游在我们身上揩不到任何油水,人家不高兴也是可以理解的。   桂园完全不同意杨木的看法,撸胳膊挽袖子准备随时和导游再干一架的模样,杨木知道他和导游已经“结下梁子”,不想事情闹僵,就尽量缓和气氛。   19   身处一个旅行团里,不可能完全没有交集,而且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尸体沉重而顽劣,压得杨木窒息。这具尸体虽然解剖了,可能泡在药水里,但他还存在,就算已经火化了,可阴魂始终不散。   所以,虽然对方全无暗示,杨木对张警官此行目的还是心知肚明, 绝对不会是偶遇这么简单,不知不觉主动找机会和张国良坐在一起, 趁四周无人,低声问道——   “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没杀人,竟然还跟到这里?”   “我并不是跟着你,我也是来参团的。”警官玩捏着手中的椰子壳, 把吸管折成一个简单的蝴蝶结,这才丢进垃圾桶。   “你也中奖了?”杨木将信将疑。   “我没有中奖,而且这个团里的人也不都是中奖的。警察也是人,我也有年假需要休息,现在我和你只是普通团友关系,你不必太介怀。”   怎么会不介怀呢!杨木心里叫苦,嘴上无话反驳,更不敢再节外生枝,含糊了几句便找李黛和桂园去了。   海岛行的确是趣味无穷,特别是有大把的机会展示自己的傲人身材,暂时把警察和尸体放下,杨木开始如鱼得水,刚穿上泳衣来到海滩,包括李黛在内的所有女人都看直了眼。结果当晚,就有外国女人在沙滩上主动搭讪示爱,好在杨木见怪不怪,妥善应付过去。   看完杨木的泳装秀,李黛更加主动,看得出她在打扮方面下了苦功夫,围在杨木身边寸步不离,连上厕所都要结伴而去,互相拎着包。   为了让李黛开心,杨木一路上边走边摘,看到盛放的花朵就连枝一起扯下来,编成花环给她戴在头上,又帮她和陆游游摇树,拍了好多张花瓣雨的美照。   杨木托着李黛,让她爬上高高的佛像,亲手抚摸那些珍贵的壁画, 又打开闪光灯用手机对着拍了个够,真是过足了瘾!   在海岛国首都游玩一天,拜了两座寺庙,逛了水上集市,吃了海鲜大餐,众人终于回到酒店休息,李黛意犹未尽地张罗着打牌,杨木找准机会,拦住导游 Pinky,递上了今天在集市上买的手工香皂。   杨木知道自己抿着嘴略微眯起眼睛笑最帅,便摆出这个表情,低声下气地问道:“贫可儿姐姐,我想问一下,是不是回国之后,尾款就付给我们?”   “什么尾款?”黑瘦的热带女孩儿还是板起脸,瞪着杨木。   “不是,就是那个……”杨木慌乱之中咬了舌头,“就是之前给的钱,中奖的,首付了一部分,后面的说结束了给,我想问问,是不是回去马上就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你也不要再问我!”Pinky又瞪了杨木一眼,手里的香皂砸回他的怀里。   李黛在不远处看得清楚,朝猴屁股红脸蛋儿的杨木做个鬼脸,“活该,让你去撩她!”   卢甘泽也笑吟吟地看着,杨木只好自我解嘲,“我勒个去,这个导游,彻底废了!”   20   “佛曰,皆缘!我们这些人缘分不浅,不如组成一个临时班级, 怎么样?”   导游指望不上之后,李黛便自告奋勇,爆料自己就是旅游管理专业的,毛遂自荐当起文艺委员。众人积极响应,李黛大大方方地抓起麦克风清唱了一首歌,大巴车里一片掌声。   “我年纪最大,还是当老师的,应该多照顾大家,我就当生活委员吧!”钟孝全第一个举手呼应,大家马上起哄,“那怎么行呢,钟教授应该当班长 !”   游游呼声也很高,很快就当选了副班长,也给大家唱了几句电视剧的主题曲。听说张国良是体育老师,那就当之无愧是体育委员;卢甘泽敏而好学,诲人不倦,勇夺学习委员称号;余光远是组织委员; 何安安是卫生委员;桂园叫得也凶,大家让他当了宣传委员;杨木年轻力壮,是劳动委员的不二人选。团里的每个人都分到了“职务”,临时班级热热闹闹地在大巴车里组成了。   杨木瞥瞥导游,只见她对大巴车里的一切置若罔闻,眼睛只浏览窗外的风景。有几个男团友还想逗一下,见对方横眉冷对,也不再自找无趣。   “来,来,大家做个游戏如何?”   文艺委员李黛继续拿着话筒,咱们就玩个“分牛”游戏吧!   “游戏很简单,咱们一个挨一个,轮流‘吃’牛身上的一个部位, 比如我说,牛奶,你说牛腩、牛排,等等,谁三秒钟接不上就要罚, 别人说过了自己又说的也要受罚,怎么样?”   大家都说简单,也就玩了起来,不一会儿,大巴车里牛肚、牛百叶此起彼伏,几轮下来之后竟然连牛尿、牛乳头和牛前列腺都憋出来了。李黛一边递话筒一边调侃大家:“你口味真重,这也能吃!”“不错,祝你好胃口!”很多人眼泪都笑了出来。   李黛一边带大家玩一边又瞟导游,对方还是硬挺挺地坐着,竟然完全无动于衷。李黛彻底服了,奇葩!   好在这一路上吃住行都特别妥当,去的每个景点和海岛都叫人流连忘返,摩托快艇、拖伞、香蕉船和潜水都一一玩遍,住的酒店更是超级豪华。   而且,除了大声喧哗、随便插队、忘记冲厕所、房间里没给留小费,顺便带走餐馆的牙签之外,团友没再干出惊动警方的大事。   尤其有李黛这位开心小果,大家一路欢声笑语,杨木的身体随着李黛,耳朵却跟着钟孝全和卢甘泽,这两人讲国学说经济,杨木虽然不懂但特别爱听,不过心思还是在张国良警官身上。   唉!   杨木止不住地哀叹,美中不足,事不遂愿。   张国良却比想象中随和,一路上他和众人也是谈笑风生,杨木揉脚踝、假装系鞋带还是偷听到不少,原来他也是位踏实有责任心的男人、一对乖女儿的父亲。虽然出身贫寒,但励志经历十分感人,而且浑身充满正能量和正义感,虽然隐藏在高中体育老师的身份下,但自然散发,入人心田。所以只一两天,团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成了他的朋友,何安安更是他的忠粉,几乎寸步不离。   灵光闪现,杨木一拍大腿,也许这是个好机会呢!   警官是重情重义之人,如果能趁这次旅行和他成为朋友,也许有一天他能放自己一马!   虽然这可能是一厢情愿,甚至是痴人说梦,但杨木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警官微笑,更在餐桌上把自己带来的辣椒酱分给对方。友善不久便在两人之间自然地流动,杨木的心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开始全身心地享受李黛、海岛和度假酒店带来的欢愉。   不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很快起了作用,快乐的日子转瞬即逝,一晃已经第六天了。   一路上众人按照行程表坐车转船,往深海里越走越远。昨晚海边烧烤的宿醉还没醒,一行人又被导游叫醒——   天空还是深蓝,海上犹有明月,杨木洗漱过后拖着行李打着哈欠, 晕晕乎乎地爬上大巴,和李黛、游游挤在一起,头靠着头,肩挨着肩。   杨木只听到卢甘泽嘟囔了一句“这也没有按照行程表呀?”,突然闻到大巴车里一阵甜甜的奇香,不知不觉就歪在李黛肩头。 第二章 入住   1   “快醒醒!”   有人在耳边大喊大叫,用力拍着肩膀,杨木勉强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导游 Pinky正用粗暴的方式挨个唤醒团友,只好搓搓脸, 抬起吸饱了水的拖把一样沉重的眼皮。这才看到,团里的其他人七扭八歪也睡得正香,而大家竟然在一架小型飞机上!   这是一架只能坐二十几人的小飞机,不知停在哪里,这种飞机很是奢华,杨木有幸曾经坐过一次。   杨木的脑仁还挂在昨晚的椰子树上,实在太嗨了,离别的前夜, 酒已经成了水,一群人在沙滩上胡闹,连哭带喊地围着篝火跳舞,桂园疯得几乎没边了,搂着钟孝全跳肚皮舞,余光远、何安安也边唱边跳,李黛的裙子都着火了,最后腰里围上张国良的衬衣,卢甘泽负责开啤酒烤海鲜,忙得不亦乐乎,大家全部筋疲力尽。   杨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这架飞机,透过舷窗看外面,又是个海岛模样,指甲盖儿大的机场,跑道就建在海岸线旁边。   “已经到了,却还在睡觉!”Pinky凶巴巴地又来拍杨木肩膀,挥舞着旅行社的小旗子,如同驱逐一群老鼠,“赶快拿起行李下飞机!”   众人此时都醒来了,伸着懒腰,彼此调侃,拎着行李走下旋梯, 这才发现刚出跑道就是度假酒店的大门口,看来这个小机场就是酒店的。   “这是什么岛?”杨木打了个大哈欠问卢甘泽,见他正拿出地图仔细查看。   卢甘泽摇头,之前的那个岛翻译成国语叫蒲叶岛,现在的这个还不清楚,说完拿出手机,用 GPS 定位。   “按照行程我们应该是到什么岛呢?”   “应该还是在蒲叶岛,今天下午就要回国了。”   “不过今早导游不是说,临时给我们换一个岛,多玩一个地方, 明天才回国吗?”   “但这个岛叫什么呢?我们现在在哪里呢?”卢甘泽举起手机,在天空费力地搜索信号,没有连接成功。   “哎呀,定什么位呀,反正是在大海里,海岛上!你们赶快回房间换衣服,等下我们一起去游泳,晚上抓紧时间继续 HAPPY !”李黛欢快地牵着游游,推着卢甘泽的后背。   身着整齐制服的迎宾已经站在门口迎接,给每位来宾递上一杯清水,水上漂着一片花瓣,看来是可以吃的,众人正感觉口渴,接过来便各自一口吞下。   “这个酒店可真不赖!”   杨木不禁惊叹,虽然这一路过来的海岛酒店都非常豪华,但这家酒店却给人极大的惊艳——从外观来看,椰林掩映下的酒店并不起眼,只有两层,但只要步入大厅,就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空旷,巨大,明亮,是这个室内建筑给人的最强烈的视觉冲击。一阵清凉穿堂而过,众人只感觉肉皮一紧,马上就是透骨的舒坦,再抬眼看酒店大堂,至少有足球场那么大,圆形穹顶天花板上是繁复艳丽的热带风格壁画、古旧的吊灯和木质装饰,各式沙发又简洁又时尚,形成风格的对比统一,地面上竟然铺着一整块地毯,蔚蓝色的星空图案,与穹顶相映成趣。   大堂正中央有一面水晶浮雕墙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浅灰色的衬底上雕刻的是杨木母国语言的偏旁部首。这些打散的部首看不出组成了什么字,却错落有致,别有韵味。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酒店大堂到处都是兰花,如同一个巨大的花房,争奇斗艳,美不胜收。杨木的手指上下翻飞摘个不停,不一会儿就捏出两个花环给李黛和游游戴在头上。   众人定格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时,Pinky 已经拿到房卡,指指电梯,请大家自行到房间去。   李黛和游游还在大堂嘟嘴自拍呢,杨木的困意再次袭来,发觉自己立马就头重脚轻眼皮子发紧。他想等两个女孩儿一起走,她们却拍个没完没了,实在不能再等,再等恐怕会就地卧倒,杨木招呼也没打就先回房间去了。   102·226 ?   杨木强打精神看看手上房卡的号码,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走进电梯,却看到了写有 102 这个数字的按键,索性按下,昏沉沉之际电梯已经停了,杨木顺利找到房间,倒头入睡。   2   这一觉真真如同被雷电击倒一般!   也不知道昏天黑地睡了多久,杨木终于醒来,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肚子叽咕作响,该吃饭了。刚才实在太困,杨木不记得导游说几点钟集合了,只是隐约听见,在房间里等就行,我会联系你们。   随便啦,反正还是在这个度假村里消磨时间,不是玩海就是玩沙, 不是烧烤就是闲逛,集不集合也无所谓!   懒洋洋地抓起手机,杨木想发个报平安的信息,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卸下电板反复开关了几次,还是没有信号。难道是手机坏啦? 不对呀,一路上都是好好的嘛,又没摔它。   起身找电话机,虽然这里打电话收费肯定贵死人,但自己和当警察的小学同学约好,每到一处就要报平安,这钱还是不能省,再说旅行社大头都出了,应该也不会计较这点小钱。可杨木找了一圈才发现,这个房间里竟然没有电话机!   国外的酒店房间里没电话机也不算奇怪,那就上网联系吧。杨木打开行李箱,拿出笔记本电脑,这是临走之前明子借给他的,自己每天要查看装修和婚庆公司准备进度,并第一时间通过任青青向岳父母汇报。   杨木在房间里又寻摸了一阵子,才发现整个房间竟然没有插座, 没有网线,更别提无线网络了。   这就怪了,这是什么酒店呀?   四下查看,杨木确认这的确是一间热带岛国风情度假酒店的豪华房间,40 平方米左右。   洁白的墙壁,落地大窗帘,窗外是这几天快要看腻了的 360 度海景,一张大床铺着雪白的床品,四个松软的大枕头放在上面。床头一侧贴着淡蓝色墙纸,墙壁上挂着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抽象派的一丛兰花,床头柜也摆了一盆兰花,开着几只橙色小朵。   “兰岛?难道这里叫兰岛?”杨木自言自语,有些纳闷这个名字是从哪里突然蹦进自己的潜意识里的。   墙角是落地台灯,台灯正对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一张木质书桌,配了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书桌上整齐摆着便笺簿和两支削好的铅笔。一个嵌入式衣柜正对着洗手间的门,衣柜里除了睡衣还有几套一模一样的纯棉便服、塑胶底布鞋,旁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了一行字。洗手间里有一个大浴缸,又是一面大镜子,洗浴用品和浴巾、毛巾一应俱全,摆放整齐,体重秤和一双浅蓝色的拖鞋放在地上。   杨木抓起便笺簿,再拿起洗浴用品,瞅瞅浴巾,眉毛不由得拧在一起。光脚站在地毯上,再次细看这个房间,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更多了——   酒店的所有用品上面竟然都没有标识,完全看不出品牌。除了没有电话、网线之类,这个房间竟然没有电视机!   哪个酒店会没有电视机呢?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打开小冰箱,杨木稍微安心,只见里面整齐地摆满各种点心、热带水果和饮料,打开包装袋闻闻,没发现有任何异味,反倒很香。正犹豫要不要吃一点儿,五脏庙蹬鼻子上脸,立刻闹情绪了,杨木也无心多想,反正这一路上吃香喝辣都是旅行社免费提供的,要有毒早被毒死八百回了。他赶快把东西扒拉出来,坐在地毯上就大嚼特嚼起来。   这顿吃饱喝足,眼皮子又打不开了,杨木揉揉肚皮顺了个嗝,反正已经进了酒店,导游早晚会来找自己,便再次倒头睡下……   3   这一觉,长得可以炖熟几锅猪头肉,杨木懒洋洋地爬起来,发觉身边一切如故。望望窗外的风景,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肯定是自己睡得太死,没听见敲门声,手机又没信号,和大部队暂时失联了。想到这里,杨木不慌不忙洗个澡,顺便修剪一下腋毛, 在镜子前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裸体,摆了好几个心满意足的 POSE之后,才穿上衣服,打算在酒店里逛逛,找到导游和李黛众人。   这酒店的房门也挺有意思,外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木门,推开关上时才感觉到它的厚重,里面应该镶嵌着钢板。杨木刚出房门迎面就碰到了一位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对方见到杨木,没有躲闪到旁边,反而面无表情地迎了上来,略微鞠了一躬:   “杨木先生,您好!”   不错,五星级酒店服务也是五星级的,服务生能认出每位客人,国语讲得也算标准。但杨木搞不清自己是睡多了有起床气,还是因为和大部队失联,一把火腾地冲了脑门,摆出“上帝”的刁蛮,开始训斥对方:   “你们这是什么鬼酒店,手机没信号,网络也不通,房间里连电话和电视机都没有!”   服务生依然一脸严肃,他好像没有听到杨木的问话,却死盯着他的衣服。   “请您穿上酒店为您准备的衣服和鞋子,就在衣柜里,里面有提示牌。”   “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却让我穿你们的衣服,凭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不穿我们提供的衣服,您哪里也不能去,这是酒店的规矩,必须遵守!”   “必须?”杨木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怒了 ,“就是走遍全世界,我也没听说过酒店会强迫客人穿什么衣服,谁给你们的权力?!”   “我没有义务回答您。”服务生见杨木不配合,伸出一只手臂,径直拦住他的去路,把他逼回到门口。   “你还想打人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请您立刻回去,换上酒店为您准备的衣服!” 杨木不爱吵架,并非胆小懦弱,从小身强体壮,舅舅又教了他散打,班上的孩子几乎被他打遍,个个服服帖帖。他还曾经在公交车上管“闲事”,保护一位被骚扰的女孩儿,眉骨上现在还有一个疤。父亲失踪之后,家里出现重大变故,仗义的杨木继续帮“兄弟”打架。某次在帮兄弟打架时,因误伤他人而要赔一大笔医药费,这也是他不得不搬家的原因之一。   在现实面前,小杨木逐渐被磨成另一个人,逆来顺受,略显窝囊无能。此刻见服务生语气如此坚决,想起一路上自己总劝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酒店怪里怪气,现在和大家联系不上,还没摸清状况,没必要节外生枝,便气呼呼地回房。   思前想后还是勉强穿上酒店准备的衣服,好在这套便服合体舒适,鞋子码数也正好,杨木看镜中自己,并没泯灭帅气,反倒多了一些优雅,这才消了气。   当务之急,必须找到导游联系上李黛她们,和大部队会合!   打定主意,杨木开始梳理思路,突然想起在大堂分开的时候,听见导游训斥李黛和游游乱摘兰花,李黛扫了兴,把花环狠狠丢在地上, 一把扯过导游手里的房卡,嘟囔一句“102·237,这是什么破房间号码呀”?   杨木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个数字,102,看来她也在这层楼。乐颠颠地走出房间,走廊里再没见人,按照次序顺利找到 237 房间,轻轻敲起门来。   “谁?!”李黛的声音。“我,木木,快开门!”   门迫不及待地开了个小缝,一条小白胳膊立刻扯杨木进来,杨木还没站稳,李黛已经扑上来,身子紧紧地贴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杨木手足无措,有些尴尬之余,犹豫着是继续搂着她还是把她推开, 发觉李黛也换上了酒店的便服,洗了澡,头发还湿湿的。   “吓死我了!”李黛抱得更紧,脸紧贴着杨木的脖子,嘴在他耳边呼吸,害他瞬间产生了生理反应。   “你先放开他吧!”是游游的声音,杨木这才发现两个女孩儿在一个房间里,游游正缩在床上的被子里,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门口, 杨木赶快把李黛从怀里推开,反应立刻消失。   李黛并不在意,光着脚重新跳上床,和游游挤在一起。“什么情况,你们俩在干吗?”   “木木,可把你盼来啦!我们刚才一直敲你的门,可能你睡得太死,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酒店很怪异?”李黛声音都变了,杨木一惊, 你们也发现了!   当然!   游游惊恐地睁大眼睛,说道:“太奇怪了,我睡一觉醒来实在害怕,就跑到李黛这里,现在我根本不敢回自己的房间!”   李黛赶快说:“我也是一样,根本不敢一个人待着!”   杨木赶快扫视四周,这个房间与自己的房间构造基本相同,只是室内布置和床上用品明显是给女性用的,看来酒店挺用心,房间还分男女。   不过,只一眼杨木就发现了问题,这里和自己的房间一样,也没有电视机和电话。衣柜里也是准备好的便服,旁边挂了一个牌子,提醒在酒店内部要穿着酒店提供的便服和便鞋,冰箱里也堆满了吃的, 便笺簿和房间用品上也没有任何酒店的 LOGO。   “我们赶快梳理一下吧,看看是不是很奇怪?”   4   今天一到酒店,我的第六感就报警了。   在飞机上咱们怎么睡得那么死,关键是早上明明在大巴上,怎么醒来就下飞机了?   “断片儿了。”杨木插话。   “对!断片儿了!”李黛斩钉截铁,“而且是集体断片儿,如果是我一个人神情恍惚那还有情可原,我们一团的人都蒙了,那就有问题!”   “但当时我和卢甘泽拿手机定位的时候,你还说无所谓呢。” “刚下飞机那会儿是觉得无所谓,这几天玩太疯了,一看到蓝天   大海豪华酒店,我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节目,不过站在酒店门口,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我看你当时还挺兴奋的,和游游一起让我摘兰花, 自拍个没完没了。”   唉,李黛叹气,你说这么漂亮大气的酒店,我一个小姑娘难免兴奋地忘了其他的事儿,但第六感的天线一旦打开,就会不断接收信息。我是学旅游管理的,第一天就发现这个团很奇怪,一路上说说笑笑, 其实是在默默观察。   咱们这个团到热带岛国的这些小岛,前几天都是按照 Pinky 给的行程表活动的,如果按照行程表,今天我们应该在蒲叶岛上再休息一天就返程了,怎么早上临时被导游叫起来,说要换岛呢?   “行程略有调整可以理解,毕竟咱们不是出钱的团,是商家的首发线路测试,导游之前就说过了可能会调整。”杨木对此倒不以为然。   “好,就算如此,那我问你,你说咱们现在到了什么岛,属于哪个国家呢?”   杨木语塞,可能还是之前那个国家吧,热带岛国同根同源,有的落地签,有的免签,一眼望去分不出你我,反正都是海岛也无所谓吧?   当然有所谓啦!   李黛正色道,我们出了国,如果连身处哪个国家都不知道,遇到危险怎么找大使馆求救呢?而且热带岛国这边海盗猖獗,我们稀里糊涂,别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一路上导游、司机态度恶劣,尤其是这个酒店,外表虽然华丽, 但有种不像酒店的感觉,气氛诡异,你可能没留意前台接待的这些人, 和 Pinky一样面无表情!   在酒店大门口给了我们一杯水,你们咕噜噜都喝了,其实我也很渴,但当时就是有种不想喝的感觉,我就叫游游也别喝,我们把水偷偷倒在花丛里,和大家一起进了大堂。   过了没几分钟,你们一个个都困得不成样子,你更是不告而别, 但是我和游游还好,我突然就怀疑是不是水有问题。其实我和游游假装自拍,拖延到最后,就是在监视导游!   “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吗?”杨木脊背发凉,急急地问。   李黛叹气,当时并没有,所以我们也只好回房间,各自进房不久就困得睁不开眼睛,睡醒之后发现与世隔绝,手机和网络都不通,导游也不见了!   “导游也不见了吗?”杨木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担心自己的“尾款” 还能不能收回来。   “鬼影子也没有!”李黛表情夸张,“而且,还有更奇怪的呢!先不说别的,你看看,这是什么?!”   游游配合李黛的讲述,一把扯开窗帘,你仔细看看!   杨木凑近,拉拉窗户的把手,嗯?竟然打不开!李黛也晃晃窗户, 你再看看,窗外那些都是真的景物吗?   杨木定睛一看,直吓得六神跑了一半,原来窗外的海景竟然是一块巨大的高清电子屏幕!   刚才在自己的房间怎么没发现呢?!   那也就是说,我们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地方,还有人煞费苦心地用LED 屏迷惑我们!   李黛赶快拉上窗帘,压低声音说,刚才上楼时我们都按了 102   楼层吧?你想想,酒店的大门口只看到两层楼,这 102 层建在哪里呢?下飞机之后我们根本没看到这么高的建筑呀。   我们当时都云里雾里,但现在想想,我们肯定不是上楼,电梯其实是向下的,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能是在地下 102 层左右!   而且……   杨木感觉千万只蚂蚁已经钻进骨髓,慌忙追问,而且什么?!   李黛停顿一下,惊恐地望望门口,而且,我总感觉有人在房间里盯着我们看呢!   游游闻言发出一声尖叫,把被子围得更紧,差点把杨木吓得魂飞魄散。   等大家抚着胸口各自把气喘匀,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杨木才低声耳语,这么说,我们现在真的被关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了吗?   “应该是的!”李黛唇语,挤眉弄眼。   “也许在房间里装了监视器。”杨木猜测。“那怎么办?”游游的声音都颤抖了。   试试这个方法吧!   平日就没什么主意的杨木彻底慌了,但他突然想起以前有一个“前辈”告诉他的方法:如果和女人开房,担心被别人用摄像头录下来,可以打开自己手机的摄像头,关上灯,拉上窗帘,屋里越黑越好, 透过手机屏幕在房间里寻找,如果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红点,那就是监控摄像头!   管用吗?李黛似信非信,其实她已经认真找过一圈了。   “应该管用。”游游接话,“这个方法我也听说过,反正手机现在也不能用,总要做点贡献吧!”杨木打开李黛的手机,拉上窗帘,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了好几遍,一无所获。   重新拉开窗帘,几个人拍着胸脯,各自给自己打气,看来房间还是安全的,但恐惧还是如影随形。   “先找其他人商量一下吧,如果能找到导游最好,她不可能一直把我们丢在这里,总会露面的。”李黛建议。   对!   杨木想起在走廊里遇到服务生的情景,先要两个女孩穿戴整齐, 自己轻轻拉开门,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一番,走廊此刻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杨木把一只脚伸进走廊,确认安全之后,才朝屋里挥手, 李黛和游游鱼贯而出,紧贴在杨木身后……   5   李黛的第六感还是立了大功,因为感觉蹊跷,她就多了个心眼儿, 在大堂的时候,记下了大部分人的房间号,原来大家都住在 102层。   先敲开钟孝全的门,发现他和卢甘泽也在一起呢,大家简单说了几句,分头去叫人,不一会儿,团友就聚集在钟孝全班长的房间。在杨木的建议下,全都换上了酒店提供的便服。   人都齐了,好像就没那么可怕,杨木看到李黛的脸色轻松不少, 略微安心。   有些人和杨木、李黛一样,已经发现了酒店的诡异之处,一脸凝重。有些人刚被唤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等搞清楚状况,大呼小叫, 惊慌失措,这里面属桂园的嗓门最大,他刚才睡得特别死。   “大家先别急,把信息汇总一下吧!”钟孝全起了个头,几天下来, 这位老大哥俨然是团队的首领,大家也都听从他的召唤。   首先是李黛发言,她把之前的话全部重复一遍,游游和杨木补充,好几个人附和,“其实我们也纳闷呢。从导游开始,就觉得这个团不正常!”   “细想想,一路上什么事儿都不正常!”   “那要往前说,能参加这个团也不正常!”   众人七嘴八舌,像没头苍蝇一样,钟孝全打断大家的讲话,看了看卢甘泽,“我们也说两句吧!你们说的我们就不重复啦,进大堂没几步,我们就开始犯困,这个困来得不正常,和在大巴车里的差不多, 我们也怀疑水有问题,可惜已经喝了。”   “回房间也睡了很久,醒来发现不对劲,我们就碰头了。结果一出房门看到个服务生,要我们必须换便服,我们问别的情况,他什么都不回答,转头就走。   “我们立刻追了上去,一定要问个明白,谁知道他越走越快,想要甩掉我们,这怎么行呢!   “我和老卢在走廊里大步流星跟着他,想看他要去哪里,结果他走着走着推个门进去,等我们去推才发现门被反锁了。   “我们想去酒店大堂问问,就去找电梯口,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众人异口同声,满脸惊恐。   “我们竟然再也找不到电梯口了!”   “我们转呀转,越转心里越发毛,这里实在太大了——走廊无边无际,各种分岔口还带拐弯,很多路是死胡同,被同样反锁的门拦住, 往回走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迷路了。   “根据房间的编号,我们粗略估计,这一层应该有好几百个房间, 却没找到任何出口!更奇怪的是,除了那个服务生之外,我们竟然再也没碰到任何人!   “其实刚拿到房卡我就愣了——102 • 241,这个酒店会有这么大吗?”   卢甘泽接过钟孝全的话头,“不过我住过类似的酒店,前面的数字 102 是区域编号不是特指楼层, 我也就没多想。而且这个电梯的速度特别快,运行平稳,当时头晕晕的好像喝醉酒,稀里糊涂就到了”。   “那我们现在可能不在 102 层。”何安安接话,身为女人还算镇定,毕竟是医生,“而是在一个编号叫 102的地方。” “对!”众人附和,“现在我们连电梯口都找不到,房间里也没有出口,只有无穷无尽的走廊,那也就是说,我们被囚禁在某个奇怪的地方了!”   “我们被绑架了吗?!”有人问。“应该是!”钟孝全叹气,“导游现在失踪了,我们和外界失去联系,这不就是被囚禁起来嘛!”   “什么人囚禁我们?为什么囚禁我们?接下来他们要干什么?” 团友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   卢甘泽比他人平静,示意众人收声,大家不要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我们好好想想——   首先,谁囚禁我们?   毫无疑问是导游 Pinky 一伙儿的,现在就可以解释她一路上的反常行为了。   其次,为什么囚禁我们?   肯定是因为我们有某种价值,不然对方不会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带来。   不过奇怪的是,我们这些人各行各业的都有,彼此也不认识,没什么共性。   最后,囚禁我们要干什么呢?   囚禁我们肯定和我们的某种价值有关,但现在导游面也不露,敌暗我明,除非对方主动现身,否则我们一无所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我个人估计,冰箱里现在有吃有喝,我们也可以走动,估计暂时还不会有危险。   “那会不会养肥了再杀我们?”桂园插嘴。   卢甘泽苦笑,“你还真以为我们是猪呀!我估计,绑架我们索要赎金的可能性最大,我们应该是遇到海盗了!”   “海盗?”女人们惊声尖叫,一个个花容失色,常听说海盗不仅劫财,还劫色。   杨木这才顾上偷看张国良警官,发现他如同一具木雕,从始至终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6   “听导游 Pinky的口音,看她的长相,她肯定是热带岛国人。” 卢甘泽继续发言——所以绑架我们的,不是海盗就是活跃在岛国   附近的恐怖组织,青年旅行社很可能就是国内的帮凶机构。这样周密的组织,对方要的赎金肯定不少,应该不是向我们的家人要,也许是向我们的国家索要。   此刻,团友已鸦雀无声,大家都听说过海盗和恐怖分子,就算现实生活中没有,在电视上也看过。这些极端分子可怕至极,绑架撕票是家常便饭,有的还会虐待殴打人质,甚至将人质的头砍下之后抛尸大海……   大家不敢往下想。“完蛋啦,我们就是人质!”终于有女人开始哭了。   钟孝全赶紧站起来:“大家先不要这样,这只是最坏的可能。就算真是绑架,我们的国家肯定会想办法救我们,这点赎金国家还是给得起,我们要有信心!”   “如果要钱好办,相对来说钱还是最简单的问题,恐怖分子和海盗绑架的就算是平民,所属国家也会积极救援,不然国际舆论和国内的压力政府也受不了。”   卢甘泽和余光远也应和,“我们的国家现在国富民强,外交上面也很强势,我们这么多人被绑架,估计整个国际社会都被震惊,大家一定要树立信念,团结一致,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觉得也可能不是绑架……”   人群里传出杨木的声音,看得出他是鼓起勇气才吱声的:“我可能说得不对,但大家想想,如果要绑架,为什么不选择那些大官和大富豪呢?说实话,我们这些人,除了陆游游是明星,也没什么太高身价的人吧?”   “达官贵人都有保镖,绑架他们很困难,而且他们不会贪便宜, 参加这样的免费团,轻易被骗出国。”有人不赞同。   “那会不会是器官买卖呢,要我们的器官?”又有团友顺着这个思路推测。   这次连杨木也跟着摇头,认为不可能,器官的价格他最清楚。   钟孝全一手抚摸房间里那盆花瓣闪着金色的兰花,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器官的供体要尽量选择身强力壮的,你们看看我,一把年纪,一身毛病,我自己的器官都衰竭了,要买卖也不会绑我来吧?而且黑市有器官买卖,出钱就可以,何必这么费劲呢!我们这里有医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何安安赞同,“情理上确实说不通。”   “那还是被绑架了吗?”众人一筹莫展,但感觉这个结果还是最好的。   “可能性最大!”   卢甘泽重新把控局面,“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应该静观其变,按兵不动,吃饱喝足,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我们在哪里,保证安全。”   “我们 15个人中有 6位女士,这就是我们的 6个国宝,甚至比国宝还金贵,必须保护好她们!从现在开始,女士两两一间,不要单独行动,男士白天轮流陪着,晚上你们自己把门锁好,用椅子顶住门。”   “必须的!”   说到英雄救美的话题,再看游游李黛何安安姣好的容颜,楚楚可怜的神情,男人们的气概立刻被激发出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抢一个搂在怀里,几乎忘记自己也身处险境。   众人在房里叽喳半天也没个头绪,李黛朝杨木挤眼睛,两人隐身于洗手间,关起门。   “木木,虽然刚认识几天,但我把你当成好朋友,我认同你刚才的观点。”李黛凑到杨木耳边,杨木知道她有话说,但小祖宗,你靠这么近,会有反应的!   “这个团里,只有你和我是另类。”   “为什么呢?”杨木提高嗓门,其实是想为下身做掩护,李黛捂住他的嘴。   “小点声!其实这个团里除了咱俩,其他人都是人物呢,只是你没仔细品究。”   陆游游是明星就不用说了,卢甘泽、钟孝全和余光远,看谈吐气度也不是贪商家小便宜的人。何安安本来就是有钱的主儿,自己开美容院,就算桂园都不能小瞧,这个人从里到外全都是名牌,免税店里奢侈品皮包买小菜一样,当场就寄回国内。而且我还偷听到他打电话, 合同一签都上千万,也是个身价不菲的老板,和我们绝对不一样!   “还有张国良,看起来也不像是体育老师。”此话一出口,杨木就想扇自己的嘴巴,吃撑了吧!怎么能主动暴露警察的身份呢,如果他暴露了,自己是杀人嫌疑犯的身份也暴露了!好在李黛不纠结于此。“就是嘛,都不是白条鸡!”李黛贴得更近了,嘴唇几乎碰到杨   木耳郭上的绒毛,弄得他浑身痒痒,“刚才卢甘泽说大家没共性,我倒是发现一个,那就是这个团里的每个人都在回避参团的原因,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一问就被岔开话题——估计他们都有难言之隐或见不得人的理由,现在看来只有我们两个还坦诚。”   “我坦诚吗?”杨木想起荒地上溘然倒下的男人,想起他的尸体最终被发现,警察如影随形,竟然还有人认为自己坦诚。   “不过我还真没问过你,你是怎么参加这个团的?”李黛凝视杨木双眼。   “是幸运。”   “幸什么运?”李黛莫名其妙,杨木把自己网购中奖,收到邮件的过程讲了一遍,李黛摇头,“那我不一样,我是实力,学校组织的导游大赛我得了第一名,这是奖品。不过你我都是奖品,意思也差不多。”   “那给你钱了没?”杨木故作轻描淡写,却忍不住发问。“没有啊!什么钱,难道还给你钱了?”   杨木不能节外生枝,赶快搪塞,“我以为你得第一名还发了奖金呢,看来是我想钱想疯了。”   “没钱,奖品就是这次的免费游。”李黛的双手终于搂上杨木的脖子,“总之我们小心点,凡事要他们出头,我们见机行事!”   一双小蛇般冰润的手从脖子沿肩膀、手臂慢慢滑下,最后捏捏杨木的手腕。杨木知道,她的手指如果再往下一厘米,目光也垂下来, 便会看到自己衣服下面那个“玉”字印章来。   7   “你们俩还一起拉屎撒尿啊!”   桂园“砰砰”砸门,杨木只好放开李黛,洗手间的门刚打开,桂园便挤了进来,一双鸡眼到处瞄,特意看看马桶和垃圾桶,一脸坏笑道:“都这个时候还忍不住亲热呀?路上就发现你们俩好过了,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还要找刺激,真服了你们。”   “茅厕吐不出莲花!”李黛搡了桂园一把,大家现在熟透了,举止也开始随便。   桂园立刻添油加醋地向大家宣布两人的“好事”,游游的脸先挂不住,训斥他不要胡说,钟班长也叫他消停一会儿,大家商量正事呢!不久,商量无果,墙壁上的 LED屏显示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回   房先休息明早再说。按照计划,游游搬进李黛的房间,明天开始杨木陪着她们,后天换桂园。   李黛要杨木今晚就留下,杨木从自己的房间抱来被子,窝在沙发里,两个女孩儿挤在一张床上。本想就此睡去,可三人瞪大眼睛,困意全无。   “你们怕死吗?”李黛问。   “我见过死人,也演过死人,我不太怕。”游游声音平静。“我说的不是死人,是自己去死,你怕吗?”   死,一个曾经还算遥远的可怕字眼,如今却近在眼前。杨木回想起自己跳桥的一幕,又牵挂起此刻枯躺在床上的妈妈,心里发酸,很想流泪。不过现在处境未知,自己又肩负保护“国宝”的重担,不能那么脆弱,便接话:“死并不可怕,关键是准备好没。”   准备好了去死,死就不可怕;没准备好去死,死就非常可怕。 反过来说,死期已知,活着也了无生机,死期未知,还可以乐呵一天算一天。   三人听出话中意味,各自沉思,不知不觉鼻子又闻到甜味,没几秒就昏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杨木吃惊地发现竟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李黛和游游都不见了!   这是自己的房间,杨木看到床头的橙色小花,昨天就掉了一朵在花盆里,李黛房间的是蓝色的。杨木顿时脊背发凉,好像有鬼魅在身后吹气。   肯定是有人趁自己睡着,把自己搬回房间!   再看房内好像又不对劲,自己先前的行李,竟然一件都没有了! 甚至手腕上的运动手表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块晒斑。   杨木把房间翻了个底朝上,其实也不用翻,就这么大的房间,一眼就看得清楚。自己的箱子里还有电脑、衣服,现在通通都没有了, 杨木看身上,穿着昨天的便服,柜子里还挂了两套,看来是给换洗的, 冰箱里昨天吃了一些东西,今天又摆满了。   多么恐怖啊!   这些隐身人就出没在自己的身边,可自己却看不到他们!   杨木想起李黛和游游,担心她们出事,连滚带爬地跑到她们门口, 敲了半天李黛才开门。   “你什么时候走的?”李黛披头散发打哈欠。“傻瓜,房间里昨晚进人了!”   杨木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两人听,眼前多了两尊目瞪口呆的泥菩萨。李黛好不容易合上自己张大的嘴,才发现行李也不见了影子。这位还没来得及哭,游游已抹起眼泪,杨木知道,她肯定是心疼那些漂亮衣服和化妆品,女明星没有化妆品可怎么见人呀!   “看来房间还是有古怪,昨晚我们几个一直聊天,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众人又会合在钟孝全的房间,卢甘泽敲打房间的墙壁,仔细查看每一条缝隙。“我们是怎么睡着的?”有人问。   “是安眠药。”美女医生何安安也没化妆,“我对气味是非常敏感的,昨天早上我们上大巴的时候,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就集体睡着了, 昨晚睡前又闻到了,我估计这就是安眠药。”   “我们男人倒是无所谓,你们女孩子没有被欺负吧?”桂园特别记挂这件事,几个女人互相看看,暂时还没发现被侵犯,桂园如释重负。   “这真奇怪了。”余光远面色凝重,“一天一夜没人联系我们,只是给我们吃喝,水里和空气中放安眠药,晚上睡觉又把我们搬来搬去, 究竟想干什么呢?”   “想玩我们。”桂园又嬉皮笑脸,真正的危险还没到来,他还没进入状态。   “看来我们一定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之下。”卢甘泽继续拍打墙壁, “也许,这整面墙壁都是监视器呢!”   “别吓人!”游游尖叫,“那我们怎么洗澡换衣服呀!”   李黛安慰着,算了,现在死活都顾不上,别说被看了,就是被蹂躏了也没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天由命。   说到“被蹂躏”,杨木心里一紧,他不愿意李黛被人“蹂躏”。   “你们都看过电影《楚门的世界》吗?”钟孝全也起身拍墙壁,我们可能被人囚禁在这里,成为真人秀的主角。   “那我们就可怜了,沦为供人消遣娱乐的小丑。”   “你们说这个节目会有多少人看呀 ?”   “也许现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捧着爆米花,坐在沙发上被我们着急的傻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那我们都成大明星啦?”   “拉屎的部分也会直播吗?”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越扯越没边,游游的眼睛却突然闪出异样光彩,她站起来原地打转转:“各位拜托,我得化妆,求求你们谁还有化妆品,我上镜必须化妆呀!”   8   闲聊一气毫无结果,众人又鸟兽散,垂头丧气各自回房躺着。   杨木百无聊赖,忽听到有人用指甲刮门,这声音怪怪的,想到自己正身处怪异的境况,随手抄起书桌前的椅子,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口, 小声问:“谁?!”   “老卢,快开门。”   卢甘泽闪进房间,甩掉便鞋,掀开被子,径直就钻进杨木的被窝, 在里面不停地挥手,“进来!快进来!”   不会吧?杨木的嘴巴惊得都歪在耳朵边,“卢哥,您几个意思?”卢甘泽扯住杨木的手腕,杨木只好也钻进被窝,卢甘泽把四角掖好,等完全不透光亮,才低声说道:“如果我们四周都有监视器,以后商量事情最好躲在被子里。”   杨木会意,卢甘泽抽出一支钢笔,依旧压低声音——   其实我一直有个习惯,每次到酒店之类的公共场所,都会把重要物品藏在床垫下——就算服务员换床单也不会发现的地方。这么多年没发现这个习惯有什么用,没想到这次却派上用场啦!   杨木惊喜,“卢哥您都藏了什么?”   卢甘泽苦笑:“现金、银行卡和几件小零碎儿。钱和卡估计用不上了,不过你看这笔可不是普通的钢笔,这是高科技产品,市面上根本没有,是国家安全部门特制的!”他边说边在黑暗中抽出笔杆,笔杆抻直竟然变成一个微型液晶屏幕,细细的笔尖成为触摸笔,可以输入文字。   “就算没有手机信号,这支笔也可以与海事卫星定位,一路上我一直用它和家人联系,昨晚发了求救信号,把我们的处境描述了一下, 估计救我们的人就快到啦!”   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呀,杨木激动不已,脚趾尖都在颤抖:“卢哥,我早说了您不是一般人,看来跟着您,我们就有救啦!”卢甘泽也有笑意,但还是唇语道:“现在还不能过于乐观,如果我们真在地下 102 层,信号发出去会很微弱,而且就算收到信号,救援难度也特别大!再说这支笔在呼叫状态下只能待机 15 天,没电就得充电,可我们的房间都不能充电,所以我们只有 15天的机会…… 这支笔先放你这儿,你要妥善保管,千万不能被他们搜去!”   “这个太重要了,您怎么放在我这里呢?”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还带了几样宝贝儿呢,都放在我这儿,万一被搜走,我们的希望就全断了。钟孝全和李黛都帮我保管了一样,这样大家获救的希望才能大一点儿。你必须每天查看笔上的显示,如果救援的人到了附近,显示屏会有提示,你记得立刻通知我!”   杨木听懂了,他在被窝中紧握卢甘泽的手,哥哥您放心,这支笔我一定好好保管!就算我的命没了,人在,笔在,人不在,笔也在! 卢甘泽走后,杨木锁上门重新钻进被窝,由于精神过于亢奋,整   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抚摸着电子笔,似有重任在肩。笔藏哪里好呢?   把脑袋伸出被子,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杨木的手还藏在被子里, 紧紧握住笔。房间里的灯都是亮的,窗外是一片静谧的夜色——虽然是假的。杨木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的灯、窗帘和窗外的景色一样,自己根本无法调节,都是自动的。   杨木紧闭两眼,不久房间的灯便熄灭了,等一片漆黑之后,又假寐了一会儿,才把身子轻挪到床边,手顺着床单伸进床垫下面,在里面慢慢摸着,直到找到一个细小的凹槽,那是木板和木板之间的小缝隙。   杨木在被窝里把笔换到靠床边的这只手里,慢慢塞进凹槽里,一切妥当后,抽出手臂静静躺好,又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9   又是焦急的敲门声,杨木一跃而起,李黛、桂园和游游一起站在门口。   “你还在睡呀,就一点儿感觉没有吗?”   桂园摇摇左手,李黛和游游也挥手,他们的手腕上多了一个亮晃晃的手环。杨木看自己的左手,赫然戴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手环,两厘米宽,像个手镯。   “什么玩意儿?”他用力去拔,发现手环箍得紧紧的,根本拿不下来。   “肯定是睡觉时给戴上的,他们每天给我们下安眠药,等我们睡着了就开始折腾!”   “这个手环是几个意思?”杨木和众人聚在钟教授的房间里,摆弄着各自的手环,百思不得其解。   “太过分了,摆明是戏耍我们!我们又不是宠物,还要戴上项圈!” “有没有辐射,对身体有没有害呀?”   “和养羊很像,现在养殖场都给羊戴脚环,其实是感应器,怕它们跑丢了。”   “这样我们也跑不掉了。”   “说不定还会突然爆炸,或者给我们扎上毒针,我们就全体拜拜。”   众人发挥完想象力,李黛计上心头,扯过卢甘泽耳语。卢甘泽摇头,“先不说那把瑞士军刀能不能撬开这个手环,就是撬开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走不出去,撬下这个,人家还会给我们戴上那个,现在看来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妙……”   “我还有个问题,不吐不快。”余光远说道。   “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交集?我们不知道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钟教授十指交叠,拇指相对,摆在肚脐前面,让人联想起一休思考的模样,“你怀疑我们 15 个人,与某个共同的人或事件相关,对方为了报复,把我们集中在一起,一并杀掉?!”   余光远点头,正是。   “哎呀,这可难了!我们的交集究竟是什么?是一起经历过什么灾难,我们见死不救,还是共同伤害过什么人?”   “你们是推理小说看多了吧?”   卢甘泽摇头,“我不是你们的同乡,印象中也绝对没有交集。李黛也说自己是从另一座城市考上这里的大学,平时一直待在学校里。其他团友也纷纷拿出‘证据’,交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众人毫无头绪,就这么枯坐,桂园猛地站起来,把杨木吓一跳。   “你们坐以待毙可以,我可不行!我忍了很久了,我今天必须要冲出去,死 Pinky 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说话间,桂园已经拉开房门,冲到走廊上,扯开喉咙大喊起来——   来人啊!谁把我们关在这里?   Pinky !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快死出来!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结下梁子,看来真是看对人,你就是个超级大浑蛋!你把我们带到这里,你现在死哪里去啦?   桂园一边喊一边在走廊里跑,他的声音回荡着,远远都听得真切。   桂园接着索性挨个房间敲门,他又踢又打,边拍边骂,闹了好半天, 才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李黛见他嗓子冒烟,递了一杯水给他。   “有用吗?”有人不以为然。   “就算没用,他还是勇气可嘉!”有人赞许。   “ 发泄一下也好,虽然没人理我们,至少让对方知道我们不是任由宰割的!”   也对!绝大多数人赞同,我们不能任由他们摆布,引他们出来说个明白,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我们要反抗!   可怎么反抗呢?   群情激奋,唾沫横飞之际,“滴滴”声传来,大家低头都看自己的手环,只见银白色的金属手环闪现出蓝光,成为液晶显示屏,在手臂上投影出一行字:   “请到走廊,沿黄色箭头走,门用手环开,我等你们。”   10   即便前路未知,15 个人还是按手环指示,集结在走廊。   男人自动形成外圈把女人护在中间,李黛把卢甘泽放在她那儿的瑞士军刀拿出来,交给身材高大的杨木,杨木猎狗一样警觉地监视着周围的一切,走在人群最前面。大家不由自主地紧贴,用彼此的体温驱赶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光景像原始人集体外出狩猎,更像前途未卜的丛林探险。   杨木很少扮演英雄的角色,此时感觉任务尤其艰巨,隐藏在骨子深处的英雄气概瞬间被激发出来。除了首当其冲直面可能突然蹦出来的危险,比如,第一个被外星怪兽吃掉之外,众人躲在他的身后,又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和得意。   细看之下大家发现,走廊的踢脚线上果然有小箭头指示,之前太紧张没注意到。箭头的颜色有三种,分别是红、蓝和黄,在岔路口就会指向不同的方向。   其实大家忽略的细节还有很多,比如走廊,这里和一般的五星级度假酒店的走廊很像,两排交错相对的房间,乳白色的房门上挂着简洁的门牌号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热带风情的陶瓷装饰品和油画。走廊里一直有淡淡的清香和音乐声, 和酒店大堂及房间里一样,到处是兰花。   这些兰花几乎包含了色谱里的全部颜色,错落有致,仪态万千, 更神奇的是,这里的兰花不仅有神韵,还有风骨,叶脉挺拔,花苞紧致。不知受什么力量驱使,花瓣每天几乎同时开放,同时关闭,奇妙绝伦。   这么恐怖的地方却有这么美的兰花,真是莫大讽刺。   可惜顾不上赏花,此刻也没人有心情风花雪月,连一直嘻嘻哈哈的桂园也眉头紧锁。既然手环让按黄色箭头走,杨木便带着这一众男女一路摸索,拐了至少七八个弯,终于来到一扇白色的铁门前面。   这铁门和普通密码锁门差不多,门把手下面有个感应区,杨木扯了扯门把手,关得紧紧的。卢甘泽小声提醒,之前我和老钟探路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几道这样的门,那个服务生也是消失在这样的门后, 但我们打不开,看来这就是出口了。   杨木试探地把手环靠近感应区,只见蓝光一闪,门锁“咔哒”弹开,就势再拧把手,门打开了,一阵风旋即吹了过来。   这风突兀地没来由,众人只惊得汗毛倒立,杨木也向后一弹,定神才发现门后没有异常,还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大家才微舒一口气。   就这样走着,走着,没见一个人影儿,“滴滴”声又起,手环上出现了新的指示:   “左手第一间会议厅,欢迎你们!”   11   这是一间宽敞的会议厅,极简主义风格,摆了几张充满设计感的沙发和茶几,兰花依然是最突出的装饰。和普通酒店不同,这个会议厅有一整面墙都是液晶显示屏,正在播放海底世界的图片。这里也飘散着音乐,灯光亮度适中,置身其中异常舒适。   大家正左顾右盼,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被眼尖的李黛捕捉,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揪住那人的领子,大喊道:“导游,是导游!我抓住她了!”   杨木和几个男人立刻冲过来围住 Pinky,但看她此时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导游 Pinky 身着一身制服,看不出属于什么部队,但是英姿飒爽,这套衣服和她一贯以来的冷若冰霜终于相得益彰。她的腰里别了一个黑亮的棍子,看不出是电棍还是橡胶棒。图穷匕见,她果然不是导游!   说时迟那时快,Pinky 一个擒拿将李黛制伏,狠狠摔在地上,肘和膝配合,连续击打众人,大家只好躲开,杨木扑上去搂住李黛,把她从人群中扯了出来,蹲在旁边查看伤情。   在十几双惊恐的目光注视下,Pinky 昂首挺胸地走到会议厅中央,开始讲话——   各位团友,大家好!   大家都认识我,我们相处过几天。   现在正式介绍一下,我的编号是 A376,是一名指挥官。从今天起,请大家叫我指挥官。   “这是哪里?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桂园打断对方,大声喊叫。   A376 指挥官冷冷地瞥了桂园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我讨厌啰唆,话只说一遍,而且今后未经允许,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发问!”   “你把我们非法囚禁在这里,凭什么不准我问?”   桂园话音未落,A376 已经冲上前去,猛地抽出腰里的橡胶棒, 朝他的嘴巴就是一捅,桂园猝不及防被捅得扎实,女人们发出尖叫。   血,蹿了出来,桂园轰然倒地,何安安立刻蹲下,扶住他的头。   “不要打人!”钟孝全挺身而出,张开手臂母鸡一般护住大家,“你把我们困在这里,总要给个解释吧?指挥官女士。”   “对!”大家被这两人的勇敢感染,呼啦啦又围了上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出火苗,撸胳膊挽袖子,异口同声地质问指挥官。   “我知道你们有疑问,但这里的规矩是不准提问,慢慢你们就会明白。”A376 的语气缓和不少,大家却追问不休——   “你们的诉求是什么?绑架我们是要钱吗?可以提个数字。”卢甘泽的语气倒还冷静,他和张国良站在一起。   钱?   指挥官用视线扫射众人,轻蔑一哼,能够来到这里你们够幸运了, 你们以为金钱能买到吗?   “我怎么也看不出自己幸运!”余光远这时冲到最前面,“我要离开这里!”   A376指挥官冷笑,“你们现在还不能明白,你们这些幸运儿是被精心选择的,在这里你们将得到重生。因为这是一方净土,远离肮脏的尘世!你们少安毋躁,先不要害怕,全部课程学习完毕,能够顺利毕业的人,就可以离开这里。从今天开始,只要你们按照指挥官的指令,就会慢慢适应并且喜欢上这里。”   “我们要学什么?”杨木扶着李黛追问。   指挥官狠狠瞪了杨木一眼——我不是说过不准提问吗?!   杨木怕她又拿橡胶棍,后退两步,双手依旧紧护李黛。不过指挥官这次没有动手,只是继续说——   你们的课程分为三个部分:初级课程、中级课程和高级课程,每部分课程毕业后才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而我,就是初级课程的指挥官。   好了,我不喜欢长篇大论,时间会解答你们的所有疑问,我只想强调一下,如果有人教而不化,不遵从这里的规定,不认真学习,我们只好放弃他。   现在请允许我代表我们最尊敬的领袖,正式欢迎各位来到: 地球上的奇迹——国民大饭店!   12   杨木随团友铩羽而归,桂园鼻青脸肿,李黛脚也扭了,但也终于解开了心中最大的谜团——我们在哪里。   可惜早知道是这个答案,还不如不追问好呢! 国民大饭店,有来无回,哪个人没有听说过呢?   国民大饭店,传说中的国民大饭店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我们正置身其中。其实大家早就怀疑自己身处国民大饭店,但这个名字实在恐怖至极,谁也不敢轻易提及。   这下完蛋啦!如同没完成昨晚的作业,今早恰好被点名提问的孩子。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因为在众人心目中,进国民大饭店和进火葬场也差不多,反正离死不远了。   十几个人挤在钟孝全的房间,一副集体上刑场的表情,不过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此刻竟然没人哭天抹泪,虽然心事重重,但神情平静。   “既然难逃一死,干脆自行了断算了,也比让人家折磨一顿再死强……”桂园的鼻血止住了,回到房间就发现洗漱池上摆着一瓶药粉和一包医用棉球。   “我现在真希望被海盗抓走……”   “没谋财害命没犯过法,我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马上离开,这里一分钟我也不能待!”   “我想我老婆,也想我女儿……”   卢甘泽再次打断愁眉苦脸的众人,我来说几句——   以前大家都以为国民大饭店是个传说,现在看来真的存在,而且我们还来了。   咱们纠结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暂时看来没有意义,人都来了,肯定有原因,除非对方告诉我们答案,否则现在瞎猜不着。   这几天我一直揣摩,大家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除了限制自由, 一直有吃有喝,对方并没有为难我们。今天桂园挨了打,回房间时又给了药,而且今天导游的语气虽然严苛,但没有要我们命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大家现在一定要团结,要冷静,不能冲动!   杨木带头赞同,连一路上沉默的张国良警官也表示大家应该听从指令,以静制动,钟孝全还特意提醒桂园不要随便冒头,小心再受伤害。   “各位,我这几天发现了一个情况。”余光远打了个响指,让大家看向他,“也许我找到了逃走的方法!”   这句话如同鸡血注入血管,余光远立刻被簇拥,李黛扯着他的衣服催促快说。   那我也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吧,本人余光远,是国家科学院高级工程师,从我们确认被囚禁在这里之后,我就开始研究逃生通道。   之前我们讨论过囚禁我们的这个地方究竟在地下的哪一层,下飞机之后我们都看到了,眼前是两层建筑,但我们却坐了一会儿电梯才到这里,所以我们最初认定这里是地下 102 层。   但我们真的在这么深的地下吗?   下飞机的时候我目测了一下,这个岛方圆只有几平方公里,海底环境是非常复杂的,如果建筑物深入地下 102 层,很有可能会触及暗河,甚至引起海水倒灌。最重要的是,仅仅在 102 层我们就估计有 500 个房间,每个房间层高 3 米,40 平方米左右,如果真是往地下开挖,这将是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   而且热带岛国处于地震带板块,周围还可能有活火山,又不是来开采石油,在这里建造这么深的地下建筑物纯属没事找事!   因为我们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除了前后左右,无法分辨方向,我们只知道在地下,但是具体多深谁也说不清楚,据我判断, 我们应该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证据就是走廊——   我们都发现了,国民大饭店到处都是弯弯曲曲的走廊,沿水平方向延展,没有尽头,这些走廊是沿水平方向延展的,在地下建造这样的走廊,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盾构机在地下一定深度横着挖,海底隧道就是这样挖出来的。   这么长的走廊如果深入地下,发生地震的时候可能会产生断裂或者位移,上面的土层和石块瞬间就会把一切掩埋,想跑都跑不出去。   所以,我们可能离地面不远,就像地铁,甚至有可能就在地面上, 浅海里,只是钢筋混凝土的墙壁遮住阳光,让我们以为是地下,这个区域被命名为 102,而我们之前搭乘的电梯也不是向下运行,而是在水平方向运行的。   “那电梯去哪里了呢?”桂园问。   余光远有点不屑,“你还没明白吗?我们当时坐的电梯有可能是被改装的某种车辆,沿着水平路线行进,放下我们就开走了。”   “就算这样,我们怎么样才能逃出去呢?”卢甘泽沉思。   余光远略微一笑,“这里四周封闭却空气充足,可见国民大饭店的新风系统很发达,新风系统需要与外界相连,这么庞大的体系,新风通道肯定也特别粗,应该能通过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沿着新风管道爬到室外去,再求救,对不对?”   “这听起来和探险小说差不多,可行吗?”   余光远信心满满地回答众人疑问,“技术上绝对可行,我已经拆开了自己房间的新风口,就在洗手间的天花板上,但口子太小我爬不进去。今天我们一起到会议厅,我仔细观察了走廊和会议厅的新风口,发现宽度完全可以钻进去一个成年人。”   “那我们派人探探路,怎么样?”   “你以为这是越狱的老桥段吗,这太危险了,再说可能还有人监视我们呢!”   “但这也许是我们逃出去的唯一机会!”   “可派谁去呢?”   “让谁去都可能会送死呀!”   杨木和卢甘泽唇语,信号笔到现在还没任何反应,不会是坏了吧? 卢甘泽摇头,坏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信号被屏蔽了。   所以我必须带笔出去,至少要把求救信号发出去!杨木坚定地说。卢甘泽有些迟疑,旋即重重地拍了拍杨木,用力地拥抱他。“我去吧!”鼓起巨大的勇气,杨木打断众人,“因为我是劳动委   员呀,清理通风管道的事儿应该交给我。”他还自我调侃一下。   再没有人笑得出来,在众人崇敬又伤感的眼神里,杨木忽然捕捉到李黛的不舍,便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   13   临出发的最后一分钟,张国良突然提出要和杨木一起去,多个人多个帮手,没人反对。团友纷纷对张国良表达敬意,杨木却哀叹,在警察眼里自己始终是个罪犯,即使身处险境,自己是勇者的行为,他还是怕我借机溜走。   几个男人手臂相搭,杨木轻松跳了上去,大家合力抬起,杨木站在众人的肩膀之上,正好够得到走廊天花板上的新风口。   眼前是一块金属栅格,四周用螺钉钉得死死的,卢甘泽藏的工具又派上了用场,瑞士军刀很快撬开螺钉,金属栅格被杨木一把扯了下来。   抬头看,新风管道里黑洞一样无边无际,不知道栖息着什么恐怖的怪物,也许这里就是怪物的嘴巴……   不容再想,深吸一口气,众人托举,杨木刺溜一下钻进新风通道, 身体立刻被一股风包裹。杨木听到自己的心跳特别快,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腿肚子都在打颤,等张国良警官也钻进新风口,两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个风管的确很粗,一个人微微低头完全可以通过。   风管里面异常干净,什么障碍物也没有,只是风从耳边擦过,发出鬼魅一样的怪叫。   没有回头路,现在务必要往前走。打定主意,两人便一前一后摸索着,信号笔前端有个荧光小点,虽然微弱却也能照亮前路。   就这样猫着腰半走半爬,很快就走了几十米,杨木这才发现两人行进的路线原来就在走廊的上方,脚下出现了和刚才钻进来一模一样的新风口。走着走着又出现岔道和拐弯,接下来又是一片漫长的黑暗,勇士们此时已经完全失去方向,只是凭感觉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信号笔的光线照射下,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黄色网状物,横在通风管道里,杨木靠近发现,这是一个只能让空气通过的钢筛子,每个筛子孔有拳头那么大。   用脑袋比一比,毫无通过可能。“张哥,怎么办?”杨木小声问。   张国良仔细看了看,拉着杨木站远了一点儿。“在新风通道里遇到障碍物我们一定不能直接用手碰,也许这上面带了电呢!”杨木也想起余光远的重要提醒,掏出事先准好的湿毛巾丢在网子上面,只听到“刺啦”一声,举起信号笔细看,毛巾已经灼黑,好悬啊,这个钢筛子果然带电!   这条路不通,两个人只好往回返,一边小心翼翼地分辨岔路,一边观察走廊的情况,不过令人吃惊的是,脚下的走廊里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数不清的房间,转了几个弯之后,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黄色网状物。   现在两人终于明白,为了空气的流通,新风通道的确是彼此相连, 但是被带电的网状物隔绝,只能通过空气,根本不能通过人,看来想从新风管道逃跑完全是痴人说梦!   唉,不过想想也是,国民大饭店这样可怕的地方怎么会留下这个便捷的通道给大家逃跑呢?带着失望,两人决定往回走,尽快把这个信息告诉大家。   “滴滴!”   手环忽然响起把杨木吓了一跳,一行蓝色的荧光字浮现:游戏结束,5 分钟后新风管道通致命气体,速回。   杨木随张国良赶紧往回撤,头抬得过高狠狠撞了一下,信号笔掉在地上。杨木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把信号笔紧握在拳头里,继续向前跑。   新风管里一片漆黑,只有脚下偶尔出现的走廊,完全失去了方向, 哪里才是来的那一个新风口呀!老钟和老卢估计过,仅102区就有500 个房间,走廊绵延无尽,想在 5 分钟之内找到来路比登天还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急的汗水湿透了两人的衣服,比洗个澡还彻底,可他们还是找不到来路,只能在新风通道里乱窜。   鼻子终于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随后一阵强风把两人包围,糟了!杨木赶快屏住呼吸,但眼皮不久就开始打架。   不能睡呀!杨木警告自己,用信号笔猛戳大腿。   头昏脑涨,脚下已经蹒跚起来,杨木跌跌撞撞,张国良在后面一把扶住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撑着杨木的身体。杨木感觉灵魂正与肉体脱离,千百万个瞌睡虫从四面八方懒洋洋地爬来,哈欠、鼻涕、眼泪已经止不住。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能在这里睡!”   就在这危急时刻,透过脚下的一个窟窿,杨木看到李黛焦急上扬的脸颊,还有桂园的,卢甘泽的……此时药力发作,一脚蹬空,两人一前一后栽了下来……   14   杨木睁眼,浑身酸痛,被子却盖得好好的,粗粗检查一下胳膊腿, 好在各种零件都在,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坐起来,看到李黛正蜷缩着睡在自己脚下。杨木趴在李黛面前,凝视这张熟睡的脸蛋儿,心里涌上一丝异样的情愫。   “不愧是年轻人,昨晚摔得那么重,今天早上就没事了!”卢甘泽递给杨木一瓶清水,盖子已经替他打开。   就是呀!   众人在钟孝全的房间围拢,簇拥着杨木和张国良,警察笑而无话, 杨木的心思却在那个刻意回避自己眼神的女孩儿身上——醒来之后他吻了李黛,李黛也被这个吻惊醒,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在监控,年轻人特有的激情左右着两人,缠绵了很久。   平时吵吵闹闹的李黛正躲在外圈,被桂园扯过来:“干吗,就不好意思见人了,昨晚谁哭着抢着给人家做人工呼吸呀,他只是睡着了, 你却偏要做人工呼吸,人工呼吸包治百病呀?看你那投入劲儿,是人工呼吸还是借机献吻呀?”   众人都调侃,可惜手机没电,不然真给你们拍下来。   李黛的脸红得就像初春的桃花,杨木也只是笑,心里庆幸这些人还不知道今早的事情呢!昨晚隐约中知道有人给自己做人工呼吸,也知道是李黛,不然自己怎么敢回吻她呢!   余光远此时说道:“昨晚你们忽然从上面栽下来,我们都吓傻了,生怕你们摔坏了,这时候闻到香味,知道又喷安眠药了,我们赶快回房间,但是杨木的状态不好,李黛就给你做了人工呼吸,留在你的房间照顾你。”   张国良也难得露出笑容:“我们这次虽然无功而返,杨木却大有收获。”接着才收起笑容,把昨晚新风管道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   “果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们逃跑。”余光远垂头丧气,“多亏你们没用手去拉金属网,不然可能会被电死呢!如果新风管道不能逃跑,我们现在就是插翅难飞啦!”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已经在对方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的一举一动对方全都清清楚楚。”卢甘泽感叹。   为今之计,先以静制动吧!众人无奈达成共识。   15   一连好几天,指挥官又玩失踪,说好的课程也没下文了。大家吃了睡睡了吃,除了闲聊只剩玩手指,和坐牢差不多。   杨木每天都在被窝里偷看信号笔,可所谓的救援人员石沉大海, 鬼影子都没有,卢甘泽也有些泄气。   正百爪挠心之际,团里两个人打起来了。先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吵,接着来到走廊里吵,最后竟然在钟孝全的门口扭在一起,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人加入,四个人打得不分你我,煞是热闹。   何安安被李黛抱住,其他几个人也冲进去拉架。   “这是干什么!”李黛和杨木一起按住整形美女医生,只见她披头散发,眉毛上挂着口水沫子,不知道谁吐的。   “医生怎么了,医生就得管你一辈子吗?”何安安指着另一位女团友,最早就是她俩在房间里吵起来。“她曾经是我的患者,在这里碰到,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她今早冲进我房间骂人!”   “你这种庸医,只知道骗钱!去年你忽悠我做隆胸,结果现在瘪了,假体到处跑,你还不管,你不管谁管?”看起来五十出头的女团友捋着被薅掉的头发,还往何安安身上吐口水。   “是你自己爱美才来做手术,手术就是有风险的!手术之前你签了协议,风险自担!”   “但出了医疗事故你不能就不管不顾吧?!”   “你简直无理取闹,我不是给你修复了好几次吗,你自己也承认是后来摔了一跤撞到乳房。我们早就达成和解了,可你今天跑来歇斯底里,突然狮子大开口又要 100 万元补偿,你是不是没吃药呀?”   “你才没吃药呢,你全家都没吃药!现在被关在这个鬼地方等死, 我的胸口又开始疼了,我想吃药也没有,这都是你害的,你这个该死的害人精!”   “那我能管你一辈子吗?比如我开餐馆,你来吃过一次饭,过了几年你拉肚子,又来讹我,这有道理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钟孝全转身问另外两个人,“人家女人隆胸的纠纷,你们怎么也打起来了?”   桂园恶狠狠地看着余光远,“这个人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和我唱反调!被困到这里我都烦死了,他还来招惹我!”   “谁和你唱反调了?明明是你先找碴儿!”余光远也是个暴脾气。“你今早都说了什么?”卢甘泽出来做和事佬,扯住桂园的手腕。“我?”桂园支吾半天,“我现在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那你说说,桂园怎么找碴儿的?”卢甘泽又问余光远。   余光远揉揉眉心,努力想了一会儿,“我也记不得当时是怎么说的,好像是看何安安她们吵架,看着看着我们就吵起来了。”   唉!   卢甘泽和钟孝全对视,大家现在的心情都很差,别没事找事,一定要控制自己的言行,不然负面情绪会传染,受害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们一定要互相支持,共渡难关!   16   打群架事件还没两个小时,桂园又召集大家到钟孝全的房间,余光远还是来了,气鼓鼓地坐在门口,一副随时抬脚就走的样子。   “这样干等不行,我们要主动出击!”桂园屁股上好像长了刺,一秒钟也坐不住,在地上直推磨,“反正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我们不如撕破脸死磕算了!”   “怎么磕,拿什么磕?”   “绝食吧!”桂园吐出这三个字。   “这是好主意吗?”杨木问卢甘泽,老卢没立刻表态。   “不管是不是好主意,现在咱们要心齐,要一致对外!”桂园拉拢大家,直给李黛和游游使眼色。   “也成,试试吧!“李黛一路上和桂园交好,现在只能表态支持他,“国民大饭店费这么大劲儿把我们抓来,弄这么大场面,应该不会轻易让我们死吧?既然现在不会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你别满嘴死呀死,真不吉利!”有人不高兴。   “那你想怎么样,咱们俩也打一架?”李黛回呛对方。“打就打吧!”   “算了,算了!烦不烦啊!”又有人出来息事宁人。   就这样聒噪了好半天,乱成一锅粥,在桂园的坚持下,一群人草率地决定绝食,最后决定连水也不要喝,一定让国民大饭店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有人嘀咕,有人苦笑,有人心事重重,众人散开各自回房,杨木几个腻在李黛房里百无聊赖,一首一首接龙唱歌玩。   “别唱了,唱多了口渴。”游游起身,“还是睡觉吧,冬眠可以不吃不喝。”   杨木坐在床沿,翻看自己在机场买的《诗词入门》,说来也怪, 所有行李都被拿走,这本书却被放在床头,成了杨木唯一的消遣。李黛一把抢过来,没看几页,便打起小鼾。   晚间,桂园又召集大家聚在钟孝全房间总结今天的绝食成果, 桂园站在中间,油腔滑调地调侃大家:“哪个当了叛徒,哪个当了叛徒啦?”   “小桂,你也不是孩子了,这一路上讲话特别不中听,哪个是叛徒,讲话注意点!”钟孝全训斥他,“你提的点子不管好不好,大家都照办了,现在大家劲往一块儿使,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家也都怪桂园太小瞧人,虽然心情都不好,非常烦躁,我们还是按照约定一整天都滴水未沾,滴米未进,不相信你可以到房间检查!   桂园也不甘示弱,唾沫星子直飞,叉着腰警告大家,谁也不要偷吃偷喝,破坏了绝食大计,就是团队的叛徒!   余光远直接打断桂园,他认为绝食实在是个馊主意——饿了一天的肚子,什么效果也没看到,到现在也没人搭理我们。如果人家真把我们当成小丑在录真人秀,说不定看我们最后饿死,收视率更高呢! “这才是第一天呀,坚持个三五天再看效果!”桂园站在房间中央继续煽动 。   “三五天不全饿成线儿蛆啦?”   “线儿蛆怎么啦,多苗条啊,正好帮你减减肥!”   “孩子,你快坐下吧,我觉得你忒不靠谱了!”团里一个不太说话的大姐都看不下去,操着一口方言示意桂园不要继续嘚瑟。   “我说几句吧!”卢甘泽清清嗓子,“不是说绝食不好,而是说不是最好的点子。我估计国民大饭店不会因为绝食就放我们出去,就好像不会轻易让我们从新风管逃跑一样。”   “每天定时给我们喷安眠药,就是要控制我们的行为。如果对方不想让我们死,完全可以在夜里给我们打营养针。那个所谓的指挥官已经说了,我们要通过什么课程才能毕业,毕业才能离开这里。   “所以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我们的真实处境,弄清楚课程的内容, 双方对话协商。不然绝了几天食,半死不活的还得吃东西,最后闹得既丢人又伤自己的身体。”   “那你说怎么办呢?”众人觉得有理,都追问下文。   “弄出点儿动静肯定是对的,表示我们不会坐以待毙,现在对方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们要先把人逼出来,见了面才能协商——我建议搞点小抵抗吧,但千万不能把他们惹毛了。”   “把下水道堵了!”有人立马激动起来。“ 把屏砸了!” “把门踢坏,房间砸了!”   ……   卢甘泽打断,过激的举动是不理智的,咱们来自礼仪之邦,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人家没把咱们怎么样,咱们先破坏人家的设施实在不文明,别把对方激怒了,反倒来加害大家。对方底细一无所知,反抗主要是摆出个姿态来。   这样吧,从今晚开始,我们夜里就坐在走廊上,十几个人手挽手, 就算我们睡着了被搬回去,天天搬对方也要烦了。   那好吧!   当晚,吃过晚餐,所有人坐在走廊上,三三两两正玩房间里的记事簿做的纸扑克时,手环响了。   17   众人按照手环指引再次来到之前的会议厅,只见 A376 已经等在里面,还是面无表情。   “各位,你们是没有耐心的!   “你们曲解了国民大饭店的善意,我们是给你们几天休养生息, 准备迎接挑战。   “既然你们心急,我们可以立刻开始培训。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三个问题,请商量一下,把握好这次机会!”   众人发出欢呼,赶快围拢起来,商量问哪三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有人提议,大家都赞同,这个问题必须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又有人提议,马上有人反对,“你之前没仔细听指挥官的话吗?她说过,课程结束顺利毕业我们就可以离开, 不要浪费这么宝贵的提问机会!”   权衡半天,最后达成共识,问这三个问题:一、我们为什么到这里?二、初级、中级和高级课程的内容?三、怎样才能毕业?   指挥官点点头,这三个问题,其实不问我也会告诉你们,只是你们太心急了。   第一个问题,不,我还是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将回答其他一切问题。   什么是初级、中级和高级课程:初级课程是每一位进入国民大饭店的住客都需要学习的课程,相当于公共课,难度不大,甚至说非常简单,基本每个人都能顺利毕业;中级课程也不难,大多数人也能顺利毕业;高级课程有一定难度,是量身定制,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学习要求,但只要按照指挥官的指示,全情投入地去完成,毕业也不难。   这里我必须强调,是全情投入!   也就是说,你们到国民大饭店就是来经历这三个阶段的学习,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顺利完成课程就会毕业,这就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说到这里,A376 环顾四周,大家都明白了吗?   这时候桂园又把手举起来,还没等指挥官皱眉,他已经喊出声来——指挥官,刚才的问题我们没有提好,浪费了机会,你能再给一个附加机会吗?我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知道答案!   A376竟然同意,“你问吧,我再次破例。” “请问,我们在这里会死吗?”   这个问题可是问到了大家心坎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这个身材小巧,面孔黝黑的热带海岛女孩儿身上。   “会死,高级课程没有毕业的就会死。”A376 答得轻描淡写。女明星陆游游旋即晕倒在地。   18   游游被何安安掐了人中醒过来,坐在地板上痴痴发呆的时候,指挥官 A376 继续训话——   各位住客,从今天起,我会称大家为国民大饭店的初级学员。现在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国民大饭店的内部构造。   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的建筑按照颜色分区,请大家务必记住,初级学员在黄色区域内可以自由行动,除了黄色区域之外的任何区域,大家绝对不能闯入!   否则,你们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大家每天起床之后,请沿走廊上的黄色箭头自行到餐厅用餐,那里有工作人员提供协助。用餐完毕,如果有课程,大家就继续沿黄色箭头走到这间会议厅,也就是教室,当天没有课程,就回房间休息。   “无聊!”桂园又出声,大家都看向他。   “看什么!”桂园凶道,“这里明明就是监狱嘛,还弄那么多花样,到哪里去还要看各种颜色的箭头,我才不想看箭头呢,我色盲!”   指挥官 A376沉静地看着桂园,“桂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进行课程您真的无法离开这里。”   “我现在就要回家,你们能马上杀了我吗?”桂园耍起横来,杨木赶快拉住他,回想起在飞机上这两人就互掐,暗自为自家团友担忧。   “我也要回家,放我出去!你们这些人无法无天,就没人管你们吗?”余光远也站了起来,杨木又想拉他。   “请大家坐下来,这是第一次警告!”指挥官 A376 退后一步,掏出橡胶棒准备格斗。   “你还要打我们呀?那你就来吧,反正也是一死!”李黛也站起来,杏眼圆睁,杨木顾不上别人,赶快冲到她的身前保护。   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卢甘泽和钟孝全也起身,15 个人又一次并肩而立,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国良也把何安安和几位女士护在身后。   “马上坐下来!这是第二次警告!”指挥官A376 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要逼我惩罚你们!”   余光远冷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这个冷酷的蛮夷,你也太小瞧了我们这个国家人的骨气!告诉你,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铮铮铁骨,历史上只有我们踏平蛮夷土地,没有你们欺凌到我们头上的份儿!   “好,那就看看你们的骨气到底有多硬吧!”   指挥官 A376 一手拿橡胶棒,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用力一按,杨木只觉得一阵巨大的电流涌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立刻蜷缩倒地。   再看团友,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个个叫苦不迭。   杨木慢慢挪动身体,体会到后背上火辣辣的烧灼感,确定自己是被电击了!   “这是小惩大诫!”A376 俯视众人,说道,“你们的后背早就植入传感器了,今后只要不服从指挥官的管理,你们就会受到惩罚!” 第三章 初级课程   1   杨木躺在松软的床上,闻着被子散发的气息,想不通怎么会有太阳的味道。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管床寝多么奢华,不管耗费多少兰花点缀,终究只适合鼠类居住。自家在小镇上的房子,甚至是城里的出租屋虽然都很简陋,但有天有地。   小时候,每逢春天邵风华总会带着杨木到田埂挖野菜,顺便放自己糊的风筝。邵风华心灵手巧,几张牛皮纸,几根竹篾子就赋予一只长尾巴的燕子以生命。   邵风华告诉杨木一个秘密——野菜有灵性,会跟随人类迁徙。如果一个人搬到深山里盖了一间房子,本来周围没有能吃的野菜,但是不久之后,各种野菜就会在房前屋后萌生出来。   太神奇了吧!   杨木正幻想着那些肥嫩的蒲公英和荠菜也能在国民大饭店的水泥地上冒出头来,自己挎着竹筐子,用指甲缝里灌满黑泥巴的十指一丛一丛地连根拔起时,房间的灯暗了,窗帘也自动拉上,凝神细听还有舒缓的音乐,是潺潺的水流声。   睡觉的时间到了。   杨木不再去摸床板里的信号笔,因为还没到 15天,就已经没电了。获救的希望完全破灭,明天早上就会正式开始所谓的初级课程。   杨木又想起一个叫雅的女客人,他曾随她去过一处僻静的山谷, 一间和她名字一样雅致的客栈被溪流和灌木包围,和别处不同,客人没有娇贵地被钢筋水泥保护,竹结构的建筑,开放自在的设计,床就用个亭子遮盖一下,人完全置身于野花吐纳的自然中。   夜里小虫子小蚊子也不少,但是一席薄纱蚊帐就好,可以充分享受“你想吃我,却吃不到”调戏小动物的快感。   杨木陪雅度过三天,每天清晨帮她盘起头发,画个淡妆,搭配好衣服,雅只是静静地看书,偶尔抬起头来微露笑颜。杨木也安宁快乐, 不久听说雅癌症复发,杨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此刻却想起。   杨木逼迫自己去想任青青,可脑子里却是李黛,虽然只隔着几个房间,但满脑子是她和她的“黛”字,恰如《诗词入门》所写——“百尺飞流百丈峰,镜中螺黛写重重。秋来半落明河水,十二银桥锁玉龙”。再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个“黛”字甚耐咀嚼,百思不厌。   正满心杂念,鼻腔里又入甜味,杨木知道是安眠药,索性深吸几口,最后念起《千字文》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又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歌词是: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   杨木想起有灵性的野菜,这位小姑娘只采蘑菇吗?野菜会不会顺便采回家?旋即在黑暗里又哑然失笑——光着脚能走遍树林和山冈,这是什么牌子的脚丫子?就算是老汉布满茧子的老脚怕也早就血肉模糊,何况是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小脚丫?   就这样天马行空几分钟,杨木便进入另一个梦境……   2   窗帘缓缓拉起,阳光刺入眼睛,杨木再次醒来,虽然知道窗外无非是 LED 屏制造的人工景象,还是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按照手环指示,杨木和团友再次来到之前的会议厅,指挥官   A376 已经等在那里。杨木环顾四周,再次细看这间面积不大却分外简洁的房间,明黄色的墙壁,白色的线条做装饰,其中一整面墙都是LED 显示屏,房间正中间摆了 15 把白色的椅子,椅面又是明黄色的, 围拢着中间一把蓝色的椅子。   “请坐吧,各位!”   指挥官坐在蓝色的椅子上,众人自寻座位,杨木自然地坐在李黛和卢甘泽中间。   “不要紧张。”A376 语气温和,“今天是初级课程的第一天,内容非常简单,请大家跟我念这几个词语。”   这时候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文字—— 您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   “这是搞什么名堂,教我们认字,这些字小孩子都会念!”桂园又嘀咕,杨木赶快用眼神制止他。“兄弟,求您老别再多嘴!”   A376 没听到,双手做了个太极的起式:“请大家和我一起读——您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   众人稀稀拉拉拖着长音,懒洋洋地鹦鹉学舌,明显带着消极情绪。指挥官打断大家,“不行!声音实在太小了!”众人这才勉强提高音量,指挥官却还是不满意,遥控器已经握在手里。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杨木索性带头大声朗读,李黛做个鬼脸, 朝他吐吐舌头。   A376 满意,很好,就是这样,请大家反复读下去,直到我喊停才能停。   一众成年人没办法,先是嘴里含糊地敷衍,见指挥官没有叫停的迹象,便恶作剧般争前恐后地朗读起来。桂园还是不停搞怪,一会儿捏着嗓子,一会儿粗着喉咙,看着这个噤鼻子,瞅瞅那个挤眼睛。   就这样大声读了一个小时,每个人都嗓子冒烟有点缺氧时,A376摆手示意停下来——   “辛苦各位配合,不过读这些词不是目的,目的是使用。从现在开始,在国民大饭店的每分每秒,请大家使用这些文明用语。”   “这不是把我们当幼儿园的小孩子吗?!”桂园又冒出来,挑衅地斜眼看 A376。对方一挥手按下遥控器,桂园“哎哟”一声,刺溜一下滑到地板上。   “桂先生,你们国家有句话,孺子不可教也!我都不记得说过多少次,在国民大饭店没有指挥官的允许,住客是不准随便提问的!就算您真有疑问,也要使用文明用语,看来您白读了一个小时!”   女指挥官走到龇牙咧嘴的桂园面前——我再补充一句,“您好”是敬语,作为指挥官我可以用“你”来称呼你。你以为这是幼儿园的课程吗?你说对了,这就是幼儿园课程,但你这个成年人能做到吗?   “幼儿园课程为什么要我学呢,我可是博士!”余光远也冒了出来。杨木知道桂园是嘴贱,这位也是喜欢讨打的硬骨头。   指挥官又按了一下遥控器,余光远皱一下眉毛,却纹丝未动。   A376 环顾四周,“各位,我知道现在你们无法理解我们设立课程的初衷,但请记住,国民大饭店的课程是严肃的,绝对不是儿戏!   “余先生你请坐下,桂先生你请赶快起来,别赖在地上,初级课程的惩罚哪有那么疼,只是轻轻电击一下!   “不过惩罚会随犯错次数的增加而剧烈,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从参加旅行团的第一秒钟,你就秀个不停,你不累吗?你拼命博取大家的关注,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骨子里十分自卑呢?   “你自卑的原因是因为小时候说话结巴,对不对?”   游游拉起地上的桂园,钟孝全也把余光远按回椅子上。   “别人帮助了你,你应该说什么?”A376直视桂园。“说,说什么?”桂园吃了螺丝,看来指挥官猜得没错,他现在着急起来还是会结巴。   杨木看不下去了,怕桂园又要挨罚,赶快小声提醒:“谢谢!谢谢!”   哦,桂园恍然大悟,“不用谢!不用谢!”   众人一下都被他逗乐了,连 A376 都露出雪白的牙齿,无可奈何地拍拍额头,“我真服了你了!看来在你身上,我们要多下狠功夫了。”   3   “兄弟,你是幽默还是犯傻,时不时癞蛤蟆打立正,露出你的小手!”   杨木拍着桂园的肩膀,第一堂课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沿黄色箭头回房间。“你是被打蠢了,还是本来就蠢?你总是多嘴,认吃不认打。”   桂园勉强露出笑容,刚才的电击还是很疼的,一个平时不爱锻炼的矮胖中年男人,经不起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和身体虐待。   “我平时的确喜欢开玩笑,但士可杀不可辱,不能任由别人宰割,如果在战争年代,我一定上战场杀鬼子!”   杨木闻言叹息,握住桂园的手腕:“哥哥,你能讲出这样的话我佩服!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我们现在赤手空拳,逃跑无门,你的反抗是无谓的,不如顺水推舟,先摸清楚对方究竟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桂园抢白,“想杀了我们!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国民大饭店,这里是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这些人现在好吃好喝给我们,养肥玩腻了就会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反正是一死,不如反抗一下还痛快!”   “那你不怕死吗?”   “当然怕呀……如果不是每天给我们喷安眠药,这群人哪个睡得着呀?你真以为我没心没肺?我也是肉捏成的小人儿,怎么能不怕呢?可害怕有用吗?像女人那样尖叫那样嚎有用吗?一点儿用都没有,除了让人笑掉大牙,所以只能强攻或智取,虽然这样也可能难逃一死……”   杨木闷声陷入沉思,只觉得喉咙咸咸的,冷汗涌了出来。   是的,进了国民大饭店就没有出去的可能,死只是时间问题。可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我?难道是因为荒地的男尸?   提起男尸,任青青肥腻且布满暗疮的脸也靠了过来,杨木倒吸冷气,心底顿时坠上铅块,双手都捧不住,死命地往下掉——   我并不怕死,不然不会去跳大桥。   我死也就一了百了,可孩子呢?还有妈妈邵风华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杨木已完全窒息,脚步慢下来,竟又和张国良并排,虽然很想躲闪,但嘴里还是唤了一声“张警官”。张国良正默数自己的脚步,好像也有心事,见身旁无人,应了一声。   “我们到这里肯定有原因,对不对?”杨木似问似答。   张国良颔首:“这个团里只有我是临时报名,你们应该都不是被随机选择的,能够到国民大饭店肯定不寻常……”   “您对我的背景都详细调查过了,肯定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抓来。”   “我真不知道……”   “张警官,现在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可能都活不了,我和您还一起爬过新风管道,也算有过命的交情,您能给我一句真话吗?” 杨木迫切地问,“我不相信在机场我们是偶遇,您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特意跟着我,结果才误打误撞进了国民大饭店?”   警官也不想再隐瞒的样子,“是呀”!便叹气苦笑。“本来我只想追查案件,结果却深陷国民大饭店,也许是注定的缘分,我也属于这里。”   我是有家有口的,现在失踪了家人会急死,而我也可能会和她们永别了。   其实我一早就锁定了你和任青青的杀人嫌疑,这是一名警察多年办案的直觉,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确定了,我的直觉不会错!   作为当晚和死者发生过激烈争吵的当事人,你们是冲动杀人。   4   从尸体掩埋的深度和地点来看,杀人者几乎没慎重思考,一定是趁夜色慌乱中随手杀人,随意掩埋。   张国良警官开始分析,杨木,你和任青青毕竟年轻都不老练,撒谎的时候表情举止特别不自然,任青青就皱鼻子,你就眨眼睛,两个人额头都冒冷汗。你应该听过读心术吧,你们实在不会掩饰自己,一眼就会被老手看穿。   可是说到不在场证明,你们的眼睛立刻放光,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采用了什么手法,已经做好准备应对警方, 看来我要破解的只是你们的不在场证明。   杀人的导火索确实是郭川与你们的口角,大吵一架之后,你们走出餐厅,不久就发现郭川竟然在跟踪你们!   我最初的判断是,你们很害怕,想赶快搭上一台黑的士甩掉对方, 不过车子刚发动,你们就看到他竟然坐上另一台黑的士紧跟着你们。   这时候,你们中间的一个人提议,能不能把他引到僻静的地方, 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杨木,请你注意,这是第一个奇怪之处!   说到这里,张国良注意到杨木的脚底好像粘了年糕,黏黏糊糊, 拖拖拉拉。   警官叹气继续说,“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方式,有坏人跟踪自己要马上逃跑,去人多的商场和步行商业街是可以甩掉对方的,或者马上报警,让警察保护自己。可你们非但不报警,还往偏僻的地方去,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河谷高新开发区地广人稀,是你们认为的郊区,你们让黑的士开了过去,等到了一处黑暗处,你们俩下来。”   “我们并没有说去了郊区呀,我们是坐着黑的士在城里转了一圈, 想甩掉跟踪的人,然后发现几个红灯之后对方没跟上来,我就送任青青回家,然后自己也回家了。”杨木不停地眨眼睛,打断警官的分析。   “都到了国民大饭店,我也身处险境,现在没能力抓你了,你还有必要继续隐瞒吗?你追问我一句真话,那我也问你一句,我说的是不是真相?”   张国良放慢脚步,直视眼前的嫌疑人——的确,你们坐的是黑的士,我没法查证,但是被人跟踪之后,贸然暴露自己家的住址也是很奇怪的!   你们怎么能够确定完全摆脱对方了呢?   对方的车没跟上来,还是有可能换车或者坐摩托车的,这时候慌着逃回家,不是给对方进一步报复自己,甚至伤害自己的家人创造条件吗?按照你们的智商,我认为不会那么草率,至少应该在外面多转悠一会儿才对。   即使你不肯承认这点,我也请你回忆一下,你和任青青中间到底是谁提议往郊区去的?   这点非常重要!   因为我最初的判断是不正确的,我以为知道有人跟踪你们会很慌乱,可是事实却是,你们发现郭川跟踪并不害怕,因为你们中间有人动了杀机,这个人就是提议去郊区的人!   这段话触动了杨木,他沉浸在回忆的海洋里。   杨木送张国良回房间之后依然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好不容易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屏幕上那几个字:您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   嘴里念叨着,杨木进入梦乡。在梦里,他看到了任青青,任青青笑盈盈地抱着一个孩子,杨木冲过去一把抢过来,正想仔细看是男是女时,那孩子忽然变脸,一边化成青面獠牙的魔鬼,一边笑嘻嘻地念叨着:您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   杨木在夜里惊醒,看到 A376 拿着手电筒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5   这一惊如同碰上黑白双煞索命似的,杨木的心脏骤停了五秒钟!   见指挥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一骨碌弹了起来。“您好,请,请问您在做什么?对不起……”杨木也结巴了。   A376 一言不发,雕塑一样死盯着杨木,杨木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指挥官 A376 轻声说:“你很听话,这样很好。记住,在国民大饭店要一直很听话,这样才能活命!我会尽力保护你,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死!”   杨木不明就里,只好致谢。   “你要谢的人不是我,”A376 柔声说,“今后你就知道了。房间熄灯不久监视器就会关闭,否则我也不能来看你。”   指挥官继续提醒,“后面的课程一定要多加小心,初、中级课程中尽量养精蓄锐,高级课程才是你真正的考验!”   杨木满肚子的疑问,正想趁这个机会找到答案,对方已推开门, 隐身于走廊……   团友第一次聚在黄色区域的餐厅。这里是国民大饭店一贯的简洁时尚,看起来甚至是大师的设计,能容纳近百人同时就餐。每一餐都是自助,食物种类挺多,特别新鲜,却只有两位工作人员在厨房区域忙碌,看得出他们的工作效率特别高。   那就别客气啦,撸胳膊挽袖子造吧!   这几天一直吃蛋糕点心早腻歪了,众人也不客气开始取食物,端着盘子又围坐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在其他海岛上自由的日子,在椰林下享受各色美食。   杨木根本不懂品咖啡,但手中这一杯却能用无与伦比的香醇来形容,焦香的液体流入身体,是难以名状的舒适。可惜美食当前还是有很多人食不知味,垂头丧气。   昨晚 A376 带给了杨木巨大的惊喜,让他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国民大饭店里竟然还有人在暗地帮助自己,而且还是握有生杀大权的指挥官,杨木把一口气从丹田深处呼出,浑身轻松得要飘起来啦!   他太想和众人分享这种喜悦,特别是李黛,但也深知此时必须按捺住,嘴上不能没有把门儿的,有些秘密只能自己坚守——和荒野男尸一样。   “第一课倒是简单,但不知道用意是什么。”有人把话题引回到课程上,大家也知道,这个话题谁也绕不开。   “一群人傻乎乎的,叽叽哇哇念这鬼玩意儿!”   “光念还不行,还得要咱们用,整天这样说话,可别扭死了!”   “不过,如果今后的课程都是这样的,先不说难不难,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也有人持不同观点。   钟孝全也端起咖啡,正襟危坐,说话的派头和大学教授的身份相得益彰。   现在的人呢,说实话,不少人在幼儿园就没教好,有的人甚至没上过幼儿园,没读过书。有的父母本人就没什么素质,四六不懂还整天喝酒打牌,别指望能教好孩子。这些孩子长大了成了我们,一个个言行举止粗俗,惹人讨厌!   人与人缺乏信任和尊重之后,社会风气也变得不友善,不公平, 不公正。这下好了,更没有人愿意承担公共责任,接受道德约束。人人都只顾自己痛快舒坦,小恶积着积着成了大恶,当个普通的好人都不称职,更别说家国情怀了!   我是当老师的,经常感慨现在的国人,不尊重别人,更不尊重自己!   长此以往,整个国家就废了,整个地球也毁了,等到病入膏肓, 想挽救都来不及,破船已经到江心……   卢甘泽也赞同,其实昨天的课程并不令人反感,你们不要太过激, 接下来的课程,我们要全情投入,也许这样才能参悟出我们到国民大饭店的真正原因。   6   第二堂课开始之前,众人在会议厅里发出一阵笑声,这可是进入国民大饭店的第一次开怀大笑!   怎么了?还不是桂园又讲起笑话,这是关于一个美女和一个丑女是谁放屁的故事,指挥官 A376 走进会议厅众人才安静下来。   “为什么大声喧哗?”A376 皱起眉头,大家低头不语,有人的笑容还没收住,挂在嘴角。   “为什么大声喧哗?!”A376 又追问一遍。   “对不起指挥官,我们刚才讲了一个笑话。”钟孝全站起来。   “什么笑话?” “你想听吗?”桂园挑衅地看着指挥官,“这是关于一个臭屁的故事,打个比方,就是你和陆游游在电梯里,忽然有个屁味,大家在猜是你还是她放的。”   “这个笑话有什么笑点?”A376 暂时还没发怒,杨木都认为桂园的话有些过分,加上昨晚的私聊,情感上有点偏向指挥官了。   “笑话找什么笑点,谁听明白了自然就笑呗!”李黛也给 A376 一个白眼。   “讲笑话就要这样大声喧哗吗?你们开心就不顾别人吗?这一路上你们不管在哪里都大声喧哗,就像一群缺少教养的鸭子!”   A376 踱着步,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些人,今天是要摊牌说一说了——   从机场集合开始,你们就扯着脖子喊话,生怕别人都是聋子,你们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如缝住算了!   在寺庙游览时,明明看到那么明显的禁止进入的标志,我也反复提醒你们注意礼仪,还是有人冲进僧人的卧室里,害得我们全团被赶出去。佛像必须敬畏,绝对不允许亵渎,更不准拍照,你们指指点点, 打开闪光灯拍个没完没了!那些珍贵的壁画和金器是不能摸的,你们轮流摸个没完!你们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脚,不如砍掉算了!   只要有排队的地方你们就要插队,还不是一个人插队,是成群结队十几个人一起插队!你们的行为多么无耻!   你们看到什么都想拿走,几乎每个房间的针线包、浴液都被你们偷走了,在餐厅你们就偷牙签,在洗手间你们就拼命扯厕纸!看到漂亮的花草就随便采摘,你们的行为多么贪婪!   更让我忍无可忍的是,你们中间竟然有人对着自助餐厅的食物肆无忌惮地打喷嚏,让别人吃自己的唾液和细菌,而且还能熟视无睹, 继续有说有笑!   我真不知道什么人教育出你们这样的人来,就是从小扔进狼群, 也比你们的父母对你们的教育要好!   “指挥官女士,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想表达不同观点。”余光远又站了起来,杨木替他捏了把汗。   “我承认您说的这些缺点我们都有,但是您只顾着看我们的缺点, 却没有关注我们的任何优点,您对我们偏见太深了!   “一路上您不苟言笑,和我们几乎零交流。其实我们这些人都是特别友善随和的,被你们关进国民大饭店之后,我们一直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狼群还是教育不出这样的人来的!”   对!大家齐声叫好,庆幸余光远扳回一局。   “我不懂你们的哲学,有优点就可以忽略缺点吗?就是这种思维模式,才让你们成为全世界都不受欢迎的人!我不想和诸位争论,后面有很多机会让你们慢慢反思!”   “最后补充两点:一、桂园先生要继续电击受罚,因为第一堂课的内容你和早饭一起吃光了,与指挥官说话根本没有使用文明用语; 二、你们讲的笑话恶俗无比,缺乏起码的良知,恣意地取笑他人,这正好反映出你们内心的浅薄,以貌取人!”   指挥官语气轻蔑,杨木突然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张国良警官,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7   初级课程的第二堂课,还是在空气中到处都是兰花花粉的会议厅开始。杨木的鼻子是感觉不到这些细弱的粉尘的,只是有位团友貌似花粉过敏,从进入国民大饭店就不停打喷嚏。   就是他对着自助餐的食物打的喷嚏,其实当时杨木也很反感。 不得不承认初级课程还是有触动的,至少杨木开始暗自留意这个   人是对着空气打,还是打到纸巾或袖子上——国人普遍是对着空气打的,等杨木闻到熟悉的口水臭味,也可以称为“喷嚏臭”之后,不由厌恶地屏住呼吸,把头尽量扭向远处。   是该好好教育一下大家了,看来真是任重道远啊,那就先从打喷嚏开始吧!   没有纸巾或来不及拿纸巾的时候,喷嚏应该打到袖子的上半部, 靠近肩膀的手臂位置,这是很多国家都通用的做法。杨木曾经在网上碰巧看到,自己便一直照做,可惜苦恼无法告知每一位国人,让“喷嚏臭”彻底绝迹。   指挥官还是站在昨天嘲讽众人的位置,打开身旁的一个大箱子, 拿出了一个洋娃娃——   这就是第二堂课的内容,还是非常简单。   你们每位都会拿到这种仿真娃娃,大家要像照顾初生婴儿一样照顾它们,它们也会和婴儿一样,饿了要喂奶,困了要哄睡觉,还要定时换尿片,要陪它们玩。所有需要的物料已经放在诸位的房间里了。我承认这看起来很像游戏,但如果你当成游戏就大错特错了,这   是一项严肃的课程内容,如果没有照顾好你的“婴儿”,我们将给以严厉的惩罚!   杨木接过属于自己的娃娃,只见她皮肤柔软,毛发入微,栩栩如生,正闭着眼睛睡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是个小女孩儿。   做得可真好呀!   杨木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想起任青青的肚子,心里酸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孩子呢!   杨木承认,自己和任青青结婚有贪图她家富贵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孩子。   不能指望所有人理解自己的心情,但是,孩子对杨木来说太重要了。   杨木对父母一直有怨言,内心有遗憾,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他必须做个好父亲,并且准备着为自己的孩子牺牲一切。   这个培训内容好像也不难,李黛和游游看到娃娃还很开心呢,你捏捏我的,我逗逗你的,好不兴奋和喜欢。男人们虽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小心捧着“自家的娃儿”,样子着实滑稽。   一路无话,杨木抱娃娃回房,房间里果然多出一个大箱子就放在床边,里面有各种育婴用品,暗自佩服国民大饭店做个游戏都下血本。   刚进洗手间准备蹲一会儿,床上的娃娃就哭了,杨木提起裤子冲进房里抱起她,哄了一下,看到娃娃腿上的显示屏显示,你家娃娃现在冷了、渴了、饿了,还需要抱抱!   杨木好笑,赶快在箱子里找到衣服给她穿上,拿出奶瓶冲好奶粉又喂,抱在手臂里摇晃半天,才把她放在被窝里,熨帖地盖好被子, 这才想起自己要上厕所。谁知前脚刚进洗手间,哭声又起。   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半天,没有任何育儿经验的杨木彻底败下阵来,脑门子都是汗。看着娃娃越哭越厉害,杨木揪心,只好抱起她来到李黛房间,急急敲门。   “轻点!”李黛应门的时候嗔怪,“看看你,把我的宝贝儿都吵醒了!”杨木果然听到婴儿的哼哼声,却还是径直走进她的房间,把自家的娃儿放在她家的旁边。哭声好像会传染,李黛的娃娃也咧嘴大哭起来。   李黛气得直跺脚,赶快俯身去安抚娃娃,给杨木一个大白眼。“这是什么课程呀?”杨木倒在沙发上发牢骚。   “你们男人呀,就是没耐心,我觉得挺好的呀!这个课程肯定是要培养我们的责任感,和交给孩子一个鸡蛋,让他们小心保护一个星期不能打破是一个道理。而且这些娃娃真可爱,在国民大饭店这么无聊,我喜欢带它们!”   “那你顺便也帮我照顾一下,我举脚丫子投降!”   李黛望着眼前抓耳挠腮的大男人好笑,一左一右把两个娃娃都抱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说来也怪,她的嗓音好似有魔力,两个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不久都睡着了。   杨木饶有兴趣地趴在一边看,只见李黛目光温柔,胸口微微起伏,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下子都红了脸。   “我的宝宝是女的……”   “我的是男的……”   “你说他们长大会结婚吗?”   杨木靠近娇羞的李黛,直到看清她每一根睫毛,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便不能再分开。   “一定会的……”   李黛的唇已经贴了过来,虽然没有涂唇膏,却红艳艳的。杨木吻上去之后,只感觉软嫩至极,舌尖舔尝到口腔黏膜的滑润,欲罢不能。   “还是我们自己生一个吧!”   杨木感觉李黛的声带和自己的嘴唇产生了共振,边吻边点头……   8   “快开门!快开门!”   桂园在走廊砸门,李黛推开杨木,把门打开。杨木还怔怔地醒不过来神,被桂园一眼看穿。   “又躲在这里亲热,饥渴到什么程度,就不怕监控摄像头吗?!” 李黛赶快岔开话,质问桂园这么敲门是不是急着要去投胎? “投个二大爷!开会啦,快走吧,就等你们小两口啦!”   大吵大嚷间把娃娃吵醒了,李黛执意要抱着娃娃们去开会,桂园数落了几句,也随她的便,看来这个女人是母爱泛滥了!谁知三人刚进钟孝全的房间,李黛怀里的两个娃娃就被余光远一把抢去,用力丢在沙发上。李黛“嗷”了一声,扑上去抢救,又被余光远拦住。   只见钟孝全的沙发上摆着好几个娃娃,都在哇哇大哭,余光远的脸色就像马上要挥刀自宫,众人都不敢吭声,这次会议是他召集的。“这明明是在戏耍我们,我们是有尊严的!”余光远脖子上青筋   暴露,指着沙发命令桂园:“你!把这些该死的娃娃都扔到门外去,吵死了!”   桂园照做。   关上房门,娃娃的哭声隔绝在外,工程师余光远站在房间中央, 指挥官一般扫视大伙儿:“把我们这些七尺大男人囚禁在这里,让我们玩娃娃,真是人格的天大侮辱!”   “对!臭不要脸,耍人玩呢!”有娘娘腔男人应和。李黛倒是不以为然,依然怀抱着自己的娃娃,她刚从桂园手里抢回来,嘟着嘴逗弄着。   “要玩滚一边玩去,现在说正事呢!”余光远训斥李黛,李黛的火一下被点着了,站起来瞪着他:“你有病是吗,我玩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凭什么摔我娃娃,你凭什么出言不逊?!这一路上你整天吆五喝六,惯出毛病了!”   余光远被李黛反呛,恼羞成怒,举起手来就是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扇在李黛的脸上。   从天而降的这一大巴掌,把李黛彻底打蒙,她愣了几秒,哇地大哭起来,怀里的娃娃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余,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卢甘泽上来扯住余光远,可对方眼里冒火,脚也伸出来,准备继续踢李黛。   “就是啊,大家同病相连,要互相扶持,你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 再说任何时候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打女人啊,你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呢!”钟孝全也冲上来。   “这个贱货,一路上唠叨个没完没了,就像一窝苍蝇,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情况,整天嬉皮笑脸耍宝,老子早想扇她了!”   余光远挣扎着要撕碎李黛的模样,说话间已经狠狠踹在李黛身上,身子一甩,摆脱卢甘泽和钟孝全,双手左右开弓,劈头盖脸地狠抽她的脸颊,一记窝心脚正中女孩的胸口,腿一抬又踢下体……   杨木已经疯了,他从桂园身后飞出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面色如炼钢炉,愤怒的血水就快涨破血管喷溅出去!指挥官提醒过他要低调,余光远扇李黛耳光的时候,他确实迟疑了一秒,可那毕竟是李黛啊!是一个“黛”字都够自己咀嚼一夜的李黛呀!   虽然只是吻过她,但这一路上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她几乎就是自己的女人了。   杨木也知道自己平时窝囊,习惯了忍气吞声,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女人被打,是万万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   “打她怎么了,我连你一起揍!”   余光远不甘示弱,转身又朝杨木踢来。杨木已经拿出拼命的架势,拳和脚积聚力量,一并朝对方的要害部位袭来,话说杨木小时候和舅舅练过散打,读书时也是打架出名,绝对不是花架子。这些拳脚余光远挨得结实,恼羞成怒,铆足了劲儿朝杨木又是一脚,此时张国良警官站了起来,立起膝盖挡住,把杨木扯开。   “够了!谁敢再动手,小心我废了他!” 张国良怒吼一声,两人不得不收手。   “打吧!打死一个少一个,大家就窝里斗吧!”桂园阴阳怪气地说道,“国民大饭店没杀了我们,自己把自己都打死了!”转过身还是安慰李黛:“黛黛,你不要和这个神经病一般见识,他不配叫个人,是个没吃药的!”   李黛已经被游游揽进怀里,嘤嘤抽泣着,何安安查看她的伤口。钟孝全接过她的“娃儿”帮忙抱着,余光远被卢甘泽按住,张国良护住杨木,房间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欺负李黛,谁欺负我和谁玩命!”   杨木脸上的血红还没褪去,胸口剧烈起伏。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样护着呀?”桂园唯恐天下不乱,这时候还摆出一个暧昧的笑容,继续撩拨杨木。   李黛和众人都抬眼看男主角,杨木感受到李黛眼泪里的期盼,那是热烈的期盼,虽然刚受了奇耻大辱,但又被另一个更加巨大的惊喜包围,渴望那个让自己欣喜的答案——   “没,没什么……”杨木又蔫了。   9   打架的各方都有人安抚,半个小时之后,会议重新开始。 “我还是继续说正事吧!”好半天余光远才出声,不提刚才的不快,语气也已经平缓——   杨木说这个团里没有大人物,我不赞同。   其实这个团里卧虎藏龙,只是你见识浅薄,肉眼凡胎,不识庐山真面目而已!   杨木听到自己又被点名,气得直咬嘴唇,这次换李黛按住他,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张国良也用剪刀脚钩住杨木的小腿,让他安静听完。   老卢、老钟和老张都是人物,明眼人早就能看出来,但我告诉你们,我也不是一般人!   我介绍过自己,其实 12岁我就考进科技大学少年班,今年 38岁, 已经是拿国家特殊津贴的学者,我对国家的科技进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得了很多荣誉。   这样讲你们就应该理解我的心情了,我的情绪是过激一点儿,但让一位著名科学家,甚至有一天会获得诺贝尔奖的伟人蹲在这里玩娃娃、玩过家家,不是侮辱吗?   我相信我失踪了,国家一定会派人营救我! 你们放心吧,一定会顺带把你们都救出去的!   顺带?   钟孝全淡然一笑,小余的确是个大人物,不谦虚地说,我也算个小人物,论文堆起来小山那么高,学术界有我这么一号,一把年纪, 其实在这里玩娃娃也不甘心!   就是嘛!   陆续有人表态,就算不是大富大贵,咱们也是各行各业的社会精英,我们这样失踪了,家里不可能不报警,媒体不可能不报道,国家不可能不派人营救,也许军队就在来的路上呢!   可不是,还用你顺带? 指不定谁顺带谁呢!   杨木和卢甘泽交换了眼神,信号笔的事情别人都不知情,可惜现在没电了,再说出来没有任何价值。   等大家七嘴八舌发泄得差不多了,卢甘泽叹气,我讲几句吧—— 各位大人物朋友,咱们被困在这里至少两个星期了,有没有人来   救,进展怎么样一概不知道。   国民大饭店是出了名的有来无回,在这么偏远的异国海岛上,又可能是地下,这个建筑物看起来又很坚固,求救信号被屏蔽,我们现在自救无门,被救无望。   我冒昧地说一句,为了大家好,只要课程的要求不过分,咱们就多配合,好不好?   “我不管你们怎么样,反正我不玩娃娃!”余光远打断卢甘泽,转向桂园,“告诉你姓桂的,一路上我最烦的就是你!不过你总算还敢出头,这点我还敬重你!之前我是反对绝食的,你提议的时候我在房间该吃该喝,但现在我改主意打算绝食了,而且不再参加任何培训, 你入不入伙?”   “我当然入伙了,最初就是我提出绝食的!”桂园满脸笑容。   “我也想绝食!”游游站了起来,“没有化妆品,一天到晚穿这个囚服,我真的受不了了!”   在这三人的带动下,一个接一个,有的心甘情愿,有的有些勉强, 又有几个人表示加入绝食,人数过半。   “之前我们试过,绝食不一定有用。”卢甘泽再次表态。   “上次绝食就是你们不给力,不怕什么一样的对手,就怕什么一样的队友!”桂园瞪了卢甘泽一眼,碍于情面,把关键部分隐去了, 即便如此,傻瓜也能听出这话是在骂人。   “那你就别参与了!”余光远也瞥了卢甘泽一眼,“可能你比较怕死,反正其他兄弟我们会共同进退!”   “你何必孤立老卢呢,他讲得比较客观,怎么说他怕死呢!”钟孝全面露愠色。   “就是呀,逞什么能呢?”李黛小声嘟囔,又白了余光远一眼,但还是缩在杨木身后。   卢甘泽挥手制止钟孝全和李黛,算了,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果然哪里都一样。如果大家都要绝食,我会加入,因为我们的唯一出路就是精诚团结。   10   手环再次召集上课的时候,余光远站了出来,告知指挥官A376,大家现在开始绝食,不再接受培训。   “悉听尊便!”A376 冷冷地说道,“你们现在就可以绝食,不过有一点,餐厅还是继续开放,有人想去吃饭,随时欢迎!”   杨木和众人散去之后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发现娃娃已经被拿走了,等口渴拉开冰箱门,里面已空空如也!   杨木在房间里到处翻腾,竟然什么吃喝也没有了,这些人手脚可真快呀,看来大伙儿有点被逼上梁山了。下意识打开水龙头,这下彻底蒙了,连水龙头都没有水了。水是生命之源,不吃饭能坚持,没有水几天就完蛋。   这可怎么办?杨木急匆匆闯进李黛的房间。   李黛也一筹莫展,见到心上人就立马抱怨,“余光远和桂园真是浑蛋,提什么绝食呀,除了和自己过不去,他们也没什么高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国民大饭店这些人丧心病狂,还怕我们绝食吗? 我们死了正好把我们丢进大海喂鱼!上一次没理睬我们已经是万幸, 这一次惹毛了,跟我们来真格的啦。”   “可不是,桂园完全没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姓余的神经病搅和在一起。”杨木也抱怨。   “餐厅还是正常开放的吧?”   “正常。”   “我们去不去?”   杨木犹豫了,没吱声。   “那可怎么办?去了,我们当叛徒,肯定会被孤立,后面的日子谁也不知道怎么样。不去,我们要被饿死。”   “找他们商量一下吧!”   陆游游刚才支持绝食,回房间发现没水洗澡立刻后悔,在房间里大骂自己愚蠢。她跟着杨木和李黛来到桂园房间,只见桂总正仰头大睡,门就敞开着。   “心真大,你还睡得着!”杨木把他摇醒,看你出的馊主意,现在我们怎么办?   桂园不紧不慢,“急什么,说实话,这次你们得相信我的判断,国民大饭店是下了血本的,说不定我们对他们而言很重要,只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绝食也许真的有一条生路。”   杨木还是不情愿,“不吃饭不喝水我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而且也保不齐 15个人都是一条心呀。你没听到吗,上一次余光远就偷吃偷喝,这一次如果又有人当了叛徒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假如大家都坚持不下去,我们就放弃呗!”   “这不是注定失败的行动吗?”李黛也老大不高兴,拼命按摩之前被余光远打得红肿的脸。   11   绝食第二天又有两位团友打起来,其中一位偷着往餐厅跑,正好被另一位撞个正着,两人互相抨击对方是叛徒偷吃,在走廊里大吵大骂,绝食立马宣告失败。   杨木和李黛这个高兴呀,偷偷去找卢甘泽和钟孝全,私下笑话余光远。   冰箱的食物马上被供应上来,大家也可以安心到餐厅就餐了。 绝食失败之后,人心松动,马上又打了几架,大家的嘴里都有了   苦味,不再那么团结,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挺绝食派”和“倒绝食派” 两个小团伙。游游和桂园起初虽然支持绝食,但还是和杨木这边混在一起。   都不是原则问题,求同存异吧,卢甘泽和钟孝全安抚众人。   娃娃又发下来了,指挥官要求大家必须照顾一个星期,这就是初级课程的第二堂课。   没人再有心力折腾,男女老少垂头丧气,各自回屋照顾娃娃,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杨木和李黛这几天反而特别开心,两人一对娃儿整天形影不离,其乐融融,就像幸福的小夫妻,游游落了单儿明显有点吃醋,看不出是为了杨木,还是为了李黛。   娃娃回收之后,初级课程的第三堂课开始,手环通知就在黄色区域餐厅,也就是杨木他们每天吃饭的地方。早餐时间,众人刚刚端着餐盘坐下,A376 就踱了进来,还是一身笔挺的制服。   杨木想与指挥官眼神交汇,发现对方视而不见,赶快提醒自己, 不要那么不知深浅,心里要藏点事。   嘴上不能多说,杨木心里的疑问还是不少:非亲非故,指挥官一直那么严厉,为什么半夜跑到自己的房间,说要尽量保护自己呢?   难不成因为自己长得帅,她看上我了?   要么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考验我是不是贪色?   如果是她看上我,自己是不是应该奉献出来满足她呢? 如果满足了她,那李黛呢?   ……   胡思乱想一通,杨木之前的欣喜消散掉,只剩下隐隐作痛的担忧。   12   指挥官沿着整洁光滑的地板走来走去,慢慢踱到餐盘收拾区,在不锈钢垃圾桶旁,她突然停住,手伸进去,抓出一个东西。   “这是谁扔的?”指挥官手里拿着一个面包,面包的边缘咬了一小口。这个面包浸满了垃圾桶的潲水,已经泡大了一倍。   众人抬头看了一眼,谁也不说话。   “这是谁扔的?!”指挥官提高嗓门,大吼一声。   “全部站起来!走过来!”见无人应答,指挥官已经怒气冲冲——   你们竟然敢这样浪费粮食!   你们到了国民大饭店,不用工作,每天吃最好的海鲜和水果,每天有人给你们整理房间,清扫卫生,为你们做饭洗碗,变着花样弄三餐,结果你们把这么好的面包丢进垃圾桶里,谁扔的赶快站出来!   “可能不是我们扔的,是原来就在桶子里的吧!”杨木旁边有个戴眼镜的团友小声嘟囔。   这时,餐厅工作人员走过来,他看了一眼垃圾桶,肯定地说道: “这绝对是今天早上才扔的,我们每天都会定时清理干净垃圾桶,我们的工作人员更加不可能扔掉这么好的面包。”   指挥官点头,“我知道,在国民大饭店这个重视秩序的地方,操作规程非常严格,餐厅不会有垃圾过夜,国民大饭店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有良好素养,更加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粮食。肯定是这帮人干的!如果你们没有人承认,就大家一起接受惩罚!”   “谁干的,快承认吧,别连累大家!”桂园趴在垃圾桶前面看了看,夸张地捏住鼻子,“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呢,面包都可以整个整个扔!”   大家互相递白眼,是呀,谁干的就承认吧,何必这样害我们呢! “就是呀,我刚坐下,是最后一个来的,这肯定是先吃完的人扔的!”李黛也气呼呼的。杨木一声不吭。   “没有人承认,是吗?”   指挥官面无表情,冷酷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之前你们闹绝食,应该已经知道没有食物的可怕。现在你们都不承认,这个面包也不会自己跑进垃圾桶里。这样好吧,大家一起接受惩罚!”   “看监控吧,肯定能抓住这个浑蛋!”有人提议。对!快看监控!众人附和。   游游一下哭了起来:“是我干的,我扔的……”   “你扔的你还不承认,你存心害我们大家呀!”之前和何安安吵架的整容大姐站起来怒斥女明星。   “不是啊,不是啊,我只是害怕!”   指挥官 A376走向游游:“你为什么把面包扔了?”   “硬,不、不太好吃……”一头长发,娇弱的女明星怯怯地回答道。   “粮食是你种的吗?面粉是你磨的吗?面包是你烤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浪费?”指挥官挥舞着橡胶棒,厉声训斥。   游游不敢回答,嘴里呜咽着,又不敢大声哭,一双眼睛楚楚动人, 模样很是可怜。杨木心想,如果是个正常的男人,应该都不忍再责怪她。   指挥官可不吃这一套,她举起手上的面包,面包正好配合气氛地落下一滴潲水,命令道:“吃了它!”   游游看了一眼面包,马上干呕起来,就势蹲在地上,指挥官又命令一声,游游还不动,只把头埋在膝盖里。眼见指挥官正要举起遥控器电击游游,桂园冲了出来,大叫着,“别打她,别打她,我替她吃!”   指挥官冷笑,“你替她吃,你以为就没有你的事儿吗?”   “其实你们每天浪费粮食的情况,我们都做了详细的记录,今天   就是第三堂课程,教教大家什么叫节约食物,没想到今天就抓了一个扔面包的!”   “我真的不能吃这个面包,吃了我会死的!”游游哀号。   “会死吗?”指挥官把手插进口袋,那我就给你们吃吃看,看这样的面包吃了,人会死吗?   话音刚落,指挥官 A376 把手中饱蘸潲水的面包一下塞进嘴里, 在众人面前一口一口咀嚼,直到完全咽了下去。   13   杨木逃一般回到房间,抱着洗手池呕吐。   刚才看指挥官吃潲水面包,李黛当场就吐了,杨木和张国良强忍着恶心又帮她清扫,现在这一手黏糊糊、热烘烘的呕吐物,让杨木也恶心到极点。   吐了几下,杨木口渴,自然而然地拉开冰箱的门,这一下又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每天都会定时补给的冰箱此刻又空了,除了瓶装水还在,在冰箱的最下层有一个盘子,里面堆了一些食物残渣,看起来就像李黛刚才的呕吐物!   盘子的旁边有一张纸条:   邵杨木先生,这是初级课程的第三课,请您吃掉这段时间您浪费的食物。   我们会每天给您供应,直到您全部吃完才能去餐厅正常用餐。提示:别想扔掉,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杨木跑到李黛房间,见李黛也自身难保,她面前的那一大盘子吃剩的食物堆得高高的,景象特别壮观。   “怎么办,这可怎么吃呀!”   “还能怎么办,闷头吃吧,早吃完早解放。”杨木已经彻底想通。“你说,那个游游是不是很讨厌!”李黛气鼓鼓的,“一路上我对她那么照顾,原来她是这种人,今天竟然想害我们,戏子果然无情!” “不要这么骂人。”杨木搂住李黛的肩膀,嘴唇不自觉地贴了贴她的脸颊,“她也不是故意害我们,女孩子难免胆子小。”   “胆小?我看她一直是男人宠着,惯出一身臭毛病!”   “你们一路上都是好朋友,别因为这点事就影响感情,后面不知道有多少难关还要大家一起面对呢!”   “怎么只有这点事呢?那天余光远打我,游游没有帮腔,结果他提出绝食,游游第一个就支持,这还是我的朋友吗?”李黛嘴都气歪了,不过马上又换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你看看,结果呢,人家指挥官是女的,不吃她撒娇献媚的那一套,真是活该!”   杨木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感慨女人的友谊真靠不住呀! “男人的友谊就靠得住吗?”李黛也歪在一边,反问。   杨木也不好回答,只好指指冰箱里的剩菜:“宝贝儿,味儿不错,虾还挺新鲜,你就慢慢享用吧!”   “奶奶外婆的腿儿!”李黛拿枕头丢杨木。   “提醒您注意文明用语,小心被电击。”杨木一本正经。   李黛赶快鸡啄米,“对,对,谢谢您的提醒,对不起,再见!”   14   杨木本来就比较节约,一顿就吃完了自己的那点剩饭,得以回到餐厅用餐,张国良警官已经坐在里面,看来他几乎没有浪费过任何食物。   一两天后团友才陆续到齐,杨木好奇团里有位胖团友怎么也会剩那么多饭,后面听他和别人显摆,因为家境特别好,他对食物极其挑剔。   杨木又想起任青青来,脑海中出现了芬雅餐厅的最后一晚。   任青青也是这样百般挑剔,每种食物都要有出处,她也如同美食家一样如数家珍,什么普罗旺斯的、阿拉斯加的,在她的眼里,最贵的才是最好的,进口的就是高雅的,纯土鳖才吃国产的食物,而她作为“海龟”,血统名贵,高高在上。   每次只有杨木点菜单上最贵的菜她才会喜笑颜开,已经长满暗疮的脸像一张撒了芝麻的大饼——这个时候就会适时响起钢琴悦耳的音符,芬雅餐厅里有个矮小的男人每天弹唱,任青青一边等菜上桌, 一边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唧那些杨木听不懂的外语歌。   本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呀,可是不知怎么的,想到这一切,杨木涌上来的却是厌恶。   李黛不搭理游游了,杨木也只好跟着她,从游游身边经过时竟然闻到她身上一股酸味,也分不清是没洗澡还是没刷牙。   垂头丧气的女明星一个人默默坐在餐桌前,把面前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杨木见她拿面包把吃过的餐盘擦了一遍又放在嘴里,马上跑回收餐区,捡起自己刚放下的餐盘,用舌头舔干了汤汁。   犹犹豫豫的,回房间的路上杨木又靠近张国良,那天和余光远干架的时候,一拉一扯间杨木已经感觉到警察在偏心自己,明显是挡余光远的腿力。   有人保护真好,杨木竟有孩子般的小满足。   前几天的谈话被李黛打断,一直如鲠在喉,因为杨木必须搞清楚, 关于郭川之死,警察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   “张警官,第二个奇怪之处是什么?上次您说了第一个……” 张国良淡淡一笑,好像一直在等杨木主动发问——   其实,在你们的不在场证词中我发现了几个奇怪之处,前提是我已经认定你和任青青是杀人凶手,你们一起杀人埋尸。   而第二个奇怪之处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分别提供不在场证明。   虽然你们想到互相做证不会被采纳,但我推断,你们决定分别提供证词并不是为了证词的可信性。有点绕吧,让你的大脑平静一下, 跟上我的逻辑分析——虽然是恋人,但你们这代年轻人特有的自私,   让你们大难临头各自飞,想到的是先自保。   杀完人之后,你们中间的一个人提议,赶快分别做不在场证明。你们在餐厅和死者大吵大闹,当晚死者就被埋尸,你是男人,任青青是孕妇,对于警方来说,你的嫌疑要大得多!   说到这里,张国良又观察杨木表情,果然,他开始眨眼睛。   但是——你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你们的不在场证明看似独立,其实却是直接关联的!   按照你们的证词,当晚7 点到8 点,你送任青青回家,8 点到9 点,你自己回家。任青青身体不适 8点30分进了医院,马上就抽血化验,证明是她本人,而你 9 点到家,9 点 20 分去吃宵夜。   分别证词可能会被警方采纳,但风险却更大,两个不在场证明都成立要比一个不在场证明成立难。   从这个证词上看,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比你的充分多了。她的是直接证明,而你的是间接证明。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你们的证词时间咬合很严密,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基于任青青成立的基础上。   任青青的证词如果成立,你的证词可能成立,不过警方依然会怀疑任青青和你撒了谎,她其实是自己回家,然后去了医院,而你一个人去杀人。   如果她的证词不成立,你的证词就绝对不会成立,因为你说送她回家,她没回家去杀人了,那你怎么能证明你没有一起去杀人呢?   所以,从不在场证明来看,你处在下风。   15   “但是你并没有找到我们证词的漏洞吧?不然你是不会让我出国旅游的。”杨木还不死心。   “对!”张国良笑了,“当时的确没发现漏洞,或者说发现了漏洞,但还没找到证据。”   先看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吧!   8 点 32 分,任青青出现在医院的监控摄像头中,一左一右有两个人扶着她,证实是她的父母。   可医院的监控摄像并不清晰,虽然能看到脸,五官却很模糊。当班的急诊医生也说,任青青难受,一直捂着肚子,眉毛也拧着。回头请他辨认任青青的照片时,他有点拿不准,但还是一口咬定是同一个人。   而任青青不在场证明的关键是血液,这是无法造假的。如果任家接到女儿杀人之后的来电,临时找一个人来扮演女儿,就算这个人找到了,她的手臂也不可能抽出和任青青一模一样的血液出来,因为每个人的血液独一无二,其中包含的 DNA 是特有属性。   事实上我们也证实,医院当晚从任青青手臂中采集的血液样本与调查阶段从她手臂上采集的血液样本,判定属于同一人。   请注意我的措辞,判定。   因为毕竟过了二十几天,血液的某些指标有所变化,但 DNA 比对还是一致。   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因为血液而变得坚不可摧,即使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是警方也会采证,这样,她的杀人嫌疑被彻底洗清了。   接下来就是你,作为本案的第一嫌疑人,也有一个不在场证明——时间。   我和同事做了 5 次试验,每天晚上 7 点从芬雅餐厅出发,选择最快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去河谷开发区的埋尸点,再回到你家。   结果发现,因为还是晚高峰的尾巴,这一时段路况并不好,再加上一路上红绿灯特别多,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两个小时之内从芬雅餐厅经河谷开发区再回到你家,更不要说还留出一定的时间去杀人和埋尸体了。   我们又调取了这一路段当晚的监控摄像,并没看到有违章闯红灯的记录。仔细辨认了每一台摩托车的影像,没有看到你和郭川。地铁站的监控我们也仔细筛查过了,没有你们的踪影。   因此,我们警方认定,即使你没有送任青青回家,就是你一个人搭乘黑的士,7 点从芬雅餐厅出发,到河谷开发区杀人之后,也没办法在 9 点左右赶回你家。   你的嫌疑也暂时被洗清了。   听到这里,杨木暗自松了一口气,很想擦一擦额头冒出的汗,他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没办法,这是老毛病,又怕伸手擦汗被警察看出异常,只好拼命地眨着眼睛……   16   餐厅回房间的路也不是永远没有尽头,张国良警官看着杨木可怜的模样笑了笑,拿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他,快擦擦吧!   “小兄弟,所以说,我一眼就看穿了你,认定你是犯罪嫌疑人。   “在酒店大堂等你那天,我是故意说任青青的不在场嫌疑洗清了, 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果然,当时你的表情特别复杂。   “沉默了一会儿,你主动问起埋尸体的地方,其实就是在暗示我, 两个小时之内,是没办法从芬雅餐厅去杀人地点再回到你家的。这时候我就肯定,你一定是在时间上做了手脚,让你可以实施这个别人无法实施的犯罪。”   “我没有特异功能。”杨木随手把擦过汗的纸巾丢在走廊里,就像给邵风华擦完屁股一样,“我也没有做手脚,我说了一万遍,我真的没有杀人!”   “杨木!”张国良弯腰捡起那块纸巾,放进自己的口袋,“你也说我们算是共患难的兄弟了,现在身处国民大饭店,未来完全不可知, 我说过,我现在也不是警察,就算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你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也不能把你绳之以法。”   “张哥,我真的没有杀人,你能信我吗?”杨木眼睛里透出无奈, “我这一辈子,连小动物都没伤害过一只,我怎么会杀人呢?”   “那就是任青青杀的人,你只负责埋尸体喽?当时也是她提议开车去僻静的地方,也是她提议你们分别做证词,对不对?”张国良忽然变得犀利。   “你别逼我了,哥哥,我不能说……”杨木哀求,恢复了大男孩的模样。   “那晚之后,你为什么每天坐地铁去河谷开发区呢,难道不是想监视埋尸的地点有没有被人发现吗?”   “我有事……” “什么事?”   “这算是我的隐私,可以不回答吧?”   “好吧!”警官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一边用房卡开门,一边回身笑着看杨木,“你现在的表情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早就分析过,提出那个提议的人是很自私的,不值得你去爱,你却还在维护她,无非是因为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怀了你的孩子,对不对?除了你主动包庇她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她在利用孩子威胁和逼迫,让你关键时刻一个人顶罪,对不对?”   张国良步步逼近,杨木跟着往后缩,不敢对视。   “可你知道郭川为什么要追踪你们吗?——郭川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任青青!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吧?”   张国良看着杨木错愕的神情,“那我就都告诉你吧!”   17   初级课程的最后阶段是理论学习,内容涵盖了各国社交礼仪、文化民俗、道德公约等方方面面。课程扎扎实实上了 60 天,边上课边考试。考试的形式也很灵活,既有闭卷考试,也有场景模拟,考不过就要重修,直到完全考过才行。   一时间,这群成年人都变成了勤奋的小学生,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不绝于耳,夜里,杨木和李黛蹲在走廊里,头顶着头,背笔记做题目, 互相督促和测试,日子变得特别充实,连杨木都体会到了久违的校园欢乐。   好在这群团友个个善于学习,大家又乐于互帮互助,理论学习的考试全体顺利通过。   一个多月来,大家也逐渐适应了国民大饭店的生活,行李虽然被收走,但基本生活用品还是会按需供应,女士用的卫生巾、扎头发的橡皮筋,男士用的刮胡刀、剃头的手推,符合大家各自尺码的内衣裤, 甚至还有无香味的护手霜、老花镜等都会一一供应,看起来还算贴心, 钟孝全甚至还吃上了生日蛋糕。   这天晚上,餐厅里竟然破天荒地出现了香槟,虽然每人只有一杯, 但已经足够惊喜!马上有人提议表演节目,大家好像又回到旅行社的大巴车里一样,你唱歌我伴舞,热热闹闹地畅快了一通。   杨木又吻了李黛,这一次是他主动,在两人的嘴唇不经意地触碰到一起时,杨木从李黛的回应中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她的爱。   年轻人的爱情怎么会因为监控器的存在而阻隔?   这个如同苹果一样粉嫩的女孩儿,因为一杯香槟变得更加香气四溢,帅气迷人的杨木,也散发出女人不能抗拒的魅力。   他们只能躲在衣柜里,虽然不确定是否安全,但也是唯一可能的绿洲。   实在没有条件制造过多的浪漫,两个年轻人相约好第二天不穿内裤,白天的每一次眼神交汇都会产生一轮无休止的暧昧想象,李黛知道杨木在问她:“感觉如何呀?”   终于熬到晚饭后的自由活动,两人迫不及待地钻进衣柜,李黛在黑暗中小声告诉杨木——   “怪怪的!”   “怎么怪?”杨木沙哑着嗓子,想把娇小的女孩儿彻底隐藏进自己的怀里。   “第一感觉是空,空荡荡的,下面没有了熟悉的支撑,空气能从身体直接钻进去。   “第二感觉是忐忑,生怕被别人看出自己没穿内裤,整个人的注意力时刻集中在敏感区域,总想用手遮,又不敢用手去摸。   “第三感觉就是自由,解放,没有任何束缚,好像回到母亲的子宫,连毛发都可以舒展,水草般在波纹里慢悠悠地荡漾……”   杨木笑着捂住李黛的嘴,“姐姐你别形容了,太形象了,我要笑场了!”   “那该你讲了。”李黛推着杨木,不准他只顾笑。“我的感觉就是,我爱上你了……”   这句话从口中自然地说出,杨木的心却“咯噔”一下,上次余光远发神经动手打李黛,自己表白的话语就在嘴边,可是任青青、孩子、郭川,这些令他绝望的名字突然不合时宜地一起冒了出来,如同躲在角落里指指点点,一直嘲笑自己的幽灵。   刚刚燃起的火苗忽地又被恶魔吹熄,杨木整个内心被惆怅填满。 第四章 中级课程   1   虽然小有摩擦和反抗,初级课程还是结束了。   指挥官宣布所有人都可以进入中级课程,欢呼声一下爆发,团友们热烈拥抱。桂园趁机揩油,从身后搂住李黛和游游,手在前面就开始不老实,被杨木怼了几下。他并不在意,转身又贴何安安,张国良也用手臂挡住,好在没人真翻脸。   顾不上,大家都乐坏了。   与此同时,冰箱和餐厅的食物种类越来越多,点心也越来越精美, 每天还会供应适量的冰镇啤酒。   有点酒下肚,话匣子就收不住口,畅饮之余众人感慨: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失去自由,前路未知,被逼迫着参加所谓的培训。好在初级课程很轻松,吐吐泡泡的力气就应付得来。看来如果配合对方,也许最后能有个善终,离开这个可怕的监狱……   大伙儿都这样期待着,酒瓶子碰得叮当乱响。   前段时间担惊受怕,这群人都瘦了一大圈,女明星游游也彻底放弃寻找化妆品,素面朝天扎个马尾,要么跟在钟孝全后面,要么走在卢甘泽旁边,清清爽爽的反而更好看。   桂园的肺出了问题,咳咳咳了几天,指挥官安排人把他带走了,桂园回来之后就变成了高音喇叭,到处兴奋地宣传,国民大饭店里有大型医院,而且设备特别先进,只是拍个胸片就可见一斑,可惜他没有机会四处侦查。   这个消息是重量级的,给大家带来了更多遐想——   有大型医院就证明这里的常住人口很多,那也就是说,国民大饭店可能不会把进来的人全部杀光,外面的人之所以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只是因为把人关在这里,和外面断了联系。而且有医院就需要医生,何安安尤其若有所思。   脑补出这个结论之后,大家仿佛瞬间变成找到特效药的癌症患者,生机如同身旁各色兰花,一朵,两朵,转眼就开了满枝。   钟孝全和卢甘泽此时已经成为团队的核心,他们丰富的阅历、沉稳的性格给大家莫大的安慰。两人也一直鼓励大家,初级课程顺利结束,终于看到希望,一定要坚持到底,坚持必胜的信念!   杨木也轻松不少,没事又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经常检视自己突出的优点,的确有极强的治愈疗效。   监控不监控随它去,没有必要为看不见、听不到的任何事物烦恼,活在当下不是一个伪命题,人不能决定的东西太多了,出生死亡是老生常谈,甚至应该反过来说,人能决定的东西又有多少?   每个人走到尽头幡然醒悟,最不值得的就是浪费短暂的生命去烦恼。   李黛举双手双脚赞同这个观点,这段时间她得出个惊人结论,她把众人置身其中的国民大饭店称为“星际中转站”——   “我们都是外星人,星际航行时迷失在这个宇宙,隐身于这个星球,国民大饭店是我们回到自己星球的必经之路。”   “回哪里?”   “我们自己的星球。”   杨木溺爱地望着自己的小妞儿,就是喜欢听她胡诌八扯,又头头是道。在无聊的国民大饭店,李黛的存在,真是上天的恩赐。   “真有外星人吗?”   李黛卖萌撇嘴,当然有啦,这么大的宇宙,啥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没有呢!这些外星人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而且数量很多,只是他们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黛一扭脖,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李黛,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怎么分辨外星人呢?”杨木斜躺在柜子里,饶有兴趣。   “看眼睛。”   杨木扳过李黛的脸蛋儿,在手里揉捏几下,细看她的眼睛——只见一对浅浅双眼皮的吊梢眼,右边那只非常美,近乎完美的弧度,恰到好处的深浅,左边那只美中不足,双眼皮有三四层。   “怎么看呢?”   李黛笑着夺回自己的脸蛋儿:“看大小。”   见杨木还是痴望自己,李黛终于不再卖关子——   其实,每一位生活在地球上的外星人都有一个独特的标志——大小不对称的眼睛,叫龙凤眼是爱称,其实就是大小眼。   看镜子里的双眼,如果大小基本一致,恭喜你,你是血统纯正的土著地球人,大小不一的,就是外来物种。不过只通过眼睛不能分辨星球,宇宙是无限的,还有无数个平行宇宙,光年并不是距离的唯一标准,很多遥远得无法形容的文明曾造访过地球,留下属于它们的后裔。   地球住不惯,外星人早晚要回家,一部分人是用地球人可以接受的方式——死;还有一部分就不知不觉地消失,比如,像我们被带到这里。   中转站必不可少,到了这里我们就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星球。而且星际航行毕竟很漫长,稍作停留之后,我们便会乘着不同的轨道, 用不同的运载方式回到属于自己的母星,这趟地球上的人生之旅才完结。   我就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这样的话题,杨木与李黛百谈不腻,层出不穷,用于应对现实的烦恼,对于消灭无聊与恐惧,的确有效。   不过,杨木的烦恼并没有因此根除——   杨木牢记那夜指挥官的提醒,要低调服从,养精蓄锐,高级课程可是一场考验。而且在这个团队中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张国良如同黑猫警长,时刻紧盯自己,让杀人埋尸的杨木就像缺了半片耳朵的老鼠。   如果真如李黛所说,我们是外星人,终于要回到自己的母星,那应该也算幸运,可是母星那边的生活又是怎样的未知呢?   自己能拥有真正的幸福和自由吗?   母星,多么好笑,此刻又是这么真实的词儿啊!   还容不得杨木继续编写科幻故事,马上就进入了中级课程。   2   中级课程第一天,杨木最积极,第一个到达指定会议厅。桂园紧随其后,双耳挂了个白色的大口罩,一张嘴就咳嗽,杨木赶快示意他少说话,暗自庆幸这个世界清净了。   脑海里出现一只嗡嗡乱叫的巨型大苍蝇,杨木熟练地制造出一个更巨大的苍蝇拍,“啪”的一声把它钉在墙上——爽!   众人准时坐定,钟教授数人,15位齐了,杨木找机会与每人对眼, 发觉李黛说得果然有理,大家的眼睛竟然都不太对称,有的大小相差特别明显,看来国民大饭店真是星际中转站,外星人都聚在这里开会。   正这工夫,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走进会议厅,也是A376的打扮, 气宇轩昂地站在中间,干练开场——   各位国民大饭店的住客,恭喜你们通过初级课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级课程指挥官B112。   尴尬几秒,钟孝全赶快带头,稀里哗啦的掌声响了起来。B112 也是扑克脸,一挥手,众人收声,听她继续指示:   初级课程中,指挥官 A376 试图带领大家补习本该在幼儿园学到的知识,文明语言,举止得体,尊重他人,还特别训练了大家的责任感,提醒大家爱惜食物……当然这些都远远不足够,相信大家在国民大饭店的耳濡目染之后,会有更深层次的蜕变。   中级课程是全新的体系,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家认真配合, 就可以顺利毕业!   B112 也拿出一个遥控器,挥了一下,和初级课程一样,不遵守规定的人就会受罚。杨木瞥了这个银色的金属小物件儿一眼,背上的芯片反射性地疼起来。   “不再啰唆。中级课程的第一课非常简单,给大家一天的时间, 请你们选出一个人来。”指挥官 B112 高高在上,环顾四周。   “选出这个人干吗?”桂园还是多嘴,杨木忍不住斜了他一眼,但也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问。   “对不起桂先生,你又在没有请示的情况下提问,请接受这个小小惩罚!”说话间,B112 轻按遥控器,桂园从椅子上弹起来,旋即又坐下,隔着口罩看得出他在龇牙咧嘴,但明显电击不严重。   “选出来之后,我就会告诉大家,现在行动吧,记住,只有一天!”   “怎么办?大家商量一下吧!”   指挥官离开会议室之后,15 个人拖着自己的椅子,慢吞吞地围成一圈,钟孝全坐在中间,还是充当班长的角色。   “选什么呀,她不说选出来干什么,咱们就不选!”李黛有点赌气, 先起头。   平时不多话的何安安倒是接茬儿哼了一声:“不选,国民大饭店会放过我们吗?结果大家一起扭屁股跳电击舞,毕竟咱们进来不是一天两天了。”   桂园又站起来,配合美女的话扭起屁股,杨木真是受不了这个人, 桂园却偏要扯他的胳膊,一起站起来跳贴面舞。   “严肃点!”余光远凶了一句,“别胡闹了,这都什么时候啦?”李黛给了姓余的一个大白眼,嘴里嘀咕一句“臭鱼烂虾”,挪着椅子靠近杨木,在他的身躯庇护下,朝余光远呸了一下。   “我讲几句吧。”钟孝全清清嗓子,借用了卢甘泽平时的开场白, 大家都静了下来,“各位,我们中间有人曾问过,在课程中间我们会不会死,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我有种担忧,虽然这里吃住都特别好,但强迫我们留在这里,动不动就电击恐吓,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我们,我们也未必就会全身而退……”   “你是说,选出来的人可能会死?!”李黛惊恐。   有这个可能!钟孝全接着说,选出一个人做什么?总不会是大家玩丢手帕游戏吧,选出这个人有四种可能:死、受一番折磨、得到某种奖励、离开。   “离开是放我们走的意思吗?”有人急切地问。   “应该是。”一路安静的张国良忽然接话,把杨木吓了一跳,“钟班长的话有道理,现在我们进入中级课程,难度应该不会低于初级课程。只是让我们选一个人出来这么简单,我估计是陷阱。这个被选出的人身上肯定会发生一些事儿,可能好也可能坏。”   “但我认为,选的这个过程应该才是我们的课程内容吧,选出谁可能不重要。”卢甘泽出声。   “国民大饭店诡计多端,就是想看着我们纠结烦恼,甚至自相残杀。”   “那就是五种可能:死、受一番折磨、得到某种奖励、离开、没什么事,对不对?”有人梳理众人思路。   “不一定会死吧?”李黛问张国良。   “但死是最严重的后果呀!”游游不安。   “对,可能性不小。”余光远也附和。   3   杨木一声不吭,任由团友瞎猜,他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出头,现在走一步看一步。   “好和坏的结果可能都是 50%,那可怎么选呢?”李黛拧着眉头。“有没有毛遂自荐的?”有人打着哈哈,瞅瞅别人都没有接茬儿,马上自嘲地补了一句,“是的,疯了才自己撞枪口。”   “还是投票吧,一人一票,谁票数多就选谁,票数一样就再投一轮。”余光远提议,“这是个公平的办法,大家看怎么样?”投票好像是个公平的方式,大家都暗自思忖。   “我认为不好!”钟孝全突然打破沉默,微黄的板牙七扭八歪地从嘴角露出来,杨木惊觉这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很不自然的笑。“投票可未必是最公平的方式,因为枪打出头鸟,在团队中一直很活跃的人,会成为众人的首选。”   “你是在害怕吗?”余光远鄙视道,“钟班长,你是怕大家会选你这只出头鸟吧?”   “我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个方法需要商榷。”   “商榷?如果不是害怕,钟班长干脆毛遂自荐,主动承担这个名额吧!”余光远狠狠地将军。   听了这句话钟孝全突然变脸,腾地站了起来——余光远,你什么意思,这一路上我对大家诸多照顾,你们又让我当了这个班长,我得了什么好处?现在是可能送命的事情,你凭什么指定给我呢?   余光远立马站起来,针锋相对:“看看,你现在暴露出真面目了吧?一路上数你最伪善了!你说照顾大家,为什么这样的时刻你不冲在前面呢?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就跳出来装好人,说这个批那个,处处显示你高风亮节!”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你提议爬新风管道,结果是杨木和张国良爬的,你还不伪善?照你的意思那就不用选了,以后有什么坏事直接指定我算了,我一个人死,成全你们大家活着!”钟孝全嗓音都变了,喘起粗气。   游游听这话脸色也变了,她是“副班长”,更是团里唯一的“明星”,如果真的投票自己也可能会中选,于是她也帮着钟孝全和余光远吵了起来。   “钟班长你们多虑了,先不说大家是不是都会选你们,就算是选上了,也有可能提前出去,这不好吗?”李黛满脸轻松,杨木扯她一下, 不要多嘴。   果然坏了事,这句话激怒了钟孝全,他回身看着李黛冷笑:“你以为我是怕死吗?如果我死了,能换得大家的平安,我可以自我牺牲, 但是假如我没事了,得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国民大饭店,估计你们又会感觉不平衡,人心就是这样复杂!你现在说这样的风凉话,投票对你也不利,这一路上你张张罗罗,出尽风头,难保大家不选你,你还在这里搞不清状况呢!”   “我搞不清状况,还是你自私呢?”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知好歹呀,一路上我多照顾你,你现在直接朝我开炮,恩将仇报呀!”   “你对我好,你有错我就不能说你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用你对我好!”   “不要吵了!”   再聊下去不知局面将如何,卢甘泽只好出来主持局面,“这样吵来吵去太伤感情,大家不要浪费时间,只有一天的时间,还是再想办法吧。”   “要不抽签,完全看运气,抽到谁算谁?”桂园提议。“我不抽!”这下换李黛反对,“从小到大我的手气特别不好,这   种签我每次都跑不了,我不抽,我不抽,我支持投票!” “李黛,你怎么这么自私呢!”   游游转身呛李黛,潲水面包之后两人彻底掰了,已经很久不讲话, 感觉得出游游对李黛也憋着一股气,正好发泄出来:“抽签是最公平的方式,你却怕自己被抽中,说到底还不是怕死?你这么想投票,不就以为这一路上你都扮好人,当小丑逗着大家乐呵,你以为大家喜欢你就不会投你的票,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嘛!你刚才说钟班长的话, 正好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且,钟班长说得对,你整天咋咋呼呼的让人讨厌,如果投票的话,我们大家都投给你!”   李黛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游游:“你也是个恩将仇报的戏子,这个时候你也朝我开炮!一路上我对你多照顾,像个跟班一样服侍你!上次你把面包丢在桶里想害大家挨罚,我还没骂你,你不就演了两部电视剧嘛,有几个认识你的呀,卢甘泽就没听说过你,结果你跑到这个团里来演明星了!你投给我可以,我也第一个投给你,大家同归于尽!”   “我是不是明星不关你事,我是不屑于和虚伪、自私的人为伍的! 你不是刚说不稀罕钟班长对你好吗,我告诉你,我也不稀罕你对我好, 那是你自己贱!”游游也挺起腰杆。   “你以为长得漂亮,这个世界就要高看你一眼吗?我觉得你丑陋至极,丑八怪!”李黛反击,挽袖子撸胳膊。   杨木怕两个女孩儿真抓起来,赶快站起来,一手一个把两人摁在椅子上。   这么一吵,抽签这样看似公平的方案也流产了,众人又陷入沉思。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家还是没个主意,有的捂着嘴,有的缩着脑袋,有的看着天花板,最后还是桂园打破了沉默——   “这样吧,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两个方案可选,这样好不,我们先投票,在两个方案中选一个,如何?”   这个提议看似合理,没人再反对,钟孝全虎着脸取来纸笔发给大家,众人分散到角落里,各自低头把结果写在纸上。杨木知道李黛在偷看自己的纸条,索性给她直接看。   15 张票一字排在地上,结果一目了然,7:8,“投票”胜。   李黛胜利者一样笑逐颜开,钟孝全和游游难掩愁容,卢甘泽出来主持,各人回房间慢慢思考,约定晚上八点在这里唱票,公布结果……   4   “你干吗反应这么激烈!”杨木不顾李黛,抢先拦下游游,两个人在角落说话,毕竟是老相识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杨木想多关心她一下。   “投票对我很不利,我不想死,特别是孤零零地死。如果大家一起死我不怕,但是我一个人死,我可不愿意!”游游哭了,娇媚的样子可怎么得了,杨木给她擦着眼泪,暗自哀叹。   “你要坚强一点儿,傻妹子,现在我们在国民大饭店,大家可能都会九死一生,最后谁也逃不了……”   “反正不能投票!”游游继续哭——   从小到大,虽然每个男生都喜欢我,但几乎每个女生也都讨厌我。我最怕当候选人被人家选来选去,有一年学校选三好学生,是无记名投票,老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唱票,结果呢,我在好几张选票上看到我的名字上有个大叉子。   她们不选我就算了,还特意在我的名字上打叉子,当时我的心都被撕裂了!   我哪里得罪这些人了,她们要这样恨我!   而且每次知道要投票,大家都想出各种花招提前取悦别人,平时人缘好的人特别占便宜,完全是比人气,所以我认为投票是最不公平的方式……   “那你也不至于和李黛这样吵架呀!”杨木叹气。   游游冷眼看杨木,有点吃醋地说:“我知道你和她的事儿,整个团里都知道了,我不想评价……但你怎么会看上这个女人呢?”   杨木没有回答,眼前是任青青的影子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昏眼花, 四肢发麻,脑瘫小儿麻痹加帕金森。   “可能因为这里是寂寞的国民大饭店吧。”游游自言自语地替他回答,有些黯然神伤。   “不管怎么样,你们俩这样吵架会两败俱伤的……”   杨木踢掉鞋子,刚歪在床上,桂园就来敲门,杨木趁桂园没注意收起纸条,其实上面还空无一字。   “哥们儿,你想选谁?”桂园倒是开门见山,大大咧咧地拉开杨木的冰箱拿出一瓶果汁,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半,把自己丢在沙发上。   “没想好,不好选。”杨木实话实说。   “你说我们最终是不是都会死,这些人把我们抓进来,估计是做实验的小白鼠,初级课程就把我们折腾得够呛,中级课程就开始死人, 高级课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呗!”   杨木倒是轻松,自从知道国民大饭店里有人暗中相助,杨木稍微吃了颗定心丸。而且 15 个人中选出一个,杨木怎么算也算不到自己, 自己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人缘也不错,应该有点自信。现在主要是保护李黛,还有游游。   “你小子是心大,还是傻呀?”桂园盘起二郎腿,用脚尖对着杨木, “咱们进国民大饭店这么久了,连这里毛个底细都没摸清,你就敢高枕无忧,我真服了你!”   杨木憨厚一笑,“哪里,哥哥,你不了解我,我这也是无可奈何呢,我的智商仅限于此,深了远了我参悟不了。”   桂园转脸冷笑,“你小子讲出这句话可见心机也不一般。”接着又叹气,“这个时候我也就找你说说心里话了——你看今天那些人的嘴脸,之前装得好看,现在可全暴露出来了!”   “可不是!”杨木也由衷感叹,“到了这个份儿上,这些天彼此累积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友情在生死面前真是不堪一击。”   “特别是钟孝全!”   桂园压低声音,“我今天可品出来了,这个人虚伪,真虚伪呀!我在飞机上和导游吵架时他就装好人,处心积虑,哪个想到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投票?平时装出老母鸡的样子,护着这个,扯着那个,出谋划策,结果关键时刻第一个往后缩!”   杨木还没来得及表态,桂园又说:“还有余光远、李黛和游游几个大头蝇子,跳出来嗡嗡的,人性多丑陋啊!你说你找的‘媳妇儿’,不是我说她,咱们虽然关系好,但她今天的表现实在跌份儿!终身大事,你可得慎重啊!”   杨木继续品着他的话,桂园已经坐在杨木的床上,身子凑近他小声说:“还有卢甘泽,你也得小心,你平时和他走得近,但是哥哥我真的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桂园故意摆出一副欲言又止,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弄得杨木心里痒痒。   “听你的意思这里就没好人了,那你想选谁?”杨木盯着桂园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问道。   “这可不能说,现在说出来太得罪人了!”桂园身子往后挪挪,犹豫了一下又靠了过来,“反正除了你和张国良之外,我都可能会选!”   “张国良?”   对!桂园微笑,“这一团人,我就看他像个爷们儿,我只服他一个!”杨木想起张国良的身份,心里滋味复杂。   “木木,这个时候咱们得联手,联手你知道吗?!” “联手?”   桂园得意,“你看要不我怎么来找你了呢?其实我知道,真要投票的话,钟孝全和李黛都安全,钟孝全是杞人忧天了,他人缘最好。李黛那是一朵小鲜花,妥妥地高枕无忧,最吃亏的是我和余光远,枪打出头鸟不假,我们两个平时嘚瑟了一点儿,不过游游也跑不了,她是女明星,其他女的心里也不一定怎么想她。我现在也后悔了,我这个人单纯,凡事爱替大家出个头,吃亏也最多。我嘴上不留德,没少得罪你,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哥哥……”   杨木拍拍桂园肩膀,“哥哥,别说了,真的委屈了你,其实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感谢你的。几次你出头受罪,最后受益的都是大家,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谢也不用谢,我就是觉得关键时候大家也替我想想,别坏事都让我一个人担着!”   杨木看桂园的眼里真的泛出泪花,只好安慰道,“想开点,再说这个人选出来干什么也未可知,凡事不能都往坏处去想,对不对,至少我肯定不选你!”   桂园听了这话一把抓住了杨木的手臂,眼泪滚滚而下,“木木,真的,咱俩往后亲兄弟,啥也不多说了,哥哥给你磕一个响儿!”   说话间竟然直接跪在床上给杨木磕头,杨木被这架势吓呆了,赶快拉起桂园,两人唏嘘了好一阵子。   5   “对了,你说联手,怎么联?”杨木捡起这个话头,桂园已擦干眼泪坐在床沿上,马上又凑了过来。   “木木,你对哥哥掏心窝肺,哥哥也对你说一句,你可别大意呀!这里没有好东西,人心隔肚皮,现在各人自顾不暇,你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为了大家还爬过新风管道,但此一时彼一时,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就得票最高呢!”   杨木一惊,只觉得一股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指都要颤抖,听桂园继续分析——   你的外形太扎眼了,说实话,长那么帅干吗呀你!   你看这一路过来,那几个女的采蜜一样围着你,全都发情一样往上扑,特别是李黛,让你玩了,估计也睡了。到国民大饭店这么久, 哪个男的不是憋得要命,就你的小炮儿打得欢实,这群男的哪个不嫉妒你啊!   “我和李黛真的没什么……”   桂园眼珠转了转,“木木,你的话我信,可别人未必会信。大家嘴上不说,保不齐在投票的时候背后使坏阴你,有两三个投给你的, 别人一人得一票,你就第一名了!”   杨木寒从脚底起,立马僵住了。   “还有,我为什么提醒你要小心卢甘泽呢,我可听说有人背后议论你的职业……”   听到这里,杨木五雷轰顶,冷汗已从后背渗出,一下就气短起来。桂园视而不见继续说,有人说卢甘泽在背后说你是吃软饭的!   “胡说八道!我有正当职业,我是名导购!”   “就是,我也说这不是诽谤嘛!”桂园满脸愤懑,“多气人呢,给别人扣这种屎尿盆子,这个人太阴毒了!”   杨木的眼前快放了一场电影,从机场的第一面起,自己和卢甘泽说的每一句话都浮在眼前。   桂园看他精神都涣散了,心满意足地抚平便服上的褶皱,“算了,今天的话我本来不该说的,你千万要保密,别说是我说的,不然以后我什么也不提醒你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你也千万别露出来,心里知道就行。”   杨木强打精神感谢,桂园露出一嘴槟榔牙,“所以我才提议咱们要来联手的,与其说保护我,不如说保护你!别最后你一个人不明不白背黑锅,还不知道谁出卖的你呢!”   6   两人又小声密谋了一阵儿,忽听有人敲门,是李黛。   桂园看到李黛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李黛也挤出笑容。两人尴尬一秒,桂园回身招呼杨木,“那我先走了,你们聊吧!”杨木送他,关门时看到对方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他都说了什么!”李黛见桂园出门,急急地问。   “还不就是来探听底细,看我选谁。”杨木重新坐在床边,见李黛正坐在沙发上刚才桂园坐的位置上。   “那你选谁?”李黛也和桂园一样追问。   “没想好,不好选。”   杨木也一样回答,他没说谎,之前自己的确把桂园作为第一人选,但刚才的一席话让他犹豫起来,特别是听到自己的职业被众人知道了,杨木真是又羞又恼,差点当场失态,跑去砸了卢甘泽的房门!   “你选谁?”杨木面色惨白反问。   “游游!”李黛现仇现报,“今天她那么呛我,简直是置我于死地!让大家都以为我是个自私鬼,肯定都会投我的票!”说完咬咬嘴唇, 眼泪出来了。   唉!   杨木悲凉满地,“你呀,今天你看看自己,做的什么事儿呀!你长得这么漂亮,一路上是大家的开心果,大家都喜欢你,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都选你的。而且 15个人抽签,怎么就确定会抽到你?相反的,你今天和钟孝全硬碰硬,讲的那几句话全都跑偏了,把你的自私和无情暴露得淋漓尽致,这不是噼里啪啦地掉粉吗?而且你和余光远早就有过节,你投票给游游,说不定余光远还投给你呢,到时候你票数最多,看你怎么办!”   “那我有什么办法呀,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呀!抽签我运气不好,很可能会抽中,那我不就死了吗?”李黛哭了。   “谁说选出来的就会死呢?我们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呢?” 杨木无奈,跳上沙发,搂起李黛,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小肩膀。   钻了几次衣柜,虽然最后时刻杨木管住自己,但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了。李黛见杨木在房间里就敢搂她,越发哭得来劲, 身子完全贴在杨木身上,嘴巴也爬上他的脖子,竟然一边哭一边种起草莓。   杨木只感觉阵阵电流激起欲望,不由自主地搂紧李黛的腰。李黛感觉到杨木的回应,嘴唇立马捉到他的唇,就更加投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木的意识忽然清醒,他一把推开李黛,抬头看天花板。   “怎么了?”女孩儿娇滴滴的,满眼桃花,上衣已经褪去一半,露出大半边胸口,“你还是不要我,我都快死了,你还是不要我,你还是想着家里人,对不对?!”   “监控,这里有监控!”   杨木急忙拉上李黛的上衣,用手护住她的胸口,李黛嫣嫣一笑,“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事到如今还怕什么监控呢!咱们每天吃喝拉撒人家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上个床看就看呗,反正我们这些人早晚 一死,也不用顾什么廉耻,干脆就做给他们看!”   杨木还是不行,默默拉上裤子,重新坐在床边,激情一点点消散, 任青青的影子又冒了出来——“还是说正事吧,今天的事情被你自己搞砸了,现在情况确实很不利,我们想想对策。”   李黛愤愤地说:“都是游游这个破烂货,今天真是害死我了,你说我骂她应不应该?”又立刻抬眼看杨木,“亲爱的,你能帮我吗?咱们都选游游,这样她至少有两票了,怎么样?”   杨木耳朵听着李黛的话,心里却在盘算桂园的话,刚才自己的确愤怒难当,现在倒是冷静下来,越发觉得此刻情况复杂,自己还不能冲动行事,手上这一票可金贵着呢!   “你难道不答应吗?”李黛带着哭腔,悲悲切切地望着杨木,从沙发上一跃跳起,又扑在杨木身上,抚摸他的胸口。   杨木一边享受着滑若无骨的抚摸,一边想到张国良警官,自己究竟要不要联手大家把警察选出来,铲除自己最大的心魔—— 想到这里,杨木突然觉得自己太卑鄙了。   7   李黛满意而归,杨木昏然入睡,梦里他想起一件往事,这是真实的。   杨木有位小伙伴,叫帆。帆的成绩特别好,人却很瘦弱,说话也结巴,总是被人欺负,杨木一直保护他,结果两个人形影不离,共度了小学和初中九年时光。   中考前几天,老师把两人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小哥俩关系很好,老师也很欣慰,马上就要考试了,虽然老师平时反对你们抄袭,但是这个考试……”老师故意咳嗽了一下,“帆可以帮帮木木。”   帆笑了,杨木也腼腆地笑了。   考试那天到了,小哥俩一前一后坐在考场里,题目一拿到手,杨木就头大了,这次的题目看起来很难。但杨木确定帆会帮助他,因为直到进考场的最后一分钟,帆还满口答应等下给杨木看答案。   杨木等啊等呀,只见前面的帆趴在桌上奋笔疾挥,刷刷地在自己的卷子上写。时间一点点流逝,杨木已经很着急了,但他还是相信帆一定会给他留出充足的时间抄写答案。距离考试还有最后半个小时, 杨木的汗已经湿透衬衣,帆就是没把卷子放在旁边,这样杨木从后面就可以偷窥。   实在太着急了,杨木只好躲过监考老师,用脚轻轻踢前面的凳子。可是,帆还是无动于衷,卷子在身下压得死死的。   绝望的杨木只好自己看卷子,才发现这些题目自己也不是完全不会,如果专心做,甚至可以考个很不错的分数,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他只好胡乱地写上一些,直到交卷的最后一分钟,前面的帆,还是没有露出试卷的一丝一毫。   杨木不记得考试结束之后自己和帆说了什么,总之那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帆考上了重点高中,杨木去了技校,后来辍学。   杨木不知道哭过多少回,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但是在梦里,杨木总能看到前面铜墙铁壁一般帆的背影,和自己手中一本厚厚的试卷,写也写不完……   这个梦杨木又重温,但是今天却特别一点儿,因为在梦里,杨木拦住了帆,直视他的眼睛,让他不能逃走——   “为什么?”   帆垂下眼睛,不敢看杨木:“对不起,这个考试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得上大学,改变我的命运……”   “我不会影响你,只是看一看答案。”   “怎么不会影响呢!”帆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在考场,我们都是竞争关系,重点高中就招几个人,你还有体育的10分加分,如果你和我的分数一样,我被挤下来怎么办呢?”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杨木也愤怒起来。   “那你怎么不早学习呢?你为什么要偷看人家的答案,你又不是没有脑子,为什么不自己答题呢?!”   这几句话如同刀子插进杨木的心脏,他窒息了,感觉死一般难受。帆越说越来劲,“你还怪我,你凭什么怪我!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自己都顾不了了,我还顾你呢……”   杨木眼见着帆的影像慢慢放大,变形,最后消失在梦境的边际。挣扎了半天才醒过来,闭着眼睛,知道眼眶已经被某种液体充满。   8   晚餐时碰到卢甘泽,对方远远招手,杨木只好托着餐盘过去。   “你猜外面的人是不是在找我们?”卢甘泽慢条斯理地吃着蔬菜, 没有提及选人的话题。   “我们出来多久了?”杨木也缓缓地说。心想你不提,我也不提。“在这里很容易对时间产生错觉,因为我们看不到真正的日出日   落,LED 屏的未必真实,手机没电,手表也被收走。但我在边疆当过兵站过岗,我对时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我能从胡子和指甲的生长速度估计出时间,从外面进来到现在应该有 90 天了。”   杨木没有意识到竟然过去了这么久,这段时间每天浑浑噩噩, 之前还做了记录,后面也没心思了,“家里肯定急死了,估计早就报了警。”   “报警也没有用。”卢甘泽向四周望了一下,小声说,“木木,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其实我在外面曾经看到关于国民大饭店的秘密调查报告!”   真的?杨木被惊到,但马上就低下头,也小声说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不希望大家恐慌,而且这些内容我也一直在辨别真假。”卢甘泽面无表情,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我是政府公务人员,能接触一些机密文件,有次我到一位大领导办公室,他去洗手间,有份文件露出一个头,我扯出来看了几段。”   “都写了些什么?”   “总体来说,国民大饭店确实是个恐怖的监狱,有进无出……”   卢甘泽把菠萝块丢进嘴里,咔咔地嚼着,隐藏着自己的嘴型,“现在基本印证了,初级课程还哄着我们玩,现在终于玩真格的了。”   “监狱?”   “对,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我们犯了什么罪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罪吧!”卢甘泽一副哲人腔调。“那你的意思,这次让我们选的人会死?”   “十有八九。”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呢?”杨木故作平静,暗自观察对方的举动,揣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只是想提醒你,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们却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当初就是因为信任你,我才把那么重要的信号笔交给你保管, 因为在这群人中间,交个朋友很难。”   “对!”杨木低头也嚼起菠萝块来,帆的背影又出现在眼前。   9   晚饭后,15 个人鱼贯走进会议厅,今天格外安静,桂园又戴上大口罩,闷坐在椅子上,有人打招呼就指指嗓子,哑了,不能讲话。杨木想起上午他到自己房间时没戴口罩,嗓子也没哑,知道他在故弄玄虚。   虽然上午发生了不愉快,钟孝全看人齐了还是站了起来:“各位兄弟姐妹,今晚咱们要面对一道难题了,这个事情可以说人命关天, 也可以说无关痛痒。有人可能担心自己的字迹被别人认出来,所以下午我做了一张表格,誊写了 15 份,各位只要打钩就行,这样就不用有顾虑了。”   杨木捏着手上的选票,只见字体娟秀,一笔一画,没有尺子, 却整整齐齐,杨、木两个字,呈现出说不出的美感。再看大学教授钟孝全,腰微驼,拖着只脚在地上走,老态毕现,杨木顿感一丝怜悯与内疚。   再品味这选票,好似千万斤,摊在掌心,竟有不能承受之重!   这就是人生吧,也许就终结在这一张小小的纸条上。杨木思绪万千,往事跟着也涌了上来——恍惚又见到母亲邵风华正躺在小床上,笑呵呵地看着儿子蹲在地上包饺子;转眼又看到任青青,看到岳父,看到春姐,想着想着,手下的钩就打完了。   唱票开始,其实只有 15 张票,又怎么需要唱呢! 一目了然,结果出来了——   15 张票中,桂园 6 票,杨木 3 票,余光远 2 票,游游 1 票,李黛 1 票,何安安 1 票,还有过海关时拍照被训斥的男人 1 票。   钟孝全站了起来,痛心疾首,想说点什么,但马上又坐下来,一副昭告天下之后,自己便无话可说的模样。   杨木顾不了别人,只感觉天旋地转,大地不断上升,天空不断坠落,两者的交会处,有巨大的火山和岩浆,而自己正在其中翻滚。再看桂园,在大大的口罩上面,一片密布汗水的大脑门儿。   没想到啊!   杨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桂园的讨厌是人尽皆知,而自己却成了紧随其后的人民公敌,大家怎么就这么讨厌自己呢?!欲哭无泪,也不能哭,至少他还不是票数最多的一个,他需要的只是反省。杨木偷看张国良,发现对方的眼睛也望向自己,更加羞愧。   众人的注意力此刻都集中在桂园身上,桂园把屁股从椅子里不情愿地拔出来,干笑了几声:“行!既然是你们的选择,我无话可说,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我的关照,我有得罪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我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深鞠一躬,转身就跑了出去,李黛哭了,接着是游游,女人都哭了……   这一夜,杨木没合眼。   半夜里,李黛敲门,杨木没开门。只听到李黛在门外怨道:“杨木,你根本就没有选游游,你明明答应我的,游游的那 1 票是我投的,我的那 1票肯定是游游投的,你说你爱我,可关键时候你不帮我……”   杨木再也忍不住了,他光着脚在门这边大吼道:“那你也说过爱我呀?你只关心游游和你的 1 票,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我的 3 票是谁投的呢?!”   10   按照指示,众人第二天准时到达会议厅,桂园没戴口罩,最后一个进来,大家都不敢看他。   “其实看一眼会怎么样,又不用替他死,这群胆小鬼!”   李黛在杨木旁边耳语,才几分钟两人就和好了,李黛向杨木真诚地道了歉。此刻身处这样的处境,对方是个脆弱的女子,自己都没有能力保护好她,杨木不能过高的要求,再说李黛等几位女士已经够坚强了,足以令人肃然起敬,偶尔有点小不懂事可以理解,何况这个道歉李黛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样,各位,昨晚休息的好吗?”指挥官 B112 走进来,见大家无精打采,露出众人眼中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能拿到结果了吗,人选?”   钟孝全故作扭捏地欠欠屁股,连杨木都看出来样子好假。“是的, 指挥官女士,我们选出来了。”   “谁?”   还没等钟孝全说名字,桂园腾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我!”   接着又小声嘟囔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指挥官没有意外之色,和蔼地笑笑:“桂先生,请坐下吧。”看来,选桂先生出来,大家都没有异议。   国民大饭店会尊重大家的选择!   我宣布,桂先生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你已经通过了中级课程,准备进入高级课程。除此之外,在你的房间里,我们准备了一份大大的惊喜,你可以尽情享用。   什么?   没有搞错吧!   这滑稽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桂园更是转悲为喜,忍不住大声“欧耶”起来,杨木在内的其他人则各怀心事,各种尴尬。   讲实话,选桂园出来是众望所归,这一路上,从飞机上和导游吵架开始,桂园就给大家留下了低素质、浅薄和自私的印象。再加上他的多嘴,如同自带一群乌鸦,整天围着这些被囚禁、已经足够烦心的团友,聒噪个没完没了!   就连好脾气的杨木,无数次都想把桂园从脚底板开始卷起来,最后把嘴巴给他堵上,塞在墙壁缝隙里。   可现在,他却因祸得福,走了狗屎运,不,是熊猫屎运,率先通过中级课程!   大家心里能平衡吗!   桂园挑衅地站起来,眼睛恶狠狠地扫射了众人一圈,这意思不言而喻——   怎么的!你们这群浑蛋,想集体害我呀,活该,现在你们眼红吧! 指挥官也容忍他放肆了一下,又正色道:“好了,桂先生,请你   先回房间等待指示,其他人还要继续下面的课程。”   桂园美滋滋地走后,会议厅又恢复了凝重,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多了一把空椅子。   指挥官嗓音清亮:中级课程的第一课大家做得很好,现在是第二课,很简单,一样一样的,请大家再选出 1 个人来,明天这个时间给我名字。   11   果然,又有人敲门。   杨木甩掉便鞋,坐在床沿上冷笑,还来敲我的门,究竟是什么居心?   本不想吭声,但又想看看这些人如何继续表演,便打开门,竟然是钟孝全和卢甘泽。   “小卢找我,就一起过来看看你!”   “昨天的结果你别介意,这些人挑老实的欺负,而且肯定不是咱们这几个走得近的,我们都不会投给你的!” 两人一人一句,杨木客气地点头,谢谢。   “接下来怎么选,来和你商量一下。”卢甘泽也坐在昨天桂园、李黛坐的位置上,杨木有点恍惚。   “听你们的吧,我都随便。”杨木说完又改口称,“听钟班长和卢哥的吧,你们是前辈。”   钟孝全一笑,什么班长呀,还不是出发的时候说说好玩的,我这个人有点责任心,自己年纪大点,一直就想多照顾一下大家,谁知最后被这个‘班长’所累,其实我的处境和你们还不是一样,被关在这里,不知死活。我并不是怕死,不过家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也没交代一句,哪个人会想死呢?”   “没想到这次桂园得了大便宜,再选出的这个人会不会也这么幸运?”卢甘泽插着双手,脖子高高扬起,露出颈椎病和肩周炎犯了且便秘的奇怪表情。   “这就是要分析的,咱们一直没摸清国民大饭店的套路,把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囚禁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培训上课,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难不成是做传销的?”杨木一惊。   “哪个传销组织下这样的血本,岂不是早破产了!”钟孝全又露出黄牙。   卢甘泽笑着打断两人:“不过现在看明白了,中级课程的实质就是心理战,让我们经历这个纠结和自相残杀的过程,谁被选谁先毕业。”   “照您这么说,下一轮入选也许是好事?”杨木反问。“好事!”那两人异口同声。   “但是第一次选出的结果是好的,第二次是坏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   “不是这样想的。”钟孝全慈爱地拍拍杨木,“老卢说得有理,他看事看得准,中级课程就是选来选去的游戏,最终的结果根本不重要, 估计其他人还巴不得接下来被选上呢!”   “所以我们才特意过来安慰你,这样,咱们三个干脆结个联盟, 杨木你上一轮得了 3 票,这一次我们就都投给你,你自己也投给自己,   这样你就有 3 票,加上之前的 3 票,稳稳地拿第一,可以像桂园一样提前毕业,大好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样呢?”卢甘泽一唱一和。   “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杨木话里有话。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兄弟!”卢甘泽和钟孝全以为杨木被说动,赶忙走上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   “我考虑一下吧,但还是要谢谢你们。”杨木半天才挤出笑容。   12   “你是不是傻,和他们结联盟,选出来的还是你自己?!”   餐厅里李黛用筷子反面敲着杨木的脑袋,杨木指指头顶的摄像头,小心一点儿。   “千万别傻,你还说我呢,求你也别再冒头了,冒头不是好事!” 李黛哀怨地看着杨木,手指忍不住在他白滑的手臂上游走,最后紧紧握住。“桂园那是走了狗屎运,谁能担保下次是好结果?我认为一好一坏才正常呢!”   “你想想,指挥官都说了,我们大部分人都能通过中级课程,那就意味着,你随大溜就行。就算像桂园一样幸运,也只是提前几天毕业,没赚到什么大好处,如果是坏结果,把命搭上,那可就不划算了!”   果然有理!   杨木庆幸自己和李黛商量,毕竟是“自己的女人”,关键时刻不会害自己,忍不住把桂园说卢甘泽背地里使坏的事也说了出来,只是关键部分很含糊。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李黛惊呼,越发聪明起来,“你都被人家下套了,还傻乎乎的不知道轻重呢!整天念叨一支笔的信任。”   “咱们这十几个人里面,最滑头的就是卢甘泽;其次就是钟孝全, 这两个老家伙狼狈为奸;余光远和桂园是匹夫之勇,剩下的都是一群傻瓜蛋,咱们俩个最傻!你是帅傻帅傻的,我是美傻美傻的。”   杨木忍不住笑起来,李黛继续扮演诸葛亮——   这样分析,他们结成同盟,联手对付别人,昨天是桂园,现在又来蛊惑你。第二轮没有桂园,你如果有了这 3票垫底,他们再投给你, 基本上你就稳居第一,大家都得救了。但如果票数分散,说不定谁是第一,他们也难以自保!   你说人多可怕呀!   “是可怕。”杨木如鲠在喉,一粒米也咽不下去,但又不敢浪费, 只好嚼蜡一样硬吞,“现在怎么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李黛笑道,“昨晚我找了游游,两人谈了大半夜,我们也和好了,现在这个时候抱团取暖好过两败俱伤,她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们三个人之前关系就好,这次当然可以联盟,我们有3票在手,基本上想让谁出局,谁就出局!”   李黛喜形于色,杨木的心情也瞬间乌云转晴,此刻才深知朋友的重要性!   “我们快商量一下吧,晚上又要投票了。” “别急啊!”   李黛压低声音,我早就发现你和张国良关系很奇怪,两人背地里总是嘀嘀咕咕,人前却没有交集。你可能没注意,上一轮你得了 3票, 他也很忧心,一直偷偷看你。我不管你们俩什么关系,我会尽量联合他保护你,联合他就等于联合了何安安,我们现在就有 5 票了……   13   第二轮投票结果出来了,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14 张票中,卢甘泽 4 票,余光远 3 票,海关拍照的 3 票,杨木 2 票,钟孝全 1 票,   何安安 1 票,李黛和游游 0 票。   这怎么可能?卢甘泽呆若木鸡。   杨木和李黛当然知道个中蹊跷,捕捉到卢甘泽的惊恐,乐不可支。“结果就是这样,老卢,恭喜你!”钟孝全两手一摊,满脸轻松。“你搞了什么名堂?”   “我怎么可能搞你名堂!”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卢甘泽终于怒了。目光从钟孝全转到众人身上,“你们这些人渣王八蛋,一起害老子,竟然把票都投给我了!”   “你这样可不绅士呀,昨天人家桂园知道结果的时候可没你这样, 而是先感谢了大家。”李黛又嘴快,杨木制止她。   “是呀,一直看你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出口骂人呢!”   “这是好事呀,大家选你,是偏向你呢!你不谢谢大家,反而骂人。”   其他人也三言两语,只见卢甘泽的脸像打翻了的颜料盒,红红绿绿,整个人在发抖,牙齿都咯咯作响。   “老子谢你们个屁!我也受够你们这些人了,我堂堂大市长和你们这群小人物混在这里,天天和你们胡闹,我不玩了!”   卢甘泽的突然大变脸惊呆众人,只有杨木吐了一口气,现原形了, 终于现原形了!   卢甘泽指着天花板的摄像头吼道:“玩够了没,玩够了没!有种出来把话挑明,信不信我拉军队平了你们这个鬼地方!”   “他是市长呀?哪个市的,官应该不小呀!”李黛小声耳语。 “ 哪个市不重要,市长官是不小,但是他怎么也到咱们的团里来   了呢?太不可思议了!”杨木一边看热闹,一边嘀咕。“你们在议论什么?你们没有资格议论我!”   卢甘泽转向众人,“你们这些蚂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在机场我就给你们拍了照片,飞机还没起飞就把你们查得比你妈都了解你!   “你们这群变态教授,神经病工程师,无良医生,鸡鸭鹅狗,表面假正经,一肚子男盗女娼!   “来了国民大饭店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活该到这里的。“可我呢?   “我为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政绩卓著,我凭什么沦落到这里来?国民大饭店使手段胁迫我,逼着我来参加这个团,究竟想怎么样?   “无非就是一死嘛,老子今天就死在这里,我不玩了!”   ……   卢甘泽还在破口大骂,整个人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瞬间就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是电击!   众人一起看手环,上面最新的指示出来了:不要说话,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14   杨木又一夜没睡,等手环响了,一骨碌爬了起来。   在餐厅简单扒拉两口饭,就来到了会议厅,早有人来了,大家还在小声议论卢甘泽的事。   “估计是个贪官,不是说被恐吓了嘛,肯定是把柄被国民大饭店抓住了。”   “真看不出来哦,一直人模人样的。”   “一看就是当官的,城府特别深,天天做总结陈词。”   杨木只感觉头疼欲裂,分不清是困了还是累了,嘴巴一直干到嗓子眼里。等人慢慢地齐了,卢甘泽没有出现。   少顷,指挥官走了进来,卢甘泽跟在她身后,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还算正常,没有再歇斯底里。   “选出来了吗?各位,第二个人选。”   钟孝全犹豫了半天站起来,结巴道:“选、选出来了。” “哪位?”   “我!”卢甘泽端坐在椅子里,杨木看他就像要英勇就义的模样。“你?”指挥官夸张地问,众人都觉得她的演技不好,分明就是   明知故问。   “好吧!我同样尊重大家的选择,卢先生你可以走出来,接下来我们将带你洗澡,换衣服,你得离开大家了……”   “他要到哪里去?”这次换杨木脱口而出,他的心揪得紧紧的,报复的快感已经无影无踪。   “毒气室。”指挥官 B112 面目凝重。   我郑重宣布,卢甘泽先生要离开我们了,你的尸骨会被安葬在国民大饭店的墓地,你的家人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其他人,恭喜你们, 你们即将通过中级课程,接下来将进入终极考验——高级课程。   这席话真的就是晴天霹雳,连张国良在内的所有人都面色大变, 有人哇哇大哭,谁也顾不上昨晚被卢甘泽辱骂的气愤,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包围。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刚才还站在自己身边,即刻被宣判死刑, 有一点儿良知的人都无法接受呀!   “我们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们!”何安安哭跪在地上, “求求你们,放过他,不要杀他!”   李黛和游游早哭成一团,她们站在卢甘泽的旁边,万千个舍不得。和昨天的歇斯底里相比,卢甘泽今天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镇定,镇定得不像人类,哪有人类听到这种宣判,可以泰然处之。   “我接受这个结果,我只希望你们兑现承诺,绝对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她们是无辜的!”   指挥官 B112点头,“放心,国民大饭店不会随便伤害一个无辜的好人。”   “我知道了,这是我的罪,我在赎罪……”   卢甘泽最后留下这句话,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15   卢甘泽被带走之后,中级课程最后阶段继续进行,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剩下的 13 个人,会议厅里又多出一张空椅子,指挥官 B112 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轻松。   “中级课程,大家过得还开心吗?”黑瘦高挑的指挥官女士没心没肺地微笑着。   李黛小声嘀咕:“开心个大头鬼,你当我们有病啊!”杨木陷入极度烦闷之中,也没制止她。   “中级课程一共分成三个阶段,我们已经顺利地选出两位住客, 他们都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接下来,我们不选人了,总是一样的套路, 大家会感觉枯燥乏味,我们玩点新花样,大家聊聊天,好不好?”   没人接茬儿。   指挥官并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   聊天要有个主题,我们的主题是——我是个可耻的人!   请大家轮流发言,讲得好的就可以马上毕业,讲得不好的,就一直讲下去,总有讲好的一天。   众人还是一声不吭,把头深深埋着。   “沉默不是个好办法,因为我会惩罚消极抵抗者。但我今天心情好,我来点名字,大家都不用谦虚,好好演讲一番吧!”指挥官 B112难得表现出这样的耐心,“最活泼可爱的桂园先生已经毕业,余光远先生,那您先请。”   年轻的著名学者余光远听到点名起身,虽然气势已经磨得差不多,但脸上还是带着一丝高傲的不屑,扫视一周之后,从容发言——   我不知道国民大饭店又要搞什么名堂,既然你要我发言,我就说几句!   我,不是个可耻的人,因为我没有缺点!   从小到大我是个学霸,不说完美无缺,也是人人喜爱。我努力工作,在事业上取得了很多成绩,我有一个儿子,妻子很贤惠,我的家庭也照顾得很好!   接下来我的目标就是诺贝尔奖,这个奖也非我莫属!   话音未落,余光远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胸,气鼓鼓地深呼吸。指挥官 B112努努嘴摇摇头,“不行,不行,讲得不好!”   “那怎么办,你要我讲,讲了你又不满意,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讲不好了!”余光远又耍横。   B112竟然笑了,“余先生,说实话,我偶尔也会欣赏你的个性,作为指挥官我有权力决定住客以怎样的方式毕业,这样吧,为了你, 我修改一下规则——实在认为自己完美无缺的,可以去评论别人的缺点,不想说别人的缺点,就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帮你指出缺点,说到我满意了也可以。”   “我不想去评价别人!”余光远虽然斩钉截铁,但语气弱下来不少,听得出盼着有人解困。   “那我来说说吧!”钟孝全主动站起来,递了个眼神给余光远,这个意思大家都明白,是帮他解围,余光远也还回来一个感激的表情, “我帮小余说说吧”——   我和余光远吵过架,但我现在不是泄愤,而是真诚地为你指出来: 首先,你觉得自己完美无缺就是错误的,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   但是从第一印象来说,我就觉得你年纪轻轻却盛气凌人,总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可能你在业内小有名气,前途不可限量,但恕我冒犯,我没听过你的大名。   地球上泱泱几十亿人口,可以说各有所长,自视甚高只盯着自己的优点,要么是自卑,要么是自恋。   你的优点的确突出,而且敢出头,敢抗争,但你不敢承担后果! 你说新风口可以通到外面,结果杨木和张国良站出来冒着生命危险去探路,你和他们身高差不多,却退到众人后面。你提议的绝食, 叫得最凶,结果你看到两位团友吵架,也顺势跑到餐厅吃饭去了,绝食计划当天就流产。桂园提议的绝食,大家都配合,你却一个人躲在房间偷吃。   你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很容易发怒,在机场因为取行李等了几分钟就大骂工作人员,一路上动不动就训人,特别是对你眼里卑微的服务人员,从来不给一个好脸色!那天一把抢走李黛的娃娃,还叫她滚一边去,更过分的是,你竟然动手打她,而且下手还那么重,拉都拉不住,这些细节证明你根本不会尊重他人。   还有,没想到你的学历这么高,素质却很差,每次我们插队都是你带的头,在这件事上你特别眼疾手快。   你的控制欲很强,你想做团队的核心,但你没有这个实力。   子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翻译一下,一个人德行浅薄却占据高位,智慧有限还要故作聪明谋划大事, 能力有限竟要不自量力承担重任,这都是不祥的征兆。   你还有什么优点我不知道,认识你就这么几天,我能说出你的缺点也只有这么多,只能帮你到这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口下留德,只说了我这么一点点缺点!”   余光远脸已经绿了,恼羞成怒到了极点,浑身颤抖着也站了起来,指点着钟孝全说道:“你这不是在帮我,根本是在泄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你才是个小人!好呀,你帮我,那我也帮帮你得了!”   钟教授,钟班长,多么虚伪的人呀!让我来说说——   一路上装出个老大哥的样子,但是每次在关键时刻你就蔫了,只剩下我和桂园两个傻瓜蛋出头,你坐收渔翁之利。   那天你第一个提出反对投票,嘴脸可憎,你不是老大嘛,为什么不为大家扛起来呢?相反,为了自保你都干了些什么,一路上称兄道弟,背后里传坏话!   杨木把你当大哥,可你把他“吃软饭”的事情告诉了桂园,桂园这个大嘴巴就到处宣传起来了!   话说回来,人家是否吃软饭,那是隐私,你抓住现行了吗? 而你又是怎么知道众人的秘密呢?   因为在机场的洗手间你偷听了卢甘泽讲电话,卢甘泽让人查我们的底细,当时他插了个耳机听汇报,可是说来好笑,他自己没发现, 其实他的耳机没插好,漏音出来了,我在他旁边的蹲位也听到了,我故意等他走出洗手间才出去,就在我低头系鞋带的时候,看到你在他另一边的蹲位,我认识你的鞋子!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听到的内容也守口如瓶,但是你却告诉了桂园,导致卢甘泽被杀!   我也许懦弱,但我绝不伪善!   杨木已经惊呆了,直直地盯着两人,指挥官 B112 却饶有兴趣, 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拍起手来:   “非常棒,非常精彩,还有吗?关于这两位的缺点,还有人补充吗?”   众人暗自哀叹,都撕成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补充的。   指挥官 B112环顾四周见没人接话,满意地点点头,“余光远先生,你表现得不错,而且也确实要感谢钟孝全先生的帮忙,我欣喜地宣布中级课程你可以毕业了!”   16   “钟孝全先生,你中肯地指出了余光远先生的缺点,当然他也指出了你的,大家开诚布公非常好,现在还是请你继续我们的话题—— 我是个可耻的人,评价一下你自己,好吗?”指挥官 B112笑眯眯的。   大学教授钟孝全被高级工程师余光远骂得狗血淋头,早就没有招架之力,勉强擦擦头上的汗水,好吧,事到如今,讲就讲吧——   我是个可耻的人,除了刚才余光远指出的,背地里我还有很多缺点。   初级课程中我就意识到,我这个人有很多不好的习惯。很多年了,晚饭后我都不刷牙,就算钻进被窝我也会吃东西。我总是在饭桌上剔牙,喜欢用手指头抠,然后到处一抹,不管别人看着恶心不恶心。我抠鼻屎也不背着别人,哪里方便就一抹,然后也不洗手;我还爱抠脚丫子,还不洗手……   李黛扑哧乐了,杨木想用眼神制止她,结果自己也笑了出来,马上捂住嘴。   钟孝全对这两个逗比小情侣置若罔闻,继续深度剖析自己——   除了不拘小节,我也没有公德,我喜欢从楼上把垃圾抛下去,有一次甚至砸到一个小孩,我一缩脖子躲在阳台,没有被人发现。   学术上我造过假,剽窃过人家的成果,暂时还没被发现,不然现在还当什么教授啊!我爱嫉妒,爱记仇,爱撒谎,看不顺眼的人有机会就小小地报复一下,因为我伪装得好,谁也想不到是我干的。我还贪恋女色,强迫女学生和我性交易……   这些女学生都很单纯,十几岁,水汪汪的,又滑又嫩。她们有的是崇拜我,我稍微主动一点儿,她们就献身了。有的是被我引诱的, 作为老师,我有很多机会单独辅导她们。还有的就是被我强迫的,什   么考试不给及格,论文不给通过,反正各种花样。   再往回倒退,我从小就好色,十几岁就偷看女邻居洗澡…… 我不仅可耻,而且不是人!   说到这里钟孝全哽咽了,整个会议厅变得鸦雀无声。   掌声响起,是指挥官 B112,她一个人在鼓掌,嘴里不停地赞赏, “非常棒,钟先生,我宣布中级课程你完美毕业了!   “看到没,各位,请你们向这两位学习,就是这样把真实的自己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让大家,特别是你自己,重新认识自己。   “下一位是谁?   “有主动的没有?”   17   陆续有人发言,剖析越来越深刻,气氛越来越凝重,杨木看周围, 只剩张国良、李黛、游游和自己四个人。   游游拢拢头发,腾地站了起来,杨木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决绝—— 大家都豁出去了,我也不再遮遮掩掩!   对,我,陆游游,原名陆春华,很土的名字吧,就是卢甘泽嘴里的鸡。   我做过化妆品柜台的导购,兼职平面模特,见女顾客们浑身名牌, 我也得了“奢侈品中毒症”,为了奢侈品叫我卖肾都行,于是便开始 “走下道”了。   即便演了几部连续剧,我也照样接客,只是客人的档次高了,每次收费贵了,可性质是一样的。客人来了,亲一会儿,洗澡,然后上床,变着花样供人家取乐之后,再洗澡,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区别只是,客人是一次性付款,还是长期付款;是事前给,还是事后给。有的给现金,有的给礼物,有的啥也不给,但给个角色演, 也有的白睡了,算我活该!   我不为自己的无耻开脱,但这是一个残酷的社会,到处是竞争, 你死我活的竞争。我也想活好,可是除了身体,我有什么资本去竞争呢?   我也没遇到什么好人,我妈妈从小就暗示我笑贫不笑娼,要利用年轻多赚点钱,她也以身作则。   我还有很多缺点,好吃懒做,曾经做的坏事可能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我贪婪,虚荣……   杨木望着昔日羸弱的女孩儿,想起一起在车展上吃苦的日子,心疼不已,再看身边的李黛,小鸟般躲在自己的身后擦眼泪。   等指挥官赞赏过游游,宣布她顺利毕业之后,李黛便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你们都是坏蛋,我,李黛也不是好人,更是可耻的!   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过着粗鄙、丑陋的人生,我就是个白眼狼, 彻头彻尾的浑蛋!不孝是最大的罪,我罪孽深重!   从小到大,我的家境不好,但父母非常溺爱我,他们能力有限, 但也尽力让我过上好日子。   我爸爸是建筑工人,妈妈在菜市场卖菜,进高中之后我就开始看不起他们。一边不得不继续花他们的钱,一边极度嫌弃他们下贱,我下定决心,等工作了就和他们一刀两断。   那一年寒假我在家里游手好闲和朋友鬼混,我妈妈顶着寒风去进菜卖菜,结果在路上我们竟然碰到了。她穿着破大衣,拖着一个破板车,上面有没卖完的菜,我衣着光鲜,被几个朋友簇拥着。这样的反差让我尴尬极了,我假装不认识她,快步从她身边走过。   谁知道妈妈也看到我了,她一慌,车子不小心撞到我朋友,我朋友竟然破口大骂,掀翻车子,把菜砸在她的头上。我那时候,非但没有保护妈妈,竟然——   为了在朋友面前撑面子,我竟然和朋友一起骂她,朋友推倒了妈妈,又去踹她,我竟然也没拦着……   回家之后,妈妈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对我笑脸相迎,我看到她脸上有一条深深的血印子,眼睛也肿了。开学之后,我就回到学校, 几乎忘记这件事。   天天听别人提孝顺呀,孝道呀,我就嗤之以鼻,甚至越听越逆反, 特别厌恶这些大道理,觉得都是一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人出来说教,你们倒是摊上了好父母,可是我呢?摊上一对没出息的父母,除了给我丢人现眼,还能干什么?   “这就是我的罪,罪孽深重!”李黛哭着,“我怎么变成了畜生,畜生还知道反哺,我却猪狗不如……”   18   李黛的话让杨木陷入深深地沉默,妈妈邵风华的笑容出现在眼前,她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杨木的鼻子酸了,眼泪也蒙住了眼睛。   只剩下自己和张国良没发言了,杨木想站起来,仿佛又一次踏上大桥桥顶,有准备跳下去的冲动,世界昏暗阴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留到最后的,就是罪大恶极的!”杨木低头看看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身体。   “还是我先来吧!”警官张国良一把拉住杨木,“给我个机会,让我先说……”   杨木盯着张国良的眼睛,突然发现耳朵轰鸣,他看到张国良先站起来,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自己也站了起来,嘴巴在动,但是说了什么自己完全听不见。   指挥官在微笑,李黛在流泪,她握住杨木的手,然后站起来抱住他——   中级课程结束,杨木顺利毕业。稀里糊涂地毕业。   李黛告诉杨木,张国良吐露了自己身为警察的身份,他是在追踪某一个案件的嫌疑人,误打误撞进了这个团。   但他认为自己能够到国民大饭店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也不是个完美的人,身上依然有缺点。   “那我说了什么?”杨木如同老年痴呆症患者,傻傻地问李黛。   “你也什么都说了……”李黛叹气,“你的家庭、你的职业和你伤害过的人。而且你承认了,你是个杀人凶手,不仅杀了人还埋了尸体, 伪造了不在场证明,想瞒过警察的追踪。”   “杀人的事也说了?”杨木错愕。   “说了。”   李黛从正面抱住杨木,双手插进他的腋下,“你说自己是杀人犯,可是张国良站起来,他说你没有杀人。杨木,你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坏……”   19   这是什么奇怪的病啊!   自己怎么会在关键时刻神情恍惚呢?   今天在课堂上是第二次耳鸣,第一次发生在那天张国良警官连问了两个问题:你知道郭川和任青青为什么吵架吗?你知道郭川为什么要追踪你们吗?   那我就告诉你吧……   结果说到这儿,后面的对话杨木就通通不记得了!杨木敲着脑袋,想扒出一条缝,钻里面认真找找,却一无所获。   衣柜里,李黛抱紧杨木,安慰着孩子一样的他。黑暗,让人感觉安全的黑暗包裹着两人,须臾间杨木记起一切——   张国良警官当时是这样说的:“郭川的目标从始到终都是任青青!”那天,你们在芬雅餐厅吃饭,你去洗手间,任青青接了一个电话。她的通话内容恰好被站在旁边的郭川听到,郭川骂了她一句:“害人精,你这样做太缺德了!”   “他为什么骂青青?”杨木当时不解。   “因为你,他是在为你出头。” “为什么为我出头?”   张国良捕捉着杨木眼里的纯良,就像兄长望着弟弟一样望着杨木: 因为郭川上菜的时候正好听到任青青和什么人在说,她已经为肚里的孩子找到了便宜爸爸,对方以为是自己的孩子,马上还会结婚。任青青骂郭川多管闲事,两人就吵了起来,这时候你回来了,郭川好意提醒你,不要再戴绿帽子了,可你为了维护未婚妻,也加入骂战。当时恰好还有一位服务员听到了郭川和你们吵架的全部内容,是他后来告知警方的。   餐馆老板给你们免单之后,你们出门,走了几步发现郭川在后面跟踪,你提议先到处转转,看能不能甩掉对方,然后把任青青送回家。   你们发现郭川穷追不舍,任青青这时建议,应该把他引到僻静之处,哪怕揍他一顿也好,毕竟你们有两个人,你又人高马大。   你虽然不情愿,但已经习惯了事事都听未婚妻的。   车子到了河谷高新开发区的路边,你们就下来了,发现郭川也下了车,你们就往那块荒地里面走,这时候你们两个人的手里都捡了石头,你们决定站在空地中央等郭川过来,好好说道一下。   郭川果然现身,手拿厨房的剔骨刀,你们厉声质问他,郭川又打算告诉你任青青怀的孩子不是你的,可他话刚出口,任青青一跃而起, 手里的石头照着郭川的脑袋就砸了下来。   郭川完全没有防备,一下被砸得结结实实,头昏眼花之际,任青青又用手上这块石头的尖端,对着他的脑袋和脖子一顿乱砸。   你当时都傻了,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这时候任青青一把抢过郭川手中锋利的剔骨刀,对准郭川脖子上的大动脉和气管就是一割,血当时就蹿了出来。   没几分钟郭川就断了气,这时候你们发现,死者倒地的地方有个天然的小水坑,大小正好可以装一个人。任青青命令你赶快埋尸,你就用土把他盖上,踩实之后上面又撒上小石头。   心里慌张不敢久留,打算明晚回来重新挖坑深埋,你们立刻离开, 这样前后只耽误了十分钟左右。   这时候任青青又提议,当务之急是不在场证明,为了让证词被采纳,你们还是分别做证好一些。于是你们给各自认为最信任的人打了电话,对方说马上帮你们想办法。   你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任青青,用于遮住她身上的血迹,走上大路, 又拦下两台黑的士,两人分别赶回自己的家,凶器由任青青负责销毁。   你把前一天的不在场证明“表演”完成之后,第二天再回去看尸体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工地,因为工人在作业的时候,移动了地表的土层,你再也找不到尸体了……   这就是你们犯案的全过程。   而我是怎么断定任青青是凶手的呢?   根据法医的解剖结果,郭川身上的伤口由两种凶器造成,石头锋利的尖端和剔骨刀造成的致命伤。   法证科的同事发现,石头伤口的着力点很一致,看得出是一人所为。最重要的是,即使过去了半个月,因为没有下雨,这些伤口的表面还是有极其微量的化合物,证实是女性化妆品,属于某高端奢侈品牌专给孕妇开发的系列。   任青青一路上紧握这块路边捡的尖石头,在手里反复揉捏,她手上的护手霜附着在石头表面,进入了郭川的伤口里。虽然含量微乎其微,但是按照现在的检验水平,完全可以检测出来。   而剔骨刀造成的刀伤,与石头伤口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由左手造成的,刺入的角度是由下至上,也就是说,杀人者很可能是女性, 左撇子,比郭川矮一点儿,身壮力强,有武术或跆拳道功底。而且她应该有一定医学常识,剔骨刀一刀致命,准确切断大动脉和气管。   这些方面,警方现在都有非常科学系统的取证分析和判定方法, 不再赘述。   经查证,任青青全部符合这些条件,所以杀人的是任青青。而你,埋尸。   为了她肚里的孩子,甚至已经打算为她顶罪。 第五章 高级课程   1   中级课程虽然毕业,杨木的精神却日渐萎靡。   说不清是因为卢甘泽的死还是张国良对杀人埋尸案的揭秘,也不知道是不是耳鸣眩晕把脑袋烧坏,一连串的打击之后,杨木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不敢把手环砸坏,却不再听从它的召唤,可是想完全忽视手环的存在却是特别困难的,尤其是每次滴滴声配合蓝色的闪光更让他如坐针毡。杨木最后干脆钻进被窝,把左手如同尸体一样伸出床沿儿, 强迫自己默数完一千个数,直到手环上的字如极光一样消失,恢复了银色金属冷酷的平静。   敲门,没完没了地敲,天荒地老地敲,杨木就是不开。直到最后, 门外的人放弃,留下一串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的叹息。   杨木克制自己不去想这样任性的后果,是电击,抑或是死。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名字——杨木,这名字逐渐幻化成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开始,发芽生根,不久就抽出枝干和叶片来。   站在树梢,杨木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自己,沿着树的纹理游走,又第一次以细致入微的视角走进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国民大饭店的未知,与李黛刚燃起的爱情之火通通忘在脑后,只剩下卢甘泽离去的背影,还有帆、任青青、孩子和郭川。   昏睡了几个世纪一般,杨木眯眼看到两个制服男人,他们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被子,给自己套上便服,拖着走出房间。杨木任由他们摆布,就像一条被网起来的死鱼,他的眼睛向上翻着,余光看到一个个红色的箭头。   制服男把“猎物”往地上一放,杨木的牙齿磕在地板上,有一种滋味流到嘴里,咸的,但他竟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杨木先生,你就打算一直睡下去吗?”指挥官 B112 居高临下俯视。   “我宣布过了,你已经通过了中级课程,别人都在喝香槟庆祝, 你却这样要死不活!   “我必须提醒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进入了高级课程学习,我建议你务必打起精神,迎接下面的挑战!   “现在,我来为你介绍高级课程指挥官 C033 女士。”   身材高大的 C033朝 B112 略微致意,口气冷冷地说:“谢谢,您可以离开了!”   B112 恭敬地从门口退出去,C033 走到杨木身边,仔细端详他半天,蹲了下来,用手里的纸巾给他擦擦嘴角的血,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果然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除了颜值还勉强过得去。”C033十指交叉,“你这样的人,如果死去,估计这个世界也没有几个人会怀念!”   “真不知道国民大饭店的人都在想什么,这样的货色也值得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学习这么珍贵的课程!   “这样的人就算毕业了,又会对社会有什么贡献?还不是如同害虫一样活着,继续浪费这个世界的资源?   “说白了,国民大饭店请了顶级大厨,巴巴地准备好锅子、炉子, 备足辅料,又洗又切,小火慢炖,可是揭开锅盖,还是你们这群臭鱼烂虾!”   C033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杨木,你是个幸运的家伙,既然你这么幸运,我们就开始高级课程吧!   首先来揭晓谜底,你为什么会到国民大饭店来,这个问题肯定已经困扰了你很久。   其实,不管是初级还是中级课程,都是帮你重新塑造人性中的礼仪、秩序,只有高级课程,才是你来国民大饭店的真正目的!   因为你有罪!   但你到今天都毫无悔意,只好把你送到国民大饭店来。   “我犯了什么罪?”杨木倔强地抬眼。   “你有个最大的缺点,你喜欢在文物古迹上刻上到此一游吧,对,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到国民大饭店。”C033 直截了当。   “什么,为了这么点小事你们竟然这样折磨我?!”   杨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撑地,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其实这段时间杨木一直在反思,如果因为埋尸郭川,对母亲偶尔   苛刻,或者贪图富家女的财产,甚至偶尔进行了情色交易,出卖肉体才被囚禁于此,要杀要剐他都无怨无悔。可是,搞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   杨木不服!打死也不服!   “我们有证据!”C033 打开 LED 屏幕,上面立刻显示出各种文物古迹上的签名,杨木细看,真是大吃一惊!   果然,这些都是自己的签名——   杨木也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每到一处都想留下一点儿痕迹,屏幕上的图片怕是有上百张,有的刻在砖头上,有的刻在竹子上。   “这些都是你刻的吧?”   杨木默认,但转念又不以为然,这怎么啦?这不就是一些烂木头、破竹子和石头堆吗?!   “烂木头?”C033 痛心疾首,“你真是死不悔改!你知道你毁掉的这些古迹的价值吗?这些木头留存上千年了,上面有古人弥足珍贵的雕刻!这竹子是历史上一位伟人亲手栽种,用以警示后人要有竹子的气节!这些石头堆是原始人留下的遗迹,象征着人类的起源……”   “你毁掉的不是一块石头、不是一株竹子,你毁掉的是人类文明的遗迹,你毁掉的是永远不能再生的传世珍宝,你毁掉的是让你粉身碎骨一万次也不能弥补的无价财富!”   见 C033 几乎拍断自己的胸骨,声音也走调了,眼睛里的怒火快要把杨木烤熟,杨木才垂下头。   “你还有什么可说?”   “其他人也是这个原因吗?”杨木微声问道。   “你们的罪各有不同,但是各人罪,各人罚!”C033 双手合十, 似乎向某种神灵祷告。   2   杨木瘫坐地上,一语不发之际,指挥官 C033 继续训话——   我们的派出机构在你们的国家,不,我们的国家寻找各种有罪之人,然后把你们带到国民大饭店,接受重新教育!   虽然中级课程剖析过自己,但我知道你还是毫无悔意,因为你完全没有提起这件事!   C033 恶狠狠地看着杨木,指点着他的鼻子,因为你就是个蛆, 恶心的蛆,穿上衣服的蛆!   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你们以为这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法律也没法约束你们,最多是道德批评,既不会剥夺你们的自由,更不会剥夺你们的生命,罚罚款而已,有钱交钱,没钱就耍赖,所以你们就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不过,我相信,高级课程结束之后,你就会真心实意地悔过! 因为这里是国民大饭店!!   你们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指挥官措辞激烈,杨木还是不太服气,眼睛半闭着,重新摆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   这间房子,给你 !/p>   C033冷笑,用手指敲敲墙壁又敲敲地板,你看,为了你的特别爱好,国民大饭店给你专门建了这间房子,墙壁是花岗岩的,地板是大理石的,送给你刻字,用你令人厌恶至极的爪子慢慢刻,刻个够!   见杨木神情依然恍惚,C033 厉声道——   听着!这就是你的高级课程,请你把这个房间刻满“杨木到此一游”,刻完你就可以毕业。如果没刻好,你就慢慢刻,一直刻到死为止!   你可以在里面享受这个过程,没有任何人打扰你。   不过记住,每个字的大小不能超过 10 厘米,字和字的间隔不能超过 5 厘米。   说完,C033扔下来一把小尖刀,你看,国民大饭店的人就是心软,按照我的建议,是不会给你任何工具的,不过,只有这一把小刀, 磨平了之后,就只能麻烦你用自己的指甲,指甲用完之后你应该还有骨头……   C033 好像被自己的话逗乐,不过我建议你该吃吃该喝喝,这个方面我们不会亏待你,反正刻完了就可以毕业,你赶快开始吧!   “我不刻!” “让我回家!”   杨木忽然朝指挥官扑了过来,对方灵活一闪,扭住杨木的手臂, 就势一摔,高大的杨木倒在地上。   “找死是吗?!”   女指挥官一手钳住杨木的手腕,一手去按遥控器,杨木仰面朝天, 只等着电击的到来。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张开眼睛,却看到指挥官正在验看自己的手腕,杨木记得那里有个印章,是上次在路边的老人家给他盖的。   “你知道这个章什么意思吗?”C033 放开杨木。“不知道,只有一个玉字。”   “是国字。”   杨木细看,长方形的边框里面有一个玉字,不正是国家的“国” 字吗?   “你起来吧!”C033 扶起杨木,“我不会再为难你了,但是你的高级课程还是需要完成,不过我会为你提供充足的小刀,你安心在这里刻吧!”   3   几个小时的枯坐,杨木到底还是捡起小刀,一笔一画地开始刻字。不刻是死,刻了有可能离开,这样的选择题,谁都知道怎么选。可是不吃不喝刻了 12 个小时,却只刻了两小行,按照这个速度估算,刻完这个房间没有 10 年也差不多。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杨木却是爱哭的,在哭的方面,杨木也愿意放纵自己。   他又流眼泪了。   虽然指挥官没有再为难,但这种小刀根本不顺手,大理石、花岗岩的墙面和地板,坚硬得无法发力,小刀在上面不停地打滑。刻字时注意力全在手腕和肩膀上,时间一久,胸闷、恶心一起涌了上来。   绝望,深深地埋葬了杨木的信念,他彻夜不眠,筋疲力尽,才发现安眠药很久没喷了。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想睡觉的时候,一天到晚被喷安眠药,想睡觉的时候,安眠药就不喷了。   杨木揉搓着手腕上的印章,心生感慨,看来冥冥之中自己就属于这里,也要葬身于此。   清晨又有人敲门,杨木不理,反复敲个无穷无尽,只好起身,李黛几乎发疯一般冲了进来,进屋就开始吼叫起来。   “你想急死我,对不对?!这几天你怎么啦?你究竟怎么啦?” 杨木不语,泪水已经成了串儿,眼神也不敢和李黛交集,女孩儿知趣不再多问,只是走上前来一把搂住他……   两人一起去餐厅吃饭,卢甘泽死后,高级课程开始,众人全都散开,除了睡觉的时候,白天谁也找不到。   路上杨木听李黛说,每个人的高级课程果然都是量身定做,可把大家折腾苦了,几个人都在闹崩溃,李黛还好一些,到处安抚大家。   “你知道吗?国民大饭店,把我们见不得人的底细都翻出来了,”李黛也垂泪,“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知道错就不晚,你的课程是什么?”杨木喉咙沙哑。   “我得经受 1000 次我妈妈生我时的阵痛,我妈妈难产 12 个小时才生下我,我已经尝过两次了,这滋味,没法给你形容!”   1000 次就是 12000 小时,一天 12 个小时也要快 3 年的时间…… “我躺在床上,他们把传感器装在我身上,我能够感受到每一次   宫缩,每一次疼痛,那么真实,我能想象妈妈当时的痛苦,肯定和我一样,满身大汗,手脚却冰冷的。   “可是,妈妈和我的心情却不一样,她在迎接自己心目中可爱的小天使,可我忍受的,是对一个魔鬼的惩罚!”   4   高级课程在红色区域开设,杨木发觉到处都是令自己腻味的红色,连兰花也不开花,吐着火红的蕊儿,像毒蛇的信子,挑衅加嘲讽。   没几天,杨木就知道了其他 11 个人的高级课程内容,本以为大家还会羞于提起,但是身在这么艰难的处境,和别人说一说成为唯一的安慰,再加上中级课程最后一天的深度剖析,谁都没有秘密了,所以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杨木甚至庆幸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贴近某位朋友,大家惺惺相惜,没有嫉妒,没有嘲笑,只有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感觉恰如春风拂面。只有想起卢甘泽,杨木才会内心痛楚。   中级课程之后,桂园得到奖励,他只告诉大家,世上最清新的滋味是舌头尝到清晨树林升腾起的薄雾,最舒适的感受是海风把手臂上的汗毛吹得微微发颤,最美的风景是海岛和无边无际的兰花,仅此而已,不再多说。   桂园并不是多嘴多舌才被带到国民大饭店的,但也因为“祸从口出”——他太爱随地吐痰了,“砰”的一口,唾沫满天飞。更可怕的是他有乙肝,真不知道多少人受害。   就是这种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每一件事都随意随性,虽然没有参加中级课程最后的自我剖析,但他还是做了反思:从小家境殷实, 父母很溺爱,读了几年书实在读不下去,就到了父亲和叔叔开的企业里工作,慢慢就把业务接了过来。   家庭教育本身就是缺失的,因为其父母的言传身教并不好。比如父亲,整天随地吐痰,随手丢东西,母亲特别喜欢打麻将,爱八卦, 购物狂还爱抽烟。所以桂园一身毛病,积习难改。   桂园的高级课程也很简单,就是他房间里的浴缸,一口痰接一口痰,直到吐满为止。   游游也坦白,自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成名之前在超市偷东西被抓住过,她死不承认反而诬陷保安非礼,最终害对方失了工作,妻离子散。这段历史她本以为可以彻底尘封,却被国民大饭店挖了出来。不是手痒手贱吗?她的高级课程真正是“铁杵磨成绣花针”,一根大腿粗的铁棒和一块磨刀石,什么时候磨完,什么时候可以毕业。钟孝全是因为引诱女学生性交易,在中级课程的自我剖析时他已   经坦白。他的惩罚是在一间影音室里,连续观看色情电影,任何时间, 只要他的下身有轻微的勃起,或者心跳超过一定速率,就需要从头开始看。这些影片一共有 500 部,1000 小时。   何安安出过不少医疗事故,虽然是医生,医术却实在不高明,她一直把美貌当成幌子,而不是过硬的技术和医德。她的惩罚和李黛的类似,是疼痛 1000 次,专门的仪器和传感器模拟她的病人曾经历过的疼痛,比如术后感染和溃烂。   余光远是因为打老婆而被惩罚的。他虽然高学历却喜欢动粗,初级课程时就打了李黛,三天两头把自己的家人打得连哭带嚎,可怜他老婆是位特别娴静的女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很好面子,忍了他好多年。他的高级课程比较血腥,他要徒手在一块木板上钉满 1000 个钉子。   其他队友有坑蒙拐骗害人的;有开车喜欢插队,造成后车事故, 死了人他还置身事外的;还有贪污受贿的官员;生产有毒食品的无良商人;甚至专门拍摄虐待动物视频的,一一受到相对的惩罚。   比如,开车喜欢乱插队的,需要背着 100 斤重的沙袋,骑着连接在电脑上,固定在地板上的单车,骑行 4 万公里,相当于绕赤道一圈。   做有毒食品的是所有人中罪大恶极的,惩罚也最为严重。这个专门贩卖病死猪肉的商贩,被国民大饭店直接关进一间黑屋子里,闭门反思!每天只给最简单的饭菜,每一餐都有一个菜是用病死猪肉炒的,务必吃完,不知道要关多久。   几天下来,余光远的两个拳头已血肉模糊,却只钉了 10 个钉子, 每钉一下都撕心裂肺,叫苦不迭。   杨木和李黛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帮桂园吐了很多次,又轮流帮游游磨铁棒,帮余光远钉钉子,几个人又一起帮杨木刻字,只感觉遥遥无期,心灰意冷,但嘴里还是互相鼓励和安慰。   5   每个人忙于自己的高级课程,偶尔在餐厅碰面,话题就是围绕着进入国民大饭店之后的收获。每次,当日夜更迭在电子屏幕上画下血红色的痕迹时,总有人又有新的感悟。   其实中级课程之后,戾气已逐渐在众人心头消散,悟道、参禅和修行成为共识。   钟孝全是太极高手,闲暇的时候就教大家活骨气功和武当太极十三式。只见十几个人围在一起,左右弯弓固腰肾,旋转乾坤万物生, 吐故纳新悟天道,灵猴缩身行周天,气氛平和,心境安宁。   随着高级课程的深入,没有人再有一丝抱怨,相反,不知从何时起,虽然身体和精神遭受摧残,但反思和检讨之外,竟然出现了赞赏和感恩。   反思什么?   我们那些习以为常、不拘小节的习惯,是不是真如我们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值一提?积小恶而成大恶,人人小恶就是国之大恶!   赞赏什么?   国民大饭店用心良苦,阻止我们继续作恶,还在我们有生之年, 给了悔改的宝贵机会。   想通这些,杨木也能心平气和地刻字了,一笔一画,只感觉气血运转,经脉通畅,如同完成一个漫长的仪式,甚至带着一点儿虔诚, 每刻一下,修行一分。   杨木想起离家出走的父亲,竟也没那么恨他,想起瘫痪在床的母亲,更不觉累赘和厌烦,想起从小到大吃的一点儿苦,曾经让自己那么怨声载道,现在看来也不值一提。   还有春姐和服装店里那些年老色衰的老女人,好像也不那么令人厌恶,她们也曾经给予自己温暖和关爱。还有岳父岳母,也不像凶神恶煞那么狰狞,甚至 P 哥之流,也可以饶恕。   只有任青青和她肚里的孩子,杨木无法释然。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让我养别人的孩子?   可是,虽然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还是有牵念。杨木想起卢甘泽教的方法,看指甲和胡子的生长速度,估计孩子已经半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杨木背诵《诗词入门》中的最后一首,看着已经刻好的整块墙壁, 思忖自己到国民大饭店已经一年多了。   6   唯一奇怪的是,杨木再也没有见过张国良警官,中级课程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自己出现耳鸣的那天,离开会议厅之后就再没见到。   虽然满心疑惑,也在团友中打听,但大家一无所知,不过既然谜底已经揭晓,他的警察身份暴露,对自己再没有威胁。   他这位无关人等应该已被送出国民大饭店了吧! 罢了!   杨木竟有点不舍,甚至遗憾没有道声再见,张警官真是个不错的人,如果能和他做朋友该有多好呀!   杨木知道警官真的有记忆力衰退的毛病,想起老家流传搓耳朵的土办法,后悔没有早点儿告诉他,可惜自己可能永远走不出国民大饭店,这一别就是永远。   某一天清晨,早餐过后,杨木没有直接离开餐厅,而是来到了清洁区,他自然地拿起那里的拖把,认认真真拖起地板来。李黛也咽下最后一口饭,走过来拿起了抹布,一张一张地擦着桌子。又过了一会儿,游游也加入,拿起另一个拖把。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不是约定好的,而是真正的随心而为。   进入国民大饭店之后就发现房间里有脏衣桶,便服丢进去有人会定期来清洗,干净的再挂回衣柜里。可高级课程开始之后,杨木就自己洗衣服了,每天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在洗手池里洗净, 用力扭干之后,又用毛巾反复吸水,挂在床头,第二天也有八成干, 就这样穿在身上。   房间里的床单杨木也是这样来洗,甚至带点虔诚地洗。   此外,除了水龙头里的清水,冰箱里的食品和饮料杨木没有再碰, 每天只是把餐厅提供的食物细细地吃完,汤水用面包吸干吃下。   这一日,刻着刻着,杨木放下小刀,第一次按住手环的呼叫键,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手环有这个功能,但却没人使用过,这次杨木想见指挥官。   不一会儿,指挥官 C033 出现在杨木面前,虽然依旧面无表情, 但却语气温和地问道:“杨木先生,你有什么事?”   “很久不见。”杨木深鞠一躬,“今天又辛苦您过来。”我已经刻完一面墙,我估计一下,一年已经过去了。   我并不想偷懒,我可以刻完整个房间,不过我想让您知道,我真心悔过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不知道您能不能相信?   “我相信。”   谢谢,杨木缓缓道,如同一位修行已久的僧侣:其实这段时间我边刻边思考,应该已经参悟了国民大饭店的苦心——从初级课程开始,你们试图改掉我们身上的一些外在缺点;中级课程,你们要我们暴露人性阴暗的一面,然后再去反思;到了高级课程,你们给了我们漫长的思考时间,伴随着肉体的微小折磨,去参悟真善美的真谛和精髓,不知道我理解得对吗?   所以我想请求,将我剩下的高级课程,换成有价值的劳动,洗厕所掏大粪都可以,我不会嫌脏不会怕累。   虽然我们的活动区域有限,但我知道国民大饭店应该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每个人在各自的岗位工作,我们每天精美的食物,干净的衣服,一切都有人在默默服务。   我已经罪孽深重,没有脸再享受他人的服务,如果可以,我也想力所能及地出点力……   话说到这里,杨木看到指挥官眼里闪现的惊喜。 第六章 毕业   1   几天之后杨木被告知,高级课程已经结束,他毕业了。是完完全全的毕业,所有培训课程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本以为会欣喜若狂,杨木此刻的心情竟然和当日从大桥上纵身跃入江水时一样平静。   躲在被子里,呆呆地凝视手环,杨木等待下一条指示,曾经自己是多么惧怕那上面的蓝色文字,现在却期盼它们早点儿出现,带他回家。   因为在国民大饭店的日子,让杨木品尝到了敬畏,理解了生死所蕴含的责任。他担心妈妈,时时刻刻牵挂。   一天,两天,三天,毕业后的杨木一个人在国民大饭店的黄色区域闲逛,手环却一直没有响起,他只好继续帮助其他伙伴完成各自的任务。   杨木的提前毕业鼓励了所有人,大家都看到了坚持下去的希望。没过多久,虽然都没有完成任务,李黛和游游被告知提前毕业。桂园已经吐了小半个浴缸,钟孝全坚持没有反应看完了几百小时的电影, 余光远也钉了几百个钉子,都提前毕业了。   大约一个月之后,就在杨木几乎忘记手环存在的时候,除了两位团友因为生病接受治疗,等病好了再继续高级课程之外,其他人全都毕业了。   杨木按照卢甘泽的方法又估算,此时距离大家进入国民大饭店正好 18 个月。   一年半的时光很短暂,如果在外面,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早已挥霍掉了。一年半的时光又很漫长,因为在国民大饭店里,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再次重生。   杨木在暗自观察众人的变化,桂园变化最大,再也不是初识的那个万人嫌。他虽然还是经常调侃,但已懂得分寸,这样反倒让他与生俱来的幽默变成苦中作乐时真正弥足珍贵的优点。   钟孝全、余光远、何安安、李黛和游游从举止谈吐到思维方式更加完满、平和,杨木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可能也有类似的转变。   所有人都遗忘曾经的敌意,即便是杀人嫌疑人与穷追不舍的警察,无良医生与受尽煎熬的患者,爱动粗的工程师与好动多话的女大学生,也都释怀。没有人再对别人的痛苦置若罔闻,即便不能用身体分担,也会给予精神慰藉。   “如果出去了,你们会以怎样的姿态生活?”   李黛坐在杨木的床边,睁着一双不对称,但又特别美丽的大眼睛环顾或坐在床边或坐在沙发上的伙伴们。   “我会感恩和忏悔。”钟孝全脸颊清瘦,整个人却精神不少,“我会感恩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虽然我从没说过谢谢和爱,他们也不习惯这种表达;我会感恩孩子,我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但却是他们教我认识世界;我会感恩这里,国民大饭店让我重生,但最重要的是, 我会忏悔——你们都懂的。”   “我呢,”游游浅笑,“不再那么虚荣,不再为了名利不择手段,最重要的是我会正视内心的贪念,做个正常人。”   杨木和李黛一起点头,李黛接着说:“你要做个正常人,而我首先得做人,以前的我畜生都不如……”   杨木安慰李黛,“那都是过去式了,不要再这样说自己,现在的你是全新的!”轮到自己也接着说,“我也一样,我得有尊严地活着,孝敬我的妈妈,善待身边的一切。”   这时候,一直安静的桂园忽然出声:“你们都准备回去了吗?我怎么很想留在这里呢?”   “留在这里?!”众人惊诧 。   “是的,一直留在这里,因为我已经没有信心在那个世界生活下去了。”桂园一副认真的眼神望着大家。   没有信心在那个世界生活?那可是个活生生的真实世界啊!我们的世界!   可那个世界美好吗?单纯吗?   陆地上的芸芸众生,人与人相互憎恶,商业不诚信,食品不安全,污染越发严重,然而,却没有真正标本兼治、行之有效的解决之道。   在那样的真实世界里,我们会幸福开心吗?   众人正纠结沉思于桂园的反问,手环忽然亮了起来,最新的指示来了。   一众人结伴沿着蓝色的箭头,去往一个陌生又未知的区域。   2   杨木终于用手环打开了标注蓝色箭头的隔离门,大家第一次离开黄色和红色区域,来到新的未知区域,不过这次可与初级课程之前第一次到黄色区域的心情不同,没人再有恐惧。经历了国民大饭店的种种磨砺,众人早已内心丰盈,即便是最爱哭的女人,脚步也无畏坚定,异常从容。   蓝色箭头指示的区域明显宽敞不少,走廊更是一望无际,就这样走呀走呀,杨木打开了眼前最后一扇隔离门,一派完全不同的景象顿时呈现在眼前,还是让这一众人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极其开阔的大厅,和当初进来的酒店大堂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到处都是玻璃隔间,摆满了办公桌、现代化的办公设备、绿色植物还有大丛大丛的兰花,就像某家大型公司的开放式办公区,穿着各种制服的人面带笑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抬头看半圆形的穹顶,这是只有童话中才有的世界——   蔚蓝的大海就在头顶,各种鱼儿成群结队地漫步,有的展示着畅快的泳姿和洁白的肚皮,有的透过玻璃天窗好奇地朝下面的人类张望。   天空并不遥远,仿佛触手可及,光线透过海水这块澄亮的水晶, 折射出各色光晕。   这个情景终于印证了余光远的推论,国民大饭店果然是建在浅海的海滩上。   众人正如一尊尊泥像,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美女款款走来,大方一笑:“欢迎各位,我是 F698,请跟我来!”   大家随她穿过大厅,来到靠里面的一间封闭办公室。推开门,又是一个豪华大套间,外间坐着一位穿粉色制服的女孩儿,像是秘书, 见众人进来也微笑,鞠躬问候。   这位秘书指引大家往里面走,终于看到指挥官 C033 站在一张大桌子的旁边,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端坐了一个气度温和的男人,五十岁左右,C033 看到大家面露笑容:“各位住客,再次见到你们非常高兴,恭喜大家通过了国民大饭店的全部课程!你们中间的很多人因为在高级课程中表现出色,提前结束课程,我必须额外表示敬意!”   说完,C033 竟然走上前来与大家握手,杨木站在最前面很不自在,身子退后了几步。   “不要紧张!”   C033和蔼至极,“课程结束之后大家可能还不适应,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们背后的芯片已经取出了,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再次被电击。”   说到电击,C033 回头看着那个男人说道:“部长,我也服了培训部的这些家伙儿,把电极植入新住客的后背,有事没事电人家一下, 可真够狠的,我也受够了这样去施暴,下不去手啊,干脆您调我到运营部来算了!”   那个被称为运营部“部长”的男人也笑着说:“我怎么敢劳您大驾呢,新住客培训可是国民大饭店的头等大事,我们可都是给您打工的呢!”   说完,部长站了起来,向众人鞠躬,温和地说道:   “各位,大家好!我的编号是 A008,今后我们就是同事和伙伴了,接下来我们会给大家安排好一切,也最后麻烦培训部副部长——   C033 指挥官做一个说明,然后大家可以提问。”   杨木众人满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言不发。   “你们有问题可以问我呀?”C033 亲切地说,让人几乎忘记她曾经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是不让问吗?一直。”杨木小声回答。   “新住客是不能随便提问的,但现在你们毕业了,可以问。” 真的吗?   大家喜不自胜,但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激动。钟孝全再次出面替大家发言,我们有很多很多问题,只怕问上三天三夜也问不完!   C033又假装晕倒的样子,和男部长调侃,“你看看,这就是后遗症,培训的时候为了给他们施压,这个不让讲那个不告诉,结果现在每个毕业住客都要专门解释,我们工作量太大了!我不管,人已经交给你们,还是你们派人解释吧。”   部长只好起身,向大家致歉: “这样,大家还是先不要着急,我知道大家的疑问很多,一句半句难以说清楚,慢慢就明白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有人急急地问。   “为什么急着离开呢?”C033 一副疑惑的模样,“再住一段时间吧,到时候我们会给大家做选择的机会。”   3   秘书美女在部长外面的办公室取下大家的旧手环换上新的,提醒一众新住客今后沿着蓝色箭头走,就能找到自己的新房间,刷手环就可以进去。蓝色区域的一切设施都可以自由使用,大家到了就知道了,并告知大家,明天早上准时按照手环指示集合,重新回到这里。   杨木看到这个手环明显是升级版本,屏幕更大,还多了几个按钮, 完全是个高科技产品。   “又是什么名堂?”李黛小声嘀咕,摇摇手环放在耳朵旁边听声音,但语气已经轻松,杨木看自己的手环上显示了房间号码 6·918, 李黛在 6·912,住得还是很近,真好!   这次的路途不远,沿蓝色箭头只转了几个弯,杨木就找到房间。刚推开门,杨木又成了呆鸡——   这是一个小套间,巨大的一张床,还没躺上去就知道肯定非常舒适,精美的家具和洗手间,外面是长沙发,茶几上一大束兰花,小书架立在角落里,上面摆满了书和杂志,一台多功能咖啡壶在桌上,小型跑步机在墙角,屏幕上一个蓝点一闪一闪的,冰箱是冷热两用的, 水果、牛奶、点心一应俱全,衣柜里还有一排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便服,软底的布鞋。   最重要的是,这里竟然还有电视机! 是电视机呀!   杨木用颤抖的手按下遥控器的按键,发现竟然能收到上千个电视频道,连自己在家时爱看的频道,这里通通都有,能重新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系,杨木激动地想尖叫。   打开卧室里的储物柜,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行李——失散了一年半的行李好端端地摆在柜子里。迫不及待地打开,杨木一件件摆在床上,用手掌摩挲着,感慨万千。   手机终于有电可以打开,杨木发现还是没有信号,电话机、网络也还是没有。   算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杨木又想起还躺在旧房间床缝里的卢甘泽的那支信号笔,不由怀念起这位可怜的战友,他就像一场战役提前牺牲的战友,没能挨到胜利的一天。   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众人回房之后还是喜气洋洋, 过年好似也没这么热闹。李黛和桂园“挨家挨户”串门子,和大家开玩笑逗乐子,然后就开始结伴在蓝色区域“探险”。   众人这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国民大饭店”,因为走进蓝色区域和置身在一家豪华度假酒店基本没有区别。   从房间到走廊,整个酒店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和布置,惊喜层出不穷,堪称一件完美的艺术精品。餐厅、咖啡厅、健身房、棋牌室、游泳池一应俱全,基本上陆地五星级酒店有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都不少,这里甚至还有图书馆、电影院、剧院和医院, 看上去生活十分便利。虽然整个区域也是全封闭的,但置身其中,完全没有压抑和逼仄之感。   和黄色区域一样,每一处公用设施的门口都摆放着牌子,上面写着开放时间和使用说明,只要刷刷手环就可以自由进出,餐食同样自由取用,品种更加丰富,当然,没有任何人会浪费一丁点儿食物。   一路上,杨木一行人遇到很多工作人员,大家穿着各种制服,不过每一位都面带微笑,有的在工作,有的在休闲,但远远地都朝大家致意。他们也遇到了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新住客——不同肤色、不同种族,明显来自不同国家,他们应该也是刚经过培训课程学习,成群结队满脸惊奇地逛“大观园”,大家互相挥手问候。   在餐厅饱餐一顿之后,杨木和李黛在小剧院看了一场爱情电影, 临睡之前又去健身房流了一场透汗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被子里, 还在回味白天经历的一切。   完全就是一个梦!   正似睡非睡间,忽然听到短促的敲门声。   4   在国民大饭店,最常见的桥段就是敲门,各种时刻,各种敲法。这也没办法,每人一间房间,没有电话联系,除了串门子,没有其他社交渠道。   “谁?”杨木依然警觉,敲门声继续。   “哪位?”杨木又问,过了几秒钟,一个低低的声音:“老卢。” “哪个老卢?”   “卢甘泽。”   “卢甘泽!你不是死了吗?是人是鬼?”   敲门声又响,卢甘泽在门口提高嗓门:“木木,快开门,是人!”杨木拉开门,只见一身深蓝色制服的卢甘泽好端端地站在门口,   上下打量几秒,眼眶一红,一把抱住他。   卢甘泽把杨木扶进屋,怜惜地看着这个大男孩,一年没见他明显瘦了。好不容易等杨木平静下来,卢甘泽才笑着说道:“你看你,哭什么,吓着你了吧,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杨木忙不迭地点头,“太好了,卢哥您还活着,太好了!”   “唉!”卢甘泽满脸凝重,“当初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呢!中级课程第二轮大家选我出来之后,我真的崩溃了,大喊大叫你们都看到了。”   “对不起……”杨木眼泛泪光。   卢甘泽满脸释然,“怎么会怪你呢!当时那种情况,大家都绞尽脑汁急着自保,而且是我和老钟想害你在先,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这一页翻过去,咱们永远不提!”杨木再次握住卢甘泽的手。“永远不提!”卢甘泽也握紧杨木的手。   “我被带走之后,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就等死。可一连好几天有吃有喝,却就是没人理我。然后我被带到 C033 指挥官面前,她说我竟然提前毕业了,而且高级课程也不需要参加。   “我正莫名其妙,又被带到了一个神秘大人物面前,他告诉我, 其实我到国民大饭店的真正原因和其他人不同,你们已经知道我是市 长了,我其实遇到了大麻烦,因为在任上坚持正义和原则,得罪了黑 恶势力,有人要杀我和我的全家。国民大饭店是为了保护我,当初才 ‘逼’我参团,我的家人现在都很安全。   “当然,我在担任市长期间还是做过一些贪腐和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我需要先赎罪。但总体来说,我还勉强合格,所以国民大饭店才会收留保护我。 “思考过后我接受了国民大饭店的建议,暂时留下来,现在我是管理部副部长,已经当了快一年,对国民大饭店的情况基本熟悉了。“光顾着和你叙旧,竟然忘记一个重要的人!”   卢甘泽拿出遥控器大小的通信设备,啪啪地按着,脸上神神秘秘的。   杨木正纳闷,又有人敲门,卢甘泽起身开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竟然是张国良警官!   5   好消息不胫而走,众人和张国良、卢甘泽相见,喜极而泣,李黛、游游、何安安排着队送上热情的拥抱,卢甘泽把刚才的话又向大家转述了一遍。   张国良警官也笑着回忆,自己的确为追踪犯罪嫌疑人杨木“小盆友”才误入国民大饭店,在机场短短的几分钟,指挥官也就是导游   Pinky 请示总部,总部立刻把他的档案全部调出,当即决定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国民大饭店。   这种主动要求进入国民大饭店的人真是寥寥可数。当然,此时张国良并不知情。   到国民大饭店的当天,他就被带到一位高级管理者面前,对方十分礼遇,并将国民大饭店的情况和盘托出,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是留下担任管理工作还是马上离开。   为了找到杨木杀人的证据,张国良决定暂时留下,并且随大部队行动,一边考虑是否长期留在国民大饭店,一边不动声色地近距离观察和监视杨木。   高级管理者对警官的选择完全尊重,只是请求,为了不惊动他人,在其他团友进行课程的时候,他尽量低调配合。   就这样,作为最早并且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张国良警官一直陪同大家参加了初级和中级课程。   这其中还有几个细节要给大家解密,国民大饭店为什么每次都喜欢把大家丢在一旁,好几天甚至很长时间不理不睬呢?原来这也是培训的一部分,给予新住客更多的时间准备、适应和反思,可以提升培训效果。   此外,培训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就没有碰到其他团队的住客呢,是因为 LED 屏所显示的日出日落和现实时间的确不同,再加上定期喷洒对人类无害的安眠药,每个团队都有自己的作息时间,避免了互相干扰。   “看这样子,你们都留下了,并且做了管理者?”李黛甜蜜蜜地依偎在杨木的怀里,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彻底公开。   张国良颔首,“我已经留下了,家人也接来了,老卢的稍微复杂一些,他的家人已经在路上,这两天就到。”   “为什么,警察不是你钟爱的职业吗?”杨木诧异。   “在国民大饭店我同样可以实现价值,而且价值更大。”张国良微笑。   “那你们可以告诉我们关于国民大饭店的一切吗?”桂园急急地问。   卢甘泽笑了,“当然可以,不过涉及机密的就不便说了,在这里,每个岗位都有保密协议。”   “那就先说说,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倒霉,都被抓到这里来?” 余光远问。   “倒霉?!”   卢甘泽愣住了,脸色瞬间阴沉——小余,怎么到现在你还没参悟国民大饭店存在,以及大家到这里的真正意义呢?   我们是多么幸运的人呀!   看来,我先要消除大家对国民大饭店的一切误解。国民大饭店不是一个乌托邦,而是真正的天堂。   也许你们还不清楚,我们生活的地球已经危机四伏,人类彼此仇恨到了崩溃的边缘,各种暗流涌动,社会不安定因素比比皆是。   六十年前,某国的一位军方要人用自己家族的财富买下了这个位于热带国家的海岛,无偿送给国家,不久秘密派遣部队过来建设。   这个岛叫兰岛,因为岛上长满野生兰花,远离尘世,四周的海水特别蔚蓝,故此得名。海岛地处偏远,最近的蒲叶岛到这里坐飞机都要一个小时。海岛露出海面部分不大,海水下面是一个延绵数公里远的平缓的大陆架,再舒缓地延展到数十公里远的海床,所以除了岛的西南角是深海港口,可以停泊大型货轮,兰岛其他三面都被浅海包围。   为了不被世人发现,从一开始,国民大饭店就是隐身于浅海。 建设初期,完全是靠肩扛手提,随着科技发展,逐步利用世界上   最大的盾构机,沿大陆架向海床挖掘,原理与挖地铁和海底隧道一样。最多的时候,岛上有 10部大型盾构机,就这样,在海面以下建造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能看到长得望不到头的走廊,那是盾构机的路线。   直到现在,盾构机还在向前挖掘,并把之前的线路结成网状,也就是说,国民大饭店在海底的面积,每天都在扩大。   而这个海岛,则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兰花种植基地,远销世界各地。巨大的海轮运兰花出去,再秘密装满物资回来,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军方还通过各种手段,切断了外界的窥视,卫星、雷达探测不到,甚至在谷歌地图上都看不到这个海岛的踪影,她彻底隐身在茫茫的大海深处……   原来如此!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卢甘泽也意犹未尽,我再介绍一下国民大饭店住客的构成:   第一类是常住客,主要是管理层、工作人员和丧失工作能力的老住客及其子女,大约 20 万人左右。半军事化管理,可以结婚,也可以偶尔回陆地,生活非常惬意。   第二类是新住客,就是我们,培训课程毕业后成为常住客。新住客每年按照一定名额招募,培训时间基本是两年。   第三类是短期住客,也在我们中间产生,培训之后工作一段时间,可以选择留下还是离开,留下就是常住客。一定要离开的也不勉强,但必须签订终生保密协议,任何时候都不能透露国民大饭店的任何信息。   这就是外界无法知道国民大饭店详细信息的原因,慢慢地,国民大饭店就被妖魔化,谣传成为一个只进不出的人间地狱。   “什么是管理部副部长?”杨木问卢甘泽。   卢甘泽淡笑,“这是一个高级管理岗位,和张国良警官同级别。”既然你们有兴趣,我就再说说国民大饭店的管理结构,其实这个话题对你们很重要,因为接下来你们就将留在国民大饭店工作,而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分别属于以下部门——   管理部,负责饭店的战略和决策管理,相当于心脏和大脑; 运营部,负责饭店的运营及后勤工作,相当于双手和双脚;   培训部,负责招募和培训新住客,是非常重要的部门,相当于子宫;   建设部,负责持续建设和维护这个庞大的地下城市,相当于躯干;   资产部,负责管理和运营饭店遍布世界各地的大型企业和资产。这里可以告诉大家,国民大饭店富可敌国,我们是很多著名大企业的幕后股东,这些企业创造的巨大财富,是国民大饭店生存的基础,相当于骨髓;   海外部,与资产部和培训部伴生,负责对外联系和公共关系、新住客招募及监视外面动态,相当于眼睛。   此外,还有几十个分部门,隶属于上述几个大部门,处理国民大饭店的各项事务,其中也包括和我们密切相关的亲属关怀部,属于海外部。   6   “那请问为什么选中我们来到国民大饭店呢?”   桂园在卢甘泽话音落地之后才客气地提问,卢甘泽赞许地看看他: 国民大饭店有一套非常严苛的进入体系,虽然盾构机每天挖个不停,但这里的容量还是有限的,原来只有两类人可以成为新住客: 一类是常住客的直系家属,但必须经过亲属关怀部的筛选,再经过培训部严格培训改造,去除身上的缺点,通过国民大饭店的评估考核才能成为常住客;另一类是品行高尚的某一领域的特殊人才,他们是被邀请到这里居住的。   “那也就是说,我们这群人肯定符合这两个条件之一啦?”杨木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名字。   卢甘泽摇头,“现在又出现了第三种可能,你们知道‘美好世界清洗组织’吗?”   众人不解,卢甘泽面露为难,“不知道的话,我们就不深入解释了,不然我会违反保密协定。”   “我还有一个问题,国民大饭店这样抓人进来,难道陆地政府不出面干预吗?”钟孝全问。   卢甘泽继续耐心解释:“我说过,国民大饭店就是军方建立的,其实是当今政府承认的合法机构。只不过饭店独立运营,政府也不能干预。而且六十年来,国民大饭店在全世界范围招募,基本脱离了陆地政府管辖,成为联合国秘密机构之一。”   “是某种意义上的诺亚方舟吗?” “正是!”张国良接下话头——   我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国民大饭店的良苦用心,目的是消除恶行,剜除恶念。   所以请大家牢记,任何错误都是要付出代价,身体的小伤痛根本不足以弥补我们犯下的大罪行!   我们应该感恩现在的结局……   “那也犯不着想出这么多花样折磨和摧残我们吧?”余光远摊开手掌,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杨木也偷看自己的手指,依然有血慢慢渗出。   “余光远先生!”张国良忽然正色道,“看来你的培训并不到位,还是没有参悟到改造对我们人性的重要意义,你现在的状态并不符合国民大饭店住客考核标准,我会联系培训部为你重新开展课程!”   “不至于,不至于!”   众人马上打着圆场,余光远也赶紧赔笑脸,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还是老毛病,嘴硬嘴贱,一下改起来太困难,其实内心已经毫无怨言,改造得彻彻底底!   “兄弟,那你就真改改,这里是半军事化管理,工作人员也需要服从管理,出了问题一样受罚,好好的,别惹祸!”   张国良的脸色从冷若冰霜恢复到平时的模样,卢甘泽也忧心忡忡地望着余光远,两人耳语一句起身道别,“今天说了很多,接下来有时间再慢慢和大家聊。”   “你们都住下来吧,大家马上就会爱上这里的一切!”   7   夜此刻已深,人都散了之后,李黛磨磨蹭蹭地还不肯走。   杨木看到她虽然穿的还是酒店提供的便服,但又开始化妆,因为拿到了行李,身上也喷了香水。   “化妆品过期了会变臭。”杨木调侃,也不撵她走,自己径直钻进被窝。   “饭店里有一个物品取用区,你不知道吗?那里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比陆地上的大型超市还全,当然有女士的化妆品了。”   李黛到处闻闻自己,脸立刻绯红,解开长发,走到杨木的枕边, 蹲下来含羞低语:“刚才我问了张国良哥哥,房间里还有没有监视器,他说没有了……”   “那不就好了吗,你终于可以大胆脱衣服睡觉了。”杨木假装不懂弦外之音。   “他说国民大饭店还可以结婚呢……结婚了还可以生孩子……”   “那你想和谁生孩子,桂园还是余光远?晕倒,不是钟孝全吧?” 李黛挥手假打,杨木抓住她的手臂,牵进怀里,李黛眼波似水,撒娇道,“讨厌,你快放开我!”   杨木叹气,“傻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意,患难见真情,我和你的这段经历终生难忘,可是,我还有牵挂在那个世界。”   李黛顺势坐在地上,幽幽地说:“谁在外头没有牵挂啊,可我们现在属于这里,就安心生活下去,好不好?”   “可我需要一个答案,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骗我,她生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得到答案之后,我会全身心地爱你,李黛,可以等等我吗?”   沉默半晌,李黛挤出笑容,“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把一切整理清楚……”   杨木隔着被子搂住女孩儿,又闻到太阳的味道,在飘香的长发上深深一吻,听到她的一声低沉叹息,心顿时被刺痛。   吃完丰盛的早餐,按照手环的指示,带上从没有过的闲适,新住客们来到了之前到过的蓝色箭头指示的宽敞的办公区域,在一间舒适的会议厅集合。   虽然都拿到了行李,大家还是按照培训时的要求,自觉穿上酒店提供的便服,仪容整洁,举止得体,用语文明,好像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   欢快的音乐突然响起,游游和李黛不由携手翩翩起舞,她们硬拉起钟孝全,跳着滑稽又可爱的舞步,桂园怎么会落下,一跃而起激情开舞。余光远扯起何安安,不一会儿大家都站了起来,随性地摇摆起来,虽然每个人都洋溢着快乐,但却没有人大声喧哗。   门口有人出现,大家收住舞步,是 F698,那位优雅的长腿美女,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制服,步伐婀娜,摇曳生姿。   “各位,早上好!我很乐意在今天改口叫大家——我的伙伴!” 杨木听着 F698的声音,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用百灵鸟来形容美妙的嗓音。   “今天,我们将有幸见到国民大饭店的最高指挥官,我们永远尊敬和爱戴的 T 将军,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向他致敬!”F698 声音激动,众人附和她鼓起掌来。   会议厅的灯光旋暗,整面墙的大屏幕缓缓亮起,一位面容慈祥却目光如炬的老者出现,他身着军队制服,胸前挂满军功章,猜不出是100 岁还是 150 岁。   “孩子们,国民们!欢迎你们来到全世界最美丽,最安全,最具幸福感的地方!”最高指挥官虽然讲了一口纯正的国语,杨木还是听出了自己家乡的方言!   “经过漫长的等待,今天我们终于见面了,原谅我不能亲自拥抱你们每一个人,因为我太老了,骨头已经松了,受不了热情的拥抱。   “你们带着疑问来到这里,经历了一点儿磨砺,但你们要相信, 我们是一家人,所有的历练只是让你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60 年前,我们从故乡出发,辗转来到这个海岛,从无到有,历经无数艰辛才达到今日鼎盛之局面,盖起了这个恢弘的建筑——国民大饭店。   “国民大饭店是地球上最大的奇迹,她和谐,优美,是天使的化身! “这么好的地方,我们不能独占,所以邀请大家一起来享有,我们在世界各地寻访,想方设法把你们带到这里。 “国民大饭店的过去是我们的,未来是你们的! “孩子们,不要辜负你们的使命!”   8   屏幕黑了,F698 还意犹未尽,直到确认最高指挥官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转过头看向大家,用最悦耳的声音说:“我们真的太幸运了,难道大家还不想鼓掌吗?”   桂园和李黛站了起来,杨木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光彩,用力地拍手。   接下来 F698 给每个人发了几页纸,上面罗列了国民大饭店的各种岗位及简单介绍,请大家根据自己的意向选择,每人有五个备选机会。   杨木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大致勾选出其中的意向岗位,他还是有自知之明,没选那些对学历和能力有要求的管理岗位。李黛不停偷看,和他选的一模一样。   F698 解释,岗位的确定是双向选择,不同岗位有不同的能力要求,也对应着相应的补贴。国民大饭店的衣食住行、教育、娱乐和医疗通通免费,这里不需要钱,但工作产生的补贴可以存起来,在离开的时候可以取出来,也可以通过亲属关怀部帮助其他家人。   在国民大饭店大家是完全平等的,这里绝对没有歧视和压榨。工作是福利而不是惩罚,工作上犯错如果是态度问题,就丧失了工作的权利,也失去了存在的乐趣。一份工作做腻了或者不合适,大家可以随时提出申请换岗。工作做得好与坏只和职务升迁有关系,职务高责任大,在国民大饭店生活得更有价值感,补贴也高。   杨木看到钟孝全汗都出来了,反反复复地找着合适自己的岗位。   一夜无话,第二天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工作岗位分出来了,按照双向选择,每个人都有了一份合适的工作。   李黛和杨木被分配到了接待前台,游游分配到了运营部艺术中心,桂园分配到了亲属关怀部,钟孝全分配到了资产部,余光远分配到了建设部,何安安当然是医院。   F698 认真讲解了新手环的使用,大家才知道这么一个手表状的小东西居然是高科技产品,除了时间、身份识别、定位、钥匙、信息传送、求助,还能时刻监控大家的健康情况,投影到墙壁上随时随地成为一台电脑。   F698 同时又宣布了几条纪律:   第一条,请大家严格按照培训时的要求规范自己在饭店内的言行; 第二条,请大家严格按照各自岗位的要求开展工作;   第三条,请严格按照专属保密协定要求,绝对做到守口如瓶; 第四条,为了保证培训的顺利进行,未经过允许不准进入黄色和红色区域,不准与新住客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9   大家被各自带离之前互相拥抱祝福,虽然还住在一个区域,但以后毕竟不能朝夕相处了。只有李黛欢喜地要冒泡,游游一直和她耳语,桂园也调侃她。杨木假装听不见,偷偷瞥她那小模样,走路都一蹦一跳,眼神时刻在自己的周围流连。   杨木也觉得心跳加快,耳鸣,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这是爱的感觉,杨木明白——和任青青就是年轻人的冲动,那晚趁着酒劲,两人缠绵,完全是对方主动,和其他女人就更不用说了。杨木的心迅速掉进深渊,特别是春姐、阿敏之流,杨木真想冲回过去, 把这些女人从被窝里揪出来。   杨木问了自己无数次,如果任青青没有欺骗自己,如果妈妈被安顿好,自己会不会留在国民大饭店,能不能和李黛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答案毫无疑问! 可是现实呢?   杨木不免又吞下无可奈何。   杨木和李黛被一位个子不高,长相却特别出众的男孩子带领,沿走廊向新的工作岗位走去。还没等主动问他的编号,男孩子就友善地告诉他们,“其实不是每个部门都称呼编号的,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接待部门喜欢彼此叫名字,我知道你们分别叫‘小木木’和‘小李子’,对不对?”   李黛得意,“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果然天造地设,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男孩子得意地说:“你们果然是新住客,其实你们在培训期间的日常对话全部都被监听的呢!你们自己不知道吗?我不怎么八卦,但国民大饭店有谈论新住客培训过程的爱好。”   “国民大饭店虽然是天堂,但人际关系简单,还是有些乏味,新住客培训基本就是真人秀,不少老住客会抱着爆米花守在电视机前面,因为有个专门的频道在播放实况。   “不过饭店这样做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们毕业之后大家能尽快熟悉和接纳你们——没感觉到吗?老住客对你们都很友善哦。”   杨木惊讶,果然如此啊,李黛却脸红,杨木明白她意识到了自己平时没少胡言乱语,更想起两人在衣柜里的几次缠绵,岂不是全酒店大直播了吗?   “没关系。”男孩子安慰道,“培训几乎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没什么害羞的,也没有人会真的取笑你们。涉及隐私的视频是不会播出来的,国民大饭店可不是下流的场所。其实我也刚进来不久,比你们好不到哪里去,我叫小管。”   小管带“木木”和“李子”坐上电梯,耐心地给两人讲着“电梯” 的原理,余光远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国民大饭店的电梯基本上都是水平运行,黄区和红区更是只进不出,就是怕新住客逃跑。不一会儿电梯停了下来,等门一打开,两人再次惊呆了!   回来了,终于有机会回到来时的原点——这里是酒店大堂。   杨木冲出电梯,一年多了,鼹鼠一样生活在地下,这是第一次呼吸到自然的空气。李黛也是情难自已,杨木看到她努力仰着脸,好像在看壁画,其实是强忍眼泪。   小管看两人这副模样,安慰道:“一切都好了!以后我们就在前台接待处工作,你们有大把机会慢慢欣赏大自然。”   酒店大堂如同初见一样空旷明亮,通透巨大,穿堂风从皮肤表面掠过,每个毛孔都在舒张。杨木和李黛再次来到水晶浮雕面前,这是一面与大堂等高的墙壁,浅灰色的衬底上雕刻满了杨木母国语言的偏旁部首,站在下面两人细细品评,还是看不出组成了什么字。   小管引着两人重新来到酒店大堂的门口,就是刚下飞机有人迎接的地方——喏,你们看!   二人顺小管手指再看水晶浮雕,不由惊叹,原来从这个角度,浮雕上杂乱的偏旁中清晰浮现出了五个大字——国民大饭店!   李黛感叹,“原来从踏入这里的一刻起,国民大饭店已经揭示了谜底,从来都没有藏着掖着,可惜大家都没有认真观察环境,只是站在墙壁下面看热闹,这真是远看一棵圣诞树,近看一个杂货铺!”   杨木也接着感慨,“应该是远看飞龙在天,近看潜龙在渊。”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最后还是小管总结得更有诗情画意。   在大厅工作的前台接待分成 4 班,总共有 80 多人,小管带着木木和李子见过了这里的负责人,也是一位帅气的男士。两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尖叫,只能尖叫,这可是一位响当当的国际巨星呀!前几年不是说他跳楼自杀了吗?原来他在这里呀!   前台接待部长早习惯了新住客的惊诧,依然风度翩翩地展露笑容,“是我,没死。”   李黛粉丝力爆棚,小管叫了她几声才恍然苏醒。   “接下来你们就跟着我,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飞机上下来的新住客,帮他们拎一下行李,指引电梯,并且和导游——也就是初级指挥官对接好。”   很简单,只有一点,工作时不要多说话。   10   杨木和李黛终于可以走出大厅,来到户外,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盘踞在头顶,炙烤着这座热带岛屿,满眼都是美景。   杨木跃上台阶,才发现这个岛远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高大茂密的雨林沿碧蓝的海岸线延展,一望无边,小管说兰花种植区就在岛的另一侧,那是真正美丽的天堂,停船的港口也在那边。按照桂园的说法,中级课程被选出的那一次,他肯定是被批准到兰花种植区游览了。   等了大概半小时,天空轰隆隆作响,一架精巧的小飞机就降落在跑道上,杨木和李黛随着小管快步跑到机舱门口,指挥官 Pinky 从飞机上跳下来,她也看到了他们,挤挤眼睛,露出了一个不可察觉的微笑,立刻就板起脸孔对着这一批新住客。   杨木看着从飞机上下来的这十几个人恍惚就是当初自己的模样, 一身海岛度假的装扮,被喷了安眠药,睡眼惺忪,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杨木暗自替他们担心,也庆幸自己终于熬过了那场考验。   李黛的心思可没在工作上,她从大厅的水瓶里取出了一枝已经被摘下来的兰花,小管默许了,李黛把它别在耳边,一直希望杨木能够夸赞自己漂亮,可对方的视而不见,令女孩儿略有失望。   半天下来,杨木不觉辛苦,反而特别惬意,在手环的指引下回到了房间,洗了个澡,躺下休息片刻。   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杨木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妈妈站在旁边,忽然之间自己又长大了,怀里抱着个咧嘴哭的婴儿,任青青,不,是李黛站在旁边……   梦醒了,杨木听到敲门,是小管的声音: 木木,收拾一下,有人要见你……   11   即便这个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杨木一眼就认出他来,这是那个叫杨诺的男人!小管明白这是个尴尬的时刻,蹑手蹑脚地退出小型会客室。   整个宇宙都恢复到爆炸之前的宁静,或者是爆炸之后,尘埃落定的那个瞬间,空气还是固体,正准备向液态转化。杨木好像自己做错事一样深低着脑袋,直到感觉对方的视线就要点燃自己的头发,才抬起哀怨的眼睛。   杨木今年 23岁,杨诺应该 48 岁,但他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 也许是长年累月生活在地下,皮肤很白皙也没有皱纹,目测三十出头, 像位大哥哥,回忆母亲邵风华衰老的模样,杨木心痛。   “杨木……”   对方先开口,杨木眼睛又垂了下来,虽然满肚子的怨恨和牢骚, 天性温和的儿子却一个字也难以启齿。   “终于见面了,很不容易!”   杨诺感慨,能看得出他很伤心,但还不至于哭天抢地。见儿子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尖头儿,只得叹气,“儿子啊,我对不起你!” “从知道你要来国民大饭店,我几乎夜夜失眠,培训阶段每天守   在电视机前面看你的视频,你爬新风管道,你被电击,我心疼至极!   Pinky 的父亲和我在一个部门,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所以我才哀求Pinky,她冒着被处罚的危险夜里去给你提醒……   “我其实舍不得你们! “那是你出生的那年冬天,我下夜班骑自行车在路上走,突然眼前一黑,被人从后面打晕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大海上,那是一艘晃晃荡荡的大船,满满一船人,我们到了一个海岛,发现正在建一个酒店模样的建筑物。   “因为没有船回去,我只好暂时住下,可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每分每秒都想逃回去。   “接下来有人告诉我这里的一切,我也才知道,当初从背后打我的并不是国民大饭店的人,我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是国民大饭店救了我。   “因为我是医生,在国民大饭店有用武之处,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留下。而且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你爷爷——”   “我爷爷?”杨木终于开口,杨诺的眼睛闪现了欣喜。   “对,你爷爷也在国民大饭店,不过现在已经去世。”   国民大饭店如此庞大的工程,除了军队之外,需要强大的技术和后勤。你爷爷就是最早的后勤保障人员,而你的太爷爷也在国民大饭店,他是位医术高明的军医,也是 T 将军的同乡,是最早一批追随 T 将军到这里的开创者,专门负责给受伤的工人看病。他们死后,和所有国民大饭店死去的人一样,掩埋在盾构机挖掘的道路旁边,没有坟墓。   “这个饭店是谁建的?” “就是当时军方的最高指挥者 T将军。”   “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吗?”杨木鼓起勇气发问,这个问题是他的心结,潜台词是,“爸爸,你就没有想找过我们吗?你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吗”?   杨诺不想隐瞒,“国民大饭店的主体结构用了 40 多年才建成,那时候并不是与世隔绝,如果想逃跑还是可以混进专门负责物资和人员运输的海轮,但事实上,绝大多数建设者选择了留下。”   “因为我们参悟了国民大饭店的存在对整个国家和民族的重大意义,心甘情愿作出牺牲!   “我来到国民大饭店,是因为你爷爷为我申请了名额,你爷爷是自愿随你太爷爷而来,国民大饭店没有强迫我们,我也是深思熟虑才考虑留下,追随先祖的意愿,建设好这个神奇的地方,这是我们家族的共同选择!”   “也就是说,为了你所谓的牺牲,任由我和妈妈自生自灭吗?” 杨木恨恨地望着父亲。   杨诺痛心疾首,“怎么会呢,我的儿子!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们!我回去看过你们,也打算把你们接过来一起生活,但是——”   杨诺抚着额头,“我能够自由出入国民大饭店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家,我不敢碰到熟人,这是国民大饭店的保密协定。我摸回镇上的老房子发现你们已经搬家,辗转找到你们的新住址,却被我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邵风华,你妈妈竟然和一个卖菜的老头,一起走进家门,一晚上也没出来……   “我一个人在门外哭了一夜,夜里就趴在后窗根听里面传来的声音,邵风华真是淫荡无耻至极啊!   “我恨你妈妈,也恨我自己,我想转身就走,但我不死心,我想看看你。结果第二天,我又看到了不想看的情景,你妈妈扯着你,和另一个男人回家,也是一晚上没出来。   “我不敢再看再听,连夜返程,从此再也没有联系你们。可是在国民大饭店里我也没有一天安生过,万箭穿心就是这种感觉,为此我终生未娶。   “我恨邵风华!”   “可恨的人是你才对!”杨木捏起拳头,双眼喷火怒视父亲,“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和妈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妈妈娘家本来就没什么亲戚,你忽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妈妈只好带着我搬家,到了陌生的地方,日子过得更艰难。她给人家做保姆,在工地上打工,辛辛苦苦地拉扯我。   “你以为她愿意找那么多男人吗?”   杨木终于忍不住爆发,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她是为了我,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我有心脏病,你知道那需要多大一笔钱治病吗?为了救我,妈妈就差把骨头砸开,把骨髓卖掉……   “你在国民大饭店享清福,你有什么资格恨她?!国民大饭店标榜拯救人性,我看,这里却是最泯灭人性的地方!”   12   “看来我真的该死!”   杨诺满脸歉意,“虽然没有再去找你们,但我一直通过国民大饭店的亲属关怀部帮助你们。这次你来国民大饭店的名额是我申请的, 包括之前给你账户上打的那笔钱,是我在国民大饭店多年积攒的工作补贴。”   “这么说,我之所以到这个鬼地方,就是拜你所赐?!”   见对方默认,杨木怒不可遏,“名额是你申请的,可你征求了我的意见没?”   “没有!”   “就这样把我哄骗来,然后关在这里。我一走了之,妈妈怎么办?   我就快当爸爸了,孩子怎么办?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你给我起的这个破名字——杨木,头重脚轻的,这是什么名字,这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我就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归根到底都是你害的!”   ……   杨诺捏着自己的额头,任由儿子发泄,痛苦但又不得不艰难地说:“孩子,如果我不带你过来,你现在早就死了!”   “你知道‘美好世界清洗’组织吗?   杨诺看杨木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听说过——其实,除了国民大饭店这个诺亚方舟之外,陆地上一直都有另一股暗流,这是个叫“美好世界清洗”的极端秘密组织,人数庞大,组织严密。   “美好世界清洗”组织按照自己的标准筛选“品行低下”的人, 采用各种方法杀掉对方,比如联合医生,欺骗对方得了癌症,在手术中杀死,或者用化疗、放疗不断折磨致死。或者制造车祸或意外,甚至直接谋杀!可以说,世上的十次意外,有九次可能就是人为的,只是无法洞悉。   “美好世界清洗”宣称要利用暴力手段清除人类世界所有肮脏邪恶的人。而你早就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亲属关怀部截获的“清洗”名单中有你的名字,得到这个消息后, 我简直急疯了,为了保护你,才把你带到这里,不然,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而且,你以为把你带来这里容易吗?   现在国民大饭店越来越欢迎“人才引进”型新住客,他们是可以带家属的,老住客的亲属名额却逐年减少。你犯的错误虽然罪不至死,但也是十分可恶的!你破坏的那些文物,是无价之宝啊!你毁灭了人类历史的宝贵财富,是永远不能弥补的了!   管理部有人坚决反对这样的人成为新住客,认为你没有改造价值,为了你能被拯救,我真的想尽了办法,甚至以你太爷爷的名义去请求 T 将军。   杨木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好半晌,他举起依然贴着绷带的双手,哀怨地看着爸爸,怒吼道: “我为什么乱写乱画,我还不是因为你吗?!”   “因为,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留下的这些记号,早点儿回家……”   13   找到父亲之后的欣喜是难掩的,把话都说开后,杨木和父亲很快冰释前嫌,甚至带着李黛见了杨诺。杨诺早知道两人的感情,见了准儿媳妇,乐得合不拢嘴。   很快,不仅是杨木,其他团友也陆续找到亲属,每个人与国民大饭店的渊源也清澈起来。   卢甘泽、钟孝全、余光远、游游在各自行业有一定成就,但也同时有一些缺点,都上了“美好世界清洗组织”的名单,适用于人才引进。何安安的双亲、桂园的哥哥和李黛的爷爷都在国民大饭店,属于亲属名额,不过李黛的爷爷本想申请自己的儿子,但因为李黛也上了“美好世界清洗组织”的名单,便抢先为她做了申请,现在老人家已经去世,而张国良警官的确是追踪杨木而来的不相干者,也属于人才引进。   杨木还有一个疑问,掀起袖子,露出那个“国”字符号来,请父亲破解谜题。   杨诺大吃一惊,“孩子看来你的宿命就是这里,这个印章可了不得啊,整个国民大饭店只有三个人有,是三位最早的创始人。”   “创始人只给自己特别认同,品德特别高尚的人盖上,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除了你太爷爷的手臂上之外,这才是第二次看到!盖上印章如同送给你了一个护身符,就算你没进入这里,国民大饭店的任何人只要见到印章都会对你诸多礼遇!   “你能有这个印章,除了缘分,也是代表我的儿子特别善良!”   下班之后,杨木单独约张国良来到水洲餐厅,这里是蓝区的中心地带,真正的海底餐厅,和宽敞的办公区相比,头顶的海水更深邃。整个空间被半圆形的玻璃幕墙包裹,连地板都是玻璃的,置身其   中就如海底漫步,鱼儿自在地游动,珊瑚触手可及,海底真实世界的美景令人目眩神迷。   这一次的谈话必不可少,即便警官已经决定留在国民大饭店,他也主动证实杨木不是凶手,但他究竟是如何破解自己和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杨木还是想知道。   这可是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呀! “先说你的,还是她的?”张国良帮杨木扯开椅子,如同哥哥照顾弟弟。   “我的吧……”杨木依然脸红,额头冒汗。   “我讲过,你的不在场证明是时间,实现的关键是——交通信号灯!”   前警官早有准备——   锁定你是嫌疑人之后,我和同事多次试验,每天的同一时间从芬雅餐馆到埋尸体地点再到你家,这一路段往返有 30 多个红绿灯,加上晚高峰的堵车,我们最短用时都在两小时。   没有近路,没坐地铁,没坐摩托车,还要留出一定时间杀人埋尸和叫车,所以我们不能推翻你的不在场证明。   我们做不到,可是你又怎么能在两小时之内完成呢?   就是这个看似不可能,在案发当日却实现了。 不对,我应该说,是案发之后,就实现不了了。   警方已经监控了你的手机和网络,对青年旅行社的邮件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样我才在清晨赶到机场,向旅行社亮明身份,要求临时加入,监视嫌疑人,防止你在境外逃脱。   可惜,追踪你到机场时,我还没有破解这个谜题。   事情的峰回路转发生在我们最初几个海岛游期间,我的同事在国内继续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结果就在某天晚上,他的车子出了问题, 只好搭上一辆的士,你的不在场证明才被破解——   晚上 7 点他在芬雅餐厅门口准时搭上的士,但一说地址,的哥就皱起眉头。   为什么?   的哥唉声叹气,晚高峰拉你,倒了血霉啦,今晚又没钱赚!   不是我想拒载,你可以问问,这段时间哪台的士愿意去河谷开发区呀?   警官一惊,赶快追问。   是“绿波系统”呀!的哥说,你们这些私家车主可能感觉不到, 其实“绿波系统”对出行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红绿灯多的路上。   开车的人经常有这样感觉,在某些路段开车,要么绿灯一绿到底, 要么脚脚都是红灯,这时常常归结于自己的运气,其实这和运气没二两关系,是城市道路的“绿波”和“红波”系统的原因。   什么是“绿波系统”呢?   说白了,就是经过计算车速,让车辆经过一条道路的各个路口都恰好遇到绿灯,与之相反的是红波系统,也就是让车辆经过路口都遇红灯。   一般在大城市,为了限制进城车辆的速度和数量,进城的道路会设置为“红波带”;为了让车辆快点出城,缓解城区交通压力,出城的道路会设置为“绿波带”。   可不要小瞧这几个红绿灯控制,对车速影响很大呢!掌握了这种变化规律的人还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出行时间和路线。   我们天天在路上跑,对绿波系统是很敏感的,可是从上个月 20 号起,市区往返河谷开发区的信号灯突然就疯了,往返全变成红波系统!   的哥一边掌握方向盘,一边向便衣警察抱怨。   河谷开发区本来就是卫星城,理论上应该是一红一绿——市区来河谷为绿波系统,河谷回市区为红波系统,可是为了扶持其经济发展, 保证其交通畅通,之前这条路双向都是绿波系统。   一红一绿正常,两绿也说得通。全路段忽然变成“红波”,把车子都憋在主城区和开发区,干着急气死人!这根本不合理!   不要小看这个调整,车速完全降下来,一卡一卡根本走不快,本来往返只要一个半小时,甚至更短,现在却足足要用 2 个多小时!   ……   听到这里,警方豁然开朗,终于知道你是怎样偷走时间的了! 顺藤摸瓜,帮助你的人很快浮出水面,原来是你的一位常客,公安厅的副厅长,你叫她岚姐。你们在服装店认识,她经常喊你帮忙搭配代购,进而发展成暧昧关系。虽然你们之间有隐秘的号码联系,她的反侦察能力也特别强,但你们频繁约会,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蛛丝马迹。我们很快就在她妹妹名下的一套闲置公寓的小区监控里,看到你们遮住脸,多次先后走进同一个房间。   杀人之后,任青青提议分开做不在场证明,你慌了神,第一个打给岚姐,把事情简单说了之后,她答应给你想办法。当天晚上,她就授意将沿线的交通信号灯调整,帮助你掩盖杀人罪行。   14   “完全正确,我无话可说。”杨木自嘲地抠抠鼻翼,但其实这里并不痒。   张国良继续说,你有厅官岚姐相助,任青青更胜一筹。我们再来说她的超级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吧——   其实自从认定凶手是女性之后,任青青就成为我们侦办的主要方向,而且她的不在场证明早在我出发之前就已经破解!   看起来很玄,其实非常简单。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当然任青青不是好汉,可她却有三位得力助手,帮助她实现了不在场证明。   第一位是她的表妹,事发当晚恰好住在她家,这位表妹比任青青小两岁,但眉眼和身形颇有几分相似。另两位助手是她的父母,都是医生。   杀人之后,任青青立刻给父亲打电话,在你们回来的路上,她的家人忙活开来——   任青青不在场证明的关键是血液,一个正在 A 地杀人埋尸的人, 她的血液是如何在 B 地被人采集到的呢?   也就是说,如何让帮凶之一,表妹的手臂上采集到的血液,和将来警方在任青青手臂上采集的血液完全一样呢?   这时候另外两位帮凶粉墨登场了,就是任青青的父母。   任青青的父亲是医学院的院长,他想起怀孕的女儿今天刚在自己的医院做了抽血检查,他本人完全能够接触到化验室的送检血液样本,但如果亲自出面,将来后患无穷。   这时候不容多想,任爸爸决定铤而走险,他给最信任的下属,刚刚提拔的副院长打电话,要求对方绝对不能声张,赶快删除电脑里任青青的诊疗记录、医院的监控摄像,去病理中心取回还在等待化验的任青青的血液。   下属得令,并且发誓,这件事一辈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任爸爸运筹帷幄之际,任妈妈这边给表妹装扮上了,穿上姐姐的衣服,用丝巾围住嘴巴,三个人驱车来到任爸爸所在的医学院附属医院。故意带着表妹在急诊科医生眼前打了个转,三言两语之后,任院长要求给女儿抽血做全面的检查,因为他是医学权威又是院长,急诊科医生赶快应承下来。   拿到亲信送来的血液样本之后,任妈妈在女厕所里用橡皮筋把表妹左手的手臂上半截勒住,用袖子遮住,先抽出一管血再把姐姐的血液注射在妹妹的手肘处,也就是刚才取血的这条静脉血管之中,紧紧按住血管的另一侧,扶着她三步并两步跑到抽血室。   任爸爸早就等在这里,值班护士见院长的女儿生病,他虎着脸站在身边,凶巴巴地找碴儿骂人,很是紧张。   “你别紧张,还是我自己来吧!”   任妈妈接过护士手里的针筒,用另一根橡皮筋假装勒住表妹的手臂,准确地把针头扎进刚才的输血点,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了出来。就这样,在护士的眼皮底下,把任青青的血液从表妹的血管里取了出来。   在警方随后的调查中,这位护士一口咬定自己绝对是亲眼看到任青青的血液被采集,取血的塑料管标签上是自己的笔迹,一定错不了!   而这份血液样本,装模作样做了几项检查之后,被医院“恰巧” 一直保留着,好像就在等着某一天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   15   “可是,您有什么证据说当时的任青青是表妹假扮的呢?监控录像看不清,时隔这么久,也采集不到指纹。”   杨木抬眼正看到水洲餐厅的穹顶有鱼群经过,黑压压的,不免产生了密集恐惧症。说实话,今天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制造的。   “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张国良也抬头看看鱼群,把调羹里的鱼丸丢进嘴里,轻松惬意地嚼着,“我只要看身高差就行。”   “监控录像上的确看不清脸,特别是对方刻意躲避摄像头,但人与人之间的身高差还是很清楚。   “任青青的身高是 166 厘米,在女孩中间算高的,她的父亲的身高也是166厘米,在男人中不算太高。“任青青怀孕了,不可能穿高跟鞋,接触几次我也注意到,她父亲没有穿隐形高跟,在平底鞋厚度可能差不多的情况下,父女的身高目测应该差不多。   “按照常理,在男性穿高度基本一定的平底鞋的情况下,女性如果穿高跟鞋只会让她们相对变高,不会变矮。可是细看当天录像我却发现,‘任青青’的身高比任爸爸矮,大约是 3 厘米。如果不是调整到最大像素,是看不清这样微小差别的。”   “可是你也说了,任爸爸也有可能穿隐形高跟鞋呀?”杨木反驳, “这条证据并不充分”!   张国良笑,“别急,除了任青青和任爸爸之间的身高差之外,事发当时还有第三人可以作为参照物,那就是任妈妈呀。”   “我反复对比了事发当日录像中任爸爸和任妈妈的身高差,和不在场证明调查过程中警方拍摄的照片中两人的身高差,发现基本一致,也就是说,只有任青青的身高出了问题。   “我们也找到了事发当晚三人所穿的鞋子,因为都是平底鞋,鞋跟的高度很接近。”   “她也可能是因为怀孕,或者当天身子不舒服,稍微弯了一点儿腰,造成 3 厘米的差距。”杨木继续为未婚妻辩解。   “我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所以除了比较身高,我们还比较了手臂的长短。”   “监控中任青青的手臂经过精确测量换算,发现她的身高只有162 厘米左右,因为人类伸出双手加肩膀的距离和身高是很接近的,我又测量了任青青本人双臂伸展开时的长度,几乎是 166 厘米,很明显,这不是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了任青青的这位表妹,她的身高和我推断的一模一样,是 162 厘米。   “我之前也讲过,你和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直接关联,当我们发现‘绿波’系统的手法之后,任青青不在场证明中的诸多疑点更加可以认定。更何况杀人现场还留下了那么多证据,整条证据链已经完整。”   “但是我们的行为还是可以算正当防卫吧?” “因为任青青首先用石块砸向郭川,主动加害对方,不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但法官会酌情考虑量刑。”   “这么说,当日我们杀错了人,郭川是一个好人?”杨木喃喃自语。张国良随手揉捏用过的吸管,折成一个蝴蝶结放在桌上,“兄弟,虽然杀人万万不应该,可你们也不算杀错人。”   “我们已经查证郭川是‘美好世界清洗组织’的极端分子,他听完任青青的电话内容,当场就认定这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必须死了才能让这个世界干净!   “其实你们是芬雅的常客,任青青的高调炫富,对食物的百般挑剔,郭川早就看不下去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和其他服务员说任青青的坏话,有人还看到他向她的菜里吐过口水。   “当天和你们吵完架后,他偷拿厨房的剔骨刀,跟踪你们就是准备杀任青青的。   “只不过他只有匹夫之勇,是个连三脚猫的杀人功夫都没有的男人。他以为手拿一把刀就能杀了你们俩,却没想到小时候学过跆拳道,因为家境好,又一直在练习女子防身术的任青青一招就把他制伏, 最后反倒把他‘清洗’了。   “当然这里有个寸劲,郭川也没想到挺着个大肚子的任青青会反过来先杀他。”   听到这里杨木感觉讽刺,眼前再次浮现了任青青手拿石头和剔骨刀狠狠扑向郭川的情景,那女人狰狞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任青青怀的根本不是我的孩子!   杨木心如刀割,“无冤无仇,这么重大的人生事件,她为什么要骗我?”   “她这样做,真的不应该!恣意任性地玩弄别人的感情,把男人当成手心里的玩物。”张国良十指交叉,望向穹顶,声音中充满某种凄凉,“如今世风日下,这就是在作恶。”   “不过你放心,虽然我身在国民大饭店,已经和外界失联,但是我出发之前任青青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破解,相信她现在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16   国民大饭店的舒适和安宁让人彻底忘记时间,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   这段时间,杨木看得出各位团友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大部分在帮家人申请“排期”,争取早日团聚。   毕竟这是一座超六星级的豪华大饭店,每日简单、轻松的工作之余,大家可以尽情地享受酒店里应有尽有的美食、设施和几乎每天都变着花样开展的娱乐活动——画展、文艺表演、体育比赛,甚至世界最高水平的歌剧和交响乐。这里可以结婚生孩子,有幼儿园、中小学校,竟然还有一所大学,毕业之后颁发陆地国家认可的学位证书。   除了待在酒店里,大家也可以在每天固定时段到海滩和兰花种植基地散步,徜徉在五彩斑斓的花海,看日出赏日落。   海岛的另一边建有非常现代化的休闲娱乐场地,潜水中心、海钓中心和日光浴场,甚至还有大型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如果喜欢种植,岛上还有大片已经开垦好的田野,可以供住客种上自己喜欢的蔬菜和瓜果,成熟后采摘享用。喜欢海上运动的,也可以随着酒店每日的捕鱼船,到深海里享受捕捞的乐趣。喜欢野外露营的,岛上的雨林里遍布树上小屋,经过申请就可以入住,每日与小鸟一起醒来,与月光一起睡去。   天堂是什么样子,这里就是什么样子。   在众人每日的欢声笑语中,只有一个人郁郁寡欢,与周围格格不入,这就是我们的男主人公杨木。   亲属关怀部反馈过来,邵风华已经被很好地安置,杨木才有一点儿笑模样。   李黛知道杨木的心结并不止于此,也整日跟着他唉声叹气。细心的女朋友正发愁如何让男朋友开心起来,国民大饭店最大的节日到来了。   放灯节。   国民大饭店虽然也定期有节日,却与大陆上的那个国家截然不同。在这里,每位住客的生日当月都有 30 天的休息时间,可以自由   支配,相当于年假。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奇怪的节日,比如,出水节、拉网节、撒播节和晾晒节。这些节日与农忙、打渔和劳作息息相关, 极富劳动情趣。   而每逢节日到来,国民大饭店也会装扮起来,住客们走出自己的房间,三五成群地会集在一起,大家互相祝福,亲切拥抱,有人载歌载舞,有人纵情歌唱,到处喜气洋洋的。   这其中最盛大的节日就是 T将军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被命名为“放灯节”——因为在 T将军的老家,生日的当天要寻找一处水源, 把写满对自己、家人和亲友祝福的纸条放在牛皮纸做成的小船里,点上一小截蜡烛,顺水漂走。   放灯节前的两个月,国民大饭店就忙碌起来,到了节日到来的日子,饭店内部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装饰得焕然一新。所有的兰花全部换成火红的颜色,所有人的制服也都换上了大红色的,一盘盘煮熟的龙虾、海鲜也是红彤彤的,与穹顶外面深蓝的大海相映成趣,简直如神话之地。   每位住客都能领到一盏牛皮纸小灯,可以自行在夜色中来到海边,放进海里……   杨木想起家乡,也有相同的风俗,T 将军的生日也恰好是自己的生日,每年今天,杨木都会给邵风华洗澡换衣服,准备一份小礼物, 精心做一顿饭,一口一口喂进她的嘴里。因为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在家乡,父母健在的孩子没资格给自己庆祝,生日其实是“感恩节”,想到这些内心更加翻滚。   17   过节啦!   李黛早早就换上从大陆带来的裙子,恰好有小碎花装饰,精心打扮了好半天,兴冲冲地跑来找杨木。杨木病恹恹地赖在床上,好不容易才被女友从被窝里扯出来。   换上了火红的制服,脸色也映衬着红润起来,李黛知道杨木闷闷不乐,便使出浑身解数,各种叽叽喳喳,逗乐卖萌。   两人领了小灯,拿上纸条和铅笔,结伴来到海滩。此刻风平浪静, 夜色已经笼罩海面,一轮满月悬在天边,正是农历十五的模样。身边到处是熙熙攘攘放灯的住客,大家彼此点头问好,却都宝贝一样环抱着属于自己的小灯,这些灯里写满了对故土和家人的思念。   海滩上已经架设了几座长长的木质引桥,一直通入海里,供住客放灯。海面上也早已漂浮数不清的小灯,如成群的萤火虫,随着海浪层层漂荡,无边无际,薄雾中海天早没了边界,分不清是银河坠落, 还是这些小灯已经飞入天空。   这等美景,人间难得几回见!   杨木搂着李黛站在引桥上看得如痴如醉,竟忘了时间一般。海风的清冽让两个年轻人越搂越紧,好半晌才回过神,把自己已经写好祝福的小灯送入水中。   “爸爸放灯了没?”李黛偎在杨木的臂弯里,两人慢慢往回走。   “已经放过了,我刚才叫了他。”   “很好!”李黛满意,“你和爸爸解开心结,父子相认,这也算是你来国民大饭店的最大收获。”   “善莫大焉。”   两人步调一致,突然,杨木的脚步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   “怎么了?” “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李黛不以为然,“肯定是咱们的团友,国民大饭店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这里不会有人害我们。”   “我知道。”杨木用舌头舔一下嘴唇,“但不对劲,如果是团友早就会上来打招呼,可这个人却一直在暗处注视我们。”   “是因为你长得帅,我长得漂亮?”李黛用手忽闪裙摆,小腰左扭右扭的。   “小傻瓜!”杨木摸着她的头发,“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啊!” “那你就别想了,我们早点儿回去吧,文艺表演就要开始了,今晚可是有很多明星啊!”   18   杨木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甩掉鞋子倒在沙发上。今晚,即便是盛大的表演也不能激起他的兴趣,李黛被杨木的情绪感染,节目还没结束,两人就提前退场。   其实,刚才在海滩上,他已经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帆。   帆也是一身红色制服,就躲在不远处的棕榈树下,直勾勾地盯着杨木。等两人的目光对视上,帆赶快抽回眼神,转身逃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为什么不上来打个招呼呢?”杨木心里绞劲地疼,后悔那一刻没有追上去拉住帆,分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相认呢!   你以为我还在恨你?   或者,你还在恨我?   杨木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被冰冻,一点点下沉,最后“咣当”一声掉在如同是冰面的地板上,碎成千千万万块。   也就在这一刻,杨木终于打定主意。   没几天,杨木还是联系了杨诺,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蓝区的茶馆。这里的布置像极了老家的茶园,这些古朴的物件和陈设,一定就是从岸上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的,看了亲切,摸在手里也特别踏实。头顶还是一样,穹顶大海。   “我还是得走。”   “决定了吗?”杨诺并不诧异,望着唇上冒出黑色胡须的儿子。杨木抬头,眼神坚定——   决定了。   其实我一直是个没用的男人,逆来顺受惯了,除了哭,不知道怎样反抗。   那个世界的确肮脏得令我绝望,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那里有我牵挂的人,还有我放不下的事。   “可一旦主动离开国民大饭店,终生都不能返回了……”杨诺难掩担忧,“谁知道外面现在都什么情况了,你上了清洗组织黑名单,如果继续被人追杀怎么办?国民大饭店不会再保护你,你会非常危险,你还是决定走吗?”   杨木沉思半晌,还是点头。   做父亲的无话可说,只好叹息,“虽然遗憾,但我不会勉强你。” “也许你比我勇敢!”   谈话的最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对父子紧紧拥抱在一起。杨木发现,即便知道是生离死别,从始至终,容貌依然俊俏年轻,   甚至没有一根白发的父亲没有再提母亲一句。杨木不禁想起独自抚养自己,瘫痪多年的邵风华老态龙钟的模样,冰冷从脚底心重新蔓延到头顶,一直刺破穹顶,不知钻到深海何处。   19   知道杨木要提前离开,一众团友都来送行。   杨木已经签好保密协议,发誓此生绝不提及国民大饭店,也不泄露与这里有关的一切,否则将付出生命。   “想来真有趣,当初进来这里,我们寻死觅活地要离开,现在可以走了,我们竟然都想要留下!”已经在资产部如鱼得水的钟孝全好不感慨,这段时间他长胖了不少,国民大饭店的医生都是国际最高水平的,正在全力治疗他刚刚发现的早期肝癌。   卢甘泽带着众人轮流给杨木拥抱,珍重和祝福尽在不言中,只有李黛不见踪影。杨木到处寻找,终于在大堂外面的长廊找到她,站在这里的台阶顶上,可以眺望海岸线。   “一起走吗?”杨木绕到李黛身后,蹲了下来。李黛在玩弄一株小草,细长的叶片在指间绕来绕去。   “算了,我已经向亲属关怀部申请,争取尽快把我父母接过来。桂园说按照现在的排期,大概需要 5 年,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儿。”   “那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了吧……”   李黛点头,一直可以理解,你妈妈已经瘫痪,不可能被接到这里, 你的未婚妻那边也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孩子,你必须回去。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是个无耻、懦弱的人。”杨木凝视李黛的眼睛,“如果你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一切,你不会这样爱我!”   “你是说出卖自己的事吗?”李黛淡然,“谁没有过去呢?我的过去说出来比你还要卑劣,但是我们到了国民大饭店,我们归零了,重生了。”   “可是我记得,我的灵魂和肉体都记得!越逃避越痛苦,那个世界才是原点,我得回去,把一切拨正,让我的良心安稳下来。”   “我最后带你去个地方吧。”李黛提议,杨木紧随。   李黛走得很慢,感觉故意在拖拖拉拉,头发梳成个毛毛躁躁的丸子,还是一副长不大的孩子模样。   杨木揪心地疼,想起机场初识李黛,“李子”“木木”的调侃,活脱脱一枚开心小果;想起她在大巴车上带领大家玩吃牛游戏,一路上主动承担照顾大家的责任;想起她有事没事和桂园斗嘴,跟在游游屁股后面追星,捧着卢甘泽和钟孝全;培训课程中不时鹦鹉学舌,没话找话,撒娇卖萌,任性胡闹;为了保护自己的娃娃和余光远大吵大闹, 挨打受气;想起她在衣柜里,搂住自己,把整个身体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   杨木不能再想,再想下去自己根本不能舍弃她。   经过水晶文字部首墙,走出大堂前门,夜色昏暗下来,李黛熟门熟路地沿一条林荫小径前行,上了一个大坡又陡然下坡,海岸线猝不及防地展现在杨木眼前。   这里没有来过。   李黛并不停脚,在灌木丛中找到一条不起眼的木栈道,径直向浅海走去。   此时夜色浓郁起来,木栈道并不宽,踏上去还有一点儿摇晃。杨木怕李黛摔倒,伸出两手在她身后护住。   终于到了栈道尽头,李黛停住,这才回过身来,刚才一路上她没讲一句话。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杨木牵起李黛的手。   李黛拂开手,指着海面回答,你看这边。   杨木顺李黛手指方向细看海面,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几乎窒息——   20   临行前的最后一刻,杨木再次联系上了张国良。   两位曾经的猫和老鼠彻底握手言和,游戏结束,幕布落下,曲终人散。   “张哥!”   杨木握住对方温暖的手掌,“我走了,您一定要多保重!除了帮我多照顾这班兄弟,特别是李黛之外,我还想请您帮个忙。”张国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虽然我执意离开,但是我已经爱上这里,我爱的人都生活在这里, 我希望她能更完美,住在这里的你们更幸福!   可事实上,我却发觉国民大饭店的人并不幸福,至少没有自我催眠般的那么幸福。虽然个个喜气洋洋,但是灵魂里却空荡荡,因为在这里住久了,人会变得麻木,忘记本能的喜怒哀乐,比如我父亲。   即使是我们今天的分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可他也十分冷漠。国民大饭店的确衣食无忧,但还是丧失很多基本的权利,与外界隔绝,至少不能自由地进出这个海岛。在庞大的地下迷宫里,住客过着半个僧侣般的日子,其实柴米油盐才是人间烟火。   我发现和我父亲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这不怪他,因为他已经不能理解坐上火车看窗外的风景有什么特别,和朋友们光着膀子吃宵夜有什么乐趣,不记得挤挤地铁行色匆匆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忘记了人生的这些感受。   他应有尽有,却也两手空空。   在他离开家的这么多年里,我们的生活失去欢笑。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我们的生活才再次有了笑声。那是别人介绍妈妈去几千公里远的地方摘棉花,带着我来了一次长途旅行,我们一路坐汽车, 转火车,坐汽车,坐拖拉机,这次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也许,行走才是人生的快乐。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他来说,已经无法想象。   张哥,您是国民大饭店的管理层,这个问题已经和我无关,但您可以去思考,国民大饭店的住客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去生活?   空虚和麻木虽然没有恶念那么可怕,但不加阻止,甚至放任发展, 是不是也终将毁灭所有?   瘟疫就是这样,如同一直匍匐在地面的藤蔓,觊觎根深叶茂的大树,只要容许它试探地伸出枝丫,无视它狡诈地盘旋树干,饶恕它贪婪地嵌入树皮,听任它狠毒地切断养分,最终,万顷森林也能毁于一旦。   得失之间,易如反掌,兴亡交替,疾如旋踵。别毁了这么好的地方!   张国良陷入沉思,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   21   取下手环,办理好所有手续,终于要走出国民大饭店。杨诺拿出一张海外银行的存款卡,密码是杨木的生日,这是他最后的积蓄,全部请儿子带走。   两人面红耳赤地推让了半天,杨木假装收下,最后一刻又将卡塞回父亲的口袋。杨诺再追儿子,他已经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身挥手,这一下,眼泪终于塞满两人的眼睛,杨诺也哭了。   飞机跑道上已经停了一架小飞机,小管最后来送杨木,这是他的工作,李黛没来送别。   顾不上她了! 也对不起她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不得不面对孤独,而又不被人理解的旅程。   杨木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带着和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走进机舱, 不久飞机就起飞了。杨木最后回望国民大饭店,在一片浓绿之中,饭店的圆顶像海滩上的一顶白色帽子,不久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心中无限感慨。   杨木想起最后见李黛的那晚,她带自己去的地方——   那里原来是国民大饭店的观景台,站在木栈道尽头,可以俯瞰整个国民大饭店全貌,饭店真的是建在浅海海滩。   只见宁静澄澈的海底长出无数个透明的蘑菇伞,每个伞里面都是明亮的灯光,各种灯光的色彩把蘑菇装扮成水族馆里的水母——原来这就是平时抬头看见的穹顶。夜色里,这么多水母错落有致,星星点点排布到望不到边的远方。   海已经不单纯是海,岛也不仅仅是岛,人与鱼更是无法简单地分辨清楚。   这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奇迹!更是改变人类这一种族命运的奇迹!   杨木知道,此生此世,自己的灵魂已经无法再割舍这里。永别了,我的国民大饭店。   飞机上,杨木昏昏睡去,弄不清是又吸入了安眠药,还是自己想睡,醒来时飞机已经落地,一位工作人员引导他走进航站楼,微笑地告诉他,“伙伴,我们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今后请你多保重。”大力拥抱后,把返程机票、护照和一叠本地货币妥善地交到杨木手里。   杨木沿着机场的指示牌找到了国际转机的区域,终于认出来,这就是之前旅程的第一站,某热带国家的首都机场。   又是几个小时的飞行,等再次走下飞机,杨木立刻被熟悉的声浪包围,空气中淡淡的尾气和灰蒙蒙的视野提醒他,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原点。 第七章 回归   1   好像一场梦被惊醒,杨木走进出租屋的小巷,脚步不由急促起来, 他很想马上见到妈妈,这两年来,她过得好吗?   推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杨木冲向邵风华的小屋,眼前却出现一把锁头。赶紧回身去自己的房间,发现那里也被一把锁头锁住。   杨木挨个房间敲门,发现竟然全部上了锁,空无一人,走到院子里才发现墙壁上写了很大的“拆”字,刚才自己太匆忙,竟然没有留意。   杨木想起手机,临行前自己已经充好电,手机停机了所以打不了, 赶快跑到附近的营业厅开通,顺便问了这条巷子的情况,原来半年前这里就要拆迁,人都搬走了。   杨木慌着拨打房东的手机,对方已经是空号,想起当时一起合租的好朋友明子,拨通电话之后,对方惊得原地跳起。   “木木,你竟然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我,我怎么了吗?”杨木不解。   “你不是出国旅游遇到沉船了吗?新闻上都说了,100 多人失踪,其中就有你呀!”   杨木想起国民大饭店海外部,听说专门与各国政府合作专门处理善后事宜的,心里也就有了底,马上顺着明子的话,含糊起来,“对,我被渔船救了,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妈呢,你知道吗?”   “阿姨呀!”明子叹了一口气,“你临走前请了个钟点工,给了 7天的钱,后来你没按时回来,钟点工就走了,你妈妈一个人躺了几天, 她也不喊不叫,直到房东回来才发现,她差点被饿死!”   “大家凑了一点儿钱把阿姨送到医院之后,新闻就出来了,说你们旅行团是遇到海上风暴沉船了,救援也结束了,保险公司正在赔付,君姐通过我找到你妈妈,帮她拿到赔付款,还把她送到护理中心去了……多亏了君姐,不过你能活下来真好!”   杨木挂断电话,马上联系上了 P 哥的姐姐——君姐,知道杨木还活着,她也是喜极而泣,马上开车带杨木去护理中心探望邵风华。   2   宽敞明亮的护理中心在郊区,被小山丘和树木环抱,是一栋 7 层建筑物,走进里面,就感觉特别舒适、干净。   “这里肯定很贵吧,是谁出的钱?”杨木问,君姐笑笑,“你的保险补偿一分钱都没动,就当给老人养老,这里的钱是我出的。”   千言万语只汇聚了一句话,杨木对着君姐讲出了:“谢谢!”   杨木随君姐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一眼就看到邵风华躺在床上。她穿着护理中心浅黄色的睡衣,气色不错,正看着窗外的假山和池塘。   君姐站在外面,推了推杨木的后背,鼓励他走进去。“妈!”   杨木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哭着扑向妈妈。邵风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呆,随即也开始嚎啕大哭,娘儿俩紧紧搂在一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还活着呀!”邵风华挣扎着想爬起来, 想把儿子搂得更紧一点儿,可僵硬的身子让她无能为力,只能忙不迭地唤着儿子。   “是的,是的!我还活着!”杨木感觉到成串的眼泪流进嘴里,再钻进脖子里,除了搂住妈妈,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   等两人终于擦干眼泪,邵风华问杨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木牢记国民大饭店的保密协议,含糊道:“因为沉船之后我失忆了,反正被人救了,具体的细节都不记得了。”   邵风华也不再追问,只是看着儿子又想哭又想笑,杨木很想告诉妈妈自己找到了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这才想起站在外面的君姐,赶快请她进来,邵风华拉着她的手,也是感激的话一箩筐。   安顿好妈妈,杨木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一大半,君姐知道他还牵挂另外一半,便提议自己开车,先送他到任青青的家里去。   杨木打了任青青的手机号码,同样的,也是空号。杨木实在没有勇气打到她家里,一切还是等见面再说吧。   车上君姐欲言又止,杨木捕捉到了,故意看着窗外,还是君姐主动发问,“木木,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你怕我又跑偏了吧?”   下巴已经长出黑色胡须的杨木目光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沉稳,平和,没有一丝游移,不知什么时候,喉结也明显突起了。   “我手上有一点儿本钱,接下来会自己开一家儿童跆拳道馆,堂堂正正靠劳动吃饭养家。”   杨木看着窗外的一片灰蒙蒙,还是那个世界,开车的人不管不顾地随意变道,行人随地吐痰乱闯红灯,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竞选最新总统的宣传片,人们还在忙于搭建神坛,拉一批人下来,再换一批人坐上去。   这一刻,国民大饭店的美好漾上心尖。   3   手指搭在别墅的门铃上,杨木的心跳就开始加快,汗也涌了出来。   “找谁呀?”   保姆还是凶巴巴的,没换人。   “请问任青青在家吗?”   “不在!”保姆很不耐烦。 “我能进来吗?”杨木的心里像揣了窝兔子。 “你算哪根葱啊,随便私闯民宅,我立刻报警!”保姆正出言不逊,门锁咔哒一响,岳母,不,任青青的妈妈站在门口,惊恐地望着杨木。   “阿姨。”   岳母认清来人,赶忙回身喊道:“是他,真的是他呀!”话音未落,岳父三步并两步也来到门口。   这两人看杨木的眼神,就像陨石降落在自家院里一样。   杨木早就准备好接受一场暴风骤雨,硬着头皮走进客厅,只见任家的豪华没有变化,但隐约中有一丝衰败和萧条。   “你瘦了!”岳母端来茶水,“是吃了不少苦吧?” “沉船之后,你怎么被人救起来的?”岳父也一反常态,和颜悦色。杨木又背了一遍之前对邵风华说的词儿,关键地方都含糊过去。 “ 九死一生啊!”岳父感叹,竟然主动拿起茶杯递给杨木。   杨木捏着茶杯,诚惶诚恐,眼睛却不时往楼上瞟,那是任青青的房间。   “世事难料,你能活着回来,这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岳父岳母你言我语,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木实在按捺不住,打断两人,怯怯地问:“青青呢?还有,还有孩子呢?”   唉!   往日态度蛮横的岳父如同斗败的公鸡,浑身上下散发出衰老的气味——又进去了,哺乳期过了,等着法院宣判。   “孩子呢?”   “不在家。” “到哪里去了?”杨木急了。   “被孩子爸爸接走了,这个家现在这个样子,对孩子也不好。” 孩子的爸爸!   杨木感觉乌云压顶,沉重地站不稳,但是马上就说服自己,其实这不是早就知道的结果嘛,张国良警官早就告诉了自己实情,郭川之死也侧面证明了,现在只是得到亲口证实而已。   “我们请了最好的律师,一直在辩护。”岳母欲哭无泪,“官司我们一定要打到底,郭川一个大男人拿着刀逼着孕妇,青青杀他没有错, 凭什么不能认定是正当防卫?”   “看法官怎么判吧,倾家荡产我也会保她!”岳父也说。   “我……”杨木一时语塞。   “算了,”岳父挥手,神情不太自然,“警察说了,人是青青杀的……”   “不是,我想问问,孩子的爸爸是谁?”杨木还是脱口而出。   任青青的父母对视一下,最终还是岳母开了口,话没出口先叹气: “现在你回来了,这件事瞒不了,所以都告诉你算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你的。青青原来有个男朋友,已经同居很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个男的和别的女人好了把青青甩了,她却坚决不肯打胎。   “我们是讲道理的老人,总是骂你们,其实不是针对你,是骂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给你出难题也是让你知难而退,让你养别人的孩子对你也不公平! “谁知道,事情最终却变成这样……”   “那青青为什么要骗我,说孩子是我的,甚至要和我结婚呢?!” 杨木气得声音发抖。   这下换成岳父回答:“我们也问过青青这个问题,青青说你长得很帅,又会打扮,一直利用你刺激原来的男朋友,想让对方回心转意。”   “她相信婚礼前的最后一刻,那个男人肯定会回来找她和孩子。而你,总是表现出那么喜欢孩子,也可以过过便宜爸爸的瘾。”   4   因为我长得帅,用我刺激别人?   因为我喜欢孩子,让我过过便宜爸爸的瘾? 这是怎样的世界,这是怎样的人心!   杨木哑然失笑,真想站起来咒骂千次万遍,却一个合适的字眼儿也没想到。心里的石头先举得高高的,好像一下就要落下来砸死自己,又缓缓地放下,抖抖肩膀,最后竟然剩下满身轻松。   “留下吃饭吧!”岳母吩咐保姆,赶快准备好菜,岳父也挽留。 还是算了,杨木起身要走,岳母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表情诡异——   “木木,你现在回来了,那天你参与埋尸,警方肯定要找你,你打算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那怎么行呢!”岳父也看着杨木,那眼神又像从前,抑制不住的居高临下,马上想要发号施令。“我们已经够掏心挖肺,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给青青顶顶罪,她是女孩子,不能坐牢,你替她坐牢。”   怎么可能!杨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家人现在竟然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家里不是很穷吗?我们有钱,只要你替青青顶罪,我们给你一大笔钱!”   “可是警方确认杀人的是女的,而且证据确凿,我怎么替她顶罪呢?”   “这个好办!”任爸爸露出笑颜,“我们可以花钱运作,这些你不要担心,只要你肯顶罪就行!”   “那如果我被判死刑呢?”杨木的手偷偷伸向茶几,想寻找一个武器,却只握住了一把扇子。   “不会的!”任爸爸一脸真诚,“我们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一定保证你最多关上三年五载就出来……”   耳鸣,剧烈的耳鸣,杨木真想捂住耳朵,但对方的话还是刺穿耳膜——   “你的命值钱,但青青的比你更值钱!你为她顶罪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你不喜欢钱吗?”   “你们不能让我顶罪!我没有杀人!”   杨木大吼一声,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你们不是说孩子被他爸爸带走了吗?”杨木已经糊涂。   “我们是骗你的,这是你的孩子!我们是怕你把孩子带走,青青已经被抓起来了,这个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当然是你的孩子呀!”   岳母好像抓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上了楼,抱着婴儿就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往杨木怀里一塞。   “你看看!这么小的孩子就没有妈了,你真的忍心吗?”   婴儿被这样惊吓,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杨木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不知男女,只见孩子皱着眉头,张开嘴巴,一眼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喉咙深处。   这就是那个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孩子,差一点儿就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那么软,那么香,原来是这个模样,就算是大哭也招人喜爱。见杨木发愣,任爸爸忽然抓起手机,拨了几个数字,对着话筒那边大喊:“杨木回来了,回来自首了,是他杀了郭川!”   这句话把杨木从意念深处迅速拉回现实,再看孩子,忽然发现这小东西和自己梦境里一样狰狞恐怖,手一抖,差点摔在地上。杨木赶快把婴儿往岳母的手臂里推过去,腾地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更好的武器了,扇子也比没有强,杨木握紧扇柄,笔直地指向对面的两人。   “不要逼我,我是永远不会为任何人顶罪的!” 杨木鞋也顾不上穿,飞也似的逃离了这个别墅。   5   杨木回到君姐安排的临时住处,静静地等待警察的到来。虽然不能为任青青顶罪,但自己埋尸的事实不能逃避,这也是自己离开国民大饭店的一个重要原因,勇敢面对,不论是什么结果。   可是左等警察不来,右等警察不来,一晃两天,杨木甚至着急起来,犹豫着要不要真的去自首。   不可能啊!   参与杀人并且埋尸,自己怎么也算是个从犯,任青青的父母已经去通风报信了,为什么没有警察找上门来呢?   张国良,杨木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国民大饭店,眼睛一下被洗亮了一般,是不是他们帮助自己洗清了嫌疑,可惜不得而知。   任青青的阴霾还笼罩心里,但伤痛消散的速度远远快于自己的想象,又过几天,杨木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只是越发想念李黛。   看来真的没人来抓自己,杨木彻底作罢。   通过中介,很快就租了间不错的小屋,杨木安顿下来,才开始翻看手机和网上的留言记录。   知道自己的死讯之后,各种祈福潮水一样涌来。看着字里行间的哀伤和期盼,杨木倍感温暖。   春姐和阿敏的信息最多,看得出阿敏伤心欲绝,掏心掏肺令人动容,她对杨木是真情。最让杨木欣慰的是春姐,在她的短信里,第一次看到了“对不起”。   犹豫一下,杨木没有回复这些信息,而是换上一张新卡,摩挲了半天,把这张旧卡折弯,扔进垃圾桶。   明子和一起走秀的哥们儿拉杨木聚会,盛情难却杨木不好推辞, 只好赴约。刚在餐馆坐下,人影一闪,P 哥进来。   “木木,真是你呀,太惊喜了吧!”边说边凑上来。杨木一把将他推开。   P哥不痛不痒:“你小子就够无情啦,知道你死了我都哭了好几场。咱哥们儿啥关系——多铁呀!今天听说哥儿几个请你吃饭,我把事情都推掉了,你还不给我好脸色。”   “你以后给我注意点,少胡说八道!”杨木厉声,站了起来,已经决定只要 P 哥继续说下去,就给他一拳头。   算了,有朋友劝杨木,老 P 就那德行,犯不着生气。杨木想起君姐对自己和妈妈的好,强忍一口气,P 哥还是没皮没脸,一屁股就坐在他旁边。   推杯换盏,话题离不开杨木的沉船经历。这两天杨木已经找到了新闻里“沉船”的报道,对照着众人给的零零散散的信息编出了一套说辞,谁问就含糊一阵子。   “所以说,你幸运啊!”P 哥细听杨木讲话,自斟一杯倒进嘴里,   “死呢,也未必就不好,恩恩怨怨都了掉了,活着呢,一切还没到头。” 杨木不理他,只顾和别人说话。   “木木,明天我想约你。”   P 哥斜着小眼睛端详杨木,用肥厚的手指敲着杯沿。杨木哼都懒得哼一下,只拿背对着他。   “不来你会后悔的,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杨木腾地一下转过身来,压低声音小声道:“不要再威胁我,不要再纠缠我,我警告你,这辈子我已经无所畏惧,更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后悔!”   “那好!”P哥又是嬉皮笑脸,“我记住了。”   6   杨木一边考驾照,一边找场地筹备跆拳道馆,明子拉来一班兄弟, 不分黑白地帮忙,肩扛手提,汗流浃背,不久租来的门面就有模有样, 陆续有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   这段时间没有财务上的压力,自己卡上父亲给的余额、“沉船” 事件的补偿以及在国民大饭店工作的补贴至少可以让接下来几年的生活无忧无虑。   杨木却万万不敢乱花一分,他知道,这里面绝大部分是父亲杨诺的血汗钱,要给妈妈留着看病和养老,而且早晚自己要和邵风华澄清,也消融她一生的怨恨。至于任青青之流杨木早抛在脑后,连亲口质问她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每每入夜,李黛、张国良、桂园等身影挥之不去,国民大饭店的一切历历在目。   回来究竟后不后悔?   杨木问自己,不由暗自叹气,但只要看到妈妈暖心笑容,便觉得一切值得!   春姐和阿敏还是得知杨木活着回来的消息,见面之后感慨欢喜, 再无龌龊之事。阿敏已经和前夫复婚,一切恢复常态。见杨木愈加成熟帅气,举止谈吐不容侵犯,完全换了一个人,春姐直叹,咱家小木木真是贵公子的气度了,忙张罗下厨买菜做饭,拿杨木当家人招呼着, 真的成了大姐。   只有离了婚的君姐和杨木成双入对,但两人也仅止于姐弟情谊。不久,杨木在君姐的帮助下成立了美容工作室,事业开始走上轨道。   P 哥又纠缠了几次,见杨木实在不给任何机会,只得悻悻离去。有了钱,杨木张罗着给邵风华进行全面的检查治疗,不久天大的好消息传来,有位专家看了邵风华的病历,认为经过手术和物理训练她能够站起来,毕竟只有 40 多岁,终生瘫痪实在太残忍了。   钱的缺口还是不小,杨木婉拒了君姐的帮助,却被媒体发现并做了报道,很快一家医疗救助基金会联系上他们,差额部分愿意给予赞助。   手术非常成功,不久,针对萎缩肌肉的物理治疗也展开,杨木不厌其烦地陪着邵风华,在病榻前无微不至。   到了邵风华终于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杨木的舅舅接她回到镇上长住,暂时和儿子分别时,杨木回到陆地已经一年了。   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终于春暖花开,国民大饭店也慢慢沉入心底,但是永远不会遗忘。   7   这一天,杨木买了杯咖啡,边过马路边看手机,眼角余光觉察有人跟踪自己。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才有的感觉。   杨木不动声色,从主马路往小巷一转,立马蹲在一个大大的垃圾桶后面,果然,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巷口到处张望。   竟是 P 哥!   杨木蹑手蹑脚地转到 P 哥背后,猛地勒住他的脖子,对方反倒吓了一跳。   “为什么跟着我!”   “没有跟着你,远远看着像你,想找你吃顿饭。”   杨木松开对方,依旧虎着脸——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今后就当不认识对方!   “你真就这样无情无义吗,不给我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啊,我给你凿个洞放放水?!”   P 哥满脸冒油,听这话也不恼,又往杨木身上贴,肥嘟嘟的大手把他往巷子里使劲推,不一会儿又转了一个弯,来到了没人的角落。   “木木!”P哥把杨木“壁咚”在一堵水泥墙上,“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喜欢,是讨!厌!”杨木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那好吧!”   P哥坏坏地笑,“我本来是舍不得你的,既然你这么说,咱们就恩断义绝了!”话音未落,右手已经握紧一把锋利的匕首,准确地刺入杨木的肋骨。   毫无防备,剧烈的疼痛把杨木击倒,P 哥紧紧抱住杨木的身子, 不给他挣脱的机会,把刀子拔了出来,再狠狠刺一刀!   “为什么?……”杨木用手抓住刀刃,痛到骨髓。   “不为什么。”P哥千年不变的皮笑肉不笑,“杨木,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给我个理由,别让我不明不白的死!”杨木感受到胸口汩汩的血流,双耳剧烈轰鸣,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好吧!”   P 哥终于面露狰狞,恶狠狠地搅动着手里的刀。杨木被撕心裂肺的疼痛袭击,但他想起国民大饭店的培训课程,努力保持平静,用手上刻字后产生的老茧死死握住刀刃,不让伤口扩大。   “杨木,你是个可恨的蛆,十恶不赦的家伙!”   “你听说过‘美好世界清洗组织’吗?我就是这个伟大组织的一员! 我们的使命是什么,就是专门清除你这样的社会垃圾,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看着你的小脸蛋儿,我迟迟不舍得下手,但是你给脸不要!”   8   “美好世界清洗组织”这个名字像一剂特效药瞬间赶走肉体的疼痛,杨木喃喃自语,任由 P 哥搂住自己的腰,抬头望着雾霾霾的天空,想起在国民大饭店时父亲对自己的提醒,原来一切是真的。   为什么自己不听劝告,硬是要以身犯险,冒死回到这里呢? 也许,这就是宿命,为自身罪孽所付出的代价。   杨木找到答案,浑身顿时通透轻盈,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P 哥眼珠子瞪得就要溢出眼眶,毫不手软,拔出刀子再补一下,杨木疼得几乎晕厥过去,但是头脑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木木,‘美好世界清洗组织’就是专门清除你这号人的组织,要不是我一直保你,你小子早就死翘翘了!你小子破坏了那么多文物古迹!沉船你就赶快跑路吧,可你偏要回来送死!我对你好,你当我臭狗屎,你对我无情无义,到了阴间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砰! 砰!   杨木正等待死神的光顾,耳边传来两声刀子插入熟透西瓜般的闷响。P 哥的手臂应声失去支撑力,杨木也随之倒地,身子趴在 P 哥的那堆皮肉之上,看到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少顷脑袋下面就流出殷红的血液来……   一个女人跑了过来,她把滚烫的消音手枪塞进包里,扶起杨木揽入怀中,双手紧紧按住他的伤口,不让鲜血继续喷涌。   她用自己的脸颊摩挲杨木的脸颊,嘴唇在他的脸上没头没脑地亲吻着,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杨木认出她来。   是李黛!   9   一转眼,在北欧度过了第五个春叶萌发的日子。   小镇上一个叫约瑟夫的异国青年,每天清晨开着一台二手皮卡, 把农场里自己种的、浸润了露水的蔬菜和草莓运到餐馆和小店。大家都喜欢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总有人把热乎乎的面包送到他的手里。   中午时分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儿子约翰已经满地跑了,在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妻子薇薇安下班后在准备午饭,约瑟夫在背后抱住她的腰,入神地看着她麻利地切着土豆丝。   这种感觉是平和安稳的,恰如睡在浅海海底,一睁眼,看到一方蔚蓝的海水。   杨木和李黛知道这里暂时安全,但也只是暂时的,因此两人隐姓埋名,深居简出,坚决不上网,也很少接打电话。   当年张国良在最新截获的“美好世界清洗组织”的名单上再次看到杨木的名字,在国民大饭店放不下心的李黛也申请离开,一路辗转找到杨木的落脚地。在卢甘泽的帮助下,她弄到一把枪,一直随身带着。   杀了 P 哥之后,重伤之下的杨木找到君姐,知道原委之后对方并没怪罪,竟然同意继续照顾邵风华,同时帮助杨木找医生包扎。多亏杨木手上的老茧握紧刀刃,缓冲了力度,刀伤才不致命。杨木和李黛连夜逃跑,这才发现国民大饭店给的护照竟然能在很多国家免签, 一路上也诸多外交礼遇和关照。   两人一路逃亡,直到找到这个僻静的小镇,才藏匿下来。 但是死亡的威胁和恐惧,如影随形,让两人惶惶不可终日。   事实上,杨木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段时间,镇上有个同肤色的陌生人出现,听说在偷偷打听自己的底细……   这一夜突遇倒春寒,天空开始飘雪,约瑟夫和薇薇安坐在壁炉前看书烤火,约翰在沙发上熟睡。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薇薇安怕吵醒孩子,赶快起身接起,约瑟夫抬起头来。   突然,他看到薇薇安,不,是李黛复杂的表情。她把听筒伸向约瑟夫,不,是杨木。   杨木用颤抖的手接过听筒,放在耳边——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杨木先生、李黛女士好久不见,这里是国民大饭店…… 《三个妹妹》作者:汪洁洋   简介   苏黎沉浸在失去爱女之痛中,患上了强迫症,性格孤僻怪异,疏远家人,没有朋友,与助手珍儿躲在维珍港口现代化的大厦里开设的灵魂唤回事务所,几乎与世隔绝。只有一个信念支撑苏黎活下去,唤回女儿的灵魂,因为她坚信是自己将女儿从楼上抛下,女儿只有八岁,可她一直没有成功。事务所客人形形色色,苏黎帮助老同学洛冬成功唤回为情所困愤而自杀的爱人之后,一位神秘的女人慢慢接近,找上门来。与此同时,另一桩命案在赌场上演,苏黎身陷其中,随着案件的深入,女儿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简婕的秘密也不断揭露。   ——   想杀你的,是微笑看你的,因为杀机,需要隐藏。   —— 汪洁洋   这本书,献给我深爱的挚友、我的梦想合伙人、资深媒体人董晓小姐。 第一章 简婕   1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我无法选择。   眩晕过后,我终于从黑暗中逃离,右边肋骨却岔了气。   这很像肠胃炎初期的症状——气体在肠道各处萌生,肆意游走一番,本该从下面悄然排出,却凝在肋骨包围的腔体里,等着打嗝逆袭。   如果您是女人,还可回味月经前夜的感受,伴随恶心腹胀,刺痛从乳房边缘沿经络至腋下,“嗖”一下又蔓延到后背,但却没法指出痛点。   如果您还无法想象就赶紧作罢,这毕竟不是好事,我不认识您, 这会儿也顾不上,我正自身难保呢!   我被人裹住了,手脚都无法动弹,就像一个顶端开口的粽子或鸡肉卷。但我不打算反抗,因为这种感觉既暖和又舒服。   我的脸紧贴一片柔软的所在,嘴里正含着什么物件,下意识地吮吸几下,伴随一股腥腥甜甜,某种液体顺着嗓子徐徐流下。   等眼睛缝里瞄到光亮,耳朵和鼻子都恢复知觉,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包裹我的是一条浅黄色的毛巾毯,上面居然还有天线宝宝的图案。和宝宝一样,我也穿着连体裤。我立刻明白咽下的是什么,赶快吐出嘴里的东西! “怎么就不吃了?”   一个柔柔的女人声音,她把那颤巍巍的物件重新塞进我嘴里,我赶快用舌头推了出来。   “我来看看。”   一个男人靠了过来,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他一直喷这个牌子。   “刚才还哭个不停,吃一口又不吃了。”   女人挺起胸脯又塞,我也横下一条心,紧闭双唇。   “算了,不勉强你,肚子饿了再吃。”女人整理好内衣,用温润的手抚摸我的额头。   “这孩子懂事,知道少喝点给别人留着。”   男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蛋,我瞪了瞪他,这个坏家伙!   女人并不介意,换左手抱我,右手轻拍我的背,一个声音带拐弯的嗝儿伴着奶酸味从我的嗓子眼儿溢出,刚才的岔气便顺了。   “他不吃,该喂我了吧?”   男人笑嘻嘻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笑吟吟地把我妥帖地放下, 双手捧住他的脸,嘴唇就贴了上去。我睁开眼,正好看到这幅情景, 赶忙又闭上。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阿门!   “还是等他睡了吧。”女人挣脱男人,“在孩子面前,毕竟不好……”   “没事,他才多大呀!”男人撒娇,“我可等不及啦,咱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女人掰手指头:“从我怀孕 7个月到现在,大半年了。” “那你说我还能等吗?”男人边说边吻,女人不再拒绝。   完了,白来一趟!   我暗自烦恼,接下来如果观看现场表演,我的小心脏肯定受不了, 还是先走为妙吧!   “你说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说话吗?我怎么感觉他在瞪我!”   “他当然要瞪你了,出来约会还带着他。”   “不是,他刚才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潇潇,我是多么爱你,这么久没见,我快疯了,别折磨我了!” 这个叫潇潇的女人瞬间被情话催眠,重新抱住男人,用头发蹭着他的下巴:“肯定是我多心了,我也很想你,很爱你……”   看来这次真的白跑了,刚燃起的小希望像蜡烛一样“噗嗤”被吹灭,我叹了一口气。   “听见了没?他在叹气呢!”   女人再次推开男人,凑到我身边:“宝宝,是你在叹气吗,你为什么叹气呀?”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趁她直视我的脸,我抓住机会张口说道: “冯潇潇,有一天……”   2   从黑暗中逃回来,我满嘴奶味。桌上的咖啡还热,我赶紧抿了一口——腥,还是腥!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我必须提前回来,这样的场合怎么久留呢,看久了别说眼睛受不了,心脏也受不了啊!   身旁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双眼紧闭,睡得深沉,我又闻到了他的香水味儿,就是这个牌子。珍儿想替我叫醒他,算了,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我便起身刷牙。   乌云低垂,雷声滚滚,维珍港开始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这个世界上有点小情小调的女人,哪个不喜欢偶尔下点雨,跟着流点泪呢?   在我的办公室,整个海港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是赏雨最佳的地点。   可我喜欢的是小雨,丝丝滑滑,特供给淑女赏玩,却绝不是眼前这粗暴的壮汉光景——   窗外,天空和海水已浑浊一体,豆大的雨粒复仇一般密集地砸向我的落地窗,闪电也来助兴,其中一条恰好击中不远处的大厦,楼顶的避雷针释放出刺眼的火花。   珍儿知道我怕打雷,不准我站在窗边。白昼如夜,办公室的灯光已自动调节,书桌上镶着彩色马赛克的台灯、墙边的陶瓷镂空中式落地灯和角落里的各处夜灯缓缓亮起,给脚下的阿拉伯手工地毯染上一层橙色的光晕来。   我厌恶白色灯光,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白晃晃的无影灯……   办公室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这个学数学的相得益彰,色彩碰撞, 线条律动,装饰极简,外人唯一不解的是,这里除了电话机,再也找不到任何电子产品,尤其是现代人爱不释手的电脑。   我厌恶电脑,因为有一次,我的眼睛俯视笔记本电脑触摸区的那块小镜面时,看到自己的眼角堆满了令人绝望的鱼尾纹,暴露出我极力隐藏在化妆品下面,日渐老态龙钟的真实模样,从此我就憎恨物体崭亮的表面。   其实,我厌恶和害怕的远不止这些,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和极度的洁癖,都只是我强迫症的一小部分。事实上,一切吵闹,不和谐、不对称、不整洁都让我心烦意乱,而且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名单上新增莫名其妙的项目。   再看我的办公室,位于维珍港景观最好的高档写字楼里,我大笔一挥,买下整层,开了这家事务所。不过事务所没有指示牌,大楼指引里也没有标注,电话簿里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儿这一位助手,只有这样的宽敞和安宁才让我放松。   有珍儿就够了,我的生活十分简单,她能帮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边喝着珍儿替我现磨的黑咖啡,一边端详眼前还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经看不出平日的潇洒,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十几天前,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现在,这位老同学,需要我的帮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几下,我便推了推他,训道:“你这个鬼崽子,怎么把我带到那里去啦?”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一幕。” “故意邀请我看现场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满脸通红,把男女隐私展现给外人,的确难为情!不过好在我们是老同学,我也没告诉他我刚才经历的细节,不然他会更加无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尴尬。   其实呀,我根本就没怪他——看来这件事洛冬果然记忆深刻。不过,哪个人会轻易放过打趣老同学的机会呢,于是我丢了一个珍儿新烤的咖啡纸杯蛋糕给他,继续糗他:“这么饥渴呀,还带着孩子约会?”   唉,洛冬是真的叹气:“没办法,那个男人盯得太紧,带着孩子我们才能见上一面……”   “你们既然这么相爱,为什么不离婚在一起呢?”珍儿插话。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脸从双手做成的临时掩体里抬起,轻声道:“是因为责任感——懦弱的是我,我爱潇潇,爱得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我却没勇气离婚,我有很多顾虑,不想辜负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账话!”珍儿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我宽容地看看珍儿,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毕竟是老同学了,我倒能理解他,虽然洛冬夫人我见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叹息—— 那是个甚至不需浪费笔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妇。而洛冬面对的,就是那个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类难题,在红颜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间,究竟该如何选择和了断。   当然,最后洛冬做了选择,冯潇潇也做了了断……   “这次行吗?”洛冬把话题扯回来。   “有点儿悬。”   我实话实说,因为刚讲完那句话我就“跑”了,后面发生的事儿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个吃奶的婴儿忽然讲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吓死人吗! 不过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带的“路”,烂摊子也只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后面的事情你记得吧?”我把手指插进头发,给还没全干的头皮透透气。   “她当时吓傻了!”洛冬用舌头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细心地把包装纸放进垃圾桶,“因为我没听见,就说肯定是幻觉,她想想也是,最后不了了之。”   珍儿这时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时间,我笑着站了起来,这次不行, 还得安排下一次。不过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对我和洛冬的情人—— 冯潇潇来说也许是好事。   洛冬难掩失望,但还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儿苏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愿我们下次成功!”   “一定会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台,一个人对着维珍港吹海风。 大雨转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复了平和宁静。   一只嘴角带鹅黄色线条的雏鸟扑腾了好几下,我以为它要跌落摔死,谁知道却在危急时刻抓住露台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飞回海面。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活着也罢,且活且修行。   我右侧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恶心漾了上来,珍儿扶住我的胳膊:“苏老师,您脸色难看,赶快休息一下吧!”   4   没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不是穿越剧导演,不靠写科幻小说谋生。20 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帮助其他人,唤回死去的灵魂,指引他们重生。   不过心无敬畏的人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是偏执的怀疑论者。怀疑,是隐藏无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类已知的语言解释我的力量非常困难,但我们又必须让客人听明白。还好有珍儿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说得清楚:人的确有灵魂,灵魂独立于肉体存在。   不过灵魂只能住在鲜活的肉体里,一旦器官濒死,灵魂就会慌乱, 需要尽快寻找新的肉体依附;如果找不到,只能委身于空气中,最后能量耗尽,完全消散。   这个时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帮助灵魂找到新的肉体,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过程我称之为“唤回”。   世上有没有鬼我真说不清,但客人经常请我解释灵魂和鬼之间的区别。   唤回灵魂的仪式并不复杂,不同于神婆驱鬼,经常要杀鸡宰羊, 装模作样弄得血腥恐怖,灵魂喜欢简洁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入定后把灵魂带回人间。   不过问题来了,如何让陌生的灵魂乖乖地跟我这位“指引人” 走呢?   灵魂可不会随随便便听人召唤,它们很任性,只会跟约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须先催眠委托人,进入委托人的回忆,在某些特定场合, “化身”为第三人,取得被唤回人的信任,说服他或她的灵魂在临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儿说到这里,客户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这时我就会踱着步子,捧着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场:“对不起,我要补充一点。”说到这里我总会高高昂起头,用下巴尖对着客户, 清清嗓子说道,“我只能唤回灵魂,不能修复肉体。想看疑难杂症,治疗各种绝症的不要来找我,因为肉体的衰老不可逆转,这是宇宙中残酷的事实。我也不能改变历史,比如我无法告诉你今晚双色球的中奖号码,被唤回人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死去,因为我不是上帝。”   珍儿这时候配合默契,会用极其崇拜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心满意足地扮完式样,背影再次飘回自己的办公室,才满脸带笑地继续为客人解释——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唤回,比如莎士比亚——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不存在“真正”爱他的人,这种爱不是口头上的缅怀,礼节上的爱戴,更不是欣赏和崇拜,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求!   这种渴求一般来自于父母、爱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亲和姻亲的最亲密层级。换句话,只有至亲才能唤回死者的“灵魂”,我们也只接受这类唤回请求。   死的确是可悲的,因为除了活人的心里,他们已无处生存。   所以与其说是苏老师唤回了灵魂,不如说是世上的爱和留恋,让死去的灵魂得以安放……   “没有肉体,唤回灵魂还有什么用呢?”   这样无礼的问题,我是最懒于回答的,不仅懒于回答,还想跳上桌子骂人摔东西!还好有珍儿,在我每次濒临发怒的边缘,礼节性地把客人带离我的视线。   “有什么用?这些浅薄、愚蠢的家伙!”   我颤巍巍地拉开抽屉,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放在烟灰缸里,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烟雾飘进鼻腔,内心的激动才平复一些。   每一个尝过永失吾爱滋味的人,都会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过我已经答应珍儿,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为身体总要歇一歇。   我日夜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儿,唯唯,20 年前死去了。   劝我的人很多,孩子只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骑白马,失去了就是无缘,要学会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议我矫情,天底下没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这样夜夜流泪的却没几个。   我懒于争辩,也无话可说,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孩子死于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却是我杀的! 我杀的……   是我——   把她从十层楼高的露台扔下去,眼见她如同一只还没长齐翅膀的雏鸟,坠落在地面之后,鲜红飞溅……   5   不可否认,灵魂唤回很像江湖骗子的把戏,现实中也不乏怀疑者, 网络上的争论更激烈,好在我从不上网,远离了烦扰。   我懒于解释,因为解释没有用。   我曾经反复告诉警察,告诉我能遇见的每一个人,是我杀了唯唯! 是我,这个残酷的禽兽,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送上电椅,让我不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让医生给我打针,他们就是不信我的话!   我只好拉住每一个人的手,死盯着他们的眼睛,不准对方把视线移开,然后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相信我,我没有失忆,因为就算小蚊子都有记忆! 小的时候,我到山里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弯弯曲曲伸进树林。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这时候,出现了很多小蚊子,它们嗡嗡嗡,不厌其烦地嗡嗡嗡,没头没尾地嗡嗡嗡,围着我的身体打转转, 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还往我的鼻孔和嘴里钻。   我腾出一只手,左右挥舞着,想赶走它们。   可是,它们就是这么死缠烂打,不管我怎么赶,还是一群一群围着我。   于是,我开始跑,想甩掉它们,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一停住,它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又把我包围了。   这时候我气急了,我本来不想伤你们,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   说时迟那时快,我抬起右手,照着脸颊狠狠一拍,只听“啪”的一声,我展开手掌,里面赫然趴着一只已经“再见了”的小蚊子。   我举着这只倒霉蛋儿的尸体,在树林里发出得意的笑声。你猜怎么着?   从这一刻起,竟然再没有一只小蚊子围着我了,刚才还嗡嗡嗡的蚊子部队转眼影儿都没有了!   一只也没有!   你说说,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记忆?   那我难道不如一只小蚊子吗?所以请相信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唯唯是我杀的……   可惜,这个故事我讲得不够精彩,因为每个听过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叹息,有的人的确在点头,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 还有的女人背过身去抹眼泪。   他们是在故意折磨我,不准我死得痛快!   不仅如此,他们还编造出另一个版本,把我囚禁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绑在床上,轮流在我的耳朵边大喊,就是想让我相信,唯唯的死是个意外。   终于,我放弃了,假装接受他们的说法,并且不再提起唯唯,他们才饶过我,停止给我打针吃药,让我离开那里。   只是这 20 年来,我每晚几乎只做一个梦,那就是唯唯坠楼—— 这是个缓慢而又真切的分镜头剧本:从她的双脚脱离露台的支撑,脸上瞬间出现的恐惧,肌肉紧绷挤压骨头的“吱吱”声,到她展开双臂, 眼神里逐渐恢复平静,最后沉闷地落地一击,搞不清血从哪里喷出来一股,其他从鼻孔和嘴巴渗出……   等唯唯最终咽气,我就会在痛苦中清醒,感觉眼泪从我这张令人憎恨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魔鬼的眼泪,不值得怜悯。   6   我不接生客,对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来,被任性的我拒在门外的不计其数。最后我嫌烦,把客人筛选的活儿全部交给珍儿,乐得清闲。   珍儿每次见我对客户发飙,只能私下再去安抚,偶尔也劝我多点耐心,毕竟客户是上帝,咱们是收了高昂费用的。   珍儿就是聪慧,她找到了怀疑论者乐于接受的所谓“科学术语”,耐心地解释——   电脑控制技术和人脑研究飞速发展,借助脑电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复制或转移到他人的大脑或电脑上,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对方的大脑。   苏老师的脑电波能跨越时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脑,与被唤回人的大脑形成共鸣,等到被唤回人肉体濒临死亡时,再次通过脑电波的发射和接收,指引被唤回人的脑电波进入指定的大脑——某个新生儿的大脑中,因为新生儿的脑部很容易侵入。   所谓灵魂,就是脑电波。   所以,苏老师不是异类,她只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谢谢珍儿用“科技”包装了我,她讲得对,难怪冥想初期我经常眩晕,原来是脑电波达到了峰值。   对了,忘记正式向您介绍,我叫苏黎,48 岁,曾就读于维珍大学数学系,一直没有正当职业,除了年轻时和一个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华的男人谈了半场恋爱,一生只开了这家事务所。   这个男人就是唯唯的父亲。为什么叫半场恋爱呢?因为这是无疾而终的感情,所以只能算半场——我被他抛弃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也属于我的隐私,我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吃了你们的没有?拿了你们的没有?碍了你们的事没有?都没有,好了,那你们早点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旧事重提呢?因为正是这次经历,才让我有了现在的“能力”——灵魂唤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机缘之下后天习得的。   无法准确说出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唤回灵魂,有历史记录的据说有几百个,现在活着的大概有七八个。在维珍港,除了我,还有一个。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绝大多数被当成疯子,其他的被称为骗子。而我,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因为成功地帮助维珍港首富唤回了他母亲,得以在主流社会立足。   可我幸运吗?   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女人,还能幸运吗?   7   太阳一下子从乌云中跳出,我从黑暗走进光明。   进入冥想的最初几秒会恶心和心悸,但很快,就被吸入麻醉剂般的畅快取代。珍儿说我偶尔会抽搐,手舞足蹈,不过并没有胡言乱语。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能逐渐控制自己的力量,并娴熟使用。   还没等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我已经感觉到了紧身衣和丝袜的束缚。   我很久没穿紧身衣了,那还是和唯唯的父亲谈恋爱的日子,我会穿上各种性感的紧身衣,拉低一点,腋窝往中间夹紧,挤出乳沟,食指衔在唇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用上睫毛看他,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他的视线,几分钟之后又回来。这样反复晃悠几遍,他就会突然把我抓住,雨点一样的吻印在紧身衣下面的皮肤上。   可惜,我现在只能穿宽松的衣服。棉或麻的布料,缀几枝几叶, 请维珍港最好的裁缝做成宽松的袍子,恨不得从上到下罩住曾经春光烂漫的躯体,顺便把我的灵魂也隐藏在内。   不过此刻,我身上的这件衣服实在太紧了,而且还有一条叫我无语的丁字裤,紧紧地勒在那条沟里。老天爷!我从来不穿丁字裤,如果非要我把一根绳子卡在沟里,不如勒在我的脖子上。   等我闻到了身上微弱的香水味道,看到自己有一双颀长白皙的手时,又欢快起来,这次是女人!我喜欢扮女人,得心应手一些。   在一个有着圆顶的狭小空间里,身边的人都坐着,我和另一位美女共同推着一辆小车,身体微微摇晃。   我在飞机上。   “我要鸡肉的。”一位尖嘴猴腮有点倒三角眼的女士推了推我,“没听到吗?我都说了几次了,我要鸡肉的!”   “不好意思,给您。”   我的对面,一位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孩儿,围着紫色的围裙,赶快递了一个餐盒给这位乘客,还使了个眼色给我:“你怎么啦?”   哦,我知道,我必须快速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因为这次我是一名空姐,低头看了看名牌,在高耸的胸部上面,“克里斯蒂娜”随着呼吸起伏。   一秒钟我就爱上了这个身体,我毕竟到了一定岁数,下垂和松弛不可避免,而这个身体,鲜嫩又充满弹力,就像刚打下来的笋尖。   我甚至感知到了自己灵魂的贪婪,她在不知廉耻地哀求,苏黎, 占有这个肉体吧,咱们不要还给她……   卑鄙的灵魂!   想起此行目的,我赶快停止胡思乱想,一边分餐盒,一边环顾四周寻找洛冬和冯潇潇。   我已经进入了洛冬的记忆,他们肯定就在不远处。果然,在靠窗的位置,洛冬穿了件黑色外套,戴着墨镜,身边坐着之前给我喂过奶的女人。   “房间里戴墨镜,不是瞎子就是傻子!”心里数落着这个蠢家伙, 让我想起了维珍港的老话。   说实话,这次我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反正在飞机里他们也跑不掉,而且我从小就是制服控,难得当上空姐,这次就趁机多玩一会儿吧!   更重要的是,飞机上不是讲话的好地方,我首先要保证被唤回人不过度恐慌,这是对我的考验。毕竟一个陌生人忽然讲出那样的话, 的确够惊人的!   好玩!   我心情大好,餐盒也发得起劲,甚至想要哼起歌来。   8   把餐盒递给冯潇潇时,我仔细端详她,上次没敢细看,这次发觉她果然气质出众。美没有固定格式,特别是气质,一万种女人有一万种不同。同为女人,我品女人可不纠结于是否眉眼精致,是否大胸翘臀,我看的是精气神,是向上的清新,还是向下的浑浊。   通过精神风貌,基本上可以洞穿所有女人的心思。   说起精气神,就必须说珍儿,芭蕾舞专业毕业的女孩儿,挺拔上扬,神采奕奕,气场是轻盈的。站街的女人,也有看似特别漂亮的,但那眼神那举止,气场就是污浊的。   我没有歧视的意思,但这就是灵魂和鬼魂的区别。   冯潇潇和珍儿的气质很像,听说她是维珍港电台女主播,有着性感的声音,洛冬就是先被她的声音催眠,再爱上她的人。   想起上次有幸品尝了她的乳汁,很是尴尬,慌乱中我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好在“克里斯蒂娜”人缘很好,机组人员对她都很善意。我不敢再造次,更不敢到处乱碰,这是在飞机上,从天上掉下来可不得了!   我已经很久没做一个受欢迎的女人了,多年来我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男人,左立,还算吗?   左立。   为什么我会在此刻想到他?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更不能忘记此行的目的,正想找机会再靠近冯潇潇时,飞机突然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机上广播开始,机长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空乘人员也回到座位上。   飞机被一片灰蒙蒙的乌云包围,颠簸越来越厉害,像过山车一般, 透过舷窗,能清晰看到闪电就在机翼上方肢解,飞机如同汪洋里的一片树叶,随时会被撕裂和吞噬。   这次颠簸看来不寻常,连我身边的乘务长都表情严肃,再一次剧烈颠簸,机舱里开始有乘客尖叫,我抬起屁股,看到洛冬和冯潇潇紧贴着椅背,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双手交叠拥抱。   难怪他会带我到这个场景里!   此处危险,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去,猛然间,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按压在椅背上,飞机突然急速下降,失重!这只大鸟就像坐上雪橇一样,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快速下滑。与此同时,氧气面罩弹落。   我的耳边被各种尖叫包围,连空姐都开始哭泣。强大的失重让我心脏凝固,安全带把我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可我的身体却追赶不上椅子下降的速度,安全带把肚子勒得生疼!   空难!这是空难啊!   已经完全忘记来这里做什么,我正和一群陌生人徘徊在生死边缘。   不知时间想要凝固在哪里,时空扭曲反转过后,把我们抛出黑洞!   不久,飞机的下降速度变缓,慢慢地恢复平稳,经过一个平稳期, 飞机离开了乌云区域,窗外又变得蔚蓝,飞机不断拉高,再拉高……   我和乘务长站在舱门与乘客道别,惊魂未定的乘客,有的在谩骂航空公司,有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更多的是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洛冬和冯潇潇拖着箱子走过来,我鼓起勇气,微笑着拦住他们—— “冯潇潇,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你说什么?”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我只好硬着头皮再讲一次:“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忙点头,看到洛冬也是惊讶的表情,心里暗笑。我握住冯潇潇的手臂:“请相信我,是你爱的人要我来帮你!”   可能是对美丽的空姐没有敌意,也可能被我眼睛里的真诚打动,还可能刚刚经历了空难,冯潇潇还以微笑,“好,我记住了,你喊我的时候,我会跟你走。毕竟,今天已经经历了生死,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呢?”   9   醒来的时候,鼻子里已经储存了浓郁的百合花香味,一下子就吸入肺里,这是洛冬带来的。他说香水百合是我最爱的花,我不想更正,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种傻而硕大的花朵,味道又浓烈呛人,这怎么会是我的格调?   男人经历的女人多了,经常张冠李戴,弄巧成拙。   读书时,洛冬也潦草地追求过我,现在想想,连个玩笑都不算。知道这次“成功”了,老同学醒来也没急着走,除了和我闲聊,他还想知道更多唤回细节。   我一般不向委托人叙述我的所见所闻,理由很简单,复述起来很累,解释起来更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们的隐私被别人窥视后的尴尬和惊慌。   但洛冬是我同学,而且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我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后就跑了,可是后来呢?我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不过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被唤回人肯定目瞪口呆,留下可怜的委托人收拾残局。   “吵了一架,是我挑的头。”洛冬承认,“我不停逼问她,哪个爱她的人要带她走。”   “醋坛子腌黄瓜。”我站起来原地伸懒腰,“你现在知道了吧,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这是一次成功的接触,被唤回人已经答应跟苏老师走,接下来可以进入最后的唤回阶段了。”珍儿插话。   “不是要冥想三次吗?”洛冬问。   “谁说的呀?”珍儿又给中年大叔解释,其实与被唤回人的灵魂接触是没有次数规定的,苏老师会综合考虑效果,一般不超过三次。   至于为什么是三次,珍儿笑了,那还得问问任性的苏老师! 我也苦笑,本人喜欢三、七和九这几个数字,再无他因。   不过一次就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给洛冬举例,之前有一位老妇人要唤回死去的丈夫,只说了几句话被唤回人就答应跟我走,不过我们约定好,必须要在唤回时喊他的乳名——阿万。   那是一次奇妙的唤回,因为被唤回人对我一见钟情。   那次我化身的是女警,回到了 70 年代的维珍港,在热闹狭小的渔市,勇敢青年阿万抓住了一个小偷。当我偷偷“邀请”英雄某一天跟我走时,他差点当场就跟我走了。   几十年后老妇人告诉我,阿万后来坦白,他爱上过一位美丽的女警,但他还是和妻子携手度过一生。只不过,我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鼓励他一辈子做个好人,最后我还成功唤回了他的灵魂,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经历还真充满温情!”   珍儿感叹,可洛冬并不满意,嘟囔着:“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吧,我觉得还是三次靠谱!”   我不理他,假装忙前忙后,洛冬追着我撒娇:“好姐姐,帮忙帮到底,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咱还是妥妥地再来一次,行不?”   “冯潇潇都已经答应了,还费那个劲干吗?”珍儿拦着。“那我就不走了,我赖在这儿!”   我见洛冬真的四仰八叉歪在我的沙发上,哭笑不得之际,瞥见那一大束百合,冯潇潇的样子浮现眼前,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行,再来一次!”   10   眼前还是珍儿道别的笑脸,洛冬临睡前硬要握住我的手,等他沉沉睡去我也闭上眼睛,不久便入定。等我离开黑暗,猛睁开眼睛,发现双脚正走着。   我又走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头顶的白炽灯有点闪动,眩晕和心悸立刻重新涌来,我说过我对白色灯光过敏。   痒,在脚趾缝里,奇痒钻心,我能感觉自己的两个脚趾正在一双大靴子里来回蹭着,真巴不得脱下鞋立刻抠一抠!   脚气!   呜呼哀哉!虽然出身名门,但不妨碍我得过这种常见却不好启齿的小毛病。不过说来有趣,我一直觉得苔藓像植物里的脚气,可能因为都长在潮湿的地方,痒起来也是成片成片的。   我闻到身上浓重的汗味,听到自己的喘息,我戴着口罩,我是个男人。   我又推着车子往前走,洛冬同学又让我推着车子往前走!   好吧,我无可奈何,这次肯定不是空姐,因为只有我一人推车,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推车,只吓得差点咬下舌头!   这是一张医院里推病人用的推车,在一块大白布下面,依稀露出人体的轮廓,头,脚——   我!在!推!死!人!   我得承认,我差点吓死过去!   虽然每天在和“死人”打交道,但我怕尸体,怕得要命,怕得马上就要一起死过去!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我推着不知道是哪位的尸体,穿着不合脚的大靴子和白大褂,孤零零地走着。我真想把推车赶紧丢掉,但手掌却好像镶了磁铁,扶手反倒越抓越紧。   我不敢去看尸体,他或她正仰面躺着,如果他现在坐起来,双手可以立刻插进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脏。   我真后悔自己平时喜欢看恐怖片,现在好了,各种毛骨悚然的画面,这个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工夫,身后一阵小风溜过,我的骨头都酥透了。我怎么敢回头,后面是什么情况谁知道啊?!   也许后面的情景更可怕,一大群僵尸正在我身后扑棱棱地蹦跶, 只等我回头,我根本不敢继续联想,可我又这么善于联想,感觉头皮马上就要炸开了。   我想马上“回去”,可却回不去,很难解释,就好像惯性,因为我到这个时空才只有几秒钟,我无法马上离开。   真是进退两难呀!   除了一块小小的口罩我再无掩体,只好拼命吸气让自己冷静, 生唯唯宫缩那会儿我也这样吸气,助产护士说这样氧气多会放松, 但此时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我加倍慌张,“死人”的气味进入身体更是恐怖!   我知道洛冬和冯潇潇就在不远处,前方就是一道门,咬紧牙关, 苏黎,坚持到底!   此时,我真想掐死洛冬,但还是不能怪他。因为比起开心幸福, 恐怖和悲伤更容易让人记忆深刻,这是在人类形成的早期,大脑对死亡威胁的一种应对。   有科学家研究过,全球数十亿人每天都在做梦,噩梦与回忆密切关联,可以归结为 12 类:遭到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高空坠落、出丑、迟到、电话断线、灾难、迷路和死人。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这类回忆现场的原因了——   我忍不住叹气,看来真要退休,这份工作太伤神,做不下去啦!   终于捱到走廊尽头,眼前的门“呼”地被扯开,来自人间的嘈杂和气味扑面而来,此刻感觉是那么的心旷神怡,哭声也立刻入耳。   “请家属节哀,冯潇潇女士的遗体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   音箱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司仪朝我示意。我环顾四周,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我秒懂,这里是灵堂,我是尸体搬运工!   洛冬!我心里这个骂呀,冯潇潇已经死了,我根本无法和她交流, 你还带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必须得回去了,回去马上和你算账!   我正想进入冥想状态,从原路返回,灵堂里却骚动起来,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奔我,不是,是冲尸体而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洛冬,没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扑到尸体的一瞬间,我赶快把推车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上前几步,拦住尸体,我看过照片,这是冯潇潇的老公。   “请出去!”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下令,家属模样的几个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没有反抗,任由人摆布。司仪递了个眼神给乐队,哀乐立刻响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怜悯起这位老同学来,你指望他像电影里那样歇斯底里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他的极限,他出身维珍港的书香门第,如今事业有成。今天能冲向尸体,已是他全部的勇气。   我也怜悯起冯潇潇的老公,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放弃家庭、孩子甚至生命。这个男人的条件并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还爱冯潇潇,至少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现在手推车上的女人,他能为我做什么?   冯潇潇是自杀,在自家卧室割腕,这样的屋子还怎么住人呢? 死也不为别人考虑,不知怎么,我竟然恨起这个女人,更怜悯那个我曾经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还不是同样可恨至极?!   醒来后我没有数落洛冬,只是向他保证我一定可以唤回冯潇潇, 洛冬不能再坚持,只是眼神无助又哀怨。   11   我理解爱之深沉,在洛冬郑重的嘱托下,我终于开始唤回—— 为了入定之后不呕吐不排泄,提前两天我就禁食,还喝蓖麻油清洗了肠胃。   慢慢地,轻轻地,“我”离开维珍港的写字楼,从露台腾空,飘荡着,去往那片荒芜之地。   此刻我的感受与人临死前的感受惊人相似:首先,一阵奇怪的声音飘然而至,好像风笛,顺着声音,我能清楚感觉到灵魂与肉体脱离, 自己成为一片羽毛。我在肉体中不停出入,直到我能站在体外看着自己的躯壳。我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受,我想与人诉说,但没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一切只有短短一瞬,接下来,我被神秘力量强行拉入黑暗的空间,一个真空的饼状物,掠过颗粒质感的边缘地带,这股力量迫使我朝某一方向前行。   和之前进入洛冬的记忆不同,这次前方没有光亮,一片死寂,我只能被动地到达一个难以描述的异域。   洛冬没有看到冯潇潇去世的现场,所以不能把我带回到她濒死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到灵魂消散之前最后汇集的“荒芜之地”找她,失去肉体的灵魂在能量耗尽之前,最后聚集在这里。   这里既是灵魂的临终关怀所,也相当于灵魂的坟场。   失去肉体的灵魂也有寿命,有的历经百年不肯散去,有的只有短短几天。   不过已经有了“约定”的灵魂会尽量在此徘徊,等待指引人兑现承诺,带他们重回人间。这些灵魂是幸运的,因为有了重生的机会。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片荒芜之地的情景,虽然我把肉体留在   处于赤道地区的海岛港口——温暖的维珍港,但我的灵魂,也被这里的绝望和压抑感染,有彻骨的寒冷和恐惧。   我知道,眼前的黑暗就是灵魂,一层一层,没有空隙,无边无际。它们紧紧包裹着我,与我“耳鬓厮磨”,试探地和我的眼光进行交流,胆怯地询问自己是不是我要唤回的名字,痛苦地渴求我召唤自己回到人间。   我真希望自己是救世主,可以帮助到每一个灵魂,可惜,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幸运儿实在太少了。   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可奈何,我在灵魂之海穿梭游走,同时呼唤: “冯潇潇,听到了吗?请跟我走!”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尽量让这召唤传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不久,传来沙沙的声响,很细微……   12   和在手术室外待产的心情一样,洛冬早就坐立不安,看我出来, 一把扯住我就开始结巴:“怎么,怎么样了?”   “唤回了。”我就像刚接生完的产科医生,假装擦了一把汗水,笑望他道:“15:35分出生,是个女孩儿,在维珍港牧谷医院的产房。”   洛冬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由于紧张过度不停打冷战,我都听到他的牙齿咯吱作响。   “去吧,到了牧谷医院找夏院长,珍儿会帮你安排。”   “可我怎么知道是她?”洛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是每个人都会问的问题。   “你和她之间,一定有专属于你们的秘密。”这也是我一贯的回答。我最后还是决定破例陪洛冬一起去牧谷医院,我对老同学必须礼遇,因为读书时我们就是很好的玩伴。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夏院长站在我们旁边,透过玻璃窗和我们一起看她。   夏敏,也就是夏院长,事实上,她也具有和我相同的能力。她就是维珍港另外一个指引人,我们唤回的灵魂,都安排在她的医院出生。   我的确没什么朋友,不管同性还是异性。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被过度保护,玩伴只是几个被精心选择的虚伪政客家或商人家里,秉性傲慢却又善于伪装的孩子。洛冬勉强还算正常,儿时的他总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旁,没完没了地玩迷宫。大学时我迷上了左立,毅然决然地为他生下唯唯,更无心再交友。   我偶尔会和夏院长聚聚,一起逛街喝咖啡,算是好朋友。   夏敏比我小两岁,一直独身。维珍港的很多人都在纳闷,容貌气质这么卓绝,追求者数不胜数的女人为什么不肯结婚生子?只有我知道个中缘由——她也是 20 年前忽然拥有召回灵魂的能力,也是在一场巨大的变故之后,和我一样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她的爱人。   那是维珍港被海啸吞噬的夜晚,在医学院读博士的她与爱人,在转危为安之后又齐心协力去救一位挂在树枝上的老人,结果他在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的海水里。   在清迈佛寺静修的日子我们结识,也一起被幸运地选中,拥有了灵魂唤回的能力。回到维珍港后,我们遵守承诺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夏敏更是成为了既能抚慰灵魂,又可以修复肉体的医生。   当然,每分每秒,我们都想要唤回自己的挚爱,我们反复进入对方的回忆,在挚爱死亡的现场,甚至特意到了荒芜之地一遍遍呐喊, 但不管试多少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这真是残酷至极!   而且更残酷的是,每一次唤回,都是对这些可怕经历的重温。 我反复带着夏敏回到唯唯坠楼的那个露台,让她和我一起眼看瘦小的女儿被亲生母亲摔死。我也不得不随着青年时代,还梳着一条马尾辫的医学院女博士,亲眼看着爱人脚下的树枝折断,而这根树枝, 就是因为夏敏不慎踩了上去……   我的灵魂无数次沉入海底,试图托起那个男孩儿的身躯,夏敏也希望用自己的灵魂作为唯唯落地的缓冲,可是,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每次失败之后,我们都会相对无语,最后各说一句结尾: “我真希望能砍断双手……”   “我真希望能砍掉双脚……”   13   “那个!”   夏敏院长为洛冬指引婴儿,在我们鼓励的目光下,洛冬走近这个还是粉紫色的新生儿,小婴儿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潇潇,是你吗?”   洛冬靠近婴儿,轻轻呼唤,他不敢用力呼吸,好像面对的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可那个婴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洛冬焦急地望向我,我明白这种处境,这对双方都很难。谁让洛冬是我的老同学呢,还是我来吧!   我慢慢蹲下,直到可以看清婴儿透明皮肤下的丝丝血管,才轻声说道:“冯潇潇,你好,谢谢你跟我回来!”婴儿的嘴角果然动了一下,洛冬猛地冲了上来。   “解释起来很难,但欢迎你回到人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的话音刚落,婴儿就把眼睛睁开,洛冬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天使才有的眼睛,洛冬认出来了,此刻婴儿的眼睛,是她的。“是你吗?”男人喜极而泣,小婴儿“哦”了一声,举起手,洛冬轻握住这只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如同握住全世界。   “失去你是我最大的痛苦,你为什么那么傻!就算今生我们有缘无分,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我费尽力气请苏黎唤回你,就是想祈求你的原谅……那天我孩子的妈妈跑去告诉你,她又怀孕了,其实是骗你的,为什么你就要相信,以为我会背叛你?”   婴儿皱了一下眉头,夏院长看看我,指指手表,我扶住洛冬的肩膀道:“你们聊吧,不过 72 小时之后她就会失去之前的记忆,等一下她的家人就要过来了,你们还有 30 分钟。”   把洛冬一个人留在育婴房,珍儿在外面等候,我到夏敏的办公室喝咖啡,30 分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3 天之后,她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洛冬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我们身边。   “完全不记得。”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还是如实回答。“然后她的灵魂会去哪里?”   “隐藏在肉体深处,与这副肉体本来的灵魂一起感受生老病死, 喜怒哀乐,相当于再活一次。等到上一世寿命终结的日子,就会彻底灰飞烟灭,无法再次被唤回了。”   “那就是说她的灵魂只有这一次机会,同样只能活 32岁吗?”   洛冬几乎是号啕大哭,哽咽之间又好似在劝说自己:“这样也好, 32+32=64,总好过 32……”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老同学,能做的只有这么说:“其实你也要放下,死亡是永恒主题,谁也无法逃脱。这世上有太多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亲人来不及道别才迫切地要唤回对方的灵魂,你和冯潇潇如今心结已解,她再次拥有 32 年的人间体验,你也得好好生活!”   我们又走进育婴房,小婴儿已经睡着,但也是满脸泪痕。替她擦去泪水,我又想起唯唯。   “苏黎,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在我有生之年,以陌生人的身份在角落里注视她,我会资助她和她的家人,等我死了,把遗产全部留给她,行吗?”   我还能怎样,只好点头叹气。   这样的情形,我虽然看得多了,可每次也无法忍心拒绝。   14   我可不是追求上进之人,得过且过是我的信条,如果能争气一点, 我也不会过上这么稀里糊涂的人生。   父亲的六个子女中,我排行第三,没有长子的压力,也可以不用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智慧并不遗传,父亲养了一群白眼狼,愚蠢,挥霍,冷酷,也包括我。可我们出身富贵之家,稳居上流社会,连我都认为老天爷不开眼。   当父亲打定主意一辈子养活这个最懒散的女儿时,我又没能让他如愿。   洛冬的委托做完后,我给珍儿放了假。珍儿的父母逼她相亲,电话打个没完,女孩子半推半就赴约去了,我也打算去岛的东海岸旅行。   维珍港进入台风季节,倾盆大雨落地生烟,一波接一波,竟像跟谁在赌气,轮渡和直升机都停运了,我的行程也被迫取消。   雨势正猛,我披着毯子缩在办公室,百无聊赖,除了喝咖啡看书睡觉,再也没什么消遣。   浑浊的海水拍打堤岸,吞没了海面上巨大的岛屿。不远处赌场旁边的豪华酒店霓虹闪耀,勉强刺穿雨雾,恍惚间竟也有一丝惨淡。   这景象令我烦闷,偌大的事务所只有我一人,四周寂静冷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丢弃了所有滴滴叭叭乱吵乱叫的电子产品,搞得事务所寂静得就像荒芜之地。   我趴在窗子向下张望,马路上偶尔有呼啸驶过的汽车,楼下便利店里人影绰绰。   肚子饿了,办公室里却只剩咖啡,纸杯蛋糕已消灭殆尽,我也不会点外卖。咖啡越喝越饿,我想起写字楼大堂有一个餐吧,偶尔我会在那里将就一下,虽淡而无味,纯属果腹,可我本来吃得就不多, 一块蛋糕点缀一颗樱桃足矣。近来我更加没有胃口,珍儿说我又瘦了一圈。   就裹这条毯子吧,我趿拉着便鞋,刚走出电梯进大堂,就看到CLOSED 的小牌子,台风来临餐吧竟然也不肯营业。   在大厅踟蹰了半天,向大堂管家借了把雨伞,趁雨势已小,我提起裙角,走进雨里。   我说过,自己喜欢下雨。傍晚时分在雨里漫步无比惬意,心情立刻清亮起来。   没有目的地,我尽量放空大脑,把决定权交给脚丫,不知不觉就走了几个街区,眼前出现了一家不起眼的排档,门口还是那几株棕榈。   其实这正是我想来的地方,这家外表平常的档口,除了本地老饕知晓外,观光客绝对不会造访。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店,海鲜锅却是我的最爱。   这是一家几十年的老字号,现在的老板娘是创始人的孙媳妇。今天店里人不多,几个男人占据了电视机下面的桌子,一边看球赛,一边热火朝天吃得欢实。凉爽的天气没必要打开空调,不过头顶的风扇还在吱呀打转,卷来雨水的湿润,沁人心脾。   避开别人的视线,找个窗边的位置,清秀的老板娘朝我一笑, 我默契点头。很快海鲜锅就上了桌,火在下面点了起来,香味立刻就来了。   肚子这份闹腾啊,胃肠就要跳出来自己往里塞东西了,我只好用手指敲着饮料杯的边缘转移注意力,一边偷偷咽着口水。等老板娘终于帮我掀开锅盖,一大锅真材实料的海鲜出现在眼前。   这真是一场盛宴!   烧热的石锅洒上大粒海盐,小洋葱细丝和鱿鱼卷垫底,开了口的扇贝、贻贝、海螺层层叠叠,上面一层又是饱满的白海虾、琵琶虾、小生蚝和野生鲍鱼,最上面是用来点缀和调味的香茅和细姜丝。老板娘熟练地拿起秘制酱料碟,小米椒加蒜末配酱油汁,我赶快用餐巾遮住自己,随着“刺啦”一声,绝美的酱料滑进海鲜锅底,浓香四溢。   我端起甘蔗汁喝了一口润润嘴,筷子夹起一只贻贝放在口里,汁汁水水顿时爆裂,美味一下子蔓延开……   美绝了!美醉啦!   我正享受极品美味,正好有个球队进了球,我也忍不住叫了声“好”,那桌的一个男人闻声回头张望,目光相碰,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那男人放下筷子,走了过来,我只好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巧。”我有点紧张,咽下口里正嚼着的鲍鱼。   “一个人吗?”   这不是明摆着嘛!那男人也发觉多此一问,尴尬笑笑:“没想到你还会到这里。”   “哦。”   “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们是外地人,如果想吃维珍港本地菜, 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了,晚上我还会带他们到赌场转转,毕竟想体验维珍港的生活,没有哪里比赌场更合适。”   我是这段话的原作者,没想到他还记得。那男人看我露出浅笑, 也立刻欣喜起来。   “苏黎,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你好吗?”   “20 年,很好。”   “你还是这样美,这样优雅。”对方恭维我,我只好说“谢谢”。火舔着锅底,老板娘来帮我加汤汁,借这个机会,我终止了这场   谈话,他也知趣地说道,我不打扰你了,朋友在那里,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把椅子转了过来,背对那张桌子,一个人继续品味美食,不知怎么的,海鲜锅因为加了心事,味道也变得怪异起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维珍港警察署何念警长和朋友正在推杯换盏。但我却清晰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如同唯唯死去那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我的背上不断地烧灼。   拾起餐巾擦擦嘴角,把饭钱和小费放在桌上,我便快步离开。   15   从海鲜档一出门,我就一路狂奔起来,顾不上雨水和稀泥飙到脸上,直到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眼角余光确定没人跟来,我才站住。这时发现自己仓皇逃窜连雨伞都忘记带了,雨渐疾,干脆就去不远处的赌场躲雨吧!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我可不是个赌徒,只是偶尔为之的玩家。   在老虎机、21点和德州扑克上花几百维珍币还算不上赌博,只是一个孤独女人偶尔消磨时光的赌戏而已。   在维珍港,博彩业是合法的。维珍港虽然只有弹丸大小,前总督是一位老者,这位总督深受维珍港人民的爱戴,在他的带领下,维珍港快速发展成为国际化自由贸易港,也成为世界金融和经济中心。虽然银行林立,世界 500 强纷纷在此建立总部和分支机构,维珍港最著名的依然是博彩,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旅游业。   前总督先生本身就是一位职业玩家,他从来不避讳自己对赌戏研究的痴迷,作为国际上著名的数学家和博弈论大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任一种赌戏庄闲双方的输赢概率,也是很多新赌戏的设计师。   不过,维珍港以赌场著名,烂赌徒也很出名,至少有一半本地人依附赌场生存。   有赌就有毒品、色情和暴力,这里枪支泛滥,但维珍港又是全世界治安最好的地区之一,能够做到两者统一真是对统治者智慧的考验,外人都评价正是由于我们的前总督善于用博弈论管理国家,维珍港才得以长治久安。   我也喜欢赌场,这肯定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可我更喜欢赌场精心营造的氛围,从门口衣冠楚楚的迎宾和戴着黑超墨镜的保安开始;走进宽敞的大厅,赌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大气奢华,灯光恰到好处,地毯软绒绒的,各种游戏机五光十色,发出诱人的声音;免费畅饮的咖啡、可乐,时刻供应的美食和鸡尾酒,还有各种秀场。   在赌场,我反而感觉安全、舒适和自在。   事实上,赌场是文明的社交场合,拖鞋和背心不被允许,言行不恰当也不被允许。不想玩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中央吧台看表演,这些女孩儿个个身怀绝技,一跃就可以跳上高高的钢管,做出各种超出想象的高难度体操动作。   珍儿还是搞不懂这些有什么特殊魔力,其实我还有个小秘密—— 赌场有严格的安检,必须携带证件,因为法律规定 18 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进入。这里的保安可不讲任何道理,我就被拦下来几次。我说看我的样子肯定有 18 岁了吧,对方就会表情严肃地说,不行,小姐,我认为您还不满 18 岁,请出示身份 ID 卡!   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训斥是异常甜美的。恢复年轻的感觉,让人如痴如醉。   16   虽然维珍港赌场云集,前总督先生酷爱赌戏,却还是不能坐在赌桌前和一群玩家厮混,除非我这个做女儿的哭闹撒娇,他才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我总是纳闷父亲在哪里满足他的“赌瘾”,因为我几乎看不到他参与任何赌戏。但旁人都说总督府庞大的地下室里有一间豪华赌场, 各种赌戏一应俱全,政要巨贾会和父亲在里面消磨时光——不过我一直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因为直到我离开家,我也没有在迷宫一样庞大的总督府找到这方“人间天堂”。   总督光顾对于任何一家赌场都是至高荣耀,父亲会带着幕僚和随从,装扮成视察的模样,在赌场里面煞有其事地指点一番,最后,怀抱任性的女儿,坐上 21 点牌桌。但也最多玩几局,父亲就必须离开, 走之前他都会留下数额不菲的小费给荷官,并且不带走一个筹码。   第二天,报纸上会出现父亲的特写照片,但背景却是模糊的,因为赌场不准任何人拍照,我的脸也被打了马赛克,因为赌场不准 18 岁以下人士进入。只是这一切规矩在敬爱的总督这里统统不生效了, 父亲只要给出慈爱的笑容,任何人都会忌妒至极,痛恨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   在他的盛名之下,多年来,我在维珍港的所有赌场都得到了极度的礼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渴望躲避赌场的过度热情,真正享受博弈带给我的乐趣。   父亲在政坛隐退之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上了博彩业黑名单。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   在这份全球赌场之间流通的名单上,我的身份是具有威胁性的算牌者,因为深得父亲真传,我也是概率论和博弈论高手,赌戏研究专家,维珍大学数学系高材生。   在父亲身边时,衣食无忧,我也懒得算牌,最多检查一下自己的大脑是否生锈。左立抛弃我和唯唯之后,我坚决不要父亲资助,丧失了生活来源,那段时间只能靠算牌糊口——这样才上了黑名单。   不过还是碍于父亲的情面,赌场对我依旧敞开大门,任我赢点生活费糊口,但个别赌场也会礼节性地提醒,我只能玩老虎机和轮盘, 不欢迎我大肆赢钱。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与父亲之间也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博弈,我们彼此揣摩对方的出招,潜意识里又在寻找纳什均衡。   但这样选择的结果又常常印证了纳什均衡的悖论,我和父亲都试图做出的最优选择,却没有导致最佳的结果。   唯唯的死就是这个悖论的佐证。   把我们都擅长的博弈论用在父女关系上,倒真是一件悲哀和讽刺的事情。   17   21 点牌桌前空出一个位置,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坐了下来,左右两位男士都对我致意,还有两个闲晃悠的男人端着可乐站在我身后观战。   丢给荷官一枚大额筹码,他麻利地给我换成小额筹码,我开始下注。   我没动脑子算牌,今天的手气不好,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很快散去, 不一会儿,筹码输得差不多,把最后两枚丢给荷官作为小费,我起身离座。   在休息区拿了一杯咖啡,我在赌场里到处溜达,一会儿看看德州扑克,一会儿到华人聚集的百家乐前凑凑热闹。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不是我妹妹,苏夜吗? 我是黎明,她就是黑夜。   苏夜是那种只需一眼便终生难忘的女人。曾经有位男士在电梯里惊鸿一瞥,十几年后偶遇,依然激动地向她表白。   我们的母亲是维珍港著名的电影明星,遗传给我们的容貌当然出众,但我说过,女人不能只看长相,要看气度。我们接受过最好的教育,知道如何假装举止优雅,谈吐无瑕,但苏夜性格洒脱豪爽,性感大方,比我更加魅力四射。   她是天体物理研究学者,和我一样,也是受了父亲爱好的影响。除了赌戏,父亲最钟爱的就是天文学。   总督府虽然找不到传说中的秘密赌场,但屋顶的小型天文台可是我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黎明和黑夜,都是看星星的好时机,父亲常常一个人在天文望远镜下远眺夜空,我和苏夜陪在身边,我在做数字游戏,苏夜在看宇宙膨胀理论。   如今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苏夜还是风情万种,戴着两个硕大的耳环,穿了一件利落的小夹克外套配黑色紧身铅笔裤,浓密的头发高傲地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点睛之笔是淑女必备的丝巾,暗紫色有金属链条图案的丝巾从脖子垂下扎在腰间,形成一件别致的小衫。   此刻她正撅着小屁股,趴在德州扑克赌桌旁边,和几个男人说笑。站这么远我都能看到,她的脸因为兴奋闪着光彩,肤色红润。   我走到她身后,铆足全身力气,咬紧牙关,狠狠地一拍她的肩膀, 把她吓了一大跳!   “姐,是你呀,吓死我啦!”   “死了吗,不是还有气嘛?”   “总这么吓人,我早晚会死。”   “你可潇洒了,又背着妹夫出来 HAPPY!”   “哪有?”苏夜又用男女通吃的撒娇手段对付我,“夏伟业整天忙得跟狗一样,哪有时间管我呢,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你就嘚瑟吧,小心被他抓个正着!”我故意没好气地说道。   姐妹说话间,我想起当初苏夜出嫁的情景——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唯唯,不敢出现在父母眼前,只好躲在家门不远处,送出精心准备的寒酸礼物。   我的妹夫是一位成功商人,名字叫夏伟业,他是左立的同学,因为有这层渊源,算是我们的介绍人。   苏夜招呼牌桌上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姐姐,苏黎小姐。”众人说幸会,我挥手,“你们玩吧,我不多打扰。”   临别时我扯过苏夜:“你一个人在外面疯,这么一群臭男人,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早点回家,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说罢轻抚我的肩膀。   18   苏夜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我压根不会在意,更不会等她的电话。我和苏夜是父亲珍爱的两个女儿,父亲对男孩儿比较严苛,只溺爱女孩儿。他不止一次告诉身边人,我们就是他的两颗眼球。   我们接受的启蒙教育就是博弈论,父亲会站在宽敞的客厅中间, 怀抱着我们喜欢的礼物,召唤我们玩游戏,石头剪子布三岁之后就不玩了,我们玩得最多的是猜人和选数游戏。   父亲会说:“孩子们,给你们 10 次提问机会,猜出我心里所想的这个人名。”   这个游戏只要运用提问技巧,通过问题设置,把人物筛选出来不难,没几次我们就不屑再玩了。直到父亲把提问次数下降为 5 次,又总是想出一些冷门人物,我们才偶尔挑战一下。   父亲又说:“女孩儿们,请从 1到 100 之间选一个数字,如果这个数字你猜中了,礼物就是你的,没有猜中,我就会把礼物捐给福利院。”通常我们有 5 次机会,随着年龄的增加,选择的机会降为 4次, 不过不管我们是否选中,父亲最后还是给了我们礼物。   从 1 到 100,这个游戏一猜即中的概率很小,只有 1%,为了降低难度,父亲在我们每轮猜错之后都会告诉我们猜得太高还是太低。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厌,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却是一场真正的博   弈,我们的对手不是数字,而是写下这个数字的博弈论大师——我们的父亲苏总督。   要想在游戏中击败父亲非常困难,我们必须充分考虑到他可能会采取的策略和布下的陷阱,而父亲对我们的性格了如指掌,他又可以准确推断出我们可能采取的策略,再次诱导我们走向错误的方向。   当然,平日做游戏的时候,父亲不会把博弈的技巧运用到极致,我们不是他的敌人,这只是亲子活动的一部分。而且我和苏夜对父亲的小心思也了如指掌,溺爱的他希望我们把礼物全部高兴地赢走。   可是,我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情景,我已经怀了唯唯, 父亲找到我。   “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回家吧!”   “我不,我要等左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和他一起养大。”   “可他失踪这么久,这个懦弱的男人退缩了,只有你还在傻乎乎地守着!”   “他会回来的。”   “那好吧。”来不及染发,头上已有星星点点斑白的父亲哀怨地望着我,“我们再玩一次猜数字游戏吧,5 次机会,这次的赌注是你的孩子,我赢了,你就带她搬回来,你赢了,我就允许你们自生自灭。”   我点头,父亲背过身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折好放在身边。   “47。”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76。”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90。”我说,父亲依然摇摇头,“低了。”   我娴熟地使用着技巧,第 1 轮我应该猜 50,这个“二分位数字” 是最理想的策略,将数字区间二等分并选择中间数,可以帮助我把数字尽快锁定。   如果低了,第 2轮我就应该猜 75,这又是一个“二分位数字”,继续低,第 3 轮就猜 88,还低,第 4 轮就是 94,如果还低,第 5 轮就交给运气了,我会在 95、96、97、98、99、100中间蒙一个,此时, 我的胜算在六分之一。   这是理论模型,但是不要忘记,我的对手是父亲,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会尽量回避恰好在二分位上的数字,不然就会被我轻易猜中,而我也不想浪费一猜即中的可能,所以,每一轮报数都在“二分位数   “96。”我说,这是第 4 轮,我看看父亲的脸,他依然摇摇头,“低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   我耻笑父亲,我的心里已经有底了,这个游戏我们父女之间玩了太多次了,今天,父亲选择的一定是个特殊数字——100,因为他一定猜测到我会回避特殊数字,就故意出其不意,其实这也是博弈的技巧。   因为他实在不希望自己深爱的女儿怀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今天的赌局,他比我更输不起!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猜出我会这样揣摩他的心思,将数字改成另外几个。我说过这是一场博弈,每个人出招之前务必要考虑到对方可能的反应,这样看来,97、98、99 也有可能,概率对于我还是四分之一,我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来到父亲的身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在说最后这个数字之前,我想问您,父亲,您爱我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 “您觉得什么是爱?”   政治家父亲沉默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平日的他来说太容易了, 他可以长篇大论来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但他现在无言以对,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这个问题戳进他的心里。   “那您知道真爱对人生的价值吗?没有左立,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如果你一定要一具躯体,我会还给您,但请同时为我准备好坟墓。”   不等他回答,我拥抱住父亲:“好吧,还是先说我的答案吧——   99。”我坚定地望着父亲,挺着我的大肚皮,“这意味着我和左立,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天长地久!”   “猜对了,你可以走了……”父亲虚弱地瘫坐在沙发上。“我能看看那张纸吗?”   父亲如同被颈椎病折磨般痛苦地摇头:“没有必要,你已经赢了,我只能说,祝你好运,我的女儿……”   19   半小时之前我就感觉有人跟踪我,这是维珍港的大型食品连锁超市,世界各地的食物在这里几乎都能买到。   我喜欢吃一种野樱桃酱,酸酸甜甜,小时候母亲也会做。我固执地只认一个牌子,这个味道最接近母亲的手艺,维珍港也只有这里才有。   我很少出门,不喜欢开车,我害怕狭小的空间,更怕一个人去地下停车场。我经常来这个食品超市,我喜欢这里宽敞的大厅,一排排整洁的货架和五彩缤纷的盒子罐子,我更喜欢长时间流连在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周围,不被人打扰,精心挑选。   超市今天有很多本地产的小萝卜,就用农夫编的草篮子装着,摆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红皮子绿缨子,可爱得像一群婴儿,我一颗接一颗选着,今晚可以用珍儿给我的,她母亲做的西瓜豆瓣酱蘸着生吃。   我的心情特别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又把鲜艳欲滴的草莓、蓝莓、提子和桃子放在购物车里,樱桃酱、黑啤、三文鱼、奶酪、泡菜饼一股脑地丢进去,各种香软的面包和健康零食也不放过。   我正充分享受大采购的满足,竟忘记了刚才有人跟踪我——可能是父亲,这么多年,他一直派人在我身边晃荡,不用去理睬!   看着满满一推车的食品我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开车,等下可要拎很远一段路才能找到的士,不过那也没办法,我是不会把这些好吃的再放回货架上的。   我正盘算着晚餐怎么搭配这些食材,收银员小姐向我问好,等价格都打好,一摸皮包我傻眼了。   钱包不见了!   这可是尴尬的事情呀,这么多人在排队,我只好退到旁边,掏出手机拨给珍儿,才发现手机竟然也不见了!   我这个疯婆子究竟把脑子放在哪里了?!   是丢了还是忘带了,正责怪自己粗心,紧跟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走了过来:“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我习惯性拒绝了,我是这样的性格,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帮忙。但是一想到要和这些小萝卜道别,竟也有一丝迟疑。   “这种情况谁都会碰到,我也曾忘记带钱包。”女人好看地一笑,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替您付款,您回家把钱转到我的卡上就好了。” 这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感觉亲切,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接受了   她的帮助,记下她的卡号。 “ 再见,祝您有个好心情 !” “您的心情更好!”   买单时的小插曲转眼就忘记了,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出超市大门, 午后依然刺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站在的士搭乘点,队伍弯弯曲曲, 车子却稀稀拉拉,我也不免焦躁起来。   几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豪华小车停在我的旁边,车窗摇下来, 是刚才那位帮我付款的女士,她把太阳镜架在头顶:“要不要搭车,我送您一程?”   我赶快笑笑道:“太麻烦,不用了。”   “没关系的,我现在正好也没事。”   我有些动心,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   “那好,再见,祝您有个好心情!”那女人不再勉强,车子便绝尘而去。   20   除了数字,我对其他事物都不敏感。身为政治家的女儿,我对政治也绝缘。   维珍港并不风平浪静,反抗大航海时代入侵的殖民统治的运动由来已久,年轻一辈的维珍港人迫切希望殖民者滚出自己的土地。   等街上又聚集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我也借机偷懒,预约全部取消,除了在露台上看看热闹就是蒙头大睡,珍儿几次跳到床上硬拉我起来,不然我真会睡到下午去。   “苏老师,这样不行,这是亚健康状态,睡多了并不好!” “不好就算了,大不了死了。”我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   “干吗这样活着呢?”珍儿把窗帘猛地扯开,“我不指望您像我一样每天早早起床看书,锻炼身体,结交朋友,但您不能自暴自弃吧!”   “你这口吻倒像教育孩子。”我翻了个身,用枕头盖住眼睛。   “您不就像个孩子嘛,总让我操心!”   “ 我老了,你还年轻,不能和你比了。”我继续任性。   珍儿打开窗子,海风呼地吹了进来:“苏老师,看看镜子里的您,说您 30岁很多人相信,人生路还长着呢,我也许还没您活得长。”   “年轻有什么好?也就是上街游游行,瞎闹腾罢了。”   “上街怎么了?您的思想可 out 了,作为维珍港人,我们对这个国家有一份责任,有国才有家。殖民统治这么多年,殖民者挖空心思地掠夺我们的资源和财富,该让他们离开了!” “维珍港现在难道不好吗?”   珍儿明知道我是前总督的女儿,在我面前还是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摆明欺负我不关心政治。   “尊严无价!”珍儿一板一眼地坚定回答。   算啦,我了解珍儿小姐的脾气,我如果不起床,她是会各种唠叨没完没了的。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上拖鞋,看到珍儿已帮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早餐也摆在桌上。   “看来我得给你加薪水了。”   “又加?”珍儿边整理床铺边说道,“只要您能学会照顾好自己,让我少操点心,不加薪水我也愿意。”   “你对你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唠叨啊?”我一边刷牙一边逗珍儿。“当然了,我整天就为你们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操心!”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个善良的女孩把我比作母亲,正为我忙前忙后,我又想起了唯唯,如果珍儿是唯唯多好!一边偷偷叹息我一边暗下决心,即使不是,我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珍儿。   吃完早餐,开始工作,难得我会乖乖坐在办公桌前,都是因为珍儿早上的一席话。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珍儿接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的助手皱眉,“简小姐,您的委托我们暂时不予接受。”   对方好像是个女人,讲了半天,珍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对不起,预约满了,我们不接。”   我有些奇怪:“每次都是我拒绝委托人,你是千年大好人,这次怎么这样坚决呢?而且这段时间明明没有委托,咱们俩坐吃山空,山大王一样占据偌大的办公室,无聊地对着打哈欠斗嘴儿玩,你不是也想偷懒吧?”   珍儿有点闪烁,支吾半天,才不情愿地递上一份卷宗。珍儿的工作极其严谨,对每一位打进电话咨询的客人都建立了详细档案,我草草翻开一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是找妹妹的,我认为不是很急,找妹妹急什么呀?这段时间您的身体不太好,我也不想您太伤神。”   “那也是!”我赶快附和珍儿,把卷宗丢在了一边,“算啦,还是偷懒舒服!那以后你可不要批评我懒了。”   “好吧。”珍儿在心里权衡片刻,抬起头时眼神亮晶晶的。   21   这个叫简婕的女人,人如其名,简洁、干练。   她一身驼色小套装,手拿黑色提包,配同色系的鞋子,大气沉稳。美中不足的是,五官的比例还是出了问题,高高的颧骨,宽宽的额头,眼睛就显得小了。这样看来,想身跻美女行列,她能拼的就只剩气质。   还好,她的气质非常突出,笑容也耐看。   这是今天早晨突然冲进事务所的不速之客,珍儿正要拦住她,她却热情地和我握手:“苏老师,还记得我吗?”我立刻认出她来,这不就是食品超市帮我付款的女人吗!   “您认识她?”珍儿问道。   “认识。”虽然犹豫,但出于礼节,我还是请她走进我的办公室, 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你就是那位要唤回妹妹的委托人吗?”   “对,我的妹妹。”简婕一开口,我便喜欢上她的声音,吐字特别清润,“可惜,您的助手小姐,一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没有办法,我只能贸然来访。”   珍儿不爱听这话,脸色不好看。我重新翻开简婕的卷宗,面对一片空白的申请表格,抓起桌上的铅笔,自己替珍儿填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几岁去世的?”   简婕顿了一下,看看珍儿和我说:“我有三个妹妹,她们都不在人世了,我想唤回她们。”   我一惊:“三个妹妹都死了吗?你一共有几个姐妹?”   “一共三个,都不在了。”   哦,我和珍儿面面相觑,这种悲惨的情况确实第一次遇到。   简婕眼圈红了:“我们姊妹四个,我是大姐。二妹叫简冰,车祸意外身亡;三妹叫简娜,死因比较复杂,以后再详细告诉您;小妹叫简妮,食物中毒去世。”   “那你们的父母还健在吗?”珍儿接茬,语气已变得柔和。   “都不在了……”简婕用纸巾吸吸眼泪,“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您结婚了吗?”   “这很重要吗?”   “也不是。”珍儿面露难色,“您可能不知道,灵魂唤回收费很高,要不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不必了,钱不是问题。”简婕语气轻松。   “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一大笔钱唤回三个妹妹呢?”珍儿时刻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您可能无法体会一个人孤身在这世界的痛苦,没有任何亲人。” “我们能体会!”珍儿语气坚定。   “可是,即使三个妹妹都找回来,你们也无法成为一家人了,她们只有 72 小时的记忆。而且为什么不唤回父母呢?父母去世的时候年纪比较大,唤回他们的灵魂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存留久一点……”   简婕无言以对,转身求助我:“苏老师,我以为你们会充分尊重委托人的意愿,我不想解释,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我其实并不觉得珍儿的疑问有什么不妥,但垂眼看到便签盒里之前简婕写下的银行账号,想起人家曾经帮助过自己,只好用眼神制止珍儿并告诉简婕:“我已经决定帮你唤回三个妹妹。”   “真的吗?”简婕惊喜。   珍儿急得站了起来,看到我已然下定决心,才瘪着嘴坐下。   委托落实了,气氛也轻松下来,我想请简婕品品我的独家秘制咖啡。她婉拒,面前的矿泉水就很好。   办公室的桌上摆了 6 杯清水,倒在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杯里,原来就在简婕进来前两分钟,有一家媒体过来采访,因为我拒绝接受, 对方转身离开,没人来得及喝水。珍儿手忙脚乱,还没把他们的撤下去,给简婕倒的那杯也摆在一起。   聊了半天,珍儿又随手把杯子归置了一下,现在这些玻璃杯里装了一样的透明液体,高度几乎一样,杯子也没有区别,看不出喝没喝过,完全分不清了。   摆在桌上这么久,难免有吐沫飞溅,珍儿正想再倒一杯,简婕每个杯子瞥了一眼,拿起左手边的某个杯子轻轻抿了一下——   “这杯是你倒给我的。”   等简婕走了之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水果,珍儿一个人对着那几个杯子还在研究,我问为什么,她只是一笑。 第二章 简妮   1   “三个妹妹,你想以什么顺序唤回?”   “就从简妮开始吧,她年纪最小,最早去世;再是简娜;最后是简冰,她最后离开。”   “可以,离世越久唤回难度越大,灵魂有可能已经消散,所以尽量先唤回。那我们就先聊聊简妮吧!”   我注意到简婕一直在用敬语和讳语,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妹妹,便对她心生一丝好感。闭着嘴打了个哈欠,挤挤眼睛把眼泪吸回到眼皮里,我准备开始一场漫长的谈话。   虽然我不上网,但接下委托之后,珍儿便会上网或通过各种渠道搜索委托人和被唤回人的信息,给我提供尽可能详尽的卷宗,这样有利于顺利唤回。   可这一次,珍儿给我的只有寥寥几行:简婕,维珍港人,36 岁, 某公司高管,未婚,毕业于维珍文理学院。   “这么简单?”   “只查到这么多。”珍儿犹豫几秒,换成忿忿的口吻,“苏老师,您干吗非要帮这个女人找妹妹呢?这几天又有要唤回父母的……”   “算啦,接谁的委托还不一样呀,兄弟姐妹也是挚亲,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接,而且简婕还帮过我呢!”   “简妮死的时候 15 岁,食物中毒,吃了毒蘑菇。”简婕用眼睛询问我,这样可以了吗?   “肯定不可以,这也太简单了!”珍儿拉着脸子,“简小姐,一定是我还没有解释清楚,灵魂唤回是非常复杂的过程,苏老师必须全面了解您的妹妹,如果不能和唤回人的灵魂取得共鸣,就无法唤回!”   她们说话间,我又偷偷打了个哈欠,是的,我心不在焉。   我对自己工作的涣散状态心知肚明,我已经习惯依赖珍儿,反正她比我清醒。再说,一整晚不能安睡,在噩梦中惊醒的女人,白天怎么不犯困呢?   我正打算糊里糊涂地应付简婕,突然捕捉到了她的一个表情—— 眼球转向一边,嘴巴歪向另一边,轻轻咬一下嘴唇。   啊哈!抓住你啦!   我略微懂点读心术,这是赌场必备技能,这个动作代表她的大脑在飞快运转,并试图隐瞒什么。   如果我是个普通中年妇女,一定会想方设法刺探出她想隐瞒的内容,再大肆传播。但我恰好不是这种人,收了钱,只管灵魂唤回。   不过这个小动作,还是让我来了精神,简婕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那好吧。”简婕明显不大情愿,略一沉吟,语速顿时快了不少——   “简妮是家里的宝贝儿,特别是我父亲的。因为溺爱,有点蛮横霸道。四姐妹中,我比简妮大 8 岁,虽然简娜只比简妮大两岁,但在家里,地位完全不一样。说到我父亲,可能和唤回没有关系,还是回到简妮吧。”简婕又咬了一下嘴唇。   “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家里疼幺女不奇怪。”珍儿捡起维珍港的这句老话。   “我也赞同,很多人可能已发现,人的性格和在家庭的排行有关, 这是有普遍规律的。   “一般情况下,老大稳重,相对于弟妹,观念上更保守,服从性更高,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懂事、负责、听话。   “排行最小的人最乐观,具有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与人相处能力强,惯用撒娇和哭泣等小伎俩,也会显得比较任性,迟迟不想长大。“排行中间的人会更懂沟通,因为没有老大的权威,也没有老幺   得宠,所以比较缺乏安全感,喜欢在家庭之外寻找独立和平等,他们喜欢交朋友,擅长和各种类型的人打交道。”   简婕苦笑:“您说得太对了,这简直就是我们姐妹四人的真实写照!”   “那你岂不是位任劳任怨的大姐,经常要帮助父母带妹妹们?” “可不是嘛,我有时候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的……”   “简妮是在你们家里吃的毒蘑菇吗?谁做的饭?只有她一个人中毒了吗?你们吃了没事吗?在家里去世的还是在医院里?您在现场吗?”   见我把话题扯远了,而且越说越来劲,珍儿的确比我清醒,一把扯回主题,虎着脸小钢炮一样连珠发射。看得出简婕难以招架,用眼神求助我,我只好示意珍儿,先缓缓。   珍儿拿着笔刷刷地记录,我瞥了一眼,刚才她问的问题,这小妮子全部一字不落地记录在备忘录中,等待我回到冥想的现场,给予重点关注。   不得不说,有时候我的珍儿就像猎狗,假如对方真是猎物,早晚会被狠狠咬死。   如果找了男朋友可怎么办,珍儿这样较真的性格,男孩子受得了吗?   如果唯唯还在,唯唯又会是什么样的性格呢?   “基本情况就是这些,您打算怎么做?对唤回有把握吗?”委托人问我。   “没有绝对把握,只有相对把握。”我实话实说,“与其说唤回依赖于我的能力,不如说依赖于你的引导。我要做的也就是跟随你的引导,回到你的记忆里,所以唤不唤得回取决于你。”   简婕好似领悟了我的意思,珍儿挤眼偷笑,我知道她又笑我推卸责任了。   这时珍儿建议,如果要唤回同一个人的三个妹妹,没必要反复跑很多次。找到三个妹妹都在的场合,一起说服她们,这样岂不是事半功倍嘛!反正一只猫也是抓耗子,三只猫也是逮老鼠。   我真是喜欢这个聪明的妹子,她太了解我偷懒的个性啦。   再说珍儿说的也是事实,这样的先例比比皆是。我曾经接受一位儿子的委托,唤回他的父母双亲,我就是一石二鸟,当然费用上也打了折。   简婕好像和谁商量一样,当然这是我主观臆断,因为她又咬了嘴唇,才答应下来。   2   选择回忆的场景看来对于简婕特别困难,费了好大劲才憋出一句话:“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场景,就去那一天吧!”   这倒不是她应有的干练作风。   可我并不介意她带我到哪儿,早餐吃得丰盛心情也随之明媚,总之我出发了,带着救世主的欢愉,一路小跑地进入了简婕的记忆—— 三个妹妹,我来啦!苏黎阿姨来带你们回家啦!   这几乎也是我记忆中维珍内港的旧模样。   港湾有一些不同于内陆和海岛的标志性风景,比如货轮和桅杆。此刻,我的眼睛透过窗外,正瞧见货轮巨大的烟囱和灰蓝色的船身,空气中飘散着烟尘的焦香。我正站在某人家的客厅里,估计是简婕家的。   这是一栋有点年头的建筑物,实木地板,老化墙纸,水晶枝型吊灯和大理石壁炉,为了阴凉,刻意避免采光,维珍港的很多民居都是这样设计的。   简婕的家自然不能和我家相提并论,但窗帘、家具和饰品还算考究,东西杂而不乱,房间里的气味也很舒服,可能因为住满了女孩儿。   玄关背后的墙壁镶嵌了一个隔板,上面摆满了奖杯,但却用布帘遮住,只有风吹进来掀起帘子,才微微露出端倪。客厅角落有张桌子,桌上一只上了发条的绿皮青蛙还在一蹦一跳,这也曾是我喜爱的玩具。   这是紧靠内港港口的一栋小楼,从窗口可以看到码头上熙熙攘攘忙着装货、卸货的人流,再远就是灰色的大海。   港口算不上穷人区,不少身价不菲的贸易商人隐居于此,商铺和娱乐场所林立于小街小巷,好吃好玩的应有尽有。小时候我也爱到这边玩,只不过身边总有人保护,玩也不能尽兴。   我正站在起居室的镜子前面,眼前是一位精心打扮的少妇—— 一身略显夸张和繁复的长裙,露着大半片胸脯,浓妆艳抹。她的香水尤其特别,这是檀香和覆盆子的味道,闻着闻着我竟然湿润起来,估计男人更会心猿意马。   我正拿着一把密齿梳子,手臂还举在头顶,玩绿皮青蛙的女孩儿突然冲过来,看年纪七八岁,也不和我打招呼,一把将我从镜前推开,径自拿起梳妆台上的唇膏涂了起来。谁家的孩子这么胆大?!   我正纳闷,另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也挤了过来,拿起眉笔就在镜子前面给自己描起眉来,两个女孩儿你挤我,我挤你,却对我视而不见。   “亲爱的,你还没走吗?”   镜子里又出现一个白皙瘦削的男人,瞥了我一眼,打开冰箱门, 取出一瓶啤酒,又翻腾出一碟下酒菜,打了个大哈欠。   “哦,还没,等会儿。”我赶快敷衍,一定要先搞清楚状况才行。   “简妮、简娜,你们又淘气。”   那男人绕过我,充满爱意地抚摸正在我面前化妆的两个女孩儿, 我才搞清楚原来是她们!看这情形他是简婕的父亲,而我化身为简婕的母亲。   不过,简妮和简娜对他的话也充耳不闻。   “亲爱的,你就不管管她们吗?小孩子用化妆品对身体不好。” “怎么管?”我脱口而出。   “你不管我也不管。”简里仁有点无所谓,却旋即搂住我的腰,嘴也贴了上来,撒娇般哀求道,“夫人,给点钱呗……”   “你干吗!”我本能地抬高嗓门,把他推开,我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亲吻,而且我刚到这里,怎么知道钱放在哪里呢?   “你看你,脾气越来越差,我只是出去玩几把嘛,回来就还给你。” 唉,原来是个赌鬼!   那男人见我不给,也不和我争吵,转过身朝楼上喊:“简婕、简冰你们下来!”   “我一直站在这里呀。”   一阵清甜的声音传来,我立刻认出,是简婕的。她什么时候也出现在起居室,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她!   也对,我现在在她的记忆里,她一定就在附近。   另一个女孩儿——简冰也从楼上走下来,简婕现在是十五六岁, 简冰也差不多。   “你们借我点钱!”那男人命令道,竟然把手轮流伸向四个女儿。   “我没有。”简婕小声说,做父亲的不信,伸手就到她的口袋里翻, 直到确定没钱才住手。“我有会给你的……”简婕补充了一句,眼睛没有与父亲对视。   “你呢?”男人又伸向简冰,简冰慢吞吞掏出几张纸钞交给对方。   “还有你!”男人又问小一点的简娜,简娜气鼓鼓地掀开裙子, 露出内裤暗格口袋,也掏出了一点零钱。   “我可没有呀,你可别问我!”   还没轮到自己,简妮就奶声奶气地拒绝,谁知道简里仁不仅不恼,还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抱住这个最小的孩子,连声说:“小宝贝儿,我怎么忍心问你要钱呢,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眼前这荒唐的情景让我出奇愤怒,这样无耻的父亲真是闻所未闻!   我想破口大骂,可我有个毛病,越是生气嘴巴越是不灵光,心里气得要炸,却像吃了个闷葫芦,只能怔怔地站着。   简里仁讨要一圈又回到我身边,再次抱住我:“亲爱的,相信我,我早晚能赢回来,让你重新过上好日子,多给一点吧!”   我厌恶到极点,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打算用一记老拳伺候他的鼻梁,此行的目的又闪上心间。推开这个赌鬼,环顾四个姐妹,我用深情又悲凉的声音说道:“简婕、简冰、简娜和简妮,如果有一天,我喊你们的名字,请你们一定要跟我走!”   就不差简婕了,我把她也捎带上。   可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就像没化妆的小丑摆出一个不滑稽的姿势,嘴里讲着冷笑话一样,我的周围出现了冰冻般的死寂。   “你有毛病吧,跟你走?”简娜一撇嘴,靠到简里仁身边,“我宁肯跟他走。”   简妮咧着嘴笑得更欢,牙齿上还沾着一片血红的唇膏,再看简冰和简婕,一模一样,毫无表情。   这次的经历真是丢人啊,我竟然被三位唤回人,甚至包括委托人同时拒绝!   苏醒之后,珍儿帮我告诉简婕,这次白跑了一趟,苏老师没有取得唤回人灵魂的信任,请她还是要选择一些有特别记忆价值的场景,便于我和妹妹们深入沟通。简婕虽然不知道我经历的细节,但看我的脸色不悦,便不再多话。   “还是一个个来吧,下一次是简妮。”珍儿替我嘱咐,简婕答应。   3   与左立不期而遇,我正在面包店买新出炉的长棍。   我喜欢把黄油和盐涂在面包上,再把大蒜碾成汁液,也薄薄地刷一层,放在烤箱或者平底锅里烤到金黄色,撒一点西芹末或香叶,这样的香蒜面包曾经是小唯唯的最爱,也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能做好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务之一。   知道左立是故意在这里等我,我却不说破。   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浑身散发着大麦茶和薄荷叶混合气息的男人。这种气息,来自他柔滑细腻的肌肤纹理,渗入他的每一件衣服里,即便分别 20 年,只要有一丝被鼻翼捕捉,还是能带给我失重般的心悸。   他还是穿着让我神魂颠倒的英式风衣,维珍港风大雨多,我记得当年在我们的公寓,衣橱里挂满了他的风衣,每一件都是我细心熨烫, 有黑色的、灰色的、卡其色的。   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两个处于恋爱最亢奋阶段的年轻人,完完全全属于对方。   您知道完完全全的滋味吗?   我们的手指时刻紧扣在一起,即便是入夜后进入梦中;我们的眼神时刻交织在一起,即便在最熙攘的人群里。我们无休止地亲吻,每天成百上千遍,根本不知道厌倦和疲惫,我们长时间静静地数着对方的呼吸,几个小时保持拥抱的姿势。   我们根本不需要问对方这样的问题:你爱我吗?你有多爱我?因为我们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答案。   我就是那时候怀上唯唯的,毅然从大学辍学,并和父亲决裂。   可是,唯唯出生之前,左立却突然失踪,我隐约知道他出国了, 还打算永远不回来,而且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唯唯下葬后我才与左立重逢,当时我被关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墙壁和白色灯光的地方,总有人给我打针喂药,用力把我按在床上。左立长时间陪在我身边,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喃喃自语,一滴一滴眼泪流进我的嘴里,甚至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而我已经无能为力。   前年,他硬生生重回我的视线,不知不觉我竟能和他对话了。其实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离开过维珍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旁边,只是我对他视而不见。   但这些对话的词语再无生灵,和唯唯一样,已经沦落到荒芜之地。   左立今天难得地穿了一件柠檬色短风衣,这让他年轻了 20 岁。我也突然间意识到,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今后需要用色彩唤醒活力。   “左叔叔!”珍儿跳了过去,亲热地挽住左立。   “珍儿。”   “只吃这个?”左立转向我。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回家吧,炖了汤。”   我知道他说的“家”在哪里,却充耳不闻,左立已经是成功的商人,在维珍港有豪华的房子,还是独居。   左立用眼神向珍儿求助,一旁的珍儿忙推我,“苏老师,去嘛!去嘛!”   “不去。”   珍儿佯作叹气,我不准她叹气,叹气会把好运气叹走,珍儿便气鼓鼓地:“苏老师,您把我都带坏了,我就快嫁不出去了!”   “这怎么能赖我呀。”   “怎么不赖您呀,您哪里都好,就是一直和左叔叔僵着!我天天学您的样子,对男孩子凶巴巴,结果把自己变成老处女。反正您已经恨左叔叔这么多年了,不如报复他一下,咱们联手吃垮他,喝垮他, 让他破产才解恨呢!”   我想回头掐珍儿,她滑溜溜地抓不住,只能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我看你就是馋了,喝碗汤你就嫁得出去吗?”   珍儿先我一步已经上了车,左立顺势接过长棍,我只好也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上了车珍儿就打开了话匣子,也多亏她,不然我和左立只能尴尬地坐着。珍儿说起自己相亲的事儿,近期她在父母的安排下,走马灯般见了一群男人,却一个都没成功!   我还没来得及评价,左立已经接过话:“珍儿你现在还小呢!这么好的姑娘急什么呀,如果我是你爸爸,可舍不得嫁你出去,嫁到别人家委屈受气,还不如在身边多宠几年呢!”   我说:“天天留在家里,珍儿变成剩女怎么办?”   “剩女怎么了?”左立一边开车一边看我,“当爸爸的愿意养一辈子……”   珍儿咯咯笑着:“苏老师,左叔叔,我们这样可真像一家人啊,你们就像我的爸爸妈妈,我就像你们的崽崽!”   左立听这话难掩欣喜,顺着珍儿的话说了一大堆,我一句也没听到,只顾着自己怅然若失。   4   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我总是想给周媛写信。   其实,除了夏敏,这个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叫周媛的女孩儿。不过现在她应该也不是女孩儿,可能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和我一样有鱼尾纹,饱受雌性激素减少带来的身体困扰和心灵折磨,因为她是伴我成长的幼时伙伴,想来也四十好几了。   我说过,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不是社交恐惧症或者无力症,相反,擅长讲冷笑话的我不时冒出憨傻呆萌,在同龄人中还挺受欢迎,比如我经常讲的笑话——老师正在上课,小明举起手来:“老师,我想要拉屎。”老师皱眉,教育小明:“你要文雅一点呀!”小明想了想说道:“老师,我屁股想吐。”   这样的笑话由我讲出更具“笑果”,一方面,我讲了无数次还不厌其烦,几乎逮住一个人就讲一遍;另一方面,众人眼中理应文雅的总督女儿当众讲出这样不雅的笑话,更有反差的冲击力。   我就是这样,从一个笑话就能看出,我渴望叛逆的快感!可惜我生在政客家庭,连朋友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结交,需要严格的筛选和审查,这令我苦恼不已。   只有周媛是漏网之鱼。   从一封用弹弓穿过总督府围墙外那棵大树射进我房间,落在我床上的纸条开始,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笔友。躲过父亲的秘书和保镖的严密监控,我们一直偷偷书信往来。每次我都是按照她的建议,把信放在一个我吃完的曲奇饼铁盒子里,藏在围墙外大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下面。   信每次都被及时取走,她的回信也会放在其中,可惜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面。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敞开心扉,毫无保留。我们聊的话题一直都很有趣,从我们手指甲的月牙大小,令人烦恼的虎牙和下面长出的绒毛,交换对父母的抱怨和小青年的愤世嫉俗,再到关于男孩儿的小心事儿和同龄女孩儿的八卦,统统不会错过。   从她的信里我知道,周媛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几乎是镜子另一面的我,我们有相同的身高和体重,都酷爱酸辣的食物,我们讨厌灰色,都喜欢一个叫席林特的外国歌手,可别人都说席林特的歌鬼哭狼嚎,难听至极。   席林特曾经到我家单独表演过,在总督府宽大精美的草坪上,他用尖头高跟鞋踩踏着佣人精心打理的草皮连唱了三首歌,父亲的脸色也变成了灰色。家人碍于礼节没有捂住耳朵,我和苏夜却被电吉他的炫酷彻底迷倒,我们围着席林特,粉丝一样忠诚仰视他满是破洞、挂满各种肩章的皮夹克,哭着喊着不肯让他走。   后来我们知道,席林特唱的这种歌曲叫作摇滚。   不过,我和周媛也有很多情况相反,至少她的父母就不是乏味的政客,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安全的地方旅游。她的头发浓密,不像我的,发丝细软蓬松,站在镜子前几个小时,也弄不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发型来。她还会做饭,我却从来没有摸过锅铲,她做的卤味尤其   “飘香千里”,这是我从她的叙述中自己得出的结论。可我却没有那么幸运,从来没尝过她的手艺。   现实生活中我虽然缺少朋友,却有个想缠着我一起玩的妹妹。我烦不胜烦,总是想方设法把她打发得远远的。苏夜看我变得神采飞扬,终于知道我有这样一位贴心的笔友,羡慕不已,我知道她不会向父亲告密,就把和周媛的信分享给她一起来看。   看完这些信,腋下夹着网球拍的苏夜却有些失望,眼睛忽忽闪闪。“干吗,你是忌妒吗?!”   这眼神忽然激怒了我——年轻的苏黎“哼”了一声,从妹妹手里抢过信,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继续给周媛写信。   不过,我和周媛的友情却在我搬离总督府的那天戛然而止,其实在我和左立确立恋爱关系不久我们就渐行渐远,因为一直和我心灵相通的周媛却开始劝我“慎重考虑”,口吻竟然像我的父亲。   我没有再给她写过信,也没有再往曲奇饼盒子里放信,更不知道怎么和她再次联系。   但是,每次我想和某人说说心里话,还是想给她写封信……   5   远远地看到一个细骨伶仃的女孩儿跑了过来,我讨厌她! 我又一次进入简婕的回忆里,来唤回她最小的妹妹。   简妮已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剪了个丸子头,前面是个刘海帘子。别人好看的丸子是整齐内扣的,她的丸子却很杂乱。因为太瘦了,下巴显得很尖,颧骨突出,小小年纪就有尖酸刻薄的模样。   这个不讨喜的模样,却还深得父亲宠爱,我也终于参悟一个道理, 每位做父母的都有白内障,敝帚自珍。   我还记起上次见她的模样,简妮那么刁蛮任性,把我从镜子前面推开,我也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女人,现在真打算从后面踢她一脚!   打定主意伺机报复,谁知道还没伸出脚,简妮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上来先扇了我一耳光!   没有丝毫防备,我被打得结实,皮肤顿时生疼,眼睛里面闪着金星,耳膜也气鼓气胀,我下意识伸手揉脸,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女孩儿。   “我等了你这么半天,你为什么迟到?!”简妮凶神恶煞一般训斥我,朝着我的胸口又是一推,“叫你老实一点,你又耍什么花样?准备好了没?等下别给我演砸了,不然我要你的小命!”   “准备好了。”   本想马上还手打她,我突然计上心来,一挺腰板,管你呢!我也不知道准备什么,你敢打我,我就给你先胡闹一通再说!   环顾四周,我和简妮正站在维珍内港浑身汗臭的人群里,这里是客运码头,巨大的客轮把天南海北的客人送到维珍港来。   正值盛夏,烈日如炬,把人烤得像一根蜡烛,从脑瓜尖儿开始滋滋冒油。   “看到那个女的没?按照计划行事!”   简妮擦了一下唇上的汗珠,指指不远处一个拖着两个行李箱的女人,小声命令我。   “什么计划?”我反问,简妮以为我装傻,朝着我的嘴又给了一下子,“你今天真的找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走上去撞她,然后就倒在地上装死,接下来就交给我啦!”   我“哦”了一声,听到简妮骂骂咧咧地:“你可真是个大蠢蛋!”我现在明白了,这两个女孩儿绝对不是在干好事!不过简妮却是真正的主谋,她在威逼一个比她弱势的女孩儿,性质更加恶劣!   我想报警,还想揍简妮一顿,可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必须先取得简妮的信任,再让她的灵魂答应和我一起走。   简婕这个混蛋,竟然要我唤回这样的货色!   心里窝火,硬着头皮给自己打气,我朝那女人走了过去。我的心跳很快,汗毛都竖了起来,女人越来越近,瞅准一个时间点,我一侧身,用胳膊肘撞了她的肚子,自己顺势躺在地上,赶快把眼睛闭上, 便一动也不动了。   只听那女人“哎呦”一声,还有皮箱跌落的声音,她已经蹲了下来,用手不停地摇着我的身体:“小妹妹,你没事吧?我没撞坏你吧?”   我把眼皮眯起个缝,正好看到简妮蹑手蹑脚地贴到女人身旁,拾起她掉在地上的一只皮箱,拔腿就跑。   女人回过神来,赶快去追简妮,这时候简妮朝我大喊:“你怎么还躺着,捡起那个箱子快跑呀!”   我鬼使神差地从地上爬起来,拎起另外一个皮箱就朝相反方向跑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措手不及,她追了简妮几步, 又想回头来追我,可我们往相反的方向逃跑,她根本一个也追不到!   我可是个长跑健将,从小到大这是我引以为傲的特长,就为了时不时甩开父亲派来的保镖。即便现在驾驭的是别人的身体,但大腿根发力,甩起大步子,一般人也追不上。   可是今天没跑多远我就停下了,我现在是在简婕的记忆里,我并不是真正的小偷团伙——简妮的共犯,我为什么要跑呢?   而且简妮,她躲在哪里呢?我跑远了等下怎么去和她会合?还有简婕,她站在哪里,现在是看热闹吗?   脚步慢慢放缓,最后停了下来,我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这时候那女人朝我冲了过来,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把我再次推倒。   “你这个可恶的小偷,该死!我一定要报警!”   女人骂着,我倒是无所谓,任由她骂,全然不反抗。有两个警察从另外一个方向押着简妮走过来,原来她也被抓住了。   “蠢货!”我听见简妮嘟囔,“你刚才为什么不马上跑呢?”   “我是故意的。”   看着简妮错愕的表情,我一阵得意。   “你找死是吗?”简妮还在斗狠,咬牙切齿。   “对!”我嬉皮笑脸地,“要死咱们俩一起死。”   简妮挣脱警察,冲过来就要打我,被警察重新按住,那男人力度很大,疼得她“哎呦”叫起来。   “你们俩说什么,都给我老实点!”警察恶狠狠地凶我。   这时,我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这份不乐意呀,就简妮这德性, 唤回她的灵魂干什么,这是多么肮脏的灵魂啊,唤回了不是危害社会吗?   看来真不该答应简婕的委托!   明知必然失败,可来都来了,也不能无功而返吧!我最终还是没好气地,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简妮,如果有一天,我叫你的名字,请你跟我走!”   “我跟你走?”简妮冷笑,“可以,跟你回去正好杀了你全家!”   6   刚醒来我就埋怨简婕,为什么她的妹妹这么恶劣,这样的灵魂我可不想唤回,不要玷污了我的能力!   “难为您了。”简婕语气中颇多无奈。   “我说过,她是父亲娇惯的,从小偷鸡摸狗,缺乏管教。这是简妮第一次被警察抓住,那天我去码头送人,正好见到了这一幕,我赶快冲出来向警察求情,可她还是被带走了,后面父亲托人找律师,出了一笔钱才把她保释出来。”   “看来你和你父亲一样有钱,这样的人也肯为她花钱。”珍儿揶揄道。   简婕无奈,“亲人是什么,就是你不得不见,不得不管的人,没有选择。简妮再糟糕,她也是我的妹妹,我必须救她。”见我阴沉着脸,简婕只好又来哀求,“苏老师,简妮是有点难对付,能不能麻烦您再试一次,最后成功把她唤回呢?”   我又想起简婕在超市里帮我付款的情景,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再帮帮她。   简婕前脚刚出门,事务所外的走廊里就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这是高档写字楼,进出者都衣冠楚楚,安保也特别严谨,这是怎么回事呢?   噪声持续不断,夹杂着细碎的脚步,不时有男人奔跑喊叫,珍儿张望了一下,也跑出去看热闹,半天不见回来。   “怎么了?”   裹着毯子,穿着真皮拖鞋,我也来到走廊上,声音还在,可是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估计他们到了大厦另外一侧。珍儿不知所踪,我唤了几声,到电梯口和天井又转了一圈,便回到办公室。   刚坐进椅子里,我就发现不对劲—— 有人进来了!   办公室里,应该有一个陌生人来过!   我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是超常的,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迫使珍儿每天把我的办公室整理得一尘不染,桌椅沙发、每一样物品都严格按照固定位置摆放,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即便我在办公室,一切也是井井有条,否则,我就会心慌烦躁。   现在,茶几歪了。   而我可以保证,刚才它还是正的。   这个人在办公室里吗?我没看到有人出门,那他极有可能正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   我的脊背发凉,虽然我能对付死人的灵魂,但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潜入我的房间,他会对我不利吗?珍儿不在,我一个人又能脱险吗?   是起身到处找找,还是坐在原地不动,等待珍儿回来,我正在纠结之际,珍儿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苏老师,大事不好,这栋大厦的保安刚才突然发疯,开枪打死一个人之后,躲进大厦里了,现在保安和警察都在堵截他呢!”   “杀人犯?!”我有点惊慌,难道……   人还没抓住,不知道躲到哪里了,他有枪很危险,您一定要注安全啊!”   “我们的事务所刚才进……”   必须告诉珍儿了,我刚讲了这几个字,突然,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肚子上,我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男人正蹲在我的办公桌下,就在我的大腿旁边,用一把还有余温的枪管,顶住我的肚子!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满是杀机! 这个躲藏的男人穿着保安制服,因为出汗太多,整个头发都趴在   头上,他张着嘴喘气,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近,我几乎能闻到他口里的酸味。   我懂他的眼神,如果我现在说出他藏在这里,他会立刻扣动扳机, 珍儿也马上会没命的!   “刚才什么?”珍儿被我的表情弄得迷惑,想走上前来。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马上换上自然的表情,挥挥手不让她走过来:“我们的事务所刚才飞进来一只海鸟,被我放走了。”   “是吗?”珍儿停下脚步。   “是的,对了,我想喝一点甘蔗汁,你现在能帮我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吗?”   现在想喝这个?珍儿纳闷,但还是马上答应:“好的,我立刻就去!”   珍儿海鸟一样转眼就飞了出去,确定周围再无危险,男人的手枪离开了我的肚子,他从办公桌下面钻了出来。   我认出他来,这是大堂的一位保安,我们还算熟悉,他很年轻却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小伙子待人一直热情和气,大厦里的人对他印象都特别好,我还偶尔找他借雨伞。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杀人呢?   “对不起,苏老师。”拿枪的男人垂下头,“我不是故意吓您,我是不想被他们抓住……”   “没关系。”我故作平静,“你真的杀人了吗?” “我没有!我没杀人,不是我干的!”   “那警察为什么追你?”   “苏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看着年轻的保安,不知怎么,心里涌起一丝怜悯:“我相不相信不重要,关键是你真的没杀人就不要东躲西藏,法官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判决。”   “他们不会相信我,因为是我开的枪……”正四处躲避的年轻人带着哭腔,“是我的这只手扣动的扳机,但是,真的不是我干的,我都不认识被打死的人……”   几分钟之后,珍儿带着甘蔗汁回到事务所,一切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我的眼前却还是小保安逃跑前流泪的画面,久久散不去。   7   刚一出来,一股热浪差点把我掀翻!   我先看自己的打扮,男的,因为我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小裤衩, 脚下是一双拖鞋,脏兮兮的人字拖,平滑的腹部和不发达的肌肉提示我,这应该是个半大小子。   和上次一样,又是酷夏——热。   我和另外七八个男孩儿霸占着一片树荫下的几张躺椅,他们和我一样,留着长头发,为了赶时髦这么热的天气也不肯梳起来,就黏糊糊地披在肩膀。空气中有汗臭、烟臭和哪个午饭吃多了大蒜又不停打嗝的气味,有人不停地流鼻涕,可能热伤风,还有人把双手吃力地插进牛仔短裤已经不能再瘦小的口袋里,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帅。   旁边就是露天游泳池,一群女孩儿在游泳,不少人趴在躺椅上暴晒。   我想起这一年了,维珍港疯狂地流行黑肤色,女人们想方设法把自己晒成古铜色——这股潮流其实是唯唯引领的,她和老师、同学们在海边游泳的照片被小报偷拍,这是她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唯唯的两条大长腿,暴晒过后白里透红的肤色,没有发育好却圆乎乎的小屁股,令整个维珍港神魂颠倒。   不过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媒体对我这个已经淡出视线多年的总督大女儿重新燃起浓厚兴趣,开始长篇累牍地挖出我的秘密,还有左立的。我们的爱情故事被演绎成维珍港版本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博取了不少女人的眼泪,也得到了不少嘲讽。   处于贫困潦倒状态下的我频频被跟拍,那些蓬头垢面蹲在菜市场捡便宜菜、双眼呆滞站在路边如同失足女,或者赌鬼一样窝在赌场里抽烟赌钱的照片,让父亲也受到莫大冲击,差点导致他执政生涯最大的滑铁卢。   这件事最终也成为唯唯死去的导火索……   我费了半天劲也没认出简妮,这时候女孩子流行穿连体泳衣,带个泳帽和泳镜,就像剥了壳的乌龟。   “你觉得简家四姐妹哪个漂亮,阿高?”   身旁一个小个子一边啃指甲,一边有滋有味地欣赏女孩子的身体,忽然拿胳膊杵我。   我“阿高”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男孩子接了话,他油乎乎的长发几乎遮住半张脸,一张嘴很远就闻到烟味:“肯定是简冰呗!”   “对!”一众小伙子都附和,“这是公认的。”   “老二简冰虽然漂亮但是勾不到,见到我们远远就跑了,也从来不出来游泳,老三简娜长得也行。”   “简娜行什么呀,她太矮,腿又太粗了!”   “但她胸最大呀!”   “ 那咱们今天找哪个?”小个子又问我,一脸坏笑的模样。   “你们看简妮,不知不觉这小丫头已经长大了,你看她那个风骚呀,不就等着我们去搭话吗?”   “简妮那可比不上简婕饥渴,你看简婕的眼睛,不停偷看我们。” “那怎么办,今天一石二鸟吗?”   一众小子哈哈大笑,正在泳池里的女孩们个个走了神,不时偷瞄过来。   “今天就简妮吧!”   说话间,已经有两个小子走了上去,好像就是领头的样子,我们几个也陆陆续续站起来,跟过去。其中一个长相非常俊俏的男孩子径直走到简妮面前,其他女孩子都停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不知怎么,我的注意力却不在简妮身上,此刻吸引我目光的是不远处穿一身蓝色连体衣的简婕,因为她在咬嘴唇。   “简妮。”男孩子温柔地唤着。   “干吗?”简妮从水里钻了出来,坐在池子旁边,脸红扑扑的, 不知道是游累了,还是害羞。   “跟你说个事儿呗!”那男孩子笑起来,眼睛下面有两条卧蚕。“说什么?”   “咱俩谈恋爱呗!”   男孩子们闻言哄笑起来,见简妮没吱声,“卧蚕”蹲下一把搂住了简妮的肩膀,细声细语道:“你别游了,和我们一起去玩游戏呗!”   “玩,玩什么游戏……”简妮竟有点紧张。   “玩 B 呗!”我身旁的小个子此刻正挎着我的手臂,兴奋地大声接茬。   “这是个什么游戏?我,我不会玩……”简妮难得流露出羞怯。“没事,这些哥哥一起教你玩,可好玩了!”   “哦,好玩,真的吗?”   “特别特别好玩!”   “小妮!”一直不吱声的简婕喊了一嗓子,但声音马上又怯怯的, “别,别去了,要吃晚饭了……”   这群小子立刻横眉冷对,齐刷刷地转过脸去瞪简婕,简婕赶快把脸垂下,但还是小声重复了一遍:“快要吃晚饭了,别去。”   “你怎么就爱多管闲事呢?”简妮腾地翻脸了,“你就见不得我比你好,是不是?”   “对,别管她!咱们玩一会儿就回来!”   眉目俊俏的“卧蚕”已经完全搂住了简妮,简妮又白了一眼简婕, 颇有胜利者的姿态。   我被小个子夹着,只得随着一众人扭身往回走,此时简妮已经被那小伙子紧紧钳住,好几个男的围着她,有人现在就开始捏她的屁股, 手几乎伸进泳衣里面。   “怎么办呀,这下要出事了!”我开始着急起来,心里琢磨着怎么救救这个马上就要陷入巨大危机的女孩儿。   虽然我很讨厌简妮,但她毕竟还小,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可能会对她的身心造成极大的伤害。   “阿高,还是去你家!”“卧蚕”回头命令我。   怎么办呀!我可真急了,是现在马上回去,还是多待一会儿想办法救简妮?   如果我现在回去,这次就白跑了,已经是第三次啦,我的精力消耗巨大。可就算留下来,我又真能救得了她吗?   不行!此刻救人为重!女侠客的勇气再次涌现,我甩开小个子, 一把扯住了走在前面的简妮——   “简妮,如果有一天……”   话音刚落地,右侧肋骨的剧痛,猛然把我抛向无边的黑暗!   8   “后面怎么样了?”   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我就是摇醒简婕,她好像有点头疼,一直在按摩眉心。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什么事情没?”我急了。   “就是没有呀!”简婕轻松地笑着,“简妮和那群人走了之后,我们就散了,其实这群男孩子还挺受欢迎的,住在这一区的女孩儿都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甚至还在暗暗较劲呢!那天简妮像公主一样被挑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忌妒得不行。简妮在晚饭前就回来了,前后只有半小时的模样。”   我长出一口气,还好,他们没有真伤害简妮。“那你玩过他们说的那个游戏吗?”   这个问题忽然涌上我的嘴边,差点脱口而出,我望着简婕,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简妮答应跟您走了吗?”简婕没有看出我的心思,反问我, 我点头,她同意了——   原来这一次我化身的阿高是一个帅气小伙儿,竟是简妮初恋的对象。   当我说出那句话之后,简妮甩开之前搂着的“卧蚕”,扑向了我,她的眼睛闪亮闪亮,答应和我一起走,那几个男孩子很忌妒,嚷嚷着要一起打我,慌忙之中我赶快回来了。   虽然我还是不喜欢简妮,但终于和她心灵相通,接下来只剩“唤回”啦!   左立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到我身边,我才回过神来。   “我敲了门,敲了很久。”他略显歉意,我没说话。   “你穿这件裙子很漂亮!”左立又说,我先瞄了一眼他的装扮, 一贯的儒雅,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裙子,用东方的印花丝棉,还是那位维珍港最好的裁缝,一针一线缝制成合身的款式,配合我的仪态,又好心地遮住了我略微拱起的肚子和手臂的拜拜袖。   “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给你一份惊喜!”   珍儿鼓励地望着我,做出加油的手势,我才勉强起身,随左立离开办公室。   维珍港的道路都不宽敞,两边站立着高大挺拔的多叶乔木——大王椰,几乎看不到天空,车行其中,就像穿行在绿色隧道中。   我不打算开口问,左立自然知道带我去哪里,我看到他脸上难掩的兴奋,好像又回到了 30 年前,我们初次相逢。他每天在教室外面等我,急着带我去他新发现的好去处,去找好吃食——海鲜锅就是他的“新大陆”。   不过,不知怎么,想起这些,我既不喜也不悲。   今天的我就像一杯不冷不热的水,寡淡无味,但他还是捧在手里。珍儿说我在考验他,我说没有,真的没有,我承认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我被感动,但只要想起唯唯,就什么都没有了。   车子停在了码头的水产市场,左立示意我别动,他“腾”地跳下车,跑进市场里,矫健得就像个小伙子。   市场里除了鱼虾还能有什么?   我把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对即将到来的“惊喜”提不起任何兴趣。   9   左立把什么东西放进尾箱,又跳上车,脸笑成了花园。   我必须承认,眼前的左立对我曾是有致命吸引力的,他的笑,唇边一颗小虎牙,眼睛弯成新月,是无数个夜晚拥吻过后,我的眼神依旧不能迁移的地方。   “干吗,这么神秘,又这么开心?” “现在还不能说,我们要赶快回家!”   左立一踩油门,车子冲出去,顾不上市场门口堆的破鱼篓和竹篮子,车子在垃圾堆上颠簸几下,便上了主干道,立马全速飞驰。   几分钟后我们就到了他家,左立从尾箱中搬起一个大泡沫箱子快步走进客厅,还没等我在沙发上坐稳,就迫不及待地为我展示他的“惊喜”了。   只见他的手中捧着一条被破开肚皮,足有半米长的金枪鱼,扒开鱼肚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子。   “苏黎,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接过玻璃瓶子,只一秒钟,就惊呆了! 我认识这个瓶子!   世上真有这等奇事?这是在我知道自己怀上唯唯的那天,我和左立一起丢进海里的许愿瓶,今天竟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的声音颤抖,左立的脸旋即也挂满感伤——   这真是缘分啊,管家今天去市场买食材,听说海里捕上一条金枪鱼,肚子里发现了玻璃瓶子。管家过去看热闹,没想到瓶子里的纸条署名是我和你,就立刻给我打了电话。   “难以想象,当年我们一起丢进海里的许愿瓶,能够重新回来……”左立哽咽,就是这一天,我们给孩子起名叫唯唯,不论男女。   此刻我已不能自已,手捧漂流瓶,往事排山倒海般涌现,几乎把我击倒。   晚上,瓶子被我带回事务所,我不吃不喝,目光久久驻足,身子无法动弹。钻进被窝,紧紧搂住瓶子,仿佛这就是唯唯。   妈妈,您知道吗?我希望和您住在一栋四面透明的房子里。   每一面墙壁都可以看到外面的树木和花草,透过天花板可以看到天上的鸟儿和夜晚的星星,地板下面能看到海里嬉戏的小鱼和小虾……   我赶快说,宝贝儿,我也这样希望!   可是,在梦里,无论我多么努力,就是找不到这样的房子。   现在我懂了,这个许愿瓶就是唯唯的透明房子,她一直住在里面。   10   “简妮究竟是怎么死的?”   珍儿低声问简婕,此刻我正闭目神游,怀里抱着多日不肯撒手的漂流瓶,也为唤回简妮的最后阶段做准备。   “我之前说过,那是一场意外,简妮是食物中毒,春季是维珍港吃菌菇的季节,她吃到了毒菌菇,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了。”   “她是在哪里吃的呢?”   “在家。”   “ 除了她,还有谁吃了菌菇?”   “我们一家人都吃了。”   “你们没有中毒吗?”   这是备忘录上的问题,珍儿是不会放过的,早晚要问出来。简婕今天还算配合,一一作答:“我们都没事,只有简妮中毒了。”   “那就奇怪了,你们一家人吃了一锅汤,怎么只有她中毒了呢? 就算她恰好吃了有毒的那只蘑菇,煮了这么久汤里难道没有毒吗?你们喝了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珍儿刨根问底。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具体细节我记不清楚。”   “我们家里长期请了女佣人,买菜煮饭一直都是她负责,那天的汤是她煮的,她也一起吃了。谁知道晚饭只过了半小时,简妮就喊肚子疼,很快就上吐下泻,我们其他人都没事。   “看她的情况越来越危急,慌忙之中我们把简妮送进医院,在路上她就昏迷了,到了医院已经出现器官衰竭,当晚死在医院里……   “因为简妮属于非正常死亡,警察来到我们家里调查了一番,认定她是食物中毒。可是佣人在家已经把汤倒掉,碗都洗干净了,警察也没查出什么名堂。   “这时候医生解释,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对毒物的耐受力也不一样,其他人没反应,不能代表汤里就没有毒。可能是简妮年纪最小,她又特别喜欢喝菌菇汤,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喝了两碗,所以……”   “这就是祸从口入啊!维珍港每年都有吃菌菇死的人,看来真要小心。”我补了一句。   “就是啊,活蹦乱跳的人喝了蘑菇汤转眼就没了……”   说到这里简婕哭了,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样子就像一只猫。我虽然冷漠,但不是铁石心肠,平时就见不得别人落泪,便安慰着,你不要太伤心,我一定尽力帮你唤回!简婕这才止泪。   由于简婕和家人一直在医院陪护简妮,亲历了简妮临死的一刻。我便和简婕一起进入冥想状态,回到十几年前的维珍港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   这次和唤回冯潇潇不同,因为可以“遇见”正在经受与肉体分离的灵魂,直接指引她即可,我不需要再去荒芜之地——那是失去肉体一段时间以后灵魂才会聚集的地方。   不过和到荒芜之地唤回一样,我的灵魂也会脱离我的肉体,以游离的状态存在,不属于这个时空维度,没法依附任何人的肉体。这也意味着我可以自由进出任何空间。   唤回开始,我的灵魂出窍,随简婕的记忆来到维珍港第一医院的某个普通的午夜。   我没有在简婕身边过多停留,简妮的父亲已经瘫软在地上,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号叫,亲人们也在痛哭,简婕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用手抹着眼泪。   说实话,此刻我又触景生情,虽然多年前我没有亲眼目送唯唯离世,但她也是在这家医院因抢救无效而去世。   我必须赶快调整心情,进入工作状态。   我把简婕一家人抛在重症监护室外,飘飘忽忽地穿过墙壁,穿过围拢在简妮身边,已经做完最后急救,正垂头丧气收拾器械的医生和护士,来到她的病床前。   还是那个我不喜欢的简妮。   她马上就要死了,医学意义上的死亡已经被医生宣判,但她的灵魂还在肉体里做最后的挣扎停留,从我的角度来看,她还没有死,我知道这是最艰难的时刻——   失去生命活性的肉体驱赶着灵魂,从脚趾尖开始,把它赶到脚踝, 再到小腿和大腿,经过腹部和胸部之后,灵魂想趁机躲进手臂,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隔,只能恋恋不舍地来到颈部,在这里,大动脉的跳动已经停止,灵魂途经已经松弛的嘴巴,不能再翕动的鼻孔,最后到达已经灰暗,却是曾经用以和这个世界做最佳沟通的眼睛,到达头顶。   立刻就腐败的肉体做最后的驱逐,灵魂就如同初生儿从产道降生一样,从死者的百会穴飘出,顿时无助地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   如果这时候我凝神定气,就能听到灵魂呜咽的哭声。生,哭;死,亦哭。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参悟哭对于人的意义。   医护人员已经将白色床单盖在简妮身上,等她的尸体刚被推出无菌区域,简家人就扑了上来,哭得天昏地暗。   嘭!   我熟悉这个声音,被唤回人的死亡现场去多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灵魂与肉体分离后,括约肌不再受到中枢神经的控制,死者的排泄物会挤出来,如果腹腔压力过大,这种声音也很大。   每次,我都觉得这才是一个人对世界真正的道别,以这样一种滑稽的“礼炮”为自己鸣响最后的丧歌。   这声音吓了简娜一跳,我看了她一眼,再次熟悉这位下次唤回的对象。   “简妮,请跟我走!”   我开始呼唤,我知道简妮的灵魂就在我身边,不过我们看不见彼此,只能凭感觉交流。   “你答应过我,有一天跟我走……”   我继续呼唤,一副驾轻就熟的轻松,毕竟我曾经唤回那么多灵魂。但是,这一次,我失败了。   11   带着少有的挫败感,我回到维珍港的事务所,醒来时有浓重的“起床气”。   “再来一次,还是怎么样?”   看我脸色阴沉,简婕小声问珍儿,尽量回避我的眼神。   我承认自己毫无城府,喜怒哀乐都任性地摆在脸上,现在的我, 真是又羞又气又恼。   “还来什么,我给你退款!”   我开始摔简婕的卷宗,珍儿噘噘嘴,也不敢吱声。   “也不知道你怎么带的路,每个环节都没有问题,别人的亲人都能唤回,怎么你的妹妹就唤不回呢?”   我猪八戒倒打一耙,反过来直挺挺地质问简婕,她只宽容一笑:“不好意思,苏老师,害您白跑一趟,您已经尽力了,唤不回来   肯定是我的问题。不需要您退款了,接下来麻烦您唤回另外两个妹妹吧!”   珍儿见客户这样大度,会衬出我的胡搅蛮缠,赶快递个眼色给我,语气略显诚恳地对简婕说:“灵魂唤回成功率很高,但也不排除失败的可能。不过在苏老师执业期间,这样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导致唤回失败的因素确实很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被唤回人的灵魂突然变卦,它不肯听从指引人的指引。面对这种‘任性’的灵魂,我们也无能为力。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万无一失,我们在合同中写得非常清楚, 一定会按照比例给您退款……”   “简妮活着时就很任性,看来她的灵魂也同样任性!”简婕用抚慰的口吻,给我找了一个台阶,“苏老师,您先休息吧,我们下次再见。”   简婕走后,珍儿端着咖啡走了进来,和我分享大厦里的新闻—— “苏老师,还记得之前我告诉您的,咱们的大厦保安杀人的事儿吗?逃跑了一段时间,他已经被抓住啦!”   “是吗?”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不过呀,听说他就是不肯承认杀人,杀人的凶器已找到了,就是他的佩枪,那上面只有他的指纹,而且,他杀人的全过程也被大厦的监控拍到了。按理说证据确凿,可是直到法庭,他就是一口咬定没有杀人,因为情绪激动甚至在法庭上晕倒了。”   “警方指控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就是奇怪啊,警方也查证了,照例说他应该不认识那个被他杀死的男人, 也没找到买凶杀人的证据, 最后只好认定是冲动杀人,但是这种说法也站不住脚,因为事发当天两人之间并没起任何冲突……”   珍儿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说:“听说那天,这个保安正在大厦上班,大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向这个保安问路。两人对话很客气,保安也没有异常,可就是转眼间,他却脸色大变,掏出手枪直接打爆了对方的头。”   “他杀人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没有?”   珍儿看着我,苏老师,您能掐会算呀,您怎么知道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呢?这句话是:   “你别以为我忘了,当初被你害死的我,今天一定要你偿命!”   12   珍儿常问我有什么窍门能够打败赌场,毕竟在维珍港,我们的生活绕不开博彩这个话题。   “蚂蚁可以扳倒大象吗?”我问。   “基本上很难。”珍儿回答谨慎。   那我讲一个故事吧,很久以前,一群蚂蚁在拼命搬运树叶,这些树叶可不一般,是能治百病的神奇树叶,蚂蚁的窝在一片沼泽的深处, 蚂蚁知道自己的身体很轻,可以在沼泽地上来去自由。   有一天,一头患了重病的大象遇到了在搬运树叶的蚂蚁,大象平时经常会抢蚂蚁手头上的东西,但是这头大象在病痛的折磨下,竟然丧失了理智,它想,蚂蚁手上的树叶太少,窝里一定还有更多!自己只要稍微冒一点险就可以拿到更多的树叶救自己一命,于是这头大象就冲进蚂蚁的巢穴——沼泽地,最后,一命呜呼了……   “苏老师,您是说我是这群蚂蚁,早晚有机会扳倒大象吗?”小财迷珍儿眼冒金光。   “不,我是说,你是这头大象!”   珍儿小嘴“呜呜”的,手指摸摸嘴唇划过脸颊假装流泪,我看她的样子直想笑,便又问:“你到赌场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为了赢钱呀!”珍儿激动起来,“苏老师,您不会以为我是大慈善家,一心一意到赌场来捐钱吧?而且就算捐钱,我也不会捐给开赌场的人吧!”   我搂住珍儿的肩膀:“如果你是一头心智正常的大象,只是偶尔从蚂蚁那里抢一些树叶,那你的确有可能得到一些甜头,但如果你抱着一定要赢甚至翻本的心态,对有庞大资金做后盾的赌场,对赌的结果就必然会输。”   简单说,如果到赌场就是图个乐子,那么你可以坐下来,享受五星级的环境、高水平的服务,喝免费的饮料,看精彩的表演,不时和身边的帅哥美女搭讪,打发一段时光。也许这样,你还能凭运气赢点小钱,或者说不亏钱。   但如果想到赌场来赢钱,那么你马上立定,向后转,跑步——走! 赌场绝对不是你来赚钱的地方,在这里,99% 的玩家都是输的,而且玩的时间越长,输的钱会越多。   “赌场不是一个公平的地方吗,庄家和玩家的输赢机会相同,为什么玩家都会输呢?”珍儿不解。   “谁告诉你赌场里的输赢机会相同呢?”   当然,每个赌场都希望通过各种手段让玩家误以为,赌场是个公平的地方,各种赌戏的输赢概率相等。可事实上,赌场在每个赌戏中都占有微弱优势,大约在 1%-3% 左右,只不过有些项目优势较大, 有些项目优势较小。   你不要小瞧了这点微弱的优势,赌场每天开门营业,累积效应巨大。如果你天天来赌场,这种效应在你身上也就更加明显。   “如果我一定要打赢赌场,有什么办法吗?”珍儿缠着我。   “办法呢,并不是没有。”我卖了个关子——   一个人想打赢赌场,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有足够的时间,无限次数与赌场对赌,二是有与赌场资金量匹配的资金量,这样才能满足“零和博弈”的条件。   所谓“零和博弈”,是指在赌戏中,庄家和玩家之间,一方所输的正是另一方所赢的,游戏的总成绩永远为零。   这段话我真不清楚珍儿能否听懂,今后我还会为她解释的。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能保证这个人能打赢赌场,最后的结果最多只是平局。   因为,一个人偶尔一次去赌场可能会赢钱,但是他去的次数越多, 输的概率就越大,因为前面我说了,赌戏其实并不公平。   不过,如果他满足了“零和博弈”条件之后,反败为胜的概率会增加,最终接近“零和”,也就是平局。   当然考虑了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玩家还是亏本的。所以,“不赌即是赢”,这是赌王说的。   13   好吧!我不能只把博弈论和统计学抽象的概念灌输给珍儿,我得带着她“实战”,毕竟她是学芭蕾舞专业的。   唯唯也是极喜欢跳舞的,虽然她还没来得及在舞台上展露光彩。珍儿最终也改行了,一次彩排她跌落舞台,终结了自己的艺术生涯, 然后就被上天赐予了我。   我牵着珍儿走进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赌场,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好像走在草地上。   “这就是钱堆出来的。”   我给珍儿指点介绍,如同一名负责任的导游——   看这里,赌场里最多的机器叫老虎机,也叫角子机。   这些一排接一排,形状各种各样、画面花花绿绿、声音特别诱人的机器,每隔几分钟就会发出叮叮当当,天上掉金币的声音。   虽然你拉一下杆子或按一下按钮,可游戏其实完全由电脑程序控制,过程早就被设定好了,输赢完全要看电脑的“脸色”,与你关系并不大。   这可是赌场里最没“营养”的赌戏,给初学者、女士和老人家准备,虽然简单易玩,但赌场和玩家之间的输赢概率最为悬殊。也许偶尔你会赢一点钱,但只要玩上几个小时,肯定血本无归!   我带着珍儿转过角子机,远远地站在轮盘赌区域。   再看这里,一个巨大的轮盘,在轮盘的环形凹槽边缘平均分布着   38 个号码,分别是 1-36 和 0、00,一位美女站在下方,等待玩家下注后,就笑盈盈地转动轮盘。   记住,我提醒珍儿,这就是 Siren 海妖,你千万不要靠近!   因为轮盘赌可称之为赌场中玩家获胜率最低的游戏,既可以买数字,也可以买色彩和单双,如果轮盘上只有 1-36 个数字,那么赌场和玩家处于一种公平的状态,但如果出现的结果是 0 或者 00,赌场就会收走所有玩家的赌注。赌场的获胜率最终多出 2.7%,甚至 5.3%, 所以假如你想给赌场做慈善,首选这个项目!   珍儿吐吐舌头,这个游戏我恰好最喜欢了——因为简单。   听说有人发明了可以放在鞋跟里的计算机,根据轮盘和小球的移动,设计出简单的物理模型,预测小球落点,可以提高玩家的获胜率。   “也许下次我可以试试!”珍儿顿时兴奋。   我熟知这孩子直肠子一根筋的个性,和我一样一样的!看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我相信她肯定说到做到,赶忙踩刹车制止:“亲爱的,千万不要尝试,因为你太不了解赌场啦!”   按照法律规定,这里是私人领地,赌场有权选择客人。   衣冠不整、满身酒气、没带身份证件,甚至就只是看着不顺眼,赌场都可以不提供服务。   也就是说,在赌场,顾客不是上帝。   赌场遍布监视器,任何人的细微举动都被捕捉和监控,况且维珍港枪支合法化,如果你敢在赌场出老千,这些作弊设备被发现,轻则被保安请出去,重则会有生命危险!   而且,即使是赌场自己都不会轻易出老千,我讲过,赌场靠概率论赚钱。   我牵着珍儿又来到骰盅游戏旁,也是远远地站着,我一努嘴:“又一位 Siren,也是获胜率偏低的游戏。”   “我们干吗站这么远呀!”珍儿伸着脖子要往前凑。   ““傻瓜,大庭广众说这些不是砸场子吗?你想我们被赌场赶出去呀!”   “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   珍儿两眼放光,拖着我的胳膊拼命向前走。我有些后悔了,真不该陪她来赌场。   这样吧!   我和珍儿约法三章,前面已经说过,我们很难在赌场赢钱。为了让损失减到最小,开始赌戏之前我们必须要为自己设置一个“止损线”——只要输的钱超过这个额度,无论如何立马起身走人。   “没问题!”   珍儿满口答应,掏出钱包拿出 1000 维珍币,在我眼前傻兮兮地晃悠。罢了,罢了,我只好随她。   14   我说了那么多,不指望珍儿都能记下,至少也能明白个大概。可是珍儿换了筹码却径直走到一张轮盘底下,美女荷官眨着大眼睛,用笑容迎接我们。   “你傻啦,这是海妖呀!”   “苏老师别急,刚才我就发现,这个轮盘有问题,您看看!”珍儿和我咬耳朵。   其实不用珍儿提醒,我也早注意到了。不仅是我们,赌场里的不少玩家都聚集过来了——   电子记分板上,清楚地标注出了这张轮盘之前的结果,已经连续17 局红色了!   我心算了一下出现这个结果的概率,瞅了瞅珍儿,她歪着小脑袋也在掰弄手指,我喜欢小妮子思考问题的样子。   “你想投注?”   “当然,必须投注!” “你买什么颜色?”   “当然是黑色了,这么多红色,下一局肯定是黑色!”   我想笑,傻妮儿,在赌局中,每一局的结果都是彼此独立的,即使之前出现了 100 局连续的红色,下一局的结果也不必然是红色, 更不可能必然是黑色。   这是概率论常识呀!   “你看轮盘上面有 38 个数字,其中 18 个是红色的,每一局出现红色的概率就是 18/38,连续 17 局红色的概率是多少呢? 18/38 连乘 17 次,就是……”   “具体的数字您就不用算了,其实维珍港人哪个不懂一点统计学知识呢,苏老师您还真当我是傻子呀?”珍儿撸胳膊挽袖子,“您也说了,连续 17局红色已经是小概率事件了,那么再连续 1局红色的可能性就更小啦!”   好!既然珍儿懂概率论,我也来了兴趣,继续和她争辩。   “你说连续 17 局是小概率事件,那么连续 16 局、15 局呢?应该也是小概率事件吧,那为什么在小概率事件之后还是出现了小概率事件呢?”   “我不管那么多啦!”   被赌徒心理占据的珍儿,不由分说,把一枚 100 维珍币的筹码丢进投注区,买黑色,轮盘启动,小球开始一圈一圈滚动着。   “红色,8。”   美女荷官报出结果,我笑出了声。珍儿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唠叨着就是怪您之类的,又摸出一张筹码,放在投注区,继续买黑色。   “苏老师,咱们比一比吧,您也下一注,我倒是要看看谁的运气好!”   呵呵,反正是比运气,玩玩就玩玩,我也掏出一枚筹码,放在红色区域。   轮盘又开始旋转,这下珍儿更激动了,她和其他玩家一起大声给转盘打气,集体喊着号子:黑色!黑色!   转盘终于停了,结果出来了,所有人发出了惊呼,连我也愣住了。   00 区域!   庄家通吃了我们,这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15   我笑着扯住还要继续赌的珍儿,她的眼睛都红了。“说了你不信,一心还给赌场送钱!”   “如果所有的赌戏都必输无疑,谁还来赌场呢?”珍儿不服气, 大口吮吸免费可乐,似要喝回自己刚输掉的 200 维珍币。   我用嘴努了努赌场中央的一排排赌桌,那边很热闹,玩家围坐在桌子周围,是扑克区,主要是 21 点、德州扑克和百家乐。在这些赌桌中,有一类赌戏又特别受欢迎,桌子几乎都被人挤满了,不时发出笑声。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能赢赌场的游戏,也就只剩 21 点了。”   我牵着穿宝石蓝紧身高领上衣、白色蓬蓬长裙,满脸稚嫩的珍儿从一群男人中间穿过,站在一张 21 点牌桌不远。桌上正有三位男士,其中一位友善地指指空着的位置,我微笑摇头,小声给珍儿继续扫盲——   21 点是个比大小的扑克游戏,玩法简单,2 ~ 9 的扑克牌按照牌面数字计算,A 可以代表 1 点或 11 点,10 及花牌代表 10 点。   发牌之后,谁的点数相加最接近 21 点谁就赢,点数不够的可以继续要牌,超过 21 点就爆掉,爆掉就输了。大多数赌场都会用发牌机洗 6 ~ 8 副牌。   在玩 21 点的时候,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庄家,同一桌上的玩家彼此不存在竞争关系。不过,因为大家使用的是同一个发牌机里的扑克牌,如果我有一张 A,那么别人拿到 A 的概率就会降低。   21 点是赌场相对优势最小的,所以大受欢迎,每位玩家也确信自己能战胜赌场。   不过,要想在 21 点中战胜赌场,需要在技巧和直觉之间找到平衡,必须具有基本的素质——绝对的冷静和胆识,还要有足够的资本来控制风险,更要有足够的耐心赢得最后的胜利。   否则,即便是专业的算牌者,也未必会赢钱。   “什么是基本策略呢?”珍儿再次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好吧!那我就给你讲讲——   玩 21 点时,对庄家有特殊规定,在没有拿到 17 点之前,荷官需要代表庄家给自己一直要牌,直到总点数达到或超过 17 点,才能停止要牌。   比如,庄家拿到的牌点数是 13,就必须再要一张牌。此时你手中的牌的总点数是 18,而如果庄家又拿到了一张 4,他的总点数就是 17,根据规则,他不能继续要牌了,只能乖乖地把钱输给你。   也就是说,庄家的行为僵化,可以预判——对于玩家,这就是机会。   假如你的牌现在是 16 点,而庄家的明牌也是 16,按照“基本策略”,现在你停止要牌是最佳方案,自己不拿牌,等待庄家继续拿牌爆掉。   此外,玩家还有一些“基本策略”,确保赢得概率加大。比如手上有一对 A就要拆牌,自己拿到 11点时,只要庄家没有 A就双倍下注,自家 17点对庄家明牌 10点时要继续要牌……   做这些判断不需要丝毫的思考,才称之为“基本策略”。   德州扑克虽然也用扑克,但与 21 点相比,要考虑的因素和变量太多,很难归纳出数学模型。还有百家乐,类似 21 点,一般 8 副牌,各玩家手中牌值相加,总点数的最后一个数字为 9 或者接近 9 为胜, 在华人中流行……   “有了基本策略,我就一定会赢吗?”珍儿又来了精神。“这只是学习 21点的第一步,真正想赢,你需要算牌。”   “算牌?!”   珍儿四周张望:“苏老师,您刚才说了,赌场是私人场所,算牌者不会被赶出去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   我这个曾经的算牌者只好耐心继续解释—— 赌场的确对算牌者深恶痛绝!   国际上有专门的事务所收集算牌者的信息,赌桌的上方都有监控,专业人员会分析玩家的下注情况,异常的、大额的下注都会被关注。   如果某人被认定为算牌者,上了“黑名单”,很快,全世界的赌场大门都会向他关闭。所以一定要不动声色地偷偷算牌,绝对不能被赌场发现。   “具体怎么算牌呢?”   “一般是按照 6 副牌中已经出的牌,估算下一张牌点数的概率。” 这样讲抽象笼统,珍儿肯定不懂,我暗下决心,如果她真的感兴趣,我会悉心教授,虽然算牌不是好事,但也很有趣味。“算牌者都是数学家吗?”   “那也未必。”我叫了一杯啤酒,边品边说,“算牌者肯定要有数学基础,但情商更重要。绝大多数算牌人是平和沉稳的个性,一定要善于伪装。因为赌场有钱,可以雇用最顶尖的人才,这些人也是算牌高手,整天坐在监视器旁边分析牌桌上的异常,这时候就会出现精彩的猫鼠游戏。”   即便如此,21点算牌者还是层出不穷,有的赌场不得不增加“霸王条款”,比如玩家只能在换新牌时加入牌局,防止算牌者通过同伙统计出牌情况,在最合适的时间段加入赌局。或者规定玩家只有在拿到 9点、10点还有 11 点的时候才能双倍下注,并且每局只能分一次牌。   赌场这样做无非是降低玩家优势,打击算牌者,保证自己的利润。   16   看珍儿听得如痴如醉,我也站累了,只好带她坐上 21 点赌桌, 心里还在问自己,这样不会把珍儿教坏吗?   我早知道被人盯梢,回头对视,赌场经理就快步迎了过来。   他们认出我了,我也没特意化妆,更没拿假 ID 身份卡。   其实现在我已经很少一个人坐上某一赌桌,特别是 21 点,只玩玩角子机和轮盘,输几百维珍币就走,和赌场之间相安无事。   但年轻时我任性胡为了一阵子,仗着自己是算牌高手,又有超常的记忆力,在 21 点牌桌,切萝卜一样赢了不少钱。   精干又和蔼的赌场经理送来了 1 万维珍币的筹码,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绝对不会冒犯维珍港令人崇敬的前总督的大女儿,但也不希望赌场损失太大。   请我点到为止。   我友善地摆手,不用了,这次我只是带这位小姐来学习,我只玩10 局,不下重注,筹码我自己买,输了算我的,赢了我不带走。   珍儿跟着我下注之后,荷官开始派牌,这张赌桌上只有我们两个, 方便说话。   三言两语不能把 21 点的算牌精髓教给珍儿,我也不能在这里教。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珍儿的一生指望任何不劳而获。我的骨子里其实排斥赌博,虽然名字好听——博彩、赌戏,但毕竟是赌博。   我们下注之后,荷官给我发了两张牌,方片 Q和红桃 4,顺次给珍儿发了黑桃 2 和梅花 9,自己的是梅花 6 和红桃 10。好牌!   我隔空指指珍儿的牌面,赌场的规矩是,发牌之后玩家不能再接触桌上的扑克牌。按照 21 点的规矩,2+9=11 点,也就是说接下来, 珍儿只要拿到任何一张 10 或者花牌就是 21 点了,这个概率很大。   再看我的牌,花牌方片 Q 是 10 点,加上 4 点等于 14 点,我可以继续要牌,争取拿 21 点,也可以等待庄家爆牌,因为她现在是尴尬的 16 点,按照赌场规则,庄家的牌面低于 17 点就必须继续拿牌,除非她拿到 5 点及以下,否则庄家就会因为超过 21 点而“爆掉”。因为没打算动脑算牌,也没有观察这张牌桌之前的出牌情况,我只是遵照了“基本策略”,放弃继续要牌,珍儿如愿来了一张 K,成为 21 点,荷官给自己发了一张方片 8——爆了!   荷官、我和珍儿都笑了。   在赌场玩 21 点,看庄家爆掉的确是一桌玩家皆大欢喜的结果, 训练有素的荷官也会顺应大家的情绪,自嘲一下,开开玩笑。   荷官按照 1 :1 兑现了筹码,我瞧着珍儿的高兴劲叹了口气,赌博对人的诱惑实在太大啦!   第二局我拿到一张 A 一张 Q,漂亮的“黑杰克”21 点,我至少不会输了。   珍儿是 18 点,庄家是 19 点,庄家超过 17 点不能继续要牌,珍儿必须继续要,虽然很有爆掉的可能,但不要就相当于投降,要牌还有可能会赢。结果珍儿拿到一张 10,爆掉了。   这局的结果,我们一输一赢,珍儿也学会了规则。   又玩了几把,珍儿上瘾了——   本来说好只玩 10 局,她死活赖着不走,我起身离开牌桌,站在珍儿身后。反正也是小赌注,我们也没赢钱,我就随她继续玩下去。   结果“赌场诅咒”果然应验,没几局我们俩输的只剩 1个筹码了。“最后一搏!”珍儿咬牙切齿。   我望着她的模样好笑,这是个好机会,再告诉她一个赌场玄机。我正这样打算,这局牌就配合我的想法,来得天衣无缝。   珍儿用最后 1 枚筹码下了注,她得到了 2 张 A !   A 在 21 点游戏中可以当成 1 或 11 点,是最抢手的好牌,此时庄家是 15 点。   我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连荷官都忍俊不禁。珍儿啊,大好的赚钱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因为你没法再次分牌啦!   按照规则,一对牌可以分牌再要牌,这样你有双倍赢钱的机会,可是分牌必须下注,你已经没钱了。   两张 A 这样难得一见的好牌就不得不当成 2 点或者 22 点进行计算,一手好牌玩成了烂牌!   我想要告诉珍儿的玄机就是——在赌场,想要把胜势转化为胜利,还需要足够多的机会,但我们的钱毕竟是有限的,所以必须对赌注进行合理规划。   无论什么时候,把钱全部输光就意味着自己丢掉了翻本的希望。珍儿的嘴瘪成鸭子,恼羞成怒伸手去口袋里拿钱想继续买筹码,被我一把挡住,还记得止损线吗?   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17   维珍港的几大地产商近期都蠢蠢欲动,“维珍之珠”所属的地皮要出让,这个消息可是让夏伟业兴奋不已。   维珍之珠是一个方圆几十公里的小岛,却是维珍港的标志,它离岸 10 公里左右,直面大海,扼住维珍湾要冲,地理位置极佳。   维珍港是个自由贸易港,政府通过高额的房产税和不动产申报来控制地产业的泡沫,但维珍之珠可不一样,它的价值无可比拟!   多年来,“维珍之珠”一直没有真正意义的商业开发,不过这块地可是完完全全、如假包换的风水宝地,夏伟业当然想到要建大型赌场!   谁不知道赌场日进斗金呢?   夏伟业不是第一天想开赌场了,他早就想得肠子痒痒,可肠子在肚子里没法抠痒,合适的地皮也一直没找到。   除此之外,按照维珍港的法律规定,只有原住民才能开赌场,夏伟业花重金找了一位土著酋长,以他的名义上下运作,前总督的小女婿最终拿到赌场牌照。   牌照在手,“维珍之珠”势在必得!   我妹妹苏夜嫁给夏伟业是父亲的安排。夏伟业那时候就已经在商界崭露头角,夏家也是维珍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总督的女儿迅速成为夏家各项实业的大股东,但她并不参与经营,还是醉心于天体物理。   在父亲眼里,苏夜无疑是另一个怪坯子,好在我们两个女孩儿并不是父亲的继承人。   我认识左立正是夏伟业的特别安排,他们是大学同学。那一年我们四人开始了一场雨林旅行,我们深入维珍港最偏远的热带丛林,孩子一样观察动物、植物和星空。一路上的见闻我都记不清楚了,只有最后一夜,终生难忘。   我们划着橡皮艇沿河流而下,谁知道一场暴雨来袭,小船翻了, 我们的装备全都淋湿,好歹找到一个村庄落脚。   这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夜——   我们在海边玩得畅快,我们吃酸笋炒海螺,吃海蟹的大钳子,吃酱油炒饭,一盘一盘吃个不停,我们喝啤酒,玩成语接龙,一轮一轮没有尽头。伴着潮水我们大声唱着歌,左立站在凳子上夸张地打着拍子。我们不分谁是谁,抓起一个就翩翩起舞,我们在夜色下的沙滩上尽情奔跑,用尽全力冲进大海,再被海水送回岸边。   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和左立躺在一个帐篷里,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可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左立是维珍港反对殖民运动的青年领袖,时常穿着卡其色风衣, 站在广场的人群中,慷慨激昂地演说。而我,是殖民政权的象征和守陵人——总督的大女儿,过着被外界误以为奢靡和浅薄的生活。人民还算爱戴我父亲,但已经难以接受他的不争气子女,我们的结合注定不被祝福。   而且最后,我杀了唯唯——我们的孩子,把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18   在维珍港提到舒大师,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别是官商两界,舒大师的话和圣旨也差不多。说是圣旨不如说是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一个人如果能让他点拨点拨,据说就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与我和夏敏的学院高冷派不同,舒大师很接地气,我们与死人的灵魂打交道,在时尚的摩天大楼里开事务所,舒大师却住庭院养花草, 给活人看风水。   不过有一点我们相同,舒大师也不是谁都给看,更不是谁都点拨, 特别讲究“缘”字。   来人需要先在门口的石阶站半小时,舒大师“观缘”后才能决定是否见面。听说如果大师“嫌弃”之人必有大灾大祸,可惜是否继续点化就看他的心情了。   曾经有位议员要舒大师指点仕途,舒大师“观缘”后说什么也不肯见面。这位议员于是慌了神,大师不见一定是有说法,反复登门拜访后,舒大师长叹,随手抓起扇柄照着他的头上狠敲了一下。   议员有心发作又怕冲撞神明,窝着一股火回到家,不久生病住院, 医生检查时竟然在脑部发现一个肿瘤,确诊后发现是恶性的!   由于发现及时,手术很是成功,议员的生命得以极大延长。可惜接下来这位议员又卷入了权色交易,不得善终。   舒大师的法力还不止如此,他的典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世人敬重他另有原因,听说此人点化人心,宣扬的是真善美。假如真是这样,我还算认同他,只是彼此没有交集。   夏伟业早年就结识舒大师,那时舒大师刚入江湖,只精通周易术数,靠帮别人相铺寻宅看坟为生,夏伟业多方支持。如今舒大师已名满维珍港,但不忘旧情,只要是夏伟业的事情一定尽心尽力。   这里得明确一下,夏敏和夏伟业有亲戚关系,都是维珍港夏家的后代,但两人从未彼此提及过,这并不奇怪,大家族成员之间难免有外人不知的爱恨情仇,但我敢肯定这两人私下里有亲密的接触。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可是粗神经又不爱八卦——   这一切还是巧合,因为我曾经送给夏敏一瓶香水,这是一位香水调配师帮我特制的,前调是橙花,中调是木兰,尾调是香根草,但这其中,我执意加入烹调牛肉时最爱的香料木姜子,置身其中,香氛格外悠长,也让这种香味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   这种香味,我在夏敏身上闻到过,在夏伟业身上也闻到过。但我绝对不会告诉苏夜。   不过让我感到疑惑的是,这种味道竟然也出现在左立身上,甚至是珍儿!   这是什么混乱的世界,人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关联?可我不想多管,一切随他们去吧。   19   苏夜的电话不期而至,说车子就在楼下,我正好在事务所百无聊赖。刚出大堂,就看到夏伟业和左立在车门迎接。   和左立缓和关系之后,我们四个人又能聚在一起,不过,和多年前不同,如今的热闹只属于他们三个,我基本不讲话,但也不会横眉冷对。索性他们还带上我,也不勉强,完全随着我的心情。   “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苏夜神神秘秘。   沿着海湾茂密的椰林越走越远,十几分钟就到达一处隐蔽的庭院。夏伟业径直就进去了,苏夜蹲在院子里逗一窝刚出生的小狗崽。   “这是舒大师的家。”左立看我纳闷,揭开谜底。   哦,我环顾四周,舒大师家的庭院远离海岸,粗粗数来就有上百株树木,屋顶上是一个大型菜园。左立说去年春天夏伟业叫来工人, 帮舒大师家做了立体改造,院里是花园,屋旁是果园,天空是菜园。   这会儿自动喷水的小喷头正旋转着“呲呲”地冒着水,在夕阳里形成一道道小小的彩虹,庭院里至少有十几种鲜花正逢花期,榴莲、木瓜树都开始结果,屋顶上小葱、小白菜长得欢实,四角豆和黄瓜、丝瓜接得硕果累累,直垂到檐下。   左立见我看得入迷,笑道,这太简单了,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们家也这样弄一下,你想吃黄瓜就自己摘。我假装没听到。   有一双大长腿的舒大师和夏伟业面带微笑走进庭院,看得出和苏夜、左立很熟稔,寒暄几句之后,见了我也没有异样。佣人把茶水倒上,舒大师指引大家坐在庭院里一处古朴又豪华的沙发区。   “伟业,你有麻烦。”舒大师定神过后开腔,夏伟业一惊:“我怎么了?”   舒大师微闭双眼,眼球在眼睑处微微抖动:“你的文财神方位不正,离水太近,水能运财,但也见水化财。”   夏伟业仔细一想,自己在办公室供的财神位下面刚摆了个鱼缸, 鱼是苏夜弄来的,说养活物有生机,看来摆的位置不妥。他赶快拿出手机拨给秘书,秘书立刻叫人把鱼缸抬走了。   舒大师略微点点头:“好些,但煞气尤重,冲坎西。坎为水卦象,重坎为八纯卦。二坎相重,阳陷阴中,重重险难,可谓险上加险,天险,地险。恐怕不是仅仅冲财那么简单了,注意渊深不测,成事不利, 更要注意肾、泌尿疾病。”   苏夜“扑哧”一笑,给了舒大师一个媚眼:“肾虚果然是万恶之源,我看什么险也没有肾虚危险,估计伟业就是操劳过度!”   这等闺房暗语众人都能听懂,夏伟业的花边新闻整天见诸报端, 和几个女明星、嫩模勾搭不清。   舒大师并不在意夏伟业脸上的小尴尬,回屋拿出一道符纸来,折成一个小方块交给夏伟业,夏伟业熟门熟路地放进皮夹的暗格里,随手拿出支票本,刷刷开了一张递给佣人,佣人熨帖地放进一个红木匣子里,舒大师眼皮都没抬。   “那维珍之珠呢?”夏伟业进入正题。   “从你命格来看,这块地与你无缘。”舒大师依旧半眯着眼睛。“这么确定吗?”   “对你我就实话实说。”   夏伟业叹气失望,但语气中也透着不服气:“命格能改,道是无缘也有缘。”   “话虽如此,但你今生并不差这块地,三千功名尘与土,强求到手又有什么益处?”   “我是商人,唯利是图,你们都说这块地风水好聚财,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舒大师哈哈大笑:“我说维珍之珠风水好可以盖赌场,可没说只适合盖赌场,做别的项目也聚财,而且更没有叫你本人去盖赌场。我郑重劝你,千万别碰这块地,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有你舒大师在,我什么祸也不怕,相信你总有办法化解。”夏伟业满不在乎。   舒大师略笑:“我也不是法力无边,只能略尽绵力,尽量保你平安。”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得热乎,舒大师蒲扇大手忽然一指,目光定格在我身上:“苏夜,这是你家姐呀?”   “是呀!”   “你竟然也来了,看来我们有缘。”舒大师眉眼含笑。我也回应:“有缘。”   20   气氛祥和之际,舒大师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径直进了庭院,画风骤然大变,众人收声。   “我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入室弟子,来自英伦的洛丽塔。”   舒大师用颀长的手掌托举空气,有点勉强地指向来人。这位叫洛丽塔的女子说不上特别漂亮,却有几分俊俏,轮廓颇有英伦女子的洒脱气度。她上身穿一件质地十分优质的白衬衣,胸口以上的纽扣敞着,下身穿一条合体的天蓝色牛仔服,挺拔地站在一身灰色长衫、盘扣袖口滚边、道骨仙风的舒大师身旁,大大方方地朝众人点头。   这两人看起来很是般配养眼,风水大师收个外国弟子也不稀奇, 我们四人之中却只有左立一人回应。   “你会说维珍话吗?”   “只会一点点。”   “那你怎么学风水和《易经》呢?这可是博大精深的学问。”   “我靠悟性。”   左立称奇,不错,你竟然还懂悟性,看来孺子可教也。   “看风水本来就不是技巧,而是先天的能力。” “那你来学什么?”   “我学驾驭这种能力的能力。” “为何师从舒大师?”   “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这番回答让左立对洛丽塔更加刮目相看,舒大师却不想纠结于这个话题,打断两人的谈话,继续提醒夏伟业近期的运程走势。   夏伟业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尴尬,举止神态都不太自然,苏夜的脸色更是阴沉,见此情景我拿起手包,左立忙起身。   “就这样吧。”   我们四人离开舒大师的家,一路上,坐在前排的苏夜和夏伟业闹起别扭,一直嘀嘀咕咕,车子开了几公里远,苏夜突然大喊,什么善人善行的,我看都是胡说八道!那我们就回头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一头雾水,夏伟业回身向左立征求意见,左立握住我的手, 夏伟业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车子掉头,不情不愿地往回走…… 第三章 简娜   1   “简娜排行第三,在我们姐妹中间最特立独行,排行和性格分析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简娜就是那种在家里不受关注,却拼命想博眼球的类型。   “她很早就放弃学业,成绩在班级倒数,但却很受欢迎,换过一大堆男朋友。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喜欢大声笑,大声哭,经常醉得不分东南西北,被一群人抬回来,不过大家好像就吃她这一套。   “别人都说我们家简娜,要么就是一代女皇,要么就是混世魔王……”   简婕又来到我的办公室,这一次我们要唤回第二个妹妹简娜,珍儿在记录。   我们都刻意回避简妮唤回失败这件事,珍儿私下还是叮嘱简婕, 回忆场景选择一定要有冲击力,要让我和简娜的灵魂有更深刻的共鸣,这样才利于唤回。   “那最后她成了什么王?”珍儿没正经,开始调侃。   “见了阎王。”我心里接话,脸上却尽量不形于色。完了,我怎么也学坏了,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幸灾乐祸起来?   简婕抿嘴一乐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简娜十几岁时辍学混社会,家里人都管不了她,其实也没人管……”说到这里简婕顿了一下,“这算是家里溺爱的结果吧,简娜犯过几件大事,都是惊天动地的,有三件命案和她有关。”   我把腰直了起来:“都是什么命案呢?”   简婕抬手抚抚头发,我才发现她的袖子底下、手腕上有几条粗黑的疤痕,虽然涂了厚厚的粉底霜想遮盖住,却还是在不小心露出时破坏了整体形象的优雅。简婕注意到我在看她的疤痕,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臂,顺便掩着嘴假装咳嗽一声。   “第一件事,现在想想都恐怖!”简婕突然换上阴冷沙哑的声音开篇,弄得我和珍儿脊背发凉——   那一年冬天,维珍港忽然下起了雪,这可是大新闻。要知道,维珍港地处亚热带和热带地区,百年难遇一场雪。结果,维珍港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怪事,珍儿还小,苏老师应该和我一样,记忆犹新。对!我记得,的确怪得出奇,维珍港的一所小学里出现了一个“转世灵童”,这个男孩儿熟知历史,能预知未来,特别善于破解命案。电视台还专门做了一档万人空巷的节目,一共 10集,每集节目中, 男孩儿都能揭示一桩杀人命案,找到一具被掩埋的尸体,事后经警方查证,都是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失踪案。   这些失踪者均为 15 岁至 30 岁之间的女性,属于中产阶级家庭, 在上学或者上班的路上失踪,最后被虐待致死。   然而不久之后,这个孩子被发现在家中死亡,而他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也成了未解之谜。   那一年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下冰雹,我们一家人正在看转世灵童的节目,很久没回来的简娜忽然回家。   那段时间,简妮死了,母亲无心外出工作,父亲更加贪赌无度,我们家每况愈下。   过了没几天看新闻,说郊区的山上有一个人被土雷炸死了,尸体都炸飞了,而这个人就是总和简娜混在一起的“阿青”。   没多久,简娜勾搭上一个老头,人模人样地又回来了,那老头叫路易刘,外籍人士,70 多岁了有点钱。后来人家的儿子、女儿打上门来,说简娜把老头的钱给骗了,一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路易刘心脏病犯了,然后就死了,这件事算第二桩人命案吧。   不过第三件事,就是真正的命案了,简娜也因此而死——   简娜出去混社会,成了一群小混混的首领,在维珍港的大街小巷组织游行,顺便找茬打架。   简娜小时候学过武术,身手相当不错,所以每次打架都冲在最前面。   有一天,她慌慌张张跑回家收拾东西,我听到她告诉母亲,警察如果来了,就说她没回来过,她摊上了“一点事儿”,要先避避风头。   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跑呢,警察就来到家里把她带走了。后来才知道,简娜的一个手下提议绑架小孩儿弄点钱花,物色了一个对象。简娜带着人把孩子抓了起来,塞进一个旧木头柜子里,藏在废弃的涵洞里,结果那个孩子被活活饿死,身上仅有的 20 块钱也被抢了。   我们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母亲常偷偷给简娜和简妮零花钱,谁知道她竟然为了 20 块钱杀了人!   最后简娜被枪毙了,因为她刚满 18 岁。   2   带着一丝凝重,我出发了。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热情如火的姑娘,第二次看到简娜,我都被她衬衣下面就要迸裂的欲望感染。   这是一个肉欲的女孩,简娜有着非常与众不同的胸部,浑圆紧实,至少 F 罩杯,肩膀也厚厚的,身材和几个姐妹都不同。她剪了一个前边长后边短的发型,遮住大半张脸,吸引了所有目光到她的胸部。   这时候的简娜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和一个男孩儿在巷子尽头的屋檐下接吻,她的双手捧住男孩儿的脸,身体完全压在他的身上,男孩儿的后背死死地顶在路灯柱子上,可能是因为站立不稳,也可能是过于紧张,腿颤巍巍的。   这男孩儿明显比简娜小,个子不高,但五官异常精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羞涩稚嫩的眼睛。   这次我化身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中风和关节炎让我半身不遂,我的身上发出老人家才有的霉酸味,可能是因为没有勤换洗的衣服散发出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没兴趣知道, 因为这些不重要,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不过是坐在路边看热闹打瞌睡打发时间的糟老头,谁也不用在意我叫什么名字。   我其实还蛮喜欢这样掩护性强、缺乏侵略性的身份,因为我可以不受排斥地隐入人群,靠近唤回人。   简婕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在她的记忆里,就一定能看到她。扭了扭已经僵硬的脖子,透过浑浊的眼珠寻找,果然,对面就是简婕家的小楼,我曾经来过,现在简婕正躲在窗子后面张望,我们对视上了。   我抬了抬腿,事实证明它还能动,我必须赶快站起来,走到简娜身边,告诉她那句话。   这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虽然嗅觉不灵敏了,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桂花香气。这个时代的维珍港我来过几次了,人口没现在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多的汽车尾气。我忽然决定下一次要待得久一点, 我甚至想在这里住上几天,如果可以的话——这里离我以前的家不远,真不知道我能不能遇到以前的自己?   自己遇见自己?   这样想着我也开心起来,遇到自己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可我转念就明白了,除非委托人曾经遇见过“我”,否则我没法在他的记忆里遇见曾经的自己。我眼前的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   但我还是发自内心喜欢此刻的城市,没有那么多高楼,这种熟悉的感觉也唤起了我的记忆,好像喝了一杯暖暖的丝袜奶茶。这是父亲第二次连任总督的时代,他一心发展博彩业,到处寻找维珍港经济发展的破局之道。   不过此行注定是失败的,看看我,一个糟老头,行动也不方便, 我怎么能说服正搂着小男朋友亲热的简娜跟我走呢?   “你喜欢这样吗?”简娜霸气地压着男孩儿。   “喜欢什么?”   “就是这个呗!”   “这里还有人呢……”   简娜瞄了我一眼,视而不见,依然追问男孩儿,你喜欢我亲你不?   “喜欢……”一个小得可怜的声音。“那你跟不跟我们去跳楼?”   听到“跳楼”两个字,“我”抬起头。   “非要去吗?”小男孩语气艰难。   “你说呢?为了赶走殖民者,为了理想,你就不能奉献自己吗?”   3   我只能提前回来了,这次化身的人物没办法与简娜交流。更重要的是,“我”的腿脚实在不灵光,追不上小鱼一样鲜活滑溜的简娜,她和小男友已经跑了。   等简婕醒来,我急急地问她,“跳楼是怎么回事,她跳了吗?”简婕用手拍拍眼角清醒过来,才笑道,“苏老师,她不仅跳了,而且还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集体跳楼!我讲过,不要用正常的思维去看待简娜,这世界上可能没几个人能搞懂她在想什么,我也无法为您解释。她醉心于反殖民运动,已经走火入魔,就差六亲不认了。”   珍儿瞄了我一眼,偷偷观察我的表情。是的,我是前总督的女儿, 反殖民运动是针对我父亲和他领导的殖民政府的。这一运动确实伴随着我父亲整个执政生涯,他还因此受到枪击,最后捡回一条命,我们兄弟姐妹也一直在严密保护下生活。左立也曾是反殖民运动的青年领袖,虽然我们极力回避政治这个话题,但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就是与政治息息相关。   可是今天,我却要唤回一个反殖民运动头目的灵魂。不过还好, 我无心政治。   “那我们再去一次,你能带我去简娜跳楼的现场吗?” 简婕看着我,点头答应。   稍作休息再次出发,我冲出黑暗,一步就迈进了刺眼的阳光中, 感官还没完全适应,一股强风差点把我吹倒。   定睛一看,直吓得我腿肚子抽筋,就差活活把心脏吐出来!   我果然来到了跳楼现场!而且我正站在一栋十几层高楼的屋顶! 我是个男孩儿,形容不出来的普通男孩儿,半大小子,没有镜子我不知道他的长相,衣服也一般般,膝盖隐隐作痛,可能受了伤,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脚踝被一根粗粗的麻绳紧紧捆着,和我并排站在一起的还有 5 个人,简娜正挽着我,和她亲嘴的那个小男孩儿站在她的另一侧,我们的脚都被绑着,固定在楼顶一个锚一样巨大的粗铁桩子上。   再往楼下看,下面站了至少上百人,全都抬着头看我们——这当然好看了,集体跳楼可是千载难逢,多么精彩呀!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就着大风,简娜在我的耳边吼道,她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来,呼啦一下子扫在我的脸上。   简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鲜红色的条幅,依次递给我们,边上的两个人紧紧地扯住,我看到自己身下的条幅恰好是“强盗”两个字。   “我们这些勇士会被载入史册,我们会成为伟大的存在!这一跳, 代表着自由,代表着抗争,我们向往自由!”   喊口号的时候,简娜捏着条幅紧紧握着我的手,指甲都嵌入我的肉里,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害怕。然后简娜看向我和大家,坚定地说道: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我们不要害怕,要记住我们的誓言,成为追求自由的勇士!   跳!   我还没来得及大喊“不要啊”,简娜和绳子已经把我扯了起来,随着一股强大的重力,我和其他 5 个人一起尖叫着,离开屋顶,扑向地面……   还没体验令人窒息的失重,又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扯住我的双腿,好像要把双腿和上半身活活撕裂的剧痛贯穿身体,势能全部集中在脚踝和大腿根处释放,瞬间有筋骨断裂的感觉。   这是一根没有任何弹性的绳子。   我知道简娜经受了和我一样的疼痛,她猛地夹住我的手臂,这股冲力确实太大,我的手臂甚至透过她饱胀的乳房,触碰到那下面的肋骨,估计她也要疼死了。   都顾不上了,也就是转瞬间,我们 6 个人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下面,剧烈的耳鸣和眩晕让我已经分不清天与地,南与北。   掌声和尖叫同时响起,我看到下面那些看客在欢呼。   简娜喘着粗气,激动地对我喊:“我们成功了,是不是?我们是真正的勇士!”   不知道怎么,我竟然也被她感染,忘乎所以起来:“是的!是的!我们成功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此行目的,还有比这用生命换来的机会更好的吗?   我紧紧抓住简娜,大声喊:“简娜,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   简娜还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她倒挂着,身体恣意地荡漾着,大声回答:“好的!我一定跟你走!我们一起去自由的世界!”   4   冲出黑暗,我的腿成了煮熟的面条,几乎是爬着回来的,睁开眼睛,珍儿已经焦急地蹲在我身边。   “没事吧?您一直尖叫呢!”   我摇头,没事。简婕还没醒,我示意不要吵醒她,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我要洗个澡。   细密温暖的水珠包裹着我,从头顶一直到脚趾尖,这是最舒适最放松的方式,我一边享受着最爱的热水澡,一边重温刚才的情景——   我这辈子也没有蹦过极,我有严重的恐高症,可是今天我却跳了, 在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楼顶,脚上捆着一条麻绳,和一群陌生的 “自由勇士”一起跳了下来,这个经历我会终生难忘!   我一直在默念简娜的名字,好奇怪,我竟然无法把她的影子从脑海里磨灭,虽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可怖的杀人犯,但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甚至还有种马上再回到她的身边,看看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奇遇的冲动。   简娜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竟然这样令我沉醉? 我说的是“沉醉”这个字眼吗?   多年前,我只用它形容过左立。   也许感染我的,不是简娜神经病一样的任性胡为,而是她对理想的渴求。我无意再去赘述理想的意义和价值。这应该也是我深爱左立的根源,一个浑身正能量,并时刻向周围散发耀眼光芒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致命的诱惑。   不过,忧伤又把我包围了,对,是唯唯。   唯唯也是从楼上摔下去的,可是,她的脚上没有绳子。依然没有人相信,是我痛下毒手!   我再说一遍,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种狠毒的母亲,她自私无情, 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她自己。这种母亲会去残害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这样的母亲。   是我在极度愤怒和恐惧之下,把无辜的唯唯当成一样物品,随手扔出露台……   而我为什么会恐惧,因为我的心太贪婪。   在我拼命努力却得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我会丧失原有的心智, 变得狭隘阴暗。越贪婪,越狰狞。   而我为什么会盛怒,因为我的心不自由。   我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又不会释放负面的能量。所以当我被某人激怒,就会立刻变得歇斯底里,做出完全不计后果的事情。成为恶魔。   5   这是公审大会的现场,大半个维珍港的人都聚集在街道上。   这一次要被枪毙的,是一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简娜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犯罪分子五花大绑游街之后都会被带到维珍体育馆公审, 然后在城郊法场执行枪决。   我多次建议父亲取消这种不人道,令人丧失尊严的死亡方式,当时的父亲不予接受,他认为公开地惩治犯罪分子,是给其他有犯罪意图,或者准备实施犯罪的人的严重警告,非常有必要!   直到唯唯死后,父亲才推动了这项改革,维珍港最终取消了公审和枪决,改为注射死刑。   现在就是去枪决的路上了。   我被激动的人群包围,除了荷枪实弹的警察,穿梭其中的便衣, 人群中还有兴高采烈看热闹的,有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的,有受害人的家属哭哭啼啼的,有反殖民运动的成员成群结队举着牌子喊着口号的,还有小商小贩穿梭其中吆喝卖小吃和望远镜的。   简娜被五花大绑,胸口挂着一个大牌子,站在第三台车的车头, 两个女警押着她。   即便是一件最普通的白色宽松囚服,依然掩盖不了年轻丰腴的身材,简娜的头发被人胡乱地扎在脑后,用个黑白色的橡皮圈箍住,就像头发上盘踞着一条动弹不了的小蛇。   “简娜!简娜!”   我听到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不少人一边咧嘴大哭一边随着她的囚车慢慢向前跑。有人摔倒了,但还是更多的人不断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不要哭!你们都不准为我哭!勇敢一点!”   简娜深情地望着这些正为她哀恸的人,目光柔和又坚毅。   我的灵魂也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一跃来到简娜的囚车,飘荡在她的周围。   “反殖民运动要继续下去!你们要坚持!千万不要放弃!胜利会属于维珍港人民,属于每一个你!”   简娜继续喊着口号,看到民意沸腾,她也开始挣扎身子,想和不断聚集在囚车旁的支持者挥手,警察开始挥舞警棍,手拉手挡住简娜的支持者,囚车上的女警也赶紧摁住了她。   我多次强调,自己不关心政治,父亲的刻意保护更加让我远离了政治。   我曾经倍感纠结,维珍港经济发达,民众安居乐业,这些革命者为什么整天鼓吹反殖民,和我们“仁慈的母国”作对?甚至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   父亲领导的政府所作的每一项决定都要充分听取民意,政府的行为除了受到宗主国的监管之外,全方位地接受民众的监督,在双重监管之下,政府清正廉明,极少贪腐。这样的国家,即便在全世界范围来看,也应该是典范。   我对左立表达过这种不解,虽然他也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我,可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出四个字:求同存异。   但是,我在简娜身上却看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力量,让我欣赏和认同的力量,甚至让我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反殖民独立运动,即便她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完全理解,可我依然渴望把她的灵魂带回人间。   6   法场枪决之后,我第一个来到简娜身旁。简娜胸口连中三枪,身下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液,整个囚衣被染成红色,简娜仰面在地,手指和眼皮还在抖动,嘴唇也在翕动,似乎还在自言自语。   她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瞳孔的光芒却在逐渐暗淡……   我真想用手按住她的伤口,或者扒开她的胸膛,取出那几颗滚烫的子弹,不让她的血液流尽,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带来肉体。是时候了。我听到了灵魂抽离肉体时发出的艰难的摩擦声,开始   呼唤:“简娜,请跟我走。”   我俯身在简娜的耳边,把握着最好的机会,继续呼唤她的灵魂: “简娜,你答应过我,现在请你跟我一起走!”   我耐心地一遍一遍默念,可是,迟迟没有收到回应。难道又失败了吗?   我的灵魂也有点慌了手脚,不可能呀,简娜明明已经答应过我了!为了提醒她,我继续呼唤——   你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跳楼,跳下来之后,你答应和我一起走, 就是现在了,简娜,让我把你重新带回人间,相信我!   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简娜!简娜!”   我急了,开始大喊大叫起来,虽然这呼喊现实世界完全听不到, 但我真的是声嘶力竭。   因为我看到法医已经走过来查验枪决的结果,简娜的眼球已经变灰,她正在死去,灵魂应该已经出窍,如果这时候还不能唤回,灵魂会马上出发飘去荒芜之地,到那里唤回的难度就更大了!   “苏老师!快醒醒!”我正在迷失之际,这个时空忽然传来珍儿焦急的呼唤,她已经把我叫回来了。   “又失败了。”   我垂头丧气,我唤不回来。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已经和灵魂达成约定,而且我又在她死亡的现场,就在肉体旁边,看着她一步一步死去,可我却唤不回!   珍儿看着我疲惫的神情,心疼地说:“苏老师,您先休息吧,我去告诉简婕。”   轻手轻脚走到外面的房间,珍儿关上我的房门。透过单面玻璃, 我看到她一脸歉意地向简婕解释。   突然,不,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怎么会捕捉到,简婕脸上的那一丝淡然得意?   7   珍儿,你听说过统计学中的一个重要名词——方差吧? 今天正好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上两次唤回失败就是方差。   简娜的灵魂唤回失败之后,接连几日我给自己和珍儿放了假,简婕三个妹妹的唤回暂告一段落。我已经失败了两次,是时候透透气, 也该给自己找个台阶。   我带着珍儿来到了最喜欢的海鲜店,就是上次偶遇何念的地方, 两个人一起吹着风扇,喝着甘蔗汁,全力对付眼前这一大锅海鲜。   面对饕餮盛宴,整天嚷嚷着减肥的珍儿也撸胳膊挽袖子,拿出大干一场的劲头。老板娘也爽快,见我带的小美女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赠送了双料的分量,换了一口大锅子,各种海鲜堆得冒了尖。   趁酱汁“刺啦”入锅,我打开了话匣子——   珍儿宝贝儿,首先你认同我的灵魂唤回能力,知道我帮助过很多人,你亲眼见的成功案例也很多,但是,我还是会失败。   每一次灵魂唤回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有把握,相对我比较高的成功率,依然存在失败的可能,这就是方差。   方差是统计学的概念,但也是一个迷人的概念。   比如现在你正痴迷的 21 点赌戏,我是算牌和记牌高手,所以在与庄家对决的过程中,我占有一定优势。不过,我依然受来自运气所产生的方差影响,甚至某一个时期天天输钱,只是长期来看,我占有技术优势,赢钱概率高一点。   方差让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未知性,甚至可以说,方差让这个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我的这席话让珍儿饶有兴趣,她一边把扇贝饱蘸汤汁大快朵颐, 一边眯着戴了美瞳的眼睛:“苏老师,我们现在只剩下简冰了,您这次不会还遇到方差吧?”   我咧嘴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连续两次失败对我来说已经是小概率事件,第三次失败的可能性更小。”   在历史事件中,你可以看到未来。   “可是,不对呀!”珍儿又把鲍鱼丢进嘴里,“苏老师,您不是告诉过我嘛,每一场赌局都是全新的,上一场的结果对下一场不会有任何影响,不是说您已经连续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就一定会成功的呀!”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只好苦笑,“你没说错,概率论的原理是这样的。但你别忘了,你的苏老师是个好面子的女人,万万不能连续失败三次,砸了招牌。所以简冰的唤回我会比平时更加全力以赴,成功的概率也就更大!反正你就拭目以待吧!”   珍儿挤挤鼻子,舔舔嘴唇上的酱汁:“但愿吧。”   8   简婕还没露面,珍儿的父母却先找到了我。珍儿母亲是夏敏的堂姐,说来都很熟悉,这位平日里温和的母亲哭哭啼啼,想请我帮忙一起劝劝女儿。   原来珍儿和父母坦白了,以后不要再安排相亲,自己已有男友了。我也恍然大悟,难怪这段时间小妮子醉心打扮呢!   “那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呢?”父母惊喜,珍儿扭捏了半天才招供,男友年纪不小,比自己大了 20 几岁。   “怎么可以呢!你是找男朋友还是找爹?”   保守的父亲大发雷霆,坚决反对,母亲也不乐意。谁知道倔强的珍儿竟然和父母杠上了,威胁说父母不同意她就搬出去,再不同意就立马结婚。   子女的恋情不称心,婆媳关系不融洽,婚内爱情不持久,这些都是亘古以来,人类难以回避,又无法解决的难题。   大家常说活着就是修行。所谓修行,无非是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并与之和睦相处而已。而这些并非原则性的问题,比起硝烟战争,比起大是大非,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以大多数最终以妥协为结局。   我只好先安抚珍儿父母,珍儿是个独立又有个性的孩子,硬碰硬适得其反,咱们现在必须和孩子斗智斗勇,我先见见那个人,一定把好这个关!   于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珍儿带回了那个男人,但刚一见面, 我就愣住了。   “是你?!”   满脸通红的珍儿牵着一个看上去只大她五六岁的男人来到事务所,娇羞地介绍:“苏老师,这就是我的男朋友——警察署何念警长。”   “意外吗?”何念倒是比我镇定,“天天听珍儿提起苏黎,我还以为重名了,那天在海鲜店碰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了。”   “这个世界真小呀!”珍儿兴奋地感慨,“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这下可好了,说服我父母的任务就交给苏老师了,看来您一定不会反对。”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反对啊?”   一边招呼何念坐下,我一边责怪珍儿:“谈恋爱确实是你的自由,和谁交往也是你的自由,但一定要体谅父母的感受,心平气和地沟通, 你有什么权力威胁父母呢?”   “可我们是真心相爱……”   见我语气从未这样严肃,珍儿眼泛泪水,右手紧紧抓住何念的左手,就像准备接受惩罚的小女孩儿。   何警长也惭愧一笑:“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也知道,我和珍儿的年纪相差得比较悬殊,她的家人反对可以理解,但我们确实真心真意难分难舍,还希望苏黎你可以帮帮忙……”   “帮忙可以,但你必须亲自登门,用诚意打动珍儿的父母。”   “那是肯定的,我也正准备这样做。”   正在这时,珍儿桌上的电话响了,房间里只剩我与何念两人。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尴尬油然而生——   何警长和我之间有一种默契,我们都不谈及唯唯。上次在火锅店我夺路而逃,就是因为不想和他说起往事。   可是除了唯唯,我们也没有别的话题。   唯唯是在何念的怀里死去的。坠楼之后,何念是最先赶过来的警察,是他把满身是血的唯唯抱上救护车的担架,眼看着她停止呼吸……为了调查唯唯坠楼,我们结识。在我身心饱受煎熬的日子里,我固执地拒绝了一切亲人朋友的抚慰,最终陪伴我最多的,竟然是素昧平生的一名警官。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产生了复杂的情愫。   但是,我的心已随唯唯的死而冰冷,更何况还有与左立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何念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最终在我身后,关门, 离开。   “我和珍儿的事,你真的会反对吗?”何念打破了安静。   “不会。我会真心实意地祝福你们。”   9   送走男友,珍儿回到我身边,还没等我发问,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我——   苏老师,我见过他,很早很早就见过,在我的记忆深处。   重逢的一刻,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从此,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都只有他一个。   我了解父母的喜好,他们希望我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所以我一直很苦恼,但对自己无能为力。苏老师,您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怎么会不理解呢!   我曾经深爱左立,耗尽了体内每一个细胞的能量,如何不理解呢? “那他爱你吗?”   我凝视着珍儿幼嫩的皮肤闪耀的珍珠光泽,不禁想起了当年和左立度过的分分秒秒。   “从我们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他也深深爱上了我。何念也说,恍如隔世,蓦然重逢,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珍儿眼圈红了,“苏老师,您知道何念还说过一句什么话吗?他说,如果早知道 46 岁才能遇见你,我一定选择做一个处男。此生, 不让任何女人玷污我的身体……”   真好!   我由衷为珍儿高兴,因为在我的眼里,珍儿虽是助手,但更像女儿。何念今日已经是维珍港警察署的警长,除了年纪稍长之外,我了解他的品性,一定会是负责任的好老公。而且我今天才知道,何念原来一直独身,仿佛就在苦等珍儿。   他们已经深爱到如此境地,即便在我面前,也眼波痴缠,分别一刻,我从落地玻璃的反射看到两人躲在柜子后面拥吻。   真好!   我反复念叨这个词,有如沐春风的喜悦,忽然间眼睛却湿润了。我也想起左立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细雨清凉的夜晚,我们两人光着身子站在小雨里,左立抬起我的下巴,久久凝视我的眼睛,把我搂进怀中:“这雨星星点点,而我对你的爱却滂沱如注,雨会停,而我对你的爱不会。”   这段话音犹在耳,如今却物是人非,我心里感叹,不由又有惆怅涌上心头,头顶上正好应景地飘下一根脱发,落在我的手腕上,我很想给周媛再写一封信。   10   苏夜来事务所找我,左立和夏伟业在楼下车里等,不过这次竟多了一人,舒大师!   上次我们到他家做客,道别之后苏夜坚持要回去看看,夏伟业调转车头,我们四人杀了个回马枪,果然把正在脱衣服的舒大师和英伦女徒弟洛丽塔堵在床上。   好笑的是,当时最尴尬的却不是舒大师和洛丽塔,反倒是满脸猪血的苏夜和夏伟业。我只记得夏伟业小声呵斥妻子,你现在终于满意了吧?!苏夜一张黑桃 Q 脸,把身子扭向一边。   什么情况?我问左立。   左立笑而不答,要我也不要去管了。   “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爱好。”我递给苏夜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的卷宗。   “你是指外国女人还是去赌场?”   “ 两 者 兼 有 。” “这有什么稀奇?”我妹妹俏丽一笑,“现在还有哪位大师不吃嫩   草的?此人既非圣人也非神物,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也要吃喝拉撒的普通男人。洛丽塔回国了,我一约他,马上赴约。”   “原来是你约他,我还以为是夏伟业。看来你现在口味变了,又喜欢这种故作神秘的男人了。”   苏夜一笑,不置可否。   一顿大餐之后,我们慢悠悠地走进酒店,我知道“规定动作”又开始了:我们会各自在房间睡上一觉,零点准时在大厅的赌场会合, 玩到天亮。   真不记得我们这样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在我和左立最开心的日子,我们玩命地消耗青春的荷尔蒙,每周总要与同样热恋中的苏夜和夏伟业聚上两次。   可我和左立怎么舍得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房间里睡觉?   无休止的亲吻、爱抚之后,我们马上就开始新一轮的激情。   一次接一次的达到顶点,再慢慢地下沉,直到午夜来临,苏夜不停地拍着我们的房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但是即使在电梯里, 还是额头碰着额头,舌尖触着舌尖。   我们每次都玩 21 点。我们每次都在竞赛。   苏夜和夏伟业,我与左立,每组 1 万维珍币,每人 5000,直到凌晨分出胜负。   我和苏夜都是算牌高手,研究天体物理的苏夜甚至比我还要犀利,夏伟业和左立属于个中老手,也是差强人意。我们每个人虽然需要单打独斗,但每组都有专属的暗语通风报信,更有各自的策略需要团队配合。   一边进攻,一边阻击,这是我与左立惯用的技巧。   21 点的赌局中,通过算牌,我们能预知下一张牌出现数字、花牌或者 A 的概率,通过是否继续要牌,尽量保存自己的胜利果实, 同时控制对方和荷官拿到他们想要的牌。   由于我们的赌局实在过于精彩,我们光临的赌场都会派出最好的荷官提供服务,而我们也从未给赌场带来任何困扰,因为我们从来不带走任何赢得的筹码。   这就是一场纯粹的游戏,在一个嗜赌的父亲所生的两个女儿之间,一场场难分胜负的赌局。   可惜,这一切因为唯唯之死而终结,我退出了,前两年才开始回到他们的视线中。如此巨大的转变,以重新接纳左立为转折点——从形同陌路到心平气和,这种转变极其突然和剧烈,成为众人嘴上和脚上都不好挑破的水疱儿,只能顺势而为。   今夜,我们四个人时隔 20 年再次走进赌场,却多了一个人。   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舒大师的加入帮我减轻了分组竞赛的尴尬,我与左立已经不复从前,不能再组队了,今夜的赌戏,改为每个人独立进行的普通游戏。   我和苏夜正在帮大家换筹码,手机响了。   竟是何念!   10 分钟之后挂上电话,我却陷入难以名状的不安之中,连手中滚落的几枚筹码,都不见了踪影。 第四章 简冰   1   珍儿不幸言中了,第三次唤回,我又以失败告终。“方差,还是方差!”   珍儿安慰我,我却恼羞成怒——究竟哪里出了错呢?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准确实施的,怎么就是唤不回来呢!   我又开始揪头发,这是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养成的坏毛病。压力大的时候我还会啃指甲,扯嘴唇上的皮,以至于现在我的指甲还是乱七八糟,嘴唇经常伤痕累累,前额都有点秃顶。   我在心里反复梳理着简妮、简娜和简冰的唤回过程,越来越想不通。   简妮任性刁蛮,简娜放荡不羁,但是在我和她们的接触中,我还是成功取得她们的认可,同意和我一起走,而且我都到了她们死亡的现场,按理说更有利于唤回,可是她们的灵魂怎么最后都变卦了呢?   尤其是简冰,怎么可能呢?   珍儿看着我的桌前飘着一层头发,真怕我就此变成秃头,赶快给我减压:“起来走走,苏老师,我发现了一家好吃的店,叫上左叔叔,我们去试试看!”   没几分钟的工夫,左立就冒了出来,我真怀疑他一直住在事务所的门口,才可以这样随叫随到。左立和珍儿拿起我的包,牵着我就走, 我像机器人一样随着他们的脚步,耳朵听着他们有说有笑,脑子里却全是简冰——   我真得好好想想,究竟哪里出了错?   简冰是那种笑起来不肯露齿的女孩,在简婕的三个妹妹中,我最喜欢她。   和骑自行车一样,拼命蹬就可以骑得飞快,但是又慢又稳就需要克制和技巧,人的情绪不加约束也可以恣意泛滥,但过度泛滥就成灾了,比如洪水和猛兽,简娜和简妮就是反面教材。   在简家四姐妹中,简冰毫无疑问是最出众的,不论是长相还是品性,但她温和的做派收敛了光芒,在简娜和简妮的闹腾下,更显弥足珍贵。   在简婕的记忆里住得久了,简冰的模样在我眼前也慢慢清晰起来。   我不确定简婕喜不喜欢她,但这确实是任谁都会心动的女孩儿。就那几件棉质衬衣,洗得发白的裤子,有点泛黄却干干净净的布鞋,每件不起眼的物品在简冰身上都会散发出淡然的光泽,映衬着她含蓄的微笑,白皙的面庞,配合那条扎得高矮适中的马尾,袅袅的身姿,静静地摇曳着。   在简冰身上,我甚至能看到唯唯的身影,那是还属于婴儿的纯净, 不沾染男女气息的浑浊。   我决定在简冰身边停留得久一点,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我就是想多看看她。   2   但简婕聊起简冰却最是轻描淡写,反倒激发出我的好奇,珍儿能洞察我内心的一切,立刻追问起关于简冰的细节来。   “好吧!”简婕又带着不耐烦,“简冰,是我的二妹妹,我们两个同岁。”   “你们是双胞胎吗?”   “不是。”   “是领养的吗?”   简婕微舔嘴唇,其实我们的家庭是重新组合的,在我 4 岁时母亲去世了,我随父亲过来,简冰随她母亲,她没有父亲。   新家组建之后,简娜和简妮出生了。简冰是后来改的姓,所以我们四姐妹——简婕、简冰、简娜、简妮,只有她的名字不是女字边。因为在这个家里,我们两个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原来如此!”   我与珍儿对视,这么重要的信息简婕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们,难怪我一直无法理解简娜和简妮怎么如此嚣张任性,原来在这个家里,父母双全的孩子会更加肆无忌惮。   “简冰和我同病相怜,我们一直没有归属感。从小到大,家里对外面一直说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小学到高中我们都在一个班上,甚至上了大学,我们也被分进了同一间寝室。”   “你们有点像彼此的影子。”   简婕一惊:“珍儿的这个说法很贴切!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定义我与简冰的关系,看来的确是像影子。”   “那你们的关系肯定不太好。”珍儿语气笃定,“两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子,不得不对外说是双胞胎,父母的矛盾,彼此的竞争,孩子的小心眼每天这样沉积着,关系怎么能好呢!”   简婕闻言不悦:“珍儿小姐,我刚才的确非常佩服你的表达力,但是,请不要揣摩和主观臆断我与妹妹的关系。事实上,我非常爱简冰,她也爱我,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   珍儿不再接茬,只是有些不服气。   简婕又云里雾里地扯了一气,珍儿刷刷地记录着。不知为什么, 我又开始神游了。珍儿和简婕的声音越来越远,扭曲变形,出现变速和变调,延迟和回声,仿佛从黑洞中穿越而来,与我不在同一时空。   3   这段时间恶心和心悸更严重了,肚子里的气体上蹿下跳,最后集中在右侧肋骨下,变成越来越重的钝痛。我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黑暗,在冥想现场也不能久留。   好几次因为身体不适,在冥想中途我就放弃了,因为这的确是筋疲力尽的考验。珍儿联系了夏敏院长,她也无可奈何,我就是不肯接受系统检查和治疗,除了劝我少接委托,就只能劝“多休息”。   我不能停下来,因为“灵魂唤回”是我生存下去的动力。   每次接受委托之后,在冥想阶段我都会到荒芜之地一遍遍呼唤唯唯的名字,因为我确信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带回女儿的灵魂,给予她重生。   所以只要唯唯还没有回到人间,我就不能停止。   在几秒钟之内弄清楚周围的环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很关键。在这之前,我绝对不会乱动,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经验之谈。   如果从黑暗中走出来,你发现自己挂在高高的树上,下面堆着尖石头,或者在几千人的礼堂,嘴对着话筒,就会明白我说的意思。 为了不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或者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必须   让这位“当事人”被其他人认为,他或是她只是愣了一下神而已。但是这次,忽然而来的剧痛让我禁不住尖叫起来!   又一阵强烈的坠涨、胸闷和耳鸣撕裂着我,让我根本无法分辨身处何处,自己是谁。   在疼痛的间隙,我喘着粗气,用最后一点能量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没有开灯,外面透进了一些光亮,可能是走廊。这里好像是哪里的厕所,因为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和排泄物的气息。   “再不开门,我们真的喊人了!”一个女孩声音焦急。   “你真的没事吗?”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听出来是简婕。   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我的身体就快不能承受了,只好用尽全力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果然一直蹲在厕所的坑上,手边有个带把手的木门。   “天哪!姗姗,你真的打算在厕所里把孩子生出来吗?”   走出蹲位,我认出了简婕和简冰。简婕穿着一件睡衣,头发披散着,简冰披着一条毯子,两个人站在门口,满面担心。   4   扶着自己滚圆硕大的肚皮,忍着一阵阵刺痛和宫缩,我终于搞清楚了,这次我是一个要在厕所里生孩子的女人!   生孩子啊!这是什么节奏?   当务之急,我必须让自己先镇定下来。苏黎,你生过孩子,虽然那是 20 多年前,孤独地躺在产床上,没有任何人陪伴,但我依然记得生孩子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痛点。我知道叉开双腿,屈起膝盖,微微下蹲的姿势会让我现在好受点。   “去医院吧,姗姗,都这份上了,你瞒不住了!”   简冰把我搂在怀里,身上的毯子披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是暖暖的。   “徐泽那个混蛋,他还配做孩子的父亲吗?你也真够蠢的,孩子就这样生下来了。”简婕也来扶住我。   我正陷入眼前的困境之中,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我化身在一个愚蠢又可怜的大学女生身上,她就要生孩子了,我感觉到羊水已经破了,孩子的脑袋就顶在胯骨上,马上就要出来,这是两条生命都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有经验,应该帮帮这个女孩儿,但是,这段时间我的身体不好, 而且生孩子的痛苦我实在不想重温,我在纠结着。   “我还是叫人去吧!”简婕松开我的胳膊,“这事儿不能开玩笑!”这真是天赐良机啊,我可以和简冰独处,讲完那句话之后我就功   成身退了。我已经感觉肚子里面的小生命在做出生前的最后挣扎,便一把扯住简冰,用尽最后的力量——   我刚想开口,简冰却先说话了:“姗姗,有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想问知道什么了,可肚子又搅劲疼起来,张开的嘴巴黏住了。 “是我姐姐吧!那天晚上是简婕灌你喝酒吧?”   简冰痛心疾首:“你怎么那么傻呢?徐泽这个花花公子,仗着是富二代到处玩弄女性。你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的交易吗?徐泽得到你,简婕得到徐泽的推荐,到他父亲的集团工作。你是受害者,却固执地生下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姗姗,你一辈子毁了!”   “简婕怎么会这么做?!”我强忍剧痛问简冰。   “我姐姐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她甚至还杀了……”   “她杀了谁?!”   我想追问到底,耳边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简婕可能已经回来了,没有时间,我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说出那句话: “简冰,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好的,姗姗,我会跟你走的!”   简冰带着哭腔握紧我的手:“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5   等我醒来的时候,珍儿和简婕已蹲在我身边,抽离了姗姗的身体, 大脑反射给我的还是疼痛和疲劳。   珍儿满脸焦急,简婕略带歉意。   “苏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就带您到了这个场景里面,您没事吧?” 我强打精神,推开简婕放在我肩头的手:“没事。”   的确,和我经历过的某些完全超出想象的情况相比,这还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我根本没打算告诉简婕我的真实经历,即使她刨根问底,我也会模模糊糊,一带而过。   珍儿细心地给我擦汗,就像对待一件古董瓷器,简婕干坐了几分钟,好像应该做出解释一般,再次出声:“姗姗是我和简冰的大学同学,对了,之前说过,我们姐妹俩上大学时是一个寝室的。姗姗被别的系男生把肚子搞大了,在厕所里生了个孩子。”   哦,我喝了一口咖啡,不动声色地问:“那后来呢?”   “姗姗被开除,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康,男生家里不要,姗姗自己养活了。”   “那男生呢?”我心疼姗姗,继续追问。简婕轻描淡写:“他没事。”   我的心在下坠:“他肯定没事,因为他是大企业家族的富二代嘛!” “不过,这一次,可以吗?”简婕的笑容特别干净。   “可以。”我也回以微笑,“非常顺利,接下来就可以准备唤回了,让我们谈谈简冰死亡的过程吧。”   “那是一场抢劫和车祸——”简婕唉声叹气,“8 年前的一个晚上,简冰下班遇到了抢劫犯,对方抢走了她的皮包,还狠狠刺了她好几刀, 然后她被后面开来的车子碾压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维珍港的海面又开始掀起波涛,云谲波诡。   6   珍儿近期迷上一个奇怪的孩子,总是带回到事务所来。   这孩子只有八九岁,听说是大厦楼上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孩子, 叫王果。我们珍儿平日不就是孩子嘛!虽然工作上雷厉风行,自己也已经找到了男朋友,却还是长不大的模样,经常嗲声嗲气地讲话,整日里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好吃好玩,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心理年龄也就是王果这个年龄段。   所以,看着她和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一起堆乐高积木,一起玩橡皮泥,一起看手机上最新的动画片,我完全不感觉奇怪。   在玻璃门外就看到两人蹲在地毯上,背对着门,不知道又捣鼓什么呢。   我假装咳嗽一声,径直进了屋,透过两人肩膀,偷看到他们正在摆弄一架遥控飞机,地毯上还散落着拼图和儿童食品包装袋里赠送的小卡片,真是哭笑不得。   “果儿,快叫苏阿姨。”珍儿见我回来,扳起小男孩儿的头,让他和我打招呼。   “苏阿姨好!”不情不愿地,果儿提一下眼皮,嘟囔一句,又开始忙活遥控器。   “你又来了!”我假装黑脸,逗小男孩儿,“谁让你一天到晚来这里玩儿的?”   “珍儿姐姐。”小男孩一点儿也不害怕,大大咧咧头也不抬。   我来了兴趣,也蹲在地毯上,继续逗他:“珍儿姐姐啊?她比你大了这么多,你还和她一起玩,你知道吗,她努努力都能把你生出来了!”   珍儿闻言赶快制止我,“苏老师,您又乱说了。”   “那你让她生吧,把我生出来,我就给她当儿子。” “ 可是你已经被你爸妈生出来啦,怎么办?”   “那还怎么办,不给她当儿子,就给她当男朋友吧!”   果儿小大人一样不以为然地回答,手上力度过大,“啪”一下就把遥控器的杆子掰断了,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笑着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   “活该吧!人家珍儿已经有男朋友,你这个小屁孩一边儿凉快去!” 哦,果儿抬眼看着我,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就和他公平竞争吧,反正我年轻,更有竞争优势。”   这个臭小子,牙尖嘴利!我没占到便宜,泄愤一般弹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珍儿有点心疼,伸出手来护着。   “算啦,算啦,你们玩吧!”   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回到办公室。   7   马路上,一个人正从血泊中慢慢站起。   她的脚步踉踉跄跄,手脚就像折线的木偶,昂着下巴,身子前倾, 双手努力向前探着,就像学步的婴孩扑向母亲的怀抱,直勾勾地迎着对面开来的小车。   小车司机正和副驾座位上的女友说笑,冷不防看到马路正中间站起来个人形怪物。说她是人吧,摇摇晃晃却更像鬼。满脸不知是血还是泥,瞅不清五官,正迎向自己的汽车!   “什么情况?!”司机双手紧抱方向盘。“快躲开!”女友吓得捂住了耳朵。   司机正想说“来不及”了,已经真的来不及了。碰撞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钢铁和肉体接触的黏腻和柔软,耳膜因为车胎急刹和女人的 尖叫产生了共振,一下子听不到声音了。脑海空白之际,那女人就像 鞠躬一样,脸和上半身砸在引擎盖上,接着马上又被弹开了,但是血, “倏”地喷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把车上的两人吓呆了,车子也应声停住。“我撞上了是不是?”   司机带着哭腔问女友,踩刹车的脚掌刚才瞬间麻木了,小腿现在开始抽搐起来。这才看清楚,自己撞的那个人已被弹到两米远的路边,一动不动地趴着。   “怎么办,下去看看吧?” “看什么,快跑吧!”   稍微犹豫之后这辆小车加大油门,仓皇逃走。紧接着又有车经过,其中两辆躲闪不及再次从女人身上碾过……   这是简冰死亡的现场,我隐藏在树木黑暗的阴影里,注视这一幕发生。   很奇怪,我怎么到了这里?   没有时间多想,我飘然来到简冰身边,看她的模样,不由想起了简娜,这对姐妹用一种类似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血流成河,死不瞑目。   简冰的手臂瘫在地上,柔软白皙,让我想起她的职业,长年累月的磨炼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蹈老师。血水正渗入她颀长的指甲,好像涂了暗红的指甲油,让我心生怜惜。   我说过,我喜欢简冰。   “简冰,如果有一天我喊你,你一定要跟我走,记得吗?”   听到我的呼唤,濒临死亡的简冰忽然抢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眨眨眼。   “简冰,就是今天了,等下一定要跟我走。”我伏在她的耳边,真想帮她把身体移到路边,如果能给她做急救就更好了!可是,我不是救世主,改变不了历史,我的灵魂连一丝空气都拨弄不动。   简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点头,血水顺着嘴唇涌出。“简冰……”   从冥想中醒来,我一言不发,珍儿在我身边,一睁眼就看到她焦急的神情。   “苏老师,您没事吧?”   我惊恐未定,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匪夷所思了,我几乎回不来了! 就在简冰咽气的瞬间,我开始召唤她,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简冰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影像变得越来越模糊,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好像黑洞一样拖着我冲向黑暗,让我快速旋转,迷失……   “还是没有唤回吗?”珍儿问。我摇头,这次也失败了。   8   舒大师很快就适应了苏家姐妹的聚会,第三次加入我们。   看不出吸引他的是夏伟业还是苏夜,甚至是左立,但应该不是我。   虽然我长得不丑,偶尔还是会讲出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来,可是小明拉屎的笑话已经讲过好多次了,暂时没有新的存货,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好闭嘴。   不过私下我还是忍不住聊起舒大师,聊着聊着打起喷嚏,左立坐在我对面,赶忙关上正对着我的窗子,又递来一床毯子。   “你信风水吗?”我问。“那你信灵魂唤回吗?”   我责怪,这怎么有可比性呢!灵魂唤回是我每天在做的工作,毫无疑问我深信不疑,可是风水存在吗?   “你信就存在,你不信就不存在。”左立现在讲话越来越像哲学家。比如你不信风水,你可以把自己家建在正对几条大马路的地方,   住得也甘之如饴;如果你信,你就会知道这叫“万箭穿心”,风水糟糕之极,除了整天饱受噪声和灰尘的折磨,冒失的司机还可能把卡车开到你家的饭桌上。   还比如你家的厕所,一定要对着卧室,那么下水道的臭气就可能让你日日不得安睡。床就要正对镜子,夫妻便于彼此赏玩欣赏,那么夜里起身尿尿时被自己的影子吓坏也难免。再说祖坟的选址,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祖先葬在山沟底下或土层不稳的山坡,这样一场暴雨或泥石流来了,骸骨早就不知所踪。   “那就是说,风水是一种方法论和价值观?”我也学他的调调。   “有点牵强,可也不无道理。风水是我们应尊重的某些规律。” “那算命呢,你信吗?”   “有人不信,有人深信,至少我信。” “父在母先亡,你也信吗?”我揶揄。   左立爽朗一笑:“这倒是一个著名的悖论,也算是心理学命题,事实上,高明的算命者必须是出色的心理大师。”   算命本来就是寻求安慰和保护的心理暗示。最爱算命的人一般属于社会的两个极端阶层,要么是高官巨贾,要么是底层蚁民。这两个阶层处于极端,摇摇晃晃,更加缺乏安全感,也就特别渴望寻求外界保护。   父在母先亡,怎么说都通,父亲在,母亲先去世了;母亲在,父亲先去世了;父母都在,谁先去世都有可能。这种话术确实是算命者, 特别是江湖术士常用的伎俩。除此之外,算命者也会想方设法提前得到被算命者的信息,哪怕只是蛛丝马迹,经过娴熟的语言包装,操控性的表达技巧,就会让对方深信不疑。   “一种心理博弈吗?”   “贴切的说法,算命者要揣摩客人的需求,采用类似审问犯人的话术。不过庆幸的是,除了胡说八道,大部分算命者还算三观端正, 劝恶从善是行规。”   “那你信舒大师那一套吗?”我回到今天的正题。   “我信不信不重要,夏伟业信就行。”左立靠近我,带来一股熟悉的温馨味道,“舒大师和夏伟业两人如此熟悉,怎么算都不会出错。所以舒大师与其说是算命,不如说是劝诫,是将自己的是非观巧妙地加诸在夏伟业身上。”   “那你这样熟悉我,你也给我算算命,好吗?”聊得差不多,我站了起来,怀里还是抱紧漂流瓶,“你好好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唤回唯唯呢?”   9   我来参加这个聚会是很勉强的,所以挤不出什么笑容,但也不至于横眉冷对。每次尾巴一样随着苏夜,左立又尾巴一样随着我,寸步不离。   事实上,两年前我才重新开始接纳左立。不仅是左立,此前 18 年,就连苏夜和我也形同陌路,鲜有往来,我孤单地生活,固守着宁静,本想这样到死,可一切的转变源于珍儿的到来。   珍儿就像一汪山谷的清泉盛在一只澄亮的水晶杯里,在浓艳的晨光照耀下,刚一烧开就冒出欢快的小泡泡儿来。从夏敏把她带到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沾染了她的热情,吸纳了她的青春,明显感觉自己由一个皮囊衰败,令人厌嫌的老巫女,慢慢变成神情平和,细胞丰盈的女人。   在珍儿的安排下,我和她的叔叔夏伟业见面。   世界就是这么小吗?还是我恰好生活在如此狭小的世界? 一切有说不出的奇怪,但我又找不到奇怪所在。   第二次,夏伟业带来了苏夜,对着抹了一会儿眼泪,我们就没事了。   第三次,苏夜带来了左立,我离席撒腿向外跑,被珍儿拉住,“无爱就无恨,您难道还爱他吗”?“不爱。”我坚决回答,“那好,苏老师,回到您的位置上,无视他,因为您不该恨一个不爱的人。”   我被珍儿催眠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这些人一股脑回到我的生活里,可是除了一个人,我的父亲,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每人 5000 筹码,6 个人一共 3 万维珍币,钱是左立付的。   今天珍儿也来了,小妮子正醉心于破解赌场的秘密,与其让她自己到赌场胡闯乱窜,还不如我带在身边放心,而且还有她的叔叔婶婶和关系融洽的左叔叔。   兴奋之下珍儿把持不住,自带的无厘头搞笑功能彻底开启,很快与舒大师也混熟了,没几分钟,对方就自愿成为“舒老大”,笑逐颜开地围在小字辈身旁。   午夜很快就来到了,我们到大厅集合,其实除了我一个人在房间休息之外,他们几个一直在酒吧喝酒聊天。这是属于苏夜和珍儿的世界,脸上打了玻尿酸和皮下有饱饱的胶原蛋白的女人,都活得如鱼得水。   我们 6 个人正好承包了一张 21 点牌桌,一位眼熟的荷官被特别指派为我们服务,重新洗了 6 副牌。珍儿把黄色卡片插了进去,这叫卡牌,等我们遇到这张卡片就意味着所有的牌用完了,这个牌桌上的牌将要被重洗,以示赌局公平。   我和苏夜坐在最中间的两个位置,左边数第三个是我,右边数第三个是她。左立总会自然地坐在我身边,夏伟业在苏夜右边,这是传统。这一次多了两个人,舒大师和珍儿就分别坐在最靠边的位置。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坐呢?   这也是方便我们组团竞赛,在赌局中,是否要牌并不仅仅关乎自己的输赢,还要充分考虑自己伙伴的来牌,并达到阻击“对手”、特别是庄家的目的。   我和苏夜都是算牌高手,从坐下来的一刻起就开始记牌,这已经成为本能。除了已经出现的A和10以上的花牌之外,我们会用一种数学方法累计已经出现的所有牌的点数,然后正负累积相加,这个结果能让我们大体了解没有出现的牌里面,还有多少“大牌”和“小牌”,以及它们在下一张牌里出现的概率。   这种方法是父亲教的。   一般 6 副牌玩过 4 局之后,我们就会开启算牌模式——   当然概率不能保证我们每局都赢,但是,就如同我告诉珍儿的一样,对于一个长期玩家而言,只要不是把自己逼上弹尽粮绝不能分牌的绝路,剩下的牌越少,我们算牌的结果正确率越高,而赌上一夜之后,最终输钱赢钱,累积效应已经开始显现。   再说卡牌,不要小瞧这张黄色或红色的小卡片,庄家就是用它让算牌者远离正确率最高的最后一些牌,减少了算牌者赢钱的概率。   说到底,我们都是在博弈。   今夜,荷官一边和我们轻松地开着小玩笑,一边干净利落地发牌, 他了解我们的习惯,今天还是一场竞赛,不过却是 6 个人比试高低。   为了公平起见,每次下注我们规定只能用 100 维珍币的筹码,   分牌和加注也是 100 的筹码,这也是多年的老规矩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 3 个 1000 的筹码,2 个 500 的筹码和 10 个   100 的筹码,等某人把筹码全部输掉,竞赛就结束,输的那个人将请其他人享受一顿丰盛的早餐,抹干净嘴巴大家就散场。   一切的一切,和以前一样。   10   第一局我手气很旺,黑杰克 21 点,大家直摇大拇指,苏夜也不错,两张花牌 20 点,其他人什么点数都有,庄家爆掉,大家都赢了, 这是庄家给的开门礼,我和苏夜心知肚明。   第二局牌风还是顺手,我拿到 20 点,左立 21 点,庄家 17 点, 珍儿和庄家打和,其他人输了。   玩了几局之后,我们身后一直围拢的人开始散开,本来就过了午夜,赌场的人稀稀拉拉,而且我们今天的牌面没什么惊心动魄,波澜不惊中规中矩,观者难免打瞌睡。   赌场主管知道我们就是纯娱乐,不用特意防备,也去其他桌子巡视了。   人少了,终于可以透气。珍儿为大家拿来饮料,赌场免费提供的饮料除了咖啡就是可乐,男人们点了冰啤酒,玩一局,对着瓶子喝几口。   苏夜隔着夏伟业不停地和舒大师说笑,舒大师绕过所有人又和珍儿“打电话”,左立的注意力都在我的牌上面,不时地也看看身边珍儿的牌,教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夏伟业则有点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荷官搭话,眼睛到处乱瞥。   这一局牌有趣,我的牌是一张7 和一张9,苏夜和庄家也是16 点,左立 21 点,夏伟业 19 点,珍儿和舒大师 18 点。轮到我决定是否要牌,我摇摇头,很简单,庄家是 16 点,按照规则荷官必须继续要牌,直到总点数达到或超过 17点,不用算牌我们都知道,不要牌等庄家爆掉是最好策略,当然庄家也可能拿到 A、2、3、4、5 反超我和苏夜, 甚至其他人,但这种概率毕竟只有十三分之五。   而且我一直在算牌,在这 6副牌中,剩下的牌中间的“大牌”,也就是 10 及花牌的概率明显大于其他数字的“小牌”,庄家拿到对自己有利的牌的概率只有二十分之一。   “我要。”   苏夜食指和中指并拢,做了一个继续要牌的姿势。这个反常的举动让桌上的人来了兴致,大家开始调侃苏夜,是不是输糊涂了。   “为什么我们总要一成不变地按照规则来玩牌呢?加一点刺激不是更好吗?”苏夜露出了属于她专有的任性笑容。   我也抿嘴笑了,的确,这些年我们总是在进行 21 点竞赛,虽然输赢对我们从来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们就是这样痴迷。为了必胜,我们很少冒险,每一步都严格按照规则和算牌结果。   这样真没意思!   荷官熟练地派牌,苏夜拿到一张红桃 5,她现在 21点了,完美! 众人发出欢呼。荷官给自己派了一张牌,是梅花 7,他爆了,牌桌上的每一个人都赢了。   “你们看看!我救了你们大家,不然这张红桃 5就在庄家那里, 我们就被通吃了!”苏夜兴奋地叽喳,头偏向我,“姐,你就是太胆小,如果刚才你要牌的话,你就是 21点了!”   我举起大拇指,你真棒!   我起身去厕所,珍儿要陪着,我摇手,你们玩,我去去就来。我看了一眼苏夜,苏夜便站了起来,姐,还是我陪你去吧!左立给了赌场女招待一笔小费,少顷众人的饮料和酒又来了。   等我再次坐上牌桌,苏夜面前的筹码堆得和我差不多高了,我拿出 10 个 100 的筹码丢给荷官,荷官给我换回一张 1000 的筹码。   “这样眼前清净。”   我晃晃筹码,用手扫扫台面。苏夜便学着我的样子,也拿出 20个 100 的筹码换给荷官,拿回两张 1000 的筹码。   “财大气粗,今天是苏家姐妹包场了!”夏伟业假装可怜,这几局他输得最惨,手里的 5000 维珍币筹码只剩下两张 1000 的了。左立也不怎么样,还有 3000 多。   “不是运气问题,是水平问题。”舒大师手捻腕上的珠串,似笑非笑。   “不成不成,我没筹码了!”夏伟业拿起 1000 的筹码丢给荷官,荷官换了 10 个 100 的筹码给他。“看来你的早餐请定啦!”   “那可不一定,胜负还早着呢!”夏伟业摩拳擦掌,顺势拿起苏夜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11   凌晨三点,想必外面的城市已是意兴阑珊,即便再拼命的小商小贩,再有精神的年轻人也已打起哈欠,希望回到床上酣睡。可赌场里21 点牌桌前却依然人头攒动,一些像打了鸡血的玩家不分昼夜,在人工营造出极昼一般的豪华建筑中,一局局地等待荷官发牌,看牌, 下注,换筹码,永无尽头。   可这一切,随着一个男人的仰面摔倒,戛然而止。   训练有素的荷官赶快封牌,赌场主管跑了过来,没几分钟魁梧的赌场保安别着枪也冲了过来,团团围住倒地的男人。   人群中,我和苏夜蹲在最前面,苏夜拼命摇晃面色潮红,已经昏迷的夏伟业,珍儿、左立和舒大师目瞪口呆。   维珍港警察署的何念警长带着警员赶到现场,夏伟业经过法医的初步取证,已经被抬上救护车,刚才参与 21 点的所有人则被要求暂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赌场的这一区域停止营业,赌场老板和几名荷官站在警戒线外,静观其变。   其他 21 点牌桌的人员经过简单调查,大部分被排除了嫌疑,获准离开,只有个别和夏伟业有过接触,站在他身后看热闹的被留下问话,我们这一桌的 5 个人加上荷官全部留在原位,等待警察做逐一问询。   珍儿与自己的爱人眼神交汇,报了平安,旋即移开。她知道,他正在办案,而此刻,她也是嫌疑人之一,因为夏伟业已经被初步认定是氰化物中毒。   氰化物多年来稳居投毒者青睐榜榜首,容易获得,携带方便,毒性巨大。稍有经验的法医对氰化物中毒的症状都相当熟悉了,就算是喜欢看悬疑推理的普通人,闻闻夏伟业嘴里散发出的杏仁味,也略知一二。   何念又望向我,我懂他的意思,我也还好。   “夏伟业一直在喝咖啡吗?”   警长步入正题,从受害人的妻子,也就是整晚一直坐在夏伟业身旁的苏夜开始询问。   “没有,他一直在喝酒。”苏夜眼带泪水,更加性感动人。   “他最后喝的这杯咖啡是你的吗?”何念指指法证人员已经做完毒物鉴定的咖啡纸杯,苏夜辨认了一下,是我的。   “他喝之前,你喝了这杯咖啡没有?”   “没有。”   “就一直摆在自己的眼前吗?”   “是的,光顾着玩牌,还没来得及喝。” “ 受害人喝了咖啡多久后出现头晕难受的症状呢?” “大约 20分钟吧。”   “那这杯咖啡哪里来的?”   “是左立给小费叫女招待送来的,从珍儿那边递过来的。” 听到珍儿的名字,何念略皱眉头。   法医开始给苏夜的身体和随身物品做毒物测试,何念便坐到我的身边,开始例行询问:“今天你发现受害人夏伟业有什么异常吗?”   我摇头,想了一会儿又点头:“他有点心不在焉。”不过马上又摇头,“其实每次他都是这个样子。因为玩这个游戏,他就是来陪苏夜的。”   “整个晚上你们都没有换过位置吗?” “固定座位。” “苏夜的那杯咖啡你碰过吗?”   “碰过。女招待把饮品端过来之后,珍儿站起来统一接下来,再按照喜好分给我们。这杯咖啡本来是我叫的,珍儿坐在最旁边,她递给左立,左立递给我。”   “那怎么又在苏夜那里了呢?”   “她临时决定和我换的。” “苏夜本来要喝什么?”   “加冰的可乐。”   “喝可乐你不怕胖吗?”何念微笑,“你一直不碰这些不健康的饮料。”   “那是以前。”我昂昂头,“现在这把年纪,我已经破罐子破摔。在赌场,冰可乐特别提神。”   “所以你就换了?”   “对,冰可乐和咖啡我都无所谓。”   ……   12   何念再没问我什么,转过身询问珍儿。   珍儿在警察男友的面前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何念的脸色也不好,我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内容。   接下来,左立、舒大师、荷官及送饮料的女招待依次接受询问, 因为左立也接触过夏伟业中毒时喝过的咖啡杯,他被问得特别细致。每个人又都做了毒物测试,这时候,法医的现场检查也告一段落。   清晨七点,我们被允许各自回家。   这时候,医院传来好消息,夏伟业虽然还是深度昏迷,但脱离了生命危险。   “太可怕了!”珍儿一边开车送我回事务所,一边念叨,“苏老师,太可怕了,我们 5个人之中竟然有人要害伟业叔叔。”   “是六个人,你叔叔也可能自杀。”我的眼神流连窗外,烟雨蒙蒙的清晨。   “不会吧!”珍儿声音夸张。   “可能性不大,但也有可能。” “而且要自杀也要有动机,再说他选赌场自杀干吗!”   “我也不希望是我们这几个人下毒呀,他如果是自杀还好一些。”   “我相信肯定不是您,更不是我,左立叔叔嘛,可能性也不大, 舒大师说不上,也不太像,最值得怀疑的就是苏夜婶婶了!”   “为什么?” “她虽然是您妹妹,可您不觉得她和您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吗?我总感觉她喜欢勾搭男人,看她和舒大师说话的神态,背后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连珍儿都洞悉了这点隐私,我也只好为妹妹开脱:“她只是性格活泼一点。”   “可是叔叔就是喝了她的咖啡呀!警方不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检测到毒物反应,只有她的那杯咖啡,确定含有氰化物吗?”   “那杯咖啡有很多人碰过,女招待、你、左立,还有我,也不能说明就是苏夜下毒的。”   珍儿听出我略有不悦,赶快收声,不过几秒钟之后又忍不住:“何念说,因为我的关系,他接下来会申请回避这个案件。”   我把头偏向一侧,不想再接珍儿的话,紧闭双眼,直到自己都能感觉到眼角的鱼尾纹,绷得又深又紧。   13   “你不是申请回避了吗?”   我接过何念递过来的香蒜面包,一整块放进嘴里,蒜泥和黄油的香味配合口中的南瓜浓汤,极品享受。何念重新拿起刀叉,绣花一样切着自己眼前的多汁牛舌,耸耸肩膀。   我们这次见面没有带上珍儿,何念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所以我今天不是警长,而是普通朋友,我很好奇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奇害死猫,你还是不要这么操心。”我用叉子卷起油醋汁拌芝麻菜,又是一大口放进嘴里,“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可以仔细地问珍儿,她就在现场。”   “可她一无所知,为了珍儿我也得弄清楚真相,她很烦恼。” “你不怀疑珍儿吗?她也是嫌疑人。” “我相信珍儿,就如同相信我自己!”   我瞄了瞄何念的表情,确定他说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好吧。”我用餐巾擦了一下嘴角,随手就丢在桌上,拾起咖啡灌了两口,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头揩了揩嘴唇上的残液,“实话实说,你怀疑谁?”   “很明显,现场的人证、物证直指的都是一个人。”   我懂了何念的眼神,他和我一样,我们在怀疑同一个人。   可是怎么办呢?这个人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难道要我站出来指证她吗?   “赌场可能是世界上监控摄像最严密的地方,特别是赌桌周围, 完全是高清晰,360 度无死角,任何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被捕捉,发生在赌场的命案,警方完全可以调取监控来破案呀!”我开始打太极。   “你应该知道赌场是私人领地,赌场没有配合警方的义务,赌场老板又非常强势,警方已经多次沟通,还是没有拿到监控视频。”   “可命案发生在他们的赌场,来玩的人喝了免费的咖啡出现中毒, 他们完全不予配合,不怕引火上身吗?”   “赌场老板坚称自己提供的饮料,盛装饮料的纸杯和吸管,自己的赌桌、椅子和赌场的所有设施绝不会沾染毒物,并且保证自己的员工,包括送饮料的女招待、荷官和楼层主管,甚至保安及他本人,没有对任何人下毒,这些方面完全可以任由警方查证。”   “那警方查证了吗?”   “查证了。而且我们还排查了当天坐在你们周围几桌的玩家,以及任何可能接触到苏夜面前这杯咖啡的人,没有异常。”   “那也就是说,下毒的人确定就是我们六个人中的一个?”   何念叹气:“苏黎,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我们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夏伟业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这也是严重的犯罪了。”   我再次勉为其难地撇嘴:“好吧。我妹妹苏夜和夏伟业其实貌合神离,婚姻岌岌可危。夏伟业的花心绯闻满天飞,苏夜对此恨之入骨。当然苏夜也没闲着,不过夏伟业是否清楚我就不得而知了,虽然我们是姐妹,但没有聊过这些话题,这都是我从杂志上看到的。”   “这可以算是动机,我们警方也看小道消息。”   “不过还有一些不是小道消息。”我思忖良久,最后还是把第一次去舒大师家,苏夜夫妻执意回身揭发舒大师和洛丽塔情爱的事情讲给了何念。   当时我的确很是纳闷,这对夫妻怎么怪怪的呢,不过还是左立最后给了我答案:夏伟业和舒大师神交已久,与他的弟子洛丽塔产生暧昧,苏夜已经听闻。舒大师和洛丽塔的关系也明摆着,夏伟业想借此转移苏夜的怀疑,可惜却不知道,苏夜和舒大师也早有私情。   “哦,我明白了,这样每个人的行为就都解释清楚了。” 这真是混乱的生活状态!   何念做个鬼脸,彻底推开面前的牛舌:“其实苏黎,今天请你帮忙,是因为有太多疑点我想不清楚。你是苏夜的姐姐,也许能给我答案,看来我今天来对了,苏夜果然有杀夏伟业的动机,现在剩下另外几个问题。”   我做出愿闻其详的手势,何念开始连珠炮扫射—— 苏夜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毒杀夏伟业?   苏夜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毒杀夏伟业? 苏夜为什么要在这里毒杀夏伟业?   苏夜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她的手上、身上和随身物品中都没有毒物反应,咖啡杯没有离开这张桌子,杯子里面也没有胶囊等盛毒容器,她没有喝过这杯咖啡,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把氰化物加进咖啡中的?   “现场都在哪里找到了氰化物?”我问。   “除了夏伟业喝的这杯咖啡之外,那张赌桌,包括你们 6 个人及你们携带的物品,以及赌场的所有设施都没有发现氰化物。”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盛毒容器是什么,又是怎么被销毁的,对吗?”我梳理出重点。   何念肯定之后又皱起眉头:“还有,夏伟业一直在喝酒,怎么突然就喝起咖啡来了呢?”   而且,就算他真的要喝咖啡,也可以再叫一杯,为什么要喝苏夜面前的这杯呢?   14   我在何念漫长的问题中,逐渐神游。   何念误以为我在思考,不敢打扰,半天见我回过神来,才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答案。   “不知道。”三个字缓缓地从我嘴里冒出来。“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对着略带失望的何念斩钉截铁地摇头:“真的不知道。你应该了解我,我和苏夜分开了快二十年,二十年啊,多少个日夜,每个人都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我们是姐妹,也不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近两年我们虽然重新聚在一起,但是除了一起吃喝玩乐,交流不多。那天我虽然就坐在苏夜的旁边,但我们在玩 21 点,每个人都专注在自己的牌局上,我真的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细小的动作。所以你问的这些问题中,我只能回答出一个——为什么夏伟业忽然改喝咖啡,而且是苏夜的那杯。”   “哦?”何念来了精神,这个问题相当关键啊! “因为舒大师。   “我们这次的玩伴,除了珍儿之外,还多了一位能掐会算的风水先生,夏伟业把他的话奉为圣旨,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就是刚才我提到的,被苏夜夫妻堵在被窝里的舒大师。   “夏伟业一直想把维珍之珠这块地拿下做赌场,这位风水先生曾经劝说过他,叫他不要碰,还特意提醒他,如果他执意这样做,会有杀身之祸!   “那天晚上从坐上牌桌开始,夏伟业的精神状态就不好,有点敷衍其事的味道,我怀疑洛丽塔事件之后,他面对舒大师和众人有点尴尬。但是碍于苏夜兴趣高涨,只能勉强陪着,结果一晚上他输得最多, 越发意兴阑珊起来。   “这时候,正在看牌的舒大师的一句话提醒了夏伟业,他是这样说的:‘酒固然好,不能醒神,你现在神散了,财自然也散了,赶快补神要紧!’   “众所周知,咖啡是提神圣品。   “这时候我刚把咖啡换给苏夜,夏伟业顺势拿起来就喝了几大口……”   何念皱眉,“看来这个舒大师很有问题呀!刚才你就说了夏伟业和他的英伦弟子兼情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染,眼清目明的算命大师不可能不知情,说不定也打算伺机杀了他泄愤。”   我赶快摆手:“我可没说是舒大师下毒,他坐在夏伟业的右手边,没有接触到这杯咖啡,警察也不能错怪好人。再说,他会为了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洛丽塔杀人吗,而且还是自己多年好友兼财神爷?”   “但他也可能是共犯啊!”何念还在思考——   其实,为了推测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警方详细调查了你妹夫夏伟业,他的人际关系非常复杂,桃色绯闻更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公司及家族企业也卷入不少灰色地带,可以说仇家一大堆,不排除外人设局,假手他人置他于死地!   夏伟业对建赌场垂涎已久,地原来也有,牌照也拿到手了,但维珍之珠的诱惑太大了,夏伟业势在必得,上下运作。   不过公众是坚决反对对维珍之珠进行商业开发,特别是博彩业, 民意一边倒。维珍港的繁华虽然得益于博彩的兴起,但赌博毕竟不是好事!   已经有激进分子放出风声,谁敢在维珍之珠开赌场,就叫谁好看! 所以,如果这个所谓的舒大师确实有劝说夏伟业的言行,那他就很可疑,如果他与苏夜有染,那更加可疑!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接触过咖啡杯,警方最早排除了他的嫌疑,看来,我也得好好会一会这位“大师”啦!   我莞尔:“会一会也行,顺路再让他给你算一卦,他算命可准了!你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吗?让他给你解释解释。”   何念不知道是真没听懂我话里有话,还是假装听不懂,只顾着拿出手机啪啪地输着信息。   “最后,苏黎,我还有点好奇,你能从私人角度评价一下你的妹妹苏夜吗?”   “这个有点困难啊!那是我的亲妹妹,我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数落她的不是,但你是警长,我不实话实说又不行。私人角度,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何念的脸顿时红得像珍儿平时一样,只好掩饰地低下头,又切那块早就凉透了的牛舌。   此刻,窗外起风了,一场台风已经在海洋深处酝酿。 第五章 母亲   1   “所以,你不能把她们唤回,我一直很尊敬你,现在却只能换种方式称呼你——骗子!”   简婕终于不请自来,脚踩风火轮一般闯进我的办公室,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满脸鄙夷地坐下后,摆出挑衅的姿态。   “我说了可以按照合同退款给你,你为什么还不依不饶?”   珍儿踢掉高跟鞋,光着脚丫儿噔噔地追了进来,本想拖简婕出去, 看我纹丝不动,只好鼓着腮帮子站在我身旁。   “你们耽误了我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耍猴一样,要我这样,要我那样,现在我要求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你是想要钱,讹诈我们吗?”珍儿也提高了嗓门。“简婕,你为什么要唤回三个妹妹?”   我紧盯着眼前这个即使化了精致眼妆,还是难掩两眼间距过大这个缺点的女人,不准她的眼神游离。不过事实上,她也没打算歪嘴巴咬嘴唇,我知道现在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为什么?”简婕握起拳头敲着茶几,“她们是我的妹妹,这就是原因!”   “事到如今,你可以说实话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今天找上门来,这件事和我没有二两关系。”我看到简婕手臂上的伤疤又露了出来,“你是否把她们当成妹妹?你是否真的爱过她们呢?”   “你凭什么这样问?”   “我之所以不能唤回,是因为你三个妹妹的灵魂已经被唤回了。” 说到这里,我的右手已经伸进抽屉里,抽屉最里面有一把手枪,   手枪放在金丝绒衬底的盒子里,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拨弄着,直到无声地打开盒子,手掌完全抓牢枪把,将子弹上膛。   “怎么可能!除了我,还有谁会肯花钱请人唤回她们的灵魂?”   “你们的母亲,不——她们的母亲。”   此时我用眼神示意珍儿,枪已到手,我与珍儿的默契已经到如斯境界。   维珍港是个自贸港,这里可以合法地持有枪支。这几年枪支滥用严重,简婕的包里或许也装着一把手枪,枪口随时会对准我的额头。   “你有证据吗?”简婕咬牙切齿。 “没有证据,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至亲爱人才能唤回灵魂,你们   的父亲已经去世,如果我无法帮你唤回妹妹,那就证明她们的母亲已经找人唤回了她们的灵魂。”   “维珍港不是只有你和另一个女人能够唤回灵魂吗?”   “对,但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只有维珍港。”   沉默了两秒,简婕的语气转为轻松,但还带着嘲讽:“好吧,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花了大价钱找你帮忙,结果她们的灵魂早就被唤回了,我这不是吃撑了吗?”   “答案应该在你自己那里!”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拿枪的手已移在膝盖上,藏在桌子下,“我猜你是出于恐惧,对不对?” “恐惧,我有什么可恐惧的?”   “因为,是你杀了三个妹妹!亲爱的简婕小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隐藏的真相——简妮、简娜和简冰,是你杀了她们!!!”   2   我猛地拔出手枪,对准简婕的眉心,与此同时珍儿怒吼一声,使出五行拳,“嗖”地扑上去,一把按倒坐在沙发上的简婕。   “不要动!我可以轻易拗断你的脖子!”珍儿身手矫健,力气也大得惊人。   简婕没防备我们的举动,被珍儿压得实实在在,她拼命挣脱,却完全动弹不得。   我握紧手枪:“其实你恐惧的不仅是三个妹妹,还有她们的母亲,对不对?”   而你找到我,本身就是一场赌注——   你的父亲的确已经去世,可母亲还活在世上。   你不确定三个妹妹的灵魂是否回到人间,如果她们的母亲将她们唤回,三个妹妹极有可能将你的罪行揭露出来,那么你做的一切,她可能都清清楚楚,随时会向警方告发你。   你找我来唤回,就是为了得到准确答案,对不对?   如果我把三个妹妹唤回来,你会找机会除掉她们,或者只要守在她们身边,熬过 72 小时就高枕无忧了,因为灵魂只能被唤回一次, 这样你杀人的罪行就会永远被埋葬。   如果我没有唤回,就是现在的结果,下一步你需要全力寻找她们的母亲,还有被唤回灵魂的妹妹们现在寄身的婴儿或者孩子,再把她们统统杀掉!   其实,接下你的委托之后,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一间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房间,破旧的地板上摆着一张椅子,椅子的周围散落着三个破布娃娃,而椅子上端坐着一个女孩儿,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正露出狰狞的微笑……   这个女孩儿就是你!   而当我进入你的回忆置身于你家的客厅时,我惊讶地发现,那里的摆设竟然和我在梦境之中一模一样!   我的第六感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你——这个真正的凶手!   简婕在沙发上继续挣扎:“苏黎,看来我小瞧你了,你还不是胸小无脑之人。可你指认我杀人,一需要找出动机,二需要拿出证据, 请问你有什么?如果没有,那就是诽谤,我可以告你!这些人是我的妹妹呀!你竟然说我杀了妹妹!”   挣扎中珍儿不知哪里被简婕弄痛了,伸出手肘想要击打对方,我赶快制止——   “简婕,不管是动机还是证据,我都替你找到了,只不过我不是警察,破案不是我分内的事情。我不爱管闲事,这一切你得谢谢另外两个人……”   3   第一位是维珍港警察署的何念警长,就是他的一通电话,我开始配合警方的调查,在你的回忆里收集你的犯罪证据。何念警长后来找到我,拿出一份卷宗给我看。   “你瞧,就是这份卷宗让我对简婕产生了怀疑。”   我接过这几张略微发黄的纸,看到上面有一排排潦草的记录,是当时出警的警察笔录。   我们先看看第一个死亡的妹妹,简妮的案子吧——   你看这里,何念指着一个段落:佣人说,维珍港的人喜欢喝汤, 这个季节的菌菇特别鲜美,是煲汤的不二选择。   当天的菌菇是在港口的蔬果市场买的,那家店开了几十年,老板说肯定不会弄错,他都是一株一株精选,不可能有毒菇混进来。而且我也买了很多次,从来没有问题,当天一边洗我还特意逐一检查,生怕出事。   还有这一段:汤煮好了,是大小姐帮忙盛的,这里有个括号,大小姐就是简婕。和别的姐妹不同,大小姐对人和善,经常会到厨房帮忙,那天是她把汤盛进碗里,放在一个大托盘里。托盘还是我端上去的,饭前随机摆在餐桌上的每个位置上,除此之外,再没有人碰过菌菇汤。   “这段话虽然提到了我,但也说得很清楚,我只负责把汤盛在汤碗里,汤还是佣人摆在众人面前的,你怎么会怀疑我呢?”简婕不服气。   我知道要开始一段长时间的谈话,把手中的枪递给珍儿,珍儿稳稳接住,换手抵住简婕的太阳穴,解除了膝盖对她的禁锢。   我继续说——   详细了解案情之后,我确实和你有一样的疑问。而且不仅是我, 当时的警方也首先排除掉了你的嫌疑。   何念警长告诉我,警方的调查方向是你家的佣人,阿田。   阿田随简妮的母亲来到你家,一生未嫁,阿田看着简娜和简妮出生,对她们特别宠爱,几乎相当于乳母。她的人际关系简单,没有什么亲属,没有赌博等不良嗜好,甚至不太识字,整日在你家操持家务, 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但是你不同,简婕,你有杀人动机!   其实在你带我回去的几次场景中,虽然你没有坦露,但我都能明显感觉到你对简妮的厌恶。   简妮的刁蛮、任性无处不在,对父母缺乏尊重,和你之间也有嫌隙。小小年纪作恶多端,和一群男孩子鬼混,还公然威逼弱小女孩儿和她一起抢劫!   这样的妹妹谁都不会喜欢。 “可她还是我的妹妹呀!骨肉相连,她坏是她自己的事,我也不至于杀她呀!” “对,如果她仅是自己坏,你也不会杀她,但何念警长给我看了卷宗的另一段,这是警方当时给简娜、简冰做的笔录,她们都明确提到简妮平时和身为大姐的你关系最不好!”   “姐妹之间有一点小矛盾,你们就怀疑我,这岂不是欲加之罪?”   我知道简婕不会轻易就范:“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小矛盾,甚至已经忍无可忍。你可能不知道,简娜的笔录中还有一句话:如果简妮像对简婕那样对我,我肯定早就杀了她!”   警方追问她,姐妹间究竟出了什么事。简娜说,简妮到处告诉别人,大姐是个超级大变态,她不喜欢穿女人的内衣内裤,喜欢穿男人衣服,喜欢盯着女孩儿的胸部看,总是偷着抚摸自己的身体,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作为妹妹的简妮这样讲,大家都信以为真,搞得所有人都背地里笑话你,慢慢地疏远你。甚至还有家长公开喊话,不准孩子和你玩。就这样,你变得很孤独,没有任何朋友。   更严重的是,成绩很好的你本来可以被送到国外交流,但你的老师也受不了沸沸扬扬的谣言,只能把机会给了别人……   何念警长给我看这一段的时候,我还说:“简妮真是个该死的坏胚子,满嘴跑火车,这样害自己的姐姐!”当时我在为你打抱不平, 因为我也特别讨厌简妮。   这里还要补充唤回过程中我发现的两个细节:   一是简妮和小混混走的那次,你叫住了她。当时我能感觉到,你很担心她,这是一位姐姐自然而然的反应。这时候,简妮应该还没有到处说你的坏话,但她却是很刁蛮的。   由此我得出结论,作为姐姐,你有这个涵养,可以忍受妹妹的任性和无礼,不会因为生活中的小矛盾而痛下杀手。   二是简妮威逼小女孩儿和她一起抢劫,这时应该是在简妮说你坏话之后了。你在现场目击了全过程,也许是跟踪,也许是偶遇,但有一点我相信,是你向警察告密,警察直奔简妮追去。   这两件事真实反映了你对妹妹态度转变的过程,仇恨是可以累积的,到了一定程度,杀机就开始显现!   分析完你的作案动机,我们再来看看你的作案手法。   4   尸检的结果是,简妮的胃里果然有鹅膏菌,也叫致命白毒伞,这就是她的死因。   这种新鲜菌菇中毒素含量特别高,可以导致人体各器官全面衰竭,死亡率高达 95% 以上。简妮只是个 15 岁的孩子,只要 30 克, 也就是一小簇就能被毒死。但是这种菌菇在维珍港分布又很广,可以说,一个人只要有心,在树荫下、墙角边都能发现几簇。   刚出锅的汤很热,新鲜的菌菇放进去立刻就被烫软了,谁能分辨菌菇是什么时候下进去的呢?   而且你知道吗?   何念警长找到了当年参与调查此案的警察,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在你们简家周围巡查的时候,发现墙角下就有几株白毒伞,而且他还发现,其中有一株好像被人刚连根拔起的样子,周围的泥土颜色稍微不同。   可惜,当年的警察无法深究这个细节,甚至没有把这个发现写进卷宗,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警方认定简妮被人谋杀,有一个问题他们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   随机摆放的汤碗,某一个汤碗被放入了一簇毒蘑菇,怎么保证这一碗汤被简妮拿到呢?   当天只有佣人和你接触过汤碗,你只负责盛汤。佣人还说,你们简家六口人吃饭时,除了简里仁和她的位置确定,一个坐最上首,一个坐最下首,其他人的位置都是随机的,先到先坐先吃,所以就算是佣人分汤,她也不知道简妮会坐在哪个位置,拿到哪一碗汤。   警方也仔细检查了你们吃饭时使用的汤碗,发现这些汤碗全部都是纯白色无任何花纹的瓷碗,根本看不出任何差别。   “那你有什么证据是我杀了简妮呢?”简婕还是硬骨头的模样, 虽然被枪指着,却猛地抬起头。   我的右侧肋骨忽然一阵刺痛,一直蔓延到后背。珍儿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出冷汗了。   “无差别犯罪。”我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要澄清真相: 如果孤立地看待简妮的死因,我也想帮你洗清嫌疑,但是——将   三个妹妹的死因全部串联起来,我就能够确定是你杀人! 因为除了简妮,你也同样憎恨简娜和简冰!   简冰、简娜表面上与你没有正面冲突,因为我在你的记忆中能获得的信息不多,你没有杀她们的明显动机,但是你作为家里最辛苦、最不受宠的大姐,是有可能痛恨深受父母偏爱的妹妹们,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的积累,甚至还可能会对父母双亲恨之入骨!   更何况简里仁是个赌鬼,卢素素是继母,三个妹妹都是你同父异母的孩子。   说到底,这碗蘑菇汤不论是被谁拿到被毒死,你的目的都达成了。“先不说我杀没杀简娜和简冰,恨不恨我父母,当时我和佣人也   在这张餐桌上,我难道不怕自己或者无辜者被毒死吗?”简婕冷笑。   “你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最简单的概率论知识不在话下。”   桌上有 7 个人,简妮拿到有毒菌菇汤的概率是七分之一,但是假如将杀人目标扩大到五个人,那么他们中间任意一个人拿到有毒蘑菇汤的概率就是七分之五!   “如果是七分之五的胜算,确实可以赌一赌!”珍儿一副顽皮的表情。   我继续说——可这毕竟不是赌戏,这是杀人啊,稍微有一点闪失就会出现严重的后果,如果真的是你或佣人拿到了怎么办呢?   这种担忧我也是有的。   但你是谁呀?冷静而富有心机的简婕!   你绝对不会让那七分之二的意外发生,因为作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有很多比这更好的机会可以制造出意外,害死你想害的家人,完全没必要以身犯险。   我认为,你不是在赌七分之五的运气,而是在使用你的另一项技能!   一种非凡的技能。   七个一模一样的碗,菌菇沉入碗底,七碗汤用肉眼几乎看不出差别。即使一根生菌菇浮在汤的表面,也会引起佣人的怀疑,毕竟她是专业的家政人员,她能一眼分辨是不是毒蘑菇,所以你只能通过搅动,让有毒菌菇沉入碗底,和其他菌菇混在一起。这样毒蘑菇就隐身了,一般人分辨不了。   但是你却能够发现,因为你根本不是一般人,你有“超强大脑”!   5   发现简婕有“超强大脑”的人是左立。   因为我从来不看电视,完全没听说过这档维珍港著名的电视节目。发现简婕总是咬嘴唇,有所隐瞒之后,我对她也产生了好奇。接到何念的电话之后,我让珍儿把电脑连接上,登陆了搜索引擎,输入简婕的名字,果然和珍儿说的一样,网上关于简婕的内容很少。   我耐心地一下一下翻动着鼠标,浏览关于简婕的寥寥可数的信息,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个字。突然,我翻到了一个关联网页,新闻标题出现在屏幕上,“昔日维珍港天才少女,超强大脑如今成为企业高管”。   “你也喜欢看‘超强大脑’吗?”不知什么时候左立站在我身后, 手拿一杯果汁,“不好意思,我敲了门,但你没有听到。”   “没关系。”我接过果汁,左立也凑了上来,一起看我电脑的内容。“我没看过。”   左立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起来:“‘超强大脑’”是一档火爆的电视节目,有各种脑力竞技,比如记忆法、分辨力、听力等。每一期的获胜者都有高额奖金,总冠军比明星还出名呢!如果你苏黎去参赛,说不定也能拿总冠军!”   “总冠军叫什么?”我问。 “一共办了十五届,我无法说出全部总冠军的名字,但是他们的奖杯都是由我颁发的,因为我是这个节目的总赞助商。”   “哦?”我笑道,“你的确有商业眼光,因为维珍港的超强大脑肯定很多,这里赌场众多,人人好赌,个个算牌,记忆力肯定差不了。”   左立深情地望着我:“其实我赞助这个节目的初衷是为了你!因为你也拥有‘超强大脑’,你有超强的观察力、记忆力和逻辑推理能力,更能帮人唤回灵魂,只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上我的节目……   “不过说到记忆法,就不得不提 15 年前的第一个总冠军,我记忆犹新。   “我当时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每次出场都戴了面具,因为经常有人在参赛的时候打扮得独树一帜,我也没有多想,但是她超强的记忆能力却让我深深折服,可以说直到今天,再也没有人在记忆力的比拼上超过她。”   “她是记扑克牌吗?“   左立摇头:“那太小儿科了。记扑克牌和数字对她来说太简单,她的记忆力已经超乎想象。五个人以相同的语速同时在她身边报成语,每个人报 100 个,并且只报一遍,她可以将这 500 个成语准确无误地按照顺序写出来,并且可以随机说出任何一个成语是哪个人第几个报出来的。   “还有,只浏览一遍,她就能够记下 200 对双胞胎的头像和每个人的名字,准确无误。   “此外,最让我们叹为观止的还是她的微观辨识能力,我们曾经给她准备了 1000 杯水,这些水全部来自同一水源,以相同的毫升数量,装在同一批次出厂的透明塑料杯子中,她可以很快地找出,哪一杯被我们放进两粒盐巴!”   “记忆法可以经过训练,使用特殊方法,比如记忆宫殿,我也可以达到这种水平,甚至超过她。但是她的微观辨识能力的确很厉害, 可能是一种天赋,与眼睛的构造有关。”   “是呀!”左立补充,“在参赛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孩,发现她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记忆力、分析力和应变力,这样的人才我不能不爱惜!”   “我派人追查,找到了她的家,原来她是维珍第一高中的学生, 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大企业工作,她受邀到我的公司工作几年,然后跳槽了。”   “她叫什么名字呀?” “你不正在看关于她的新闻嘛!”左立指着屏幕。简婕?!我大吃一惊。   6   没想到阴差阳错,让我知道你有“超强大脑”。   我继续与简婕的对话,珍儿手中的枪还是握得紧紧的。   第一次见面,你就轻松地区分出眼前混在一起的矿泉水,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珍儿在你走后还琢磨了半天,现在看来,这对你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而且,我曾经随着你的记忆回到你在维珍内港的家里,在玄关背后墙壁的隔板上摆的那些奖杯都是你的,其实从小到大,因为你的记忆力,你得了很多的奖。   这里要补充一点,作为灵魂唤回者,我去过很多人的回忆里。如果这位委托人本身的记忆力较好,我眼前的情景就会特别清晰,反之就会模模糊糊。   你的记忆里,天空湛蓝,树叶的脉络清晰,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证明你的大脑分析和存储功能特别强大。   你连水里放了盐巴再溶解都能轻松分辨,所以,你只需瞄一眼,就知道哪一碗汤是自己放了毒蘑菇的,如果那碗汤恰好被分到佣人或你自己那里,你就会找借口倒掉。   你就是这样杀人的。   而“幸运”的是,虽然只有七分之一的运气,但就是被你碰上了, 你杀死了当时你最想杀的简妮,让无差别犯罪成为目标性谋杀!   至于简娜,确实是公审枪毙的,但她根本没有杀人,她是在替你顶罪!   你也许不知道,警方询问的笔录中,有这样一段话,是卢素素的。她说:“简娜被警方带走的第二天,有一个男孩儿跑来告诉她,其实简娜不是主谋,她这次是替人顶罪。”   可惜警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男孩儿,可能是因为简娜出事,这些小混混都逃跑了的原因。   不过,卢素素一直想不通,按照简娜的个性,她为什么要为别人顶罪呢?   而且,究竟是什么人会让她心甘情愿顶罪,宁愿为对方送死呢? 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也许你对简娜毫无感情,她却把你当成深爱的姐姐!   为了你活,她选择去死。   因为我只能到你给我提供的特定回忆场景中去,无法认识真实世界中的三个妹妹,更不能了解她们对你的情感,这一切都要靠我的揣摩和他人的描述。   还有简娜委身于路易刘,是想在他身上弄到一点钱,不过这些钱她没有挥霍,而是拿回来补贴家用,替你父亲还赌债,供你们读书。   简娜早早辍学完全不是因为不好学,据警方了解,其实简家四姐妹都是很聪颖的,简娜的成绩虽不及你和简冰,但也不至于学不下去。   当初她离开学校时曾告诉关系要好的同学:自己的家人每个都奇奇怪怪,不成熟,不争气,这个家就快养活不下去了,她有责任为父母分担,照顾好自家的姐妹。   这才是真实的简娜,小小年纪却富有责任心。   我们回到导致简娜被枪毙的绑架案件上来——   警方在追查衣柜里闷死的男童案件时,发现了很多疑点,这些疑点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简娜根本不是杀人凶手,可是她却坚决站出来包揽了所有罪行。   而那段时间正好是维珍港严打政治犯罪的关键期,当局下令对反对宗主国殖民统治的民众杀一儆百,作为小头目的简娜自然在当局清剿的名单之列。而她又刚好撞上枪口,犯了杀人重罪!所以刚满十八岁的简娜被匆忙定罪,并被执行枪决。   这里必须指出,你,简婕,曾经也是反对派小头目!   也许你本人极力隐藏这段历史,但你不知道,在你的档案中,有一份关于你的调查材料,何念警长已经把它找了出来,那是多年前, 政府在清缴学生党的时候,学校组织自查的结论。   这才是你丧失国外交流深造的原因,而不是简妮的几句玩笑话, 说你喜欢偷窥女人。   你曾经和简娜一起参与组织过维珍港反殖民运动,不过你心机很深,一直隐居幕后,完全不像简娜那么张扬。   我不想评价历史是非,只能替简娜惋惜。再次回到绑架案件: 简娜是因为一个男童之死被定罪,其实这整件事一开始就是你提议的!   这也是何念警长梳理多年前被捕的学生自诉材料中偶然发现的。这份材料的主人公也参加了当年的绑架,虽然只字片语,但明确指出了,是你,简婕,最先提议制造轰动事件,比如通过绑架来营造声势。也是你,简婕,物色了受害者——邻居家里一位富裕阶层的孩子,并且亲自诱拐,把他绑架到偏僻的地方。   因为受害男孩儿认识你,所以你把他关在一个木质的柜子里活活饿死,弥留之际他用指甲在货柜里刻下来两个字“简”“女”,作为死亡信息。   警方由此判断,小头目简娜是杀人凶手。因为“娜”是女字边。   可是,大家忽略的是,“婕”也是女字边啊!   简家四姐妹,除了简冰,名字中都有女字边。男孩儿死的时候只有十岁,他一定是写不出比画很多的“婕”字,才写了一个“女”字。   为了证实男孩儿究竟会不会写“婕”字,何念警长找到了受害孩子的家长和老师,老师证实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没有学到笔画这么复杂,又比较生僻的“婕”字。而“娜”字虽然比画也多,却是常用人名字,在教材中出现过。   何念警长甚至翻出了孩子当年的习题册,一个字一个字查找,终于找到了“娜”字,也就是说,受害人一定会写“娜”字!   简娜最后替你顶罪,慷慨赴死!   你曾经带我回到了她临死的一刻,简娜的那段演讲,与其说送给其他人,不如说就是送给你!   因为她深爱你这位姐姐,坚信你会把“自由之路”走到底。   ——这也是你给她的承诺!   7   最后来说简冰,这是你最不应该杀的人,但也是你最恨的一个人! 从小到大,你不得不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比你漂亮,又处处比你优秀的简冰装成亲密的双胞胎,性格的狭隘慢慢主宰了你,你整天压抑厌恶却无从发泄!   披天使羽毛的简冰完美无缺,几乎是人见人爱,沉稳随和的个性, 心思又特别细腻,在和她的一次次较量下,你总是失败。   其实简冰和简娜、简妮一样,都深爱你这位大姐,在她们的眼里, 你只是冷漠了一点,孤僻了一点,因为你没有母亲,妹妹们更希望能够给你温暖。   这些你都心知肚明,可你,连最后一个妹妹都要杀掉!   还有一件事能够证明你的卑劣和可怕,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陷害无辜者——   姗姗生孩子那次,也许你不知道,简冰提醒她,是你勾结一个叫徐泽的坏男生,对她施以毒手!简冰这时候已经认清你的嘴脸,她甚至知道是你杀害了另外两个妹妹,不过她刚想告诉姗姗实情,你就在厕所外面敲门了。   “简冰一直不是好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大家都被她的外表欺骗了!”简婕愤愤不平,“她竟然在外人面前出卖我!这样告诉姗姗,不就是置我于死地吗?”   “但她有没有撒谎,是不是你害的姗姗?”   “我真后悔带你到这个场景去!”简婕对自己懊恼,“其实那天我很犹豫,但不知道怎么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个厕所,人的潜意识是无法控制的。不过说实话,我压根也没有相信过所谓唤回这一套把戏, 你又没有耐心,从来不说细节,我并不知道你在现场能经历什么。”   “我化身为姗姗,帮助她生下孩子,也听到了简冰对姗姗说的那席话。”   “是的,在厕所外面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简婕垂下睫毛, “但你说是我杀了简冰,还是没有证据!”   “有。”我直视眼前这个杀人恶魔,“这个证据还是你的潜意识提供给我的。”   简冰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背后连刺十几刀,再被车碾压而死。这时候她在一间芭蕾舞教室教小学生跳舞,男朋友都没有。她的人际关系和名字一样,一直很单纯,很简单。   凶案发生之后,警方排查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嫌疑人,现场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再加上简冰的财物都被抢走,所以只好定性为流窜犯谋财害命。   因为简娜、简妮的唤回我都失败了,你此时已经认定我是个神棍, 对我的防备之心完全降低了。   这里要补充一句,你虽然强调无法控制自己的潜意识,但是之前的回忆场景却都是你精心选择的,无非是让我得出简妮和简娜都是该死的混蛋这一结论,让我对她们没有任何同情之心,也就不会纠结她们的死因,为她们寻找真相。   ……   你说过,简冰死亡时,自己不在现场。而且这种情况,你怎么可能在现场呢?   哈哈,可是好笑的是,最后一次冥想唤回,你把我带去的却不是荒芜之地,而是简冰死亡的现场!   你的潜意识出卖了你!彻底出卖!!!   试问,如果你不是凶手,你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简冰的死亡现场, 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看着她咽气呢?   8   简冰之死距今也快十年了,但何念警长对你依然存有怀疑,这件案子的早期调查他都亲自参与了。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他走入你的生活。在侦破简冰案件的同时,他惊讶地发现简妮和简娜的案件存有各种疑点,而这些线索最终的指向都是你这位大姐。于是,何念警长开始在你不远不近的地方长期观察你,监视你,这让你不寒而栗。   回到简冰的案件,警方当时就发现了各种疑点——   首先,天色已晚简冰一个女人,为什么走在那条行人稀少的路上呢?   简冰不是奔放大胆的性格,平时循规蹈矩,甚至略显懦弱。她遇害的地点,并不是每天上下班的必经路线。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在夜色中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呢?   其次,简冰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人行道不走,非要专门走下来,走到有汽车经过的水泥路上来了呢?她最后就是因为倒在水泥路上,才被后面的车子反复碾压致死的。   最后,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是普通抢劫,根本不需要刺那么多刀呀,抢劫犯就是求财,抢了快跑,哪有时间站在原地刺受害者那么多刀,被人发现怎么办?   所以,除了抢劫犯可能心理变态之外,下手这么重,明显就是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有两个可能:一是凶手的脸被看到了,担心脸部明显的特征被记下来,因此而落网;二是凶手是受害者熟悉的人,开始杀人就没有回头路!   把这些疑点全部串联,何念警长当时就推断,简冰应该是和某个熟人一起走在这条路上。那人推着一辆自行车,不,也许当时是简冰推着自行车,那人站在她身旁,冷不防抽刀下手,置她于死地,然后再拿走她的所有财物,包括自行车,伪装成抢劫杀人,这样所有的疑问就都解开了。   不过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简冰的自行车和行凶者的作案凶器,无法提取指纹,更没找到任何犯罪嫌疑人的影子。   你也知道,警方是会避重就轻的,一件总是难以侦破的案件,慢慢就会被冷落,放置在布满灰尘的卷宗柜里,最后成为无人问津的悬案,也就让凶手得以逍遥法外。   何念警长当时怀疑到了你,可是你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个不在场证明一定是你采取的某种精巧的手法,总之你骗过了警察。何念警长虽然怀疑你,没有证据也无能为力。   你本来可以逍遥法外,但是你却错误地找到我,唤回三个妹妹的灵魂,让我目睹了你的罪恶。   那天我随你的潜意识指引,回到简冰的死亡现场,此时你已行凶完毕,简冰陷入弥留之际,我看到你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冷酷地看着简冰倒在血泊里。直到车子一趟一趟从她身上碾过,她没有任何生还可能,你才离开。   自行车,我看到了,在你的身边有一辆自行车。   别忘了,你虽然有所谓的“超强大脑”,可是除了微观辨识能力我略占下风之外,在观察力和记忆力方面,你引以为傲的那些雕虫小技,我是完全不会弱于你的!   任何出现在我眼前的景物我几乎都过目不忘,随时可以回头翻看和查找细节。任何人和我描述的任何场景,我虽然不在现场,但都能做出画面联想,甚至脑补出没有告诉我的部分,并且十分精准。   9   何念警长不像我,可以进入你的潜意识。当初虽然参悟了你的杀人手法,但不清楚你的杀人动机,更没有破解你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关键人物,也就是卢素素,你一直害怕的那个人,三个妹妹的母亲,何念警长找到了她!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下落,三个妹妹都死了之后,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的卢素素隐姓埋名,躲了起来。就是她告知何念警长你的杀人动机,还把你的过去,揭个底儿朝天!   你从见到卢素素带着简冰走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就想杀了她们, 虽然你只有四岁,杀意伴随了你的整个少女时代,从简妮的那碗蘑菇汤开始,你真正把杀意变成了行动。   卢素素说,你就是忌妒!   忌妒三个妹妹比你聪明、比你漂亮、比你得宠!   你是个内心极度阴暗的女人,为了忌妒,你可以杀死自己的所有亲人!   “不是!她胡说!”   一直沉默的简婕忽然激动起来,她甚至一把推开珍儿对着自己的手枪,珍儿反应敏捷,再次猛地扑住了她,手枪压住她的太阳穴,简婕只好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请听我说几句,可以吗?”   见我同意放开她,简婕坐定,拢拢头发,艰难地说:“卢素素才是个满嘴谎话的女人!既然你想揭开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我就毫无保留了。你知道吗?生活在我们四姐妹和卢素素身边的那个男人,我父亲简里仁,是一朵盛开的奇葩。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我们的父亲说起。”   他和卢素素是堂兄妹,相差两岁,卢素素是我父亲叔叔的女儿, 她的真实名字叫简里佩。   十几岁的时候,两个少不更事的家伙就越了雷池,甚至怀上了孩子,直到马上要生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   长辈是坚决反对的,简家毕竟是大家族,虽然不是很有钱,但在维珍港有点头脸,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丑闻!简里佩,不,是卢素素, 就被逼着引产,谁知道孩子当晚就早产出来,是个儿子。   这个孩子在简家养了几天,就被送到乡下去了,简里佩改了名字, 远嫁他乡——一位才华横溢、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我父亲简里仁, 则被送进一所大学。   在学校里,我父亲认识了我母亲,热恋中母亲怀孕了,不过这一次后果同样很严重,母亲的家人发现了,跑到学校要求开除我父亲。这时候学校已经打算要父亲留校任教,再加上简家出面协调,校方妥协,只要父亲承诺毕业后立即娶我母亲就既往不咎。   一切看似即将圆满,我父亲却忽然变了卦,坚决不肯娶我母亲, 还发毒誓,这辈子死也不娶她,要娘家带她回去立刻把胎打了,大家一拍两散!   校方难以收场非常气愤,反复给我父亲施压,他死活就是不同意, 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学校只好把他开除了。   这时候简家也对我父亲失望至极,没人再搭理他。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一个人游荡了几天,又跑回去找我母亲,苦苦哀求要和她生活在一起。   那个孩子已经打掉了,母亲重新接纳了他,不久又怀了我。   婚后,他突然又变脸,三天两头要和母亲分手,整天吵吵闹闹。听说父亲找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在我 4 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   没多久,简里仁重新找到卢素素,她老公死了之后,她有一个女儿叫冰冰,只比我小一个月。   这个新的家庭就组建起来了,过几年简娜、简妮也出生了……   10   虽然如同流水账,但简婕讲得丝丝入扣,我和珍儿都听得入迷。简婕继续——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这一辈子没有工作,几乎也没有收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破船,不是在海里钓鱼,就是在岸上的赌场消磨时光,要么就是关起门在家睡大觉。   卢素素则经常夜里出门,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娱乐场所当主管。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这一家人,是靠出卖别人的肉体活着。   简妮出生不久,我父亲进了监狱,罪名是猥亵女性。   有个随父亲一起海钓的女人控告他,由于父亲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两年后出狱。但是出来后没多久父亲就又被抓了进去,罪名还是猥亵女性,对象还是上次那个女人,她坚称父亲趁一起钓鱼时在海上意图不轨!   又是两年后,父亲出来,没多久,又被抓进去,和前两次一样的罪名,还是那个女人告他……   不过这次,父亲没有判刑,虽然他依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却被直接放了回来,因为警方感觉被戏弄,不再理睬他们。   谁知道,我父亲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女人,痴痴地站在她家门口,那女人隔着铁闸门看着我父亲,两人傻瓜一样笑了很久很久。   奇葩不?   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呢!   很多人,包括我都见过那女人虐待父亲,他却好像乐此不疲。 有一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清晨在公园的长凳上,父亲趴在凳子   上,光着膀子,那女人拿着一盒针灸针,在他的背上一根挨一根,密密麻麻地插满一背!父亲猛然转过身来,仰面躺在长凳上,疼得直咧嘴,可那女人笑得呀,简直停不下来,父亲也是一边哇哇叫一边大笑。   你说这是不是一对疯子!   “这两人神经不正常吗?”珍儿嘟囔了一句。“我们确实也怀疑,但没有把他送进医院。”   “你父亲别的方面正常吗?”听到这里,我语气缓和。   简婕摇头:“奇怪的就是,他在我们面前还算正常,只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父亲还把她带回家,这是我亲眼所见,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女人拿个镊子拔他的胡子,父亲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流出来,竟然还笑个不停。而且,卢素素竟然也站在一旁边笑边看,还忙着在厨房亲手做好吃的!”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和珍儿对望,居然还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夫妻?!   “你父亲和卢素素关系好吗?”我问。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一方面,他们平时交流不多,但夫妻那点   事上应该还不错——我们的家不大,隔音也不好,他们也没有任何避讳我们的意思……”   珍 儿 翻 翻 白 眼 , 吐 了 一 下 舌 头 。 “ 这 对 你 们 姐 妹 的 心 理 状 态 有 影 响 吗 ?” “ 我没有和简冰聊过这个话题,应该对我们俩影响不大,但简娜   和简妮的早熟、放纵,应该多少有些关联。” “你父亲的怪异举动,和你杀人有什么直接联系呢?你说卢素素   是胡说,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杀了三个妹妹?”我把话题扯回来。简婕思忖一下,歪着嘴巴,咬了一下嘴唇,我用自己的手指做出   一个手枪的模样,对着她的脑袋,她知道不能再隐瞒——   11   我父亲活在自己奇特的精神世界中,对我就完全不管不顾了。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忘记,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他女儿,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虽然每天都能碰到,但成了“点头之交”。   到了简妮出生之后,他几乎已经忘了我的名字,有时候手指比画着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摇摇头又走开了。还有一次他和我聊了半天, 才发现我不是简娜,笑容凝固之后又离开了。   他特别溺爱简妮和简娜,那是他的心肝宝贝儿,有什么好吃的, 好穿的,都会先给她们,完全没我的份儿。因为卢素素的关系,他对简冰都比对我亲近,偶尔会有说有笑。只有对我,虽不是冷若冰霜, 但就是不理不睬。   他可以无视我,但他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在那个家里,每天看着他浑浑噩噩,呆呆傻傻,我的心情沉进冰点,没有一分钟真正快乐。   相比之下,卢素素并不是十恶不赦,在继母中她算是好的。她给我吃,给我穿,开始的时候,对我的态度也算和善。   不过,看不顺眼一定是相互的,也许是从第一眼开始,也许是积累了好多年。   卢素素自己很爱美,她也很漂亮,在娱乐场所工作又会打扮。但我能看出她衣着的廉价,和她的品位、对自身的期望值并不在一个层次,但她又无可奈何,因为她实在没有经济能力负担昂贵的物品。   我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我撞破了她的秘密,她才对我改变态度。   “什么秘密呢?”我又来了精神,这个家庭真是谍影重重。“我知道她杀过人!”   卢素素也杀过人?我和珍儿对视,她杀了谁呢?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简婕咬了一下嘴唇,这个真的很难解释,我还是往下说吧——   知道卢素素杀过人之后,冲动之下,我给警察局写了一封匿名信, 举报她杀人,谁知道邮票没有贴足,信被退回到寄出去的邮局。   这个世界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卢素素有个闺蜜在邮局工作,她竟然看到我那天在邮筒里投了一封信,在退回的信中她发现这个信封很像当时我投进去的。因为是写给警察局的,她感觉这其中有蹊跷, 就告诉了卢素素,卢素素一眼就认出我的笔迹,把信拆开了……   在信里,我告诉警察,卢素素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杀了一个叫汪明栋的男人。   卢素素看了信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信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于是这就成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心结。   这件事我没有再告诉其他人,但是从那之后,卢素素对我的态度是 180 度大转弯,几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三个妹妹相继死去,继母的精神状况临近崩溃,她开始对我面露狰狞,这时候我已经搬出去,她却阴魂不散地骚扰我,恐吓我。   对待她,我一忍再忍,一躲再躲。   12   “按照你的意思,卢素素指责你的杀人动机完全是无中生有,是因为你恰好得知她杀过一个叫汪明栋的男人,她怀恨在心,故意栽赃陷害你吗?而且,不是她在躲你,是你在躲她,对吗?”   我与简婕的谈话继续:“可是你又怎么否定何念警长和我寻找到的,你杀害三个妹妹的证据呢?”   “这些证据都无法取证,甚至是你们主观臆想的!你们完全心知肚明,不然我现在也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灵魂唤回不被主流社会认同,甚至可以说就是招摇撞骗,试问法官又怎么会采纳你在我的记忆中提取出的这些所谓证据,然后判我个杀人罪呢?”简婕理直气壮,“再说警察在所谓的那些卷宗里面找到的‘线索’,说我参与了维珍港反殖民运动,我完全可以说这是诽谤!请问有任何书面文件证明我是运动的头目吗?请问有任何影像资料拍摄下我领导运动时的画面吗?没有!完全没有!”   “你真是厚颜无耻,胡搅蛮缠!”珍儿就差吐口水在简婕的脸上了——   从一开始,我就劝苏老师不要接你的委托,说实话,虽然在电话里你的声音特别好听,语气也特别温柔,但我就觉得不舒服,直觉就认定你是个特别假的人!   果然,你的内心如此肮脏!   唤回灵魂失败,我们会按照合同退钱给你,你却不依不饶打上门来,找我们的麻烦!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却让苏老师把你杀人的事实翻个底朝天!   你真邪恶,活该!   “你骂她也无济其事,我们不是警察,点到为止而已。”我示意珍儿算了,又郑重地告知简婕,“你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们大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接下来警方要如何,也与我无关……”   珍儿放下手枪,简婕一跃而起,确认了我真的打算放她走,便抓起手包,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好半天,我的耳膜还能听到走廊里传来的,急促又尖锐的鞋跟和大理石地面撞击的声音。   “就这样让她走吗?”珍儿大吼,心有不甘。   “让她走。”   13   确定简婕离开大厦,珍儿回身,亲昵地搂住了我:“苏老师,您太厉害了!我今天才知道,您有这么强的推理能力,都可以做名侦探了!”   我不太习惯和别人靠这么近,但这是珍儿,由着她吧。我也笑着:“简婕被我唬住了,你也信呀?”   “啊?您是唬她的呀!”   “当然啦!”我乐出了声,“你跟着我这么久了,难道第一次见我唬人呀!”   “灵魂召唤固然神奇,但并非无所不能,我在简婕的记忆中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你的何念警长事先告诉我的。   “三次都不能唤回,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估计简婕和妹妹们的死一定有关联。   “在简娜唤回失败之后,我就接到了何念的电话,他告诉我,近期他在跟踪一名嫌疑人,发现她频繁出入我们的事务所。   “就是这个叫简婕的女人。”   “他干吗不直接问我呢?”   珍儿有点醋意。   “傻孩子,何念警长不希望对你造成困扰。发现简婕找我的目的是唤回三个妹妹的灵魂之后,他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呀?”珍儿想着心上人,脸又发红。 “ 他笑的是,自己追查简婕已经有几年了,一直没有突破,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嫌疑人,但简婕来找我,反而印证了他的怀疑。”   “因为心虚。”   对!珍儿说对了,何念警长也说,简婕肯定是心虚,恐惧,所以来找我做灵魂唤回。   因为何念警长坚信,是简婕直接或者间接杀害了自己的妹妹。三个妹妹!   可惜他没有证据。   即便通过电话,我也能想象何念那副苦恼的样子—— 苏黎,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我才来求助你呀!   我第一次接触到简婕,是简冰的案件,曾经找她了解情况,她的三个妹妹都是非正常死亡,确实激起了我的好奇。   又过了两年,我在翻阅历史卷宗时发现,简婕曾经参与过维珍港反殖民运动。   职业的敏感让我忍不住开始调查,结果却越来越震惊,我发现, 三个妹妹的死亡与她们的姐姐——简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先后找了她家的邻居、老师和同学,也走访了简家的亲属,我发现,简婕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孩儿,她和三个妹妹的关系都不好,更重要的是,简冰去世之后,简婕就从家里彻底消失了。   在维珍港想假冒 ID 身份卡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持假证被警察发现非常麻烦,所以我很快通过银行账单、消费记录查到简婕住处,一直在暗地里跟踪她。   “不过现在跟踪她几乎是浪费时间,三个妹妹死了多年,就算有什么痕迹也早被时间淹没了。其他同事劝我算了,我却把追查简婕当成个人爱好,就是好奇地想知道真相。”   “你一直是这样的性格,一位好警察的品质。”我赞叹。   何念害羞一笑:“哪里呀!你知道我的个性,我只是比较固执而已。”   “所以您就答应帮助何念,找出简婕杀害妹妹们的证据吗?”珍儿问我。   “有一半原因。”我的右侧肋骨隐隐作痛,只好压在桌子上,今天实在太疲劳了,我耗尽了体力,只好赶快结束今天的对话——   简婕说对了,我即便找到证据也不能在法庭上用来指证她,何念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拜托我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演今天的这场戏!   故意打草惊蛇,引诱简婕继续杀人! “杀人?!”   “对!简婕一直在寻找卢素素的下落,这才是她心中最大的隐患! “三个妹妹唤回失败,何念料到她早晚会跑来要求退费,或者羞辱我一番。   “你看这里!”   我用手指牵引珍儿的视线,在我书桌上竖着的台历这里,有几个模模糊糊的地址,好像是铅笔写的,但又用橡皮擦了一下,留下了斑驳不清晰的字体——   这就是为简婕设下的陷阱,其中一个地址就是此刻被警方严密保护的卢素素的地址!   微观辨识能力和记忆力超群的简婕,即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也能看到并且轻松记下这些地址,她肯定会怀疑其中有一个是卢素素的。因为这是我刚刚写上去的,她上次来唤回的时候还没有。   写了又擦掉,肯定有古怪。   我故意用枪指着她,强迫她长时间坐在我对面的沙发,她的眼睛肯定会“不经意”地注意到这些信息。   “这是请君入瓮!”珍儿巧笑倩兮,就像个孩子。   14   珍儿心情愉快,小鸟一样在事务所飞来飞去,准备晚上和爱人约会,一会儿工夫就把下午简婕来事务所大闹一场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   我却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有些事情,注定不能都告诉珍儿。   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假如知道事情的真相,今后就不会享受这样简单的快乐了。   关于简婕,我的确有所保留。   我见过卢素素,一切又要回到那时那刻。   卢素素坐在我的对面,看得出化疗之后,她的身体全毁了,没有一丝头发的脑袋,让她看起来像个外星人。   不过即使面容枯槁,气息不平,这个女人依然衣着整齐,巍然端坐,看得出她受过非常良好的家庭教育。   “我不是个好女人,这是很多人眼中的我。”知道我的来意,受何念警长委托,帮忙调查三个妹妹的真正死因,卢素素开门见山。   简家是岛上原住民中的大家族,家风淳朴保守。   十几岁的我就和堂哥有了孩子,丢了家族颜面。关起门,我父亲用鞭子狠狠抽打我,想把孩子打掉,可这孩子却像钻进骨头,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肚子里,直到呱呱坠地。   孩子生出来之后就被送人,我没有再见过一眼,这辈子也没有。我被迫远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身体可以给他,但精神世界我想   留给自己,这是一片安宁的海港,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海滩看日出日落。可他总是不断地要求我,做个好妻子,做个好儿媳,甚至硬要挤进我的内心,霸占每一个角落,要我和他沟通!沟通!沟通!   沟通什么?对待这样的生活,我已经无话可说。所以直到他死,还一直对我恨之入骨。   “他是因为爱你,希望经营好这段婚姻。”我插话。 “也许是吧!”卢素素摸索着想点一支烟,突然袭来的咳嗽,让   她作罢,休息几秒,继续讲述。   “他死后,我长期冷漠的态度最终激怒了公婆,被他们扫地出门, 只有女儿冰冰跟着我。无依无靠之际,堂哥重新收留了我,他也是单身带着女儿简婕。我们都潦倒成这副模样,家人无法再管,也就任由我们生活在一起。”   “那你们没有去找之前的儿子吗?”   卢素素自责地摇头,“与简里仁重新生活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过去就过去了,时间可以改变所有人。简里仁变得游手好闲,嗜赌如命,这个家只能由我来一人承担。可惜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只能在港口做小商小贩。”   “简娜和简妮相继出生,我实在无力养活,这时候才开始依靠容貌去娱乐场所工作,但我从来没有出卖自己的身体。可让我惊讶的是,简里仁表面上完全不介意,其实心里翻江倒海,他没日没夜地折磨我,明显就是报复。   “我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吧?!”   卢素素的这个问题我真的不好回答,只好给眼前这个重病在身的女人,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现在来说这四个姐妹吧!   简冰就不用说了,那是个非常安静纯良的孩子,简娜和简妮确实顽皮任性一点,但她们本性不坏,和每家的孩子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有缺点,不完美。   简妮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商人;简娜浑身正义,追求自由,是天生的领导者。我一直认为,在维珍港,简娜也许能成就自己的事业。   简里仁不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父亲,但他和我一样,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尊重孩子的天性,允许她们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即使犯了错,走了弯路,但最终还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们一直遵守这样的原则:   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生活。以自己最欣赏的方式,工作。与自己最喜欢的朋友,交往。与自己最欣赏的伙伴,同行。   可是,这个家里只有简婕不肯按照和谐的步调与我们共同进退。我无数次尝试去亲近简婕,但她竖起高高的心墙,把我们阻挡在外。   简婕肯定说了我们很多坏话吧?   她长期是这样,在亲人、朋友和同学中散布关于这个家的荒谬谣言,把我们歪曲成各种怪物和神经病。   其实这个家里真正有毛病、不正常的人,是她!   15   简婕有双重人格。   说到这里,卢素素垂下睫毛,也许是遗传吧,简里仁也这样,甚至可以说是多重人格,但没她那么严重。   第一次见简婕,她只是个 4 岁大的孩子,我就发现她的眼神有一些东西,是属于成人世界的,不该在孩子眼里有的脏东西。   比如鄙夷、愤怒和欲望,让人不寒而栗。   早些年简婕喜欢偷窥我,特别是我裸露的身体,每次我洗澡,她都借故留在浴室里。她经常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胳膊,甚至可以保持几个小时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   我开始以为这是恋母情结,就用加倍的爱和温暖来回报她。不过,直到她 8岁那年,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惊醒,一切才改变——   那一夜,简里仁在赌场逍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之间, 一只小手伸进我的衣服,在我的身上到处游走,我睁眼看到简婕,她正睁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有的孩子喜欢抚摸母亲的身体。”我想起了唯唯和她瘦弱的小手。   “不是!”卢素素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那不是属于孩子的抚摸,是,是属于男人的抚摸!”   听到这里,我的毛孔也立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推开了简婕,小声命令她,让她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她照做了, 但却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夜,我再没有睡着。   简婕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男人!   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在简婕面前极力掩饰复杂的情绪,她也没有再做越轨的事情,只是我好像吞了一只苍蝇,开始躲着她。   几年之后,简妮慢慢长大,她到处说简婕是个变态,喜欢穿男人的衣服,喜欢抚摸自己的身体,喜欢自言自语,一个人傻笑或流泪。这一切都是真的。   “除了简婕杀三个妹妹,刚才的话你对警察说过吗?”我问。 “没有,实在难以启齿,警察都是男人,他们很难理解身为女人的细腻感受,我不希望他们以为我在故意挑逗他们,或者编造天方夜谭。”   “那你杀过人吗?汪明栋?”   我冷不防抛出这个问题,是想试试卢素素的反应,我本以为这是遇火就着的炸药桶,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平静得好像喝了一口温水。   “汪明栋,是我前夫。”卢素素又点烟,这一次终于开始吞云吐雾,我知道她的病,是肺癌,“是我杀了他,我已经向何念警长坦白了,但是鉴于我的身体状况,法庭允许我在这里等死。”   “那简婕是怎么知道的?”   卢素素看着天花板,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简婕怎么会知道,而且——   她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16   我拨通夏敏的电话,约在牧谷医院见面。   听完简婕和卢素素的故事,夏敏眉头紧锁:“目前来看,有三种可能。”   “一是,卢素素从头到尾在误解简婕。正如你所说,简婕小时候渴求母爱,表现得极端一点。所谓‘男人的抚摸’,只是受到在孩子面前并不避讳亲密行为的父亲和继母的影响,算是一种模仿。   “还有,简婕如何知道卢素素杀人,并且还知道继母的很多隐私, 应该还是因为她所拥有的超强观察力、想象力和逻辑推理能力——   “杀人不会无痕,维珍港也不算太大,简里仁和卢素素又来自一个家族,道听途说、七嘴八舌的亲戚和邻居,估计不少。   “年纪还小、没有心机的简冰,不一定会保守秘密。甚至卢素素自己,在这样的家庭里,都难保不会对生活产生抱怨,也许还会在夜里说出梦话……   “而长期藏于暗处,善于观察的简婕,逐渐拼凑这些碎片,最终会得出很多接近真相的猜想!   “二是,简婕真的患上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有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其中一个人格恰好是男的,简婕把他假想为死去的卢素素的前夫——汪明栋,并经常扮演,时不时捉弄继母。而卢素素因为是杀害前夫的凶手,自然怕得要命,更加丧失理性判断。”   “至于三嘛……”夏敏欲言又止。 “三什么三,快讲!”我催问敏妹子。 “苏黎,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我的确听说过这样的例子,有人说被唤回的灵魂,没有在 72 小时后消失……”   “是没有消失呀,它隐居在新的肉身里面,没有话语权、主导权和支配权,也就是说,新的肉身及其固有的灵魂,完全意识不到这股能量的存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72 小时之后,被唤回的灵魂依然是新肉体的主人。”   啊!我惊讶万分,那你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呢?而且,我们怎么没碰到过这样的例子呢?   “第一,我们对自己灵魂唤回的能力深信不疑,没有意识到方差的存在;第二,我们没有做过跟踪调查,没有去探究这种可能性;第三,我们和委托人没有过于亲密的关系,没有收到这样的反馈。”夏敏用语严谨,又来一二三。   我明白夏敏的意思,我们的确没有做过任何“售后服务”。   因为我们深信,一个外来的灵魂进驻一个崭新的肉体,而这个肉体也有一个固有的灵魂。被唤回的灵魂会逐渐虚弱,主宰这个肉体三天,接下来就会隐身在肉体深处,只能感知,不能再控制。   但谁能确保这个过程不出差错呢?   如果被唤回的灵魂继续主宰新的肉体,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如果这个外来的能量足够强大,鸠占鹊巢,一直霸占着这幅肉体, 那么固有的灵魂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两个灵魂——两股能量都势均力敌,一起控制着这幅肉体, 又会给这个人造成什么样的精神困扰呢?   忽然,我想起一个人!   之前事务所大厦的一名小保安开枪杀人,但他一直坚称虽然是自己开的枪,但这样做并非是他的本意,完全是无意识。有没有可能, 他就是“方差”?   “少部分人能勉强隐藏,但大部分人会被认为精神分裂,多重人格。”   夏敏和我站在新生儿护理室的外面,隔着巨大的玻璃墙,刚刚出生的婴儿在小床里甜甜地睡着。   “这样的人生不就成悲剧了吗? ! 我们本想装扮成救世主,拯救A,给予一次重生的机会,但却不小心伤害无辜者 B,岂不是罪无可恕吗?”   “灵魂唤回是宇宙间神奇的力量,但是在这个绝望压抑的现实世界,谁知道还有什么力量存在,并且主导一切呢?”夏敏哀叹。   “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继续?” “为了公平,重生本来就不该,这个世界已经够混乱……”   离开夏敏的医院,我的胸口还是憋闷,这一切,就是我不想告诉珍儿的部分。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儿,不能让她活在纠结和内疚之中。   大厦的电梯里,我遇到戴着一副墨镜,打扮时尚的果儿。他背着个大书包,刚放学的模样,见了我,往电梯里面挪挪,又有点不情愿地嘀咕一声:“苏阿姨好!”   “进电梯你还戴墨镜,能看到路吗?” 小男孩叹气:“我要去找珍儿姐姐。” “找她,你戴墨镜干吗?”   “她的男朋友,那个警察叔叔不是总戴个墨镜吗?我以为珍儿姐姐喜欢……”   看着眼前这个稚嫩可爱的孩子,我不免好笑:“人家是当警察的,有时候要办案,隐藏身份当然要戴墨镜啦!你怎么那么早熟啊,为什么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姐姐呢?”   “就是喜欢她……”   我摸摸他的头顶,“小果果,你应该找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做女朋友,珍儿大你太多了不好,你还是要找现在最多七八岁的。”   “谁说她大那么多呀?”果儿一惊,“她今年不是只有八岁吗?”   17   “明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三个妹妹的事我们永不再提!” 简婕哀求。   “怎么能功亏一篑,让卢素素还愉快地活着呢?”汪明栋忿忿不平。“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被警察盯上,我死而无憾,但我不能让你也死!”   “我爱你,简婕。”汪明栋低声呼唤。“我更爱你!”简婕大声回应,“我一直用生命爱你!”   “毫无保留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心领神会。 “我的乖女孩儿,为了我,你吃了那么多苦,被外人歧视,被姐妹误解,父亲和继母也不断伤害,甚至被认定是精神病患者!现在终于苦尽甘来,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我知道……”简婕温顺地回应道。   “去杀卢素素!”汪明栋瞬间更换频道,仇恨重新涌现,“当年她害死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对她下手,算是仁至义尽!不过,现在她成了你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威胁,我必须杀掉她!”   “这个可恨的女人,必须让她血债血偿!” “为了你,我可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杀掉!更何况简冰,她也不再是汪冰,她对我这个亲生父亲毫无感情!”   “她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怪胎!”简婕继续说,“那天傍晚,我替你把她约出来,故意引出关于亲生父亲的话题,却发现她对你的死没有任何伤心和怜悯,她还指责你的父母把她和卢素素扫地出门!她被简里仁和卢素素蛊惑,无情无义,是非不分!”   “我就是这一刻彻底崩溃,下定决心当场杀了她。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应该死!”简婕宽慰道。“对!”   “地址你记住了吗?”简婕又问。   “当然,这对我这位大脑研究专家、大脑潜能开发专家和记忆大师而言,实在太小儿科了!”汪明栋略显得意,“苏黎这个嚣张又愚蠢的女人,肯定没想到,我们在她那里得到了卢素素的地址!”   “我们出发吧!”   就这样,简婕与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喃喃自语了半天,然后毅然离开维珍港苏黎的写字楼,一个人快步消失在暮色之中。 第六章 苏黎   1   “苏黎,赌场谋杀夏伟业的人,会不会是你呢?”   何念到事务所“探亲”,珍儿正在接待一位委托人。敲敲门走进我的办公室,何念径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我。“排除法吗?”我也漫不经心地丢了一个咖啡口味的纸杯蛋糕给   他,这是珍儿新烤的,“其他人都查过啦?舒大师没有嫌疑吗?苏夜、左立,还有珍儿,统统查过了吗?”   警长一边嚼着蛋糕一边摇头。 “还没查完,那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我抠抠自己的脖子,好痒!在椅子里调整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我抱起双肩,半眯着眼睛瞄着这位曾经的追求者,脸上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再刻意扮演淑女,因为他见识过我魔鬼到极致的一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比那时候更丑陋。   你曾经问我的关于苏夜的“十万个为什么”,对我来说同样适用。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在那里毒杀夏伟业?   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说过,找不到盛毒容器。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动机是什么?!   ……   何念一边用手指头绞玩着纸杯咖啡蛋糕的包装纸,一边放任我学他的样子发射连珠炮,直到我打下最后一个惊叹号,尖锐的声音完全消散在有良好隔音效果的墙纸和软包墙壁之后,才抬起头来: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说过:任何一个感官健全的人最终都会相信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如果他的双唇紧闭,而他的指尖会说话,甚至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背叛他。   “苏黎,我现在确信是你了!   “刚才,你已经亲口承认。”   “你疯了吧,我承认什么了?你不会用对付简婕的方法对付我吧, 请君入瓮?”   我还是正经不起来,笑嘻嘻的,正这工夫珍儿走进办公室,何念板着脸朝她一挥手,珍儿知趣地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苏黎,和你相处,我一直想忘记自己的警察身份,从唯唯那时开始,我就刻意避免使用任何针对嫌疑人的审讯技巧,因为我坚信你不是杀人凶手!但是分辨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已经成为我自然而然的能力了。”   “哦?”我收起笑容,坐直身体,拿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刚才的言行出卖了你。正处于防卫状态的人,是和平时完全   不同的。平时的你,讲话慢条斯理,甚至让人误解你心不在焉,可是刚才,你那么亢奋,声音明显高了不止八度。你还能准确地复述我之前说的每字每句,证明你一直在意这个话题,此刻只想撒谎掩饰!”   “你说我杀人,我能不激动吗?”   何念痛心疾首:“我不喜欢现在的你!”   “唯唯去世的时候,你一心要说真话,即便真相是那么残酷,你毫不回避!可现在,你却在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   “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试探你吗?   “不!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指证你的,因为,你曾是我深爱的女人……”   “那你说吧!”我恢复平时的语气,但依然略带嘲讽,“面对我这个你所谓深爱的女人,看你能说出几朵花?!”   “好吧!”何念也不再客气——   首先是动机,我必须澄清,你的目标并不是夏伟业,而是苏夜! 只不过你没有想到,夏伟业会突然喝掉自己妻子面前的咖啡。   舒大师提醒夏伟业喝点提神的东西,让我曾经怀疑你们是共犯, 或者他与苏夜是共犯,直到调查以后,我排除了这种可能。   舒大师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是完全的巧合,二是他碰巧看到了有人在咖啡中下毒,想给执意用维珍之珠开赌场的夏伟业一次教训, 借以证明自己的预言正确,夏伟业有血光之灾——很多江湖术士都是这样骗人的。   我推断是第二种可能。   所幸夏伟业喝得不多,才捡回一条命。   而你,痛恨苏夜,唯唯死后你一直不肯原谅她,这就是动机! 苏夜是唯唯坠楼的见证者,我们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她和你一样,对唯唯之死的细节绝口不提,她坚称是意外, 你就坚称是谋杀,是你杀了唯唯。鉴于你当时的精神状况及你父亲的身份,你被送进精神病院,唯唯之死不了了之。   可是,你对苏夜的仇恨一直没有消散。   ……   其次是时间,你为什么选择此时杀害苏夜。   苏黎,你已经知道自己病了,是晚期肝癌……如果不找机会报复, 你会“遗恨终生”!这同时解释了,为什么从两年前你开始重新接纳苏夜,看似顺水推舟,顺应珍儿的有意安排,其实是你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杀人计划才提到日程上来。   然后是方式和地点,都可以用一个理由来解释,那就是赌!   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深入骨髓的赌徒心理,让你认为在赌场里, 在赌桌上,在赌博的过程中,让苏夜死去,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   这也是你对自己的父亲、妹妹,嗜赌如命的一家人,最大的嘲讽! 最后,就是你的手法。   苏黎,我已经破解了你在苏夜面前的咖啡杯里是如何下毒的。而藏毒的容器,就是赌场中,每一场赌戏都不能缺少的—— 如今沾满了鲜血和仇恨的筹码!   2   你、苏夜、左立和夏伟业,是赌场“四人帮”,从年轻时起,你们就沉迷于 21点的分组竞赛,乐此不疲,经常流连于维珍港的各大赌场,手握各种额度的筹码。   筹码,在维珍港就是钱的代名词。对于赌客来说,就是流动的黄金。   筹码之于赌博,是贪婪和罪恶的最好注解。   事实上,维珍港各家赌场的筹码虽然外观几乎相同,由政府的铸币机构统一制作,但不能通用,每家都有独特的防伪。   某一次赌戏结束之后,你怀揣这家赌场的几枚筹码,把它们带回自己的家。   氰化物太容易弄到了,我根本不想追溯你获得的过程,总之你现在有了筹码和氰化物。   在维珍港,找个能工巧匠也非常轻松。   这位工匠极擅微雕,他可以在不破坏赌场识别的防伪标识的前提下,帮你在筹码内部挖出一个小洞,注入氰化物,外面只留下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针眼,再用蜡封住。   为了保证氰化物的总量足够,这样的筹码你做了两枚,藏在衣服口袋中。   时间回到事发当晚,你们恰好再次“光临”这家赌场,你带着藏好氰化物的筹码坐在 21 点的牌桌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和其他五个人一起玩牌。   一局接一局,凌晨时分,大家都有点倦意。   这时候,你趁众人不备,把筹码取出,把针眼上的蜡远远地弹在脚下厚厚的地毯上,再把氰化物倒进左立刚递给你的咖啡杯中,然后递给苏夜。   “这里我要打断一下!”我比画了个叫停的手势,“警察先生您可能搞错了,这杯咖啡本来就是我要给自己的,苏夜一直在喝加冰的可乐,是她临时和我换的,如果她不换,那我岂不是毒死自己了吗?”   “你早就知道这杯咖啡会属于苏夜——是女人的月经期。”何念抬起头瞟了一眼办公室外正坐着发呆的珍儿,“相熟的女人,只要有心观察,基本都能正确掌握对方的生理期,而且还有一个好玩的现象, 女人经常在一起,连月经周期都会慢慢变得同步,这是珍儿告诉我的, 因为你和她的月经周期就是一致的……”   “事发当天,正是苏夜的生理期,你与她一起去了一趟洗手间, 肯定是在那时候,你假装善意提醒,这个时候,你不要再喝冰的东西了,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苏夜与你和好之后,一直想对你示好,你这样关心她,她肯定会听话。”   为了销毁这两枚藏毒的筹码,你把它们和其他 8 枚筹码一起递给荷官,换回一个 1000 额度的筹码。   就这样,“盛毒的凶器”离开了凶手,等这些筹码一个小时之后回到赌场庞大的清点机构之后,就将和成千上万个筹码混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就会因为磨损而被销毁,永远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了。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夏伟业中毒。   “故事讲得好!”我啪啪鼓起掌来,“以后我不叫你警长,干脆叫你故事大王算了。你说得如入云端,我听得如痴如醉,但是请问证据在哪里?”   “你也知道,赌场可以说是全世界监控最严密的地方,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能分出公母。如果我真的在赌桌上下毒,那么赌桌上方和四周的监控摄像头一定会如实记录下来,事发之后,你们警方只要一调取监控,我不就图穷匕见,最终束手就擒了吗?”   “非也!”何念学我的复古款措辞,“你在赌!你在赌我们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录像。”   “如果这样赌,那我的胜算就太小了吧?” “不,你有把握,而且是十足的把握!”何念终于换上面对嫌疑人才有的面孔,“苏黎,你对赌场的运作了然于心,这里几乎是你的第二个家。当然,你也知道如何善用自己的身份!你选这间赌场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早年是在苏总督,也就是你父亲的帮助下建立的, 老板和你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知道在这里发生命案之后,赌场一定会调取监控自行查看, 你的这些小伎俩分分钟就昭然若揭。   “可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因为你要毒害的是自己的妹妹,误伤的是自己的妹夫,这完全是你苏家姐妹之间的恩怨,你料定赌场绝对不会蹚这个浑水!   “这也算是江湖上的规矩吧,你们家族内部的矛盾还是留给你们自行解决。   “能开赌场的都是绝顶聪明之徒,肯定会选择三缄其口。 “事实上,你赌赢了,直到现在,赌场就是不肯给警方提供监控视频。   “但是,我明白,你之所以敢在监控探头下公然杀人,也是因为你的病——肝癌让你无所畏惧,也无所谓了。”   3   “没有监控视频,你就是没有证据,我可以什么都不承认。”   “但我拿到了这个。”   何念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放在塑胶证物袋里的两枚筹码,是 100 维珍币额度的。   事发之后,警方封锁了赌场的 21 点牌桌区域,警务人员在赌场内部取证,当时,在赌场主管和当值荷官的监督下,我们对这张赌桌上的筹码做了简单的毒物测试。   因为在赌场,筹码就等于钱,赌场的筹码是赌场的私有财产,在维珍港,私有财产高于一切,即使是警方在办案过程中,也没有权力占有私有财产。所以毒物测试之后,这些筹码按照额度被重新放回到赌桌上。   但是,当所有人都接受了警方问询,包括你,你们的随身物品也被认真检查,没有找到盛毒的容器,咖啡中也没有胶囊碎片或者胶囊融化的成分,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这时候,我想起一个细节——因为你们正在进行 21 点竞赛,每个人都是从 5000 维珍币筹码开始,这 5000 筹码包括 3 个 1000 的筹码,两个 500 的筹码和 10 个 100 的筹码,谁也不准掏钱额外追加筹码,等某人把筹码全部输掉,竞赛就结束了。   当值荷官也证实,因为你们的牌技势均力敌,也没有哪位有特别好的运气,当晚的输赢一直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人使用和更换过1000 额度以上的筹码。   所以,清晨你们离开之后,我刷了卡,把那张 21 点赌桌上面所有额度在 1000 以下的筹码,包括 1000 额度的全部兑换回来,带回警局之后逐一仔细研究,终于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如果这两枚筹码藏毒,为什么毒物测试验不出来?” “在现场的检测条件十分有限,筹码上的小孔很小,表面又被涂过一层薄蜡,摩擦过程蜡脱落,毒物几乎没有沾染筹码本身。” “就算这两枚筹码藏毒,你又怎么证明它们属于我呢?” “我确实没法证明,筹码上指纹混乱,而且有你的指纹也不奇怪,因为你本人就是坐在这张赌桌上的玩家。说到底,我还是没有监控视频……”   看何念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几乎笑出声:“那还是等你拿到视频再来抓我,没有视频,你说这么多,不全是废话吗?还不如省省力气, 晚上好好陪我的珍儿约会呢!”   “那也是哦!”何念也笑了,“今天约好和珍儿一起去看《天鹅湖》,要不你一起去看吧?”   我笑道:“你们都是洁白善良的白天鹅,我呢,是一只邪恶丑陋的黑天鹅。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地狱里吧!”   4   即使没有随从和保镖前呼后拥,这个男人走入我的视线,我的眼神便再不能移开。   他昂首挺胸,眼神透射出一贯的决绝,如同身披某种霞光。   我的父亲,前总督苏泽名走进我的事务所。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何念、苏夜、夏伟业、左立,甚至还有夏敏!   这是什么组合?来开聚会吗?   我没来由地开始颤抖,不仅是右侧肋骨,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开始沸腾,疼痛。   20 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与父亲重逢,虽然染发让他显得年轻, 但是多年来扮演政客这个心力交瘁的角色,还是让疲态和衰老浮现在他的身上。   珍儿被这架势惊呆了,何念拉着她,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就这样,我,直面父亲,无处躲藏。   “你赢了吗?这场赌博,以你妹妹为赌注的赌博?”父亲的声音。我深陷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恨不得这张柔软的真皮椅子的四周长   出铜墙铁壁,把我严密地包裹起来,和外界完全隔绝。 “我以为你只是想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放任你这样活着,可你却对至亲下手,成为杀人恶魔!”   父亲的手里拿着一个物件,狠狠地丢在我的桌子上,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张光盘。   “你以为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视频,你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父亲又走上前一步,笔直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距离我只有两尺远,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小时候,他常告诉我,这种类似覆盆子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叫男性荷尔蒙,男人就是靠它征服世界的。   不过此刻我已经不能和他对视,荷尔蒙在逐渐衰退的父亲却没打算停止向我开火:   “高贵的总督女儿不当,你要做个吉卜赛女人,到处流浪!令人尊敬的数学家不当,你要做个装神弄鬼的巫婆,招摇撞骗!灵魂唤回?多么可笑,你都唤回哪些灵魂了?这些已经死了一回,失败者一样的灵魂唤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到何念身边一直低着头的左立,听到这些话有点挣扎,却被何念按住。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让你赢得那场赌博!”   我明白父亲指的是哪一次,那次猜数字游戏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赌博,看似我赢了,可最终我却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很失望,直到今天你都在扭曲我当初让你学习博弈论的初衷, 你玷污了这门神圣的科学!不能因为你做了一次愚蠢的决定,我就认为你下次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你只会一错再错,最后无可挽回!   你时刻在盘算着怎么对付我,对付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你长久以来的固执和拒不妥协,逼迫我接受你一切荒谬的决定, 但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到头来受伤的人还是你,我只好采取另一个策略,就是表现得比你更加强硬!   而我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一个短期妥协从长期来看可能是一个更好的策略,比如当初你放弃左立,或者你带着唯唯回到我的身边,而你没有,你顽固到底。   那天你根本没有猜对这个数字!   可你竟然把博弈论中的“自尊”和“非理性”这两种要素用在父亲的身上!   你就是利用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非理性”的情感,你以爱的名义出招,我只有妥协。   当然这也是博弈的一种策略,可惜你却用错了地方。   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数字根本都不重要,因为在第四轮结束之后,你会使出杀手锏,你和我打感情牌,而你知道,我一定会妥协, 这就是身为父母,在与子女博弈时的天然劣势。   “那天纸上写的数字究竟是多少?”苏夜插话。“我什么都没写。”   父亲透过落地窗户望着维珍港的灰色海水,不知道是说给我听, 还是说给苏夜听:   “在你的面前,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博弈策略,不管你说多少, 我都会说正确,因为全世界任何一个父亲,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十全十美,平平安安……”   5   “那你赢了吗?这场赌博,以我女儿——你的外孙女为赌注的赌博?”   声音终于从我已经黏滞的喉咙里传来,经耳膜共振,再回大脑, 显得极其陌生。   “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首先是狡诈的政客,其次才是慈爱的父亲。我经常会被你的外表所蒙蔽,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赌!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还能提及唯唯的名字! “现在你终于承认我是一个会对至亲下手的恶魔了吧?那当初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是我杀了唯唯,再把我枪毙了呢?!   “为了不让我嫁给左立,为了牢牢坐稳你总督的位置,你用我和唯唯作为要挟,逼迫他抛弃我们!左立在悲痛中远走海外,发誓和我永不相见!   “你以为在经济上给我制造各种障碍我就会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你固执的像我一样,我一直带着唯唯躲着你。为了达到目的,你竟然让苏夜来害死我的孩子!   “唯唯如你所愿,被我亲手杀死…… “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恨左立吗? “你错了,我恨的其实是我自己,是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才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对左立和唯唯,只有愧疚!”   “苏黎!”左立带着哭腔,想冲到我身边,却再次被何念拖住。“我从来没有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这一切都源于选择。”父亲的语气依然沉着,“你们是总督的子女,早就应该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服务于维珍港的最高利益!”   “既然我们回避不了这个话题,索性就在今天说个清楚 !” “虽然我是宗主国任命的总督,但我不是几百年前入侵这里的海盗、强盗、掠夺者的代言人,我是维珍港人!抛开个人荣辱不谈,我从来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一位维珍港同胞!   “这点左立自己心知肚明!   “但是,为了管理好这块土地,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破坏社会秩序, 甚至危害到民众安全。每时每刻,我做的每一项决策都是基于博弈论,与其说我是政客,不如说我是平衡论主义者。   “左立这些年轻的维珍港人要求宗主国率先放弃维珍港主权,然后才会放弃反抗,而宗主国要求先放弃反抗,然后才会放弃主权。看起来就像两个任性的孩子,可结果是,双方都不愿意率先改变自己的策略。宗主国认为自己先归还了主权,左立他们胡作非为,政局就会不稳。反之,左立认为先放弃了反抗,宗主国还可能会赖账,不归还主权。   “这就是博弈。而我与左立之间,你与左立之间,你和我之间, 也面临同样的博弈。我是总督,你是我的女儿,如果嫁给我的政敌, 纳什均衡会被打破,维珍港的未来会变得不可捉摸,我怎么能够将人民置于不可预知的险境呢?   “幸运的是,左立具有同样的思维高度,当我向他阐明这些观点, 是他自己选择离开你和唯唯,远走异国。”   6   “左立,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用一双悲愤的眼睛,把左立从何念的身旁揪了出来。   “是真的,离开你们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父亲逼迫的。其实,除了你父亲刚才所说的政治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有一段时间,我意识到,自己对你的爱,也许并不纯粹,那是心理学上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甚至是‘泰坦尼克效应’。我真的怕你也被这两种效应所左右,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听左立这样说,我简直头痛欲裂,爱情就是爱情,还有什么真的和假的!   而且,这一切与罗密欧和朱丽叶,又与泰坦尼克号有什么关系呢?!   左立看看众人,知道大家也都在等他解释,便走上前来,站在珍儿和何念的前面——   相爱的男女,在遇到外界的阻力时,彼此的爱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这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我们相遇初期,就因为对方的身份而苦恼不已,我不能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理想,而你则是我想要推翻的总督的女儿。   无数次我们幻想,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那该有多好!   就这样“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显现,我们产生了错觉,把冲破这些障碍和阻隔的力量误解为是爱情的力量,反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我逃离,你生下唯唯。   此时,你又陷入了更加可怕的魔咒,那就是“泰坦尼克效应”! 我的抛弃和背叛,让你瞬间化身为最悲惨的受害者,一边是对我和你父亲深深的怨恨,一边是对我和你父亲残存的爱,仿佛把你一下子丢进已经撞了冰山就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你左右为难,生不如死, 陷入了严重的心理危机之中。   这些心理因素决定了你的固执,你执意带着唯唯在外面独自生活,表面上是对我们的嘲讽和报复,其实是想通过自残的方式唤起我们的同情。可你又没有很好的生存能力,再加上被严重的抑郁症折磨,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够了!”何念断喝一声,“左立,今天我是以警长的身份召集大家到这里,我从来不想介入你们的家事,但听你这样说苏黎,我都不能容忍!也许你真的不配拥有她的爱!”   “我也可以算唯唯之死的亲历者,虽然这是我最不想提及的往事。“救护车把唯唯送进急救室,再送进太平间之后,我就立刻回到事发现场,我的眼前是一位已经彻底崩溃的母亲。这个打击实在太沉重,她昏死过去,也被送进医院,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你知道吗?在她丧失意识的过程中,她只呼唤一个名字:左立! “如果不是因为深爱,怎么会不停呼唤呢?   “你以为什么效应就能让她独自撑下来 28 年吗?不!是对你难以割舍的爱,她一直在等你回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情感,就像电视不是只有一个频道。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完全能够在各个频道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爱情经营好,亲情友情也不忽视,自己还有一份事业。”苏总督竟然给左立帮腔。   “你不能因为自己万事游刃有余,就要求别人做得这么完美!在苏黎的心中,虽然电视机有成千上万个频道,可她心有所属,就只认准这一个,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奔跑!”何念针锋相对。   “可她是政治家的女儿!政治就意味着寻找平衡,桥本来就摇摇晃晃,平衡的过程中就会有牺牲,站不稳就会从桥上掉下来,有本事任性就要有本事坚强!”   7   “你们都说得冠冕堂皇,可是我问你们,唯唯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呢?”我带着哭腔打断眼前这一众人等。   “没有人应该成为牺牲品,唯唯之死是个意外。”苏夜慢慢靠近我, “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呀!你竟然设计这样的圈套来杀我,而且这杀机,隐藏了这么多年!”   “妹妹?”我冷笑,“杀了我的女儿,你还配叫我的妹妹?!”   说话间,我猛地掏出先前藏在抽屉里但早已握住多时的手枪,直指苏夜!   “痛快呀!今天杀你,虽然晚了 20 年,但我还是痛快!我一切都记得呢,苏夜你应该也不会忘记吧?因为唯唯死的现场,只有你和我!”   看我拔出手枪,众人都急了。   “求您,苏老师不要做傻事!”珍儿想扑上来,被何念搂住,左立也要冲过来,被我父亲扯住。父亲和苏夜站成一排,严严实实地挡在其他人的前面。   “你们都不准过去,让她朝我开枪吧!”父亲高高地仰起脖子, 我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枪口,但却第一次以这种姿态面对女儿。   “就这样开枪太无趣了吧?!是时候好好再赌一场,大家不是都喜欢赌吗?用‘俄罗斯轮盘’,我们看看老天究竟让谁活在世界上!”   “苏黎,不要!”左立在吼叫。   此刻,我的内心逐渐平静,缓缓掏出抽屉里的另一把枪,晃了晃。你们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这里面只有 1 颗子弹,6选 1,苏夜和我, 总要分出一个死活来!   “我可以和你赌,放过苏夜!”是父亲。   我摇头:“不行!今天是为了唯唯,这是我和苏夜的恩怨!” “那可以商量一下吗?”父亲伸出手来,“这把手枪有 6 次机会,苏夜和你各一次,第 3 次给我,然后就结束,不管我死没死,你们不能再比下去了!请看在你们母亲的分上答应!”   母亲!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母亲,早已经从我字典里消失的母亲,那个会做樱桃果酱的母亲,早早就离开了我们……   “好吧!”   我吞下眼泪:“3次机会,我们每人 1次,苏夜先来。”   我把用作“俄罗斯轮盘赌”的这把手枪丢给苏夜,另一把的枪口依然对着大家,苏夜捡了起来,没有犹豫,对准自己的头部。夏伟业捂住眼睛,身子却直往后缩。   “我死之前,可以说几句吗?”苏夜看着我,“姐姐,你能醒醒吗?!” “当年我说过的话,今天我可以再说一遍,听完你还想杀我,我也不会反抗!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你为什么要固执地做一个上不孝父母,下愧对子女,中间对不起爱人、亲人的人呢? “你对父母尽过一天孝道吗?你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好像你是女皇,可以任性胡来!你爱一个男人,可以不顾及后果,只想自己占有幸福。你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做母亲,父亲要接你回家,你又坚决反对,带着唯唯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么多年,你偏执地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从小到大你就不喜欢我,可是我却那么爱你,为了取悦你,想方设法走进你的内心,一直假装你的笔友周媛。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周媛,周媛就是苏夜!   “你一会儿说是自己杀了唯唯,一会儿说是我害死唯唯。多说无益,我只想问你,你真的记得那天的经过吗?   “那天我去找你,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们回家! “等我到了你们住的房子,只看到窄小的房子里乱七八糟,唯唯的小脸蛋和衣服脏兮兮的,就像个流浪儿,你却只知道无病呻吟地躺着,让一个八岁的女孩儿给你做饭!   “我的确骂了你,把你从床上拖起来,逼着你收拾东西马上带唯唯回总督府,可你说什么?   “你说你就要破罐子破摔,报复左立! “我气急了,把你硬塞进洗手间,让你洗脸刷牙,可是你却歇斯底里起来。   “当时我也在气头上,你在尖叫,我也在尖叫,我索性从外面锁住洗手间的门,让你冷静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为此后悔终生!”   你杀猪一样干号着,我就任由你又摔又砸,在洗手间里翻江倒海,直到唯唯哭着求我放你出来,说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我立刻打开了门。   这时候你已经变成魔鬼,你到处找刀子要杀我。我在屋里被你追得团团转,既不想伤到你,可也不想被你伤到。小小的唯唯挡在我们中间,一直苦苦哀求你。   可你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你把我们逼到露台,那里是十楼,你拿刀抵着我的脖子,我紧紧搂着唯唯,我这时候必须要保护唯唯,她是我的外甥女呀!这时我说了一句话,我真后悔这样说,我说:“我敢和你打赌,你不敢杀我!”这句话刺激了你,你狰狞地说:“赌,这个时候你还想赌?!”   你手腕用力,我感觉脖子上一阵剧痛。说到这里,苏夜忽然哽咽——   唯唯挣脱我的手臂,迈了一步走到我们的旁边,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眼神,唯唯看着我们俩,说了一句:   “妈妈,不要杀小姨,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是我,我死了,你就和小姨回家去。”   我马上伸出手去抓唯唯,可是,她身体灵活,扶着阳台一跳,我只抓住她的裙子……   “不要说了!”巨大的悲痛袭上我心,往事历历在目。   突然,珍儿爆发了一声尖叫,接着“哇”地哭了起来,她扑在苏夜身上:“小姨,我就是唯唯呀!”   珍儿满眼泪水,凄惨地扭头看着我:“妈妈,小姨没有说谎,当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是这样跳下去的,但我不怪您,您更不要怪小姨!”   “唯唯,你是唯唯!”   我只觉天旋地转,我日夜思念的女儿竟然是珍儿!竟然就在我的身边。   “苏黎,她真是唯唯,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唤回她,因为她已经被唤回了!”   夏敏焦急地看着我,左立也赶忙上前一步:“是真的,唯唯是我找人唤回的!我一直知道珍儿的身份,才安排她在你的身边,希望有一天让你们相认!”   8   这样的大悲大喜,超出了我的生理和心理极限,我依然迷失,我知道自己的心因为欣喜在颤抖,但是手却把手枪握得更紧——   就算珍儿是唯唯,你也难逃一死!   如果不是你把我锁在洗手间里,唯唯也不会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我也不会思念她这么多年!   赌局既然开始,轮盘开始旋转,就必须赌出个输赢!   苏夜长叹一声:“看来我今天非死不可,那就结束吧!”说完猛地扣动扳机!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好像经过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双眼重新对焦,看到苏夜站在我的面前,这是一枚空弹。   汗水把她的刘海全部打湿了,她也在剧烈地颤抖。“很好!”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手枪,指着自己,面向众人,“现在到我了,到我了!” “不要啊,妈妈!”珍儿在尖叫,何念紧紧护着她,防止她瘫在地上。   “放下手枪,求你了!”左立也疯了。   我怀着无限爱意凝视他们两个,这是失而复得的美好,我魂牵梦萦的圆满。唯唯的灵魂被唤回,她获得重生,可是,这一切来得太晚, 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拥有幸福……   归根到底,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深吸一口气,我坚定地扣动了扳机。   冲力让我产生眩晕,但我立刻睁开眼睛,又是一颗空弹。我听到众人发出声声惊呼,大家都吓坏了。   “你既然执意要赌,那就让我一起来赌吧!是我教你们赌的,你们的固执也遗传于我,这样的游戏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我还没醒过神来,父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走我手中的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不过,你必须答应我,这就是最后一枪,不管结果怎么样,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你们的母亲!”眼泪从苍老的眼睛流出来, 父亲吸了一下鼻子,我看到他鼓足勇气,扣下扳机。   “爸爸!”苏夜冲了过来,她扑向父亲。眼前一黑,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9   “妈妈,妈妈!”   远远的,带着水草的清凉,在河流的那一端,有个甜美的声音在呼唤,睁开眼睛,看到珍儿正伏在我的身上,满脸泪水。   “您醒啦!”珍儿破涕为笑,我看到周围有父亲,左立,何念, 很多很多人……   医生检查一番,见我紧握珍儿的手,便请其他人出去,病房里只留下我们两个。   “唯唯!”我伸出手抚摸珍儿——唯唯光滑的脸颊,一串串眼泪止也止不住。   “苏老师!”珍儿亲昵地靠着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问,“唯唯又来了吗?”   “你不是唯唯吗?”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说来话长,珍儿把我凌乱的头发拢好——   其实呀,从小到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影子存在,即使一个人也不寂寞。这个影子有时候模糊,有时候又真切,总是在暗示我有另外一个名字——唯唯。   是这个名字,唯一的唯,我确定是这个字。   珍儿的眼睛闪着纯真的光泽,我的“影子”叫唯唯,她曾经一笔一画地写给我看了。我问过唯唯从哪里来,她只是摇头,我问过唯唯要去哪儿,她还是摇头。在我 8 岁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也是 8 岁, 所以她不能再继续陪我了……   以后我只能是珍儿了。   她住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耳边和我小声说话,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唯唯说我们只是恰好住在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   唯唯离开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唯唯还说了什么吗?”我用颤抖的声音问珍儿。   “唯唯说,她是有妈妈的,妈妈的名字叫苏黎,在她小的时候, 她教过如何写自己的名字,苏黎……”   心痛把我彻底击倒,珍儿搂住我,温柔地望着我——   唯唯经常会说童年的趣事给我,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唯唯很爱笑,但是她一点也不吵闹。唯唯说她很想妈妈,可惜见不到她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苏黎这个名字,后来我姑姑夏敏告诉我,唯唯的爸爸要和我相认,就是左立叔叔。   因为唯唯很少提到爸爸,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却感觉他很亲切。   等我被安排到您身边工作,第一秒我就意识到,您就是唯唯的妈妈,在 20 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当时女儿才 8 岁,是一场意外, 对吗?   我舔舔流进嘴里的泪水,笑着望着珍儿:“是的,我是唯唯的妈妈,不过唯唯没走,她还在你的身体里,她又出现了。”   10   是的!   珍儿继续说,开始我也以为唯唯走了,但是在我看到何念警长的一瞬间,一段回忆竟然涌现出来——   我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拼命地跑着,我仰头看着他的脸,他在焦急地喊叫着,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一直抱着我,直到把我放下,我躺在一辆车里,有人在我的胸口电击,有人翻开我的眼皮,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但是透过人群, 我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很想对他笑笑,但是我不确定自己笑出来了没有,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何念告诉我,当时他一直紧紧握着唯唯的手,与她目光对视,直到她的瞳孔放大……   所以在人群中,我们重逢的一刻,忽然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唯唯的回忆,她应该还没走,只是不和我说话了,我于是又开始呼唤她,叫她出来和我玩,和我聊天,我每天喊她成千上万遍,可她就是不出现。   直到有一次我得了重病,那天梦里,唯唯又出现了,她鼓励我要战胜病魔,然后告诉我,她会一直陪着我,不过剩下的人生她不想打扰我,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我不能再听下去,号啕大哭,胸口好像被人撕裂,扯开了再合上, 再扯开。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的事情,一分钟都没有,我只是在假装, 或者说是逃避。   换我长叹一口气,唯唯的名字是我起的,唯唯代表了她在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也代表了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生她的时候我只有20岁,手术中出了意外,我摘除了子宫,不能再生育。   独一无二,也代表了我对她爸爸的爱,一生只有一次,一次便永恒。“唯唯并未离开,而且珍儿还在,以后我们会双倍爱您!”珍儿搂   着我,“不管我是谁,这辈子您都不会再孤单,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如果有一天,我喊您的名字,请您跟我走……   珍儿在我耳边悠悠地说,说完她自己也笑了:“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我来唤回你,苏黎,我是夏敏。你的肝癌已经很严重了,估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选择不被你唤回吗?能找到唯唯,我已经心满意足,此生无憾,没必要再活一次。”我牵着珍儿的手,盯着此刻夏敏的眼睛。   “不行!你说过,有的时候,我们根本无法选择……”   11   夏伟业痊愈后没找我丝毫麻烦,赌场下毒事件不予追究。不过他和苏夜正式分居,正在友好协商财产分割和子女归属。夏总与舒大师也分道扬镳,与洛丽塔同进同出,不再避讳。而苏夜和舒大师的关系也听说好事将近。   维珍之珠所属地皮改建赌场的项目,最终被国民会议否定,听说这里准备建设全球最大的海上儿童乐园。   甚好!   我还是住在事务所里,因为习惯了,虽然我知道左立在重新装修房子,为了我和珍儿搬回去的时候能感觉舒适,但我还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只有珍儿和以前一样,虽然我们没接新的委托,但还是每天小鸟一样在我眼前扑腾,有时候带着自己的父母,她的母亲对我更加亲热, 就像真正的姐妹,有时候牵着何念,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嫌隙,只是保持了淡淡的客套。   苏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差不多每天都到事务所来看我,她的一双儿女也和我熟悉了,光着小脚丫在地毯上跑来跑去,完全不顾我的洁癖。   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亲情和爱填满,是这样的快乐。   在珍儿和苏夜的强烈要求下,我和左立第一次回家陪父亲吃饭。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家一样,我的其他兄弟亲人也围拢在我身边,父亲坐在专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含着微笑望着我们。   虽然明知手术价值不大,也答应了夏敏的“唤回”,我还是听从众人建议系统地接受肝癌治疗。   舒大师命人送来裱好的字,打开一看,正是——“傻福”二字。傻人有傻福,原来我一直傻里傻气,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终于在有生之年参加了珍儿,也是唯唯的婚礼。   珍儿本来不打算这么急着出嫁,但为了我,为了让我这个身患重病的母亲,有机会看到女儿身披婚纱,珍儿与何念把婚期提前了。   这是一场完美又唯美的婚礼,太多的美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珍儿的“忘年交”王果也应邀出席,不是当晚的花童,而是一名小小的伴郎。看着扎着领结,穿着笔挺西装的果儿,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酷酷的小孩儿为什么那么喜欢珍儿,原来他喜欢的是我的唯唯。   珍儿美丽得如同百合,仪式结束后,她把手捧花送给了我。   手捧鲜花,我把鼻子深深地埋进金黄的蕊里,边嗅边笑,但是没人的地方,我却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指望别人明白我的感受,我深爱的女儿,即使只以灵魂的形式寄居在别人的身体,但她再次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就足以抚慰我剩下的屈指可数的日子。   哀莫大于心死,在我已经绝望的人生尽头,我看到了一丝花火, 心也就被重新点燃。   何念警长,我的女婿,从左立身边牵起了我翩翩共舞。   我闻到他身上也有百合花般香气,平和的眼神就如婴儿,手心温暖柔软,我为珍儿高兴,她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跳着跳着,左立又接过我的手臂,我们转到了梧桐树后,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天,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泰坦尼克效应那席话,我向你道歉。”   “何必呢,也许你说的完全正确。”   “不!”左立蹲了下来,搂住我的双腿,抬眼凝视着我,“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深爱着你,我独身这么多年,期待你的原谅,我相信也不是因为任何效应!”   “唯唯和我们团圆了,漂流瓶也找到了,我们能够重新开始吗?”   12   暹罗,正值 12 月凉季的到来。   从维珍港飞来的泰航航班大胆启用了“蒂芬妮小姐”,平添了浓艳和妖娆。   身为女人我也喜欢赏心悦目的事物,我喜欢看那些精致的面孔,婀娜的身姿,紧致的臀部,看她们如乳燕在空中编织,连她们走过的过道都变得可爱和柔软。   我知道自己也是随季风而来,为了追逐空气中这略带潮湿的兰花清甜,等我拖了简单的行李走出机舱,熟悉的暹罗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此行我只有一个目的,将恩赐给我的能力——灵魂唤回能力,还给赐予我的人。因为我曾经发誓,只要唤回女儿,我就不再使用这种能力。   接我的是国语名为陈赞的年轻人,20 岁出头,我喜欢他笑起来眯缝的眼睛和一颗小虎牙。和绝大多数暹罗人一样,瘦瘦的陈赞脖子上却挂着一尊硕大的佛像,熨帖地安放在胸口,这是父母对他宠爱的象征。   一看到我走出海关,陈赞立刻低下头合掌问好:“sawatdikrab。”   我也回礼:“sawatdikrab。”   陈赞麻利地接过行李,同行的另一个小伙子已经把车子开出来了,很快驶离了素万那普机场章鱼手臂般延伸出的匝道,朝 30 公里外的市区而来。陈赞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时指点着两旁的建筑,给我介绍暹罗的新变化。   陈赞的维珍话很流利,带一点好听的泰语尾音。我一边听他介绍,目光一边流连暮霭中依稀的尖顶,那是佛塔。   陈赞并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当年坐船离开维珍港,随做皮革、丝绸生意的同乡来到了暹罗北部的清迈,最终辗转定居于中央平原。   茂密、青葱、平坦的中央盆地是地球上最富饶的地区之一,农民辛苦劳作,每年产三季水稻。在湄南河的滋润下,与南部崎岖的Thanen Thong Dan 山和东部的 Dong Praya Yen 山脉组成了巨大的湄南盆地三角洲。   在这个聚居了暹罗全国人口 30% 的地方,远道而来的祖先和同乡逐渐开始遵从这里独特的生活方式:房屋建在桩柱上,交通依赖于宽广的运河网上的水上交通工具,大米和沙石用驳船沿河往下运送到首都。   在父亲出生之前,我们家族已经是稳定安逸地扎根左暹罗,经营金店。我的祖父却执意研究暹罗古建筑,常年游走在邦芭茵、甘蓬碧、班清和难府,并在那里结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也是维珍港人的后代,一位钢琴家。   祖父常说,暹罗建筑独具佛教魅力,却从佛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融汇东西方文化精髓,将新古典主义风格、新巴洛克风格与传统泰式元素相结合,形成独特的一种复合式风格。   那具有纯粹线条和庄重感的现代建筑从帕尧的思空康寺的正殿、巴吞他尼府的普拉丹玛卡雅拉寺、清迈的玉佛寺正殿一路绵延开来, 珍珠般散落在暹罗田园诗般的土地上。   信奉浪漫主义的祖父母却生出了一位政治家——我的父亲,在海外接受高等教育之后,他回到维珍港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并最终成为总督。   13   我翻开手上的书,慢慢地抚摸着下面的文字:   几周来,雨季的风犹如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直在低诉着她的来临,直到她的名字好像风声与雷声一样持续地在我们的梦中再现。有人欢迎即将来临的雨水,而另一些人则害怕洪水肆虐。她还是来了,就像秋天的雨,一旦来到我们中间,就无法阻止她……   请理解,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我父亲在他父亲让他掌握我们国家的军队、马队、象队、穿着金色与深红色制服的弓手和步兵队伍时,就是这个年纪。但我不是我父亲,在那些令人激动的日子里,无论我以何种面貌来处理世事,暗中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尽管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同我们的老师一样,我没有觉察到她在来到我们宫中神圣的飞地之前,在她答复了我父亲的信件后的几个月中所持有的猜疑心情。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懂得她当时有多勇敢。她当时感到有多孤独。   这是《安娜与国王》里的文字,我继续读下去:   国王朝着路易斯举起了一个手指。“白象是暹罗最稀有和最受尊敬的动物。”他转身对他女儿说,“也许在去稻米节的路上,我们大家会看到一只白象的。”   “稻米节?”安娜说。   路易斯突然大叫一声,朝前冲去,差一点就从船舷上掉了下去。“妈!瞧!”   安娜站起身来,用手遮着眼睛,觉得周围的世界似乎都在倾斜。在他们面前,河道变窄了,在开满白色花朵低垂的树木下蜿蜒。一个宽大的船坞伸入水中,船坞上撒满了白色和粉色的花瓣, 在船坞的尽头站着蒙西和毕比,他们正在高兴地挥手。在他们身后,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隐藏在杜鹃花丛中,这是一座暹罗式的楼房,但是用浅玫瑰红色的砖头砌成的。仆人们在门里门外忙着, 已经在解开装满了安娜物什的篮子。   “陛下,”安娜噙着眼泪说,“我想,您终于弄得我无话可说了。”   “我相信你会找到充足的空间来承袭英国传统的。”蒙库特国王说,“甚至有地方来种植玫瑰。”   他微笑着,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傲慢,只有与安娜一样的衷心……   这是回到暹罗的第一个早上,我沉浸在希阿姆王国的旧日时光, 梦游在安娜与国王的世界中。   在这个梦里,现代的符号消失了,绛紫色的河水缓缓流过古老的王国,闪着 19 世纪暹罗王朝的荣光。旧式圆顶驳船悠闲地逆水行驶, 运着大米。装满着水果、鲜花和蔬菜的小船慢慢地漂浮着。一列低矮的庙宇与优美的高脚房屋在河岸上连成一排。   崇尚水的民族沿河而居,季风到来之前,英国士兵的遗孀安娜带着儿子路易斯乘着船从新加坡来到暹罗。也许没人知道,这位国王儿子的英国教师将成为暹罗历史上最著名的女性之一,与伟大的蒙库特国王谱写出一段缠绵心痛的爱情悲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下手中的书,拉开酒店房间的窗帘,金色的阳光洒进窗内,我才从梦境中惊醒。   我打算将神力还给赐予我的地方。   花的清香和熏香的香味渗入墙壁的肌理,绕过一队旅行团,我穿过灌木装饰的外层院子,经过雕饰和钱币博物馆,又经过精美绝伦的山形门道和角形亭阁,沿着东面主入口排放的 8 座高棉高塔,漫步在游人如织的玉佛寺。   暹罗节基皇朝第一世于 1782 年登基后,认为郑皇当年在湄南河西岸吞武里地区建造的皇宫并不理想,就决定将国都迁至湄南河东岸,并按照大城皇宫蓝图建造新皇宫。   大皇宫,包括一所建在皇宫里作为国王举行宗教仪式的佛寺——   玉佛寺,也于同年开始建造。而玉佛寺作为暹罗佛教最神圣的地方, 其金碧辉煌的建筑令人叹为观止。   寺庙将虔诚的尊崇与纯粹的幻想结合于一身,以泰式建筑的主要风格为特点:金箔尖顶佛塔,气势非凡的圆顶高塔,优雅的蒙多普, 多层屋顶的雅致精舍。所有这些因其丰富的典型性装饰元素而变得更加绚丽夺目。   我穿着落地的素色长裙,紧紧包裹身体,在这里,裸露是对神明的亵渎。   游走在如织的游客之中,试图追随安娜与国王的脚步,我发现自己已经恍惚间进入另一种意境。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僧侣们站立在青色的河水岸边, 等待暹罗国王赠送的礼物,国王和安娜坐在龙位上,他们的大船经过水上市场,一只只漂浮的小船让出河水中间的道路,随着有些浑浊的水波慢悠悠地荡着……   我正想得入神,一位老年人拦住我,她和我一样,艳丽的长裙裹住身体,不可思议的大耳环叮当作响,数不清的细项链和装饰物缠绕在一起,挂在她喉结突出的脖子上。她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臂,用涂了亮闪闪的指甲油的手指,笑吟吟地指引我看向前方。   闪光灯一闪,我闭上眼睛。   左立已经出现在我眼前,手拿相机,拍下了我的回眸瞬间。   14   风放肆地从海的另一边吹来,快艇上的风和额头的发丝纠缠着。天空开满一朵朵拖伞,拉着长长的线,就像海洋伸出的丝丝触手,在风里轻轻摇荡。不知名的岛屿点缀在蔚蓝色的海里,袅袅烟雾从树林里升腾起来。 “这是惊喜还是惊吓?”放下刀叉,我用餐巾擦擦嘴,问对面的左立。   “你喜欢哪种?”左立也放下餐具,他已换上晚礼服,我们坐在能看到海景的酒店餐厅。   “我用表情回答你。”话音落下,我咧开嘴,露出笑容。   左立用欣赏猫咪的眼神望着我,伸出双手环绕我的手:“苏黎,在这里求婚算不算老套?”边说着,他已单膝跪下,从手心变出一个戒指来。   “30 年了,我欠你一个今天,现在还来得及吗?”   万千滋味在我心底涌动,变成此刻不能言语,我看到他的头顶已稀松,两鬓白发斑斑。   我拉起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他:“我还是用表情回答你吧!”说完我笑着点点头……   在掌声和祝福声中,左立牵着我走出餐厅,回到房间。   我们还是分别睡在自己的床上,关了灯,海岸反射出的月光映射在窗帘上,我扯开窗帘,邀请海风和月光一并从露台进入房间。   左立也起身,环着我的腰,和我一起眺望海面——   “今天,是唯唯希望看到的……”左立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唯唯,我的心紧了一下,但我没有再推开左立,他呼出的温暖气息,从睡衣的领口沿我的皮肤慢慢消散。   “当年,的确是我杀了唯唯吧?”   “珍儿和苏夜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唯唯是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我摇头,“谢谢你们在我身边编织的一系列谎言,无非是让我相信,唯唯是自杀。”   “唯唯的确是自杀。”   “不是。”   “我们都说开了,大家都释怀了,你还是不信,说到底是你的灵魂还在迷失。”   “那我们就来场灵魂的对话,好吗?”我回身站定,直视左立的双眼——   我们都不要继续自欺欺人了,当年的确是我把唯唯从楼上扔下去,活活把她摔死,是我杀了我们的孩子,犯下了上天都不能饶恕的罪孽!   那段日子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一个人带着唯唯,她是个可爱的孩子,非常懂事,她经常亲手给我烤咖啡纸杯蛋糕,但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总想自杀,甚至想了几十种自杀的方法,家里的东西已经被我打包,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后事,只剩唯唯让我放不下。   唯唯的照片被记者曝光,我们的住所也被挖出来,有个男人知道我是单身母亲,总是来骚扰,他守在我家门外,夜里就用小刀划着大门,发出尖锐又恐怖的声音……   苏夜赶来劝我回家,她把我关进洗手间,让我彻底失去理智,我把她们逼到露台上,唯唯哀求我放开小阿姨,我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彻底崩溃——   我后悔把唯唯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更不能想象今后还有多少苦在等待她。我把唯唯从露台丢下去,自己就准备马上跳,可苏夜却扯住了我。   我恨苏夜,并不是因为她把我关进洗手间,害我的幽闭空间恐惧症发作,而是因为她当时不让我和唯唯一起死!   那一天的“俄罗斯轮盘赌”,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21点游戏中,我想杀的人也不是苏夜,更不是夏伟业,而是我自己!   我只是想在你们的面前自杀,让你们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左立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好像死了过去。   沉默了仿佛几个世纪,我笑着问他:“现在,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我承认我不是圣人,我不能接受你对唯唯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又怎么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呢? “我没有资格怪你,苏黎……”   15   夏敏在秘书引导下,来到一处僻静公馆的庭院深处,一位老者已经在等她。鞠躬之后端坐在沙发里,面前是浓郁的暹罗红茶。   “你父母可好?”老者和颜悦色。   “一切都好。”   老者满意:“谢谢你,小夏,从暹罗的佛寺开始,这么多年你在苏黎身边悉心照顾,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夏敏赶忙回答:“这一次多亏珍儿!”   前总督苏泽名点头:“是的,辛苦你的侄女,你们这场戏演得精彩,帮苏黎打开心结。本来她已经生无可恋,现在终于肯接受肝癌治疗。”   “听说你们还专门写了剧本?” “是的,苏黎冰雪聪明,为了不让她起疑,我们请获过国际大奖的编剧亲自创作,反复打磨剧本,最好的导演在幕后指导,所有演员都是照着台本演出。特别是珍儿,台词很多,还有细腻的情感把握, 更需要随机应变的现场发挥,为此她付出很多努力。”   苏泽名表示赞赏:“珍儿的表演的确无可挑剔。”   “事务所还继续做下去吗?那还需要不断寻找大量的新演员。”   苏泽名毫不犹豫:“必须做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苏黎愿意,就陪她疯到底吧!其实除了肝癌,苏黎的精神分裂症更需要借机加紧治疗,这么多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妄想和幻想世界,不能自拔!但是今后你们找演员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前一阵就让一个危险的女人混进来,差点对苏黎不利!听说她也是有多重人格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恐怖的连环杀人凶手,最后在继续杀人时负隅顽抗,被警方当场击毙!”   “很抱歉。”夏敏垂头,“这个女人是自己找来的,珍儿已经多次拒绝她,是苏黎执意要接她的委托,这是意外的插曲,可能因为都患有精神疾病,她们才会产生‘共鸣’,彼此都入了戏。”   “总之,以后小心一点吧!”   “还有一件事……”夏敏语气突然转变,带着一丝下定决心的坚决,“很久之前,我就打算和您好好聊聊苏黎的特殊能力。”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   “苏总督,您的女儿的确有某种神秘力量,叫特异功能也可以。这种力量,是超强的观察力、记忆力、逻辑推理能力、想象力等综合运用的结果。苏黎通过他人的描述,能够完整地想象出对方经历的场景,并捕捉到其中一切可能存在的细节,并加以运用。”   “这点我认同,这种能力她从小就有,所以她差一点成为优秀的数学家。”   “我就是秉承专业精神,才默默观察研究苏黎——把她作为特殊样本。我发现苏黎的脑电波比常人强出上万倍,大脑活动的深度和广度,大脑潜能的开发程度远胜我们。特别是经历了重大打击之后,她的大脑能力被进一步激活,她真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存在于现实世界的‘超强大脑’。谁都不知道这样的“超强大脑”有多少超级能力, 在宇宙的伟大面前,我们无知又渺小。”   “夏小姐,请回吧,看来我也需要给您请一群演员了。”苏总督起身,脸上挂着不耐烦的神态。   “恕我冒昧,苏黎固执的性格,确实是您的遗传!”夏敏拾起桌上的茶杯。   也许,这才是一切悲剧的缘由吧!   这句话已经到嘴边,夏敏望着对面长者的白发,逼着自己硬生生咽下。   夏敏知道自己深陷这场亲情旋涡,还得继续表演下去。 《钝悟》作者:汪洁洋   简介 以作者亲身经历为基础,经过十年时间数次删改而写作完成,是一部饱含作者深情的作品。本书文笔细腻、生动,其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北方小镇的生活有着生动、细致的刻画,仿佛让人身临其境。作者对女主角亦如的刻画也相当到位,对这位幼年不幸、在豆蔻年华之时惨遭蹂躏,中年有成却发誓进行报复的这样一位爱憎分明、忽而天使忽而恶魔的女士,将人物性格的矛盾之处刻画的淋漓尽致,显示出作者对生活的阅历及对人性复杂的深刻认识。   ——   因为不够聪明,只好慢慢领悟。   —— 汪洁洋   谨以此书   献给我遇见、爱过的每一位你。 第一章 东菊的别离   东菊的花语是淡然别离,隐者正是手捻这枝小菊,目送暮色渐浓的远山。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水珠不沾荷,执着不见智。   1   晨起,暴雨便吃紧。   这场雨已下了月把光景,时紧时疏,却就是不歇气。   天边,云层流转,掠过山脉,虽背负厚重的水滴,却婀娜飘逸。风,从海面兴起,骤然变幻出玄妙的舞步,进入大陆便恣意起舞。木质钟楼屹立百年,白蚁啃得本就朽了,这般风雨,身子一歪   倒了下来。檐下鸟儿饥肠辘辘,忍不住啁啁哀叹。香客也不肯冒雨上山,往日烟火鼎盛的禅寺略显寂寥。   雨虽恼人,空气却分外清甜,庭院中几丛毛竹翠绿得热闹,簇拥着那三株杏树,甚是繁茂。   汀澜山云顶禅寺住持释介大师的早课,被慌张闯进的净尘打断: “不好了!又流泪了 !”   净尘扑跪在蒲团上,面色惨白。释介闻言赶快睁开双眼,抚念珠的手指微微颤抖,顷刻间冷汗就出来了。   屈指算来,距汀澜山云顶禅寺正殿的佛祖真身首次流下血泪,已有 20 载。   20 年前的那夜释介记得真切,好一场狂风大作,豪雨倾盆,天与地混沌不分,遍地鬼哭狼嚎!清晨,当值小僧打开大殿之门,直惊得跌坐在地上。   一夜间,高达 11.99 米,重 100 多吨,本是坐北朝南的佛像竟然反转了 180 度,成了坐南朝北! 这真是旷世奇闻!   更匪夷所思的是,佛像的双眼竟然流出两条血泪! 天象异动,佛像反转,真身泣血,必有大灾降临! 释介的心揪了起来,佛门清净,劫数必出于俗世。   汀澜地处南海之滨,多台风海啸,百姓世代渔鱼为生,故遍尊定海诸佛以佑平安。如今天雨成灾,佛祖掩面泣血,民以何依呢?   上次幸得神明点化,未酿大祸,不知此次能否逢凶化吉?   所幸这次佛像并未反转,不过,业孽一日未尽,终不能圆满。释介命人紧闭寺门,率一众僧侣沐浴焚香,诵读《大悲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只见汉白玉的佛祖真身面朝南海,法相端庄,然而目光郁柔,一条浅浅的血泪痕,似有似无挂在颊上。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释介叩拜,祈求明示……   2   雨季结束,城市焕然一新。   摩天大楼的霓虹煽情地跳跃,炫耀着大都市的繁华。   和别处一样,地球上唤作人类的物种,占据了大气层最底层的空间,用混凝土和钢铁铸成可以住的格子和会跑的盒子,终日游荡在纵横的街道、密集的立交桥上,彼此并不熟悉,却共享“菲城”这个别致的名字。   菲城,是个有故事的城市——   经济特区,隶属澄洲省,比邻港澳,远眺宝岛。古往今来,航运便利,物产丰饶,使得菲城欣欣向荣,成为著名的贸易中心和旅游城市。   这片海域在大陆的最南端,温和的海水孕育出四大名产,分别是青蟹、大蚝、对虾和石斑鱼,个大饱满,滋味鲜甜,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   菲城市区居于汀澜山脚,绿荫如盖,环抱一方海湾,天水相接, 更披扯一条绵延无尽、细腻松软的白色沙滩,历史上曾以“水晶海浪” 美名于世。   菲城的街道也很有特色,东西向以树命名,南北向以花命名,街道两边栽种与路名相同的花木,使得整个城市极富诗意,真真雅致如南海仙女。   上天对菲城湾的眷顾可还没有结束呢,这里还是赏潮的绝佳地点,每年六七月份,可尽情领略“后潮推前潮,大潮叠旧潮”的“潮中潮”美景,那真是气势磅礴,令人啧啧称奇。   虔诚的信徒更视菲城为圣地,汀澜山上的云顶禅寺历经千年,香火仍旧十分旺盛。   然而,还是和别处一样,城市的快速发展,人口的爆炸增长,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自然环境。   由大脑控制眼耳口鼻、躯干四肢的地球人,虽然穿衣戴帽,读书识字,远离了蒙昧洪荒和刀耕火种,不断用科技力量加深文明进化,但在狩猎和捕捞方面却更加野蛮。   水晶海浪早不见鬼影儿,大海即将被掏空,丰厚的资源不日将要枯竭。   所以,仔细嗅一嗅,富足、祥和的背后也飘散着奇怪的气味。这是妩媚的热带花蕊、风情的香奈儿五号和放肆的尼古丁、汽车尾气、地沟油,再加上腐败的鱼虾贝壳混杂后被烈日炙烤的气味—— 香、臭、焦、腥,不一而足。这种气味顽固地渗进土壤,浮在空中, 在高楼大厦、公园小区里游荡,甚至渗进人的身体,雨一停就翻腾出来。   因为浮躁和肮脏是没法被雨水洗净的,在黑暗的掩盖下,不时露出容易察觉的端倪。   3   黎明前的最后一小时,就是故事的开始。   二十出头的阿年在东菊路的夜店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地和朋友道别,迎着夜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家只有几个路口,绕过夜店前守客的一排的士,阿年熟门熟路地钻进狭窄的后巷,小几步就隐身于一片漆黑。   最是一天之中寒冷的时刻,年轻的阿年身上贴着汗渍渍的短袖,不时散发出烟酒和汗水混合的酸味,虽夏至,一股阴风袭来,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鼻腔不知被什么刺激,又是一个大喷嚏,酒劲有点醒了,恶心反而泛滥,便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胃早已经清空,阿年痛苦地干呕,只吐出一些水样的泡沫。可恶心还是盘旋不散,只好把手指头伸进喉咙里硬抠了几下,又“哗啦” 一下喷出苦苦黏黏的液体。   头昏眼花好半天,阿年才回过劲来,用手掌揩了揩嘴巴,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才扶着肚子老态龙钟地站了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赶紧又蹲下。   “再也不能这样喝了,真吃亏!”阿年暗自怪自己,“每次都这么不长记性!”   “有人吗?……”   哪里飘来的声音?阿年愣了一下,四周黑漆漆的,他晃晃脑袋, 喝多了!   “救救我……”   这次阿年听得真切,赶快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可是没人啊!   正头皮发麻,阿年惊觉自己已身处小巷深处,这里平时就人烟稀少,左右是高耸的围墙,狡猾的树枝伸出墙头,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再抬头看天空,乌漆墨黑,一颗星星都没有。   “不是碰到鬼了吧!”阿年想撒丫子就跑,才感觉腿蹲麻了,一步也迈不动。   “求你救救我……”   声音又出现,这次阿年听出是一个男人,竟然稍微放下心来,摸索着打开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亮光,还是没看到人影。   “你在哪里?是人是鬼!”阿年壮着胆子呵斥。   “是人。”那个声音极其虚弱,“我在你脚下……”   阿年一蹿高跳起来,看到脚下正踩着一块下水井盖,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蹲下来凑近细看,那个声音已经开始哀求:   “快救救我吧,我撑不住了……”   4   傍晚时分,一艘白色快艇从菲城港下水,避开渔船,迫不及待地驶向深海。   海风瞬间扯散头发,露出属于女人的脸庞。   宽厚的海水有些浑浊,不时掀起半米高的海浪,快艇迎头撞击,剧烈颠簸,如同正面遭遇铜墙铁壁,马上就要解体,但女人毫不减速。不知不觉陆地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快艇这才停了下来,关掉引擎, 随着波涛在海面上摇摆。   女人环视四周,好像在找什么,可此时放眼望去,除了蓝天和海水什么都没有。   焦急爬上眉梢,女人开始大声呼喊。可是,还是什么都没有……   女人把手拢成喇叭形放在嘴边,不停地叫啊,叫啊,慢慢地竟哭了起来,先还是流泪哽咽,后来竟然变成了歇斯底里。她尖叫着,拼命拍打船舷,摇晃船身,快艇马上就要翻了!   忽然,一条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艇底,女人立刻转悲为喜,她俯下身子,把双手深深地埋入海水里。   黑影不见了,与此同时,另一个黑影跃出水面,芭蕾舞者般做了个旋转,重新钻进海里。   女人破涕为笑,她把大半个手臂都浸入海水,用力地划着水花。又有几个黑影出现,这一次同时跃出水面!   啊!是海豚!   海豚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越来越多。这些“七彩海豚”大大小小,有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粉色的, 甚至还有墨绿色和海蓝色的。它们三三两两围着小艇,争先恐后地跃出海面,有一只粉色的小海豚甚至还用嘴唇轻轻触碰女人的指尖。   女人脱掉鞋子,扯掉衣服,径直跳入海中。   她闭上眼睛,舒展着身体,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笑意,就像一只白色的海豚。   正在下沉之际,一只蓝色成年海豚轻托起她的背,把她稳稳地举出海面。与此同时,上百只海上精灵同时跃起,翻转,入水,动作整齐划一。   这场面太不可思议了!   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很像天堂。   5   出差刚下飞机的陈军来不及回家,直奔案发现场。   床上,一具宽大的肉体仰面躺着,一丝不挂,两条小细腿面条般耷拉在床边。法医和法证已经检查过,一张面巾纸盖在死者的私处。   眼前的情景,勾起尘封多年的往事,陈军竟然呆住了。“您没事吧?”   林域果在师傅眼前摆手,陈军才回过神来。   “死亡时间大约在 1小时前,初步估计是反射性心搏骤停,详细报告还要等尸检。”女法医对高挑的陈军一笑,“从体型就能看出死者平时的生活习惯很糟糕,腹部脂肪堆积,啤酒肚和整个身体完全不成比例,死亡之前他喝了很多酒……”   市公安局副局长一边听法医汇报,一边翻看床头死者的护照和个人用品,不由皱起眉头。   证件里夹着名片,其中有几张是死者自己的,上面赫然写着:蔡氏生物集团董事,海外事务部总监,松村健。   “吸毒了没?”陈军丢下名片。   “没有。”法医回答,“死者应该是在剧烈运动中,颈动脉窦受压导致的猝死。”   “那女的在哪儿?”陈军回头问徒弟——区刑侦大队队长林域果, 林域果一挥手,一个穿着低胸装,画着夸张眼线的女孩儿被带了进来。   “你是卖淫的?”林域果问。   “怎么说话呢?你才卖淫的呢,你们全家都是卖淫的!”   林域果没防备,被对方牙尖嘴利地呛声,当场弄了个大红脸。陈军瞅了他一眼,柔声问女孩儿:“事情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唉!女孩儿噘起涂得通红的小嘴,把已经录好的口供再重复了一遍——   我叫王欣美,今天下午和几个朋友在这个酒店的大堂喝咖啡,用手机“摇一摇”认识这个男的。他就住这儿,我们正无聊,就约他到大堂来玩,他立马就下来了,和我们聊得很热乎,还主动买了我们的单——朋友都能作证!   他约我开房,我看这个酒店是五星级的,他派头蛮足,应该挺有钱,就答应了。进来也没多说什么,我就先洗澡……   “这不是卖淫是什么?卖菜呀,你还理直气壮的!”林域果咬牙切齿,赶快报上刚才的一箭之仇。   “你知道他的名字,做什么工作吗?”陈军不理徒弟,继续询问。“不知道,大家都是出来玩的,这种事情问了也白问,哪个会讲真话嘛!”   “那洗完澡呢?”   女孩儿摸摸鼻子,然后,他说给我 1000块钱,我们就开始了…… 他太胖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我正偷着乐呢,他突然满脸通红晕了过去!我吓坏了,躲进厕所给朋友打电话,等我出来看他真的不行了,只好报警。   “他怎么忽然满脸通红呢?”   “还不是怪他自己嘛,要我拿丝袜勒住他……”女孩儿越说越小声,冒出难得的害羞表情,“我是不同意的,这不是变态吗!有的小姐妹肯这样,我是一直拒绝的!可他就求我,赖着我,非要加钱,加5000,这么多钱怎么拒绝啊,谁知道他怎么就……”   “谁的丝袜?”   “他自己准备的丝袜,你们看看,是不是很变态!” “你为什么不立刻叫救护车呢?也许人还有救。”   “警察叔叔,我说了我害怕嘛。”王欣美撒起娇来,“这种事情女孩子家好怕怕的,我连我是谁生的都不记得了。”   “那你就没想到要跑吗?”   “我还没那么傻吧!房间里这么多指纹,酒店又有监控,手机聊   天记录,我往哪里跑?而且,又不是我杀的他,这是意外,我又不用负法律责任……”   林域果警官冷笑插话,人是你勒死的,负不负责任可不是你说了算!   “丝袜是他自己挂上去的,他要我勒他,我是不肯的。警察叔叔, 你们能救我吗?帮我证明他真是意外死的!”女孩儿换上娇弱的表情, 又哀求陈军,“我知道错了,我真的只是想弄点钱花,我不想杀人,更不想坐牢呀 !”   女嫌疑人被带走之后,酒店总经理、前台服务员、女嫌疑人的朋友逐一接受了警方问话。   经查证,这个房间登记的客人名字和护照相同,松村健,东瀛人。他是酒店的常客,近几年,经常在此一住几个月。他有招妓的习惯, 这在酒店也是公开的秘密……   6   菲城公安局副局长陈军,孤零零地缩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发呆, 林域果靠了过来。   “师傅,累了还是有心事?” 陈军摇头,不累。   “唉!今天的案子让您想起她了吧?您每次喝酒就叨叨这事儿……” 陈军长叹,是呀!   这是自己一生的心结!   那是警官学院毕业的第一年,自己被分配到了派出所,第一次出警就是区卫生局局长王荣生横死在宾馆里。   二十年了,自己还清晰记得那天的情景——   王荣生是窒息而死,凌乱的大床上,中年男子裸露着令人厌恶的身体,正值盛夏,才咽气几个小时,苍蝇已经开始在他的黏膜上寻找机会产卵。   床边,坐着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小女孩儿,时不时帮死者的尸体赶着苍蝇。   就是她报的警,一个人守着尸体过了大半夜。   警车上,陈军偷看女孩儿,瘦弱普通的模样,说不上很漂亮,却有种无法言表的气质。   她的脖子特别细,让人忍不住怜惜,但又有折断的冲动。   谁家的女儿,这么小就出来做这样的事,父母知道该多痛心呀! 陈军清楚王荣生的死因,实在不愿把女孩儿的纯洁和肮脏龌龊的   情景联想在一起,暗自叹息之余,把眼睛移向别处。   车子颠簸,一只粉色蝴蝶结发夹落在脚边,陈军拾起,女孩儿接过来,别在凌乱的长发上。 她面无表情,一声没吭。   局长这种死法实在不光彩,有关领导打招呼要低调处理。涉事女孩儿还没成年,她的信息也没有公开。女孩儿最后被一个胖男人带走,说是她叔叔,那男人和派出所长特别熟,陈军看到所长不停地拍胖男人的肩膀。   趁胖男人和所长耳语,那女孩儿竟一把抓住了陈军的胳膊——   “救救我!”她唇语。陈军愣住了。   “救救我!”她哀求。   见年轻男警官一副错愕的表情,女孩儿松开了手。目光最后一次交汇时,她露出浅浅一笑。   就是这一笑,折磨了陈军 20 年——   无数次陈军拷问自己,这微笑里究竟包含了什么?自己又错过了什么?!   他掐着自己的胳膊,当年女孩儿就是抓住这里,那种感觉自己刻骨难忘,她的手如同尸体一样冰冷。   当他终于参悟那笑容背后的绝望,无尽的悔恨啃噬着年轻的警察,让他永远不能解脱。   “果子,你说是她回来了吗?她在怪我当年没有救她吗?”   林域果心疼地看着平日雷厉风行的师傅,此刻一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只好安慰道:“怎么可能呢,再说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今天只是碰巧又发生一桩。”   不!   陈军紧锁眉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我很快就能再见到她……   7   暮鼓时分,释介唤净尘、净世和净凡三位弟子进入内室。   内室只有几席见方,一榻一几一书架。墙角立香炉,还未燃尽, 几上一壶白水,一只素碗,碗底寥寥残汤。   推窗望外,海景却豁然开阔,云顶禅寺原就建在悬崖边上。雨停之后,海上正兴起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的白色潮水从海天之间奔涌而来,转瞬间扑打在岸边悬崖,这景象正如万马奔腾。   佛像流泪三日,住持粒米未进,只见他此刻神色凝重。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大师长叹一口气。   “看来您已参透禅机?”净尘微喜。释介点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惜世人行尸游走不明禅意,放不下, 舍不得,求不到,正陷于“八苦”。   净字辈的三位大师回想往事,又忧心忡忡,胸口浊气郁结,皆不语。   “执迷不悔方能大彻大悟。”   释介褪去禅袍,换上备在榻旁云游的行裳,这竟是一身俗家衣物。“大师所为何?”   年纪最轻的净凡不解,师兄净尘赶忙用眼色制止。   “去去来来,寻寻觅觅。”   释介语罢,净凡窥见他竟暗自微笑。 第二章 鸢尾的回忆   鸢尾的花语是执着回忆的信仰。平凡如我却不顾影自怜,吐露高贵的姿态。   处世间,如虚空,如莲华,不着水。   1   沈亦如坚信色彩有气味,蓝色的海和绿色的山不同。声音也有气味,鸟儿的婉转和火车的轰鸣不同。夏天和冬天,南方和北方,老人和小孩,统统都不同。   气息,紧连着过去,在每个踟蹰的迷宫,指引着还能分辨的前路。当蔡高峰站在机场高高低低的人群中,远远地向出港的妻子挥手   时,混杂的色彩、嘈杂的声音演化成复杂的气味,令亦如眩晕,关于一个女孩儿的记忆莫名地涌了上来——   那就从气味开始吧!   初春融雪的山坡是沁人的泥土芬芳,鼻腔还在品味新绿生长的焦急,晴朗的天空下,便慢慢展现出一座深埋在山峦中的北方小城。   这是一个只有候鸟定期到访的角落,侵略者修建的运煤铁路是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道,静静的河流绵延百里注入边境的大江。   这里本该山清水秀,却承载了一种贪婪的原罪,人类对煤炭和木材无穷无尽的掠夺让她千疮百孔,污染严重。   这里的水土被污染、树木被砍伐之后,生在这里的女孩儿也不能幸免——从西伯利亚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皮肤又黑又干,常年浮着一层煤灰。   此刻,她正站在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目送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一次离别的伤感包裹着小小的女孩儿,孤独又寒冷,还好头顶   一轮春日暖阳,成为二十年后亦如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   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矿上班,母亲就是矿工的女儿,没有选择地嫁给了也是矿工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也是矿工。   听说母亲年轻时曾被文工团选中做舞蹈演员,选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儿媳妇。那人的儿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门外,18 岁的母亲头扎花手帕,穿上有米粒状小碎花的确良连衣裙,飘着雪花膏的清香,一把推开破栅栏,便飞一样地奔过去……   两个年轻人常肩并肩坐在荒草坡上,男孩儿拿出口琴吹出一个接一个的音符,母亲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着他。   挖了一辈子煤的姥爷到底知道了,死活不同意母亲去文工团,更不准她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鬼混”。   在矿上摔断了腿的姥爷拄着拐杖满院子追打母亲,大骂她是“臭不要脸,下贱淫荡的戏子,想攀高枝的癞蛤蟆”!   没跑几步,尘肺病就让姥爷喘不上气了,他扶着一块烂木头摇摇晃晃地站着,母亲上来搀扶,姥爷立马揪住她的脖领子,抓起墙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头上,半壶夜尿流进母亲的眼睛和嘴里,顺着脖子经过肚子从脚趾缝儿渗进泥地,也浇熄了所有美好憧憬。   “俺家前世造孽了,出了个唱戏的!”   姥姥隔着木桩子做的矮墙和隔壁三儿媳妇聊天,三儿媳妇放下手中正在翻腾的地瓜梗,歪起嘴巴凑了过来:   “这就不能随她,女孩儿家家的,在别人面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碜!”   可不是嘛!姥姥哀叹,咱正经人家的孩子当工人多好!   “就是说呢!做啥有比当工人好?不行就赶快找个人嫁了,让她绝了念想,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矿上……”   “也是工人?”姥姥急急地求问。   “正经儿工人!”三儿媳妇得意洋洋。   “那就拜托你给撺掇撺掇,行不?”姥姥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心里暗骂自家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生怕人家三儿媳妇变了卦。   2   不久母亲就嫁了,额头的伤疤用一片刘海勉强遮住,不过风大的时候就遮不住了。其实父亲家也在这个山坡上,结婚前母亲却只见过他的半个侧脸。   相亲那天,母亲躲在后窗抹眼泪,依稀听到未来婆婆埋怨三儿媳妇:“找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你安的什么心!这种人能安分过日子吗,听说……”   母亲嫁过去的那天就下定决心安分过日子。   文工团的那个人和儿子不久回了首都,他的儿子据说读了博士, 慢慢成了大官。大官给母亲写信,总是托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送来。   “自行车”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树下,有时候要等上几天。母亲每次看完信,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   亦如隐约记得,母亲出殡的那天,看到过“自行车”和一个男人, 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车里,目光对视时,他竟要朝自己冲过来,车里却有人死死按住他,“呼啦”一声拉上了白色的窗帘,亦如终于听见了那男人的哭声。   “这就是命吧。”   亦如随母亲走在残雪初融的路上。   母亲驼着背,扛着半人高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做手工活用的布头, 纤细脖子上的青筋随着脚步有规律地凸张。她走得很快,大靴子在泥里踩出“嗤嗤”的声音。   亦如紧紧跟着,不时仰头看她,只见她不停地用皲裂的手背抹眼角,母亲说,那是自己迎风流泪的老毛病。   亦如最大的遗憾就是和父母相处得太少,如今只剩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很沉静,就是她平时的模样,不声不响,无悲无喜,亦如看过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先生年轻时的照片,赵四小姐眉目竟与母亲那般神似——可能是自己的感觉,总之让人心生怜惜。   父亲倒是在微笑,他黑瘦黑瘦的,长着一张不管看多少眼都记不住长相的脸,两人都穿着矿里的制服,怀抱着也咧着牙床傻笑的亦如。   亦如记得自己从小爱笑,梦里常常笑醒,也记得自己有个“傻大丫儿”的外号。因为笑起来是咯咯的,父亲也叫她“小母鸡”。   在父女两人又捡到了个笑料,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母亲是不笑的,双手只是揉搓面团,捏出一个又一个浑圆饱满的馒头来。亦如钻到她的怀里咯吱她,她才勉强微笑,露出一对小梨涡后,把手上的面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   多年后,父母的模样在脑海里渐渐模糊,亦如想在梦里死死抓住, 却只看见空中飞舞着惨白的碎片……   3   亦如的家在小城城郊的一座山坡上,在那里她生活了 13 年。   这里是真正的“贫民窟”,矿区的几排家属房就盖在坡上,留守家属、无业人员和城市贫民杂居于此。不过这里却是拾荒者的乐园, 因为山坡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   住在这儿很不方便,除了一个能买到蜡烛、咸盐、皱纹卫生纸和罐头的小卖店,洗澡和买菜都要到山下很远的地方。   坡上只有一条没有路灯的土路,虽然不长,两边的灌木却很深。灌木丛里隐藏着一条深沟,来路不明的水汩汩的,经年不断,沿小路再走几步,就是后山的火葬场。   亦如全家五口人就挤在这不足20平米的家属房里,一铺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梢有一个“炕琴”,黄蜡蜡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头,挂历做的帘子呼啦啦的,木头框框上画了一些不知道品种的鸟和竹子, 全家人的被褥衣物都摞在里面。   地上叠着两口大木箱子,箱子也是黑亮亮的,上面堆着暖壶和杂物。墙上挂着两个相框,相框里夹着老照片,全是黑白的,照片的四角用银纸固定。角落里是母亲的缝纫机,有个小木凳子,也是亦如的书桌。   姥爷此时基本瘫痪了,没有系统治疗的尘肺病更加严重,夜里咳得死去活来。虽然彼此几乎不说话,母亲还是把他接了过来,无声地伺候。他的药罐子、尿壶和高大的身体占据了整铺炕的三分之一。   夜里,亦如常听到姥爷摸索着撒尿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会断断续续地响上一夜。亦如看到月光下他那明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大家,赶快屏住呼吸,把脸藏进被窝里,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放下尿壶,缓缓地躺了下来。   那两口大箱子也着实吓人,姥姥总是念叨,等她和姥爷死了之后就用这两口大箱子装吧,还省钱!   母亲置若罔闻,不理不睬,父亲倒是吃吃地乐了起来。中风之后不能讲话的姥爷恶狠狠地瞪着女婿,父亲吐吐舌头赶快把脸埋在碗里,肩膀却还在抖动。   父亲就是爱笑的。   这是父亲留给亦如的唯一记忆——包饺子的时候他在笑,喝冷水的时候也在笑。他常一把举起亦如,让她骑在自己的脖梗子上,绕着院子飞快地跑了起来,亦如又咯咯地笑得像个小母鸡。   其实亦如家的日子虽然差,但还不至于缺衣少食。20 世纪 80 年代初周围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没有攀比人们怡然自得,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有个爱笑的父亲,守着堆满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亦如的童年还是充满欢乐的。   每天唱着歌放学,一把推开木门,亦如就会大叫:我回来了! 抓起水瓢灌满一肚子凉水,从炉坑里摸出两个还没烤熟的地瓜就   跑出去玩了。丢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游戏多了去了,每天都能变化出新花样。每次姥姥都会在后面喊:“别太野了,早点回来啊!”   不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总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 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结束。   一个女孩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灌木丛的深沟里,先奸后杀。   4   不知谁在大门外喊了一声:“沟里死人啦!”就像清晨的集结号,姥姥趿着鞋,拉着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边跑一边扣扣子,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丫子。   天可真冷啊!   数九的天气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雾立刻凝在眼睛上,鼻毛也随着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缩在姥姥身后,扯着她的后衣襟,和她一样既好奇又兴奋。   尸体是早起捡破烂的人发现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派出所的人却还没来。大多数人脸还没洗呢,有人辣椒渣还粘在牙齿上,讲了几句话才咽回肚儿里去,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来,一小会儿就冻得呲牙咧嘴。   沟里已经被踩得湿滑,却还不断有人在后面推搡,亦如站不稳了, 拼命抓紧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缩,可后面的人却往前推。就这样, 手一松,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面。   她看见了!   火红的棉衣,和她的脸。亦如看见死人的脸了!   就像拿起锤子猛钉钉子,马上闭眼也来不及了,亦如听见凄厉的尖叫从自己的嗓子眼里出来,围观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后退,亦如重心不稳,身后没有支撑,便向前滑倒了。   她扑在了尸体上面。   忘记是怎么回的家,后面断片儿了。小姑娘在冬天里发着高烧,成了炭火盆,怎么也叫不醒。父母从矿上赶回来时,矿区陈大夫来看过之后已经摇头——准备后事儿吧!母亲一下子就瘫倒了。   “还是请大仙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旱烟,她后悔不该带孩子凑热闹,更自责没有看好她。姥爷静静地躺在炕头听众人说话,突然把眼皮睁开,马上又紧紧闭上。   “只能这么办了……”亦如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天黑之前,亲戚陆续来了。女眷安慰亦如母亲,父亲和男人置备做“事儿”用的器具。屋里太小没处站人,仓房里也摆了几张板凳, 舅舅在里面点了个煤油炉子给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后,便开始烧纸钱。   一阵风来,火焰夹杂着灰烬竟然卷起一米高。院子周围点上了白色的蜡烛,怕吹灭了,父亲借来了几个灯笼。   法事开始后,“大仙”显灵了。   从鸭园镇请来的老太太穿着血红的大棉袄,围着女孩儿不停地念念有词。“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脸上贴了一张黄纸钱,往上面不停地喷水……   “是用嘴喷的吗?”   父亲手舞足蹈孩子般讲得正欢,被亦如打断,他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正在吃饭的亦如做出呕吐状,父亲笑着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脑袋: “你还别吐,你的小命就是这么捡回来的呢!”   第二天夜里,母亲惊醒,看到披头散发的亦如站在碗柜前往嘴里塞冰冷的剩饭,她就这样醒了——   虽然醒了,死去女孩儿的脸却刻在了亦如的心里。那是张惨白的脸,半张着嘴,死不瞑目。   亦如后来又产生了幻觉,怕见红衣女人,怕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自己也会飘飘忽忽地变成她的样子。亦如怕听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不敢写、不敢想。因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电影都不及她带给亦如的身心折磨这么强烈和真实。   母亲说女孩儿原来是住得不远的邻居,出嫁之后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别喜欢亦如,生前经常串门来抱她,还会亲她。   天啊!   亦如不能想象那双惨白无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那冰凉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温热的小脸上留下爱的印记。也许就是因为喜欢亦如,才叫她一辈子不能忘记自己。   亦如常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脚下磕磕绊绊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火葬场。红衣女孩儿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给她指路: “往那儿走,对了,往那儿走!”   亦如拼命地想往回跑,红衣女孩儿又在身后深情呼唤:“别走,别走,让我亲亲你吧……”   想到这里,亦如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还好她没有站在身后。   她叫——小——翠。   5   9 岁那年,父母决定在家属房前的空地盖房子。   因为身体原因,母亲从矿上回来只能在家接点缝纫活,夜里常就着月光给别人织毛衣。父亲下井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   为了省钱,母亲带着亦如到山下拆迁工地捡废砖头。为了捡完整的好砖,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刚推出来她们就扑上去,把砖头从灰浆里抠下来装进土篮,两个人再抬着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铲子铲掉砖头上的灰泥,最后用来砌墙。   这是一项完全没有任何乐趣的体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绝望。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话都讲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疱叠水疱,肩膀又红又肿。   不过说来也怪,身体虽然疼痛,亦如却很想唱歌。   其实母亲还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学校合唱团选中,画个大红脸蛋儿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间。音乐老师还叫她学芭蕾,因为只用了一节课,亦如就学会了 Sissnne fermee 的基本动作。法语单词亦如是万万不会读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稳,老师特意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刚刚长出来的锁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亲时,总觉得她眉头紧锁——   “也许她不想听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点数着脚步的节拍,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悔恨。多年后,住在某处的人们偶尔会被隐约的歌声吸引,但那歌声里面的悲伤却让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亲背着砖头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篮扑到她的身上,看到母亲已紧闭双眼,脸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接下来亦如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她学会做家常饭菜,打扫卫生, 帮着姥姥照顾瘫痪的姥爷,放学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戏。   亦如还要养鸡,因为奶奶爱吃鸡,姥姥说她自己是属黄鼠狼的, 每次来串门都要吃一只。亦如坚决不吃自己养的鸡,父母也说这些鸡肉是酸的,还是卖掉给别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为什么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鸡都长了翅膀,一跃就出了矮墙,天天在山坡上吃虫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个小时才能把这十几只鸡抓回来,逐渐练成了一辈子受用的好身材。   6   邻居家的大雷经常帮忙抓鸡,还教亦如唱儿歌。只记得他摇头晃脑走在没小腿深的雪里,一边拔腿一边念:   “一九八三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 差点没牺牲!”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定时炸弹。”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亦如很喜欢听大雷唱这些“儿歌”,女孩儿跳皮筋虽然唱“马兰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儿说得有趣。   矿区最多的就是煤场。   下午放学后,亦如常和大雷拎着破铁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场捡煤块和锅炉房烧过的煤核。煤场有一堵破旧的矮墙,不知是谁把墙头掏出一个豁口,孩子们踩着墙脚堆着的烂木树桩,手扯着院里垂下的柳树枝正好可以跳进去。   看门的瘸腿老头每次都会追打他们,追不上就拣煤块砸。大雷的脑袋就狠狠地中过一块,出了血还留了一个疤,只能把头发梳歪了盖起来,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过说来也怪,这老头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捡的煤块总是上等的大块无烟煤,特别好烧,孩子们于是常故意气他。   大雷一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煤块一边喊:“臭老头,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头,你的腰像镰刀,你妈的屁股像面包!”老头气坏了,操起一大块煤狠狠地砸了过来,大雷像条小鱼轻松躲闪,弯腰捡起来丢进亦如的铁桶。看门老头毕竟是瘸的,除了追着大骂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这个煤场了,因为老头养了条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着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还好隔了厚厚的棉裤,只听老头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们再敢来偷煤!   7   煤场不能去了,大雷又带着亦如去捡垃圾。山坡本来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话一天收获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矿工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长得极其漂亮,15 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当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裤衩!”   大雷拿着棍子,在垃圾堆里娴熟地翻弄着。他的鼻涕就挂在嘴上,形成了两条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然后用锅底一样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脸颊留下一条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   哎呀!亦如惊呼道,你姐姐真爱干净啊!   “可不是,我上次洗澡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过生日。”大雷发现一个鱼罐头盒,但是下面有水冻住了,他踢了几下, 蹲下用手指抠着。   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不记得了。隐约中有天夜里, 妈妈烧了点热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那好像还是刚入冬的事。大雷把罐头盒递给亦如,亦如确定里面没有鱼了,才放进土篮里。   今天“收成”不好。   “我昨天身上刺挠,到处乱抓,以为是得病了呢!结果怎么了, 你猜?”大雷又发现一块废铁,他用脚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着。   “是呀!我把衣服扒开一看,缝里都是小虮子,还有大虱子!爬得到处都是,难怪这么刺挠呢!”   亦如很想笑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头皮也开始痒起来。她在脑后抓了抓,摸到了一个小点点,顺着发丝慢慢拿出来,是个刚喝饱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练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间挤死,发出“噗”的一声,把血在棉袄上蹭了蹭,低头又翻垃圾。   “我妈说,小孩就没有不生虱子的,因为我们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们没病,不生才不正常呢!”大雷看到亦如捏死个虱子, 安慰道。   亦如想起妈妈也是这样说,点头。   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了大半天,一共卖了 3 毛 5 分钱。大雷拿走了 1 毛钱,剩下的给了亦如。路过小卖店,大雷走进去,出来时拿着几块牛皮软糖,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都给了亦如。女孩儿不要, 大雷学着爸爸对妈妈的样子把眼睛一瞪——老娘们就要听老爷们的! 给你就拿着嘛!说完硬塞进她手里。   牛皮软糖外还包着一层芝麻,大雷剥开就往嘴里一丢,甩着膀子腆着肚子,嚼得“吧唧”作响,跟在他后面的亦如忍不住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真香啊!   细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焕发了无限的生机,从进入嘴里的那一刻起,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过剩下的糖要留给妈妈,自己绝对不能都吃了。亦如把馋虫按回肚子,把软糖放进棉袄最深的口袋里。   “以后等咱俩长大了,就互相抓虱子,现在都是我妈给我抓。” 大雷把第二颗糖也吃了,一边嚼一边说。亦如“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她的虱子也是妈妈给抓的,可妈妈身体不好, 眼睛有点看不清。   “我爸说,你爸同意你给我做媳妇儿了。”大雷摇头晃脑地表示高兴,“我爸还说,我以后要对你好呢!”   “你对我很好了,还要怎么好呢?”   看着亦如疑惑的眼睛,大雷抠了抠鼻孔,想了想认真答道:“就是给你家盖房子,赚钱给你花,也给你爸妈花,天天逗你笑呗!”   他光顾说话没留神脚下的积冰,一个趔趄,亦如赶快拉住他。   你别说,给大雷做媳妇儿真是不错!他会唱儿歌,会捡垃圾赚钱, 对自己也好,而且两个人互相抓虱子以后就不痒了。想到这里,亦如也高兴起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8 岁的亦如看着 7 岁的大雷,伸出小指头。   8   承诺还没有兑现,大雷就在一场肺炎后死了。   她姐姐回来了,穿着一身皮衣,蹬着高跟鞋,戴着蛤蟆镜,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听说这个金毛是俄罗斯人,专门做军火生意,这次开着飞机过来的,把飞机停到了火车站前面。   父亲特意骑自行车去看,回来说火车站前面没停飞机。   趁老婆没留神,父亲抱着女儿溜到后院正在办丧事的大雷家,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风俗是夭折的孩子不办丧礼,只停放家里一夜让父母道别。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样,都是一间小平房。他家没有特别布置,只在门口搭了个小棚子。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头顶亮着一盏油灯,身上盖着一床白棉被,那神态就像玩累了睡着了。   亦如一把扯开被子,推了推和衣躺着的大雷,又在耳边喊了他两声,可是大雷一动也不动。他怎么这么困呢?亦如挠挠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父亲不准亦如再碰大雷,大雷的妈妈看到亦如来,一把将女孩儿搂进怀里,她努力在孩子面前压抑悲伤,眼泪却断了线地往下流。有一滴正好跌在亦如唇边,滑进她的嘴里。   “咸的。”亦如舔了舔。   小女孩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大人,就乖乖地让她抱着。   坐了一会儿,亦如听到父亲和大雷的伯伯在商量什么。几个男人围了上来,边听边点头,伯伯也点头称是。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开始烧水。   “你先回家吧,爸还有事。”父亲抱过女儿,给她穿上鞋。“什么事呢?”   “我们要给大雷洗澡……”   夜里,亦如听见父母耳语,母亲叹息:“可惜一个孩子了,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怎么问也不肯说。”   “就是啊……那不是白送命吗?”   “听说临死之前说胡话,只喊咱女儿的名字……”   “以后记住他的忌日,要女儿每年都拜。”   沉默了很久,父亲轻声说:“其实大雷一点也不黑。”   9   这么多年来,亦如一直在思考“命运”这个难题,这沉重而无解的谜题令她身心疲惫。她想不通,命运究竟从哪一天开始折磨自己。也许就是那场矿难吧。   煤矿因为瓦斯爆炸塌方,亦如失去了父亲。那个生活中唯一爱笑的亲人就这样走了,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因为没有尸体,父亲没有葬礼,一家人凑到一起哭了几场,便烧光了他的衣服,少得可怜的一点补偿款,奶奶全拿走了。本来这个世上属于他的东西就不多,就像被风吹散了一样,除了曾经单纯的笑声, 再没有他来过的印记。   背着书包的亦如独自走在堆满残雪的山路上,透过松树层叠的枝桠向远处眺望,只见惨淡的城市苍茫一片,只有巨大的烟囱汩汩地冒着热气。   她的眼泪滴在被雪水浸透的粗布棉鞋上,转眼便不见了,只有鼻腔残留一丝苦味。   后来,亦如发现关于父亲之死的这段记忆越来越模糊,人的记忆有一种本能,不敢触碰的东西就记不清了,然而 12 岁时母亲离开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那年冬天很冷,刚盖好的新房就像个冰窖,墙壁上是半指头厚的霜。   亦如蹲在地上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手指冻僵了,身体也冻僵了,不停地哈着气。这一天,卧床很久的母亲起来了。她亲手做了晚饭, 又烧了一点热水放在女儿的身边,给她用热气取取暖。   晚饭后,她把柜子里的一个包裹打开,这里有她从小收集的小人书,当年跳舞时用的银色小铃铛,发黄的邮票和几张粮票,还有一个放在小木盒被手帕层层包好的玉镯子,那是“大官”送的,这些都是她的宝贝。   母亲一件件端详着,再一样样交给亦如。亦如也一件件看过后, 母亲重新包好放进柜子里。   母亲终于讲起“大官”的事情,写给亦如一个名字,叫亦如牢牢记住之后,把写了名字的那张纸撕得粉碎,和一大堆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信纸丢进火里。   今天做的事情太多了,母亲撑不住了,汗水在脸上凝结成豆大的水滴,喘息着只能歪下身子。亦如依然记得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斜靠着墙壁,朝女儿轻轻地挥挥手,脸上是凄惨的微笑。   一滴眼泪,从满是歉意又不舍的眼睛里溢出。只是一颗,如流星一样转瞬即逝,但却深深刺穿亦如的心灵,以至于今天想起依然痛彻骨髓。   亦如知道她在说:“永别了,我的女儿……”   10   亦如读书的学校是城北的育才学校。这是个由小学部和初中部组成的学校。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下午三四点钟就擦黑了。等上完下午四节课后,天就黑透了。人们陆续回家,一盏盏橘黄的小灯点亮,不知哪个粗心人把饭煮糊了,空气中有浓烈的米香。   城郊的路灯总是不亮,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一两条野狗夹着尾巴一路小跑。   夜色中独自行走在无人的小路是亦如每天都要面对的折磨。恐惧像空气一样包裹着她,亦如想飞,就可以一下子从黑暗中逃离,可她没有翅膀。亦如想尖叫,可是又怕吵醒睡在这里的小翠。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根本不能出声。亦如只能拼命向前跑,每天到家时都是浑身冷汗,接着就是一身热汗。   父母在世时会尽量来接她,可是走这条路母亲也会害怕,因为几年前就在这里,有个尾随她的男人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拖进草丛里…… 为了保护女儿,母亲怀揣一把菜刀,站在三棵杏树旁的路灯下翘望。   亦如记得母亲说过她的愿望,那天母亲接到亦如之后,一起走在湿滑的小路上,松柏的针叶在北风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响声。   “我希望能带着你搬到一个没有晚上的地方,那里 24 小时都是白天。那个地方是平的,没有山,没有冬天,阳光整天暖洋洋地晒着大地。”   “是南极吗?”   “ 不是,南极太冷了。”   “ 那 是 海 边 吗 ?”   “ 也许是吧,可是我没见过海……”   “我想那是天堂!”小女孩儿肯定地告诉妈妈。   母亲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望着稚嫩的小脸,她的心不停地下坠, 痛得几乎想用手掏出来捏碎。她真的不忍心告诉女儿,也许只有天堂才会那么美……   家里出现变故以后,父母很少来接亦如放学了,每一次对亦如来说都很奢侈。每当远远看到他们,身体拖着长长的影子,虽然也是孤零零的,但亦如悬着的心就会放下。   路灯、菜刀、荒草、冷汗……   以至多年后,这些事物交织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女孩儿多希望能出现一位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不用骑马,骑着自行车或走路都行,每天能陪自己走过这条漆黑漫长的路——   秦楠就是那个王子。   总来吃鸡的奶奶在儿媳妇的葬礼后给孙女买了一台旧自行车,她说了,自己是一个寡妇,儿子也死了,儿媳妇也死了,这是她最后一点能力,以后孙女的死活再与她无关。   她甚至提议干脆给亦如改姓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家的孩子”,讲这话的时候奶奶还盘腿坐在亦如家的炕上啃鸡腿,这是最后一只鸡了,鸡骨头就堆在满脸赔笑的姥姥眼前。   蹲在地上的亦如舅舅再也忍不住,操起砖头砸在老太太的头上……   11   转眼间,亦如也读初一了,还在育才学校。   不知从何时起,每天放学,班上新转来的秦楠总会先一步等在校门口。开始只是跟着,慢慢地笑笑,便肩并肩地骑着。亦如赶忙加紧蹬车,不一会儿便把他甩在身后。   秦楠的成绩不错却很调皮,和别人的嬉皮笑脸不一样,他是潇洒地调皮。用他的话说,捉妖儿都要有格调。秦楠才不屑于在课堂上接老师话把儿,搞点小动作,一言不合他站起来就走。他更不屑于小男生玩的那些毛毛虫子,弹弓玻璃球,他的书包里有“真家伙”。   细皮嫩肉的秦楠在一众拖着大鼻涕、眼屎也没洗净的半大小子中鹤立鸡群,他的眉眼之间写着一副无所谓,叼着香烟,仰着脖子,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军勾皮鞋,眼神冷傲无物。   可是这么酷的男孩儿却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不久全校就传开了,有人看到秦楠竟然抓蛆——用一双吃饭的筷子,蹲在厕所抓蛆!   北方学校的厕所都在室外,挖一个几米深的大坑,上面搭个棚子建起厕所,男生左边女生右边,大家蹲成一排拉。这样的厕所冬天冻屁股,到了夏天,最多的就是蛆了。   蛆是苍蝇的“姐姐”,白白的一条,分不清头还是尾,大摇大摆地爬过蹲厕人的脚,有的还爬上了墙,冷不防就从上面掉下来。等蛆泛滥成灾时,学校就会洒一些石灰。秦楠不知道怎么捡了这么多蛆, 放在讲台的粉笔盒里,女老师抓起来时当场呕了一地。   班主任在班会上总结出秦楠的六大罪状:逃学、打架、抽烟、玩游戏机、课堂捣乱、骚扰女生。这些罪行加在一个初中生身上真是罪大恶极,可学校怎么不开除呢?   听说他是校长的侄子才会屈尊到这里,父母是当官的,谁敢开除呢?   难怪秦楠的家境那么好,吃穿用度都是富家公子的派头。再加上帅气的外形,扮酷的个性,在这样的贫民学校非常扎眼,所以相当受女生欢迎。   到底有多受欢迎呢?   秦楠就像宇宙中唯一一颗行星,女生围绕着他,用各种旋转的姿态吸引他的青睐。同班女生争风吃醋已经不是秘密了,听说他小学就处对象了,那时就有人为了他大打出手。   亦如好几次撞见他和女生在楼梯拐角,女生要么帮他剪指甲,要么给他按摩肩膀,不时偷摸一下他的脸。有一次还看到他和几个小混混在校门口的游戏厅抽烟,一个女孩儿跨坐在他的腿上。这女孩儿的白纱上衣完全透明,里面露出醒目的黑色胸罩,故意摆在他的嘴边。同班女生私下议论秦楠早就不是处男了,有人曾经看到他一边提   裤子一边从学校后面的河滩上走出来,不久就有衣冠不整的女孩子红着脸跟出来。   “这些骚货都是自愿的,秦楠会收她们钱!”   王晓霞吃午饭时对着亦如恶狠狠地讲:“真是便宜她们了,有钱就可以糟蹋秦楠吗?可惜我没钱……”   “他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干吗还做这种事?”亦如不敢相信中学生会这么做。   “谁知道呢!还不是那些女的主动勾引呗!”晓霞不停地拨弄饭盒里的土豆丝和白菜叶,看它们能否相爱,生出一片肉来。   看来这种人和自己南辕北辙,亦如暗自发誓要井水不犯河水,绝对不去招惹他。   12   新学期的某个下午,班主任凶神恶煞般吩咐身为班长的亦如去校门口的游戏厅请“秦公子”回来上自习。   亦如放下笔,只好从命。   游戏厅虽近在咫尺,亦如却第一次进来,因为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发出各种声音的游戏机前围满了叽叽喳喳的男孩儿,兴奋地盯着变幻的画面,时不时欢呼或惋惜。也有一些成年人安静地坐在一边玩麻将机或老虎机,不时听见游戏币哗啦啦掉下来的声音。   亦如躲过众人的目光,找到正在玩麻将机的秦楠,他在抽烟。   “你来干吗?”秦楠看到平时不爱讲话的女班长站在身后,吓了一跳。   “老师要我找你……回去。”女孩儿怯怯地说。   “老师让你来的?那你走吧,我现在不回去。”男孩儿继续玩,他胡了,游戏里的美女开始脱衣服,只剩黑色胸罩。   “你不回去,他会找我麻烦……”亦如知道班主任那脾气,听说他更年期来了,有时候也扇女生耳光。   秦楠装作没听见接着玩,这把他输了,机器吞了他两个币,他回头瞪了女孩儿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什么?”   “你为什么总不理我呢?还躲着我呢?”   秦楠凑到亦如身边用鼻子闻了闻,亦如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秦楠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有狐臭才躲着我呢,也没有啊,好像还有肉香!   “我没有……你别胡说八道了!”   男孩儿又挤挤眼睛:“那你说说,你整天躲着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女孩儿说不出话来,男孩儿以为说穿了她的心思,好不得意。他挥挥手,打发女孩儿赶快走,今天一定要玩到美女全脱光为止。   “小小年纪就学会处对象了,你是不是耍流氓啊!”亦如看着男孩儿又点了开始键,机器开始发牌,壮着胆子大声地说。   “我耍流氓,你是正人君子,犯不上为我浪费时间,你快走吧!” 男孩儿打出个二饼,机器开杠,他瞟了亦如一眼。亦如受了欺负,   眼泪流了下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抓住男孩儿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   “你这是干吗呀?”   “回去!今天必须带你走!”   “快放手,你扯得我疼死了!”   两人拉扯之际,看热闹的男孩儿们围了上来。一个矮子对秦楠喊:“嗨,哥们!没电了吧,让女的给直溜了!”另一个男孩儿边吐烟圈边损他:“平时这臭小子装大发了,原来女的都不如!”男孩儿堆里发出哄笑,“傻逼”,“四分之一千”不绝于耳,秦楠的脸变得通红。   “好!你让我回去也行,你把这瓶酒喝了!”   手边正好有一瓶白酒,还剩大半瓶,秦楠抓起来递给女班长。   亦如犹豫了一秒,一咬牙嘴对嘴开始猛灌,这架势把众人都给震住了。二锅头也太辣了,亦如的鼻涕和眼泪都涌了出来。   秦楠见她一口气就要喝到底,赶快抢了下来。   “你有毛病啊,还真喝!”接着也嘴对嘴把剩下的酒灌进肚里……   那天直到晚自习,两个人还在教室门口罚站呢,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这两个小祖宗喝了多少酒,歪歪斜斜互相搀着就回来了,女孩儿吐了一身,教室里全是酒味……   秦楠瞅瞅迷迷糊糊的亦如,对视时,她抿着嘴竟笑了。   “还笑呢!你怎么那么缺心眼,要你喝你就喝呀?”他小声嗔怪。“不喝你不回来……”   男孩儿哀叹,我一世英名彻底毁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让你给降了!那我再问你,我主动和你打了那么多次招呼,你为什么不理我?男孩儿瘪着小嘴可怜巴巴的。   “因为你连蛆都玩……”   秦楠差点跳起脚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捉弄陈老师吗?”   亦如赶紧示意他压低声音:“为什么?”   “你还记得她在课堂上说缺爹少娘的孩子教养就是差吗?”   “记得,不过她不是在说我……”   “可你的确没有父母,这不是连你一起骂了吗?一个当老师的, 怎么能这样说学生呢,谁愿意缺爹少娘,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看她才没有教养呢!”   “原来你是为了我?!”亦如望着面色绯红的男孩儿,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说得激动。   “当然是为了你啊!”   沉默了一小会儿,男孩儿轻轻挪到女孩儿身边——   “真傻啊你……以后可不准你喝酒了……我会保护你的。”   13   也许有学校的那天就有校园暴力,只是表现程度不同。   总有一些学生专心学习,一些学生是被家长逼迫来混日子的。总有一些学生受不良思想影响或比较早熟,相反的,也有一些学生还是胆小怕事的孩子,专门供前者欺负和敲诈。   学校就是社会的小小缩影,不过假如放任学校沦为弱肉强食的丛林,孩子在其中学会了残忍的生存法则,这个社会也不再有希望。   育才学校也不例外。   围墙周边聚集着一群早早辍学的半大孩子,学校里面还有一群不安分的孩子接应,随时准备加入他们的队伍。看谁不顺眼就揍谁,看谁有钱就堵谁,哪个女孩儿漂亮就骚扰,谁没交保护费就砍他!有的孩子竟然吓得不敢来上学,有的孩子只能偷父母的钱来交。   暴力也分软硬。   软暴力以恐吓威胁为主,硬暴力就是叮当一顿胖揍,不过也分程度的,对男女施暴手段也不同。对男孩儿毫无疑问就是打,对女孩儿却要分层级,打嘴巴子、踹肚子是有“深仇大恨”的,带点调戏性质的就会掀裙子、拍屁股、捏胸口,或者起一些侮辱人格的外号,一群半大小子一起当众叫,而且越叫越来劲。   校园暴力也不全为了钱,也有找乐子的成分——   比如女孩儿最怕的冬天,就会出现群体“施暴”现象。   因为学校的厕所都在室外,从教学楼到厕所这段路真是险象环生。不管认识不认识,同班不同班的,只要有女生经过,男生就会一哄而上,二话不说将女生按进雪堆,把雪从脖领子灌进去。   男生管这个游戏叫作“灌包”,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灌包”还有一个残酷升级版叫“堆雪人”,就是活活把女孩儿用雪埋起来,只露个头。   这是个无女生能幸免的游戏,任你哭喊也没用,不玩够了男孩儿不会放手,而且女生越受欢迎越难逃脱。清秀的王晓霞一个冬天怎么也要被堆个十来次,亦如还惨一些,被玩过终极版本——“滚雪球”。   男生还有一个乐子是拔气门芯儿,你拔我的我拔你的,有的男生一下课就跑到车棚去拔,回来分给同学。   各班后来不得不派人“值日”轮流去拔,因为下手晚了,车棚里的自行车上面一个气门芯也不剩了。每个班级都出班费买了几个打气筒,放学时轮流用。   亦如放在学校车棚里的自行车已不知道被拔掉多少次,今天又是!教室已经锁门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气门芯儿,到传达室刘大爷那里借打气筒。   “又被拔啦?”   亦如笑笑,蹲了下来。刘大爷满脸殷勤,主动帮她打完气。亦如骑车出了校门,秦楠还没来。正在犹豫要不要等他,只见几个画着浓妆的女孩儿走了过来,看年纪比亦如大两三岁。   一个胖女孩儿一把抓住亦如的车把手,用力一扭车子就歪了。另一个女孩儿上来就揪辫子,领头的女孩儿照着亦如的前胸就推了一把。   “你得罪人了,知道不?”   “我得罪谁了呢?”亦如挣脱开,大声地问。   领头大姐哼笑,拳头照着亦如的头狠狠砸了一下:“装蒜是不是?秦楠你认识不?”   胖女孩儿插嘴:“大姐,咱不和她废话,揍她一顿。”   “你傻啊,道上的规矩你还没弄清楚吗?打要打得清清楚楚,回头让人家明明白白,不然不是白打了?”领头大姐吼了胖女孩儿,胖女孩儿不敢再出声。“你看看那边!”   领头大姐扯着亦如的领子,让她朝游戏厅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也穿着校服的女孩儿蹲在门口抽烟,正看着她们。亦如想起来了,是“黑乳罩”!   “你现在知道了吧?谁的男朋友不抢,抢我老妹的!她是我罩着的,知道不?”说话间飞起一脚就踹在亦如小腹上。   钻心的疼让亦如说不出话来,只能松开自行车捂着肚子蹲下。胖女孩儿见状拽起亦如的头发,另一只手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她打得咬牙切齿,左右开弓,直扇到自己手麻才住手,在一边喊手疼。   血,从亦如鼻孔里流了出来,脸颊已经肿了,眼前直冒金星。这时“黑乳罩”走了过来,领头大姐往旁边一让,她也蹲下来:“我的男人你也敢抢,今天知道厉害了吧!”   亦如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香水的味道,但却那么刺鼻,那么令人作呕。   “我从来没抢过……”   “你和他亲过嘴没?”   “ 没 有 !”   “你和他上过床没?”   “你简直胡说八道!”亦如羞恼至极。   “还敢嘴硬!”胖女孩儿今天特别积极,又照着亦如的脸踢了一脚,正中亦如的额头,亦如仰面倒地。   “你们下手有点轻重,别弄出人命啦!”一个围观的男生拉住胖女孩儿。   “好!以前的事情算过去了,以后你知道怎样做了吧!”“黑乳罩”照着亦如的胸口狠踹了一脚,一伙人骂骂咧咧地离去。   14   亦如推着自行车在路上走着,车把摔歪了不能骑,不时磕绊。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寒风吹着红肿的脸火辣辣的,里面有无数颗小心脏在跳动。   “这副样子给舅妈看到会怎么样呢?”   听到有人在后面喊自己,亦如知道是秦楠。她心里有气,脚步赶紧加快。秦楠满头大汗,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对不起!对不起!放学我拉肚子,到了厕所才发现没带纸,你看我这个狼狈呀,只能脱了裤子拿裤衩擦……”   秦楠笑嘻嘻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忽然发现亦如不对劲。丢下自行车,扳过她的身子,就着路灯细看她的脸——   “谁打你了?!”   “没有人打我,我骑车摔倒了……”亦如甩开他。   “摔成这个样子?你再摔一下我看看!你还骗得了我?”   亦如实在不想纠缠,吼道:“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说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秦楠急了,“快告诉我谁打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   “因为什么啊,求你快说啊!”秦楠声音都变了。   “你和学校里那么多女生乱搞,在你的心里我和她们一样吧?   “听说你还收人家的钱……我都说不出口,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家不是很有钱吗?你太脏了,让我恶心死了!   “厕所没纸你可以问别人要,为什么要脱裤衩呢!老师不好你就抓蛆,因为你本身就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吧!”   ……   这些话一股脑从嘴里蹦出,亦如心如刀绞,不争气的眼泪已流脸。   秦楠五雷轰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亦如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你很讨厌!不要再缠着我,可以了吧?”   亦如抢过自行车,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推着车子就走。   秦楠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目送亦如远去,一直到她的影子被黑暗完全淹没……   15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个人走这段夜路。   荒地里的杂草已经枯死,歪斜地堆积着石头和建筑垃圾,冬天的寒冷使行人更加稀少,北风呼呼地抖着冻在地上的塑料布,卷起的垃圾和纸屑在空中盘旋。   亦如常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她不敢回头去看,怕是小翠, 更怕是当初强奸妈妈的坏人,或者是姥姥经常念叨的、后山火葬场夜深人静便会出来游荡的鬼魂,只能拼命地快骑,赶快回家。   同在一个班级,亦如还是躲着秦楠,不管他闹出什么动静,自己就是不往那个方向瞧,下课时故意绕道走另一侧楼梯。有秦楠参加的篮球比赛她也不去看,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看书。   时间溜得很快,两个星期过去了,亦如开始习惯没有秦楠的日子, 只是这些日子是灰色的……   午休时她趴在桌子上,想睡一小会儿,王晓霞坐到亦如身边,推了推她。   “给你,你的信!”   亦如坐起来,看到晓霞手里有一个信封,没有贴邮票。“哪来的呢?”   “看看就知道了呗!”晓霞抿嘴,暗示操场方向。   信封里是一张从习题本上扯下来的纸,边缘有小刀修整的痕迹, 字是秦楠的,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亦如记得秦楠说这叫正宗“鸡爬子体”,是他练了“鸡爪子”功后自创的。   “难看!”亦如想笑。   信上只有几行字:“已经狠狠教训了欺负你的人,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骚扰你。连累了你很抱歉,可以骂我,打死我也行,但不要不理我,求求你!我没有和任何女生好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信我,好吗?”   这封信就像刺破黑暗的曙光,亦如的心情立刻被点亮。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这封信。   “还不原谅人家啊?”   晓霞趴在旁边也跟着看完了信:“他在操场的杏树下面等你呢,快去吧!”   亦如笑了笑,把信纸合上,站了起来。   16   亦如确定自己喜欢上秦楠是在不久的一个午后。   冬天就这么黏腻地赖在北半球不走,明明是四月初,一场大雪却把刚刚发出的鹅黄色小芽全冻死了。班上不少同学都逃课了,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坐在教室里。数学老师叹了一口气,还是开始上课。   这是个贫民学校,学生的家长都来自社会底层,他们的子女从小就被打上平庸的烙印,来这里就是“享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福利的,把孩子丢在这个“大幼儿园”,父母对孩子没指望也没要求,只要不杀人放火就行了,身为老师还能要求什么呢?   亦如正专心听课,教室的后门突然被踹开了,几个小混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数学老师大声呵斥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冲上讲台, 一左一右控制住老师。大涛哥径直朝亦如走来,一屁股就坐在她的书桌上。   大涛哥是远近闻名的混混,人高马大心狠手辣,他曾经直接掰断一个学生的手指,制造了无数起校园暴力事件。听说成人帮派都要忌他三分,进出各所学校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你们要干什么!”数学老师挣脱两个小混混,马上又被拖住。   “这个老师,你讲你的课,我办我的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好吗?”   大涛头也不回,只把话撂下,抢过亦如的笔,轻轻地放进铅笔盒里,柔声细气地问,“我昨天写的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 !”亦如冷冷回答,打开笔盒重新拿出笔。   大涛举起拳头刚想发作,还是放了下来:“你想好了没?同意不?”   “不同意!”   “你他妈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大涛哥看中你了,要和你处对象,你就是我的人了,再不同意,信不信我在这里扒光你,直接干!”大涛恼羞成怒,卡住了亦如的脖子,一只手便摸进她的上衣。   “你敢啊,你这个混蛋,大庭广众你不怕进监狱啊!”数学老师呵斥小流氓,冲下了讲台。大涛回手一推正中老师的胸口窝,亦如用力挣脱,但被大涛死死制服。   “听说你前一阵还被打了,如果不是我一直罩着你,你不知道被打多少次了!”大涛把嘴凑在亦如的脸上,喷着气,亦如开始尖叫。   “住手!大涛哥!”   挣扎中亦如听到秦楠的声音,这个家伙刚才去上厕所了,他现在几乎不逃课了。   “是你啊,财神爷!”大涛的手紧紧钳住亦如的手腕,不准她跑掉, 亦如开始踢他。   “大涛哥,你不是答应我了吗?钱我给你,你答应不再找她了吗?”   “钱花完了,人我又想要了!”   “大涛哥,钱我一直孝敬你啊。你说还要多少,我一定想办法。”   “你过来说吧。”   大涛比划了一下,有个小混混走过来,叉着腰努努嘴。秦楠走了上来,大涛一记老拳正中他的眼眶,秦楠捂着眼睛蹲在地上。   “小瘪犊子,老子早知道你看中我的女人了,不然你干吗为她拿钱出来,就冲这一点,我今天也要揍死你!”   大涛和几个打手的拳脚雨点一样砸来,秦楠被打得结结实实。事情就发生在一两分钟内,闻讯而来的训导主任拎着大棒子跑了过来, 有人去校长室找了秦校长,大涛见势不妙带着兄弟们夺门而出。   训导主任驱散了看热闹的学生,秦校长看到侄子趴在地上真是又心疼又生气,她示意数学老师继续上课,一边拉起秦楠回校长室。秦楠的嘴角都是血,眼睛已经肿了起来。   “你没事吧?等下也到办公室来!”秦校长恶狠狠地对亦如说。亦如点头,呆立原地。秦楠回身,用唇语示意:“晚上我等你。”此刻,盯着他俊美的嘴唇,女孩儿心动。   17   接下来的日子美好得就像山野的微风吹开冰冻的山峦,和所有校园小说一样,情窦初开的少年让暧昧的初恋慢慢生长。   听说秦楠的父母给了大涛严重警告,他不敢再骚扰。亦如一下子开朗起来,秦楠也开始用功读书。因为两人约定要考取同一所重点高中,同一所大学,最后一起工作。   梦想是这么美好,可秦楠调皮的个性难改,还是隔三差五被班主任拎到教室外面。亦如下课时看到他头顶一本英语书蹲马步,便趁四下无人帮他捶腿捏肩。   一晃秋天又到了,学校开始放一周的“冬储假”。   北方的土地一年只收一季,冬天又特别漫长,这时候大棚种植还不普及,家家户户必须在下雪之前挖好地窖,储备好整个冬天所需要的煤、木材、白菜、土豆、萝卜和大葱等。家境好的还会买苹果和山楂,把梨和柿子冻起来,到了过年再吃。   再懒惰的人也要行动起来,这可是关系到民生的大事,谁都不敢懈怠。这些食物要狠狠够吃 5 个月才行,有的人家植树节之前就断了炊,只好高价去市场上买,勉强熬到春暖花开。   男人负责到地里采购,大多数单位也会组织工会团购,再分到每个人。这时单位福利的高低、工会同志的办事能力就比出来了——有的单位选的菜就是水灵,有的就发蔫。有的单位带鱼螃蟹都有,有的就只有土豆辣椒。   马路上异常热闹,就像过节一样,到处都是推板车和骑三轮车的,一趟趟运个不停。女人和孩子就等在家里,车一来就负责搬运和摆放。全家老少齐上阵,也很有乐趣。   不过这时候家里孩子多的也要注意,一不小心就会把孩子和土豆一起锁在地窖里,好在地窖并不冷,亦如就被关了进去,忙了一天的爸爸晚上要拿大葱时才想起女儿还在地窖里摆白菜呢!   储运白菜是有学问的——   地里挖出的白菜要留下根茎,这样既便于搬运也防止水分流失。大人可以一次拎 8 棵,孩子也可以拎 4 棵。地窖的温度恒定在零上几度,白菜要靠墙整齐地平码,菜上面绝对不能喷水,吃的时候小心地从上面挨着拿,这样白菜存放几个月也不会烂。   北方人吃白菜的方法也很多。剥掉老叶,把菜心细细切丝,放上调料和辣椒油凉拌着吃,是冬天的爽口小菜。切成片加上粉条和五花肉煮在一起就是有名的“汆白肉”或叫“猪肉炖粉条”。   但是大部分的白菜还是被洗净腌在大水缸里,盖上一块河滩里捡回洗净的大石头。等到腌透成了“酸菜”的时候,吃一棵捞一棵。酸菜可以包饺子,也可以和粉条炒着、炖着吃,又成了一道美味,叫做“汲菜粉”。   北方人喜欢吃生冷、蘸酱和炖煮的食物。   读大学时亦如听人取笑生吃大葱、生菜和辣椒是“野人”的行为, 其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种文化和习俗都应该受到尊重,特别是饮食。   这地方的人觉得不能接受的却正是那地方的人魂牵梦绕的味道, 这其中包含了对家乡、亲人和童年的珍贵情感,舌尖上的思念,什么都不能替代。   18   父母去世后,亦如和姥姥、姥爷还是被舅舅接了回去,他家也住在山坡上的矿区家属房,和亦如家的房子隔得不远。   舅妈和公婆相处不好,嫌弃一个是瘫子,一个是累赘,整天在家摔摔打打、指桑骂槐。亦如从小乖巧,很会做家务,舅妈对她还算不错,只是花钱时不乐意,亦如几次听到舅舅和舅妈为了自己的学费吵架。   亦如深知寄人篱下不能多添麻烦,吃就只求果腹,穿就只求遮体, 为了让舅妈满意,尽量不言不语,竭尽全力分担家务,还主动把母亲留下的玉镯子送给了舅妈。上次被舅舅砸了脑袋的奶奶好歹拿出一点钱,亦如的学费有了着落,一家人暂时相安无事。   冬储假后的两天亦如还没来上课,秦楠逃课跑到亦如舅舅家。   院子里堆满了白菜,简直成了小山。仓房里的几口大缸有的已经堆满了,有的还空着。亦如和舅妈正从屋里往外抬一大盆切碎的辣椒,舅舅正在一个大盆里洗着白菜。正往盆里倒白糖,舅妈抬头看到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孩儿站在木门外,便问了句:“孩子,找谁啊?”   亦如见是秦楠,慌着对舅舅说,是我同学,可能因为我没去上课找来了。舅舅专心洗白菜,头也没抬说道:“那你正好让他传个话,再请两天假吧。”   亦如赶忙从破木门里出来,拉着秦楠来到屋后的煤堆,这里有个烂树桩,两人站住。秦楠看亦如脸色发青,头发随便挽了个髻,双手惨白冰凉的,就抓起来放进自己的棉袄口袋。   “你怎么来了呢?被舅妈看到不好……”亦如赶快把手抽了出来, 回身看了看木门,还好舅妈在忙活着,便把自己的手放在嘴上哈气。   “你怎么还在家里干活,不上学吗?”   “没办法啊,我们现在太忙了。舅妈是朝鲜族人,会做咸菜。每年入冬都要腌十几口大缸卖给餐馆,舅舅和姥姥也会推着车子在菜市场旁边卖,这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日子。”   “大人做呗,还要你干啊!”   秦楠心疼,执意抓起亦如的手,放进怀里。亦如感觉温暖,微笑着说:“都是一家人,能做就要做。卖咸菜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我是吃闲饭的,读书又需要那么多钱,不做怎么行?”   秦楠听完“嚯”地从烂木桩上站了起来,如果是这样,我来帮你!   “不要,这样可不行!”亦如怕他乱来,秦楠主意已定,牛也拉不回来,转过房头,推开木门就进了院子。   “舅舅、舅妈你们好,我叫秦楠!”   正在干活的舅舅看到小伙子进院了,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和手掌通红的,一定是泡在冷水里时间太长了。   “你要干什么呀?”舅妈问。“我想帮你们做咸菜!”   秦楠走到舅妈旁边,也不见外,抽出一块木板垫在地上的砖头就坐下来,说话间已经开始掰白菜的老叶。舅舅和舅妈互相看看,莫名其妙。   “让他做吧。”亦如一脸无奈,只好坐在秦楠身旁,一起收拾白菜叶。   其实做咸菜是挺有乐趣的,当然前提是只做一点点。北方人用白菜做“酸菜”,朝鲜族人则用大白菜做享誉全球的“辣白菜”。   精选带筋的大白菜,择掉老叶和烂叶,整棵洗净,用大粒海盐细细揉搓叶片和菜帮,先腌 24 小时。控干水分后,把红辣椒、海米、梨子和姜蒜按比例剁碎,萝卜和小葱切成细丝,加上盐和白糖混合在一起,均匀地涂抹在每片菜帮上,夹紧后均匀地码在大缸里,放在室外慢慢发酵。   辣白菜所需配料有 30 多种,纯手工操作,正因为工序复杂,才回味绵长。   可是真要对付这山一样的大白菜堆时,秦楠没有感觉到任何乐趣。连续扒了两个小时烂菜叶,一直猫着腰蹲在院子里,腰都直不起来,风吹透了衣服,手脚早就冻僵了,公子哥筋疲力尽。可是看见亦如和家人忙前忙后,满头大汗却没有一声怨言,秦楠只好咬牙坚持。   小山见底了,舅舅终于发话允许亦如回学校,两人得到特赦。   第二天,因为旷课,亦如和秦楠一起在走廊里罚站。   教室里书声琅琅,秦楠慢慢挪到亦如旁边,小声说:“你也被罚啦?你不是请假了吗?”   亦如笑了笑,唇语:“舅妈本来说帮我请了假,回头才想起来给忙忘了。”   “好学生也有今天啊!”秦楠笑嘻嘻的。   他的头上正好挂着那副油印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用脑袋顶着相框左右晃动,发现摇摇欲坠,很是有趣。   正玩得开心呢,只听“咣当”一声,相框掉了下来,摔得粉碎。班主任闻声拎着教鞭就走了出来……   19   日子因为期末考试而忙碌,假期转眼就到了。   秦楠欢天喜地地准备假期的节目,他想加入滑雪队去集训。亦如也计划着要做点零工补贴家用,顺便帮表妹补习功课。   腊八一过,新年转眼就快到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北国大地。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大人孩子选购新衣。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陆陆续续有人家放鞭炮,傍晚虽稀稀拉拉地响几声,却已经有了年的味道。   今年的天儿特别冷,据说是千年才遇的冷冬。北方人不怕冷,只要窗子的缝隙糊紧,仓房里的木头和煤备足,地窖里装满白菜,屋里的火炕烧热,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厚棉袄大棉裤,就算外面冰天雪地, 从里到外还是温暖如春。   瘫痪的姥爷在炕上糊了几个大红灯笼,亦如和表妹早早踩着梯子挂在屋檐下。秦楠取笑说像“怡红院”,他每天傍晚会准时来看望亦,顺便抄作业。   “你们家的年货准备得怎么样呢?”   正在写作业的亦如摇摇头,大人们忙着给饭店配菜或摆摊子,家里除了秋天地窖里那些土豆大葱之类的,什么年货也没准备。   “那你的新衣服买了没?”   亦如笑了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是前年妈妈在世时为自己缝的棉袄,袖子已经短得不像样。现在很多孩子都开始穿羽绒服了,又轻又暖和。这种对襟开的老式棉袄已很少有人穿,就快变成古董了。里面的毛马甲是自己利用课余时间织的,毛线是妈妈在世时买的。最里面的内衣也是前年的了,早没有弹性,袖子和膝盖都补过了, 只不过外面看不见。   不久后的一天,秦楠喊门,亦如只穿着毛衣就跑了出去。   秦楠顶着北风而来,鼻涕拖得老长,一直在跺脚。只见他左手一个大袋子,右手一个大篮子,打开来满满的年货,有冻梨、冻柿子, 一坨冻带鱼,一盒冻对虾,一大块牛肉、半个猪后腿,还有一篮子鸡蛋。   亦如见东西太多了,虽然高兴却实在过意不去,这些东西要花很多钱呢,简直无法想象!秦楠看她傻站着,自己的手臂都快累断了, 赶快催她找地方把东西放好。   亦如刚把东西规整好,一回身,秦楠已经不见了。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来了。这次他的车筐里放着一个印了图案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车把上绑了一桶豆油,后座还驮着一大袋白面和两小包精装大米。背包连底都倒出来,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果、花生瓜子和零食。他从自己羽绒服的帽子里拿出了一大袋包好的大蒜和八角,两个口袋各掏出一大堆板栗。   第三趟,他又拿来了对联和鞭炮。这下子,亦如全家的年货都齐备了!   秦楠把先前拿来的塑料袋打开,是一件粉色带毛领的羽绒服,递给亦如。   “穿上,我看看合适不?”   亦如见这么贵重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接。秦楠生气了,拖她过来, 把她的破棉袄扒了下来,把羽绒服换上。   温暖轻巧的质地,柔和清新的布香,粉色把亦如的脸色衬得更加粉嫩。秦楠非常满意,围着亦如打量。   “不错,我嫂子的眼光不错哦,你穿起来果然好看。”   “可是,我不能要,这太贵了吧……”亦如想把衣服脱下来。“别,你一定要穿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啊!”   亦如还要坚持,秦楠握住她的手——傻瓜,就当我借给你的,穿够了再还给我!   如果你喜欢,一辈子的衣服我都给你买……   20   不知道现实为什么总是残酷地撕毁美好,少年的命运在初二护校的那天改写,亦如也从那天改叫“亦如”。   假期和周末,表现优异的孩子会被编成不同的小组,轮流负责学校治安保卫和收发传达工作,叫“护校”。   秦楠搞不懂小学生和刚上初中的屁孩子护校有什么用?学校本来就有传达老头,假期和周末又没几封信,再说真遇到坏人,小孩一脚不就被踢飞啦?   小学和初中阶段女生的成绩和表现明显强于男生,所以护校的几乎都是女生。秦楠不是好学生,护校这种“荣誉”就算想都轮不上他。   秦楠多次表示对护校的不屑,不过说实话,亦如也不喜欢护校, 因为女生中都在风传传达室的刘大爷是个大色狼。说是“大爷”,其实他也才 40 岁出头而已。   “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整天看着笑眯眯的,其实是色眯眯的!” 吃午饭时晓霞对亦如说。因为家境不好,今天她还是吃土豆丝和白菜,妈妈用个小瓶给她带了点香油腐乳,她分了一大块给亦如。“是啊,听说他特别喜欢亲嘴。”姜艳萍也补充,“我听说小学部的很多女孩儿被他欺负呢!值日生放学晚了或者假期到教室拿东西, 找他拿钥匙开门时都要先亲嘴才给呢!”   “他亲嘴就亲嘴,还吸气呢!” “怎么吸呀?”   “就这样嘛!”一个女孩儿放下勺子比划起来,“就这样,卡着脖子,嘴对嘴,好像电视上白骨精吸人的骨髓一样。”   “我奶奶说那叫吸人的阳气,被他吸过就活不长了。他吸完童男童女的阳气,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了。”   女孩儿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实在太恐怖了。“亲嘴儿就算了,他还摸屁股呢!”   另一个女孩儿也附和:“是啊,听说都给摸出血了!” “摸一下还能出血?他手上有刺儿啊?”   “唉,谁知道啊,肯定是带刺儿。”女孩儿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人去告他吗?”亦如问。   “听说他是教育局局长的亲戚,校长都护着他。再说这种事情女生都不好意思张扬,也不敢告诉父母,就是父母知道了,常常还要打骂我们,觉得给家里丢脸了,谁还敢告呢?”   姜艳萍吃的也是土豆丝,她撇撇嘴。熬过了小半个冬天了,北方山区没有新鲜的蔬菜,吃的都是地窖里储存的食物。亦如的饭菜更差一些,今天她吃的还是南瓜饭,敷衍的舅妈把南瓜和剩饭胡乱地一炒, 塞在饭盒里。   亦如边吃边听,想想也是,自己去传达室借打气筒,刘大爷是有点不对劲,每次都笑嘻嘻不说,有几次他确实故意靠过来,还有一次嘴也凑过来,几乎亲在自己脸上,亦如都闻到了他嘴里的大蒜味,还好有人进来,自己才能脱身。   “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秦楠从教室后门进来,手里捧着自己的饭盒。女生一见秦楠来了,话题马上换了,纷纷打趣亦如,“你家那位来了”。   亦如笑着给秦楠让了个座儿,秦楠就坐在女生中间。他的大饭盒里一半装满了牛肉炖土豆,一半是塞得满满的四季豆炒肉,西红柿炒蛋,手里还拿着两个咸鸭蛋。大雪封山的季节看到西红柿和四季豆简直无法想象,女生们不禁咽了一下口水,眼睛都绿了。   秦楠把饭盒往中间一推,示意大家赶快吃。大伙儿矜持了一秒, 便疯了般站起来抢。秦楠又拿出一个小点的饭盒,里面是一样的菜, 不过饭是特意用蛋炒过的,黄灿灿油汪汪的,亦如也看直了眼。   把自己的饭盒和亦如对调,亦如脸红了不肯,秦楠推开她的手, 低声嘟囔了一句:“傻瓜!”就开始大口地吃起亦如的南瓜饭。他一边吃一边点头,看亦如不吃,他满嘴是饭只能比划,亦如明白,也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从那以后,秦楠每天都会给亦如带饭,开始她说什么都不肯,可秦楠生气倒掉一次以后,亦如不能再坚持。舅妈知道亦如有饭吃,乐得清闲,渐渐地也就不给她带了。   21   护校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年也近在咫尺。   天刚放亮,就开始飘起雪花,窸窸窣窣落了满地。   亦如和另外 5 个女孩儿编为一组,她的好朋友王晓霞也是今天护校,亦如才没那么忐忑。   护校是从上午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等女孩儿们陆续到学校把校门口的积雪打扫干净后,就没什么事情做了。大家都带来了自己的寒假作业,在传达室里一边烤火一边写。   扫雪的时候,晓霞提醒大家今天一定要集体行动,谁也不要落单儿。女孩儿们都明白个中原因,就连两个小学部的也心照不宣。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初一的两个女生一个说肚子疼,另一个被妈妈叫了回去,只剩下四个女孩儿了。大家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刘大爷,看他忙前忙后的,也没什么异样。   大家都带了饭盒当午餐,一早上就放在传达室的炉子上。刘大爷又烧了一壶开水,女孩儿们见他喝了,便也跟着喝了,吃过午饭,瞌睡虫捣乱,都有点犯困。刘大爷要去图书室整理图书,嘱咐了几句。见他不在传达室,女孩儿们便趴在书桌或斜躺在传达室里的小床上, 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亦如被惊醒,晓霞拼命摇晃她—— “快醒醒,你看,小学部的小甜不见了!”   小甜是五年级学生,皮肤白皙,就像个瓷做的小娃娃,说起话来声音细细的,笑起来特别甜美。   传达室只有巴掌大,一眼就看遍了,果然,除了自己、晓霞和小学六年级的陈玉红还在睡着,刘大爷和小甜都不见了!   亦如又叫醒小红,三个人都慌了神。小红想回家,亦如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   “还是找找吧,我们不能丢下她不管啊!”   亦如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身体已经不听话,不停地打着冷战。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亦如忽然想到了图书室。图书室在二楼的角落, 刘大爷在那里整理图书,说不定小甜会在那里。   “你说,他会杀我们吗?”上楼的时候,晓霞的声音都变了。“也许吧!”   亦如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像鬼魂。   22   图书室的门在里面锁着,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出小甜的哭声和哀求声。   “大爷,我求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疼啊!”   接着就是一个中年男人厉声道:“别动!再叉开点!叉开点你听见没!”   在小甜的尖叫声中又夹杂着男人牙痛一样的呻吟。“肯定是在耍流氓,这怎么办啊?”   晓霞急得哭了起来,她开始拼命敲门,大声喊着小甜的名字。图书室里面一下就安静了,一分钟之后,门“噌”地一下开了,小甜从里面跑了出来,正撞进亦如怀里,立刻瘫倒在地。   亦如只见之前的那个瓷娃娃已经不见了,此刻她披头散发,嘴角已经肿了,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棉衣歪在身上,里面已经一丝不挂, 身上到处是粉红色的印子,很像指甲抓过的痕迹,裤子已经褪在膝盖上,有血顺着大腿根流了下来……   亦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赶紧用颤抖的手扯住棉衣的两襟,把小甜紧紧地裹住护在怀里,一把提起她的裤子,两个人便筛糠一样搂在一起。   小甜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剩一口口倒吸着气,好像马上就要死了。见此情景,小红“哇”一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刘大爷出现在门口,可把女孩儿们吓了一大跳。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裤腰带也没扎。他的眼睛血红的,看着吓呆了的亦如和女孩儿们,用手一指:“你们都给我进来!”   女孩儿们摇头,慢慢往后退。“今天谁敢走我就杀了谁!”   刘大爷一步就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晓霞的胳膊,把她拖进图书室。回身又抓另外几个,一脚就把图书室的门踢上,反锁门之后,坐在地上喘粗气,开始审问起来——   “谁让你们敲门的,谁?”   他的眼睛刀子一样逐个盯着女孩儿们,她们连头都不敢摇。“今天的事情谁敢说出去,我就杀了谁!”   刘大爷喘了一会儿粗气,好像气顺了一点,女孩儿们赶快点头。突然他的小眼睛溜到了亦如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秒。亦如还抱着小甜,母鸡一般拼命把她保护在自己的臂弯里。   刘大爷命令女孩儿们一字排开背对着墙站好,大家只好照做。 亦如感觉裤子连同内裤一下子就被扒了下来,接着就是晓霞的尖   叫。一只冰冷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恣意地摸着,亦如又冷又怕,听到自己的牙齿抖得吱吱作响。斜眼看晓霞,她的棉袄也被扒了下来,另一只大手在摸她的屁股。   刘大爷命令其他女孩儿不准看,一下子转过亦如,按在了墙上。一边扒亦如的上衣,一边重新脱自己的裤子。   亦如只觉得天旋地转,恐惧排山倒海压得她就要窒息。她拼命蜷缩身体,肌肉绷得紧紧的,想挤开这个压在身上的男人,可是他把自己压得死死的,力量越来越大。   怎么办?   突然,亦如摸到了旁边书桌上的一把锥子,这是用来给学校订的杂志穿孔的。完全是下意识的,亦如用尽全力抓住锥子,瞅准了一个机会狠狠地刺向这个男人的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是刺穿一个鱼鳔。   在后来的日子,亦如反复体会这种感觉,无数次。   刘大爷没有防备,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松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 指缝里的血汩汩地流出。亦如傻住了,另外三个女孩儿发出凄厉的尖叫,小甜和小红拉开图书室的门就跑了。   “我要杀了你!”   刘大爷摸索地站起来,他满脸都是血,挥舞着手臂,胡乱地抓着。看着眼前魔鬼一样的男人,亦如的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好像从小   到大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沿着墙壁慢慢挪动身体,看准时机猛地把锥子扎在他的脖子上,又拔了出来。   血喷涌而出,刘大爷嚎叫着,疯子一样在屋里打转。晓霞也提起裤子靠近亦如,她的眼睛和亦如一样,全然没有恐惧,竟只剩下仇恨和冷静。   “我们必须杀了他!”亦如朝晓霞坚定地点点头。“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晓霞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把锤子,照着刘大爷的背砸了下来……   23   “我杀人了,杀人了!”   不记得怎样跑出校门,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游荡,好像鬼魂在后面追赶,亦如只能拼命往前跑。   天已经黑了,四周更加荒凉。育才学校本来就靠近郊区,后面是河滩,前面是石油化废弃的厂房。   跑了十几分钟,亦如再也跑不动了,确定没人追来,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是血,衣服从里到外都已经汗透了。怎么办?这个样子一定不能回家,可我去哪里呢?   秦楠 ! 找秦楠!   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亦如惊喜,但转念就想起,秦楠今天可能已经去集训了,该怎么办呢?亦如又想起秦楠的哥哥——秦栋在府城桥下面开了一家饭店,秦楠说过有事可以去那里留言,哥哥会联系他。   拨开浮冰,在河沟里洗了脸,亦如把有血迹的棉裤反着穿在身上, 脱掉的棉衣藏在草丛里,只穿着毛衣来到了饭店。   快到晚餐营业时间了,秦楠的嫂子于荷正在前台准备,忽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儿,她怯生生的,不停向里看。   嫂子走了出来,认出这是曾经和秦楠来过店里的女孩儿,上一次她就是站在门外。嫂子不支持这么小的孩子谈恋爱,但是感觉这个女孩儿很干净很纯洁,两个孩子也没有出格,心里还有点喜欢她。   秦楠这个死小子,总到店里来偷东西,年前央着自己给她去买羽绒服,还老鼠搬家一样地把一大堆年货弄到她家去了。后来听说这个女孩儿寄人篱下,身世也的确可怜。   女孩儿轻声唤了一声,嫂子。   于荷忙说,天太冷了,你这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啊,快进屋!   女孩儿跟着进了门,于荷想起自己有件在家时穿的棉袄一直放在店里,虽然是旧的,可也暖和,就叫服务员拿了过来。女孩儿就是不肯接,于荷生气了,傻孩子,这么冷的天,你穿成这样要冻死啊!她才勉强穿上,低头连说谢谢。   “嫂子,我有急事想找秦楠……”   “他哥出去办事一会儿就回来,回来让他回家找那个坏小子。”   “谢谢嫂子,如果他没去集训就请他到我家找我,我自己的家!”   女孩儿低声重复了一遍,“如果去了,就算了……”于荷答应。   女孩儿鞠了一躬,出了门一闪就不见了。   亦如借着夜色回到自己家,还好一直带着这里的钥匙。长期闲置的房子里阴冷刺骨,又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亦如从仓房找来木头, 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点着了炉子。有了一丝热气之后,便一个人坐在炕沿发呆。   夜色笼罩,四周死寂,除了家里那台破座钟还在滴答摆动。整点报时,把亦如吓了一大跳。   下午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亦如眼前发黑。一个人上了炕,用被子紧紧包裹住,也不敢躺下,就这样坐在炕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叫她。   是秦楠!   鞋也顾不得穿,亦如跳下炕,打开房门。秦楠带着冬夜的一身凉意冲了进来,亦如扑在他的怀里,把他推得一趔趄。   地窖里还有吃的,亦如从锅底坑摸出几个糊巴烂啃的土豆递给秦楠,秦楠没吃,赶快钻进了被窝,和衣靠着亦如。   亦如第一次这样靠近秦楠,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上刚冒出来的绒毛,他呼出的气息带一点夏天山坡的味道,这使她感到害羞。但下午的事情足够她心烦意乱,此刻顾不上别的,只希望秦楠能挨得更近点。   断断续续听了事情的经过,秦楠惊得从被窝中坐起,直直地看着亦如——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亦如不敢看秦楠的眼睛,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秦楠一把拉开被子,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不停地在颤抖。   “你确定锥子扎他时,他还活着吗?” 亦如点头,又抢过被子,把脸盖住。   良久,只听到秦楠一声叹息:“跑吧,我和你一起跑!马上跑!”   24   一个小时后,秦楠一身黑衣出现在“站前旅社”外,对缩在大树后的亦如打个响指。女孩儿溜了出来,她围着一条大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秦楠也是全副武装,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手里还拎着一口大箱子,亦如手上就一个小包,秦楠一把接了过来,甩在背上。   “我们走吧!” “去哪儿呢?”   “来的路上我想了,去南方吧,海边!”秦楠大步流星,亦如赶快跟上。   路上,秦楠对亦如说:“改名吧,以后你要隐姓埋名了。”   “改叫什么呢?”   “姓是注定的,不要改了,就叫亦如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亦如?沈亦如……”女孩儿默默地念着,“这名字有点琼瑶小说的味道,亦如,可是亦如什么呢?”   男孩儿回过身来,望望家的方向,一颗泪流了下来。此刻,他的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秦楠知道这个秘密会深深地改变自己和亦如的命运,但究竟怎么改变,他也不能预见。他很想跑回家去问问爸妈,毕竟自己也只是个14岁的孩子呀!可是,眼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儿怎么办呢?   咬咬牙,秦楠发誓,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这个秘密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亦如。   “但愿能够,亦如从前……”   亦如飞了十几个小时,时差还没倒过来,依着车窗睡着了。   蔡高峰示意司机车速放缓,空调关小,音响也关掉。司机明白, 车子平稳地在菲城的鸢尾路上行进。   “别关,开大点!”亦如睁开眼睛。   司机把音响旋开,英格玛的 Sadness 排山倒海地包裹住亦如。车厢里是高档皮革的香气和蔡高峰身上的烟草味道。   “你在我身边,你不在我身边,日子都要这样过。” 重新闭上眼睛,亦如心如刀绞。   下水道事件调查 1   新闻当天就报出来,菲城的下水道发现一名男性,系某著名企业家。据知情者称,此人在下水道待了两天,落水原因不详。   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男人紧闭双眼,秘书为难地拦下几位警官。   “陈局长,感谢您亲自来,但我们蔡董不打算再提此事。”   陈军看看病床上的男人,这是澄洲赫赫有名的商界人物——蔡氏生物集团董事局主席蔡高峰,下水道事件的主角。   陈军还是径直上前,蔡先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警方会尽力为你保密。我刚才咨询过医生,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良好,可以接见访客,所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好不好?   “这是我的私事,不麻烦警方费神。”蔡高峰抬起眼皮。   “但是,据救你上来的年轻人说,当时你几乎神志不清,但却死死拉住他的手,反复念叨一句话,还记得吗?”   说到这里,陈军停下来,静待对方反应,果然,看到一丝异样。   “你说的是——他为什么害我。”   “我没说过!”蔡高峰不耐烦,“你们也不要继续查下去!”   陈军走近一步,说道:“蔡先生,如果只是意外的话,我们警方不会追查,但假如涉嫌谋杀,那就是刑事案件,我们会一查到底,不管当事人是否配合。”   “说我讲过这样的话,你们有证据吗?!”   “救你上来时,有人拿手机拍了视频,上传到网络。”   “你们想干什么?威胁我吗?是谁派你们来的?”蔡高峰坐起来, “我现在已经没事,我本人都不追究,你们多什么事呢?这件事不归你们管,你们也管不了!”   林域果听这话火气冲头,虎着脸道:“这次你可是九死一生,这样害你的人,你还让他逍遥法外,如果他下次还想杀你怎么办!警方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虑,你却不知好歹!”   秘书赶快拦住林域果,挤眉弄眼地安抚着。   陈军也毫不退让:“其实我们想查一点都不难,不管是男是女,这个 TA 一定对你非常重要,直到现在你还在维护他。那我们就从你边的人入手,相信很快就有答案。” “你们不要骚扰我的亲人!”   陈军冷笑,说道:“看来你还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蔡高峰先生,还有一件事太过巧合,我们不得不追查下去——关于松村健的死,你愿不愿意谈一谈?”   听到这个名字,蔡高峰脸色大变,惊呼道:“松村,松村怎么啦,他怎么会死呢?”   “就在你掉进下水道期间,他在酒店死亡。” “怎么这么突然,这不可能吧?”   陈军细看蔡高峰那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表情,与徒弟林域果交换眼神,既然松村健是贵集团的董事,两件案子我们都必须追,查,到,底!   桌上的电话响了,三声后陈军接起。   听完对方自报家门,陈军眉头一皱,态度恭敬了一点。他扼要汇报了蔡高峰事件和松村健案件的进展,借机挂断电话。几分钟以后电话又响,这次看他表情又有变,站在身旁的林域果也警觉起来。   对方一直在说话,陈军拿着听筒,眉头却越拧越紧。   只听到陈军刚说一句:“现在侦办的方向,都是有依据的……”依稀感觉那人开始发火,林域果透过话筒听到,“胡闹!”   陈军也不甘示弱:“嫌疑人的确定,也是有依据的……”   话筒那边又开始“哇啦”,沉默几秒,陈军回答:“这不是吃多了没事干。”   这次对方扯脖子吼叫的声音,离话筒好几米远的林域果都听得清清楚楚:“马上结案,真是浪费警力!”   陈军的态度则更加强硬:“在案件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你这是干预办案,我保留向上级领导汇报的权利!”   说完丢下电话,摔门出去。   林域果一个人站在原地,帮师傅把电话挂上,看来有大人物来打招呼,不知道这次踩了什么雷区,师傅老倔驴的脾气也上来了。   在天台抽烟的陈军也正想这个问题,以蔡高峰的身份,惊动个别领导没什么奇怪,但蔡高峰一边说有人害他,一边又闭口不言。还有松村健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与蔡高峰有没有关联呢?   这两件事远比表面看来复杂,自己是继续追查下去,还是就此放弃呢?   粉色蝴蝶结又在眼前晃动,好像在给陈军什么暗示。 第三章 紫藤的埋伏   紫藤的花语是苦恼的问候。   世人皆怨我依树,不知毁誉无定数。纵使秋残凋零过,风也潇,露也肃。   1   蔡高峰在酒桌上经副省长白舸流介绍,认识了风姿绰约的沈亦如,立马被她征服。   “沈小姐是英国回来的化学博士。”白舸流正襟危坐,“老蔡,你的企业要想有大发展,可必须引进这样的国际人才啊!”   蔡高峰连声称是,赶忙举起酒杯,先谢谢领导引荐,再敬沈小姐。“蔡氏这几年业务蒸蒸日上,人才却成为短板,我真是求贤若渴   呀!可惜蔡氏庙小,就怕请不下大菩萨,但只要沈小姐肯屈就,必定高薪聘请!”   亦如莞尔,露出一对小梨涡:“蔡总过谦,您可是全省十大杰出青年,商界翘楚,蔡氏生物上市在即,今日得见您甚感荣幸。如果有缘,我愿献绵薄之力!”   “必须的,一定有缘!”有人附和。   见女博士赞赏得体,蔡高峰这份得意啊!白舸流则抿嘴眯眼,细听两人对话。   杯盏交错间,蔡高峰心猿意马,这边伺候着白舸流,眼睛却不听使唤,总往沈小姐身上瞟。不过蔡高峰也是聪明人,在这位沈小姐和白舸流的关系不明了之前,自己绝对不能越雷池半步。   不过,这位沈小姐可真美呀!   蔡高峰肚里的形容词不多,但夸夸美女还够用,自己混迹江湖多年,事业有成,肥环燕瘦见得多了,可是沈亦如,怎么讲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鹤立鸡群的出众女子,175 的身高,修长笔直,有前有后,光这点就够出众了。   再看人家那脸蛋,上挑的小杏眼,红润的小嘴巴,鼻梁挺拔,那对小梨涡尤其可爱,亚麻光泽的长发随性地披洒在肩上,真是越看越好看。   更要命的是她的气质!   眼神看似温和,筋骨却有奇妙,言谈举止更是堪称完美,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淡定却不故作姿态,风情却不搔首弄姿,杯箸之间聪慧幽默,度把握得相当好!   这要么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要么是个有深度的女人。   蔡高峰暗暗给自己打气,管你的白舸流先生,反正人是你主动送给我的,我又岂能不吃下去呢!   2   饭后白舸流兴致不错,赏光消遣,蔡高峰不敢怠慢,赶快安排。一行人低调地来到了菲城紫藤路的会所。   这个会所可不一般呀!绝对不是有钱就能进来。   据说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绝世美女,背景大海一样深厚,行踪鬼魅一样神秘。有说是省委书记情人的,还有说是某中央领导千金的, 更邪乎的说是贩卖军火的。   不管她是谁,在菲城都是个人物。   会所低调奢华,外表不起眼,内部却造价高昂。真金在洗手间里作装饰,摆在走廊里毫不起眼的字画,都是大家真迹。所有的陪伺都经严格筛选培训,坦胸露乳却绝不低俗,海外赌场的顶级表演团体提供一对一的私密表演。   “她最擅长的就是营造圈子,用一个小圈来拓展一个大圈,在中国,圈子就是经济。别人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可是太清楚了!”   白舸流曾告诉亦如,这个会所其实是洗钱用的,自己完全清楚女老板的底细,外界传闻基本是她故作神秘。   “一般人进了她的圈子就别想出来,她一定会把你拉入她的利益链条,用金钱绑架你,让你服服帖帖的。”   亦如冷笑,也未必人人爱钱,她的这招难道次次都灵?   白舸流点头,不要小瞧她,这个女人非常有手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她又非常大气,圈里人欠几百万她都不跟你计较。   至于长相嘛,则介于东施与西施之间,还略微靠近“东边”。白副省长尤其不喜欢她的体味,和她的体毛一样浓烈——这些先天的不足,后天还是难以消除殆尽。   不过她现在功成身退啦,要么就天南地北吟诗作对,要么就和一群明星厮混。因为她几乎垄断了菲城乃至澄洲省的一块暴利行业,每天就能赚百万!   “每天百万!”亦如惊讶,“做什么能每天赚到百万呢?”   “当然也不全是她一个人赚的,还有合伙人……”白舸流含糊起来,“你知道澄洲近海那些挖沙船吗?她就是干这个的。”   挖海沙可是一本万利,相当于怀抱印钞机,亦如当然知道。   “她可不仅仅满足于挖海沙,现在也参与省里和国家几个近海开发项目,菲城湾不是要深度开发近海旅游嘛,就是她的公司中标。”   “她是把大海当成摇钱树了吗?”   白舸流笑了下,她的确和海洋飙上劲儿了,下一步目标是海洋油气田开发,毕竟得资源者得天下。   听完这席话,亦如灿然一笑:“白大哥,那你认为我能成为这种女人吗?”   白舸流毫不迟疑——你大有超越她的潜质,因为容貌和智慧远在她之上。而且你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有很多人心甘情愿帮助你,这最难得。   但是——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白副省长开始警觉,心中担心亦如提出要求,虽然相识至今,自己并没帮过她什么忙,她也没提过任何要求,但少点麻烦还是有必要的。而且自己今天该讲的不该讲的说得太多了。   “不是钱的问题,是成就感。” “成就感啊!”   白舸流顿感轻松,哄亦如道,她也未必就有成就感,女人走这条路太辛苦了!人活一辈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你已经很有成就感啦,这么漂亮、学历又高,静候机会一定会成功的……   白舸流点上烟,喷在亦如的脸上,看着烟雾顺着她鬓角细弱的绒毛散去。   欲望是无止境的,小姑娘,不要沉溺其中最后万劫不复。女人不要奢求成就天大的事业,选个人安稳地嫁了吧!   亦如扯过被子盖住冰冷的肩膀,白舸流起身下床,穿上法国手工西装,戴上定制腕表,回手捏捏情人开始冰冷的脸蛋,接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大锦盒,丢到床上。“给!”   “谢谢,以后不必破费了。”   “小意思。”白舸流笑,“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亦如还以微笑,打开锦盒,是一条珍珠项链。   “我老婆有的,你也有。我不让我老婆做的,也希望你不去做…… 不然我会瞧不起你的!”   白舸流凑过来又啃了一下亦如的脸颊:“你现在不缺钱用吧?”   “不缺。”   “那好!一会儿你把房费结了。”   待男人离去,亦如打开锦盒,拿出项链绕在手腕上把玩,突然在盒底发现一行小字:菲城化肥厂建厂 60 周年纪念。   亦如笑了起来,她咯咯地笑啊,笑啊,停也停不下来。   3   进了会所,蔡高峰回家一样熟络,女老板乐易易也现了真身,扑在白舸流身上,几个人在角落里密谈了一会儿之后,一位金发女郎便被安排在白舸流身边。   蔡高峰又牵着乐易易和亦如相见,乐易易上下打量了亦如一番, 连声称赞亦如美貌,两位女士倒像一见如故,红酒杯子碰了几轮,蔡高峰更是喜笑颜开,趁机搂住亦如肩膀,身子顺势贴了上去。   其他人斗酒之际,亦如拾起话筒,自顾自开始唱歌,这是一首悲伤的英文歌。   蔡高峰的眼里只有亦如,被她的歌声深深吸引,虽然不懂英语, 但美妙的歌喉、旋律里的意境他还是懂的,挪到亦如身边,全神贯注地听她唱,不时鼓掌叫好。   回头一看,白舸流和金发女郎已不见影儿,蔡高峰暗喜,看来她不是他的女人!   从紫藤会所后门出来,领导毫不周旋,钻进轿车迅速离开。蔡高峰不舍亦如,执意相送,亦如也不推辞。   车子缓慢地在紫藤路上行驶。此时夜风徐送,清凉惬意,蔡高峰提议转到汀澜山的海滩边兜兜风,亦如同意。司机适时地打开CD,是一曲经典老歌。   亦如身上散发着香水和酒精混合的气息,她靠着椅背,直勾勾地瞅着窗外的风景,风不停地把她的头发卷起,发丝遮住脸颊,她偶尔用手拨弄,嘴里附和着歌声。   蔡高峰看呆了。   车子在白色的灯塔下停住,沿着海滩,这里有一条观光走廊,大海近在咫尺。   走走吧!   亦如提议,蔡高峰赶快跟着。   海浪轻抚沙滩,排排船帆在港口休憩,海和天的交接处是星星点点夜航的渔船。   “你说大海美吗?”   “你比大海还要美!”蔡高峰肉麻,手又搭在亦如肩上。   “那大海像天堂吗?”亦如没躲闪他,又问。   蔡高峰不明就里,也无暇细想,此刻正忙着下半身思考……   “地狱和天堂就在朝夕之间。”不等对方回答,亦如轻轻倒进蔡高峰怀里。   4   蔡氏生物集团的高管层很久没看到老板了,大家也早听说了他的好事。   公司上下都在津津乐道蔡高峰换发型的事儿,他那招牌式的、千年不变的油乎乎的大背头换成了韩剧男主角的斜分缝,大片头发梳下来作为刘海遮住额头之后,整个人顿时年轻了二十岁。   蔡高峰能梳这种相对他的年纪和身份几乎是滑稽的发型,只能说明他动了真情。   除此之外,蔡总开始讲普通话了,虽然蹩脚,常常令人喷饭,但能看得出他在用心地讲,他甚至要求蔡氏上下今后严禁讲方言,普通话是官方语言,能讲英语,去过英国留学的人优先录用!   甚至休息室都新添了咖啡机,食堂从以前的纯中餐改为中西合璧,为了迎合海归女友,蔡高峰花了大心思。   整个蔡氏洋溢着好事将近的喜悦,总裁办已经开始张罗蔡总的大婚。   这时候亦如却提出不要大肆操办,仪式省了,不如两个人到国外旅游一下。   蔡高峰满口答应,但也陪着笑脸和准老婆大人商量,全世界旅游太小意思了,给你买几个海岛都没问题!不过你看看我在商界还是有点小头脸吧,前妻也死了很多年,我结婚不办风光点不行。再说婚礼好好办,也是证明对你的重视,以后你在蔡家才有地位呀!   “我不需要这些,两个人踏实过日子就行。”   亦如还是反对,蔡高峰又撒娇哀求了好久,亦如才勉强答应—— 婚礼可以摆酒,但要小范围的,更加不要铺张浪费。   蔡高峰得懿旨,赶快布置下去,私下里依旧嘱咐下属,婚礼越风光越好,我蔡高峰这辈子还结几次婚呀,你们让我丢人,我就开了你们这群鬼家伙!   亦如又提出蜜月之前先不要搬到蔡家住,暂时还住外面,蔡高峰满口答应,反正自己的房子多得很,只要亦如自在即可。   相识 3 个月后,沈亦如与蔡高峰的婚礼就举行了。   这一天,蔡高峰大宴宾客,高朋云集,婚车都排了几公里,蔡氏所有员工发大红包。婚礼当天白舸流也露面了,乐易易前后脚跟着也来了,见了亦如夸张地惊呼,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蔡高峰嘴丫子咧到耳根子。   后来有好事之人作了一首打油诗评价这场菲城的世纪婚礼: 蔡氏生物震菲城,五十方才登高峰;   沈家娇娘绝世貌,少时已知是亦如。呼风唤雨弄商潮,澄洲近海挖沙忙; 诸事得意少烦恼,夜夜笙歌压海棠。   婚礼前后闹腾了几天,亦如没参与,蔡高峰跑前跑后瘦了一圈, 等蜜月快结束,才想起集团还有一摊子事儿在等着,方才恋恋不舍地丢下高尔夫球杆,搂着亦如回到菲城。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轰轰烈烈地开头,不久就归于平淡。   等亦如提出要去蔡氏工作的时候,蔡高峰却开始催她生孩子。   5   “嘭”的一声腾起一片白烟,香甜的味道顺风就飘了过来,亦如叫司机停车。   “沈小姐,您吃这个东西可不好吧!”   亦如笑笑,不理司机,挥手招呼嘣爆米花的老师傅,您给我来一锅玉米的,一锅大米的,糊一点,都不放糖精。   “得嘞!行家呀!不过您得等会儿,下一锅才得。”   老师傅一口顺溜的北方方言,说话和唱歌一样好听,亦如提起精致的裙边,坐在路边的小马扎上。   “看您这穿着打扮,这大豪车,您可是富太太呀!”   亦如浅笑不答,老师傅自顾自说着,其实呀,我们每天嘣爆米花, 马路上什么人都见识了,有钱人也爱买爆米花。   “小时候,吃爆米花很开心。”亦如从麻袋片上捡起一个米粒吸进嘴里。   “是呀!那时候咱们有什么吃的呀!小孩儿吃个爆米花就乐坏啦。现在人一般看电影才吃,但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就是没有这种老式爆米花好吃。不过都说铅锅不健康,吃多了不好,城管也天天撵我们,年底我就回老家了,估计过几年,这种爆米花就吃不到了……”   亦如提着两个大塑料袋,司机赶快接过来放在尾箱。“我自己拿着吧!”   亦如宝贝一样把爆米花抱进车后座,一把接一把地吃了起来。   “真香啊!”司机也叹道。   亦如抓起一把,递给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吃吧,我不会介意。   父母在世的日子,爆米花的确是最好的零食。家里还准备了专门装爆米花的大口袋,是装面粉的,一个上面写着精粉,一个上面模糊地写着 75 粉。   精粉是给奶奶家吃的,亦如家吃 75 粉,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打趣亦如,就是因为黑面粉吃多了,亦如才长得黑乎乎的。   亦如还记着缝爆米花口袋的情景,母亲坐在炕头,亦如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梢,哼着小曲。母亲打开窗子,把面口袋里面的面全都抖掉, 把开口的一头重新剪顺,缝进去一个抽绳,几分钟就做好了。   “长大了呀,你要好好努力,有出息了就吃这种精粉。”母亲指指口袋上的字,刮刮亦如的小鼻子。   “不!就算有出息了我还是吃75粉,精粉留给我的好妈妈!” 母亲拉过乖巧的女儿,笑呵呵地亲了又亲。   6   “嘣爆米花的来啦!”   大雷“嗖”地一下冲进屋里,气喘吁吁的。   亦如一蹿高跳起,鞋子趿在脚上,大雷不停地催,快点呀!快点呀!   亦如妈妈也慌了起来,赶快打开炕琴,拿出一个装着白色晶体的玻璃瓶子,又跑到米缸旁,拿起葫芦瓢狠狠挖了两瓢苞米粒,从口袋里摸出来 1 块钱,把刚才缝好的米袋子一起递给亦如。   “记得,要看着蹦爆米花的,别偷咱家糖精。大雷你看着他,嘣完的苞米粒要拿回来,别让他贪污了。”   两个孩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好!   “记着没?别让他……”   “偷糖精!我们记住了,不让他偷糖精!”   大雷抢过面口袋,两个孩子便飞一样地冲了出去! 肯定要争分夺秒啊!   嘣爆米花的人隔一两个星期才会上山坡一次,周围的大人孩子只要听到声音就会赶过来,队伍马上就排得很长了。每家每户都会嘣好几锅,这样就要排很久才能轮上。   再说嘣爆米花的人脾气可大了,累了随时就回家,也不管后面队伍有多长,人家已经排了多久。亦如和大雷好几次都排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败兴而归。   刚嘣出来的爆米花真是香甜,放在炕头上不会返潮可以吃很久, 每次嘣爆米花那天的晚饭基本可以省略,亦如吃不够爆米花,总会一把接一把吃到饱。   父母去世之后,舅妈也经常让表妹和亦如去嘣爆米花,糖精也是自己带,这样会便宜 2 毛钱。亦如发现舅妈很在意爆米花还剩多少, 时不时估计一下,所以每次就只吃一小把,有时候甚至一口也不吃。   看到表妹吃得欢实,亦如就会转过脸去,偷偷咽下口水。爆米花袋子舅舅家也放在炕上,有时候,夜里翻身亦如会碰到,隔着装 75 粉的面口袋,亦如也能闻到淡淡的米香……   秦楠是不吃爆米花的,也许是因为家境好,他更没有去嘣过爆米花,也许还是因为家境好。   所以当穿着毛皮大衣的秦楠问亦如想吃什么的时候,“爆米花”这个答案把他逗乐了。   “你现在最想吃爆米花?”   “是的。”   “在爆米花和烤鸡腿中选一个?”   “爆米花。”   “在爆米花和火锅中选一个?”   “爆米花。”   OK,秦楠无可奈何,走起,亲爱的沈小姐,咱们去找爆米花! 秦楠骑着自行车,带着亦如哼着小调到了哥哥家的饭店,秦楠进去不一会儿,饭店服务员小静拎着个空面粉袋子就跑了出去,半个小时之后,气喘吁吁地扛着一袋爆米花跑回来了,秦楠抢过来甩在肩头, 乐颠颠地就出了门。   嫂子于荷撵出门外:“祖宗,你别一下子吃多了,那玩意儿撑胃!”   一个响指,亦如从树后溜了出来。“吃吧!这么多够了不?”   秦楠打开袋子,亦如眼前是满满一大袋黄灿灿、香喷喷的爆米花, 抓起一颗,亦如轻轻放在嘴里,细细品着,多么脆呀!多么香呀!   亦如的心思全被爆米花吸引住了,双手上阵,左右开工,站在风口里吃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望着秦楠,秦楠早就笑咧了——   “大姐啊,就这破玩意,还给您老吃成那样!”   “很好吃呀!你也吃一点。”亦如抓起来一颗爆米花,搓掉玉米皮,就往秦楠嘴里塞。   “我从来不吃这种东西……”   秦楠脱口而出,“这种”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拐了弯,拖着长音,嘴巴张得大大的时候,亦如正好给他丢了进去。   “哎?”   秦楠嚼吧嚼吧,眯起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你别说啊,不错呀!这个玩意儿好吃呀!”   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亦如激动起来,小燕子一样围着秦楠打转转。   秦楠又抓起一颗,丢进嘴里,好吃!真好吃!   亦如抓起一把,递给秦楠:“一边骑车一边吃吧,我不会介意。”   7   直到婚礼结束,亦如也没有见过蔡高峰的家人。   蔡高峰解释,女儿蔡行芸读大学了,硬是不愿意来参加婚礼,女孩儿家心思多,请夫人不要介意,等搬回蔡家,人自然就见到了。父亲去世多年了,只剩老母亲住在湖对面的别墅里,行动不便有专人看护,一切都好,也不要去看了。   “孩子不回来就算了,母亲还是要见见吧?”   蔡高峰搂着亦如的肩膀,日子长着呢,还是以后再去吧……   雨前闷热的中午,亦如靠在沙发上看书,佣人王姐和李姐收拾好房间便去超市买东西,司机和蔡高峰也出去了。   迷迷糊糊亦如睡着了,不久开始做梦,梦里有只手卡住了脖子, 越来越缺氧,猛地惊醒,才发现这不是梦!   一个长着一双鹰眼、五官纠结的老太太正欠着屁股坐在轮椅里, 用颤抖的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你是谁?”老太太用诡异的声音问。   “我是亦如!”亦如摆脱了她的手。   亦如?老太太的目光涣散了,顿时失去了攻击性,自言自语道, 亦如是谁?   “是蔡高峰的新夫人。”亦如已恢复平静,警觉地紧盯对方反应。“我儿子的新夫人?”   原来这是蔡高峰的妈妈,亦如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让两人相见,看来老人家精神有问题,而且还有攻击性。   亦如慢慢挪动身体,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老太太大喊一声:“你不是亦如,你不是亦如!”一把又将亦如按倒。   亦如这个疼呀!只好拼命甩开她的胳膊,光着脚跳到地板上。老太太坐在轮椅里,噏动着嘴唇,还在念叨呢——   “亦如,你不是亦如,亦如早死了……”   随即她又咧开嘴大哭起来,挣扎着从轮椅上再次扑向亦如,紧抱住她的腿:“神仙啊,原来是您啊!我没做坏事,我没造孽啊,您可别吃我啊!”   亦如正不知如何是好,看护小张跑了进来,赶忙扶起跌坐在地上的老太太,连声给夫人陪不是:   “沈小姐,实在对不起,老太太吵着要吃甘蔗,我看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就出去买,哪知道她跑到这里来了!”   亦如安慰,算了,你不要自责,快带她回去吧!   但老太太双手合十紧盯亦如,嘴里念叨有声,亦如帮着小张把她硬塞进轮椅,推着走开了。   神仙?   这个疯老太婆竟然叫自己神仙,亦如好笑又好气。   蔡高峰还是知道了此事,把小张臭骂一顿,又反复嘱咐一定要看好老太太,绝对不许再出意外,一边搂着亦如上下查看。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见她了吧?”   蔡高峰摆出可怜的姿态,却暗下决心,母亲的秘密,自己还是不要告诉亦如为妙。   8   上市计划把蔡高峰搞得焦头烂额。   “说白了,关键时候拼的就是人才!”蔡高峰把财务报表往桌上狠狠一砸,文件夹稀里哗啦地散了,文件掉了一地。   亦如把一杯普洱茶放在桌上,拾起报表,递还给秘书,给了个眼神叫他出去。   “还是个家族小企业的做派!我抓紧了,内部说僵化,事无巨细我一言堂;我放松了,下面的人又背着我搞名堂。我也想请职业经理人管理公司,自己好好休息,可是找到合适的人真不容易!”   “其实,这是每个企业发展过程中都会遇到的问题。”亦如如莲花宝座上的仙子端坐,对面听蔡高峰大吐苦水,“关键的问题是,首先要有一套完备的授权制度,哪些权力你必须抓在手上,哪些权力放给高管、中管和普通干部,甚至是基层员工。授权是双刃剑,既可以管控企业发展,又可以激励员工积极性,还能简化审批流程,提高效率。”   蔡高峰认同,言之有理。   “我待在家里有一段时间了,想做点事情。”   “可以呀!你想做什么,开个会所,好不好?”蔡高峰强打起精神, 望着美丽的夫人。   “我想到蔡氏工作。”亦如很直接。   这?蔡高峰不自然地笑笑,不好吧,宝贝儿,蔡氏的工作不适合你。   “怎么会不适合呢?蔡氏有那么多岗位,而且你不记得了吗,我是化学博士,蔡氏生物非常适合我施展才华。”   这样一提醒蔡高峰也想起来,白舸流当时的确是介绍亦如来蔡氏工作的。   但是呢?   有些话蔡高峰讲不出口——如果亦如没有嫁给自己,到蔡氏工作当然欢迎,但如今她是自己的妻子,倒要慎重考虑。女儿蔡行芸今年大三,毕业之后就会回到蔡氏,那时候后母和继女都在蔡氏,肯定要出问题。   蔡高峰可没心情处理这些后院纠纷,自己这么大的家业,只有一个女儿继承,她又不懂事,这可是蔡高峰最大的心病。为什么执意要娶如花似玉的亦如,蔡高峰的本意可是让她生儿子的!   想到这里,蔡高峰搂住亦如,不急,你这辈子已经衣食无忧,我不用你赚钱,蔡氏的工作很累,我舍不得你辛苦,还是床上辛苦一下, 哈哈,咱们先开展造人计划好一点。   说完又扯亦如进卧室。   9   《菲城日报》给蔡高峰做了一个专访。正处在事业、爱情顶点的蔡高峰意气风发,像极了人生大赢家。   谈到自己的过去,蔡高峰无限感慨,自己是苦孩子出身,父母都是普通的渔民,小时候家里真穷呀!   那时候,几里外的叔叔家摆酒,父母给了他一口盛满鸡汤的锅子让他端去随礼,临出门嘱咐,不能洒了更不准偷喝。一路上,男孩儿细心端着,一滴都没有洒出来。鸡汤的香味煎熬着瘦弱的孩子,可他就是忍住了,没有偷喝一口。   到了叔叔家,婶婶发现嫂子太粗心了,端来的是一锅只有一点油花的刷锅水。叔叔要倒掉,蔡高峰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到了家, 放下锅子,才趴在旁边轻轻喝了一口。   那确实是鸡汤,只是淡了一些,肉虽不多却藏在锅底。就是这锅鸡汤,蔡高峰至今仍在回味,也暗自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过上好日子,让自己的家人喝上香浓的鸡汤。   “我是个有名的大孝子”,蔡高峰抹了下眼泪,一边继续讲述着:改革的春风为边陲渔村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短短几年这里就成为国家经济发展的前沿。亲戚陆续做生意或搞养殖,一栋栋洋房别墅拔地而起,摩托车、汽车越来越多,可自家父亲还是守着渔船,不是他不想发财,是没有门路。   征地后,开发商给蔡家补偿了 100 万元。面对飞来巨款,老实巴交的父母把处置权完全交给了独子。在城区买了一套商品房安顿好老人,剩下的钱蔡高峰和做过买卖的堂哥办起一个小药厂。就是顺应了改革开放的政策,把握住了人生的机遇,蔡高峰逐渐完成原始积累, 与企业一起成长。   蔡高峰评价自己的格局,格是命格、品格,局是成就、局面。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是由性格决定,命格里写着的。   蔡高峰认为自己的格局就是坚持,认准的方向,永远都不能放弃!   《菲城日报》自称“青云”的女记者艺术性地打断蔡高峰的侃侃而谈,引入下一个话题——   “蔡氏生物在筹划上市,您觉得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蔡高峰不假思索:“蔡氏没有障碍。”   “是吗?”青云笑道,“近几年蔡氏生物负面新闻不断,虽然媒体报道不多,但坊间已是满城皆知,蔡总您愿意一一澄清吗?”   秘书听闻此话,赶快示意青云:“这个问题可没在清单之列。” 蔡高峰倒是不在意,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几年,蔡氏的快速发展   伴生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完全是出于嫉妒,我本人也蒙受了天大的冤屈,问题的根源在于外界对蔡氏缺乏必要了解,澄清这些问题很有必要呀!   你们做媒体的就应该知道,这些负面为什么没有报道出来,因为完全是胡说八道,诽谤中伤嘛!   青云抿唇一笑,蔡总这句有失偏颇,负面报道都被压下,只能说蔡氏政府关系好,媒体公关能力强。   这么直接的反驳令蔡高峰不快,看亦如在场,也只能压住上升的火气,另挑话题——蔡氏首先是一家有高度责任心的高科技企业,多年来,我们致力于慈善和公益事业……   “现在不是广告时间,蔡氏宣称是高科技生物制药公司,外界传闻却是靠假冒和仿冒正规药品发家的,这是原罪,您怎么看?”青云再次打断蔡高峰。   “无稽之谈!”蔡高峰的脸色彻底阴沉。   青云却越战越勇:“蔡氏也应该是澄洲近海挖沙的幕后老板吧?   多年来,蔡氏破坏了近海的生态系统,挖出来的海沙不经水洗就卖给建筑工地,用这样的海沙盖起的房子相当于得了癌症的患者,说不准哪天就楼塌人亡……”   “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   青云毫无惧色,穷追不舍:“其实蔡氏根本不要上市,现在上市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如何做假账吧?蔡氏这么多原罪,混乱的股权关系,见不得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你蔡高峰并不懂生物工程,你是靠着征地款起家,卖假药发家的, 挂羊头卖狗肉,多年来拿了国家巨额的技术扶持资金,政府还白给了这么一大块地。这两年蔡氏亏损,一直靠挖沙补贴,吃到甜头之后, 官商勾结参与近海开发,无非是想进一步垄断海洋资源牟取暴利!   而且最可恨的是,你打着所谓造福人类的幌子,秘密开展“D 计划”,非法捕杀珍稀野生动物进行残忍的试验……   蔡高峰已经不再理睬青云,手指秘书,大声训斥,送客!给我注意点,如果有人想在媒体上诋毁蔡氏,我一定不会放过她!一群小人物,我随时碾死她!   青云“啪”一下合上本子,收起录音笔,毫不示弱地大声说:“这个世界邪不压正,主流媒体你们能压住,但是网络媒体你们堵不住! 别把自己想得太厉害!”   你搞人身威胁的这一套我不怕,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也就是有几个臭钱,钱能解决一切吗?我不怕死,你可以放马过来!   记者走后,蔡高峰还在发脾气,亦如也不多话,只陪他静坐。“亦如,这些人为什么处处针对蔡氏,要置我于死地!”   “蔡氏是否有需要反省的地方呢?”   蔡高峰听亦如这样问,面色更加难看:“你不会和外人一样,对蔡氏所做的一切存在误解吧?”   “是误解吗?” “你觉得呢?”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是错的,是否我们也能反省一下呢?也许现在改变,再积极补救,一切还来得及呢?”   蔡高峰聪明绝顶,立刻听出亦如话里有话,就要发起脾气,但压了压火气,还是换上温和的姿态:“亲爱的,你是认为我做错了吗?咱们以后还是不谈公司了,蔡氏是我的命,我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 这是我的梦想,你也是我的命……”   好滴!   亦如也旋即恢复欢快的模样,其实你也是我的命,没有你的那一天我也会消失,所以我们都好好保住这条命,好吗?   10   针对蔡氏生物各种负面消息,署名“青云”的报道还是铺天盖地地在网上传播开来,《菲城日报》也证实根本没有笔名叫“青云”的记者,介绍信和记者证都是假的。   蔡高峰狠骂了总裁办管外宣的人,又亲自去宣传部打点,当地主流媒体的封口令很快就下来了,网上实在无法堵截住,蔡高峰也采纳了亦如的建议,此时以静制动,只等风暴过去,不要再添加炒作的话题了。   果然,几日后尘埃落定,因为现在网上信息已经爆炸,任何事件的热度也只有三天。   但这件事还是伤了蔡高峰的元气,他生了一场病。亦如的建议起到了作用,蔡高峰还是决定让亦如进蔡氏,挂了一个“战略发展总监” 的虚名,主要是帮着总裁办协调外宣和公关。   不过蔡高峰反复嘱咐,别累坏了,别抢着做事,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生孩子!   亦如应下。   蔡高峰又忙着派人去暹罗请高僧求子,又请中医调理,每天逼着亦如喝中药。蔡高峰甚至连妻子的生理期都计算得妥妥的,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亦如领悟力极强,又生性亲和大方,很快就熟悉了蔡氏事务,和董事高管甚至普通员工都有接触。   饮下午茶时亦如叫上了这群新朋友,众人巴不得讨好老板娘,连蔡氏生物董事梁革华也不请自来,还带了一位女伴,芬妮。   从蔡氏的业务聊起,不知谁挑起了话头,一众人聊起了男女“交易”。   这个话题甚是有趣,大家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扯起来。芬妮好像在这方面特别有心得,最后变成了她个人的演讲——   从远古时代,人类活动的起点就是交换。男女“交易”的基础,就是价码。   两情相悦是为了交换爱和温暖,如果不是,那彼此就要亮出筹码, 男人有权钱,女人有才貌,以此作为交换的基础。   所以从古至今,男人什么钱都能欠,花酒钱不能欠,否则就是王八蛋。女人什么钱都能出,开房、打胎的钱不能出,否则就是二百五。   因为这是交易呀,女人付出身体和精力取悦男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报酬。   ……   “我部分同意你的观点。”亦如举起咖啡杯和芬妮碰杯。“哪部分呢?”   “王八蛋和二百五那部分。”有人插话。   众人一起大笑,芬妮指指桌旁唯一的男性,梁革华,比划了一个爬行的手势,女人们都笑翻了。可怜的梁革华只好跟着傻笑,一边笑一边偷看亦如。   “我是躺枪了,被你们这一群美女欺负,我可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梁革华假装抗议。其实,作为蔡氏大股东,梁革华那天也在白省长推荐亦如到蔡氏工作的晚宴上,当时对沈小姐也是一见倾心。可惜蔡高峰全程“霸占”美女,唱完歌一转身他们就不见影了。   这个挨千刀的蔡高峰!   梁革华这份气呀,接下来的日子对亦如也展开了密集的攻势。不过和蔡高峰相比,他是有硬伤的,因为他海外的家里还有老婆呢!   但梁革华还是恨透了横刀夺爱的蔡高峰,也暗自埋怨亦如不给自己机会。   芬妮眉飞色舞之际,亦如借故洗手,梁革华立刻跟了出去。   11   六月时节,午后金色的夕阳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麻雀啁啾地在檐下跳跃歌唱,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对着白色尖顶的教堂写生,空气中满是清甜的花草气息,偶尔浸渍着现磨咖啡和烘烤蛋糕的浓香。   亦如坐在一张铺着白色碎花桌布的茶几旁,凝视着不远处池塘里几只游动的小鸭。   梁革华看得心动,拉一把椅子在亦如身旁坐下。“你在想什么呢?”   亦如盯着草地上几只追逐的蝴蝶:“刚才芬妮的话让我想起南传《长老偈》里的一首偈颂,有情之贪爱,难以去除掉;苦痛由爱生, 如露从叶坠。”   “这就是你刚才不同意她的部分吧!”   亦如赞同地看了看身旁穿着白西装戴个领结,已经完全秃顶的中年男人,他倒是自信,依然不梳地区支援中央。   “如果男女间真要交易,也是爱的交易吧。”   说话间廊上飘出西村由纪江的《当心灵满足时》,亦如侧耳静听, 不由闭上眼睛,这是自己最钟爱的曲子。美得令人心悸的旋律,此刻听来,更如同浸润灵魂深处。   梁革华就着曲子抓住亦如的手,深情表白——   “沈小姐,我想和你交易,爱的交易,我是说真的,我很爱你…… 为什么选他不选我?他能给你的一切,我统统都能给!”   “你不是今天还带了女人一起来吗?”   “我那就是刺激你呀!我想在你面前找回一点面子,她只是我的朋友,看来我真傻……不过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那我要你死,你也会死吗?”亦如笑。   “好好的,死什么呀!不过你真要我死,我就会为你死!”梁革华满脸认真。   这样的承诺多年前听过一次,如今还在耳畔。   眼前又出现了少年时结伴同行的那个身影,在蒲公英开花的河堤上,两个人愉快地蹬着自行车。   男孩儿颀长的胳膊不停地挥着,对着静谧的河水大喊着女孩儿的名字。女孩儿的脸红扑扑的,拼命向前追赶男孩儿。他们的笑声随氤和的空气穿越层层时空传来。   “嘘!你听!”   亦如已进入另一个时空,梁革华还在继续表白呢—— “我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那请你为我先做一件事吧。”亦如幽幽地说,心里莫名地绞痛。 好!好!梁革华心满意足,嘴巴已经凑了过来,亦如闭上眼睛,   允许他吻自己。   12   亦如去机场接英国来的导师,化学家史丹利先生。   车子行进在菲南大道,旁边就是海滩。菲城湾的沙子特别细软, 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银色光泽,宛如银色丝带。史丹利先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由衷赞美。   忽然,车窗外飘进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令身为东道主的亦如感到尴尬,连忙向客人解释,这是一种中国南方的传统小吃,由黄豆自然发酵而成,做法类似奶酪。优质的“臭豆腐”制作工艺十分讲究,选料精良,虽叫“臭豆腐”,但是闻着臭,吃着特别香。很多中国人对这道小吃深深着迷。   听闻此言,史丹利眉头舒展,他表示对这道小吃很感兴趣,希望此次中国行有机会能吃到。   回忆起童年吃过的那些美味,亦如深深地咽下口水。说到发酵的豆制品,亦如想起妈妈和姥姥每年都会做的大酱。   她们把煮熟的黄豆滚上面粉摊在草编的簸箕里,有时放在屋檐下面,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太阳底下暴晒。豆子有点粘手的时候也会散发出一股味道,顺着敞开的窗子一阵阵地进到房里,那是天然种子转化的秘密。亦如喜欢躺在檐下的炕沿,静静地闻着这个味道。   制作大酱的流程需要纯手工操作。等豆子上的面粉干透时,女人们会坐在炕头上一点点搓掉,豆子这时候变成了棕红色,牙齿咬上去有点筋道。再把这些豆子放进一个无油无水的陶瓷罐里,搬到室外庇荫的地方,撒上盐来发酵。   发酵了一个夏天的大酱,炒菜、凉拌、做酱汤都极其美味。   讲究一点的北方人还喜欢用鸡蛋、核桃仁炒一下,用“鸡蛋酱” 蘸着黄瓜、带缨子的小水萝卜、大葱或者生辣椒来吃,近几年苦苣又流行了,反正是任何生冷的东西都可以,都开胃好吃。   这道菜就叫“丰收菜”!   如果用干豆腐皮或者玉米面摊成的纸一般薄的煎饼一卷,就成了另一道享誉全国的名吃:煎饼卷大葱。   亦如母亲常做蒜茄子和腊八蒜,满满一坛子紫色的茄子和碧绿的青蒜,过年节油腻重的时候,用一个小碟子夹出几个,佐为凉菜,真是爽口生津。   不过最好吃的北方美食莫过于蒜泥白肉了。   元旦以后,农村亲戚会杀猪,每次都会送来肥美的土猪肉。亦如父亲把肉一块块切好,冻在天然的冰箱——房檐下。节日到了,母亲就会烧一大锅水,只放几颗八角,把大块的猪蹄、牛肉、猪肉和猪肝依次放进去煮烂。   就这样焖炖几个小时,用钩子把肉拿出来,扎着雪白围裙的父亲就会把肉一片片切好码在盘子里。瘫痪的姥爷坐在炕上一颗颗地剥好大蒜,再用捣蒜的杵一点点研磨碎。大蒜和酱油混合好,把一片白肉放进去,蘸饱了调料放进嘴里,那叫唇齿留香,回味无尽。   姥姥还会把肉皮切碎单独来煮,自然冷却后切片装盘,就成为亦如最喜欢的 Q 弹可爱的小皮冻了。   每次吃完这些美食之后,妈妈就会剥几颗生花生给亦如,这样大蒜的味道就不会打扰别人。   亦如不挑食,却唯独不吃螃蟹,甚至看到就会反胃,如果强迫咽下,马上就会浑身起红疹甚至休克。   自己对海鲜并不过敏,为什么单单不能吃螃蟹呢? 亦如隐约想起可能是与儿时的一段记忆有关。   这段记忆与大雷有关。   松村健之死调查 1   和蔡高峰的第一次谈话并没有实质进展。还没说上五分钟,蔡高峰就大喊头晕,秘书叫来医生,陈军和林域果只能离开。   王欣美被家人保释,但警方严格限制她的行动,随时准备传唤她。当事人这里无法突破,林域果只好按照陈军的指示,开展外围调查。   林域果追查王欣美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果然就是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私生活混乱的女子。陌生人刚死在她床上,她竟跟没事人一样,整天睡大觉,照样吃喝玩乐。   谁能想象,这才只是一个19岁的少女。“可惜这样的女孩儿现在越来越多!”陈军哀叹,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因为和夫人工作都忙,孩子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现在沉迷上网玩游戏,学习成绩惨不忍睹。   等林域果终于发现王欣美吸毒,事件出现重大转机,她也被重新带回警局。林域果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   正犯毒瘾的女孩儿人不人鬼不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眼神不能对焦,平时漂亮的长发黏糊糊的,黑眼圈和眼袋也显现出来,闻得出也没刷牙。   “没办法,进去吧 !”林域果晃晃强制戒毒所发的小册子。   不要啊!王欣美哀求,不知哪来的不适让她抱紧肩膀,整个人都在颤抖。   林域果叹气,你说你呀,漂漂亮亮的,怎么就不学好!这么小就吸毒,一辈子不就毁了嘛!   “是我想吸毒的吗?”   女孩儿痛苦地扭扭身体,我还不是被别人害的!为了不越陷越深,我努力克制自己,现在还不碰冰毒……   “这么说,我还得表扬你呀!”林域果被气乐了,“你说说,你是被谁害的?”   “还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   王欣美抽泣,其实我小时候成绩很好,那时候就想成为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等上了高一,我们都住校,有一天夜里我去冲凉,历史老师竟然在水房里对我动手动脚,我大声喊人,他跑掉了。   后来他就欺负我,每次上课都刁难我,罚我站,说难听的话讽刺我。   同学们开始疏远我,连其他老师也不喜欢我,我的成绩变得稀里哗啦。   不久我就不再读书了,和朋友来到菲城,我在餐馆里做服务员, 可朋友竟然害我,在水里下药……   我报过案,但对方一口咬定我是“三陪”,结果只罚了他几千块钱。   你看看,我只是长得漂亮一点,我的脸上怎么就写着是“三陪”呢? 你们这些警察善恶不分,主观认定我是坏人!那我就干脆做坏   人,而且我上了瘾,为了买“药”,也必须多挣钱。林域果看她越说越委屈,抓起纸巾盒递过去。   止住哭泣,王欣美抬起依旧美丽的眼睛,所以我不能进戒毒所, 我现在找到了一个真心爱我,愿意娶我的男人,他也很有钱,我会想其他办法尽快戒毒。   林域果点头,那我就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是蔡氏生物董事梁革华吧!   王欣美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小秘密,警察还会查不到吗?”   松村健之死调查 2   林域果兴奋地向陈军汇报,师傅,您果然神机妙算,知道松村健的死不是意外,王欣美也不是普通的卖淫女!   陈军拍拍徒弟肩膀,这并不难推断,蔡氏生物现在深陷负面新闻, 松村健作为董事,背后不干不净的事情肯定不少。特别是查清这个人的底细之后——   松村健原来是菲城人,在东瀛留学后娶妻,这个人看起来憨厚, 脑子却很活络,他曾经在东瀛的一家生物制药厂干过,现在活跃在蔡氏生物,但说到底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混混。   为什么?因为他当初读的就是东瀛的野鸡大学,学历上就造假。我对人没有偏见,但谎言会上瘾。   再说他的死法。   采用窒息的方式增强性刺激由来已久,在东瀛小电影中尤其流行。这些人自己实施,或要求他人帮助实施。我们没有权力批判每   个人采取性行为的自由,但这的确非常恐怖,一次意外就是一条人命呀!而且作为警察,出现命案,我们就要介入调查。   “不过师傅,就算松村健有仇家,有人利用王欣美取他的命,可我们怎么证明王欣美是谋杀呢?在性虐致死上存在法律争议,连环杀人才有可能被判定为故意杀人,偶发事件甚至都不会追究法律责任的。”   陈军皱起眉来——这的确是法律上的空白。   法医确认了松村健的死因,他是被自己带来的丝袜勒死的,而且是在性行为发生的过程中,尸检证明死者没有服过任何药物,现场也没有过度挣扎的痕迹,可以说双方都是清醒和自愿的。   按照王欣美的说法,她没有动手帮助松村健自虐,丝袜是他自己挂在床头,套在脖子上的,她只是帮忙勒紧,并且答应在对方快窒息的时候帮他解下来。   事发现场只有两人,死人不能告诉我们真相,王欣美现在一口咬定是松村健哀求她,给她加钱请她帮忙,她是被动的,她是无辜的。而勒紧的力度,她说当时太紧张,又是第一次没经验,根本把握   不好,反正松村健没示意停,她就继续勒,勒着勒着见对方不对劲, 她就躲到厕所里去。   “公诉机关的确就是由此推定整件事是意外,才允许王欣美保释。”   陈军接过徒弟的话,而推断意外的前提是——   王欣美和松村健是第一次见面,两人的确是通过“摇一摇”认识的,但假如王欣美和蔡氏生物有关联,那就另当别论。   因为王欣美极有可能提前设局,故意接近死者。   而幕后主使者也可能早就知道松村健有性虐“癖好”,痴迷召妓,便假装在不经意间告知他,“摇一摇”是约炮神器,你回到酒店就不停地摇,说不定就有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不过,王欣美和蔡氏生物的关联,的确不容易察觉。   如果不是她毒瘾犯了去银行取钱,我们就无法知道她有一张不是她名字的银行卡,那里面定期有人汇款。   银行卡是盗用他人身份证办的,所以非常隐蔽。每次汇款都是从柜员机现金存入,每次存入地点都不同,汇款人每次都遮住脸,几乎辨认不出身份。   但是多亏银行门口的监控和遍布城市的“天眼”系统,我们虽然看不清存款人的脸,但是追踪到他的车牌,查到他的住址——原来这个人是蔡氏生物董事梁革华司机的表弟!   “这样也能查到,真不容易!”林域果赞叹。   陈军看看徒弟,时代在发展,这几年法证技术日新月异,凭借一根头发、一丝纤维就可以让凶手现身。城市和各种道路的摄像头密不透风,凶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基本没有可能。   而且,梁革华司机的表弟还没结婚,如果他和王欣美是正当的情侣关系,完全没必要每次像做贼一样,存款时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明显就是受人指使,给别人跑腿办事。   他给谁跑腿呢?梁革华的司机没什么钱,表弟本人更是身无长物,所以肯定是帮梁老板办事啦!   陈军指着银行流水,你再看看,松村健死之前,王欣美的银行卡数额有变化!   这张卡里突然多出 100 万元,一个月内分 5 次用现金存入。扛着一大堆现金到柜员机存款,显然有问题,因为之前这张卡存入的都是每笔 1 万元或 2 万元。   看来梁革华包养王欣美至少半年,甚至已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至少男方给出这样的承诺。所以女方很有可能受到指使,替他杀死松村健。   至于梁革华杀松村健的动机,到蔡氏集团内部去调查,肯定有蛛丝马迹!   掌握了梁革华和王欣美的关联之后,王欣美就不能推说松村健的死是意外,检察院极有可能会对王欣美提起公诉。   “我也觉得,为了 100 万元,吸毒的她会冒这个险。”   林域果回忆起王欣美毒瘾发作的模样,虽然不希望这样,但也不得不相信。   不过关键还是证据链闭环,就算检察院提起公诉,又怎么证明王欣美是谋杀松村健呢?   最多也只是误杀吧,如果王欣美反过来能够证明是松村健执意要求实行“性虐”,她只是见死不救,或者救助不及时,那么估计连误杀都不能成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梁革华为什么不直接给王欣美现金,而是费劲托人将钱款通过银行汇给王欣美,这不是故意留下把柄吗?”林域果不解。   陈军心口又隐痛,粉色蝴蝶结在眼前飘动。此刻他听不到徒弟的问题,大脑被另一个疑问完全占据——松村健的死和蔡高峰掉落下水道有什么关联吗?   她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1   正午大太阳炙烤着,梁革华和律师来到警局,接受传唤。他的金丝眼镜油滋滋的,穿一身白色西装,搞笑的是,整齐地别着领结。   陈军暗想,这也是一种审美。   侨商梁革华坐下,陈军开门见山,询问起他与王欣美的关系。   唉!梁革华面有惭愧,警官先生,王欣美呢,是我现在的一个女朋友,我有时会找她。有钱之后,确实管不住自己的下身,有这样的需求……   陈军笑道,这里不是道德法庭,你的私事我们不感兴趣。你和松村健是什么关系呢?   “生意伙伴都谈不上,我是蔡氏大股东,他是小董事。”梁革华面露惋惜,松村健是蔡氏的供货商,两人交往不多,没想到人已经去世。   “供什么货呢?”   梁革华抠抠脑袋,供应原材料。“哪种原材料?”   梁革华犹豫一下,换成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他是给蔡氏供应海豚的……”   “海豚?!”   “是的,海豚。”   梁革华斩钉截铁地回答,事情还得往前回溯:   我是十几年前遇上蔡高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做生意赚了钱,想要投资。蔡高峰这个人还是很有远见的,他说生物制药是个好方向,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就觉得还 OK。   我们合作的这些年,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公司事务,只是作为联合创始人和第二大股东对公司发展的大方向把关,不参与具体的业务经营。松村健是蔡高峰前年认识的,然后就给蔡氏供应海豚。   “蔡氏要海豚做什么?”林域果插话。   “做生物提取液。”   梁革华打算竹篮子倒豆子,一股脑说个干净——蔡高峰到东瀛考察,遇到松村健。   松村健这小子很活络,说从海豚的腺体可以生物提取出一种液体,该液体有抗衰老的功效,特别是对精神疾病有奇效。回来之后蔡高峰就开始研究,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还作为蔡氏未来的战略方向。   但是拿海豚做研究,环保主义者坚决反对,所以蔡氏一直没有大张旗鼓,都是私下里做,命名为“D 计划”——Dolphin Plan。松村健就是蔡氏的海豚供应商。   “松村健给蔡氏的海豚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   “那提取后呢?”   “当然死了……”   陈军脸色有些凝重,梁革华也叹气,的确很残忍。“现在已经杀了多少海豚?”陈军追问。   梁革华想想,具体数字我真的不清楚,但是上千条肯定有,而且很大一部分是中华白海豚。   “这可是世界珍稀物种,是我们的国宝呀!”林域果惊叹,手中的拳头因为愤怒而握紧,“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残忍,简直是禽兽,太胆大妄为了!!!”   “这些海豚哪里来的呢?”陈军也努力克制情绪。“在菲城附近海域和公海捕捞的……”   “你们这群王八蛋,我日你们祖宗!”林域果站起来,冲上去就要揍梁革华,被两位警官按住。   梁革华赶快起身,脸上更加油腻:“警察先生,请息怒!冤枉啊!”我不是 D计划的始作俑者,说实话,也并非受益者。相反,我已经劝过蔡高峰很多次,不要继续下去。   我并不仅是从环保的角度,也是从投资回报的角度劝说蔡高峰放弃D计划,但蔡高峰却非常固执,好像越杀越上瘾。他自己说,开始确实感觉残忍,很内疚,但从某一天起,突然喜欢上海豚的血染满整个水池的景象……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2   众人稍微平息怒火,梁革华继续说。   其实我早就请专家考证过,海豚提取物可以治病,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很像你们说的吃啥补啥,都说海豚是高智商动物,提取物就能治精神疾病,那人不比海豚更高级嘛,如果用人脑子的提取物不是更好?!   蔡高峰也是傻瓜,被松村健那帮人下了圈套,被洗脑催眠,才会如此固执。   海豚死后摘掉腺体,松村健立刻把海豚肉卖回东瀛,从中大赚一笔。   “松村健为什么找蔡高峰合作?”   “那还不简单嘛,蔡高峰一直控制菲城近海的挖沙,这事知道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菲城港是世界著名的海豚栖息地,这里不是公海,松村健想在这片海域大肆捕杀海豚,不借助蔡高峰的政府背景怎么可能呢?这样一倒腾,不仅海豚肉到手,提取物还能卖给蔡氏,等于赚两次钱!而且,松村健不仅捕杀海豚,其他鲸鲨也都不放过,鱼翅又是一笔横财!”   今天的谈话信息量巨大,陈军没缓过神,还是林域果关键时刻插话:“那王欣美之前认不认识松村健呢?”   梁革华脸上的油已经够炒一盘菜,他擦擦汗水,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有可能。这种人搞到一起也不奇怪,我们这个圈子不大,王欣美是只认钱的,松村也不是好货,正好半斤对八两。”   “松村健死前,你是不是给了王欣美 100 万元?”   “是呀!”梁革华毫不否认,“警官,我必须更正您,这不能叫松村健死前,因为我给王欣美钱和松村的死,完全没关系!”   “这 100 万元是王欣美向我借的,说是要开一家服装店,我们还写了字据呢!”   陈军接过梁革华带来的借据,果然看到两人的签名,时间是一个月前。   “你倒是有所准备,借据都随身带着。”   “警察先生,您可别给我设套,今天您找我了解情况,这么重要的证据我能不随身带着吗?”   “那你为什么不把现金给王欣美,你这样的大老板,100万元还分那么多次汇过去,找中间人鬼鬼祟祟去柜员机存钱?”   “哎呀”,梁革华满脸无奈,“我也是被逼无奈,王欣美三天两头问我要钱,我开始都是给她现金,慢慢也想记个数,存进银行卡里, 有凭有据,将来她说我对她不好,我也可以证明一下。”   “王欣美不靠谱,她说要开服装店,我也不敢完全相信,所以不能一次给她那么多钱,是看到她到处找门面搞装修,我才把款分批给她的。   “至于帮我存款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一直是交给司机办的,我问他,他说让表弟去存的。表弟涉世不深,胆子小,司机也没告诉他是什么事儿,他不清不楚的,以为是坏事,就偷偷摸摸,其实完全没必要,反而没事整出事情来!”   “那你认为松村健的死是意外,还是王欣美谋杀?”   梁革华站起来,抖抖白西装的褶子,正正脖子上的领结:“警官先生,我怎么认为不重要,松村的死因要靠证据说话,我不能妄下判断。不过找证据是警察的责任,作为外籍人士,我爱莫能助。但你们国人有句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相信老天是开眼的。” 第四章 风信子的重逢   风信子的花语是重拾幸福的火种。   心不动如岩,不因贪执着,不因嗔而怒,痛苦如何能,临此清净心。   1   一个普通的清晨,亦如收到一条不期而遇的短信。   巨大的震惊让她无法自已,为防止当众失态,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在水流的哗哗声中,一遍一遍地嚼着这六个字:   “亦如,是我,秦楠。” 秦楠,回来了……   往事排山倒海般涌现,把亦如一下子推进了时空漩涡,回到了逃亡之夜。   从亦如家出来,秦楠跑回家,家里没人,父母一定去舅舅家了。秦楠在桌上留了个潦草的字条,只有几个字:   “爸妈,我出去几天,很快就回来,别担心!”   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行李,秦楠划拉出全部积蓄,连一分硬币都搂进口袋里。他知道爸爸抽屉里有钱,也顾不上挨打,抽出一叠数也没   数就塞进包里。又跑到哥哥的饭店,哥哥也去舅舅家了,嫂子于荷正和谁讲着电话,秦楠连拉带抢地把收银台和嫂子兜里的钱抓出来,一溜烟就跑掉了。   这样东拼西凑竟然有 6000 多块钱。   到了车站,买了夜里南下的火车票,秦楠和亦如躲在车站外的树丛里,反复确定没有警察跟来,才偷偷潜上车。等安顿好行李,爬上上铺已是半夜。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星斗依稀,偶尔有小站桔黄的小灯和呼啸的列车闪过。两个孩子各想心事,沉默无语。   不知不觉睡去,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秦楠在夜里惊醒。中铺的那个男人不停地打呼噜,还有个女的在嚓嚓地磨牙,又有人放了个响屁,秦楠彻底睁开眼睛。   上铺的空间实在太小,秦楠个子高,雏鸡一样窝在壳里。勉强换了个姿势伸开腿,秦楠看到亦如正背对着他,静静地卧着。   “亦如……”秦楠伸手勾勾她的背,“你睡着了没?”   “叫我吗?”女孩儿缓缓转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默视。   “是,你现在叫亦如了。”秦楠摸索到她的手,紧紧抓住。“亦如?”女孩儿重复着,“那我以前的名字呢?”   “彻底忘掉吧。”   女孩儿又开始沉默。   “除了你,这个世上我再没有亲人了……”像经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女孩儿的声音飘来。   隔着一尺多宽的过道,秦楠拉着她粗糙的手,心里绞痛。   他真想告诉她,我就是你的亲人,我发誓,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可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没有讲出口。   2   辗转了三天,筋疲力尽的两个孩子终于到达菲城。   阴错阳差,没有边防证、没有目的地的俩人竟然混进关口,随拥挤的人流挤进一辆破烂的中巴。   当时的亦如和秦楠并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此刻自己正隐身于从全国各地潮水般涌入的打工者——这些菲城特区首批建设者,带着大小行李,怀揣着各种梦想,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 走向完全未知的人生旅程……   当务之急是寻找落脚地,秦楠带着亦如钻进小巷的旅店,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两夜,才从疲惫中恢复。   吃了点面包和火腿肠,秦楠和亦如开始到处闲逛,也就是今天, 两个人才第一次正式牵手,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   20 年前的特区菲城刚开始建设,远没有今日的繁华。菲南大道还没有修好,到处是施工的车辆、林立的脚手架和飞舞的沙土。海天大厦突兀地站在木棉和灌木中间,十分孤寂。路边简陋的小摊里摆着芭蕉和芒果,矮小的客家女孩儿百无聊赖地赶着苍蝇。   寒冷的北方已远在天边,这里还是宜人的夏天。椰林绿影,粤音民俗,这一切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天堂般美好的世界,杀人逃亡后的恐惧也因为到了天涯海角而被彻底遗忘。   远隔 3000 公里外的世界如此新鲜,顽皮的秦楠兴奋起来,亦如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两人甩掉鞋子,在沙滩上尽情撒欢。   海边人喜欢光着膀子穿着拖鞋和大裤衩在路上散步,亦如好奇地盯着一个男人,他的肚子是典型的啤酒肚,胸部比女人还大,几乎垂在肚皮上。那男人看有女孩儿看他,飞了个媚眼回来,秦楠赶快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亦如脸红了。   第一次进免税超市的秦楠和亦如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琳琅满目的商品、五颜六色的包装强烈地冲击着两个人的眼睛。秦楠东摸摸西看看,亦如更觉眼花缭乱。秦楠被一排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吸引,不明就里之际,亦如正趴在一个榴莲上不停地闻。   不过,打从进门开始,秦楠就发现保安在盯着亦如,也是呀, 亦如一身过时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很破烂,可能被怀疑是小偷了。秦楠挥挥拳头,保安悻悻走开。秦楠暗自决定等下一定要给亦如换换装扮。   虽然家境殷实,北方小城的生活和时尚前沿特区的差距还是天壤之别。秦楠也不知道在免税超市里该买点什么好,便随手抓起了一罐橙黄色的饮料交给亦如。等两人回到旅店拧开瓶盖,加了气的液体因一路摇晃猛冲出来,甜兮兮的还有点黏,喷了亦如一脸,秦楠笑弯了腰。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甜香的饮料——叫作“美年达”的液体伴着微咸大蒜味的天府花生真是绝配啦。   发明这种吃法的人的确令人钦佩——饮料喝多了单调、甜腻,咸干花生吃多了口干。两者配合在一起,美年达醇厚的香味掩盖了大蒜的异味,竟然还衍生出全新的奇妙,让人不知不觉就喝了几大瓶,消灭了几大袋,菲城早年的打工者个个深谙其味。   后来,主修化学的亦如总算明白这种奇妙的感觉,是由于人工色素和香精在人体内产生的化合物,刺激了大脑的中枢神经。   无数次,当思念啃噬内心时,亦如会一个人回味这种味道……   等秦楠给亦如和自己都换上了新衣服,钱也快花完,需要找工作糊口。   菲城这时候打工还不要身份证,两个14岁的北方山区孩子身材十分高大,秦楠已经超过170厘米,亦如都有165厘米,比很多南方的成年人还高。交了20块钱给中介,对方三天内就给找到了工作。两个孩子本想在一起,可中介收了钱只给介绍一次,找到什么只能先干着。   亦如打工的地方在蛇口,这是个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名字,“羊入虎口,人入蛇口”。秦楠工作的地方叫南油,“南方的石油”。   怎么有这么怪的名字呢?   亦如和秦楠互相打趣对方,只是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些地名都和某一时期的历史迁徙事件有关。   亦如进了一家香港人开的服装厂,她帮妈妈做过手工活,简单培训后顺利进入流水线,开始了无休止的重复劳作。每天做足 16 个小时,每半月可以休息一个下午。   秦楠先到一家玩具厂组装零件,因为和厂长吵架,炒了老板的鱿鱼。接着他又去了一家浮法玻璃厂,这次因为没技术,几天后被老板开了。马不停蹄又去了一家台湾人开的砂洗厂,砂洗是处理牛仔面料,带来绒面、柔软效果的一种工序,并不太复杂,可是秦楠没干几天又被开除了。   3   “这次又是为什么呢?”亦如问秦楠。   两人约好在一家北方水饺店见面,点了三两芹菜饺子、两张家常饼,秦楠还要了西红柿炒蛋,特意摆在亦如面前。   “别提了,看着他们就不爽!狐假虎威!”秦楠气哼哼。“爽?”   “爽就是痛快,过瘾的意思,澄洲人都系这样港的啦。”   “我这里也是,不爽!”亦如叹气,“今天我肚子疼,上厕所超过了三分钟,被扣掉全天的工资不说,还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一顿还好,我昨天还挨了一顿打。”秦楠拿起一块大饼,卷了卷塞在嘴里,又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小米粥。   “啊,没打坏吧?凭什么打人啊!”   亦如慌着放下筷子,用手拨开秦楠的头发。刚才就看到这里红了一片,现在才知道他挨了打。   “染坏了一点布,其实根本不怪我!厂长找不到人顶罪就赖我, 谁让我是新来的呢!我不服气和他吵,几个人把我推在地上狠狠踹了一顿。”   秦楠吧唧吧唧地嚼着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亦如怎么吃得下呢,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秦楠看她哭了,赶快用手揩掉她的眼泪——   “傻瓜,怎么像个林妹妹呀!这事不该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你听了会伤心。我皮厚,这点伤没什么,还记得我们班主任不?还有训导主任的大棒子,那才是真家伙呢!打一顿那才过瘾呢!”   秦楠嬉皮笑脸,亦如却笑不出来,拾起他苍白纤细的手,心里阵痛。   秦楠接着说:“扣工资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赚钱,你可千万别挨打啊!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可不能挨打……”亦如噙泪点头。   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秦楠也吃不下了,掏出钱包,拿出200 块钱塞给亦如,这是自己两个月的加班费,全在这里了,叫她一起存着,自己大手大脚,没几天就见底了。   “两个月没日没夜地干,只给了这么少呀……”亦如又觉心疼。   “这是资本家剥削的本性。”秦楠想起政治课里老师说过的。“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凉拌吧。”秦楠调皮地眯着眼睛。   4   “哎?你的肚子怎么会疼呢?”   午饭后秦楠送亦如去车站,走在漫天灰尘的风信子大道上,这里也在修路,挖土车在身边穿梭,一个北方口音的工头正指挥工人搅拌混凝土。   “不知道啊,每个月都会疼,有半年多了,最奇怪的是……”亦如脸红了。   “会流血是不是?”   “对啊……你怎么知道呢?”亦如停下脚步,看着表情奇怪的秦楠。“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秦楠龇着牙,笑得腿直蹦。见亦如真的不懂,又涌上心酸。的确, 亦如是没娘的孩子,寄人篱下,没人告诉她女人的秘密。   “那你知道用那个吗?”秦楠用手比划一个船的形状。   “那个嘛……见过,可是太贵舍不得买,卫生纸每次用那么多也浪费,所以我用报纸……”   “傻瓜啊!那怎么行啊!印报纸的油墨是有毒的啊!”秦楠急得   拍脑袋,“我都服了你了,竟然敢用报纸,胆子也太大了,以后每个月我买给你!”   “男的怎么去买那个,会被人笑死的。”亦如根本没法想象秦楠去买卫生巾的模样。   “为了你,我豁出去啦!”秦楠的眼睛里透出视死如归的光芒。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这是一种生理反应,生理课上   讲过了。”   “生理课上还讲了这些吗?”秦楠倒不好意思,原来亦如知道啊, 这个调皮的女孩儿 !   “你没上生理课吗?”   “喔,你知道的啦,我上课都睡觉嘛。” “不是睡觉,你是来学校梦游!”   亦如咯咯地笑,快步向前跑,秦楠在后面边喊边追:“等等我,上课认真学习的沈班长!”   5   第二天,秦楠就找到了新工作,到一家餐馆洗盘子,听说老板也是北方人,很喜欢秦楠的机灵,已经开始让他跟着去进货了。看来这份工作可以长久,日子总算安定下来。   餐馆打工可以分到一些好吃的,秦楠一定要留给亦如。服装厂也总有残次的牛仔裤和衣服,打工者可以低价买下来,亦如修补好,秦楠穿在身上很时尚。   此时的菲城正在搞围海造田,与荷兰一样,和大海争夺珍贵的土地。   作为填充物的生活垃圾和废弃的水泥混凝土,赤身裸体地东一堆西一堆地待在海滩上。拾荒者拎着蛇皮袋在里面悠闲地翻捡,戴头盔的巡警骑着摩托车,巡视是否有偷渡的船只。   难得休息的日子,秦楠会带着亦如骑着来路不明的二手自行车, 在宿舍楼后面的小海湾闲逛。海滩是两人去的最多的地方,落日的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亦如还是个挖花甲高手,退潮之后,她一个人就能挖到一小桶。   美味的花甲吐了泥沙,亦如把切好的冬瓜小块一起放进煮开的水里,再下进去细长的银丝面,就是秦楠最喜欢的晚餐。   除了海滩,亦如还喜欢楼顶。   潮湿的风从填海的小港湾吹来,带来腥咸的气息。   初具规模的菲城夜景比那个昏暗低矮的北方小城不知恢弘多少倍。听说是因为不远处新建了一座大型核电站,而故乡是用煤发电的。看来高科技发出的电都要明亮一些。   亦如不喜欢用煤发电,如果这世界没人需要煤,是否就不会再有矿难呢?   暮色中站在楼顶向海面深处眺望,可见依稀闪耀的灯光,亦如知道,那是香港,一直走,还有一个更加美丽的海港——维多利亚港。   香港,多么神奇,多么令人向往啊!   菲城与香港一脉同根,受其影响最深,年轻人包括打工者都是模仿香港来紧跟时尚,看香港电视台成为菲城人最廉价的消遣方式,菲城的许多老板都是香港过来的。香港成为财富、时尚和梦想最完美的注解。   打工者对香港有一种羞涩而含蓄的向往,这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就是要靠梦想生活,难道不是吗?   秦楠很快融入了菲城生活,穿着打扮越来越像本地小青年,随意中透着慵懒,其实他本来就是这副模样。短短半年他的菲城话条儿顺流利,亦如就撞见他用菲城话骂人,叽里呱啦的,对方是个矮小的本地人,嘟囔几句走掉了。   餐馆里的常客也都很喜欢秦楠,有位老妇人还打算认他做干儿子,听说她有很多钱,亲生儿子在海外有大型的鲍鱼和珍珠养殖场, 她的老伴做跨国贸易,专门从南非倒腾钻石。   “你会认她做干妈妈不?”甘蔗的渣滓把亦如的嘴角划伤,她掏出手帕,吸了吸血渍。   “我提了个条件,她同意我就认。”秦楠歪在海滩上看杂志,漫不经心地回答。   “什么条件呢?”   “如果她能同时给你做妈妈我就认,毕竟你已经没有妈妈了。”   话刚出口,秦楠就发现失言,赶快一骨碌爬起来去看亦如表情, 见她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妈妈。”亦如真诚道。   “真的吗?那我下次化化妆,穿上花裙子吧。”   秦楠又开始皮,扭着腰,挤眉弄眼,作出各种女人的姿态。亦如拾起杂志轻丢到他的头上。   6   猴子是不会安心待着窝里的。特区的生活越来越惬意,精力旺盛的秦楠开始到处乱跑。他常和几个一起打工的小兄弟去沙头角。   沙头角有一条直通香港的街道,街道不宽,店铺低矮却名扬海内外。除了一家挨一家的金饰店、A 货店,大多数货品是七彩又廉价的女士内裤,穿上身就变形的丝袜和样式精美挂在胸口一个星期就停了的电子表。   拎着黑色购物袋的香港大妈骂骂咧咧地排队回家,时不时和熟络的边警搭话。沙头角更多的是从大陆南下的游客,操着各式口音,小心翼翼地和坏脾气的本地老板讨价还价。因为认为菲城人见多识广, 游客自惭形秽,谈判上总是输了先机,买了劣等货也自认倒霉。   这时候的菲城真是遍地黄金,处处占着改革开放的先机。秦楠和一位同乡小伙子倒腾了一批皮鞋,趁休息时蹲在沙头角外面的小街口练摊,竟也赚了一笔。   不时有点外快收入,秦楠开始嘚瑟。他又抽烟了,常常吃宵夜喝早茶,走起路来也特别神气,挺胸叠肚像个老板,秦楠说自己有仙气护体,亦如总是笑他。   秦楠不止一次去录像厅,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亦如。   亦如要是知道秦楠来这种地方,一定会被气死!再说如果她真的在身边,屏幕上那些露骨的画面,自己也得羞死!   可是,看着身旁那一对对情侣,趁着黑暗……秦楠的心痒死了, 真是又羡慕又煎熬,又盼望又忐忑。   改革开放初期的菲城,自由思潮涌入,五颜六色带着“资本主义绚丽光芒的事物”刺激着年轻人敏锐又脆弱的神经,令他们无法自拔。再加上大量打工仔、打工妹正值青春年华,面临着文化和情感的双重沙漠,背井离乡承受着流水线高强度的工作,迫切需要发泄和慰藉, 录像厅就是这样的产物。   录像厅一般建在打工者密集的宿舍区,门口竖着全裸美女的海报,片名就让人血脉喷张,女性羞处用小桃心勉强遮盖。   录像厅一般都是通宵营业,白天和午夜前播放的大多是香港和国外的枪战片和搞笑片,偶尔还有老年人甚至孩子观看。午夜以后激情开幕,言情片,其实就是三级片公开或半公开地刺激上演。   打工者就这样窝在空气肮脏、充满汗臭脚臭的录像厅,激动地盯着一方屏幕上露骨的表演,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无数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就是在这狭小的座位上成为男人、女人,身边几米远就坐着陌生人……以至于多年后录像厅成为这批中年人最难忘的,也是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   也许你看过《外来妹》,听过杨钰莹的那首《我不想说》,当轰轰烈烈的打工潮水淹没这座城市,浮华背后,菲城见证了太多的分分合合,人生起落!   不知道 20 世纪的菲城究竟来过多少打工仔和打工妹,专家统计达到了 6000 万人次。如此多的年轻人,在特区的土地留下了青春, 留下了激情。如今他们可能已成家立业,分走他乡,也许还在特区的土地上继续为梦想打拼。但不管结果如何,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值得书写的奋斗往事,谱成一曲特区成长的动人交响曲。   一首歌不能道尽人生百转千回,笑中带泪的故事如今听来依旧唏嘘。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菲城,请一定花点时间去纪念那些远去,或者将要远去的面容……   7   秦楠给亦如买了一条金项链,亦如不肯要,秦楠噘嘴。“沈小姐,金子是保命的,你知道不?”   亦如做可怜状,不知道。   “如果特别需要钱的时候,可以从脖子上扯下来救急。如果被坏人抢了,你没钱给可能连命都没有,金子这时候就可以保命!”秦楠硬拉过亦如,撩开头发,给她戴上。   “可是,这要很贵吧……”   “多贵给你买也值啊!”嘴上冒出胡子的男孩儿开始变声,亦如恍惚间觉得他很像那个会唱儿歌、会捡垃圾的大雷。   “可是你哪有这么多钱呢?”   秦楠望着这位“可是小姐”,轻描淡写地回答:“放心吧,我有办法。”   秦楠没有告诉亦如,这条项链是一起卖皮鞋的小同乡搞来的,秦楠花了 800 块钱从他手里买下来,为了这笔钱,他每天晚上在街口卖皮鞋。   下一次见面时,亦如觉得秦楠又变黑了。秦楠说自己正在学游泳,有空便去宿舍不远的泳池游几个来回。   亦如认为体育锻炼不错,表示支持他。   “可是我学游泳是要跑啊!”秦楠看四下无人,嘘了一声。“你要去哪里?”   “香港。”   “为什么游泳呢?”   “我想偷渡……” 偷渡!   亦如惊讶地捂住了嘴,秦楠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她的眼前出现了电影里看过在枪林弹雨中飞奔,藏在货仓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偷渡客模样。   也许秦楠会被子弹打死!那些整天巡逻的边警可都带着手枪呢! “别人告诉我香港遍地是黄金,到处都在招人,之前去的人都发   大财了。我不想你再打工,你成绩好应该去上学,我赚点钱就回来, 供你上学。”   秦楠拉起亦如的手,啧啧地叹息着,这还是少女的手吗?又黑又粗糙,长满茧子。   “可是你不能从口岸走吗?”   说到上学,亦如真的动了心,她是多么渴望继续上学呀!但她坚决不能让秦楠身处险境。   “还不行啊,咱们没有合法的身份,去香港很难。陆上过去查得太严,弄不好还要把我遣返内地。我听说只要水性好,绑个轮胎从菲城港那里游一个小时就可以到香港了。”秦楠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听着,我不想再读书,只要有你在我身边,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不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更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好吧……”   “再答应我一次,永远不要离开我!”亦如哭着请求。   “我不离开你!”秦楠回答,不过这次目光却有点游离。   8   秦楠住的是三四十人的上下通铺,亦如只去过一次。   男人的体味充塞了小小的空间,墙上挂满香港女星的画报,刻满乱七八糟的涂鸦,内裤袜子彩旗一样挂在阳台上,亦如看得脸红了。进门时听见有人在用录音机放张国荣的新专辑,一个戴眼镜的男   孩儿在看杂志,封面上的女孩儿没穿衣服,胸口的桃心都省了。两个光着膀子的男孩儿正准备去冲凉,手里拎着铁皮桶,肩上搭着毛巾。上铺的一个人探出脑袋,立刻被一只小手按了下去。   大家望了一眼进来的女孩儿,没人打招呼,依旧各忙各的。对面床的家伙正把脚丫子支在秦楠的枕头上,被秦楠一脚踢开。   那家伙回头骂了一句:“气性!”见秦楠挥拳,马上背过身去,故意朝这边挤了一个响屁。   秦楠把枕头翻过来,床铺重新整理好,放下蚊帐,拉亦如坐了进来。   “今晚留下吧。”秦楠凑了过来。“在这里……这样不好吧?”   “没事,你看上铺那家伙。”透过蚊帐,亦如顺着秦楠的手指看到一张上铺在微微颤抖,依稀有两个人影。   亦如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脸红透了。“求你了,留下来,好吗?”   亦如不能拒绝秦楠,点点头。   晚饭是用小煤气灯煮的面条,秦楠特意放了两个荷包蛋,全部夹到亦如碗里,自己则狼吞虎咽地喝着面条汤。   今天是亦如的生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默默分享着祝福。   男孩儿陆续从各自的岗位回来了,几个和秦楠要好的走过来笑嘻嘻地要看“嫂子”。一个北方的男孩儿拿出家里寄来的金丝小枣,捧了满满两大把。   一直在蚊帐里待到熄灯,亦如才偷偷出来。秦楠带着她到厕所里冲凉,自己站在门口守着。几个打工仔被屎尿憋急了,只能在寝室楼门口的荒草里解决了。   回到蚊帐里,亦如和秦楠平躺下。   南国白天的热浪被夜晚清凉的海风吹散,穿堂风阵阵滑过皮肤, 十分惬意。沐浴露的香味弥漫在蚊帐里,隔壁床上的男孩儿在听收音机,微微传来音乐。   黑暗中,秦楠默默地抓起亦如的手,他把这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闭上眼睛缓缓地把一口气吐尽。   亦如感受到秦楠的心跳,呼吸变得急促,汗水从背上丝丝渗出, 她把身子向外面挪了挪,紧紧贴着蚊帐。秦楠觉察出了亦如的异样, 鼓起全部的勇气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抱住亦如。   “别……”   可是秦楠已经搂住亦如,亦如又闻到风吹过故乡草坡的味道。不知多久秦楠的肩膀开始抖动,亦如觉察到有滚烫的液体流到自己的脸上,流进自己的嘴里。   咸的。   他怎么哭了?   此刻她无法逃开。   9   到菲城大半年后的一天,亦如把北方带来的棉袄彻底丢掉,打算和往事诀别。   可是,秦楠忽然就不见了。   连续两个星期天中午都没在约好的北方饺子馆等到他,亦如心急如焚。   老板娘安慰道,别急,如果他来了,我一定帮你传口信。人在外面难免遇到点事,可别太着急。   “秦楠,你究竟去哪里了呢?”   亦如在心底里大声呼喊。谢过老板娘,抹了抹眼泪,独自回到服装厂。她苦苦地熬着每分每秒,可是秦楠,从那天起就如同空气一样消失了……   广播说台风就要来了,听说这次风暴的中心就在附近海域,登陆地点就在菲城。渔船已经回港避风,居民纷纷返家,店铺都早早关门了。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秦楠,哪怕天上下刀子!”   打定主意,亦如向厂长请了两天的假。虽然近期订单堆积如山, 已经满负荷运转的生产线绝对不能有人休息,但是看着女孩儿焦急的表情和眼里止不住的泪水,这位内蒙大汉于心不忍,挥挥手,让她去吧。   坐了半个小时的中巴,亦如跑到秦楠工作的餐馆。餐馆吴老板看了女孩儿一眼,眼睛又回到计算器上,胖胖的手指指楼上,秦楠正在阁楼里睡觉呢。   “真的吗?”   15 岁的女孩儿欣喜若狂,顺着吴老板指的楼梯噔噔地跑了上去。   这个家伙,是不是生病了呢?竟然失踪这么久,自己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二楼是一个通畅的空间,堆满杂物,再往上有一小段楼梯通往阁楼上的小房间。   “一定在这儿!”   见二楼没人,亦如快步跃上楼梯,打开了阁楼的门。可是,没有。   除了到处摆放的纸箱子,这里并没人,窗边上有一张木床,被子没叠,风扇也没开,闷热如同鸡窝。   阁楼只有这么大,秦楠人呢?   亦如满心疑惑地往外走,正想得出神,阁楼的门忽然关上了。亦如赶快用力扯门,才发现门被反锁了。   亦如跑到窗口,这个小小的气窗外面被钢筋死死封住,根本不能打开,唯一的出口就是刚才上来的这段楼梯和小门。亦如拼命拍打小门,却没有任何人答应。她冲着对面一栋矮房子大声呼叫,一个男人瞧了一眼,忽地一下拉上了窗帘。   晚上,吴老板来了。   亦如反抗了半夜,还是失败了…… 随后的夜晚,吴老板每天都来。   亦如想到死,可阁楼里除了纸箱子连一把剪刀也找不到,喝水的杯子都是塑料的,割腕都用不上。亦如想咬舌自尽,才知道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求生的本能令自己根本无法咬下自己的舌头。亦如开始绝食,可是强悍肥硕的吴老板用膝盖紧紧抵住她,硬给她的嘴里灌饭。最终,每次反抗都只能换来对方随后更猛烈更持久地摧残。   亦如,不得不屈服了……   锁了亦如两个月后,一天傍晚,浑身湿透的吴老板突然把门打开,就这样,把亦如放了出来。亦如要走,却被吴老板挽留。   “别走了,我知道对不起你,就让我做点什么偿还你吧。” 亦如夺门而出,但两天之后还是回来了……   10   亦如跑回服装厂,自己的行李还在那儿,那里面还有妈妈留下的纪念呢!可到了厂子,却连大门也进不去。原来自己无缘无故失踪这么久,行李早被处理掉了。   这下自己真是一无所有了。   女孩儿不能就这么呆着,吴老板虽不太情愿,还是出钱帮她办了菲城户口。就这样,亦如得到了合法身份,留在菲城读完初中、高中,考上大学。凭自己的努力,大三时成为交换生去了英国,直到博士毕业,她彻底摆脱了吴老板,也和自己的往事诀别……   但是亦如还是叫“亦如”,亦如什么呢?还记得秦楠转身一刻,稚嫩的一颗泪水。   去年,亦如在法国游玩时偶遇带团考察的澄洲省白舸流副省长, 对方非常欣赏亦如高雅的谈吐和出众的气质,听说她还是化学博士, 便极力邀请亦如回到祖国,这里需要她这样的人才。   冥冥之中,就是有割舍不断的情愫,亦如又回到了爱恨交加的菲城。   近几年,亦如已经不吃曾经最爱的天府花生配美年达,不是东西买不到,是无法承受这复杂的情绪。   回到菲城的第一天,亦如就去了菲南大道,正如所料,物非人非, 熟悉的一切连半个影子都没有了。鳞次栉比的是高楼大厦,来来往往的是陌生的人潮。   也就是这一刻,亦如开始承认宿命。   快 20 年了,就像被风吹散的影子,某一天飘飘忽忽地又回来了。再见秦楠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亦如在心里反复追问了千万次,无数次想象两人见面的情景,会抱头痛哭吗?自己会发疯发狂吗?   她的心剧烈地激荡着,不能自已。   11   可是当亦如一眼认出此刻正坐在窗边的秦楠时,她却感觉陌生。眼前不是那个唇边刚冒出青色的男孩儿,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高大健硕,英气逼人,不过仔细看,眉眼中还带着少年时代的影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亦如真想转身离去,可秦楠已经站起来。这是亦如吗?   因为眼前这个人也完全不是记忆中的亦如。   这是个成熟的女人,精致的脸庞,婀娜的身姿,穿着一件橙色外套,里面是白色的裙子,完美优雅。   这明明是高贵的名媛,怎么是那个头发乱七八糟,穿着带补丁旧衣服的山区女孩儿?   可是,他肯定她就是亦如。   因为那眼神,此刻哀怨的眼神,直视着自己,内有千言万语,那一定是亦如的……   秦楠一定要好好问问,这些年究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内心虽然都是波涛翻滚,两人却只是友好地握手,尴尬地坐下。秦楠感觉亦如的手非常冰凉,想起她月经初潮用报纸的往事。   沉默了一会儿,秦楠先发话:“亦如,你好吗?”   秦楠的声音已经彻底成熟,他是用打开的胸腔发声,中气十足, 饱有磁性。   亦如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小声回答:“还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秦楠只好打破——其实我是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一篇敦促国家出台动物保护法案的文章,署名是沈亦如。经过打听, 才问到了你的电话,试探地发出一条信息。   亦如记得这篇文章,是自己不久之前发表的。“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在澄洲大学经济学院当老师。”   “你竟然当了大学老师,还是学经济的?”   亦如很是惊讶,眼前出现儿时那个顽皮“站岗”的淘小子。秦楠搔搔脑袋,真是误人子弟啊。本来自己什么理想也没有,可是最后还是走上了父母给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过经济、金融方向自己还是非常喜欢的,还记得当年在沙头角练摊的经历吗?   “那你呢?”   “我现在是家庭主妇。”   亦如结婚了——失望,一瞬间爬满秦楠的脸,他也不想掩饰。“你偷渡去了香港,还是……当年我到处找你,你知道吗?”   亦如的指头开始颤抖,她努力克制自己。今天只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当初他为什么要抛下自己,不辞而别呢?   秦楠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掀开那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原来,偷渡香港计划搁浅之后,涉世不深的秦楠在餐馆打工时被人唆使,和几个打工仔一起到澳门赌博。秦楠赌博的初衷只是希望多赚点钱,供亦如上学。   前几次手气不错,还小有收获。可是最后一次他输光了全部的钱,为了翻本,向高利贷又借了一笔,结果一个晚上就输个精光。高利贷控制了秦楠,他只能给远在北方的家里打电话。秦楠的父母、哥哥立刻飞到澳门,把他赎了出去。   他出走的一年里只留下一张字条,电话都没有一个,家里人几乎急疯了。嫂子于荷想起出走的那天有个女孩儿找过他,记得他也来“抢”过钱。   毫无疑问,两个孩子是一起走的。更可怕的是,这个女孩儿竟然跟学校刚刚发生的杀人案有关!   在澳门,父母执意带回秦楠,秦楠要返回菲城,将亦如安顿好, 可是父母死活不同意。那时还没有手机,他打了几个电话,亦如打工的工厂都粗暴地挂断了,没办法秦楠只能和父母回北方。   第二年假期,秦楠又偷跑到了菲城,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亦如。父母知道他再次离家气得发疯,母亲住了院,他只能立刻回去。   秦楠在这之后决定发奋读书,快快长大,终有一天找到亦如。   秦楠天性是极聪明的,加上父母的悉心辅导,轻松考上了首都经济大学,按照父母的意愿选择了经济学,接着又去美国读了博士。本可以留在美国,他却选择回到菲城的澄洲大学,其实是希望在此落脚, 好继续寻找亦如……   亦如静静聆听,心里却感慨万千。   首都经济大学与自己的母校首都大学只有一墙之隔,两所学校亲密无间,除了共同开设一些学科,自习教室和食堂都是通用的,更成就了无数对跨校恋情。高校合并风潮中,两校重组为新的首都大学, 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教学航母……   也许,就在自己撑开那把带小碎花雨伞的时候,就在自己踩着上课铃声在校园奔跑的时候,就在自己对着秋天的最后一片红叶发呆的时候,秦楠就从身边擦身而过——   而我们却从来不曾相遇。   命运啊,你怎么就这么残酷!   泪水就在此刻夺眶而出,亦如濒临崩溃。   12   哭了好一阵,在秦楠的追问下,亦如也断断续续地讲起这 20 年的往事。   她先讲到现在的生活,秦楠知道蔡氏生物,对这家企业印象非常糟糕,知道亦如嫁的就是蔡高峰,实在难掩失望。   讲到吴老板时,亦如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全部讲出来。   她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了曾经发生的点滴,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秦楠根本听不下去了,层层泪水从他的眼眶喷涌而出。他捂住自   己的嘴,眼泪顺着指缝弥漫,喉头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哽咽因为被压制,而变成轻轻的悲鸣。   “亦如,你受苦了!”   亦如看了他一眼,惨然一笑,又讲到了自己的求学过程和回到菲城的经历。   “错过了,我们一再错过了。”   秦楠的泪根本无法停止,他只能用尽全部力气克制自己的情绪。其实秦楠曾经到工作过的餐馆找过亦如,吴老板说没看到什么女   孩儿。虽然一起打工的小王有点支吾,眼睛直往阁楼上瞟,秦楠却没有注意到。刚从店里出来就接到父亲的 CALL 机留言,知道母亲住院,只能当晚就赶回北方……   亦如的眼睛望向风信子大道此刻川流不息的车河,一群鸽子从窗前这一方天空掠过,羽翼发出哨子一样的鸣叫。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去澳门赌博,结果和你……”   秦楠哽咽着,他伸出了左手。亦如看到,他的小指头少了一截! “因为这只手,我差点做不成老师,可是不砍掉它,我根本不能活下去……亦如,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看着对方残缺的手指,亦如又是泪如雨下。良久,两人的情绪才平复,他们点了一壶普洱茶,轻轻抿着。   “那件事?”   秦楠知道亦如指的是什么,赶快笑着回答:“没事了。”   刘大爷当场就死了,王晓霞承认最后是她用锤子砸死了他,你只是在他侵犯你时用锥子捅了他,你是正当防卫。因为刘大爷涉嫌强奸,王晓霞也没事,其他女孩儿都没事了,听说现在大家都过得很好, 皆大欢喜。   “那就好了。”   秦楠听到亦如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猜想她这口气郁结了 20 年, 此刻才能如释重负,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分别的时间还是到了,见亦如要走,秦楠只好最后请求:“亦如,知道你现在这么幸福我也放心了。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好吗?”   亦如想拒绝又实在不愿拒绝,点了点头。   “我虽然当老师了,可能还要抄你的作业呢!”秦楠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亦如扑哧笑了,秦楠还是秦楠。可是——亦如,还是亦如吗?   13   亦如走后,秦楠又坐了一会儿,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阵阵心酸。可怜的亦如,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晓霞当年被认定过失杀人,在管教所里劳教了两年,出来后吸了毒,现在流落到中缅边境。听说小甜被强奸之后竟怀孕了,流产时出了意外,小小年纪就切掉子宫,不久精神失常。小红受不了指指点点,很快就转学了,改了名字,已经下落不明。   亦如被警方通缉,不过听说有“大人物”出面斡旋,不久就销了案,所以亦如叫不叫“亦如”已经不重要了。   刘大爷留下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详细记录了自己强奸和猥亵女童的姓名和经过,时间长达 6 年,仅记录下来的竟然就有 300 多名!其中大部分女童他叫不上名字,就用衣服的颜色式样、当天他的   感受和动物命名。这些被叫作“绿毛衣”、“太舒服了”和“兔子”的女童,最小的只有 7岁,最大的也只有 14岁,本子里记录的情形令人出离愤怒,过程极端令人发指!   听说当时一位办案警察看完本子后割腕自杀,因为他看到了描写自己女儿被奸淫的细节;还有一位父亲看了本子的内容,一夜白头……   这个无耻之极的恶魔!   当年他被亦如她们砸死还算便宜,否则他死一万次也不能抵罪! 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当警方寻访证据时,被摧残女童的家庭无   一例外地选择缄默,有的家庭甚至威胁要告警方诽谤,败坏自己孩子的名节。然而,不论这些家庭,还是这些孩子,即使暂时掩盖了真相, 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因为她们的身心注定一辈子都要受到煎熬。   这样的案件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警方不得不对外封锁消息。   毕竟强奸犯已经死亡,再追查下去也没有意义。过了几年之后, 就没有人再提这个案子。   至于做校长的姑姑,秦楠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她负有重要责任, 工作没了,姑父和她离婚了,儿子疏于管教去江边游泳,淹死后尸首都没找到。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前几年得癌症死了。   而自己呢?   秦楠不禁回望,自己的人生轨迹也被完全改变,永远回不到从前……   一个魔鬼可以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真是令人唏嘘。   秦楠独自来到了早年曾经住过的打工楼,惊奇地发现这栋大厦竟然还在!不过眼前的建筑已经很残破,马上要拆迁了,毕竟一晃快20年了。   这里还是住着打工者,一样天南地北的口音,一样的青春年少, 一样怀揣着梦想。不一样的是,他们是新一代的打工者,见识更广, 学历更高,穿着更加讲究。   他们不再听单卡录音机,而是端着笔记本电脑。他们用上了手机,很多人还在用最新的苹果。他们从事的工作也不完全是蓝领,很多人是外企里的白领。他们不再蜷缩在录像厅寻找刺激,他们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想起那夜和亦如拥抱,秦楠不觉脸红了。   那夜海风温柔,自己搂着亦如,流着眼泪竟就这样睡着了。梦里惊醒时身旁空空,她已经离开,赶回流水线工作。   没想到这一别竟有 20 年,真真就如梦一场!   早知道那晚的分别就是诀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握紧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秦楠约了亦如几次,她都借故拒绝了。正不知所措之际,蔡行芸的短信来了。 第五章 溪苏的杀戮   溪苏的花语是因爱生恨。   相逢不语,一片娟肌著秋雨。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1   澄洲大学图书馆有一处天井。   这所中国最美的大学就坐落在风信子大道的白色沙滩旁,背靠汀澜山,透过一片浓绿,依稀可见云顶禅寺笼罩的薄雾,上山的小路有个美丽的名字——溪苏路。   连绵的校舍年代久远,风格古朴,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因为澄洲大学前身就是蜚声海内外、办学已逾千年,“百代弦歌贯古今”的岭南书院之首——汀澜书院。   走进任何一栋红墙、灰瓦、勾彩的建筑,推开窗子,眼前要么是绿荫浓触帘衣,要么是烟波渺送兰舟。   徜徉在落英如雨的小径,两边不时伸出杨柳堆烟的庭院飞檐。正迷失在莲塘畔,擦身而过一个小梳妆的窈窕女子,淡雅娟秀,正吟咏《水调短亭秋》,素手一指,音犹在耳,恍如回到了千年之前。   真真应了这句: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在这样的校园浸染,与其说来读书倒不如说来洗心。可是周一清晨,图书馆的天井里却出现了一具女尸!   死者是澄洲大学副校长、经济学院教授薛鹤鸣的女儿,本校大三学生薛婷婷。   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丢进校园,澄洲大学的每个人都从“世远忘朝夕”的集体催眠中醒来,才发现美景不是仙丹,凡人终究做不了神仙, 在校园里都发现了死人。   虽然警方和校方封锁,小道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心惶惶。林域果第一时间赶到澄洲大学,这是他调到市局的第一个案子。   领导正从外地赶过来,路上一再叮嘱,案子发生在大学里,死者家属有头有脸,又事关学生这个敏感群体,一定要审慎处理!   澄洲大学图书馆5年前建成,一共有3栋6层楼,怀抱天井而建, 成∩字形。开口的一侧是一条长廊,通往图书馆的荷塘和小花园,小花园后面是人文学院。   图书馆的天井 300 平米见方,地上铺了青砖,有几张雕花长椅。正中间是一株五层楼高的香樟,正逢晚秋,枝叶已经稀疏,天井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这棵树而修建的。   现场初步勘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图书馆内部也没发现异常。死者衣着完整,神情安详,平躺在天井里的一张长椅上,就像睡着了一样。随身携带的书包还斜背在肩上,平放在腹部上。包里面有钱包、化妆包、两本书和一台平板电脑。纸巾、钥匙、面巾纸等小零碎放在夹层里,没有遗失物品的迹象。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图书馆的保洁员,这位乡下来的阿姨脸色惨白,语无伦次,警官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她是早晨六点打扫这里的卫生时发现尸体的。   在死者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林域果目送法医抬走尸体——这是位五官精致,体态娇小的女大学生,她还保持着熟睡的神态,嘴角甚至有一丝残留的微笑。   真可惜了!   法医很快就确定了死亡原因,死者各器官正常,死于服食安眠药过量,死亡时间大约当日凌晨三点左右。   死者胃里还发现了咖啡和一些食物残渣,这说明死者午夜后意识还清醒,吃了东西,死之前还没完全消化掉。   综合现场情况,警方初步判定死者系自杀身亡,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谋杀可能。   2   蔡行芸还在给他画像,秦楠知道。   正是课间,教室里其他人都在议论早上的案件,毕竟死的是自己的同学,还是副校长的女儿。   也是啊,白天一起上课,晚上一处睡觉,昨天还是大活人,今天就自杀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嘀嘀”,短信响起,秦楠瞄了一眼,是蔡行芸发来的。 “下课后见一面,可以吗?”   透过教室里喧闹的人群,秦楠眨眼睛。   与薛婷婷要好的几个女生哭红了眼睛,刚回教室就被团团围住, 只有蔡行芸一动不动。   “我没看到,警察不让进去……”   “说是自杀呢!”   “怎么可能啊!婷婷那么活泼,自杀谁信啊!”   一个蓝裙子女孩儿瞥了蔡行芸一眼:“哼,有人就是冷血,人都死了也无动于衷,八成心里乐开花了!”   “可不是!”马上有人附和,“天天针对婷婷,处处和她作对!” “就是呀,嫉妒婷婷人缘好呗,她那么嚣张,谁稀罕她呀!”   “不就是家里有点臭钱,还是见不得光的!”   秦楠站在讲台,听着下面的学生七嘴八舌,只见蔡行芸腾地站起来,猛地扯住了蓝裙子姑娘的头发,将她按倒在课桌上。   “你找死是吗?继续胡说八道我听听!”   蓝裙子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厉声尖叫起来:“婷婷救命呀!” “砰!”   一声巨响,玻璃渣子从头顶落了下来,众人全被吓呆了,一起抬头看——   只见教室正中间的一盏白炽灯管忽然爆裂开来! 薛婷婷“显灵”了!   一群年轻的大学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血液倒流,魂飞魄散,先是惊叫,接下来就是鸦雀无声,大家不由自主地望向蔡行芸。   有人后来议论,当时看到一团黑云正笼罩在她的头顶……   3   关于薛婷婷事件的定性,林域果有不同见解,他不同意自杀的说法,认为事件存在诸多疑点,判断自杀太草率,而且死者家属也坚称女儿绝对没有理由自杀。   如果是自杀,首先动机是什么?   死者当天的衣着打扮和随身物品都非常正常,明显就是到图书馆上自习,没有任何的自杀准备工作。   按理说,年纪轻轻的女孩儿要自杀,之前不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既没有遗书,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是一个年轻人热衷表达的时代, 社交网络发达,手机不离手,怎么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死者家属和同学也反映,死者近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也没表露厌世情绪。死亡的当天还正常上课,前几天还在网上买了东西,快递每天接到手软,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搞什么网购呢?   再说,就算要自杀,又为什么选择学校图书馆的天井呢?   图书馆算是学校的“公共场所”,人来人往地怎么“死”呢?   按照常理推断,女孩儿一般都不会愿意把自己的“遗体”四仰八叉地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吧?谁知道死后,身体会不会被亵渎或玷污呢?   但是,如果不是自杀的话,用谋杀解释就更困难了,甚至可以说, 在常人看来,谋杀是不可能的!   因为在凌晨三点钟,图书馆的天井是一个密室!   “没想到还真碰上小说里的密室杀人了!” 林域果在电话里向师傅汇报——   的确,除了通往花园的长廊,图书馆天井三面都是六层高的玻璃外墙,出于防盗考虑,一楼至三楼这一侧的窗子都不能打开,玻璃幕墙没有任何着力点,光溜溜地完全不可能攀爬。   虽然四面都有门进入天井,但是图书馆每天午夜 12 点闭馆时, 保安都会把大门锁好。   这样,除非尸体从天而降,否则午夜以后,天井就成了一个只有向上开口的密室。   凶手跑不出去,那么尸体是否能从天而降呢?   第一种可能,死者自己从四楼及以上的楼层跳下来,估计这样早就摔断了腿,尸检却没有发现相关迹象。   第二种可能,有人用绳子帮助死者从四楼及以上的楼层溜下来,再把绳子收走,但是警方查看了每一个窗口,没有放绳子的任何痕迹, 幕墙上也没有脚印。   第三种可能,有人把死者从楼上或者楼顶抛下来,可死者又怎么会如此完好地平躺在长椅上,连电脑都完好无损呢?   还有一种可能,死者会不会事先藏在古树上,因此躲过了保安的检查,午夜之后再悄悄跳下来吃安眠药,最后躺在这里等死呢?   保安一口否定了最后一种说法——   古树的枝桠并不繁茂,躲个人一眼就看到了。   他还特意强调,就是因为曾经发现有小偷躲在树上,夜里到图书馆偷电脑,所以他每次锁门之前都会检查树上是否藏人,确定天井里绝对没有人才会锁住大门。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死者在其他地方吃了药,死后“穿过”玻璃门进入“密室”,平躺在长椅上,等待清晨的发现者。   怎么听起来好像鬼故事呢?   林域果感觉脊背发凉,回头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天井里竟只剩自己,一阵风吹过,檐上的铃铛隐约作响。   这些古旧的建筑,多少还是有点阴森的感觉。   警察是不怕鬼的,林域果清理了一下思路,下一步需要确认图书馆这几扇门的钥匙保管情况,以及死者的人际关系。   他迈步走出天井。   4   “够啦!”   秦楠制止住下面乱成一锅粥的学生,蔡行芸也松开了女同学的头发,“这节课改天补吧,看来你们也没有心情!”   秦楠收拾起讲桌上的电脑,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蔡行芸回到座位上,把画册丢进包里。秦楠的手机正好在这时响起来,蔡行芸慢吞吞地收拾,一直偷看他的举动。   等教室里只剩他们俩时,蔡行芸低低地问:“有事吗?”秦楠没做声。   “不好意思,今天在你面前出丑……”   “你也不是小孩儿,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就是小宝宝嘛!”蔡行芸撒娇,与刚才判若两人,“晚上 8 点,走远一点,到溪苏路口的咖啡厅可以吗?”蔡行芸有点祈求。   好吧。秦楠答应。   经济学院大三的辅导员正好走出校办的小会议室,对着秦楠苦笑一下,努努嘴,看来下一个该你问话了。   “您就是秦教授吧?”一个梳平头戴眼镜,样子很帅气的年轻男警官朝秦楠打招呼,刚才就是他打的电话,李警官。   “薛婷婷的事您一定知道了,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您别紧张。”   “我不紧张。”秦楠微笑,露出了好看的法令纹。“您能说说和死者的关系吗?”   “她是我的学生。”   “只是学生关系吗?”   秦楠无奈地摇头,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说起——   澄洲大学薛鹤鸣副校长和夫人在超市购物,刚拿起一袋乌冬面, 不远处秦楠也正往小推车里放韩国黄豆酱。   “小秦,一个人买东西呀?”   秦楠见薛教授夫妇打招呼,也赶紧问好。   薛鹤鸣的夫人李碧华从心眼里喜欢秦楠,早就听先生夸这个北方小伙儿有能力,见过几次面后更觉得一表人才。先生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时结识秦楠的,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两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薛教授惜才,引他来澄洲大学。   聊了几句学科改革方案,分手道别。望着小伙子高挑的背影,同为北方人的李碧华越看越爱看,推了推先生——   “哎,你看,这小伙儿真像样啊!把咱家婷婷介绍给他怎么样呢?” 薛鹤鸣一想,别说还真行!   小女儿在澄洲大学经济学院读大三了,找男朋友虽说早点,可现在剩女问题严重,特别是条件好的女孩儿心气那个高啊,一不小心就难嫁,早做安排父母也省心。再说两个儿子都在美国,见一面不容易, 自己在国外又住不惯,儿媳妇毕竟不如女儿,还是把小女儿牢牢留在身边靠谱。   自己一直欣赏秦楠,悉心栽培,做女婿以后让他接班更好!   “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咱女儿那么好的条件,他凭啥不愿意啊,你就放心吧!”长期从事妇联工作的李碧华信心十足。   “也许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仔细看了,他推车里的东西可没有女人用的,单身的可能性   很大。你先打探一下。”   周二业务学习之后,薛教授叫住秦楠。几分钟后,李碧华接到先生的电话。   “有戏,还没有……”   5   薛鹤鸣在花园里给黄瓜浇水时,看到秦楠把车停在小路上,回身喊夫人。   李碧华把锅铲递给保姆,招呼正坐着看电视的女儿,一起来到玄关开门。   薛婷婷这个不乐意啊!嘴噘得老高。土死了!   相亲!   薛婷婷心里哀叹,也不知道父皇和母后弄个什么货色给自己, 追自己的男生可以排到月球上去了,难道自己嫁不出去吗?也不知道老头老太太想什么呢!本想溜出去的,可爸爸下了死命令,只好待在家里。   门开了,薛婷婷一下子就愣住了。   李碧华偷看她的表情,心里好笑,小丫头片子,就知道你会满意!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 30 岁左右,穿着白色休闲上衣、牛仔裤的帅   哥。那范儿,分明就是韩剧中潇洒的男主角嘛。“小秦啊,快进来!”   李碧华推开薛婷婷,招呼秦楠进了玄关。薛鹤鸣笑吟吟地做着介绍,这是婷婷,就在咱们学院,今年大三了。这是秦楠副教授,你应该久仰大名了,一直给研究生上课,也帮我带博士,下学期会给本科生开两门课。   还想说点什么,见夫人朝自己挤眼睛,恍然大悟,笑着起身:“我快 10 年没下厨了,今儿高兴,我给你们做几道拿手菜去!”又转身提醒女儿,“婷婷,别傻坐着,招呼一下客人。”   薛婷婷倒也落落大方,抢先开口:“真没想到是您啊!”秦楠只好傻笑。   “那您知道我爸妈请您来的目的吗?”   秦楠摇头,薛婷婷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是!给!我!们!做!介!绍!   秦楠哭笑不得,想起那天薛教授问自己的个人情况,原来是这个打算。   在父母的刻意安排下,薛婷婷和秦楠又“约会”了几次。秦楠没有明确表态,可薛婷婷已完全着迷,虽然手都没牵过,但她已经认定自己是秦楠的正牌女友,甚至现在就想和他结婚。   “你还小,至少要等毕业吧。”   “哪里小啊,大学生早已经可以结婚了。”   “你就想离开妈妈,真是白养你这个小白眼狼了!”李碧华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头发。   “还有一年多呢,好漫长啊!”薛婷婷在床上打着滚。   李碧华看女儿思春的模样,止不住地笑:“好,好!等到大学毕业,立刻就结婚,马上就怀孕!”   薛鹤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旁边放松双眼,突然看到“准女婿” 秦楠走向停车场,奇怪的是,他没有朝自己的车子走过去,却掏出手机,不久侧身一闪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这是干什么呢!   薛鹤鸣踮起脚尖想看个仔细,只见一个长发女孩儿正站在不远处。很快,她也钻进了灌木丛……   6   新学期开学,秦楠开设的《国际投资学》终于与本科生见面啦! 薛婷婷很高兴,这样就能天天看到“男朋友”啦!   “哇!”   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围在教室门口,兴奋地等候目睹传说中的经济学院第一大帅哥——秦楠教授的风采。   枯燥的学习如果有帅哥点缀那就成为享受了!   “什么了不起啊!能有多帅!这些女生都是被韩剧残害了!”   蔡行芸坐在阶梯教室的东北角,和几个男生不屑地瞟着这些发情亢奋的女孩儿。看着死对头薛婷婷得意的表情,心里顿时不爽。   “就是啊!耍什么帅呀!”一个胖男生看着自己暗恋的女生挤在最前面,愤愤地说。   “你知道研究生那边怎么说吗?教授加处男,真正的极品啊!”有个娘娘腔男生插嘴,做了个兰花指。   “你知道他是处男吗?难道他爆你菊花了?教授加处男,我看是后庭加 G 点吧!”胖子回手打了一下“娘娘腔”。   “娘娘腔”不服气,反驳道:“你丫嘴巴真臭!一个大学生说话那么下流!我丫是欠爆,就是爆也让他爆,打死也轮不到你个大头娃娃!”   胖男孩儿闻言又打,被蔡行芸制止。   “是呀!听说还有女生在被窝里望着他的照片圈圈叉叉呢!”另一个男生坏笑,“毛巾手指都用上了,却怎么也不行,正猴急的时候,瞄见电脑里院系介绍新增了一个大帅哥。赶快把笔记本电脑搂进被窝里,事儿就成了!”   蔡行芸狠狠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变态!”   秦楠一出楼梯拐角就看到几个女孩儿探头探脑的,同样的情景在研究生上课时就出现了,秦楠无奈地笑笑。   自己真有那么帅吗?可能是这个发型,秦楠甩了甩头,这群孩子还真是韩剧看多了!   课堂气氛热烈,秦老师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刚下课就被女生们围住了,几个胆大的直接对秦老师表白,以后甘愿做他最忠实的粉丝,简称“青菜”。见老师笑了,那笑容迷死人,女生们更是乐不可支。手机里收到薛婷婷的彩信,是自己讲课时她拍的,秦楠一直回避她的眼神,最后还是回复了一个笑脸符号。   薛婷婷马上摆出一个卖萌的 POSE,不远不近地抛给秦楠,秦楠不得已,只能继续用微笑应对。   两人你来我去,外人不懂端倪,可是,蔡行芸看在了眼里。   拿出铅笔,翻了一页,蔡行芸在素描本上开始给老师画像……   7   秦楠刚被警察请去协助调查,辅导员就把蔡行芸叫去了。因为死者家属指名道姓地说女儿的死与她有关。   “如果警方查不出我女儿真正的死因,让凶手逍遥法外,我也不活了!我到首都自焚去!”   省妇联主任李碧华已经哭脱相了,警察和医生在旁边劝着,薛鹤鸣满头白发,一言不发。   薛婷婷的案件真是敏感啊!   一个女生上自习时死在学校,死因不明,父母又都有头有脸的, 省部级领导都被惊动了,要求警方尽快给出定论,抚慰家属情绪,平息学校的紧张气氛。   学校自然希望薛婷婷是自杀,但考虑到薛鹤鸣的感受,必须等警方拿出充分的证据。   钥匙方面,图书馆一共有 3 套,焊成 3 个大铁环,分别由值班保安、清扫工、图书馆办公室主任掌管。为了图书馆藏的安全,这些钥匙都是不能复制的专用钥匙。警方也查证了,事发当天钥匙都由责任人保管,没有任何异常。   钥匙虽然没问题,但警方马上也发现了图书馆的管理漏洞。   图书馆虽然在午夜闭馆,但南方人好熬夜,经常有学生躲在图书馆的洗手间和藏书区,夜里留在楼里继续自习。   因为图书、电脑都贴了防盗磁条,不消磁会触动报警器,校方认为反正图书不丢就可以了,学生逗留在图书馆就是为了搞学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假如薛婷婷被谋杀,极有可能就是在图书馆里死掉,再被“放”在天井里的。   利用钓线或者绳索把薛婷婷的尸体从高处慢慢放下来,前面已经推断是不可能的,而且窗口也没有发现任何设置机关或绳子磨损的痕迹。但为了慎重起见,警方还是做了个实验——找来一位身强力壮的警员,给他一个 90 斤重的假人,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看看能否把假人放到长凳上。   结果,假人刚翻过图书馆大楼六楼的窗子,“啪嗒”一声,重力和冲量就把绳子扯紧,最终从警员手里滑脱,假人脸朝下摔在青砖上。   看来不可能。   而且尸体的实际位置在树下,从高处放下尸体必须穿过古树,在这个过程中不可能没有树叶和枝桠残留,可是死者是整齐地躺在长凳上,身边根本没有杂物,人类没有这样强的定向“抛尸”技术。   8   与此同时,校方又面临了一个棘手问题,由于薛婷婷案件影响越来越大,警方和校方都还没来得及给学生可信的结论。一部分激进的学生准备去广场静坐,一方面为死去的同学守夜,一方面抗议学校隐瞒学生在校内被杀害的实情,批判学校管理的诸多漏洞,致使学生在校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   这可是澄洲大学近年出现的重大群体事件。   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学生开始发白蜡烛,有的把床单都撕了,准备做成标语。自习室和寝室的垃圾桶也被故意捣乱的学生砸烂,还有人尖叫着把塑料袋装满带颜色的水,从各个教学楼的楼顶丢下来。   各式版本的谣言四起,鬼神说蔓延在学校,胆小的女生根本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已经有小贩在学校兜售桃木剑等“辟邪”用品。   上级要求 48 小时内必须破案! 林域果的头大成了南瓜。   就当警方一筹莫展时,有学生反映了一个重要线索,校园论坛上有人发帖子说:当晚凌晨三点钟有人看到薛婷婷“树叶一样从天空中飘落”。   凌晨三点正是法医鉴定的薛婷婷死亡时间,警方一直严密封锁消息,看来目击证人的证词具有极大的可信性。   目击证人的出现为警方打了一剂强心针!   可是刚刚出现的目击证人马上又隐身了,论坛上已经删除了帖子。看起来这个人想帮助警方破案,又刻意隐瞒了身份。澄洲大学有在校师生三万多人,找到这位证人可不容易!   李碧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医生赶快给她吸上氧气,半天她才哽咽道,其实秦楠是婷婷的男朋友,这事儿外人都不知道,是她爸爸介绍的。   蔡行芸从小就和我们女儿不对付,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读大学又凑在了一起,本来就是孩子,也没什么大事,可是她爸爸却发现秦楠和蔡行芸好像有暧昧关系,两个人钻过灌木丛。   李碧华接着说——我女儿的生活可以用完美形容,就像个公主。除了男女感情问题,不该有什么想不通的。但自从她发现这个秘密后就变了个人,经常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有时候喊她几声才应。如果她真是自杀的话,一定和这两个人有关!如果她是被人谋杀的,一定也是他们害的!   “听说你和薛婷婷的关系一直不好?”市公安局李警官开门见山。   “我认为这个问题很幼稚。” “哪里幼稚?”   “听说就是没证据,没证据就是胡说八道,警察怎么能信胡说八道呢?再说人和人之间怎么定义好,怎么定义坏呢?不喜欢她来往少就是不好吗?她死了我就要受到怀疑吗?”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这样还算激动吗?那你没有见识过我更激动的时候。”   李警官温和地看着她,小妹妹,你年纪轻轻肝火好盛啊,这样对自己不好,也伤害身边人,你没打算改改讲话的方式和自己极端的脾气吗?   “谢谢你的教诲!”蔡行芸酸着脸蛋儿。让我改,可以,等我死的那一天吧!   9   由于找不到证人,现在只能先抓住传闻这根救命稻草了。   也许目击证人就是躲在角落里混过保安检查,继续留在图书馆的学生,碰巧目击了案件。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就是这句“树叶一样从天空中飘落”。   想象一下树叶飘落的情景,又轻又慢又自由又舒展,也许还会随风旋转。   人不是纸片做的,如何克服地球引力像树叶一样飘下,还正好落在天井的长椅上,整齐地仰面躺着呢?   林域果站在天井的古树下,才发现这株香樟树下立着的牌子写着树龄已有400年。不过树身盘旋,枝干横着长,高度只有五层楼左右。原来它曾被雷劈中,劫后重生的老树气数受损,枝叶并不繁茂。   爬上六楼往下望,眼前的大树就像一把触手可及的大伞,依稀看得到天井的水泥地面。再透过长廊,望得见图书馆后花园一个长满绿荷的水塘。不远处是四层高的人文学院院楼,也有一座独立的庭院。林域果拾起一片树叶遮在眼前,又高高地抛起,心里默念:“飘落吧,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   百思不得其解时,林域果想到师傅。   因病休假几天的陈军立刻赶到现场,详细听完案情介绍,反复确认了钥匙保管、死者身份之后,也开始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树叶一样从天空中飘落……”   陈军站在天井里,口里喃喃地反复念叨。他边走边想,慢慢倒退着走出天井,走过通往花园的长廊,回头一看,荷塘对面是一栋灯光明亮的四层建筑,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忽然,灵感闪现!   “尸体是谁发现的呢?”   “图书馆清扫工和两个晨读的女生。”   “那栋建筑是哪个学院?”陈军手指四层建筑。   “人文学院。”   “那我明白了!”笑容浮现在陈军脸上。“这么快就明白了?”   陈军点头,目击证人的身份和凶手使用的手法基本清楚了,但是我还要确定一个关键信息,才能锁定凶手。   林域果听从了师傅的建议,立刻调整侦破思路,不再浪费精力追查目击证人。因为陈军已经参透了证人这句话的玄机,TA 的身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全校辅导员暗查事发当晚没有回寝室休息学生的行动却还在悄悄进行,警方的调查圈也从薛婷婷的同学、男朋友,逐渐扩展到她父母的周围。   10   “真是这样吗?”   林域果虽然听完师傅的分析,但还是半信半疑。一人一盒泡面, 这就是晚餐。   老警官自信地点头,密室案件的关键就是作案手法。一定不要给自己的思维设置障碍,要相信事实一定离现实很近。   此刻夜色渐深,陈军坐在天井的长椅上,翘起二郎腿吐出两个淡淡的烟圈。   先来说说证人这句话,“从天空中飘落”——证明目击证人当时的视线是从下往上看。事实上,凌晨三点,目击证人在天井里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因为这里没法藏人。那么,能够从下面看到天井内天空的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字形开口的一端,连通后花园的长廊,再远一点,是从人文学院出来的一条小路,绕过荷塘通向这里。   陈军指着那边,林域果快跑几步,回头望向天井,果然如此。   面对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还能用诗一样语言来形容的人,是澄洲大学师生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极可能就是人文学院的学生或教师,目击证人一定认为这样讲才是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最贴切的陈述。   这句话明显是一句比喻。   “像树叶一样飘落”,很可能是因为目击者看到了树而联想到树叶。   图书馆的顶楼最接近天空,那里是人文社科阅览区的一排排落地大窗子。因为这里是天井,为了增加通透度,图书馆靠近这一侧的外墙都是玻璃的。   如果你注意到就会发现,大学建筑物走廊的灯在夜间基本都是亮的,这是为了方便师生夜里安全出入的。而且图书馆里有些书籍很珍贵,走廊的灯点亮也是为了馆藏安全,这点我已经与保安确认过了。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飘”这个动作。叶子下落横着才能“飘”,竖着叫做“旋”。一个人怎样才能横着呢?   要么躺着,要么由两人抬着…… “现在彻底明白了吧!”   11   目击证人凌晨才从学院出来,顺着图书馆的一条小路回寝室,天上繁星点点,细听海涛拍岸,风里甚是宜人。   女孩儿诗兴大发,大声诵起纳兰性德的《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她抬起头,望向图书馆天井里的那株古树,透过树枝,忽然看到灯火通明的走廊里,一个人从高处被两个人抬着,快步走下靠窗的“之”字形走廊楼梯……   就这样,薛婷婷被凶手和他的帮手从位于六楼的人文藏书区抬到了天井里,放进了四周封闭的“密室”,直至清晨被人发现。   而他的帮手则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把玻璃门重新锁好离开。   几个小时以后,帮手故意等待来晨读的女学生一起打开玻璃门, 成为薛婷婷尸体的发现者。   对了,帮手就是图书馆清扫工徐姐。   而凶手就是她的儿子,在澄洲大学读经济学博士的纪焕然,他的导师叫作薛鹤鸣。   密室之谜就是这么简单。   很快,警方在人文学院门口的监控录像中发现了目击证人的身影,是正在做毕业论文的一名女硕士。   她因为害怕惹祸上身一直不敢露面,可年轻人的正义感又不希望凶手逍遥法外,于是在校外找了个网吧,发了一篇帖子在论坛上,马上又删除了。   纪焕然在寝室里被抓获,没费什么劲就坦白了犯案的过程。   原来近几年高校扩招的脚步迈得太大,一不留神就崴了脚。薛鹤鸣也被迫成为“流水线博导”。什么意思呢?博士已经沦为流水线上的产品,“导博士”也成了博导们只管数量不管质量的流水化作业。   但薛鹤鸣学术上的造诣享誉全国,在教学上很严谨,对自己、对学生的要求都很高,从没打算降低博士标准。可自己的精力毕竟有限,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像旧社会孩子多的家庭一样,大孩子带小孩子,师兄带师弟。这样几年下来,名下“积压”毕不了业的博士竟然有7个。   由于积压的学生太多,教育部规定博士学制的上限为 8 年,如果不能毕业就不再授予学位。   薛鹤鸣知道自己有几个“老大难”学生,要小论文没小论文,要大论文没大论文,注定拿不到毕业证书。   纪焕然就是一个。   纪焕然来自穷困的农村,靠着奖学金和津贴一直坚持读到博士, 成为家庭最大的希望。可是眼看着 8 年就要到了,自己小论文还没出2 篇,大论文更是影儿还没有呢!   这里面有几方面因素:学生本人缺乏后劲,关键时刻冲不上来。纪焕然前几年没有打好基础,读博士期间结婚生子,虚度了时光。老师也无暇顾及细节,放松了指导,但是要求却没有降低。   薛鹤鸣主动找纪焕然谈了几次,也给出很多建议,还特意指派研究方向接近的秦楠副教授特别辅导他。纪焕然也信誓旦旦地表态一定要加把劲,尽快完成论文!   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薛院长每个月多发给他 500 块钱,还帮他的母亲在学校后勤安排了工作,专门打扫图书馆。   可是纪焕然越心急越不出东西,头脑竟越来越浆糊,心情也越来越糟糕,进入恶性循环的状态。秦楠无可奈何,薛鹤鸣发现纪焕然已彻底荒废,暗自打算放弃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纪焕然的妻子忍受不了他长期没工作又不毕业,就靠着微薄的博士津贴生活和他离婚了,孩子归他没多久,竟然得了自闭症!   纪焕然每天被孩子的病和家庭琐事折磨,开始厌世。   某月的一天,他趁室友外出,在寝室里用一截“热得快”的电线绑在高低床上,把自己勒住了。   幸运的是,室友回来拿东西,救下了他。   薛鹤鸣这时犯了一个后悔终生的错误,也成为一切悲剧的开始——   学生闹自杀,他非但没有安慰,还大张旗鼓开了一个批判会,当着全体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   男博士被迫写下悔过书后,哭着离开了教室……   接下来的日子,他默默忍受同学异样的眼光,开始继续做论文, 一切看似恢复了正常,可是杀机,深埋在他的心里!   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导师身上,打算找机会和薛鹤鸣同归于尽。   12   做论文需要到图书馆查资料,纪焕然偶遇薛婷婷。   薛婷婷见是父亲的学生,感觉很亲近。纪焕然发现她的作业正是自己的研究方向,原来是秦楠布置的,便主动提出帮助导师的女儿查资料,女孩儿欣然接受。   图书馆快要闭馆了,可是资料还没查完,就在一念之间,纪焕然决定改变计划。他建议婷婷先躲在厕所里,等下回到这里继续查。   薛婷婷是个爱刺激的女孩儿,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部日剧《魔女的条件》,女老师和男学生就是躲在图书馆里共度了浪漫一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里必须提出,纪焕然不仅不是一个令女孩儿讨厌的男人,他五官清秀,举止文雅,甚至很招女孩儿喜欢。   薛婷婷最大的毛病就是从小被捧惯了,有点自恋,特别喜欢被男孩儿宠爱的感觉。自己虽然喜欢秦楠教授,但是对方的不主动也叫她很苦恼,特别是听说了秦楠和蔡行芸亲近,薛婷婷更是伤心,心里总想着报复对方。   成功躲过保安后,两个人回到藏书区,借着走廊明亮的灯光开始继续查资料。男孩儿刚才在自动售卖机买了兰花豆和咖啡,女孩儿晚饭早消化尽了,开始自在地享受宵夜。   趁薛婷婷不备,纪焕然把随身携带的安眠药放进咖啡,递给吃得正欢的女孩儿。   这种安眠药是网上购买的,高纯度无异味,治疗严重的神经衰弱。自杀事件以后,纪焕然开始依赖这种药物,总是随身带着,有时候心烦也给孩子喂一颗。   只一会儿工夫薛婷婷就开始犯困,纪焕然又让她喝了一罐加药的咖啡,这时候她的神智已经不清。   望着身边渐渐熟睡的女孩儿,已经对人生彻底绝望的经济学博士生,在黑暗中暗自思索,终于他拿出装药的小瓶,把整瓶药喂给昏睡的薛婷婷。   喂完后,他俯身亲亲这个无辜的女孩儿,薛婷婷就在此时,露出一丝笑容。   她梦到了那个自己越来越爱的男人……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博士生开始后悔。   守着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睡了的薛婷婷傻傻地坐了两个多小时,他下楼找到趁着闭馆后做打扫的母亲,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不知道怎么办,当务之急是赶快救人!   她想起农村的动物生病时靠一些土办法可以弄活,薛婷婷也许只是睡着了,如果把她放在通风的天井里,接了地气还是能够缓回来。于是一对母子就趁着保安熟睡,搬着薛婷婷下楼,小心翼翼地放   在天井的长椅上。   而搬运的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人文学院女硕士看到。   做完这一切,纪焕然掏出手机,给薛鹤鸣发了一条信息: “我们彼此不再亏欠……”   可就是这个信息,手指颤抖的博士却输错了电话号码,不知道发给了谁。   然而,女孩儿还是在凌晨三点死去了。   13   咖啡厅里软软的沙发里,秦楠扭了扭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蔡行芸走了过来。   “谢谢你肯来,为了多说几句话,我们不用耗子一样再钻灌木丛。”   “我也是拿你没办法。”秦楠发自内心地无可奈何,“不理你,怕你的倔脾气出事,和你走得太近,又真的不行……”   “怎么不行呢?你男未婚,我女未嫁,就算你已经结婚,我们真心相爱,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可我也告诉你无数次,我们之间不可能。”   “谁说不可能!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你是为了我而来!” 蔡行芸斩钉截铁,秦楠只好赔笑,“我本人怎么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的还很多,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到了某一天答案就会揭晓。”   是吗?秦楠陷入思索,满脑子却是亦如。   “你不会真的爱薛婷婷吧?她已经死了。”   唉!秦楠搓搓自己的脸,啪啪拍了几下,“换个话题,好吗”?   “你想听什么?说说我的画展?”蔡行芸有点得意,这的确值得在心爱的男人面前炫耀。   “不想听,你们这些富二代,有钱能使鬼推磨,画展也不是自己筹备的,听来无趣。”   蔡行芸耸肩,毫不生气,摸出香烟盒,点上一支,冲着对方吐出两个烟圈。   “你抽烟的样子很难看,为什么就不能改呢!你爸爸就真的不管教你吗?”秦楠抢下女方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仔细灭掉。   “我喜欢你关心我的样子,我爸爸现在基本不管我。” “那你多久回一次家?”秦楠故意漫不经心。   “基本不回。”蔡行芸苦笑,“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   “为什么呢?”秦楠身子前倾,可以讲讲你家的情况吗?   可以呀!蔡行芸见秦楠感兴趣,也有了精神,只要是你想听的,我愿意全部说给你听!   对了,我爸爸叫蔡高峰,蔡氏生物的董事长,一手创办这个企业。故事就从我爸爸带回一个叫沈亦如的女人开始吧——   妈妈去世几年后,身边的人为他张罗女人,已经 20 岁的蔡行芸暗地冷笑。   这个男的吧,蔡高峰,那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这世界上没人比蔡行芸更了解爸爸的破烂事了,他玩弄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却没有一个是认真的。   能做他的女人,不用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看上他的钱, 就是看上他的脸,因为蔡高峰长得不难看。   蔡行芸也有自知之明,明白在爸爸眼里,自己除了会画画,不是个好女儿。   十几岁叛逆的年纪,蔡行芸就交上了坏朋友,拼命地喝止咳糖浆, 飙车打架,到美国读高中时又狂吸大麻,不久被蔡高峰弄回国,安置在澄洲大学。   所以父女二人虽然在一个城市生活,倒像两条平行线,蔡高峰的精力被工作和女人吸干,忽略了蔡行芸的精神世界,当然在金钱上还是无限满足,天天张罗着给她办画展。   “第一次见沈亦如我不讨厌她,可慢慢地,我发现她是一个恶魔!” “为什么这样讲?”   蔡行芸又摸出香烟,这次老师没有拦着她,而是用期盼的眼神鼓励她赶紧给出答案。   “因为她是来杀我爸爸的!”   14   付饶坐在蔡行芸对面,开始抹眼泪:“你就这样接受沈亦如吗?看来这次你爸是认真的!”   蔡行芸跨坐在椅子上,身子歪在椅背上,斜着眼睛望着蔡高峰的女管家,昔日的正牌情人。这么多年付饶对自己百般讨好,她算是蔡行芸唯一能接受的继母人选。不过从见到沈亦如的第一眼起,付饶的脸就再没晴天。   “是你自己不争气,跟着老头这么多年,他外面情人换了几大车, 只有你住在家里,虽说是管家,不过你管什么家了,还不是太太一样养尊处优?我就奇了怪,你怎么就没熬上位!”   “我没有手腕呀!你看姓沈的狐狸精,那可难对付呀!”   结婚之前,亦如第一次到蔡家做客,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妖娆的女人。这女人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是极其娇小的身材。   看付饶的打扮和作态,身份就不言而喻。她的站姿很讲究,挺拔笔直,胸脯却恰到好处地顶了出来,衬衫的扣子就在上面两厘米处打开,弄得乳沟若隐若现。精巧的臀部微微上翘,性感的粘腻一下子就展现出来了。   亦如都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几遍。   蔡高峰赶快胡乱地一比划,嗯,管家付饶,这是沈小姐。   付饶明显强颜欢笑,却不失礼仪,迎上来接过亦如的手袋,嘴上已经甜甜地问好了。亦如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限量版,马上意识到, 她和蔡高峰的身上是同样的味道。   晚上亦如假装吃醋,你还有这么美的管家呀!怎么不娶了她呢? 蔡高峰急急地解释,美什么呀,创业的时候她就来蔡氏了,没学历,工作也做不来,正好家里缺人打理,她就过来管家,芸芸也正好有个伴儿。   我能娶她吗?我什么人啊……   “那你们好过吗?”亦如坏坏地笑。   “好什么呀!”蔡高峰急得普通话都讲不好了,赶快用身子压住亦如,别讲了,别讲了,没好过……   “听到什么了?”蔡行芸蹑手蹑脚走近,小声问付饶。付饶冷笑,现在说我呢,你快来看,可精彩了!   蔡行芸也趴着看了一会儿,敲着付饶的脑袋,你说你给他房间装什么摄像头啊,被他发现会要了你的命!   “我就是要看看,他究竟要找多少个女人才罢休!”付饶咬牙切齿地看着镜头里蔡高峰的白屁股。   “受虐狂!”蔡行芸边吃水果边坐在旁边欣赏,过了一会儿,一把关上电脑,算了,别看了,看多了我有心理阴影,我毕竟就是他这么弄出来的。   “你不帮我吗?”付饶可怜巴巴。   “怎么帮你?你们之间的三角关系,我搀和什么呢?而且对我来说,谁当后妈还不一样 。”   “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会一样呢!先不说我们多少年的感情,你看上了老师,你爸一直反对,我替你说了多少好话,你全忘了?如果我真能嫁给你爸爸,我一定帮你彻底说服他!”   蔡行芸剥了一个蛇皮果,这个可以有,你还真抓住我的弱点了!   15   暑假到了,蔡行芸回家的次数多了,蔡高峰嗔怪她不参加婚礼,心里却还是喜欢看到自己的女儿。   搬进蔡家有一段时间,一切风平浪静,亦如反而感觉不好,提醒自己要加倍小心。蔡高峰不准亦如去蔡氏工作,如今只能静候机会, 把主要精力放在房子里这几个女人。   老太太精神不正常,说不定哪天又拎刀砍西瓜,付饶和蔡行芸笑里藏刀,言谈举止别有用意,绝非善类——这些都看不出来,亦如又如何能生存到今天?   蔡高峰出差后,亦如全面戒备,早上杯里的水还没喝就发现异样, 确定有人在里面吐了痰,化妆品也被人动了手脚,刚涂到手上就被刺痛,鞋子里不久就发现了尖儿朝上的图钉,经过门廊时,一个花盆从头顶掉落……   亦如感叹,女人啊,因为嫉妒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这些举动又是多么幼稚拙劣的呀!   自行打理起居饮食,亦如才能出门逛一下,回来时特意从后门进来,刚走到窗子下面,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   “天啊,太吓人了,这可够劲呀!”是付饶。   “小点声,别让人听见!”蔡行芸的声音。   “她出去了,还没回来。”   “你慢点,我拿出来给你看。” 只听两人小声尖叫。   “有毒吗?”   “绝对没有,老板向我保证过的。” “这……实在太狠了吧,我怕……”   “怕什么呀,只是吓吓她,她肯滚蛋就行。” “你爸爸不会知道吧,他会杀了我们!”   “谁知道是我们干的呢?我爸明天才回来呢!” “不会出人命吧?”   “老板给我这个……他说可以抓回来……哎呦,你别掐我呀……”   亦如小心翼翼地顺原路退回来,确定没人看到自己。她在蔡高峰刚为自己种下的一棵银杏树下站了一会儿,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们正在实施某种阴谋,明显是针对自己,怎么办?亦如打起精神,做好迎战的准备。   可是一整天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亦如纳闷却不敢懈怠,临睡前她仔细检查了柜子,拉开窗帘,又爬到床下检查。反复确认没事,才脱下睡衣,钻进被窝。   脚刚伸开,亦如就从床上弹开。   巨大的恐惧包围着她,一股热流让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她一下子就明白蔡行芸和付饶说的是什么。   因为刚才她的脚触到了一个凉冰冰、滑溜溜的东西。那东西被亦如惊扰,也动了一下。   亦如冷汗直流,她根本无法相信,这些人竟然会这么做! 慢慢地掀开被子,看到了——   一条蛇!   一条体长足有两米,带着邪恶花纹的大蛇正盘在亦如的被窝里……   16   蔡行芸和付饶从镜头里看着沈亦如的样子,乐得搂成一团,滚到床上。   笑够之后,蔡行芸指着沈亦如问付饶,你看看她的胸,假不假呀? 付饶细看,还真是,白天看不出,她脱了衣服还挺清楚,那么翘的胸脯一定是假的!正常的乳房应该是水滴形的,她这足有D罩杯>的乳房傲慢地指着前方,怎么抵抗地球引力呢? “你是哪一年隆的?”   付饶老大不愿意,你存心的啊!知道我烦这个话题,你爸就是知道我整过容,一下子没了兴趣,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别谦虚啦!您老可是专家,看看她还有哪里动过刀?”   付饶只好又凑过来细看,如果这样说来呢,她还切了内眼角,就是把眼睛开大,很多女演员都做过。我觉得她还磨了腮,她骨架挺大的,要不哪来那么精致的小脸呢?   不过她做得很好,要么是小时候做的,要么是国外做的。   “这下可抓住你了!”蔡行芸直乐,“老头最讨厌别人整容,肯定会烦她了。”   两个人正看得起劲,镜头黑了,看来沈亦如把灯关了。   “你说看到蛇之后她会怎么做?”   “还不是抓住我爸大闹一场啊!反正我们打死不要承认,别墅靠近水塘,蛇爬进来也可能。”   蔡高峰回来之后,见亦如站在门口迎接,甚是高兴。得知这几天她在家过得很好,非常满意。蔡行芸和付饶偷瞄亦如,见她的确没有任何异常,不免失望。   “蛇呢?”   “不知道。”付饶吐吐舌头。   “完了!”蔡行芸起身收拾包,“烂摊子给你,我要先回学校了,这个家里现在丢了一条蛇,我可住不了了!”   17   蔡行芸联手付饶折腾了好一气,全都白费力气,沈亦如不仅没搬走,蔡高峰还天天张罗着和她生孩子。如果说帮着付饶纯属打发时间瞎胡闹,生孩子,这可是蔡氏父女之间最大的禁忌——   这是一提出来就要闹得山崩地裂的话题。   蔡行芸一直不愿意让蔡高峰续弦的原因就是生孩子,因为她的妈妈就是生孩子出意外死的。蔡行芸打从心眼里厌恶所谓的弟弟妹妹, 这些人是来分家产的,是来分爱的!   这怎么可以,蔡行芸要独霸属于自己的一切!   沈亦如进门之后蔡高峰开始来真的了,为了生孩子大张旗鼓地折腾,一直没挑起正面冲突的蔡行芸再也按捺不住,明确向继母开战。蔡行芸对亦如的敌意越来越浓,蔡高峰看在眼里,劝说几次无果   之后,竟然劝女儿多住学校,不想回来就不勉强。这下坏了菜了,蔡行芸对亦如的仇恨更加深一层,整天在家里又摔又打。   “我现在有家都不能回了吗?”   哪有!蔡高峰也不能直接赶女儿走,只好哄着,爸爸是怕你跑来跑去辛苦。   “20 分钟路程,司机接来送去的,我哪里辛苦?是你天天造人辛苦吧!”蔡行芸冷笑,“我是家里多余的,赶明儿你再生几个儿子,不如让我死了还好一些,省得我分你儿子的家产!”   “整天就是这些混账话!”   这样反复吵了几轮,亦如才劝蔡高峰,算了,她还是孩子,不要去动气。蔡高峰赶快说,我倒没什么,主要是她不懂事,让你吃了委屈。亦如非常大度,我怎么会和孩子计较呢?你大可以放心。   蔡行芸坐在马桶上,对着蔡高峰和沈亦如的结婚照吐唾沫,她用指甲在沈亦如的脸上狠狠地划着。把她的那部分细细撕碎,丢在屁股下面,接着用力挤出大便盖在上面,心里也就打定了主意。   一家人晚饭,蔡行芸乐得前仰后合,蔡高峰莫名其妙,你又搭错神经啦?   “我是乐呀,你被人骗了。”蔡行芸甩甩长发。   “谁敢骗我呀?”蔡高峰问女儿。“还有谁,还不是你老婆!”   “ 胡说!没礼貌!”   “我胡说,但我没有整容。我没有拉过眼皮,磨过腮帮子,没有隆过大胸脯,我是天然美女,不像你老婆,浑身上下全是假的!”   蔡行芸还没说够,接着讽刺道,为什么整容啊,还不是要做狐狸精,跑到人家里勾引男人嘛!   付饶也放下饭碗装作叹气,蔡总,本来我没资格插嘴,但别人都说,隆胸可不好呢!以后如果小孩吃奶,可能会吃一嘴硅胶,我现在都后悔了呢!   “就是,就算没有硅胶,那奶也有毒……”蔡行芸一唱一和。这番对话时亦如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知父莫如女,蔡行芸的话还是狠戳到蔡高峰的痛点。蔡高峰的确讨厌女人整容,这里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   那还是当年穷小子阶段,蔡高峰爱上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清汤寡水,特别纯洁,在蔡高峰眼里就是完美的女神。因为两人没钱,女孩便去澳门打工,不久杳无音讯。几年后蔡高峰发达,才知道她已整了容,在赌场接客。   蔡高峰远远地站着,目睹昔日女神浓妆艳抹,手拿小包在赌场的内街一趟趟走来走去,以供世界各地的嫖客选择,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之后,再不能接受女人整容。   这件往事家人还是知道,现在听女儿这样说新妻子,蔡高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疑惑地瞟了一眼亦如的胸口。他害怕,如果亦如真的整过容,自己还会爱她吗?这样的老婆还能给自己生儿子吗?   “我没有整容。”   “你唬谁呢,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裸体!”蔡行芸瞪着亦如。“你又是怎么看到我的裸体的呢?”   蔡行芸没词了,嘟囔一句,反正我看到过,不信你脱掉衣服对质呀……   亦如不再搭理她,温和又坚定地看着她爸爸,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有整容。   蔡高峰的心立马放了下来,他指点着蔡行芸,祖宗,你看看,整天胡说八道,不是开学了吗,求你还是回学校去吧!   18   亦如是带着两只小犬进蔡家的。   丢丢和捡捡都是流浪犬。一场大雨后,亦如在中心公园散步时偶遇的。   丢丢当时刚生完崽崽,躲在公园角落的一棵树下,衔了一些草垫成一个临时的窝。当亦如发现她时,崽崽大都已经淹死了,只剩一只还在微微抖动。   亦如赶快搓热手掌,把那个幸存的小东西捧在手心,又拉开衣服放在怀里,贴着皮肤慢慢焐暖。就这样,她把两只小犬带回家,取名“丢丢”和“捡捡”,寓意是丢而复捡,永不再丢。   这两只小犬是亦如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养过犬的人都知道,犬的智商很高,相当于四岁小童。望着犬的眼睛,你会发现犬能读懂你的心事。这可不是主人一厢情愿的误解,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揣摩主人的言行表情,并作出行为上的反馈。   犬的忠诚更是任何动物,包括人类不能比拟的。义犬救主,忠犬绝食的故事比比皆是。   犬用最原始的纯洁感动和教化人类的心灵。犬对人类只有默默的付出和守候,生老病死不离不弃,这份无私令人类最引以为豪的亲情和爱情都黯然失色。   正因为心底的这份敬意,亦如称“狗”为“犬”。   亦如绝对不能忍受别人吃狗虐猫,其实猫狗兔子都是人类忠实的伴侣动物,在物欲横流、弱肉强食的人类社会,也许只剩下这份难能可贵的纯真和坚持。   在英国时她已经成为国际动物保护组织的成员,又参加了亚洲动物基金和国际人道对待动物组织,多次和香港爱护动物协会合作,在国内积极呼吁动物保护立法。除了伴侣动物之外,在她的倡导和影响下,越来越多的人也参与非珍稀野生动物的救助。   虽然皮草可以带来奢华的虚荣,但是亦如绝对不会披上那身庸俗。她看过一张照片,被活剥皮毛的狐狸正回望自己血肉模糊的躯体。每一寸刮净骨肉的光鲜皮毛,不管染成什么颜色,剪成任何尺寸, 背后都是人类惨无人寰的杀戮。   当付饶苦恼接下来怎么办时,蔡行芸建议干脆弄死她的狗:“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叫她赶快滚蛋,你没看到她爱那两只狗爱到变态!”   “那不好吧,狗狗很可爱。”   “到这个分上,你还舍不得狗!”   “好,一不做二不休,那我们把两只狗都杀了!”付饶对着自己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   “你还狠一些,杀一只就行,就说是吃鸡骨头卡死的。” 两个人商量好,决定尽快下手。   “怎么杀呢?” “掐死吧!”   ……   “怎么还不死啊?脚还蹬呢!”   “你让开,我来!要这样掐着……看你还不死!我掐死你!”   19   仇恨在亦如心底喷发,她几乎被撕裂。   凶手就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她们那副满不在乎,特别是嘴角幸灾乐祸的笑容刀子一样刺在亦如的心脏上。   这两个毫无人性的东西!   她们怎么这么残忍,连小动物都不放过,真的和蔡高峰一模一样! 杀了她们!   一定要杀了她们!   亦如心中默念,可是要怎么杀呢?   到厨房拿起菜刀冲过去砍死她们?趁她们不备用绳子勒死她们, 还是下毒毒死她们?各种场景在亦如的脑海里翻滚,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口。   死亡和生存就差一秒,冲动和理智就差一步,亦如在最后时刻停了下来。许久,她重新回到房里,慢慢坐了下来。   这样死太便宜她们了,也根本没法救赎她们的罪孽。在杀戮的战争中,无人能赢得最后的胜利,死神才是唯一的赢家,这是永恒的真理!   亦如下定决心,加快进度实施计划,但此刻无论如何先忍着。   蔡高峰不会在意一只狗的事情,嘴上安慰几句,过一分钟就忘了, 扯着亦如讲笑话:   今天我出了丑,董事会的时候肚子不舒服,忍不住放了一个屁, 臭倒不臭,却又响又长,几个人笑起来。正在尴尬,还是松村健立刻起身说,对不起大家,我肚子实在难受要上厕所,帮我解了围。你说说,松村还是最贴心的吧?   亦如用鼻子回答一声。   “这几年辛苦松村了,一直在为蔡氏忙活。” “想听听我的想法吗?”亦如斜了蔡高峰一眼。   曾经有个类似的笑话,局长在电梯里放了个屁,旁边的美女忍不住都笑了,同梯的副科长赶快大声说,不是我,不是我!   很快干部提拔,呼声最高的副科长却名落孙山。他辗转打听到自己落败的原因,原来局长暗地里表了态,一个屁都不能担待的人,我要他何用!   这样的人的确不能重用。   但反过来说,连个屁都抢着担待的人,是否一定就是最贴心、最该重用的呢?   “愿闻其详。”蔡高峰阴沉下脸色。   “一条船行驶在正确的航道上,需要的是行船者的心正。企业如同这条船,运营者必须要敢说真话,敢做实事,骨子里坚持正义的力量。古人从来都提醒我们,用贤良防奸佞,管理企业和管理国家一样, 难的是选才选德,御人御心。”   今天的事情从私人的角度你可以谢谢他解围,但是大家明知道是你放的,他却急着承认,这究竟是帮你,还是让你成为笑柄呢?   本来只是一个屁的小事,现在反倒节外生枝出新的笑话。   松村健一直是你最信任的人,你甚至把蔡氏的未来交托在他的身上,但是请好好想想,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蔡氏考虑,都是为了你考虑吗?   20   热烘烘的午后,天气特别晴朗,付饶听到有人按门铃。   两个皮肤白净的年轻人跟着保安站在门口,穿着白色大褂,别着工作牌,一个手里拎着工具箱,另一个背着喷壶,旁边停着“菲城疾控中心”字样的面包车。   “打扰了,这是市疾控中心的人,东南亚出现了一种非典型肺炎病毒,为了防止蔓延到我市,上门为每家每户喷洒消毒药水。”保安说。   戴眼镜的男孩递上证件,付饶看了看,这种病毒电视里的确播过,听说香港已经有两名医生去世。   “那好吧!”   付饶看年轻人很帅,习惯性地扭了一下腰肢,让他们进来,招呼工人们帮忙。鼻子上有片雀斑的帅哥摆手,不必了,我们自己来,你们弄不清楚。   “这是在干什么呢?”   “沈小姐,是来消毒的。”   亦如边下楼边整理头发,很好,政府为了市民的健康着想,应该感谢他们,辛苦了,把茶准备好。接着递个眼神提醒付饶,也要小心家里的东西,付饶应允。   正要转身离开,亦如想起什么。   “付小姐,我放在床上的戒指,你看到没?” “没有啊!”   亦如皱眉:“不对!我就放在床上,这可坏了,麻烦你务必帮我找到,这是高峰送给我的,特,别,珍,贵!”   付饶晓得“特别珍贵”的重量,真的丢了,自己说不清也赔不起。   “那我现在去找找看,可是这里……”   付饶为难地看着到处喷消毒药水的工作人员,亦如指指自己,付饶只好到处去寻了。   第二天下午艳阳高照,蔡行芸和付饶去逛街。   铃兰北路是菲城的“第五大道”,高档品牌云集,蔡行芸是老客户了。昨晚 LT 打来电话说新款到店,将闭店一小时欢迎蔡小姐单独选购,还特意为她提供优惠。   “打不打折无所谓。”蔡行芸懒洋洋地摆弄刚做好的指甲,看在特意闭店的面子上还是给你们个薄面莅临吧。   那就选吧!   把包和手机递给帅气的男店员寄存,两人开始选衣服和包包,蔡行芸是典型的购物狂型,这真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情景——这一排包起来,那一排第二件不要,剩下的包起来……   短信响了,“东西都找到了”!   亦如满意,回复两字:“很好。”   21   目前为止,蔡高峰对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还算满意,妻子是白副省长介绍的,很有风情,初期确实幸福快活了一段时间,下半身吃得饱饱的,吃饱了之后急着生儿子,暂时还没有如愿。   蔡高峰虽然和白舸流合作几年了,但总是隔着一些什么,乐易易, 也不是,钱,更不是,现在通过亦如有点“结亲戚”的味道,关系不免又拉近一层。攀上这样的大领导,并且结成紧密的联盟,菲城港, 不,整个南海的资源还不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吗?   如今只剩儿子啦,人生便再无遗憾。   蔡高峰打起精神,努力推进造人事业,天遂人愿,亦如真的怀孕了!   “怎么了?还真生了,就这么看不顺眼我吗!”之前已经撕破脸皮,蔡行芸像点火的炸弹,腾一下就翻脸了。   “要怎么和你说呢,两回事好嘛!”蔡高峰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爸爸眼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我会永远爱你!”   “省省吧!”蔡行芸眼睛喷火,“你最善于伪装了,当年不就是这样害死我妈妈的吗?她身体不好,你却偏要生儿子,生生生,生你个屁啊,结果她把命都搭进去了!我就想不通了,你怎么那么老顽固呢!你的破儿子是金子打的,是菩萨拉出来的吗,怎么就那么稀罕!”   “说了多少次了,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我不懂,我告诉你,你生出来我就给你掐死!反正他长大也是个祸害!”   你敢!蔡高峰气得发抖,你掐死他,我死了一分钱也不留给你! “不给就不给,我也不稀罕!”   “算了,不要吵了。”亦如拉住蔡高峰。   蔡高峰哀叹,你看看,我一世功成名就,却疏于管教孩子,养出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败类,真是最大的失败呀!   蔡行芸看到沈亦如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砰地踢倒面前的椅子,冲到继母面前,照着她的前胸就是一推,亦如一声不吭,用手护住胸口。蔡行芸又是一拳正中她的鼻子,亦如还是不吭声。   “我今天一定要撕掉你的妖精皮!”   见女儿如此放肆无礼,妻子如此忍辱负重,蔡高峰气疯了。他抓住女儿的手,回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蔡行芸嚎啕大哭。   蔡高峰还想打被亦如拖住,直气得声音颤抖:“可以,那我今天就打死你,让你去找你妈!”   “你害死了我妈,你还有脸打我!”蔡行芸也扑上来打蔡高峰。   “你们闹够了吧!”亦如忽然大吼一声,蔡氏父女停止厮打。   蔡行芸,你这个孩子真的要适可而止,你不喜欢我,我可以搬走, 甚至你打我,我都可以迁就你,但是你在家里搞这些名堂做什么?   亦如跑回房间,拿下来几样东西,狠狠丢在地上——高峰你看看吧,这就是在我们房间找到的摄像头和窃听器,这都是行芸装的。   蔡行芸脸都绿了,抢白道,你有什么证据是我装的?!   “不是你还有谁呢?我都查到了这些东西的源头,你刷卡买的!   你口口声声说我隆胸整容,看到过我的裸体,不是通过这些东西,请问你怎么看得到呢!”   亦如转身哀怨地望着蔡高峰,在我们的卧室里找到这些东西,请问你作何感想?我们像猴子一样在镜头前表演,统统都被人看光了, 你做何感想!   是你追求我,我才嫁给你,请问今天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交代? 蔡高峰气得下巴抽筋,剃了胡须的毛囊都在颤抖。   22   在家里大闹一场之后,蔡行芸回到学校,不久亦如就流产了。蔡高峰这个郁闷啊,恨不得掐死蔡行芸!   沈亦如怀孕之后,自己把她当祖宗供了起来,而且 B 超也做了, 是个男孩儿。蔡高峰就是想要一个男孩儿继承家业,日想夜想,谁知道被蔡行芸给毁了!   好在今后还有机会,蔡高峰不准亦如再去蔡氏上班,一心让她在家养好身体,准备尽快再次怀孕。   日子淡淡地过了一阵子,又是一个宁静舒适的夜晚,蔡高峰和亦如在湖边散步。夜色渐浓,游人稀少。   亦如牵引着蔡高峰走近树林深处,在一处灌木掩映的长椅上坐下。很快,开始抚摸对方。   “这里,行吗?”蔡高峰一边解裤子一边四处张望。“这里没人,这样才刺激……”   见四周草木茂盛,远离小路,蔡高峰放心,正要开始,椅子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蔡高峰的肩膀。   蔡高峰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就软了。“哈哈,羞羞羞!”   原来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跑到这里玩,正好碰见这对夫妻。   “快滚!小王八蛋!”蔡高峰狼狈地大骂,亦如也赶紧穿衣。半大小子跑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伸手向一个男人要钱。男人掏出钱包,每人给了一张百元钞票。   这件事之后,蔡高峰就不行啦,无论如何都不行,看了几位名医都没用。不过说来奇怪,和其他女人却还可以。蔡高峰背地里和付饶又好上了,没事就回紫藤会所厮混,面对亦如开始显现冷淡的态度。偏这时候雪上加霜,乐易易告诉蔡高峰,沈亦如和白舸流确实有   那么一段,其实圈里知道的人也不少,而且现在好像还没断,也就是说沈亦如流产的孩子说不清是谁的……   这个晴天霹雳把蔡高峰一下子打倒了,他指天指地咒骂:白舸流你这个混蛋龟孙子,你拉完屎让老子舔!老子待你不薄呀,钱财方面把你喂得饱饱的,处处给你拿大头!肯定是你和沈亦如设计害我阳痿,想让我断子绝孙,真够狠的!   付饶也死活咬定沈亦如整过容,给他看了很多整容前后的对比照片,蔡高峰开始动摇。   给亦如做流产治疗的医学院吴院长也暗示蔡高峰,夫人的子宫壁很薄,也许是因为流产的次数太多,就像一块贫瘠的土地很难养育出丰饶的果实,再次怀孕的几率很小,而且更加难以保住。   这一切,让蔡高峰彻底失望。   23   蔡高峰亲自驱车去学校看了女儿,两人在海边溜达一下午,吃了丰盛的大餐,蔡行芸小宝宝一样卖萌撒娇,蔡高峰重拾怜爱,好言安慰,父女冰释前嫌,关系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做父亲的大张旗鼓地给女儿筹备画展。   再怎么样还是自己生的好,管她是什么混蛋玩意儿,也是自己肠子窝爬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蔡高峰无可奈何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一想到亦如的美、风情和温柔,两人曾经的甜蜜和海誓山盟, 想到她怀的孩子,也可能是自己的,心内不免也酸楚。   百般郁闷,蔡高峰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与亦如的交流就像正在关上的水龙头,不过还算客气,只是已经分房而睡。   蔡高峰每次瞄见亦如绰约的身影,其实还是盼着她能解释一番, 但见对方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慢慢便彻底死心。一方面还要顾及白舸流的情面,一方面自己也是商界大佬,婚姻不能太过儿戏和草率, 面上必须过得去,只等再遇到中意的女人,便找机会提出离婚。   蔡行芸和付饶却没这个修为,见蔡高峰冷落亦如,这下便小人得势起来,整天话里话外地挤兑,逼着亦如赶快“滚得远远地”!   不久,蔡氏有新动向,治疗糖尿病的新药——奥瑞德森的发布会,某驻华大使带夫人及孩子赏光出席,蔡高峰也必须携妻女作陪,就这样,亦如与蔡行芸不得不同乘电梯。   刚进电梯蔡高峰的手机就响了,他一脚踏出电梯,门随即关了,电梯里只有两个人,蔡行芸靠在墙上,亦如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给你讲个故事吧!” 蔡行芸白了她一眼。   亦如也不介意,自顾自讲起来,你知道电梯为什么都不停靠四楼吗?   一个女孩子的家在四楼,她不敢一个人坐电梯,每次都是妈妈下来接她。一天女孩忍不住问妈妈,为什么电梯不停四楼呢?   妈妈拉着她的手,在黑暗的楼道里不说话。女孩追问:“究竟为什么呢?”   妈妈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看,我和你妈妈长得像吗?”   听到这里蔡行芸吓得大叫,亦如正穿着白色的落地礼服,她故意翻起白眼。   “你太狠了!竟然这样吓我!” “狠吗?我有你狠吗?”   “你太恶毒了,竟然讲这样的故事给我,你明知道我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了不起吗?我在 12 岁时父母就都去世了,我也没有像你一样!”   亦如瞪起眼睛,我之前太纵容你了,看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你实在作恶多端,放蛇咬我,还杀了我的犬!讲个故事你就觉得我狠了, 那你知道还有更狠的事情在等着你吗?   你本来不在我的名单上,我根本无心杀你,我的目标是蔡高峰, 但你硬往枪口上撞!   “你想怎样?”蔡行芸心虚,觉得这个电梯慢得就像乌龟在爬。   “杀了你。”   “ 你 敢 ?” “那就走着看吧。”亦如摆出微笑,露出两个小梨涡,“其实,我也在想一个问题,每天想得吃不下、睡不好。”   亦如逼近蔡行芸,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让她不能逃走。你说,我和沈亦如长得像吗?   24   “她真这样讲吗,要杀了你们,可能只是气话吧?”秦楠神色凝重。   “肯定不是气话,她讲的时候那么恶狠狠地!”蔡行芸歪头看着秦楠,“秦老师,你对我家里的事情很感兴趣!”   “是你讲得引人入胜,我也是关心你。”秦楠掩饰。   真的吗?蔡行芸高兴起来,恢复了少女的活泼,顺势啄了一下秦楠的脸颊,秦楠没有躲闪。   “一直在说我家里的事儿,现在可以说我们了吗?我真的很爱你, 我们在一起,可以吗?”蔡行芸的眼睛闪着期盼。   许久,秦楠转过脸来,笑着说,那我们就试试吧!   蔡行芸的画展如约而至,蔡高峰果然花了心思。   这一天,盛装打扮的亦如孤独地游离在热闹的人群外围,和应约而来的秦楠遇上。   还来不及在彼此的眼神中读出内容,蔡行芸一把就挽住秦楠,挑衅地望着亦如,蔡高峰脸色阴沉地盯着三人,付饶对他耳语几句,他才“嗯”了一声。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秦楠问候亦如。   “你们认识?”蔡行芸大吃一惊,顿时不悦。亦如面无笑容,淡然回礼,一切都好。   “但脸色不太好,是病了吗?”秦楠完全无视蔡行芸,脸上写满了担心。   蔡行芸不理亦如,硬生生拖起秦楠就走,来到蔡高峰的身边,径直介绍起来:“这就是秦教授,我今天的贵客!”   蔡高峰被付饶捏住胳膊,硬挤出笑容,握了握手。   “哎呀!这位就是秦教授呀,行芸天天把您挂在嘴边。”付饶女主人一般喜笑颜开。   “何止是老师,就快是老公了!”蔡行芸没羞没臊,挽着秦楠,就像在战场上俘获的战利品一样。   蔡高峰见状无可奈何,见女儿在这么多人面前宣告出来,自己已经回天乏力。   其实蔡高峰对秦楠没有偏见,关键是白舸流的儿子和蔡行芸是同学,一直很喜欢她,如果女儿爱上别人,驳了老白的面子可怎么好呢?   可惜自己一直反对,结果还是生米煮成熟饭。   蔡高峰正烦着,一转头看到亦如,气不打一处来,脑补出亦如和白舸流的“龌龊事”,只觉得白舸流真是个王八蛋,挖沙子他拿大头,儿子就想睡我女儿,自己就睡我老婆,真是恨得牙痒痒!   “你不帮忙招呼客人吗?”   “我和大家不熟。”   “对!你只和白省长熟。”蔡高峰冷嘲热讽,“毕竟你们关系不一样,除了白省长,沈小姐和哪个也不熟!”   亦如被晾在原地,便把手中的红酒一口饮干,穿过美术馆大厅, 一个人来到庭院中,正望着一株无名小花发呆时,有人拍她肩膀,回身一看,是秦楠。   “再见你一面真难呀!”   “是呀!当年一别,我等了20年才再见到你。”   亦如,你还在怪我吗?秦楠急了,上次我们不是解释过了吗?我没有丢下你,我们只是错过了,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你知道这 20 年对我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吗? 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你,为什么你不给我机会呢?!   “你还需要机会吗?你就要做我女婿了。”亦如折断小花,用手指揉捏着。   傻瓜!秦楠搂住亦如的肩膀,我只是想靠近你,这是我现在能找到的唯一办法。   “靠近又有什么用呢?”   亦如的内心充满哀伤,想起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明明是春天我却感到绝望,夏天来临了我还是看不见阳光,秋天的落叶将往事都埋藏,准备好冬天将你的一切都遗忘……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3   午后三点,五星级酒店大堂的德国餐厅,陈军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发现自己早到 30 分钟。   点上一杯黑啤,边喝边看电视里重播的世界杯球赛,德国队正在庆祝胜利,可惜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舞台上还有一个东南亚的乐队在表演,火辣却不喧闹。   真没想到对方要到这里见面,陈军环顾四周,这里充满德国元素, 有工业文明的强悍,也有德意志民族的细腻严谨,服务员彬彬有礼, 口中的黑啤也醇厚香甜。   毕竟只是找对方了解一下情况,考虑到她的身份,陈军也没有选局里。   不过,她刚刚出现,陈军顿时惊呆,手指竟然微微地颤抖,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在陈军眼中,她太美了,不像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有种说不出的光泽。   还来不及细想形容词,她已经翩然而至。   “蔡夫人,您好!”陈军赶忙伸出手来,对方轻轻搭一下,“您应该就是陈局长,幸会。”   蔡高峰的夫人,名媛沈亦如女士放下手包,轻轻坐下,指尖撩拨额前垂下的刘海,展露出温婉迷人的笑容。   陈军不敢心猿意马,赶紧开门见山:“其实今天请您过来,是想了解蔡高峰先生掉进下水道一事,此外,也想了解松村健这个人,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亦如指指鼻子,因为感冒,声音沙哑讲话不便,但表示必定知无不言。   “蔡先生一事,您觉得是意外吗?”   说话间蔡夫人表情纠结,抓起身旁的小包,打开中间的夹层,掏出一包封口的纸巾,撕掉封纸,拿出一张,抖开后放在嘴边,微微侧身低头,准确地把喷嚏打进去。   陈警官赶忙致歉,不知蔡夫人生病,非常冒昧。   蔡夫人嫣然一笑,说道:“失礼的人是我才对,蔡董经商数年,不可能没有仇家,我认为不是意外的可能性很大。”   “那您觉得什么人会对蔡先生不利,有具体名字吗?”   亦如不假思索地说道:“光是我知道的名单怕是也有上百人,排在前面的我就给您列举几位吧,我不知道的估计更多。我认为这个方向是查不清的,事实只有蔡董本人最清楚,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他不想说也没辙。”   “那松村健呢?蔡夫人您和他熟悉吗?”   亦如冷笑:“一面之缘,我不是随便和别人熟的人。不只是松村健,很多人都是过眼云烟。”   说这话之际,陈军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猛然发现,自己原来认识她! 第六章 铃兰的幸福   铃兰的花语是受眷顾的纯洁。   鸳瓦融旧霜,独夜添晨光。春水涨桃花,暖风送归鸦。   1   蔡高峰去东瀛出差,亦如也出了门。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到湘桂交界的德崖侗族自治县,此行一共 16 个人,都是善心人士,既有身家不菲的企业家,也有普通白领。   机场集合时,亦如正和慈善女性联合会的张秘书长聊天,一位男士拖着箱子走过来。秘书长见来人,为亦如引荐:“这是澄洲大学的秦楠教授,这是沈亦如博士。”   两人对视一笑,秘书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飞机上,秦楠和亦如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   空少俯身问候:“沈亦如女士,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接着问候秦楠。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高空飞行时还能清晰地看到山川河流、城市乡村。亦如坐飞机从不坐窗边,透过秦楠的位置,她凝视着舷窗外一方深邃的蓝色天宇和稀薄的浮云。   空少送餐时,亦如拿出自己的杯子,请他把咖啡倒进去,又拿出一张手帕垫在下面。见秦楠看着自己,忙解释,我不用一次性用品。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子的秦楠不自在,亦如赶快安慰,改变从今天   做起,从现在做起就不晚。秦楠马上就要扔杯子,亦如赶快拦住他, 你还是小时候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气,这杯喝了就算了,没用过就扔掉更是浪费!   亦如便讲起大学时代自己组织激进环保社团的往事。那时政府还没有限塑令,亦如和一群关注环保的同学成立了名为“打击白色恶魔” 的社团,应该算是国内第一个反对无限制使用塑料制品和一次性用品的民间组织。   除了大量制作、印刷和发放宣传单页,通过各种途径宣传环保理念,还亲手缝制了一大批布袋子,在超市和菜场免费发放。   不过为什么说我们激进呢? 因为我们是半强制性的。   比如在超市发布袋子,给你就必须要,要了当场就必须用。否则的话,我们就会死磨硬泡,跟踪盯梢。遇到有人反抗,我们恶言恶语, 甚至武力解决!   “是够激进的。”秦楠笑了,想起自己当年没完没了地打群架,很多时候也是为了打抱不平,为了所谓的“正义”。   “现在回忆当时的举动的确可笑!可是看着眼前这些愚昧自私的大众,我们真的爱恨交加!我们是把公众责任扛在自己肩上的一群人,不过我们的力量杯水车薪,保护的速度远小于大多数人破坏的速度。这时候我们就意识到,环保光用软办法也不行,在法律缺失或执法力度不够的情况下,必须采取强硬手段保证社会公众利益。因为任何人污染环境的后果都是需要我们一起承担的。”   秦楠看着身边的亦如,着迷地听着她的阐述,感叹除了身体的成熟,如今她心境的成熟和时刻体现出的自信、坚韧和无私。秦楠被深深折服,透着舷窗看着映射出的她的影子,心里千言万语。   “给我个机会吧!让我重新走近你。”   2   下了飞机,在高速和省道上飞驰了一天,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儒木镇。   儒木镇只是此行的中转站,休整一晚后,明早还要坐 6 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达德崖。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都是崇山峻岭险象环生的盘山路。大巴车要沿着在悬崖峭壁上凿出的土路慢慢驶上高原,稍不留神就会跌下深渊,车毁人亡。因为路很窄,为了减少会车,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就得上路。   当地教委的同志安顿众人住在镇上最好的宾馆,亦如赶快说明,不用住得太好,而且费用我们会自行承担。   第二天,大巴车先沿着一条静谧舒缓的河谷行驶,路两边植被茂密,满眼绿色,秦楠的手机 GPS 定位显示这里叫做“玉女溪”。   此刻太阳还躲在山峰的后面,浓重的暮霭笼罩着山脚,还真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清凉、潮湿的薄雾,亦如深呼吸,感觉透彻的畅快。   经过一个个不知名的侗寨和苗寨,一座座风雨桥伫立在溪流河谷,古朴的吊脚楼掩映在芭蕉林和竹林里,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黝黑发亮。屋前是晾晒粮食的平地,有人蹲在井边刷牙。檐上挂着红红的辣椒和苞谷,屋后是布满绿苔的水塘,偶尔看到几只细弱的小鸭子游过。   地里的二季稻谷正长得热闹,清晨人们已经开始劳作,牵着水牛的少年,背着猪草的老人家从车旁闪过,空气中是柴火煮饭散发出的浓郁香气。   车子慢慢爬上山顶,视野豁然开阔,太阳霍地露出了头,金色的阳光如同佛光,瞬息燃亮山谷。向山下望去,溪流蜿蜒在山峦之间, 村寨上空弥漫的青色烟雾逐渐消散,竹林的颜色显现出翠绿,层层梯田尽收眼底。   好一首美丽的田园诗篇!   正午时分,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德崖县德崖乡格布村。这是一个完全隐藏在大山山顶的侗族寨子,还有一部分苗族、土家族也聚集于此。上山的最后一段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大家只能下车扛起行李,沿着手工凿出的石板路爬上山顶。   山顶又是一番开阔的景象,极目远眺,山河尽在脚下。   与山下不同,山上的房子基本上是石头垒成的,有些还是明清时期的建筑。这一方世外桃源,远离了战火的洗礼,也远离了文明的叨扰。年轻人陆续搬到山下的镇里或者县里,如今这里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大多数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   格布距离邻近的几个寨子并不远,知道亦如他们要来,老乡自发在村口等待。有的抱着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有的扛着自己采的山货,还有的拿着刚从地里挖出的新鲜凉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行人也带来了很多物资,秦楠把常用药品分到聚拢过来的村民手里,耐心地对几乎听不懂普通话的老妈妈讲解用法。一位长者今天刚好扭了脚,秦楠帮一位医生坐在村长家的草垛子旁为他正骨按摩。一位经营超市的队友运来了大量的油盐酱醋等生活物资,亦如和   另外几个人在分发棉被、衣物和书籍。她时不时向秦楠张望,秦楠把村民的脚抱在怀里,专注地配合医生。   此行共分发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捐赠物资,并与十位贫困儿童签定了定向扶助协议,承诺一直负担到他们大学毕业。亦如又到隔壁寨子里探望了之前扶助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梳着整齐辫子的女孩儿一看到亦如立刻扑在她的怀里,大声地叫着:“亦如阿妈,我很想你。”   夜幕降临,站在山顶远望,启明星分外明亮,一抹残霞还留恋在地平线上,山下却已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在亦如等人的帮助下,去年这里通了电,手机也有了信号,只是很多人还不舍得用。村长家的堂屋里点起一盏昏黄的小灯泡,大家围坐在矮桌旁吃饭。   3   忽听大门开了,一个初中模样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村长老婆回身招呼她:“四妹,你来了。”   女孩儿怯怯地笑笑,四下打量着这群山外来的客人。亦如捧着饭碗回头,女孩儿看到她,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   “亦如阿妈!”   亦如一看,也欢喜地放下筷子,抓住了女孩儿的手:“是四妹啊!”四妹用力地点头,还是害羞地笑着。   四妹是亦如第一个资助的孩子,第一次进村时,透过一张张质朴纯真的小脸,亦如被一个高高瘦瘦,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吸引。她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另一手上还牵着一只小山羊,远远地站着。   亦如向村长打听了女孩儿的情况——她是隔壁矮寨的,距离这里有两里山路。她的父亲是寨子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山下做事,母亲是从外省嫁来的。大前年,他父亲忽然得了尿毒症,身体彻底垮了, 只好回到山顶,母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一个弟弟,已经辍学很久了。   就是这个女孩儿了!亦如决定。   从那天起,亦如就负担起女孩儿和她弟弟全部的学杂、生活费用, 会一直到两人大学毕业。   “我下午和阿爸去地里干活,和您错过了,所以我就现在过来了。” 四妹的声音很好听,张口唱歌就像一只百灵鸟。她家的门口有个   高高的石头台子,远远望去就像个天然的舞台。亦如听说同为湘西人的某著名女歌唱家老家门前也有这样的一块大平台。也许有一天,走出大山的四妹也能站在世界最绚烂的舞台,想唱就唱,唱得响亮……   带个小酒窝,笑起来眯眯眼的四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个烤好的苞谷,用荷叶包好,递给亦如。丝丝的香甜渗出,拿在手上还是热的。四妹又拿出了几个同样温热的鸡蛋,递给旁边的叔叔阿姨。   “你阿爸身体好点了吗?”亦如帮她抚了抚头发,想起下午到处找四妹,心里正在遗憾,她就来了。   “好一些,多亏您和叔叔阿姨,每个月他都会下山去做渗析。”四妹对众人鞠了个躬,几个认识她的队友点头微笑。   “学习还好吗?”   “阿妈您放心,我和弟弟学习都很努力,他快上初中了,考试每次都得第一名呢!我差一些,只考了第五名。今年又有城里来支教的老师,我们已经在学英语了……”   秦楠走过来蹲下,手里拿着一件粉色的新外套,背后有白雪公主的图案,亦如突然想起儿时秦楠送给自己的那件羽绒服。   “你应该能穿哦,这是叔叔送给你的。”   四妹赶快站起来,看了看亦如,见亦如同意,于是害羞地抿嘴接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天色太晚,四妹要走了。亦如和秦楠穿上衣服要送她回去。四妹赶快摆手:“外面太黑了,山路不好走,不要送的。”   又指了指门外竹林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对亦如说:“那是弟弟,他有点害羞,让我给您问好,苞谷就是他烤的。”   秦楠又回屋拿出了一些文具和药品,还有一个装满了钱的信封, 嘱咐四妹拿好。四妹说什么也不肯要,拉扯中眼泪都流了下来。见亦如和众人执意要她收下,才认真地谢过秦楠,依依不舍地离开。孩子一步一回头,直到消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亦如久久地站在村长家的大门口,不肯进屋,秦楠陪着她,发觉亦如哭了……   抬头时,满天星斗,一条璀璨的银河在苍穹。   在山顶的两夜,大家都被村民朴实的真情感动着。一个男孩儿爬上了高高的大树,捅了一个大马蜂窝送到村长家,给大家吃油炸蜂蛹。晚上的餐桌上出现了一盘小鱼小虾炒辣椒,听说那是几个光膀子的男孩儿到溪流旁,在深秋已冰冷的水里抓来的。怕外来的客人不习惯, 壮实的村民,用毛竹连夜搭起了一座全新的厕所……   这些孩子和大人不会讲煽情的话,他们用微小的举动表达着感恩的情愫。虽然沈亦如和秦楠是来帮助他们的,可谁能说施助者的心灵没有同样受到净化和升华呢?   正如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 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第三天天明时分,队员准备回程。到了儒木镇,秦楠告诉领队张秘书长,从这里他将回趟北方老家。对方欣然同意,秦楠望了亦如一眼。   车到了机场,亦如说由于有其他事务自己将在此转机,不和大家一起回菲城。秘书长不多问,只是嘱咐她要多注意安全。   拨通了秦楠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阵轻快的笑声:“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回头看看!”   身着风衣,立起领子戴着宽大墨镜的秦楠就站在机场问询处旁边的特产专卖店前,样子酷酷的,挥了挥手中的手机。   4   仿佛又回到了梦里,模糊的一场噩梦,纵使有人摇晃呼喊,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上火车,亦如就开始沉默。   软卧的这一个包厢只有秦楠和亦如两人,这次是两个下铺。故乡还是没有机场,只是进入山区的高速公路开通了,绿皮火车也换成了电气化列车。   正值深秋,第一场雪还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野,如同没有捡拾的棉花。一方高远的蓝天下,金色的阳光斜射在斑驳裸露的深褐色土地、干枯的草坡枝桠和缺乏生机的民居,明媚却无力。   这一幅平凡的北方冬日图景在车窗外闪过,亦如却看得沉迷。 夜深了,两人和衣躺下。多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两人就是这样相对而卧。离家快 20 年的女孩儿,如今重归故里。知道她此刻必有万千心事,秦楠也不打扰。   下了火车,亦如拿出墨镜戴上,秦楠给她摘下来,没有这个必要。的士停在一处幽静的小楼,门口还有站岗的武警。秦楠带着亦如走了进来,指一指温暖的灯光:“这就是我的家了。” “到你的家里,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的父母正好也想见见你,没有外人。”   门开了,一位慈祥的老伯打开门,见到秦楠非常高兴,回头喊: “老伴,小楠回来了,快出来啊!”   秦楠的妈妈也迎出来,秦楠眉眼中的清秀来源于妈妈,看得出老人家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接到了儿子回家的电话,老两口和保姆忙了两天。自从儿子离家,老两口从首都回来,日子一下子就悠闲起来。吃饭时,亦如一言不发,老两口也不多问,只是和儿子聊聊他的工作,告诉他一些亲戚里道的事情。   晚餐特别可口,道道都是秦楠母亲亲手烹制的,都是亦如思念多年的味道。此刻见秦楠一家父慈母爱,亦如又涌上很多感慨,眼泪蒙上眼睛,好歹没有流下来。   晚饭后,收拾妥当,吃完水果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秦楠带着亦如起身离开。秦楠的母亲把儿子拉到卧室,低声说着什么:   “小楠,应该……”   “算了……”   出来时秦楠母亲眼睛红了,拉住了亦如的手。   “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小楠也……”秦楠父亲赶快拉扯她的衣服,老太太抹抹眼泪,“我们全家对不起你!”   秦楠怕母亲说得太多,赶快搂住她:“妈妈,我们还会住几天,天天都会回来。”   老两口赶快回答,好好,盼着你们天天都回来。第二天,哥哥把车借给秦楠,两人故地重游。   走进三贤峰公墓,在一排排大理石墓碑里,亦如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立碑人是孝女沈童。19 年前,自己离开时记得母亲被葬在后山的山坳,靠近一条小溪,和父亲的一件棉衣合葬,如今怎么已经迁到城市公墓?   “我听我哥说,8 年前因为开发用地,你舅舅打算为你父母迁坟。可是他们没钱,你母亲的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前年我从国外回来,帮叔叔阿姨买了这块墓地,以你的本名立了这块碑。希望你回来时,可以和父母团聚……”秦楠挽住亦如的胳膊。   亦如已泣不成声,扑到父母的墓碑上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了,所有被强烈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千言万语化成恣意的眼泪。她死死搂着冰冷的石头,好像这就是父母曾经温热的怀抱。   她的手指深深地抠着,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号,似在乞求又似在倾诉……   秦楠实在不忍心看她,眼泪也夺眶而出。从车尾箱中拿出早准备好的花篮、贡品和香烛,秦楠帮亦如摆在父母墓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不知道哭了多久,亦如才慢慢缓过来。只觉得内脏都涌出喉咙,   一口就吐得出。给父母磕了无数个头直到没有力气,亦如又点了一炷高香,满眼泪痕地看着香火一点点燃尽,然后,在秦楠的搀扶下,蹒跚地站了起来,又鞠了几个躬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你哥怎么知道我父母要迁坟呢?”亦如轻声问秦楠,秦楠一边开车一边讲述往事——   原来,秦楠随父母回到家乡后,和亦如失去联系,不知她是否会和家人联系,所以多次到她舅舅家打探,顺便探望亦如的姥姥姥爷。几年后,老人先后去世,葬礼秦楠都参加了,还忙前忙后帮助料   理。亦如舅舅的身体也不好,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亦如表妹读书也需要钱。因为舅舅两口子都会做饭菜,秦楠就介绍他们到哥哥的饭店工作。表妹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孩子都一岁了, 现在一家人都过得不错……   亦如万千感慨,满心感谢。   她握了握秦楠的手,继续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5   车子驶出市区,十几分钟后秦楠把车停在一间工厂门口。这里好是开发区,旁边是一排排厂房。“亦如,你猜猜这是哪里?”   亦如猜不出。秦楠笑了:“这是你的家哦!”   这里怎么是自己的家呢?亦如从车里下来,那个垃圾堆呢?那个山坡呢?自己家的房子呢?   秦楠指点各处帮亦如介绍,原来,随着城市发展,小城的土地也升值了。国家重振北方老工业基地,越来越多的工业企业恢复了活力,地处边境的亦如家乡,外资不断涌入,这里成为全国有名的河口工业经济开发区。   垃圾山移除了,亦如的家也就一起拆了。   车子又开到河滩旁的育才小学,学校竟然还在,可是老校舍早就不见了影子,如今这里是一所现代化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的私立中学,赫然挂着“育才国际实验中学”的牌子。   学校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不知哪个班级的调皮蛋接话头引起一阵哄笑和欢呼。操场上体育老师带着学生做拓展训练,所有的孩子蒙住眼睛排在一起,靠信任和合作摸索着去捡挂在旗杆上的矿泉水瓶。二楼有间教室传来悦耳的歌声,那是合唱团在排练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主题曲。   总是点着煤炉,用黝黑的大铝壶咕噜噜烧开水的传达室不存在了,取代它的是建在大门口、宽敞明亮安装了电脑监控设备的保安室。   那个总是透过小气窗,色迷迷盯着女孩儿的刘大爷也不在了,取代他的是身着制服训练有素,目光如炬的保安。   亦如看着学校气派的校门和层层叠叠的教学和寝室楼,默默祈祷曾经的校园悲剧不要再上演,永远不要再上演……   晚饭,秦楠带亦如到哥哥家开的饭店。   这十几年来,秦栋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开了100 余家连锁餐馆,除了韩国和东瀛的加盟店,去年还把生意做到非洲,在约翰内斯堡开了一家地道的中国餐馆,陈承接高档的宴席之外,牛肉面和饺子外卖都忙不过来。因为已经在法国市场受到好评,今年就要全面进军欧洲市场了。昨晚秦栋夫妻两人在外地,今天临时赶了回来。   嫂子于荷如今已经奔五,体态愈发“丰富”,说话却还是爽朗坦诚。晚饭时她反复打量亦如,啧啧称赞:   “这就是当年那个冬天也不穿棉袄的小姑娘啊,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啦,真是在马路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你也说,都 20 年了,人家就不长大啊!”秦栋嗔怪了她一句。亦如笑而点头:“嫂子过奖。”   于荷又说:“你和秦楠这么多年能再相遇真是缘分啊。人这一生逃不出个情字,有缘分要珍惜!秦楠和秦栋哥俩都不想随老爷子当官,我们做餐饮,没借他老人家什么力。全家都指望秦楠接班,他却坚决要去大学当老师,而且跑到澄洲!他都是为了找你啊,这孩子这些年心里苦啊,放不下。”   秦楠赶快敬一杯酒给大嫂,于荷一仰而尽,低头时眼泪流了下来:“你们两个孩子可怜,老天爷太折磨你们了……孩子,我们这个家欠你太多了……”   “少说几句吧!”秦楠的大哥看了老婆一眼。   “对!现在你们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事儿了……以后别分开了, 答应嫂子吧!”于荷擦擦眼泪,笑着望着两人。   亦如实在听不懂嫂子的话,为什么秦楠的母亲和她都说对不起自己呢?   “因为没和你商量,所以还没告诉你舅舅舅妈。”秦栋双手捧杯也敬了亦如一杯,北方汉子话不多,都在酒里。   “谢谢你们对我家人的帮助,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你们!”亦如起身要下跪,众人都表示应该的,千万别介怀。   “你舅妈做的辣白菜真是好吃,给店里带来不少回头客。你舅舅做事踏实,也是我的好帮手。他们人都很实在,有时候想起你,你舅舅会难过地哭……”秦栋又说。   亦如点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秦楠递过面巾。   末了,于荷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亦如,打开是一只纯净的玉镯子。见亦如不解,于荷解释道,秦楠告诉我们了,你妈妈留给你的镯子你送给了舅妈,舅妈又把它卖了,我们想送你一个,这是秦楠妈妈买给你的。   她老人家想告诉你,你就是她的女儿,她一辈子都做你的妈妈! 亦如想推辞,秦楠不由分说地扯过她的手臂,把镯子套了进去。   “拿着吧……”秦楠眼睛已经红了。   在酒店安顿好后,两人忽生尴尬,秦楠不舍得早早离去,又借故在亦如房中逗留了一会儿。正好亦如背包的拉链断了,秦楠用钥匙上的瑞士军刀不紧不慢地修理。   今天亦如哭了几次,眼睛有点红肿,洗了澡卸了妆的脸很是苍白。秦楠看到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若隐若现的眼袋,细看之下,还有几条鱼尾纹,线条也有些松垮。   原来,亦如也正步入中年,今天看来,至少比平时老了10岁。秦楠心如刀绞,一阵阵刺痛,痛到灵魂深处,细胞的每一丝肌理。时间太晚了,秦楠再没借口留下,亦如送他到门口。虽然明早就   会见面,秦楠却难舍难离,仿佛生离死别。终于,终于……秦楠鼓足全部勇气,抱住了自己思念 20 年的女人!   亦如没有反抗,只是任由秦楠越抱越紧。   思念和牵挂变成此刻无语的相拥,用泪如雨下已经不足以形容……   6   这趟外出,不管怎么努力,亦如就是缓不过劲来。她想尽办法, 却怎么也回不到从前。   因为心乱了。   亦如的灵魂还在空气稀薄的汀澜山顶神游,可肉体还不得不委身于现实里的菲城。   虽然和蔡高峰闹翻了,但亦如还是偶尔去蔡氏集团转转,发现蔡高峰已经授意不要夫人经手任何具体事务,蔡高峰同时宣布将个人名下的部分股权转移给女儿,她也一跃成为蔡氏第三大股东,排位紧随梁革华。   又过了不久,董事会上蔡高峰亲自宣布,D 计划今后将由女儿蔡行芸负责。   蔡行芸得意洋洋地在亦如面前转悠,公然向她喊话:蔡氏和这个家都不需你了,识相的早点滚蛋!你不是一直反对 D 计划吗?你越是反对我越要做好!总之就是,你讨厌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你反对什么,我就坚持什么!   反正和你死磕到底……   白舸流偶尔还是打来电话,吩咐亦如到酒店等待。   美好的泡沫被现实击碎,可是亦如不在乎,因为秦楠不同了,他真正成了亦如的秦楠了。   初恋的甜蜜、少年时光的清新,夹杂着惊厥人生经历后沉淀的苦涩,那么温柔的秦楠和那些缠绵不眠的夜晚,亦如每一秒钟都在回味。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深深陷入了激情漩涡,好像泄洪的堤坝无可阻挡。   这是36克灵魂无怨无悔的奉献,是肉体无休无止的索取。他们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时间在两人的身边停止了,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秦楠紧紧地拥着亦如,多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不分开一秒。亦如想象着有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开自己的每寸皮肤,再用熨斗熨平,这样就能和秦楠完全贴在一起,完完全全的。   亦如形容,自己就像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乞丐忽然发现身下的土里掩埋了巨大的宝藏。她用手指用力地抠着,指甲掉了,骨头露出来,直到血肉模糊,还是不能停止。   秦楠在黑暗里抱紧了她,我也是,亦如,亦如!   秦楠无数次追问亦如,你爱蔡高峰吗?可以离开他吗?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亦如却面有难色。   “你真的爱我吗?”   “你还会怀疑吗?”   “那你爱他吗?”   “还用问吗?”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离开他?”   每次话到这里,亦如便无语,秦楠只能叹气。   7   菲城晴朗的日子,夕阳下亦如开起快艇,加大马力朝深海驶去, 坐在艇上的秦楠心情也非常舒畅。   亦如早就向秦楠介绍过了——   菲城是中华白海豚之乡,白海豚是哺乳类鲸目海豚科,分布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近岸的浅水区,在我国数量稀少,只有菲城湾有几百头,是世界级濒危物种。   菲城湾位于菲江、汀澜江与海水的咸淡水交汇处,20世纪70年代曾经发现过白海豚,其后十年间失去踪影,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当地加强了海湾的生态环境建设,白海豚才重现,不过只以每年20-30 头的数量新增。   可是,根据环保组织中华白海豚研究基地监测数据显示,近5 年来,不仅是白海豚,就算是其他类型的海豚,在菲城湾的数量也是急剧下降……   “那是什么原因呢?”秦楠不解。   “多方面因素,但主要是人为因素……”亦如欲言又止。   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豚活跃的区域,亦如把快艇停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开始大声呼唤海豚,秦楠也帮着呼喊。   可是,他们喊了一个多小时,海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海水。回程的路上,亦如心情沉重,秦楠也感觉非常沮丧。   “现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肯出现了。总有一天,它们会死绝了……”   上岸之后,亦如把车子停下,路边有一位矮小的客家女孩儿在卖芒果。   亦如站在树荫下,用彩色的丝巾包着头发,痴痴地凝视着正蹲在地上挑选芒果的秦楠,过往种种,甜蜜夹杂苦涩一并涌上心头——   其实除了美年达加天府花生,亦如已经多年没有吃芒果了,还记得两人刚逃亡到菲城的日子,秦楠会精挑细选买给自己,亲自把芒果切成小格格,喂到她的嘴里。   亦如又想到死去的父母,他们没有吃过芒果,他们甚至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水果,因为他们到死也没有走出大山……   亦如依然不敢想象父亲被掩埋在大地深处的情景,临死前的一刻,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父亲在想什么呢?当排山倒海的泥土压垮他温暖的身躯时,父亲的灵魂是否能飞出躯体,得以解脱?   而母亲呢?当病痛一点点蚕食她柔美的躯体,看着还弱小的女儿,她是否感觉万念俱灰?此时的她身处何方呢?是否带着银色的铃铛,正愉快地为心爱的人舞蹈?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亦如体会着这份用生命换回来的爱的珍贵。忽然,一阵心烦意乱涌现,莫名的不安郁结在胸口,海风撑开她的头巾,亦如不由自主地望向云雾霞帔的汀澜山方向,眼神久久凝结。   8   亦如约秦楠在云顶禅寺见面,老地方。   秦楠知道她喜欢这儿,可亦如从不烧香也不许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正殿的蒲团上,凝视佛像的眼睛。   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自己还记得——   那是一个打工休息日,两个孩子出来玩耍。这么好的天气,秦楠想去世界之窗坐海盗船,可亦如听说汀澜山有尊南海大佛,一定要去看看。   猜了拳,秦楠输了,他是故意的。   春天的微风把花草最美的姿态唤醒,遍地是可人的嫩绿,海风吹开漫山火红的木棉。在菲城郊外洒满阳光的海边公路上踩单车,身边是一片片正在汩汩灌溉的水田。细细听,有风和树枝缠绵嬉戏的呢喃。   坐在后座的亦如穿着新买的花裙子,披下及肩的长发,清新得就像刚出水的藕尖。   不知不觉来到汀澜山脚,秦楠跳下单车。顺一块石牌指引,眼前就是上山的路了。手牵手走到半山腰,气喘吁吁的两人才发现不对劲。   为什么一个香客都没看到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挑担子的从身边经过。   “云顶禅寺对外开放吗?”   秦楠拉住一位老乡,用当地话问。老乡讲了半天,秦楠明白了, 原来这次白跑了一趟,禅寺两个月前关门了,何时开放还不知道。   两人带着失望转身下山,谁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几分钟之内就下起大雨。一个挑担子的和尚健步如飞地从身边经过,大声呼唤:   “马上就到禅寺了,先去避避雨吧!” “还是去吧,不然你会感冒的!”   秦楠拉起亦如赶快跟上和尚,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云顶禅寺厚实华丽的牌坊山门。   和尚回身招呼他们,敲了敲旁边的小门,小和尚打开气孔,立刻把大门打开。秦楠和亦如跟着进了禅寺。   走进后秦楠不禁发出惊呼——   眼前出现了一座气象巍峨的宫殿,宇顶游龙,流光溢彩。绵延的回廊把大殿、藏书阁、钟鼓楼和禅房连成一体,一眼望不到尽头。殿内宽敞雅洁,最高处悬挂康熙皇帝亲赐的九龙匾,上书“波靖南溟”,另一块题为“纳泞汇疆”的牌匾是创寺人弘玄大师亲书。   大殿立一尊汉白玉菩萨,足有十米高,慈眉善目,仪态端庄。旁边供奉十八尊罗汉,栩栩如生,令人不敢直视。   “奉茶!”放下担子的和尚引两人坐在大殿东侧的禅房里。“不用那么麻烦了吧!”   秦楠听到小和尚应声,遵命,住持!才知道刚才一同上山的和尚竟然是这里的住持。   9   亦如见倒茶的小和尚直盯着自己,便微笑回应。小和尚一惊,竟将茶杯打翻了。释介挥手,命其赶快退下。   “女施主是否自知与佛有缘?”   “我自知。”   秦楠正要说话,亦如开口:“我小时候生怪病差点夭折,做法的说我命不是我命,要我等足七年,自然有人授禅机。”   释介伸手一指,那你可知此像是谁?   “南海观音嘛!”秦楠插话。   和尚含笑望亦如,亦如走进大殿,细看之下回到禅房。   “此非南海观音大士,乃是辅兜昭孝纯正灵应孚济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也就是妈祖娘娘。”   释介点头,你果然认得!最简单的区别,大士扶如意杨柳净瓶, 妈祖执玉笏。可世人常将二者混淆。   “你太厉害了,这么长的名字你是怎么背下来的?”秦楠孙悟空一样跳了起来,手里正握着个爬山助力的棒子,和行者十分神似。   嘘!亦如不准他插嘴,专注地听大师解惑。   “不过妈祖如何供奉在此呢?恕我直言,天后神祗理应不属佛教, 世人多认为应归为道家。”亦如不解。   释介笑道:“非也,所有相皆是虚妄,天妃亦佛非佛,亦道非道,亦儒非儒,是观音大士赐予凡人之女。岭南世代打渔,是以为尊,以佑众生。倒不需要拘泥佛道之争。”   亦如明白了。看来大师引我来此,必有禅机相授。   “老衲今日尚不能道破天机,还需女施主以己力参透。”释介双手合十,低垂寿眉,“女施主不属凡界,但也非仙鬼,若成正果,还需经三苦戒五毒。”   “何谓三苦五毒?”   世上苦难皆可归为三苦,即苦苦、坏苦、行苦。苦苦,由苦事之成而生苦恼者;坏苦,由乐事之去而生苦恼者;行苦,行者迁流之义, 由一切法之迁流无常而生苦恼者。欲界有三苦,色界有坏苦行苦,无色界有行苦。   而苦苦又包含八苦,是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人性暗藏五毒,贪嗔痴慢疑。贪乃贪婪,五毒之首,众孽皆由贪生。嗔为怨恨,痴指愚痴,慢即轻慢,疑为怀疑。五毒并非孤立存在, 痴者轻慢喜嗔,贪人好疑。   欲道众生无可幸免,皆受三苦染五毒。众生从无始以来,因无明痴惑,造成种种业,一遇顺境,便起贪心;遭遇逆境,则生嗔慢。   《金刚经》曰“无住生心”,女施主应不执着不着相,上供诸佛下化众生,生大慈大悲心。彻底断除贪、嗔、痴烦恼,便可剪断轮回锁链,出离生死之网。从禅中得禅定,方可超脱欲界。   切记!切记!   言罢,释介一把推开正殿大门,雨后的太阳刺痛了亦如的眼睛。摇摇身边的秦楠,因一场大雨躲在亭子的两人竟然睡着了,亦如还做了一场梦——   站在半山遥望大海,云雾涌起,天水一线。趁大雨再来之前,赶快下山吧!   10   蔡高峰得了肺炎住院了。一个人在湖边散步的亦如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是个叫大雷的孩子,好像也是得了肺炎高烧不退,后来死了。他长得什么样子呢?   亦如想不起来了。   他为什么会得肺炎呢?   亦如隐约记得,那是因为零下二十几度的隆冬,他掉进了小河的冰窟窿里,又穿着湿透的棉衣棉裤走了几里路回家。   他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呢? 这次亦如记得很清楚。   响晴的冬日下午,放学后,两个孩子慢慢地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他们背着大大的书包,一边走一边玩。男孩儿拖着两条鼻涕,不停地往肚子里吸。女孩儿的头发乱蓬蓬的,可能是头皮痒,不时抠着。   “我昨晚吃了大螃蟹,是我姐从海边带回来的。”男孩儿有点得意地显摆,“刺溜”一下把快流到嘴边的鼻涕吸回去,再用袖子往脸颊上一抹。   “什么是大螃蟹呢?”女孩儿奶声奶气地问。“就是一种鱼。”   “好吃吗?”   “可好吃了!”   女孩儿咽了咽口水。   “我想给你拿一条,可我妈不准。”男孩儿有些歉意,自从他爸爸答应女孩儿给他“当媳妇儿”,他觉得必须要照顾好女孩儿。   “没关系的,我不馋。”   见女孩儿还是有点失望,男孩儿忽然想起什么:“听我姐说螃蟹是长在水里的,那这条河里肯定有螃蟹吧!”男孩儿指着身旁的小河, 说是小河其实水也不浅呢。   女孩儿也觉得这里可能真的有螃蟹呢! “那我去给你抓几只!”   说话间,男孩儿已经甩下书包,蹲下来,顺着护堤上的积雪慢慢地溜了下去。河水还结着冰,男孩儿跪在冰面上,捡了块石头把堤旁已经变薄的冰砸碎,用手抠出一个冰窟窿来。接着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水里摸索着。   女孩儿有点害怕了,她在河堤上大喊着男孩儿的名字,叫他快点上来。   “别怕,我就给你抓住了啊!”   男孩儿大声回答,把身子探得更低。忽然,身下的冰呼啦一下裂开了,男孩儿整个栽进刺骨的河水里……   一阵寒风瞬间吹透了亦如的骨髓,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嘴里蓦地涌上了芝麻牛皮糖的香味,亦如嚼了嚼。   很香。 第七章 木棉的报复   木棉的花语是英雄般的仇恨。   十年心事苦,惟为复恩仇。两意既已尽,碧山吾白头。   1   三月,木棉怒放。   当硕大的红色花朵火苗般在枝头跳跃时,菲城的天空一夜之间被点燃。   春天的性感撩拨着亦如和秦楠的荷尔蒙,这段时间两人见面很少,秦楠因为母亲住院,陆陆续续地总是飞回老家。   可是身心的渴望却是不受理智支配的,越压抑越强烈。   亦如确信自己患了严重的“皮肤饥渴症”,在睡梦里,她下意识地用指尖一遍遍划过自己的皮肤,从胸口到小腹,重温那种战栗的快感。但她自己知道,这个病只有一个人才能治好。   “这几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因为……”   “因为什么呢?”   秦楠在电话里追问,其实不用问,他就知道答案,可就是那么想听亦如亲口说出来。   “因为我实在太渴了……”   听到恋人这句暧昧的表白,秦楠就像被魔咒驱使了一般,慌着安顿好老人,坐上第二天最早的航班,心急如焚地赶回菲城,直奔约定地点。   闲凝轩是一家坐落在木棉路的餐馆,私密、高档。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深藏着一栋精细雕琢的建筑,全景落地窗,四周掩映着茂密的林木。门口有一眼汩汩涌出的温泉,假山盆景,石板筑路,松鼠嬉戏。   这老板还挺有情趣。   秦楠已经点好菜,正盯着窗外一片盛放的红霞,此时正是赏木棉的好时候,如果能和亦如手牵手走在路上,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   亦如绕到爱人的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秦楠转过身来,一把便抱住了心爱的女人。她的唇那么柔软,秦楠完全沉浸在细腻清新的体会中。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到有种要睡着的感觉,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想我了吗?”   “你说呢?”秦楠搂住亦如,“我只是恨时间不能永远停在这里……”菜很快上齐了,亦如和秦楠正说话间,忽听到有人敲包厢门。   一位漂亮的领班款步走向亦如,双手递上一张名片,毕恭毕敬地俯身问道:“请问,您是沈亦如小姐吗?”   亦如被吓了一跳,故作镇定答道:“是,请问有事吗?”   “您的老朋友希望见见您,不知道方便吗?”领班向门外一指。   “老朋友?”亦如用眼神征求一下秦楠的意见,秦楠眨眨眼。   “那见见吧。”   领班退到门口,一个体型略微发福的中年人推门进来。远远看去这人身形很像梁革华。   但亦如一眼就认出来,吴老板,吴文熊!   2   吴文熊走进包厢,不停打量着亦如。“我没看错啊,果然是你!”   吴文熊笑笑,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亦如。   亦如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秦楠已经一个箭步跳了起来,来到吴文熊面前,吴文熊一下子也认了出来。   “秦楠!是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先问问自己当年干过什么吧!”   秦楠一记老拳打在吴文熊的下巴上,对方躲闪不及,疼得“嗷” 了一声蹲下了,门口的领班吓得尖叫起来。吴文熊伸手就去抓烟灰缸,打算还击,秦楠毕竟年轻力壮,跳起来扑向吴文熊,就势按倒在地上,拳头便胡乱地砸向他。   亦如面无表情,望着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男人。   几个保安冲了进来,一个胖子一把抱住秦楠,把他拖了起来。秦楠的双脚还在蹬着,嘴里大声咒骂着吴文熊,你个王八孙子,你全家都死绝,死光光!另一个保安迎面一拳,秦楠的鼻孔一下子就窜出血来。吴文熊站了起来,照着秦楠的肚子就是一脚。   见秦楠挨打,亦如尖叫起来,抓起桌上的红酒杯摔在墙壁上。鲜红的液体和碎玻璃在雪白的墙上飞溅。   众人应声住手。   吴文熊刚进门就被打了,整个人已经懵了。连吐了几口血沫子, 舌头在牙上舔了一圈,确认牙都还在。雪白的休闲衫上血迹斑斑,假发也掉了,露出锃亮的头顶。秦楠也是两眼冒金星,满脸是血。被保安放开后,抓着椅子的扶手踉跄地坐了下来,不停地用袖子蹭着鼻孔直冒的鲜血。   “你够狠,你往死打老子!”吴文熊骂道,又吐了一口血沫子。“总有一天我要打死你!”   见他们住手,女领班带着两个服务员战战兢兢地进来,把桌椅扶正,保安们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   “出去吧!都出去!”吴文熊大吼,服务员和保安鱼贯而出,吴文熊起身把门关上。   “先坐下吧。”吴老板揉着下巴,抓过一张椅子,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去。   三人坐定,吴文熊用颤抖的手摸出一只香烟,香烟已经压瘪了, 他的手不停地抖,点了几下才点燃。   “我问问你,我都做什么了,你上来就打我!” “亦如就在这,还需要我明说吗?”   “好好!她在又怎么了,也轮不到你来打我吧?你他妈的算老几?”   吴文熊狠狠瞪着秦楠:“当年,是你赌博跑路了,把她丢下。如果不是我,她有今天吗?早去澳门做鸡了!也许尸体都填海了!”   “做鸡填海也比被你糟蹋强,你就是个禽兽!”   “随便你说,我无愧于心,我不欠她的,我在她身上花的钱数不胜数……”   “那是因为你强奸她!”秦楠牙关紧咬,身体气得直发抖。   “……这我承认,所以我拼命补偿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可是后来,我和亦如完完全全是真感情。不信你问问她!”   吴文熊指点着沈亦如,我们在一起8年,8年啊!东瀛鬼子都被打出中国了。我带她去过多少地方旅游你知道吗?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我们都说了哪些情话你听到了吗?我们睡了多少次你数得过来吗?   吴文熊用胖乎乎的手用力地拍打着桌面,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委屈,你再看看她,啊!切的眼睛,磨的脸蛋,漂的嘴唇,做的大胸, 这都是为了让我开心。我们之间的爱,你懂吗?你现在来打我,你算老几,你打我?   这些话就像晴空霹雳,秦楠只感觉两耳轰鸣,一瞬间跌进北冰洋。他转过身质问亦如:“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亦如仰起头,直视秦楠的眼睛。   如此冷酷、坚定的眼神让秦楠感觉窒息。他张着嘴,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喉咙,像鱼离开水般无法呼吸。此刻眼前的沈亦如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影像和吴文熊叠加在一起。   秦楠慢慢点着头,撑着站了起来,走出包厢……   3   菲城只有春天,这里是花朵的天堂。   花朵是七彩的,所以四季只能用绿色区分。如果树叶是翠绿和嫩绿,那是春天和初夏;如果树叶是油绿和墨绿,那是仲夏和初秋。假若你看到叶脉泛黄,偶尔有树叶凋零,那就是深秋或者冬天了。   满树嫩绿的季节百花初发,欣欣向荣,秦楠却魂不守舍。   在家里睡了一天精神好些了,秦楠开着车在城里转悠,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木棉路。在闲凝轩外踱了几圈,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虽然有些勉强,吴文熊还是答应见面。“你今天还是来打我的吗?”   吴文熊的嘴还是肿的,两个保镖虎视眈眈地站在身后。秦楠摆摆手,吴文熊招呼手下出去。   “我希望知道更多你和沈亦如的事。”秦楠开门见山。“哪方面的?”   “……感情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在一起8年。”   “能再详细一点吗?”   “你爱她?”吴文熊冷笑,“好像沈亦如说过,你为了她离家出走?”秦楠没吱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办公桌上的一只炭雕公牛。从这   个角度看去,公牛的下体比例很夸张,雕刻得十分入微。这让秦楠想起吴文熊和亦如共度的夜晚,直觉得胸口痛到极点。   “这个嘛……我认为你要离她远点。”   “为什么?”秦楠把眼睛从公牛的下体移到吴文熊脸上。“因为她是个魔鬼!”   吴文熊猛吸了几口烟,示意秦楠别激动,听自己把话讲完,接着按灭了烟蒂又点了一根,丢了一根给秦楠,秦楠接住了。   “那年我确实把她关了一阵子,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沈亦如是个彻彻底底的魔鬼!”   “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杀了我的儿子!她杀了我儿子!”吴文熊也激动起来。她杀了我儿子,你叫我不要激动?!   “如果她杀了你儿子,你还能让她逍遥法外吗?”   “因为……根本就不是她亲自动手的。”   4   亦如 18 岁那年第 4 次怀孕。吴文熊在避孕方面是从不考虑的, 他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想起她上次怀孕才是 3 个月前的事,吴文熊就阵阵心烦。喝酒时他和朋友老王抱怨:“女人和车一样,假如加满油只管跑最好,又洗又保养最麻烦!”   老王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回答:“你那台车够新够嫩了,别要求太多啦!”吴文熊无奈地叹气,也不知道她的地怎么那么肥,一种就收。亦如和吴老板在一起已经有 4 个年头了。如今的她身材愈发匀   称,体态愈加娉婷,高中校服里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小女人。吴文熊可是有点显老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不说,去年起头顶彻底秃了,自己都感觉像亦如的爷爷。梳了一阵子“地区支援中央”,上个月在法国定制了一顶假发,自信心才慢慢找回。   其实吴文熊早就结婚了,他的妻儿一直在北方。在外人的眼里, 他的妻子是个极为普通的女人,长相十分一般,在县里一所中学当办公室主任。可在吴文熊眼里她绝对是《泰坦尼克号》里的“螺丝”,是“真善美”最好的诠释。   吴文熊总是夸耀老婆的三大优点:性格温柔、与世无争、孝敬双亲。   又讲到自己家境贫寒,本人长相也的确欠佳,为了娶到这位副镇长的女儿,可没少吃老丈人的棍子。结婚多年了,两个人感情可好了, 都没红过脸!老婆的肚子也争气,自己四代单传,老婆啪叽就生出一个大胖小子。   吴文熊撅着大屁股一边找裤衩一边告诉亦如,就是因为自己在床上有过人表现,老婆才离不开自己。而老婆的床上功夫更是了得,那个媚呀,招数可多了,这样的女人嫁给自己,自己可真是上辈子修了福气!   无数次拿着妻子的照片,吴文熊扯住亦如,津津有味地指给她看, 其中有一张照片他最喜欢了!多年后《泰坦尼克号》上映时,“夹克”和“螺丝”站在船头摆出那个经典的 POSE 时,亦如忽然想起吴文熊和他老婆也是站在一艘油漆斑驳的拖船上正摆出同样的姿势。   胖子吴老板身高不及老婆,明显力不从心,带着殷勤的笑脸只能站在前排。他的那个穿着绿毛衣的“螺丝”,扎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耸着肩膀举着手臂站在身后。   亦如在电影院里忽然笑出了声,无论怎样都不能控制。她笑呀,笑呀,在四周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抖着肩膀捂着嘴巴,小跑出电影院……   “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喜欢男人又粗又长?”吴文熊趴在亦如耳边, 亦如正在对付物理习题册,就要高考了,她每天废寝忘食。   见她没回答,吴文熊又大声问了一遍。   “可能吧,我不知道……”亦如的眼睛还在一道计算摩擦力的题目上。   “你会不知道?别装蒜了!”   “喜欢的应该是人吧……”怕他发脾气又要打自己,亦如放下笔认真回答。   “那你一定喜欢我吧?”吴文熊的嘴凑过来,露出一排黄牙。“喜欢……”   “那还是喜欢我又粗又长吧!”   亦如用力提起脸颊上的两块肌肉,向上拉起嘴角,在吴胖子看来, 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笑容。   5   为了让妻子贾薇过上好日子,改革开放初期,吴文熊毅然辞掉镇农技所的工作,到特区来打拼。现在儿子上高一了,妻子从学校内退了,吴文熊的餐馆在菲城也有声有色,是时候把她们接到身边了。   “我老婆要来了,你得搬走了。”   吴文熊用手指绞着亦如的长发,他很喜欢这样。其实两个女人至少有点共同点,都有一头乌黑长发。   “……好。”亦如在冲刺高考。   “我给你租个房子,离这里远一点,可不能让我老婆知道。” “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心不在焉!”   吴文熊一把抢过习题册,狠狠甩在亦如脑袋上,亦如躲闪不及, 正好打在眼睛上。吴文熊还想动手,看亦如疼得捂住眼睛,才作罢。   “孩子你打掉了吗?” “还没……”   吴文熊的火腾就上来了,怎么还不打掉,干什么,想生下来呀! 我老婆就要来了,你这边给我生孩子呀!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没钱……”   吴文熊坐在凳子上生了一会儿闷气,他到底是个北方汉子,祖籍是孔孟之乡,自己作出的事情还是要负责,不然算不得一个男人!   虽然承认自己不是好玩意,吴文熊还是最瞧不起三种男人:一是与女人开房不出房费的;二是搞大女人肚子流产时不付手术费和营养费的;三是和女人生出孩子翻脸不认账的。比起这三大极端“不要脸” 的男人,自己还算是个爷们。   一边嘟囔,吴文熊一边从裤兜里掏出几百块钱丢在桌上:“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已经习惯了。”   这话吴文熊感觉难听,本想扇亦如一嘴巴,看她的眼睛刚才被书砸得通红,只能算了。   半个月后,亦如忽然出现在饭店。老婆和孩子前天已经到了,正在算账的吴文熊看到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小祖宗啊!”吴文熊赶快拉着亦如到了外面,“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老婆已经来了,以后你不准再到这里来,也不准给我打电话发信息,等我联系你!”   “我知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快说!”吴文熊四下张望,确认老婆没有跟来。“这次是双胞胎……”   “双胞胎怎么了,难道还能留?快去做掉!”   “……好吧,请你再给我一点钱。”   “上次不是给你了吗?你也太贪了吧!”吴文熊差点跳了起来,“香港小姐也没你这么贵,好不好!不看看自己是谁,撒泡尿照照,给你的钱我可以睡一个团的女人!你知道火车站前旅店小姐的价格吗?5块钱1次!”   “因为是双胞胎,我还有妇科病要先治疗……”   “以后别再给老子添这些麻烦了!”   吴文熊挥挥拳头,亦如舂米一般点头。   吴文熊小跑回到店里,拿了 200 块的毛票出来。   女孩儿反复数了三遍,仔细地放在书包里,对吴老板深深鞠了一躬。   6   手机上显示是王局长的电话,吴文熊赶快接起来。   餐馆昨天出现了集体食物中毒,一种菌子处理不当,把人家的寿宴办到医院去了,一个小女孩儿现在还在急救呢!也不知道哪个多事的喊来了记者,长枪短炮这顿拍呀,当晚就上了菲城新闻。   果然,今天就收到了停业整改通知。   好在与区卫生局局长王荣生是老交情了,吴文熊平时没少打点。赔了不少好话,王局长决定出来吃个饭。   “哥,给老弟想想办法呗,我这么大的场子,停业损失太大了……” 吴文熊在饭桌上凑在局长耳边请求,王局长嗯嗯地答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作陪的亦如。   亦如从学校请假过来的,在洗手间脱下校服,换上吴文熊带来的一件低胸短款的紫色裙子。头发来不及盘起,梳顺了随意地披在肩上,侧面缀了一个粉白色的蝴蝶结。化了点淡妆,显得清纯含蓄。   “你要再浓艳一些,这么清汤寡水的!”   等在洗手间外的吴文熊看到亦如的妆容十分不悦,亦如赶快转身回去补妆。   “记得把丝袜脱了,就是要把雪白的大腿露出来!等一下你主动点,不要别人摸两下就躲……”   吴文熊在门外大声嘱咐着。   吴文熊顺着王局长的目光看到亦如正低头喝茶,心里暗自高兴。赶忙微笑地召唤:“亦如,再陪局长喝杯酒!”   亦如只好斟酒。   王局长眼睛一亮,兴致一下就来了。他和蔼地说:“和美女喝酒是一种享受啊,一杯不够,我们来三杯吧!”   “对,三杯!”吴文熊用眼神示意亦如站起来,到王局长身边来喝。同桌人见美女站在局长身边都开始起哄:“喝交杯酒!”   “对,喝个交杯,交个朋友!”   “喝一杯亲一下!”   吴文熊也兴高采烈地吆喝,亦如与王局长碰杯,侧身连喝三大杯。王局长见亦如就在眼前,痴痴地盯着,一只手端杯往嘴里送,另一只手则开始不老实地在她的背上抚摸。   见气氛起来了,吴文熊乘胜追击。他提议玩一个酒桌老节目, 叫“三中全会”。吩咐服务员将白酒、红酒、啤酒混在一起,为在座的每人斟了一大杯。规矩就是不论男女老少一口喝完,谁喝不完就脱光衣服。   王局长摆手反对,我是老革命了,你们年轻人的花样不中。不过衣服也不能脱,因为里面就是裤衩了。有美女在场,穿紧身裤衩实在不雅。   吴文熊马上修改规矩:酒还是这么多,喝不完的可以找异性代酒,没人给代的只能自己喝,帮别人代也必须喝完,否则就必须脱了。   众人同意。   亦如之前空腹已经喝了不少,又刚连喝三大杯红酒,胃翻腾得难受,已经有六分醉意。看着面前一大杯“三中全会”犯愁,忍不住偷看吴文熊,希望他能帮忙。   吴文熊正和王局长谈笑,根本不瞧亦如。亦如一咬牙把面前一大杯酒灌下,胃里更加火辣辣。   王局长耳朵凑给吴文熊,眼睛却没有离开亦如的杯子,见她喝光了连声叫好。自己喝了一大半,剩下的一点点倒给了亦如。吴文熊也拿起杯子,只抿了一小口,整杯倒给亦如。   亦如连说喝不下去了。   王局长说:“那可不行啊,规矩是你们自己人定的,喝不下必须罚了!”   吴文熊也起哄:“喝不下就脱嘛,自己不脱我们给你扒下来!”一桌人顿时欢腾起来,只看着美女如何脱光衣服。   亦如的眼泪似在眼眶打转,可她还是微笑举杯:“王局长,今天认识您和在座各位哥哥很荣幸,这杯酒就敬大家了,祝大家事事顺意, 鸿图大展!”说完仰脖干完,酒桌顿时掌声雷动。   王局长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直夸亦如乃女中豪杰!小女子讲出来的话透着大气!吴文熊感觉脸上有光,笑逐颜开,左右逢源。   晚饭后移师卡拉 OK,吴文熊给除了王局长在外、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位男士点了一位小姐,毫无疑问,今晚亦如的任务就是陪好领导。   整个晚上借着酒劲,王局长在亦如身上占尽便宜,吴文熊也没闲着,他点了自己相熟的陪伺女,趁着包厢昏暗的灯光肆无忌惮。   王局长点唱难度较高的《青藏高原》,唱了一半严重降调,高潮处还是撕心裂肺,众人起立鼓掌叫好。接着大家开始放开喉咙吼,每曲唱罢都要进行“颁奖礼”,吴文熊举杯碰杯,再把自己的酒都倒给了亦如。   只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亦如已经连吐了几次,还一直坚持着。又一阵恶心,亦如摆脱了王局长正在自己胸口揉捏的手,起身去洗手间。这次她趴在马桶上的时间更久,感觉胆汁都吐尽了,起身时浑身已酸软无力。   走到女厕门口,正要出门,忽然听到吴文熊和王荣生在洗手的声音,亦如侧身藏在门后。   “老吴啊,你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咳,什么玉啊,送上门的,不值钱。”   “你觉得不值钱送给我好啦,我喜欢。”   “只要您不嫌弃小弟的旧衣服,随时可以啊!”   亦如听到王荣生的笑声:“你这个家伙这么说不地道啊!再怎么样,这么小的女孩儿,跟了你这么久了,你总有点感情吧?”   “感情还是有点,不然我干嘛花这么多钱养着她啊!我们男人抛家舍业的在外面打拼,寂寞难耐,生理上还是需要的,她就是我的发泄工具吧。”   “工具好用吗?那也借给我发泄发泄呗!”王荣生嘻嘻淫笑。   “没问题啊!今晚就借您啊!送您也可以,反正我老婆已经到菲城了。”   “你小子说话要算话哦!”   “您放心,我一句话,叫她学狗叫也得乖乖的。”   “不要狗叫,小狗式就行……”   “那您放心,我调教过,她花样多着呢!”   “好兄弟!”   “那小弟那个整改?”   “还改个屁啊,明天就开业!你大哥我这点事情不能做主,白当这个官了!”   7   半年后,亦如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她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吴文熊也跟着高兴起来,便迫不及待地向朋友们炫耀。这么多年,亦如既是自己的小情妇也是自己一手培育的作品。供她吃穿读书不说,有时候吴文熊的确需要扮演父亲的角色,比如去参加她的家长会,给她的成绩单签名。   反观自己的儿子,吴文熊唉声叹气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一个大小伙子傻呆呆的,白吃饱一个!可是亦如,她是大学生啊。更让吴文熊自豪的是,亦如还是去学化学。   吴文熊还是知道数理化的,也听说了这几科难学。想想看,古往今来,除了外国有个什么夫人,几个女子化学能学好啊!这需要智商!不过估计她老公比她还有名,不然为什么叫“夫人”呢!得诺贝尔奖一定是沾了老公的光。   看来女人还是不行,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老爷们。   家有贤妻,外有仙妻,吴文熊完全没有即将分别的痛苦,反而乐不可支!他自信地认为,亦如这辈子就是自己的了,只要她的财政命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她就是个风筝,随你在空中折腾,最后还得回来。   吴文熊美滋滋地在两旁稻禾疯长的国道上疾驰,远远看到依傍在汀澜山腰远眺南海的云顶禅寺,一件往事忽然袭上心头,须臾间令他毛孔收紧。   他从意淫中清醒,感觉后背阵阵发冷。   “你去整整容吧?”吃饭时吴文熊提议。昨天他在老张那里看了一部外国三级电影,觉得亦如算是漂亮,可还是美中不足。   “我哪里不好看吗?”   “如果你的胸再大一点就好了。”吴文熊嘻嘻地笑着,顺手抓了一把,亦如由着他抓,“那样会更性感,我也更喜欢!”   “好吧!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如果眼睛再大点就好看了,你的眼睛太小。你的脸也太圆了,好像被人打肿了。对了对了!嘴唇再红点,没有血色,夜里像女鬼,你想吓死我啊。”见亦如不反对,吴文熊笑嘻嘻地越说越来劲,拿着筷子指来指去,汤水就甩在亦如脸上。   “好的,那就去吧。”   大学报到之前,吴文熊带着亦如去了韩国。此行虽然钱包出血, 但是当拆下纱布的亦如出现在自己面前,吴文熊大呼值得!   真是太完美了!   切了眼角的亦如眼神更加迷离,磨了腮的脸变成了一颗小瓜子, 漂红的小嘴就像可爱的樱桃,真想立刻就尝尝。最成功的还是胸脯, 亦如小时候营养不足,没有好好发育。吴文熊现在满意极了,他反复地欣赏,啧啧称赞。   “我听说没生孩子的女孩儿不能隆胸,以后不能哺乳。”   “咳,不能喂就不喂嘛,不生就行了嘛!反正我有儿子了。”吴文熊不以为然。   亦如想起吴文熊曾经提起让老婆生二胎的事情,怯怯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呢?”   “就在下半年。”   吴文熊在看电视,煤矿又出事了,这次死了28个人。他张开嘴包住香蕉,咔叽咬掉一大口,然后把手在沙发上蹭了蹭,大声囔囔了一句:“小矿难,才死了这么几个,中国就是人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吴文熊把脚丫子举起,笑嘻嘻地勾了一下亦如的下巴,“你爸死的那次就厉害了吧!听说 100多个?”   “还多一些……”   “死一个少一个,中国人口已经爆炸了。”吴文熊咯咯笑着。   沉默了好一会,亦如问吴文熊:“你看到过刚满一个月被流下来的小孩吗?”   “没见过。”   “像小海马。被一个小小的水泡包裹着,像蛋清。”   “像海马?还是河马?挺好笑的。”这个话题让吴文熊的兴趣上来了,他的眼睛紧盯着亦如的胸口,人也凑了过来。   “……是好笑,接着就被冲进下水道里了。”亦如顺从地把衣服解开了,“那三个月的呢?”   “不知道!”吴文熊有点烦了,只顾手脚忙活。   “像一个血淋淋的肉球。”亦如死人般仰面躺倒,“你来吧……”   8   吴文熊回到酒店发现儿子正和一个短发女孩儿说笑。女孩儿回过身来,灿然微笑,竟是亦如!   不知不觉寒假到了,亦如回来了。   吴文熊大吃一惊,见妻子不在,走到两人身边给亦如递了个眼神, 意思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儿子吴轩看到爸爸,赶快介绍:“爸爸,这是我的笔友,亦如姐姐。”   亦如伸出手来,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沈亦如。”   “你好,欢迎你。”   吴文熊赶快握住亦如的手,不自然地笑了笑,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儿子对自己挤眼睛,赶快把手抽了回来。   “爸,您去忙您的吧!”   吴文熊只能悻悻离开。可是他不敢走远,一直借故在附近晃悠, 想听听两人的谈话。   吴轩看出来了,拉起亦如:“走,姐姐,我们去我的房间。”   高中的课程让吴轩觉得吃力,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很多看似容易的题目都弄不懂。不过有的孩子是这样的,明明很用功,成绩就是很差。亦如倒是知道他还没有开窍。   其实吴轩不仅学习努力,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亦如听他弹完《橄榄树》由衷夸奖:“艺术和体育都是需要长期艰苦训练的,你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证明你有毅力。学习也一样的,坚持不放弃,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吴轩用力点点头。   今天主要是讲解化学的基本原理,亦如的讲解形象又生动,吴轩认真地听着,不时拿着笔在书上画着重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天已经黑了。有人敲门,是吴轩的妈妈。   吴夫人贾薇听说儿子的笔友来了,很是好奇。她在门口偷听了半天,发现两个人一直在谈学习,笔友原来是大学生,专门来辅导儿子学习,顿时非常高兴。   饭菜准备好了,她来喊两个人吃饭。一路上贾薇一直拉着儿子笔友的手,女孩儿子温柔娴静,言谈得体,贾薇很喜欢她。   吴文熊本打算躲到外面,却被贾薇叫住。   “你现在外出很不礼貌,儿子长大了,做父母的这点事情要为孩子做好。”   “可是老王他们……”   “他们天天可以见,儿子的笔友却第一次来。”贾薇不准。   这场饭吴文熊注定吃不好,他很想赶快吃完放下碗就逃,可是又不能做得太明显,更叫人怀疑。好在他很快就发现,亦如表现得就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吴轩又一直在旁照顾她,贾薇和她聊得很开心, 自己也就放心下来。   “亦如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呢?”贾薇笑着问。“都去世了。”   “哦,对不起。”贾薇看到儿子在瞪自己,赶快道歉。   “没什么的,阿姨。”   “那你现在和谁生活呢?”过了一会,贾薇又忍不住发问。“我的爷爷。”   “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我爷爷的身体很不好,可能不行了,现在回老家了。”亦如流利   地回答,害吴文熊的汤差点喷出来。   “那可真不幸啊。”贾薇皱皱眉。   吴轩听不下去了,他接连咳嗽了两声,用眼神暗示妈妈赶快转换话题。   “亦如姐姐是首都大学的大学生,还是学化学的呢!” “这可真了不起啊,小轩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吴文熊插了一句。   “很有缘分。”亦如刚要回答,吴轩抢着说,“我们在路上撞在一起,亦如姐姐摔倒了,东西散了一地。”   吴文熊心里合计,亦如这招虽老套但是很管用。但是她为什么要接近自己的儿子呢?他想不通。   “您的金项链挺好看的。”亦如忽然放下碗,盯着贾薇脖子上戴着的项链。   “就是个小东西挺细的不值钱,因为是你叔叔给我的,一直放在首饰盒里,前几天不知道怎么看到了,我看着挺漂亮就自己配了个坠子,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贾薇立刻就要往下摘,吴轩也催妈妈快点取下来。   “还是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亦如硬挤出一丝笑容,左手的小手指微微跳了几下。   9   见面时,吴文熊质问亦如,为什么和他的儿子搞一起。   “我认为你这人很奇怪。什么搞啊搞,那么难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亦如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是你的儿子一直联系我的,去你家也是他极力邀请的,你应该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从大学回来的亦如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吴文熊一下子没适应过来。   “我知道……不过,这让我很尴尬。” “为什么尴尬呢?我不觉得尴尬啊!”   “我们这种关系,总觉得不好。”吴文熊扶住假发,脸上冒油了, 假发快滑下来了。   “我们是什么关系?”亦如笑着反问。“不道德的关系……”   吴文熊的话逗乐了亦如。第一次听他的嘴里说出“道德”两字, 亦如好像在听火星语。   “你是怕我告诉你老婆吧?” “我知道你不会……”   “你怕我害你儿子?”   吴文熊沉默了,说实话,他有点担心,但是不能当面承认:“我知道你也不会。”这句话讲出来底气明显不足。   “就是啊,我为什么去害他呢!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所以请你放心。”   吴文熊还想说什么,一下子却忘记了。开车时才想起来,忘记问她为什么把自己最喜欢的长发剪了。更忘了一把推倒亦如,按在床上。   自己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整个假期里,吴轩和亦如几乎天天在一起。吴轩变得开朗了,学习也更加努力,为了得到亦如的赞扬,他通宵达旦地做习题。亦如的每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圣旨,会无条件地照办。亦如叫他多和父母沟通,他就有事没事地围着妈妈讲话。   贾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儿子一直较木讷,作为父母很是担心他的前途。不敢指望他自己开拓一番事业,就是接手家里的餐馆也要有点能力吧。她暗暗觉得这个女孩儿以后做自己的儿媳真不错,比儿子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刚刚好嘛!   吴文熊听了老婆的话可是坚决反对——   “一个高二的孩子就早恋,这怎么得了呢!”   “你讲话就是难听,哪有给孩子乱扣帽子的。怎么就早恋了呢? 他们是在一起学习。”   “你看看吴轩的样子,看见那个女孩儿眼睛就直了,就差淌哈喇子了!”   “哪有你这样的爸爸,说自己的儿子这么难听。成家立业嘛,小轩真能找到亦如做老婆还好了呢,成了家事业也有贤内助,就怕人家不跟咱儿子。”   “越扯越远了,都想到结婚了。”   “是你有问题吧,人家女孩儿来了,你总是一副死人脸,好像欠了你八百吊钱,哪有这样当老公公的?”   吴文熊不能和老婆争吵,再说下去怕她生气,赶快陪着笑脸:“老婆大人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我不管了,好吗?”   贾薇这才饶了他。   10   假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分别的日子就要来了。吴轩开始长吁短叹,茶饭不想。吴文熊给亦如送学费时,差点和儿子碰上。他暗自惊呼:“好险啊!”   躲在楼梯角落里,直到儿子上了的士,他才敢出来。忽然想起自己的车就停在楼下,不知道儿子看到没,一颗心悬着放不下。   亦如没有拿这些钱,也没有说原因。   今天是亦如开学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吴轩起得很早,拜托妈妈多准备一些好吃的给姐姐带上,自己把提前买好的礼物拆了又包好,包好又拆开,总之心神不定。亦如一来就被吴轩拉进房间。   “亦如姐姐,你就要走了,我很难过。”   “傻弟弟,姐姐开学了必须要走啊。你好好学习,几个月以后我就回来了,要检查你的功课啊!”亦如温柔地拍拍吴轩的背。   “姐姐……”   “嗯?”   吴轩站了起来,这个小伙子已经有 175 高,眉清目秀,不像父亲那么矮胖,继承了母亲全部的优点。只是神情还很稚嫩,性格非常单纯。   “亦如姐姐,你真美,我想抱抱你……”这几个字蚊子一样地从吴轩嘴里挤出,他的脸通红通红的。   亦如害羞地低下头来:“这样不好吧……”   吴轩又失望又尴尬,汗水把衬衣都湿透了。亦如慢慢走向他,一把抱住了吴轩。吴轩一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亦如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丰满的胸脯抵着男孩儿的胸膛,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旁。吴轩的心就要蹦出来了,口水都不敢吞咽。   “亲爱的,等我回来,好吗?”   亦如的嘴唇贴着吴轩的耳朵,缓缓地吹气,少年的腿开始剧烈的颤抖。   他抱紧亦如,声音沙哑地回答:“一定,亦如姐姐……”   亦如从学校里写来的信都是寄到饭店,偶尔还会专门写信给贾薇,说一些体己的知心话或者问寒问暖。每次看到儿子乐颠颠地捧着信上楼,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是发奋读书。现在成绩提高很快,家长会上老师不断地夸赞吴轩,贾薇很是欣慰,庆幸儿子遇到了贵人。   吴轩多次在饭桌上宣布自己的目标是首都大学,看着小伙子信心满满的表情,吴文熊也开始高兴起来。   这么久过去了,亦如没有给自己造成任何麻烦,反倒一心一意帮助儿子。吴文熊庆幸没有看错人,亦如是个好女孩儿,深明大义。如果儿子真的考上了首都大学,怎样回报亦如都不为过。   最后一点疑虑打消了,吴文熊顿感轻松。   亦如的信每次不长,一页纸左右,主要是鼓励吴轩好好学习,偶尔介绍大学的见闻。吴轩的回信最多时有 20 多页,他把生活的点滴都记录下来,悉数与亦如分享。   不过这次亦如却从吴轩的信里明显感觉到吴家出了点什么事情。“如果你认为我是可以信赖的人,我愿意帮你分担。”   很快吴轩的回信就寄来了。男孩儿决定把对外人不好启齿的家庭隐私向亦如倾述。   吴文熊和贾薇中午会在饭店的阁楼上午休,饭店扩大规模重新装修后这里已经不再堆放杂物。吴轩在阳台上看书,视线正好透过半遮蔽的窗帘,里面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亦如姐姐,我看到了太丑陋的一幕,我只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看到了,爸妈在做那种事情……他们太恶心了,我几乎想一头撞死。爸爸那么肥,那么下流……”   更让吴轩不能接受的是,45 岁的妈妈竟然又怀孕了,爸爸要她到香港去生下来,这叫他感到羞耻。自己不怕多个人来分家产,可是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父母还要生孩子,别人怎么看这家人呢!   亦如的信也很快寄回来了,不过这次是直接寄到了吴轩的学校。按照亦如的指示,看过的信被吴轩撕掉。他已经决定,这次必须听亦如姐姐的!   11   日子过得飞快,在吴轩的苦苦盼望下,假期又来了。亦如马上就要大学三年级了,她对吴文熊提起自己可能会作为交换学生去英国留学,吴文熊假装没听到。   留学哪里那么容易呢?听说要花很多钱,现在儿子慢慢出息了, 自己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亦如嘛,毕竟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再加上老婆贾薇怀孕七个月却流了产,下楼时一脚踏在楼梯上的油污上,楼梯的木板正好断了,偏巧鞋跟也掉了,硬生生把肚里的闺女摔死了。这让一直盼望儿女双全的吴文熊十分沮丧。   吴轩看到亦如非常高兴,可是他高三了,假期里也要补课,不能天天在一起不免有些失望。   亦如来饭店的次数越来越少,吴文熊也不去找她了。一怕遇上儿子,老婆流产后心情不太好,家里不能再出事了;二来之前认识的一个酒吧女,这段时间正打得火热。   倒是吴轩有一点时间都会到亦如家里,听说她的爷爷已经去世了,自己应该多陪陪她。   “一个高三学生,天天不着家,一定又去那个女孩儿子那里了!” 吴文熊愤愤地说。   “哎呀,你就别管了,孩子又没有做坏事,吴轩和亦如都不是那样的孩子。”贾薇安慰吴文熊。   吴文熊心里“呸”了一下,又觉得自己也不光彩,呸不得别人, 只好作罢。   半年没见的女孩儿更加漂亮了,这种美夹杂着渐渐成熟的性感令青春期的吴轩头晕目眩,不敢正视。吴轩的心已经彻底被亦如占据。   亦如和自己那些肤浅幼稚、聒噪不休的女同学比起来,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吴轩喜欢看亦如姐姐穿紧身的衣服,最好露出迷人的锁骨,可是又怕别人盯着她看。偶尔一起走在街上,路人的目光令吴轩极度恼火,他很想揪住这些色狼暴揍一顿,可是又没有胆量。不能天天在亦如的身旁令他忧心忡忡。   听到亦如一再保证没有男朋友,也不会交男朋友时吴轩才微微放心。只希望自己能赶快考上首都大学,来到女神——亦如姐姐的身边。   为什么是女神呢?因为女神是不可亵渎的。   吴轩开始试探地和父母谈起婆媳关系。听说婆婆和儿媳妇的关系都不好,自己受夹板气倒不要紧,亦如姐姐本来没有父母就可怜,会不会受自己妈妈的欺负呢?   贾薇见儿子憨傻,就逗他:“你放心崽儿,如果你能找到亦如做儿媳妇,我一辈子也不让你受夹板气,更不会欺负你的好姐姐,我帮你宠她!”   吴轩又羞又喜,吴文熊却听得刺耳。   沈亦如早不纯洁了,她的过去自己比谁都清楚。   让儿子娶这样的女人当父亲的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怎么办呢?   一根筋的儿子这么坚决,老婆也认定了这个儿媳妇,自己的反对根本没用,弄不好还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吴文熊已经做好与亦如决裂的打算,如果她注定要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他可不希望有一天家里闹出乱伦的丑闻。   但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12   正和店员在仓库清点红酒,吴文熊忽然接到亦如的信息:“有急事,速到我家!”   难道小轩出事了?   吴文熊丢下酒店的事情,赶到为亦如租的房子。   房门虚掩着,吴文熊四处看看,没有儿子的身影。推开门,只见亦如穿着睡衣坐在地上,手指不停地流血,一个削了一半的梨掉在旁边。   “怎么了?”   吴文熊只好过来查看,刀口很深出了很多血,吴文熊建议去医院。亦如摇头,指指抽屉,吴文熊拿出急救包。止血包扎以后,亦如要回床上躺着。吴文熊只好扶起她,走进卧室。看她已无大碍,正打算离开,亦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文熊哥,坐一下再走。”   “酒店里还有事。”吴文熊又看了看门口,再次确定儿子没有忽然进来。   “你是打算和我分手了吗?”   见亦如主动提起,吴文熊决定干脆今天就做个了断,于是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   “你现在和我儿子这样的关系,我们必须分手了。”   “哦,是吗?”亦如调整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斜着眼望着这个胖乎乎的男人,“那分手后,你会怎么补偿我呢?”   一听要补偿,吴文熊急了:“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了,我已经尽力了。太多肯定拿不出来,我尽力吧。再说以后你真的成为我的儿媳妇,我死了家产最终就是你和小轩的。”   “那请问你什么时候死呀?”   亦如这样顶嘴可真是头一遭,吴文熊又惊又恼,本想和以前一样抬手就打,可再看亦如眼神,却惊觉完全不似往日。云顶禅寺那一段往事忽然袭上心头,心里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别怕,我并没有向你要钱啊!”亦如不温不火。“不,我给你 1 万,这样可以吗?”   “1 万,这么多啊,你没问问你老婆我值不值这么多钱?”   吴文熊明白这是在威胁,站起来指着亦如:“你千万别胡闹啊!”亦如笑了起来,她越笑越止不住,床都跟着摇晃。   吴文熊的余光看到半敞开的衣柜里挂了一件儿子的外套,书桌上有几本高中习题册。床上用品也都是新的,两个枕头并排摆着。   “你真的愿意我做你的儿媳妇吗?”   吴文熊此刻真想动手,并且破口大骂:“就是你勾引我儿子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忍住了。亦如爬了过来,枕着他的大腿。她半闭着眼睛,嘴角还有笑容。   “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说完她起身,猛地咬住吴文熊的嘴唇。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卧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吴轩站在门外,脸色惨白。   吴文熊魂飞魄散,赶快起来找衣服,可是裤衩明明放在沙发上, 现在却不知道在哪里,他只能光着屁股胡乱地穿裤子,偏偏这时候肉却卡在了拉链里。   “无耻,你太无耻了!”吴轩颤抖地扶着门框。   “轩儿,你听我解释啊……”吴文熊跳着穿上一只裤腿,另一只却被绊住了。   “还解释什么?你还是人吗?”小轩对着吴文熊大吼着。他回身望了一眼蜷缩在被子里的亦如,亦如紧紧地蒙住了头,看不见脸,只有一双小腿露在被子外面。   吴轩的心疼裂了,那是被刺穿的疼。这个场景实在不能再看……   13   吴文熊又点了一根烟,面前的烟灰缸装满了,秦楠已经听呆了。“后来呢?”   “后来,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回家后,老婆已经彻底发疯了, 吴轩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声嘶力竭地骂我,嗓子都喊哑了,把家里的东西都砸烂了,后来她离家出走了,最后和我离婚了。”   “那小轩呢?”   吴文熊哭了起来,他拿出纸巾不停地擤着鼻涕,很久才艰难地说出来:“我的儿子死了,投海了……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肿成两个大,我去认的,可我认不出……”   秦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拍拍吴文熊的肩膀,“可你为什么说是亦如害死你儿子的呢?”   过了一会,吴文熊平静了一下情绪,从痛苦的回忆中慢慢回到了现实:“当时我并没有这样认为,是后来仔细回想当天的事情才发现破绽。”   首先,那天是亦如喊我去的,按照她的性格,流了这么点血, 她不会找我去的。她流产了那么多次都不要我陪,我知道她骨子里很强的。   其次是她的态度,那天我明显感觉是她主动。我已经要和她分手了,她也很久不要我碰她,忽然投怀送抱难道不反常吗?   而且我觉得她一直在拖延时间,还故意把我的裤衩藏起来,好像就是在等小轩撞破房门。   最关键的是,吴轩那天本来应该在上课,他很听话,从来不逃课, 怎么会在这时候跑到她家里的呢?肯定是提前约好的。   还有一点,我明明记得自己进来时把房门关上了,可是小轩还是进来了。这证明亦如之前就把钥匙给了小轩,她早就计划好这一天, 只等我们父子上钩。   小轩死后,我清理他的遗物,发现了几本讲轮回的书。   小轩还是个高中生,思想很单纯,没人教唆他怎么会看这样的书呢!这些书鼓吹生死轮回,死是往生之门,是解脱,是生的开始。小轩最后选择跳海,可能就是想得以解脱,期待轮回。   再想想,是我害亦如在先,她跟着我完全是为了生存。脸上装出喜欢,逆来顺受、言听计从,心底里一定是恨我的。那她凭什么要对我的儿子好呢?应该是恨都来不及吧!   我的儿子木讷,不属于那种很讨女孩儿欢心的类型。年纪又不大,说她因为喜欢而和我儿子在一起,打死我也不信!   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要么就是破坏我们父子的关系,让我儿子恨我一辈子,要么就是借机杀了他,来向我报复。   可惜,这一切都是我的分析,我没有任何证据。不然我也不会放过她!   那之后,她彻底消失了,听说去了英国。她说过,我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清楚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做事实在糊涂, 的确是糟蹋她在先,她无依无靠,跟着我在一起过日子,我也没有真心待她一天。   如今我皈依了,我们之间应该两清了吧……   14   秦楠向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一个人来到了中缅边境的小城。从小学同学那里得知,王晓霞两年前从这里打电话向她借钱。   两年了,晓霞会离开吗?就算真的在这里,茫茫人海又怎么找呢? 在酒店住下,秦楠买了一张地图,又向前台借了当地的黄页。他已打定主意,此行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王晓霞,找出隐藏多年的真相。王晓霞吸毒这一线索成为突破口,秦楠先到公安机关查找相关档案,当地警方很配合,可是没有找到。秦楠又想起遍及边境的十几家戒毒所,他决定一家一家地找。就这样找了四天,在第五家强制戒毒所的花名册里出现了王晓霞的名字。女干警告诉秦楠,这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女子,才来几天。   甫一见面,两人就认出彼此,虽然分别这么多年,但是眉眼的神情还有少年的影子。晓霞知道自己现在不人不鬼,实在没脸面对老同学,转身想逃,却被秦楠拉住。   “晓霞,不要走,我来看你了。”   等晓霞哭了一场,情绪平复下来,秦楠才道出来意:我想知道那天的详细情况。   晓霞也不隐瞒,把那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秦楠。“不过,有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   晓霞皱起眉毛,因为长年吸毒,她的皮肤松弛,布满黑斑。   那天,我们被关在图书室里,刘大爷把我们的裤子都扒了下来, 让我们并排面对墙壁站着。   他一直在欺负沈童,沈童抓起锥子去扎他时,我看到墙角竖着一把锤子,可能是图书室老师固定书架用的,我就捡了起来。刘大爷这时倒在地上,可他还没有死。   这时沈童说:“我们必须杀了他!”   我说:“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当时我觉得刘大爷如果站起来一定会杀光我们,我不想死,就用尽全力照着他的后背砸了三下,然后我们就跑了。   后来警察问是谁用锤子砸刘大爷,我就承认了。可是一位警官问我,你为什么把指纹擦掉呢?我没擦过指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嗯”了一声。因为沈童已经失踪,也没有人再问什么,不久我就被送进少年教管所。   我被关了两年,在那里受尽了欺负……那真是不堪回首的两年。   好不容易出来以后,却没有学校接收我,父母也不理我,因为我杀人了,给他们丢了脸。他们甚至说是我勾引了刘大爷,不然那么多女孩子干吗要强奸我?   我苦苦哀求,他们却说没有我这个孩子。   邻居偷偷告诉我,其实我本来是爸爸下乡时在草垛上捡来的,听说我的亲妈妈是个大闺女,不知和谁生的私生子。   我在那个家待了半年以后,养母说我不能一直吃闲饭,又没有文凭,竟然让我去了洗头房……过年过节,她买酱油的钱都要我出。有一次我身上来了,她还硬安排我接了客……   什么亲情啊,肮脏可笑,我的心被伤透了,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 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其实他们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有过不幸的遭遇。   我也要吃饭啊,就开始和他们敲诈学校的小孩,后来听说南方赚钱容易,我就来了。可是自己初中都没毕业,又有前科,想找个工作太难了。我又做起老本行了,却被当地的黑社会控制。开始还高兴呢,只想有个照应,谁知道后来想逃也逃不掉,慢慢就认命了,接着我就开始吸毒了……   无数次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没有杀刘大爷,只是被他强奸了,现在自己的命运会不会不同呢?   听完晓霞的回忆,秦楠的内心充满歉意。   可是怎么办呢?现在就说出真相吗?晓霞能原谅我吗? “你确定只砸了三下吗?刘大爷当时死了没有?”   “我确定,他不动了,我以为他死了……”   秦楠回望强制戒毒所的铁丝网,真心祝愿王晓霞能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15   雨点舒缓地落下,有节奏地摔在车顶和伞上,菲城又进入雨季。秦楠没带伞,满身雨水钻进车里。   “去哪儿?”亦如柔声问。   “随便。”   瞥见他脸色阴沉,亦如便不多问,呼地踩下油门,车子疾驰出去。   “我见过吴文熊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你们之间的一切。”秦楠厉声道。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隐瞒。如果不是你当初一走了之,我走投无路,也不会和那种人搅在一起。”亦如两眼直视前方,车速越来越快,不时超车。   秦楠理亏,可是这么深爱一个人,怎能做到完全不介意呢?秦楠只感觉万箭穿心,车里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连呼吸都困难了。   “亦如,我可以理解你,我也没资格说你。”秦楠痛心道,“但是,你不该杀人!亦如,你不该杀人 !”   一脚急刹,车在马路中间就停下来,后车避让不及差点追尾,几个司机在旁边骂骂咧咧地绕开了。   “我没有杀人,今天我郑重声明,我没有杀人!”亦如也厉声回答。“吴轩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吴轩是自杀!”   “如果不是你设局,一个孩子怎么会死呢?”   如果你要报复吴文熊,你可以直接杀他,他也该死!可你为什么对无辜的孩子下手呢?为了给吴文熊生儿子吗?你明知道就是他的儿子死了,他有老婆也不会用你来生儿子!   “孩子?”亦如的手指紧抠方向盘,“早熟兼无耻的孩子吗?他和他爸爸一样,只是大小色魔的区别!”   亦如在手包里摸索,拿出了那张珍藏的全家福,丢给秦楠。照片上,亦如还是个婴儿,在父母的怀里。   父母都爱子女,我的父母一样爱我!父母都希望子女不受伤害, 我的父母也一样!   虽然他们睡在土里,可是他们的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他们的女儿不断地受到凌辱,可施暴者却在开心地活着,享受天伦之乐,这对我的父母太不公平了!   亦如尖叫着,秦楠看着她,心痛到了极点。   亦如一把抢过全家福,冷笑道:“你只知道吴轩跳海,可你知道我也被海水淹没过吗?”   眼泪倏地流了出来,亦如哽咽道:“当年你失踪之后,我被吴文熊侮辱,他放我出来之后,我就跳了海……”   “后来呢?”   “我被渔船救起,救我的人告诉我,那天太奇怪了,渔民发现有一只蓝色的海豚,背上驮着一个人,在渔船周围打转转……”   “可你还是回到了吴文熊身旁……”   “因为,我要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有一天才能找到你。”   16   车窗外的雨开始停歇,秦楠长长的叹息打破沉默。   “那王晓霞呢?沈童,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要嫁祸她!”   “沈童?”亦如觉得这个名字来自千年之前。   “对,沈童……刘大爷最后是被锤子砸死的,砸在头上有几十下, 脑浆到处都是,眼珠子都挂在墙上。可是,王晓霞却只砸了三下!”   “你为什么怀疑是我?为什么不是小甜她们干的?”亦如的声音在颤抖。   “沈童,你不要骗自己了,也不要骗我了!那天几个女孩一起逃了出来,可你不放心又回到现场。你看到刘大爷还没死,于是抓起锤子狠狠地砸了几十次,直到他彻底咽气,对不对?”   亦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秦楠继续说道:“这时候你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为了嫁祸晓霞,你把指纹擦掉了。”   “我当时做的一切都是下意识的,我不想嫁祸任何人!刘大爷强奸我们,他该死!就算杀了他,我们也不该承担责任啊!”   “那你为什么擦指纹呢?刘大爷侵犯你们的时候,杀了他没有罪, 但离开现场再回来砸死他,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故意杀人!你是个这么聪明的女孩,一定知道这一点。可你这样做,有没有替晓霞想一想呢?这一切的后果都由她来承担了!”   而且你砸了几十下……秦楠不敢想象那情景。   “如果法律真的这样不公平,我也无话可说。”亦如一副决绝的神情。   看看我的人生,请你记住,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杀那个魔鬼我一点都不后悔,就算在今天,我——沈童也会这样做!我无意伤害晓霞,那时候我也是孩子,没有周全的考虑,没有人保护,我也非常害怕。   秦楠一颗心痛得如同下油锅煎熬,静默许久:“沈童,咱们马上离开这里吧,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了追溯期,早就销了案,恩恩怨怨已经不重要,让我们和往事道别,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我愿意一生守候你……”   亦如的眼泪似掉了线的珠子,她俯身抚摸秦楠的脸颊。一生守候我?   你信守了你的诺言了吗?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谢谢你提前结束这一切。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4   陈军再无进展之际,蔡高峰终于肯开口。几天不见,蔡高峰面色已略有红润。   “有些事情本来不想说,说多无益,因为是家事。一切的起因是我娶了一位新夫人——沈亦如。   那天,我们出席商务应酬,回来的路上下起小雨,我们在车里没说话,忽然她说想和我下来走走。分居一段时间,这次应酬她主动提出来陪我参加。   虽然我们之间有嫌隙,但我对她还有感情,也巴望和她修复关系。司机把我们放在路边,本来开着车跟着,沈亦如叫他先走,因为   过几个路口就到家。   当时是晚上 9 点多,路上行人不多,她说要淋点雨,我就随她, 自己打着伞,两个人就这样走着。   一路无话,她只是闷着头朝前走,我只好跟着,不知不觉进入小巷。我其实有话问她,之前我们流掉过一个孩子,我一直觉得有问题。   谁知她突然停下来,死死盯着我。我说,你干吗这样看我? 她就笑了,你不知道她那种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你过来,我想和你说句话。”她挥挥手。   我不假思索走上前,然后——   我一脚就踏空,整个人忽悠一下子失重,从天上摔到地下,掉进下水道里。只听“咕咚”一声,我沉入污水里,狠狠呛了几大口。   由不得我多想,这一切发生在瞬间。不过浸入水中,我的脑子反而清醒过来。我是渔民的儿子,游泳十分拿手,我拼命踩水,好不容易把头露出水面。这时才发现,自己掉进至少有 5 米深的下水道里, 手里只抓着一把伞。   多亏这把伞,在我下降时提供一点阻力。   我抬头往上看,井口隐约还有一点亮,可看不清。我想喊,可污水呛得我发呕,而且雨水还在哗哗流,根本不能张嘴。   就这样在水面上挣扎,几分钟就没力气了。我摸索着下水道周围,摸到一个铁做的突起,就用指甲死命地抠住,脚也在墙上摸索, 试探到一条小横梁,我就把身体贴过去,脚踩住横梁,手抠着小突起, 好歹站稳住。   头终于可以离开水面,我能正常呼吸,人也就平静下来。我是自己掉下来,还是沈亦如推我下来的?   那一瞬间太短,我完全反应不过来。这是个意外吗?   当时我还不能确定,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怎么爬上去,怎么救自己。可十几分钟之后,我就可以确定这不是意外了——   沈亦如,想杀我!   如果是意外,怎么到现在还没人来救我?沈亦如更是不见影子? 我恨自己没有带手机的习惯,沈亦如太了解我,我从来不带手机,基本身无分文,除了秘书,我带钱干什么?所以我现在根本没法和外界联系。   能不能指望别人来救我呢?   估计也没希望,沈亦如是我夫人,她可以随便编理由把大家糊弄过去,说我临时去了什么地方,谁敢追问呢?等到大家发现情况不对, 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这里没有吃的,但多亏雨水,我还不至于渴死。   我就这样熬着,紧抓着井壁,无数次想往上爬,但下水道边缘特别滑,还特别黏,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这里距离地面有好几米, 我又没有翅膀。   这个夜晚难熬至极,我晕晕乎乎,度秒如年,再一抬头,发现不知道是谁把下水道井盖给盖上了……   “我们查了路政,雨停之后是他们盖的井盖,但他们没注意到下面有人。”   蔡高峰怒火中烧:“我可是纳税大户,半个菲城我养着,这些人盖下水井盖的时候怎么不看看有没有人呀?”   “你和你夫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竟然要置你于死地?”陈军想起沈亦如和那只粉色蝴蝶结,内心绞痛。   “这些就不便多说,确实一言难尽。”   “之前你守口如瓶,又是什么原因让你开口呢?”   “因为松村的死!我还有女儿,我怕沈亦如继续加害我身边的人。   我女儿告诉过我,沈亦如想杀我们,我只当她说孩子傻话,现在松村死了,我也被她推进下水道,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松村健也是沈亦如杀的?” “肯定是她!不是她还有谁呀!”   蔡高峰和陈军谈话之际,林域果和秘书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师傅,您说蔡高峰是不是摔傻了?”   回到警局,林域果指着当晚东菊路工行门口的监控录像,警方费了好大劲,终于把东菊路周边全部摄像头都找出来,连居民自己家里装的都算上,可惜就是看不到小巷子里的情景。最后好不容易在银行的摄像头中隐约分辨出当天打着伞一晃而过的蔡高峰。   陈军带上花镜凑到屏幕前,又反复看了好几遍,直起腰来叹气: “看来蔡高峰没有撒谎,我得再去会会她。”   林域果一脸茫然看着师傅,又看看屏幕,目瞪口呆。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5   亦如戴上一副大大的墨镜从省委出来,正要发动车子,有人抠住副驾驶的门。   太阳盘踞在赤道地区,午后的阳光更加刺眼,菲城的夏天就是这么漫长。亦如拧开音响,柔滑的钢琴曲像清爽的小雨点,瞬间溢满车内。   “这首曲子很好听,你一直在重复播放,叫什么名?”陈军的手指在膝盖上点着。   “《温暖的地方》。” “西村由纪江?”   “你知道她?”   “儿子学钢琴,我跟着听,还有一首曲子特别好听。”   “我以为你只会抓人呢!她的曲子都好听, 但你说的可能是《信》。”   陈军拿起仪表盘上摆放的小玩意,是个精致的小狗,下面刻着两个字——捡捡。“我只抓坏人,一个也不放过,不管过多少年。但如果我做错了,多少年我也希望能亲口道歉。”   “道歉能让一切不发生吗?”   陈军揪心,不敢看亦如:“我一直在找你……”   “忏悔吗?”亦如把小狗妥帖地放回去,“那就谢谢您,警官。” “你不肯原谅我,是吗?”   “原谅又能怎样?从此你就心安理得了吗?”   “一句道歉我知道很苍白,但作为警察,我更应该说。” “那我就原谅你,这下满意了吧?”   不知不觉车子停在公安局门口,亦如打开车锁,冷冰冰地望着陈军。这犀利的眼神,让陈军的心脏停顿。   “松村健的死,和你有关系吧?”   “有证据吗?”   “是你把蔡高峰推进下水道吧?”   “你觉得是就是,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价值。”亦如的半张脸沉浸在炙热的阳光下,眉目下有深邃的阴影,“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在哪里吗?”   陈军不明就里之际,亦如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阵虚渺的声音: “在地狱通往天堂的路上……” 第八章 彼岸花的挣扎   彼岸花的花语是恶魔的温柔。   身已入冥界,魂守未知路,花叶两不欠,相知不相见。   1   蔡高峰宣布将个人名下 30% 的股份转到蔡行芸名下,她成为蔡氏第三大股东,不久便进了董事会,蔡行芸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拿出唯一继承人的派头,夸下海口要壮大蔡氏,打造世界 500 强云云。当父亲的最了解子女的屁股能挂几个粪蛋蛋儿,虽然知道蔡行芸   是年少轻狂,但见她干劲十足,总算开始懂事,蔡高峰也难掩欣喜。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天笑脸,父女俩为了琐事又闹翻了,不争气的蔡行芸竟然在董事会上抽烟,公然挑衅老爸,被蔡高峰数落了几句, 当场又哭又闹,又摔又打,搞得蔡高峰尴尬至极。   回到家里,付饶又跟着掺合,蔡行芸越发任性来劲,蔡高峰苦不堪言。好在沈亦如没露面,没参与,没表态。   这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阿斗,那边一股暗流逐渐形成气候—— 第二大股东梁革华公开反对“D 计划”,抨击蔡高峰受松村健蛊惑,海豚提取液能治病纯属“屁弹琴”,这样一意孤行陷股东利益于不顾,完全丧失企业领路人的基本判断,部分董事和股东开始转移阵营。   这是蔡氏的危急时刻,蔡高峰和梁革华的矛盾不断升级。   蔡高峰闷闷不乐地从紫藤会所里出来,梁革华今天又和自己拍了桌子,说来说去还是“D 计划”。   与此同时,松村健又改造了两艘捕鲸船,现在海豚供应充足,研发进展顺利,和东瀛的公司也签了海豚肉长期销售合同,梁革华这么闹,不是要害大家吗?   蔡高峰越想越气,真后悔找了这样的合作伙伴,更后悔挖沙项目也让梁革华入股。不是靠着白舸流,大家能垄断澄海的挖沙吗?   这几年大家发了财,但你梁革华不能过河拆桥啊!“D计划”是蔡氏不可动摇的战略目标,是蔡氏的未来,就算他撤了资,蔡高峰也要一搞到底!   然而更让蔡高峰想不通的是,这小子究竟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忽然就这副德行呢!问他也不说,态度却那么坚决。   按倒了葫芦瓢又起,蔡氏内部正闹腾着呢,媒体上又出现了针对“D计划”和蔡氏生物的新一轮讨伐,署名还是“青云”!她的真实身份也查清了,曾供职于中央某直属媒体单位,现在是时事评论员,网络大咖,著名环保人士,头衔一大堆。而且要命的是,她的父母均是不好碰的人物,说难听点,除了暗杀她,蔡氏拿她毫无办法!   怎么触了这样人物的霉头呢!蔡高峰把水杯子和茶几都掀翻了。上蹿下跳打点一番,国内主流媒体虽然封口了,但国际组织又介入了,一支欧洲环保团队暗访发现,澄洲地处中国大陆最南端,这里是海豚的家园,而且是宝贵的七色海豚。蔡氏生物多年来在菲城近海肆无忌惮、贪得无厌的挖沙活动已经严重破坏了海底生态,虾蟹海螺因为没有合适的生存环境,海产数量持续萎缩。   由于食物链的破坏,海豚被迫向公海迁徙,离大陆越来越远。还有一部分随洋流到达东瀛湾,在那里,等待它们的是无情的屠杀……   因为东瀛是世界上为数不多公然屠杀海豚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残暴和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受到了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但却丝毫没有收敛。东瀛湾是名副其实的炼狱,每年在此惨遭杀害的海豚、鲸和鲨鱼有几万只,血液染红了方圆几公里的海面。   所以几年之后,世界级珍稀物种白海豚就将在菲城湾绝迹。   欧洲环保团队把这一切拍成了纪录片,在网上广泛传播,这可不得了,群情激愤,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这几天环保组织和有关人士已经堵住了蔡氏的大门,横幅、传单到处都是。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即使是以科学考察名义的捕鲸行为都是被严格限制的,蔡氏生物背后浮现的政府支持开始被广泛质疑。而蔡氏生物的全线产品,已经遭到了主流西方国家的禁售,这一系列负面消息严重阻碍了蔡氏的上市进程。   蔡高峰这边正焦头烂额呢,白舸流那边也出事了。   2   澄洲官场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新闻,副省长白舸流的车爆炸了。虽然严密封锁消息,车子的惨状还是被人传上网络,旁边配上白舸流正在某次会议上正义凛然做“江山指”的硬照,文章的署名依旧是“青云”。   照片中白省长衣着潇洒,发型一丝不苟。   须臾间,澄海成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网友发挥了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多年来对腐败的极端痛恨找到了宣泄口,有点必须踩死他的民愤。为了不揭示出更大的问题、牵涉更多的官员,保护澄海的省官,官方马上出来以正视听,证实此次事件完全是一场事故!   “这借口也忒幼稚,老子玩了一辈子好车,没听说过 100 多万的车子停在那里自己就爆炸了。”亦如和圈内一众朋友在品酒打牌。梁革华打出4条2后,冲亦如一龇牙。   亦如回手两个王一炸,熟练地把桌上带分的扑克牌清到自家门前。   “老白这下子炸得不轻吧?”有人问亦如,她今晚赢得最多。   亦如正忙于看牌,头也没抬:“没事,就是个鞭炮的威力。他正好上车,就把屁股崩了一下,现在该吃吃该喝喝。”   “崩的是前面屁股还是后面屁股啊?”有人嘻嘻笑着问省长情人。   “前面!”亦如丢出一大串牌后,瞪了他一眼,梁文革也跟着瞪了那人一眼。   “哎呀!那可悲剧啦,那玩意崩坏了没地方换新的。”   一众人哄笑,梁革华殷勤地递上一杯黑啤,喂亦如喝了一大口, 也大笑起来。   “你们猜究竟是谁做的呢?”   有人插话,肯定是政治斗争,大老虎被打了,对家往死整他的人了。或者是黑社会干的,分赃不均吧?老白早该有今天,这个王八羔子,澄海第一大蛀虫,不给足钱绝对不好使,啥钱都敢搂。马上又有人不同意,那比老白王八蛋的多着呢,谁当官不搂钱啊!只是别人会装,这小子为人高调了点,太爱作秀,政治作风不成熟。   亦如摇头,你们别乱猜了。我相信永远也查不到,老白也不会继续查。这就是一个教训,有人给他的,他心里也明明白白。这个跟头栽了,他得认!   作孽多端,凭什么全身而退?! “ 那老白今后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亦如冷笑,“见了棺材就落泪了,国法、家法都不容,肯定没有好下场了!”   梁革华闻言冲亦如一龇牙,亦如绷着脸,小声吩咐:“接下来是乐易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一分钟也不想看到她!”   3   “这就是你的爱人吧?”   蔡行芸气急败坏地出现在秦楠面前,手握偷拍的照片,她跟踪秦楠有一段时间了,秦楠和亦如的事情她已经清楚。   “沈亦如,你太厉害了,哪个男人你都不放过!”   蔡行芸一把扯住正跪在佛像面前的亦如,在云顶禅寺庄重的大殿就想打人。   亦如反手扭住她的手臂,摁住她的肩膀——这是佛门净地,你岂敢撒野?!   “佛门净地?”蔡行芸连喊带叫,“你们这对狗男女,跑到这里幽会难道不是玷污佛门吗?”   “别来找死!我不是没警告过你,我说过了,我本来没想杀你, 是你自己一次一次找死!”   蔡行芸疼得直叫,挣扎着扯亦如的头发,嘴里骂道:“我们家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来害我们?”   亦如牙根都快咬碎了:“有些人是孺子可教,你却是屡教不改!对你这样的人,我连解释的耐心都没有!”   秦楠不想见两人在大殿继续胡闹,一把扯住亦如的手臂:“你先放开她,别伤了她,这件事和她无关,是我利用她接近你。”   听闻这话,蔡行芸怔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秦楠不再隐瞒:“我根本不喜欢你,接近你就是为了沈亦如,她是我的初恋情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   “你为了接近她而利用我,利用我的感情,你怎么做得出来?”   “你们还不是一直在伤害沈亦如吗?”秦楠也吼道,“我不能看着你们伤害我爱的人!而且你和你爸爸,蔡氏搞出的那些肮脏的名堂, 你小小年纪如此恶毒,你这个模样值得我爱吗?”   “我懂了,你是说这是我的报应吗?”   亦如不想再听这两人谈话,穿过秦楠,猛推蔡行芸一把,蔡行芸如坠云端,意识全无……   4   紫藤会所老板娘乐易易失踪之后,蔡氏生物出事了!   原来前半夜,菲城的二环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飙车狂,从彼岸花路口进入环线后就开始没头没脑地乱冲,最高时速竟然达到了 280 迈!   这简直就是拿生命在开玩笑呢!   这个疯子开着跑车,轰鸣着引擎,绕着菲城活活跑了三圈!   据目击者称,当时发动机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交警立刻设卡拦截这辆车,司机竟然照直冲过来,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那情景就如大片里逃命的匪徒一样。   车子沿途跌跌撞撞,几乎快散架了,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事情发展到最后,直升机出动了,二环线的各个出入口被封死,多台警车包抄夹击,死死咬住飙车狂的尾巴,最终逼停在隔离护栏。   等警察撬开车门,发现司机头部受伤血流不止,赶紧送进医院, 很快此人身份也查明了,蔡行芸,蔡氏集团唯一继承人。   这又是一条大新闻。   紫藤会所老板乐易易两个月后在海滩上被人发现了,赤身裸体,趴在沙子里。虽然没有性侵的迹象,身体也无大碍,但是骨瘦如柴, 精神完全垮了。   无论如何努力,她就是回忆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因为自从那晚散步被拖进货车之后,这些天她都被人蒙着头,绑着手,只有鼻子和嘴露在外面。不管怎么哭闹,怎么哀求,从始至终没有人和她讲一句话。乐易易只知道自己好像在这样的地方——恶臭、潮湿、炎热、狭窄,最重要的是裸体——   和一群猪在一起。   每天乐易易必须和这些哼哼直叫的牲畜一起抢食喝水,白天靠缩在角落里发呆打发时间,晚上和这些臭气熏天的大家伙儿挤在一起勉强入睡。   这是非人的经历。   紫藤会所马上就关门了,乐易易再次失踪。   不过知情人说,这次她不是被人绑架,而是因为精神上受到崩溃打击,大病一场。把几乎全部身家捐给了动物保护基金会以后,菲城乃至澄洲曾经的风云人物乐易易改回原名,李翠华,黯然离开国内, 发誓永远不再回来。   5   亦如也不告而别,一路西行。   目的地是宁川省达日县西北部的查郎寺,相传此地正是格萨尔王宫殿所在地,是整个果洛藏区影响重大的寺院。   只见寺院面滩背山,寺前溪流潺潺,寺后古木参天,右侧是巨大的天葬场,满山经布飘扬,庄严肃穆。   皈依觉,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有此自性三宝,才能做到心灵的皈依。宗教的光芒就在于慈悲喜舍,启迪智慧,净化人心。亦如暗自祈求佛祖,泽被法乳,滋养慧身。   亦如听查郎寺白玛法师讲经的第五天,有人来拜访。   并不是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反而是蔡高峰。既来之则安之,两人一前一后在寺庙后山的小路走着。   “你认为佛教修行的本源是什么?”蔡高峰打破沉默。   “佛法无边,岂是我能参悟,也许是去戾。”   “愿闻其详。”   “戾为万恶之源,生有戾气,死为恶鬼。” “戾气又从何而来呢?”   亦如冷笑:“戾气又因恶鬼而生,恶鬼作恶,他人便郁结戾气。”蔡高峰自嘲道:“按照你的意思我就是恶鬼吧!你因我而生戾气。”   “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我究竟做了什么,你恨我?”   “为什么?”亦如用手指按住嘴唇,面带微笑,“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当初是我叫白舸流撮合我们的,因为我想要你死,最好全家都死,你喜欢什么,什么就死绝!你还不能舒舒服服地死,因为那太便宜你了!   你知道一种酷刑叫凌迟吗?你最好被凌迟处死!   蔡高峰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沈亦如,我和你无冤无仇,你竟然恨我到这种程度,还不认识就打算置我于死地!”   “无冤无仇?”   亦如死盯着对方,可恨的是你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你利用变态残忍的“D 计划”,美其名曰生物工程造福人类,却用海豚做残酷的实验,恣意捕杀,逼迫它们向东迁徙,随洋流进入东瀛湾,在那里被大屠杀,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对了,除了你还有白舸流,这个混蛋充当你的保护伞!还有乐易易这个可恨的帮凶,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国法不容,天理不容! 可惜呀,老天不开眼,让你们逍遥法外。   你说你们不该死吗?   亦如紧咬牙关,我曾经对你有过一丝动摇,诚心诚意劝过你,不过你死不悔改!   “你竟然是为了动物杀我?”蔡高峰无法相信,“你是有毛病吧!这太可笑了,人类作为食物链最顶层,动物不是供人吃的吗?你说说海豚和狗、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海豚就不能吃,不能用于科研呢?”   “科研!”亦如仰头大笑,“为了让人类这些肮脏的灵魂再多活几年吗?”   “这样说,老白和乐易易的事情你都是主谋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是罪有应得!”   “即便如此,你如果说服我,我也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你为什么要杀我?”   “放弃!一切都晚了,错了就要付出代价!你的命根本偿还不了你的罪孽,几辈子也还不了!”   6   蔡高峰走进母亲房间,挥手让看护出去。   老太太穿着纯棉的睡衣坐在摇椅上,扣子系得整整齐齐的,手臂还是固执地举着,作出正在织渔网的动作。经年打渔的风吹日晒在老太太身上已经看不到痕迹,二十几年的不见天日,使她的皮肤恢复了虚弱的苍白。   “娘,你帮帮我吧!”蔡高峰跪下。我杀人了。   我杀了一个叫松村健的家伙,他就是个大骗子!   他弄了一群人冒充东瀛专家说海豚是智慧生物,大脑能提出一种药,能治你的病,我就信了!   我杀了那么多海豚,结果发现他是骗我的!我聪明一世却被他骗得团团转!   他好色,我就花钱雇了一个女的,在床上把他勒死了。现在事情败露了,警察找上我只是早晚的事。   “神仙会救你吗?”   老太太忽然张口,把儿子吓了一跳。蔡高峰无可奈何摇头:“神仙?她不仅不会救我,还会杀我。”   “那就认命吧!”   老太太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   蔡高峰望着母亲,想起了父亲的死——   母亲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外公是这个病,外公的母亲是这个病, 然后是蔡高峰的母亲。蔡母 50 岁发病,固执地不肯花钱去医院治疗, 蔡高峰也不忍心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家人只能轮流看护着,可是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一天夜里,母亲从被窝里爬起来,把地上所有鞋子里的鞋垫掏了出来,摆在阳台上,然后到厨房拿起菜刀,先砍开一个大南瓜, 再一刀砍在老伴的脖子上。老实巴交一辈子少言寡语的蔡父,就这样毙命。   为了保护母亲,蔡高峰把她藏在家里,关了这么多年。而他没日没夜担心的就是,自己究竟是否遗传到精神疾病,或者说哪天自己会发病……   家族的诅咒让蔡高峰如惊弓之鸟,一心想找到破解的灵药。   下水道事件 + 松村健之死合并调查 6   “你有完没完,可以不再纠缠我吗?”亦如摔上车门,陈军又出现。   “这不是纠缠,这是一个警察的职责。现在已经有证据证明,是你把蔡高峰推进下水道,我是想救你!”   “你为什么救我?我们非亲非故!” “王荣生你还记得吧?”   听到这个名字,亦如停住脚步。   “这世界上只有你,还来掀我的伤疤!你真的太残忍了,我那时候还没有成年,我是受害者!”   陈军摇头,你错了。我从来不想伤害你,王荣生死有余辜,我知道你是受害者。这么多年,我只是深深地自责。   蔡高峰有很多钱,你为了他的遗产,可能会杀他……   亦如无可奈何,指着陈军——   陈警官,当年你身为警察,却不救一个危在旦夕的女孩儿,今天你把我的伤疤揭开,无非是让你自己良心好过!   你虽然没救我,但这么多年,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原来是这样狭隘的一个人,我真是错看你!   你是学心理学的吧!心理学有个“刻板效应”,说白了就是先入为主!有些人总是习惯把人机械的归类,用偏见代替理智。   北方人都是懒惰的吗?南方人都是奸猾的吗?二奶都是贪财的吗?穷人的孩子就一定早当家吗?   毫无疑问,不是!   那么你为什么认定我的经历悲惨,内心就注定阴暗呢?你怎么敢认为自己能洞察人心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原因,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的家乡在东北,抗日战争时期东瀛人占据我的家乡,第一件   事就是把散居在山里的老百姓聚集在一起,叫作“围子”,便于治理。老百姓不能随便离开围子,所有的耕种所得被东瀛人充为军饷。遇到反抗就一个个村子屠杀,上千人活埋的大坑比比皆是。男人就被拉去修铁路、砍大树和挖煤,我父母做工的矿最早就是东瀛人开的。   妇女的遭遇就更加悲惨,要么是开山种田的奴隶,要么是慰安妇。东瀛人是性变态的,到了中国的土地更加变本加厉。我太姥姥就是被东瀛人先奸后杀,怀孕的婴儿活活挖出来,脑浆硬喂给我太姥爷喝……   东瀛人最可恨的地方是给老百姓下毒。他们偷偷地在老百姓种的蔬菜和粮食上喷毒药,人吃了以后就会全身生疮溃烂,痛苦至极最后脓尽而死。   这种病的土语是“窝子病”,也就是一窝人吃完一窝死的意思。   听说东瀛人这么做竟然完全是为了取乐,甚至有人专门随军队拍摄这些照片供国内人消遣!   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恣意捕杀海豚和鲨鱼的国家,如今东瀛人还在作恶!   他们用声纳装置在公海大肆捕杀海豚,在国际上千夫所指!   他们于是勾结菲城的一群败类,官员有之,商人有之,利用这些人的贪婪,在中国的土地上继续屠杀海豚!!!   你身为警察,不去制止这些人的残暴,却为了一个该死的恶魔上蹿下跳,你对得起那些被屠杀的生灵吗?!   所以,我不再依赖任何人,就让我成为“恶魔终结者”吧! 说话间,陈军站立不稳,很快就失去意识…… 第九章 合欢的醒悟   合欢的花语是两两相望。   上穷碧落下黄泉,永沦生死海,莫知休息处。   1   你听过大象的故事吗?   蔡行芸的耳畔,秦楠的声音轻轻响起:   一头大象和父母还有亲密的伙伴幸福地生活在丛林里,可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从那天开始,它决定和大家告别。它用尾巴帮父亲赶走蚊子,母亲洗澡时,它用长鼻子吸了水帮她淋在背上。它和每一个曾经亲密的伙伴们玩耍嬉戏,把采到的香蕉分给大家,每头大象和它在一起都很快乐。   然后在某一天,这头大象会在夕阳下默默离去。它轻轻拨开灌木丛,抚开芭蕉叶,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轻一些,不要惊扰正在清甜的湖水里嬉戏的亲人和伙伴们。   它不敢转身,怕自己无法狠心离开,眼角的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 只能任由滴落。它就这样走啊走,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回不去。   最后,在一棵芭蕉树下,大象再也走不动了。繁星满天,夜色死寂,孤独的大象怀揣着对亲人朋友的深深眷恋,闭上眼睛……   这是某一堂课上他讲过的吗?蔡行芸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在梦里被冻醒。   被子拉上来盖住头,双腿却冻得冰凉,膝盖也丝丝酸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蔡行芸马上就意识到,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把我按在墙壁上……墙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他的手是冰冷的,他的身体是冰冷的。   什么味道?在嘴巴里,脸颊上,耳朵后,胸口前,在身上的每一处。太令人厌恶的味道了,风一吹,满世界的腐臭。   他在干什么?!   蔡行芸知道必须挣扎,她死命地挣脱,死命地反抗,可为什么没有一点力气?那个男人箍住自己,越来越紧,手指用力地抠住她的肩膀,嘴巴紧紧地盖住她的哭喊,黏着而急促的鼻息包围着她。   蔡行芸欲哭无泪,忽然她摸到身旁有一个锥子,她一把握住,狠狠地扎进那个人的眼睛里——   在更大的恐惧袭来之前,蔡行芸拼命挣扎着,可是她的双手双脚却被紧紧地绑着,她想喊,才发现自己的嘴巴也被堵上了。   蔡行芸欲哭无泪,只好呻吟哀求,直到又打进一针镇静剂,药力发作后才平复,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为什么总是做这个梦啊?”   蔡行芸问自己,就是这个梦不断地在纠缠自己,她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但那份恐惧,即便此刻还是如此真实 !   蔡行芸心里清楚,只有摆脱这个梦,自己才有机会好好活下去。可那个梦呢?   关于薛婷婷的。   因为一直争强好胜,两人水火不容,自己恨透了薛婷婷,时刻想报复她。   后来在学校里听说了薛鹤鸣的博士上吊自杀闹得满城风雨,就有意接触纪焕然,故意挑拨他对导师的仇恨。薛婷婷那天到图书馆,也是自己跑去宿舍告诉纪焕然的,然后——   蔡行芸笑了起来,报应啊,蔡行芸,你有今天,是报应!   蔡行芸从枕头底下抽出素描本,想再看看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可是,翻遍整个本子,里面却空无一线。   2   就在闲凝轩景色最美的房间,吴文熊看到亦如进来。   亦如没精打采地披了一件紫色外套,长发披散,嘴唇乌黑,空洞的双眼,脚不沾地地飘进来。   吴文熊恍惚间竟又看到那个瘦弱的女孩儿,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被王荣生夹在腋下,正走进宾馆的房间,这件紫色外套是她最后穿的一件衣服。   女孩儿几乎神志不清,嘴里却还苦苦哀求:求求你,放开我…… “你是故意穿这件衣服吧?”   “对!还差这个粉色的蝴蝶结。”说完,亦如拿出蝴蝶结,别在自己杂乱的头发上,“这就齐了,曾经你最喜欢的!”   “我才知道你恨我到了这种地步……”吴文熊倍感艰难地蹦出这几个字。   “奇耻大辱,永世难忘!”   话不投机后漫长的沉默中,两人都望向窗外跳跃的小雀。几案上一壶水,正等待着被拿来泡茶,含蓄地吐着泡。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要了我的命?我死了就一了百了。”   “这样太便宜你了!”   沈亦如望着吴文熊油乎乎的大脸,又涌上熟悉的厌恶。   这种挥之不去的厌恶曾经日里夜里没完没了地折磨她,往死里折磨,折磨到地狱边缘,以至于无数次在吴文熊如雷的鼾声里,熊掌一样紧紧的桎梏下,亦如偷偷摸出枕头下藏着的针,一下一下地刺向自己的大腿……   如果不是用肉体这样的痛来替代内心那样的痛,自己又如何能继续下去?   而所有的这一切,不就只为有朝一日能与秦楠再见一面吗?   “你约我来干嘛?”亦如问,已经起身想走。   “还是坐下吧,我讲一件事给你听……”吴文熊指指椅子。   3   那是禁锢女孩儿的第二个月,趁艳阳高照,饭店老板吴文熊一个人开着小货车去汀澜山附近采购山货。   等买齐了食材开车回城,小货车正行在山间,雨“哗啦”就下了起来。   开始还依稀见路,十几分钟后雨刮器就算拨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一米远。这种反常的天气在海滨并不奇怪,一场大雨一场晴,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须臾间就变成了冒烟雨,这么大的雨开车太危险了,吴文熊只好靠边停下,打开双闪。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收音机,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呆坐了好半天,本以为雨下一会儿就停了,谁知这场豪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已经快黑了。   “一辆经过的车也没有,真邪门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待在山里太危险了,车上的货物价值不菲, 遇到抢劫的就坏了,想到这里吴文熊有点害怕。回望堆满山货的货车后座,忽然看到窗外影子一闪,吴文熊只觉头皮发麻。   “不是抢劫的吧?!”   顺着影子的方向瞟过去,吴文熊只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车子此刻正停在一处墓碑前面!雨虽然大,却清晰看到青黑色的墓碑上亡者的照片正紧盯着自己。   不看不要紧,对视瞬间,吴文熊的心跳停止了! 那亡者,正是被自己囚禁在阁楼的女孩儿!   那眼神如此熟悉如此犀利,吴文熊甚至能感觉出这个怀着深深仇恨的亡灵,带着不能名状的恐怖即将一跃而出,扑向自己!   吴文熊想把眼神挪开,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了。   连吐沫都咽不下去了,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吴文熊不得不用一只手握住另外一只手,费了好大劲才把车子点燃,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着冷战,车子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不记得怎么离开这段山路,已经汗流浃背浑身筛糠。车子胡乱地在雨里冲着,轮子打滑了几次,差点跌下山路。吴文熊在心里祈求着鬼魂千万不要跟上自己,祈求着雨快快停下,祈求着天慢一点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车子转过山腰,雨竟然戛然而止,橙色的夕阳忽然就刺进眼睛。更奇怪的事情是路上根本没有水,抬头看天还是蔚蓝明亮的。吴文熊赶快踩住刹车,回身看来的路竟也是干的,两旁是草长虫鸣的山野。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惊魂未定正纳闷之际,忽然听到钟鼓阵阵齐鸣,车子正停在汀澜山云顶禅寺前,一位 60 多岁的和尚端坐门口。   吴文熊下了车,腿早就软了,小腿肚还在不停地抽着。   “你终于来了。”和尚睁开了眼睛。   “你在等我?”吴文熊毛孔竖立。   和尚叹口气,刚才的事情你清楚吧?施主算是有缘人,可惜误入歧途。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不知你可受教化?   吴文熊早就吓傻了,扑通跪下了,他哀求着:“受!受!我什么都受!大师请您明示,好吗?”   和尚指指牌楼山门上鲜红的几个大字,汀澜云顶禅寺。这里供奉的不是南海观音大士,而是妈祖娘娘。   妈祖姓林名默,出生至弥月均不啼哭,是为默娘。幼时聪慧颖悟, 性格和顺,然而果敢善忍,穷一生行善济世,福佑群生……   吴文熊眼珠转转,有点走神,和尚摆手示意他认真听——   “近来妈祖真身落下血泪,恐有大灾邻近。施主逆天恶施正在做大恶之事,只怕害人害己,总有天谴啊!”   “大恶?”   “你难道还敢否认吗?”   闻此言吴文熊已经目瞪口呆,还想辩解几句,忽然想起墓碑上的亡者。   “大师,那能解吗?”   和尚摇摇头:“恶果已种,是为孽障,除非……”   4   “除非你放了我,给我钱、养活我来赎罪,对不对?”   亦如恶狠狠抢过话头,你已经讲过千百遍了!你今天叫我来,又是告诉我神仙让你放了我,对不对?那神仙是否叫你继续侮辱我呢? 你看见过市场里关在笼子中那些等待被人屠宰的羊和狗吗?你看看它们的眼神,绝望和麻木,我就是这样生活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的孽障消除了吗?做你的白日梦吧!   “我年轻的时候糊涂,的确做了混蛋的事情,但吴轩的死还不够吗?这些恩怨不能一笔勾销了吗?”吴文熊痛哭流涕,“你说还不够吗?”   “不够 !”   亦如倔强地回答,吴文熊不禁打了个冷战,那亡者的眼神又出现在亦如的眼里。吴文熊无法对视,身体瘫了下去,他无力地摆摆手。不管多少恩怨纠缠,尘归尘,土归土,还不够吗?那位大师又来   找我了,他说是时候你该回去了。“回哪里去?”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回到你来的地方了……”   吴文熊此刻身上的毛孔完全竖了起来,冷汗直湿到脚底板,颤抖地朝汀澜山方向指去——   “我是不是要回去,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亦如发出阵阵笑声。   吴文熊实在不敢再看眼前的厉鬼,汗水已经结成水珠挂在睫毛上。他知道这就是他当年在阁楼上禁锢的女孩儿。王荣生死了之后,   自己把她保了出来,当天晚上在阁楼上再次打骂她。   吴文熊永远忘不了那夜的暴雨,借着电闪雷鸣的掩护,自己下手实在太重了!   不过也不能怪自己!她一直戴着条金项链,命一样金贵。   自己正在气她闹出人命,搞得又浪费了一大笔钱,她却没听到一样,只顾着坐在地上,双手摸索那条链子。   饭店食物中毒被迫停业整顿啊,卫生局长死在床上啊,这是多大的篓子,这个该死的妹子怎么可以这副麻木的表情,这个时候还玩什么破链子!这条链子也许还能卖点钱,正好补补这段时间的亏损。   吴文熊肝火上升,头脑发热,冲上前狠狠踢了对方几脚,上去就扯她的链子,可女孩儿却突然剧烈反抗起来!   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这次却胆敢动手,吴文熊简直气急败坏, 扯住链子一直勒呀勒呀,直到她彻底没了气息,便趁着夜色把她装进一条麻袋,抬进运货的小车,埋在汀澜山后山的树林深处。   那肯定不是纯金的项链,不然早就一把扯断了。   吴文熊后悔呀!其实自己又何苦为了一条假金链子杀她呢!   吴文熊实在不记得自己给她立了石碑,慌乱中怎么可能这样做呢!更不会贴上她的照片,自己何时给她拍照了?   既然她死了,那又是谁和自己继续生活在一起?   吴文熊又想起,在儿子吴轩死后,自己找到女孩儿,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上快艇,一直开到深海,把她直接推进海里了……   如果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死了两次。   既然她死了,那么十几年后自己重新碰到的又是谁呢?   看来,她终究还是不放过自己,苦苦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之后, 此时露出真正面目!   吴文熊的思维彻底混乱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沉沦在时空黑洞里,在这场噩梦中,分不清亦如究竟是厉鬼还是自己的幻觉……   5   梁革华一身白色西装扎着个黑领结走进病房,蔡高峰秘书赶快接过他手中的花篮。   “好些没呀!老蔡。”梁革华拉过椅子坐下,擦擦脸上冒出的油。“你说,她怎么能这样害我?!竟然狠心到置我于死地!”   “你说的是谁呀?”梁革华俯身靠近。   “沈亦如,还不就是沈亦如吗?”蔡高峰一把扯过梁革华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梁呀!你评评理,我千里迢迢去寺里接她,她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沙子也不让挖了吗?每天 100 多万,我们不赚啦?海豚就那么重要吗?什么海豚,金海豚呀!她说放弃计划还不够,还一定要我忏悔?我向谁忏悔,我哪里错了,啊,哪里错了?……”   梁革华嘴里附和着,好不容易摆脱蔡高峰的拉扯,回头与秘书交换眼神,唇语道:“还是这样胡言乱语吗?”   秘书撇嘴,可不是,整天叫什么“亦如”“亦如”的,哪知道是谁呀!   “老蔡!你要振作呀!不要胡思乱想赶快好起来吧,集团这一大摊子事情还等你主持呢!”梁革华扯着嗓子在蔡高峰耳朵边喊,对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念叨着:   “我就算好起来了,她还是要杀我,我自己的老婆都说要杀我, 她果然就动手了,而且这么狠毒,把我推进下水道里……”   “老蔡,你是自己跌进去了,而且你的老婆根本不叫沈亦如。”梁革华和秘书忍不住窃笑。   “你胡说八道!沈亦如和我结婚了,你怎么说没有这个人呢!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居心!”   梁革华有些不耐烦,起身走了出来,秘书赶快跟了出来,两个人站在特护病床的外面,透过玻璃张望蔡高峰。   “怎么说了都不信,我们根本不认识一个叫沈亦如的女人嘛!而且夫人去世十几年了,蔡总什么时候结了婚,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呀?”   梁革华笑呵呵的,蔡家这种病是遗传的,他母亲精神分裂症,把父亲砍死了。蔡高峰到了这个岁数终于也发病了,蔡行芸更可怜, 二十出头就犯病了,所以呀,这是家族的诅咒。   “那蔡氏这么大的集团,不能交给一个精神病患者吧?”秘书陪着笑脸,把身子往梁革华身边靠了靠,“梁总,该您出来主持蔡氏了!”   “我对蔡氏可没有兴趣呀!”梁革华手扶领结,“不过,作为集团第二大股东我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其他股东负责!蔡总这副样子董事们全都看到了,住了这么久的院也不见好,看来是时候要召开董事会和股东大会了。”   秘书笑逐颜开,太好啦,梁总,此事我马上去落实!   梁革华收起笑容指示道:会议有两个重要议题,一是建议免除蔡高峰董事长职位,松村健死了正好,不然也要把他踢出董事会;二是蔡氏生物永久终止挖海沙和“D 计划”,没有来得及杀的海豚立刻放归大海,记清楚没?   6   滴答滴答的流水声出现在耳边,一条尖角的小船从浓雾笼罩的远方驶来,船家用帽子遮住大半张脸。静谧的河流缓缓延伸到无尽的远方,水却凉得刺骨就像刚从雪山上融化。空气中是栀子花和百合的清香,吸到肺里却有淡淡的咸腥。陈军正在犹豫要不要上船,船家忽然摘掉帽子。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狰狞的脸,立刻向自己扑来……   “师傅,师傅!”林域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陈军渐渐苏醒。   “好了!好了!终于醒过来了!”   陈军深吸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怎么了?”   “您在局里的大门口晕倒,已经十几天啦!”   “我究竟怎么了?”陈军想问,却发现实在没有力气。“沈亦如呢?”过了许久,陈军缓缓问。   “谁?”   林域果握住师傅的手,把耳朵贴近陈军的嘴巴,细听。陈军费了好大劲又重复了一遍。   “唉!还是念叨这个名字!师傅,沈亦如究竟是谁呀?”   “就是当年向我求救的女孩儿,现在嫁给蔡高峰了。”   林域果递眼神给医生,您瞧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还是没好利索。   医生点头,我会再给他开点药,现在神智还是不清,幻觉和现实分不清楚。   “蔡高峰呢?”陈军又问。   林域果赶忙凑过来,这事儿您还挂心呢!松村健的案子,王欣美在戒毒所里供出来了,是蔡高峰指使她干的,蔡高峰给了她 20 万, 但蔡高峰出了精神问题,保外就医呢!   “那沈亦如呢?”   林域果无可奈何,师傅,您的梦还没醒吗?您真的忘了吗?那女孩儿不是早死了吗?当年让人给害死了!   “怎么会!我明明看到她出现在监控视频里,是她把蔡高峰推下去的!我还见了她好几次呢!”   林域果彻底没了办法,只好打开电脑,师傅,求您定定神好好看, 这里哪有什么沈亦如呀!   众人围过来,一起看录像,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打着伞慢慢走进小巷。   “这真的是意外!师傅 ! 您不知哪里的幻觉,竟然看出这里有个女人!”   林域果指点着,众人也劝陈军,明明看得清楚的,这世界上又没有鬼,你怎么就看出来还有一个女人呢?   陈军一言不发,林域果继续说:“师傅,您不记得了,当年那个在派出所向您求救的女孩儿,您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当时带她走的男人,他叫吴文熊,是个开饭店的,您在他饭店外面蹲了很多天,也没看到那个女孩儿。”   您不死心,只要有机会就跟踪他,后来发现他总是到汀澜山后山转悠,也不像去进货的模样,您感觉蹊跷,直到有一天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树林后面的土坡盖土,您等他走了,扒开了土坡,发现在离地不深的地方,有一个已经腐烂了的蛇皮袋……   吴文熊承认了杀害女孩儿的事实,后来进了监狱,因为有自首情节最后判了死缓,后来又改成无期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汀澜山下的菲城监狱关着呢。   女孩儿被火化之后,民政部门把她埋在了公墓里面,您还是在路边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在王荣生案子的卷宗里找到了她的照片,洗出来贴在墓碑上……   “就是呀!”陈军妻子方莼握住老公的手,这些事情你不是每次喝完酒就讲一遍吗?我都能背下来了,每年清明我不都陪你去给她扫墓吗?   为了查出女孩儿的身份,你还拔下她的一缕头发,做了 DNA 鉴定,留存下来,希望早晚有一天查出女孩儿的真实身份,让她得以安息……   “她就是被我害死的,如果当初我能救她,她也不至于死呀!”往事忽然涌现出来,陈军痛哭。   其实那天她向我求救,我的直觉就是不能让那个胖子带她走,可是,我们派出所所长却用眼神制止了我。   当时我才参加工作,把“前途”看得很重。直到我离开了这个所, 才开始着手调查女孩儿的下落,却发现她原来已经死了……   林域果拍着师傅的肩膀,真是难为您了,您看看,这世上没有鬼, 就是因为您太重情重义,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心魔作祟,也是时候放下了。   现在她的身份不是知道了吗?   也有人来接她的骨灰,她终于可以瞑目了……   7   陈军妻子方莼安顿好儿子睡觉,坐在床边给老公掏耳朵。陈军已经上班了,日子回复了正常。   “老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方莼笑了,怎么不记得呢!   那天媒人——姑姑带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到家里来。小伙子挺腼腆的,一紧张连话都说不清楚,害父亲以为他是个结巴,当时就拉下了脸,扯着姑姑到厨房埋怨。   “那你为什么还选择我呢?”   因为啊……方莼抿着肌肉已经松弛的嘴角,笑起来法令纹很深, “因为你的一个动作,一下子感动了我!”   陈军吃惊,结婚都 20 年了,我还头回听说,你快说说看!   那一天在我家吃饭,你头也不敢抬,吃完后,我在收碗,一回身看到你用手指把我沾在筷子上的一粒米吸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就是这个动作,让我心动了——   因为你要么就是很朴实,要么就是很喜欢我…… 陈军搂过胖乎乎的老婆,亲了亲她的脸颊。   傻瓜!这样轻易就被我骗到手,一辈子跟着我受累。如果你愿意听,我给你讲讲另一个故事。   也是因为一个动作,女人深爱了男人一辈子——   时间一下子回到 20 多年前的北方小城,寒风呼号着卷起雪花扑向大地。在一所中学温暖的教室里,午餐时间到了。   值日生从学校的气锅里把本班同学自带的盒饭抬回来,放在讲台上。   一个女孩儿刚从外面的厕所跑回来,一群无聊的男生把她按进雪堆里,她的旧棉袄已经湿透了,头发打成缕儿贴在额头上。   教室后门开着,女孩儿正要进去,却看见班上几个男生正在讲台上掀起每个人的饭盒指点着。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矮子指着她的饭盒大声嚷嚷:“快来看,我敢保证这个一定是班长的!”   “一定是她的,全班只有她一个人天天吃粑粑。”男孩儿们立刻围了上来。   “可不是,南瓜和大米饭这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黄黄的,不就像刚拉出的粑粑吗?”   “还是热乎的呢!” 马上有人嬉笑起来。   “ 那还不如我天天给她拉,免得她还从家里带来麻烦!”   女孩儿子羞得赶快躲在门后。这的确是自己的饭盒,因为舅妈没时间准备,自己就把前晚的剩饭拌在一起,现在正被同学品评着。   “听说她爸妈都死了,现在住在亲戚家,难怪她不爱和人说话!”   “我还听说她没钱继续上学了,她亲戚也不想要她了。”   “我妈不让我和她来往,因为她妈得的是传染病!她爸也是被她妈克死的。”   男孩儿们一听此话,立刻像躲瘟神一样地丢下女孩儿的饭盒。“那我们往她的饭里吐吐沫吧,反正这就是一堆屎!”   小矮子提议,他曾经因为没按时交作业被班长记过名字。立刻有人赞同,也有几个胆小的拿起自己的饭盒悄悄走下讲台。   小矮子正要吐,忽然被一只大手扯住脖领子。回头看,是班上新来的男生。   “你们真他妈的缺德!”男生吼道。“要你多管闲事?”   “你是不是皮痒痒欠揍?”男生挥挥拳头。   小矮子和那几个调皮蛋灰溜溜地回到座位,新来的男生拿起饭盒盖,把班长的南瓜饭重新盖好,稳当当地放在讲台旁的暖气片上。   五分钟后,女孩儿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拿回自己的饭盒走回座位。   她掀开盖子,拿出羹匙,大口地吞着南瓜饭……   陈军忽然感到手上有温热的液体,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方莼已经满脸是泪。   “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要不就是你们合伙在骗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呢?”陈军哀怨地看着妻子。   我相信你!   方莼搂住老公,也许,我们只是没你幸运,无缘见到她……   8   那一夜,风声化成女人压抑的哭声,秦楠惊醒。   这是亦如最后一次进入自己的梦境,她是来道别的。“你累吗?”   亦如俯身搂住躺在床上的秦楠,掀起被角,和衣陪他躺着,夜色中,秦楠看到疗养院窗外的荷塘,水波在月色下荡漾,耳边传来亦如的叹息:   我真的好累了。   我曾经想过很多种死法,小时候想从树上跳下来摔死,吃饭时希望头顶的灯掉下来砸死,我想咬掉舌头,割断动脉,大出血而死。无数次打算从山坡纵身一跳,掉在石头堆上摔死。   我以为死就是解脱,可真死了以后,才发现死什么都不是。   11 岁我没有爸爸,12 岁时没有妈妈。   爸爸死在煤矿上,尸体埋在深深的地下。妈妈死的那天特别冷,家里没有烧火,屋檐上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子,我看着她被板车推走。我怕她冷,抱着一床被子追了很远,结果被人拖回来……   活着时我们都认为自己最可怜,痛苦的经历被我们一遍遍重温放大,不肯释怀。死后才发现,活着本身就是修行,没有谁最活该,最悲惨,休戚荣辱,无非都是眼前迷雾,逃不出“三苦”。   所以人生不论长短,都要心怀宽容,长存感恩,顺境逆境一并接受,这才能领会活着的真谛。   我对这个世界早没有留念,除了你……   我的魂魄流连于人间,只希望帮助你经过这番磨砺,能够大彻大悟。   让我们都和往事诀别吧!   亦如消失后,黑暗中,秦楠的眼泪流进耳朵里。   9   出了疗养院大门,秦楠想自己走一走。父亲扯住了担心的老伴,随他去吧!   这一年多来,秦楠傻了,要么胡言乱语,要么又哭又笑,中了魔障一般,跳了大神没有用,关在家里他又到处跑,只能在疗养院休养。   这事不知道该不该怪秦军,老伴满脸不悦地责怪老头,秦军是老伴的侄儿子,早年父亲去世,很小就被带到南方去了,在菲城当了警察,因为随母亲改嫁改姓,现在叫陈军了。“怎么能怪军儿呢!”   老头也一肚子烦恼,军儿还不是因为楠儿苦苦哀求,多年来一直帮忙打听那个女孩儿的下落嘛!   当年从南方带回楠儿,这孩子就放不下那个叫沈童的女孩儿,一晃 20 年了,不结婚也不相亲,好歹给他在本地找了个政府里的闲职, 可他整天就是喝酒抽烟,三天两头去赌博,年纪轻轻这样浑浑噩噩, 一辈子不就废了吗?   这几年秦楠越赌越大,谁劝都劝不住,家里都快被他掏空了。   直到去年楠儿发现那女孩儿早年的梳子,毛囊竟然还能提取出DNA,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和公安系统的数据库对比,才发现那女孩儿竟然早死了。   而且说来太巧了,军儿竟然还见过这女孩儿呢!   秦楠得到信,连夜赶到菲城,守在那女孩儿的坟前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把他拖回来,竟然疯疯癫癫成这副模样!   “小手指头都生生剁掉了,可疼死我啦!”秦楠母亲流下眼泪,我儿心里苦呀,我这当娘的知道!   他恨死我那个畜生弟弟,现在也不敢告诉他埋在哪儿,楠儿整天咬牙切齿地要去刨他的坟!   他更恨自己当年去澳门赌博,结果和那女孩儿走散,最后她连命都搭进去了,结果现在自己竟然还沉迷赌博,所以一定要剁掉手指头……   “还好骨灰咱们带回来。”老头叹息,“以后好好安葬了,也算尽了人事。”   “可楠儿整天就搂着她的骨灰,抢也抢不下来,谁劝也不听啊!” “那就随他吧,总有一天,他会放下……”   10   怎么又是冬雪初融的季节?   艳阳照在残雪堆积的路上,檐上成串的冰棱噼里啪啦地跌在地上。绿色虽然还远着呢,毕竟近了,又近了一些。   这个世代靠煤炭开采的边陲城市,如今已发展成以重工业为主, 纺织业和制药业为特色的欣欣向荣的城市,连干冷的空气中也有新的希望在孕育。   “砰!”   路边一位老大爷正在嘣爆米花,浓烈的米香伴着一股白烟升腾起来。   “今年的春儿来得早呀!”   衣着朴素却整齐的老大爷吱吱呀呀地摇着铅锅,笑吟吟地望着秦楠。   秦楠停下脚步,坐在大爷带来的小马扎上,掏出 100 块钱递给大爷,拿起一小包爆米花,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老大爷用皲裂的双手在破腰包里翻着,半天才找齐零钱,颤巍巍地递给秦楠,秦楠没有接,不用您找了。   “那我就赠你一言吧!”老大爷似笑非笑。   因为不够聪明,所以要慢慢领悟,急也急不得。   小伙子你虽然错了,也错过了,但人生的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呀,一切都明白了。   从古到今,这个世上降生的人不计其数,能被人记住的有几个呢?无论你是大业有成还是平头百姓,最后都难逃灰飞烟灭,哪个人能活到现在?这就是短暂。   再抬眼看天,我们之于住的这个小球,这个小球之于无边无际的宇宙,多么渺小得不值一提!这就是渺小。渺小和短暂就是人生的真谛。   看透这些,你还执着什么,贪恋什么,有什么放不下呢!   人活一生,少害人少害己,能留下就留下点成就,不能留下就平凡过活,有过的珍惜,错过的也要放下,这就是活一场的道理……   老大爷的话还在耳边,天边却飘来雪花,其中一片正落在肩头。融化的一瞬间,秦楠看清了那美丽的花朵。   这花朵像极了一个女孩儿的脸——   那是一个散着长发,跳入大海与海豚共舞的女孩儿。她在海水里自由游弋,五颜六色的海豚跃出水面,发出欢快的叫声。   这样的自由一定令她幸福。   那是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破旧的对襟棉袄的女孩儿。她深埋着头,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在漆黑的路上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这样的黑暗一定令她害怕。   秦楠忍不住也快快蹬起来,也许自己可以送她回家。前几天只是偷偷地跟着,慢慢就肩并肩地骑着。   女孩儿在某一天忽然对自己笑了——   冬夜里温柔的微笑,不正像此刻这片晶莹纯洁的雪花?   秦楠想得出神,竟又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回忆。   伸手去捕另一片雪花时,只见那截菜刀斩断的小指,渗血的伤口中,隐约有丝新肌萌发。   (完)   “各人罪,各人罚。”   —— 亦如 • 心魔 《新年 F 岛·漂流密室事件》作者:汪洁洋   简介   ☆“推理女神”汪洁洋全新力作,想象力与逻辑思维的绝妙融合   作者用充沛的想象力塑造了一个热闹又处处隐藏着诡异气息的“F岛”,颇具幻想色彩,同时凭借缜密的逻辑,构建了一系列精巧的“密室杀人”诡计,并将其层层剥开,呈现在读者面前。   ☆情节紧凑,引人深省,“节奏派”与“社会派”推理的范本   “节奏派”推理写作手法,高潮迭起,悬念丛生,环环相扣,读完令人大呼过瘾。“社会派”推理的范本,透视社会、教育、人性、善恶,掩卷引人沉思深省。   “新年嘉年华”的喧闹在午夜过后逐渐平静,F岛露出端倪,巨大的拖船将它悄然拖至海上,成为漂浮的岛屿,连环事件就此开始!神秘岛主、嫌疑人、真凶与患有“神经性贪食症”的神探正面交锋,展开一系列精彩的“猫鼠”游戏。随着案情的抽丝拨茧,昔日的老师、学生,F岛和“新年嘉年华”的秘密,众人刻意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过去,一一展现在世人面前。   ——   善良的人,   总会放缓邪恶的脚步;   邪恶的人,   迈开大步超过他。   —— 汪洁洋   《新年 F 岛·漂流密室事件》介绍   数年前,放学后,家长疏于管教的几名熊孩子,制造了一桩“意外事件”,某男童被楼顶落下的砖头击中头部,身亡。虽然有目击证人,警方也介入调查,案件却因为包庇孩子的家长和谋求私利的老师作伪证,一直没有被侦破。   除夕,形单影只的寺庙敲钟人——牧慎,交纳一笔不菲的费用, 报名参加沙滩公园举办的为期一周的“新年嘉年华”,与其他孤独的人们一起,以狂欢的方式辞旧迎新。   新年嘉年华的喧闹在午夜过后逐渐平静,嘉年华的举办地 F 岛露出端倪,巨大的拖船将它悄然拖至海上,成为漂浮的岛屿,连环杀戮就此开始!   初一,神探裕川介(首次出场,接下来的作品中会系列呈现的侦探)与女助手(《啊,从天而降的男神们!》中也有精彩表现)上岛, 浓雾笼罩,直升机再也无法降落,F 岛被人巧妙设置,快艇不能靠近, 岛上的人不能离开,成为巨大的漂流密室。   浮岛上供人居住的彩色集装箱是小的密室,真凶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在杀人之后消失。   神秘岛主、嫌疑人、真凶与患有“神经性贪食症”的神探正面交锋,展开一系列精彩的猫鼠游戏。随着案情的抽丝剥茧,F 岛和新年嘉年华的秘密,众人刻意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过去,一一展现在世人面前。   然而,谋杀并没有结束,又有两位受害人在 F 岛被杀死,真凶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   一次次出人意料的剧情反转,如同飞驰的过山车,脑洞直逼《看不见的客人》和《调音师》——杀人动机、密室杀人手法、凶器和不在场证明,凶手的身份,人物之间的关联,让真实和谎言,紧张和压抑,杀戮和救赎一起,绝望地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面。   在 F 岛即将沉没的紧要关头,神探制止了最后的罪恶…… 海上的朝阳再次染红 F 岛,真凶伏法,黑暗终于被驱散。   只是带着感慨的人们脚踩陆地,不知是否会扪心自问:孩子的教育,难道仅与自己的小家有关联吗?   熊孩子的一生,从父母选择放纵、包庇的那刻起,就被烙上最残酷的诅咒!而这个诅咒,如影随形,并将让他们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以一场悲剧落幕……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即便遭受巨大的伤害,依然有底线,知敬畏; 错过最佳教育时机的孩子,即便人生道路宽敞,坐拥一切,还是有可能坠入歪门邪道。   欢乐的新年F 岛,原本是受害孩子的一个善良愿望,却在冥冥之中,为他讨回应有的“公道”。   故事前话   一阵阵孩童的嬉闹声,把住宅社区白纸般的安宁,先撕成条状, 再扯得粉碎。   几只宠物犬趴在自家阳台上大声呼应,终于惊醒傍晚仍在公寓里昏睡的文小姐。   还好,没有吵醒小床上的婴儿。   刚出生两周的“小肉团”,可爱似天使,“可恶”赛魔鬼,让新妈妈疲惫不已。   文小姐朝左边翻身下床,脚尖还没钻进拖鞋,却牵动了生产时侧切的伤口——倒吸着冷气,喉咙不敢出声,这份难言的酸楚啊!   正是初夏,南风撩拨着纱帘,卧室里是热烘烘的婴儿奶香和体香。透过蜻蜓翅膀般通透的针织物,橙色的夕阳光晕里,对面大厦清晰可见。   窗边小茶几上,一株粉红的绣球花斜插在淡紫色的玻璃水瓶里, 摇摇欲坠。   顾不上疼,文小姐赶忙光脚来到窗边,用带金色丝线穗子的挂钩把纱帘固定。正欲转身,笑声和叫声又钻进公寓——原来刚才吵醒自己的孩子们,就在大厦的楼顶。   闭着嘴打个哈欠,新妈妈揉着乳腺,饶有兴趣地看过去。   粗粗数来,三个小娃儿,男孩,都穿着校服,就是旁边小学的样式。也不知道正在玩什么,聒噪得像水塘里的蛤蟆。   一个脱掉上衣,露出黄色的小背心。另一个脱掉裤子,里面是蓝色的小短裤。细条条的肩膀,肉感十足的小屁股,像两只皮猴儿。第三个娃儿站在旁边,正拿着某样物件在嘴里啃着。   文小姐用手指梳拢乱蓬蓬的头发,宠溺地瞅着他们——   虽然当上妈妈没多久,但眼里瞧见孩子时的心情却大不同。以前看到娃子们闹腾就心烦,恨不得在熊孩子的背后踹一脚。现在甭管遇见谁家的宝宝,眼角眉梢都是“老母亲”般的慈爱。   “猴子嘛,就喜欢爬高!”   新妈妈正胡乱联想,果然,那两个脱掉衣服的孩子拉扯着,转眼就爬到十几层公寓楼顶的水塔上。   这水塔起码有三四米高,一条简易的铁梯给工人维修用,两个孩子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如果失足从上面掉下来,特别是掉进水里, 那可不得了!   文小姐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拨开窗帘,把头探出飘窗,紧盯对面楼顶,随时准备大喊一声!   好在水塔离楼顶边缘还有一段距离,“黄背心”和“蓝短裤”在水池沿儿上打转转,捡起几块砖头,丢给下面的“吃货娃”。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他们依次跳下水塔。   “这,有什么好玩?”   文小姐哭笑不得,回头瞧瞧小床上的儿子,真不知道这位祖宗, 将来能捣鼓出什么五颜六色的“幺蛾子”。   简单洗漱完毕,把自己丢进沙发,文小姐喝着月嫂熬成奶白色的鱼汤时,救护车的尖叫声终于把“爱哭郎”吵醒。   今天的好运气彻底用完,“小魔怪”已经醒来!   新妈妈无可奈何,只能抱起儿子,好言好语地在怀里哄着,再也顾不上外面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哗。眼睛不经意间瞥到对面楼顶,已经空无一人。   不知怎么,文小姐忽然胸闷气短,心房乱颤,侧切伤口揪着大腿根的神经,连脚指甲都跟着疼!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充满房间。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本地新闻就在社交软件上刷屏——文小姐家对面的大厦,出事啦!   一位放学回家的小男孩儿,背着大书包,倒在血泊中……   孩子只差几步就走进大厅,从天而降的砖头却正中头顶。据说他的死状极其悲惨,砖头像敲核桃一样击碎颅骨,脑浆和血喷得到处都是,救护车没到,人已经咽气!   更可怕的是受害者母亲的哭声。当时在现场的人都吓得不敢靠近她,大家小声议论,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女人开始发出的是属于人类正常的哀号,接着是长跑和游泳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最后,竟然变成一种难以描述的低沉呜咽。   恐怖的,就是这呜咽!   有人说很像难产将死的女人喉咙里的咕噜声,也有人说像屠宰场宰杀牛羊时,动物最后的哀求。这声音很轻,却极致悲恸,隐约中还有旋律。   孩子死在妈妈的怀里,年轻的女人眼见着他不再抽搐,停止呼吸, 血几乎流光……   这段视频被好事者上传网络,最终被某生物学家确认:这呜咽其实类似鲸鱼,是海洋生物在黑暗的深海旋转、漂浮时的鸣叫,包含了哺乳动物丰富复杂的情感。   而这女人,就像一条搁浅在陆地上的蓝鲸……   文小姐的先生送两位警察离开,他们是来录证词的。   作为目前唯一的目击者,文小姐提供的线索,对警方意义重大! 这还多亏了媒体的传播力——   看到新闻后,文小姐在“妈妈群”里感慨,无法想象被砸死的孩子的父母,如何度过今晚这个不眠之夜。更不知道这三个扔砖头的调皮蛋,未来命运会如何?   言辞中流露出深深自责,当时真应该大声呵斥几声,让熊孩子们早点回家。   一块砖头啊,就这样轻松毁掉几个家庭,把原本彩色的世界,变成无穷无尽的黑白……   更可怕的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杀戮,也许已经因此酝酿并展开! 文小姐黯然神伤,群中一位妈妈恰好是记者,赶紧独家爆料,警   察立即登门。新妈妈竭尽所能,把傍晚的见闻原原本本讲出来,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拍照。   更没有亲眼目睹,究竟是哪个孩子,扔下致命的,那块砖头…… 第一章 密室杀人·除夕   1   “慎先生?!”   滑腻腻的音符、懒洋洋的节奏中,穿红色紧身制服上衣,黑色包臀短裙的女接待,摇晃着戴着一枚碎钻戒指的食指,打断正在神游的牧慎。   牧慎的目光从远方定格眼前,是一张表格。   胸口用金色丝线缝着名字的“薇”小姐,保持着迎接客人进门时的笑容。雪嫩的手指肚贴着表格里某一行空白,摩擦一下,又摩擦一下,和牧慎再次确认:   “所以,您选择‘慎’字,对吗?那么在嘉年华,我们都会称呼您慎先生哦——”   妙龄少女的这声“哦”,用来搔痒恰到好处,隔壁桌的中年男客人忍不住朝薇小姐看来。两人对视时的表情,牧慎这个角度恰好看不清。   眼前是薇小姐玫红色的指甲油,牧慎略微斟酌,叫“牧先生”还是“慎先生”,确实不重要。   女接待利落地扯下马克笔的笔帽,胸口挤在桌沿上,在一块红色亚克力圆牌上,自以为端正地写下一个“慎”字。   “从现在起,请您尽量戴着胸牌哦——当然,我们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您,主要是方便其他客人哦。”   连续又带着娇嗲的“哦”声中,牧慎接过牌子,顺从地别在外套的口袋上。   在薇小姐的眼里,这件外套款式老旧,厚重的牛仔布料吸饱故事, 时间已经凝固进纹理,由深蓝色蜕变成天蓝色。但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她的注意力只在客人的付款方式上。   牧慎也不是白内障患者,女接待的丰腴已经接近挤破紧身衣的临界点,随时可能“嘭”的一声炸开,不得不叫人担心。然而,与对方一样,他的关注点也不在眼前。   从进门时起,邻桌就有一个眼神,更让人放心不下。“我们,最后确认一遍信息吧!”   薇小姐和客人贴坐在并不宽敞的接待室,那丝有意无意的亲昵, 搞不清是天性热情,还是职业性讨好。   几张简洁的白色小桌摆放着水培豆瓣绿,肉乎乎的叶片,每片都油亮可人。洗干净的桃子整齐地码放在托盘上,阳光下看得见绒毛。围拢小桌的椅子,椅腿是白色钢管,椅背由红色塑料细绳一圈圈缠绕。   护理专业学生,准护士,薇,趁着寒假兼职;简单培训后,把平时爱吃爱喝的身子骨,硬生生挤进这身如同刑具的制服里——   纯正的红色是最受欢迎的“新年色”,金色丝线绣出名字,都是一个单字代替。制服背后则绣着“新年嘉年华”字样和由几个小人儿组成的标志。   两天前,薇和其他几位女孩儿来到这个用集装箱改造而成的接待室,客人陆续抵达。   今天是除夕,中午 12 点接待室就会关闭。这也意味着,嘉年华不再接收新的客人。   这是份条件优渥的兼职,仅仅利用一个跨越新年的寒假,就能解决一年的全部学杂费,让人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不过,如果晓得嘉年华向每位客人收取的令人咋舌的高昂费用,给工作人员这个标准的薪水,好像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但是,我们的薇小姐可不打算把这笔钱用在学业上,更不可能补贴家用。这个年纪的城市女孩儿,想抵制来自电子产品、小玩意儿、衣服、化妆品和奢侈品的诱惑,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还有数不清的美食和遍及全球的旅行计划。   在花钱这件事儿上,薇小姐自认为还算好的,室友花起钱来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   她好像不能和金钱共存于同一个时空,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买买买!而在郊区小工厂给人家帮工的父母,用圣徒般的慷慨,供养女儿所需的一切。   这是外人眼中畸形的亲子关系,又是这个时代最稀松平常的关系。室友不顾薇小姐的身高和体型,一直怂恿她报考空姐,把这当成   嫁入豪门的一条捷径。   薇小姐在这个问题上倒很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护士也不错,只要脸蛋儿美化得当,声音甜腻可人,性格活泼大方,最重要的是善用自己身体上的“特长”和年轻的资本,多留点心眼儿,很快也能在患者中寻摸到年轻的富二代或者离异、丧偶的富一代。   只不过,在与室友无形的攀比下,薇小姐每月的信用卡账单都达到极值,拆东墙补西墙才能还上最低额度,甚至不得不裸贷——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无法想象她因此受过多少煎熬。   其实,薇小姐的家境还算殷实,否则也不会替她还上利滚利的消费贷款。   即便如此,女孩儿依然决定撒谎,说假期要异地实习,这笔钱就扎扎实实存进自己的腰包。毕竟,上个月的信用卡账单又要飞进邮箱,新买的这枚碎钻戒指和限量款名牌包包预示着新的轮回,即将再次开始……   想到这些,女接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粉嫩的脸颊被红色制服映衬得就像托盘里的桃子,带着稚嫩又性感的绒毛,等待着被形形色色的手拾起,啃咬。   嘉年华的场地也不难找,从地铁橘洲站 B 出口到达地面,巨大的广告喷绘就在眼前,红色的箭头鲜明地指着方向。   鼻子里满是新鲜喷绘散发的刺激性酸味,随箭头走十步,树丛中出现一条木栈道。脚踩嘎吱作响的木板,再走几十米,就是接待室。   牧慎还没打开导航,人已经来到门口。   薇小姐的手指又回到表格的第一行:姓名牧慎,男,国籍、出生年月、身份信息、联系方式都已经填妥。   入住时间为除夕上午 11 :30,退房时间为正月初七中午 12 点, 身体健康,无宗教信仰,无饮食忌讳,付现,可称“慎先生”……   牧慎逐一确认,在最后一行签名。   从帆布牛仔包里掏出几大叠现金交给薇小姐,一位干枯无肉的女接待用验钞机“唰唰”两遍,另一位眼角下垂的男接待给牧慎做安保检查。一切妥当,终于允许客人离开这间略显局促的集装箱。   “慎先生,您兴奋吗,期待吗?!”   薇小姐熟络地靠在牧慎身上,嗓门升高,显得比客人还要激动:   “接下来的一周,您将享受到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体验!这可是任何书上、电影里都没有描写过的景象,您一定会终生难忘!而且,还有一个巨大的惊喜正等着您哦!”   “什么惊喜?”   面对客人的反问,经过训练的女接待故意卖关子,胸口蹭着对方手臂,一副暗示他“现在别问,说出来就没趣味,到时候就知道”的样子。   “也是。”牧慎享受着牛仔外套传来的酥麻感觉,“既然是惊喜,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放心,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薇小姐挤挤眼睛,站在红毯的一头朝牧慎挥手,“欢迎来到新年嘉年华!欢迎您开启一场梦幻旅程!”   一身红衣的她和整个刷成红色的集装箱、红地毯融合在一起,乌亮的黑发和裹臀的黑裙尤为醒目。上衣的纽扣终于随手臂大幅度的摇晃,崩开了。   “哎呀!”   姑娘害羞地捂住胸口,咬着粉色的舌尖,眼睛笑得月牙弯弯。这可爱的小模样呦,任谁都会喜欢!   男客人被感染,也挥挥手中的《服务手册》和房间钥匙,紧绷的脸颊露出算得上好看的笑容。   右脚刚刚离开红毯,牧慎马上感觉到,土地很柔软,像女人刚生完孩子的肚皮。   的确,这不会是一趟普通的旅程!   2   正午,还有 12 小时就要敲钟,牧慎今年不是敲钟人——   从现在开始到正月初七正午,整整一周,他是“新年嘉年华”的贵宾,将在沙滩公园举办的盛大活动现场,“开启一场梦幻旅程”。   梦幻,加旅程,至少《服务手册》和薇小姐,都是这么说的。   而且,还有“巨大的惊喜”在前方等待!但是什么,现在还不知道。   沙滩公园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处在这个国家最著名河流的入海口。公园大部分区域都不收门票,只有某些特定的节日或活动,角落会被围挡起来,凭票才能进入,享受特殊的服务或观看表演,比如游艇体验或太阳马戏。   牧慎走进的就是“特殊区域”,《服务手册》上写得清楚,这里叫F岛——专为新年嘉年华举办而修整、装饰的一块沙滩。   不得不说,这地方不错!   牧慎放眼前方,一条略显狭长的木栈道也铺着红毯,指向远处一块长方形陆地。这陆地竟然三面都延展入海,只有通道这一侧与沙滩公园相连。从这个角度看,形状还真像字母“F”。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 F 岛。   接待室的左右两侧是高出头顶的围栏,围栏由一排灌木荆棘形成,看似是为了起到美观作用,不过智商超过平均线的人都知道,那是防止有人逃票进入而设置的“机关”——当然,外面的人进不来, 里面的人恐怕也出不去。   接待室,成为 F 岛的唯一出入口。一条红毯,给客人和游人打上标签。   牧慎满意这样的设计。一边上岛,一边继续寻找“惊喜”的蛛丝马迹。   男客人知道刚才脚踩到的松软是草坪,来自沙培矮生百慕大草,整个小岛的确很像林克斯球场。牧慎感叹这样的地方不打高尔夫实在浪费,果然,一丛一丛矮胖的变色木之间,果岭清晰可见。   沿木栈道往前走,视野更加开阔,如同深入桃花源腹地。   字母“F”的头部,就是那块方形陆地,是岛的中心地带。陆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集装箱,这些集装箱只有三种颜色,大红色、亮黄色和宝蓝色,就像乐高玩具一样,整齐地堆积、叠加。   在这个没有冬天的海滨城市,即便除夕也是夏日光景。   正午烈日刺眼,三种高饱和度的大面积色块,在蓝色的海天背景下,被绿色植物和各色花朵点缀,单纯得就像儿童乐园。这种色彩韵律,就算不是强迫症患者看来,也表示极度舒适。   木栈道和小岛上,不时能看到人影儿。   坐在草坪上的年轻女士,穿灰色带波点连衣裙,正专心地翻看一本书,全然不知道白色内裤早被路人一览无余。不远的树下,中年男士举着手机正在认真拍花,牧慎见这情景莫名感动,经过他身边,却见镜头正对着一张有点坑洼的脸,原来在自拍。   牧慎正好奇此人是否使用美颜滤镜,目光又被一个男人怪异的步态吸引,原来是他走路时左边肩膀太过用力。另一位穿黄色马甲的老年男士,一边豪迈地踱着步子,一边手摸隆起的硕大肚皮,仅有的两颗门牙,半覆盖着下嘴唇。   也有人从正面经过,这位衣着讲究的初老妇女,把木栈道当成 T 台,脚踩着红毯走着极其刻意的猫步。牧慎见她眼神里的傲娇,料想就是个婆媳不和的主儿……   这些人,难道也是“惊喜”的一部分吗?牧慎暗自笑笑。   “乐高小镇”的中央是一方小广场,牧慎横穿沙地和草坪交错的地面,躲开这些先入住的客人,来到红色集装箱区域,醒目的白色数字帮他轻松找到自己的房间。   很方便,用薇小姐给的一张燕鱼形状的蓝色小卡片,往银色的门锁上一贴,“咔嗒”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话说这可是牧慎先生第一次住集装箱房间,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原来,集装箱除了运货,住人好像更合适,特别是在温暖的地区。既能给建筑工地提供经济实用的廉价住房,也能精心布置成森林、湖边浪漫有型的度假小屋。   仔细看眼前这些集装箱房间,构造和排布甚是巧妙——   两个标准 40 尺柜,并排组成一间客房,卧室、洗手间和客厅一应俱全。还有一个额外伸展出来的大露台,面积起码有 20 平方米。观景、喝茶或打个盹儿,都极舒服!   三层客房成 60°交叠,每层都有专属楼梯通往地面。第一层略微架空,地板是全透明的玻璃,下面种满灌木,人就像踩在叶子上。第三层的屋顶也是玻璃的,白天可以看海鸟,晚上可以赏星星,真是浪漫至极!   露台分别朝三个方向,栏杆上爬满的绿植都可以充分享受阳光。玫红色的三角梅,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面。   牧慎住的这种红色集装箱沿海岸线成圆弧形排开,共 15 栋,也就是 45 个房间。内圈还有黄色集装箱,也是类似的三层构造,只是每栋立于红色集装箱的中间位置,露台特意偏转 45°,共 12 栋,36 个房间。   集装箱外观颜色扎眼,内部却素淡,明显的北欧加地中海,再混搭极简冷淡风。窗帘、床品和其他用品只有蓝白两色,材质基本都是棉麻。室内左右相对,各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看景采光十分得宜, 应该是年轻人的最爱!   其中特别之处在于,家具全是矮凳和架子,都没有柜门,更没有大的穿衣柜,衣服都挂在敞开的衣架上——但这都不是事儿,设计师说了算。   牧慎的房间在最高层,太阳正热情地直射,玻璃屋顶的竹帘子暂时遮盖起来,旁边有个手摇绞盘。   把双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远眺,海天触手可及,整个小岛尽收眼底,越看越像 F 形的叉子。   男客人告诉自己,慢慢来,还有大把时间,感受这里的一切…… 随身带的帆布包稳妥地放在行李架上,牧慎反复确认不会掉下来,最后还是不放心,又放在床下靠近枕头的位置,夜里伸手就能摸得到,这才稍微放松。   把落地窗的窗帘全拉上,只留一条小缝儿,男客人警觉地缩在后面观察,直到确认没人朝他所在的方向窥视,方才直起腰来。   在“惊喜”到来之前,牧慎提醒自己,一切务必稳妥为妙!   午餐已经摆在房间的小桌子上,以水果、沙拉和面包为主,虽然都是冷的,但味道不错。牧慎把小桌子搬到露台,边晒太阳边看景, 不知不觉间享用完毕。   从头到脚用热水冲洗一番,热腾腾的男人在腰间贴上膏药,仰面躺在床上小憩片刻,爬起来,又穿上牛仔外套。看手机,下午两点整, 便来到蓝色集装箱改造而成的小酒吧。   对啦,手册写得明白,蓝色,是餐饮娱乐区和工作人员的住处。   小酒吧也是明显的地中海风,门廊上的三角梅开得喧闹,天花板缀满滑翔机模型,致敬土耳其 D400 公路上的费特希耶。牧慎却忽然想念爱琴海旁的切什梅小镇,站在门口走神半晌,这才抬脚进门。   这个点儿,客人稀稀拉拉,也许都在午睡。   牧慎用眼角扫视每个人,确认没有异常,这才放松紧张的睫状肌。客人不多,可不代表东西就少——   我的乖乖,眼前的吃食就快抵得上一家中型食品超市,来自世界各地的酒水、饮料、点心、水果和下酒菜挤满餐台,吹风机造成的空气对流赶走苍蝇,把牧慎手臂上的寒毛也吹得直立起来。   嘉年华里不再有自费项目,与那笔高昂的入场费相比,眼前的餐食标准,证明老板还有点良知。   拾起一瓶常喝的啤酒,从白色的餐巾上拎起一只倒扣的“大力神” 啤酒杯,牧慎径直闪进小酒吧的最角落处,边啜饮边瞧着果岭上正在练习的小人点儿。   海风,从敞开的门口一路吹进来,毛孔顿时舒张,牧慎打了个很绅士的酒嗝。   接待处邻桌的眼神,再次递给牧慎,但他还是没接下来。   “嗨!我知道这样冒昧,却忍不住……”   人影儿随声音逆光而至,牧慎见一位“海带腰”的苗条女子,走向自己。   “我得请教……”女子径直坐下,手握和她一样细骨伶仃的高脚杯,不知什么液体在微微冒泡,“您的外套。”   “我的外套?”牧慎低头瞧这件磨损严重的牛仔服,不知所谓。“在哪儿买的?”   牧慎耸肩,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也不知道。   女子意识到该直奔主题,便放下酒杯,用手撩撩刘海儿,盯着牧慎的胸牌,侃侃而谈:   “慎先生,我喜欢您的外套,这虽然看起来很像女生搭讪异性的套路,我也承认您很帅,但吸引我的,还是外套——因为我是位网红。”   说罢女子用手扶住脸颊,摆出一个明显受过训练的假笑,给眼前的男人一个佐证。   “网红?”牧慎并不是假装,“是什么?”   女子露出好似偶遇外星人的夸张表情,明显惊讶于牧慎的孤陋寡闻,也有一丝被触犯的恼怒,但还是表现出娴熟的情商:“是一种职业,‘网络红人’的简称,和电影明星、歌星也差不多,甚至在互联网,我们比他们更红。”   牧慎懂了,眼前是一位明星。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互联网里向粉丝们推荐好产品,当然会从中获利,而且收入丰厚,因为我选择产品的眼光独到,粉丝数量庞大。”   牧慎又懂了,原来是售货员。   女子仿佛会读心,看穿牧慎心思之后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您的这款外套,是今年最流行的朋克复古款,放在我的粉丝群里销售,应该会大火!”   是吗?牧慎又低头审视外套,根本找不到“着火点”所在。   女子还有一丝耐心,便给牧慎讲起“做旧”“油腻”,甚至“从来不洗”对一件牛仔服的重要意义。   牧慎并不是真傻,他一听就懂,原来牛仔服已经进化出这么多玩法。   说话间,另一女子走来,不声不响地丢下一盘点心在这位女子面前。扯一把椅子,在不远处的桌旁坐下,侧身面对牧慎。   牧慎一目了然,这两人是复制粘贴,从身高长相到穿着,甚至头发都染成相同的暗紫色。   “我们是双生女。”对面的女士喝一口杯中的液体,牧慎闻出来, 是酒,“我们俩,几乎不出现在同一个聊天场景中。”   “为什么?”   “怕别人问的傻问题,从小到大,我们被问过太多次。”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还有你们怎么分出彼此?”   女子显然被牧慎的“直男癌”聊天法逗乐:“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两个问题!”   “那你们谁是姐姐?怎么分别彼此呢?”   牧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女子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夸张,直到发现小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才收声。但丝毫没有当众失态后的尴尬,反倒很享受被关注的快感。   “我也不知道谁是姐姐。出生时我们间隔三分钟,但洗澡时爸爸弄混了,我们实在太像,没办法再分出来。”   “分不出的后果是什么?”   “也没什么后果,只是我们一辈子再也不知道谁大谁小。”   “你们的名字也相同吗?”牧慎的问题很可爱。   “当然不同!”   女子指指自己的胸牌,牧慎这才把眼光瞟过去,胸可是女士的禁地,盯着看也许会挨打。但胸牌又挂在那儿,不看不行,原来她叫“糖”。嘉年华的胸牌就是方便大家彼此认识,看来她希望被称呼为“糖小姐”。   挺好的名字,而且胸口的“攻击性”不强,肩背也薄薄的,看着挺家常的,不像薇小姐太过凶猛,粗看确实忍不住咽唾液,但看久了也有点反胃。   双胞胎的另一位喝完一杯红酒略显无聊,用指甲弹弹杯壁,牧慎面前的糖小姐收到信号,起身道别。   “说实话,我真不是来搭讪的。”糖小姐又瞥了古董牛仔服一眼,“您应该看得出,搭讪不是我的特长,我都是被搭讪的。”   胸牌上写着“蜜”字的小姐,身子已经转向小酒吧门口,满脸不耐烦。门口有人影儿晃动,不停招手,是个男的,胖乎乎的像只招财猫。   “那是肯定的。”   牧慎的目光随两条婀娜的身姿游移,直到她们与门口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3   窗外的焰火,发出门缝被挤似的“叽叽”声。   闹钟陡然响起,就像有人拿锤子猛敲心脏,牧慎警觉地从床上弹起,看手机,傍晚 6 点整。   不知不觉竟然睡着啦,这段日子确实太疲惫,好在留个心眼提前定上了闹铃。牧慎又趴在落地窗旁,左右仔细观察一番,这才直起酸疼的腰板。   “除夕的傍晚”,牧慎咀嚼着这个时间,寻常人家正在吃年夜饭吧!那些团圆的画面,随便都能脑补出来。   想这些,并不能带来任何益处,男人叮嘱自己。现在置身 F 岛, 薇小姐并没有夸张,一场“独一无二的体验”已经拉开序幕,身体和精神都要严阵以待才行!   牧慎盯着床底下的帆布包,弯腰扯出来打开拉链,仔细确认包里的物品之后,重新放在行李架上。又走神片刻,这才穿上另一件外套, 把阳台和房门都锁住,离开房间,鼻腔里顿时充满烤肉的焦香。   这厨师手艺肯定不赖,香叶、辣椒和孜然混合磨碎的秘制香料, 往肥瘦相间滴着油汁儿的肉上那么一洒,光闻味道就能喝下一瓶啤酒,方圆两公里的“吃货”妥定被征服。   牧慎挪移着双脚,此时空气中分不出是暮霭,还是烧烤的烟气, 薄薄一层笼天盖地,在海滩的落日余晖里,带着不太真实的光圈。有人误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用弓起来的食指揉啊揉。   香味和音乐都来自一个方向——F 岛正中央的蓝色集装箱区域, 蓝色集装箱与黄色集装箱被小广场隔开。薇小姐远远就朝牧慎挥手, 一路小跑迎上来,还是那身绷得紧紧的制服,胸口的纽扣已经缝好。   “我正想去喊您哦,今晚是新年嘉年华,一直持续到午夜。手册上有,可能我忘记提醒您了,大家都已到齐,只差您一位哦!”   牧慎示意不怪对方,女接待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指引客人绕过黄色集装箱,来到嘉年华现场。   小广场,是整个 F 岛的心脏地带。   LED 屏早就搭起来,“新年嘉年华”几个字变着花样闪着光,生怕人们把眼睛移向别处。屏下就是舞台,虽然称不上巨大,但与岛的面积相比,已经相当气派。   舞美光影绚烂,几位和薇小姐年龄相仿的男女舞者,卖力地摆臀、送胯,左右甩手臂。   客人模样的各色人等聚满舞台前方,围拢着圆形小餐桌,加上穿梭其中的工作人员,粗略数来有上百人。餐桌铺着火红的桌布,映衬着骨瓷餐盘,筷子、刀叉熠熠发光。   此刻,在欢快的音乐衬托下,没有谁摆出苦瓜脸,连中午在木栈道上遇见的傲慢女士,脸上也是愉悦的表情。她正和那位“自拍男” 有说有笑,见到牧慎经过,主动点点头,和之前判若两人——   对呀,今天是除夕。是除夕啊!   牧慎又拿起啤酒,在舞台的最远处找个空位子坐下,薇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忙活着。很快,一道道精美的菜品便摆在牧慎眼前。   不需要与他人寒暄,中年男人夹起一小块铁板牛肉粒丢入口中, 热乎乎,香辣不柴,内里也有汁水,很合胃口。接下来便是烤好的各种海鲜和肉串,生蚝加点蒜泥儿,海虾的壳儿微焦,龙虾肉质甜嫩。烤蔬菜和水果也好吃,就连烤面包片都是美味。   嘴里忙着吃食,牧慎撒开目光,瞧见糖、蜜两位小姐正站在不远处,背对着舞台,举着自拍杆直播——   果然,这就是网红该干的事儿。   主菜吃完第一轮,一身红色西服,肩膀上杵着一只白色假鹦鹉的主持人在追光中成为焦点。他跳上舞台,斜捏着话筒,扯开嗓子,宣布“新年嘉年华”正式开始!   工作人员应声而动,把全部客人请到舞台右侧,这里白色落地长桌布整齐地铺在十几米长的桌子上,鲜花和烛台点缀其间,各色水果、点心和上百种酒水供大家自由取用。   众人快步上前,没有人客气。   与此同时,舞台正前方的圆形小餐桌已经撤掉,只剩下铺在沙地和草坪上的大红色地毯。   牧慎的口腔还有龙虾留在黏膜上的余香,一仰脖,灌一大口啤酒冲淡。他游离在人群外围,等大家端走食物,这才靠近餐台,又拿起一杯啤酒。   主持人再次出场,带着几位杂技演员。高空杂技十分惊险,观众叫好不迭,主持人也小秀个魔术,噌的一声从裤裆掏出两只鸽子,舞台下面发出哄堂大笑。   红毯上的表演也开始了,竟然是滑稽动物秀!   十几只雪白的小狗在穿蓬蓬纱裙的美女演员指挥下,轮流打滚、跳火圈、集体作揖,甚至挽手跳舞。接着是小猴子,穿着小丑的衣服, 拿着小锣边敲边龇牙。   这种“反动物”的表演,甚得人类喜欢,观众恋恋不舍地目送小动物下场。年轻舞者又跑上来,载歌载舞过后,LED 屏开始转播除夕夜的电视节目。   众人都被表演吸引,只有牧慎没兴趣,他关注的是人!   牧慎吞着啤酒,细看嘉年华的客人,男女比例刚好。男士以中老年人居多,30 岁都算年轻的,女士则各年龄段的都有。   也不知是来之前就认识,还是临时结交,客人已经三三两两。偶尔有个别女士打单儿,别急,马上就有男士凑过去,几句话笑脸就冒出来。只见男士殷勤地起身,一路小跑去拿饮料。   糖小姐直播空隙朝牧慎挥手,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被人声和嘈杂包裹,牧慎显出形单影只的寂寥,但很快,就有一个人靠近。   “你很特别。”   这女人终于走上前:“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   牧慎低头看来人,小小的个头儿,只比自己的腋窝高一点儿。   85 分的容貌,95 分的打扮,年纪在 28~38 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女士差个十几岁,精心化妆加上夜色掩映,确实不太容易分辨。   “我叫夕。”   舞台音乐正嗨,夕小姐扯起嗓子,指指胸前的牌子,牧慎只好看过去,属于正常尺寸,不像薇小姐那样,像她的人实在不多。   “我哪里特别?”   牧慎反问,语气并不柔和。发觉失礼,赶快放松扑克脸,手里的酒杯与夕小姐的碰碰,这声清脆打破尴尬。   “中午我就注意到你,在接待处,我在你身后。”   牧慎“哦”一声,当时白衣灰裤戴一条蓝色丝巾的夕,边填表格边往这边看,还导致自己走神。   “下午,双胞胎小姐和你聊天,在小酒吧,我也在旁边。” 牧慎只好又“哦”,他不瞎。   “嘉年华,就是图热闹的地方,不然我们来干吗?”夕小姐像是自言自语。   不远处的狂欢不断升级,有客人抢过话筒主动表演,随即就冲出几个人即兴伴舞。这伙人闹腾完,又有人组织对歌……   慎先生与夕小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薇小姐带着一位穿西装的细高挑男人走过来。她手里举着酒杯,远远就咧开嘴笑着,这下把她门牙有点歪的缺点彻底暴露。   “新年嘉年华快乐哦!”薇小姐那神态像极了贾府春风得意时期的熙凤,“牛内经理和我,代表主办方给二位敬酒,祝除夕吉祥!”胸口用金色丝线绣着“内”字的男人,赶快把酒杯伸过来,逐一和大家碰杯。   “肉经理,辛苦啦。”夕小姐喝完一口,又把酒杯凑过来,表情坏坏的,“晚上的烤牛肉,滑嫩、多汁又美味!”   薇和夕交换眼神,同时笑出来。   叫牛内的先生露出职业性的爽快笑容,“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牧慎也秒懂了女士们的笑点,内经理,肉经理,牛内,牛肉。 “肉经理”和薇小姐还要去周旋其他客人,转眼间,又剩牧慎与夕小姐两人了。   “到那边走走吧。”   女士指指舞台不远处的变色木丛,几条长凳可以暂时远离人群。两人坐定,手里还端着酒杯,夕小姐又开始主动说话——   “这种热闹让人更落寞,是不是?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但到这里来的,都是很可怜的吧。我们没有家人,在这本该团聚的日子里,却孤独一人。”   牧慎这次认真地点头,远远看到糖、蜜姐妹在斯诺克球台旁边, 与一个戴眼镜的微胖男人相谈正欢。   DJ 卖力打碟,主持人热力煽动,肉经理、薇小姐和工作人员穿梭其中,左右逢源。此时的欢声笑语,估计整个沙滩公园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想说说你的故事吗?”女人依旧主动,斜着身子,竟自然地靠在牧慎身上。   “哪方面?”牧慎没躲。   夕小姐眯着双眼逼视男客人,沉默少顷,送来一双媚眼:“我就知道你很特别。说实话,到这个嘉年华的男人和女人,谁没一点秘密呢?不过我们来到这儿,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隐藏自己的故事,在新年期间,享受一场狂欢!”   “什么狂欢?”   “你是故意的?!”   夕小姐把酒杯用力杵在长凳上,瞪着眼珠盯着牧慎。   “没有,我确实不知道……”   “胡说八道!这里的男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牧慎只好闭嘴,静待女士自己消气。不过也没几秒钟夕小姐就变脸,重新眯缝起眼睛:“其实,你这样也不错。何必都那么直白,那就太无情趣了。”   牧慎苦笑,“你这样想就好。”   “帮我拿点酒来吧。”夕小姐指指广场上的长桌,“多拿一点,今晚除夕,咱们一醉方休!”   等牧慎慢悠悠回到长凳,夕小姐已经站在更远处的另一张长凳旁。牧慎腋下夹着一瓶啤酒,左右手各拎一瓶红酒,走进灰暗的灯光死角……   三瓶酒见底,主舞台还有人在跳舞,音量大到就要把音响撑爆。小广场被刺刀般的射灯连续刺插,毫无反抗之力,却也没有人怜悯它。最后的节目是工作人员上台表演,肉经理扮成财神被众人簇拥,手捧一只金元宝。薇小姐明显在领舞,先不评论舞姿,她的身材就足够成为焦点。只见两球弹跳,多少男客人在台下合不拢嘴巴。   岸上,开始放焰火,巨大的炮筒朝着天空,打出一个又一个彩色图案。小广场也开始呼应,一排烟花树冒着冷色调的白光,噼里啪啦的。   除夕,新年,怕也就是这般模样吧!   ……   牧慎又走神,脑海里的影像一幕连接着一幕,旋转着,扭曲着。一会儿那么清晰,一会儿又模糊,似梦非梦,说不清,道不明。   夕小姐耷拉着头,靠在牧慎胸口,半闭着眼睛,也说不清是醉了, 还是睡了。   海风里,这两人就像雕塑,外人甚至会误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死了?!   牧慎终于回过神,发觉双脚已经没有知觉,麻木得就像一对老树桩。夕小姐却猛然惊醒,双眼钩子一样拢住眼前的男人。   突然,她扔掉挂在小手指上的酒杯,一下子跨坐在牧慎的腿上, 上身完全贴合过来,酒后的躯体热乎乎:“你还装,还装,就是这种狂欢啊!”   牧慎实在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这位陌生的女人竟如此主动! 想推开对方,却又不知该怎样发力,眩晕之际,只听到夕小姐略   带哭腔在自己的耳边吼道——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可怜虫!就算报复这个世界,我们也应该狂欢吧!……”   4   强压着酒醉的天旋地转,胃疼得要从胸口跳出来!海鲜和啤酒肯定发生了化学反应,牧慎好不容易哄骗自己睡着。   午夜,口渴得厉害,牧慎在梦里挖井。又听到哭声,隐约觉得是自己,到处找不到厕所。最后醒来,发现已经躺在床上。   牧慎要的“惊喜”还没影子,“艳福”却从天而降!只记得夕小姐激烈地吻着自己,小小的身子把他结实地压在长椅上,双手握紧他的手腕不准他反抗,自己满脸口水。   一阵恶心,翻身下床,趴在马桶上喷射,牧慎浑身虚软,就地蜷在地板上。   房间开始颤抖,先是微微的,又来几次大的颠簸,像地震,又不连续。牧慎完全睁不开眼睛,只以为还在梦里。   这漫长的夜晚呀,宿醉的折磨呀,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再次醒来,天还没亮,牧慎双手撑住地板,本想挣扎着站起来, 却突然摸到黏黏滑滑的液体!   这液体不是水,也不是呕吐物,有种极其熟悉的感觉。牧慎将手移到鼻子前闻闻,甚至下意识地舔舔——   新年 F 岛嘉年华的客人缓缓坐起来,就着房间的小夜灯看向手掌,只惊得魂飞魄散!   血!   再回头看那血的来源,牧慎两耳轰鸣,就要晕倒!一具 S 形摆放的躯体紧贴自己的后背——不知道她死了多久,也不知道和自己“亲密接触”了多久?   牧慎想呕,忍忍没吐。   当务之急,赶紧叫人来吧!   F 岛负责人,外号“肉经理”的牛内先生拎着应急灯,带着卸了妆、鼻子上架着厚底眼镜的薇小姐及眼角下垂的男保安,还有两位穿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快步赶来!   牧慎把事情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房间里有一部对讲机,相当于电话,刚才牧慎就是用它通知服务台。   尖叫,好老套——但没有。   薇小姐没尖叫,她是护理专业的准护士,对尸体不算陌生。但明显看得出,现场见到死人,她还是有些紧张。她极力掩饰,仿佛恐惧和紧张就是对自己未来职业的侮辱。   可是,等众人凑近细看尸体时,就连男工作人员也惊叫起来—— 这尸体的脸,实在是恐怖至极!   如果这还能称为一张脸的话,五官已经搅成一锅粥,能看出重击发生在嘴部。   嘴唇已经被打扁,门牙被打断,鼻子也未能幸免,一只鼻孔被砸烂。眉毛被血浆糊住,左眼也崩坏,只有右眼还算完整,半睁半闭。   有人吐了,这是正常反应。   旁观者惊慌失措,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肉经理见多识广,不准众人靠近尸体,自己蹲在地上试探死者剩余鼻孔的气息,又拿出手机到处拍起照片。看他的认真样儿,不像经理,倒像侦探。   薇小姐抱着肩膀和男保安站在旁边,脸色铁青,如同一对儿闭嘴的知了。   死者,是蜜小姐,她挂着胸牌。   网络明星兼“售货员”的年轻女士,双胞胎的一位,此刻蜷缩着身子,死在牧慎的客房里。   血沿头部的伤口流出来,在地板上绘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血液已经有些凝固,呈暗红色,把牛仔外套浸得湿答答的。   嫌疑人牧慎,新年嘉年华客人,交纳一笔不菲入场费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窝在客房的沙发里,双手放在膝盖上。   地上躺着一名穿着复古款,也可以说是脏兮兮的牛仔外套的,女性尸体。   而这件外套,就是这位慎先生的……   凌晨六点,能挤坐 4 个人的小鸟直升机轰鸣着,悬停在舞台前供狂欢的空地上,把沙子卷起几尺高。   本城警察署裕川介督察单手扶下巴,一脸痛苦,后面跟着一位不停抚打脸上沙砾的女警官。法医和法证拎着箱子,紧随其后。   “又掉啦?”女法医小声问女警官,对方憋不住直笑。“一直吃,还能不掉?”   法医也忍俊不禁,来到督察面前,两人背过身子,帮他按摩颌骨, 只听“咔吧”一声,脱臼的骨骼回到本属于它的位置。   昨夜,除夕,年的味道还在空气中飘荡,那是烟花放后残存的火药味。   现在,初一,灌木上还挂着没清理干净的彩色纸条,广场中央的舞台虽空空荡荡,但“新年嘉年华”五个大字却格外显眼。几块烘托气氛的红地毯被踩得稀巴烂,又被直升机吹得彻底分道扬镳。   不远处的果岭,已经有人在打高尔夫,那挥杆的动作看起来就是刚玩练习杆的菜鸟。   下巴复位,督察也恢复精神。   双脚有节奏地踩踏着一丛又一丛沙培矮生百慕大草,在嘉年华负责人肉经理的带领下,一行人不久便来到发生命案的红色集装箱区域,某一栋最高的一层。   一眨眼工夫,女警官手上多出个圆牌,对着上司面有难色: “说是岛上规矩,都要戴……”   督察并未像下属预想中那么反对,只见他略一皱眉,自己抓起马克笔,在胸牌上写了个大大的“介”字,夹在警服上。女警官的胸牌, 一个单字“叶”。   挂上胸牌,警察都有了名字,也便于众人称呼:介督察、叶警官。报案人肉经理小声向警方介绍着情况,指点着此刻站在露台上的那位高挑的中年男人。只见他面朝房间,略微垂着头,背靠在种满花草的栏杆上。   宽敞的集装箱房间里还有几个人,或坐或站,肉经理也逐一介绍: 站着的都是工作人员,半躺在沙发上的是客人,正在哭泣的是受害者的姐妹,陪在她身边的戴眼镜的男人是同行伙伴。客人都戴着胸牌,女客人的睡衣上是“糖”字,男客人单字一个“汝”。   凌晨四点半,接到慎先生的呼叫,肉经理当机立断,火速报警。介督察一边听一边端详嫌疑人,冷不防问嘉年华负责人:   “现在几点?”   肉经理赶快看手表,6 :45,裕川介也看看自己的手腕,挺准的。“受害人什么情况?”介督察问。   “初步看来,后脑受钝器撞击,颅骨粉碎骨折,脑组织挫伤。面部损伤是同一钝物所造成。”女法医摘下口罩。   “凶器是什么?”   “一定质量的钝器,足以打破颅骨。可能是金属,但没有留下金属物质,表面应该包覆着某种物质。看伤口形状和深度,圆头,接触面不大,但破坏力很强。应该是手握形状的,发力集中的一种工具。”   “死亡时间?”   “凌晨 2:00左右。”   “尸体有搬动迹象吗?”   年轻男法医摇头,“没有,这里就是案发地点。”   “打斗痕迹?”   “没有,比较平和。”   “血液的组成?”   “暂时只发现一个人的,就是死者。” “足迹呢?”   “非常杂乱,几乎没有价值。”   “指纹?”   “更乱,很多人叠加。”男法证特别无奈,“尸体虽然没被搬动,但也被移动过。估计有人抱起来再放下,甚至剧烈摇晃过。”   裕川介起身,和叶警官走到门外,耳语交代一番,重新回到室内, 把肉经理叫到身边,正色批评道:   “为什么不保护案发现场,这应该是常识!”   肉经理赶忙道歉,但马上就用一副委屈的语气解释着:“刚才这里打了一架,拦也拦不住,就弄得乱七八糟的!”   “谁和谁打架?”   “唉!”肉经理叹气,“其实也算不上打架,慎先生并没动手。是死者的姐妹,双胞胎的另一位糖小姐要打他——当然,她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请您详细说说,好吗?”介督察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头上白发斑斑的嘉年华经理开始讲述,为了让警官身临其境, 他接下来还进行“角色扮演”,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位负责任的中年人:   蜜、糖两位小姐是除夕正午抵达嘉年华的最后一批客人,同行的还有汝先生。他们分别住进黄色区域的三套房间,糖小姐和汝先生是一栋,蜜小姐是临近一栋。   汝先生据说是位企业家,挺斯文的,偶尔还说外语。他们希望入住同一栋,但来得太晚,已经没法挑房间。   凌晨我报警之后,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糖小姐和汝先生冲上来。糖小姐看到血泊里的人儿,顿时哭叫起来。   “是你,杀了她?!”   糖小姐指着牧慎,伸手就要挠抓过来,被汝先生拦住。慎先生没说话,只是在摇头。   “那她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而且,而且还死了!”   慎先生依然表示不知道。   “你等警察来吧,你告诉警察你不知道,看谁会信!”   “半夜这里还没人,结果刚才就发现蜜小姐,在这里……”   “不是你杀的人,怎么会在你的房间?!”汝先生也质问。   “慎先生又是怎么回答的呢?”善解人意的裕川介适时插话,帮助肉经理调剂独角戏的枯燥。肉经理缓口气,继续讲述:   慎先生答不出,他只是反复说自己没有杀人。糖小姐又号起来, 脚在空中蹬着,这意思很明显,要踢死慎先生!   我们不能任由客人继续闹下去,毕竟岛上还有其他客人,只能硬把糖小姐按住,请她在沙发上冷静一下。   这时,糖小姐不顾我们的阻拦,趴在尸体上大哭,抱起姐妹搂在怀里,又把她放下。汝先生也蹲着,近距离观察死者的伤口。   在警方到来之前,糖小姐又闹着要先“审问”慎先生。   看她满手的血,癫狂的模样,已经没人敢说“不”。好在,她允许我来主持,自己坐在尸体旁的地板上,不停擦眼泪。于是我安排薇小姐做记录,晚些时候可以当成嫌疑人的第一次“笔录”交给警方……   裕川介又瞧瞧露台上石膏雕塑一样的牧慎,女助手叶警官走过来。“受害人的双胞胎姐妹怎么说?”   “情绪很激动,好在有那位汝先生安抚着。”叶警官怜悯受害者家   属,“刚才简单询问,糖小姐讲,她与蜜小姐本来开开心心,下午发现慎先生穿一件复古款牛仔服,就和他聊几句,彼此再没有交集。嘉年华上,这对姐妹一直在网络直播,得到不少打赏,也喝了很多酒。凌晨一点左右,死者蜜从糖的房间自行离开,当时汝先生也在。”   “死者及家属认识嫌疑人吗?他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糖小姐不认识慎先生,并且肯定死者也不认识,但一口咬定就是慎先生杀害了死者。”   “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有什么人见到死者蜜小姐没?”   “调查半径还没有扩大,暂时没有。”   警察的到来,牧慎看见了,可他没有理由主动走上前。   他甚至能依稀听到肉经理与那位有一对旗杆般惊人大长腿和浓密黑发的帅气警官说话,自己的名字被频繁提起。肉经理和自己也是瘦高个儿,但站在这位警官面前还是稍逊一筹。头发更不能比,嘉年华负责人已经满头华发,自己从几年前隐现“地中海”。   牧慎想点一支香烟,才想起已经戒掉很多年。   捶着有两条皱纹的额头,中年男人转过身去,面朝大海,依然搞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天边,已经发白,新年第一天的清晨如约而至。雾色茫茫中远方灯火摇曳,看不清是渔船,还是灯塔。海水荡漾着,从四周包裹小岛。   等等,四周,海水! 那么陆地呢?!   一夜之间,沙滩公园上的嘉年华举办地——F 岛,竟然,漂浮在无边的海面上……   5   薇小姐所做的笔录是这样的,看来她学过速记,又在警察到来之前整理了一遍。肉经理特意确认一遍,属实:   肉:“慎先生,怎么回事?”   慎:“真不知道,昨晚狂欢,喝酒之后的事儿完全没印象,也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的……”   肉:“我看到你和夕小姐在一起。”   慎:“是的,先和夕喝酒,然后她坐在我腿上,我把她推开,从这里就断片了。后面醒来一次,在床上。又醒,去吐,趴在地上。再醒,就发现尸体……”   糖:“尸体,你骂谁是尸体呢?!”说罢,欲伸手打慎,被拦住。肉:“除了这些,还能想起什么?”   慎惊呼:“有个重要细节!夜里上厕所,我特意检查门锁,房门和露台的门都挂上了链条锁。那时,地上还没有尸,不,东西……”   肉:“按你的意思,是蜜小姐半夜里自己跑进你的房间?!”众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   慎:“门从里面锁住,在外面能打开吗?”   肉摇头:“我们有万用钥匙,但如果客人挂上链条锁,从外面就打不开。露台的门,也是同样原理。”   汝:“窗户呢?”   肉:“落地窗其实就是玻璃幕墙,不能开合,也就不能走人。”汝:“柜子,能藏人吗?”   肉:“这房间有那么大的柜子吗?没有。”汝:“床下呢?”   肉:“也不能,床腿很高,又靠房间里面。走进房间的人,都能看清楚床底下的状况,就算慎先生喝了酒。”   慎:“那么,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密室’,对吗?”肉:“看来正是如此,凶手杀人之后逃走。”   糖:“胡说八道!就是你杀死蜜,你这个杀人犯,我要你偿命!”   ……   介督察放下笔录,见肉经理还站在身旁,便继续问:“这个岛怎么回事?怎么从沙滩公园跑到这里?”   肉经理没有犹豫,解释道:“新年嘉年华的活动,本来就提前安排好这个环节。F 岛在除夕午夜之后会来到海上,这是给客人准备的新年礼物,一个惊喜!”   “这个岛,是一艘船?”   “不完全是。主要的行程还是靠提前安排好的拖船队,到达指定海域,沿着洋流方向再启动辅助航行设备,为岛提供前进动力。”   “挺会玩儿!别人坐船看海,你们坐岛。”   嘉年华负责人牵动嘴角,摆出一个职业性的假笑,里面有自嘲成分。   “其他船可以靠近小岛吗?有人可以跳海离开吗?”   裕川介环顾左右,拾起牧慎房间桌上的一个陶瓷奥特曼摆件,把玩一阵儿放回原处。   “看来不能。”   肉经理有点无奈,我,还是详细给您介绍这座神奇的岛吧——   这座岛,叫作 F 岛,其实就是浮岛的谐音。   浮力,来自一种国际先进的军用气垫装置。在气垫上再搭载轻钢构架,构架上铺复合材料板,再运来泥土,摊上沙子,种上花草,摆上轻合金材质的集装箱。   为了防止小岛下沉,经过精密的载重量测算,整个岛的底层都用厚达一米,可漂浮的三层大型气垫做衬底。铺沙子是为了模拟沙滩; 种上草坪的目的,一是美观,二是用草的蓬松感来掩饰漂浮海面的虚无感。   为了让小岛不翻,不随洋流漂走,工程师做了装载平衡配算,这些集装箱的摆放十分精准,嘉年华活动也放在中心的主广场。   为了防止有人不慎落水或主动跳海,小岛四周的水面下方早就布好宽大密集的织网,就像竹荪的长裙菌盖。只要有人跳进去,就会被大网兜住,主控室的监控也会同时报警,网会立刻收起来。   此外,为了防止鲨鱼等大型海洋动物进攻,岛的四周都安装驱逐声呐。如果还有“胆大的”,气垫下面密集的金属尖刺,也会给这些可怜的“熊孩子”,一个刻骨铭心的惨痛教训……   为了防御极端恶劣天气,岛的边缘也安装隐藏隔板,只要暴风雨引发的海浪袭来,隔板就会立起来,这时候配合排水系统,F 岛就真的变身为 F 船。   其他船只也别想靠近小岛,我说过,岛的四周都是织网和尖刺。人游不出去,也游不进来,织网遇到人就会收起来,卡在大网里的人, 要专业的救生员跳进海里,才能救回。   现在您懂了吧?!   F岛的真正寓意是“浮岛”,一座漂浮的岛屿,如同蓝鲸裸露在海面的背脊,它才是嘉年华最大的秘密和惊喜!   这段技术含量较高的介绍,督察听得明白。可他却不停地擤鼻子,直到小瓣蒜一样的鼻头翕动两次,终于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目前,有人进出过小岛吗?”   肉经理帮忙扯一张纸巾,递给在直升机上受凉的督察,回答道: “没有,我们刚清点过全部的客人和工作人员,包括死者蜜小姐,与出发时人数完全相同。”   “一共多少位客人?”   肉经理不假思索,张口即来,“红色、黄色集装箱区域共有 27 栋,81 套客房,全部住满,客人总数为 81 人。我们严格为客人提供每人一间客房的服务。而且,所有的客人务必年满 18 周岁。”   “每人一间,年满 18 周岁,这有什么暗示吗?”介督察鼻音很重。   “完全没有!”肉经理快速地摆着手,几乎看不清他的手指,“我们只是希望确保服务质量和岛上秩序,没有任何色情暗示。”   “工作人员多少位?”   “加我,36 人,不含之前临时雇用,已经下岛的演员和拖船工人。”   “36 人都在岛上?”   “一个也不少。”   “请把名单给我。”   肉经理变魔术一般从口袋中掏出表格,看起来早有准备。裕川介简单翻看,递给女助手叶警官。   “那就准备返航吧!回到岸边再详细调查。”叶警官发话。   “看来不成……”对于警察的提议,肉经理支支吾吾,“实在不瞒您说,F 岛现在还回不去。”   “为什么?”   “我讲过,F 岛并不完全是船,只有辅助航行设备,靠洋流驱动。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往前走,要想返航还是要靠拖船队。而且需要特定的拖船及经过培训的船员,才能把 F 岛成功拖回去。为我们提供服务的这家船务公司是签了协议的,对方会在大年初七的凌晨过来, 将我们拖回陆地。时间预订得刚刚好,等我们到达海滩,正好是初七中午。”   “叫他们提前来拖走就行。”叶警官不以为然。   “恐怕警方的命令,对方也无法满足。据我所知,这些船工回到岸上,就会各自散去回家,毕竟今天是大年初一呀!协议上明确,不能要求船工提前来拖船,否则要支付一笔额外的加班费。也许你们警方沟通并承担费用,对方会配合,但要集齐经过培训的船工,再来到海上,把我们拖回岸边,起码也要 8 个小时。”   “为什么要这么久?”   “拖船队午夜出发,凌晨 5 点把我们拖到预定海域。现在 7 点,我们向前行进了 2 小时,不过洋流速度不快,暂且忽略。拖船队还要3 个小时才能回到岸边,再过来又要 5 小时。”   “他们还在海上,原路返回来,不是只有2小时吗?” “我们联系不上船队,发现尸体并报警之后,网络断了,电话也   打不出去。”   “那也不难。F 岛拖不走,我们就用快艇把大家分批运回陆地。” “我也说过,快艇无法靠近 F 岛,本来在设计时,就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那干脆再派直升机,虽然成本高一点。”   被大家称为“肉经理”的嘉年华负责人一脸苦笑,“警官女士,可能您还不知道,气垫支撑的 F 岛不能承载任何飞行器降落,小鸟直升机都只能悬停。如果用‘小鸟’运送大家,就算乘客也能外挂,起码也要 20 个来回吧。这么多的花销,费用都由警方来承担吗?”   “那就派大型直升机!”   “那也要跑个五六趟,而且,您可能还不清楚……”   “什么?”   “海上已经起了团雾,飞行器不能起飞和降落。至于团雾什么时候能消散,我不是气象专家,不能预见。”   “那就等团雾散了,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   “估计我们还是不能乐观。”肉经理挺直脖子,好像执意要说服女警官:   大型直升机悬停,螺旋桨会产生巨大的风力,凭我对 F 岛的了解, 这恐怕会造成一场未知的灾难!   F 岛是气垫支撑,精准配重的浮岛,这么大的风,除了把沙子卷得满天飞,说不定还会把岛吹翻。   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体力能爬上直升机,我们有两位残障客人。还有,我们提前终止新年嘉年华,没有征得所有客人的一致同意,如果贸然行动,后续也要承担巨额赔偿,这笔钱从哪儿出?再说,目前还没有客人提出想要终结这趟行程……   “好啦!”叶警官叫停,“照您的意思,我们只有等拖船队这一个方法?”   肉经理微微鞠躬,“实在抱歉啊,看来只能如此。更何况,现在没有网络和手机信号,我们无法联系拖船队,警方又怎么联系快艇和直升机呢?”   两人对话间,裕川介嘴角含笑,踱到窗边,出神地凝视着落地窗外那没有一丝缝隙的,白色浓雾。   警方正在查案,牧慎房间的门口,一位女士探头探脑。对方正想转身,被肉经理叫住。   “夕小姐!”   穿戴整齐的夕小姐只能转身,见一众警官在场,略微迟疑,然后对着肉经理皱起眉头来: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到海上来啦,不是在沙滩公园吗?”   “实在不好意思,这其实是我们准备的一个惊喜,我晚点会向大家解释……”   “惊喜?”夕小姐指着尸体,“这就是你们准备的‘惊喜’,死人?!”露台上的牧慎转头,眼神投向夕小姐,对方立马移开。   “而且手机怎么没有信号?既不能上网,又不能打电话,如果我有重要事情要和外界联系,怎么办?”   “实在抱歉,这确实不是我们的计划。岛上的工作人员正在修理, 看是哪儿出了问题。”   “大过年的太不吉利,我要回家!”   肉经理满脸堆笑,好言劝慰道:“实在抱歉,其实我也想让您回家,警察已经来到岛上,等调查完毕,就安排您和其他客人回到陆地。”   “警察要调查多久?这样的地方谁还能住下去?!”   “我们想走也走不了。”   “直升机呢?警方能来,我们就能走!”   “海上起团雾,直升机不能接送。手机没信号,我们也无法和拖船队联系。”   “快艇呢?”   “也没有,刚才告诉警官的原因,您应该听到了。”   夕小姐冷笑,“我明白了,这是个阴谋。你们故意要把杀人犯关在岛上,来个瓮中捉鳖,那客人的安危怎么办?我们和恶魔同在一个岛上,安全由谁保证?”   “警察在,我们更会加强巡逻,也请您不要到处走动,最好就待在房间。”   肉经理的躬快鞠到地板上,叶警官走上前,将夕小姐带到旁边。几句话之后,女客人无奈点头,最后瞥一眼牧慎,对方却恰好看向别处。   裕川介抬手看表,已经 7 :30,便吩咐肉经理:“忙活了一早上,是时候该吃早餐啦!”   6   浓雾,把整个 F 岛吞噬,如同暴饮暴食的怪兽。   裕川介慢条斯理地踱下楼梯,随着肉经理穿过小广场,朝蓝色集装箱的餐饮区域而去,女警官赶快跟上来。   “姐夫,咱们不问话吗,嫌疑人还在现场?”   “不用问,先吃东西。”   “又吃?!”叶警官吐吐舌头,“你确诊是神经性贪吃症吗?”   “食,不是吃,神经性贪食症。请不要试图嘲笑病人。”   “那还不是一样,起码你要注意自己的名人形象吧,神探先生!”   “我是名人,但不是明星。我又不要靠脸蛋儿维系光环,我吃多少,不影响侦破案件。”   “可吃这么多,会不会变蠢?”   “这你就不懂啦,食物里蕴含的能量,是人类大脑动力的来源。整天念叨节食减肥的,才会蠢。”   “难怪你这么聪明,是警界神探。”小姨子嘴上奉承,脸上可是不服气。   “所以平时才叫你多吃鱼。”   “我不能吃鱼,鱼刺经常卡在喉咙里!”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被鱼骨刺到吗?”裕川介在浓雾中停住脚步,故意和肉经理进一步拉开距离,“那是,鱼的报复……”   餐厅凉爽舒适,灯光通明,虽然凌晨发生杀人命案,但岛上的运营似乎并没受到影响。   工作人员忙忙碌碌,薄皮大馅的饺子一盘接一盘出锅,客人在这里品尝丰富美味的新年第一顿早餐。裕川介称赞肉经理领导十分有方!   “真的,是密室吗?”叶警官夹起一只鲜肉大饺,心算一下卡路里, 恋恋不舍地放下。   “如果牧慎没说谎,肉经理也不是他的同伙,这就是密室。”   同一只饺子立刻被裕川介拾起,熟练地丢进蒜泥酱油辣椒汁,打两个滚儿,一口就扔入嘴里。   “哇!”   年轻的女警官立刻兴奋起来,压低声音道:“姐夫,听说没有你破解不了的密室案件,人送外号‘密室终结者’,现在有眉目没?” “你给我起的外号?”裕川介又夹起绿色的菠菜鲮鱼饺,这次蘸蘸醋,“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请自己动脑子。”   叶警官把手里的餐巾丢在腿上,噘噘嘴,“老头子就知道卖关子!”饺子吃腻,裕川介又开始对付餐盘里堆积如山的炒饭和金枪鱼沙拉。话说,这样混在一起吃好吗?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大过年的,你一个文职硬跟着我来案发现场,还不就是来学破案的?你自己不动脑子,怎么有收获,还不如窝在家里看电视呢。”   “电视看太多,人不会变蠢啊?!”   女警察露出极其不屑的表情,端回一碗虾籽米线,挑几筷子后,又开始问上司:“姐夫你说,为什么现在的凶手,都喜欢玩密室这一套?”   “学的呗。”   “从哪儿学的?”   “网上呗!”裕川介终于舍得放下盘子,端起红茶杯,“网上害人的东西,不少。”   “但我觉得,这些人可能是看书学的。”叶警官彻底推开米线,煞有介事地摇晃食指,“模仿犯罪!”   “我承认,精彩的推理小说会呈现一些巧妙的犯罪手法,但是请注意,如果你读完整本书,就会知道,凶手的最终下场——”   “让警察逮住啦!”   裕川介耸肩,“那可不,鼻祖都被抓啦,你一个模仿犯还有好下场?!”   “但我听说有一种罪犯,认为密室有仪式感,显得‘高端’。”   “没错,确实有凶手热衷杀人的快感。适当的仪式感,可以增加快感的程度。”   “变态!”叶警官泄愤地吸着米线,“不过我喜欢,密室蛮有挑战性。咱们赶快吃,去找线索吧!”   “不急,反正小岛现在漂在海上,杀人犯跑不掉,法医、法证在检查,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已经破解了密室之谜。”   “啊!”   叶警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早上刚用小手指掏干净的耳朵,“姐夫你在吹牛吧!你甚至都没问嫌疑人一句话,转一圈,就破解了密室的玄机!如果不是吹牛,那你也太神啦!真不愧是警界赫赫有名的‘神探裕川介’!”   介督察不理会小姨子,又去倒一杯土耳其红茶,再次端起盘子流连在数不清品种的美食餐台。叶警官屁颠屁颠跟着,歪着脑袋和姐夫继续对话:   不过,这个“仪式感”,是不是也弄得太刻意?   浮岛密室,集装箱密室,没有监控摄像。手机没信号,网络不通, 海上团雾,不能上下岛,拖船不来就得顺着洋流往深海里漂,然后拖船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来……   这位凶手大人,怕是老套的推理小说没少看,拾人牙慧、故作玄虚、缺乏创意!   “死孩子,嘴别那么尖,总用成语骂人!”神探把堆满甜点的餐盘放在桌上,就势坐下,雪白的餐巾铺在腿上,“你怎么就能确定这些密室没创意?线索都在你眼前,靠你的智商解开全部谜题,再做评价吧!”   吃饱喝足,裕川介要去看海景。虽然大雾弥漫,他还是在岛上狠狠转悠了一大圈,各个角落都瞧遍,这才回到肉经理在蓝区临时安排的集装箱里。   这里的陈设与牧慎房间一致。肉经理解释,这原是他的“地盘儿”,先给督察使用,其他警务人员也妥善安排好。   裕川介咕噜噜几口吞下整罐可乐,把易拉罐的拉环逐个套进自己的手指,在无名指的第二节 就卡住,费一点力气才拔出来。   肉经理跟着看得出神,直到介督察把拉环捏变形,弹在桌上,重新打开喉咙,发出可乐里的糖浆糊住喉咙的声音——   “岛上没有监控吧?”   肉经理惊讶,“您是怎么知道的?岛上确实没有任何监控设备!” “这很奇怪!”叶警官接话,“监控是公众场合必备的,天眼也到处都是,人员聚集的嘉年华,主办方竟然没装一部监控,你们怎么做安保呢?如果客人出现意外,责任怎么判定呢?”   肉经理表示歉意,“警官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会比一般的活动主办方更加小心谨慎。除了主控室有监控海面和织网的摄像头,整个F 岛内部,一个都没有。”   叶警官还想争辩,被上司叫停,肉经理也没打算深入这个话题。“你不是真正的老板吧?”   “不是,我是职业经理人。”   “老板在哪儿?是时候该请他现身了。”   肉经理有丝尴尬,好像自己不该在公共场合清理鼻屎一样,“我,没见过老板。”   “哦?”裕川介微笑,貌似这个答案也在预料之中,“你又是怎么接手这份工作的呢?”   “半年前,通过网络应聘的。”   “你与老板之间怎么安排工作?”   “都是通过网络。”   肉经理打开手机中的一款聊天软件,对话框置顶的果然是标注为“嘉年华老板”的人。   “不装摄像头,是你的主意,还是老板的?”   “肯定是老板。我会建议 360°无死角,毕竟这是人员混杂的场所,谁也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   裕川介接过手机,翻看二人对话记录,空空如也。“好好的,删了干吗?”   “我没删。”肉经理有点不自然,“我也奇怪,每次和老板的对话都无法保存,只要过 30秒,聊天记录就会自动删除。”   “定期删除是你设置的吗?”   “不是。”   “那是软件自带的功能吗?”   “也不是。”肉经理干脆径直说出,不再浪费时间,“其实这是老板给我的手机。”说话间,从裤子口袋里又掏出另一部,“这才是我自己的。”   ——招聘过后,我被告知录用,老板让我到其指定的手机商行报一个号码,取回这部手机,软件都下载好了,直接使用即可。   有部新手机,我当然高兴,估计老板是怕商业机密泄露,才让我用专用的。不过,定期删除功能我不喜欢,有些聊天记录还想保留回头查看,怕曲解或遗忘老板的吩咐。可奇怪的是,这部手机却连截图功能都没有!   裕川介把手机递给叶警官,对方精通电子设备。果然,她马上发现聊天软件植入了木马,有定期删除功能,手机也没有截图功能。   “你不是还有手机吗?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拍这部手机的对话内容呢?”   “不能这样做,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经理人,老板有其理由,我就要尊重。而且,我已经失业一段时间,嘉年华的工作对我很重要。   老板虽然神秘,但我们做的事情还是靠谱的,是正当生意,我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能毁掉业内口碑。”   “这位神秘的老板,是男是女?”   “我确实不清楚。”   “你们一次电话也没通过吗?”   “没有,最初是在招聘网站的留言区留言,然后是电子邮箱,接着就是手机的聊天软件,我没有听过对方的声音。”   “从语言措辞上,能估计出对方的年龄和性别吗?” 肉经理又是一脸便秘的神情:   “对不起警官,我并非有意隐瞒,这也是我一直有疑问的地方, 因为对方的措辞特别简洁,使用的几乎都是书面语,句子简短,没有方言,不用成语,也没有流行语,没有外语,甚至没有人们在聊天软件中常用的各种小表情,实在无法判断。”   “精心设计这样一个巨大的密室,费尽心力地拖到海上,又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   肉经理好似很努力地思考着,最后,摇摇头—— 这没什么可怀疑的,有钱人的癖好多着呢!   我们这些职业经理人,什么奇葩的主子没见过呢?换句话说,如果我是老板,真正的岛主,我可能也会这样做……   7   裕川介蹲在集装箱办公室旁边的草坪上,正对着看不清楚名堂的雕塑,像座城堡,也像座山丘。他的腿实在太长,折叠起来就像是一只螳螂。   草坪中裸露出一小块沙地,细软的沙子也不是那么听话,稍微堆高一点,就立刻倒塌,这正好帮不善于艺术创作的神探解了围。   “没什么异常,都是普通在校大学生,互相都认识。”   叶警官跑到姐夫身旁,没有蹲下,怕弄皱这一身笔挺的警服。   “每个人的背景信息,按照我曾经教你的方法,做个分析吧。”   裕川介嘴里嘟囔着却不肯抬头,声音也有点含糊,叶警官顿时发觉,姐夫又掉下巴啦!   忍不住想笑,又怕他恼羞成怒,女警官连声说“好”,并建议,“已经上岛两个多小时,现在,该和嫌疑人直接聊聊了吧?”   裕川介这次点头,却指指下巴,这副模样,怎么聊呀? 小姨子终于笑喷出来!   牧慎知道要面对警察的询问,暗自深呼吸,拳头也握紧,却正好被双手按摩脸颊两侧咬肌的介督察看到,法医刚帮他做颌骨复位。   “吃早饭了没?”警察的开场白,唠家常式。   “吃了。”   “不吃早饭干什么都没力气。”   牧慎:“嗯。”   “你掉过下巴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牧慎却想得好认真:“掉过。” “经常吗?”   “偶尔。”   “那你还是要注意。”胸牌写着“介”字的警察,一脸好意地望着   “慎”先生,“一次掉下巴,终生不会好。”牧慎感谢提醒。   “你喜欢站着。”此刻,两人谈话的地点,正是牧慎房间的露台, 裕川介满脸是笑,“这里有沙发,为什么不坐下?”   “腰椎间盘突出症犯了,站着还舒服点。”   牧慎老实回答,还把衬衣掀开,露出膏药给警官看。   “我们俩同病相怜,你这相当于腰椎掉下巴。法医可以帮你看看, 她偶尔也能给活人治病。”   “谢谢。”牧慎目不斜视,雾气茫茫,看不出几米远。裕川介索性也趴在栏杆上,目光与牧慎平行,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注视大海。   “死者穿的牛仔服,是你的吧?”警官打破沉默。   “是的。”   “怎么在她身上?”   “我给她的,不,我是给双胞胎中另一位的。”   “糖小姐?”   “是她。”   一旁边听边记录的叶警官发觉,这两位大男人竟然一样的说话腔调,真别扭!   “和死者认识吗?有过交流吗?见过几次?”   “算一次,我和她的姐妹糖小姐说过几句话,她在旁边坐着,在   小酒馆。嘉年华上也远远看到一次,还有戴眼镜的男人。” “汝先生。”女警官忍不住打断漫长的直男尬聊。   “话说,这位汝先生很像招财猫。”话锋忽然一转,裕川介笑起来。   “您也发现他很像吗?!”牧慎也笑。   “还不是一般地像,越看越像!”   介督察话音刚落,叶警官赶紧咳嗽,对着姐夫挤眼睛。   “除了笔录的内容,昨晚还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裕川介好歹   收敛笑容。   “有,身体一直在晃荡,像摇篮,又像在山路上。”   “是喝多了吧?”女警官小声嘀咕,表现出对男性癖好的不屑。   “不是!”牧慎斩钉截铁,“我的确喝了啤酒,但即便有酒精影响,依然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   裕川介用下巴去勾鼻子,那表情说明在男性同胞遇到“攻击”时, 他的情感立场。   “我也有几个问题。”   牧慎毫不拐弯。如果单听这位嫌疑人与警察的对话,旁人会错以为他们是朋友,“请告诉我,蜜小姐是谁杀的?她为什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   叶警官有点愠怒,犯罪嫌疑人胆敢问这些问题,就公然表示自己不是凶手,对警察来说,真是赤裸裸的挑衅!   “都是好问题。”   裕川介竟然没有生气,用手指逗弄着露台上种植的浅紫色石斛兰,“等我找到答案,一定告诉你。”   这时法医走向督察,示意又有新发现,两个男人的对话,才暂告一段落。   “姐夫!”   四下没人,小姨子叶警官终于发飙,小声训斥起警界神探来,“这样嚣张的坏人,你还为他叫好,是不是早餐吃坏啦?!”   裕川介眯缝着眼睛,嚼着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得来的牛肉干,不躁也不恼,“因为他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人在。”   “哦?”小姨子惊喜,“之前你说破解密室之谜,我以为吹牛,现在竟然连凶手都确认啦?”   姐夫哥儿点头,“虽然是谁还不知道,但可以确认,不是慎先生!” “为什么呢?”   “你自己先想想。”   “又让我想?!”小姨子火气冲天,“大过年的,我跟着你跑来办案,就是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向神探好好学习,你却这也不告诉,那也不告诉!‘自己想’,我有你的水平早就去当神探,也不会只是个小文职!你这样摆臭架子,我给姐姐打电话,好好参你一本!”   搬出“姐姐”果然有效,裕川介顿时收拾表情,严肃起来:   “不是不告诉你,我本来就不喜欢在办案过程中被打断思路,是你偏要问来问去!我一股脑告诉你,还有什么乐趣,你又能学到什么?我们同时到达案发现场,获得的信息基本一样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动脑筋思考?猜猜也行,就等着听答案!”   这顿劈头盖脸,叶警官的眼睛红了。裕川介无计可施,看她准备抹眼泪,赶忙和颜悦色起来:   “大年初一哭啥,不吉利!你也是想学东西,怪我这个臭姐夫没当好,向你道歉!咱们就一起说说目前的案情吧。”   裕川介和噘着嘴的小姨子来到小酒吧,这里空无一人,餐台上的酒水、点心却还是那么丰富好客。丈母娘老来得女,生下这么个宝贝儿疙瘩,全家一直宠着,好在她很争气,当上警察。   神探又选了一大盘点心,小姨子端来一杯红茶,两人面对面坐着——   女尸案,所谓的“蜜小姐”,死在所谓的集装箱“密室”,房间“主人”坚称不是自己干的。   这就是基本案情。   法医认定的死因和我们看到的一致,死者系脑后钝物重击,失血过多而亡。   这个季节,我们的城市不冷不热,房间里没装空调,尸身没有被冷冻或加热,死者也没有感冒和急病,根据肝温判断的死亡时间,凌晨两点。   作为凶器的钝物,初步判断,类似金属的坚硬质地,外层有包裹, 手握形状,容易发力。   死者从被砸到死亡没有再被移动过,血液在地板和墙壁上形成的斑痕一目了然。法证也确认,楼梯和房间其他区域没有血液反应。 也就是说,死者在没有挣扎的情况下,在慎先生房间的地板上被   砸死!   我们按照一桩凶杀案形成的诸多关键因素来捋捋——   首先是凶手,F岛“与世隔绝”,凶手肯定就在这些客人或工作人员中间!因为午夜之前,演员已经下岛,凌晨两点,拖船工人在海上忙着拖船,他们也无法上岛。   现在凶手在岛上。先不急着找出来,急也急不得,暂时先跳过。然后是凶手的杀人动机。不知道谁是凶手,动机不能胡编乱造,   也先跳过。   最后,回到受害人本身。   死者为什么会如此任人宰割,而不反抗呢?最大的可能性,她认识凶手,在 F 岛上,还有另一种可能。   酒精。   一登上 F 岛,我的鼻子就被酒精填满。路上,房间里,从工作人员到客人,甚至死者,嘴里和身上都有宿醉的气味。再看看小酒吧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这些酒别说给 100 个人喝,就是 1000 个人, 怕也烂醉如泥!我的猜测也立刻得到法医的确认。   死者曾经主动或被动地饮下大剂量的酒精饮料,导致遇害时手无缚鸡之力。   嫌疑人慎先生,他也一样!从他的清醒程度,举止神态,特别是面部的憔悴衰老可以看得出,宿醉把他折磨得也差不多。洗手间的马桶边缘,还有呕吐物的残渣。法证已经查过,是他吐的。   “所以啊,这是酒醉杀人,凶手就是牧慎!他一定与死者有某种恩怨,叫死者来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合就将其砸死。醒来之后死活不承认,故意编出个‘密室’,想要混淆视听,瞒天过海!”叶警官打断督察。   “你说的这个可能性有,但不高。”   裕川介看看小姨子,她总算舍得动动脑筋,“凶器,凶器在哪儿?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作为凶器的合适物品,用瓷做的奥特曼吗?换句话说,要么就是牧慎专门跑出去把凶器扔掉,要么就是凶手自己把凶器带走。”   “凶器不在房间就在户外,我们不赶快去找找吗?!”   “我不打算费这个力气。没有摄像头的小岛,虽然人不能进出, 岛的四周都有连接监控室的织网,但处理掉一个凶器还是很简单!扔进海里,神不知鬼不觉。埋进沙坑,一下子难以找到。或者放回原地, 回头再处理,也没毛病。”   “你也承认,牧慎还是可以跑出去扔掉凶器。”叶警官不服气。   “你咬定凶手是牧慎,我就来排除他的所有可能性!”裕川介挽起袖子,准备舌战小姨子:   可能性一,牧慎冲动杀人,把蜜小姐叫进房间,两人一言不合, 杀了她。   杀人后,颠颠地跑出去扔凶器,那为什么不趁着四下无人,把尸体运出去?这些集装箱建筑,每间都有单独的楼梯隐秘地通向地面, 尸体弄出去,起码自己的杀人嫌疑大大缩小。   可能性二,牧慎早就想杀蜜小姐,并提前把凶器准备好。   换位思考,在没有监控的小岛上,大家喝酒狂欢,为什么偏要在自己房间杀人,这不是愚蠢的选择吗?!果岭和灌木丛明显更好,甚至蜜小姐的房间。   叶警官马上举手喊停,大声反驳:   牧慎就不应该搬尸!蜜小姐流那么多血,搬运时弄得到处都是, 警方查证,一下子就把他揪出来了。   他还有腰椎间盘突出症,也许扛不动尸体,只能将计就计,假装“密室”。   双胞胎姐妹形影不离,只有单独约蜜小姐来自己的房间,才好下手!   “精彩!”裕川介给小姨子鼓起掌来,“不过,牧慎不是凶手,这是铁定的!”   “凭什么?说出理由!”小姨子杀红了眼。   “现在还不行,晚点告诉你。”   “你不是看他长得挺帅,想包庇他吧!”小姨子冷笑,“口味变了?”   介督察苦笑不已,孩子啊,你从小就满嘴跑火车!我有非常充分的证据,但也有几个疑问。等它们逐一解开,就会彻底水落石出!   最后,我们就先认定牧慎没杀人,说说“密室”。   这看起来很玄,我却一眼就看透其中奥妙——集装箱,密室!我的天,简单的送分题,我怕是能想出一百种答案!   更何况,发生命案的集装箱在最高一层,顶端没有遮挡,还能看到天空,简直太简单啦!   我给你“比如”几下,让你开开脑洞:   A.做“门”的文章,把房间或露台装上“双开门”。听说过没, 就是两边都能打开的门,其中一侧装上门把手,另一侧装上合页,让使用者产生“先入为主”的错觉,以为这扇门只有一种打开方式。   这种门有隐藏机关,只要按下去,合页立刻弹开,锁成为转轴, 门就可以从另一侧打开。“双开门”黑市有卖,有些小旅店买来,专门半夜偷客人东西。   B.做“屋顶”的文章,没有遮挡的集装箱,提前设置机关,可以从顶端打开,还能再合上——   这个手法需要消防梯子或塔吊帮助。我在岛上转悠,看到工作人员站在底端加固的伸缩人字梯上,清理挂在树梢上的彩灯。   这种梯子最大高度 15 米,3 层普通集装箱 40 尺柜大约 7 米高,算上挑高层和隔音层也不超过 10 米,可以轻松到达屋顶。   C.做“墙壁”的文章,某块铁皮能打开,人能通过,方式和屋顶类似。   D.做“地板”的文章,地板做成“抽屉”状,扯出来,杀人之后, 推进去……   补充一句,任何一种“搬尸”方法,在前面分析过,都不可行。凶手只能搬运醉酒的蜜小姐,这时候她还没死。否则,墙壁和地板上不会有符合喷射路径的血液反应……   “STOP ! STOP !”   小姨子连声叫停,“姐夫,您开始说的机关,我听着还像回事,怎么越来越跑偏!这些方法的实现,都需要对整个小岛的基础设施非常熟悉,甚至凶手就要参与小岛的建设,才有机会做手脚。”   “对呀!”   裕川介微喜,“看来,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密室杀人手法,而是什么人,才能做到。如果真是密室,能做到的人,可能就是真凶!”   叶警官恍然大悟,对姐夫心服口服。   裕川介的双脚轻轻踩在草坪上,好像那里有一群容易受伤的孩子。他眺望远方,若有所思:   其实,我一直担心的就不是眼前这起案件,我相信很快就能破解。让我困惑的,是这个小岛的秘密!   恐怖的密室,并不是牧慎的房间,而是这块举办过新年嘉年华的陆地。   恐怖的角色,也不是这个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的男人,而是那位神秘的岛主。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眼前的一切只是开始!更恐怖的案件,还在凶手的计划中!   真正寒光凛冽的匕首,正藏在被团雾笼罩的这座浮岛上吧…… 第二章 密室杀人·初一   1   日上三竿,雾气逐渐散尽,晴空万里,大海和天空显现出孪生子般相同的色彩,但还没有人傻到分不清两者。毕竟海就是海,天就是天。   手机和网络信号恢复,据说是介督察“修”好的——他在岛上四处溜达,最后在主控室的角落,拔下一个插头,再插上另一个。   网络立马恢复,大家也满血复活。   船务公司老板的手机却一直关机,工人说他出国旅行,正在国际航班上。警方想办法联系他,但照眼前情形估计,拖船大年初二也没影儿。   小鸟直升机也来不了,拟支援的警员原地待命——虽然海上天气转好,岸上却下起大雨,伴着雷电大风,“小鸟”变成水鸭子。   裕川介指示,暂时不要增援,等他的命令行事。   雨势稍小,警方还是派出直升机,肉经理带着一群工作人员站在小广场上看热闹,沙子和灰尘飞起几米高。在上空盘旋两周之后,降落无果,直升机返航。   至此,没人“打扰”的 F 岛沿着洋流,在辅助前进动力下,慢悠悠地,还带着一点闲适的惬意,继续往深海里开。既然前方已经没有路,走到哪里都不算错。   别说,还真是心宽天地远!   裕川介用左手食指拼命刷手机,带着强迫症患者特有的,没来由的烦躁。   先把聊天软件里标记“未读”的红点统统点开,再从顶刷到尾, 从尾刷到顶。这样反复几遍,发现实在没任何看头之后,才负气般把没有保护套的手机丢到一边。   叶警官在电脑上忙活,偶尔抬头瞧自家姐夫,不知用什么词语形容他才贴切。   神探,就是有点神经质的侦探吧!   “来人啊!有人死了!!!”   突然,厉声呼叫划破小岛上空,清晰地传到人们的耳膜。裕川介仿佛就在苦等这声“号令”,从沙发上跳起来,和整个早上的状态判若两人。   “现在是上午 9 :38 !”   督察边跑边看手表,大声报时,女助手紧随其后,脚步也毫不拖沓。   循声出门,远远地看到肉经理带着几位保安模样的工作人员,朝黄色区域的集装箱奔去。   又是集装箱,这次是有透明地板的第一层。   一个男人歪着身子,仰卧在沙发上,右手手臂垂在地板上,指端有一大摊血。透明地板下种满叶片硕大的龟背竹和修剪掉树冠的海桐,死者的血液被生机勃勃的植物映衬,看起来殷红新鲜,好像还有一丝生命力。   可惜,这是错觉。   不需要法医验证,从睁大的眼睛、放大的瞳孔就可以判断,他已经死去,并且“死透”。胸部和颈部都有明显伤口,血流不止。地板上到处都是血渍,可惜的是,又和诸多杂乱的足迹混在一起。   现场同样没有打斗迹象。这男人衣着整齐,一套蓝白条纹的休闲便服,脚上是房间提供的红色拖鞋,硕大的金线刺绣的“新年嘉年华” 字样,成为全身的焦点。胸口挂着牌子,明晃晃的一个大字:汝。   呼叫的女人,众人一眼认出,是夕小姐!她正蹲在汝先生房门口的地板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例行询问马上开始,首先是夕小姐,裕川介亲自出马,叶警官做记录。   现年 45 岁,身材却始终保持 25 岁状态的介督察,给发现尸体之后一直惊魂不定的女客人递上一枚浅黄色的马卡龙,自己掏出一枚浅蓝色的丢进嘴里。   小姨子暗自做个擦汗的姿势——   别怪他,我们也不清楚他从哪里变出来的吃食。刚才一路从房间狂奔过来,也没见他拐弯去餐厅或酒吧。这种病叫作神经性贪食症, 得这种病的人啊,就像一块专吸食物的磁铁。   “我之前并不认识汝先生,今天早上追问肉经理什么时候回陆地, 才第一次注意到他。”   夕小姐用手揉捏着来路不明的马卡龙,正常人这时候不应该有胃口。   “ 注 意 ?” “是的。”这女人竟有一丝羞涩,“虽然那是凶案现场,还躺着尸体,但我们的眼神不经意之间触碰,瞬间发觉,挺有火花的……”   神探表示理解,“人类的情感极其复杂,不完全受主观意愿控制,请继续讲。”   “那一刻,我退出来,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便没走远,一直站在集装箱建筑下面,等了快 10 分钟,才看到他和双胞胎里还活着的一起出来。那女人在哭,汝先生停下来抱住她……”   夕小姐叹气,眼角出现几条皱纹,“不瞒您说,空欢喜一场,我很失落,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女助手对着记录本偷偷一笑,右手还在刷刷地记录。裕川介听得津津有味,却迟迟没有再发问,夕小姐忍不住主动问道:   “您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   “说来听听。”   女客人瞧着这位怪怪的警察,心里胡乱嘀咕,嘴里还得继续说下去:   “回到房间,我心里很烦,发现大雾更浓,现在确实走不了。早餐过后,准备洗洗昨晚换下来的内衣,忽然听到有细微的声音,像是敲门声。岛上现在死了人,肉经理提醒要注意保护自己,这样的敲门声确实把我吓一跳,赶快大声问,谁?!”   “是谁呢?”   “没人回答。”女客人抚摸挂着胸牌的胸口,好像在自我安慰,“我告诉自己,别怕!便来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房门上,想仔细听听外面的声音,结果——”   “结果什么?”   “还是很安静,再没一丝声音。”   夕小姐的眉头随着讲述稍微舒缓了一秒,又拧在一起,“但是马上,一声明显是使劲用拳头砸门的声音,差点把我的耳膜震裂!”   叶警官被女客人“过山车”般的讲话方式弄得哭笑不得,这才发觉她的真实年龄应该有四十岁,只是打扮显年轻。   “然后呢?”   “我蹲在地上,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呼叫总台,请求派工作人员过来,帮我看看门外的情况。薇小姐很快敲门,还带来一样东西。”   “是什么?”   “一张纸,说是有人贴在我的门上。”夕小姐停顿片刻,冷汗立刻冒出来,嘴唇有些发抖,“看完这张纸上的内容,我简直魂飞魄散!实在太可怕啦,我快被当场吓死!”   “纸在哪儿?”   “我撕了,确实太害怕……”   “纸上写了什么?”   夕小姐四周看看,好像危险还在身旁,直到确认自己安全,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下,一,个,就,是,你!”   夕小姐完全入戏,沉醉在自我的世界,裕川介却像尊呆坐的菩萨, 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无情无义的角色。直到一记沉闷的嗝声,众人才看到督察的脸活络起来。   原来,只是吃多了而已。   “的确很可怕,虽然我们还没聊到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汝先生的房里。我想先请问,从昨天登上 F 岛,你是否遇见什么熟人,或发现什么怪事?”   裕川介重新进入工作状态。夕小姐翻着三白眼,思考几秒,“好像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参加新年嘉年华?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过年?”   这个问题夕小姐早有答案,立刻对答如流:   “父母去世较早,我离异状态,儿子在上大学,本来新年我们会一起过,学校却有安排,留下他守实验室,承诺明年给他一笔奖学金, 就这样,我打了单儿。”   “其他亲人呢?”   “老家在外地,这边没什么亲戚,我也懒得为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专门去凑春运的热闹。”   “你有男朋友吗?”叶警官突然问。“刚结束一段感情……”   “儿子为了明年的一笔奖学金,甘愿留在学校守实验室,这证明你家的经济不算富裕,当然看你的衣着打扮,也不算穷。但嘉年华的费用远高于奖学金,你是怎么算账的?”   裕川介的财务问题直切要害,夕小姐有一丝犹疑,但马上就径直回答:“其实,我是想来相亲的。”   “ 相 亲 ?!”   “对,按照广告所说,这个嘉年华的参与者都是富二代和有钱老板,大家的主要目的是相亲,我这才一咬牙来参加。”   “哪儿的广告?”   “手机上,我经常登录的搜索引擎推送的。” “这个广告出现了多久?”   “前后差不多两周,我不知道怎么打发一个人的新年,恰好就看到。”   裕川介请女客人现场展示一下,夕小姐顺从地拿出手机,拨弄半天,才歉意地摇摇头。   “不知怎么,现在找不到。可能因为嘉年华的报名已结束,没必要再出广告费。”   “有这个可能。”裕川介波澜不惊,只是又吃掉一块巧克力,“先不管广告,你为什么到死者房间?”   “嘉年华的薇小姐把门上的纸条给我之后,说汝先生叫她传话, 请我立刻过去。”   “薇小姐?”   “是她,汝先生的房间号码也是她告诉我的。” “你来到死者房间,看见什么?”   “我先敲门,半天没人开。正好是一楼,我就转到露台,门也是锁的。我只好趴窗子往里面看,只见汝先生躺在沙发上,到处都是血……”   “门是怎么回事,不是锁着吗,谁打开的?” “是肉经理他们……”   裕川介和叶警官转头问话 F 岛工作人员,肉经理带着几位制服男,还在小声议论,直到被警官打断:   “你们聊什么?”   “我们在说,岛上有鬼!”一位保安抢先回答。“别乱讲!”   肉经理训斥下属,“我们听到叫声,就赶快跑过来。我用万用钥匙开门,却发现房门在里面用链条锁挂住。事发紧急,救人要紧,就几个人合力把链条撞断,把门打开。”   工作人员频频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可把我们吓坏啦!”   叶警官查看门框,链条锁果然被整个扯下来,再看露台的门,从里面锁住,也挂上链条锁。   “那么,也就是说——”女助手看看上司,苦笑道,“这里,又是一间密室啊!”   2   岛上接连发生两桩命案,再也不能对客人隐瞒。   阴霾压顶,危机四伏,经验老到的肉经理决定“先下手为强”!   在自己的办公室被粗门大嗓,吵闹着要立刻回家的客人团团围住之前,先带着手下逐一敲开他们的房门,尽量解释和安抚。   肉经理满头大汗,在“乐高小镇”的彩色集装箱建筑群跑上跑下之际,叶警官请来“男尸案”的一位相关人,薇小姐。   据夕小姐的陈述,薇小姐很有可能是最后见到汝先生的人,也许, 她就掌握着某些决定破案的关键线索!   年轻的薇小姐,脸蛋儿涨得通红,坐在警察们的面前,双手不停揉搓丝袜内侧,那小表情就像遭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姑娘其实哪里都好,就是上半身比例失调。   “有些事情找你核实一下。”女助手语气温和。女大学生点头,眼泪随即掉下来。   “ 你没事吧?”   叶警官拿来纸巾盒。薇小姐扯一张,捂着嘴抽泣半天,硬挤出一个笑容。   “能说说你的个人情况吗?”   “好的,但我不是已经提供了学校信息和辅导老师的电话吗?”   “对,我们查过,你的身份没问题。不过汝先生死亡事件,你似乎扮演了某种角色,介意我问几个问题吗?”   “你问吧。”   女大学生用纸巾把脸上和下巴的泪水都吸干,双手交叠,把鼻子和嘴遮住。   “夕小姐通过对讲机呼唤总台,怀疑门口有奇怪声音时,你看到什么?”   薇小姐一板一眼地说:“我当时正和肉经理、几位主管在总控室开会,内容就是加强岛上服务和安全保卫,这时听到了接线员汇报。我曾经是接待处的,岛上每位客人基本都与我打过交道,肉经理就让我过去看看。”   “你目前在岛上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裕川介适当插话,这轮询问的主角是叶警官。哭哭啼啼的女大学生,交给和她年龄相仿的女警比较好。   “之前是接待员,刚讲过。因为我和客人熟悉,嘉年华开始后, 我就担任肉经理的助理,协助处理岛上各种事务。”   “你的其他同学呢?”   “做什么的都有,不过基本都是打杂。岛上的工作人员,其实分别属于几家服务外包公司,保洁、保安、餐饮和活动执行等,由肉经理统筹管理。”   “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兼职的?”   “学校食堂楼下招聘栏里的海报,我刚经过,就被一位男士拦下。对,就是肉经理。他说我的外形条件很好,这份兼职待遇不错,欢迎我来试试。得到这份工作也不太容易,报名的有上百人,最后只选出五位,我是笔试和面试排名第一。”   “招聘的考官是谁?”   “当然是肉经理,还有几个人,好像是服务外包公司的头头。”   “汝先生是如何通过你告知夕小姐,他请她到房间里去呢?”   “我在夕小姐的楼下碰到汝先生,他像是在散步,又像在等人,知道我去找夕小姐很高兴,打算和我一道去。但刚走几步,就看到糖小姐——哦,蜜小姐已经去世,这位应该是糖,拦住他。汝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两人开始吵架,汝先生就小声告诉我,请夕小姐等下到房间找他。”   “他们吵什么?”   “细节我没听清,但糖小姐说,‘现在你满意啦’,蜜小姐已死,警察找她问话。”   “汝先生怎么回答?”   “他说:‘谁能想到这个结果,我也不是算命的……’”   “到了夕小姐房间,你看到纸条放在哪儿?”   “折成一个小方块,夹在门缝里。我扯出来,敲门之后就交给夕小姐。谁知道她看过纸条脸色大变,把纸条撕掉扔进马桶,还哗哗冲水!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我又转告她,汝先生请她去房间,这才发现她的脸色好一些。”   “接下来,你又做了什么?”   “我赶回总控室,继续开会。”   “岛上,有你的老熟人吗?”裕川介突然发问。   “除了大学同学,没有啦,都是这次嘉年华才认识的。”薇小姐回答很干脆。   “确定没有?”   “没有。”   裕川介点点头,“打扰你了,整理一下心情,可以先去忙了。”   女大学生走后,裕川介陷入沉思,围着集装箱房间天花板上的吊灯原地打转,直到便携式打印机刷刷地吐出几张纸来。   “所以,果然和姐夫您预见的一样……”   叶警官合上电脑屏幕,每次谈论工作,小姨子都会自动变换称谓, 改用敬称。   “说说呗,看文字我眼睛花。”   留着一头精剪短发的叶警官直起腰板,此刻面对的不是姐夫,而是上司兼师傅,应该认真露一手——   按照您之前教我的方法,围绕与杀人动机有关的三个“关键词”,我调查了 F 岛上每位客人、工作人员的相关情况。当然,我利用的是警务大数据库和互联网上庞大的信息源。   说句题外话,现在想要有点见不得人的秘密,真的很难。   比如,我们整天带着身上的“间谍”,手机时刻记录我们的路径和行踪。刷卡付款、开房记录暴露出更多生活的细节和隐私。人际关系在社交软件里一览无余,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   照这样下去,神探很快就要失业啦!   还多亏 F 岛上没有监控,不然啊,估计也没有您这位英雄的用武之地!   回到正题吧,关键词一,“交集”,交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交集又分为直接交集和间接交集。   直接交集,很直接,很“硬件”。比如血缘关系、姻亲关系、亲友关系等,主要指父母、夫妻、孩子,以及同学、室友、情人等特定关系。这些信息,有的在户籍数据库中有,有的要靠互联网上的蛛丝马迹得知。   还有出生地,包括出生医院,接生医生姓名。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曾经工作的机构名称,以及登记在户籍数据库中的其他信息, 像居住的社区等。   间接交集,则从“软件”着手。比如爱好,所属的体育俱乐部, 哪支球队的球迷,哪位明星的粉丝。还有病症,是否患有某种特定疾病,在某家医院做过手术,主治医生是哪位。   我们要通过这些交集,找出凶手与嫌疑人可能的隐藏关系!   关键词二,“特殊”,特殊是指某人是否有特定的、特殊的经历。比如,他曾经是某案件的受害者,或他的直系亲属是受害人,他是否曾经被指控某种罪名,但他最终洗脱嫌疑。甚至有没有伪造证件,虚构身份,照片作假等。   这些是“极端特殊”的情况,还有一些“普通特殊”,我们称之为“不对劲儿”。   最常见的就是个人经历中有段留白,或者刻意隐藏某件事物及经历。   还有整容,特别是男士,我们会格外关注。   这些特殊方面,对于圈定嫌疑人极有帮助,但又可遇不可求。   关键词三,“主角”,是指在明确嫌疑人和受害人身份之后,围绕这些主要人物的信息,所做的重点比对。   此案中,慎先生、蜜小姐、糖小姐,毫无疑问就是“主角”。以他们的信息作为比对源,得出的结论,会比盲目寻找更有价值!   这三个关键词有点抽象,但绝对不难理解!   100 多位客人和工作人员,按理说需要花大量时间,但多亏姐夫您让我利用自己的专业,业余时间开发“嫌疑人比对信息”软件,只要把每个人的身份信息输入即可。   裕川介十分满意,忍不住打个响指,“请说你的结论!”叶警官难掩得意,小脸蛋红扑扑的——   遵命,长官!   针对关键词一,“交集”,可是收获巨大啊!   我找出 500 多组直接交集和间接交集!只要有足够的信息支撑, 再加上一点细心和耐心,就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联竟然如此微妙:   比如,一位客人的叔叔续弦,娶了另一位客人堂姐女儿的同学。有两位客人从小到大总是同校不同班,他们的媳妇儿由同一位产科医生接生,如今两家孩子又在同一班。   还有三位客人都是本地足球队的狂热支持者,他们曾经在网上与客队球迷展开激烈的骂战——   我举他们的例子,您就能猜到,对,还有两位客队球迷也在岛上,他们也曾参加这场著名的网络大战!不过看来,这些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所以还能和睦相处。   F 岛上绝大多数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是本地人,这样的交集多如牛毛,简直比发现新大陆还有趣!   更令人激动的是,我甚至还找到一对疑似失散的父子关系!!!   ——某位客人和某位工作人员!回到岸上我会建议他们重新做亲子鉴定,为了不造成困扰,现在先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再说关键词二,“特殊”。我的天,不查不知道,人类的秘密实在太多啦:   汝先生整过屁股,一位矮胖男士为自己的臀部做美容,难以想象吧?!   夕小姐被职业爱情骗子刚骗走 200 万,对方正在被通缉。   还有两位客人,明显持伪造的身份材料,稍晚我会和他们“谈谈”,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最重要的是关键词三,我们还有几位“主角”。   这些主角闪亮登场之后, 信息量实在太大,所以我求助了“外援”……   总而言之,我怀疑,“这个人”就是 F 岛的神秘岛主,并且可能性巨大!   叶警官指着某个名字展示给裕川介,与此同时,满脸笑容的肉经理带着一位看起来病恹恹的女士出现在集装箱办公室门前,轻声敲着敞开的门。   “晚点再说。”   裕川介接过来那几张纸,揣进怀里。   3   受害者是男人,总少不了哭哭啼啼的女人,这是人之常情。送走两位,现在轮到第三位。   “糖小姐,好点没?”   坐在椅子上的裕川介亲切地俯下身,靠近眼睛红肿,不停吸着鼻子的受害人家属,双胞胎姐妹之一,她同时也是第二起案件受害人汝先生的同行伙伴。忽略胸部尺寸,从这个角度看,这姑娘和薇小姐长得神似。   三人上岛,只剩一人,真够令人同情!   “嗯。”沙发上的网红糖小姐用纸巾吸吸眼泪,折成一个卷,用手心握着。   “本不应该现在打扰您,但为了破案,只能麻烦您再过来一趟。” 糖小姐善解人意地摇摇头,“没关系。”   “新年嘉年华是给这些很孤独,没有亲人一起过新年的人举办的, 您有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还有朋友,你们三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又是叶警官提问,她和姐夫已经形成默契,只要是询问女士,就以她为主。介督察也没办法,媳妇儿派来一位贴身间谍,连办案都要注意避嫌!神探暗自决定,就算下次她闹着要上吊,也不能再把小姨子带到案发现场。   “是汝先生邀请我们,他的生意伙伴赞助了三个名额。”   糖小姐直视女警官,声音慢慢恢复正常,吐字很清晰,是一副受过训练的好嗓子。   “那这个岛上,你们之前认识谁?”   “我们只认识汝先生,是一起来的。”   “汝先生有没有说,他遇见什么熟人?”   受害人的姐妹和同伴,低头沉默片刻,坚定地回答“没有。”   “蜜小姐的尸体被发现时,穿着慎先生的外套,这是怎么回事?”   叶警官握住拳头,原子笔攥在手心。   糖小姐不能隐瞒,这种细节一查便知,于是径直回答:   昨天下午在咖啡厅遇见慎先生,虽然是我去搭话,却是蜜对他的牛仔服感兴趣。没聊几句,汝先生就喊我们去打高尔夫。运动过后出很多汗,就各自回房洗澡换衣服,准备晚上的嘉年华。   我裹着浴巾刚出浴室,蜜就兴冲冲来敲门。   她拿着那件牛仔服,在我的房间换上,又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原来,蜜是假扮我,去找那个可恶的慎先生——他当然分不清我们彼此。   在我看来,这件牛仔服也没那么好,臭男人刚穿过,一身老汗味, 打死我也不会穿上!但蜜却兴趣盎然,我便调侃她,她看上的也许不是衣服,而是人。   可能被我说中,蜜只是笑着。   谁知道,嘉年华结束我们各自回房睡觉,凌晨却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蜜她……   说到这里,糖小姐开始号啕大哭。“最后一个问题。”叶警官见这情景于心不忍,但还是要追问,“亲友先后遇害,您还有什么线索想告诉我们?”   “没有啦,实在没有啦!”女客人的情绪又开始失控,就势躺在沙发里,肉经理赶忙扶住她的肩膀,“我想躺一会儿行吗,就让我静静吧……”   糖小姐离开,集装箱房间陡然安静下来。   女助手把椅子挪挪,用半讨好的表情对着神探裕川介,语气却带着几分得意,“姐夫,之前你说过有一百种方法制造集装箱密室,我也想到几个。”   “不错,舍得动脑筋,将来得老年痴呆的概率会显著下降。”   叶警官撇嘴,就是没好话,还说我“满嘴跑火车”,且看我“放大招”:   方法一,凶手带着酒醉的蜜小姐,在慎先生回房间之前,提前躲进露台。   这时房间没有挂链条锁,用万能钥匙就能打开,而嘉年华这么多工作人员,万能钥匙起码有 10 把,偷走其中一把并不难,或者这个凶手本人就是有万能钥匙的。   等慎先生睡着,凶手把蜜小姐拖出来,在地板上把她杀害,再把露台的门挂上链条锁,扬长而去。   “杀完蜜小姐,扬长而去,他又怎样在外面反锁房门?挂链条锁这个动作只能发生在室内。”裕川介笑道。   “别急,我还有方法二!凶手提前躲进慎先生的房间,慎先生反锁门,他再打开,虚掩着门,把酒醉的蜜小姐扛来,杀完,再溜之大吉。”   裕川介翻白眼,“孩子,方法二和一差不多,我只能说你确实动了一点脑筋,但这一点等于没有,凶手还是不能从外面挂上链条锁呀!”   “方法三,凶手不管用方法一还是方法二,他并不急着逃出去, 而是等慎先生叫来众人和警察,再趁乱溜出去,比如藏在衣柜、床底下。”   “很老套!如果慎先生发现尸体立刻检查房间,不正好瓮中捉鳖? 事实上,这个集装箱房间的设计,没有大柜子,床腿很高,人是藏不住的,一眼就会被发现。”   “藏到窗帘后面呢?”   “藏到哪儿都会被发现,你只需要回答我,门怎么在外面反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叶警官把记录本一摔,“姐夫,别仗着你是神探就欺负人,我还有方法四!”   “您请。”裕川介做出“放马过来”的手势。   “方法四,你能用技术流,我也能用,挖门别窗的套路我的凶手也会!他使用大型起吊设备,把慎先生的集装箱整个吊起来。他的房间不是集装箱组合的吗?吊起其中一个,凶手把蜜小姐扔进去,自己也跳进去。杀人之后再爬出来,把集装箱拼接起来,这不就行啦!”   “虽然你是胡说八道,但只有这个方法还算合理。小岛需要拖船从岸上拖到海里,拖船可以携带大型起吊设备,杀人之后运回去,的确神不知鬼不觉。不过问题还是一箩筐,这些集装箱只能拼接不能焊接,否则两个集装箱成为一体,就不能分别吊起来。牧慎先生也得睡得跟死人一样,否则他就会被巨大的噪音吵醒……”   “所以呀!”   小姨子得意起来:姐夫,你以为我是在卖弄想到的方法吗?错啦!我白痴啊,我不知道这些方法有漏洞吗,我是在讽刺你之前的那些方法,统统都是不可行的!   你还是神探呢,真是不忍直视。   F 岛上的集装箱客房,都是经过焊接成为一体的,外部还有轻钢龙骨固定。不然在海上起点风浪就散架啦!   法证小哥哥已经认真检查过,门就是普通的门,没有你说的两边开启的机关,窗子也没有,屋顶、地板和墙壁都是焊接得严严实实的集装箱铁皮,没有任何能打开的机关。   岛上的集装箱密室,是不可能存在的!“你的结论是?”裕川介似笑非笑。“慎先生就是真正的凶手,故意牵着我们的鼻子,戏弄我们!”   “那汝先生呢?刚去世的这位,自己死在集装箱内,没有嫌疑人在旁边,他的房间在一楼,你的大型起吊设备怎么操作?而且这是上午,拖船队已经回到岸上,我们都在岛上,也没听到机器的声音。打开地板?灌木丛却完好无损。你说凶手是谁,难道真的是鬼?”   叶警官这下子偃旗息鼓。她忘记了眼前又一桩几乎相同手法的犯罪。   “姐夫,为什么你不问问夕小姐,有什么人要杀她?她和谁结过仇?”   “没有必要。一个人伤害别人,十之八九不自知。而且,也不是每个杀机,都坦然写在脸上。”   “好可怕,那我们究竟该怎样找到凶手?”   “我们要找的不是凶手,而是线索。这些线索最终将勾勒出凶手的模样。”   “姐夫,你说凭我这种智商,能找到线索并最终抓到凶手吗?”   介督察窝进沙发,把脚从皮鞋里解放出来,望着初出茅庐的小姨子:   “即使最愚蠢的人,一生之中也总有几次,能洞察人心。”   4   轰轰轰!   直升机又来了,肉经理懒得出去招呼,与厨师在厨房忙活着。几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去看热闹,回来时,每人抱着两捆救生衣。   “还有充气救生艇,拿不动,在广场上。”   垂眼角的男保安气喘吁吁,这孩子平时疏于锻炼,起伏的胸口有金色丝线,一个单字“啸”。   “这是谁安排的?”肉经理惊呼。   “我。”   裕川介踱进厨房,满意地看看救生衣,指挥工作人员,“快,把它们都搬回仓库,给我放好咯!”   “岛上有足够的救生衣和救生艇,您这是干什么?”肉经理诧异。“是吗,在哪?”   “就在仓库呀!”   肉经理大踏步带着警官往外走,边走边介绍:“咱们这是浮岛,上百号人在海上漂着,没有救生设备怎么行,我们早都准备好……”   仓库就在蓝色区域,肉经理熟门熟路,直奔门口旁边的一个木架子,顿时傻了眼。   空空如也。   “上岛后,我到处溜达,发现这个岛有很多有趣之处,其中一个就是,没有救生设备。”裕川介慢条斯理,在仓库里摸摸这个,抠抠那个。   “不对呀!我们采购了足够的救生设备,妥善地放在仓库,如有危险,随时可以拿出来,而且今天还会分发到各个房间……”   “看来,这是个重大而又致命的失误。”裕川介摸摸下巴,他并没有胡子。   “会不会有什么人,希望大家都死在这里呀?”叶警官故作夸张。“应该没这么恐怖吧……”   肉经理垂下头,裕川介把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一上午的交流, 两人熟络得像朋友,毕竟肉经理一直耐心地帮助警方破案。肉经理抬起胳臂,也想搭住警察的肩膀,又不自然地放下。   “还有一个问题。”裕川介停住脚步,“嘉年华,如何收费?”肉经理用本地货币报出价格,“5万。”   “这就奇怪啦,F 岛造价这么高,请来这么多工作人员,提供如此丰盛的餐食,却只有这么少的客人入住,明显是一笔亏本买卖。”   “您为什么这样讲?”   “我给你算算,其实你作为职业经理人,这笔账应该更清楚。F岛在除夕至正月初七的全部成本,应该不少于 1000 万本地货币,这还不包括前期的各项投入,不少于 3000 万。每位客人的收费是 5 万本地货币,81 位是 405 万。F 岛看来并没有其他收入来源。问题来了,什么样的老板,会做明显这么亏本的买卖?!”   肉经理胸有成竹,马上就提出不同观点:   的确,新年嘉年华看起来是个亏损的项目,我从第一天起就得出这个结论,但警察先生您想想——   新年嘉年华举办的目的是什么?   是给没有亲人的人,一种新年的慰藉!   换句话,这可能是个慈善项目,虽然收费比较高,但出发点是善意的。所以我推断,嘉年华老板本人曾经遭受过类似的情感打击,比如他是孤儿,多年来一直独自过新年,现在有很多钱,愿意帮助其他有类似遭遇的人,所以不计代价,亏本也认。   还有一点,您算出的 4000 万本地货币,包含 F 岛的整个建造成本。   毕竟 F 岛不是只用一年呀,平时停泊在沙滩公园,还是可以当成特色酒店和高尔夫会所运营,明年又可以拖到海里看新年日出。按照固定资产折旧,不能将 F 岛的建造成本都算入第一年……   “每看一次海上日出,亏损 600 万。连年亏损的项目,商业价值在哪里?”介督察也是算账高手。   “我说过,可能是慈善项目,而且!而且……”   肉经理欲言又止,裕川介马上盯紧他的眼睛逼问:“什么?” “我知道,嘉年华老板已经秘密上岛!”   “哦?!”神秘的老板竟然在岛上,这可是个重大消息!   “老板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   肉经理整个身体都在摇晃,配合自己的答案,“不知道。”   “老板亲口告诉你的?”   肉先生又晃晃精心修剪的斑白头发,“更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裕川介实在腻歪成人之间玩这种“十万个为什么”的游戏。   “是一条聊天信息,昨晚发的。”   制服散发出洗涤剂微微清香的肉经理靠近督察,打开手机,点开图库。那是一张女人侧面照,她正站在吧台前面,手握高脚杯,眼神飘忽。   “这是老板发给我的唯一一张照片,可能是发错,他马上就撤回了。”肉先生把手机递给督察,“说来也奇怪,这个手机无法截图,聊天记录会自动删除,但图片还是可以存储,我就立刻收图,存在手机里。”   裕川介接过手机,再看这张照片,白衣灰裤蓝丝巾的女人,就是早上出现在牧慎门口的,也是汝先生尸体的第一发现人——   夕。   “今早你怎么没说?”裕川介再次退还手机,斜着眼睛看着肉经理。“绝对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今早确实忙晕了,蜜小姐的死弄得人心惶惶,我到处‘救火’,像只八爪鱼,一下子没想起来。”裕川介又拍拍肉经理的肩膀,不在意地笑笑。   回到厨房,肉经理还在皱着眉思考。裕川介却发现新吃食,把两块蒸熟的辣味香肠丢进嘴里。   “可能在开船之前,神秘岛主派人,或者就是神秘岛主本人,把这些救生设备给扔掉!毕竟开船之后再扔,就会触到织网,主控室就会发现。”   肉经理用力逼迫自己,总算找到一个答案。 “话说,您觉得神秘岛主是哪位,有头绪不?”   裕川介对香肠赞不绝口,眼睛在厨房寻摸,马上又发现软乎乎、黄灿灿的小米年糕,毫不客气,立刻吃起。   “我没有确切证据,能告诉您的,都毫无保留。但是,作为和岛主交流最多的人,我还是有点发现。”   “说来听听。”   “汝先生最可疑!此人一身名牌,经济实力应该很强。不过他表面斯文,骨子里却很骚气,带着一对美女上岛,却一直勾搭女客人!” 肉经理气愤愤的,“我之前说过,怀疑岛主就是因为害怕寂寞才建造这个岛,召集大家陪他狂欢,这样看来,汝先生就是这个目的!”   “有理,可他死了,可能性减小,还有吗?”   裕川介意犹未尽,一语双关,叶警官感觉他是在指小米年糕。   “夕小姐也不太对劲,没有人说岛主不能是女的吧,如果是女人, 可能就是她!岛主发来的唯一一张图片,不可能没有原因。而且牧慎先生也是被她灌酒才喝醉,成为嫌疑人。”   “ 挺 有 趣 , 还 有 呢 ?” “ 其他人,也有不对劲的,不过嘛……”肉经理不情不愿地,“要说慎先生也有一点儿问题,从上岛起,他就和众人格格不入。大家欢声笑语,他就不太合群。而且蜜小姐死在他房间,虽然可能不是他杀的,但确实有嫌疑。”   “其他客人有什么情况吗?”   “还没发生大规模‘暴乱’,工作人员在拼命安抚。”   “岛上死了两个人,大家没什么异动吗?”   “总体来说大家素质都很高,没闹事儿。”   “这就好,只要人心安稳,咱们就可以专心破案啦!”   职业经理人见督察这般轻松的态度,顿时也露出几颗牙齿,重新拿出两块小米年糕,递给他。   裕川介把小酒吧里各种点心吃过一轮,终于乏味,实在也吃太多, 肚皮该歇歇啦!不过,这就是位无论如何也吃不胖的男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叶警官从笔记本电脑上抬头,见姐夫从洗手间出来,双手捧着下巴,正专心致志地用指甲拔着胡子。不由无奈地咧嘴,男人这种“动物”和他们的怪趣味啊,真是无法理解!   有人敲门,是垂眼角的小哥儿“啸”,手拿一个托盘。两只小巧的瓷碗,盖着金属的盖子。   “警官,这是内经理,还是叫肉经理吧,叫我送来给你们尝尝。” 吃食上门,裕川介又起身,接过碗,打开盖子,香味立刻扑鼻。最上方金黄色的蛋饼,夹一块,咬一口,蓬松得简直像孩子吹的   泡泡,不用嚼,就化了。点几颗盐粒儿,若有若无的,滋味刚好合适。   “要搅得死去活来,才有这个口感。”啸小哥儿比画着解释。神探表示满意。   蛋饼下面是一些絮状细丝,裕川介夹起一大坨儿,径直放进嘴里——   哇!   旁人不用尝味道,单看他瞪得斗大的瞳孔,就是最好的评价。这样说吧,如果不是今早吃的美食太多,裕川介可能会蹦起来。   叶警官也拿起勺子,从上到下,蛋饼和细丝一起入口,忍不住发出惊呼:   “这,未免也太好吃啦!”   “是刚捕上来的海蟹,细细地拆开钳子里的蟹肉,用蟹油炒好。”   啸小哥儿继续介绍。   “蟹肉炒蛋、蒸蛋、煎蛋卷并不稀奇,但这个特别鲜,怎么回事?”   “刚捕的螃蟹,及祖传独门手法。”小哥儿还卖上了关子。“是你做的吗?”   女食客继续在碗里挖,发现最下面还有薄薄一层丝苗米。细长的米粒粒分明,吸收蛋和螃蟹滴下来的油汁,不腻又极香,简直要人命啊!   “是的,今天是初一,晚上有这道菜。厨师在试做,我也做一份, 肉经理觉得我这个更好吃,让我给警官送过来尝尝。”   “你不是厨师呀?”叶警官带点宠溺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儿,想起过去的一上午已经见到他几次,“哦,你好像是保安。”   “也不完全是保安。我是来打临时工的,平时在码头上做事,岛上的活儿都是肉经理临时安排的。”   “你们有心啦。”裕川介盯着自己的空碗,突然想到什么,“对啦,这是在哪里捕的蟹?”   “我差点忘记!”啸小哥儿一拍脑袋,“肉经理说,吃完东西,要请几位警官去看捕鱼呢!”   5   F 岛在海上,已经不是叉子的形状,连接沙滩公园的木栈道应该还留在原处,小岛这时更像一面没有旗杆的旗子。   正是风平浪静的冬季,如果反应迟钝,身在 F 岛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天空蓝得透亮,四周也是蓝的海水,除非站在岛的边缘,亲眼看见浪花拍击气垫,会忘记自己正在海上移动。   假如忽略太阳的位置变化,时间仿佛也在这里静止——裕川介看看表,大声提醒女助手,现在已经是上午 11 :45。   小啸在前面带路,裕川介在身后看他,20 岁出头的身子骨,除了眼角垂,肩膀也垂。柳条儿腰,没屁股,脖颈子还有点驼,向前伸着,整个人就像制服里立着的衣架。   现在的孩子多是这副模样,都是手机和游戏害的!估计在码头他做的也不是体力活,话说现在有几个孩子愿意做体力活呢?但这孩子的厨艺确实不错,一碗蟹腿蛋饭真是出神入化。   肉经理带着十几位客人正在小岛后方的边缘,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光着膀子,还有几位工作人员扯住什么东西,大家都朝倒退的海水望去。   见警察过来,肉经理点头挥手,几位客人让出一条路,只见工作人员正在收网。   “我们在捕鱼。”   小啸边说边走上去,给伙伴们帮忙,马上有男客人也自然地加入。有位白头发的中年男人带头叫上号子,一众人“嘿呦”“嘿呦”地扯着长长的大网。   “这其实是娱乐项目,我们给客人提前设计的。”   肉经理走出人群,脸上挂着几颗硕大的汗珠,笑着为警官介绍—— “毕竟要把客人留在岛上度过 7天,除了新年嘉年华,我们还设计了丰富的娱乐项目。高尔夫、健身房、小型游泳池、阅览室和影音室都是 24 小时开放,但我们希望大家有更多的互动。”   “很好!”裕川介满脸笑意,“而且,谢谢给我们送来的美食。”   “别客气。”肉经理亲切得就像督察的老朋友。“这个网不会被织网挂住吗?”叶警官指着泛着小水花的海面。   “不会。捕鱼网穿过小岛边缘的织网,不会搅在一起,但也捕不到大鱼,就是虾兵蟹将之类,再加上小鱼小海螺,还是蛮有趣。” 说话间,鱼虾开始出现。   这些挂在渔网上的倒霉蛋儿,垂头丧气地被拎出海面,有的垂死挣扎,有的听天由命。捕鱼的人可兴奋啦,每抓到一条小生物,哪怕是个螺蛳,都有欢呼出现。   “这里适合带孩子来。”叶警官用胳膊肘碰碰姐夫,“孩子都爱水,小裕最喜欢出海,下次咱们也租一条船,自己撒网来抓鱼!”   裕川介想到儿子,会心一笑。   这一网全部收完,渔获直接运到厨房,男人们抬着几个大筐,膀子晒得黑黢黢的,脸上是从大海里捡了便宜的得意。   “话说,要吃午饭了吧?”   听到这话,女助手警官做出晕倒状,暗想:姐夫哥儿啊,姐夫哥儿,你怕是位无敌海底捞吧!你的肠胃究竟是什么材质的,这些“管道”直通哪儿,是马里亚纳海沟吗?!   “稍等。”肉经理指指小广场方向,“那边还在做游戏呢!”   一眼望去,果然,另一群客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正在玩老鹰捉小鸡。扮老鹰的,是位腿脚极利落的小伙儿,嘴里还叼个哨子,边抓“小鸡”边吹。   一众成年人玩这个游戏,确实比孩子有更多笑点。看队伍中间的女士,跑起来像鹌鹑的那位,明显跟不上节奏,每次队伍都在她那里拐弯,笑着叫着的声音又最大,第一个被抓住的就是她!   还有那位听说腿脚有残疾的客人,竟然也参加这个活动——   他站在“母鸡”身后,像一个缺少润滑油的轴承,磕磕绊绊,只能死死抓住“母鸡”——   一位高瘦灵巧的女士,身着三叶草标志的运动服。   叶警官吐吐舌头,童心未泯,甚至强行扮嫩,真是难为大家啦!   “你也去玩吧!”裕川介指指队尾,示意小姨子,“撒撒欢,你这种长期坐办公室的人,心肺功能都很差劲。”   叶警官本想拒绝,见小鸡队伍中倒数第三位的薇小姐正冲自己招手,便半推半就地加入队伍……   裕川介竟然缺席午餐,剧烈的腹泻,让他把整个中午时光都耗在马桶上。法医帮忙检查,长官今天吃的东西太杂,又有寒凉的海鲜, 拉肚子还是轻的。   据说午餐偏偏十分丰盛,叶警官一上午嘴巴也没停,但还是对 F 岛的餐食称赞不已。   “姐夫,咱们这一趟差事也算赚到啦。”   叶警官不得不把皮带的扣眼向后调整一格:“这些客人花 5万才能享受的服务,咱们俩就省下 10 万!”   裕川介来不及回答,肚子咕咕叫,又放出一股漫长的气体。   “话说这些客人心也真大,海上小岛连续死了俩人,这些人还是吃吃玩玩,没什么影响。”   叶警官心情亮丽,揉着胃部帮忙消化。裕川介话在嘴边,肠子搅劲地疼,又生生咽下去。   “这个牧慎也真是闷葫芦,被安排到另一个集装箱房间,一上午就干待着,午饭也是工作人员送去,钱算白花啦!”小姨子对姐夫的痛苦视而不见,继续自说自话,“糖小姐就不像他,带个墨镜,中午去餐厅,吃得还不少。”   “夕小姐呢?”裕川介总算出声。   “午餐和一位男客人坐一起,脸色虽然不太好,但也笑了好几回, 吃完还一起散步。”   “其他人呢?”   “看着还挺乐呵。”   裕川介再也说不出话,上面疼得流冷汗,下面又开始放气体。   6   太阳偏向西,肉经理来“请示”,原定正月初一晚上举办的“烟花化装晚会”,是否还照常举行。   裕川介没任何迟疑,当场答应,并嘱咐嘉年华负责人,在拖船到来之前,“该干吗就干吗。”   岛上命案不断,但除了夕小姐曾经要求回陆地,并没有其他客人强烈表达不满。对他们来说,这趟“梦幻旅程”依然美好,那就不要人为地破坏这愉悦的氛围吧!   果岭上,几位男士悠闲地打着高尔夫,小酒馆里,客人结伴儿流连其中,虽然没有大声喧哗,可也能听到欢声笑语。白天,大家捕鱼、做游戏,一切都那么正常。   这些人就像从某人葬礼返回家里的亲友,真切地印证一个残酷又无奈的事实:你死你的,对不起,我还得活。   “姐夫,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个关键点。”   叶警官停止敲击键盘,抬头瞧歪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的裕川介。   “牛仔外套。” “有什么特别?”   “女人的直觉,它有某种特别含义。嫌疑人的衣服,死者讨过去, 穿上之后,死在嫌疑人的地板上。虽然没证据,但可能就是解题的重要线索之一。”   裕川介点头,“你的洞察力有进步。”   “还有,就是那对失散的父子,我们在做背景调查时发现……”   “有什么异常?”   神探直起腰,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捧着下巴,指尖弹弄着下巴上的胡茬,冷不防揪掉一根。   “看来他们确实不知道,因为彼此完全没有任何交流!” “做没做 DNA 比对?”   “当然,我就是在 DNA 数据库中采集信息,确认他们的父子关系。毕竟我们这个国家,每位公民从出生开始,就被采集血样,形成公民 DNA 数据资源。”   “但这不是你这个级别警员该有的权限,这涉及整个国家公民的隐私。”   “我用你的账号登录,猜出你的密码。”叶警官嬉皮笑脸,“我姐的生日!”   “所以呢?”裕川介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   “这个孩子,是父亲都不知道存在于世的孩子。”   “或者呢?”   “他们彼此早就认识,但却在人前假装不认识。” “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叶警官认真想想,“有人修改 DNA 数据资源,从源头造假。毕竟覆盖全体国民的数据库,是近几年的事儿,成年人的数据信息都是后采集的,导致准确率有限,只能作为参考,还是要以亲子鉴定的结果为准。”   当姐夫的,终于满意小姨子的进步:   “如果你进入警务大数据系统,再加一些背景调查,就能轻易发现这层关系,这对父子怎么会不知道?!孩子情有可原,小时候走丢, 或被送人,但父亲应该知道自己有流落在外的孩子。如果他想找,一定会求助警方,早就会发现孩子身在何处。”   “母亲故意隐瞒呢?”   “这有可能。”裕川介变魔术般掏出一根牙签,叼在嘴角干嚼着,“不管怎么说,咱们就看看,他们究竟想怎么演下去吧。”   烟花化装晚会和 F 岛上的新年晚餐、消夜一起举办,但看来大家都不饿,只是拼命喝酒。   与陆地上过年的情景也差不多,第一顿大鱼大肉吃得香,第二顿战斗力就下降,接下来美食的边际效应不断递减。但奇怪的是,酒精却不符合这条定律,吃不下,依然喝得下。   想想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各种酒水、软饮,看来主办方的确深谙客人需求。   烟花化装晚会,顾名思义,不用解释。客人也不必费心准备衣服。傍晚时分,工作人员早就挨个房间送上装备,连上岛的警察也有。   肉经理解释,怕客人不满意,肯定要多准备一些,不过绝对不会勉强警察穿这些以卡通和影视剧中的角色为主题的道具服。   烟花是小型焰火,主要是烘托新年的气氛,和昨晚一样,在小广场放放就行,毕竟这是漂浮的小岛,安全第一。   在介督察的邀请下,嫌疑人牧慎先生也走出房间,他已经在集装箱里憋闷一整天。   海风阵阵,星斗爬上夜空。仙人一般飘荡在深海,远离大陆烦忧, 这真是难得的享受!不少人被浩瀚的海景吸引,久久驻足小岛边缘, 或站在集装箱的露台上眺望……   众人都穿上道具服,甚至警察们也不例外。   神探裕川介穿得十分应景,是大侦探波洛的经典造型,但听说他本人是拒绝的。叶警官一身豹纹,还带个尾巴,像草原上矫捷的母豹, 听说督察本来要穿她这套。法医和法证是女吸血鬼和男麋鹿。   统一穿黑白企鹅服的工作人员又开始忙活起来,薇小姐午后感觉不适,毕竟凌晨就起床,两起命案,又玩老鹰抓小鸡,女大学生身体有点吃不消,请假在房间休整。   于是肉经理开始支使小啸,这孩子也是一只“企鹅”,在客人中穿梭,驼着背,两条细腿有点滑稽。   晚餐果然有那道鸡蛋蟹腿肉米饭,正在减肥的叶警官破例又吃一碗,暗中朝兼职厨师致意。那孩子收到女警官赞许,笑起来时,眼角垂得没那么明显。   一轮轮直升机窥探,把小广场上的舞台吹得凌乱,今晚也没有特别安排演员表演。不过红地毯还是在海水里洗净,重新铺上,射灯也全都亮起,音乐大声放出来——   新年的样子,还是要有嘛!   牧慎属于孤独体质,还是游离在众人之外。夕小姐躲着他,两人始终保持直线距离最远,就像永远没有交集的星体。   裕川介重新恢复进食战斗力,摸着波洛的假胡子,饶有兴趣地品尝美食,不时喝一口酒,和法医、法证耳语,偶尔看手表。   “姐夫,我又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   “ 母豹子”叶警官转一圈,回到“波洛先生”裕川介身边。   “岛上,100 多号人,竟然没人打麻将——这太不科学!”   “确实稀罕。”裕川介再次给女文职警员点赞,“你的观察力再上层楼,果然破案能力要在案件里学习。”   “可不是,我是真打算申请来一线。”   “成!那请你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岛上的人都不打麻将?按理说这个国家,只要有 4 个成年人,在一起待上 5 分钟,就应该拿起二五八万来。”   “NO! NO! NO !”   叶警官伸出细嫩的食指,俏皮地摇摇:“姐夫,虽然你是神探,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你靠分析各种可能性,再找出最终的答案,我却不同,我喜欢直接找到答案,又省脑子又省时间。”   说话间,穿着豹纹服的女警官已经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朝人群走去,一副“等着瞧好儿”的模样。   裕川介目送姨妹子,手中剥着葵瓜子,就像静待喜剧上演的观众。几分钟之后,叶警官兴高采烈地回来,往椅背上一靠,“老板,   这次换你先来,看你的分析准确不准确!”   “先来就先来。”当姐夫的官儿再大,也只能耐心陪着玩耍,“两种可能,一是大家上岛后才发现,岛上根本没有麻将或麻将机,二是这些客人都说,自己不喜欢打麻将。”   “好!分析完毕,那你的结论是?”   “二,客人都说不喜欢打麻将。”   “天呀,姐夫你不是人类吧!”打扮成母豹模样的女警抱拳作揖,“分析出这两种可能不算什么,当然已经比普通人强得多,但能确定答案二,那可是真智慧啊!”   “小儿科。”裕川介又有点得意,一把将剥好的瓜子瓤丢进嘴里, 香喷喷地嚼着。   “不过,我彻底糊涂啦,姐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答案一的概率可比答案二大出无数倍,为什么你就能猜出来,大家都不喜欢打麻将呢?”   裕川介翻个气人的白眼,“越急越不告诉你,请你自己先想想!”   7   大概自觉跑题太久,终于良心发现,裕川介重拾警察的“自我修养”。离开闹哄哄的小广场,独自来到第一位受害人蜜小姐遇害的集装箱。   现场,在警方到来之前已经被破坏。   从牧慎用对讲机呼叫服务台,再到服务台报警,裕川介和叶警官   赶到警署,坐上轻便快捷的“小鸟”来到尸体旁边,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这期间,牧慎的集装箱房间出出进进,像陆地上的集贸市场。没人有保护现场的意识,而这应该是起码的常识。除了尸体被肉   经理拦着,只被自家姐妹又搂又抱,其他区域已经踩得稀巴烂。   这才是裕川介没有花大力气到处勘查的原因,只是交给法医和法证,看最终能否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督察深知,第一桩案件并不能称为真正的密室事件,虽然逗着小姨子去猜测犯案手法,但他自己根本没深想。说什么“已经破解密室之谜”,那都是骗孩子的话!   毕竟,这是基于嫌疑人牧慎的自我陈述,虽然经过分析,这种可能性最大。但直到第二桩案件的出现,密室,才真正坐实。   目前,他唯一可以确认的,也就是凶手不是牧慎,而已。   相比于密室,找出神秘岛主,才是裕川介此刻最在意的事情吧!   慎先生的房门紧闭,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为了顾及其他客人的感受,蜜小姐和汝先生的尸体经过检查,已经被安置在仓库区域一个单独的小集装箱,那里原来是存放烟花的地方。   糖小姐本来吵着要设灵堂,被肉经理好歹劝住。但她再也没去“看”过姊妹,倒是岛上经理每隔一会儿就来转转。   裕川介掏出肉经理早上给他的万能钥匙,红色的鱼形小卡片贴在感应门锁上,啪嗒一声,甚为悦耳。   此时,不是密室,没有人在里面挂链条锁,门一推就开。   房间没开灯,露台的门也紧闭着,只有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小广场的灯光,不够亮,但室内的陈设也能看得清楚。   没什么难闻的气味,包括想象中的死人味、尸臭味。相反,寝具散发出的棉麻清香,甚至让人有种回到自家卧室的错觉。地板上,法证画出尸体蜷缩的轮廓,牧慎躺着的位置,也用黄色带号码的小牌标记着。   裕川介径直来到床边,在没有柜门的矮柜上,再次拾起早上摆弄的那个瓷做的奥特曼。   这玩意儿做得并不精致,阴暗中,奥特曼映衬出窗外的灯光,表面的光泽类似糖葫芦的冰糖外衣。   在牧慎的床沿边儿静坐几分钟,裕川介这才缓慢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离开。   走下通到地面的楼梯,裕川介又来到第二位受害者汝先生的房间,在另一栋三层集装箱的首层。   拨开封条,打开房门,这次裕川介把全部的灯都打开。环顾四周, 再翻看一下死者的行李,最后站在扶手沾着血迹的沙发对面,双手抱肩,若有所思。   矮柜上,奥特曼小像仰面摔倒,旁边是两团纸巾和一只装着浅棕色液体的玻璃杯,法证的数字牌放在旁边。   房间里不便藏人,集装箱连接形成的大开间,没有门做间隔。即便有人会隐身术,杀人之后,也必须又变成崂山道士,否则根本无法在外面挂上链条锁,让这里形成“密室”。   当然,推理小说中,这类密室很多,无非是机关和手法的结合: 钓鱼线,似是而非的门或链条锁,凶手不走门走窗子,房间除了门的其他部位可以通行等。前面和小姨子已经分析过,在 F 岛都行不通。   说白了,这就是一间只能从门出入,链条锁只能从里面挂上,门一关、锁一挂,就彻底变成密室的房间。   还有一种可能:受害人是自杀,或被某种室内机关杀害,但眼前的集装箱房间,并不存在这些手法的成立条件,裕川介和法证已经逐一排除。法医也证实,按照刀子插入心脏的角度和力度,这不是受害人自己完成的,凶器也不翼而飞,肯定是他杀无误!   裕川介走进洗手间,这男人带的化妆品可也不少,镜子前的梳妆台上堆得满满的,看得出全是奢侈品大牌。特别是香水,竟然有三四瓶,甚至还有粉底液,难怪听说他给屁股整过容。   马桶的盖子放下来,垃圾桶里,用过的纸巾一团一团,冒了尖不说,地上还有好几团。   第三间集装箱属于蜜小姐,裕川介打开房门,只看到一片凌乱。警方已经封存这三间集装箱房间,等 F 岛回到陆地,再派人手仔细调查。凌乱不是警察造成的,这实在是位邋遢的姑娘!   沙发和床上堆着裙子和内衣,几双高跟鞋和拖鞋东南西北分散着,没有一只姿势优雅。纸巾和零食包装袋随意丢在地上,床边还有一个咬了几口的苹果。   半开放的洗手间简直是重灾区,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汝先生在这位小姐面前,那还是小儿科。   各种化妆品的瓶瓶罐罐,七扭八歪占满洗手台。到处都是水渍, 雪白的毛巾沾着红色的口红和黑色的眼影,最后被踩在脚底。   垃圾桶已经被彻底掩埋,一次性美瞳隐形眼镜的外包装盒、贴过的面膜,甚至还有卫生护垫。拼命扯过的纸巾,每一条都比哈达还长……   难怪她是和汝先生一起来的,两人果然有很多相似之处。   裕川介好不容易找块空隙下脚,忍不住联想,这样的女人娶回家是什么模样。她教育出来的孩子,又是什么德行。   看遍房间,并没发现奥特曼小像,但裕川介不死心,在衣服堆、垃圾堆里到处翻找。   终于,在丢毛巾的藤篓子里,被几条用过的毛巾夹杂着,越看越粗糙的“鸭蛋眼”英雄,重见天日。   入夜的海风,把人吹得微醺又清醒。这句子没毛病。   抬头看看,这情景也别错过——不做渔民,谁知道人生还有几次机会,在这样漂浮的小岛上,享尽海上星空。   空气中有微弱的腥味,一种细小的声音摩擦耳膜,分辨不出从哪里来。   裕川介并未对风景产生什么兴趣,也没心情刻意描写,径直朝小广场而去。   烟花化装晚会即将落幕,不少客人散去,只有十几个人吃着下酒菜,喝着啤酒。有人光着膀子,露出满是脂肪的后背,多亏没大声划拳。   叶警官和小啸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说边笑。当然,笑的是警察大姐,肉经理助手兼保安兼厨师的小伙儿,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问话。   “在码头当调度员,那你的厨艺怎么这么好?”   ;“我妈妈的家族一直经营餐馆,从小在外公家长大,很多东西就会了。”   “这叫耳濡目染。”裕川介坐回两人身旁,示意他们继续聊。“冒昧地问,你爸爸呢?”   啸小哥儿反倒微笑起来,“这没什么冒昧,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爸爸,怎么啦?……”叶警官小心翼翼。   “去世很早,我甚至没见过他。我们没有感情,所以也不难过。”   “哦。”两位警察同时感慨,“可怜的孩子,但你并不需要他人的怜悯。”   “我可能,要去忙啦……”   小伙子瞧瞧裕川介,还是站起来,指指肉经理的方向。裕川介摆出慈父般的笑容,“晚上 8 :58,去吧,孩子!”   8   今夜,注定要在岛上度过,船务公司老板的电话,一整天都关机。拖船工也召集不到,没有老板吩咐,凭你天王老子也不好使。这些常年对抗海上风暴的倔强工人,要留在家人身边。   众人眼中的裕川介不太着急,就算着急,估计也不会写在脸上。好在直升机每隔几小时就在上空盘旋,警方又派出 2 艘机动船,   在 F 岛周围护航。   挺好的,就先这么漂着吧!   人虽然慢慢散棚,按照计划,晚上 9 :30,岛上依然要放烟花。除了冷热的烟花,还有几支窜天猴儿,工作人员见人少也觉得无趣, 便草草收场。   啸小哥儿最后一轮上菜,神探又吃完一盘辣炒海螺,啃几只生腌蟹腿,喝一杯土耳其红茶,晚上 10 :00,这才起身回到自己的集装箱房间。   半小时后,剧烈腹泻。   这次腹泻不同寻常,几轮下来,裕川介像一摊稀泥巴糊在马桶圈上,肠胃的难受和疼痛,让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两条大长腿耷拉着,像被砍倒的竹竿子。   肉经理带着 F 岛上配备的医生、女法医和叶警官一起,帮督察粗略检查,一致决定立刻召唤警方的小鸟直升机,送他回陆地医院治疗。   裕川介已经离不开马桶,冒着冷汗,又拉又吐。终于熬到午夜, 在众人的帮助下,拿出吃奶的力气爬上“小鸟”,朝小岛航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叶警官也睡不着。   夜里起风,海浪明显高涨起来。此时,就算不是感官敏锐的乘客, 也能感知小岛的颠簸——相信已经有人开始“晕船”。   这座海上浮岛,像一片叶子,更像一只水黾,把自己的躯体摊平、舒张,紧紧帖伏在海面上。然而面对大海的无边无际,可叹这位海上“溜冰者”,掌心里除了海水,什么也抓不住。   这样漂浮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隐约又有声音传来,仔细分辨,好像是从大海深处。不知是什么生物,不远不近地围着小岛,发出空荡荡的低吼。   叶警官扯过薄被,盖住自己的头顶,又猛地掀起来——这样做, 没有意义!   重新爬起来,抓起丢在沙发上的豹纹道具服,女警官就势披在身上,推开露台的门,整个身体正面迎接海风!   风,从头皮唰的一下梳理到发梢,叶警官连打几个寒战。   树丛、果岭、长凳旁,小岛上到处都有微弱的灯光。零星几个集装箱房间窗户还有人影儿闪过,小广场上工作人员正在打扫,看来也接近尾声。   犹豫一下,还是把姐夫临走时交给自己的手枪带上,叶警官蹑手蹑脚走下蓝区集装箱二楼的房间,双脚接触到松软的沙地。   就走走吧!   身材紧致的女警,一侧身就跨进草坪,哪儿阴暗她钻哪儿。   是的,在夜晚,待在光影之下,并不能给予安全感,除非你想成为罪恶的靶子。没有比黑暗更好的掩护和伪装,哪怕你赤身裸体。   小岛确实不大,细细转一圈,半小时绰绰有余。   叶警官先摸索到存放尸体的烟花仓库,这里灯光明亮,只见两条白色的细长物体妥帖地摆放在铁架上——这是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蜜小姐和汝先生。   多亏这是海上,还没招来什么苍蝇,气味也不差。   女法医斜靠在门口的长椅上打盹,身上搭着灰白格子的毛毯,怀里抱着一本封面有红绿线条的书,应该是从阅览室拿来的,东川笃哉的《完全犯罪需要几只猫》。   她应该喜欢小动物。   年轻的男法证陪着同伴,在另一张长椅上婴儿般睡得香甜。他的手臂耷拉着,令人不由联想起汝先生的死状,毛毯已经滑到地上。   捡毯子时,叶警官帮男法证把手臂放回身旁。这一系列动作惊醒女法医,彼此示意一下,女警对同仁做出“辛苦啦”的口型,放心地离开仓库。   随便闯入,乱碰尸体,看来不容易。   主控室也在蓝区集装箱区域,叶警官在门口窥探,并不打算走进去,打扰那位正在专心盯着织网的值班员。   红灯不停闪烁,不断有物体撞上小岛,但都是一些无辜的海洋生物。尖刺挂住它们的身体,漂浮一段距离之后,受害者缓慢脱落,有的沉入海底,有的在路上成为其他生物的盘中餐。   织网的孔径对于绝大多数鱼虾已经足够,挣扎几下,就能逃脱。偶尔有个头大的家伙,值班员就会用对讲机通知救生员,只要不适合人类煎炒烹炸,很快就能放它们回家。   看来,这里也一切正常。   肉经理的房间已经熄灯——确实,整个小岛上就数这位敬业的职业经理人最忙:他要招待好每位嘉年华客人,管理好几十人的团队, 还要应付棘手的凶案,而且是连续两起!   除了配合警方完成调查,也要随时满足患有神经性贪食症的督察的多样化进食需求。   叶警官甚至开始怜悯起他来,这应该也是一位有家有室的男人, 年纪和姐夫差不多。为了生计,新年也不能和家人团聚,而是为这些孤独的人们提供慰藉。回到自己的家里,他还需要继续无微不至地照顾别人吗?   如果没有高额的报酬,又不是出于爱,那真是一种伟大。   没什么特别,叶警官准备回去,重新进入梦乡。   轻手轻脚,故意假想自己是夜游的鬼魅,女警斜穿小广场,经过休闲长椅区域时,却突然看到两个影子立在变色木树丛后面。   立刻蹲下,手指抓住手枪,叶警官全神贯注地盯着十几米远的那两个人。   “昨晚,你闹腾一夜,还没完没了吗?”女的声音。   “为什么不开门,我只想和你当面说清楚。”男的声音。“你酒气熏天,那样子真吓人,我敢开门吗?”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吓唬你。”男人语气有一丝缓和,又问, “除夕夜,是你送我回房间的吗?”   “是的。”   “然后呢?”   “我把你扶到床上,帮你盖好被子。”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就走了,回自己房间,边看电视边收拾,准备睡觉!”   留白几秒,那男人又说话:   “你在我房间,发现有什么不正常吗?比如,我房间有其他人在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遇到这样的事儿,我很替你难过,但如果当时你房间还有其他人,我肯定能发现!”   “为什么这么肯定?他可以躲在露台或洗手间。”   女人不说话,最后终于和盘托出:“其实,我在你的房间待了一会儿,用了洗手间,还走上露台看看风景,帮你拉上窗帘,所以可以肯定,当时没人。”   “顺便还翻翻我的东西吧?谁让你这么做的呢?!”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   “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确实对你有好感……”   “可惜,我没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要这么直接呢?就因为我是汝先生案件的目击证人, 警方也把我看成嫌疑人,你就可以鄙视我、轻视我吗?”   “不是,我难道比你强吗?我不一样是杀害那个女人的嫌疑人。”   “那就是呀,我们半斤对八两,你凭什么对我没感觉?”   “我来岛,又不是谈恋爱的……”   “那你来干吗?不是狂欢,不谈恋爱,你来干吗,真是浑蛋!”   女的提高嗓门,如果再大一点声音,应该就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不会告诉警察吧?”   声音缓和,低沉下来,那男人重新换上一副没有感情的声线,“你确实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不会说的,真的不会的!”女人急了,“我可以向宇宙发誓!”满天的耀眼星斗下,男人极为勉强地接受女人这个不着边际的誓言。   “这和你没关系,我只是在保护你,夕小姐。”   9   海上的清晨来得比陆地早,风平浪静,又起团雾,估计大年初二还是个太阳天。   餐厅直到 7 点钟也没什么人影儿,看来客人们都还没起床。连续两晚吃吃喝喝,白天捕鱼做游戏,需要强大的体力做支撑。   叶警官穿戴整齐,与两位同仁慢悠悠地喝着菜粥,裕川介还没回来,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没有指示,暂时只能等待。   薇小姐晃晃荡荡走进餐厅,径直来到警察的面前,拉张椅子坐下。她今天的状态比昨晚更糟糕。皮肤没有光泽,眼睛没有神采,鼻翼鼓出一个巨大的粉刺,白头还没露出来。两个硕大的眼袋,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卧蚕。   ——这姑娘精神状态实在欠佳,脖子仿佛不能承受脑袋的重量, 两者一起耷拉着。   “怎么啦?”叶警官关切地问,赶忙倒一杯土耳其红茶给她。薇小姐颤抖地接过来,喝两口,好像恢复了一点气力。   “ 我已经告诉肉经理,我不做了,我病了……”   姑娘又喝茶,仿佛那是治病的良药。   “如果早知道 F 岛是这样的鬼地方,给金山银山我也不会来!汝先生和蜜小姐的尸体,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刻都不得安宁。”   “你的心理压力太大,小妹妹。轻松点,这些事情和你无关……” 比薇小姐大不了几岁的叶警官,握住她的手,果然冷冰冰的。“不!”女大学生突然抬起头,拧着粗黑的眉毛,“我受不了啦,特别是晚上。”   “噩梦吗?” “ 不是!其实是……”   薇小姐开始讲述:   这个岛上有人偷窥我,我敢保证!   从客人上岛起,我就感觉有人在暗处注视着我,可我每次找那目光的来源,都没有对应上它的主人。   我以为是因为我——性感,我知道,朋友和同学都是这样评价的。这也没什么,看就看吧,我最初是这样想的。   但是昨天凌晨,客人回房间之后,我们收拾妥当,也回到蓝区的工作人员集装箱。四人一间,都是女孩儿。洗澡时,我突然看到有人在窗外,透过窗帘往里面偷窥!   因为是一楼,两位女孩儿立刻跑出去,想抓住这个变态狂,却没见人影儿。   昨晚,也就是初一晚上,我请假在房间休息,简单洗漱爬上床铺。可是头痛欲裂,我睡不踏实。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溜进房间。   没有开灯,那人蹑手蹑脚来到我床边,仰头看着我。我们只有一米远,我甚至能闻到他的体味,淡淡的,有股塑料味,也可能是错觉。   我想大声呼救,但又怕他有刀子什么的,这么近,一刀就能要我的命,就像对汝先生那样!我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呼吸平静, 假装睡着。   那人轻声来到门口的架子上——那是我们放行李和个人物品的地方,他开始翻腾起来,声音很轻,像蛇爬过田地。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应该没什么值钱的物件。   果然,他放下行李,又回到我的床前,这次开始翻我脱下来的制服。   “你看清他的长相没?”叶警官插话。   “很黑,我睡觉没戴隐形眼镜,高度近视什么也看不清。”   “男女,身高,体态?”   “眼睛不给力,实在看不清,就知道是个男的。”   “然后呢?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他走了。”   “你丢东西没?”   “也没有。我爬起来,下床检查自己的行李——所以,我确定他是偷窥狂!他也许是要拿我的内衣,毕竟 G 罩杯的内衣不常见。但我都挂起来了,和其他女孩儿的混在一起。”   “那是几点?”   “晚上 9 :10 左右,他在我房间应该有 2 分钟。”   叶警官听完薇小姐的遭遇深表同情,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现在呢,很抱歉,还不允许任何人离开 F岛,两桩命案等待侦破,嫌疑人就在这个岛上,裕川介督察生病回陆地治疗,拖船队还没来。而且呢,就算现在回陆地,你也不能马上回家,警方还要逐一做笔录。   更何况你主动要求离岛,可能会背上嫌疑人的标签,平添无谓的麻烦。   在岸上也是等,在岛上也是等。与其这样,不如再欣赏一下风景吧! 确实身体不适,岛上有医生,法医姐姐也能应对一些简单的病症。   薇小姐你是心理压力太大,只要好好调整心态,会很快恢复的。   至于偷窥狂,警方会责成肉经理加强巡逻,重点保护女客人及女工作人员。建议薇小姐不要再打单儿,尽量和女伴儿在一起,不给坏人可乘之机!   当然,警方会把这件事记录在案,一定会抓住这个家伙,请放心!   ……   话说到这儿,滴水不漏,薇小姐虽然垂头丧气,但也无计可施。又喝一杯红茶,叶警官站起来,薇小姐却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双手捧着茶杯,欲言又止。   “你还有事想要告诉我,是吗?”女警官温柔地坐下。“请问,至亲的人之间,有没有可能互相伤害?”   “当然有可能,这样的例子不少。”   叶警官知道有线索上门,按捺内心的喜悦,脸上还是保持平静,“比如,我是说比如,双胞胎之间,长得一模一样,会不会彼此伤害?”   “你是说哪种伤害?”叶警官还在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诱导对方。“杀了对方!”   薇小姐终于说出口,“就像蜜小姐那样。”   “你有什么发现吗?”   薇小姐摇头,“我只是有种强烈的预感,糖小姐可能是杀死蜜小姐的凶手,甚至也是她杀害了汝先生!毕竟其他人和死者无冤无仇, 他们三个人一起来的,而且,而且……”   叶警官赶紧垫一句话:“而且什么?”女大学生翕动着嘴唇:   警方应该好好查查糖小姐!   除夕嘉年华之后,客人散去,我偶然听到这三人在健身房吵架, 他们可能以为午夜过后没人健身。   肉经理安排工作人员到处巡查,我恰好走到那里。   他们吵得很厉害,但断断续续,听不懂关于什么,双胞胎中间的一位还在哭。我已经确认糖、蜜小姐都是汝先生的情人,他们之间, 可能是情杀……   10   挂断姐姐的电话,得知姐夫昨夜在医院输液治疗,现在已经没事,叶警官才放下心来。   从餐厅打包几样点心,一颗清水蛋,一碗菜粥,女警来到糖小姐的房间外面,用指关节轻轻敲门。   “谁呀?”声音还带着痰,估计没起床。   知道来人身份,F 岛客人糖小姐解开链条锁,打开房门,请叶警官进来。   一样的凌乱,和蜜小姐的房间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姐妹。   “好点吗?我来看看你。”女警官温柔得像天使。   揉揉眼睛,穿睡裙的糖小姐摆出苦笑,“怎么能好,非常糟糕。”   “总要花点时间。”   叶警官把沙发上堆着的杂物推开一个空隙,屁股坐在上面,顿时感觉被硌了一下。掏出那个物件一瞧,是奥特曼的陶瓷小像,做工简朴,像是几岁孩子的玩具。   “你带来的?”   糖小姐摇头:“是这房间原来就有的装饰品。”叶警官把奥特曼重新摆在矮柜上。   精于化妆的女人,卸了妆之后差别原来真有那么大,女警官暗中感慨,如果不是声音相像,说这是两个人也不夸张。   而且这位网络明星有明显的整容痕迹,当然,背景调查已经发现, 这对双胞胎姐妹从头到脚整过的地方还真不少!   “找我有事吧?”糖小姐在床边坐好,拢拢头发,“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之前和您简单沟通过,见您情绪很糟,没有多问。不过作为两件案子受害人的直接关系人,还是要找您详细了解情况。”   叶警官客客气气,没想到糖小姐还是怒了——   “直接关系人?不好意思,我没有理解错吧,你是想说我是嫌疑人吗?”   女警官不置可否,双手交叉握住上臂,任由对方提高嗓门。 “去世的可是我的亲姐妹啊!我们是双胞胎,我会杀她吗?!”   “我没说您杀人,请别激动。换个问题,请问你们姐妹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这还不是暗示我有杀人嫌疑吗?!”   叶警官决定摊牌,“除夕午夜过后,有人听到您、蜜小姐和汝先生在健身房吵架,能说说情况吗?”   “再亲近的家人和朋友也有可能吵架吧!”   糖小姐上身前倾,领口开得很大,好在对面是一位女警官,“蜜喝多酒,一直在哭闹,我们劝她回房间,她就是不肯。”   “就因为这个?”   “还能因为什么呢?不信你可以去问汝先生,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叶警官抿嘴一乐,“这个提议很好,不过还是您去问问吧。”   发觉失言,糖小姐不得不道歉,语气和态度却还是充满不悦:   其实,我就算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蜜一丝一毫,我们怕是这个世界上关系最亲密的姐妹。   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听说在妈妈肚子里时,就经常抱在一起。您不会和自己的姐妹用一个杯子喝水吧?我们经常会。   您没有和自己的姐妹穿一条内裤吧?我们经常会。   我们的东西就没有你我的概念,是属于我们共有的,谁用都行。   ——当然,我们不是不讲卫生。   更难得的是,我们的爱好相同,审美相同,品味也相同,我们就是老天创造的一模一样的彼此,我们也不打算做什么区分。除了名字,也是方便别人叫的。   酒精作用下,正是除夕,触景生情,可怜的蜜突然伤感起来——   我完全能理解她呀,她在思念我们去世的父母。   没有父母,没有结婚,我们就没有家。除了彼此,即便是新年, 也没什么人真正牵挂我们……   我们姐妹感情这么好,甚至心灵相通,所以我被怀疑杀蜜,会特别生气。   “很抱歉让您有这个错觉,我希望尽快破案,为蜜小姐找出真凶!”   叶警官是位得体的倾听者,“不过,我也有姐姐,虽然不是双胞胎,同样彼此深爱,但表达的方式和你们不同,倒不能说,我们就没有你们亲密。”   “跳过这个话题吧,我其实也想马上找出这个浑蛋,再千刀万剐!可我想不通,这个岛上究竟有谁想要杀蜜,或者是我?!可能因为我们长得像,蜜被误杀,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我并没有仇家在岛上呀!”   “你们姐妹与汝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认识很多年的朋友。”   “汝先生与蜜小姐之间有矛盾吗?汝先生会不会是杀害蜜的凶手呢?”   糖小姐手脚并用,一起摇晃:“不可能,他们关系好着呢!就是为了陪我们,汝先生才没有在家里过新年。”   “汝先生有家庭吧?”   “有,还有三个孩子。”   糖小姐不想隐瞒,其实也隐瞒不了,户籍系统是初级警察也能登录的。   “那你们的关系?……”未婚的叶警官,问得有点隐晦。   “不太正当的关系。”   糖小姐的直白出乎女警官的意料,便弱弱地又加一句:“是和哪位?”   “我们俩。”   这样惊世骇俗的答案,本应该让叶警官再次人仰马翻,但就是这么巧,女警官没有——大学阶段,某学院恰好有一对著名的双胞胎, 净干这种事!最终她们的结局谁也不知道,好与坏,这都是自己的选择。   “除夕夜,我和汝先生整晚在一起,我们俩都不是杀蜜的凶手。虽然他死了,不能给我作证,但相信你们能查出真正的凶手!”   “鉴于你们的关系和死者身份,不能算不在场证明。”   “你们要不在场证明,对吧,那绝对没问题。”糖小姐兴奋起来, 起身在一屋子的杂物中把手机翻出来,得意扬扬地甩给女警官,“证据,就在这儿!”   叶警官接过手机,发现屏幕摔得粉碎。糖小姐赶忙把手机又抢过来,熟练地开机,点开屏幕上的某个图标,是一款在线麻将游戏。   “嘉年华上,我们喝太多酒,蜜哭,我失眠,就拉着汝先生陪我打麻将,他的手机警方一查便知!我们在一间‘房间’,一直玩到凌晨 3点多,中间没有停下来一局,后台肯定有数据。”   “如果查实,确实是很有力的证据。”   听到警察的肯定答复,网红糖小姐不免舒一口气,起身撕开一张面膜,自顾自地贴在脸上。   “上岛之后,汝先生有异常吗?比如,碰到熟人之类?”   叶警官跟着糖小姐走进洗手间,看着她在镜子前涂抹脸上的乳液,脖子上也细致地涂抹,然后是手臂,甚至裸露的小腿……多亏她没打算在后背也涂满,叶警官真心不想帮忙。   “没有。”   “客人中,什么人和他有‘特别的’交集呢?”   “那好像有好几位哦。”糖小姐停下忙碌的手指,仔细回忆,“工作人员就不说,他和好几位女客人搭过话,这是他的毛病。不过要说特别的,就是叫夕的女人!这女的主动往上贴,那小胳膊小腿的风骚劲儿,很合汝先生的胃口,应该是臭味相投!”   “夕小姐?”   “对!就是老汝尸体的发现人,肯定是她杀了人,还惺惺作态。” 糖小姐恶狠狠地、负气一般扯下脸上的面膜,朝垃圾桶丢过去,却没有命中。   “汝先生带着女伴,夕小姐还会这么做吗?”   “这就是她轻贱嘛!当然,老汝也主动勾搭她。”   叶警官忍不住笑出来,“既然您知道他是这样的渣男,干吗还与姐妹委身于他呢?要是我,早就请他滚得越远越好。”   “他有钱。”   糖小姐边说边脱睡袍,准备换上长裙。在人畜无害的女警官面前也没什么顾忌,她只是把身子背过去。   “有人说,汝先生遇害之前,您曾经和他争吵,什么原因呢?”   “算不上吵架,我怪他不应该安排这次旅行,他说吉凶祸福,他也没办法预见。”   “最后一个问题,汝先生遇害时,您在哪里,做什么呢?”   糖小姐扭过上身,双手背在身后整理裙子的拉链,嫣然一笑,“我可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当时,肉经理一直安慰我呢……” 第三章 又一桩杀人案   1   一大群海鸟突然在岛上降落,不少客人出来观鸟。   谁说鸟儿不辛苦呢!在本能的驱使下,它们不得不迁徙,有的顺着洋流,有的伴着季风,有的追逐温暖,有的寻找食物,有的为了爱情……   F 岛上有充足的食物,毕竟是备足一周的,还有好几台海水净化系统,淡水也不缺。只见肉先生带着一群年轻人,把肉肠和牛肉切碎, 水盆中装满水,摆在小广场上。   这场面真是壮观啊!   起码有几千只海鸟在沙地、果岭和集装箱上降落,灰白色的翅膀用力呼扇着。有食吃的海鸟马上就拉屎,有的边吃边拉,有的边飞边拉,屎也是灰白色的。没轮上吃的,在旁边干着急,削尖脑门儿就是挤不进去。   船务公司老板的手机终于打通,他果然在国外度假。   人回不来,但他已经委派公司副手,召集在家里过新年的拖船队船工,预计 8 小时就能抵达 F 岛目前所在的位置,15 小时之后,就能把这座“多灾多难”的浮岛,重新拖回沙滩公园。   F 岛的旅程就要画上一个句号,虽然短暂,但也无可奈何。那就把食物,都给鸟儿吃掉算啦!   肉经理转身回仓库,指挥手下忙活着,岛上的工作人员都来帮忙, 连主控室的值班员,也赶来搭把手。   这些家伙看来饿坏啦,吃得这叫欢实啊!客人中很多不在乎什么禽流感的,蹲在地上逗弄着从天而降的小生物。   突然!   没办法,不是故意一惊一乍,确实事出突然。   返回主控室的值班员呼叫 F 岛最高负责人肉经理,“请赶快回主控室,出大事啦!”   肉经理丢下食盆,连跑带颠,等看到监控屏幕,不由也惊叫起来——   “赶快救人!”   救生员扑通扑通跳进织网,不一会儿就把这位落水者捞上来了。众人扒开湿漉漉的红色制服,轮流给他做人工呼吸。可这人,明显已经没救。岛上医生摇头,正式宣告他的死亡。   叶警官和法医、法证也束手无策,其实,只要看到落水者头顶的伤口渗出的那一大摊血水,就知道即便华佗再世,怕也回天乏术。   这是 F 岛的第三位受害人。   想到这位垂眼角的孩子给自己做的蟹腿鸡蛋饭,女警官不断叹气,鼻子酸酸的。眼见着法医和岛上医生,用担架把尸体抬走,一路上盖着白布。   肉经理满头大汗,浑身发着抖,他揪着自己斑白的头发,原地搓着手。   落水者,是工作人员,叫“啸”的小哥儿……   “今天,有谁注意到受害人的行踪?”   叶警官马上进入状态,死者的遗体已经运往小仓库,与前两位放在一起,法医正在进一步检查。   众人面面相觑,“我们都被海鸟吸引,没太注意。”   “大家最后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他在做什么?”警官换了个问法。   “我和小啸住一间房,早上 5 点半起床,我去餐厅,他去找肉经理。”一位白色制服的厨师出声。   “我也见着他啦,接近 6 点,经过小广场,他还冲我笑。”另一位小哥儿补充。   “对,他 6 点多来敲我房门,然后跟着我在岛上巡查,帮我跑腿, 一直到海鸟上岛。”肉经理也接茬。   叶警官自己补充,“早餐时我还看见他两次,一次是我自己吃饭时,另一次是我从糖小姐房间出来,把碗还回餐厅时。”   “他离开我的视线,大概就是喂海鸟时。”肉经理终于可以确认。“对!”   众人七嘴八舌,就是这段时间没看见他——距现在 1 小时。15 分钟前,主控室值班员发现他在织网里。   60 分钟减去 15 分钟,这留白的 45 分钟,就是小啸的遇害时间!   尸体被海水泡过,死亡时间实在太近,法医暂时无法给出精确到分钟的尸检结果,所以小啸遇害的准确点位,在众人之间形成两种推论:   第一种认为,在这留白的 45 分钟内,值班员离开岗位大约 10分钟,当时织网还是一切正常,最大的可能,小啸就是在这倒数 10 分钟之内遇害的。   理由如下:没有人能预见海鸟的行踪,但没有海鸟到来这个“因”,就不会有值班员离岗这个“果”。凶手也大可不必故意等值班员离开,再把尸体丢进去。   再说,岛上巡逻频繁,所以应该是凶手杀完小啸就立马把他推入海中,自己马上跑掉,毕竟岸上是没有监控的。   第二种观点则恰好相反,认为小啸就应该是在剩余的35 分钟遇害。的确,凶手不能预见值班员离岗,但他会担心小啸没有“死透”。   毕竟岛上的人都知道,F 岛的主控室随时监控织网的情况,只要有人被网住,救生员会马上施救。   如果小啸还没咽气就被救上来,而他又恰好看到凶手的脸——好啦,凶手被“妥妥地”抓住啦。   所以,这个凶手必须,也不得不耐心地等待受害者彻底咽气,才能丢尸。   按照常理推断,应该不少于 10 分钟。   所以,值班员离不离岗没关系,反正捞上来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叶警官耐心听着工作人员分析,忽然有种“高手在民间”的感慨。但是,不管是 35分钟,还是 10分钟,那位垂眼角、会做美食的小伙子遇害了,就在警察的眼皮底下!   叶警官的胸口被愤懑堵得满满的——这是挑衅吗?连环杀人案吗?神探已经在岛上,这个冷血的浑蛋,却还在杀人!!!   杀人之外,还“玩”密室,你是老几呀,你那智商配玩密室吗?! 更让女警官心碎的是,关于这个孩子,还有一个重大的秘密……   法医查验死者头顶的伤口情况,初步判定,这就是致命伤。叶警官俯视小啸的脸,从紧闭的眼睛,到鼻子、嘴巴,最终把视线落在那双白皙修长、指甲干干净净的手上。   这孩子,就是用这双手,做出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至于凶器……”女法医摘下手套,“和第一桩案件,一致。” “也就是说,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叶警官冲出停放尸体的集装箱,把空地上的沙子踢起老高,眼睛里面的怒火,就快把整个气垫浮岛彻底点燃!   2   螺旋桨卷起的海风,把小广场上每个人的头发,吹成乱蓬蓬的鸟窝。   海鸟受到惊吓,呼啦一下子起飞,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圆形区域, 沙地的本来模样,这才显露出来。   上午 10 :15,裕川介从小鸟直升机上跳下来,戴着一副大墨镜, 遮住半张脸。瞧他此时身轻如燕,看来身体已经恢复,紧随其后的还有两位全副武装的男警员。   叶警官迎上去,还没说话,就开始吸鼻子。   “姐夫,这也未免太惨啦!我们还来不及安排他们父子相认,就天人永隔了!”   裕川介拍拍小姨子的手臂,“先别哭,等下慢慢说。” “我说不出口,真的,姐夫,这实在太残忍……”   “我也很遗憾。”   “我们是死神。如果提前安排直升机把整个小岛上的人撤离,汝先生、小啸就不会死,这都怪我们!”   叶警官明显情绪失控,裕川介只能拖着她,快速回到先前的办公室。   “我们不能太苛责自己。神秘岛主精心设计的小岛,筹备一场嘉年华,不会因为出现几位警察就轻易放手。这些死者有他们的宿命,这场杀戮不发生在 F 岛上,也会发生在其他地方。他们不是因我们而死,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助受害人找出真相,让他们得以安息。同时阻止凶手再次作恶,让其他人得以生还……”   这段入情入理的安慰并没起作用,叶警官还在抽泣,好半天才把眼睛弄干。   简单应付前来问候的肉经理,对陪同而来的两位警员交代一番, 裕川介关上房门,仔细听女助手的汇报——   看来,昨夜今晨,这几个小时的信息量真不小!   裕川介的眼睛躲在墨镜后面,谁也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但瞧他紧紧抿着的嘴角,旁人会误以为他肚子又饿了,又疼了,再不就是下巴又掉了。   来到小仓库,裕川介与法医、法证两位同仁又进行沟通。他仔细查验尸体的每一处细节,是否有老旧伤口,是否有其他危重疾病。并且对凶器可能的材质、形状,伤口的大小、深浅、切入角度及凶手的惯用手法,都做了详细记录。   接下来,裕川介又重新到餐厅、小酒吧、阅览室、健身房等蓝色集装箱区域查看,还特意叫肉经理把岛上的酒类和食品采购清单、书籍清单和健身设备清单拿过来,一个人坐在小广场旁的长凳上仔细研究。   从警服口袋中摸索出初一上午叶警官打印出来的人物关系表和背景调查,裕川介在一个白色的小笔记本上,“唰唰”地做着记录。   只见他一会儿画图,一会儿写字,一会儿沉思,一会儿转笔,那副专注的模样,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偶尔有工作人员和客人经过身旁,但没人敢打扰他。   不久,鸟界“带头大哥”起飞,诸鸟散尽。除了剩下一地粪便, 当然还有一具尸体,仿佛它们从没有临幸过 F 岛一般。   牧慎走过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轻微咳嗽一声,打断裕川介的思路。神探抬头,指指长凳的另一侧,“请坐。”   “有事?”   督察的声音极其亲切,小笔记本揣回怀里。认真倾听的模样,反倒叫来人更加紧张。   “我想,咨询一个法律问题,行吗?”   “说来听听。”裕川介往椅背上一靠,“虽然我不是律师或法官。” “有‘间接杀人’这个罪名吗?”   “没到网上查查吗?花上几分钟就有答案——我猜你是指间接故意杀人罪。”   牧慎苦笑,那就是有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找我,是想清楚了吗,准备坦白?”裕川介丢来一只卷烟,就像对老朋友。“什么?”   “作伪证。”   督察迅速结束两人之间的扯淡,直切要害,但还是凑到近前,啪一声帮牧慎把烟点上。牧慎这次终于,把烟挂在嘴唇上。   “兄弟,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   裕川介吐出三个烟圈,前两个竟然套在一起,第三个刚形成就消散了。   “我没杀人。”   “知道你没杀人,但你撒谎误导我们。如果不是这样,第二位和第三位受害人,现在也许还活蹦乱跳。”   “我早就过了那种别人对我说一句 NO,我就想杀掉他的年纪。” 牧慎把烟掐灭,仿佛这样能进一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你就算 100 岁,也依然会撒谎。”   “您有证据吗?”真是老掉牙的台词,但牧慎也不得不说。   “没有。”裕川介捧着下巴,津津有味地拨弄着胡茬儿,“但我有绝对把握,几小时之后,你就会主动找我。我只是纳闷儿,你怎么提前了?”   “因为那个孩子。”牧慎眼神黯淡下来,“第三位受害者,小啸,不错的孩子,怎么就会被人害死,我很痛心。”   “让我们悲痛的,可能还在后面。”   裕川介的目光盯着不远处摆放尸体的小仓库,声音听不出感情。“不过,除非您自己破案,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说,毕竟警方不能屈打成招。我暂时还有苦衷,不能完全向您坦白一切。”   裕川介摆手,“别勉强你自己,没事,我其实已经知道真凶身份,F岛的秘密,我也将全部揭开。”   “好,那还需要我做什么?”牧慎挺真诚的。“你后面还有戏份呢!”裕川介用力拍拍牧慎每年用来敲钟的肩膀,“说不定,还是主角呢!”   叶警官与另外两位新加入的警员,按照裕川介的指示,在岛上展开调查。   裕川介手握白色的小笔记本到处晃悠,不时停下来做记录。   肉经理按照督察昨天的喜好,隔一会儿就让薇小姐送来食物和饮料,裕川介照单全收,却没人见他再吃一口。   船务公司传来消息,由于拖船临时出现故障,正在紧张维修,抵达时间将继续推后,预计将在大年初二,也就是今天下午出发,午夜之前追赶上 F 岛。   “请少安毋躁。”   船务公司老板在电话里向肉经理致歉,开了免提,裕川介也听得清楚。   “没事。”裕川介耸肩,“客人们都没什么情绪,我们也不躁。再说,急也没用,只能再等等。”   “姐夫,拖船不来,岛上不会继续发生案件吧?”叶警官皱着眉头, 眼睛也挤成三角形。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我们警方人手不足,还是多派一些人吧!”   “又不是打群架,要这么多人当饭吃 ?”“那我们就任凭凶手在岛上嚣张吗?我们总要做点什么!”“你确定,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吗?”裕川介看着肝火正旺的小姨子。   女警官的头,像海鸟啄食一样,点个不停。   “既然如此,就请召集所有人到小广场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3   裕川介戴着大墨镜,穿着笔挺的督察制服,肩章闪闪发亮,站在小广场的舞台上。其实他的个头并不矮,甚至比一般人还高大,没必要站这么高。但叶警官和其他警员知道,这是督察在特定情况下需要摆出的威严和庄重。   肉经理殷勤地递来一支话筒,裕川介讲了好几句,才发现话筒没开,而他也拿反了,人群里发出阵阵笑声。   笑就笑吧,裕川介也自嘲般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按照警方要求,岛上的工作人员和客人全部聚集之后,患有神经性贪食症,重病一夜刚刚恢复的介督察终于开腔,话筒这次有了声音:   “各位,我为岛上发生的一切深表遗憾,三条生命,随着我们身后的浪花逝去。同时,如此美妙的海上旅行就要提前结束,也实属遗憾。也许,我们一生再也难有机会,拥有这样的浮岛体验。作为警察, 我们没有在第一桩凶案发生之后,斩断凶手的黑手,更是歉意至极!”   这段极其娴熟,又与督察身份相得益彰的开场白之后,裕川介朝众人深鞠一躬,台下终于没有了笑声。   叶警官暗自放心,姐夫今天状态不错。   “昨晚,我险些成为第四位受害者。”话锋一转,裕川介的脸色也变了,“嗨,那几位朋友,请不要用手机摄像和拍照!”   最后上岛的两位男警员,立刻走到正举着手机的客人面前,请其暂时收起。   “手机是好东西,手机依赖症却不好。”裕川介又笑,摆出平时对自家儿子的语气,“咱们难得聊聊天,认真听听多好,也是交朋友的好机会。”   聊天?交朋友?   叶警官抬头瞧着姐夫,感觉不对味儿,又不知道“老板”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不是食物中毒,是有人在几小时之内给我连续下了强力泻药! 这剂量超出常人承受能力的 10 倍,如果送医不及时,我现在已经躺在小仓库里面。”   听到这话,人群中一阵小声议论。   “但大家可以放心,你们在岛上的餐食都是安全的,下毒者针对的人是我,这算是私人恩怨!”裕川介振臂一挥,“给我下毒的,你们猜会是谁?”   “凶手!”   “杀人凶手!”   马上就有客人大喊,此起彼伏,看得出,这些人的配合度都很高。   裕川介用左手的拳头敲击右手手掌,接着竖起自己的大拇指,为答对的客人点赞。   “不得不说,神秘的凶手大人,让您老失望啦!”   裕川介夸张地笑起来,摘掉墨镜,“我还得感谢你呢,送我这么一对黑眼圈。回陆地的几小时,我可没有在医院里挺尸,感谢你为我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让我锁定你的真实身份!”   “我!知!道!你!是!谁!啦!”   有客人在底下兴奋地起哄,开始吹口哨。   裕川介叉着腰,像小狗找地方撒尿,在台上窜来窜去,“你要杀我可以,我也不会让你好看!警察也是人,也有报复心理!除了把你送上断头台,我还要把你的罪行,公,布,于,众!我要开媒体发布会,到处接受采访,让你和你的家人身败名裂!你和我搞咯。”   叶警官皱着眉头看着姐夫,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喝了酒,但他此刻的状态,已经有点耍酒疯的调调。   果然,肉经理和一众工作人员也面面相觑,牧慎、糖小姐和夕小姐等客人表情复杂,其他客人们却好像越来越兴奋。   神探,难道应该是这种调皮又任性的模样吗?他不是赝品吧!   “我们做个游戏。”裕川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11:45,今天下午 3:00整,请大家务必记住这个时间,重新回到这里,我将现场指认凶手的身份!你们兴奋不?”   “兴奋 !”   “开心!”台下大合唱。“那就好。为了开心加倍,下午的推理秀,我将同步到视频网站上,全世界直播。我说过,警察也会报复,你让我的肚子拉得像水龙头,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现在就说吧,我们等不及啦!”有人在下面嬉皮笑脸。“对呀!”   叶警官知道必须要叫停姐夫——姐姐嫁给他这么多年,估计也没见到他这么狂放的样子,而且还是在公众场合!   虽然不允许别人录像,但他可是督察呀,堂堂警界神探啊。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多和身份不相符的话呢?难道是昨晚的病烧坏脑子了?不对啊,生病的是肠胃,又不是大脑。   叶警官快步走上舞台,扯住督察,小声耳语,“差不多就行啦!”裕川介还算听话,立刻收住,原地站好,脸上重新挂上笑容,“我再最后一次提醒,今天下午 3 :00,还是这里,我们不见不散!” 在欢声笑语中,小广场的人群逐渐散去。   天气晴好,海上风浪平和,正好适合户外运动,打高尔夫的,上下翻面儿晒太阳的,结队捕鱼的,绕圈瞎溜达的,到处都是人。   F 岛上的客人,就像度假酒店正午准备退房的人,抓紧上午的时间,拼命享用岛上的设施,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姐夫,你疯啦,怎么胡言乱语,这样不好吧!”   四下无人,小姨子开始训话,裕川介却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没什么不好,我被激怒了,发泄一下,就这么简单。”   “发泄一下?你可是警察呀!警察的天职就是抓坏蛋,凶手和我们是天敌,他害你虽然不对,但也情有可原,你把他绳之以法就行, 干吗非要像小孩子一样置气?”   “你管我啊!”   裕川介不想多解释,一扭头走开,剩下叶警官原地怄气。   4   午餐十分丰富,由于岛上的食物大部分被搬出去喂鸟儿,这顿以海鲜为主,都是客人们刚刚自己撒网捕到的。   F 岛上的厨师那水平可不是搞笑的,新鲜海货,往笼屉上一丢, 大火开蒸,调上各种蘸料,几分钟就得。   再看满桌子的蔬菜、水果,就是没有肉肠、排骨之类的荤菜,好在酒水无限量供应。这实在让人诧异,F 岛上究竟带着多少酒?一路上也没有补给,但酒就好像喝不完。   还是裕川介一语中的——因为鸟儿不喝酒呀!   是的,岛上备足七天的食物,没想到提前返程,不如给海鸟吃掉。但是人家海鸟不喝酒呀,酒就被剩下了。七天的酒,两天半来喝,那不就是绰绰有余!   牧慎也被警察的分析逗笑,多简单的答案。   裕川介主动邀请牧慎一起午餐,又请来夕小姐和糖小姐。两位小姐心不在焉,两个男人便叼着烟卷,在角落里小声交谈。肉经理不时过来服务,特意安排薇小姐站在旁边,等待督察的随时吩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没有花样呈现,各人道别回房。下午 1 :30,最后一位客人走出餐厅,午睡正当时。   下午 1 :45,周围静悄悄的,整个小岛陷入梦乡,甚至比午夜还要安宁。   蓝色集装箱区域一楼裕川介的临时办公室兼休息室,房门四敞大开,警察团队刚开碰头会,商量拖船到来之后的安排。   下属刚走,裕川介的眼泪和鼻涕就止不住,打了几个大哈欠,懒洋洋地往床上一倒,手枕着戴手表的这侧胳臂,两秒钟后就开始打鼾。   嘀嗒,嘀嗒……   表针的转动就在耳边,裕川介却睡得格外香甜。   海风,从房门径直吹进来,与露台的门配合,形成一个顺滑的通道。   一个人影儿,从集装箱外墙的边缘溜出来,蹲在太阳照射形成的影子里,左顾右看。   确实没人,事不宜迟!   这人果断潜入裕川介的房间,轻手轻脚,竟径直朝着床上的督察而来。手里,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   裕川介的呼吸十分均匀,仰面躺着,不时有微小的鼾声。   举起刀子,马上就要刺扎进去!这紧要关头,裕川介却突然翻个身,背对着门——这可把来人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刀子差点掉在地上。   不过,此人十分冷静,立马蹲下,隐身在高高的床腿下面,身子缩到床底下。   失败!   这样的刀子,不能从后面刺穿心脏,更何况对手还是高大健壮的男警官!早知道就应该趁着他仰面,朝颈部的气管和大动脉下手,而且必须一刀致命,没有第二次机会!   短短几秒,此人的内心快速翻转:   今天太冒险了!自己的考虑实在不周全……   他如果醒来,立马就会变成比自己更专业的“杀人机器”,那真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是,不杀他怎么行?!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要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   虽然可以放心,介督察不会醒来,因为他的食物和饮料里被掺入大剂量的安眠药。但是万一,突然有其他人进来呢?   看来,还是先放弃,躲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想到这里,人影儿退回大门口,一溜烟地缩回到墙角的阴影里。   裕川介还是被惊醒,揉揉眼睛,只听见叫喊声由远及近,房间外一阵闹腾。   看手表,下午2:45。   “介督察,不好啦!着火啦!”   薇小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制服的胸口处又崩开,不过里面还有一件黑色的打底衫。   “肉经理让我通知您,赶紧来看看呀!”   裕川介跳下床往外跑,与迎面而来的叶警官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跑出去,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有烟冒出来。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几位穿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拍打着火苗。   着火的是木制的矮柜和搁架,上面盖着毛毯和羽毛枕头,地上有一大团黑漆漆的灰烬,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物体,肉经理边扑火边向警察汇报——   应该都是仓库里的备用品,不知被谁搬到这里,浇上柴油。   柴油也在仓库,装在几只大桶里。F 岛上的发电设备十分完备, 基本靠太阳能,还有集装箱屋顶的小型风力发电机和气垫下面的小型水轮机补充。以防万一,传统的柴油发电机还是配了几台。   但是,F 岛千好万好,致命缺陷就是怕着火!   沙土、草坪下面是复合材料板,这种板子的防火性不好。板子下面就是大型气垫,气垫是防火的复合橡胶材料制成。虽然防火,但如果局部区域过热或者有损毁,破坏了整体气压的均衡,着火点附近就可能爆裂。   F 岛是精确计算过载重的浮岛,一块气垫破裂爆炸,海水将涌上小岛不说,整个岛也会因为失去平衡侧翻,甚至沉没!   总之,别废话,快救火!   众人埋头苦干,好在沙子和水充足,齐心协力,几分钟就把火扑灭了。   “谁这么无聊?!”叶警官擦擦汗。裕川介笑而不答。   出现这么个小插曲,原定下午 3:00的“神探推理秀”,暂时取消。不少已经聚在广场的客人,看着还在冒烟的沙地,悻悻而归。   最后上岛的两位警官一直忙碌着,终于小声向上级汇报,裕川介微微点头。   法证按照裕川介的指示,沿着小岛周围细细查看,终于在果岭旁边的矮树丛发现属于第三位受害者的血迹——这里应该是死者遇害的地点。由此看来,他应该是被运货的小推车运到小岛边缘,丢进织网中。   小推车在仓库外的空地上被找到,和其他同类并排放在一起。车子被清洗过,上面有微弱的血迹反应,但指纹相当杂乱,还有擦拭痕迹。   警方不会轻易放松检查,法证把小推车带回仓库,用放大镜,一毫米一毫米地仔细查看。   在警方的要求下,岛上的医生认真清点上岛时携带的药品。果然,有好几种药品丢失,包括一包创可贴,一包脚气粉,两瓶川贝止咳糖浆,三板感冒药,一瓶安眠药和小半瓶泻药。   裕川介打个嗝,自我感觉空气中充满泻药和安眠药的怪味儿。   肉经理带着水果来敲裕川介的门,告知他一个坏消息:   拖船队在过来的路上又出现故障,预计抵达时间继续顺延。既然没个准信儿,干脆也别推算到达岸边的时间——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都听你的。”   裕川介咬着牙签,斜着眼睛抿嘴笑,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模样。   “可能,有人还没玩够,并不希望我们早点回去。” 叶警官接过果盘,放在矮柜上。这里并没有装饰品。   “原计划初二晚上,也就是今天,是什么节目?”裕川介问肉经理。“除夕夜是新年嘉年华,初一晚上是烟花化装晚会,今晚想给大   家放放假,晚餐是自助餐,然后将举行五场小活动,大家可以按照兴趣参加:阅览室是读书分享会,岛上有位作家;影音室放一场新电影;健身房有瑜伽课和趣味比赛;棋牌室是桥牌比赛;球房有斯诺克比赛。”   “周到至极。”裕川介不禁感叹 F 岛的服务,“既然客人还要在岛上过一夜,就按照计划进行吧!”   “不会有危险吗?还会有凶案发生吗?”肉经理也不乏担心。   裕川介拿起一个苹果,看看红润的果皮,用牙齿尖咬一小口,“如果凶手还想犯案,即使客人待在房间,也未必安全。把人聚在一起, 便于我们观察。”   “我还有个问题——既然您已经破解案件之谜,锁定真凶身份, 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这样大家也能安心,安全也会得到保障!”肉经理很真诚,也很急迫。   “现在还不是时候,兄弟。”   裕川介放下苹果,直视眼前这位头发斑白,目测年龄远远大于实际年龄,一路上为大家辛苦服务的牛内经理,有点动情地补上一句:   “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5   裕川介今晚没去餐厅,特意请肉经理安排薇小姐,帮忙把饭送到房间。   叶警官晚饭后与姐姐视频,等放下手机,发现姐夫已经没影儿啦。绕着蓝色区域集装箱刚走小半圈,就听到棋牌室里传出警察署裕川介督察的大笑。这笑声掺杂着一群中年女人的叫嚷,不像在做什么好事!   果然,半只脚刚进门,小姨子就看到姐夫被七八位大妈围在中央, 穿着便装,正撸起衬衣袖子与妇女们轮流掰腕子。   一位有粗壮手臂的花裙子大姐端坐在裕川介对面,蒲扇一样的大手和督察握在一起。两人的脸憋得通红,正在用力想把对方掰倒。   裕川介坚持不到 10 秒,右手就被重重砸在桌子上。妇女们欢呼起来,这个没用的男人!   “还比吗?还比吗?”   紫色上衣的大姐叫号,马上又有一条粗胳膊伸过来,“换我,换我!”   裕川介重整旗鼓,紧紧钳住对手带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右手,又开始龇牙咧嘴起来。   叶警官气不打一处来,姐姐不在身边,这位大爷就敢公开和一群妇女勾搭!   而且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呀,三条人命啊,凶手就在岛上,随时可能继续杀人,他还有心情玩得这么嗨。   估计还是吃多变蠢,要不就是拉肚子拉坏!中午他发癫,在台上胡说八道,现在又和老娘儿们鬼混。他连那个汝先生都不如,哪里还像什么神探!   裕川介终于险胜一局,解开衬衣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小背心。擦擦汗,现场开一瓶啤酒,狠狠灌一大口,这才看到小姨子阴沉着脸, 坐在旁边。   “几个意思,你也想掰?”   “我可没那闲心!”叶警官挪挪屁股,把脸对着门口,“我还要破案去呢!”   “那你去破案,快去吧。”   裕川介指指门口,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大姐们在旁边的桌子已经摆上扑克牌,正催促着督察“跑得快”。   “你有孩子要奶吗?干吗解扣子?”   “这么闷热,你竟然感觉不到啊?”裕川介像见到一只怪物,挥着手驱赶,“哪儿凉快,你哪儿待着去!”   叶警官没办法,站起身,赌气地跺脚,转身离开棋牌室。只听到一位大妈问裕川介:   “她不高兴了,是你女朋友呀?”   “不是。”裕川介伸手摸牌。“是你女儿?”   “我哪有那么老!”裕川介提高嗓门,“别管她,咱们开心玩!”叶警官终于夺门而出,心里暗骂:“这老家伙彻底病了,泻药毒性真不小,从第二次上岛就不正常!”正暗地盘算要不要把他的“光辉”形象录下来发给姐姐,参他一本,忽然看到又有一群人聚集在健身房,也是连喊带叫。   健身房里男男女女十几位,中间三位光膀子的男人,正在跑步机上飞奔。   “这是干吗?”   叶警官挤进人群,问一位正在带头拍手的女士。她明显是在给中间那位男士加油,但对方可能已经听不清。   他们跑得太快啦,速度达到这种跑步机的最高值。只听见跑步机皮带吱吱响,三位男士已经喘成牛。   “比赛呢,有奖品!”   女警官看一会儿热闹,终于看到左边第一位男士按下缓慢键,他坚持不住啦!人群中嘘声兴起,但更多的是给另外两位加油呐喊。   最终,中间男士如愿获得冠军,女士兴奋地冲上来给他递毛巾, 穿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送上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比赛继续,下一轮开始,这次全是女将上阵,客人们踊跃参加。做文职久了,有些荒废健身。叶警官暗自责怪自己,便在健身房里摆弄起器械来——   撸铁,力气不够,几下就举不起,只好放下,改玩轻巧的哑铃。哑铃省力,玩一会儿又单调,只能改划船机。   划几下又觉得乏味,叶警官擦擦鼻头上的汗水,趁没人注意,悄悄溜出健身房。   风疏月朗,F 岛上一片平和。偶尔有落单儿的海鸟掠过天空,再停下来歇歇脚。   年轻的叶警官绕着红色和黄色的集装箱,边走边想心事。   突然!   ——又来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声沉闷的爆炸,伴随着地震般的颤抖,惊呆这座海上漂流岛屿的每位乘客,也把岛上的海鸟吓得四下逃窜。   与此同时,所有的灯光和电器一起断电,小岛陷入一片漆黑!   客人和工作人员尖叫着,从各个集装箱跑出来,在手机的照射下,惶恐地聚集在一起。   “怎么啦?!”   “哪里爆炸啦?”   “F 岛是不是要沉啦?!”   有人反应过来,拔腿就往自己的集装箱跑,直升机昨天投放的救生衣已经分发到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穿上再说!有工作人员跑到仓库,把救生艇也扯出来,几个人合力打着气。   “别慌!别慌!”   肉经理在人群里跑动,安抚受到惊吓的客人,大声吩咐工作人员维持秩序,自己快步来到主控室。   好在这里有独立的电源,值班员全神贯注地盯着监控,调整镜头仔细检查织网,却一无所获。   “哪里爆炸了?!”肉经理问一位精瘦的工程师。   “岛上没有进水,可能是气垫,应该是底层的某一块,可惜镜头看不清。”   “怎么停电了?!”   “爆炸震坏线路,我们已经在抢修!” 肉经理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   “目前不清楚水下的情况,也就没法判断小岛会不会沉没。”工程师皱着眉头,“不过您放心,我们会严密观察!”   肉经理还是没吱声,好半天才缓缓说一句:“那就拜托你们了……”   裕川介忍住疼痛,捂住胸口正在流血的伤口,弓着腰,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中毒迹象。法医用应急灯照亮,简单包扎之后,裕川介重新换上警服,直起腰板,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刚刚受伤。   叶警官也跑回来,见地上的纱布,才知道姐夫竟然受伤!刚才的怨气瞬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抓起电话就要联系姐姐。   裕川介摆手,“现在是破案最最关键的时期,也到了该收网的决胜时刻!我们需要专注,还是不要让你姐姐担心为妙。”   叶警官放下电话,看着姐夫脑门上密集的汗珠,颤抖的手指,眼角湿了。   “是谁刺伤你?!”   裕川介摇头,“现在没必要说。”   “是凶手吧!这家伙胆子也太大啦,接连不断地对警察下手!”裕 川介在黑暗中紧闭眼睛,缓慢地调整呼吸,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话说,此刻短暂的黑暗,对身心有些疲累的督察,确实是难得的休息。   可惜,正这工夫,来电啦!   刺眼的明亮,弄得每个人的眼睛都花了几秒。欢呼声,在小岛上空此起彼伏。   裕川介站起身,活动活动肩膀,按压一下伤口,把渗出的血水用纱布吸干,对着小姨子点点头。   “就用这一刀,终结这一切吧!”   6   糖小姐、牧慎、夕小姐、薇小姐及几位兼职大学生,按照警方召唤,来到蓝色集装箱区域。   人都集齐在阅览室,肉经理指挥工作人员给大家摆上红茶、咖啡、啤酒和点心。众人围坐在介督察身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围炉夜话”呢!   只是这些人眉头低沉,嘴角下垂,没一丝笑模样。有人甚至抱着肩膀,做出防御性的沟通姿态,明显不太情愿。   “刚才的爆炸,吓大家一跳吧?”   裕川介果然又用唠家常式开头,眼角的皱纹配合嘴角的细纹,有种偶尔代班的班主任的亲切。   “确实吓人,毕竟在岛上,还突然停电……” 只有夕小姐搭话,算是给督察一个台阶。   “请问,叫我们来干吗,拖船什么时候到?”   糖小姐转头对视肉经理,刚卸妆的她,眉毛剃掉一半,嘴唇没有血色,很像小仓库里躺着的姐妹。   “是我请大家来的,拖船队在路上,咱们先做两个游戏!”   裕川介脸上堆笑,把椅子向前拖动,态度积极主动。死者家属糖小姐不屑又不满地小声哼一声。   “正式开始吧,诸位。”裕川介可不管谁乐意不乐意,充分行使督察的权力,“第一个游戏,猜猜猜。假设凶手继续杀人,我们这些人中,下一位应该杀谁?”   “你认为谁‘应该’被杀吗?这个游戏非常无聊,我可以不玩吗?!” 糖小姐继续反对,但态度并不坚决。其他人也有点反感,但却没人出来抗议。   裕川介郑重地摆手:“我们绝对不是用逝者取乐,相反,这个游戏其实是破案的重要过程!麻烦哪位带个头,依次发言,谁也别落下!”   没人出声。   “别浪费时间,我先来吧。”发言的竟然是牧慎,“第一位是蜜小姐,第二位是汝先生,第三位是小啸,那么第四位,应该是糖小姐。当然,我是猜的,没别的意思,三位一起来的,又是双胞胎,糖小姐被杀的可能性很大。”   听这话,牧慎的“宿敌”——网红糖小姐忽地站起来,嘴里“问候” 着牧慎的母亲,却被叶警官拉着坐下。牧慎迅速低头,假装没听到。   “你敢说我,那我就说是你,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你!” 糖小姐这句话明显是置气,但也算是她的答案。   “我认为,是我自己。”出声的人是夕小姐,她瞧牧慎一眼,“反正,我也无所谓。”   “我觉得,是慎先生。”轮到薇小姐,不过她没有解释为什么。   其他几位大学生什么答案都有,有说是自己,也有说是介督察, 毕竟他之前被凶手下过药。甚至还有人说是“蜜小姐”。马上有人敲他后脑勺更正,“蜜小姐已经去世啦,还蜜什么蜜,是糖小姐!”   “对,对,是糖小姐。”   裕川介与肉经理耳语,一直站在旁边提供服务的职业经理人只好拉一张椅子,坐进这个圈内:   “做游戏也带着我呀,那我就猜夕小姐——冒犯啦,别介意,美女!” “美女”夕小姐朝肉经理礼貌一笑,不过这笑容立刻就收起来了。   裕川介对众人的回答表示满意。说话间,解开自己的警服上衣, 露出纱布,展示给大家。众人见督察受伤,都惊诧起来!   “你们猜得都很好,可大家不知道吧?”裕川介艰难地扣上纽扣, 抚平制服领口的褶皱,“凶手完成了三件凶案,下一个目标竟然变成我。或者说,从上岛到现在,我一直是凶手的重要目标,他想尽一切办法赶我下岛,甚至最终想要我的性命。”   “话说您是警察,凶手怎么胆敢真对您动手?”有兼职大学生提问,刚才就是他猜中凶手接下来想杀介督察。   “这与我使用的某种手法有关,稍后我会详细告诉大家。现在呢, 我们要先做第二个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这次没有人反对,毕竟裕川介的伤,明晃晃地摆在这里。   “夕小姐,就从您开始。”   “我,为什么是我?!”精心装扮的中年女士面露不悦,“那你问吧。”   “你在慎先生的房间里看到什么?为此你们还趁夜深人静跑到外面吵架。”   夕小姐开始迟疑,叶警官立马朝她坚定地摇头,这是“不要撒谎” 的郑重警告。   “一把手枪。” “放在哪儿?” “他的行李里。”   “您翻他的行李干吗?”裕川介直截了当,牧慎也盯着夕小姐。   “好奇。”   “只是好奇?”裕川介终于收起最后一丝笑容,“两次因盗窃入狱,离婚时被剥夺孩子抚养权的夕女士,您仅仅是因为好奇吗?!”   哇!一阵小骚动。众人齐刷刷看向娇小的女客人。   一张脸涨得血红的夕小姐,好像被当众扒光衣服,沉默几秒,却笑道:“我承认,我是打算翻出点值钱货……”   听闻这句话,众人惊呼不断。真没想到啊,这位衣冠楚楚的优雅女士,竟然是混迹人群中的惯偷!这个真心话大冒险果然有料!   “新年嘉年华有高昂的入场费,如果您希望到这里偷东西,成本未免太高吧?”叶警官打断众人,插话发问。   “钱,不是我出的。” “谁出的?”   “我前夫。他在新年之前,托人给我带话,说怜悯我一个人寂寞, 不如让我参加一个热闹的狂欢,他有免费名额。而且这里还能相亲, 据说都是有钱人……”   “所以,您就来嘉年华?”   “对,正好手机上也看到广告,我认为靠谱。”   “来的时候,就打算顺手牵羊吗?”牧慎补一刀。   夕小姐好像受到刺激,嗓门提高起来:“我一方面想来狂欢,另一方面确实想和有钱人相亲,但我没想偷东西!偷窃是我的疾病,主观上我并不想这么做。只有在条件充分的情况下,我才控制不住双手——送你回房,行李就那么明摆着,你又醉得死去活来……”   牧慎摆出一个“倒怪我咯”的无辜表情。   “当时几点?”裕川介继续发问。 “电视里刚敲钟,半夜12点。” “是慎先生邀请您到他房间的吗?”   “不是,我见他喝醉,不想让他一个人睡在长凳上着凉,就扶他回来。上岛后我首先留意到的就是他,他拎个帆布包,穿件破牛仔服, 看着一副寒酸样,但按照我的经验,很多真正的大富翁都低调至极, 生怕人家知道他有钱。我一直留心,就记住他的房间号,打算有机会时主动点……”   “发现枪之后,您是什么反应?”   “我吓一跳,转身就跑回房间,心里纠结着要不要报警。但因为我有案底,报警对我并不利,可能会惹祸上身。”   “您和慎先生再没有交集吗?”   “有。”夕小姐搓着双手,“凌晨一点半,他突然跑来找我,拼命敲房门,我没给他开。”   “时间准确吗?”叶警官正在做记录。   “我在看电视,屏幕上有时间,没有错。”   “他待了多久?”   “差不多一小时,他赖着不肯走,一直耗在门口,质问我为什么翻他东西,我才知道他在包的拉链上做了记号——这样心眼多的男的,挺讨厌的。”   “为什么不给他开门?”   “酒气冲天,语无伦次,我怕他伤害我……”   “后来他怎么肯走?”   “我见他闹腾太久怕他累着,就在门这边吓唬他:如果他再来烦我,我就喊非礼……”   “你还挺关心慎先生的。”叶警官斜夕小姐一眼,“他有枪,你不怕吗?”   “男人的枪,难道只是用来打女人的吗?”   夕小姐说完,现场听出双关语的人,都偷偷坏笑起来。   “很好,您先休息一下。”   裕川介转向牧慎,“该您啦,亲爱的慎先生,您应该也要说点什么吧?不过我问您答,因为您不怎么爱说话。”   众人目光齐聚牧慎,看得出他有点紧张。“夕小姐说的,都是实情吗?”   牧慎点头。   “枪,是您的吗?” “不是……算是……” “到底是不是?” “是!”牧慎坚定回答。   “慎先生,非法持有枪支,这不是小罪名。”叶警官小心提醒。“那你们就抓我吧!”   牧慎的背用力弹起,之前他一直歪在椅子上,那是腰椎间盘突出症患者的常见姿势。   “抓不抓是后话,先别急,我只是好奇,您在袒护谁?竟然愿意为这个人,背上这么严重的罪名。”   裕川介摸出一支卷烟,本想点上,看周围有女士在场只好作罢, 但还是扔一根给牧慎。牧慎接住。   “没有袒护……”牧慎语气缓和,细长的手指捏着烟蒂,“就是我带来的,防身用。”   “门口有安检,你是怎么带进来的?”裕川介接着问。牧慎答不上来,只能低着头。   “你带不进来,这是 F 岛的唯一入口。”   “所以,我们必须假定存在一位 X 先生或女士。为了方便,假定是男人,帮助您把手枪带进来,而他也不能走过安检,对吗?”   裕川介站起身来,像玩丢手帕游戏一样,慢慢地沿着众人围坐的椅子,闲适地散步。牧慎一声不吭。   “我甚至可以假定,这位 X,就是手枪真正的主人,可以吗?” 牧慎索性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视死如归的模样。   “X 把枪交给你,告诉你岛上有危险,必要时你要拿着枪防身, 可能也要保护他。你感觉诧异,既然有危险,为什么不赶快离开? X 说,现在还不能走,我们要见机行事,我们还有使命……”   “我不认识什么 X,我承认确实有把枪。夕小姐硬要和我喝酒, 还翻我的东西,我去找她,叫她不要多事,这没毛病!”   “但你没想到,你的房间会有死人吧?”裕川介停在糖小姐身后, 双手扶着她的椅背,“你从夕小姐的房间回来,发现自己屋里突然多出一具尸体,你简直吓尿了吧?”   “是的,我就是这个时候发现尸体的……”   “然后,你马上想到和 X商量。他来到你的房间,也大吃一惊,因为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你们不能把尸体运出去,蜜小姐是有伴儿的,她和别的客人不同。如果糖小姐或汝先生执意报警,警察早晚会查出你的房间地板有血迹。与其这样,不如将计就计,在里面锁上门, 布置成一间密室,你也撒一通谎,先给警方出出难题……”   7   “所以,第一桩案件,不是密室杀人案吗?”   刚才那位兼职大学生又插话。这男孩儿在人群中,有一眼被注意到的魅力。丹凤眼,丝瓜脸,小长发,朝一侧梳过去。挺得笔直的腰板儿,反应十分机敏,气质有点像《名侦探柯南》里的工藤新一。   得到裕川介肯定的答案之后,“工藤新一”难掩无趣的失望。   神探走到他的身后,站住,“我可以先剧透给你,第二桩案件,是真正的密室杀人,凶手使用了非常特殊又巧妙的手法。”   “太好啦!”这孩子兴高采烈。   “你这是怪趣味,别表现出对死者不敬。”裕川介批评。   糖小姐也狠狠瞪过来,“工藤新一”把身子缩回椅子窝,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不过,怎么能肯定不是这位慎先生杀人?!”糖小姐站起来,指向牧慎,“我觉得,整个岛上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家伙!”   裕川介示意女士坐下,激动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凶手另有人在。”督察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指认具体是谁之前,我先证明一下,为什么慎先生不是凶手。”   我们的“工藤新一”又兴奋地鼓掌,糖小姐终于把眼前的茶点丢在他身上。   “首先,慎先生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已经得到法医和岛上医生的证实,原则上没办法搬动酒醉的蜜小姐。就是扶着她,爬上三楼应该也困难。”   “X先生可以帮他!”   “工藤新一”活学活用,这孩子没有辱没这个外号,开始显露侦探天赋。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 X 先生这样做。” 裕川介一摊手,好像教授现场教学:   证据链必须要完整,我们才能得出一个结论。毕竟这是杀人案件,凶手面临的可能是死刑,我们不能随便指认无辜者。   还是赶紧揭秘,为什么牧慎先生不是凶手——这与他本人的身份,直接相关。   其实,从双脚踏上这座浮岛,我就感觉十分怪异!   你们难道不奇怪吗?只要稍微动一丁点脑筋就会发现,F 岛不应该叫浮岛,而应该叫“怪岛”才对:   岸边的沙滩公园拖到深海里,耗费巨大,却是一笔赔本买卖!   发生命案之后,手机、网络不通,拖船队不来,直升机不能停, 救生设备没有,客人们却不急不恼,除了夕小姐,没人吵着回家。   81 位客人,除了几位主角,形形色色,都是成年人,却没有一个人喜欢打麻将,这在我们的国家简直匪夷所思!   太多的不自然、不和谐,一下子就把我的注意力,从凶案吸引到小岛本身上。我有种强烈预感,只有揭开 F 岛隐含的全部秘密,才能破解连环杀人案件。   于是,我调转方向,开始认真观察每个人,在叶警官的帮助下, 搜集调查所有人的背景信息,不管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   此刻,我们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锁定凶手,使用的就是, 排除法。   首先,我把“演员”排除了,对!群众演员……   在此,不得不暴露一个极其私人的爱好——我,裕川介特别喜欢在影视剧里寻找“穿帮”镜头,并乐此不疲。   最初这样做,只是锻炼作为警察的观察力。   我承认,做这件别人眼中无聊的事儿,慢慢地就开始上瘾!   我通宵达旦地趴在电脑或电视机前面,一帧一帧暂停画面,试图找到每个画面里的不合情理之处。   在古装剧里,我发现数不清的皮鞋、手机、汽车,还有空调。现代戏里,我揪替身,死磕场景转换时,道具使用的不一致。我甚至比导演更熟悉他们作品的每个细节,哪怕是站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角色,我也会用放大镜,从头到脚地琢磨几遍……   上岛之后,我第一眼就看到牧慎先生。惊喜呀!   好吧,看来要向大家隆重介绍“犯罪嫌疑人”慎先生的真实身份!   ——牧慎,是这位先生的艺名,他是一名演员,曾经出演过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也做过替身,尤其在武侠片和武打片中。   我纳闷至极,为什么大家认不出他,他参演的影片可真不少,甚至包括一些耳熟能详的大片!   可能你们的注意力,都被带着主角光环的人物吸引。   这位演员几岁便被父母送到寺庙中学习功夫,他十分刻苦,武功基础扎实,也精通国学经典,这塑造出他与众不同的侠客气质。   当然,演员也可能杀人,如果岛上只有一位演员,我不会排除他的嫌疑。但是马上,我又在 F 岛的各种角落,看到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   哇!   这种快感,绝不亚于阿里巴巴发现巨大的宝藏。   在《食代大侦探》里演客栈跑堂的,你们记得吗?他后来在集市上骗钱,被男女主角暴打一顿。戏份不多,但这位演员可是真正的老戏骨!还有《啊!从天而降的男神们》里演变态女校长的,逼着男主角离家出走,眼角眉梢都是戏的女演员。还有那个谁,总是女扮男装的,哎呀,太多戏里都有她。   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也没有冲过去找大家签名,只是在凶手名单上,把这些“演员”逐一排除掉。   我可以确认,牧慎及其他演员到这个岛上,应该是受人雇用,在这个漂浮的小岛所化身的舞台上,扮演着配角和群演的角色。   就这样,我使用自己的“排除法”,将这些演员和 F 岛上真正的   “主角”分辨出来。再加上叶警官对岛上每个人的背景调查,就基本可以确认。   演员牧慎先生肯定不会杀人,他所做的一切,应该是按照剧本事先的安排。   本来一切按部就班,但房间里突然出现的尸体,让他乱了阵脚!   他很想对警方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又鉴于自身的“职业操守”,在“导演”没有喊停的情况下,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演下去。   所以,第一桩案件里的密室,其实不存在。   不过各位,我很遗憾地告知大家,除了慎先生——此刻在这间集装箱里的朋友,你们没有被排除。包括我们的三位受害者,至少,你们都不是群众演员!   听到这里,一直佝偻着背的牧慎,总算轻松下来。他长出一口气, 脸上露出算得上好看的笑容,声音瞬间换成另一副模样:   感谢介督察,您可是救我于水火呀!   如果早知道这次的角色这么艰难,甚至还卷入连环凶杀案,我肯定不会接下来!   的确,我从小在寺庙习武,现在开一家健身武术馆为生,偶尔在影视剧中客串。近几年,由于腰椎间盘突出症,跳不起打不动,我已经很少参加演出,在武术馆也只负责行政事务。   某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有人邀请我参加一场叫作“新年嘉年华”的电视转播活动,请我“特别演出”,但没有任何武打动作,还给出非常高的“出场费”,我就答应下来。   不久,就有剧本和一件破旧的牛仔外套通过快递寄给我。   剧本上清楚地写着,这是一场舞台戏剧表演,请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务必穿着这件外套。如果有其他演员和我“对戏”,随性发挥就行。接着,又有 5 万本地货币打给我,请我取出现金,交给前台的接待小姐。   就这样,我按照剧本要求,在除夕中午 12 点之前,赶到沙滩公园。   上岛之后,我确实有点疑惑,因为没有看到摄像机。但一想到现在的综艺节目那么多,为了博眼球,制作单位也是花尽心机,也许这就是节目的“噱头”吧。想到这里,我也不太在意。   嘉年华狂欢和各种人物的出现,对我并没影响,我以为大家都是演员,我甚至还见到多位曾经合作拍戏的朋友。这下我更加确认,大家都是按照各自的剧本在表演。可能就是这样,这档节目才有趣,我便也“随性发挥”。   比如手枪,就是我的另一个重要道具,藏在接待室旁边的灌木丛里。剧本中的情节,我需要紧密地围绕着牛仔服和手枪展开表演,这是我的表演核心。   直到我看见尸体,这才恍惚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我完全惊呆,一场戏剧中可以有“死人”,但不能有人真的“死去”! 我想联系雇用我的人,但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等我能拨通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8   听完牧慎的陈述,阅览室好像扔进一枚怪味炸弹,大家的脸上是闻到气味之后的五颜六色。   “慎先生,您是位好演员,唯一遗憾的是,您入戏太深,直到现在也不肯把全部的实情说出来。”裕川介来到牧慎身后,双手亲热地搭在他的肩头,“为什么,不讲讲 X先生呢?”   “哪位先生?”   “给你枪的人。”“ 这不重要吧,这是演出的一部分,他也只是按照剧本和我对戏而已……”   “对戏?用一把真枪和你对戏?别告诉我,在那么多片场待过的资深群演牧慎先生,您分辨不出真枪和道具枪。”   说话间,裕川介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走到阅览室的门口,朝天空猛然射击,吓得房间里的女士同时捂住耳朵。   “这就是你们的宝贝儿,嗓门挺响,威力也很大呢!我已经从你房间露台的花盆里拿回来,你站在那儿一上午,就为了守着它。法证做过检查,套取全部指纹——当然,狡猾的 X 先生没留指纹。”   牧慎又开始不出声,气氛重新变得诡异。   “我们的演员牧慎先生刻意隐瞒,这代表着您预先就知道 F岛的秘密,至少是一部分。你同时也知道 X 先生扮演着比自己更重要的‘角色’。不管有没有剧本,牧慎先生都在暗中保护 X先生,如同他忠实的保镖一样!”   听到这些,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牧慎,又来集体“扒光”他。   “甚至,我可以大胆推断,X 先生就是整部舞台戏剧的导演,他可能,就是神秘的岛主大人!”裕川介再爆猛料。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沉疴已久的烂泥塘,阅览室里的一众人,浑身溅满泥点子,却全体生龙活虎起来——   “岛主,原来先生就是岛主!”   “那么,慎先生就是帮凶啊,他可能也是凶手之一!”“岛主就是杀人凶手,抓住他,案件就破解啦!”   ……   裕川介打断一群“神探”的七嘴八舌,重新主导这场不断走向高潮的推理秀:   想找出岛主,可没那么容易!   这不是到警务大数据库和网络上搜索一遍,就能轻松办到的事。我们的凶手大人,甚至从构思整个新年 F 岛开始,就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再像一场连下几个月的暴雨一般,洗净所有可能留存的线索。   甚至为了混淆视听,他还故意诱导我们怀疑汝先生,叶警官还上了当。   当然,牧慎先生知道岛主是谁,可就算给他架上酷刑,他也不会讲出来!呵呵,我们也不能这样逼供,这是法治社会,只能靠自己分析。   虽然我用排除法,留下这场戏剧真正的主角,就是你们在座各位——你们没有剧本,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价值。更没有意识到,这座宏大的舞台,竟然就是为你们几位而设置!   但锁定岛主,需要的是绝对的证据!!!   我必须坦白,如果不是一条岛主“故意”留给我们的线索,就算天神附体,我也没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他!   裕川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瓷小像,奥特曼举着手臂,摆着标志性动作。   “这次回陆地,我长知识啦。原来我眼中这个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竟然是‘高定’!”   裕川介把奥特曼递给众人传看:“可能有人已经注意,这是房间矮柜上的摆件。也有人没见过,因为不是所有房间都有。”   “我房间有。”糖小姐叫起来,“我记得,但它有什么含义?”   “我刚讲,这是高定玩具,它的设计者是一位国家级陶艺大师, 全世界只有 5 只,每只都不完全相同,都有编号,也都有大师签名。”   “2”夕小姐翻转小像,在底端找到一个数字。   裕川介把奥特曼接过来,摊在掌心:“这还要感谢我儿子,一位玩具发烧友。我这位老爹在医院治疗,他见我摆弄这个小玩意儿才给我‘扫盲’的。他希望我能送给他,但看来不行,因为这是案件重要的证物。”   “我还是不明白,可以直接点吗?”薇小姐皱眉。   “这个小像,并非是陶艺大师的原创,而是他按照一位孩子的画作,仿制而成。”裕川介叹息,“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启另一段旅程,这是一段伤心往事……”   九年前,我们的城市,发生一起命案。   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儿,放学后被楼顶落下的砖头砸中,身亡。警方迅速介入调查,但很可惜,由于一些强有力的“干扰因素”,案件没有侦破。最后甚至被定性为“意外事件”,由物业公司出面做出赔偿。   我不评价警队同仁工作的不力,先回到案件本身来。   这个奥特曼小像,就是这对伤心的夫妻,拿着儿子在绘画班的习作,交给一位当时小有名气的制陶匠人,重现孩子的遗作。成品一共5 只,一并交给这对夫妻,抚慰他们对孩子的哀思。   匠人随后不断获得国际大奖,被誉为世界级陶艺大师,他创作的陶艺作品不计其数。   某次,他偶然翻出客人留在这儿的画稿复印件,发觉这个孩子画的奥特曼虽然技法简陋,但充满童趣,很有灵性。冥冥之中,受一种力量感召,便重新烧制一批。   由于名家高定,又是限量版,所以在手办发烧友中掀起一阵收藏浪潮。   只不过为了区隔,这些小像和原作配色略有不同,也没有编号。这都是我儿子告诉我的。   按照这个线索,我们连夜联系上陶艺大师,他欣然同意帮助警方辨认出当年伤心的夫妻——   请岛主大人不要怪罪大师,其实是我们欺骗了他。   他以为这样做,可以有助于这对父母走出多年的丧子阴霾,还表示愿意再赠送一批小像,如果他们愿意接受。   在警方提供的岛上所有工作人员和客人的照片中,他没有发现这对夫妻。毕竟九年过去,有人整容,有人减肥,还有的照片与本人差别很大。正当我们打算离开,大师竟然主动拿出一张合影,原来当年三人拍下照片……   这真是峰回路转!   第一次上岛,我确实还没摸到门路。当听说只有拖船队这一个方案时,我也就顺水推舟,让 F 岛继续漂流,将凶手困在其中。   深表歉意的是,我绝对不是有意纵容犯罪,第二位及第三位受害人的出现,并不是我要的结果。   我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不能洞穿发生在我视线不及区域的一切犯罪真相!在证据还不充分时,再优秀的警察,也需要时间调查—— 把大家留在海上漂流的“大密室”,确实是我在权衡利弊之后才作出的决策。   而且,有些犯罪,是注定发生的。   就这样,按照岛主留给世人的唯一线索,警方把握机会,找到答案。   第二次上岛,岛主的身份已经水落石出,就是这对夫妻中的一位。虽然模样并非完全一致,但稍微端详,凭我的眼力,轻松就能认出来。   此刻,人就在岛上,现在,就坐在我们中间!!!   但故事还没走到终点,大家用心表演,我也不想残忍地叫停。   如此一场豪华大戏,投资几千万,还雇用这么多演员,伴随接踵而至的凶案,这其中的原因,竟然是一场悲剧做引子——我也为人父母,想到这儿,无法对岛主恶言相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憎恶。   此刻,我的心情和牧慎先生一样。   我推断,牧慎应该是因为知道岛主悲惨的经历,才愿意来到岛上, 帮助他,甚至保护他。所以,即便我这位督察一再逼问,他也不肯出卖自己的朋友。   而且我发觉,岛主,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凶手,一切要靠证据说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吸引真凶的注意,让他把我当成杀戮的靶子。只有这样,我才能亲手扼住邪恶的手腕,最终把他送上属于他的断头台……   话说,导演,是片场最忙碌的人,对吗?   而我们辛勤的导演,也一直忙前忙后。对不对,亲爱的肉经理, 化身牛内先生的——   神秘的,岛主大人。 第四章 F 岛的最后高潮   1   肉经理笑了。当发现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自己身上时,他露出极度疲惫之后浑身彻底放松的笑容。   牧慎暗自叹一口气,无可奈何,欲言又止。   “没事,兄弟!难为你了,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肉经理朝牧慎抱拳,牧慎站起来,抱拳回礼。   外人看来,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种深厚的悲情,在无声地交换——   “我认识牧慎先生好几年,算是师兄弟。我曾在他小时候学功夫的寺庙学太极,虽然年纪比他大一点,但他排行远在我之前,是真正的师兄。慎师兄虽然早就下山,但每年都会在新年回到寺里敲钟, 拜谒众师傅,而我每年也都在寺里守岁,两人就这样结识,并成为好兄弟!”   牧慎微微闭上眼皮,正是如此。   “我的遭遇,很早便对他和盘托出,他也一直开导我。这次 F 岛的行程,他自愿帮助我,陪伴我一起度过。当然,我就是 X 先生, 枪是我的,介督察的推断完全正确。”   肉经理起身,安排几位工作人员给大家继续添水,奉上茶点。   <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他的“岛主”身份已经公布出来,但几位兼职大学生还是赶快起身,欣然按照他的吩咐做事。   这样忙碌一番,大家重新坐定,肉经理也喝上一大口土耳其红茶, 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本名,不叫牛内,想必警方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牛内”,是儿子小时候给我起的外号,刚进入小学的孩子,认字只看一边。我的本名中间有这两个偏旁。   而“肉肉”,恰好是我给儿子起的小名。所以在 F 岛上,我引导大家叫我“肉先生”“肉经理”,这都是在纪念我的孩子。   而这,也可能是我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的儿子因为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头而死,介督察已经讲过。   当天,我和妻子接完孩子放学,顺路去超市买东西,一家人正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而灾难就在我们眼前发生。我们亲眼看见,血和脑浆,喷得到处都是……   救护车没到,儿子已经在我们怀里咽气。我无法形容孩子那可怜的模样,和自己与妻子当时的悲伤,我们的世界在那一刻就彻底坍塌!   那天,我穿着一件牛仔服,对,就是牧慎先生穿来的那件,也是蜜小姐死亡时穿的,沾满儿子的鲜血。   我们只顾着抱住孩子痛哭,有围观的好心人提醒,赶快到楼顶看看,能不能抓住扔砖头的人。我于是和保安坐上电梯,冲上楼顶,那里早已没有人影儿!   我妻子当时就崩溃了,令人悲愤的是,网上还有人议论她的哭声。救护车赶到时,她也一并住进医院。   而我,忍着无法言表的悲痛,配合警察进行调查。   我们第一时间找到大厦物业,物业承认这些砖头是前些天修水塔剩下的。但水塔在顶楼的中央位置,砖头绝对不会掉下来,一定是有人移动——这基本是废话。   事发时,大厦还没有完备的监控设备,当值保安说没发现什么异常人物进出,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如果当时有监控该多好啊,警察再愚蠢,总会看屏幕吧,凶手马上就会被揪出来!   所以,F 岛不装监控,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报复” 的对象,其实是警察。   正当我们悲痛欲绝,有人看到,扔砖头的是几名小学生,就是大厦旁边的小学,我儿子也是这所学校的。   孩子死了,必须找到凶手!   得到这条线索之后,警方立刻到小学调查。然而,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警方最终给我们带回来的,却是让我们绝望至极的坏消息——几百个孩子中,竟然无法查出是谁在楼顶,干下这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几个月后,警方的调查进入停滞期。   再后来,警方又通知我们,案件最终还是定性为意外事件,物业公司同意给出赔偿……   我们不要赔偿,龟孙子才要赔偿!既然儿子不能重生,我们要的只有真相!   一方面,我要安抚妻子,陪伴她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养好身子; 另一方面,我开始一个人调查,这是我这位父亲,必须要为死去的儿子所做的事情。   我辗转找到目击证人,住在对面公寓的文小姐,她已经搬家,据说是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请大家记住这个关键点!!!   我根据文小姐提供的线索:黄背心和蓝短裤,在小学的几百名孩子中进行调查,最终锁定当时在大厦楼顶的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为了方便,我暂且称之为 a、b、c,三个男孩儿,同班同学。   我找到 a、b、c 的父母,本以为会听到道歉,然而他们却异口同声,坚决否认!   换位思考,我可以理解父母的心情,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命案!我于是找到 a、b、c 的班主任老师,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公正的答案。   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老师却避而不见,因为她已经为这三个孩子作出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她坚称事发时,正在学校不远的公园亲自给他们补习功课!   这一刻,我甚至也开始怀疑,文小姐可能看错了,我也搞错了。其实当时警方也是调查到这一环节才陷入僵局,正是这位老师的证词,让这三个恶魔孩子,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带着深深的绝望,勉强接受赔偿,我与妻子开始面对漫长的生活。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啊,文小姐曾经受到过人身安全威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曾经目睹的,并告知警方的,就是真相!   凶手和家人们惧怕真相,才会惧怕文小姐!   想明白这点,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一个人在儿子的墓碑前面呆坐三天三夜。复仇的火种,就是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我告诉儿子,等着爸爸,我一定要为你报仇,找出真凶!   于是,我躲在暗处,偷偷观察 a、b、c ;无数次,我告诉自己, 只要 a、b、c 现在是善良、懂事、内心慈悲的孩子,我就会放弃对他们的报复。可是,他们没能让我如愿——   这三个熊孩子,在随后的日子,并没有任何收敛和悔改,疯狂地野蛮生长,成为真正的恶魔!   比如 a,“黄背心”,因为家境太优越,一直欺凌比自己弱小的学生,是个有名的“学校霸王”。他做的坏事太多,父亲却在高考之前, 重金送他到海外读书。谁知他出国后变本加厉,此刻,正因藏毒蹲监狱呢!   还有 b,“蓝短裤”,表面乖巧,实际上一肚子坏水!他在父母离异的环境下成长,父亲对他百依百顺。这孩子依靠着不错的皮囊,通过网络诱骗女孩子和他交往,玩弄过后,一脚踢开。现在已经读大学, 最大的爱好就是下流偷拍,再上传到色情网站。   c呢,“小吃货”,相对来说正常一点,但也不是什么争气的货色。扔砖头事件后,养父母把他送回当初领养他的外公、外婆家。他妈妈去世较早,父亲不知所踪,他没有读大学,现在码头打工。   您说得对,奥特曼小像,是我故意留下的线索——我确实不信任警方,但内心深处,依旧渴望,会有奇迹出现。   从天而降的,不能只是灾难,还要有正义。   2   “老板,您说的在码头打工的孩子,是不是小啸?!”   又是那位“工藤新一”,他的确思维敏捷。这段时间他与小啸共事,瞬间就能建立联想。一声“老板”,是尊重和信任的昵称。肉经理慈爱地看了“下属”一眼,不置可否。   “奥特曼小像一共 5 只,所放置的房间,有特定含义吧?”裕川介问岛主。   “嗯。”牛内先生给出肯定答复,“只有 5 只,我便放在与案件直接相关的成年人的房间。” 肉经理继续讲下去——   除了观察孩子,我更是花费大量时间,暗中观察父母与老师。我恨这些害死我孩子的直接凶手!   但比起熊孩子,我更恨生育和教育他们的人。作为父亲,我知道谁才是教育失败的直接责任人!   果然,事情总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越来越糟糕,完全符合“墨菲定律”。对我而言,就是“罗森塔尔效应”。   这些熊孩子的父母和老师,更让人厌恶和憎恨!   发生命案,父母对受害者及家人没有任何悔悟,更没有教导孩子承担责任,吸取教训,反而想尽办法帮助他们忘记这件“意外”。   故意杀人,这他妈的叫意外?!   更何况,这些父母和老师,各有各的原罪——换句话,如果不是他们造成孩子畸形的家庭现状,老师自身的价值观和是非观扭曲,并错误地“言传身教”,这三个熊孩子,也不至于邪恶到这种程度!   熊孩子,熊父母,熊老师!   他们侮辱熊这种本性善良的动物,就是一屋子彻头彻尾的浑蛋! 此时,我的人生没有其他目标,只有血淋淋的复仇!   杀人有罪,如果被发现,我必须以命偿命。我也有过纠结,拼命在给这些成年人找出不死的理由,也是在给自己找出生路,但是,我说服不了自己。   一想到儿子的小脑袋,像西瓜一样被砸烂,我就生无可恋。所以杀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我最初的计划就是:先杀死 a、b、c 的父母和老师,再杀死那些小害虫,a、b、c……   听到这里,阅览室里的所有人脸色大变,有人冷汗直流,薇小姐甚至不小心打破了茶杯——凶手,就这样露出可怕的真面目!   原来人前和善的肉经理,才是真正的恶魔化身。   肉经理好似完全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任何人,裕川介督察也要求他先讲完,于是“岛主”继续——   这里要补充,妻子的伯伯去世,给我们留下一笔数额庞大的遗产。这是我一直追查案件真相的经费,也是 F 岛得以修建和运营的费用。   F 岛,本来是为我妻子建的。   儿子去世,妻子极度悲伤,我们没有太多亲人,新年的时候孤苦伶仃,尤其凄凉。头两年,我们躲到海外,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为了远离伤心地。   后来,新年的时候我要到寺庙里,妻子便和友人们继续旅行。但是妻子总念叨,如果有个地方,能和陌生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就好了。   因为都是陌生人,没人怜悯我们,没人问来问去,也没有人小心翼翼,生怕触动我们的伤疤。   而且,新年一个人过的人,怕是都有伤心往事和难言之隐吧!这些人在一起,彼此可能会更加理解和体谅对方。   妻子于是想起儿子的创意——   对!新年嘉年华,其实是肉肉的创意,虽然他只有几岁,却已经非常善良懂事。   有一年除夕,我带他去超市买食物,遇见一位年纪很大的流浪汉,缩在超市门口乞讨。儿子好奇地望着他,问我他为什么还不回家过年。   当我告诉他,并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拥有家和家人,也不是每个人在除夕之夜都能享受团圆,肉肉没说话。   几天后,儿子告诉我:他希望长大有钱了,可以修一座岛,名字叫福岛。   这座岛每逢新年都要举办盛大的嘉年华,让每个孤独的人,都能在这里度过新年。   我问他,为什么叫福岛? 他说,就是幸福的岛。   我又问,那为什么要在岛上?   他回答,陆地在新年的时候很热闹,为了让这些孤独的人不难受, 干脆到海里的岛上去。在海里,他们自由自在,也会忘记发生在陆地上的烦恼。   所以,我们今天身处的 F 岛,是我儿子的夙愿——建造一个身体和心灵的港湾,给孤独的人以慰藉。   F 岛,福岛,基本是按照我儿子的一幅画来重现的。   红色是新年嘉年华唯一的主色调,在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 都很难看到这么丰富的红色系列。肉肉认为,红色代表温暖,孤独的人最需要。担心枯燥,孩子又用黄色和蓝色作为装饰。   因为他年纪还小,画艺也不精,还不会色彩的调和,所以都是使用高饱和度的原色。他想画出美丽的城堡供大家居住,可画不好,就想出干脆用集装箱作房子的点子。   岛上有各种设施和娱乐,都是肉肉想象的。沙地是大家一起玩沙子的,草坪是用来玩老鹰抓小鸡的。他特别喜欢看书,喜欢摆扑克牌,讨厌大人聚在一起乌烟瘴气地玩麻将,周末经常陪我到健身房玩跑步机。他自己喜欢玩水,喜欢跟着大人出海捕鱼,高尔夫也会打练习杆……   我完全照搬他的画,最后,这里就成为 F 岛——用我儿子的岛, 为他的死做祭奠,这应该就是完满吧。   说到这里,牛内先生终于流下眼泪……   整个阅览室一片安静,有人也在默默陪伴他悲伤。   为了 F 岛和这次嘉年华,我计划和筹备整整五年。   把主角们聚集到 F 岛这个舞台上,我花了不少心思,但也不算困难。只要诱惑得当,猎物就会上钩。我不打算赘述这个过程,喏, 大家已经在这里。   我也伪造了现在的身份,减肥塑身,面部微整容。我在小诊所做的手术,确保不被医疗数据库捕获。我甚至贿赂警务人员,逐条伪造警务大数据库里牛内先生的信息,从出生、婚姻到职业履历,统统都是假的。我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   这都是被逼的!   我曾经有过安宁美好的生活,但却被 9 年前的那个傍晚撕裂!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已经不重要……   一边建岛,一边继续调查,竟然又被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当初在楼顶丢砖头的,并非只有三个人,而是四个!   原来一直有位神秘的“d”存在!   只是因为文小姐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其中的三人。   这是几年之后,富有正义感的文小姐主动找到我,告知我的信息, 是当初在她家里帮忙的月嫂看到的!   本来月嫂在文小姐的孩子满月就已离开,谁知前段时间竟然在街头偶遇。两位女士聊起文小姐的孩子,月嫂无意中说起,她当时其实也看到了对面顶楼的情况,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女的。   文小姐一再追问月嫂是否看清楚,她说绝对没错。也就是说,神秘的 d,是个小学生,女孩儿!   这条信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月嫂说她看到,就是这个小女孩儿趴在楼顶边缘,扔下一块砖头……   因为怕给自己惹麻烦,当时她没讲出来。但这么多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3   岛上传来一阵阵海鸟的鸣叫,声音很像家养的大白鹅驱赶潜入院子里的不速之客。这才把阅览室一众失魂落魄的“木偶”,唤回现实世界。   肉经理一轮轮过山车般的讲述,信息量太大,夹叙夹议,也有抒情,全部消化很耗费脑力和精力。讲述者眼神越发迷离,听者也已经陷入某种类似梦境的幻觉之中。   突然!   呵呵,原谅“突然”吧。一直坐在椅子上,已经半晌没出声的糖小姐栽倒,径直摔在地板上!   这又把大家吓一跳。   扶起糖小姐,岛上的医生马上帮她检查,捏人中,还好,只是低血糖。这几天她没有好好吃饭,睡眠也不足,喝点糖水休息一下即可。   有工作人员帮忙端来加糖的温水,给虚弱的女士喂下去,不一会儿,红润渐渐回到糖小姐的脸上。   而阅览室的众人,也借着这个机会,站起来活动身子骨,喝喝茶, 甚至聊聊天。   只有几个人坐着没动,裕川介用余光看他们,暗笑。“身体不舒服,我想先回去,可以吗?”   糖小姐楚楚可怜,裕川介小声征求医生的意见,摇摇头,对方表示没有大碍。   “本来,我把您的戏份安排到后半场,但看来您比较心急,身体也没问题,要么我们就先来您的情节,等演完您再回去。”   “什么演来演去?我可不是群众演员啊!”   糖小姐见离开无望,顿时又恢复之前的精神头,这变脸速度之快, 连医生都咋舌——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到装病装得如此出神入化的!   “糖小姐,您原来当过小学老师吧,‘主演’班主任那种?”裕川介直来直去,又带着一点调侃。   “什么意思?!”   “您就是刚才肉经理提到的,为熊孩子们作证的班主任老师吧?” 叶警官补充,挥挥手中的 A4 纸,“其实我们早就查出来,您与蜜小姐的真实身份。”   “当过又怎么样?难道我就是凶手吗?!”   “您别激动。”叶警官温柔地摆出笑容,“我们没有恶意,其实是在帮您。您不是一直在说,想要找出杀害蜜小姐的真凶吗?”   “这……”   见糖小姐还在犹豫,叶警官正色道:“关于你们姐妹的故事,我们都已经查清楚。肉经理可以替你们讲述,我们警方也可以,请你自己讲,是给你留有一点脸面,你还没意识到吗?!”   糖小姐还想回嘴,突然与肉经理的目光相遇——   怒火,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燃烧出来!这火苗瞬间就变成火堆,甚至火山,朝眼前的仇人喷射。糖小姐的那点傲慢气焰,被瞬间吞噬。   “好吧,当年的事件也改变了我们姐妹的人生轨迹,我们也是受害者。”   糖小姐把精心染护过的暗紫色头发向后一甩,满肚子委屈。“受害者,你们对警方作伪证,还是受害者?”   “我们是有苦衷的,是孩子家长来哀求我们的!”   “纯属胡说,是你们伸手向这些家长要钱,主动包庇杀人犯吧?   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肉经理一脸鄙夷,“这些孩子的老师,被称为‘蜜糖小姐’,多么甜美的名字啊,却是肮脏至极的货色!”   “等等,怎么叫蜜糖呢?究竟是蜜小姐,还是糖小姐?”“工藤新一”又开问。   “让她自己回答吧!”   肉经理厉声呵斥,糖小姐短暂沉默,见警察在场,只能照实回答:   “虽然没有新意,但我们一直在互相扮演,从小就开始。”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对别人没有意思,对我们有。你们不是双胞胎,不明白我们的心情。虽然是双胞胎,但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应该有准确的名字,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可我们没有,我们被弄混了。我们故意互相扮演,开始是为了捉弄父母和周围的人,慢慢地就成为习惯了。习惯扮演对方,定期或不定期就变成对方。而不管我们成为哪个角色,我们都扮演得游刃有余。”   “只是为了,捉弄别人?”   “对,玩弄社会。”   自家也有姐妹的叶警官听着这荒诞又认真的理由,放下手中的钢笔,忍不住苦笑。   “所以,你们都是孩子们的班主任?”   “对,叫蜜糖老师。”   “按理说,你们是老师,死去的孩子也是自己所在学校的,虽然不是一个班级,但起码要有一点职业操守,或者说做人的良知,绝对不应该作伪证!”   裕川介正襟危坐,严厉斥责。面对大是大非,不能含含糊糊,立场一定要坚定、坚决!!!   一直沉浸在案情之中的“工藤新一”双手抱肩,也气鼓鼓地瞪着糖小姐。瞧他这正义感爆棚的模样,裕川介暗自得意——   看来,请几位兼职大学生作为今晚推理秀的“群演”,是明智之举。他们的存在不仅为揪出真凶的过程提供缓冲,也打破了经常没人接话的冷场。更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还有“彩蛋”,乱入一位酷似高中生名侦探的角色。   “我讲了,她们是为了钱!”肉经理抢过话头:“当年所谓的蜜糖小姐刚毕业,是青春靓丽的女士,但却爱慕虚荣。除了自己班级的孩子和家长们知道,连隔壁班的也有耳闻,蜜糖嫌贫爱富,不干不净, 想尽办法逼着孩子们送礼物!”   “你在诽谤……”糖小姐嘴唇发抖。   肉经理冷笑:“你们不是有句名言嘛:孩子虽然一样,但孩子的父母不一样!”   “我呸!这是为人师表能说出的话吗?!”   阅览室嘘声又起,有人甚至想朝糖小姐吐口水才解恨!   “我也来说说吧。”   好半天没出声的另外一位女士,终于“苏醒”过来。是夕小姐。   裕川介和叶警官交换眼神,瞧瞧肉经理,他的眉毛又拧紧一层。   “我自报家门吧,因为我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奥特曼小像。你们早晚要审问我,而且我相信,你们对我的底细清清楚楚,我也没什么能再隐瞒的。”   夕小姐站起来,用右肩蹭蹭脸颊,这姿态不乏妩媚,但此刻没人关注这些。   “我,是你们口中的小 b,‘蓝短裤’的妈妈。我刚才听得很明白。”   “哇!”   又是惊讶的呼声,咱们的“工藤新一”带头,这群孩子们现场看这场精彩大戏,就差挥舞荧光棒了。   夕小姐叹气,头垂着:   “正如肉经理所言,我也有不可饶恕的原罪——十九岁就生下儿子,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怎么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离婚之后儿子判给他爸,那时他才三岁,我很少能见到他。他读书起,我一次也没到过学校,并不是孩子爸爸不准,是我自己不争气。今晚,我一直在深深的愧疚中,我觉得很对不起肉经理!真的,作为熊孩子的母亲, 我生下他,却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对孩子犯下的罪孽负直接责任, 实在没有脸面站在您面前……”   说话间,夕小姐跪下,把头用力磕在地板上,一下,两下,三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想象。不过,却没有人站起来搀扶她。最后还是肉经理示意请叶警官帮忙,满脸是泪的夕小姐,这才重回座位。   夕小姐吸吸鼻子,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擤掉鼻涕,在右臂的掩护下,偷偷擦在裙子上:   事情发生之后,孩子爸爸找到我,商量怎么解决,我也没有主意。说心里话,我觉得这事儿隐瞒是不可能的,不如实话实说,找警   方自首。毕竟孩子未成年,最多是教育改造一下。如果放任自流,儿子已经开始叛逆,三天两头惹祸,今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这次痛定思痛,好好做人,坏事也许还能变成好事。   天地良心,我真是这样想啊!   可惜我不是称职的妈妈,在孩子教育问题上,没有决定权。   这时,孩子爸爸接到一个电话,是另一位孩子家长,做生意的, 很有钱,找我们商量,希望一起“努力”,度过这个“重大危机”——   这个努力,就是出钱。   对方建议我们每家出 30 万,贿赂班主任老师,就说孩子们和她一起在公园补习。   我当时就反对,因为这是作伪证啊,我们可能会犯罪,甚至坐牢, 而且老师也未必答应。但孩子爸爸说,这位家长拍着胸脯保证,他可以“搞定”老师,我们只要出钱就行。   为了孩子,万般无奈,我们还是同意了……   “所以说,我们是被‘搞定’的,被逼迫的,这就是我们的苦衷!” 糖小姐跳起来大叫,“这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从本质来说,是天壤之别!”   她竟然还在这时候甩成语。   4   “那你们,还是收了钱吧?!”   夕小姐也站起来,同性之间果然很容易吵架,再加上这俩女人彼此早就看不顺眼,正好借机发泄出来。   “放屁! X 你娘!”   糖小姐满嘴脏话,斜着半边脸,近距离指着夕小姐的鼻子,就像江湖小混混一样,“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收钱?你们的钱,凭什么就说给了我们?!”   “少用你的脏手指我,没给你们,我们给的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夕小姐毫无惧色,一把打掉眼前的手指。个头虽然没有对方高,   但也全面进入开战状态。   “自己的孩子杀人,反倒怪罪起老师,真是岂有此理!”“你们这种人也配叫老师,不是你们收钱作伪证,也没有现在 F岛这档子事!你的姐妹完全死有余辜,活该!”   听到自己和姐妹被骂,网红糖小姐彻底发狂。冲上来,一只手劈头盖脸就扇夕小姐耳光,另一只手揪住头发,死命往怀里扯!   夕小姐更不是“盖”的,虽然身材矮小,但胜在灵活,明显是练家子,反手就抠对手的鼻孔,锋利的指甲专门攻击对方“吃饭的家伙”。   糖小姐的脸颊被狠狠抓伤,红色的伤痕,就像被皮鞭抽过,马上就渗出血来!   完蛋,这次真的破相啦!   脸蛋儿受伤,可把糖小姐彻底惹毛。海带腰女人“嗷”的一声扑到夕小姐身上,两人应声摔倒。顾不上哪里疼,马上,就像两条蛇缠斗在一起。   可惜啊,这两人打得热火朝天,还是没人拉架。   一屋子看客,各怀心事,谁也不肯挪动尊臀,有人还故意跷起二郎腿,咧嘴看这场热闹猴戏。   牧慎倒是有出手的意思,可惜腰椎间盘突出,这场打斗没有给现场这位“专业人士”一次施展拳脚的机会。叶警官暗想:如果牧慎“参战”,他究竟会帮哪边呢?   等两人实在打不出什么花样,只是彼此抱住对方的脑袋趴在地上,裕川介和叶警官才一人拖一个,边劝解边呵斥,把两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拉扯到旁边。   “你们,真的没收钱?”   肉经理不动声色,瞥一眼坐在地板上,上下气已经连不上的糖小姐。   “我没收,蜜也没有。”   糖小姐用手捋着头发,检查“战役”过后的脱发情况,“这件事发生后,校长还是劝退了我们,当然他不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反正蜜糖小姐需要滚蛋!失业差不多两年,我们才当上网络主播。我相信蜜没收钱,否则就不会抛头露面,她并不喜欢这个职业。”   裕川介微微一笑,露出“这下可有趣啦”的表情。   “那你猜猜,这笔钱到哪儿去了?” “ 天哪!”糖小姐突然惊叫,“会不会,被汝先生扣下啦?!”“你说谁?”裕川介故意反问。“ 老汝,我说的是汝先生,会不会是他贪污啦?”“汝先生,也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吗?”“ 工藤新一”又跳出来问话,他已经主动换坐到叶警官身边,一边看她记笔记,一边帮忙梳理案情。这孩子偷着告诉女警,自己是学理论物理的——难怪啊,一枚理工直男癌患者。   “他当然关键啦,他就是你们说的小 a‘黄背心’的爸爸呀!”   已经没人惊呼,大家这一晚上“见多识广”,只剩撇嘴的份儿。裕川介暗喜,众神,就快全部归位。   “所以,就是这个王八蛋召集我们筹钱,自己把钱昧下来,再逼着物业公司给受害者家属赔偿?”   夕小姐的呼吸也平复下来,整理长裙坐回椅子上,众人则统一做“恍然大悟”状。   “这种人真是该死啊,自己儿子作孽,老子非但不出钱,还反而赚一笔,这是什么样的奸商啊!”   “还真有这等人渣存在?!” “死有余辜!”   ……   “如果没有收钱,你们为什么作伪证?”叶警官叫停窃窃私语,又问糖小姐。   “老汝当初威胁我们。”   “哪方面?”   “我们的把柄。”   双胞胎中间还活着的这位,没什么再需要隐瞒,“老汝确实很狡猾。几次家长会的短暂接触,他竟然发觉蜜糖小姐是两个人扮演!我们被他彻底揭穿,因为其中一人没有教师资格证,汝先生威胁要告发我们。他是有钱人,认识好几位校董,事情如果捅出来,开除我们易如反掌,我们只好答应作伪证。”   “就这么容易?”   “确实不难,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公园没有监控,警方就没有再追问。”   “你们玷污了教师这个无比神圣的职业!”叶警官放下手中的记录笔,正色道,“可结果,你们不还是被开除了吗?”   “但当时,我们还是想保住饭碗……”   “看来,不管有没有资格证,你们两位都没有资格成为教师!” 叶警官怒斥道。   “话说,糖小姐,为什么您和蜜小姐与汝先生一起来参加嘉年华? 这虽然是肉经理这位岛主设的局,但当年汝先生威胁你们作伪证,为什么现在还和他搅和在一起?”裕川介继续发问。   “你们已经失业,应该没什么害怕的吧?”有人帮忙补充。   “当年被开除,没怀疑是汝先生背后做手脚吗?毕竟他认识那么多校董。”说话的是“工藤新一”。   半截眉毛的素颜网红叹气:“这就是我们倒霉,被冤孽缠身!当年我们也怀疑过老汝,但苦于没有证据,大家就各奔东西。两年前重遇,他被我们的容貌惊艳,我们姐妹同时做过整容手术,比之前更会打扮。他立刻提出要我们做他的情人,我们断然拒绝,可他又开始威胁……”   “你们还有把柄吗?”   “ 这次,他恰好是网络平台的股东,我们不就范,他就会雪藏我们,还要在互联网全面封杀,断掉我们的财路,毁掉我们的生计。更重要的是,他又拿当初作伪证说事,威胁要曝光我们的负面,让我们身败名裂……”   “你们同时成为汝先生的情人?”   “是的。”   “就这么简单?” “还要多复杂!”   神探收起笑容,这样浅薄的笑料,笑一秒都是多余。   “刚才夕小姐已经下跪,向受害者的父亲真诚道歉。请问,现在他就坐在你面前,你想对他说点什么?”   是叶警官,仔细听,会发觉她的声音颤抖,看得出她在强烈地压抑着内心的愤慨。   糖小姐面无表情,沉默数秒,在众人渴盼的目光里—— 摇摇头。   5   牧慎嚎叫一声,双手用力地砸向面前的小书桌,“咔吧”一声,桌面断裂!接着,他铆足全部力量,朝自己的胸口狠狠砸下来!   看得出,这个男人,已经临近爆发的边缘。   他想打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这种不配为人的货色,都要用他从小在寺庙学到的各种招式,暴风骤雨地干一场!   此时的牧慎就像一只困兽,不能逃出理智的笼子,只能撕咬自己的尾巴。反倒是他的兄弟,肉经理,摇摇头,眼神里空空如也。   牧慎冲出阅览室,在夜空之下,失声痛哭起来。没人阻拦他,叶警官走到身后,陪他站在黑暗之中。   大家都明白,牧慎是为谁而哭,便一起用最寒冷、最痛恨的目光, 齐齐射向这个万恶的糖小姐。   这目光里仿佛有千万把钢刀,恨不得把这女人凌迟处死! “你们这样看我干吗?你们要恨的,是那个扔砖头的人!”   糖小姐梗着脖子,依然强词夺理,“当年不是我们动手杀人吧?你们不恨凶手,反而怪罪我们?!”   “人渣,我多亏没遇到你这种老师!”大学生“工藤新一”站起来, 狠狠啐一口。   见众人不依不饶,糖小姐把桌上的玻璃红茶杯一抹手,全摔到地板上,对着肉经理吼道:“你现在满意了吧?让大家都对着我来!我看你是有毛病吧,弄这么个该死的岛,把我们骗上来,你还杀了这么多人,我要你给我的蜜蜜偿命!!!”   “别这么嚣张!”裕川介用手指点,“再怎么样,你们也算帮凶!”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姐妹已经死了,还要怎么样?!”糖小姐终于又哭出来,好像受到天大的委屈,“你们有工夫集体挤对我,却不找杀人凶手,你们还是警察吗?我要投诉你们!”   “别碰我的底线,别找揍!”   裕川介终于发怒,断喝一声,把手中握着的茶杯也用力一摔。碎片四溅,眼前这女人才停止撒泼。   “审问”还要继续,真相等待揭示,不能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裕川介强忍伤口刺痛,用相对温和的声音作为紧张气氛的调剂, 这才转向正弯腰捡拾地上玻璃碴的肉经理:“你后来找到证据,证明小 d 是杀害肉肉的真凶吗?”   “没有,我没法证明。”   “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知道。”   “你恨她吗?”   肉经理把玻璃碴妥帖地扔入垃圾桶,又把薇小姐鞋底下一块可能会扎伤她脚趾的碎块捡出来,这才坐好,面色平静地回答: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从这一刻起,我相信 a、b、c 的父母没有撒谎,a、b、c 没有杀害我的儿子,可恨的是这个小 d !当然这些孩子在楼顶,也难辞其咎。”   “也包括作伪证的老师。”可爱的“工藤新一”不依不饶,又插话, “一群浑蛋!”   “那你想过杀人吗?”   裕川介问得直接,肉经理回答也干脆:   “我想过,我希望把所有与我儿子的死有关的人,包括愚蠢的警察们,统统作为殉葬品!但理智最终告诫我要找出真凶,就是丢下那块致命砖头的人。只需要一个祭品,我们彼此之间做个了断即可。”   “这就是你举办这次嘉年华的目的?杀一个人?”   肉经理绅士般摇头:   杀人,并不是我与牧慎先生的最初计划,但一具尸体,却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房间!   我们不知道是哪里跑偏了,但肯定出了问题。那一刻,我确实有一丝犹豫,打算就这样放弃。   但马上我就提醒自己,这么漫长的等待和筹备,不能因为一桩凶案就改变主意。更何况死的人,是我同样痛恨的小学老师,管她是蜜还是糖,我必须找出真相!   正如您所说,我确实雇用了一批演员。   我告知大家,F 岛是个大型摄影棚,我们在拍一部电影,真实场景,本色出演。大家按照既定的剧本演出,不管出现任何情节,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们也只可以听我一个人,就是总导演的指挥。   我不喊停,大家就一直演。   就这样,虽然岛上发生凶案,也有警察上岛,但对于群众演员来说,这只是故事里的情节。“死人”是由演员扮演的,甚至您,介督察一行也是同行扮演,所以他们依然按照我给的剧本表演。   此外,我找的这些演员,虽然是群演,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演员——   每个人都有相对正当的职业,要么喜爱表演,要么曾经偶然出现在某部影片。演员是他们的履历表中不会体现的部分,我也请警界朋友帮忙,确保每个人的信息都查不出漏洞。   最后,牧慎师兄出马,穿上我的牛仔外套,在客人之中观察大家的反应。   这外套沾染我儿子的血,就是他灵魂附着的最后载体,我也希望他能亲临自己心心念念的“福岛”,看看嘉年华的热闹情景。   因果循环,蜜小姐对这件外套感兴趣,竟然来讨要!牧慎征求我的意见,我决定送给她。   肉肉那么善良,他不会说“不”,他一定会这样成全别人……   裕川介知道,肉经理这里暂时挖得差不多,便伸出右手,放在他眼前:   “话说,那玩意儿,也应该交出来了吧?” “什么?”肉经理明显故意装傻。   “遥控器。”裕川介语气轻松,“就是‘嘭’的一声,能使整个岛被炸掉的那种。”   听到这话,一众大学生跳起来,“天啊,还有这鬼玩意儿!”   “抱歉,被我弄丢了……”   岛主垂头丧气。这答案却好似完全在裕川介的预料之中,他把手抽回来,笑盈盈的:   “你跟踪、偷窥薇小姐,趁她生病去翻她的行李,也没找到吧?” 肉经理的脸红了。   “为什么趁薇小姐在房间的时候翻行李呢,这样不就被她发现了吗?”叶警官不解。“薇小姐高度近视,躺在床上睡觉的人不会戴眼镜,所以她基本看不清。肉经理肯定是白天已经翻过,但没找到,估计她一直带在身上,只能趁她脱掉衣服的时候铤而走险。”裕川介给小姨子解惑。   “她如果喊人,怎么办?”   “她不会的。”裕川介代为回答。   “薇小姐说闻到一股塑料味,是什么?”“ 是化装晚会道具服的劣质材料发出的味道,衣服脱掉,也会沾在身上。”   “为什么只翻薇小姐的行李呢?”又是“工藤新一”。“难道……”另一位男生用胳臂杵杵同学,“是因为小薇身材好,肉经理要吃她豆腐?”   “别瞎说,你以为肉经理是你呀,他就不是这种人!”   裕川介知道众人全部云里雾里,这些孩子越扯越乱,便大声笑起来——   朋友们啊!   浮岛,最大的灾难是什么?是沉没啊!   F 岛是气垫支撑的小岛,如果在气垫上设置遥控引爆装置,我们所有人都有可能随时喂鲨鱼。   这就是我们神秘的岛主大人,精心准备的另一个礼物!   岛上没有监控,是为了让大家尽情表演,也报复岛主眼里愚蠢的警察。   织网里有监控,是怕大家随意进出小岛,让大家都困在这个巨大的密室。   但大家不知道吧,就在我们的脚下,大型气垫的下方密布爆炸物, 那里是监控的死角!   “你想炸死我们?!”有人大喊。   肉经理拼命摆手:“我从没这样想过!只是,如果没有找到真凶,等大家都下岛,我就会引爆小岛,和它一起去见我儿子……”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看好?你想我们一起死吗?!”糖小姐也转头质问,“刚才的爆炸和停电,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刚才已经说过,遥控器早就丢啦。”   “还想狡辩,就是你这个浑蛋岛主,想让我们给你儿子陪葬!”   “你也忒狠毒,刚才又说只找一个真凶,现在让上百人陪你一起死!”   得,糖小姐和夕小姐跳入一个战壕,又开始像海鸟抢食一般, 调转枪头轮流朝肉经理开火。夕小姐已忘记刚才磕头道歉的那个茬儿了。   “是你逼我的!”   牛内先生指着某人,脸却朝着大家:   通过接近 a、b、c,我逐渐套出小 d 的真实身份,作为嘉年华最重要的主角,她也来到了现场——为了亲自找到答案,我一直把她放在最接近我的地方。可惜,我已经等不到这一刻。   对,她就是我们的,薇,小,姐。   美丽的薇小姐,毫不起眼的兼职大学生,我们的终极大 BOSS, 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小 d,就是你吧?!   你就是当年用砖头砸死同学的,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吧?!   6   “你有神经病吧?我没有拿走你的遥控器,是小啸干的!”   丰腴的护理专业学生薇小姐,忽地站起来,大喊大叫,但马上就蔫儿下来,可怜巴巴地哽咽——   “太欺负人啦,为什么要怪我?什么事情都怪我呀!”   “好好说,先别激动。”叶警官扶住女孩儿的肩膀,请她坐好。   “小啸发现你有一个奇怪的遥控器,鬼鬼祟祟地藏在小仓库地板   下面,正好被他撞见。他认为这东西很重要就偷过来,让我帮他保管。我当然拒绝,巴掌大的小岛,我怎么保管?再说,如果被你发现,你不会掐死我吗?”   “可小啸告诉我,遥控器是被你偷走的。”   “他告诉你,你就信呀!”薇小姐抹着成串的眼泪,嘴瘪得像只鸭子,“你就没有一点判断力,谁的话你都信?别人说我是小 d,你就千方百计把我骗来,想趁机杀我是吧?!”   “文小姐的月嫂,看见是你丢的砖头。”   肉经理语气平和,就像平日里工作中一样。   “她看到了,就确定是我丢的,证据呢?就凭她一双眼睛?如果她看错了,我岂不是白白背上天大的冤屈!如果小啸活着,我一定好好问问他,为什么给我扣屎盆子?!”   薇小姐几乎是在吼叫,唾沫挂在嘴角,她倔强地用制服袖口一擦, 大颗的眼泪又往下掉。一直在溜话边儿的“工藤新一”也不吱声,看他的眼神,充满对女大学生的同情。   “小啸已经死了,无法和你对质。”裕川介按住伤口,望着眼前的孩子。   “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别赖我!”   薇小姐揩净眼泪,一屁股坐回椅子,“工藤新一”偷偷给她递张纸巾。   “刚才的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肉经理转身问裕川介,“我一直纳闷,如果按下遥控器,应该是整个岛的气垫同时爆炸,但据说刚刚只是其中一小块……”   裕川介抱拳:“实在对不起,各位,看来我也只能坦白。刚才的爆炸是我的同仁在水下排查时,不小心引爆其中一个,才制造的意外事故。”   “原来是警方害的呀,那就不能随便赖别人。”   “工藤新一”有点不悦,从薇小姐被指责,他的立场迅速发生变化。看来,他能不能胜任扮演“名侦探”的重任,还需要接下来深入考察。   薇小姐对自己的“盟友”,报以娇羞又柔弱的一个微笑。   “您把薇小姐和小啸留在身边,从招募到培训,一直到岛上,就像左膀右臂,您还发现了什么?”叶警官问有些尴尬的肉经理,眼前的局面,必须也只能由警方掌控。   “没有,或者说没来得及。原预想的是一周时间慢慢调查,谁知道第一天就发生命案,打乱了原来的节奏。”   比起遗憾,肉经理的语气竟然充满自责。   “请问薇小姐,你说自己不是丢砖头的凶手,但九年前,你是否参与了这起事件呢?”   裕川介冷不防把问题丢给正和“支持者”耳语的女大学生。   “我没有参与。”   薇小姐淡淡回答,身子紧紧靠着男同学,与他交换着肉体的温度。   “汝先生的儿子、夕小姐的儿子,都亲口证实,你当时和他们一起在楼顶。”牛内先生,也就是肉经理直视这位小 d 女士,“我虽然还没来得及问小啸,但我相信,我将得到同样的答案。”   “他们记错了,冤枉我。”   “都记错?一起冤枉你?”肉经理的额头被阴霾彻底笼罩,“介督察和叶警官都在,你知道对警察撒谎的后果吗?”   身着红色紧身制服的女大学生满不在乎:“这是法治社会,警察也不是万能的,你想吓唬谁?拿出证据来!”   肉经理目光犀利:“你们的多位同班同学都证实,你们四个人是好朋友,又住在附近,每天都是结伴回家。事发当天,你们就是一起走出校门的!”   “一起出校门,不代表一起上楼顶。虽然时隔这么多年,我确实不记得那天有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半路上我自行离开。”   “不见棺材不落泪!”   看来,对于今天的终极对质,受害人父亲也是早有准备,“这么多人证,你都公然否认,我还有一件重要物证!当然,如你所说,时隔多年,我无法把它带到这里。”   “什么玩意儿?!”   “一根啃一半的烤玉米棒。”   薇小姐听到这里,眼球轻微转动,但马上又摆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那天在楼顶,警方找到一根啃一半的玉米棒,就扔在砖头堆附   近。简单化验残留唾液,发现是一位女性吃的。由于目击证人看到的是三个男孩儿,玉米棒就被认为与本案无关。”   “真是愚蠢的警察!”   叶警官听到这里,朝姐夫小声抱怨。   “玉米棒?”糖小姐忽然反应过来,“难道,小薇,是‘吃货娃’?!”吃货娃?   大家都想起来,根据目击证人文小姐的描述,肉经理前面确实提到三个男孩儿的代号,分别是黄背心、蓝短裤和吃货娃。   黄背心小 a 是汝先生的儿子,蓝短裤小 b 是夕小姐的儿子,警方一直默认吃货娃小 c 就是小啸,但是今天看来,又错啦!   肉经理知道是时候说出实情:“当年,薇小姐一直是短发,同学们都叫她假小子,小学校服男女同款,所以文小姐误以为薇小姐也是男孩儿。”   “你怎么肯定是我啃的玉米?比对 DNA 啦?” 护理专业学生薇小姐,可不好糊弄!   “没有,因为我无法接触证物,警方后面已经销毁,毕竟玉米棒也容易腐烂。但是!”肉经理斜着眼睛看着当年的吃货娃,“警方放弃,我可没有!我知道我家公寓旁边只有一个男人每天傍晚摆摊卖烤玉米,我就找他调查。”   这下子,旁人再看薇小姐,她的表情已经变得不太自然。   “可惜这老板极其胆小,警方已经问过他玉米棒的事儿,他怕惹麻烦,什么都不肯说,还把我轰走!但我不会放弃,我磨了他两个月, 把他每天的烤玉米全部买下来,最后,他才告诉我——他记得,当时确实有四个小学生一起买玉米,不过却只有一个短发女孩儿买了一根,钱还是其他男孩儿出的。大家叫她,小薇。”   咬着嘴唇,沉思起码一分钟,薇小姐露出不屑的笑容:   “好吧,即便我当天在楼顶能怎么样?谁又能证明,就是我扔的砖头?就凭这三个浑小子的话?!那我还说是他们串通好,一起把责任推给我呢!”   又是过山车式的变化,让众人不禁皱起眉头,“工藤新一”也彻底迷惑——不知道此刻贴着自己身体的,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7   风,从集装箱阅览室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因露台的门形成穿堂风。开始,还是惬意的微风,接着是凉飕飕刮汗的小风,不知不觉间,竟然变成猛地灌进房间的大风!   书架上几本竖着摆放的杂志没有依附,轰然倒下,惊得人汗毛竖立。   “变天了吗?”   叶警官快步跑到门口,只见天空已经看不见一颗星星,乌云就在头顶。再望海面,一片黑黢黢的,海浪卷起一米多高,拍打着小岛四周的橡胶衬垫,已经开始有海水倒灌进来!   “肉经理,请速到主控室!”   对讲机呼叫,岛主肉经理请示裕川介督察,经警方同意,“推理秀”暂停。   肉经理带着几位男大学生,包括“工藤新一”,冲出阅览室。其他人没有得到许可,还是要在原地待命。   风越来越紧,浪越来越急,豆大的雨点也掉下来,小岛开始剧烈颠簸!   三层集装箱建筑摇摇晃晃,发出钝物碰撞和摩擦的响声。不知什么物件,被大风刮到天上,“嗖”的一声便脱离浮岛,被黑暗彻底吞没……   这些声音,出现在此刻深海的夜晚,就像海怪的嘶吼,叫人毛骨悚然!   没人再说话,除了死死地把身子依附在椅背上,就是内心暗自祈祷。   F 岛的宁静和美妙,就像上个世纪的美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强烈风雨,击打得粉身碎骨。   肉经理浑身湿透,跑回阅览室,上气不接下气:   “介督察,大事不好!这场暴风雨的强度超出预警,岛上开始积水,如果海浪再大一点,小岛随时都会倾覆,大家赶快撤离吧!”   裕川介紧闭嘴唇,一声不吭。   “快跑吧,我们不想死!”有人开始带着哭腔喊叫。“不!”   裕川介猛地起身,伸出双手,拦住所有人—— 现在,大家都不能离开 F 岛!   这么大的风浪,就算穿上救生衣,跳上救生艇,能不能获救还是两说。   一直为我们护航的两艘船为躲避风暴,已加速向安全区域撤离。我们现在跳到海里,没人救援,不是更加危险?!   “那怎么办,等死吗?”夕小姐瑟瑟发抖。“等一下!”裕川介突然想起,“牛内先生,您不是说 F 岛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变成一艘船吗?!”   F 船!   肉经理一拍大腿,我真是要命,怎么忘记还有这个操作!!!   说话间,赶快掏出对讲机,与正在主控室的工程师联系,自己也飞身跑回去。   又经过漫长的几分钟,在一片沉默之中,齿轮啮合的声音响起。先是啪啪啪的微小响动,好像有小偷撬门别锁,接着又变成一连串的咔哒咔哒。   这声音和之前的钝响不一样,十分富有韵律,仿佛有人从金属箱子的小孔,拔出长长的铁链。   可这冗长的铁链啊,拔呀拔,拔也拔不到尽头……   正当听众昏昏欲睡,又传来铁板碰撞的巨响,然后是卡钩连接的声响,最终,一切平静下来。   小岛的颠簸也随之减轻,众人走出阅览室,被眼前的情景再次惊呆——   转眼间,F 岛的四周已经树立起一人多高的铁板,F 岛真的变身为 F 船啦!   风暴虽然并未减弱,但浮岛危机暂时解除。肉经理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带着几位男大学生回到阅览室。“工藤新一”上衣湿透,刘海儿趴在额头,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热茶倒进晶莹透明的玻璃杯,水果、点心放在带优雅花纹的瓷盘里,重新摆到阅览室的圆形书桌上。F 岛的服务不能减分,毕竟现在还没有回到陆地。   众人默不作声,把椅子重新摆成一个圈,围拢坐定。   “不是我扔的砖头,我,再,说,最,后,一,遍!”薇小姐重拾前面的话头,对着肉经理一字一顿,“你刚才也说,我是‘吃货娃’,是短发。既然所谓的文小姐把我错认成‘男孩儿’,和她在一个房间的月嫂,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最后是‘女孩儿’,也就是我,扔下砖头呢?!”   “问得好!”   “工藤新一”击掌,见自己心仪的女神扳回关键一局,重振士气。肉经理早有准备,带着把老鼠终于赶进笼子的喜悦:“因为只有你,没有脱衣服……” “脱什么衣服?!”   糖小姐也加入谈话,作为当年案件的关联人,她也希望得到真相。现在看来,这个真相,已经唾手可得。   “校服。”   肉经理极其厌恶地看着前小学老师和她的学生:   其实,我刚才故意没把所有信息都讲出来——月嫂告诉文小姐, 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没脱衣服。   可能是初夏天气热,男孩儿都脱掉校服玩水,只穿背心或小裤衩。谁知这三只皮猴儿,竟然一起去扒第四个孩子的校服,应该是开玩笑。这孩子却坚决不肯,拉扯之间,月嫂看到她的粉色内衣露出来,   这是女孩儿胸部刚刚发育时穿的,背心款式的胸罩……   “也对呀,因为她是女的,就不能随便脱衣服。”夕小姐抱着肩膀, 瞅着当年儿子的玩伴儿,小薇同学。   “扒光衣服就不能趴在楼顶的地上,毕竟楼顶是毛糙的水泥,还有砖头,小学生也不傻。”糖小姐接词儿。   “也就是说——”这两人异口同声。   肉经理点头:“所以月嫂才敢确认,最后趴在楼顶边缘,往下扔砖头的孩子,穿着校服的,就是那个女孩儿。”   说完这句话,受害者父亲长出一口气,眼泪再次缓缓流出来…… 不需要再多的证据了。   其实,只要薇小姐亲口承认自己当初就在楼顶,一切的真相,就已经浮出水面。   此时,众人再看薇小姐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愤怒、厌恶、轻蔑,甚至有人巴不得这样的魔鬼马上死去。   “我……”   薇小姐还想争辩,被裕川介打断:“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多说。九年前的案件,等回到陆地,我会亲自重启调查。我裕川介以自己家人的幸福平安发誓,一定会给逝者和家人一个交代!”   裕川介用力拍拍肉经理的肩头,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阅览室的门, 迎着蜂拥而至的大风和暴雨,脸上是斗士特有的坚定。   8   “警官,真相水落石出,我们现在可以回房间休息不?我想洗个澡。”   夕小姐小声问叶警官,刚才的贴身肉搏,弄得这位平日形象良好的女性,像一只狼狈的斗鸡。   “还不行。”叶警官轻言细语,“上半场的节目刚演完,下半场正准备开始呢!”   裕川介吹完风,整个人精神再次提振,踱回先前的座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拍拍身上的雨水:“是的,我们还有三桩命案,同样需要正义的审判。”   “工藤新一”和几位同学窃窃私语:“今天看来赚大啦,还有好戏要看!”   “耍猴儿也和这差不多。”有人挤眉弄眼。   “确实比真人秀还好看,夜黑黑,心慌慌,密室大逃脱!”叶警官听到这些调侃,好气又好笑。   就这么应景,窗外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闪电,叫停一众大学生们的说笑,大家赶快闭紧嘴巴。   “叫你们胡说八道,死者发怒啦!”   女警官故意低着头,翻着眼皮,让灯光在脸上形成阴影。这下, 大学生们彻底老实。是的,现在是警方破解命案的现场,仓库里三具尸体横陈,冤魂正在岛上游荡,应该保持严肃紧张的氛围。   并且此刻窗外大雨滂沱,杳无人烟的深海,就像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等待这个船不船、岛不岛的漂浮物,将众人带向未知的恐怖……   “鉴于案件细节太多,我们简单回顾一下。”   裕川介占据 C 位,将阅览室的一块小黑板立在椅子上,手拿记号笔,边画简图边做讲解。这模样很像课后给学生们开小灶的数学老师。   案件一,初一凌晨,受害人蜜小姐,后脑被钝物击打致死,面部被毁坏,死亡时间 2 :00。第一现场是牧慎先生房间,凶器是某种表面包覆住的金属物体,接触面呈圆形,便于手持发力,力度足以敲碎颅骨。   最初,慎先生和肉经理把现场扮演成“密室”,想给警方制造障碍,争取在海上多一点漂流的时间。   经过前面分析,我们已经初步得出结论,演员牧慎先生只是给神秘岛主帮忙,他没有杀人动机,并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搬不动酒醉的蜜小姐。   案件二,初一上午,受害者是汝先生,胸口与颈部被刺数刀,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 9 :30。第一现场是自己的房间,凶器是锋利的刀子。   F 岛安检严格,外面的凶器带不进来,可以明确,凶手使用的就是餐刀。   夕小姐首先发现尸体,她是接到薇小姐传话,“应邀”到死者房间。房门和露台门紧闭,在窗外看到死者躺在沙发上,地板上有血, 于是夕小姐大声呼叫。肉经理带着一众工作人员,踢开链条锁,发现汝先生已经死亡。此时露台的门关着,也挂上了链条锁。   法证认真检查集装箱,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可以让人从门以外的地方离开房间。屋内一目了然,也不能藏人——这里确实是“密室”。   案件三,初二上午,受害者是小啸,死亡方式及凶器与案件一相同。第一现场是果岭旁边的树丛,死亡时间是海鸟上岛的 45 分钟之内。   接下来,多有得罪,让我们圈定嫌疑人——   前面我已经说过,当我第一次坐上小鸟直升机,从高空俯瞰这座漂流在海上的人工小岛,我就知道,这个岛的秘密,远比某一桩杀人案件更多!   我提醒自己,假如过早地拘泥于某些细节,一味地“就事论事”,就会迷失在这烟波浩渺的海上,身陷凶手布下的团雾,找不到正确的航线。   在 F 岛这间人为设计的巨大密室中,角色可以分成五类:   一是以牧慎先生为代表的雇用演员,二是总导演岛主肉经理,三是警察,四是其他不知情的雇用工作人员,五是与九年前楼顶抛砖案相关的人,也就是 F 岛真正的“主角”。   三位受害人恰好也是“主角”,我于是推断,凶手就在肉经理本人及剩下的“主角”里,大家没意见吧?   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雇用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嫌疑。除了叶警官一直在警务系统和网上查找比对,所有人的信息也被发回警局, 进行详细的、综合的背景调查,确保他们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并且这些人也不是杀手,没有参与杀人。   所以,我们确认嫌疑人名单:   案件一,肉经理,汝先生,糖小姐,夕小姐,薇小姐,小啸; 案件二,肉经理,糖小姐,夕小姐,薇小姐,小啸;   案件三,肉经理,糖小姐,夕小姐,薇小姐。   我们再来看,案件一和案件三,使用特定的、相同的凶器,我们高度怀疑凶手是同一人,或几个人。   案件一和案件二的死者又是一起结伴上岛的“情人”关系,我们因此推断,这两起案件有更深层次的关联。   所以,警方的重点是,主攻案件一和案件二,案件三也会随之侦破。尤其是案件一,是关键中的关键!   “瞧瞧,思路多清晰啊。”裕川介忍不住对自己夸赞,叶警官又要“擦汗”。   作为一名老警员,我高度信赖自己的直觉——   与我们计划周详的岛主大人相比,我们的凶手大人,是那么的随性,甚至可以叫随便!   特别是案件一蜜小姐被杀,凶手明显不是计划杀人,看得出凶器的选择和处理,都是极其偶然和随意的。   我为大家解释一下:   F 岛虽然不大,但跑到厨房偷把餐刀,找块磨刀石磨锋利,那还是十分容易的。刀子作为凶器的“优势”,在案件二中就体现出来。   杀人之后,找个隐秘的沙坑埋起来,或藏在草地下方,警方就算做地毯式搜查,也必然要花费很多时间。再者,最简单的方法, 丢进织网嘛,这个网的孔洞很大,刀子早就藏身茫茫大海,到哪儿去找呀!   一个圆咕隆咚的奇怪物体,真心不像计划好的凶器。   甚至我可以大胆推测,尸体之所以会出现在牧慎先生的房间,也是偶然的结果!   ——凶手是冲动杀人。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凶手本不想杀人,但与受害人蜜小姐突然起了争执。蜜小姐一定是说了、做了什么,让凶手忍无可忍!   这家伙震怒,头脑也发热,手边抓住什么,沉甸甸的,感觉很顺手,拿过来,抡过去,直接砸在受害人的头上!   果然,从死者受伤的部位,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蜜小姐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但面部却损毁严重。特别是嘴部,基本被砸烂。   法医证实,面部的伤是在致命伤已经造成死者死亡之后,才砸下来的。先砸嘴,再砸脸。   我们可以想象这画面:凶手满眼通红,喘着粗气,盯着死者的眼球,看着她咽气。然后举起凶器,继续砸嘴,直到血肉模糊,又砸面部其他区域。   砸嘴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害怕受害人喊叫,惊动其他人;二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凶手厌恶受害人之前讲过的某些话。可能就是这些话,与凶手的“心结”有关,继而激怒了凶手!   蜜小姐的情况很可能属于第二种,因为当时她已经死亡,不可能再喊叫。而且冲动杀人,很多都是由一句不太经意的话成为导火索。再分析砸脸,可能的原因同样很多——比如怕别人辨认出死者身   份,但本案不存在,蜜小姐的胸牌还挂着呢!嫉妒她的美貌?也许有点可能,但死者也没有美丽到这种程度。或者意识到连续击打她的嘴巴,可能为将来警方调查留下线索,便故意再把脸也砸一砸。   最后这种可能性最大!   换句话说,我们的凶手,在一桩案件中也能“快速成熟”,由冲动变得冷静。   这也是我推断第二件案件也是同一凶手所为的原因之一。凶手自己也意识到杀蜜小姐的凶器太独特,便在杀害汝先生时,选择常见的刀子,而且是岛上餐厅所使用的餐刀,只是偷偷磨得很锋利而已。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汝先生的死亡现场能被布置成为“密室”,因为凶手已经开始“有计划”地杀人。   然而小啸遇害时,为什么第一件案子的凶器重新出现呢?我怀疑这也不是计划杀人,可能凶手正在处理杀害蜜小姐的凶器,便临时再次使用。   如此密不透风的分析,听众能否全部理解,裕川介也没有把握。但见“工藤新一”频频点头,介督察这才放下心来。   9   “警官,不好意思打断您。”肉经理举手,“您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作了大胆推断,但证据呢?”   “我当然有证据,而且,还要感谢你呢!”   裕川介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固定在已经被画得乱七八糟的黑板上。众人凑过来仔细看,是健身房的设备清单。   “杀害蜜小姐和小啸的凶器,已经找到啦!”   叶警官转身快步跑向隔壁的健身房,回来时,左右手各拎着一个物体。   竟然是,哑铃!   “这就是凶器,当然,不是凶手恰好使用的那只。杀过人的哑铃, 估计早被丢进茫茫大海。”   裕川介不作停留,继续解释:   “我在岛上到处寻找可以作为凶器的物体,直到进入健身房,看见放在架子上整整齐齐的哑铃。这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里面是生铁,表面包胶,手握友好,头部呈球形,完全符合凶器特征!可是法证验完所有的哑铃,却发现都不是凶器。”   众人一脸疑惑,急切地等待介督察讲下去:   健身房的哑铃重量没有标准,各家生产厂家自行制定,有的以磅为单位,有的以公斤为单位。有的是以单只哑铃的重量计算,有的是以一对哑铃的重量计算,每只哑铃再除以二。   我把岛上的哑铃一字排开,发现是以公斤为单位,从 1 公斤一对开始,2 公斤、3 公斤,一直到 8 公斤,一只也不缺,看起来没毛病。   直到肉经理给我健身房设备清单,比较之下才发现:狡猾的凶手将所有带 0.5 公斤重量的哑铃都拿走,然后再使用其中的 1-2 个杀人。   警方如果不细心,粗略浏览,根本发现不了哑铃丢失。   法医经过伤口比对,确认蜜小姐是被 4.5 公斤一对的哑铃砸死,   小啸的伤口与 5.5 公斤一对的吻合。这就是凶器的故事,哑铃。   没人惊呼,看来没有想象中精彩。   好吧,裕川介涌上一丝疲惫,想要取悦受众,真的好难啊。你们要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那么过瘾,都那么精彩,未免要求过高呀!   “哑铃放在健身房,线索便被指向这里。”   裕川介强打起精神,一定要撑过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这时,薇小姐告诉叶警官,她曾经在除夕午夜,听见糖、蜜小姐和汝先生在健身房吵架。前面我们分析,这是一次冲动杀人,随手抓拿的凶器, 糖小姐和汝先生就自然成为最大的嫌疑对象。”   “我们没有吵架!是蜜喝多酒耍酒疯,她想回家,但老汝认为这么贵的入场券,刚来就走太浪费,还是再玩一下——我早已告诉叶警官!”糖小姐冲口而出,“而且,蜜遇害的时候,我和老汝还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肯定不是我们干的!”   叶警官微微点头,为她证明。   “那就来说说大家的不在场证明。”   裕川介转向诸位女士:“糖小姐和汝先生玩网络游戏,中间没有间断,我们确实查证了。牧慎先生因为手枪的事儿,守在夕小姐门口, 两人隔门对话,可侧面证明夕小姐没有作案时间。这样就只剩下肉经理、薇小姐和小啸。”   “我们都是和室友同住,没法半夜溜出去杀人而不被发现呀!” 薇小姐也很不服气。   “但是除夕夜有特殊情况,难道你忘了吗?”   肉经理立刻接住薇小姐的反驳:“新年嘉年华在午夜结束,客人们回房,可我们工作人员却需要把各自手头的活干完才能去休息—— 这就是我当天吩咐的。凌晨 2 :00,我确实没注意到你们,因为拖船队正在拖船,F 岛出现晃动,我很担心,就一直在现场指挥。不过, 我却看到你们的室友都在忙碌着,大约是凌晨 3:00 才分别回去休息,所以他们不能为你们作证。”   “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可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们杀的人!”薇小姐针锋相对,“而且,你是半斤对八两,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啊!拖船队工作长达几小时,你只要失踪 10 分钟,就能杀人!”   气氛僵住,不过,此刻却又有人举手,想要发言——今晚戏份特别多,甚至盖过不少“主角”光芒的,“工藤新一”。   “我,恰好,可以为肉经理作证。”   男孩儿对自己的这句台词儿很是得意,肉经理对下属报以感激的点头。   “我先声明啊,我和肉经理非亲非故,无恩无怨,可没有理由给他作伪证!嘉年华之后到凌晨 3 :00,我基本上一直和他在一起,没有离开他超过 5 分钟。所以,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健身房拿哑铃,再去杀人。”   叶警官递上一块点心,表示给这孩子点赞。   “而且,是肉经理给警方提供的健身房器械清单。假如他是凶手, 他就说找不到清单,这也没毛病吧?”   “工藤新一”满脸正义,看来要记下他的电话,鼓励他毕业来警队工作。   “她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充分!”   糖小姐跳起来,用手指点着“蓝短裤”的妈妈,夕小姐,“慎先生在她的房间外面,敲了快一小时的门,她就是不开。集装箱房间都有两个门,露台还有楼梯通往地面。这个女人完全可以把电视打开,让房间有声音,然后从露台溜出去,杀完人再回来,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皆认同。   “当时有什么异常吗?”叶警官问演员慎先生。   牧慎陷入短暂回忆:“我很担心手枪,想和夕小姐当面聊聊,就一直敲门。她开始训斥我,不要吵醒别的客人,我只能小声敲。然后她就不理我了,但房间有响声,我估计她也没睡。最后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听到她说,你再不回去,我就喊非礼!无奈,我只好回房, 然后就发现尸体了。”   糖小姐做出“对吧!”的得意姿态,夕小姐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却拿她没一点办法。   裕川介看来早已熟悉这种“狗咬狗”的场面,边听边悠闲地拔下巴的胡子,拔一根,就黏在拇指的指甲上。   带着毛囊的黑色毛发,歪歪斜斜趴在指甲上,叶警官偷瞄到,头皮直发麻。   “这样争论下去,天就快亮了,暂且跳过这个环节,等下我直接给你们答案。赶快进入案件二,汝先生密室被杀害案件。”   督察把指甲上的胡须吹掉,对着“工藤新一”挤眼睛——你最期待的桥段,终于来啦!   阅览室里的众人,赶忙重整精神,伸长上身和脖子,听神探往下说:   首先,汝先生遇害时,岛上每个人都有作案时间,特别是我们的几位嫌疑人,都没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密室的关键,在于机关和手法。   我来给大家扫扫盲:很多密室案件都是由于凶手预先设置了除门 窗之外的秘密通道,或在门轴、合页及链条锁上动手脚,这就是机关。   或者预先或临时,使用钓鱼线、猫狗或房内的某样工具辅助配合,要么就是藏人或开门之后趁乱错时杀人等,这些就是手法。   本案虽然发生在比普通房子更容易设置机关的集装箱简易房间内,但经过法证认真检查,已经排除所有可能的机关——也就是说, 这房间只有两个门可以通行,链条锁也是完好的。   此外,很多手法也没有完成条件,比如这里没有任何钓鱼线与物体摩擦的痕迹,房间和家具不能藏人,岛上没有动物……   “照您这么说,这里不能成为密室,那您也就没有破解所谓的密室之谜啊!”夕小姐有点幸灾乐祸。   “抱歉,让你失望啦。”裕川介就像个顽皮的大男孩儿,“我,恰好破解啦!”   在众人的“哦”声中,警察署督察直奔主题——   汝先生的“密室”,并不属于“机关”,而属于“手法”。   请大家回忆发现死者的情景,地上有滴落的血迹,虽然被你们踩得乱七八糟。但至少证明汝先生被刺后,曾经在地上走动。可他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倒在沙发上气绝。   这里有 N 个奇怪之处:   奇怪一:凶手带着刀子,汝先生怎么会让他进入房间?   奇怪二:汝先生是大男人,对方拿出刀子,他总要反抗一下吧, 为什么现场并没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奇怪三:既然汝先生遇刺能走动,他为什么不赶快离开房间,到外面呼救?   奇怪四:为什么不打电话,或者用对讲机呼叫总台求救?   ……   我们一起来分析,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的酒店住宿,原则上有两种情况,我们会打开房门,允许对方进来:一是我们的熟人,二是酒店的工作人员。   刀子倒是小问题,装在包里,藏在袖子里,夹在物件里,都有可能顺利混进门。   接着把刀子掏出来,牢牢握住,再近距离、准确地刺中汝先生。在这段时间里,怎么能做到让对方不反抗?   有人说,凶手冷不防出手,汝先生措手不及呗!亲人们啊,你们怕是武侠小说看太多,在现实生活中,狭小的酒店房间里有人在你面前掏刀子,怎么会完全没察觉?是个男人,手臂一抬,就轻松挡掉啦。就算打不过,也能招呼半天,完全有时间又喊又叫。   还有人说,汝先生酒喝多,或被下迷药。亲人们啊,你们怕是言情小说看太多,一大清早,没人见到汝先生喝醉酒,法医也证实他没嗑那些不该嗑的东西。   那么,就是一种可能,凶手拿出刀这个动作,对于汝先生而言, 是非常自然的行为。然后,凶手把刀子握稳,再猛然刺向汝先生,他就不容易躲开。   至于受害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为什么不离开房间,只有一种可能——他认为“外面”比“里面”更危险!所以,宁肯待在房间,也不敢走出去。   喊不出声就更简单,身受重伤,特别是刀伤在颈部和气管,有几个人还能夸张地大声嚷嚷?   电话和对讲机,很有可能是凶手在刺伤汝先生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这两样东西,让他无法求救!   正说到这里,窗外又是阵阵闪电,伴着轰隆隆的滚雷。风浪加大, 已经变成“船”的小岛又开始颠簸,每个人都皱起眉毛。   裕川介看手表,又是全新的一天,现在是大年初三的零点一刻。可惜啊,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不过就算赶众人回去睡觉,这些人怕也睡不着!铺陈这么久的一场大戏,像编织一只巨大的竹篓,线头逐渐收拢,最终把真凶装入篓中,清炖还是红烧,只能听警察安排。   “我现在就来还原案情。”   裕川介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最精彩的环节, 马上就要上演!各种疑问,马上都能找到答案——   早餐过后,凶手见汝先生一个人回到房间,便端着事先准备好的水果来敲门。汝先生见送水果,就让其进入房间。这两人的对话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凶手拿起放在果盘上,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餐刀,刺中汝先生的颈动脉和气管,接着就连刺他的胸部。   汝先生疼痛难忍,倒在地上。凶手抓起受害人的手机和房间里的对讲机,端起水果,带上餐刀就往外跑。   这时候,请大家注意,划重点啦,我们的第二位凶手出场!   此人急忙跑过来,关切地查看汝先生的伤口。汝先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里含泪。   第二位凶手“善意地”帮他把露台的门挂上链条锁,嘱咐他, 千万不要往外面跑,伤害他的人很可能还在附近!   “我现在就帮你去喊人,你要撑住啊,一定把门关上,锁住,保护好自己!”第二位凶手这样告知汝先生,甚至“指导”受害人,如何按住血管,可以减少出血。   我们可怜的商人,双胞胎姐妹的情人,“黄背心”小 a的父亲,虚弱地点头。按照“好心人”的建议,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门关上, 挂上链条锁,回到沙发上,静静等待大家救他。   可惜,他等来的是死神……   而我们的第二位凶手出门,与第一位凶手汇合。两人在窗外观察,确定汝先生不能动弹,直到手臂耷拉下来,这才离开。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清楚,而且很多人亲眼见证……   10   “亲爱的薇小姐,您看我说得对吗?如果不对,您可以补充。作为这三起案件的凶手之一,您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说话间,裕川介猛然站起身来,直奔端坐在椅子中间的兼职女大学生,扔砖案件的重要嫌疑人,“吃货娃”。介督察左手拧住她一直放在红色制服上衣口袋的右手手腕,径直拎出来!   “啊!”   有人叫出声来。   薇小姐的手心,有一个黑色的圆形遥控器,上面有个红色的按钮。裕川介手掌发力,薇小姐吃不住劲儿,“哎哟”一声,遥控器“啪   嗒”掉在桌上。叶警官先于肉经理,把遥控器抢在手中。“这一晚上,我都在盯着你,我们的绝对女主角!”   裕川介松手,甩甩手臂,坐回自己的位置,“对女士我没打算这么直接,哪怕你是犯罪嫌疑人!本来还想再卖卖关子,玩玩“猜一猜” 的游戏。但我发现你已经把手放在这儿半个多小时。看你额头越来越多的汗,唇毛都湿透了,保不齐哪一秒,你就会突然按下按钮,把 F 岛和我们一起送上西天!”   “这是,小啸给我的……”   “抓你个现行,你还在胡说!”肉经理对着薇小姐挥着拳头。   “爱信不信,我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交出来,而不是按不按下去。” 薇小姐擦一把嘴上的汗,倔强地揉着自己的手腕,眼泪汪汪的。   “孩子,别演啦,就快散场啦!”   裕川介语气温和至极,“你的手一直偷着按呢,只是,你还没蒙对密码组合。”   肉经理补充:“是的,虽然这个遥控器只有一个按钮,但并不是按下就立刻爆炸。我也得防备着自己误触,把整个小岛炸上天去。”   “是摩斯密码吧?”神探问岛主。   牛内先生点头,“您猜得完全正确。我用摩斯密码作为遥控器的密码,一顿瞎按没用。”   “但是凭借你的聪明,早晚能够猜出这个密码与牛内先生的儿子有关,通过反复试验,说不定你就会按出正确的组合,把我们统统炸死!”裕川介转向薇小姐,“你这种女孩儿,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实际上非常狡猾,非常狠毒!所以你的父母也很苦恼,可惜木已成舟, 他们甚至想断绝与你的关系,当然这不是我们今天聊的重点。”   薇小姐抱住肩膀,手指不停划拉着两侧脸颊上的泪水。   “如果说九年前的案件,你还未成年,即便定罪估计也是缓刑。现在,我们必须掰扯一下杀人重罪!死刑啊,孩子,虽然是注射的那种,但听说也会特别疼,不是安乐死那么简单。很多犯人半路醒来,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苦不已,只能忍着……现在,这一切, 已经在前方向你招手了。”   F 岛上警方最高指挥官刻意压低声音,午夜听来尤其毛骨悚然。必须承认,“死刑”这个词,和这样的描述,瞬间击垮了薇小姐。   糖小姐、夕小姐也一脸错愕,冷汗湿透后背。   “小薇啊,‘采访’你一下,杀人时,你有没有想过死刑?”   裕川介像位苦口婆心的老父亲,可在眼前的状况下,他不可能扮演任何人的至亲。此刻他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法律和正义的化身。“你还这么年轻,前途一片大好,可以找一位帅小伙儿,生一群   可爱的孩子,到处旅行,做快乐吃货……唉,你杀人时,为什么把这些都抛诸脑后?”   “我没有杀人,再说最后一遍……”   这句话气若游丝,从犯罪嫌疑人的口中虚弱地飘出来。   裕川介从叶警官手里接过遥控器,“啪嗒”“啪嗒”地按着,就像把计算器当玩具。   “老肉啊,你鬼死不死,装一排炸弹,不知道想自杀还是想杀人。但很遗憾,我们的护航船,已经派出拆弹专家,在水底下给你全拆掉啦!什么摩斯密码,密码组合,统统见鬼去吧!”   裕川介把“玩具”丢回肉经理的怀里:“除了水下,小破岛上竟然也装满了炸弹,万一引爆伤害无辜,你不愧疚吗?!多亏我的两位同事地毯式搜查,帮你一窝端啦!”   岛主,化名牛内先生的这个人,悔恨地低下头。   “你们呀,都把杀人当儿戏啦!这可是人命啊,活人啊,怎么在你们的眼里,就那么廉价?”   结束“道德修养课程”,裕川介还是转身面对这位丰腴的女生。她发抖的模样,一般人真的不忍心再指责。可惜,警察是“二班的”:   亲爱的薇小姐,背景调查时,我们已经掌握你的基本信息、学历背景。直到你公然撒谎,说岛上没有你的老熟人,我才认真留意你。这里不仅有你的发小,也是一起扔砖头的小学同班同学,还有同   学的爸爸、妈妈,甚至还有班主任老师! 算了,我干脆不给你狡辩的机会——   你可以说,不记得同学父母的长相,班主任老师整容、化妆,也认不出。但你的小学同学,总不会不认得吧?   他一没整容,二没刻意隐瞒身份,三没改名改姓,你们一起培训, 在接待处迎接客人,一起到牧慎先生的房间,查看蜜小姐的尸体,不会还认不出彼此吧!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你的这种行为,就叫作细节悖论。你学习不怎么样,叔叔给你科普一下:   当你怀疑一件事儿的真实性,首先得回到让你产生疑问的那个细节。这个不经意的,看似合理却又自相矛盾的细节,就是证明这个事儿真实不真实的最关键的证据!   听不懂也没办法,以后如果还有机会,一定好好学习呀! 总之,我揪着你撒谎这个细节,深挖下去,就足够了。   孩子,为了你,我一把年纪,还不得不在这个岛上做出不少外人眼中拙劣无比的表演!   很多人误解凶案,以为这是凶手的舞台,其实警察的戏份同样不轻呢!   在这个漂浮的巨大密室,凶手“谢幕”后,也无法离开 F 岛, 便隐藏在暗处,密切观察周围和警察的一举一动。   我也早就清楚自己的角色,喜欢用“猎人”自比——   好的猎人不仅要枪法准,更要会设置陷阱。从双脚踏上 F 岛的那刻起,我就开始为“最后的表演”精心准备。   首先,我一次次刻意地看手表,与旁人核对时间,就是要对凶手强化时间点位的概念,这是一种“驯化”。这时,我还没有想好如何设置“陷阱”,但我知道,先把“弹药”预先埋在这里,也许后面会用得上。   其次,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短处,我有神经性贪食症,非常严重, 就像只饿得眼睛发蓝的杂食动物,逮到什么吃什么,别人给什么吃什么。就这样,警察的致命硬伤就被凶手“掌握”。我确信,真正的凶手,会牢牢记在心里。   我这样做,就相当于把诱饵投入陷阱。万一没有更好的诱饵,就献出自己,作为凶手的目标。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将凶手逼进我的陷阱——我这位警探对此驾轻就熟。我只要假装已经破案,信心十足地在众人面前宣布, 将要在某一个时间点指认凶手,但在揭秘前,又故意“预留”出一段时间,再把自己这个诱饵“放单儿”,一切齐活儿!   结果,你按照我的计划,顺利来到陷阱里——   你和小啸先给我下泻药,我的乖乖,这量可真不小啊!   为了利用神经性贪食症把警察先搞趴下,你们从岛上医生那里偷来泻药,一股脑都喂给我。真行啊,那可是 10 个人吃的分量,差点送我归西!   第二次上岛,小啸已死,我向凶手宣战,你慌了神,故伎重演, 先给我下安眠药,再到我房间里,打算利用你的护理专业知识,按照杀汝先生的方法,刺穿我的心脏,割破我的颈动脉和气管,让我一下子死得透透的!   别反驳,你连招儿都是一样的。   端个餐盘,里面摆着简单洗洗的苹果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厨房磨得锋利无比的餐刀,就明晃晃地放在盘上。胸口的扣子半敞半开, 大摇大摆地端进我房间。   姑娘,这招太险,你的胆子也忒大啦!   我是谁啊,裕川介啊,全国警队擒拿冠军啊,你来暗杀我,你是不是脑袋进水?!我估计你不知道,你就是凭着自己的那点匹夫之勇, 净干傻事!   好在,你没找到机会,从门口退出去。不然你的胳臂,我会当场给你撅折喽!   接下来,你发觉临近下午三点,就是我预告的“推理秀”时间。你已经没辙,便临时跑到仓库,拿出一些木架子,淋上备用发动机的柴油,放一把火,打算拖延我对你的指认。   你做的这一切,掩饰在岛上工作人员的身份下,确实令人难以防范。   但你要知道,我一次次强化时间点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给你的潜意识里埋下压力和紧张的定时炸弹——只有凶手才会抓耳挠腮,才会比别人更加“主动”。你忙活来忙活去,留下的线索也就会更多!   “既然你说我进入房间,要拿餐刀杀你,为什么不当场把我制伏?!”   薇小姐斜着眼睛,用眼白瞪着督察,嘴角吹着气。这姑娘很容易就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遥控器,因为你有随时可以引爆整座小岛的遥控器!”裕川介递给肉经理一个责怪的鬼脸,“在没有全部拆除水下和岛上的炸药之前,我不会真正指认你。”   “你怎么就能确定遥控器在我这儿?”   “是你自己讲的。你主动告诉叶警官有人翻你的行李,我就猜出是你的‘宿敌’岛主肉经理。炸弹只能是他安装的,他甚至不怕你认出他,也要明目张胆去寻找的,就只能是遥控器。”   “你讲的这些,我一点也没听明白,我只想请问,我究竟杀了谁?!”   “蜜小姐、汝先生、小啸,还准备杀我。不过,前两件案子,是你和小啸联袂出演,后面是你的独角戏。”   薇小姐冷笑,接着又咧开嘴巴大笑,小时候舔牙龈长成的歪斜牙齿,一股脑涌出来:   “多么拙劣的指控啊,既没有作案动机,又不能描述过程,更缺乏强有力的证据,仅凭你所谓的推测,就能判我死刑吗?!”   裕川介完全有备而来,迎头直面嫌疑人的质问——   我现在就重现你们的整个犯案过程,这其中就包含你们的作案动机,不需要你再来额外赘述。这些内容,我不敢保证 100% 一字不错,但每个关键环节,绝对都是正确的!   最后,我将拿出,让你心服口服的证据。   送你舒舒服服地躺上,属于你的死刑注射台!   11   F 岛工作人员培训,你偶遇小啸。   故友见面肯定尴尬,因为你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可又不能假装不认识。这是你在小学五年级转学后,第一次和“抛砖案”的相关人员重逢。   回顾你们的经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中没毕业,小啸就在外公、外婆开的餐馆帮工,叛逆的男孩儿和老人闹别扭,跑出来到码头找份小差事。而你,学业不算出色,但还是进入一所普通院校,在读护理专业。   你们刻意回避九年前的“那件事儿”,他不提,你不说,在肉经理春风化雨的“亲切关怀”下,聊着聊着,气氛就轻松起来。   毕竟,这是一份高薪兼职,对你、对小啸而言,都是从天而降的幸运。   初到岛上,你们被安排在接待室,本来很轻松愉快,直到除夕正午 12 点,糖、蜜小姐和汝先生一行抵达,才让一切变得不同。   你们一眼就认出班主任,不过却是双胞胎。检查证件,又发现另一位是发小的爸爸。你们有点慌神,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出现。   午饭后,按照肉经理的指示,小啸整理仓库,清点救生设备。   这时你溜过来,扯出来两件救生衣,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再叫小啸把仓库剩下的救生衣和救生船偷着搬到沙滩,藏在荆棘灌木丛里。   接着你又通过购物 APP,下单购买手机和网络信号屏蔽器,额外花一笔很高的送货费,请店家送到沙滩公园,从一人高的灌木丛那边丢过来。   小啸问你这是干什么。   你说,你有很不好的预感,这个岛怪怪的,“老熟人”也上岛来,必须做些准备,救生衣只留你们俩的。从现在开始,就像小学时一样, 尽量都听你的。   小啸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因为从小你就鬼主意多,再说现在你们俩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嘉年华还算称心如意,肉经理把你们当成左膀右臂,年轻人喜欢热闹,你们也很享受这个过程。   可是,除夕十二点之后,让你们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和小啸整晚都在默默关注糖、蜜老师和汝先生,客人散尽,跟踪他们来到健身房,听到三个人在里面吵架。他们吵架的内容,竟然和你们两人有关!   原来,不仅你们认出她们,这些成年人也认出九年前的孩子们。蜜小姐喝了很多酒,大声嚷着要下岛回家,不希望再回忆或重新卷入“那件事儿”。糖小姐没吱声,汝先生却坚决反对。最后三个人没吵出什么结果,结伴回到糖小姐的房间,一直待到凌晨一点。   你们两人蹲在糖小姐的房间外面偷听,原来他们也在争论当年究竟是哪个孩子扔下那块砖头,又扯起“钱”的事情。蜜小姐情绪特别激动,你们便认定班主任老师就是双胞胎里的这一位!不久,她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小啸浑身发抖,站起身就想跑,还准备收拾东西立刻下岛,被你一把抓住。   你质问小啸为什么要临阵脱逃,小啸却突然变脸,指责是你当年扔砖头杀人,害得大家一辈子东躲西藏!你就是始作俑者,害人精之类的。   这时候,你一言不发,丢下小啸,径直往蜜小姐的房间冲,他只能跟上你。   你虎着脸用力敲门,蜜小姐把门打开,先愣一下,接下来叫你们有话进屋说。你摇头,要请老师到外面走走,蜜小姐同意,感觉夜里风凉,便顺手拿起沙发上,下午从牧慎先生那里要到的那件牛仔服当成外套。   你们沿着小路先到主广场,见那边有工作人员在打扫,便又折回蓝色区域健身房。   蜜小姐酒劲儿一直没过,整个人东倒西歪。她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在接待室的时候就认出来了,碍于人多没有打招呼,因为你们改变了她的一生。   即便换发型,减肥,整容,自己以为会变成另一个人,但其实都不会,注定难逃命运的惩罚之类的话。   你这时抢白:“我改变了你的一生?!开玩笑吧!”   蜜小姐听到你的话,立刻暴跳如雷。她大声指责,都是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害的,让她现在过着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生活。   当年她包庇你们几个孩子,校务会还是有很多质疑声音,不久就被寻个借口开除。失业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学校,沉寂好久,才开始和双胞胎姐妹做起直播。   和姐妹不一样,她并不喜欢在互联网上撒娇卖萌、取悦他人的生活,甚至很厌恶!可这份工作收入相当不错,又有“明星”光环,她只能屈服,骨子里还是喜欢做老师……   老师说得起劲,可你也不是眼睛揉沙子的主儿,一直在争辩。两人话不投机,气氛越来越僵。   忽然蜜小姐大声嚷嚷,要你们每人给她一笔钱,往事就算翻过去!否则的话,她打算把作伪证的事情讲出来。因为自己的损失太大,为了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实在不值得!   小啸说:“我们家里已经给了你们钱,现在为什么还要,这不是敲诈吗?”   你也帮着小啸,双方又吵起来,一边说给了钱,一边说没收到。这时蜜小姐叫嚣着,不给可以,你们折磨我九年,我要加倍报复,把你们扔进监狱,再让你们身败名裂,把你们的一生彻底毁掉!!! 看着歇斯底里的班主任,你,薇小姐,已经动了杀机,顺手就拿起健身房架子上的哑铃。   正这工夫,小岛晃动,拖船队开始拖船。   蜜小姐不明就里,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跑回去,你和小啸赶忙快步跟上,把她再次截住。   “蜜糖老师,咱们就在今晚把话说清楚吧。给钱可以,商量出个准数。”   蜜小姐欣然答应,于是你们一左一右架着老师,往她的房间走。正在这时,你们突然看到牧慎先生歪斜地趴在夕小姐的门外,正   用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房门。对!   整晚上慎先生和夕小姐腻在一起,从接待室开始就眉来眼去,在树丛里又搂搂抱抱,估计现在,要做苟且之事!   你示意小啸,对方立刻心领神会。   两人架着蜜小姐转头来到牧慎先生的房间,用工作人员的万能房卡打开房门,把蜜小姐推倒在地。   酒醉上头的蜜小姐,并不知道身在何处,她也没有反抗。   此时在客人的房间里,随时会被人撞见,已经由不得再多犹豫—— 小啸用哑铃猛击受害人的后脑勺,很快,蜜小姐就咽气。可是薇   小姐你还不解恨,朝着她的嘴,狠狠砸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小啸拦住你,“不能只砸嘴,这会被发现!”你们又用哑铃砸受害人的整张脸,直到血肉模糊,五官都难以辨认。   蜜小姐的脸已经变得十分恐怖,你们俩也不敢再直视,便把她翻个身,让尸体侧躺在地板上,这才潜出慎先生的房间。   凶器哑铃,直接丢入海中。   你们再用海水,把脸上和手上的血彻底洗干净。制服虽然是红色的,可以隐藏血迹,但如果警方认真追查,马上就能验出血迹反应。所以,你们俩赶忙到小仓库中每人换上一件绣有自己名字的新制服,带血的旧制服就藏在果岭的树丛下面,这才重新混入工作人员队伍……   夜已经太深,裕川介不想耽误,马上进入案件二和案件三的案情重现——   你们杀完蜜小姐,初一清晨,我们警方上岛。   小啸按照你的吩咐,潜入主控室,偷偷把路由器拔下来,再把你买的信号屏蔽器插上,这样手机和网络信号就全部消失。   从牧慎房间出来,送伤心的糖小姐回房间后,汝先生拦住小啸, 质问他,是不是杀害蜜小姐的凶手!   这里解释一下,汝先生并不认识你,当年的小薇。男孩子整天一起玩,汝先生对小啸比较熟悉。并且汝先生主观判断,能把蜜小姐挟持,并使用钝物砸死,应该是男性所为。   小啸当然坚决否认,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汝先生指着小啸的鼻子,警告他别搞名堂,晚点自己想想条件,再找他问话!   仓皇逃离汝先生,小啸赶快与你商量对策。你们此刻不知道汝先生下一步打算怎么样,要提什么“条件”,很担心他也和蜜小姐一样,讹诈钱财。   一不做,二不休!   这次决定由小啸带着磨得锋利的餐刀,借送水果和整理房间之名,找机会杀掉汝先生。再把手机和对讲机拿走,让他不能报警!   早餐过后,小啸出动。汝先生虽然有点迟疑,但还是让他进屋, 毕竟他穿着整齐的制服,托着银色的餐盘,上面是水灵灵的桃子、苹果。   小啸按照你教的方法,握紧餐刀,先猛刺受害者的心脏,趁他弯腰捂住胸口时,再刺颈部动脉和气管。可惜,慌乱之中,没有医学知识的小啸刺偏,转身跑出来。汝先生并没当场死亡,捂住伤口想往外跑,喊人求救。   此时,躲在暗处的薇小姐你,赶忙冲出来,“好心地”拦住他。 就在这一秒中,灵光闪现,你想到一个制造所谓“密室”的方法,   既可以将汝先生困住,将来也能干扰警方破案。这个方法,在前面我已经讲得很清楚。   之后,你们按照上次处理凶器的方式,往织网里一丢。再用海水洗脸洗手,到仓库快速换衣服。染上血迹的制服,还是只能暂时藏在果岭的树丛沙地下。   接着,小啸故意去夕小姐的门外,恶作剧般敲她的房门,再留下吓唬她的纸条。肉经理安排你从主控室到夕小姐的房间查看,这正合你意。于是你骗她,说汝先生要找她。   我解释一下你们这样做的目的:蜜小姐被你们放在牧慎先生的房间杀死,你们主观上认定慎先生与夕小姐有染,汝先生是蜜小姐的情人,又打算勾搭夕小姐。哎呀,瞧瞧这个乱呀!   虽然年纪不大,但你们懂得利用成人这种复杂的男女关系,干扰警方对案件的侦破。   沿着这个思路,你还自以为聪明地找到叶警官,说听到汝先生和糖小姐争吵,除夕夜又听到汝先生和糖、蜜小姐一起吵。你拼命诱导警方,想把糖小姐也卷进去,总之嫌疑人越多越好,最好弄成一锅粥。   就这样,你们完成第二次杀戮。   再说最后一件案子,小啸之死。   你们给我下了泻药之后,我果然就‘黏’在马桶上,你们对我放松一点警觉。   这时候,肉经理的古怪举动引起了你们的注意,你们意识到,这个人,这个岛,可能有一个更大的秘密!   你们跟踪肉经理,发现小仓库的地板上有个暗格,他在里面藏着东西。等他离开,你把这只小遥控器翻出来,藏在制服口袋里。   一个专门藏着的遥控器,肯定很重要!你猜测,如果按下,可能就将有与小岛生死存亡直接关联的后果发生。   小啸又害怕退缩,劝你还是把这个劳什子放回原处,不要再节外生枝,可你不听。   果然,肉经理发觉“命根子”不见,到处翻找。他逼问小啸,让他马上交出来,小啸此时出卖你,坦白遥控器被你拿走。   肉经理到你的房间大肆翻找,甚至毫不避讳,站在你的床边。他完全不怕被你看见,因为他已经准备与你和小啸做最后的对质!   你有点慌神,故意告诉叶警官,自己生病要下岛,还有人偷窥你的性感身材,甚至打算偷走你的内衣——想借警方威慑肉经理,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此刻你已经气急败坏,找到小啸,怒斥他为什么和肉经理坦白,小啸劝你尽快收手,两人争取逃离 F 岛。   你指点着小啸的鼻子,警告他:“我们现在是一对难兄难弟,你如果再轻举妄动,害死自己之外,也会害死我!”   突然,你意识到一个重要细节!   是呀,兄弟成对,哑铃也成对。健身房如果少一只哑铃,就会被警方联想到杀害蜜小姐的凶器。   正好海鸟上岛,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机不可失,你和小啸赶快溜进健身房,把 4.5 公斤哑铃的另一只   拿走,准备扔进海里。聪明的你马上又意识到,其他 0.5 公斤的哑铃也应该一并带走,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这么多哑铃大张旗鼓,不好拿,你命令小啸去取小推车。   你们在果岭的树丛里潜伏,寻找四下无人的机会,这里没有集装箱,不远就是岛的边缘。   小啸不停地埋怨你,翻小账,就像提前进入更年期——   杀蜜小姐是你的主意,杀汝先生也是你的计划,偷遥控器,甚至害警察,这样简直是找死!早知道还不如赔点钱,让蜜糖小姐闭嘴了事。   最后,他又讲出那句让你瞬间丧失理智的话: 九年前,你就是杀人恶魔!   他说完这句话,你已经举起手中的哑铃,径直朝他的头顶砸去……   12   “很精彩,虽然听得我又困又乏!”   薇小姐懒洋洋地站起来,故意把嘴巴张大,挤出一个假哈欠,“我觉得您不是警察,应该是编剧,要么就是写推理小说的。”   “坐下,别乱动!”叶警官呵斥。   “凶什么,警察了不起,证据呢?!”   裕川介用鼻子哼一声:“孩子呀,你可以‘点菜’,因为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你抵赖!”   “人证。”   薇小姐重新坐下,跷起二郎腿。她没穿丝袜,包臀短裙下面的皮肉白花花地露着,这是年轻最大的资本。   裕川介露出瓮中捉鳖的表情:   上岛开始,除了给你挖坑设诱饵,我还忙着交朋友呢!   你们呀,太以自我为中心,包括肉经理,只盯着主角们的表演, 自己也投入角色,却忘记这个小岛上,还有上百位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   这些人既不傻,也不聋,更不瞎,要论才华和演技呀,比你们都强呢!   在岛上溜达,我很快就和岛上的“客人们”打成一片,第二次上岛还特意带来两位帅哥警员。几位大姐尤其配合,甚至还把“剧本” 给我们欣赏。   一个有趣的细节,就是被我猜中的打麻将的问题。剧本中清楚写着:“由于制片人不喜欢麻将,岛上没有麻将机,如被问起,就说‘不喜欢’即可。其他难以回答的,不能解释的,也一概用‘不喜欢’这句台词儿敷衍。”   回到正题,你们在巴掌大的人工小岛上,这样大张旗鼓地吵架, 喝醉酒闹事,还歇斯底里地,一会儿杀个人,一会儿放把火,闹腾得没边儿啦,却不知道一群看客在帮你们记录着呢!   这些老戏骨“群演”上岛,比普通演员更加敬业。难得的参演机会,除了按照剧本行动,他们躲在各自的集装箱小屋,铆着劲儿想给自己加点戏,多露脸。   只见一个个睁大眼睛,竖着耳朵,真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全都是影帝、影后级别。   而且光偷听、偷看还不过瘾,甚至还有手机视频为证!   我刚才所讲的案件回顾,完全不是我编的故事,而是根据上百位“目击证人”的详细陈述,如实地记录下来,再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   不瞒你说,思维导图我都画满了整个笔记本。   特别是在“预告”推理秀之后的几小时,我虽然没出现在你们眼前,但整个岛上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你们!   什么送水果借机杀我,放一把比萤火虫大不了多少的小火苗,我都不想重复。孩子你傻不傻呀,一大把人正在有滋有味地看你表演独角戏呢!   这么多的证人,又和你们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完全没有作伪证的动机,所以他们的证词和手机视频,在法庭上绝对有效!   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些人证不足以送你上断头台,你有抵赖的余地,那还有我呢!   我,警察署裕川介督察,也是强有力的人证之一。   话说,你这个孩子,是不是以为杀掉我,就能彻底逃脱法律的惩罚?   趁着停电,一片漆黑,你握紧餐刀,直奔我的胸口而来!下手这么快准狠,如果用在护理学专业上,你将来肯定会是一位特别优秀的白衣天使。   可惜啊,你披上魔鬼的黑袍子,把天赋用错地方,用来杀人,真是玷污这一伟大的职业!   这次我没躲过,警察也是人,我被你刺中一刀。你又想故伎重演, 割断我的动脉和气管,可就没那么容易啦!   接下来的一刀,我轻松躲过。不过遗憾的是,瞬间的剧痛,令我眼前一花,让你趁黑跑掉。但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中,我这位资深警察,也在你的身上,留下就算洗澡、换衣服,也无法抵赖的铁证!   一道,在你胸口上的,抓痕。   你的体态累赘,却很灵活,还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但胸大也是缺点,骨头跑得快,肉跑得慢。我的胳膊肘去挡你的第二刀,无意中碰到一团柔软的物体。   我其实早知道是你,这下更加确认,就忍着痛,伸手狠狠抓一把!   ——孩子,我不是变态,也不是色情狂,请相信我!   这一下,我使出全身力量,虽然没能牢牢抓住你的衣服,但肯定抠到你的皮肉。就算隔着制服,也会有明显的痕迹,等下叶警官会帮你检查。其实,有没有痕迹不重要,因为法医在岛上,她有非常专业的方法,可以轻松验证出,一周之内身体上形成的所有肉眼看不到的痕迹。   关于你的胸口,还需要再聊几句:   肉经理告诉我,为了换洗,岛上每位工作人员都有两套用金色丝线绣着名字的制服,其他备用的还有几十套都在小仓库,自取自用,脏的丢在筐子里即可。制服由外包公司派来的保洁人员统一清洗、熨烫。   岛上定制的工作制服适合普通人的身材,不合你的尺寸,所以你胸口的扣子总是崩开,我的注意力就是这样被吸引到那里——   汝先生被杀害之后,你和小啸,再也没穿过带金色丝线名字的制服。   你放火的真正目的,是想把绣着你们名字的四件带血制服彻底烧掉,毕竟在这个漂浮的岛屿,处理这些证物十分棘手。警方如果查起来,就说扔到筐子里,你们也不知道下落。我们赶来救火时,制服已经被烧成灰烬,但是请放心,我们还有法证。   现在不是拍《无声的证言》和《法证先锋》,我就不再赘述过程。薇小姐脸色惨白,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还要物证吗?当然,上了法庭,我们同样需要物证指认你!” 裕川介知道已经将猎物的喉管掐紧,此刻必须手腕发力,不能再留任何情面,“在三起案件中,你都给自己留下了铁一般的证据!”   裕川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字排开,放在阅览室的书桌上。这是装在写有数字编号的、透明小塑料袋里的微小物体。   “第一件,是在蜜小姐的脸上找到的,和她的血混合,黏在头发里。”   “什么?”   好半天没戏份的“工藤新一”凑近,想要看个仔细。其他人也把脸伸过来,表情各异。   “ 是 小 钻 石 。” “我想起来啦!”牧慎手指着三天前为自己填表的女接待,“这是薇小姐的,她带着一颗镶满这种碎钻的戒指!”   裕川介满意牧慎的记忆力,补充道:“蜜小姐的尸体只有糖小姐碰过,这颗小钻石明显是属于凶手的。是用力砸死者时,从凶手手指上掉下来的!看来,你应该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多赚钱,买一整颗大钻石。”   薇小姐此刻的眼神,就像屠宰场等待被扒皮刮骨的动物。叶警官把她的手扯过来,剥下这枚戒指,果不其然,正好少了一颗。   “别急,还有第二件东西。”   裕川介拿起另一个小塑料袋,这里面的东西更小,肉眼几乎看不清,“这是脱离下来的一点女性指甲油,在搬运小啸尸体的小推车里发现。小推车被水清洗过,指纹也被擦拭干净,但这片指甲油却附着在车斗里面。请问,不是凶手的,还会是谁的呢?”   “还有第三件,是卫生纸,在汝先生的卫生间找到的……”   “别说啦!”   薇小姐打断裕川介,也顺便卸下最后的犀利和傲慢,好像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彻底坦白:   是的,我的确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也是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无法磨灭的污点。   小学时我是假小子性格,成绩不好,但作文却是特长,语文老师经常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在学校朗读。这是我学生时代唯一受表扬的机会。   可惜,隔壁班出现另一个男生,老师认为他的作文比我的更精彩, 而且他成绩好,又会画画,从此只念他的作文,也不再表扬我。   这巨大的落差,折磨着小小的我,甚至夺走我的全部快乐!   某天放学,我和三位玩伴儿相约到学校旁边的大厦顶楼玩,那里有个大水池,可以洗脚和打水仗。路上买一根玉米棒,好像是小啸帮忙出的钱,我就边走边啃。   我承认,是我提议到这儿来玩。我也知道,那个男孩儿的家就在这栋大厦。   当天稀里糊涂,我们听到楼下有人抬头在喊叫,就知道闯了祸! 四个人一哄而散,连滚带爬地从侧门的楼梯溜下去,各自躲回家里。第二天,在学校里听大家议论,我们才知道那男孩儿死了,当时很害怕。   后面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脑海里混乱成一锅粥!我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想象的。   这时候,你们可以怪罪我父母!   都是因为他们,背地里把事情“处理”好,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整件事与我无关,忘记这件事,安心好好学习就行。不久又帮我转学,这么多年,也只字未提。   直到这次上岛,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你们一直以为是我丢的砖头!!!   蜜老师这样说,汝先生也这样说,小啸这样骂我,你们都这样认为!   甚至还冒出了谁的月嫂,看到我没有脱衣服,就说我是杀人恶魔……   薇小姐双手捧脸,失声痛哭:   我真不是故意否认,如果九年前的确是我杀的人,我今天一定会承认,敢作敢当!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确实没有扔砖头,我甚至没碰过砖头,谁扔的,我也不知道。   蜜小姐,要讹诈我的钱,那是每人 200 万呀!她也未免太贪婪, 这对于我和我的家庭,简直是天文数字,小啸更拿不出来!   而且,她这样的人存在世上,只要钱花完,就会不停地勒索,我和家人这辈子就彻底完啦!   我敢保证,如果不是她这样逼我们,我们是不会杀她的。还有汝先生,他更加过分啊,是个真正的衣冠禽兽!   他说想想条件,原来是要我陪他睡觉,他想把我变成糖小姐和蜜小姐,抓住我的把柄,成为他随时泄欲的工具!   叶警官听闻,发出一声惊呼。   “那你,究竟陪了没……”夕小姐小心翼翼地问。“不陪,能行吗?!”   薇小姐已经在吼叫,整个人剧烈颤抖,好像双手连在高压电线上: 那个姓汝的,比蜜糖老师更可恶!他把我和小啸叫到房间,直接提出无理要求……   如果不马上答应,他就会一直纠缠,让我们生不如死!!!   如果我就范,他承诺帮我们说服活着的糖小姐,钱不用我们出, 今后相安无事,警察方面也帮我们摆平。   实在走投无路,我只能答应他,和他走进洗手间,小啸在房间外等着。   事情结束,我流着眼泪走出洗手间,看到小啸端着一盘水果,站在姓汝的房间里。   我明白,这是我们最初的计划,现在,已经用不上啦。   我正想朝小啸摇头,示意他把水果端出去。姓汝的洗完澡出来, 笑嘻嘻地说:他经过认真考虑,钱是钱,人是人。   也就是说,钱,是蜜糖小姐要的,蜜小姐死了,糖小姐他摆不平, 钱还是得出。人,是他要的,一次还不够,要我把电话号码给他,以后他会经常去学校找我……   接着,又肆无忌惮地拿我的身材开玩笑,说的都是下流至极的痞话!   我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全是星星,双脚就像踩进粪坑里,并且快速下沉。   王八蛋!   出尔反尔,提裤子就变卦,这样的人,还配活在世界上吗?!   小啸还没听完他的话,抓起果盘上的餐刀,就狠狠刺向他的胸口。接着我也没看清,应该是连刺很多刀……   然后,他跑出去。   此时,房间只剩我和姓汝的。说实话,这一切就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我也被惊呆了!可是双腿没力气,一步也跑不动。   后面的情况,就和介督察所说的一致。   “这也就解释清楚我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汝先生会把你认定为‘好心人’,肯听你的建议,留在房间里等待救援?按理说,除夕夜蜜小姐哭闹,三个人商量对策时,他已经知道你和小啸是一伙儿的。”   裕川介语气不乏沉重,在一片死寂的阅览室里,好像只有他和犯罪嫌疑人还活着。   “是的,因为……”女大学生狞笑,“我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亲爱的’。”   “他以为,你和他一次,就会爱上他?!”糖小姐惊叫,“你,实在太阴险啦!”   “爱上他,求你别恶心我!”   薇小姐的眼睛喷出仇恨的火焰,直视前小学老师之一,“我可不像你和你的姐妹,嘴上说受胁迫,其实就是为了钱,心甘情愿委身于他!我只希望他死,一个刚刚强奸我的浑蛋,只有死,才和他的罪孽相配!”   “那小啸呢?”裕川介继续问。“他更是浑蛋!”薇小姐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明明和我是   一个战壕的伙伴儿,我为了他,陪姓汝的睡觉,他却一直指责我,骂我,说我脏,说是我害了他,都是因为我才杀人。凭什么都怪我!凭什么都来冤枉我!”   此刻,这位女大学生已经癫狂,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站在众人中央,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叫喊着:   “不要冤枉我!别想毁了我!别来侵犯我!否则我就把你们全部杀掉!全杀掉!”   ……   13   海上风平浪静,阳光“挤咕”几下眼睛,把清晨一并带来。   汽笛声声,拖船队远远露头,F 岛重回陆地怀抱的时刻,终于来临。   叶警官趴在桌边,盯着正埋头在食物堆里的裕川介,直到对方恋恋不舍地放下蘸太多芥末的寿司,又迅速灌下一大口黑啤,这才意犹未尽地推开餐盘。   此刻满头大汗的裕川介,就像毛还没干透的雏鸟。   女助手帮男上司斟满一杯用于消食的土耳其红茶,裕川介一仰脖,又是牛饮而尽。   “姐夫,饿坏了吧?”   “你说呢,十几个小时,啥也没吃,又这么费劲抓凶手。前十几个小时吃的,也早就吐掉、泄掉,只在我这里快速过了一手。”   “神经性贪吃症,也称为人肉下水道。”   “食,不是吃。”裕川介再次更正,“请尊重一下病人。”   “话说,你那些陷阱啊,诱饵呀,我仔细琢磨,发现实在不够靠谱,   BUG 好多啊,你说犯罪嫌疑人,怎么就会上钩?”   “因为你不会去杀人,就不懂这些人的本性。” “小薇和小啸有哪些特殊之处?”   “冲动杀人,代表冲动就是他们的本性。九年前杀人,今天也不敢承认,怯懦和自私就是他们的本性。”   “那岛主与凶手之间,人性上有什么不同吗?”   “善良的人,总会放缓邪恶的脚步;邪恶的人,迈开大步超过他。” 叶警官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用心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她应该   懂了。   手机“滴滴”提示,叶警官点开,浏览内容后递给裕川介。裕川介只瞄一眼,就把手机丢回来。   “真是无语,又被姐夫你言中。”   小姨子特别无趣,往椅子上一歪,但脸上还是写满崇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会在每部电影里找穿帮镜头吗?”   “美好的故事,我就不找。”   “什么样的电影,算是美好?”   “简·西摩尔在湖边漫步,克里斯托弗·里夫走到她身边——这就是美好。   “时光倒流 70年,似曾相识?”叶警官重新托腮,微笑,“你说,我姐是不是就喜欢你这种病态的人性,众人皆醒,唯你独醉的诗情画意?”   裕川介露出不屑回答的表情。小姨子完全不恼,继续笑眯眯: “你认为新年嘉年华,是个好主意吗?”   “至少我喜欢。”裕川介争分夺秒,又拿起一块金黄色的烤番薯, “想到这个点子的孩子,是个天才!”   “如果明年还搞新年嘉年华,还在 F 岛上,姐夫会来吗?”   裕川介抬起头,认真想了想。有可能,但希望不是来破案的。“除了好吃的多,你还喜欢嘉年华的哪些方面?”   “过年热闹。”   “咱们家难道还不热闹吗,爸妈,姐,你,小裕,还有我。”   “集装箱漂亮。”“咱们家的房子,不比这个集装箱强?!”女助手简直怒了。   “那你还问?!”   等裕川介彻底吃饱,这才面对气鼓鼓的小姨子—— 傻话!   新年嘉年华再好,我们怎会来参加?   爸妈年纪越来越大,能陪伴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还有你姐,每年过年都在家里做那么多好吃的,不吃浪费了怎么行?   小裕正是顽皮捣蛋的年纪,天天玩手机,不趁着假期教育他, 万一他也变成熊孩子,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我们太过于幸运,没有资格来参加这场孤独者的聚会……   听姐夫的一席话,叶警官先是抿嘴微笑,转眼又若有所思。 “有件事我不得不讲出来。”小姨子放下手中的全部吃食,表情极   其郑重,“我发现,小裕现在越来越叛逆,这可不得了!”   裕川介无可奈何:“是呀,我也发愁呢!我和你姐姐在教育理念上一直有分歧,在我眼里,她过分溺爱、纵容孩子,将我原本单纯、善良、上进的孩子教得越来越糟糕!”   两人说话间,窗外应景地冒出一片乌云,没来由地便把太阳整个遮住。   “我姐,千好万好,确实太溺爱小裕啦!” 唉,裕川介深深叹息:   咱家小裕,多好的孩子!一岁就会自己拿着碗吃饭,你姐姐却硬从孩子手中抢过碗来,一口一口喂他吃,还乐在其中。我认为太惯着孩子不行,你姐还怼我:“我就一个崽,不惯着他,惯着你呀!”   两岁儿子就会剪指甲,整整齐齐,你姐姐又要越俎代庖,活活抢过来指甲剪,生怕孩子剪到肉。   儿子再大一点,开始顽皮,揪别人头发,打别人脸颊,在餐厅大呼小叫,他妈妈非但不制止,还笑得前仰后合,认为孩子在释放“天性”!   现在成绩倒是不错,就是鬼心眼儿太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平日里只能顺毛摸,不能逆毛摸,听不得一句批评。没有感恩之心, 更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就这样,你姐还自夸教育得好,认为小裕充分享受到了关爱,童年没有遗憾,还培养出具有领导气质的人格,长大会自然而然地走精英之路。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是你姐学的,一套一套,叫‘爱的教育’。听起来貌似有理, 时不时搬出亚米契斯。可你姐不知道,孩子的教育也许真的只有一次机会,轻易放纵,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估计亚米契斯,早晚会被你姐‘气死’!”   “这次,我们亲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悲剧,都要从中吸取一点教训!我也认为,小裕虽然是咱家的孩子,但教育好他,可不仅仅是我们家自己的事情呢!说不定未来会关乎很多家庭的幸福。姐夫, 上岸之后我们快回家吧!”   “当然,一分钟也不耽误。”裕川介的眼睛也亮闪闪的,“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客场。”   两人再望向茫茫大海,阳光又正从乌云中“腾”地窜出来,海面的阴霾一秒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如果仔细听,在大海的最深处,有种生物一边旋转,一边漂浮, 发出绵长悠远的低鸣,也许是歌声吧……   故事后话   牛内,也就是肉经理,站在 F 岛连接沙滩公园的木栈道上,朝裕川介督察先挥手,再快步跑上来:   介督察!   感谢您,终于把可恨的凶手绳之以法。您不知道刚才看到小薇戴上手铐,被警车带走的情景,我真是百感交集!   我已经和妻子商量好,F 岛倾注了我们全部的心血,也是我儿子的灵魂归宿,就这样关闭,实在太可惜。   新年嘉年华确实是个绝佳的创意——孤独的人,在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刻,聚集在一起狂欢,彼此抚慰。   您已经承诺,将尽快帮助我们解开九年前案件的全部真相,相信肉肉很快就能瞑目,我们的心愿也将彻底了结,不会再执念下去。   所以,明年我们还会举办新年嘉年华。不过这次可是真正的嘉年华,再没有演员和杀人犯之类的角色。如果可能,我们还打算永远办下去呢!   欢迎您和家人再次来到 F 岛,开启一场梦幻的旅程吧…… “成!”   裕川介满口答应,“不过……”,督察又卖关子。 “不过什么?”肉经理满脸轻松的笑容。   “你,确定不和牧慎先生商量一下吗?那位真正的岛主,受害人的亲生父亲,你能替他完全做主吗?”   肉经理抿着嘴,还是笑。“兄弟,你还装傻呀,演得太好啦!”裕川介拍拍他的肩膀,“我到处找穿帮镜头,结果却把你这个戏精,超级大穿帮,给落下啦。” “我没演过戏,您到哪里去找呀?”   “就是说嘛,所以这事儿不赖我!”   裕川介督察哈哈大笑:“高手确实在民间。只要真正入戏,人人都是影帝——这么说,你的功夫也不错吧?你们师兄弟都得到寺庙里功夫大师的嫡传,你怎么不出来拍武侠片?”   肉经理还是假装听不懂。   “你和牧慎先生真是开挂啦,乾坤大挪移,一轮又一轮。一会儿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牧慎是岛主,一会儿又是你跳出来承认。还故意在牧慎的房间也放个奥特曼摆件,让我们怀疑他是小啸的父亲。结果我们善良的叶警官还真信啦,为这两人的‘亲情悲剧’哭了几鼻子。这样耍人玩儿,没劲啦你们!”   裕川介请叶警官打开手机,把刚才的邮件,展示给这位已经不神秘的假岛主大人。   “我中毒离岛,不是空手而回,而是把牧慎先生和小啸的毛发带回去比对。亲子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他们果然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父子关系。这也证明,有人提前想办法修改了 DNA 数据库。你信不信, 只要我回去深入调查,很快就水落石出……”   “我信。”肉经理整理制服,脸上又换上一种笑法,“您都说到这份儿上啦,我也别硬撑着,把底儿交给您算啦!”   “搞这些名堂,什么目的?”   “三个。其一,准备用来骗小啸的,关键时刻,在他嘴里问出扔砖头的人究竟是谁。他再浑蛋,在‘亲生父亲’面前,应该会说实话。其二,牧慎如果是小啸的父亲,就不可能再是肉肉的父亲,我就可以顺利顶替他的身份,扮演岛主和受害人父亲。其三,还是老梗儿,诱导警察,报复警察。在慎师兄眼中,警察是极其愚蠢可恨的,不然他的儿子也不会含冤至今。”   “可惜你们演砸啦,小啸死了,这条线索一下子变得特别重要, 警方肯定要追查。”   “对,这是唯一的败笔,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不过,我们刚才还在纳闷,为什么您放任这么大的一个漏洞却不指出来,可能……”   “可能我也是个蠢蛋吧?”裕川介指着肉经理,就快笑岔气,“你们肯定是这样想的!”“嗯。”肉经理毫不否认。“你们以为,只有这一个漏洞吗?”   裕川介再次亲密地搂着肉经理的肩膀,一起朝木栈道尽头的红色集装箱接待室走去。那火热的红色,被四周的景色映衬着,和几天之前一样耀眼、热烈。   “难道还有吗?”   肉经理,牛内,唉,也不知道究竟该叫什么的这位先生,垂头丧气。“看来,我们真的斗不过神探,一次次在您面前丢人现眼。”   “两张照片,都是败笔!”   裕川介伸出食指,“第一,你给我看的夕小姐照片,说是神秘岛主发给你的,真好笑。当时正是你和牧慎给我设置迷雾的时期,你也想方设法、胡说八道,混淆我的视线。反正没杀人,这些谎言也不能被定罪,正好可以多争取一点在海上的停留时间。”   “败笔在哪儿?”肉经理确实不明白。   “这是夕小姐的一张正面清晰照,室内有人在她对面拍照,就算当时没注意,但看照片时,根据周围环境,她肯定能想起这个角度对面都有谁。果然,夕小姐认出这是小酒吧,当时她正望着慎先生,他也正在玩手机。不是他拍的,还能有谁呢?你口里说怀疑汝先生是什么岛主,可这张照片却弄巧成拙,一下子就把你和牧慎先生的特殊关系暴露出来啦。”   肉经理拍拍脑袋,是这个道理!   裕川介伸出食指和中指:“第二,合影。我们根据奥特曼陶瓷小像,找到陶艺大师,他拿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有你,所以就可以认定你是岛主。”   “逻辑是通的,没毛病呀?”   裕川介已经哭笑不得:“逻辑虽然没问题,但细节要做好呀,兄弟!这张照片按理说应该是九年前的,但大师手腕上的手表,却是两年前才上市的款式呀!”   “那您怎么不戳穿我们?”肉经理追问介督察。   “演得好好的,你们又不是凶手,我戳穿你们干吗呢?如果不是刚才你拦下我,还在我面前表演,我才懒得说这么多呢!”   “但是这样,您当初就不能一下子排除慎师兄的杀人嫌疑呀,您怎么一直那么肯定呢?”   裕川介的双脚已经回到沙滩上,细软的沙子一下子灌进他的浅口软底皮鞋。他把手自然地搭在肉经理的手肘,脱掉鞋子,抖净沙子, 再重新穿好:   也许,我比你更了解牧慎先生!   多年前我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他参演的所有影视作品中, 竟然没有一个角色是反派!   这么多年,这么多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名不见经传的他,选择权极其有限,体现出这名演员难得的坚持!   他坚持的是什么,是他的本性,他不愿意也无法扮演违背自己良知的角色。   纯良的土地,不会结出有毒的果子。这就是我把他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的真正理由……   肉经理听完,双手合十,替自己的师兄向眼前的智者深深鞠躬。“所以我深知,你与牧慎都没有再撒谎。那段经历确实令人同   情,只是描述在你身上的,原本属于牧慎而已。我能做的,就是做一位最好的倾听者。毕竟,这样一场精彩的表演,也离不开配合良好的观众啊!”   正这工夫,叶警官挂掉一直在通话的手机,与裕川介轻声耳语。警察署裕川介警官缓缓站定,转向肉经理:   没想到,你们苦苦寻找的真相,这么快就到来——   请转告牧慎先生,汝先生的儿子已经在狱中承认,当年是他扔下那块砖头,并和另两个男孩儿串通,赖在唯一的女孩儿身上。月嫂也向警方坦白,她收了某人给她的一笔钱。   其他人,即便没有被关进牢房,一辈子也已经失去自由。现在,我开始鼓掌,您可以谢幕了。   【完】 《主播之不可思议·七日·刺青》作者:汪洁洋 简介 本书叙说的是发生在外人难以涉足的广播电台内部,发生在粉丝众多又鲜少露面的明星主播身旁,一些人难敌金钱和欲望的诱惑而价值观严重扭曲的故事,权色交易,出卖灵魂与身体,无所不用其极;反映了明星主播的艰难、尴尬的处境,揭示了广播界鲜为人知的隐秘世界以及现实社会的不正之风,同时也赞美了生活中难得的朋友间、同事间的珍贵情谊。作者延续了其节奏明快的风格,两条线索巧妙呼应,变幻莫测且清晰分明,故事情节颇富悬念,令人回味无穷。   ——   狮子,住在广袤的草原,便“长出”强健的四肢,愈发善于奔跑。   水母,藏于诡谲的深海,便“退化”多余的双眼,愈发适应黑暗。   —— 汪洁洋   引   S市的早晨,从一碗码上酸豆角、榨菜丝和剁辣椒的肉丝米粉开始。   不了解这座城市的人,会以为这只是美食节目的开场语。   没错,这确实是我为某纪录片写的文案,神似“舌尖体”,但不是第一句。续貂的那句,我放在最前面: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 21 年。”   单纯的我,误以为用第一人称强调 21 年的“漫长”,有助于收回劳动所得。可纪录片已经播完第四季,还没有一分钱汇入我的账户。   理论上,我有权堵在制片人的家门口破口大骂,砸他的新车,追打他和第三任妻子生的那个喜欢朝人吐口水的胖儿子。然后,再拿一根尼龙绳儿吊在树上,要死要活地闹着。   但我的冲动和路怒症一样,从选择当“作家”和“编剧”的那天起,逐渐被修理、磨平和碾碎。   钱,只是欠着,又没说不给。就算他硬赖着不给,又能怎样?钱, 真值得拿命换吗?!   这世上为了讨账苦不堪言的不止我一位。所有的脾气,都只能发到文字里——   结果,书卖不出去。   这天大的讽刺呀,无数次把我逼到彻底放弃的边缘。   世人眼里,文字不值钱,别看古人有“一字千金”的典故,现在也不缺畅销书,但绝大多数文字其实轻贱得连一把鸡毛菜都不值!我们不是常说“见字如面”嘛,以文为生的人经常饿得眼睛发花,看着眼前一排排的小字就联想起米粉和面条。   我自己浑浑噩噩便罢,后院却起火了。发觉我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作为一家之主的伯父几次虎着脸让我妈捎话:“可别瞎忙活,有这功夫,赚钱去吧!”   说服家人的困难远胜于找制片人讨薪,须臾之间,我就理解了当年那位被我当成怪胎的下属:   五十岁的大男人,收入不足以养家,却在半夜离开公司宿舍,整夜游荡在山林、水边,只为找到最贴切的语言——“形容月色”。   他没说“月亮”,我不能篡改,他说的就是“月色”。   多好的一个“色”字啊,月朗星疏或彩云追月,这颗小星球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色,即为美,别往歪想。今天的我,倒是真希望自己也能亲眼捕捉,再精准描述史上最美的“月色”,并永恒记录在我的作品中。   我曾笑他人太疯癫,如今我被你们看不穿。   好在,我不以写作糊口。   伯父的担心颇为多余,我有钱。虽不富贵,但衣食满足,不花别人一分一毫。   写作不足以为生,却足以为乐。   再说 S 市,我确实已经在此地生活很久,吃这里的菜,喝这里的水,睡这里的人。正应了雪芹夫子的形容:歌舞场,脂正浓,反认他乡是故乡,慢慢变成白眼狼。   浓烈地热爱别人的家乡,甚至大肆吹捧,自己的,反而寡淡下来。   对于故乡,我歉疚太多。   少年时家贫,一心想逃离边境上的小山城。离开后,很少回去, 每次回想童年艰难,顺带抱怨家乡。   其实,这家、这乡,并没亏欠我丝毫。   21年间,读书7年,工作14年,简单的数学题。遇见的人,有的像冷水,有的像热汤,有的像酸豆角,有的像榨菜丝,有的像剁辣椒。还有一种特别的,像米粉消化之后的产物。   在“喜欢”这个问题上,我立场坚定,“讨厌”却摇摆不定。我总说自己讨厌一类人,但又说不清楚具体讨厌谁。最糟糕的人给我一个笑脸,恩怨也会轻易地一笔勾销。当然,我把别人加减乘除,别人眼中的我,怕也是各种材质、形态都有。   我在 S 市爱过,恨过,抑郁过,躁动过。伤人,受伤。我用力地活着,又肤浅地混着。走了,回来,再走,又死乞白赖地回来。我在这里买房子,一间不够,攒钱买另一间。   我对 S 市掏心挖肺,但本地人永远不会视我为乡亲,便只好寻找下一处落脚所在。在内陆这块坑坑洼洼的丘陵表面,功力尚不能“形容月色”的我轻飘飘地伏着,等待早晚要来的剧烈风暴,把我彻底剥离……   8 年前,我来到一家“特别的”单位工作——   在我眼中,S 市很奇妙:这里的人能吃辣椒,却人手一副好嗓子, 多高的音儿都能飙上去。这里的人脾气暴躁,语言体系却自带笑点, 全民“策神”。S 市的奇妙,在这家单位达到顶点。外界也主要依靠它的传播,把 F 省推上神坛。   这里是年轻人“朝拜”的圣地,奶茶店和口味虾店火爆网络,连班车都有人追着合影。   这样的场景更是成为风景:通往综艺节目演播厅的小路两旁,一些长相神似、名字也普通的男孩儿照片,白天被鲜花簇拥,夜晚又被蜡烛围住。拖着皮箱的女孩儿们,三五成群,嚼着盒饭,守灵一般虔诚地陪伴在左右。   照片像韭菜,一茬又一茬,后人踩踏在前人的脸上、胸口,再把他狠狠地踢进垃圾堆。   每次经过,我都会刻意侧身躲避,不甘心成为这场诡异仪式的被动参与者。也总有黄牛堵在路上,晃着手里花花绿绿的纸片,不断递来暗号:“有票吗?”“有票吗?”   我残忍地摇摇头,偶尔没好气地回答“没票!” 是真的!   黄牛用做“诱饵”的综艺节目入场券,就像乞丐故意放在瓷盆子里的金条,在这座著名的,一脚高一脚低的建筑物面前,张牙舞爪地讥笑着我的无能。   这家单位偶尔赋予我的那些没什么实际价值的优越感,在我“没票”这个现实下,显得不值一提。   门票方面我是穷鬼,签名方面我也不富裕。   我们这里盛产一种顶级明星,有的 8 年我也没见过一次,怎么替你们去要签名?!   我在这里的“无能”,还有很多,再要我一一列举,实属落井下石。   好在,我能接触另外一些明星,他们名气不小,却不顶级。只闻其声,难见其人。不是流量担当,没有众星捧月。   他们和我同吃、同喝、同劳动,走出直播间,随随便便就能大隐于市。   这就是电台主播。   多少人催着我写主播的故事,顺便爆料这家神奇的单位不为人知的“黑幕”。   什么黑幕啊,其实就是八卦!我了解你们,可你们真的想多了, 敏锐如我,能挖掘出的故事也比不上妙笔生花的娱乐记者,再加上我的“无能”……   当然我承认,这里有男女关系乱来的,也有不是“男女”关系乱来的;有贪污往自己口袋里捞钱的,也有捞钱之后送人的;有勾心斗角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也有没爬上去摔下来的。   但我并不认为“这里”该因此感到羞耻,试问这些问题你们“那里”就没有吗?!   这里的人,不见得就比你认识的人更妖魔鬼怪。我的情感立场也恰如我对它所在的城市——没必要再刻意美化,也绝不能凭空恶意抹黑。   本来,我曾在一顿友人相聚的宵夜现场,指着当年第一餐口味虾尾起誓,绝不写与自己的现实工作和生活有关的杀人故事。   音犹在耳,但紧随其后的两个月,也就是那年夏天,却发生一起离奇而又极其不可思议的凶杀案!逼迫我这位“见多识广”的推理作家,不顾腰椎间盘突出,鏖战数日,完成一部叫《七日》的中篇小说! 这件案子,虽然只有一位死者,但受害者众多!不少人因此改变   命运,精神和身体受到摧残,也包括我——彻底离开 S 市。再回想那个誓言,轻贱得就像当晚的饱嗝。   现在想吃到一碗正宗的米粉可不容易。为了惩罚自己,我在今天的故事中,也将携笨拙演技,以身犯险,并作为关键证人首次友情出演!   不过现在,小写的我又要退居幕后,把舞台的闪亮,先留给大写的主播们吧! 第1章 Day 0 前一天   周一,多云   1   奇怪的味道,从睁开眼睛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   麟可翻身起床,用鼻子到处寻摸这种草席子和韭菜一起沤烂的气味,不知不觉也把自己收拾妥当。   父母的房门虚掩着,老爸的鼾声响亮。家里的新成员——刚满 8 个月的猫咪“小九九”从猫砂盆中跳出来,舔舔屁股,斜着眼睛打量一下主人,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脚下绕开。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麟可说不清,但他信任自己的直觉!   经过父母家楼下烟气缭绕的无名粉店,瞧着油亮的木质小桌旁或坐或站的街坊正聚精会神集体嗦粉的模样,麟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某国某地,简称 S 市,是 F 省的首府。在这里,米粉可不能说   “吃”,那是外行话,要被笑话的!一个“嗦”,伸长脖子,下巴搁在碗边,嘴巴半张半合,挑一筷子,吸一口,连汤带水的画面感就呼之欲出。   麟可绝对不是没钱买米粉,平日里的他也不至于对一碗路边摊早餐这么饥渴。但今天情况特殊,他确实馋“这口儿”好几天啦——   9 天的海外旅行,“老干妈”在机场被没收。今天凌晨 2点航班才抵达 S 市,到家里往床上一趴,再睁眼已经 8 点半,嗦粉实在来不及。   周一早上的例会是死也不能迟到的,如果迟到,比死还难受! 麟可啃着一坨从转机机场买的又在行李箱里压扁的面包,假想着那个情景——   一溜儿人坐得整整齐齐,你姗姗来迟,只能夹着包,佝偻着背, 脸上讪笑,硬着头皮往里冲。   掌握杀伐决断大权的频道总监,端坐在高档大气的会议室正中, 拉着一张黑桃 Q 似的脸,不知正琢磨什么国际大事,眼皮也不抬。她貌似没看到你,也不会当场给你难堪,可谁能担保,没在心里狠狠记你一笔!   秋后算账的阴险,既让人毫无防备,又让人毛骨悚然。   其余三十多号人物,拿各种眼神瞟你,估计 80% 属于幸灾乐祸。   你自己找个座位缩进去,默默地在群里连发 5 个 200 元红包。众人一抢而空,却没一个谢你的,心里还默默笑你,“傻叉”。   你说,你还能迟到吗?!   想到这儿,麟可扔下“面包饼儿”,恨不得把脚踩进油箱里。上月新买的“鱼叉子”在二环路上左突右插,一路狂飙,终于扎进负一楼地下停车场的车位,从副驾驶座位上扯起双肩包,抡到自己的背上,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一楼大厅,火速刷脸完毕,跑进 F省广播电台的办公区。   “麟可老师,您回来啦?”   电梯里,梳空气刘海儿涂猩红色口红的实习生小影儿主动打招呼。麟可勉强一笑算是回答,只盼着电梯能再快点儿。五楼一到,闪身进入会议室,已经黑压压坐满人。总监刚好把大小适宜的臀部安放在真皮旋转椅的正中,端起 Tiffany 纸杯造型骨瓷杯,抿一口滚烫的红茶。   墙面上的水曲柳实木挂钟“叮咚”一声报时—— 9 点整,非常完美!   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在固定的座位坐下,打开双肩包掏出笔记本。突然,奇怪的味道又飘进鼻子,麟可偷偷在自己身上到处闻闻, 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经过几层净化的空气,从天花板撒下来。新风机嗡嗡低鸣,却换不走整间会议室的香味——   这些半只脚踏进娱乐圈的媒体人,怕是世上最喜欢香水的人种。在这个行当里,奇装异服可以不穿,莫西干头可以不梳,脸上稀薄的乳液或者厚重的粉底可以不涂,香水却必须喷足,这样才能自信满满地出门。   按照顺序,新闻部主任、首席编辑和骨干新闻主播轮流发言,无非是上周新闻采编亮点、本周选题和总台下发的通知要求。   新闻是独立板块,麟可属于节目部,听听就行,不用往本子上记。趁这机会摸出手机,把朋友圈里的信息滑一遍。不过,他可不会在周一上午傻乎乎地发朋友圈或点赞,那是“四分之一千”才干的事儿。   说到“四分之一千”,亚克力,戴着无框防蓝光眼镜的男主播正坐在麟可斜对面,假模假样地记着笔记,也可能正自己和自己下着五子棋。不过,从总监的角度看过去,那专注的侧颜,肯定俊俏又美好。   这小子,真阴!   新闻部的人唠唠叨叨,一晃已过万重山。抬头看挂钟,上午 10 点半,麟可擦擦眼泪和眼屎,默默咽下一个哈欠。   总监点评几句,终于轮到节目部,一众男女主播赶紧把手机暂时放下,背也迅速挺直。   先发言的是频道常务副总监兼节目部主任,播音名为“岷江”的45 岁男人。   这播音名就蛮有 20 世纪的年代感,作为资深的新闻主播,他最   大的“功勋”就是曾经担任频道“台声”,在 23 年前发出频道的第一声呼号。并且在那场震惊世人的洪水灾害应急报道中,不顾个人安危勇救被困群众,受到国家领袖的亲切接见。   这样的功劳簿,足够一位新闻男主播躺着享用一辈子。   即便如此,岷江管节目部门还是有违和感,他太正气凛然,新闻味儿太浓。好在此人不讨嫌,没有攻击性,对下属也客气,能采纳意见,是全台有名的老好人。他跟女总监搭档多年,一个采编,一个播出,一位强势,一位温吞,貌似最听的还是她的话。   作为频道领导,岷江后面还要讲一轮,所以三言两语就轮到“首席主播”麟可。麟可上周休年假,介绍一下本周节目选题,就轮到“骨干主播”亚克力。   “我想,先提一个建议,小的。”   亚克力放下画满五子棋的本子,露出早就准备好的笑容,好像此刻面对的是直播间的话筒和倾听直播的万千听众。教科书式的播音腔,雄浑又优美的声音,随即灌满这间会议室的每个细胞。   麟可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各路神仙保佑,虽然自己也是用这种腔调主持节目,但在直播间以外的任何地方听到有人用如此字正腔圆,带着前后鼻音,头腔共鸣, 不乏拿腔作调的方式说话,还是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你说。”   46 岁的女总监抬起头,眼睛却先瞅瞅这孩子的顶头上司,外号“妇女之友”和“护垫侠”的岷江。岷江波澜不惊,位居电台老牌帅哥榜首的那张脸,棱角柔和,好看到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定格在他脸上。   亚克力面对总监和主任,满怀柔情蜜意。麟可真怕他现在来一段配乐诗朗诵,好在此人尚有一丝良知,最终决定放过大家咽在肚子里的早餐。   “我的这个建议是关于创意的。”亚克力看来要准备演讲,“创意,蕴含着巨大能量,是鼓励我们冒险、探索新征程的原动力……”   天呀,这又不是主持大型晚会,频道周例会上讲起这么“巨大的” 道理。麟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好像这样不合时宜、令人难为情的话是他说出来的一样。   正拿起杯子喝水的活动部主任冷不丁听到这席表述,猛地咳嗽一声,把水喷到新闻部的当家女花旦身上。   女花旦回头呵斥,男主任赶快赔笑作揖安抚,这小小的骚动打断了想长篇大论的骨干主播。见大家的反应都怪怪的,亚克力也发觉不妥,立刻恢复正常人的语气,继续发言:   众所周知,S 市是创意之都。   咱们 S 市同学在两门学科上天赋异禀,胆敢冒班长首都 B 市之大不韪,担任“娱乐”和“美食”课代表,这天赋就体现在娱乐和美食领域源源不断的创意。   作为“娱乐之都”和“美食之都”,甚至是“世界媒体艺术之都”,前来 S市“朝圣”的人源源不断。这些人必游的景点中,又以咱们“羊栏山”最为著名。   羊栏山原先确实是养羊的地界,本来鸟不拉屎,但谁叫这里盛产一种以热带水果命名的电视节目,金黄色的,别往那方面想,甜品里用得最多。当然,咱们羊栏山的广播电台也在全国同行中遥遥领先……   爱心伴考、助学一帮一,都是“羊栏山”电台率先发起!   上周我代班主持晚高峰的《辣椒家族开心派》,这档收听率、广告收入均位居全省第一的节目,单频收听指标也是全国第一名,是F省当之无愧的黄金节目。不过恕我直言,还是有点问题……   说到这里,亚克力故意停顿,好像怕得罪谁的为难模样。麟可听到自己的节目被点名,立刻进入高度战备状态。   “你直说吧,都是同事,没关系。”女总监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感情。“好吧!”亚克力看上去纠结至极——   《辣椒家族开心派》占据晚高峰黄金时段,开播多年,一男两女搭档,配合相当默契,广告客户也买账,优点我不赘述。但缺点就是, 老化和僵化!   我的建议是,在传统媒体不断受到新媒体冲击的今天,要重新定义广播、听众和主持人之间的关系。得年轻者得天下,应该更多考虑年轻受众的需求。这里应该是前线,是年轻人的战场。   再说,现在外来游客越来越多,我们有义务也有责任,把本土节目打造成一张闪亮的城市名片,绝对不能再浪费时间自说自话,自嗨, 尬聊。   要把我们的电波频率打造成有奇遇,有浪漫,有梦想,有精彩, 也有爱与主旋律的舞台。   我们应该开通视频直播,增加听众和主持人的实时互动,鼓励听众主动分享,多推荐本地好吃好玩的餐厅,打造定制化收听体验……   老化!僵化?   麟可的脸涨得通红,这可是到这个频道 9 年以来,听到过对自己主持的节目最直接、最恶毒的攻击!   作为与时尚最为贴近的媒体人,老化就意味着,你该被淘汰,你该滚蛋,把位置让出来给后来者!   僵化,就代表你整个人的创新和创意死绝了,你的脑袋跟块砖头没区别,你的肉体跟块腊肉没区别,你不收拾走人,天理难容! 还有,自嗨!尬聊?   想想这画面吧,自己领着两个女的,三个人“傻叉”一样说着冷笑话,自己乐得前仰后合,听众听得脊梁骨直冒冷汗。   我勒个去,这小子也太能损人了吧!   后面的话麟可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脸还能尽量控制,但双手颤抖着,就要愤然站起来,从正面给亚克力俩大嘴巴!   正在冲动的边缘,一只白皙的手按住麟可的膝盖。他一看,是坐在身旁的搭档,两位女主播之一的“红辣椒”。   红辣椒抿着涂着火龙果色哑光口红的小嘴,暗暗摇头。麟可只能偃旗息鼓。   亚克力终于讲完。不得不说,他的声音与整间会议室形成良好的共鸣,喉咙收音两秒,听者的耳膜还有余音绕梁的感受。   总监未露笑容,但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岷江也朝亚克力示意, 很明显,老板们对这小子的表现十分满意。   冗长的会议,后半程已经与麟可无关。男主播低着头,通过聊天软件与总编室的“好基友”——正在三楼开会的西玄拼命地抱怨和吐槽。   西玄是麟可乐队的成员,负责键盘。麟可担任主唱多年,乐队成员一茬又一茬,只有发小“键盘”不离不弃。   2   不对劲,但又说不清,麟可十分困惑——自己只休息一周年假, 上上个周五还好好的,怎么周一的上午开始就怪怪的!   实习生小影儿是不应该和自己打招呼的,这不合情理。正常的操作应该是给自己一个白眼,或者视同空气。   亚克力是不应该公然向自己进攻的,虽然此人狼子野心,但一直有所顾忌。   老板们更不应该支持亚克力批评晚高峰节目,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不言而喻。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上班,正坐在这间会议室里吗?!   还有那股怪味儿,当然,现在也顾不上了。麟可百思不得其解,只把眉头拧得紧紧的。   “我来讲讲。”   女总监终于清清嗓子,舆论监督记者出身的她没有一丁点的播音腔,甚至还带着浓厚的本地方言,F 和 H,L 和 N 分不清,但没人敢因此质疑她作为广播电台某频道总监的权威。   说来也怪,麟可倒觉得她的话最令人舒服,吃多了西装革履累死人的“教科书式的”鲍参翅肚,终于端上一碗接地气的米粉,光着膀子嗦起来十分畅快。再说这个形容词,“教科书式的”,个别人极其愿意用此来标榜自己的某项技能,但对麟可来说,每听一次就只能增加一次教科书式的反胃而已。   女总监讲话,也就意味着周一上午的例会接近尾声。一众记者、编辑和主播都坐定,手机暂时揣起来,把笔记本打开,拿着笔假装记录。   “近期,我在看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作品,他说过一段话:你不是为了出名或致富去做艺术,你是为了让你的灵魂生长。包括一边淋雨一边唱歌,一个人随电台音乐起舞,为室友画一幅肖像,或者写一首诗,或是随便什么。请从事一种艺术,拥有蜕变的体验。”   会议室正中央的女士十指交叠,望着眼前的一众年轻面孔,“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灵魂每天都在成长,但我们也是不幸的,因为我们是为了出名或致富而从事媒体艺术工作。”   这段开场白保持了女总监一贯的发言水准,但下属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岷江却微微一笑,好似心有灵犀。   一身纯黑色三醋酸修身长裙,搭配“马拉车”品牌丝巾的女士, 可不管下属能不能听懂和理解。这里不是学校,不能跟上队伍的人用来淘汰换血刚刚好。   她也不打算展开这个话题,而是用小手指尖儿把长短刚好齐肩的头发拨弄到耳后,环顾诸位——   讲本周的具体工作安排之前,我先说三件事儿:   第一,宣布一下,麟可作为总台上报的省级“先进个人”表彰已经下来,奖金和证书在台办,晚点请综合管理部拿回来。同时,作为全国“禁毒宣传模范”称号也批下来了,表彰仪式另行通知。   第二,世界杯马上就要开始,往年这类大型国际赛事,包括奥运会都是麟可去报道。麟可刚休完年假,正好是去欧洲,这次就换换人吧,台里呢,决定让亚克力去。   第三,总台的监听监评,重点表扬《辣椒家族开心派》,这可是难得一见。你们上周的几个策划选题和小活动互动都不错,特别是下班路上的“爱心顺风车”和“爱的代驾”,围绕公益主题、听众需求,又结合新媒体和短视频的传播方式,很好!   ……   会议结束,气氛顿时松垮下来,众人拾起本子,夹在腋下,屁股从几千块一把的椅子上拔起来,拎着各种名牌包和水杯,身上的香水味彼此混杂。   麟可死瞪着左右逢源的亚克力,只见他和这个聊聊,和那位笑笑, 一副主动拉拢人心的谄媚做派,越看越来气!   趁他走到门口,麟可故意同时挤过来,两人卡在门口。亚力克向后退一步,让对方先从会议室出来。   有人赶上来,是另一位搭档“青辣椒”,麟可“嗯”一声,算是打招呼。   “你干吗,和他斗什么气?这么多人看着,最后丢人现眼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丢什么人,你和他搭档才一周啊,就看我不上眼。总台也表扬你们节目做得好,我给你们让地方!”   麟可把手里的本子和杯子丢进青辣椒的怀里,大步流星往前走。“你这个人,脑子不开窍。”老搭档紧随其后,直言直语,“你比他的咖位可大多啦,你和他斗分明就是抬举他,把他放在对手的位置, 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就是。”红辣椒也走上来,三人并排,就像平时主持节目一样, 把麟可夹在中间,“亚克力才来几个月,虽然是台里从竞争媒体挖来的,当然,人家在老东家也是一哥,但你毕竟在这里深耕多年,树大根深。你现在名利双收,各种广告代言拿到手软,犯不上和他计较。”   “他明显处处针对我,针对《辣椒家族开心派》,会上就敢直接开火,背地里不知道还做什么下三滥手脚!世界杯和奥运会每次都是我报道,现在换成他。”   “你自己也说,好事都是你去,这么大的台,十个频道,上百位主持人,难道就没有嫉妒你的?我和红辣椒是你哥们儿无所谓,其他人牙痒痒的多了,这次亚克力去,估计恨你的还能少点。”青辣椒和节目中一样,语速很快。   “这些身外物我真的不稀罕!”麟可有些委屈,“我只是觉得咱们从来不主动攻击别人,对谁都客客气气,但也不能被人欺负啊。再说我一个大男人,我不保护你们,谁还保护你们!”   三人回到座位,红辣椒见麟可还是不服气,便端来一杯咖啡,放在他的电脑前面。   “这是职场,有些时候,要弯腰示弱。”   号称“电台第一美女”的红辣椒化着精致的妆容,偏白的肤色被珊瑚橙色的一字肩长裙映衬得特别耀眼,手肘半撑在搭档的桌上, “我听说哦,上周整个电台都传遍了,基本可以确认,亚克力有个很硬的后台。”   “是哪个孙子?”麟可喝一口咖啡,他今天精神不济,确实需要咖啡提神。   “可不姓孙。”红辣椒笑出来,去年做的明星专属全口烤瓷牙熠熠生辉,“是总台副台长,崔台,亚克力是他的亲侄子。”   “崔台?!”麟可差点把咖啡吐到搭档的裙子上,“真的假的?”   红辣椒玩着自己的手机链儿,“这不是明摆着嘛,亚克力的原名姓崔,崔迪,‘亚克力’和你的‘麟可’一样都是播音名,崔台,崔亚克力,你说是不是亲叔侄?”   麟可一下子蔫掉了。   崔台,那可是整个广电系统真正的实权人物,一把手就要退休, 听说他接班的可能性极高。崔台还是广播电台的分管领导,电台台长都要听他号令,更别说频道女总监和岷江等人。   麟可确实惹不起崔台,不仅惹不起,还希望给他留下好印象,有机会到上星卫视做主持人——请等下,先别喷,这绝对不叫野心,这叫理想。   广播电台虽然也风光无限,自己拥有明星光环,但和电视还是不能比。放眼整个广电体系,广播历史悠久,而影响力渐弱;电视虽是小弟,但早就后来者居上。虽然叫“广播电视台”,广播排在前面,但在电视人眼里,广播连个尾巴尖儿都算不上!   举个例子,如果 F 省广播电视台今年的创收是 104 亿,广播就是这个 4 亿,在 25 倍体量的电视眼里,算坨毛线!   更何况,羊栏山的水果台号称宇宙最强、造星工厂,就凭麟可这出众的外形,到电视节目主持一档脱口秀,那个无限光明的未来呀, 请大家自行脑补。   晴天霹雳。   麟可大脑轰鸣,眼前的世界瞬间黯淡,就像在房间里戴上一副摘不下来的墨镜。亚克力竟然是崔台的侄子,还是亲的!   这个世界找谁说理去!麟可不会抱怨自己的父母和家族亲友,但此刻内心的滋味,绝对不是吃了一颗柠檬那么简单。   “那他干吗不直接去电视,而是跑到电台来?”麟可收拾起内心激荡,不能在女同事面前表现得太过分,晚点到洗手间蹲坑再慢慢琢磨,“一步到位,得了!”   “你说得轻巧。”   红辣椒坐回自己的椅子,双脚划船,把椅子滑到麟可旁边,“总台连续出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崔台在风口浪尖,也不能做得那么明显。再说电视那边的主持人,哪个没有深厚的靠山背景,越是自己的亲侄子,崔台越要避嫌!电视隔三岔五就从广播这边引进优秀的主持人,如果亚克力在电台站稳脚跟,甚至当上一哥,再到电视就顺理成章。”   是这个道理啊,麟可明白,搭档的分析入情入理。   其实麟可一直很纳闷,他现在稳居电台“C 位”,理论上通往电视的路径已经清晰可见。但奇怪的是,好几次试镜通过,双方相谈甚欢就差签合同,电视那边却临时变卦,也不给一个理由。   这几次大型活动崔台对麟可称赞有加,本以为他能助力,现在人家侄子驾临,自己的饭碗都可能被端掉,还敢有什么奢望呢?   “所以,你现在就明白,为什么老板们嘴上不说,其实暗地里都帮着亚克力,他们私下的关系亲密着呢!”   “那我该怎么办?”麟可彻底瘫软在椅子里。   红辣椒把脚靠在搭档的脚踝处,笑眯眯的,“别傻兮兮地和他来真刀真枪,避其锋芒,该干吗干吗。”   两人说话间,刚签完报告的青辣椒回到位置上,见红辣椒和麟可这么热乎,伸手就把红辣椒的腿拨弄到地上。   红辣椒也不恼,大长腿一弹,顺势熨帖地收回裙底,再一伸,又放在青辣椒脚背上。毕竟三人已经合作 7 年,朝夕相处,打打闹闹不少,但真动肝火的情景,都是上世纪的事儿啦。   “差点忘记,给你们带了礼物。”   麟可从名牌双肩包里掏出两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一模一样,郑重地递给两位美女。青辣椒和红辣椒瞧一眼品牌,笑笑,各自丢在自己的电脑旁。   “你丫,就没一点诚意,也不用心挑挑礼物!”青辣椒噘嘴,“香水嘛,我们可以开专卖店啦!”   男主播赶紧示弱卖萌:“大姐们,请摸摸良心,你们平时还缺啥少啥。贵的我送不起,自然有粉丝儿抢着给你们送。便宜的,入不得你们的法眼。聊表心意,就别挤对我啦!”   见麟可忙不迭作揖,两位“大姐”才饶他不死。   “中午,一起午饭,就咱们仨儿,给你接风?”红辣椒提议。   “算啦。”麟可作出头疼状,“我中午补一觉儿,时差还没倒过来。” “哦,对啦!”   青辣椒拍拍脑袋,“光顾着瞎扯淡,老板喊你速去她办公室。” “什么事儿?”   麟可赶紧把包扔在一边,收起脸上的表情包。搭档青辣椒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摇摇头,“我真不知道,老板没告诉我,只让你赶快去找她。”   “那你还不快去受死!”   红辣椒把笔记本重新丢进男搭档的怀里,手心里给他塞一只签字笔。麟可得令,不敢耽搁,一路小跑,来到位于同一层楼电梯另一侧的总监办公室门口。   3   “回来啦,玩得不错呀,你晒黑啦。”   女总监见麟可杵在门外,从浅棕色的女式精致皮椅上起身,来到黑色的沙发区坐下,脸上是难得的笑容。这女人动起来和笑起来特别耐看,既是因为天生的容貌秀丽,也是因为平时笑得太少。   虽然人到中年,但这位女领导保养得当,目测只有三十出头。台里不少人传说这都要感谢岷江这位“妇女之友”的常年滋养,但“护垫侠”滋养的具体过程,谁也没看到,却都胡诌得起劲。   不过,岷江倒确实是女总监最强劲的对手。两人年纪相仿,但岷江的口碑和资历公认在女方之上,毕竟国家领袖亲自接待的“功勋” 明晃晃地摆着。当年据说要提拔为总监的人也是岷江,此人鬼使神差,找到上级领导,主动推荐女同事。这其中的缘故众人不得而知, 但各种外号就这样得来。   之前此女一直留着叫“主播头”的短发,头顶的造型特别有趣, 吹得又高又蓬松,气场十足。从今年开始画风一转,短发留长,稍微过肩膀,气质便知性宛转起来。   麟可赶忙赔笑:“谢谢老板关心,主要是陪爸妈走走。老人年纪越来越大,怕以后走不动。”   “孝顺孩子。”   “老板,您过奖!”   身高 186 厘米的麟可笑起来像 8 岁的小男孩儿,在总监身旁的沙发坐下。但他只把半个屁股放在沙发上,另半边儿还是欠着,这样显得懂事一点。   “是这样,有件事刚才在会上没说,还是单独通知你好一点。”   麟可知道正事来啦,赶忙摆出课堂上认真听讲的表情。 “今年营销口态势不好,广告客户都不太活跃,要么就说银行贷款没下来,要么就去找新媒体,再这样下去,汽车时代带来的电台好日子快结束啦!”   这些麟可都知道。   女总监起身把自己的杯子拿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双手捧着放在胸前:“台里考虑,非黄金时段的节目也要拉动一下,打算把你们几位知名主持人分一分,老带新,或者加加码……”   “没问题,老板!”   麟可把心放回肚里,满口答应,这事儿不是第一天叨叨,大会小会开了无数个,他早已有心理准备——按照他的想法,把晚高峰《辣椒家族开心派》前面的线性音乐节目也接下来,每天直播 3 个小时, 对台里也算仁至义尽。   “你能这样表态,我就放心啦!”   女总监柔声细语,亲切至极,“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午夜的节目叫做《零点敲敲门》,每天晚上 23:00 到凌晨 1:00,就确定由你主持啦!”   “什么?!”   麟可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仿佛它是亚克力派来的间谍。跨零点的午夜节目,每天扎扎实实的两小时,就这样安排给自己啦?!   《辣椒家族开心派》是周一到周五傍晚 17 :00-19 :00 播出,这样的脱口秀节目,每天都要搜罗不同的资讯和段子,抖各种包袱, 不精心编排,听众肯定不买账!   可惜,青辣椒和红辣椒两位美女是甩手掌柜,撒娇卖萌数第一, 花枕头一对,中看不中用,编稿子的工作长期赖给麟可,一般从上午就要准备。   如果再接午夜节目,整个下午铁定要“卖”给台里,上午又经常开会,周末要代班主持,台里的大型活动不断,还要另外花精力应对。   如此大的工作量,先不说长期熬夜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自己也根本没精力顾及“外面的世界”——毕竟台里收入有限,对主持人而言, 做点广告拿点提成,商业活动主持一下,宣传片配音录音,教育培训才是油乎乎的肥肉。   并不是说麟可贪财、爱财,其实恰好相反,和其他主持人相比, 他骨子里懒得搞这些事情,但这些“肥活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不是领导介绍就是朋友相托。   “有问题吗?”   女总监脸色略微变化,直视麟可。   男主播权衡一秒,只能摇头:“其实,我是想建议让亚克力试试。” “谁,亚克力?”女总监的表情多可玩味。   麟可摆出无比真诚的神态,主动站起来给总监的杯子加水:“他本来就是熟手,来咱们频道几个月一直没有固定节目,上周又帮我代班,效果特别好。趁着这次节目改版,不如就把《零点敲敲门》先给他……”   听这话,女总监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个你不用担心,他另有安排。”   “主持什么节目,周末的吗?”麟可试探。   “早高峰的节目,让他主持了。” “什么?!”   面对总监的轻描淡写,麟可错愕不已。要知道,作为电台主播, 早晚高峰的节目那可是绝对的“硬通货”,也是大家明争暗斗的重点。   换句话,只有“一哥一姐”“二哥二姐”才能占据黄金时段。   看来亚克力果然是崔台的侄子,瞧瞧人家的后台!麟可甚至开始怀疑,这次节目改版,酝酿已久,也许就是为此人铺路……   “那,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法掩饰的垂头丧气,麟可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已经算是明星, 但在广播电视台这个造星工厂内部,又确实有诸多无助与无奈。   “就明天吧。早就嚷嚷改版,不能光说不练。上周你不在家,考虑有时差问题我们也没打扰你。频道班子已经定了,也上报台里,就没和你商量。”   麟可知道,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和回旋的余地。作为专业主持人,明天上一档新节目,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是在话筒前面说话呗。麟可不磕巴,也不晕话筒,实在不济就唠家常、放音乐,两个小时总能给它 KILL 掉。   “《零点敲敲门》主讲什么?”   “就按照之前节目改版头脑风暴会议时,我们商量的推理小说吧。” 麟可又感觉肝火上升:“老板,不是,当时不是定好讲鬼故事吗?!   惊悚的那种,收听率肯定非常高!未来还能和影视合作……”   女总监往沙发上一靠,把头摇得像风扇:“总编室上周没通过,主流媒体还是要审慎对待,鬼故事不合适,有封建迷信的嫌疑。推理小说讲警察破案,也算弘扬正能量嘛。”   抬出总编室,麟可知道已经没有继续讨论的意义——   总编室可是频道节目口的廉政公署,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总编室的那些老专家盯上自己的节目!   作为著名主持人,树大招风被人额外盯得紧不说,脱口秀节目又要主持人稍微“放开”一点。但放多大,放多开呢?解开脖子下面第几颗纽扣?这个度实在难以把控。   有时候为了节目效果,确实卖力“嗨”过头,难免有一两句话不得体,事后就要被“廉政公署”点名批评甚至写检查!好在有老同学西玄做内应,帮忙挡掉不少“煞气”。   “稿子,是我自己弄,还是?”麟可万念俱灰。   “你放心,给你减减压,稿子不用你管,子鱼给你。”   说到子鱼,麟可总算有一丝舒心。这位大姐原来也是频道的,大家共事过,现在台属产业公司当副总经理。她是有名的推理小说作家,出版很多作品,有这样的专业人士组稿,自己确实不用操心。   该问的,也差不多了。   麟可不想在老板这里久留再生出枝节,这才想起出国还带了份礼物。他把精心包装的名牌太阳镜毕恭毕敬放在女总监的桌上,这才准备退出来。   女总监看也不看,打开抽屉,把太阳镜扒拉到抽屉里,重新坐到办公桌前:   “别忙,我还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男主播赶忙回身,直挺挺地站好。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麟可知道这是《道德经》,但也只听过头一句,后面的就如同听外语,不过他还是频频点头。女总监一眼就看穿男主播不懂装懂,叹一口气又说:   “你要记得,你的一切,都是这个平台赋予的,离开这个平台,你,什么都不是。”   这话,真是难听!   男主播心里不服,什么都不是,我起码还是个人吧?!   但想起总监虽然平时不苟言笑,但对自己的栽培确实可圈可点。当年如果不是她力排众议,让这个“犯了错误”的菜鸟主播扛起晚高峰大旗,就算小麟同学再冰雪聪明,勤学苦练,也没有今时今日之风光。   更别说自己刚买下的别墅和“鱼叉子”,“军功章”上有你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确实是拜老板所赐!   正想再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只见岷江拿着几张纸走进来。麟可赶紧对着顶头上司打个招呼,抿紧嘴巴,迅速溜出总监办公室。   这或许是麟可参加工作以来最难熬的周一上午。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在迪拜机场转机,又干等 6 个小时。时差还没倒过来,今早空着肚子没来得及嗦粉,啃几口压扁的面包,被亚克力气一场,青红辣椒怼一顿,又喝一杯咖啡,总监吓一跳,麟可感觉自己就快要站不稳。   骨头被掏空,可能就是这种感觉,肩膀也开始剧烈疼痛。网上说这是心绞痛猝死的前兆,有一次自己还在节目中调侃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健康意识,各种老年疾病提前上身,没想到这两年,自己也未老先衰。   麟可深爱电波,从小就羡慕那些能在“小匣子”里讲话的人,不然本科毕业时也不会舍弃保研机会,毅然决然地来到广播电台。   爱一份工作,就更要全情投入!这么多年,男主播就是靠着这个朴素的信念支撑,精神从未厌倦,但身体还是会疲劳。   “也许,这只是短期的困难,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   麟可在洗手间的蹲坑安慰自己,猛然想起,还没有去看小瑾。   对,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耽搁!   男主播扯着纸,快速拾掇身后。又在洗手池洗洗脸,检查口气, 对着镜子把衣服整理明白,回到车上拿东西,这才迅速跑到二楼办公区。   二楼,是各家广告代理公司驻台的办事处。和麟可这些台聘员工不同,这里工作的,并不是电台员工。   小瑾,是电台最大的私人广告代理公司——声优传媒的客服。   此女人如其名,小小一只,身高不足 155 厘米,站在人堆里, 基本看不见。她不太爱说话,声音带着娃娃音,多说几句就没词儿了。就是这样的女孩儿,却是麟可钟爱的类型。看电影时把她夹在胳肢窝,就像抱着温顺的猫咪。   这只“猫咪”可比自己家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走高冷派路线的“小九九”强多啦!   麟可来到小瑾的工位,不见人影,用手摸摸她的茶杯,还是热的, 再看办公桌上的手机,正插着线,连在电脑上充电。也许她去洗手间或找领导签报告,看来只能耐心等着。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回来。   4   “麟可老师,亲临指导呀!”   随声音而至一位高挑的时髦女孩儿,左手捂着腮帮子,不时从牙缝里倒吸着气,把右手拿着的一摞纸往桌上一丢,径直坐在小瑾旁边。   男主播算是抓住救命稻草,原来是和小瑾同一家公司的另一位客服,小萝。   “小瑾在一楼,等下有客户来谈广告投放。” “你怎么啦?”麟可指指她的左手和左脸。   “智齿,看来要马上拔掉。”   平时总要调侃麟可一番的姑娘今天牙疼,不想多说话,坐进椅子, 马上打开电脑,对照着那摞纸,垂着新嫁接的假睫毛认真填着上单表格,看来有“急单”要上。   “嗯?”小萝忽然抬头,有点不解地望着麟可,“你喷的什么香水,怎么味道怪怪的?”   “还是那个牌子呀。”麟可纳闷儿,又闻闻自己的手臂和腋窝。   “那没事,你可以去找她啦。”小萝继续埋头工作。   麟可快步下楼,来到一楼大厅,果然,在接待处看到小瑾正站在门口,和保安说着什么。   见男主播来到身边,小瑾酝酿片刻,终于哭出来。那小小的身子啊,我见犹怜。   “干什么?!”   麟可大吃一惊,站在女孩儿前面,正对着两位守门的保安:“你们是不是欺负她了?”   “没有,没有!”   鼻子上有颗痣的男保安赶快摆手:“不关我们的事儿!台里的面部识别系统升级,访客需要提前预约,进门的时候刷身份证才行。如果没带身份证,就需要正式的工作证才能带进来。她,忘记给访客预约,对方也没带身份证,她又不是正式员工,自己拿的是临时工作证, 所以……”   “所以,客人就回去了?”   麟可柔声问小瑾,女孩儿点头,哭得更厉害。“而且,还很生气,对你说了难听的话?”   麟可猜测,小瑾忍不住哭出声儿来。   “然后,你老板打来电话,把你骂了一顿扎实的?” 麟可继续推测,从哭声中,听得出他猜得全对。   “这真不赖我们!”   见这女孩儿哭成这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保安也满脸通红,“我们是按照总台的规定办事,‘通知’上周早就发啦。咱们这里是重点保卫部门,之前都是警卫站岗,比我们物业公司更严格。平时我们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上头有要求,我们也不敢随便放人……”   “就让客人进来,你们会死不,这个台会垮不?!”   男主播还是怒了,挥着拳头:“来的是投放广告的客户,是金主爸爸,衣食父母!我们这帮子人吃喝拉撒,都是客户供养的!再说, 不是真有事,谁吃撑了到这里来!你们真是官僚至极!”   “你这样说也不对!‘通知’早就发了,全台都执行得挺好,就到她这里出问题。她自己没脑子,我们难道还得为了她破坏规矩?!”   麟可说话难听,保安也硬气起来。   “我要去物业中心,投诉你们……”著名男主播扯着嗓子,有点破音。   “你要去快去,正好崔台刚走,他分管我们后勤和物业,也分管你们电台,你可以找他评评理,看我们谁对谁错!”   麟可还要抢白,被小瑾拦下。两人重新回到二楼,小瑾到洗手间把眼泪擦干,麟可这才陪着她回到座位,小萝恰好不在。   “怪我自己粗心,确实不怪别人。”   小瑾楚楚可怜,用纸巾吸着还在往外流的眼泪。麟可真想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像安慰猫咪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可惜这里有监控,开放办公区人来人往。   麟可轻声道:“你真善良,会这样想,要是我就要打人了……”   “那可不行呀!”小瑾把手指放在麟可的唇边,“你是公众人物,别人都盯着你,又是在台里,千万不能这样做,特别是为我。”   “就是为你,我才这样做呢。”   小瑾看着深情款款的男主播,颇为勉强地挤出笑容。   “对啦,送一件礼物给你。”   麟可把一个巨大的袋子放在小瑾桌边,奢侈品 LOGO 格外醒目, 看体积就知道是个包包。   “太贵重,我不能要!”小瑾赶快挥手,身子躲得远远的。   “我特意给你选的,这个牌子最适合你的气质,快打开看看。”   不由小瑾再推辞,麟可拆开包装袋,只见最新款的黑色菱格纹小皮包就在眼前,柔软的皮质,散发出与实木家具类似的气味。“我真不能收……”   “那你就把它扔了吧!”   麟可有点生气,不知小瑾今天哪里吃错药了。虽然两人没有正式明确男女关系,但确实已经好上几个月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手机震动,是青辣椒——会议通知。岷江召集部门全体人员马上开会,关于新节目改版,要做好相应安排。   “今天中午,一起午饭哦!”   麟可握一下小瑾的手,帮她擦擦眼泪,快步跑上楼去。   中午 12 点,男主播扔下美女搭档青红辣椒,脚底生风地来到二楼,接小瑾下班。   小瑾补了妆,气色好起来,麟可硬要她背上新包,女孩儿也没再推辞。她把手机和口红放进包里,随着麟可下到负一层,坐上他新买的“鱼叉子”。   “想吃什么?”男主播体贴地询问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友。“自助餐吧,不用费心点菜。”   “得嘞,W酒店新开的那家全城最好的海鲜自助,咱们走起!” 丰盛的海鲜、寿司和料理,以及琳琅满目的本地菜肴,让麟可胃口大开。那趟海外旅行千好万好,就是肚肠受苦。   两人举起酒杯,轻轻碰一下,喝完放下,男主播牵起小瑾的手。   这小手精致可爱,柔软细滑就像婴儿,令人爱不释手。   小瑾脸蛋儿绯红,想把手抽回来,又被麟可紧紧牵着。   “我应该坚持,带你一起出去旅行才对。” “我要上班,不能请假……”   “我会更努力的,等我们结婚,我养你。”   “结婚?”小瑾错愕,望着麟可,“别吓我,你现在,不是在求婚吧?”   “那还没有。”麟可松开小瑾的手,“没这么快,我们还没见过双方父母。再说,我如果真向你求婚,绝不会这样敷衍,我是认真地在和你交往。”   小瑾没接茬,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怎么啦?”   麟可终于发现女友的异样。今天这一上午,不对劲的事儿真是一件接一件!   ——只是休假一周嘛,再加上一个周末,也就是 9 天。回来怎么发觉每个人、每件事都不太正常,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事。”小瑾主动握住麟可的手,“你别多想。”   麟可深吸一口气,感觉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反手握住小瑾, 突然把她的手翻过来,放在眼前认真看着。   只见,白皙的小手指肚上,有块不太寻常的突起。这突起还有点红肿,仔细看来,是一个线条特别繁复的符号,像高中化学里的分子结构模型,也像星座图,其中分布不规则的蓝色小圆点,黑色的短线连接成网络状。   “这是什么,你受伤了?”麟可惊呼,小瑾赶忙把手抽回来。“没事……”   “不可能没事,都肿啦!”   麟可还要抢着看伤口,小瑾已经背着包站起来。   “我下午 1 点要回公司开会,就不和你回台里了。时间也差不多, 我先走了。”   由不得麟可反应,小瑾已经快步跑出餐厅。“干吗,我话还没说完!”   麟可起身追赶小瑾,但女孩儿已经按下电梯按钮,迅速把门关上。麟可给小瑾发微信,没有任何回复。再打电话,她的手机虽然通着, 却就是不接。 第2章 Day 1 第一天   周二,多云转阴,傍晚有雷阵雨   1   凌晨 3 点,麟可从夏凉被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蒙头憋闷太久,难怪一直做噩梦。   那股奇怪的味道再次出现,而且更浓郁,好像就在鼻孔边。   热烘烘的初夏夜,一旦醒过来就很难再睡着,白瞎了临睡前的 2 片进口安眠药。   麟可的脑袋里就像有座电影院,情节和场景如此丰富,连人物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可见。   这该死的电影院!男主播逼迫自己想象出一个更强大的黑洞,把这些恼人的垃圾统统吸走,丢得越远越好!   下午在台里贴“伏贴”的部位也好像被开水烫伤。那位穿大褂的花痴小姐姐只顾忙着贴“秋波”,手法和部位肯定出了错。   麟可索性起身来到阳台,趴在窗边透气。今晚,他还是住在市中心老城区的父母家。   失眠、多梦、盗汗,老毛病啦,这都不算事儿,麟可自有整治它们的方法!从大学还没毕业到广电系统实习开始,麟可就没睡过几个囫囵好觉。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麟可”,大号是老爸起的。   这个行业的人,对自身的健康都有种恶意的仇恨,咖啡饮料当水, 快餐外卖续命,绝大部分工作明明可以利用白天完成,却偏要在晚上加班加点,晚睡晚起成为“行规”。   好好的会议,白天开不完,半夜里接着开。当时说得大火烧眉毛,老虎咬屁股,回头再看也没发觉有多紧急。好像这样的日夜颠倒,才能凸显出媒体人的“与众不同”和整个行业的“高人一等”。   除了睡眠得不到保障,紧张和压力更是无处不在。每天面对话筒直播的压力,准备各种会议发言的压力,新点子要像河流永不中断的压力,麟可的大脑神经时刻处在紧张的状态。而这种紧张是有惯性的,就算身体躺在床上,脑袋还是不肯停下来。   年轻的男主播,已经吃了 5 年的安眠药。再棒的身体滥用这么久也会掏空,长期的黑白颠倒把生物钟和内分泌系统彻底搞乱套。   不过,这两年麟可熬不动啦,肠胃和心脏都不适,虽然体检没查出大毛病,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属于“教科书式的”亚健康。亚健康可以转化为很多可怕的疾病,隔壁频道去年猝死的那位小兄弟,比青辣椒还小一岁!   男主播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健身房,又请了位肩宽腰细、娘娘腔的私教进行针对训练,也开始学着长辈吃补品,对沙棘茶、肽藻粉和矿物粉的功效门儿清,状况似乎好一点。可今后要长期熬夜,不知道这小身板儿还能坚持多久。   “小九九”站在窗根底下,一边舔屁股一边洗脸,和麟可对视时, 发出轻微的一声“喵”叫。   楼下,米粉店已经开门,老板和老板娘忙里忙外,店里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两人的影子,像有人操控的木偶。这是开了 30 年的 S 市老店,恰好和麟可同岁。他吃着这家的米粉,从一尺多长长成 186 厘米的小伙儿。   米粉码子装在不锈钢盆里,一盆挨一盆,摆在烧开水煮米粉的大锅灶台旁边。   这些码子,麟可如数家珍:荤的有肉丝的、牛腩的、麻辣牛肉的、青椒炒肉的、香干炒肉的。素的有三鲜的、酸包菜的、雪里蕻的、西红柿炒鸡蛋的。还有那些配菜,酸豆角是当家花旦,虎皮鸡蛋和煎鸡蛋是流量担当,榨菜、剁辣椒、辣椒油、酸菜、酸萝卜、泡姜、香菜末、蒜末和小葱花,也是必不可少。   刚才噩梦的内容,麟可已经记不真切。大致是他爬上摩天大楼, 一脚踏空摔下来。再到谁的墓地,把坟挖开,血淋淋的尸体上,一个硕大的符号,像分子结构,又像星座。   毫无疑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麟可担心女友小瑾,更在意她小手指上的刺青。   再次醒来,又是 8 点半,男主播从床上爬起来,右侧后脑勺隐隐作痛。父母已经去云麓山顶打太极,他们熟悉儿子的职业特点,从来不会打扰。   今天不用开会,频道主持人并不需要像综合部的兄弟们那样按点儿早晚“刷脸”打卡。如果主持人硬是要求自己按时打卡,纯属对台里客气。   麟可收拾妥当,用液体牙线洁牙,修剪已有几分桀骜气质的鼻毛, 再打上薄薄的粉底,描描眉毛,里里外外喷上香水,这才来到米粉店。叫上一份麻辣牛肉,外加一个虎皮鸡蛋,狠狠挖两勺酸豆角,   榨菜丝和酸萝卜少许,又撒上香菜和香葱,这才开始四平八稳地嗦起粉来。   一口粉,一口牛肉汤,这份舒坦啊!   “帅哥!”   有人端着碗,靠过来,麟可瞅一眼,不认识。   “你是住楼上的吧?” 麟可笑笑,算是作答。   “他们说你就是电台里的那个‘麟可’,大明星,是不是呀?”中年男人一身干净西装,却露出满嘴的槟榔黑牙。   “大明星不敢当,是我。”   麟可低头喝汤,声音不冷不热。正常人吃饭时都不喜欢被打扰, 更何况可能会露出满牙齿的辣椒片儿。   “我每天开车都听你的节目,你和那两个女辣椒真搞笑,你叫‘擂辣椒’,因为她们经常合伙欺负你,把你‘剁’得稀碎。实在太有意思啦,我经常要听完节目才上楼回家!”   此人一屁股坐在麟可这张桌子旁边,嘴里有很重的大蒜味,“我们家的装修,就是听你的代言才选这家装修公司,我女儿报的学前班也是你在节目中推荐的,我开的这款车,也是听你的建议。我,可是你的忠实粉丝呀!”   说到这里,麟可不能再对人家不理不睬,只好放下不锈钢碗,微微一笑,真诚地送上一句:“感谢您对我的支持。”   “应该的,应该的!”   这男人兴奋不已,盯着麟可的脸左看右看,又从头到脚反复打量, 没心思再吃自己的粉。麟可实在坐不住,只好起身买单。   “太好啦,和大明星是邻居!我刚搬来不久,晚上给你家送点水果,我老弟开水果店……”   男邻居起身跟在麟可身后,殷勤地递给米粉店老板 100 元,想帮“大明星”付款。老板娘并没理他,麟可自顾自地对着二维码刷手机支付,嘴里是温和的“不用,不用。”   “晚上,我就来送水果!”   麟可在邻居的过度热情中,快速钻进路边停着的“鱼叉子”,迅即沿大路逃走。   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在 S市蜿蜒九道弯,被一位歌唱家传唱世界, 羊栏山就在其中一道弯的怀抱里。   贯穿城区东西方向的九一大道,把羊栏山切成两段,一侧是大名鼎鼎的宇宙最强水果台,另一侧是由棚户改造的卖五金建材的“日湖” 大市场。   九一大道下面有个“著名的”涵洞,可不得了,它的名气绝对不亚于任何流量明星!甚至在前年改建期间,它还荣登网络热搜榜。   水果台虽然名气大,路却出名难走,从主城区过来的车子都要在“日湖”大市场掉头,再穿过这个只有两车道的小孔儿,低头哈腰地开往演播厅。所以在羊栏山流传着这样的共识:甭管您是多大的腕儿,到羊栏山也要老老实实先钻涵洞,挫挫锐气。   涵洞给客人下马威,自己人也惹不起,再讲一个段子:   某年的“银鹰”电视艺术节延续往年惯例继续在水果台举行,主办方在来宾通行的必经之路羊栏山涵洞上方悬挂一条巨大的红色条幅,上书四个大字:“银鹰高飞”!   这波操作看似没毛病,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银鹰”节遭遇史上最大滑铁卢,跌下神坛。水果台也因为将“最佳女主角”颁给一位演技上备受争议的女演员而被骂惨。   正全台懊恼,某领导钻过涵洞,一抬头忍不住大骂:“是哪个脑残的把横幅挂这里啦!”   只见,红色条幅下面还赫然竖着一块交警立的牌子,把条幅上的字和牌子上的字连起来读,便成了:银鹰高飞——限高 3.5 米。   好吧,关于羊栏山和水果台的段子改日再说,我们的男主播麟可从涵洞下面乖乖钻过去,把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今天是周二,各种提前通知的、临时组织的会议一个接一个。麟可忍不住给自己起了个贴切的外号:“麟开会”。   说起媒体行业的会议,也值得认真吐槽一下:   在这里,开会是工作常态,貌似不开会大家就不会工作,各项工作也就不能推进。   有的人,甚至有的部门,上班就是围坐在一起开会。开会又不是短会,而是长谈阔论,遥遥不见终结,就像酒桌上敬酒打圈一样,总要每人都发言,又交叉点评一番,才能进入下一个议题。这种会议作风,和媒体行业在外人眼中“高效率”的假象,十分不吻合。   当然,会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特别是“头脑风暴会”。   媒体是个极其注重新鲜创意的行业,节目每天都在播,主持人也不能天天换,基本都是固定的,就需要引入集体智慧和外脑智慧,“创意会”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只可惜,这样的会反倒不多。   麟可满脑子议题,走进一间会议室就快速转换一下。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财务部的同事带着两位小妹妹来到频道,说是“擂辣椒” 的超级粉丝,一定要亲眼见见“活的”。   同事的面子不能不给,“活麟可”放下手中的笔记本,陪着两位叽叽喳喳的女大学生到台里各处参观,给她们买咖啡、买水果,又把自己放在办公室珍藏多年的限量款黑猫警长手办送给她们。再化身人肉背景板,陪她们各种自拍合影,直到花样玩尽,才目送她们结伴满意而去。   不由感慨,少年不知愁滋味,真好!   短暂的午休,麟可灌下一满杯咖啡,没有睡意,便到台里的健身房撸铁——利用中午锻炼,是这两个月养成的习惯。   亚克力“天使”降临,频道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他早就气势汹汹地预谋篡夺“电台一哥”的位置,并有诸位高人暗中相助。   麟可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打小就是与世无争的性格。甚至,如果对方极度渴望某事物,自己恰好拥有,他也可以大度地让出来—— 初恋女友就是这样被自己拱手让人。   但不知怎么,昨天知道亚克力和崔台的关系后,包括老板在内众人的表现,都让年轻的男主播心寒不已。“咱没有去抢人家的东西啊, 别人就是要抢咱的,也应该客气一点吧!”他甚至第一次任性地认为, 不能轻松地“便宜”这号人。如果对方实在逼人太甚,自己走投无路, 也不排除用男人的方式来场“硬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加紧锻炼身体。   健身房热闹,跑步机上有人健步如飞,椭圆机上有人大汗淋漓。打乒乓球的,练瑜伽的,各部门和频道的,男女都有。大家不怎么交流,和平时一样。   很多人误以为在媒体工作的人,日常生活中也是“话痨”,其实非也!   道理很简单,海边打鱼的渔民不爱吃海鲜,开餐厅的人喜欢小咸菜配白粥,而靠嘴工作的人,离开岗位,只想把嘴闭着。   一周没坚持,麟可发觉力不从心,起身把史密斯机上的杠铃重量调减,正这工夫,实习生小影儿靠过来,热络地搭话:   “麟可老师,您又来锻炼呀!”   麟可“嗯”一声,再次试举,还是无奈地放下。小影儿看到,没有顾忌地大笑起来。   “一边玩儿去!”   小影儿的前带教老师恼羞成怒,这女孩儿却完全不在意,她现在跟着亚克力。   “您老了。”   实习生上下打量当家男主播,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麟可的胸前:“身体还行,但心,老了。”   “论年龄,没法和你们年轻人比,但论经验,你们就靠边站吧!”   麟可反击。   “这样自我安慰也不错。”   小影儿斜靠在落地窗的银色栏杆上,说完这句话不久,甩甩空气刘海儿走了。   被实习生怼一顿,麟可极其郁闷,便报复性地驱使着双臂,死磕杠铃。   汗水,随着神经对肌肉的命令,一并涌出来,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就在麟可勉强把杠铃卧推到最高点的一刻,重达 60 公斤的杠铃突然松开!一侧的铁饼狠狠砸在地板上,另一侧失去平衡,连着横杆也弹起来,再砸向地面——这突发的意外和巨大的声响,惊呆健身房的每个人。   同事们纷纷跑过来,有人马上通知保卫部,麟可被众人团团围住。   “受伤没?!”   这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麟可心里难得泛起一股暖意,平日看起来冷漠的同事,总算还有一点温情。   “我没事,没事。”   麟可从器械上爬下来,坐在地板上,脸上挂着装出来的轻松。“啊!”   有人惊呼。   是血,从男主播的头上流出来。   “怎么可能没事,都出血啦!”财务部的珊珊赶紧递过来纸巾。   “ 快叫救护车!”“音乐之声”的琳达拿出手机。“没事,没事!”麟可拦住琳达,“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就是杆子弹起来的时候刮到,我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就行啊。”   见伤者自己坚持,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在保卫部和台办同仁的陪同下,麟可到广电医务室缝了 9 针,一小时之后回到台里。   保卫部已经通知频道,女总监和岷江分别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反复和麟可确认,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不要逞强,好好休息,节目可以再由亚克力代班……   麟可当即拒绝,表示确实无妨,自己能上节目,感谢频道和领导关心。   分管保卫部的副台长和一把手台长也打来电话慰问,麟可一一致谢,并向领导保证,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已经生龙活虎,绝对不会影响工作!   为了谢绝其他无谓的关心问候,男主播借来一顶帽子,戴在头上。而整个漫长的下午,麟可与头皮上的伤口和针线斗争,疼得受不了就躲进洗手间的蹲坑,拿起手机,一遍一遍拨着小瑾的电话号码……   2   晚高峰的节目《辣椒家族开心派》,“擂辣椒”火力全开,竭尽所能地逗哏、捧哏,结合当天的热点新闻,“大妈楼顶抛垃圾砸中邻居家的宠物狗”,极尽调侃抨击之能事。再把自己在旅行过程中收集到的奇闻乐事一股脑抖搂出来,两位女主播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傍晚 7点走出直播间,三人意犹未尽,对自己的表现都相当满意。“哥,一起吃点呗,给你压压惊,我今晚不减肥。”青辣椒再次提   议,红辣椒也表示 OK。   麟可摇头,“得啦妹子们,谢谢你们,咱们这么熟悉,吃不吃都是哥们儿。晚上还要上新节目,弄点面包喝杯咖啡,我先熟悉稿子。再说脑袋上还挂了彩,辣的、油的、发的,都要忌口,你们带着我也累赘。”   “那倒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是倒霉催的。”青辣椒拿起链条包。   “气场不对,这个年假没休好。”红辣椒也背起包,手里拎着个带奢侈品 LOGO 的大袋子,白天也没见她出门逛商场。   麟可对女搭档们作出弱小无助卖萌状,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还记得实习生小影儿吗?”   “怎么不记得,天天看到。”青辣椒抬起那双灵动得能听见水流声的丹凤眼,“原来不是跟着咱们吗,后来被你骂一顿惨的,哭着走了,再回来就跟着亚克力。”   “她是谁介绍来的,怎么进台里的?”   两大美女齐摇头,不知道,每年那么多实习生,谁能全部知道底细。   “她姓什么?全名?”麟可皱着眉头,伤口发麻,疼得厉害。   青红辣椒一同翻白眼,“不知道全名,就是叫‘小影儿’嘛,这有什么关系呢!”   麟可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几句话之后挂断,脸色越发难看。“我刚问过 Up姐,小影儿姓崔,全名是崔影。”   “她也姓崔!”青辣椒惊呼,丹凤眼皱成三角眼,“我原来只认识一个姓崔的,就是崔台,现在一下子冒出来三个,泛滥成灾啦!”   “实习生一般都有点关系,不然也很难进入我们这样的单位实习, 特别是咱们频道,还跟着晚高峰节目。这样看来,小影儿也是崔台的亲戚。”   又是崔台!麟可暗自叫苦。   “早知道,当初就不骂她骂得那么狠,还把她赶走,这不是把崔台也得罪啦,指不定哪天就给我们穿小鞋。”   青辣椒瞧了麟可一眼,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是调侃。   “穿小鞋?”   红辣椒突然冷笑一声,“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总台副台长在咱们广电这一亩三分地确实权力很大,对付我们这些一线的小主持人轻松得很,但是——”   “但什么是?”青辣椒又开始捧哏,两人的语气好像还在晚高峰节目里。   “我们难道就不认识比崔台更大的领导吗?我们难道就找不到更坚固的靠山吗?”红辣椒用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我们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大家都是出来混碗饭吃,我们不主动害人,他敢胡乱给我们穿小鞋,自然也会有‘上面的人’收拾他!”   麟可明白红辣椒的意思,没吱声。青辣椒想想,也懂了。   “再说,小影儿那德行,不该骂一骂吗?麟可是替她父母教育她, 我看不仅骂得对,还骂少了,那天要是我在场,我给她两个耳雷子! 崔台如果对麟可不利,我绝对不放过他!”   红辣椒越说越来劲,这可不太像她平时相对内敛的风格,估计今天送包的人来头不小。   “你们早点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麟可掐断对话,瘫坐在椅子上。两位辣椒美女并不坚持,各自到车库,开上自己的豪车,离开羊栏山,回到光怪陆离的主城区。   从窗户看到她们把车开走,男主播也迅速潜入车库,发动“鱼叉子”,直奔小瑾的出租公寓。   今天,简直百爪挠心!   一整天啊,起码发了几百条信息给小瑾,全无回应。电话也拨了上百个,拨通了就是没人接。   麟可去二楼办公区不下十几趟,小瑾的座位始终空无一人,连小萝也不见人影儿。别家公司的女孩儿均表示,一整天也没见声优的人。   好端端的,女友就这样人间蒸发,这不是活活要麟可的命吗!   西玄不停请求视频通话,麟可顾不得接,闷着头只把车子开到最快。实线变道,双黄线掉头,交通罚单什么的,暂时随便吧。当然,这都是错误的示范。   小瑾和小萝合租的一室一厅公寓,就在声优传媒附近,麟可来过两次,但没有钥匙。   楼下稀疏的草皮,缺胳膊少腿的儿童游乐设施,与这里的租金水平相匹配。站在垃圾已经冒出头的垃圾箱后面,抬眼就能看到公寓巴掌大的窗子一片漆黑。麟可好不失望,却还不死心,“噔噔噔”来到门前,狠狠敲门。直到对面的住户大妈出来呵斥,这才作罢。   确实没人。   再拨小萝的手机,和白天一样,电话通的,没人接,微信也不回。麟可这时才猛然发觉,相识半年,自己竟然没见过小瑾的家人和朋友。除了室友兼同事小萝,两人在这世上再无交集。   沿公寓旁边的街道,各种小店一间一间找过去,又到之前和小瑾散步的街心公园和街角的猫咪咖啡厅,“小九九”就是在这里领养的。统统不见人影儿。   不知怎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涌上男主播的心尖儿!   男主播已经决定,过了今晚 12 点,如果还联系不上女友,就报警……   3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10 点,男主播还在马路上溜达,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心中惊呼:我的天,这可坏菜啦——还有一小时就要上节目,自己差点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还完全没有备稿子呢!   总监和岷江已经审过的稿子,下午 5 点就发到自己的工作邮箱, 可惜一直没找出工夫认真看。只剩一小时就要开播,自己还在离台里40 分钟车程的地方呢!按照频道的规定,主播必须在节目开播前 20 分钟到岗,否则就算迟到!   麟可头皮发麻,不备稿子,还算“小事”,专业主持人都有一目十行的能力,自己用点心,不太可能出大问题,而且还能趁节目片花、广告和插播音乐的时候,赶快“预习”一下后面的内容。   但是,作为主播,没有按时赶到台里,导致节目“开天窗”那可是职场大忌啊!如果没人代班,搞不好自己的职业生涯就会彻底终结!   还是那句话,可以死,但不能迟到。   事不宜迟,麟可跳上周身雪白、线条优美的“坐骑”,朝羊栏山快马加鞭。可也正是这样心急火燎地开车,麻烦从天而降。“鱼叉子” 与一台银灰色的小车,在环线上发生追尾刮擦。对方男车主钻出来, 气急败坏:   “看不清就戴上眼镜,怎么照屁股就擂过来?”   麟可赶忙赔不是,“我赶时间,确实开得快了一点。”   “再赶时间,也没有你这样开车的!”那男人瞧一眼玛莎拉蒂,“你是不是仗着自己弄辆好点的车,就在路上嚣张?富二代?” 开豪车就只能是富二代?白手起家不行嘛!   这都什么时代,年轻人创业成功的比比皆是,早就累积了远远超出父辈的财富,怎么还有人抱着这样的老观念呢?而且,追尾也不完全是后车的错,前方大路畅通,他猛然急刹,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 如果现在是晚高峰节目,自己一定要直抒胸臆,好好抨击一下对方。   或者,倒退 10 年还在读书,身材高大的麟可,可以一记老拳问候他全家老小,但现在,不能身陷麻烦。   今天是新节目的首播,就是临时请同事代班,也搞不定,青红辣椒都进城了。更麻烦的是,《零点敲敲门》之前的两小时是白天节目重播和线性新闻,也就是说,直播间没有节目口的主持人交班。   在广电系统,播音员和主持人的岗位和要求并不一致。播音员字正腔圆,一般照稿子来,主持人却可以适度地自由发挥。   而且作为公众人物,身负几个品牌的代言,麟可也绝对不能有任何负面新闻。   “师傅,我不是富二代,车是老板的,我就是个打工开车的,我愿意给您赔钱行吗?都是我的错,我真有急事,家里有人生病住院, 我确实着急……”   平日孝顺的麟可,实在不想诅咒家人,但眼前的紧急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借口,不得不撒谎。   “就算这样,大晚上你开车的时候戴着帽子也不对,这样会遮挡视线,你的驾照难道是买的?”   遇见爱管闲事的大哥,麟可无奈,只能忍痛掀开帽子,露出沁着血的纱布:“我今天受了伤,刚缝了几针。”   听完这话,男人没吱声。过两秒,转身上车。“师傅,您说个价,我赔给您修理费……”   麟可三步并两步追上去。   “瞧不起谁呀,还差你这三百两百,快去医院看人,别耽搁啦!   自己也多注意点,伤口不能吹风!”   男人摇下车窗,一脚油门,车子开走。麟可望着银色小车的背影, 不能再耽搁,赶紧启动。   22 :56 分赶回台里,2 分钟从地下车库跑进八楼直播间,男主播的眼前全是金色的星星。   这个状态要不得,必须马上把气喘匀,不然等下直播时气喷话筒, 话都说不利索,还是要闹播出事故。   好在还有 5 分钟的广告和宣传片,麟可快速登录直播间电脑,调出邮箱里的稿子,按住Ctrl 键和鼠标的滚轮,把文档缩小成一屏两版, 迅速熟悉着稿子的大框架。   不开玩笑,现在不是争分夺秒,毫秒都很珍贵。   导播已经把稿子打印出来,放在直播间的桌上,虽然电脑屏幕就在眼前,大部分主持人在直播时还是习惯手拿稿子,手指不乱动,这样才能更专注。   午夜前的一小时,是一篇经典推理悬疑小说,约翰·罗德的《紫色的线》。00:00 - 01:00,是一篇叫做《七日》的推理小说,作者就是台里的推理作家子鱼。   麟可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魔法》,如果能在节目中读读这本书该有多好!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无非是痴人说梦,先不说篇幅太长,就是那些赤裸裸的肢解尸体的桥段和利用“占星术”杀人的“封建迷信”思想, 总编室的大爷大娘们也会分分钟叫停,再顺便把身为主持人的他“大卸八块”,这个过程完全可以写成另一本惊悚杀人故事!   回到自己手上的稿子,通篇看来,两篇文章有些神似,措辞干净, 短句多,朗读起来并不生涩。麟可胸有成竹,开始依次播讲。   直播渐入佳境,男主播的心跳放缓,自己也被“普里警官智破集雨桶杀人案”的故事吸引。   23 :28,半点前插播广告,麟可这才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发觉汗水已经把裤子紧紧黏在腿上。起身整理,不经意间抬头, 突然看到直播间一道玻璃墙之隔的导播间,有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在广播电台,导播是一项重要工作——互动性的节目中要接听众热线,监控节目进程,检查广告和宣传片的准确播出。特别是遇到直播事故,导播的果断处理,可以将事故减小到最低限度。   不过,《零点敲敲门》并没有热线,导播只需要安静地坐着,看看电脑,监听主持人在室内直播即可。   麟可所在的频道是全年不中断播出,365 天,每天 24 小时,综合管理部有 4 位导播轮流。夜间的导播常年都是海哥,所以从进门起麟可也没有多在意。直到现在,他才发觉今晚陪伴在自己对面的这双眼睛,并不属于慈眉善目像一尊弥勒佛的海哥。   这眼睛的主人,此刻正抱着双肩看着麟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 那复杂的状态很值得玩味。   麟可认出来,是小泠。   4   小,泠?!   手中的稿子差点握不住,冷汗瞬间就从脖颈子涌上来,一直冲到麟可的脑瓜顶。   怎么会是小泠?他不是已经被开除了吗?!   7年前的那个午后,劈开挡在身后的 2500多个午后,转身回到麟可面前,直盯盯地逼视他的眼睛,让他无处可躲——   “那件事”之后,自己时来运转,全网爆红,算是彻底飞黄腾达。可小泠,却在当天卷起铺盖,黯然离开电台……   这 7 年里,没人知道小泠的消息,甚至有人说他遇到车祸,已经离开人世。今天,他怎么回来了?难道是索命的冤魂?!   男主播只觉得喉咙发痒,却不敢走出去喝水。他实在不知道面对小泠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嗨,你好”,还是“你想干什么?!”   直播期间,容不得太多胡思乱想,麟可只能用话筒做掩体,把身子缩在直播间的桌子后面,躲避对面直视自己的目光。   时间分秒流逝,以午夜作为节点,零点报时之后,麟可打开《七日》,面对话筒,讲述这个未知的故事。   此时,直播间异常宁静,喧嚣热闹的街道终于沉寂下来,无数个大排档和小摊贩,准备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之后,打烊,入睡。   只有的士司机、晚归的上班族、宵夜一族或 K 歌一族,或坐车或开车,听着收音机。当然还有那些住在大学寝室的年轻人,在熄灯之后的黑暗中,戴着耳机,静默地仰面躺在床上。   这是中篇小说,七日讲完。   麟可把声音放轻,语气放缓,和着背景音乐松居庆子的 The Wind and the Wolf 和 Deep Blue,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只能等这场雷阵雨停歇,男孩儿才能带小狗出去散步。这短腿的小柯基比平时更兴奋,围着主人的脚,眨巴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鼻尖像把小铲子,在地上嗅着、蹭着。拗不过它,男孩儿只能放下作业本,和厨房里做晚饭的妈妈,缩在木凳子上闷头抽烟的爸爸打声招呼,牵着小狗走出一家人临时住的工棚。   狗是男孩儿捡回来的,父母明知道这种狗值钱,却反对他养。身为外来打工者,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和金钱,再安置一张嘴巴。但最终,他们妥协。   刚出门,小柯基撒开腿就往前跑,男孩儿放开牵引绳, 任由小东西撒着欢。   小狗和小孩儿一样,喜欢雨后的清新,离开昏暗的工棚, 户外世界的广阔,让心情瞬间美妙起来。   小狗沿着工棚前面的泥巴路, 一个急转弯, 朝草丛后面跑去——   那是通往锯木厂的一段窄窄的小路,勉强算是两条车道。小柯基的四只白色小爪儿踩在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子落在身上,男孩儿在后面紧紧跟着。   道路左手边是岸上长满蒿草和野芋头的水塘,平时,男孩儿喜欢放几只爸爸编的竹篓子,抓里面的小鱼小虾,不爱说笑的妈妈会用韭菜叶炒了,做一家人的晚餐。右手边是一片并不茂盛的毛竹林,稀稀拉拉的竹竿儿,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再远点,就是物流中心成片成片的仓库。   这里是城中央的一处世外桃源,是男孩儿和小狗的乐园。   锯木厂已经荒废,去年, 男孩儿的爸爸和工友撤离, 大门被铁锁锁住。不过,小狗和男孩儿都知道不用走铁门的捷径。   果然,小狗踩着墙边的木头堆,一纵身就跃过矮墙。男孩儿也从铁栅栏破损的地方找到一个空隙,一钻而入。   南方潮湿闷热,今年雨水慷慨,锯木厂一片荒凉,半尺高的杂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两栋仓库组成的车间。仓库的外墙原来是鸟屎色的稀白泥涂抹,现在已经斑驳得像男孩儿用蜡笔画在硬卡纸上的不规则涂鸦。   柯基比平时兴奋,到处闻着,小鼻尖就像探针,径直跑进仓库。   小孩儿急了,赶忙追过去,那里可去不得,里面到处都是锯木之后留下的木屑。工人搬走时,没有好好收拾,杂物堆得到处都是。去年,小狗就是在那里扎伤后脚,大半个月才能跑。   不过,仓库里的乐子可比外面多,男孩儿被脚下一块长三角形的木块吸引,蹲下来捡起来,拿在手上比划着,就像一把简易手枪。眼前马上又出现一块圆形的边角料,如果用彩笔画几下,就是一张笑脸。   男孩儿把上衣前襟扯起来,形成一个网兜,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寻宝”,每找到一块木块,就放进怀里。   突然,柯基剧烈地吠叫起来!   这叫声与平时完全不同,上次还是和马路上狭路相逢的野狗吵架。男孩儿赶忙站起来,只见小狗一边朝着仓库里面跑,一边回身“召唤”男孩儿跟上。   仓库面积其实不小,从门口望进去,最深处黑漆漆的, 好像有点烟雾,又像有影子晃动,让人不敢上前。   男孩儿害怕,停下脚步,大声喊着小狗的名字,可这小混蛋却越跑越远。   “不能让它再扎脚!”   小男子汉鼓起勇气,朝着那团黑暗走过去,不知不觉, 刚才捡的小木块全都掉了。   小柯基已经停下来,远远的,站在一堆白色的物体旁边。近了,又近了。   男孩儿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走到近前,终于看清楚—— 那是一个女人,趴在木屑堆里。   小狗围着女人打转转,鼻头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嗅着,终于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   “阿姨,你怎么啦?”   男孩儿蹲下来,用力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却没有反应。他只能使出全部的力气,把趴着的女人翻转过来,这才看到她的脸——   一张睁大眼睛,咬着舌头,死人才有的脸。   警方接到路人报警,迅速封锁现场,男孩儿和他的小狗接受“询问”。   发现尸体的就是他们,可是小狗不会说话,男孩儿也不善于表达。   警方尽量不吓着孩子,请一位酷似某鲜肉组合偶像的年轻男警官问话。不一会儿,孩子的父母就赶来,他们在不远处的物流中心打工,都不是本地人。   从尸体的发现者这里,再也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警方允许孩子的父母把他带回家,法医和法证开始忙活起来……   死者,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警方从她裙子口袋里的一张临时工作证,很快就查出:女,26 岁,未婚,某公司普通职员,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小白”。   此女尸身完整,衣着也算整齐,颈部被尼龙绳儿勒住, 显然是缺氧窒息而死。这种尼龙绳儿广泛使用,似乎没有特别的调查价值。唯一奇怪的是,与一般被勒死和缢死的尸体常出现的皮下和点状出血不同,死者的口腔和鼻腔都有一定数量的血液,裸露的皮肤和裙子上也沾着不少半干的血渍。   尸体周围都是木屑,从仓库地面上的分布情况,看得出是有人特意收集到一起,再堆积在她身上。由于男孩儿翻动尸身,木屑散落。   尸体周围有一些脚印,痕迹相当杂乱,法证正在仔细调查。   警方,把视角从尸体身上延展到整座仓库,一毫米一毫米地外推,直到整间锯木厂。从仓库里,到坪场,再到栅栏、铁门,然后是门口的小路。路旁的池塘、竹林也不放过,一直到几百米外直通物流中心的主路上。   终于,在池塘里捞出属于死者的链条小包,包里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但已经没有现金,手机就在包里,屏幕还在闪烁。   警方立刻联系运营商和银行,把死者一年来的通话、社交媒体信息和语音,以及银行卡的收支记录,全部调取出来, 作为调查的主要内容。   与此同时,又从死者的人际关系着手调查,父母、同事、男女朋友、社交媒体朋友,特别是近期是否与什么人发生冲突。   接着联系锯木厂老板,寻找其他目击证人……   杀人案件在第一页就浮出水面,死者是一位年轻女性。故事引人入胜,刻画入微,不愧是畅销小说家的手笔。   直播间的电子屏显示 00 :58,是时候要进广告,也标志着今天最后一档直播节目——《零点敲敲门》圆满结束。   麟可长舒一口气,嘴里又干又苦,一直保持伏案抱稿的双肩也发酸。丢开稿子,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感。   慢吞吞地收拾好直播间的桌子,硬着头皮,男主播走进导播间。直播间和导播间是一个大套间,直播机房在里面,即便再不情愿,想离开八楼也必须经过导播间进入走廊,最尴尬的一刻还是无法避免——   麟可劝说自己,死就死吧,被他掐死也不算死得冤枉!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时辰到了,害人者没有善终……   可是,令麟可意外的是,导播间却空无一人!   小泠的水杯还在桌上,手机倒扣着,看这样子,他去洗手间了。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麟可腋下夹着双肩包,操起手机,甩开大长腿,逃似的从八楼直播机房溜走。在电台一楼大厅的出口处,慌不择路的男主播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哈伦裤补刀,狠狠摔在光滑的地面上……   值班的保安赶快冲上来扶起他,没想到竟然是昨天为小瑾的事儿,被麟可骂一顿的鼻子上有颗痣的小伙儿!   地上没有水,不是保洁的错儿,对方没说什么,麟可的尴尬翻倍。这一摔,恰好撕裂中午缝合的伤口,血很快就从纱布渗出,没走几步,就沿着帽子流到麟可脸上。除了再去一趟医务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即便这样,伤口缝合之后,麟可还是又去了一趟小瑾租住的公寓。再吃一次闭门羹,终于忍不住站在马路上,对着越来越漆黑的夜空, 用平日里让自己直起鸡皮疙瘩的“播音腔”,狠狠地咒骂着……   这该死的夜晚啊! 第3章 Day 2 第二天   周三,阴   1   正在被窝里上天下海,麟可接到岷江的电话,通知他火速赶到台里,9 点整台里召集各频道班子、骨干主持人、编辑记者和策划开会, 不能请假,也不准迟到!   台里有规定,节目生产一线的全体员工,手机 24 小时不准关机。当然,不准是不准,关机也不会死人,就是有事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总监或领导给你“丢个大的”而已。24 小时随时待命,显得不那么“人性”,为了安抚这一众年轻人的逆反情绪,台里又允许节目一线员工每年报销一部手机,每月还有电话费补贴,当然都有限额,但正常使用已经绰绰有余。如果不想换手机也成,反正钱会打到卡上。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准关机”貌似劳动纪律,“发手机”却是隐性福利。   在这个行业内,类似的福利还有很多,有的是桌面上的,有的放在桌子下面。   五险一金、车餐补贴和高温补贴属于明面的福利,合理合规。其他物资类的福利,十有八九是商家赞助或用来抵广告费的。   物资福利年节扎堆,平时也不断流——有的是家居常用,从土特产、橄榄油到卫生纸,五花八门;有的是文化产品,演唱会门票、游乐园门票。有的接地气,洗脚按摩消费券。有的高大上,海外旅行、五星级酒店消费全免。总之客户卖什么,拿什么来抵广告费,台里就发什么。   有个流传已久的段子,某新开的小酒楼用全免消费券抵广告费, 没过多久,关门大吉。据说广告播完,没见什么花钱来的正经客人, 倒是拿消费券的一桌挨一桌。这些人呼朋唤友,推杯换盏,蝗虫入侵一样,活活把一家餐厅吃垮,这战斗力也是没谁了。   段子归段子,这些隐形福利,不管是“合法的”“灰色的”甚至是“违法的”,在国家强硬的整顿态势之下,都戛然而止,早已一去不返。   麟可用手指拨开沉重的眼皮,把昏沉沉的脑袋从专治颈椎病的乳胶枕上抬起来,看了眼手机屏幕,7 :39。   毫无人性!   昨晚你们吃饱睡足,老子一个人在台里主持《零点敲敲门》!   回家洗漱上床已经凌晨 3 点,过了睡点儿又开始失眠,只好不停刷手机。直到眼睛都看不清屏幕,米粉店里的气味飘进卧室,才勉强“呼噜”这么一小会儿,现在又要去开会……   请问你们当我是什么?这样盘剥我的“剩余价值”,你们的良心会不会痛?!   嘴上嘟囔不停,男主播手脚并不耽搁,赶快穿戴起来,斜挎着名牌“屁股包”,就是那种拨到身后刚好搭在臀部的电脑包,抓起父母留在餐桌上的葱油粑粑,快步跑下楼梯。   一路无话,停车上楼,提前 5 分钟来到一号会议室。   都是几个熟人,实在熟透啦!在一个流动性不强的国属机构工作几年,几百号人还不早就熟烂于心,更不要说中层及以上的干部、各频道的“首席”和各种“话筒”们,就这么几位“额头顶着身份证”的。   大家见面并不兴奋,彼此平淡地打个招呼,明显敷衍地调侃一句, 便各自找位置,低头玩手机。   没人担心会议主题是什么,也不需要准备讲话稿。不谦虚地说, 这世上最会“说话”的人,应该就在广播电视台里吧!   电台的人就是靠嘴“吃饭”的,特别是主播们。巧舌如簧那是骂人的话,口吐莲花那是平均水平,最差的也是给个话题,不管熟悉不熟悉张口就来,还能举一反三。   不服不行,举个小例子:   某“当家花旦”姐姐参加某会议,到了现场才发现主题是“新媒体对传统媒体的冲击”,参会人需要轮流发言。这位大姐不声不响拿出手机,在其他人发言时快速搜索,30 分钟后,在现场呈现出当天最高水准的演讲:   观点前卫鲜明,引用数据准确,论证支撑有力,最后还有自己的思考,如同一篇精心准备的论文。   再加上专业主持人的大气沉稳和娓娓道来,全程脱稿,与会者如痴如醉,均被深深折服,不由感慨:广电真是人才济济啊!一位传统媒体的主持人竟然靠自学成为新媒体领域的专家,平时肯定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习积累,才能达到这种水平和境界……   广电不死,传统媒体不死啊!   唉,其实屁股坐在凳子上的那一刻,这位当家花旦连“新媒体” 是什么都搞不清,从会场出来,她还是个“棒槌”——   不过,专业主持人就是有这种高度欺骗性的能力,快速组织大脑思维,并驾驭语言,从而达到技惊四座的“舞台效果”。   对于某些主播来说,无论有没有话筒,她们都已经习惯性地保持“表演”状态。   回到今天的会议,关于筹拍“敬礼片”。   麟可把身子缩在椅子里,在桌子下面轻松地抖着腿。这种工作, 一般都是老板们安排下来,自己照着做即可——   要么就是穿着拖鞋、大裤衩在录播室里给宣传片配音,要么就是当个活道具,穿得笔挺挺的,还有人专门给涂脂抹粉,最后站在台上一心一意地背稿子就行。   用笔记本做掩护,首席男主播开始玩手机。   其实,麟可就算堂堂正正地看手机,也不是死罪一条。   每天为了收集晚高峰节目话题,麟可要在互联网上寻找有趣的素材。各种工作流也在手机 OA 系统里,工作群和项目群有几十个,一天到晚吵不停,就算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红点也永远点不完。   点不完的红点,竟然活生生地把麟可的强迫症治好了。   会议冗长乏味,缺少睡眠的男主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在嘴里有颗别人给的槟榔提神。   槟榔是本地油腻大叔的最爱,但多吃会得口腔癌,牙齿也会有黑线。麟可平时很少碰,也没少在节目中调侃。但现在困成这个熊样儿,别说槟榔,就是毒药,只要能打败眼前的瞌睡和疲惫,他也会先吃上再说。   国际大事看一圈,国内大事看一遍,特别是自己一直关心的某东南亚国家王室的八卦,再回到朋友圈。麟可正倍感无聊,突然,有位朋友转发的一篇新闻,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S市突现一具年轻女尸,自杀还是他杀?》   S市,女尸,年轻?!   麟可腾地坐直,椅子和地板猛然发出摩擦声,一号会议室里的人一齐看向他,首席男主播立刻抚着胸口,老练地靠咳嗽掩饰。   小瑾,难道?……   已经没心思“敬礼”,麟可迅速起身尿遁。老规矩,一个人跨在洗手间的蹲坑上,逐字逐句地研读这条新闻。   入行媒体,工作和人际关系的长期高压,让麟可养成蹲在洗手间里“放松”的习惯。小小一方空间,气味虽然不好,蹲着也累腿,但却有职场里难得的安宁和安全。   说是新闻,其实就是一条两百字的短消息,本地媒体联动 S 市某辖区警署的一篇报道。要图没图,要细节也没细节,可能是警方故意隐瞒细节。   消息虽短,麟可的心却像被几条带黑红花纹的毒蛇围攻、啃咬—— 女友小瑾突然失踪,昨晚自己虽然没报案,但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还有小泠,昨晚失眠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   人们不是都说世界很大嘛,一次分开就能永别。自己心念小瑾, 却见不到人。自己和小泠兜兜转转,却还是在这个小圈子里遇见。   这也是一条回来索命的毒蛇!   提起裤子回到一号会议室,正赶上一把手台长讲话,麟可正襟危坐,手中的笔假装记录,其实却在本子上夸张地乱涂乱画。这情景,还是被坐在桌子斜对面的女总监看到,对方抬抬眼皮,用眼神制止麟可。   唉,这漫长的会议啊——终于熬到头。麟可夺门而出。   2   没坐电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麟可与走廊上另一方向的来人,差点撞个满怀!   “麟可老师,好。”   竟是亚克力。只见他身穿白 T 恤,浅蓝色牛仔长裤,头发一丝不乱,脸上没有扑粉,还是戴着“教科书式”的无框眼镜。这种样子不像前卫的媒体人,倒像大学里新来的助教。   他的身上也没有香水味,而是洗衣液的味道,淡淡的清香,挺好闻。   “嗯。”麟可用鼻子答应一声,“不敢,您可别喊我老师,我又没教过你。”   亚克力好像全然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毕恭毕敬地站着:“您是频道前辈,我必须尊重您,还请多指教。”   麟可本想多怼几句,突然想起崔台这茬儿,好歹也挤出一丝笑容:“您比我年纪还大一些,都是同行,互相学习吧。”   好在亚克力不纠缠,笑笑之后,径直往洗手间走去。麟可赶忙拐进综合管理部,推开里间的小门,双手往办公桌上一撑,急急地问正对着电脑屏幕的女人:   “Up 姐,什么情况,小泠怎么回来了?”   被称为“Up 姐”的综合管理部向上主任把眼睛从月度工资表上拔出来,笑吟吟地看着眉毛拧在一起的男主播:   “上周就回来了,怎么啦?”   麟可赶忙绕过办公桌,走到主任身边,俯下身子小声道:“怎么没人告诉我,弄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你还要准备什么,求婚啊?”   麟可把桌上的一支笔抓住,狠狠地杵在自己的腿上,好像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可以换得女士的一点同情,也借以表达深深的无奈。   “算啦!”   Up姐转动椅子,“几年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小泠这几年在外面打工,这次回来继续做导播,也是总台领导打招呼的。不过台聘身份就没有了,暂时只能是劳务派遣,福利待遇都低了一大截。” “不是!……”麟可还想抢白。   Up姐摆摆手:“姐只提醒你三点:第一,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总揪着不放,就显得你小气。第二,这是职场,不能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转移。要么你适应这里,要么另谋高就。第三, 总台定的,不是频道说了算。你有意见,得到总台去吵,估计又黏一身屎尿屁回来。”   麟可知道,Up 姐忠言逆耳,却字字珠玑,自己多说无益。   “小泠还是属于综合管理部,我管他。上周我已经找他谈过话, 让他平和心态,好好工作,他也表了态。所以,他不会主动找你的茬儿,当然你也别招惹他,那就没意思啦!”   “我绝对不会,可是能不能调调班,别让我们俩碰见?”   Up 姐满脸无奈,眼睛不时看向电脑,这个表格马上就要交给财务部:   “你不是不知道综合管理部的难处,台里向一线部门倾斜,姐这里长期缺人手,我有时候也要兼导播班,换他们去吃饭。海哥身体不好,不能再熬夜,小贺刚休完产假,夜里要给孩子喂奶,只能白班。阿俏一个年轻漂亮妹子,上夜班不安全。我已经考虑了你的因素,让小泠避开你的晚高峰。谁知道午夜节目你又兼,我就实在排不开啦, 请您老多担待为妙。”   此话属实,麟可不能再为难老姐啦!   “当然,如果小泠有任何问题,特别是危害播出安全,你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也可以向频道领导反映。”Up 姐拍拍小老弟的肩膀。麟可垂头丧气地走出综合管理部。   “这么早就来上班,要当宇宙劳模吗?”   青辣椒从电脑旁的小镜子前转过脸,妆化了一半,脸很白,眉毛粗黑,嘴唇却无色。看来,她又睡过头,跑到台里捯饬。   “我没那么高的觉悟。”麟可扯过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不与“女鬼”对视。   “新节目,怎么样?”青辣椒边画眼线边问。   麟可用竖起的中指,狠狠按一下电脑主机的开关,屏幕顿时来神了,也顺便回答了女士的问题。   “你,被人陷害了。”   青辣椒开始涂口红,其实她的素颜足够漂亮,可却和红辣椒一样, 每天比着赛着浓妆艳抹。钱都是小问题,耽误这么多精力,搞不好就把口红沾在牙齿上,看起来吓人。   麟可最初还耐心劝说女主播们:整天在台里晃悠的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都是熟透的不洗头之交,没必要为他们打扮。   可青红辣椒却坚持:公众人物不能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外在形象同样重要。万一有人偷拍你,网上黑你,把你那些丑态做成表情包和 P 图素材,你想骂人都不知道该骂谁!   就这样潜移默化地熏陶,在耳根子边上念经,麟可也开始涂粉底、画眉毛。   这三个人的节目在傍晚,赶不上晚餐,中午的应酬就格外多, 所以旁人经常见到“辣椒家族”一大清早就整得跟三具蜡像馆的假人一样。   不过呢,现在确实有人陷害自己!麟可虽然没接茬,但他知道青辣椒看似随口一说,却一语中的!这几年一起做节目,她经常这样神叨。   “小泠,没为难你吧?”   节目搭档终于开始收拾桌面,把化妆品放回抽屉里,转过身子, 已经是另一张脸,女鬼变女神,还亲昵地把脚搭在麟可的鞋上。   “没有。”   “说话了?”   “也没有。”   “彼此尴尬不?”   麟可终于不耐烦,把青辣椒的脚蹬回去:“你这人就没劲啦,哪壶不开提哪壶,怕是听笑话的吧?”   “我怎么会。”青辣椒赶紧安抚眼前的炸毛鸡,“小泠回来得很突然,我也是在导播间看到他的,当场惊呆了!”   “你呆什么,他和你又没过节,以前还挺喜欢你……” “但因为你,我瞧着他也不对劲!”青辣椒又贴上来,“我和你是   一边的,小泠知道,所以看到我也不热情。我们彼此点点头,没说话。” “唉,”麟可叹气,“想起往事,我是有苦说不出啊!之前想说,   他已经离开电台,现在人回来了,我又张不开口。”   “那就别说。”青辣椒把手指放在麟可腿上,压低声音,“中午,咱俩吃饭去,有事谈。”   “啥事,现在讲吧。”麟可确实没心情。   “我妈和舅过来,想看看你……”   “ 阿姨来了,好事呀,看我干吗?”男主播警觉地往后靠。   青辣椒难得羞涩一把,美好得就像一颗洗净的车厘子:“我妈说,有些事不能拖,还是早点定下来。”   “你还没和阿姨说真话吗?!”   麟可声音提高,见大办公区的其他人看向这边,才重新把脑袋藏在办公桌的毛玻璃隔断里,“去年那是帮你,糊弄老人家……”   “可我妈说,你符合甚至超过她对女婿的要求标准,特别是你的优秀基因,宽肩膀细腰小屁股大长腿儿,粗眉毛大双眼皮儿小嘴岔儿, 为了下一代考虑,非你莫属!你要我怎么办?”   麟可无比烦恼,偷偷作揖:“大姐,阿姨是说相声的吧!凭咱俩深厚的战友情谊,我真不想伤害你,但我现在确实有女朋友……”   “女朋友?”青辣椒斜着嘴角儿,“就那样的,矮得像雨后的地木耳,两条小短腿加起来不足一米。要啥没啥,话都说不明白,你也当成女朋友,这眼光也太差劲啦!”   “你不了解小瑾……”   青辣椒的话难听,换了别人说出来,麟可铁定要翻脸,但在两位异性搭档这里,他一没有原则,二没有底线——这是早已超出同事情的感情,是战友情,更是亲情,怎么定义都不为过,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我才没时间了解她!我只问你,你喜欢我吗?”   好直接,好干脆,下一秒可能就是“推倒”!都市女性的这份爽快劲儿,怕是让很多男士神魂颠倒,麟可却眼花耳鸣,嘴巴一下子就干了,喉咙像被炒熟的地木耳糊住。   “不喜欢?!”青辣椒皱起刚画的眉毛,像两条虫子。麟可保命一般赶快摇头。   “喜欢?”   麟可又摇头。   “你在耍我吧?”青辣椒终于变脸,口红粘在牙齿上,“或者,你是爱我,我太优秀,你自惭形秽说不出口?再或者,你怕红辣椒伤心, 不想告诉她心里话?”   男主播搭档不敢看她,这份哭笑不得啊…… “你们俩,什么意思?!”   只顾着聊天,没注意身后,红辣椒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看她的表情,已经听到刚才的对话内容。   “你们打情骂俏可以,但别拖我下水!把我当成什么,你们的床单吗?!”   麟可想抓住女孩儿的手臂,不让她带着一肚子气离开,可女主播却用力挣脱,眼里含泪地冲出大办公区……   3   麟可的午餐,是和兄弟西玄吃的,就在银鹰阁餐厅,台里的大食堂,排队买回来的 7 元一份的普通套餐。听说这个套餐价值 15 元, 台里每年要为此补贴几千万,就为了给大家一口实惠又热乎的吃喝。   “小瑾,还没联系上?”   西玄给麟可递过来一碗表面撒着玉米粒的蒸米饭,自己端起酸菜豆腐例汤先喝着。   男主播那副丧气样,就像 7 元套餐里被斩碎,再红烧得死去活来的鸭块。   “做兄弟的,一直不好说你。”西玄夹起鸭块丢进嘴里,边嚼边数落,“小瑾妹子明显配你不上,工作不咋样,人更不咋样。矮不说,要学历没学历,要谈吐没谈吐,笨笨蠢蠢的,就是一张小脸蛋儿长得漂亮。”   “脸蛋儿漂亮,就是优点。”麟可强词夺理,但已经没底气。   西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丫,就是看上一张脸,肤浅!女人挑男人,男人也不能随便找个女人就行。叔叔阿姨见你带这么个女的,怕也不满意。”   “还没见过双方家长……”   “处了也有半年,家长都在本地,为什么不见?”   “小瑾说,再等等。”   西玄彻底放下碗筷,直视自己的发小兼乐队主唱:“你丫被下降头了吧?这个妹子肯定有问题!按照你和她的条件对比,她应该兴高采烈地拉着你去见父母,除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别吓我。”   “我吓你有肉吃吗?今天我也必须正式警告,你应该和小瑾分手啦!”西玄拿出老母亲一般的语重心长,“咱们俩同岁,我儿子满地跑,你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就这样混着,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麟可不敢顶嘴,闷头吃饭掩饰。“每次说你,都是这德行!”   西玄把脚伸得远远的,上半身趴在餐桌上,把头靠近麟可,“恋爱结婚那是你的自由,你想多玩几年,我也不唠叨你。但是,小瑾对你的人生是不能加分的!不加分也行,她是女的,真心爱你,相夫教子。但如果这个女人虚情假意,影响你的事业,甚至耽误你的前途, 我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我只是谈个恋爱,没那么严重。”麟可虎着脸,不希望西玄再往下说。   “本来不能告诉你,这是纪律,但以我和你的关系不能不说,其实,你早就被盯住了!”西玄看四下没有熟人,依然把声音压低,“上周你休年假,总编室已经把你近两年的晚高峰节目全部调出来,安排专家组听评!”   “听评有什么可怕,我长期被听评。”   对于总编室特别是专家组的“挑刺”,麟可早就习惯。作为脱口秀主持人,这几年自己的每期节目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偏差,就是一顿毫不客气的批评。写检讨是小儿科,要是触及“敏感”,别说一个词儿,哪怕是不合时宜的一个笑声或一个停顿,饭碗都可能不保。   但如果不调侃,不抨击呢,脱口秀节目又会像一潭死水,晚高峰收听率上不去,客户不投广告,频道的创收出现问题,大家的工资福利受影响,自己又落个“尸位素餐”的罪名。占着黄金时段的茅坑不拉黄金出来,也难逃“死”罪。   这个度,真心难以把握,所以说,做人难,做主持人更难!   “这次是动真格的,专门针对你的节目,换句话,专门针对你!”   西玄看着自家还懵懵懂懂的傻兄弟,“不知哪个王八犊子给总台写信,狠狠告你一状,说你给某些广告客户过度的资源回报,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要查你的渎职或是贪腐问题!”   “我勒个去,我又不是当官的,我还渎职,还贪腐?国有资产流失这样的大帽子也给我戴上,这真是欲加之罪啊!老子一定要找出这个耗子变的,捏死他全家!”   麟可脖子上的青筋毕现,如果现在不是在几百人的大食堂,他会掀桌子。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这件事据说是崔台主抓的,上周崔台专门到台里一趟,开了个秘密会议。说实话,本来他们也是背着我的,因为我和你的关系。但有人偷着告诉我啦……”   西玄把兄弟两人的餐盘收拾干净,拎起餐桌旁的一只“呆鸡”:“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俩去咖啡厅。”   咖啡厅里没什么人,再次坐定,西玄这才能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所以我说,小瑾就是来害你的!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自从你认识她之后,对于声优传媒的客户就没有原则!”   麟可不敢回嘴,报复性地端起不加奶不加糖的美式咖啡,一口见底,似乎喝的是浇愁的烈酒。   西玄继续:“声优传媒的老板王子昂是从台里出去的,熟门熟路,不是个省油灯,在业内人尽皆知,早晚高峰的广告基本都是他家的。”   的确,麟可承认,早高峰先不说,目前自己主持的晚高峰《辣椒家族开心派》的一家冠名、三家特约客户,竟然都是声优代理客户投放的。   西玄接着展开:   声优传媒靠代理电台的广告资源,再转卖给客户赚差价。这你知道,声优就像一家批发商,先到电台批发广告时段,再分拆卖给客户。   它用刊例价的三折“拿货”,再按照台里的经营政策,按照刊例价五折“卖货”,看似只赚了两折的钱,其实猫腻还多着呢——比如,造一份假刊例抬高价格糊弄客户,在台里想方设法申请不要钱的赠送资源,标价之后再卖给客户。   或者,搞定你们这些主持人,让你们在节目中多讲讲客户的内容, 再按照实际播出的时长找客户收费,这样赚得更多……   如果操作得当,声优传媒的毛利可以翻倍!   “但我,并没有收过声优的一分钱呀,台里可以查我!就算我偶尔为客户多说几句,发挥一下,也是为了台里能留住广告客户,毕竟现在媒体竞争这么激烈,我都是为了台里!”   “我知道。”西玄看着脸红脖子粗的麟可,“我完全相信你,如果没有小瑾之前,你这样说行得通,但是现在你的女朋友在声优,你就说不清楚啦!”   “小瑾,也没有拿到钱!”   西玄冷笑:“你了解那个所谓的小瑾吗?你知道她的老板背地里没有奖励她吗?甚至,你有没有想过,小瑾接近你的目的,也许就是让你为声优的客户放水!”   “我只是偶尔多说几句,额度不大……”麟可有点心虚。   西玄望着眼前的傻孩子,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你以为额度不大,我可以告诉你,额度相当巨大,完全可以把你抓起来!”   麟可错愕,西玄给他算账:   晚高峰 15 秒广告的刊例价的均价是 3000 元,客户下单正常折   扣五折就是 1500元,声优按照三折“批发”,付给台里 900元。你们每次为客户“发挥”就刹不住车,有时候甚至连续 5 分钟都在讲客户的内容!   其实声优只付给台里 1 分钟的钱,却可以在客户那边收 5 分钟的钱。   你自己算算,这样一期下来,台里要“ 流失”多少净收入?   14400 元呀!这半年来,25 周,工作日每天一期,就算 120 期,总额也就是 172.8 万啊!   这还只是 5 分钟,你自己想想,每期两小时的节目中,你给客户多发挥的时间,不止 5 分钟吧!甚至还有几期节目,就把客户的产品作为主要话题植入整期节目。按理说,这些都要收费的,在刊例上, 一期节目融入就是 48000 元……我都算不下去啦,你丫,拖上青红辣椒,就等着被你的小瑾害死吧!   “查我,是上周的事儿吗?”麟可已经有气无力。西玄点头,“正是。”   “我们频道,有人知道吗?”麟可眼前晃动着那几个人影儿。   “起码总监、岷江都知道。”西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好友, 但必须实话实说,“亚克力应该也知道,崔台分管电台,纪检向崔台汇报过,以亚克力和崔台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你也知道?!”麟可眼前发黑。   西玄拿出看待外星人的眼光:“你不是第一天到这个台里吧?请问在这里还有什么秘密呢?你没事都有人给你整出事儿来,更何况这么大的新闻,早就一传十,十传百。”   明白了,麟可彻底懂了!只休了一周年假啊,电台却暗流涌动, 而自己正置身于最深的漩涡!周一早上到现在的种种奇怪现象,大部分都找到了答案……   “我,还能做点什么?”   麟可斜着身瘫在咖啡厅的沙发上,用 S 市本地方言问西玄,因为工作关系,他已经很少说方言,只在很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说,比如手足无措。   “准备一下,等‘罪证’被人收集齐,台里正式找你时,起码有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西玄也用本地方言回答,在外地人的耳中,这种方言像在吵架。   4   当晚的《辣椒家族开心派》呈现出完全没有过的画面:相信这一天 S 市每位开着车在回家路上的听众,都会惊得目瞪口呆。   青辣椒和红辣椒,竟然吵起来啦!   当然,这两位美女加资深主播极度克制,但彼此的针锋相对和极尽能事的挖苦,还是让听众大开眼界。   原来,红辣椒整过容,做过假牙,傍过大款,当过小三儿,现在还有一大堆男朋友!   青辣椒是标准的“时间女性”、大胃王吃货,和红辣椒是“塑料姐妹花”,爱传小话,还专门喜欢在背后搞手脚、挖墙脚!   我的天!   这是为了节目效果吗?为了收听率吗?那主播们看来是玩命了。可怜的是“擂辣椒”麟可,夹在两位辣椒中间。辣椒互呛,可只   要他一开口,两女马上一起挤对他,搞得男主播十分狼狈!   这场用“播音腔”开打的群架,最终创造了节目开播以来收听率的最高峰,特别是前一小时,在网络上由本地的自媒体达人截取的节目音频,迅速传播,几小时的工夫,点击量就破了百万。   这场脱口秀之后,青红辣椒红遍网络,各种段子和表情包横飞,当然,此刻麟可毫不知情,也顾不上这些后话。他正烦恼着如果再吵下去,事态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难道 7 年前的噩梦又要重演吗?!不,绝对不能!   为了保住两位搭档的饭碗,麟可只能使出全部功力,为两位辣椒的大尺度互怼,擦着屁股,拼命往正常的节目状态上拉。   好不容易熬过去一小时,时间来到 18:00,整点报时、气象预报、路况信息和广告时段差不多有 9 分钟,麟可终于爆发,在导播间怒吼两位辣椒!   当值导播把情况立刻反映给频道今天的值班领导岷江。几分钟后,电台总值班、副台长兼总编室主任也怒气冲冲出现在导播间。   “你们想不想干了?!”   副台长指着这三位主播,灭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不想干,现在马上滚蛋!”   “什么情况,搞什么名堂?!”岷江也难得拉下脸来。   “老板,我们是正常调侃,按照稿子来的。”   红辣椒抛个很艺术的媚眼,没有一丝轻浮的姿态,再摇摇梳起来的丸子头,就像清纯的邻家小妹。   “是呀。”见领导到场,知道惹祸,青辣椒也赶快卖萌,发挥一贯的嬉皮笑脸,“这是节目效果,本期的话题是‘互黑’,现在年轻人喜欢,我们也是为了迎合这部分受众……”   “迎合受众,纯属胡闹!”副台长吹胡子瞪眼,“你们都是台里的绝对骨干,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么出格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实在超出想象!台里一定会处理!但节目正在直播,临时也找不到替你们的人,接下来给我‘正常’回来,不用再‘迎合’任何人,否则……” 导播打断副台长,示意主持人应该归位,广告马上就要播完,三   人赶忙灰溜溜“滚回”直播间。在两位领导恶狠狠的监视下,接下来的节目画风大变,终于恢复往常的状态。   这该死的两小时,终于熬到尽头……   结束《辣椒家族开心派》直播,麟可借口准备《零点敲敲门》, 脚底抹油,赶快溜走。   青红辣椒被岷江“请”进办公室,三个人关起门,里面先是很安静,不久竟然响起青辣椒那招牌式的,极其美妙的,也可以说感染力十足的魔性笑声。然后是红辣椒婉转的“咯咯咯”,最后,竟然是岷江的笑声。   看来,没事啦!   麟可走进湿热的晚风里,号称“媒体艺术之都”的羊栏山呈现出白天无法体味的绚烂。在那栋著名的一脚高一脚低的建筑物前方, 夏日灯光秀正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粉丝和游客。他们或驻足欣赏,或缓步挪移,透过镜头和眼睛,在饱餐了各家的晚饭后,又来品尝这道光影大餐。   晚餐,好歹随便吃点吧!   男主播来到电台旁边传媒路上的西北拉面馆,点上一张葱油饼, 一份凉拌土豆丝,还没吃就开始打嗝。   人不是吃饭的机器,不是想吃就能咽得下!麟可没胃口,胸口堵得满当当的,深深的疲惫感黏腻地附着全身,就像青辣椒不合时宜的“表白”。   拿起被烫得变形的劣质塑料杯,抿一口热水,麟可摸出手机,忍不住又拨打小瑾的手机——竟然还是通的,只是依然没人接。   这次,麟可没有再绝命连环 CALL,而是轻轻锁住屏幕,放回黑色紧身速干裤的口袋。   通的,却不接,肯定是故意的。 手机待机这么久,不可能没充电。   麟可突然想骂人,不就是手指上有个伤疤嘛,多大一点事儿啊,还值得背着包抬屁股就走,再也不理人! 没意思了,真的……   想到这里,头顶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这痛直通心脏,麟可开始大口吃饼。   5   午夜节目中,麟可不想多说话,今夜他想听听歌。   看似光鲜亮丽的职业啊,却有外人无法理解的无奈!当你说话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听你说,这是一种幸福。但是如果你不想说话呢? 甚至一个字都不想说,你只想静静,可话筒却杵在你的嘴边,你不得不说。   麟可咬着右手食指的第一段指节,不断用力,再用力,直到出现两排清晰的牙印。   好在大师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篇幅不长,前一小时还能播放三首歌。男主播打开曲库,充分利用自己为数不多,独属于主播的点歌权——   第一首歌,麟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国荣的《为你钟情》。   当世界上音质最好的耳机中传出那熟悉的旋律,“哥哥”轻吟缓唱,男主播瞬间泪崩。   好想再听一遍,但这里不是练歌房。   第二首歌,麟可播放的是张信哲的《我是真的》,第三首则必须是,也只能是吕方的《老情歌》,这是不需要解释的。   歌声中,麟可把椅子转向落地窗的方向,面对着临近午夜却依然不肯入睡的九一大道和千家丽高架桥,用手指默默勾去脸颊上不断滑下来的眼泪。   这眼泪让麟可确认,自己并不是活在电波里的一种生物。这种生物按照台本生活,训练喉咙和舌头发出最好听的声音,假扮出各种喜怒哀乐,实际上却没心没肺,没情没爱,如同木偶或者行尸走肉。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啊!   《 七 日 》 故 事 继 续 深 入 发 展 , 换 上 Ludovico Einaudi 的《Primavera》做背景音乐,这三个单词麟可都不会读,但不影响他选择它。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和这首少有人知的曲子,在当地时间凌晨一点至一点半在某国的搜索引擎上出现一波小高潮,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麟可也不知道,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稿子,缓缓讲述——   锯木厂发现的女尸,被警方带回,法医根据肝温判定的死亡时间是当日下午 3 点半,正是傍晚那场暴雨前的半小时。   尸体口中和身上的血液证实都是她自己的,死者在 6 小时之内刚拔过牙,覆盖在创面上的血凝块由于颈部遭受巨大的压力被冲开,导致出血。   案发第一现场,并不是锯木厂仓库,已经得到法证的证实。换句话说,死者是在其他地方被人杀害,再被搬运到这里,用木屑埋起来,随身物品被丢弃到附近的水塘里。   尸体周围的脚印杂乱,不过,将发现尸体的男孩儿和小狗的脚印去掉之后,却只留下一种新鲜的鞋印——这是属于42 码的胶底鞋,花纹呈菱格状,暂时还不能确定具体的品牌和鞋型。   从脚印的深浅和着力点来看,受害者是被人背着走进仓库,再放置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里。   这场暴雨确实恼人,把仓库外面的坪场上凶手可能留下的车辆线索,冲刷得无影无踪。然而,仓库内尸体的周围又十分干爽,42 码鞋印中没有任何雨水,这证明尸体是在暴雨来临之前被运过来的。   仓库的铁门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铁栅栏的缺口缝隙可以容纳小孩儿通过,但成人没办法钻进来。   尸体没有抛丢的痕迹,应该也不是像小狗那样,从木头堆沿着矮墙“跳”进来——   所以,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让凶手带着受害人进入锯木厂,那就是一把铁锁锁住的大门!   警方再细看这把大锁,果然发现锈迹斑驳之下,有新使用过的痕迹。   锯木厂的老板从外地赶过来,接受警方询问。   这位一身油腻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自述,锯木厂早在一年多前就卖给了一位老乡。据说老乡前几天刚和物流中心签好合同,未来成为其扩建的二期工程。工人已经就地遣散,他本人也已一年没到 S 市来。   至于女受害者,他不认识,当日也有十分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铁门的大锁,原锯木厂老板仔细辨认一通,竟然还是原来的锁头。至于谁有钥匙嘛,那就说不清啦,自己,新老板, 原来的工人们,新老板的手下们……   这种锁的钥匙配起来特别方便,路边小摊就能完成,调查这个钥匙估计没什么意义。   甚至如果有开锁的技术,只靠一根铁丝也能轻松打开, 并且,锁上之后,锁还是完好的。   由于之前锯木厂 24 小时有人做工,仓库门口也有人守着,坪场里只是堆一些杂物,所以就没重视大门这把锁。   锯木厂的新主人很快也被警方找来,果然和原老板的说法一致,他们是老乡关系,他也不认识受害者,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人,看来不是这两位老板杀的,也不是他们把尸体搬运到锯木厂仓库里的。   锯木厂,可以被认定为暂放尸体的中转站。   看起来,情况可能是这样的:由于天降暴雨,正在处理尸体的凶手,慌不择路,便把尸体暂时安置在没人看守的废弃厂房,想等雨停了,再来处理。   可惜,还没等他回来,男孩儿和小狗已经先到一步,引来警察。   看来,目前的调查方向暂时走进死胡同,警方准备掉转船头,向另一个方向进发……   今夜,依然是小泠做导播,这次两人还是没有交集。麟可上节目进直播间时,他恰好又不在座位上,手机倒扣着,可能又去了洗手间。   等麟可坐定,拿起直播用的稿子,才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小泠坐回位置。   直播的两小时,麟可忍住口渴,没有走出直播间,也尽量不抬头, 就是为了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   可面对面的两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对视呢?!   第一次对视是麟可放音乐时,眼神不小心瞥向小泠,那一刻的感伤油然而生,因为这三首歌都是当年自己和小泠最喜欢的!   而自己也无数次在节目中播出,并与导播间的兄弟小泠一起隔空大声歌唱!   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误会,也可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是,小泠啊,他曾经是麟可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之一啊!   往事不可追,歌相同,人相同,情不在,怎么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第二次对视是麟可播到《七日》,发觉小泠正用奇怪的眼神紧盯自己,这眼神配合午夜的杀人故事,让麟可不寒而栗!   两小时不知不觉过去,00:58 分,是时候与所有还守在收音机旁   的听众道声“晚安”。   麟可温和地问候、祝福,预告明天的播出内容,这才把背景音乐推大,等这曲子播完淡出,就会进入整点广告……   刻板又完美的操作,麟可苦笑,抬起屁股,准备走出直播间,去面对那个不得不面对的人。却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手拿的稿子上, 有个浅浅的痕迹。   这痕迹像碰倒的钢笔墨水,明显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什么人手工画上的。细看之下,麟可不由大惊失色——这痕迹竟然是个符号, 而这个符号那么熟悉,与小瑾的刺青一模一样!   麟可冲出直播室,导播不在座位,系统开始播放广告……   凌晨两点半,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渣土车和大货车从魂不守舍的“鱼叉子”身旁呼啸而过,白天它们都不准进城。   好不容易强打精神回到父母家楼下,麟可把车子停好,没有立刻上楼,而是抬头望着这栋有些年月的七层楼房。   楼是老款的,像摩托罗拉或诺基亚,当年也曾经时髦风光,如今在世人眼里却全然变了模样:阳台又小又窄,被各种形状的防盗网封住,看上去毫无章法、愚蠢可笑。   八株杜英和八株香樟把小楼团团围住,树冠已经接近楼顶,不少枝丫钻进住户的窗子,每家每户就像装上了绿色的天然窗帘。   此时树影遮蔽,整座楼安稳得像位摇篮里的老者,家家户户都已经入睡。只有自家客厅还有一丝浅黄,那是爸爸常年养成的习惯,给晚归的儿子,留一盏门厅的小灯。   四楼那位今年高考的孩子也关上了台灯,周末偶尔能看到他,拖沓着脚步,跟在衣着浮夸的单身妈妈身后,拧着眉头,年纪轻轻却有种老态龙钟的味道。   麟可的父母都是老城区的原住民,本来是邻居,却谈上恋爱结婚生崽。爷爷家和外公家的老屋拆迁,一并就近安置,分到一间大屋, 一晃正好 30 年。   在麟可的记忆里,家一直在这儿。   从没有门的楼道跑进去,沿着银色的铁栏杆扶手爬上四楼,右边就是自己的家。父母很早就不上班,甚至在儿子的印象中,他们就没工作过。两人早上打太极,然后一起去菜场买菜。楼下有家米粉店, 还有一家麻将馆,都是老邻居们开的。麟可常看到父母背对背,各坐一桌,玩得欢实。   父母的生活简单,个性也如此,在家里不爱念叨,脸上总是笑容,凡事都尽量随着麟可的意愿。当然,有这样帅气出众的儿子,从小乖巧伶俐,特别心疼孝顺长辈,长大成为电台的著名主播,父母早就满足至极。   唯一的问题是,除了定期帮忙打扫卫生,拾掇院子里的花草,他们不想跟麟可搬到别墅去,还是愿意住在从小长大的这方圆半公里的地界,吃着楼顶种的小菜,肩并肩去云麓山打太极,背靠背玩着小麻将。   爸妈隔三差五坐上两小时的公交车,去广电附近儿子的家里,每次回来都感叹好像出了一趟远门。   麟可的家,就被父母定格在主城区的这栋小楼里。   一年四季推开门,最常见的情景就是:高大的爸爸系着围裙,在不算宽敞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板栗土鸡或香菇排骨在高压锅里炖煮,小小的阀门热闹地打着转转,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奇香。   身形娇小的妈妈见儿子进门,赶忙放下手里的遥控器,高兴地接过崽的背包,熨帖地放回他的房间。再跑到厨房,从老公的胳膊肘钻过去,用带着蓝色花纹的瓷碗,盛满凉瓜黄豆汤或花生猪脚汤,给平日里辛苦的乖儿子先来上一碗。   看儿子喝汤的同时,妈妈也给爸爸盛一碗。爸爸用围裙擦擦手, 接过碗,喝上一大口之后又递给自己的媳妇儿,妈妈也喝一口,两人便相视一笑。   想到这里,麟可的眼睛湿了。   外面世界的所有精彩,在家的面前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不值一提。而所有的委屈和无奈,在临进家门的这一刻,也再不能吞咽下去。   蹲在地上,对着自家客厅的黄色小灯,男主播哭出声来…… 第4章 Day 3 第三天   周四,多云转阵雨   1   今早,父母没去打太极,麟可不是被闹钟,而是被满屋子的香味唤醒。   厨房传来细小的声音,锅碗相撞,砧板切菜,筷子搅蛋,偶尔还有压低声音的交谈。   掀开被子,麟可好半晌才说服疲倦的身体,离开软乎乎的单人床。伤口已经不怎么疼,毕竟是年轻人,睡一觉或洗个澡,大病也会   好一半。多年来养成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麟可不打算把这点小伤告诉父母,让他们白白担心,甚至伤心难过。   穿着印有芝麻街的大号卡通 T 恤,趿着带小熊图案的拖鞋,歪歪地戴着前天跟同事借的帽子,咧开嘴打着哈欠,麟可走进客厅。正在看电视的妈妈赶快站起来,笑盈盈地来到他身边,手臂环住他的腰, 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大截儿的儿子。   “起来啦,乖崽儿!”   “嗯。”麟可抱抱妈妈,还是把她轻轻推开,揉揉眼睛走进洗手间, 再出来时,喉咙里的痰也一并清理干净。   “在家戴帽子干吗?”   “耍帅呗!”   麟可挤挤眼睛,他太知道该怎么糊弄生性单纯的父母。果然,他们不再追问。   看餐桌,已经摆满盆盆碟碟,父母两人像交织的燕子,一高一矮, 一趟趟轮流从厨房端出早餐。   “快吃吧。”妈妈把汤匙放进麟可面前的瓷碗里,这是一碗材料扎实的竹荪汤。   “今天怎么不去爬山?”儿子边喝汤边问。   “你太辛苦啦,天天这么累,披星戴月的,早上我们得给你弄口吃的。”   “我没事。”暖意和汤水一起流进麟可的身体。   “有没有事,我们知道。”   爸爸放下筷子,看着著名电台主播,自己和爱人唯一的孩子,现在身高已经超过自己。   “我们不吵你,早上你吃完就去上班,想吃什么告诉你妈。”   爸爸没给麟可夹菜,他知道儿子不喜欢夹来夹去,但还是把盛着芦笋虾的盘子往他面前推推。   “都挺好的,你们做的我都喜欢吃。”   麟可伸手又要一碗汤,妈妈连跑带颠地给他盛过来。   “新节目,挺不错。”爸爸也快活地吃饭,“我和你妈都听了,我们怕睡过头,每晚都定闹钟……”   “听那个干吗?那么晚,你们应该好好睡觉!”麟可嗔怪。“我儿子都没睡呢,在工作,我们怎么睡得着?”   妈妈夹起一个热乎乎的红豆花卷,本想放在自己碗里,犹豫一下还是递给儿子,麟可接下来,自然地咬一口。   “咱家没钱,但也够花,你别那么累。”爸爸冷不防冒出一句。   “是呀,以后咱们不出国玩,太费钱。我们不花钱,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去赚。”妈妈也在一旁说道。   麟可没吱声,闷头吃着清炒四角豆。爸爸给妈妈使个眼色,妈妈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儿子,如果有一天,你想换个工作,爸妈会支持你。”   “现在的工作,挺好的。”麟可微微叹气。   “好不好,我们知道。”爸爸望着满脸疲倦的儿子,他已经长出一对眼袋,“你爷爷家、外公家的老房子全部拆迁完,补贴了不少钱,都给你,以后你不用这么辛苦。”   “年轻人这样不算累,我能调节好,你们别担心。”   麟可望着眼前的父母,声音柔柔的,没有接卡的意思。   “乖崽儿,爸妈养你这样的儿子,是一辈子的福气。”妈妈的眼睛突然红了,“要是在外面受什么欺负,咱们也不会打架,你就回家来,爸妈给你做好吃的。”   这一句话,突然戳中麟可的泪点,他再也掩饰不了,大颗眼泪流进汤里……   饭后,男主播准备上班,妈妈又递过来两个洗净的水蜜桃,让他带到台里吃。   “很甜,别人送的。”   “谁送的?”麟可背上包,坐在门口的鞋凳上换鞋。   “就是那位新搬来的邻居。”爸爸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吴总,三楼的,你的粉丝!”   “人真挺好的,昨晚给送来的大桃子。”妈妈补充。   麟可想起那人,犹豫一下,把水蜜桃从包里拿出来,放回桌子上……   8:30,早高峰节目,亚克力已经上阵。在麟可眼中,他就像草原上的斑鬣狗,一直卑鄙地等待机会,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占据这片土地上的“C 位”。   “电台一哥”想把收音机狠狠按掉,让这令他厌恶的,教科书般标准的,头腔共鸣产生的“播音腔”从耳膜里彻底拔除!可静默几分钟后,还是重新打开 FM,边开车边听,一字一句仔细琢磨。   应该向亚克力虚心学习!此人确有独到之处。   首先,他很用心,看得出早高峰这 90 分钟的每句话,每个互动环节,每个新闻资讯穿插,每个广告客户植入,都经过他的深思熟虑。   今天的话题是高考结束之后的爱心活动“一帮一助学”,从寒门学子的自强不息,到爱心企业的无私支持,再到多年来始终坚持助学的普通市民访谈,整体听下来,如行云流水,润物无声,却感人至深。   其次,亚克力的声线条件实在出众,车厢里听他的声音,就像自带一对“低音炮”,从细胞里感觉舒坦,很难不被他的声音圈粉。麟可不得不承认,和自己经常显示出的草根“聒噪”相比,亚克力更像一位教养深厚的贵族公子。   最后,更重要的是,亚克力有超乎常人的绝活——据说他能娴熟使用 5 门外语,能听懂近 10 门语言,这和他从中学开始就出国留学的经历有关。   当然,一个“海龟”会几门外语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里不乏吹牛的成分,毕竟不少人只会说“你好”、“谢谢”和“再见”,就敢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会”一门外语。所以,估计亚克力的 5 门或 10 门外语,水分也不小。   可让人惊诧的是,亚克力确实有过人的语言模仿天赋,特别是方言!   F 省地处本国的南方,这里的人并不说普通话,方言种类十分丰富,真正是“十里不同音”。而且,F 省的方言号称世界上最难懂的方言,“二战”期间曾经作为传递军方信息的暗号,把敌人搞得云里雾里。   亚克力是S 市人,却能模仿F 省绝大多数方言,并且惟妙惟肖! 这个绝活拉近了主持人与各地区听众的距离,粉丝数量噌噌往上涨……   2   麟可像被草原上爱吃腐肉的斑鬣狗抢占地盘的花豹子一样,夹着尾巴,带着丢失的骄傲走进电台大楼。   门禁刷脸时,由于帽子遮挡,几刷不过。麟可索性把帽子彻底一掀,露出纱布和被帽子挤压变形的头发——   就这么着吧,爱谁谁!   电梯里,麟可故意缩进角落,一反常态地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低头看手机。   说来也怪,往常同事们争先恐后打招呼的电台红人,今天却被集体视为空气。甚至特别熟悉的同事,也仿佛没看到这位身高 186 厘米的大帅哥。   麟可听到有人好像“故意”当着他的面在说,亚克力今早的“首秀”如何精彩,自己等下要到小程序上回听云云。心里纠结得厉害, 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好在自己只到五楼,“一哥”虎着脸快步从电梯里抽身出来,来到空荡荡的走廊。   窒息,没有空气。   用力把衣领子扯开一个口子,男主播站在电台大楼巨大的落地幕墙旁边,遥望着车流不息的九一大道。从这个角度看来,大道上的汽车和甲虫差不多大,蓝色的车牌上面写着数字,这是每辆车子独一无二的身份信息。   车牌,和自己的职业息息相关,麟可所在的频道就是以交通和路况信息起家,并成为 F 省广播行业中的绝对霸主。这个霸主可不一般,占据了市场 70% 的份额,也就是说,F 省其他全部广播频道的市场收听份额相加在一起,还不足这个频道的一半。   每天的节目中,麟可都会报出 S 市各区域的路况和 F 省的高速公路拥堵情况,还会经常插播曝光“不文明”行为的环节——   什么随意变道不打转向灯啦,什么往车窗外抛丢杂物啦,什么高速上乱停车啦,等等。这时候,麟可就会不留情面地报出对方的车牌, 并且反复强调三次,再补上自己的批评或调侃。   他深知这样做的后果,这台车子今天行在路上,会受到各种白眼, 甚至有人会鸣笛或故意别车。稍晚一点,交警部门的处罚通知也会发到车主的手机上,而这位司机也会恨自己入骨。   但麟可一直坚信,自己在做一件无比正义的事情,这是覆盖天地的这张 FM 网络——国有资产管理赋予自己的权力和神圣使命!可此刻,望着窗外这一排排平稳行进的小虫,一直占据道德审判高地的麟可,却有些动摇了……   等心情慢慢平复,男主播这才缓缓走到自己的办公区。   频道综合管理部主任Up 姐正坐在麟可的座位上,双腿荡来荡去, 见他走过来,快速跳起来。   “鬼崽子,怎么回事,你的手机干吗不接?!”   麟可掏出来一看,果然,Up 姐从半小时之前打了十几个,自己没听到。   “开车调静音,姐有什么最高指示?”   “我不敢指示你,今天别贫嘴,会议室有人等你!”“谁?”麟可纳闷,什么重量级的粉丝来台要签名,这么早,而且是 Up 姐亲自出马接待,还不准贫嘴,难不成又是崔台的亲戚?!男主播用鼻子“哼”一声,崔台,那个胖胖的男人,总是满脸假笑的男人。   “你去看看就知道。”Up 姐帮麟可把双肩包从肩膀上取下来,顺路检查一下伤口包扎情况,把翘起来的胶布重新加固,“总监和岷总也在路上,等下在会议室和你们一起开会。”   “还惊动了老板?”麟可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西玄的提醒,不由担心起来。   会议室里,茶已经泡好,三位穿着制服的警官一字排开,后背笔挺地坐在会议桌旁。见麟可进来,同时站起来。   “这就是麟可。”Up姐两边介绍,“S 市警署 KF 辖区的警官们。”   麟可与警官逐一握手,礼貌地征得对方同意,也端正地坐在会议桌的对面,脸上却写着不解——难不成自己的“案件”竟然惊动警方, 台里已经报警,今天要把自己抓走?!   “麟可老师,看到您的真身很荣幸,其实我是您的忠实粉丝,天天都听您的节目。”带头的警官满脸笑意,看起来四十岁左右。   “我也是,麟可老师,我是听着您的节目长大,初中就开始。”另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官,努力掩饰自己见到偶像的激动。   “谢谢,谢谢!”麟可双手合十,赶忙起身,用娴熟的外交辞令回答,“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我会更加努力。”   “是这样,今天我们过来,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带头的警官自报家门,姓效,效警官。其他两位警官也报上姓氏, 因为激动,说得又快又含糊,麟可没听清,只能假装听清。   “请讲。”   麟可的心一紧,完了,正题来了。   “您是从本周一开始,主持午夜的新节目,叫《零点敲敲门》吧?” 午夜节目?这里没有广告植入,应该不会抓人,麟可点头。   “午夜之后,您就讲一个叫《七日》的故事吧?”   麟可不明就里,只能继续“啄米”,“是的,这是一个七天讲完的推理小说,目前播出两天。”   效警官终于不再绕弯子,直奔主题:   广播里的故事应该都是虚构的,但让我们震惊的是,咱们 S 市刚发生了一件和您播讲的小说,情节十分类似的案件!从前两集来看, 不能说 100% 一致,但很多关键信息都八九不离十。   比如,女尸,池塘里被丢弃的背包……   “昨天看到新闻,我也觉得纳闷!但新闻里只有几句话,我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像。”麟可掏出手机,找出这条新闻,展示给效警官。   “是的,这是我们的新闻通稿。”效警官看一眼,把手机还给男主播,“如果只是这些信息,我们还能勉强认为是巧合,但‘锯木厂仓库’这个地点,就实在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锯木厂仓库,什么东东?”Up 姐插话,看她的表情,《零点敲敲门》她没听过。   “那小男孩儿和柯基犬呢?”麟可感觉后背发麻。   “您就好像在事发现场一样,所讲的内容和发现尸体时的细节几乎一致。”   “这,不可能吧!”麟可差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故事都是假的,怎么会和现实中的案件这么像?”   “其实,周一午夜,您播完第一期节目,警方就已经听到,虽然极其诧异,但我们没有打扰您。我们的最初怀疑是,警署内部有人走漏消息给媒体。”   麟可沉思,没有接话。   “但昨晚,您讲的细节,又让我们大吃一惊!这些信息,都是我们白天刚刚获得的,以防走漏消息,警署只有特定的几个人才知道。”   效警官指着自己的同事,“包括这两位警官在内,我们可以确认,这次绝对没人把侦破案件的细节告知媒体!”   “可是?”   “对,可是,您在节目中提到的锯木厂转让,铁门门锁,又和现实中的情节不谋而合。” 麟可这下子也懵了。   “所以,现在警方一方面要破解杀人案件,一方面要搞清楚您这边的问题。究竟是警署走漏消息,还是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模仿犯罪,或另有内情?”   “应该还是走漏消息吧。”麟可强迫自己恢复冷静,“节目的播出时间是 23:00-01:00,《七日》的播出时间是 00:00-01:00,白天发生在警署的破案细节,完全有时间形成稿子,在晚间播出。”   “那也不对。”   效警官回身指指一直坐在会议室里,听得有滋有味的 Up姐,“刚才在您来之前,我们已经从向上主任这里了解到,您在午夜播出的稿子,不是在上节目的时候才看到,而是在下午 5 点钟,经过频道负责   人的逐级审核,才发到您的邮箱。也就是说,这些稿子在下午 5 点前就已经成稿。”   麟可认同,“确实,我每天都是在傍晚收到稿子,可我要准备晚高峰的《辣椒家族开心派》直播,没有时间看《零点敲敲门》的稿子, 只能等晚上 7点下节目,再打开邮箱。”   “所以不可能是走漏了消息,而且昨天下午我们才找到锯木厂的原主人和新主人问话,结束时已经是下午 4 点。这么短的时间,是不可能写出这么长的稿子的。”   说完这席话,效警官请麟可展示企业邮箱,果然,周二下午的16 :58,和周三下午的 16 :49,男主播的邮箱中,分别收到岷江和总监审核通过的《零点敲敲门》稿子。这两人的审核时间,加在一起都只有几分钟。   再比对内容,和麟可在节目中播出的内容一模一样,这下,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请问,《七日》的作者是谁?”效警官终于问到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是子鱼!我们电台一位推理小说作家,就是《国民大饭店》系列的作者。”Up 姐抢着回答。   “我看过这本书,原来她在这里上班呀!”听着麟可节目“长大” 的小警官又开始露出追星时特有的兴奋,“她的每本推理小说我都有呢……”   “但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有问题。”男主播赶快补充。   “主任,请问子鱼在台里吗?可以请她过来一下吗?”效警官求助 Up 姐。   综合管理部以干练闻名全台的 Up 姐拨通手机,几句话之后回复警官:“实在抱歉,子鱼现在不在台里,从本周开始休年假。”   “能联系上她吗?我们想和她通话。”   Up 姐又拨号码,好半天后摇头:“不行,一直关机。”   正说话间,女主任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一阵嗯嗯呀呀,放下电话向警官汇报:   “子鱼老师曾在我频道工作,几年前调到台属产业公司担任副总。公司办公室主任刚才打给我,补充一下,子鱼老师已经出国。鉴于时差问题,产业公司的报告流程临时修改,所有的审批暂时不经过她。也就是说,除非她主动联系台里,我们很难联系上她……”   谈话进行到这儿,效警官却没有告辞的意思。看来,他在等频道的总监和节目部主任过来,看这两位有什么新线索可以提供。   3   美女总监和岷江不知从什么地方一起回到台里,快步走进会议室,气氛顿时不一样。   不得不说,领导的气场就是强大。女总监坐在自己每周开会的固定位置,有种君临天下的霸气。综合管理部的小妹马上连跑带颠地端上她的限量版杯子,里面沏满她喜爱的红茶。   岷江也坐在平日的位置上,眼前的茶杯被小妹细心摆好,一掀盖, 看得出是这段时间他为了保护视力而准备的绿茶。   警官们的茶水被重新换上,这次用的是洗得干净带频道 LOGO 的瓷杯子。从茶汤的色泽和入口的滋味就知道,茶叶和早上的不是一个等级。   在这个频道,机构作风浓郁,上下等级森严,总监拥有绝对权威, 甚至可以对抗总台的某些决策。当然,此人情商极高,对上对下自有一套游龙戏凤的办法。所以这里完全不像媒体单位,倒像旧时衙门, 一众人等在“老板”面前大气都不敢哈——当然,也不是所有部门和频道都如此,这还是由领导者的“自我认知”决定的。   效警官把来意重复了一遍,两位频道大佬皱起眉头。   “稿子,不会有问题。”女总监语气柔和,“是我们台里作家的原创,她也是一位中层干部,在重要岗位工作过,不会犯原则错误。”   “这不是原则问题。”效警官把紧张的后腰靠在舒适的椅背上,“这可能涉及犯罪问题。”   岷江咳嗽一声,女总监没看他。   “她,不可能杀人。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同事,知根知底,她没有杀人动机。”   “但她怎么能知道这些警方才知道的细节呢?”   “这个我们确实不清楚。”女总监一副如实回答的表情。 “《七日》的稿子您都有吗?可以给我们看看后面的内容吗?”女总监大气地一摊手:   我们目前也只有播出的两期稿子,子鱼老师按照约定,会在每天的下午 5 点前将稿子发到频道节目编辑的邮箱。编辑找一篇世界知名短篇小说,按照播出时长进行修剪,两篇稿子一并发到岷总的邮箱。岷总审核完毕发给我,我看完没发现问题,就会输入“同意”,再转发回去。节目编辑再发到导播和主持人的邮箱,这就是常规流程。   “请问?”   频道常务副总监,原著名主持人岷江老师插话,洪亮的嗓音带着亲和力,瞬间征服警官们的耳朵。话说和这些专家级、教授级的播音艺术家一起工作,最大的福利就是耳朵享福,“警方是希望我们立刻停播这档节目,还是?”   效警官赶忙摆手:“这还不至于,不过我们有几个请求,希望贵台、贵频道给予大力配合。”   会议室里的所有媒体人,不管名声在外,还是威望在内,一起频频点头——这还用请求,警方“吩咐”就行,现在牵扯杀人案件,谁敢不配合破案呢?   效警官适度地摆出警方威严,正色道:   第一,请把《七日》作者的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提供给警方,等下,我们就会对她留在台里的个人物品进行检查。   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要与“子鱼老师”主动联系,更不能把今天警方来台的任何细节透露给她,我们马上就监控她的所有通信方式。   第二,今天下午 5 点,收到作者发来的稿子就第一时间发给警方。当然,我们已经监控了她的邮箱。至于今晚是不是按稿子播出,第三,暂时不能节外生枝,也不能打草惊蛇,今天我们来台的详细情况,仅限这间会议室里的相关人员知晓,不允许传播,家人亲友都不成,更不能通过互联网传播!这点非常非常重要,我要强调,出现问题,要追究法律责任!   第四,如果大家想到或发现任何与本案有关的线索,请马上联系我本人。   ……   散会,麟可内心五味杂陈,想回到座位醒醒神,却被效警官拦下:   “有小会议室吗?我们单独聊聊。”   男主播带着警官来到五楼一角的小房间,这里原来是母婴室,现在台里生二胎的女职工太多,工会另外寻摸大房间安置,这里就改成频道节目部的小会议室。百叶窗拉下来,外面看不清里面,效警官和麟可两人坐定。   “其实,我们今天来找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效警官压低声音, “我们故意没有在众人面前询问,是怕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这是您的工作单位,人际关系复杂,我懂。”   麟可一头雾水,但还是对警官体贴表示感谢。   “不过,这个秘密也保守不了几小时,或者马上大家都会知道。” 效警官说话实在难懂,“我们已经通知你们总台的台办,等下就会去二楼调查。”   “二楼?!”麟可的脑袋嗡一声,“小瑾!难道说?……”   其实刚才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把女友失踪的事情告知警方,顺路一并调查,可正好这工夫总监他们走进会议室,自己就把话咽下了。   “看来,您还是知情的。”效警官的脸色暗沉下来,“这几天,您给她打了很多电话,甚至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您打的!”   “最后,我打的?!”   麟可瞬间瘫软下来,只感觉鼻孔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他怕警官再说下去,那结果自己实在无法承受,可内心又渴望知道真相,“她,真的死了?”   效警官叹息,是的,她就是死者。   这晴天霹雳,足以把麟可击得粉身碎骨。   是的,在众人眼中,小瑾配不上自己,自己被她“连累”,甚至是有意陷害,马上就会有大麻烦降临。但,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啊! 是这段时间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儿,是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儿中,最   像自家妈妈的女孩儿!   麟可深知自己为什么喜欢小瑾,只是不想告诉他人,怕别人笑他有“恋母”情结或者是一位长不大的“巨婴”。小瑾会煲汤,喜欢蜷缩在自己的手肘旁,开心的时候就在胳膊窝下面钻过去,像一只娇小的猫咪。   在这个热闹甚至嘈杂的行业待得越久,男主播越向往父母的爱情: 两个人不用那么多话,整天唠叨不停,也不会因为深知对方善于   语言技巧,就整天彼此揣摩话里话外的潜台词——那样的生活实在太累啦!太累啦!太累啦!   安安静静地一起平淡生活,想说话时轻声聊聊,不想说话时相对笑笑,这就是麟可最希望得到的。所以,不善言辞甚至略显木讷的小瑾,才正得自己的心意。   可现在,小瑾死了,所有的希望,也没了。   “警署没有明文规定询问证人时必须通知他的所在单位,所以我决定和您单独谈谈,毕竟,您是我的偶像……”效警官非常真诚, 双手摊开放在桌上,“警察也是人,这么多年我听您的节目,虽然没见过真人,但我确信您不会杀人!当然这样不讲证据的话,不敢在外面讲。”   “感谢您,我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麟可身子骨虚虚的,但还是知道回答问题。稿子他播过,细节十分清晰,只是想到小瑾死后被人扔在锯木厂的木屑里,趴在地上被小狗翻刨出来,心里就是一阵阵剧痛。   “周二,也就是事发傍晚的那场暴雨之前,我一直待在台里,有门禁刷脸系统可以证明,门口也有 24 小时监控摄像,没有其他通道可以离开这栋大楼。”   效警官的脸上露出“好极啦”的表情,第一次掏出随身带的本子记下来。   “关于,那个……”麟可终于拿出纸巾抹抹眼泪,“通知她的家人没?我可以见见她吗?”   效警官毫不犹豫:“正从北方赶过来,可以。”   “北方?她的父母都是本地人,去北方干什么,旅游吗?”   “不对呀,她是北方人,父母没接过来。”   说到这里,麟可和效警官意识到哪里出了错,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您说的,究竟是谁?!”   “小瑾,我女朋友,蔡晓瑾。”麟可立马回答。   效警官露出“果然”的笑容:“您误会了,死者不是她。” “不是她,那调查我做什么?!”   “死者您也认识呀,而且这几天您一直给她打电话、发语音,让她给你回复呢!”   男主播皱起的眉毛足以夹死一只蚊子,实在弄不清警官的意思。效警官也不再绕弯子 :   “死者,是蔡晓瑾的同事兼室友,您称呼她为,小萝……”   4   傍晚又是阵雨,推理女作家的稿子如约而至,警方审核后,允许在午夜照常播出。麟可刻意和女总监及岷江保持距离,大的原则就是:你不问,我不说。   代理广告公司的驻台小妹被杀害的事儿,几分钟就在台里传得沸沸扬扬,效警官还说需要几小时,实在低估了这些媒体人的专业传播力。   各种与此案及受害者相关的周边及衍生版本顿时被“创作”出来, 又香艳又惊悚。不得不说,这些人不仅会传播,想象力和编故事的能力更是登峰造极,不亲身领教实在不知道厉害!   一时间人人自危,和当年某领导被带走调查时一样,一副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们都在怕什么!   保卫部负责人找到麟可,代表自己和台里慰问伤情,同时告知男主播,他们已经联系上健身器械的供货商。对方派人来认真检查过, 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这台史密斯机,有人为破坏的迹象!”   保卫部负责人的措辞一看就是文化人,“史密斯机是力量训练中相对比较安全的器械,但如果安全锁扣与杠铃的卡口都被刻意锯断, 使用者就可能被杠铃砸到。”   “女人能锯断吗?”麟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   “怕是不行吧。”   “那戴眼镜的男人呢?”   保卫部负责人已经懵圈,不知道男主播哪根筋搭错线。   “厂家建议我们报警,但我们这样的单位,一报警就会把事情闹大,所以台里想征求你的意见,是让警察来调查,还是我们内部调查……”   麟可摇头,“算啦,我还没有被砸死,台里现在乱糟糟的,就麻烦你们内部调查吧!”   “还有,你中午锻炼的事儿,持续多久了?” “两个月。”   “都谁知道?”   “估计中午搞过锻炼的,经过健身房的,听别人无意提起的,都知道。”麟可有点不耐烦,“我还发过朋友圈。”   “这个调查范围就太大啦,也就是说,整个电台的人都有嫌疑啊!”保卫部负责人露出他经常有的纯真表情。   “那就是你们的事儿啦,兄弟,我要上节目,先闪一步。”麟可抱拳,快速离开。   晚高峰节目《辣椒家族开心派》,青红辣椒握手言和,恢复正常状态主持节目。听说频道和台里对她们两人的处理是:口头批评,每人写 800 字的检讨一篇,罚扣一个月的绩效。   麟可看这两个妹子满不在乎,外加谈笑风生的模样,就知道罚轻了!   可又能怎么办?传媒行业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多少人等着上位,但位居“头部”并且真正优秀的人,还是凤毛麟角。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亚克力真正对自己的“一哥”位置造成冲击, 其他人还是入不得麟可法眼的。   青红辣椒主持风格独有魅力,快言快语,反应尤其机敏,两颗小脑袋不知道是什么结构和材质,总有新鲜东西冒出来!   而且,两人在晚高峰的岗位坚持数年,也是台里数一数二的大姐大,各种大型活动轮流担纲,“上面”的关系尤其好,谁也说不清她们的靠山是谁。但谁都认定,这两个女孩儿肯定有庞大且深厚的背景。   所以,她们偶尔“犯点小错”,又没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甚至还“贡献了”收听率,网络上火一把,顺便给频道做了“外宣”,试问谁还“忍心”责罚她们?   昨晚,青红辣椒跑偏,今晚,却是麟可不想说话,脑子都被堵得满满的。   小萝死了,小瑾失踪,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瑾会不会也遇到危险,那个诡异的刺青,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导播小泠给自己打印出来的稿子上面,也有这样一个墨水痕迹?……   麟可想也想不通,好在这是三人的脱口秀,每次该他接话,他却紧闭嘴巴,总有一位“辣椒”马上笑着接过话头,为他解围。   直播间隙进广告,青辣椒踢了男搭档一脚,面有愠怒:   “吃错药啦,正上班呢,半死不活的,给谁甩脸子?我们都和好了,你一个男的小心眼,起么蛾子!”   红辣椒示意青辣椒控制一下情绪,温和道:“怎么了,是不是头疼,要不,请假休息一下吧。”   麟可有气无力地摇头,“没事,真的没事。”   晚餐粒米未进,麟可倒在五楼休闲区斯诺克球台旁的按摩椅上, 感觉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同事已经走光,只有自己等待午夜到来。   这种感觉很像垂垂老者等待死亡,既盼望着时间过得快点,又渴求时间走得慢点。   麟可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身子越来越轻,脑子却还在运转。突然,灵光一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沿楼梯快步跑下来,来到二楼的大办公区。   这里除了驻台的广告公司,也是台属产业公司的办公区,《七日》作者子鱼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麟可来找小瑾时,经常和子鱼姐打声招呼。   子鱼姐从频道调到总台,大家原来共事过,相处很融洽。再说, 她也是 7 年前“那起事件”的间接受害者,麟可一直心有愧疚。   此时,二楼已经空无一人,顶灯和空调都关了,一片漆黑中,只有墙壁踢脚线上的“EXIT”出口标志,闪着绿色的微弱灯光。   麟可被黑暗包裹,就像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周遭的声音越来越疏离,光滑的地面甚至不能保留一丝脚步声,这感觉十分诡异。   台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保卫部 24 小时有人值班,所以很多人养成“夜不闭户”的习惯。麟可对周围环境十分熟悉,准确地推开产业公司副总办公室的门,门果然没锁。   就着九一大道上不时闪过的车灯,摸索到墙上的灯光开关,“盲人”麟可重见光明。这是一间双人办公室,相对的两台电脑,他记得子鱼姐坐在左边。   警方,今天上午检查过这里吗? 现在,监控盯着这里吗?   自己,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吧?   ……   这样琢磨肯定是人之常情,毕竟从小到大,麟可没做过坏事和出格的事儿。虽然主持脱口秀节目,不得不偶尔“打嘴炮”,那完全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今天,他豁出去啦,为了找出让自己烦恼的真相,必须铤而走险!   麟可快步走向子鱼的办公桌。和其他女性杂乱的桌子相比,这位推理小说作家的行事风格果然不同:   桌上只有一台黑色的电脑显示屏和一只白色的无线鼠标,一台灰色的打印机,一个插着几只彩色凌美牌和英雄牌钢笔的银色笔筒。这些钢笔的笔身都刻着四个小字,“推理女神”。   除了封面上写着“广告学”和“新媒体概述”字样的软抄本,桌面再无办公用品。水培的花草倒有好几盆,尤其“金鱼”长势喜人, 油绿的小叶片,每片都神采奕奕。   麟可坐在作家的椅子上,面对电脑,左手边就是一个三层矮柜, 斜对面还有两排银色的双层文件柜。男主播用力扯扯,可惜都锁住了。   究竟,在哪儿呢?   麟可追问大脑,逼它给出答案。又拼命在回忆中搜索,禁不住揪起眉毛,用食指关节反复敲击着复合板材制成的办公桌。   撬开矮柜和文件柜翻一顿的胆量,麟可没有,他也不能这样做。还记得小学时自己曾经“不小心”顺回同桌小半块“不要的”香橡皮, 自家美丽又温柔的妈妈没动手打人,却自顾自哭上三天。   然后新闻会怎么写?知名主持人身陷命案,午夜撬开女同事的抽屉,成为小偷被抓……   这可不行!   重新关上灯,麟可边抠手掌上撸铁举杠铃起的茧子,边往五楼大办公区域折回。   “究竟在哪儿看到的呢?不是在她桌上,那是哪儿呢?”   算啦,自己已经患上老年痴呆,难怪亚克力批评《辣椒家族开心派》“老化”和“僵化”!   麟可哀叹,这几年脑筋大不如前,想出个好点子都能“洽”份口味虾尾庆祝,以前接起“话把儿”数一数二,逮住谁就把谁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现在动不动就被牙尖嘴利的青红辣椒欺负。   前几天台里填表格,要写父母生日,妈妈的倒是填上了,上个月刚过,不记得那是天理难容。可爸爸的,就是干瞪眼想不起来,最后还是问妈妈,并嘱咐她帮忙保密,不然老爸一定失落伤心……   这都是亚健康害的,都是病啊!   不想坐电梯,麟可还是走楼梯。下班后的楼梯间鬼影儿也没有, 除了几只摆在转弯处,里面塞满快递包装盒的蓝色垃圾桶。声控灯能“听到”脚步,腾一下点亮,冷不防把人吓一哆嗦。   肚子没食儿,却装满心事儿,麟可的双脚都快带不动了,头上的伤口却疼得厉害。这种疼,是从骨头缝儿里窜出来的,没有蔓延到整个头顶,却偏偏让太阳穴跳个不停。   想,起,来,啦!   男主播掀起楼梯间用来挡冷气的门帘,跑进三楼大厅——这里是台领导的办公区。   大厅中央是天井,直通八楼,正在举办台庆七十周年纪念,精心陈列着各种老式收音机和录播设备,纪念那一段逝去的流金岁月。出楼梯的右手边有一块蓝白相间的背景墙,贴着全台各部门的合家欢。在产业公司的员工合影前,找到站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作家,也是副总经理的子鱼姐。麟可把脸贴在背景板上,手机的手电筒也调 亮,盯着这位身材高挑、面庞端正的美女大姐,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一条项链,正戴在作家的脖子上。   画面像素虽然不高,但麟可还是清晰地辨认出吊坠的图案,如同天上的星座或某种物质的分子……   5   距离 23 :00 上节目还有一个半小时,麟可发疯似的,他冲出电台大门,拦住一台的士,让对方以最快速度赶到效警官所在的 KF 辖区警署!   路上,他电话请求效警官无论如何让自己看看受害人的尸体!   警署地下一层解剖间,效警官随同男主播一起,掀开覆盖尸身的白布,在不接触尸体的情况下,近距离查看。   小萝仰面躺着,那张青紫色的脸让看过的人夜里不由惊醒。法医已经把她的眼睛合上,在锯木厂仓库被发现时,这女孩儿死不瞑目。   麟可害怕,特别害怕!   虽然是男人,但从小到大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靠近死人,就是外公和爷爷去世,自己也被爸爸高大的身体隔开,再缩在妈妈香软的衣襟里,远远地磕头、送葬。   但也终于有一天,小男孩儿要脱离父母的保护,独自接纳成年人都不能逃脱的现实——直面死人。   “您说有重要线索,是什么?”效警官提醒男主播。   麟可请求翻动小萝的双手,效警官同意,法医把小萝的手拾起来, 三人一起认真查看。   果然……   麟可的双脚没有一点力气,几乎就要瘫倒。这几天,他已经像只落水的泥娃娃,脚不听使唤,腿也不受控制。   “被害者有这个刺青,您知道?”效警官问。   男主播用意志力硬撑着自己,痛苦地回答:“知道。”   “刺青有什么意义吗?与死者的被害有关系吗?为什么您会突然要看尸体?”效警官死盯着麟可,仔细捕捉他脸上的细小表情。   猛然间喉咙发酸,强烈的恶心漾上来,针刺的感觉同时弥漫整个后背,麟可冲到解剖间的洗手池,连不迭地呕吐起来。   见男主播脸色蜡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又急着回台里上节目,效警官知道不能逼得太急。   毕竟,眼前的这位电台男主播只是案件关联人,连嫌疑人都不是。因为死者遇害时,他正在台里工作,有门禁刷脸系统和监控摄像证明,接着他就主持晚高峰的直播节目——就算他躲过门禁和监控,杀人之后立刻赶回电台,也会耽误节目播出。   然而,他与死者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死者遇害前后,男主播每天打几十个电话给她。死者与其女友是同事,一起派驻电台,晚上住在同一间公寓,可谓朝夕相处。   据查证,两位小姐姐关系莫逆,经常一起吃饭、逛街,网上的互动也特别多,称得上是“闺蜜”。   麟可肯定知道一些隐情,但除非他主动和盘托出,否则就是一只紧闭壳的扇贝,警方也不能对他霸王硬上弓。   不过效警官还是感谢麟可,他的这通举动已经证实了警方在尸体检验时的困惑——这枚刚刺上一周左右的符号,是否与死者遇害有重大关联?   麟可给小萝打电话的目的,是希望通过她找到失踪的女友,男主播的举动符合逻辑。   可小萝呢?在她遇害之前,为什么不接电话?是小瑾拜托她保守秘密,隐藏自己的行踪,还是她受人控制不能接电话,或者有其他隐情?   而小瑾,在小萝遇害的同时失踪,此女现在是否还活着,她的身上是否也隐藏着重大秘密呢?   按照常理推断,不接电话可以把号码拉进黑名单,这样不管对方拨多少次,自己都不会受到骚扰,来电者也只能听到占线的忙音。但麟可坚称,自己听到的一直是拨通的声音,对方只是不接而已。小瑾如此,小萝亦如此。   所以,整个案件的关键,还是这位写下《七日》故事的推理女作家!找到她,也许就能破解谜题,甚至找到失踪的小瑾。   根据出入境记录显示,发现尸体的当天晚上 22 :00,子鱼乘土耳其航空班机飞往伊斯坦布尔。想一下子在欧亚大陆的异国他乡找到她,对警方来说并非易事。   警署派车送麟可,只剩最后一分钟《零点敲敲门》就要开播,主播才到电台大门口。   万万不能开天窗!   麟可迈开双腿,恨不得每一步都是一字劈。顾不得等电梯,径直从楼梯冲上八楼。也顾不上“老冤家”导播间的小泠——这一次,他没有倒扣着手机去上厕所,而是端正地坐在电脑前,目不斜视。   即便如此,还是迟到几秒钟,麟可看电子屏时钟,心里暗骂自己。好在有整点广告和一系列片花,自己没来得及,导播已经在他的电脑上操作,准时播出。   今晚播出的稿子,警方审核过,总监和岷江都在企业邮箱里签批, 导播提前打印好,整齐地放在直播间的话筒前面。   麟可剧烈地喘息,这真不是几分钟就能彻底平复的。汗珠从头顶流得满脸都是,嘴里就不说,甚至流到眼睛和鼻孔里。男主播不顾形象,只能拉起 T 恤的前襟,埋头擦着汗水。   好在下午已经温习稿子,老套路,前一小时是世界经典短篇推理小说故事,今天是大名鼎鼎的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案》。午夜过后,才是《七日》。   这期节目的前几分钟开场语就是灾难,麟可祭出杀手锏,延续今天晚高峰的话题——年轻人就应该多健身,继续调侃自己被杠铃压倒,刚去医务室换药,这个气喘吁吁,算是另类的健身。   好尬啊!麟可自认为这也算是紧急状态下的机智救场。   等汗水被直播间空调的冷气吃尽,麟可能够正常呼吸,这才在直播间隙抬头偷看小泠。   还是格子衬衣,麟可知道,几年前他就是这个穿衣品味,外人常误以为是来台里修电脑的。   那时候,自己和小泠是频道里关系最好的哥们儿,有名的“好基友”。其实两人都是“直的”,当然媒体中有很多“弯的”,段子太多,但麟可和小泠真不是,他们俩只是都喜欢打游戏、看球而已。   不过奇怪的是,和前几天不同,小泠今天一直侧着身子,看不清他的脸,也就看不清他的表情。   知道《七日》故事中死者的真实身份再来播讲,麟可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他不是在完成某项工作,而是沉浸在故事情节发展之中。   往日,自己被娇弱温和的小瑾吸引,一心渴望复制属于父母的那份幸福,似乎再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其实从各方面来说,小萝远胜小瑾,当初也对麟可主动表现,至少西玄发现了,所以他责怪麟可在择偶问题上就像一个瞎子。   今晚的《七日》,警方围绕受害者周边的亲人、朋友等人际关系调查入手,但却没有任何进展,麟可觉得不够精彩。脑子乱乱的,越播越没劲,好不容易熬到节目结束,这才疲惫地把稿子放在桌上。   今天,稿子上没有刺青。插播广告时麟可特意检查一番,再也没看见那个奇怪的符号。难道,昨晚是自己的错觉吗?男主播又开始自我怀疑。   还有小泠,肯定又去洗手间,估计他也不希望面对这样的尴尬, 才尽量躲着自己。   唉,麟可叹息,求求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啦!现在工作不好找, 小泠回来未必就是找自己报仇的,也许只是为了一碗饭而已。   直播间到导播间只有十几步,导播间到走廊只有几步路。麟可探头,果然,小泠不在座位,手机还是倒扣着,放在电脑前。麟可放心大胆地移步走向走廊……   突然! 突然!   走廊的灯黑了。   麟可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大跳,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在电台的直播区域遭遇过停电,这里可是有三条线路供电,哪怕两条都断了——当然这种概率非常小——还有自发电的一条线路,绝对不会停电一分一秒!   麟可定神,发现自己的身后还是一片明亮,直播间和导播间都没断电,这才放心。看来是走廊的电路出问题,没有影响整个电台的正常播出就行。   走在昏暗的通道,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男主播打算通知后勤部门维修。正低头翻找着号码,却在最后一个转弯处,和某人正碰在一起!   “对不起。”麟可没抬头。   “没,关,系……”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麟可耳边响起,一瞬间,几乎把他的苦胆吓破!男主播的心脏不能承受这种压力,就快从张着嘴的喉咙里跳出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泠。 第5章 Day 4 第四天   周五,中到大雨,局地有大到暴雨   1   爸妈把早餐摆在饭桌上,用本地细竹篾片做成骨架的纱网盖住, 就像房间里开出几朵蘑菇。小情人一样的两口子不知道又去哪里“谈恋爱”,一大清早就不在家。   他们没去打太极,爸爸去武当山旅游带回来的那把花纹钢“龙泉宝剑”还挂在门后,妈妈的桃木马尾制成的“拂尘”挂在剑上。   门后明明并排有几个挂钩,他们偏偏要共用一个。再看鞋架上的两双太极鞋,一大一小,紧贴在一起,就像他们平时挤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模样。   就是这样腻歪啊!   麟可边刷牙边盯着这两双鞋出神,想起这么多年父母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秀恩爱的场景,有时候难免会受非议。可外人听到的、看到的毕竟是少数,真正“受虐”的是这位“爱情的结晶”。   在父母五花八门的爱称中,当儿子的,勉强能分清楚谁是“伯伯丁”,谁是“婆婆丁”,却至今也搞不清爸妈中间谁是“宝宝”,谁是“贝贝”。   每次撞见爸爸在客厅“练贱”,妈妈在旁边用拂尘“打苍蝇”,两人一边听《千年风雅》和《云水禅心》,一边共练《东成西就》中张国荣与王祖贤同款的“眉来眼去剑”,麟可就会赶快抱拳作揖,“打扰,打扰”,接着顺墙边溜回房间,不忘连做“擦汗”的表情包。   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麟可也曾感到“羞愧”,甚至强烈地抗议过,请父母“收敛一点”!   可是,随着自己步入成年,父母之间这种历久弥新,时刻流露出的真情,又让在爱情海洋里翻过船、呛过水的儿子,心生感慨。尤其是在外面受到委屈时,哪怕这委屈与男女之情无关,麟可也会像家里的“壁花小姐”一样,看着父母沉浸在属于他们的单纯又美好的世界中,偶尔流下滋味复杂的眼泪……   麟可不再指望外人理解自家父母,对一辈子都没尝过爱情滋味的人解释什么是爱情,爱情中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可能会做什么傻事, 对方只会认为那是天方夜谭,自己也尬起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男主播开始偷偷寻找——小瑾,就是最像妈妈的女孩儿。而麟可自己,是公认的爸爸复制品。   可惜啊……   对着一桌子精心准备的饭菜,麟可还是没胃口,只好把一两道看着不太顺眼的菜夹出来用纸巾包好,带到台里的垃圾桶扔掉。   浪费食物,万万不该,麟可家可没这样的坏习惯,但今天情况特殊,姑且原谅他一次吧!   路上开车,麟可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已经感情破裂,随时准备离婚。今天是周五,虽然睁开眼睛,窗外就是小雨绵绵,但早高峰的 S 市依旧热闹,尤其是出城方向。   亚克力和女搭档在节目中不停地插播路况、片花,再加上广告和客户花钱买的口播资讯,一个半小时的节目被剁得零零碎碎的。亚克力明显在尽量把控全局,这女主播的声音神似青辣椒,却多了一点杂质。她是麟可学妹,来频道也有 4 年,彼此没有深交。   这次,麟可彻底关上车载收音机,脑袋先“嗡”一下,整个世界便安静下来。   青辣椒上午 10 点走进办公区,往椅子上闲适地一摊,甩甩刚剪的短发,只见男搭档在椅子里打盹,便拍拍他的肩膀。   “大白天睡觉,小心被老板们抓住!”   “我是主持午夜节目的,现在补个觉不犯法吧?”麟可不肯睁眼,刘海儿趴在脑门上,发型就像一座茅草屋。   “对呀!”青辣椒反应过来,“你这位有为青年,不在家睡觉,到台里来干吗?”   “我来看戏。”麟可继续耷拉着眼皮。   “看什么戏?”美女主播把脑袋凑过来,带着理发店特有的香味。   “看你演的戏,女主角。”   “吃错药了,一大早就阴阳怪气。”青辣椒噘嘴,听不明白男搭档的意思。   麟可背对着她,没好气地:“嫌我阴阳怪气,我当然不行,比不上你的男主角,你们继续演呗!”   “我和谁演戏啦?”青辣椒很是委屈,听出麟可有所指代,“有名有姓地说出来!”   “亚克力,崔亚克力。”麟可很直接。   哦!青辣椒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样也能被你看到呀! 我也服了你,可以去做侦探。   “我可不想看,我还怕眼睛里长蛆呢!”麟可越说越难听,好在青辣椒没生气。   “看来,我得澄清一下。”   青辣椒说话时,红辣椒走进来,见没人搭理她倒也无所谓,椅子上坐定,滑过来听两人说话。   青辣椒用手指把短发理顺,生怕头发丝干扰到自己的表述:“刚才走上五楼,我先去洗手间,一出门就遇到下节目的亚克力。两人脸对脸,不能不打招呼,而且他那么客气,就随便聊几句……”   “随便聊聊,他就能摸你头发!”   红辣椒怀抱自己的背包,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的头发上沾了纸巾,他就好心帮我拿下来……”   逻辑是通的,青辣椒也不像说谎的样子,麟可无言以对。刚才的一幕,自己确实不是滋味。与青红辣椒相处,常常忘记身在职场,就像自家兄弟姐妹,总是放纵自己的任性,不免太过孩子气。   可麟可还没张口,红辣椒却突然插话,对象是青辣椒:“这就是你的不对,咱们早就说好了,尽量不搭理亚克力,你还让他摸头发。”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主动摸我……”青辣椒急了。   “起码我不会让他摸。”   红辣椒把细长的小腿伸出来,今天没穿平日里标配的肉色丝袜, “我不会让他误认为自己在这里已经站稳脚跟,甚至很受欢迎!”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纯洁,都在一个频道,你难道就没理过他?!”   “除了上节目,那是不得已的工作,我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次话。” 红辣椒带着极其高傲的神态,“还记得麟可是怎么和小影儿闹翻的吗?说到底是为了给你出头!小影儿作为实习生总是怼你,还跑去找岷江告你黑状,麟可才把她退给频道。你讨厌的人,麟可不惜得罪她,也要维护你。可他讨厌的人,你却还搭理!”   青辣椒听这话彻底拉下脸来,转过椅子正对着女搭档,逼问道: “亚克力总是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如果你和他面对面,难道就能视而不见?而且……”   “而且,他还是崔台的侄子吧?”红辣椒抢白,“你想到电视那边当主持人不是一天两天,话说你偷偷去面试的结果出来没?怎么,对方还是没要你?”   扯上电视和面试,彻底惹恼电台“一姐”或“二姐”的青辣椒, 她腾地站起来,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对着“姐姐”中的另一位大吵大嚷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我主动去面试的吗?是对方要我去试试,说了好几次!”   “他们也要我去,我就没你那么主动。”红辣椒不惜把战火升级,看来前两天在节目中互怼的情景又要出现。   “你的意思,是你不稀罕,才找的我吗?” “那你觉得呢,还有其他可能吗?”   青辣椒的脸已经变成蓝色,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指抖动着。麟可意识到,坏菜啦,红辣椒的话太伤人,同事之间破底线啦!   青红辣椒虽然关系极好,但同行是冤家,竞争关系还是存在,更何况经常有一些好事之徒挑拨离间,故意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就希望看她们斗得鼻青脸肿。   麟可赶忙把自己那点“小心眼”丢掉,这几天他的心情糟透了,又没休息好,才把青辣椒当成发泄的对象。今早的事情确实是他故意找茬,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安抚两位已经变成火药桶的“辣椒”——   “都怪我,心情不好,你们俩别这样!” “请让开!”   青辣椒一拨弄,把麟可的手推开,满脸怅然道:   “这段时间我重读《红楼梦》,正好看到后四十回,我们现在的样子,正应了‘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我曾经以为我们三人是现代职场的异类,互相扶持、毫无嫌隙地走过七年时光,成为一生难得的好朋友!但是……”   “但是,最终还是免不了‘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吧?”红辣椒又接话,“收起你这套肤浅的煽情吧,你这个人啊,最大的缺点就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我们不会再上当。”   红辣椒一波又一波的重击,让青辣椒无法招架,麟可只能干着急。几秒后,青辣椒擦擦眼泪:   “我谢谢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真实看法,这样我就不会再把你当成好朋友。如果你是 7 年前告诉我就更好了,我就不会浪费这么多真挚的感情。”   “我也一样,其实从你对麟可表白的那刻起,我就没把你再当朋友。”   “你说我肤浅,那我也告诉你,我一直觉得你贱,明知道麟可和我见过我父母,我们在一起是早晚的,你还是横插一杠子!”   “你们早晚在一起?别做梦,等下辈子吧!”   麟可闻言就快晕倒,我的天,原来两位姑娘儿吵架还是因为自己! “那成!”青辣椒用手指拼命揩着眼泪,“话说到这份儿上,大家在一起也没法再主持节目,我们就从今天起分道扬镳,等下各自去找总监,散伙儿!”   “散就散!”   红辣椒重新坐回椅子里,抓起桌上的咖啡杯,狠狠砸在地板上……   2   周围看客们各怀心事,没人说话,手指却都在忙不停,到处通风报信。   这群每天和麟可一起工作,结伴儿上厕所,表面上称兄道弟的同事,只要遇到屁大点儿的事,幸灾乐祸的占 80%——不过这是职场的平均水平,并不是说这里的人就特别阴险。   换位思考也可以理解,谁让全台的好事都让这三位占尽,这么多个涨停板儿,也得泻泻火,这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嘛!   在“双椒夺麟”发生几分钟后,女总监给麟可来电,“请”他五分钟后“莅临”总监办公室。   “怎么回事?”   女总监应该是从外面才回来,包还放在桌上,脸色难看,开门见山:   “想不想干,不想干说话,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多少人等着排队主持晚高峰!你们要滚蛋都明说,赶紧主动让位置出来,我也不用为了保住三个小王八犊子的饭碗,费尽心思!”   “今天的事儿,有误会……”麟可不敢坐沙发,站在最靠近门的位置。   “没有误会,是态度问题!”女总监直截了当,“你们都是给惯的,台里捧你们,听众宠你们,我护着你们,结果你们蹬鼻子上脸!”   这工夫,岷江走进女总监的办公室,腋下还夹个本子,看样子也是被叫过来的。接着,青红辣椒鱼贯而入,她们已经在门口杵半天了。除了岷江在沙发坐下,《辣椒家族开心派》的主持“天团”,低着脑袋一水儿地站着。   女总监见人齐了,示意门边的麟可把门关上,开始训话: 该说道说道了,不然你们三个,很危险——   先是我们“著名的”,我看是“猪名的”首席主持人麟可先生,您老这段时间可不在状态呀!去趟欧洲,应该带点学问和艺术细菌回来,可你呢,带回一身病菌,成天半死不活的!   你主持的四期新节目我都洗耳恭听了,想听听评价吗? 就是一坨屎!   屎都比它强,屎并不可耻的,不要歧视它们,可以做肥料的。   听着老板接地气的塑料普通话,青辣椒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岷江也拿着本子,掩住嘴部,从他的眼尾纹看出来,他也在笑。   “你的节目,没有一丝一毫的诚意,开场就胡诌八扯,这个尬呀, 我难受得想钻地缝,甚至想把耳朵堵住!一篇文章也念不顺,磕磕巴巴,不停吃螺丝,明显没有做任何准备!你是不是把听众都当成二百五,他们都是傻子,不知道你在糊弄他们?!”   麟可想解释,被岷江的眼神制止。   “按照规定,主持人要提前 20 分钟到直播机房。我这个人好说话,平时没要求那么严。我特意查了你这几天的大门刷脸记录,果然啊,每天你都是踉踉跄跄才赶上节目,昨晚你甚至差一点就开天窗, 如果不是导播机灵,我看你怎么死!”   女总监索性站起来,走到麟可身边,用手指捅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是不是借机揩油,但嘴里还是批评的语气,“你还是劳模、先进呢,我看给你颁奖的人都是瞎子、傻子!”   麟可吐吐舌头,没有更好的表情应对老板的指责。   “从您老主持午夜节目以来,收听率持续下滑,甚至还不如我们原来播相声集锦!本来希望你来帮忙拉动收听率,看来真是偷米不成,反被盗走一只鸡!”   这下子,青红辣椒笑成一团,岷江也把本子拿开,露出迷人的鱼尾纹,麟可弄个大红脸,不过,办公室的气氛却一下子放松下来。   “你们俩别笑,正要批你们呢!”   女总监在地上踱一圈,回到青红辣椒身边,先扯扯红辣椒的裙子, 再瞥一眼青辣椒的鞋子。   “都是名牌,不错呀!”   青红辣椒也不敢吱声,脸上却还笑嘻嘻的。   “怎么不打架?我这里宽敞,现在打,全武行,我还可以帮你们收门票。”   “那怎么行,我们错了。”事不宜迟,青辣椒赶快赔礼。“就知道错了?”女总监明显不相信,“麟可还在这儿呢,你们决定好怎么分吗?大卸八块,每人四块?还是你要上半截,她要下半截?”   “我们都不要,就是好玩……”青辣椒还接话。   女总监恨铁不成钢,拿桌上的计算器发泄,用力一砸,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伴奏:   你们三个小王八蛋,还是专业主持人呢,请问你们的“专业性” 体现在哪里?!   面对话筒时,你们就不应该有个人情绪,更不能是真实的你们! 你们那点三角恋的烂事,给我拿到直播间表演,已经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你们不看网上新闻的吗?你们不知道网友怎么评论你们,怎么评论我们这个频道吗?!   三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件事,台里确实不了了之,给的是谁的面子?是我的面子,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是我向台里拍胸脯力荐的!活生生把 D 罩杯拍成 A 罩杯!当时你们狗屁不是,一群小年轻,就想主持晚高峰?!我呸!   这几年我任由你们折腾,像亲弟弟、亲妹妹一样护着,但我的面子够用几次?你们再捅出大娄子,上面把我和岷总一起撸了,大家集体回家过年!   记住,每个人的光环,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这个平台给你们的! 是无数广播电台的老前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所筑造的牢固基础, 是他们的人格魅力和平台的公信力一起造就的!   你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离开这个平台,你们算个毛线!   虽然说到罩杯时大家忍不住又笑,但女总监把话全部说完时,主持人们终于回归严肃,岷江也皱起眉头。   “岷总,你的人,带回去慢慢教育。”女总监指着两位面有愧色的女主持人,也不知道是真惭愧,还是假的,“去和你们‘老大’谈心,谈明白了,今晚上节目,谈不拢,今晚我替你们直播!麟可,先留下。”   几人分散,女总监指指沙发,麟可坐下,臀部还是只沾一个边儿。“女朋友,联系上没?”   麟可摇头,用手指揉捏着硅胶做的哥斯拉怪兽手机壳。   “搅进这种麻烦事儿,你不能自乱阵脚,听见没?”女总监压低声音。   麟可还在摆弄哥斯拉,想起自己送给小瑾的苹果手机,手机壳是魔斯拉。可惜小瑾认为那个“蛾子”死难看,立马换上粉色桃心。   “王子昂办事真差劲儿,我对他极度失望!”女总监声音更小。 可是,魔斯拉和哥斯拉的爱,是忠贞不渝的。麟可走神,觉得手上的小怪兽越发呆萌可爱。   “中午吃饭时,我们和王总商量一下,看下一步怎么走……”   “嗯。”麟可知道必须得答应一声。   “《七日》别播了,不管警方怎么说,我们自己要叫停!”女总监快速拨弄着手指,让人看起来加倍烦躁。   “为什么?”麟可把哥斯拉握在手心。   “子鱼真毒啊,这么多年,还想着报复我们……”女总监咬牙切齿,“7年前的事儿,她还是放不下!看来这整件事,她都是幕后黑手,给我们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那您还让小泠回来?”麟可看看眼前的中年妇女。   “一把手台长定的,暗示我总台领导打招呼,我有办法吗?”女总监翻着白眼儿。   说话间,麟可发觉有一种液体从胃部涌上来,酸酸辣辣的,还带点酥麻感,接着就是强烈的恶心,男主播不由张开嘴,“哇”的一声,吐在地上——   竟然,是一口鲜血!   3   麟可坚决不肯去医院,也不想声张,连说十几遍“没事”。   借用总监办公室,在沙发上侧着躺一会儿,再吐几口痰,等纸巾里已经没血,这才起身,在综合管理部主任 Up 姐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偶尔吐血,不是小毛病,却是老毛病。   第一次吐的时候,男主播确实被吓得魂飞胆破,直到红辣椒联系的全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他亲自检查后,提醒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注意休息”,这才作罢。   吐血之后,麟可开始健身。所以说万事皆有因果,一个人忽然改变自己的习惯,背后必有缘由。可惜,他只记得三个“一定”,却不记得“休息”。   男主播不想在台里到处宣扬,“示弱”在职场并不会得到真正的同情,反倒成为自己真正的弱点,某一天被别有用心者拿去做攻击自己的武器,这里从不缺少亚克力之流。   他也不打算告诉爸妈,自己那柔弱美丽的小妈咪,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惊吓,爸爸也不行。麟可只希望他们开心地练剑、舞拂尘,活在仙境,远离人间。   青红辣椒已经“和好”,至少识趣地不再吵闹,还商量着轮流盯着麟可,生怕下一秒他就会突然倒地,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对穿肠”那样,朝着天空喷射鲜血。   麟可苦笑不已,苦中又有一丝甜,偷眼去看安静地陪伴在左右的两位女孩儿,恍惚中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和堂妹们一起过暑假的日子。扎着小辫子的妹妹们慢慢留起长发,读大学便离开S 市,如今天各一方,难得一见……   男主播狠狠掐自己的手臂,不能再胡思乱想,一定要把精力专注在节目的准备上,总监姐姐说得也对,不能再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临近中午,窗外倾盆大雨,天黑得像懒婆娘家的锅底。麟可蹲在洗手间最靠窗子,也是最宽敞的蹲坑上,掏出手机,刷刷朋友圈。   突然,手一滑,差点把这个重要物件儿掉进那个不方便手捞的窟窿眼儿里——   失踪 4 天的小瑾,更新了朋友圈……   男主播的心脏率先激动起来,主人甚至必须用手压住胸口,才能让它老实地待在原地。   “这时候也不能吐血!”麟可又命令不安分的胃,凝神聚气细读这条朋友圈:   一句话,九宫格。   话是这么说的:计划很久的年假,终于来到这么美好的地方,希望一直美好下去!   九宫格有海景,有酒店,有海鲜,还有,那个包包——麟可认识, 这是自己旅行时给她买的,本来推三推四,现在还是发出来炫耀。   一看易知,小瑾正在东南亚某国的五星级酒店度假。   这一刻,形容麟可被人推下悬崖,再掉进冰窟窿,最后赤身祼体地跌进人群中也不为过。他的情绪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先是恼怒, 再来一丝轻松,接着又是鄙夷,最后甚至羞愧起来。   西玄说得对,麟可同学,你活该。   不用再去担心,不值得为这女人再费一点心力,忽然之间,麟可连追问“为什么”的劲头都没有了。   麟可把怨恨发在这款包包所属的品牌上,暗自决定,这辈子只要再看见背着同款包的女人,就会怒目而视!可几秒钟又变卦,这是多么傻的想法呀,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替代品去发泄,那也不应该是自己出钱买来的东西呀!   可恨的,就是这个女人!   手指飞舞,麟可在对话框里输入三个字,便逃也似的快速退出朋友圈。   就这样静静地蹲着,十分钟左右,麟可再次打开小瑾的朋友圈, 果然,刚才自己留言“不要脸!”的那条九宫格已经删除,外带着自己也被小瑾一并拉黑。   提起裤子,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再加上两腿麻木,麟可差点栽倒在蹲坑里——但他,不会任由这样羞辱自己的事情发生!   走出洗手间,男主播已经“重生”。   总监还是找来麟可,中午要和声优传媒的董事长,“大名鼎鼎的”王子昂,王总吃饭。麟可推说刚才又吐血,第一次态度有些坚决地拒绝。   一个人在食堂简单吃个 7 元套餐,再次来到健身房,还是闷头撸铁。当然,这次史密斯机好好的。   中午两点,该来的还是来了,麟可接到总台纪检的电话,请他速来,询问一些情况。   男主播在两点一刻准时出现,走进一间和周围办公室没什么区别的“特别的”房间,“喝了”一杯“咖啡”,一小时左右之后走出来。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麟可回到电台时态度如常,女总监却急得跳脚,趁众人不注意,叫来这位手下,细细地询问情况。男主播面无表情,把屁股完全坐在沙发里,甚至第一次跷起二郎腿,有问有答,但不多说一句。   原来,总台收到一封举报信,有人实名举报《辣椒家族开心派》的节目中,对某品牌过度回报。   这个品牌去年投放过广告,时间不长,是台内某位同事的家属对接,不是声优下单,也与麟可无关。   不过麟可还是坦然承认,这位同事确实找到节目的三位主持人, 请求对客户“予以关照”。因为正在洽谈明年合作,如果谈成,台里又可以创收,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一没给大家送钱,二没送物, 也没人吃他的饭。   麟可同时为青红辣椒担保,她们也不认识客户,更没收到任何好处!   男主播也顺便斗胆指出:只要我们没拿钱,节目中适当地给客户多回报一点内容,这是传统媒体,特别是广播下滑严重、客户市场低迷时,主持人体现出的主动担当精神。   也就是说,主持人不仅不该被怀疑,被诬告,甚至应该被表扬, 被表彰!   当然,表彰也有点夸张,收钱,就更要另当别论。   这些说法,得到总台纪检领导的认同。其实他们早就调出节目认真审查,也做了背景调查,这次客气地“请来”麟可,确实是对举报者有个“交代”。   即便如此,女总监还是狠狠责怪男下属,问题回答得不够“完美”。今天中午应该和王总见面,把事情“商量”一下。现在反而被动了,麟可已经被找去,不能再轻举妄动,也不要随便“见人”…… 麟可看着女总监碰撞的上下嘴唇,他本来应该被这好听的塑料普   通话吸引,但此刻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心里反复只念叨着一句话: 关我屁事,不关我事……   《零点敲敲门》的稿子,5 点左右经过警方确认,可以继续播出, 因为和前几天相比,《七日》和小萝案件侦破的目前进展已经南辕北辙,不像最初的两天,巧合得吓人。   子鱼还是没回国,警方已经联系本国驻土耳其大使馆,尽快找到这位女推理作家,督促她回国,配合调查。   女总监让岷江与效警官联系,建议暂时中止《七日》播出,却被警方拒绝。按照效警官的意思,现在反而不能停,因为凶手可能也在锁定收听,万一停播,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从昨晚开始的情节,与警方真实调查的路径不相同,看得出是作家的想象和发挥。   也就是说,这位作家作为“知情人”,很可能只是案件当天的目击证人。她能准确描述的细节,比如小孩儿、小狗、锯木厂和大铁门等,都是她的所见所闻。按照常理,她能估计警方也会找来锯木厂老板问话。当晚她去土耳其,警署内部没有消息再走漏出来,后面的内容就要靠写作经验丰富的作家自行脑补。   ……   但是,麟可不想“玩”下去了!   这些和他没关系,便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当晚的《辣椒家族开心派》和《零点敲敲门》都请其他男主播代班,但不劳烦亚克力大驾。岷江理解,帮忙安排妥当。   就这样,麟可终于在 5 点半准时下班。挤在电梯里,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台里综合部这些婆婆姥姥一起下班是猴年马月,恍惚就像上辈子的事。   夕阳西下,景物美好,赶紧回家,找爹找妈。   麟可加足马力,可惜拥堵的晚高峰不是机场用来起飞的跑道,6 点半左右,才回到老城区的父母家。   一路上,男主播没开收音机,耳根子难得这么清净。   刚用钥匙旋开家门,就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声音不大,但唾沫横飞,爸妈正认真听讲。见麟可进门,三人有点慌神,爸爸赶快把桌上摊着的资料收起来。   麟可认出来,是那天在米粉店遇见的邻居,还给家里送过桃子。也不知怎么,内心瞬间充满厌恶,还有莫名的不安。   4   西玄晚饭之后来到发小家,多年前,他家就在麟可家斜对面。   两家的长辈眼瞅着这对同年同月出生的小兄弟一起长大,嘱咐道:你们都是“孤独的”独生子女,这辈子要像亲兄弟一样相处!   麟可的父母硬让西玄带上顶楼种的小菜回家,又抓住他问长问短,小哥俩好不容易逃出来。   肯定是去“老地方”,乐队曾经驻唱的小酒吧,贝斯手阿熏和老婆开的,就在“酒吧一条街”的后巷。   “几件事,你要有个准备。”   屁股坐定,西玄开门见山,拿起虎牌啤酒就猛灌一口:   今天下午你被总台请去“喝咖啡”,整个电台都传遍了。虽然你说清楚就回来了,却已经释放出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你被人实名举报,证明身边有人近距离盯着你,想害你!同时你也登上纪检“黑名单”,今后行事就要更低调,更小心。   第一,注意手机和网络,敏感的信息都不要发,咱们俩在台里也不见面,有事就约在这儿。   第二,别再去管什么小瑾、大瑾,这些人可能计划这个事儿不是一天半天,把你扔进陷阱,套路你,最后把你丢出来当炮灰!   第三,不要信任台里的任何人,包括你的领导……   麟可听话地点头,也狠狠闷一口冰啤酒,胃里顿时火辣辣的,不得不把酒瓶子放下:   “西玄,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帮我?”   男主播抬头看着小酒吧墙壁上自己代言某款饮料的海报,海报上的男孩儿意气风发,越看越不像自己,再瞅瞅缩在椅子上的发小。西玄个头不高,样子普通。   “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不确定吗?”   西玄和小时候一样,平和温顺,但极有智慧。麟可尴尬,后悔自己直言直语,只好抓起啤酒,再来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现在是明星,是名人,咱俩为什么还这么铁,对吧?”   男主播不好接话,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没由头的,突然就想问问。   西玄拧拧鼻子,满脸无可奈何,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还记得吗? 9 岁时,被隔壁的顺子挑拨,咱俩打了一架都哭了,   眼泪擦干之后我和你就约定:这辈子,咱俩永远都不怀疑对方“爱不爱”自己!也就是说,我们永远不怀疑对方的友情!   15 岁时,咱俩同时喜欢班花,她还不甩我们,咱俩又约定:这辈子不为女人伤感情!也就是说,我永远不怀疑你和我媳妇儿有一腿,我也永远不撩拨你媳妇儿!   20 岁那年冬天,咱俩的兜里加起来只有三块六,蹲在地上啃一只鸭爪子,第三次约定:这辈子,永远不为钱的事情闹别扭!   这三条原则,坚持这么多年,没毛病,所以你小子别怀疑我!   “老大,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麟可脸颊通红,必须解释一下,“这几年,我发展得比较顺,但日子过得不靠谱。你一步一个脚印,有家有业,咱俩有差距……”   “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嫉妒你吧?”西玄笑起来特别像木村拓哉, 这给他增添很多魅力,“说实话,有过一点羡慕,但我不嫉妒你——”   西玄说这些话时,酒吧老板阿熏端着新出锅的 8 只大闸蟹,乐颠颠地从厨房出来。这可是新出水的,还带着水草香,姐姐从老家快递来的。乐队贝斯手一只不留,全拿出来给兄弟们尝鲜。   这扎实的大闸蟹啊,强悍得像一群准备打架的小怪兽,每只足有四两半,全母,蟹黄都快从鼓囊囊的肚脐子挤出来!   阿熏媳妇儿又把蟹醋端出来,姜茶煮好,倒在乐队成员专用的杯子里。   螃蟹的香味吸引着吧台其他客人的目光,两个外国人走上前看热闹。大学时学热处理专业的老板阿熏,晃着贴着纹身贴纸的花手臂, 用半吊子外语比画着表示:这蟹可不卖,俺们自己吃!   挑 4 只最大的给麟可和西玄,再挑两只稍微大点的给媳妇儿,让她领着儿子在后面啃,阿熏把两只最不精神的,个头最小的螃蟹放在自己面前。西玄硬要和他换一只,贝斯手死活不肯。   那就边吃边聊吧!   西玄边拆蟹,边对着麟可说道:   这几年你好了,说实话,我们真的都为你高兴。你在聚光灯下成了明星,赚钱多、露脸多,但是我知道,你比我们都累,付出比我们更多!别人只看到你的收获,而我知道这背后你的努力!   光靠贫嘴你是不可能当上“电台一哥”的,背字典和词典那是基础,每年还要看几十本书垫底,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时事政治新闻八卦,整天嘟囔着练绕口令,你也是往死逼着自己勤学苦练!   因为你的成功不是靠幸运得来的,所以任何人都不应该嫉妒你。换句话,可怜你还差不多——这小子付出这么多,老天开眼,终于熬出头了!   阿熏平时话就不多,偶尔“嘻嘻”傻笑着,边听兄弟们谈心,边有滋有味地啃蟹腿子。   “再说啊,这几年,我也不差。”西玄掰开蟹黄,蘸了蟹醋,整个放在口里,满足得直眨眼——   咱俩一起进台,你做记者,我当编辑。你转岗担任点歌节目主持人,我埋头编辑新闻稿件。你主持晚高峰,我进了总编室。   我正科级已经几年,副高职称也快了,国家级新闻奖也得过,没混日子。   台里收入不错,我媳妇儿他们银行收入更高,她又特别上进,升职也是指日可待。我们的儿子,又聪明又乖,媳妇儿说过两年再生二胎,双方父母也都挺健康、和美。说实话,我这个小家真的好,我现在皇帝都不羡慕!   再说,你天天不能按时吃晚饭,压力大,要熬夜,肠胃出了毛病, 心脏也不好,年纪轻轻就把零件都弄坏啦!我呢,朝九晚五,按时吃喝不耽误,周末也能带着全家游山玩水,身体棒棒的!   最重要的,说句你不爱听的,你们这些明星啊,主持人啊,无非都是这个平台和流水线上的产品,今天台里给你机会,让你上位,明天台里捧新人,你就靠边站,甚至没地方待!电视那边更残酷,不用我多说。   还有啊,主持人很少能担任台里和频道的主要职务,特别是一把手,为什么?因为台里要把你们牢牢地留在一线,让你们干活!主持人当官,就会离开话筒,吹空调喝茶水去啦!   过几年,你就要人老珠黄,一官半职也没有,随便一个亚克力就把你挤对得要死要活。可你要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没有这个亚克力,还可能有巧克力或者朱古力,你和他们这些年轻人拼, 有未来吗?   所以,我还羡慕你?是你应该羡慕我才对!   听西玄说到这儿,阿熏甩甩油腻的长发,笑啦,麟可也跟着笑起来,西玄也咧嘴,兄弟三人用沾满蟹黄的手指勾着啤酒瓶,胡乱地用力碰在一起。   啃完螃蟹,他们商量下个月草滩音乐节的曲目和排练计划,又拿起话筒在小酒吧的舞台上 LIVE SHOW 唱完两首歌,麟可和西玄搂着彼此的腰,趁贝斯手老板不备,硬是扔下 500 块钱,从小酒吧跑出来。   夜风美妙,特别是在白天的豪雨清洗后,拂在身上就像初恋女友, 那位班花的手指,凉飕飕的,麻酥酥的。   经过酒吧一条街街口的便利店,广播中正在播麟可所在频道的节目,是位女主播在播天气预报和路况信息,两人站在路边听了几秒, 一起做呕吐状,继续向前跑。   “西玄,别人会不会以为咱俩‘搞基’?”   晕乎乎的麟可牵着发小的手,边跑边跳,就像小时候。   “他们以为的事儿,还少吗?”西玄的脸蛋儿也红扑扑儿,与麟可十指相扣,平时极其稳重的电台后备干部,难得这么放肆,“去他妈的!”   “要不,咱俩就搞吧!反正在咱们这行也不是新闻。”麟可搂住西玄的肩膀,脸贴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喷着酒气,“我嫁给你,就不用再麻烦找女朋友,你养我一辈子!”   “养你个神经病啊!”   西玄把麟可的手甩掉,脑袋从脖子上拨弄开,却不小心碰到麟可的伤口。麟可全无感觉,只顾着歇斯底里地朝天吼叫:   “我如果真要‘搞基’,就和王子昂搞,这个王八蛋,搞倒他全家!”   “对,还有那个蔡晓瑾,你已经搞过,咱们不吃亏!”西玄确实也喝多了。   “我还要搞女总监,这个堂客们的!” “你又不是老岷,搞她搞个鬼啊!”   兄弟俩原地嬉闹,又搂在一起,在马路上吼了几首歌,这才分别搭上的士,回到家里……   5   效警官的来电在午夜过后响个不停,把麟可从难得的沉睡中惊醒——   这该死的,不准关机的规定!   刚才这两小时的睡眠,是半个月以来最香甜的。从来不打呼噜的男主播,竟然吵得隔壁父母完全睡不着。   妈妈趴门缝听着,既高兴儿子睡得香,又心疼他实在太辛苦。听着听着哭了,爸爸光脚下床,把媳妇儿领回屋,小声哄慰着。   麟可感觉浑身每个细胞都不想离开床单,这些小混蛋们集体恐吓驾驭这副肉体的精神主人:“躺着别动!”胆敢再动,它们就要造反,让他晚上继续失眠,白天再大口吐血!   “麟可老师,请问今晚为什么不是您主持节目?”效警官开门见山,这才是警官的风格,“电台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   “没事。”男主播保持一贯的礼节和教养,“是我请假,身体不太舒服,请同事代班。”   “那就好,您多保重身体。”电话那头的警官咳嗽一声,他也连续加班几天几夜,“您拜托我的事情,已经查清。”   麟可还是坐起来,耳朵贴着手机。   “除了我们都知道的,神秘的推理女作家,您提供的三个名字, 调查他们与小萝死亡之间的关联,对我们很有价值。所以,不算您拜托我,倒是来帮我。”   且说第一位,蔡晓瑾,死者同事及室友。按照您的描述,本周一中午开始,就与死者同时失踪。您连续两晚去找她,都没见人影儿。而她们租住的公寓是开放的老旧小区,没有摄像头。   小瑾是与您一起离台,时间是 12 :07,你们一起来到 W 酒店48 楼的自助餐厅,12 :51 小瑾先行离开,您买单之后 12 :59 也离开酒店。   W 酒店距离小瑾和小萝工作的声优传媒很近,按照沿途的摄像头显示,小瑾果然往那个方向走。但声优传媒门禁系统坏了,写字楼的大厅在装修,也没有监控,就没有记录可以调看。   声优的人反馈,周一下午没开会,没人注意到小瑾回来。大家都以为这两个女孩儿一直在台里,并不知道她们失踪甚至遇害。   不过,经过我们的调查,至少在周二傍晚,也就是小萝遇害之前, 小瑾并没有失踪,周一晚上她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周二中午退房。   小萝也是在周一中午 12 :13 离开电台,沿着传媒路,经过涵洞走进日湖大市场,便再没有摄像头拍下她的行踪。我们推断,她是在大市场附近坐上什么人的车子,接下来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遇害,都行踪不明。   她们有过几次手机通话,没有用网络沟通,所以内容不清楚。 小萝遇害,小瑾生死未卜,今天中午您看到小瑾更新朋友圈,确认她没事。其实,我们从民航和出入境记录也查到,小瑾是在本周二午夜搭上直达东南亚某落地签国家的航班。   请特别注意,她的机票是在航班出发前 4 小时才在网络上支付购买,也就是小萝遇害当晚,子鱼出发去伊斯坦布尔前后。   此人现在还在东南亚,警方已经和她联系上,只要从海关入境, 就会第一时间控制!虽然不是明确的犯罪嫌疑人,但此女突然失联确实蹊跷。死者和她关系密切,不能说就没有嫌疑。她可能是知情人!”   效警官反复提着这个名字,厌恶感却涌上麟可的心头——   回想起小瑾裙子下面短小的双腿,动不动就一副木讷发呆的样子,被保安责难时哭鼻子的窝囊样,每次签报告时话也说不清的蠢笨样,再加上她的所作所为,麟可突然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管脸蛋儿多么中看,确实不值得自己再费心费力。   效警官并不清楚电话这头听众的心情,还在自说自话:   再说第二个人,王子昂,声优传媒董事长,小瑾与小萝的老板, 掌控 A 省最大的广告代理公司,同时代理广播、电视、地铁、户外和部分新媒体媒介,公司年营收超过 3 亿。经过调查,声优确实有税收方面的蝇营狗苟,但还算一家运营良好的正规公司。   这几天,王子昂没有异常,他和死者没有任何过节。而且死者的工作业绩较好,老板没有欠薪,两人也没有男女绯闻。   这位董事长还主动配合警方侦破员工被害的案件,事发时本人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嘛……”效警官开始卖起关子,麟可闭着眼睛,不想接茬。   “但是嘛,有个小细节,还是告知麟可老师您为妙。”   效警官点名道姓,麟可不能再不吱声,喉咙里“嗯”一声。“前面提到小瑾周一晚上住在五星级酒店,您记得吗?”   “ 嗯 。”   “您想知道谁和她一起吗?”效警官的语气委婉,男人之间聊这个话题确实尴尬。 “谁?”麟可无论如何不能不问。   话筒那头传来叹息:“您能早点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最好,感情方面不要被人欺骗。周一晚上,她与城中某集团总经理共度。王子昂也在酒店住了一夜,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走廊里的监控……”   大脑一片空白。   麟可的嘴巴翕动着,仿佛在嚼着一块看不见的口香糖。这口香糖又变成沥青,热乎乎的糊住喉咙,让他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没这么欺负人的,真的……   “麟可老师,您没事吧?”效警官试探。   “没事。”几次深呼吸后,男主播平静回答。   “还有第三位,鉴于他的特殊身份,确实不太方便在电话里说。我们可以约明天,见面聊聊细节……”   “不好意思。”麟可声音冷若寒冬,“您不需要再告诉我这些,从现在起,这些人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   “我没有杀人,稿子也不是我写的,统统与我无关!现在,我生病了,就想睡觉,可以吗?!”麟可用全部力量克制自己,但语气坚定。   “可以,可以。”   警署效警官轻轻挂断电话。麟可把手机扔到地板上,原地倒下, 被子扯到下巴。   突然,那股沤烂的草席子和韭菜的奇怪味道又浓郁地涌进麟可的鼻子,呛得他差点呕出来!   只见“小九九”扭着肥肥的小屁股,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啪嗒”一声从男主播的床上跳下来,迈着闲适的猫步来到他放在地板上的双肩名牌背包上,撒了一泡不长不短的尿。   在男主播的目瞪口呆中,小猫咪重新跳上床,蹭着主人的脚,用无比温柔又乖巧的眼神与他对视,轻轻“喵”了一声。 第6章 Day 5 第五天   周六,短时暴雨,防范山洪及泥石流   1   电台节目,周末和工作日不同。   绝大多数广播电台,工作日精心准备,周末就有些敷衍,放放音乐,一位主持人在直播间守一上午。这很好理解,周末路上开车的人少,听众就少,节目没必要弄得那么浓墨重彩,主持人也需要轮流休息。   本来,麟可每半个月排一次周末班,半天,还在承受范围内。但如果工作日每天直播四小时,熬到凌晨一点才下班,周末又上节目, 就确实太不人道!   好在岷江这位领导不错,在部门会议上主动提出今后不再排麟可的周末班。   人,毕竟不能当牲口用。   即便如此,周末麟可也不得闲。台里和商家的活动一般都在周六举办,婚礼也几乎都在周末中午,麟可反倒比平时忙得多。经常一天之内穿梭几家酒店,拿着不同的手卡,问候不同的来宾。   从前年开始,婚宴,麟可已经能推就推。   婚宴人累、钱少,已经不是麟可这种段位明星的主营收入。相比较,企业商家的出场费就慷慨多了,一场商演抵得上五场婚宴。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有限,当然要用在能创造更大价值的地方。所以,除了领导“指示”,或者亲友及同事请求,他已经不再主持婚礼。   今天,没办法呀,麟可起床穿戴整齐,在上午 11 :00 之前赶到S 市最豪华的酒店,不得不亲自主持一场盛大的婚礼。   男女主角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富二代和官二代,麟可不认识的小屁孩儿!而孩子家长的“特殊”身份,是著名主持人也不能拒绝的理由, 这是“政治任务”。   听说女方父亲,这位“大领导”,每天下班都让司机调到麟可的节目,听得津津有味,常常发出“爽朗的”笑声。   能让这个年龄段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证明《辣椒家族开心派》老少通吃,也证明麟可确实是一位广受欢迎的明星主播。   得嘞,熟悉词儿吧!   麟可一边让专属的化妆师小倩老师给自己补水、上粉底,重点是隐藏一对巨型眼袋,一边看手卡里的台本。   这次的婚礼仪式比较复杂,还涉及贵宾的唱名。提前熟悉,生僻字翻翻字典,标点、断句和换行弄得明明白白,才不会出现让人尴尬的失误。   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别人的名字叫错,或者被叫错,是彼此各吃一只苍蝇的丑事。麟可对自身职业的要求永远最简单又最严格:   零失误!   12 :08,麟可精神抖擞地跃上舞台,和新郎肩并肩地站着,两人一起迎着一条人工铺就的花道。那头,新娘和爸爸洒泪拥抱,再缓步走来。   这新娘二十出头,雪白的婚纱长裙由六位小花童牵着,脸上是现代女性难得一见的羞涩表情。当然,也可能是为了今天和此时此刻装出来的。   从麟可的角度来看,这新娘也是走向他的,眼角眉梢的爱也是向他释放的。阵阵欢呼中,婚礼司仪不由恍惚,觉得这新娘如小瑾,像小萝,又是青红辣椒合体。   仪式进展顺畅,麟可妙语连篇,引得现场的来宾纷纷举起手机, 拍摄“活的”著名主播。几位伴娘也凑在舞台旁边,近距离“欣赏” 帅哥,不时捧着脸尖叫。   麟可,天生是属于舞台的,他几乎就是为了“明星”这种职业而生的。   也许扔掉话筒的下一秒,他就会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但只要面对观众,打开胸腔,发出声音,所有人的目光就不能不被吸引!   年轻的女孩儿受不了这种魅力的诱惑,即便是现场的一些长者, 年纪和麟可的父母相当,也会由衷喜欢眼前这位散发着健康、上进和亲和力气息的孩子,巴望着自家的晚辈能像他才好。   仪式结束,酒席正酣,果然山珍海味,S 市的顶级标准。   女方父亲,某大领导,钦点麟可主持婚宴的长者,亲自举杯给他敬酒,拍着男主播的肩膀表示感谢,再吩咐秘书带麟可到女方家的上宾席落座。   早餐没吃,现在已经快下午一点,说了好半天的话,把骨髓都要掏空,麟可饿得难受,面对一大桌子吃食和陌生人,也没必要再客气。   身旁一位大姐给麟可盛一碗鸡汤,刚贴在嘴唇边,一位穿黑色西服的伴郎跑过来,用力一拍麟可的肩膀。   “司仪!”这位二十出头的男孩儿肚皮滚圆,肚脐眼儿顶着男主播的后背,“你怎么就吃上了,快准备去敬酒!”   “敬酒?”   麟可反应过来,是的,某些婚宴上,主持人会陪着新郎新娘挨桌敬酒。不过,自己早就提升了“咖位”,亲自出来主持婚礼已经难得,实在没有去陪酒的道理。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麟可心里暗自嘀咕。   本来不想理他,但转念想到刚才女方父亲的善意和亲切,再想远点,亚力克有崔台做靠山,处处挤对,这位“大领导”对自己未来事业的发展也许有用,起码足以抗衡崔台。于是便放下汤碗,跟着伴郎回到新人身旁。   一桌桌敬酒,新娘喝的是果汁,没人逼她喝酒,新郎却是真枪实弹的红酒。当然,除非亲友不依不饶,他也只是浅尝辄止。   前面几桌还好说,长辈、领导居多。接下来的,就是年轻人和同辈的亲属,这些人大声吆喝着,硬要在洞房之前“收拾”新郎一番。新郎顶不住,四位伴郎也轮流上阵。   酒壶不知什么时候交到麟可手中,他像个侍应生一样,亦步亦趋跟着一众年轻人,脸上保持职业的笑容。   一丝悲凉,涌上麟可心头,接着就是五味杂陈。眼见这样的热闹, 却有一种真实的落寞感。麟可甚至想哭,又不能在这里情绪失控。   “你在干吗,你倒也上来替一替呀!”大肚子伴郎回身,举着空杯子,气急败坏地朝麟可发脾气。   麟可没动,只是拿着手中的酒壶,帮他再加一点红酒。“我操,司仪,你还给我加,我是让你来喝!”   一股酒臭气正面扑到麟可脸上,这孩子嘴上特别脏,又连骂几句, 麟可还是没动,把酒壶轻轻放在最近的一张餐桌上,转身朝上宾席走回去。   “司仪,你他妈的!”   小年轻伴郎彻底黑脸,把自己的酒杯也往餐桌上一墩,回身一把抓住麟可的胳膊。这力度不小,男主播感到生疼。   “有你这样当司仪的吗?酒都不陪,你还想不想收钱?!”   麟可抖掉对方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您好,不好意思,第一,我不是司仪,第二,我今天没收钱。酒,我胃疼,不能陪,很抱歉。最重要的是,别骂我妈妈!”   “你他妈的!”伴郎脸色涨红,看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富二代, 估计娇生惯养很少被怼,他又故意骂麟可一次。   “少找打!”麟可有身高优势,得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别骂我妈妈!”   “你是这个酒店派来的吧?一个臭司仪嚣张什么,小心老子把这个酒店砸了!”   麟可哭笑不得,实在犯不上和这样“不清白”的垃圾人再浪费时间,于是做个“悉听尊便”的手势,继续往自己的座位走。   伴郎第二次扑上来,这次从后面猛然出手,麟可没防备,被他钳制住,两人扭在一起,不小心踢到旁边运餐的拖车,有碗筷碟子掉下来。   “不好了,打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整个婚宴现场,所有人都站起来往这个方向看,有人举起手机,有人跑过来。   “干什么?!”   男女双方的爸爸亲自拉架,把地上的两位年轻人扯起来。好在这两人只是撑开架势,还没真打,但衣服和头发已经弄乱,地上的菜汤和彩色纸屑沾满全身。   对于著名主持人麟可来说,已经是狼狈之极!   来宾发现是麟可和人打架,纷纷围上来,用手机对着他的脸拍摄。   “一个小司仪,这么嚣张!给他惯的!”   伴郎在兄弟们的围拢下,还朝麟可的方向大声骂。这时有人小声告诉他什么,只听到伴郎冷笑,继续骂着:   一个电台小主持人,牛什么?   就是你们台长,也不敢对老子这样!   明星算什么,还不就是个戏子,我天天玩戏子!嚣张,嚣张,看老子用钱砸死你!明天就让你下岗!   靠给别人主持婚礼养家糊口!在我们这些有钱大爷面前,让他学狗叫,就学狗叫,学猪叫,就学猪叫,反正主持人学得像……   麟可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看似无动于衷,接过一位女士递来的纸巾,说身“谢谢”后,擦着脸上的脏水。   那厮还在骂着,话更是难听!趁众人不备,麟可从容地快走几步, 来到这满嘴喷粪的小瘪三面前,掏出拳头,用平日撸铁时最大的力度, 朝他的鼻梁骨砸去……   2   麟可一个人走出酒店大门,已经是下午 3 点,正在下雨。   麻烦事儿勉强处理清楚,虽然“大领导”并没当面斥责,但脸色阴沉难看,后面就不再理睬麟可。   负责和麟可联系的领导秘书,话里有话地怼着:就是让来主持婚礼,不是让来惹事!主持完,吃完饭,消停走人得嘞,净帮倒忙!   被打的伴郎果然是富二代,还是超级的那种,家族势力很强。父母也在现场,一报出身份麟可就知道,是 F 省响当当的私企,也是电台的“金主爸爸”,每年有几百万的广告投放。   意料之中的为富不仁,伴郎父母全无涵养,不分是非曲直,抓住麟可各种刁难。特别是妈妈,像个地痞无赖,咬牙切齿地要麟可偿命!   被一众人堵住,麟可恍惚,只觉得自己如同被铜墙铁壁围挡住的猎物,等着一群无情无义的家伙轮流射杀。   偿命?!她的儿子,还没死呢!   不过,这小犊子下个月要在新西兰结婚,最好的酒店已经预订, 鼻梁骨打断,婚礼只能顺延,这个责任和损失全部都要赖在麟可身上。转账 9 万,直到确认男主播的账户里没钱了,这一家人才一边骂着“死穷鬼”,一边像驱赶乞丐一样把他赶出酒店大堂。   早知道,自己就喝几口酒嘛,又不会死人,总比陷入眼前的麻烦要好。麟可望着账户的余额。但转念又假想出一只拳头,用力敲击着自己的胸口:   我是个人啊!活生生的大男人啊!   这么被欺负,被别人指着鼻子骂娘,被侮辱职业,被人身攻击! 如果还不反抗,我还有没有做人的尊严可谈?!   开出自己的“鱼叉子”,沿着马路牙子往前溜,麟可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家睡觉是一个备选项,但看到父母,心里的滋味又复杂。午夜还要上节目,今天虽然是周末,但为了“照顾”听众连续收听推理故事的“需要”,午夜节目周一到周日都要直播。也就是说,麟可全年无休。   “你们搞吧,看能不能搞死我!”   麟可握着方向盘,在驾驶室里对着空气大喊。车外的行人只见这小伙儿骂得投入,却不知道骂谁。   雷声滚滚,雨势加大,转瞬间连红绿灯都几乎看不清,雨刮器的速度接近极限,马路上的车子都在爬行,麟可只好暂时停在路边一家银行的门口。   手机铃响,一个陌生号码,犹豫几秒麟可接起,心里打定主意, 如果是广告推销电话,就借机发一顿脾气——实在对不起啦——他实在需要找个出气口。   “小可!”急急的中年女声,本地方言,非常熟悉,麟可听出来, 正是楼下米粉店的老板娘阿姨,“你赶快到麓天酒店去,就在一楼,拦住你爸妈,他们被人骗了!”   “被人骗,怎么回事?!”   麟可的脑袋里也开始打雷,转动钥匙发动车子,马上踩油门,一边和老板娘阿姨通话,一边往老城区方向赶。   “他们要你爸妈把房子过户,又跟亲戚借了几十万,买什么保底的、高利息的理财产品。天天关起门上课,我劝过你爸妈,他们不听……”   麟可再也说不出话,只巴不得一秒就飞到麓天酒店!   老城区有很多四星级以下酒店,看着不挣钱,却也坚持很多年, 现在主要做棋牌室和失足女的生意。麓天酒店在麟可父母家斜对门, 站在阳台,就能看到这栋九层楼高的老红色建筑物,一楼笨重的旋转门和后院经常晒着红色的“欢迎光临”脚垫的停车场。   心急如焚,麟可在路上不停轮流拨着父母的电话,却硬是没人接。男主播轰着豪车的油门,在雨雾中劈开一条白色的通路,不久总算把车停在自家楼下的路边,冒着雨跑进麓天酒店大堂。   一股浓重的发霉味、油烟味和酒臭味混合,直冲鼻子。   麟可对这味道很是熟悉,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亲戚到家里做客, 酒店一楼餐厅还是家常宴请的首选。   餐厅旁边有个扶手梯,直通二楼的宴会厅和会议室,麟可不假思索,熟门熟路地跳上去。刚上楼,就看到几个易拉宝和 X 展架并排放在扶梯口,“合信财富项目说明会”几个大字很是显眼,一定就是这儿!   麟可按照箭头指引,快跑过去,转个弯来到“芙蓉厅”门口。   只见整个会议厅外围的墙壁上贴满喷绘,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合信财富”的介绍、合伙人和宣讲嘉宾信息,以及课程简介。   门口站着七八个穿白衬衣、黑裤子的年轻男女,一张长条大桌子上放着十几个彩色的塑料筐子,筐子上有记号笔写的英文字母,里面摆满写着阿拉伯数字的小塑料袋子,各种手机在里面。   原来,手机都不让随身带着,这肯定不是做什么好事!麟可气不打一处来。   更让他气愤的是,会议室的门口竟然设置了一个安检门,年轻男女们围着这个门有说有笑。   不要脸的骗子!式样扮得很足!   麟可心里骂着,脸上却没有表情,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爸妈,带他们回家。   说实话啊,钱财损失已经是小事,主要是自家单纯的父母,人身安全可不能受到一点伤害!男主播顺路又想起刚才在婚礼上和伴郎打架——这个瘪犊子是活该的,鼻梁骨断了也是自讨的,他不应该骂麟可的妈妈。   活该的!   “先生,请问您也是来参加讲座的吗?”   一位长相酷似某女演员的大胸制服小妹儿,客气地拦下打算直接冲过安检门,再一脚把会议室大门踹开的高大男士。   “嗯。”麟可不想多搭理这些人。   “请出示一下二维码,我帮您签到哦。”   “没有。”   “没关系,请问是哪位合信财富的伙伴邀请您来的呢?”小妹儿保持耐心,身子却死死挡住大门,不准麟可往里面冲。   “我只是经过,想进来学习一下。”   小妹儿作出为难的表情,看看身边其他几位同事,“这可不行呀,这是高级别的商务活动,我们都是邀约制,没人介绍,您下次再来参加吧!”麟可却不肯走,身子还往里面蹭。   正这工夫,紧闭着大门的会议室中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正好有人往外走,麟可一眼就认出,也是邻居,姓穆的叔叔。   “小可,你在这里干什么?”   穆叔叔一抬头看到邻居家的小孩儿,张口就问。“我爸和我妈呢?!”麟可抓住救命稻草,绕过制服小妹儿,扯过叔叔的手臂。   “在里面填表呢,你有急事找他们?”   麟可忙着点头,非常急,您能把他们叫出来吗?!   “行啊。”正准备去洗手间的大叔回身,走进会场去喊人。   3   “先生,你是找人的,堂堂正正,干吗撒谎呢?”   一位主管模样的制服男人靠近,警觉地打量麟可,眼里充满敌意。刚才的制服小妹儿掏出手机,正和什么人通着话,掩住嘴巴,眼睛却死盯着麟可。   “找人不行吗?!”   麟可控制不住,大吼道,“手机都不让随身带着,你们在干什么违法的勾当,把老年人都聚到这里,传销洗脑吗?!”   “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们是正规的国际大公司,你敢诽谤污蔑,   我们可以告你!”制服男面露凶光,他说话间,另外几个小年轻都围拢过来,抱着肩膀盯着麟可。   “你们是什么人,和我没关系!但是,你们敢害我爸妈,害穆叔叔,我饶不了你们!”   一众人听这话,集体露出轻蔑的微笑:“就你这个样儿,还饶不了我们,请问你能把我们怎样?我们是合法公司,正常的商业行为, 受法律保护!你的家人愿意投资,那是看中了投资回报,投资自愿!”   “合不合法,等警察来了再说!”   麟可掏出手机,快速地拨打 110,立刻贴到耳朵上。制服男见状伸出手,一把将手机抢过来,按掉通话,再一扬手,把手机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你干什么?!”   男主播直起腰身,正面迎接一众小青年,他知道,今天可能又要第二次开战——行,来吧!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   “芙蓉厅”大门打开,一位穿粉裙子的娇小女人,紧跟着穿蓝色衬衣的高大男人走出来。麟可认出,我的亲人啊,正是自家的亲爹亲妈!   麟可推开所有人,把爸妈的手臂扯过来,硬拖着他们走出安检门。“你怎么来了?”爸爸满脸诧异,也有一点惊慌。   “你们在干吗,赶快回家!”   麟可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强压着心头的一场暴风雨,眼前必须先带父母安全地离开这个可怕的诈骗陷阱。   客厅里,男主播终于爆发,把手里刚被砸花屏的手机,再次扔在地板上,带着哭腔吼道:   “我哪里对你们不起,亏待你们,你们要去做传销?!”父母坐在沙发上,缩着身子。   “不是传销,我们也不傻,那个不敢碰,我们是买了理财产品……”爸爸胆子大一点。   “你们懂不懂啊,就搞理财!现在的骗子太多,你们也不看新闻, 被人骗了怎么办?!”   “这个不会的!”这次换妈妈回答,这位刚在欧洲游时庆祝五十岁生日的妈妈,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和下垂,衬着她的粉色裙子,就像羞涩又清纯的美少女,“是保本的,我们跟着吴总买的。”   “吴总?”麟可的心咯噔一下,“哪个?”   “就是咱们一栋楼的,送水果的,吴总。”爸爸轻松起来,“都是知根知底的,靠得住!”   “靠得住?”麟可冷笑,“一个刚搬过来的邻居,怎么看得出靠得住?别说外人,这些骗子,连亲爹亲妈都照骗不误!拜托你们长点脑子,别过得像外星人一样,地球上发生什么,你们完全不知道,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别人啊,最喜欢骗你们这样的!”   “吴总,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妈妈还想辩解,看儿子气得满脸大汗,实在不敢再惹他。   “你们,已经投了多少钱?”   麟可眼冒金星,靠在沙发垫上,虚弱地问。接下来的数字,不管是多少,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帮父母填上窟窿,哪怕自己卖房卖车,也不能让他们着急上火,更不能卖掉爷爷和外公家的老屋共同换来的这套房子。   爸妈交换一下眼神,正好被麟可捕捉到。他腾地一下坐起来,大声喊道:   “不要撒谎,是多少就是多少!让我查出你们撒谎,我就死给你们看!”   “买了三次。”   爸爸老实坐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第一次,36 万,我和你妈手上全部的钱。第二次,47 万,就是给你的那张卡,你没要,我们就全投进去了。第三次,是今天,25 万,是跟你小姨借的。”   麟可在脑子里加着这三个数字,边算边颤抖,感觉自己已经被判处死刑:“108 万啊,谁给你们的胆量!……”   “这是投资,你不懂,我们都上了课,公司还请到大律师给解释条款,肯定保本不说,三个月就能返回 15% 的利息,这样一年下来,连本带利就是 173 万!”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麟可在地上狠狠跺脚,此刻真想一头撞死算了,“你们整天在家里风花雪月,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行情吗?贩毒都没有你们这个行当来钱快!还利息呢,我看你们的本金都要折掉!”   “不会吧?你穆叔叔上个月已经拿到利息,好大一笔钱呢!”   妈妈有点将信将疑,但自家优秀至极又见多识广的宝贝儿子,不会无缘无故回到家里吓唬爸妈。   麟可实在无可奈何,只好手指楼下米粉店的方向:“今天是阿姨给我打的电话,她都知道你们遇到骗局,只有你们还执迷不悟!米粉店里人来人往,做个有心人,阿姨也能听到很多,所以她劝你们,你们却不听!”   这下,说到爸妈的痛点,确实啊,米粉店老板和老板娘被吴总拉着,只去听了一次课,几分钟就出来,死活不肯再去,还暗地里劝多年的老邻居,擦亮眼睛,毕竟这是真金白银的事儿,这群人看着怎么看怎么像“大忽悠”。   “我再问你们,房子没卖掉吧?!”   妈妈瞅瞅爸爸,小声回答:“还没呢,本来打算昨天去,你爸出门的时候忘带身份证,只好等到下周一……”   “我的天,还‘只好’!”   麟可发现过度生气,心脏也会跟着疼,望着眼前这一对眨着两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的爸妈,真是骂不得,大声吼也不行,只好压低声音,用绝望至极的语气说道:“房子没有了,请问你们住在哪儿?你们可以搬到我的别墅去,但是百年之后,你们还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爷爷和外公不?”   “我现在就去找吴总,现在就去要钱!”   爸爸站起来,径直就要出门,被麟可拦下:“你们已经和对方签了合同,这些合同的套路肯定不少,人家怎么会轻易还钱,去争去吵于事无补,这些人看起来也很凶,万一伤到你们怎么办?!接下来还是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儿子,又要辛苦你!”娇小的妈妈突然哭了,“我和你爸就是看你累,才想给你挣点钱,给你分担一点,谁知道竟然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对不起啊!”   4   傍晚 5点,《零点敲敲门》的稿子准时发到麟可的工作邮箱,今晚没人帮忙代班,“活儿”还要麟可自己干。   岷江在稿子上标明,警方已经审核——看来,《七日》的第五天,作者的想象和案件的实际侦破已经大相径庭,毕竟子鱼姐身在国外, 没有透视眼,不能洞悉上万公里之外,发生在某城某辖区警局的案件进展。   效警官在节目开播前特意给麟可来个电话,确认还是由他播讲之后,竟然表现得很高兴。按照他的说法,这期节目警方肯定会锁定收听,由大家的偶像麟可老师来播,“我们更爱听。”   这是什么逻辑?!姑且把这算作恭维,也是这几天小麟同学听到的最暖心的恭维。   “就为了这些还喜欢自己、支持自己的听众,用力做好每期节目吧!”   想到这儿,麟可把手机重新打开,认真熟悉着稿子,又掏出纸笔, 精心设计节目开场白和两个故事之间过渡的桥段。   纸笔在手,可没几分钟男主播又走神,不知不觉在纸上乱画起来。先是小时候最爱画的流鼻涕的小人,然后是一张张哭笑鬼脸,最后,神使鬼差中,麟可手中的笔,画出那个符号—— 小瑾的刺青。   这刺青好似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出现在纸上就立刻深深地抓住纸张里的纤维,闪现着墨水特有的光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而且, 一周之内竟然出现四次:小瑾的手指,小泠打印的稿子,小萝的手指, 子鱼姐的项链。   终于,坐在老旧楼房自家卧室书桌兼化妆桌旁边的麟可,想起了这个刺青的前世今生——   的确,在本周之前,自己见过这个符号,甚至可以说,它和自己有着非常密切而且直接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会忘记得那么干净!究竟是谁或哪种魔力,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呢……   麟可手握话筒,不顾小泠连日来的注视,全神贯注地演绎着手中的稿子,《七日》第五日:   死者没有固定男友,也没有网恋迹象。   在排除了一直纠缠不休的初中男同学,和一夜情对象——某发型工作室双性恋理发师的杀人嫌疑之后,年轻人最容易遭遇到的情感问题方面没有实质进展,警方的调查视角,重新回到发现尸体的锯木厂及周边区域。   除了工作而结交的人际网络,身为外地人的死者,在本地的亲友关系和日常生活十分简单。   她住在主城区的出租公寓,旁边就是大型购物中心和街心花园,工作的地点是高档的写字楼或有专门保安的机构。按照她的行动轨迹,她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号称“城市里的农村”的偏僻地带?!   通过排查公交车公司、出租车公司和叫车软件,没有发现死者利用这些交通方式前往锯木厂周边的记录。沿线的交通摄像头和银行等机构的摄像头,也没有发现死者自己开车,或坐在副驾驶座,甚至步行的迹象。   遇害的这个下午,只有一个号码不停地打进她的手机, 警方也很快排除了对方的杀人嫌疑,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他想打听的,是另外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在死者的案件水落石出之际,也会随之一并解开……   讲到这里,麟可的心紧一下,略微停顿,继续读下去:   既然发现尸体的地方,并不是死者遇害的场所,那么搬运和抛弃尸体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杀害死者的凶手,这是警方破案的常识。   目前,起码可以断定,抛尸的人有锯木厂大门的钥匙。而死者,要么是“坐”在某辆汽车的后排座位,要么是被“放置”在某台车子的货箱里,从市中心来到锯木厂区域。死者的工作,类似产品销售。不过,这种产品不是有形而她的工作,又不单纯是销售,还要负责客户服务,并与所代理的媒体衔接到位,经常要到客户的办公室介绍方案、送合同、送发票,定期拜访……   午夜节目播完,麟可目不斜视地从八楼直播间走出来,大步流星跨过导播间,视小泠为空气,再回到五楼办公区收拾东西,看到亚克力的包还放在桌上,电脑一闪一闪的,小会议室的灯亮着。   周日的凌晨,还“坚守”在岗位上,这明显是要评先进的节奏呀! 全台都知道,门禁刷脸系统的记录,总监和台领导每周都会收到周报,对本部门和全台的出勤情况,一目了然。频道的女总监也在周例会上几次表扬亚克力“爱岗敬业”“废寝忘食”!   麟可对此嗤之以鼻——天天待在台里,就是爱岗敬业吗?明明一小时可以做完的工作,偏要磨洋工,在办公室耗着,纯属浪费台里的电力和空调!   而且,周一上午 7 点半到 9 点,一个半小时的节目,有编辑配合,再加上一位女搭档,配三个实习生,需要提前 30 多个小时就到台里准备吗?这样的废寝忘食,不是故意作秀是什么?   蹑手蹑脚走到小会议室的玻璃窗外,透过密集的百叶窗向里面张望,果然,麟可看到亚克力正蜷缩在沙发上,肚子上盖张小毯子。   太夸张了!犯得着为了上位,这么自虐吗?   麟可退回自己的座位,看着午夜之后依然灯火通明的办公区,不禁哑然失笑——年纪轻轻,亚克力完全没必要这么“祸害”自己!只要没有我麟可在,他可以轻松占据 C 位,成为“电台一哥”。   我走就可以嘛!让崔台寻个不是,把我开除也行嘛!干吗要遭这种罪!   麟可把车子横在马路边,来到米粉店不远的烧烤宵夜摊,拿起桌上简陋的打印菜单,认真地点起来:   口味虾尾一份,重辣。姜辣凤爪一份,鸭掌筋一份,放肆地放辣椒。猪油拌粉,别节省猪油。烤茄子,狠狠放大蒜!凉拌蒜苗,凉拌香干,再来一个凉拌豆笋。羊肉串烤 2 手,韭菜、土豆片和四季豆随便烤!   “得嘞!”   老板麻利地下单,木炭炉上顿时忙活起来。老板娘则在灶上给虾尾和鸡爪子入味。   “帅哥,几位?”   跑堂的可能是老板儿子,个头和脸型与亚克力差不多,也戴副眼镜,麟可没搭理他。   “那成,先给您拿一副碗筷,来人再加。”   麟可故意把头别过去,不看跑堂小哥。不一会儿,各色菜品就上桌了。今晚下节目,特别特别饿,很久不吃宵夜的男主播,准备放纵自己一次。   “这么巧啊,是麟可老师!”   麟可的肩膀被人狠狠拍一下,抬眼一看,不是旁人,真正的冤家路窄,原来正是拉着爸妈去买理财产品的邻居,“吴总”!   吴总见麟可一个人,熟络地拉开椅子,坐在男主播的对面,斜着眼睛看他,“下节目了?”   男主播拾起新买的手机,盯着屏幕,对吴总不理不睬,双手却抖得厉害。   “这么晚,真辛苦呀!”吴总自顾自地搭话,“哪行哪业都不容易,当明星也难!”   麟可扔下手机,用筷子用力敲着盛羊肉串的不锈钢托盘,把一颗碍眼的辣椒籽抖掉。   “话说,断人财路可不好呢!”吴总皮笑肉不笑,话里有话。   正这工夫,夜宵摊老板儿子又摆上一套餐具,放在吴总面前。麟可马上斥责道:“我让你给他拿碗筷了吗?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这老板儿子也是位年轻人,火气蛮壮,可能对麟可刚才的不理睬也有一点怨气,这下子也拉下脸来:   “你这个人真难伺候!刚才我问你几个人,你不说话,我说来人再加,你也没说不用。我好意给你的朋友拿碗筷,你怎么这个态度!”   麟可瞥一眼男邻居,“我的朋友?我可没有这样的混蛋骗子朋友!”   此话一出口,吴总的脸先是红起来,转眼又变黑,望着麟可,收起笑容:“你什么意思,骂谁是骗子呢?”   “骂你!”麟可直视对方的槟榔黑牙,“你骗我爸妈这么多钱,我正要去找你,你还好意思和我打招呼!”   “我看你是平时被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吴总掏出一袋槟榔, 拿出一颗大肆地嚼着,“上次在米粉店看你那个德行,老子就想搞你了!都住一栋楼,装什么大尾巴狼!今天下午你大闹我们的会场,让我在公司出丑,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先来骂我……”   “你就明说,还不还钱?!”麟可只管正事。   吴总把嚼碎的槟榔渣滓直接吐在桌上,口水飙在一桌吃食上,露出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和之前判若两人:“小子,告诉你,你爸妈人不错,本来我还想让他们赚几次利息,少亏点钱,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他们血本无归。”   “我去告你!”麟可握住拳头。   “奉陪到底。”吴总仰着脖子笑道,“而且是,黑白两道……” 第7章 Day 6 第六天   周日,阴转多云   1   青红辣椒先后赶到社区警局,天边已经显现一丝虾皮粉色。   “当家花旦”之一的青辣椒麻利地去办手续、交钱,顺路和认出自己的“粉丝”们自拍合影。开朗、干练的她曾经多次主持警民联谊活动和大型晚会,在 F 省的警察心中,稳居女神宝座。   红辣椒回车上找出一块干净的格子手巾,那是参加某人葬礼后家属的回礼,用瓶装矿泉水润湿,帮麟可擦净脸上的血迹。   不久,红辣椒请来的律师朋友也赶到警局,详细了解麟可父母被骗的始末,嘱咐麟可尽快收集直接和间接证据,向警方报案的同时, 准备对涉嫌诈骗的“合信财富”起诉。   律师特别提醒:既然已经选择走司法渠道,男主播不能再冲动, 更不能再殴打相关人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正面冲突无助于款项追回。   麟可,没反驳,没辩解,对律师的话虚心听取,照单全收。   三人走进停车场,天已大亮,站在青辣椒的车子前,半天没说话。“找个地方嗦粉吧,从你休假回来到现在,还没给你接风呢!”   还是爱说爱笑的青辣椒打破沉默,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看着麟可的嘴角又出血,丢给他一张纸巾。   红辣椒也附和,难得大家一起吃早餐,弄个“豪华大礼包”,到五星级酒店吃自助早餐,里面粉啊、面啊一应俱全。   麟可摇头,“S市最好的米粉,就在我家楼下,要嗦就嗦她家的。” “大人,都听你的!”   青红辣椒各自发动车子,很快就来到麟可父母家楼下。男主播“噔噔蹬”跑上楼,十几分钟下来,已经洗澡换完衣服,嘴角的伤口露着白碴儿,好在不深。   三碗热腾腾的米粉上桌,扎扎实实的码子,各种辅料都堆进碗里, 三人边嗦边聊——   “两个新闻,先听哪个?”红辣椒喝着米粉汤,抬眼看麟可。“有好有坏吗?”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   “和我有关吗?”“和你没直接关系,但你肯定想听!”   “那看你心情,随便你。”   “其实两个新闻都与一个人有关:一是,小泠不是崔台弄回台里的,而是杜台,这段时间大家都在传小泠是崔台的亲戚,其实不是。话说广电也不是崔台自家开的,他一个副台长,哪能把那么多亲戚往里面安排!二是,小泠把亚克力骂了一顿狠的,按理说他在服务岗位, 轻易不会和一级的主持人正面冲突……”   说到小泠,麟可确实感兴趣,放下搪瓷碗,用舌头收拾一下牙齿上的食物渣子,不解地问道:   “在广电系统,杜台不论排名还是资历,都与崔台不相上下,但是能确定小泠是杜台的亲戚吗?前些年确实没听他说过。”   “这就不得而知,也不重要,话说在这个系统里,谁没点‘上层建筑’呢!”红辣椒起身刷墙壁上的二维码买单,麟可想拦着,没拦住。“可就因为这场架,大家才知道小泠和亚克力不是一个山头的,再仔细调查,才发现原来小泠是杜台的关系。”青辣椒用筷子拨弄着搪瓷碗底剩下的米粉,“在这个台里啊,忙的忙死,像我们这些人,平时哪有时间八卦,但闲的也闲死,衙门作风不说,还就喜欢搅和这些破事!”   “他俩吵什么?”麟可关心“重点”。   “这个说来就和你有关啦!”红辣椒似笑非笑,这模样真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和美态,“虽然我们都没在场,但据‘目击证人’描述,小泠 7 点下了夜班却没有离开导播间,早间交班的导播已经就位,他还坐在沙发上喝水。亚克力进来之后,小泠就用脚把他拦住,说了一大通——”   青辣椒习惯性地接过话头,作为默契的搭档,她深知在一档节目中,不能总是某一位主播当“麦霸”,听众会感觉单调,所以她就会适时地接过麟可或红辣椒的“话把儿”。   “小泠几乎是指着亚克力的鼻子训道:这个台里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人物?你有什么权力抹黑《辣椒家族开心派》,你有什么资格爬到麟可头上作威作福……”   “我,是说我吗?”麟可指着自己的鼻子。青红辣椒齐齐点头,就是说你!   红辣椒继续补充:“然后亚克力就拼命解释,自己没有。小泠说道:你还想糊弄谁?你那点小心眼人尽皆知!麟可主持晚高峰节目的时候,你还没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你就是想把人家挤下去,取而代之,可我告诉你,你要搞下三滥的那套,老子拿你没完……”   这,不可能!   麟可的气管,突然像被米粉化作的巨石堵住,连气都出不顺畅, 内心的滋味啊,五味杂陈!   小泠,自己多么害怕提及的名字,又曾经是自己多么亲密的好友啊!   当年,大学毕业的麟可和小泠同一批招聘进台,两人分到一间宿舍——那时候老台还没有搬迁,在一块比较偏僻的黄土坡上,为了方便年轻人在台里加班,一楼空置的办公室隔开,两人一间,每人一张单人床,就像大学寝室。   麟可和小泠迅速成为好兄弟,两人整天一起打游戏,一起看足球赛,一起吃饭,一起逗弄女同事,就像别人眼中的“基友”一样。   初进电台,麟可是新闻部的实习记者,可他一心想有一档属于自己的节目,便利用业余时间拼命练习普通话,参加主持人考试。小泠是以广告部的业务员身份招进台里,可他想当编辑,也在准备考试。小哥俩互相支持,不过可惜,麟可很快如愿以偿,小泠却没有达成心愿,他申请到频道综合管理部工作,不久当上导播,恰好是麟可做主持人的时段。   初入行的麟可,没有主持晚高峰节目,而是中午 12 点到下午 1 点半的点歌节目。那时候很流行在电台点歌,所以收听率还是很不错的,麟可也做得如鱼得水。可惜,这一切在 7 年前戛然而止!   麟可和小泠的命运同时被改变,都是因为一通听众来电。   “今天,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也有一个新闻——”   青辣椒彻底推开碗筷,她今天吃得不多,“我打算接受绿钻集团陈董的请求,以女朋友的身份正式和他交往,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   啊!这确实是新闻!   麟可与红辣椒交换惊讶的眼神,陈董他们都认识,绿钻集团原来冠名过《辣椒家族开心派》,主业是做电缆的。三人和五十多岁的陈董吃过两次饭,没想到,青辣椒却和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好上了!   “豪门路漫漫,多长几个心眼,准备一场持久战吧!但我会祝福你,我的老伙伴儿!”麟可搂住青辣椒的肩膀。   “我也祝福你,亲爱的。”红辣椒伸出修长的手臂,隔着麟可,牵住青辣椒的手指。   “本来也没这么快,昨晚才答应他。因为,我终于想开了,放下了。”青辣椒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红辣椒又瞅瞅麟可,没作声,只是淡然笑笑。   “还有哦,我今天就正式澄清一下:老麟,我虽然对你有感情, 但那不是爱,是喜欢。”青辣椒的眼圈忽然红了,有点倔强地甩甩新剪的短发,“这一周发生很多事儿,让我看清楚咱们之间的关系。我原来只是喜欢你,喜欢你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叫活泼可爱也行啊,但, 那不是爱情。”   “凭什么不是爱情?!”麟可还来劲了,想逗逗女搭档。   “因为被你拒绝之后,我竟然,竟然……”青辣椒突然又笑起来, “我竟然完全不难过啊!”   我勒个去!麟可看着青辣椒的鬼脸,忍不住朝自己的鞋面呸一口。   “那我也来说说。”是红辣椒,“其实,我也对麟可你有感情,但我爱你,却不是喜欢你!”   “这什么逻辑?”青辣椒和麟可一起转向她。   红辣椒粲然一笑:“我对你的感情,是亲情,亲情就是一种爱!但你不是我的 Mr Right,我不喜欢你,你长得太高了,我爸就很傻高,我妈妈就很烦他,打死也不会让我找根电线杆儿!”   麟可作出晕倒状,青辣椒却突然叫起来:“你不要他,这几天为什么老怼我,朝我们发脾气?!”   “你这个傻瓜啊!”红辣椒的鼻涕和眼泪同步飙出来,“你只顾着麟可是不是爱你,你怎么就忘了我呢?!我也爱你啊,你也是我的亲人啊!你们俩如果真好了,就一起不要我了……我怕失去麟可,但我更怕失去你这个好姐妹!”   “你才是傻瓜呢!我一直一直都爱你,从来没有改变呢!”   青辣椒起身抱住红辣椒,两个女孩儿哭在一起,好在清晨的米粉店客人还不多,但麟可还是不得不把两人扯开,太尬啦,地点不合适。   “所以,你自由啦!”红辣椒把麟可的脖子也搂住,竟然上来亲了一口,“从今天开始,做好每一期节目,让电波那头的女孩子,都疯狂地爱上你吧!”   2   22 :30,麟可鼓起全部的勇气,今晚不能再逃避,一定要和小泠好好谈谈。带着一肚子的话,飞奔上电台八楼,却发现今晚做导播的不是他。   Up 姐在电话里回复,先别想他,小泠生病,今晚请假,明天 7 点上早班。   这份失望啊!   也不知怎的,此刻,麟可是这么“思念”曾经的战友。他对 Up 姐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电话那头的她是怎么知道此刻的麟可, 巴不得数着手指头,企盼明早赶快到来!   上一次,这种急迫的心情,还是对待小瑾之前的那位女孩儿,大学学妹。麟可喜欢她的一切,她也深深爱他。   唯一的遗憾是,理由和红辣椒一样:她太高了,足有 174 厘米, 还爱穿高跟鞋,和自己走在一起就像“哥俩好”,完全没有爸妈在一起萌萌的“身高差”。   麟可主动淡下来,后来女孩儿嫁人,离婚,出国。   《七日》到了第六日,围绕着死者的工作关系调查,重点是死者的老板、同事兼室友。推理作家子鱼正式预告,明日,她将彻底揭露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也将揭示案件背后全部的隐藏秘密!   估计警方允许节目继续播出,也正是在等待这个结果。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和听众一起,静候“最后一日”的到来吧!   凌晨一点下直播,麟可已经耗尽全部气力,把车子丢在台里,在叫车软件上喊来一辆车。   银白色小轿车停到电台门口,男主播一拉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抓起手机,低头刷着朋友圈。   “哎,兄弟,是你呀!”   开车的师傅热情地打招呼,麟可认出,竟然是一周之前,自己在二环路上追尾的那位车主。   “真巧啊!”歪在座位上的麟可也有点惊讶,“上次实在对不起,应该把钱给您的,毕竟我把您的车撞坏啦。”   “没事,你那是急事,可以理解。”   麟可没有犹豫,面对驾驶座上的大哥,语气中充满歉意:“对不起,我骗了您。其实,那天我不是去医院看病人。”   大哥直视眼前的马路,微微一笑:“那也没事,你开得那么快,自己也受伤了,肯定有原因,只是不方便告诉我而已。”   “我上节目就要迟到,所以……”   “过去的小事儿,别提啦,咱俩又见面就是缘分呀!”大哥拍拍方向盘,就像拍着麟可的肩膀。   “那等下我给您双份儿的车钱。”   “不用呀!”司机大哥摇着头,发出爽快的笑声,“你是在电台上班吧,我不要你赔钱,只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 “您说,是谁?”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主播的眼珠转转,没吱声。   “是这样的。”司机大哥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像麟可。”   “确实有点像,可能主持人都这么说话吧。您打听他干什么呢?” 麟可还有一丝防备。   “除了晚高峰,他又主持午夜节目了吧?我这些天一直在听,几分钟之前还在想,他刚下节目,说不定在广电这边转悠,我还能接到他呢!”   “您还挺关注他的。”   麟可把身子靠向车窗,刻意拉开和司机大哥的距离,“他确实主持午夜节目,不过我刚才看到他开车回家去啦。”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司机大哥憨厚一笑:   我特别喜欢麟可,听了很多年他的节目,特别是晚高峰《辣椒家族开心派》。我原来就是的哥,从点歌节目开始就知道他。   我们开的士辛苦,在路上讨生活,身子遭罪还是其次,和人打交道总有烦恼,也有委屈无助的时候。麟可每天陪伴我,给了我很多欢乐,也给了我很多正能量!   有一次,我被喝醉的客人打了一顿,就一个人把车子开到江边, 想干脆冲进水里死掉算了!收音机里正在播麟可的节目,他那天放了一首歌《真心英雄》,讲起自己一路走来的心酸经历。当时我就想, 就算是大明星主持人也有这么艰难的过去,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我这点事儿也不值一提!听着听着,就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还有一次,我送一位孕妇去医院,不小心闯了几个红灯,但孕妇家属嫌麻烦,不愿意给我作证。我只好拨通麟可节目的热线求助,结果违章立刻消除,出租车公司还给我发了一笔奖金。   我还经常听到麟可批评路上不守规矩的司机,提醒大家开车注意礼仪。S 市的人素质越来越高,开车的越来越礼让,S 市还评上“文明城市”,这离不开麟可和电台诸位老师的辛苦努力。   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麟可每天都这么阳光,生活里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他有没有烦恼呢?遇到烦恼时,他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要是我能看到他本人,就好啦……   借着夜色掩映,麟可用手指抹去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生怕司机大哥看穿。好不容易才调整气息,幽幽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他坐上您的车,您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想说,别活得那么累!”“累?”麟可诧异,“您,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们每天都在电波这头,专注地听他的呼吸,听他说出来的每个字。他的情绪变化,哪怕是最细微的,我们都能感受得到, 因为他是我们最亲近的好朋友呀……”   车子不知不觉来到米粉店门口,麟可下车,摇摇手机,“我已经把车费付给您啦!”   “谢谢!”   司机大哥摇下车窗,抿着嘴,终于笑起来挥挥手:   “麟可老师,您能坐我的车是我最大的荣幸,不管遇到什么事儿, 都要记得还有这么多听众,感谢您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加油吧,兄弟!……”   家里灯光温馨,麟可旋开钥匙孔,只见爸妈依偎在沙发上打盹。电视自己上演,是金庸先生的老片子,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正演到全剧最高潮:阿紫姑娘悲痛欲绝,自挖双眼,抱着姐夫乔峰大侠的尸体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苦情的庄聚贤也紧随二人,跳下山崖……   发觉儿子到家,爸妈双双惊醒,麟可轻言轻语,请他们安心回房睡觉。   又是一个夜晚,也是一个凌晨。   说不准是旧一天的终点,还是新一天的起点。 第8章 Day 7 第七天   周一,晴   1   清晨 7点半,麟可已经出现在八楼直播机房,为了这个重要时刻, 又是一夜未眠。   不知道年轻人的身体,连续熬多少个通宵是极限,麟可用自己186 厘米,140 多斤的血肉之躯,做着极其危险的试验!   小泠,果然端坐在导播间的椅子上,脸朝着电脑和直播间,专注地盯着早高峰节目播出进程,不时接通听众来电。亚克力,果然斜坐在直播间的椅子上,嘴对着话筒,正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女搭档不时偷眼看他,发出略显夸张的笑声。   麟可轻轻走进导播间,坐在小泠身后的沙发,凝视着他的背影——   瘦了,那个爱打游戏不爱健身,只看球不踢球的极品宅男,好像比当初更加单薄。   如果沙发有眼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泠脖颈部的汗毛,细细柔柔的,像一群孩子。以前,每次和麟可在夏天的傍晚去吃火锅,大颗大颗的汗水就从这里流下来,湿透他的程序员同款格子短袖衬衣。   小泠,肯定也已看见麟可,但他没有转身。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僵住,起码 40分钟。只听到直播间里亚克力和女主播卖力地讲解着一家给节目冠名的房地产客户的软性文案,吆喝着入户花园、不收钱的看房班车和紧邻地铁无与伦比的快速升值机会。   “你吃早餐没?”   小泠忽然转身,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水煮蛋,轻轻抛到麟可的怀里,男主播赶紧接住,还是热乎的。   “还是用热水壶偷着煮的吗?”   麟可指着导播间柜子里的一个暗格,那是小泠以前藏小电器的地方。   “习惯了,不易改变。”小泠轻声回答。“那鸡蛋呢?”   “肯定是古叔家的,我还是找他买,一晃吃了这么多年。”小泠笑笑,脸上有几道麟可不熟悉的皱纹,“母鸡都不知道换过多少茬,蛋,还是老味道。”   “古叔人实在,不掺假,就是年纪越来越大……”   “去年做过一场大手术,人差点就没了,他家的鸡蛋越来越珍贵。”   麟可用沙发扶手把蛋壳磕开,剥净蛋壳,咬一口蛋白,只见浅黄的蛋黄色泽自然,微微起着沙,不由感慨:“老的,还是好。”   “是呀,老来多忘事,唯有老友——不能忘。”   小泠说完这句,和麟可又一起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导播间里并不安静,路况信息之后,亚克力兜兜转转又回来说买房子的话题,时不时就提及这家房地产客户的名字和地址。麟可想起来,这个客户也是声优传媒投放的,小瑾也请自己“关照”过,不过后来没有冠名晚高峰,而是选择了早高峰。   “快 9 点了,你要去开会。如果有空,中午咱们一起吃个饭。”小泠脸朝电脑,好像自言自语。   “有空,有空!”麟可求之不得,赶快答应。   “12 点,就到那家咱们最喜欢去的西北拉面馆,葱油饼还是那个味儿。”   “成,就吃葱油饼!”   小泠转身,看了麟可一眼,眼里有些泛红,男主播的鼻子也酸了……   今天的周一例会,女总监一反常态,火气冲天,连衣服都是应景的大红色。迟到的人,被她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顿,差点赶出会议室。发言时,但凡有一句话不中听,她就会立刻打断对方,讽刺、挖苦外加炮轰!   众人暗想,该来的更年期总会来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再说,这才是她的“英雄本色”嘛,看她平日装得那么辛苦,整天把“爱惜自己的羽毛”挂在嘴上,确实难为了她。话说人哪里会有羽毛,长羽毛的都是“鸟人”。   见女领导这副尊容,一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假装记笔记, 生怕触到霉头。只有麟可把背挺得笔直,稳坐在椅子里,内心平静, 如同置身于古叔家屋后的那排鸡舍。   女总监看麟可的眼神极不友善,麟可不傻,也许,她今天的脾气并不是撒给每个人的,目标直指的就是这位“电台一哥”!   果不其然,岷江代表节目部刚说几句就被总监打断,她对频道的领导层还是留有情面,但也把眉毛扭成天津麻花,腮帮子鼓成狗不理包子:   节目部的工作必须狠狠抓一抓,我自己听了你们的节目,狗屁不通!   总编室和总台监听连续不断地批评,我像个救火队员一样整天给你们擦屁股!   我们有的主持人,特别是一些占据黄金时段的明星主持人,明显没有带脑子来上班,脑子留在哪儿?留在周末自己接的私活上吧!   接私活,你就好好接,别继续拉屎!拉完干脆就自己吃掉,别留着又让别人擦!这叫什么?尸位素餐,我看赶紧给别人让让位置,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刚下节目的亚克力听到女总监满嘴的“屎尿屁”,频频点着头,在本子上连写带画,不知道在这席话里他能听出什么重要内容。   众人的视线都偷偷聚焦在麟可身上,这都是一群八爪鱼和人精变的。麟可周六在“大领导”嫁女宴上和金主爸爸的儿子大打出手,周六晚上和人家打架,还进了“局子”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   此时的麟可,就像初次走上溜冰场的菜鸟,连续跌倒,根本没有爬起来的间隙。   看这模样,麟可已经没有作为节目部骨干员工发言的余地,但是岷江之后,却轮到他。   麟可知道此刻离开椅子意味着什么,也许就是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结!但还是缓缓站起来,在所有人错愕的眼神中,朝女总监鞠一躬: “实在抱歉,身体突发状况,我要去趟医院,现在向您请假。给   您和频道添了麻烦,我非常抱歉——”   在一片死寂之中,麟可拿起背包,把椅子轻轻推回原地,走出会议室。还没到电梯口,就听到“咣当”一声,总监限量版的水杯报废了。   直接上司岷江快步走出来,追上麟可,想把他拦住,但手臂又垂下。见四下无人只能小声道:   “年轻人啊,你实在太冲动!但目前的状况,避避风头也好,就是别走远,从医院回来找我,等下我会好好劝劝总监……”   麟可向眼前的老大哥深鞠一躬,当年他勇救被洪水围困的群众可不是一般记者常见的作秀——什么暴风雨中故意吹飞风衣,台风来了抱着个电线杆子大喊大叫,他是真的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极其凶猛的洪水中,把一对落水母女推上冲锋舟,而自己被卷走几百米……   麟可永远坚信: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和女总监之流有任何苟且! 电梯正好到来,男主播毫不犹豫地迈步走进,转身朝岷江挥挥手。   青红辣椒的微信立马跟来,Up 姐也留言,麟可没有点开,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小泠。   2   听说周一例会在麟可离席、总监砸杯子之后的 3 分钟内草草收场。这 3 分钟里,没有人再说话。   麟可确实去了广电医务室,伤口今天拆线。医务室的小护士不明就里,还在调侃这位帅气的主播小哥儿,近期连环挂彩,可以考虑去买张“彩”票。   今天笑不出来啊,实在抱歉,麟可不停看手机屏幕,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 11 点半,慌不迭地来到西北拉面馆,点上原来小泠最喜欢的葱油饼、凉拌大片牛肉和拉面,坐在两人最喜欢的靠风扇的那张桌子,只等着这位“老熟人”到来。   12 点过 3 分,小泠推开拉面馆的玻璃门,朝麟可走过来。   面对面坐着,脸上不尴不尬,这确实令人难受。还是小泠主动, 指指葱油饼,“咱们边吃边聊吧”,麟可得令。   “这几年……”   麟可艰难地咽下一小块饼渣,抬眼看着正端着青花小碗喝着胡椒汤的小泠,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挺好的。”小泠一笑,还是早先的单纯模样,“我离开电台之后,本想去其他媒体求职,可谁知道‘那件事’对我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人家背景调查之后都婉言拒绝。”   “对不起……”麟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把头垂下来。   “别这么说,没事呀!”小泠倒是轻松,“天大地大,这世界也不是只有广播电台、只有媒体可以谋生,我很快就做回老本行,应聘一家广告公司业务员,干得挺好,收入比在台里当导播强多了,主要代理公交车和地铁,没再接触电台。”   “大家都说,没有你的消息……”   小泠扯一张饼,撕开递给麟可一大半:“我自己犯了错误,也就不想再和电台的人打交道,所以换了手机号码,故意躲着你们。”   “你完全没必要这样,错的人不是你,是我……”   麟可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又往外淌,这几天他流的眼泪,比有生之年的总和还要多,“结果,我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你却替我受过,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   “哪里啊!”小泠还是那么憨厚地笑着:   其实对于那件事,我和你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直到今天,我始终认为,是我操作不当,造成那么严重的播出事故,我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你是主持人,你做好了自己的本分,虽然言辞上有点过激,但对方确实该骂!   换了我是主持人,说不定比你还激动!   “我不应该在节目里骂人。”麟可羞愧难当。   “别这样,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点正义感呢,特别是你这样的人,我完全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再说人生总有一点风雨,助我们成长,也是好事。”   小泠的语气和措辞完全像位智者,麟可继续深深低着头。   “ 话说,你开始还以为我是回来报复你的吧?”小泠笑起来,“上周二晚上,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傻了!然后,你就像撞到鬼一样, 为了不吓到你,我只好拼命上厕所……”   麟可哭笑不得,“你还不吓我?你看我那眼神,死死盯着,还突然把走廊的灯关上,我的半条命都吓没了!”   “这么多年没见,总要仔细看看你,顺便也调戏调戏你吧。”小泠拍拍麟可肩头,“你丫,还是那么傻乎乎的。”   这下子,麟可终于开心地笑起来!   “对啦,你也很好奇,我为什么回来了吧?”小泠主动找出重点,“我已经结婚,孩子一岁半啦,男孩儿,是个调皮蛋儿!我媳妇儿是杜台亲戚,很亲的那种,她在电视那边工作,我们俩是大学同学,这几年多亏她不离不弃,支撑我一直走过来。”   “你和‘小肚子’结婚啦!”麟可记得那姑娘,其貌不扬,但品性极好。   “今年过新年吃年夜饭,杜台问我下一步怎么打算,我说还是希望能回到媒体当一名新闻编辑,考试我早就过了,这几年自己还在弄自媒体,功夫没有收藏,所以也没有贬值。杜台被我的诚意打动,随后就帮我安排。”   “那你怎么还来做导播呢?”麟可觉得说不通。小泠这下子彻底兴奋起来:   俗话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是我自己选择先做半年的导播,而且是最苦最累的夜班,相当于重新历练实习,频道答应了——   当然,如今有杜台担保,以前的事情顺利翻篇儿,至于今后,还看我的造化和努力。   “你肯定会做得特别好,未来也会走得更稳更顺!”麟可握住小泠的手腕,想把手心全部的热量,传入对方的身体。   正这工夫,刚下班还没吃饭的西玄给麟可打电话。早上这点“破事儿”又是全台人尽皆知,各种心态的人都有,只有兄弟真正担心, 他想和麟可碰头,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小泠得知是西玄,面露兴奋,其实当年三位小兄弟关系都很好, 便请他也到西北拉面馆来。   西玄与小泠见面,彼此愣住几秒,顾不得午餐时刻小饭店人来人往,终于抱在一起。   “你回来都是晚班,我每天白班,咱俩还没有交集。”西玄很是歉意。   小泠拉他坐下,完全没有嫌隙,只笑着说:“玄哥你还是老样子,当年我想考编辑,多亏你一直帮我,毫无保留。”   “保留什么呀,就是一口饭的事儿,也不是你吃上就少了我的。”   小兄弟俩又说了几句热乎话,麟可看着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惊觉时间真的能倒流,这不一晃又回到7年前!“你们俩都在,那件事儿也不怕说的,我觉得挺怪!”西玄话锋一转,暂时放下手中小泠递来的筷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清楚。”见两位兄弟望着自己,一直以沉稳著称的“玄哥”,眉头深锁,开始陷入某种回忆中: 咱们从头捋捋吧!   7 年前,麟可主持一档午间的听众点歌节目,叫《爱的路上,你和我》。   当年收听率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在学生党中。这些大学生放学午餐时,都喜欢打开收音机,互相点歌。   小泠是导播,负责接听众来电,筛选确认曲库中听众想点的歌, 就把热线接到直播间内。麟可与听众互动、调侃,再放出其所点的歌。   这都没毛病,也不是关键——   关键就在于电台直播的工作流程上,很多人并不知道,其实直播间的调音台和导播间的对讲器的台面上,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按键:   一个是“删除键”,一个是“喷嚏键”。这两个键,主持人和导播都能控制。   大家日常听到的广播电台节目,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直播”,实际上,延时相差 6 秒——   这 6 秒对电台来说极为重要,如果在直播中出现突发状况,比如主持人讲错话,热线节目中听众有不当言论,甚至现场嘉宾偷着将手机带入直播间,手机突然响铃,就可以按住“删除键”,删掉之前 6秒内容。   这个宝贵的“延时”,听众难以发觉,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播出事故。   如果主持人直播期间要打喷嚏,也可以按住“喷嚏键”,打完再放开,这个喷嚏也不会被直播出来。   “删除键”和“喷嚏键”经常被使用,然而,7 年前的播出事故,就出现在这两个键上!   广播电台将某个频道连续 6 秒钟及以上的节目空白,叫做“空播”。空播达到 30 秒及以上,就被定性为“播出事故”!   因为听众会发觉节目突然中断,收音机没有声音,会比较困惑, 严重的甚至会引起社会恐慌。   这就是你们俩,在 7 年前那个午间点歌节目中所发生的严重的播出事故:小泠在节目直播中,长时间按住“喷嚏键”,造成频道长达 60秒的“空播”!这是频道建台以来,空播最长的一次……   台里和频道严肃处理,当时的一把手台长震怒,要求必须开除此人,才能以儆效尤!   在找你们俩单独谈话时,麟可承认,是他在接听众电话的时候,使用了不文明用语,并且情绪激动,连续炮轰对方,小泠迫不得已才一直按住“喷嚏键”。小泠没有错,麟可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可最后,为什么离开的却是小泠呢?!   这件事,不仅是我西玄,恐怕也是整个电台之不可思议。   虽然和你们都是这样要好的朋友,但我这么多年,却没有亲口问你们……   3   “这事儿,我先说。”   麟可把头埋在拉面馆油乎乎的桌沿儿,巴不得现在就到厨房拎一把菜刀,把自己剁得粉碎。可让自己“归西”之前,澄清真相对于小泠,比自己更有公正的价值:   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只有小泠,我兄弟!   那天,我记得和今天一样,大太阳晃眼睛,到处白花花的。小泠下午一点半下班,也正好是我下节目,我就约他一起吃午饭。   节目刚开始时,我的心情很不错,前几位点歌的听众都挺靠谱, 我们调侃配合默契,点的歌也好听,我还跟着哼。   谁知节目临近结束,最后一位听众打进热线,出了岔子——   这是一位男士,哎呀,我们这些人说话文明,这位中年男的,一口本地方言,谈吐比较庸俗。   说实话啊,我当时做主持人的时间不太长,年少轻狂,听这个人的声音主观上就不太舒服,就烦他!   这男的说点一首歌,《嫂子颂》,今天是嫂子过生日,应该乐呵乐呵!   其实,听到他说“乐呵”的时候,我就应该果断挂掉电话,然后在节目里说:“这位听众不好意思,你的电话掉线,让我们接入下一位。”   平时遇到突然结巴或措辞不妥的热线听众,我们会这样“艺术地” 处理。可是当天,主观上,我讨厌这个人,但又想找机会挖苦他一两句,显示出我高高在上,可以道德审判他的优越感。   客观上,他是最后一位,线上已经没有等候的其他听众,而我在节目直播中,也没办法通过话筒和导播沟通,让他再接一位进来。就这样,我选择继续让他往下说。   结果,他又用本地方言重复一遍,“要给嫂子点歌”。   在电台里给嫂子点歌的,确实不多,但嫂子也属于亲人,情有可原,我就打算敷衍一下,快点挂断电话。可就在这时候,这个家伙说出一句话,让我彻底失控!   毫无征兆,这男人忽然换上嬉皮笑脸的语气,大声嚷嚷:   “其实,这不是我亲嫂子,是我兄弟的女人!但我嫂子实在太漂亮,我暗恋她这么长时间,搞又搞不到,今天必须给她点首歌……” 我的脑袋,“嗡”一下,已经知道坏了!这个人很可能是喝酒闹   事,把电话打进我们的节目。   这种状况,如果由今天的我来处理,会赶快挂断电话,马上按“删除键”,再“艺术地”补上几句,轻描淡写地插入曲库中的另一首歌曲。   可是,当年的我,无知、无畏还无脑,我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方式——   在节目中对价值观明显有偏颇,又可能喝醉酒,精神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常,后面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惊人言论的听众,直接开炮。   我在话筒前,在直播节目中,在上千万的听众面前,开始怒骂对方!   我的第一句就是:“人渣!”   当然,这两句你们都知道的,因为从这句话开始,焦急的小泠果断地按下“喷嚏键”。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帮我按过一次“删除键”,6 秒延时已经用完,可我,已经癫狂:   在接下来的 60 秒里,我连续骂着,直到今天我还清楚记得我所说的每个字!我完全不给听众再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一样向他开火! 我说,我也是男人,兄弟的妻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侵犯的!肉体绝对不能,精神上同样不能亵渎!   做你兄弟的人真是悲哀,我希望他能听到今天的节目,认清楚你这个人渣、王八蛋的真面目!   ……   等我“爽”过瘾,对方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又大笑几声挂断电话,我这才下意识地从曲库随机播放了一首歌,整个脑子乱成一锅粥,只好趴在话筒前的桌子上。   这时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已经毁了,我完蛋了!   西玄听到这里,嘴巴已经张得拳头那么大!他摇着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泠也在听着,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好像麟可正在分享一件特别幸福快乐的经历,于是适时地接过话头——   是的,麟可说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形。   我坐在导播间的椅子上,感觉天都塌了!我在玻璃的这头拼命挥手,不知道麟可为什么不挂电话,任由这个神经病在节目里放屁!而他,竟然和听众在节目里吵架,两人互骂脏话!   所以,我赶快按下“删除键”,接着又按住“喷嚏键”,最终造成60 秒的空播。   “多亏你这 60 秒的空播,才没有把我的话直播出去,包括后面的脏话,否则,我被台里枪毙也死有余辜!”麟可感激地看着小泠。   “这就是我的疑问!”西玄打断小哥俩,“整件事中,麟可你应该负完全责任,但为什么小泠被直接开除,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反而被重用为晚高峰的主持人,从此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这中间,又发了什么?!”   “我来说吧。”   小泠还是一脸轻松,“空播开始,总控机房立刻报警,八楼的值班领导马上跑到导播间,频道领导也收到通知,在麟可放歌曲的时候, 导播间已经像赶集一样热闹。”   回忆往事,不可能不沉重,小泠终于也绷不住,换上凝重的表情: 我当场就被“控制”,技术部和总编室接管频道的导播间,我不能再碰对讲机和电脑,只好站在一旁。等麟可出来,我们俩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就被女总监带走。   对,当时女总监刚任命不久,她最初是记者,也不太起眼,在我们眼中,算是一路“打飞的”上来的。   她把麟可带走,我就被技术部主任带走,在技术部的大会议室里, 七八位领导轮番“审问”我!   整个下午,整件事的过程我几乎重复十几次。这些人问得很细, 等到实在问不出什么,就让我一个人在会议室坐着。   口干舌燥,没人给我一杯水,我也不敢乱动。   但是,我有一件事没说,从始至终也没说,就是麟可说脏话,和听众对骂。我始终强调,是这位听众喝醉,一直缠着麟可在无理取闹。当然,麟可也很生气,但是他说的话还是入情入理……   我这样说,没办法查证,所以没人能奈我何。“确实啊!”   西玄望着拉面馆墙壁上花花绿绿的菜单,“其实在电台工作多年的人都不知道,按住‘喷嚏键’,直播间就与全台的总控机房彻底断开,主持人在话筒前所说的话,不再传输给总控机房,也就不会发射出去,更不会在直播间内被录音。换言之,想追踪主持人当时说了什么也没办法,真正成了天知地不知,你知他不知!”   “是的,因为我知道这个功能,虽然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 但又拿我没办法。”   “但是,导播间的电话机有录音功能,那里的录音怎么办?”西玄也是广播专家。   “在我被众人‘包围’之前,我已经果断删除!”   “傻瓜,你这样做,就相当于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扛下啦!”   麟可一把抓住小泠单薄的肩膀,“你说我的话入情入理,那么按 ‘喷嚏键’造成的空播就变成导播的责任,你又把电话机里的录音删除,明明是我……”   “你什么?!”小泠突然提高声调,“你哪里做错了,麟可同学?这件事就是我的责任啊!如果不是我把这样的神经病接进直播间,给作为主持人的你,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又怎么会有后续的一系列问题!”   “但你,也不知道他不正常啊!”   “我知道啊!”小泠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   其实啊,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歉疚里!虽然我为此付出代价, 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至少想起来就觉得憋闷——   在接线进来时,我就发现这个王八蛋有问题,感觉喝了酒,说话不利索。   但就在作出判断的几秒钟里,我失误了,《嫂子颂》这首主旋律歌曲迷惑了我,我便让他在线等候,又把他推给你……   西玄看看麟可,又看看小泠,无奈地摇头。   “所以,在领导们追问我,自己认为整件事是谁的责任时,我毫不犹豫地全部包揽下来。我承认是我的错误,和麟可完全无关,也恳求台里不要处罚他,他只是做到一位主持人的本分,虽然操作方式上略显稚嫩,但他是一位有正义感、有担当的年轻人……”   “当时那种情况,你还替我说话!”麟可发觉心脏疼得厉害。   “难道你当时不是在为我说话吗?!为什么你能为我,我就不能为你?!”   小泠颤抖着手,握住麟可: 我的好兄弟啊!   其实你骂那个浑蛋的话,也是我想骂的!   当时我猜得出来,你骂他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着我这位“兄弟”吧?!   因为你不时用眼睛望向我,你觉得自己对兄弟就应该肝胆相照,亵渎‘嫂子’或‘弟妹’的人,真不是人!   我就坐在你眼前,虽然隔着玻璃,但你的情谊,我完完全全收得到……   “知我莫如你啊!”麟可的眼泪又热又暖,滴在小泠手背上,“当时我确实想到你,还有西玄,朋友妻不可欺!这个男人实在打破了我的底线!”   “所以,为了这份情谊,我也甘愿为你付出一切!”   4   小哥仨擦干眼泪,小泠继续回忆——   “接下来,临近下班,当时分管总编室的副台长来到会议室,同行的还有女总监,他们一起通知我,鉴于事态特别严重,刚才台领导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给予我开除处理。人力资源部当天就给我办手续,晚上我就把东西全部搬走,来不及和你们道别……”   “当天就开除,这也不符合情理。”西玄咬着拳头。   “是的,我也纳闷,但已经没有反驳的资格。”   “我来说说,也许这个谜题就能解开……”   麟可呆坐在板凳上,往事历历在目,虽然此刻身处在一个吵闹的环境,但他的思绪完全回到 7 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被总监带到办公室,首先被她一顿臭骂!当时,她特别生气,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记得一点:我给她丢人了,她刚当上总监,我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是故意给她难看!”   小泠似笑非笑,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麟可继续:   然后,她就关上门,问我刚才的真实情况,我一句没漏, 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这时她也问我,认为这件事是谁的责任,我说这还用说啊,肯定是我的责任!   她转身出去,把我晾在她的办公室里。   接着,她进进出出几趟,每次都是问一遍当时的情况,看得出是在做某种激烈的思想斗争。当时她还梳着马尾辫,穿一件普通款式的白色 T 恤,真像位女大学生。   这一刻,我深深自责,我的确给这样一位年轻的女领导出了难题! 不久之后,她重新回到办公室,死盯着我,大概五分钟才出声。   她告诉我,导播已经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我至少不会被开除了。我当时急了,怎么能让他扛下来?!我要去找台长说明情况!   这时候女总监抓起桌上的一摞报告就甩在我脸上:闹闹闹,你还没完没了!这样处理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导播是台里的二类部门,是综合辅助岗位,他肯担责任,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可你是频道的知名主持人,你如果出事,从上到下都难堪!   就算小泠没责任,台里也会开除他,保住你和频道,以及我的面子!   当务之急,是让他立刻滚蛋,把事件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平息……   “面子,她只顾自己的面子和前途!”西玄咬牙切齿,“这个女的,实在坏得很,现在也不怎么样!”   麟可索性就把一切讲个通透:“晚上 8 点多,女总监告诉我可以回家,但是今后把嘴闭上,今天下午的事情一个字都不准透漏!我跑回宿舍,看到小泠的东西已经搬走,我给他打电话,手机关机。我认为,小泠一定在恨我,替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工作也丢了,我就没有勇气再打电话……”   “我只是躲着你们,没有恨过你一丝一毫。”   “然后呢,你们总监为什么让你上位,不久就让你主持晚高峰节目呢?”西玄问道。“可能通过这件事,她觉得我‘听话’吧!”男主播苦笑——   或者,她以为抓住我的把柄,我就不敢调皮,只能唯她马首是瞻。她猜对了,从那时开始,我看着风光无限,但对她也是绝对忠诚,基本上她指哪儿,我打哪儿。   频道的活儿我都带头干,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   在我的带动下,节目口的主持人慢慢都‘归顺’她。开始只有新闻的人听她的,她又不懂节目,我们都没怎么待见她,这件事之后, 频道的风头彻底变了……   “这个女的,厉害得很!”西玄又插话,看得出他也不“待见”这位女领导。   这件事看来都说清楚了,桌上的饭菜全凉透,餐馆老板好心地帮忙加热,小哥仨又加俩菜,热热乎乎地吃起来。   “不过眼前的难题,也需要赶快想办法解决!”   西玄又放下筷子,这位青年确实适合当领导、做台长。当然西玄最终当上“大领导”那是 20年后的事儿,职位也在 F省广电系统一把手之上。“小哥几个”最终变成“老哥几个”,但情谊历久弥新,延续了一辈子,这都是后话。   提前剧透一下,在如此沉重的氛围里,咱们也“乐呵乐呵”。   “你是说和总监对着干?”麟可好像不太在意,刚拆线的伤口很痒,他放肆地抠着帽子下的头皮,“已经这样啦,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看来得挪个地方——找一把手台长聊聊,看台内其他频道能不能过去。”小泠也听说这件事。   “算啦,我不想难为别人。我在这个频道出事,和总监闹僵,都是同僚,其他频道总监哪里敢收留我?”   “那倒也是!”小泠抱着手肘,轻拍手臂,“看来只能离开电台,要不先去电视那边,我托杜台给你说说,他也听说过你,对你印象还不错。”   麟可感激地看着兄弟,却不停摇头:“不能再因为我的事儿麻烦你,杜台刚帮你调回电台,你还没落定,又给我运作,咱们要懂事, 不能总麻烦他。”   “那怎么办,看着你失业啊!”   “天大地大,自有我麟可吃饭的地方。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做完才行。”“什么事儿?”小泠和西玄异口同声。   “今晚的《零点敲敲门》,《七日》的最后真相……”   说到《七日》,小泠的脸色忽然大变,明显出现不安甚至恐惧。“难道,你也知道什么吗?!”   小泠艰难地点头:“知道,一部分。”   “所以,你在给我打印的稿子上,留下那个符号,就是给我暗示吗?!”   “你也认识这个符号?”小泠更加讶异。   见西玄一头雾水,麟可花上 5 分钟,将《七日》的故事从前到后描述一遍,并把小瑾的刺青,死者小萝的刺青,子鱼姐的项链,直播用的稿子上出现的印记——这诡异的符号,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在麟可讲述的过程中,小泠额头冒出汗来:“我确实知道这个图案,或者叫符号的涵义。”午夜节目导播幽幽地说——   按照工作流程,领导审核通过的稿子会发给主持人,也会抄送值班导播的邮箱。   导播将稿子提前打印,在主持人上节目前,整齐地摆放在话筒前的桌子上。当然主持人自己另外打印或者直接看电脑屏幕都可以,但我们的工作必须完成。   上周二开始,《零点敲敲门》直播,每天下午 5 点前我都会收到稿子。   平时,我也喜欢看推理小说,所以就认真地逐字逐句先“过过瘾”。   《七日》第一篇我并没多想,当天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你身上!   7 年没见,你变了没?过得好不好?你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我一边盯着正在直播的你看,一边胡思乱想。   “难怪,我发现你的眼神特别怪异,搞得我……”   “搞得你以为,小泠是专门回来报复你的。”   麟可搔搔头,很不好意思,西玄也趁机怼他一下。小泠毫不介意, 笑笑,继续往下说:   7 年前,我离开电台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就是声优传媒的前身,老板叫王子昂。   王子昂曾经是台里的主播,女总监和岷江同时代的,也是一位风云人物,但却在最风光的时刻急流勇退,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代理电台的广告业务。由于这层渊源,在他的公司里,很多人都与电台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   我在声优四年,直到我和小杜确定恋爱关系,准备结婚才离开…… “为什么结婚就要离开?”西玄不解,“你是男人,又不是要回家带崽。”   “我算是被迫离开,因为四年中,我发现声优有很多秘密。换句话说,这是一家非常复杂的公司,表面看着是做简单的媒体广告代理,但实际上王子昂这个人的水非常深,看也看不透。更何况我发觉他与崔台关系莫逆,小杜是崔台宿敌杜台的近亲,我已经不适合再留下。”   原来如此。   “《七日》播出的第一天,你下节目我开始播音乐, 就在导播间里玩手机,发现‘声优离职群’里有人在说,老同事小萝被人杀了!”“声优离职群?”   小泠解释,离开声优的员工自发地建了一个群,有时候在里面吐槽王子昂,有时候分享一下媒体的八卦,小道消息很多,也很准:“这时候我突然有种预感,该来的,总会来……”   5   “为什么这样说?!”麟可急着问。   “王子昂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的报应,早晚会来——   我是这个意思。”   “这个符号究竟代表什么?”   小泠见麟可额头冒汗,赶快继续道:   首先,声优传媒曾经和现在的员工都知道这个符号——不过,具体的含义就没几个人说得清,只知道是声优的“图腾”。   经过我的观察分析,这与王子昂本人直接相关,是他的某种信仰和使命。他痴迷化学,特别是某种物质的分子结构。他也酷爱天文, 星座的可能性也很大。或者,就是两者的结合体,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杜台曾经提起过王子昂,当年他离开电台并不是自愿主动,而是因为他作为主播,却在任何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在直播的话筒前,说出骇人听闻的话来!   这种情况对于电台来说是极其可怕的,主持人本身并不知道,你们能在话筒前直播,背后都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查。   王子昂这个人却隐藏很深,取得全世界的信任之后,却在某个时刻,突然露出本来面目。   他当年说了什么话,关于什么,是宗教的,还是政治的,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确认的是,这就是王子昂的“信仰”和他自认为的“使命”。   并且,直到今天,他依然不是专心做生意的人,他本人和他的公司的复杂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   “他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为什么还能继续做与电台关联的业务呢?”   “我也听说,王子昂当年犯事的细节和你 7年前的经历类似,被某些怕受牵连的领导刻意掩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西玄插话, 口吻像位老教授,“我也领教过王子昂几次,他是一位表面谦卑随和,开朗幽默,非常会为人处世的角色。这样的人情商极高,迷惑性也特别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你挑不出他的不是,甚至想着的永远都是他的好。”   小泠点头,“正是啊!对这个人不花个七年八年,是绝对看不穿的!”   “所以,有这个刺青的人,就代表和王子昂拥有同样的信仰吗?” 麟可对此念念不忘。   “应该就是!”小泠的表情重新凝固,“在我看来,这就是对王子昂效忠,效忠他的信仰,并保守某种秘密的意思!当然,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这样做,王子昂也不是‘王子’,这些人肯定是得到某种好处,作为丰厚的回报。”   “难道是,邪教?!”西玄不敢大声喊,赶忙四下里看。   “是不是与宗教有关,我没有定论。”此刻的小泠却异常冷静:   小萝和小瑾都是刚毕业就进入声优,王子昂一直贴身带教,各方面“成熟”了,再把她们放在电台工作。   她们的生活圈子并不丰富,价值体系受到老板的影响最深,一定是经过某种考验之后,得到王子昂的完全认可,所以才会在隐秘的小手指的指肚上刺下这个图案!   刺下之后,就彻底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 “这个图案相当于‘二战’时期纳粹的……”   “暂且这样理解吧!”   天哪!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吗?!   “这么说,正因为我发现小瑾的刺青,她怕我揭穿声优和王子昂的秘密,才立刻决定离开我吗?!”   小泠思考几秒:“我认为不完全是。我虽然在声优待的时间不长,也一直没触及核心机密,但凭我对王子昂和声优的粗略了解,小瑾主动亲近你,一定有隐情——你 99% 是被人下套……”   下套,陷害,下降头,类似的意思,麟可本周已经听过几次,而且都是最亲密的伙伴提醒。   小瑾在海外度假的朋友圈,以及效警官午夜的那通电话,这个女人和某位富豪在五星级酒店的一夜,真相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   “证据是?”西玄瞥一眼瞬间失魂落魄的麟可,替他发问。   “声优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为了‘笼络’和‘收买’重要人物, 王子昂这个杂碎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过,美色是他最常用的!”   “但我不是重要的人物啊!”麟可用手捶着桌子,气愤难平。 “ 通过你,每年可以帮声优多赚 200 万,王子昂就算拿出 100万奖励小瑾,还能净赚 100 万。如果每年有 10 个像你这样的人,数学题大家都会算。”   “所以小瑾经过考验,完成王子昂交代的‘任务’——用美色诱惑你,让你为他们卖命,得以刺上这个图案,成为效忠他的事业盟友, 应该会受到重奖。”西玄得出结论。   浑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就像重感冒的前兆,在兄弟面前,麟可不想死撑,他瘫在凳子上,喘着粗气。   “我只是想谈一场恋爱,找一个结婚对象,我错了吗?!” “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小泠赶忙安慰,用手轻拍男主播的肩膀;西玄也扶住兄弟,长长地叹气:   “我估计,台里开始查你,声优已经听到风声,所以小瑾打算全身而退,和你结束关系。”   小泠认同,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理儿。   “ 但我招谁惹谁啊,怎么就落到我头上……”   “善良,并不是抵御邪恶的有效盾牌。”小泠又像智者,看来这 7 年他一直在学习,“有时候,正因为我们太善良,才不能分辨出别人的邪恶。”   “所以,你在稿子上留下那个墨水痕迹,是想提醒我?”麟可还是难忘刺青。   小泠不停摇头,像一阵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笑着说: 这次你想多了,非也!   稿子上的印记不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而是得知小萝的死讯,我的直觉是可能与声优的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有关,就下意识地用钢笔在空白的 A4 纸上随手乱画,不知不觉就把这个符号画出来。   然后,稀里糊涂地塞进打印机打印主持人的稿子,墨水浸润下一页,碰巧被你看到。   麟可恍然大悟。   “那么,小萝究竟是谁杀的?和王子昂有关系吗?”   “我知道的全部就是这些。”   小泠自己也意犹未尽,但又确实把“存货”掏空了,“子鱼姐肯定是知情人,不然也写不出这么逼真的故事!昨晚已经预告,今晚就会揭晓全部真相!看来真相,就留给今晚的《零点敲敲门》吧!”   “子鱼姐为什么也有王子昂图腾的项链呢?难道她也被收买了?”   “这件事我倒恰好知道,因为在声优不是秘密。”小泠又回答,“子鱼姐当年也是频道的,和王子昂、岷江和女总监都是一批的,王子昂和子鱼姐曾经是恋人,但不久两人各自结婚。王总喝醉时自己讲出来的,这一辈子最爱的人,就是她,但两个人有缘无分!”   “项链呢?”   “据说,这个项链是王子昂送给子鱼姐的,有自己的图腾。子鱼姐不明就里,曾经有段时间经常戴着,可能恰好被拍到照片里。”   麟可点头,我就是看到她戴过,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虽然有个性, 但图案太繁琐,和她平时极简的气质不搭。   “子鱼姐和王子昂关系这么特殊,为什么要揭露曾经恋人的案件呢?”西玄又问,这整件事情确实千头万绪。   “可能她的目标不是王子昂,而是其他人!”小泠神探上身,抚着下巴,“王子昂,并不是杀人凶手。”   麟可沉默,经过小泠的讲述,之前他的很多疑问都找到答案,眼前的迷雾不断被吹散,马上就要真相大白!   但是,男主播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把自己知道的“隐情”全部告诉两位兄弟。再害兄弟陷入无妄之灾,自己就真不是东西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小泠凑近兄弟们,小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防着崔台的人,绝对不要招惹,听说,上面开始调查他……”   “真的?!”   小泠郑重地点头:“王八蛋们,谁也跑不了。”   6   麟可缺席了今晚的《辣椒家族开心派》,亚克力适时补上,青红辣椒懒洋洋的,三个人都不在状态,配合那是相当不默契,抢话的, 怼话的,自己说半天没人接茬的——好在没有播出事故。   岷江打来电话,询问加嘱咐,再告诉麟可,女总监的气暂时消一点点,但是要求他必须给婚宴上被打的“金主爸爸”的儿子,也就是“富二代”伴郎负荆请罪,就是对方让他舔脚也要照办!   当然“舔脚”这句话不是女总监的原话,但绝对是她的原意。   舔脚不是目的,要最终得到“大领导”的彻底原谅,而且是彻底到不留心结那种,这事儿才能算完!   毕竟婚宴主持这件事,“上面”是先找到女总监,当成一件“任务”安排下来。她拍着 A罩杯的胸脯打了保票,搞得来传话的某上级男领导,不得不一直被动地盯着她的“那里”看。   然后,女总监和对方主动加了微信,约好吃饭时间,再亲自送上车。   按照女总监的意思,在完成上述“任务”之前,麟可不来上班也可以,按病假算——可谓仁至义尽。   男主播能听懂本国人类语言,未置可否,向岷总道谢后,轻轻按断电话。   去你 NN 的!   麟可学浑蛋伴郎,对着心里女总监的名字,狠狠骂了一句!   这天晚上,几年来他第一次在工作日的下午到家,陪爸妈在厨房里面“洗剪吹”,亲自参与“主持”,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零点敲敲门》,听说岷江亲自代班。   麟可 22 :00 准时从老城区的家里悠闲出发,先接上西玄,再按照小泠发的定位,接起今晚不上晚班的导播,顺便第一次“认认门儿”。   小泠特意把儿子弄醒,抱出来给两位伯父亲亲,“小肚子”也是老熟人,几多感慨,不在话下。   小泠出门时还是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切成小块放在保鲜盒里的水果,自家做的烘焙蛋糕和麻辣牛肉干——这是她媳妇儿每个夜班都给老公预备的,今晚特意准备三人份。   看得出,小两口感情真好,小日子也过得和美。麟可这颗心才算真正放下来。   兄弟三人跳上“鱼叉子”,直奔电台旁边的日湖公园。   临近晚上 11 点,白天游人如织的公园人影渐稀,只有这三人还往公园深处走。   找到一个舒服的凉亭,西玄掏出收音机,调到麟可和小泠工作的频率,麟可也从背包里掏出爸爸亲手卤的鸭爪子、香干子和藕片,扔给兄弟们一人一听黑啤,自己拧开一瓶矿泉水,三个人边吃边静静地听节目。   岷江,频道的“第一声”和“台声”,已经很久不上节目的频道领导,用他改不掉的新闻主播腔开场,预告今晚的节目:前一小时是精彩的著名推理短篇故事《布朗神父探案集——狗的启示》,午夜之后,是原创推理中篇故事。   麟可一边嚼藕片,一边和兄弟们交换眼神,来啦!   听完短篇小说,电波里响起零点报时,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三位小伙儿把耳朵尖儿竖起来。好不容易熬过整点的七八条广告和宣传片,终于轮到主持人岷江再次出场。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过去的六天里,我们为大家连续播讲了中篇推理小说《七日》,由于特殊原因,《七日》的最后一期将改期播出, 敬请谅解!今天起,我们将带来一部全新的精彩作品——推理女作家子鱼创作的《木星·绝命快递》,共十集,今天播出第一集 ,‘没有署名的快递’……”   啊!这是什么节奏?!   小哥仨面面相觑,麟可放下矿泉水瓶,一抹身就往日湖公园的停车场跑。西玄和小泠慌着清理凉亭里留下的垃圾,也撒开腿赶上男主播。车子启动,毫无缓冲,一脚油门到底回到广播电台,直奔八楼直播机房。   当班导播见这气喘吁吁的几个人猛地出现在身后,着实吓了一跳。直播间内的岷江在读稿子的空隙里抬头,透过落地玻璃窗也看到三张焦急的脸。   00 :18,插播广告,主持人有 3 分钟的空闲,岷江走出直播间。“你们怎么来了?”   “岷总,为什么不播《七日》?!”麟可满头大汗,一把抓住副总监。   “警方临时通知,暂时不能播。”   “那你们收到稿子没,子鱼姐发来的稿子?” 岷江点头,收到了,下午 5 点准时发来的……   “快给我看看!”麟可急得破音,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企业邮箱,上下快速刷动着。   “警方不允许将稿子传播出来,今天下午效警官带人守在台里, 稿子刚发到编辑的邮箱,就被警方截住,台里任何人都没看到内容……”   麟可已经说不出话,汗水却流进眼睛里,辣得着火!   导播提醒主持人回到直播间,岷江转身走进去,麟可还在原地呆呆站着,直到小泠推推他,才回到现实世界。   “你们,再陪我去个地方吧。”男主播看着兄弟们。   麟可并不能确定效警官凌晨是否还在警署加班,此刻的男主播已经慌神。他变得不管不顾,哪怕今晚冲到警官家里,也要立刻、马上问个清清楚楚!   这已经不是一个广播节目,也不仅关系到一位受害者,还有一群与之相关的角色,和那个神秘的刺青。   西玄怕麟可在这种状态下开车出事,主动接管方向盘,小泠坐在后座中间的位置,身子探到前排,手臂也搭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麟可肩膀上。   好在,效警官还在工作,被麟可在警署的停车场碰个正着!   “很抱歉,目前案件的情况,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效警官见男主播这副模样,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不需要太多,只有几个问题,可以吗?”   效警官瞧一眼西玄和小泠,小哥俩识趣地走开几步,这才点头:   “我尽量回答,不过不一定让您满意。” “第一,凶手是谁,明确了吗?” 警官点头,明确了。   “第二,犯案过程、手法和证据,明确了吗?”   “清清楚楚。”   “第三,杀人动机,明确了吗?”   “比较清晰。”   “第四,子鱼姐是目击证人吗?她本人犯案没?”   “这个……”效警官犹豫,“她算是案件知情人。”   “第五,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凶手现在抓住了吗?”麟可眼睛里都是渴盼。   效警官微笑,“您放心吧,抓住啦!”   就是刚才,我们在某酒店,成功把犯人抓获,正准备连夜审讯。“我能,看一眼这位凶手吗?”麟可突然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警官确实很为难,这不合规矩,但鉴于麟可是本案重要的“关联人”,并且为案件侦破提供协助,最后还是同意带他走进警署审讯室外面的大套间;隔着单面玻璃,能清楚地看见正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   “肯招供吗?”麟可望着这张脸,心脏突然剧烈地跳起来。   “《七日》已经陈述了其犯案的绝对证据,即便‘零口供’,我们也不担心。”效警官抱着肩膀,心满意足。   这样,就算最好的结果吧!   麟可劝说自己,《七日》的故事圆满结束,凶手服法,死者得以安息,自己也不要再执念其中。   这一切的一切,本来就与自己无关啊!   效警官同时告诉男主播,今天下午警方收到稿子,立即知晓凶手身份,为了不打草惊蛇,防止有人通风报信,所以要求电台停播这期节目。经过周密布控,几个小时之后就成功将其抓捕归案!   所以,子鱼、麟可,甚至也包括电台、频道,都立了大功!   警方承诺,审讯完毕,就尽快将稿子发给频道,在《零点敲敲门》中最终完成这个故事的讲述,给听众一个交代。   请,耐心等候吧…… 第9章 Day N 后 N 天   晴   1   麟可把车子泊在广播电台前坪的访客车位,报西玄的全名,拿出身份证在接待室登记后,经铺红色塑胶脚垫的来宾通道,步入空旷的大厅——   不需要再刷脸。   墙壁上还是那块浮雕,伟人的巨大头像,墙角还是那台空气净化机,呼呼冒着凉风,可门口的保安却像自动门旁边的绿植一样,总是被人定期更换。   二十出头的嫩伢子们,制服平头,冷眼一看都差不多,细看才发现已经没有脸熟的、鼻子上有痣的那位小保安。   电梯里,不可能都是陌生人,麟可立刻被认出,老同事主动打声招呼,有人扯起嘴角一笑,也有的视而不见。   来到五楼大办公区,时间没有造访的痕迹,大千世界好像偏把这里给遗忘了,还是半年前的模样:没有爱惜和养护好的斯诺克球台, 同事从家里搬来的按摩椅,书架上歪歪斜斜的几本推理悬疑小说,和一个摆满各种奖章、荣誉证书的展示架。   这里很香,空气里依然香水味混杂。每个人都端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麟可忽然想知道,在没有电脑的日子,广播电视台又是什么样子呢?   今天来开离职证明,乘明早的飞机去首都,麟可已经把那边的公寓租好,是敞亮的大三房,钱虽然多一些,但爸妈可以带在身边。   爸爸已经开始研究北方菜谱,妈妈忙着张罗棉衣、棉裤。夫妻俩还是那么形影不离,刚学的“游龙戏凤”拳打得有模有样。   新工作下周一就要到位——这多亏了岷江,他的大学同学在国家电视台少儿频道当上总监。在这位老领导的大力推荐下,麟可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即将成为一名少儿电视节目主持人。   原本属于《辣椒家族开心派》的三张桌子也更换主人,青红辣椒的位置上,一位女主播麟可认识,是当初的实习生小影儿,她已经转正。还有一位不认识,看那侧脸和薄薄的嘴唇,带点红辣椒刚出道时的味道。   而麟可原来的位置,整个大办公区的 C 位,靠近窗子,采光良好, 九一大道和千家丽高架就在眼前,看桌上的物品就知道被谁占据了, 亚克力。   是的,亚克力心愿已成——   不仅占据一张桌子,也得到心心念念的晚高峰节目主持人的位置。领着自家堂妹崔影,与另一位领导的女儿组成全新“战队”,带来一档传统广播与新媒体同步播出的新节目——《亚克亚克力,欢乐数第一》。   可惜,麟可已经很久没打开收音机,并不能客观地评价这档节目的优劣。   评价节目这种事儿轮不到前任男主播,麟可也有自知之明:如果要专业评价,有总台监听监评和总编室专家组;要收听评价,有广大听众的收听指标和口碑反馈;要市场评价,有金主爸爸投放广告的热情和额度。   只是亚克力代言的产品越来越多,步行街商业综合体和建材市场遍布,眼睛想躲也躲不过。阿熏的小酒吧里也有他为某啤酒代言的海报,青春阳光,很像当年的麟可。贝斯手把它贴在最醒目的地方,供客人投掷飞镖。   这半年来,身边人发生很多变故:   麟可由于身体原因请长假,确实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经过精心调理,失眠、心悸,甚至吐血等一系列亚健康状态得到明显改善。这期间,他还带着父母在国内到处游玩,跟着爸爸学会做不少菜,一家三口没事就窝在厨房打磨厨艺。   在红辣椒的全力帮助下,爸妈的“投资款”追回 87 万,剩下的21万,律师和“上面的人”也无能为力。麟可一家不再执着,选择“放下”,坦然接受这个损失。   邻居穆叔叔也跟着全身而退,可恨的是,所谓的“吴总”依然逍遥,带着满脸巴结的笑容,露出嚼槟榔过度的黑牙,继续在老城区棋牌室里的老人家里物色下一位受害者。   而这家“合信财富”也依旧运营良好,麟可在很多地方都看到它的广告,麓天酒店的项目介绍会一场又一场,在阵阵掌声和欢呼声中,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深陷其中,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   发情过后的“小九九”被及时做了绝育,这“姑娘儿”再次丧失对麟可的短暂爱慕,而是整天坐在阳台上,和窗外那几只住在杜英和香樟树上的麻雀儿斗嘴玩。   上个月,红辣椒出国深造,立志成为一名电影导演,麟可带爸妈去海边,恰好错过送别。两人在电话里约定,等女搭档学成归来,一定不醉不归!   青辣椒的婚礼倒是三个月之前就举行了,麟可亲任司仪。   那天,已经怀孕两个月的新娘子抢下红酒杯,喝得满脸通红,她那位结过几次婚的富翁老公,绿钻集团陈董束手无策,只能把歪斜的老婆妥帖地扶在怀中,紧张得如同捧着一具水晶雕塑。   “你们,是我,一辈子最亲,最亲的亲人!”   青辣椒指着麟可和红辣椒反复吼着这句话,泪水把整张脸糊成一锅粥。   小泠换岗,正式调入新闻中心成为一名编辑,工作忙得不得了, 媳妇儿小杜又恰好怀上二胎。麟可已经半个月没看见他,但彼此每条朋友圈信息都会点赞、留言。   西玄稳扎稳打,评上副高职称又被任命为总编室副主任。这期间在国家级专著上发表了几篇有影响力的文章,牵头制作的广播剧成为“爆款”,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老婆也承诺,当上银行支行行长之前,要陪老公去趟他向往已久的北极。   《零点敲敲门》也有变化,麟可休长假之后,节目最终由直播改成录播——   也就是说,不需要主持人再熬夜,白天把稿子录完就好。主播也不仅是一位,而是频道的所有主持人轮流担纲,稿子还是由推理作家子鱼负责。   不过,还有一件广电系统“地动山摇”的大事儿发生——就在上周二下午,崔台在总台会议室被带走接受调查。   据知情人透漏,崔台是被实名举报,经过调查已经证据充分。“接受调查”是委婉的说法,甚至带着一点客气,留有情面。不过这种“礼遇”并非是给崔台本人,而是因为他“幸运地”身处在这个曾经成绩斐然的体系内部。   崔台被抓之后,不断有风声传出,猛料一波又一波,简直堪比黄金剧场的年度大戏!   首先,渎职、贪腐等经济问题不消多说,崔台竟然有一位成年私生子,一直以“侄子”身份养在弟弟家里!   这还没完,崔台甚至涉嫌一桩杀人命案——无疑是另一枚重磅炸弹!   一众“聪明人”自然联想起半年前在 S 市发生的那起锯木厂女尸案件。当时就盛传崔台系“幕后黑手”,可惜没有直接指向他的证据。虽然在风口浪尖上晃荡,他还是得以全身而退。   不过,众说纷纭都是猜测,具体情形只能等到对此人宣判的那天, 才能水落石出。   电视那边暗流涌动,电台干脆汹涌澎湃。作为长期分管电台的副台长,崔台在这里的根须十分广博,两只手插得又深又狠。   一把手台长申请调离,去某大学当校长,不想再蹚这个浑水。   女总监被调查,但并未带走,最终她亦全身而退,但却上了“限制使用干部”的黑名单。此女随后沉寂一年半载,但暗中运筹帷幄并未停止,再加上其夫也系某厅局级干部,最终重新洗白翻红,并扶摇直上,仕途坦荡,皆为后话。   杜台接替崔台,成为广电系统一把手的最佳接班人,最后顺利接棒。   ……   从崔台在会议室被带走的那一刻起,整个电台都在暗自议论,看来崔台的“侄子”亚克力,带着明显自恋和自嗨味道的新节目《亚克亚克力,欢乐数第一》,欢乐的时日也所剩不多啦!   还有一个小插曲,保卫部负责人一直不放弃追查胆敢对台里的健身房器械“动手脚”的人,最终被他揭开真相,却令人大跌眼镜!原来这个“坏人”竟然是台里某中层干部,他因不满人事任免,决定报复单位,制造一些大麻烦出来……   麟可,是无辜的躺枪者。   2   半年前,《七日》没播完的那天是周一,下午小瑾的朋友圈又有更新,但已经拉黑麟可。   但“圈里”共同的朋友还是有的,有人截图之后发给小泠,小泠再火速通知此女的“前男友”——看来她已经回国。   效警官也第一时间在机场“截获”小瑾,并及时通知麟可。   麟可在父母家的客厅沙发上干躺两小时,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的吊灯,胸口一直趴着肉乎乎的“小九九”,最后也没有赶去警署。   警方在确认蔡晓瑾与小萝被杀害无关之后,允许其离开。她出警局大门之前,一位四十上下的警官请她留步,和她单独聊了几分钟。此女离开时,脸上挂着毫不在意的表情,只剩下中年男警官在原地无奈地摇头。   同租女性死亡,女白领迅速搬离那套公寓,没换工作,但不会再派驻到电台。   四天之后,麟可才开始在声优传媒所在的大厦一楼蹲守,拦住正准备上班的小瑾,此时对方还背着男主播精挑细选的奢侈品包包。   虽然千百个不愿意,脸拉得比肚脐眼还低,可能是看在手上这款包的面子上,也可能是怕今后麟可伺机“报复”,女人勉强同意在大厅里的咖啡厅“聊几句”。   “你找我,还有事儿?”   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小瑾摸索着,竟然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娴熟地点上一支。麟可目瞪口呆。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   小瑾故意吐出一个烟圈儿,桌子下面的一对小短腿自在地交叠起来,微微抖着,“我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从来没做过你的女朋友,甚至可以说一直是你一厢情愿!我躲着你,故意不接你的电话,态度已经很明确,你还找我干吗?”   除了身高没变化,小瑾的举止谈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很快, 又朝自己的右侧肩膀吐一口烟线出来。   多可恶啊!   这个女人和她的同伴,发现阴谋败露,竟然连把自己拉进手机黑名单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故意让他为她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任由他一遍一遍打电话,故意不接,直到把他熬到自己放弃为止……   瞬息之间,麟可发现自己要的所有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其实, 早在电台五楼洗手间的蹲坑里看到她更新朋友圈,男主播就已经决定不再追问“为什么”。   再加上小泠和西玄的分析,此女是什么货色,有什么样的价值观, 接近自己的目的,她做过什么肮脏的事情,已经清清楚楚!   她虽然与小萝的死亡无关,只是失踪的节点恰好与小萝遇害同步。但是,谁能保证这样的女人,不是下一起凶杀案的主角呢?也许又要麻烦子鱼姐为她写一篇《三日》或《九日》出来……   不过,这种人值不值,要不要玷污子鱼姐的笔和纸,那还是两说。这是人生的一次重要教训!绝对不仅仅是误入一个圈套那么简单。如果可以,麟可希望把它刻在骨头上,钻入骨髓里,让自己牢记一辈子——   的确,生在一个极度单纯的家庭,他从小就毫无防人之心。天性源自遗传,看看自家爸妈,要不他们怎么会被人骗!   这几年参加工作,到一个相对复杂的媒体环境,麟可老实做人, 踏实工作,不说像一朵白莲花,无心之失可能有之,但真没主动害过谁!   想不出该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麟可就这样死盯着眼前的女人,脸上风平浪静。但看得出小瑾还是紧张的,目光飘忽,靠吸烟拼命掩饰,心虚和不安随着她漂亮脸蛋儿上出现的汗水,展露无遗。   麟可忽然想笑,原来作恶的人,被人对峙时是这副嘴脸啊!就为了她这副模样,自己来的这趟也值!   回顾整个事件,男主播又快速总结出三点结论:   一、别人的成功是不能复制的,即便是自己父母的成功。   二、兄弟的劝诫是不能忽视的,即便他“看起来”混得不如你。三、领导的指示是不能全听的,即便她“看上去”曾经有恩于你。“哈哈!”   麟可终于笑出声,前面还拿某“当家花旦”的“口吐莲花”发言当段子,现在自己的职业病也犯了。看来,这个行业果然“有毒”啊! 走出声优传媒所在的大厦,油然而生的畅快像久旱之后的豪雨,正是这段时间最舒适的感觉!麟可还是掐着自己的大腿外侧,狠狠地告诫:   记住这件事,忘记这群人!   ……   小萝死亡的所有真相,几乎在同一时间呈现在麟可面前。   子鱼姐终于从海外归来,距离《七日》首播已经两个星期。她的第一站也是警署,作为案件最重要的目击证人,她将在警方需要的任何时间协助调查。   警方兴高采烈地通知频道,犯罪嫌疑人已经认罪,午夜节目可以播出《七日》的最后一篇,给听众一个交代。   可就是这样讽刺啊!当晚的节目中插播《七日》的最后一篇,却遭到不少差评:   听过前六日节目的听众在公众号留言区抱怨,大半个月才播结尾,前面的情节早忘光了!   没听过前面节目的听众更是直接打热线抗议,本来现在在播的《木星·绝命快递》已经进入精彩环节,却不当不正地来这么个“讨嫌的”,实在无聊!   效警官将打印好的稿子亲手交到已经住进医院的麟可手中,本以为男主播一直望眼欲穿,看到这个稿子会无比兴奋,结果却见对方淡淡地接过来,致谢之后扔到病床旁边的小桌上,再来一句:   “有空的时候,我再看看吧。”   的确,麟可也早就不在乎这个故事的结尾。   大约一周之后,某个下午,爸爸的汤水在灶上炖着,夫妻俩又牵手下楼去棋牌室,家里只留刚出院的麟可看火。百无聊赖的前男主播翻遍手机,终于想起这篇稿子。   夹在一大摞住院单据里的稿子,纸张已经弄皱,妈妈不小心把水洒在上面,有的字迹已经模糊,要很费力地辨认。   麟可踢掉拖鞋,盘着双腿坐在沙发里,边吃爸爸洗干净放在茶几上的大荔冬枣,边翻开稿子,不知不觉看下去:   疲惫的警官,不知道凶手究竟隐藏在哪里……   他和他的同事,已经六天六晚没睡过一个好觉,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第七天。   警官一个人走进停尸间,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存放死者遗体的冰柜对面,凝视着安详躺在其中的女孩儿。   如果,活人能与死者对话该有多好!那么现在自己就要问问她,究竟是谁这么残忍,对如花年纪的女孩儿痛下杀手!   “我一定会为你找出这个人!”   警官闭着眼睛,陷入长长的思索,脑海里如同放一场慢速电影,接手案件以来的每一项调查、每一次取证、每一个分析都不放过,从头梳理着整个办案过程。   突然!   停尸房里传出一声异响,警官陡然惊醒,紧接着就听到几声连续又刺耳的金属和水泥撞击的声音,操作台上的刀、剪和镊子连同不锈钢托盘,一起“咣当”摔在地上!   “是谁?!”警官大吼一声,全身的汗毛也随之竖了起来。停尸房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的活人。   难道是……   警官回身看向存放遗体的冰柜,不由得睁大自己的眼睛……   稿子在这里有个明显的停顿,麟可知道,这是经验丰富的子鱼姐给节目预留的休息时间,同时也吊足听众的胃口,让他们有耐心熬过接下来 3 分钟的广告。   男主播假想着广告播完,马上就进入《七日》最后的终结:   警官看向冰柜,只见一只精瘦的安哥拉猫,正站在冰柜旁边的铁架子上,慌里慌张地梳理着自己的被毛。   刚才这惊人一跳,就是这小家伙儿的“作品”。   女法医也听到声响,忙不迭地从旁边的办公室跑过来, 笑着对警官说:   “吓到你了吧?这只流浪猫就住在警署附近,平时我会喂它吃东西。刚才门开着,它就溜进来,以为我在这个房间里,话说很多动物的鼻子都是这么灵敏……”   “动物的鼻子,灵敏?”   警官望着女法医抱走猫咪,停尸房重新安静下来,眼前忽然一亮!   他赶忙快步跑回自己的办公室,重新打开锯木厂女尸案件的卷宗,仔细研究其中的线索。   时间被拨回到发现尸体的那个傍晚,还有发现死者的男孩儿和他的小狗……   警方万万没想到,接下来,这么容易就撕开了案件真相的一角。沿着这条线索,最终,凶手被绳之以法!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   警方打算重新询问尸体的发现者,却发现小男孩儿一家不知所踪,他们临时居住在物流中心和锯木厂中间的简易工棚已经换了主人。   新搬进来的工友说,小男孩儿的父亲已经辞职,几天之前带着一家三口和一条柯基犬,开着他自己平时给物流中心运货跑腿的小面包车,连夜离开 S 市。   至于去哪里,就不清楚了。   急着离开的原因倒是知道,据说是“遇见晦气事儿”。 有车就好办!调取沿途的交通摄像头和高速公路监控,确定这一家人回到老家县城,警方立刻派人赶往,却发现小孩儿的父亲已经把面包车卖给老乡。   好好的车,为什么要卖了?!   车子被火速运回 S 市,进行最仔细的调查,虽然已经被清洗几次,但专业的法证老师还是发现了本案中最最关键的证据之一——   一根黑色带着毛囊的长发,在小面包车地板的缝隙里。完全在意料之中,这是属于女死者的头发……   躲在亲戚家里的小男孩儿一家很快被找到,那懵懂的小狗竟然还认识仅有一面之缘的警官,飞跑过来舔着他的手,又围着他的警车闻来闻去。   没有经过太多审讯,男孩儿爸爸马上承认,自己确实就是把尸体丢在锯木厂仓库的“运尸人”,死者的包也是被他丢进水塘,运尸工具就是这台属于他的小面包车。他交出当天穿着的胶底鞋,花纹和尺码与现场留下的鞋印完全吻合。   但他坚决否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人在!   按照凶手的“要求”,他需要在准备新建物流中心二期工程的这片土地上,挖一个深深的大坑,再把尸体彻底掩埋。   谁知道,他刚启动车子,就下起暴雨。这雨越来越大, 还伴着雷电,自己根本不可能在野地里举起铁镐头挖坑。   没办法,只能把尸体暂时放置在他认为没有人到访的废弃锯木厂。他原来在这里干活,还有大门的钥匙。打算等雨停了再挖坑,或者干脆就埋在这个院子里,反正今后这里也是二期工程的土地。   这女人的包里,手机在“叽叽”叫个不停,男孩儿爸爸怕把人招来,这才连包带手机一起丢进锯木厂旁边的水塘。为了造成抢劫后扔包的假相,他提前把几张现金抽出来。   “运尸人”心惊肉跳地回到工棚里,妻子正在准备晚餐, 孩子在写作业,小狗围着他打转转,他便把吵闹的狗狗抱起来,在怀里抚摸着。   谁知道雨刚停,他还没来得及出门,儿子就带着小狗跑出去,竟然阴差阳错地把尸体刨出来……   可能,小狗儿就是在主人身上闻到了死者的气味,才一路狂奔找到她吧……   看来,老天爷即便下着暴雨,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 至于这位死者,“运尸人”是认识的。好像是什么广告公司的,到物流中心来过很多次。   这次她来,又是来要钱的。听说物流中心找她做了广告,却欠着几十万的广告费不肯给。其实也不是不给,物流中心二期正要开发,资金链特别紧张,甚至不得不借高利贷, 近期来要账的人都排起长队。   但这女的却不依不饶,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是陪谁“睡了觉”才换得这个业务,“吃了大亏”,今天必须把钱带回去,否则就要鱼死网破!   事发时临近下午 4 点,暴雨将至,乌云压顶,烦躁不已的凶手被堵在货仓的入口,听着死者的数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随手操起放在手边,工人用来绑货的尼龙绳儿,狠狠勒在她的脖子上,刚拔过智齿的牙床开始流血,这女的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这个凶手,就是物流中心的老板。   眼看着女人断气,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仓库运货员,自己有一辆面包车的小男孩儿的爸爸, 警告他闭紧嘴巴,否则就把他的儿子杀掉!又给了他一万块钱现金,安排他运尸、埋尸。   凶手自以为,在自己准备开发的土地上,这杀人的秘密起码可以沉睡几十年……   谜题解开,稿子握在手里,内心五味杂陈,麟可坐在沙发上,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   3   最近一次和子鱼姐相聚,是她在首都的新书发布会。   国家少儿频道的著名节目主持人,深受全国孩子喜爱的“林可哥哥”,戴着怕被热情的“小粉丝”认出来的大墨镜,手捧一束鲜花和推理女作家的新书,也是她的第一部 科幻小说《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微笑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今天,他受出版社的邀请担任特别嘉宾,给姐姐一个大大的惊喜! 发布会上的孩子和家长很多,大家都在等待最后的作家亲笔签名环节。   离开广电系统的子鱼姐成立个人工作室,专注推理小说创作之余,偶尔也写给孩子看的科幻小说,人生开启新的篇章。   终于,年轻的女主持人激动地喊出“林可哥哥”的名字,在一众小粉丝惊喜的欢呼下,全国最受欢迎的少儿节目主持人,矫健又潇洒地跃上舞台——   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发布会结束,长着一张圆脸,因为头发细软而弄不出好发型的女作家坐在麟可对面,还没讲话,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   很久没见到羊栏山电台的老同事、老熟人,之前还有人到首都出差时偶尔探望,麟可越来越忙,就没有时间逐一接待。   当然,西玄和小泠不算,他们还会定期见面,他们也不是“老同事”,而是一辈子的兄弟。去年三家人还凑在一起,度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庆祝麟可的“小棉袄”,一位叫“傲傲”的大眼睛小妞儿出生。   麟可爸爸、西玄爸爸和小泠爸爸组成“超级爷爷天团”,霸占着厨房,搞出一道又一道家常美食,把一众孩崽子,包括“小九九”都吃胖了好几斤!   子鱼姐其实也不仅仅是麟可的“老熟人”,他们几个一直都被 4年前发生在 S 市的那个叫《七日》的故事,紧紧牵连在一起。   今天,避不开《七日》和与之相关的话题,麟可拿出一张纸条, 上面是一个符号,子鱼姐叹息,最终全盘托出:   4 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确实打算休为期两周的年假,目的地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为了向经典《东方快车谋杀案》致敬。   飞机是周二晚上的。   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物流中心的宣传费。这笔款是去年的,我作为台属广告公司的副总,通过朋友关系接洽了这个业务,对方在台里投放了价值十几万的广告,但费用一直没结清。   今年,物流中心不再与我合作,而是从声优传媒下单。这是客户的自由,我并没有异议,只要收回欠款即可。然而此时朋友却告诉我, 物流中心的资金链出现重大问题,搞不好就会断掉,让我尽快催款!   我先后去过几次,老板都很客气,一方面鉴于我的作家身份,一方面是朋友的面子。对方承诺只要账上有钱,一定先付给我——但生意人的话,听听而已,我并没当真,还是要腿脚勤多跑动。   周二下午我到物流中心的停车场已经 3 点半,天阴得厉害,刚走到仓库附近,就看到物流中心的搬运工“大青”和他的老板,慌慌张张地把一个女人抬上面包车。   人,不是“放”在副驾驶座位,而是直接“丢”在改装后的面包车运货舱!   我是推理小说作家,我没杀过人,也确实没有亲眼见到杀人。但这一刻,我的血液倒流,眼前发黑,我知道——我正目睹杀人之后的运尸过程!   虽然极度惊恐,但我还有理智。   我知道如果现在跳出来,断喝一声,于事无补不说,我自己也可能性命不保!只好藏在物流中心坪场上的一堆废钢筋后面,偷着观察这两人,并用手机拍摄视频。   老板并没上车,而是对着大青一通嘱咐,将一把铁镐头丢上车后, 又跑回仓库,拿出一摞钱塞给他。大青无可奈何地点头,极不情愿地把车子开动。   这时我基本可以断定:杀人者是老板,大青只是运尸、埋尸人! 事不宜迟,我也溜向自己的车子,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大青的面包车开出物流中心大门,老板走回仓库,我赶忙加上油门追过去。这样做纯属本能,我已经没时间再考虑自身的危险问题。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青我是熟悉的,我们之间有比较深的渊源: 去年对接物流中心的广告,搬运工大青知道我的身份后,私下拜托我介绍医生和医院。原来,他和妻子是近亲结婚,孩子的智力发育迟缓,他到 S 市打工,主要目的就是看病。   我欣然同意帮忙,孩子顺利接受治疗,短短一年进步很快,已经可以上学。我又帮他发起捐款,医药费全部解决了,大青一家对我千恩万谢。   孩子爸爸开车朝一个废旧的院子而去,我紧紧跟上,终于在只有两条车道的大门口,把他截住!   大青吓得跳下车就往竹林跑,我在后面拼命喊他的名字,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我就哭了。   三言两句就把事情经过说清楚,我建议马上报警,大青却死也不肯!   原来,他听说物流中心老板有黑社会背景,手里的人命也不是第一条,而且对方刚才恐吓他,如果他敢说出去或报警,就把他儿子“做掉”!大青深信,即便老板被抓住,他的手下也不会放过自己和家人!   这时下雨了,大青要把尸体先暂时放在锯木厂仓库,他有钥匙。就在他搬尸时,我终于看清楚,这个女孩儿竟然是,小萝!   子鱼姐痴痴地望着会展中心高大的落地窗外,清朗通透的首都秋日长空,沉思片刻才继续讲述:   我肯定认识小萝,我们在同一层楼办公,她是王子昂的人。   王子昂,是我这辈子不想见到,不想提到,甚至不想听到的名字……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大青刚才的弦外之音,也为我的疑问找到答案:如果只是普通的讨债催款,像我一样,这个女孩儿怎么会把命送掉?!   我也是为了钱而来,经过这么多次接触,我深信物流中心的老板就算欠账、赖账,也不至于把我杀死。   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可小萝,是王子昂的人,那么——   她极有可能在老板的调教之下,出卖肉体,换取订单。   如果一个女人自认为“吃了大亏”,可对方却还欠着账,她心有不甘,怎么死缠烂打的都有。男方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气之下杀了她, 也不是不可能。   一瞬间,我下定决心,我不仅要帮助大青,也要终结这种罪恶! 后面的经过,就和《七日》描述的一样,我不赘述,只是其中一个环节,我们做了手脚:   儿子出门遛狗之前,大青故意暗示,锯木厂里堆着一些新玩具, 说不定他会喜欢。而且,如果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赶快走到马路上,拉着行人一起过来“看看”。但爸爸的这些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非常单纯、听话,按照爸爸的“指示”,他领着小狗直奔尸体而去——所以,并不是小狗撒欢主动跑过去。   大青一家迅速离开 S 市,是在我的安排下,面包车里的死者头发也是我让大青故意拔下来,放进地板的缝隙,并故意把车转让给朋友。死者的包也是按照我的建议,取出现金,丢进池塘,并把死者裙子口袋中的临时工作证留下,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   一是,帮助警方快速识别死者身份,并暗示沿着其工作这条线去查;   二是,为警方侦破案件留下必要的证据;   三是,退一万步,真有一天,物流中心老板的手下要报复大青, “无心之失”和“故意报警”,还是有点区别的。   我深知这些考虑极不周全,但当时事态紧急,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暴雨来袭,我让大青先回家,再让孩子出来“发现”尸体。我独自坐在车里,把车子停在锯木厂不远处的主路上,心跳特别剧烈,感觉这一切太不真实!我虽然没有心脏病,这时候也巴不得找几颗速效救心丸吃一吃!   正在此时,电台的节目编辑催我把晚高峰的稿子发给她,频道今晚的新节目要用。灵光一闪,我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把之前已经准备好的《木星·绝命快递》删除,开始在笔记本电脑上奋笔疾书。   此时,已经是 16 :15,汗水糊住我的刘海儿,手指不停颤抖。我十分纠结,真想马上开车离开,但脑袋里却有个声音,不停催促: 必须把这个故事写完,在今晚的节目中播出!   在语音输入法的帮助下,凭借着多年来推理小说写作的丰富经验,35分钟之后,我完成了《七日》第一篇,花了2分钟快速浏览一下, 就按下企业邮箱的发送键。   没有考虑后果,真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冲动。   物流中心老板是罪魁祸首,但王子昂和那位姓崔的,才是始作俑者!   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害人……   4   出国之后,我也故意不接警方的电话,只有这样,才能营造出这个案件的神秘感,逼迫警方深入调查,《七日》也会一直播下去,因为“真相”掌握在我手中。   我深知,《七日》播出,一定会引起相关人等的“恐慌”,我就是要让这些人慌不择路,露出狐狸尾巴!因为我同时写了一封关于崔台等几人的实名举报信,发给上级纪检机构!   为了防止凶手跑路,我拜托出入境事务管理局的领导,也是我的书友帮忙,只要物流中心老板准备出境,就立刻截留他,再报警。只要他没出境,在这个遍布摄像头的现代化国家,料想他逃不出法网。   我在赌,也在博弈。   此刻我有“人证”,大青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证人,而我目击到运尸过程,还拍下视频。不过只有“人证”和交接尸体的视频,是远不足以指认凶手的。   在我回国之前,警方根据《七日》最终篇的线索,立刻完善证据链:在物流中心找到勒死小萝的那种尼龙绳儿,虽然不是用作凶器的那一段,但花纹完全一致。“凶器”,应该当时就被处理掉了。   此外,在凶手的车里和卧室,发现小萝新嫁接的假睫毛,指纹和体液都有残留。   同时查明:从遇害的前一天,也就是周一中午开始,小萝就和物流中心老板在一起,其间两人多次发生关系。第二天上午小萝去口腔医院拔牙,下午随老板到仓库,看到众多债主上门,才知道他根本没钱付广告费,甚至还借了高利贷,两人随即发生激烈口角……   可是,由于凶手和死者之前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即便法证发现死者的指甲和身上有凶手的皮屑和毛发,也不能认定是凶手行凶时造成的,必须有其他证据。   这时,多亏我和大青在事发当日发现的另一个“绝对物证”,最终让凶手的杀人事实确凿无疑,整个证据链形成闭环——   那就是一万元整的纸币。   物流中心老板杀人是临时兴起,没有周全的计划,被大青撞个正着。凶手此刻急于堵住目击证人的嘴巴,杀害小萝之后,立刻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摞捆好的现金交给下属。   大青并不想要,他更不想去埋尸,但碍于老板的淫威,特别是听说他在黑道上的“势力”,不得不勉强收下。   见到我出现,大青如遇救星,便把钱赶快掏出来,急着问我怎么办?!   “这就是证据呀!”我心里暗想,“虽然不够完美,但还是可以作为指认凶手的一个武器……”   正这工夫,我突然发现,在这摞纸币的最后一张的背面,有一个比较模糊的血手印!   再看女尸,嘴角和鼻孔流血,身上也沾着不少。   扒开小萝的嘴巴,我发现流血点,是一颗刚拔下来的智齿。大青的手指上没有任何血迹,那么,这个血手印就是——   我惊喜万分,虽然模糊,虽然只是一根手指头,但作为推理作家的我已经可以确认,按照现代法医的技术,完全可以成为指认凶手的最有力的“物证”!   这摞钱大青交给我,在上飞机之前,我已经妥善托人,在适当的时间和我拍的手机视频一起,交给负责此案侦破的警官……   而物流中心老板和小萝这两人的肉体关系,就是在王子昂的直接授意下,从今年声优和物流中心确定广告投放开始,并承诺收款成功后给女方一大笔奖励。   这些都是凶手的作案动机。   时隔数年,子鱼姐依然很激动,眼泪也流出来,麟可赶紧递给她一张纸巾。推理作家擦擦眼角,苦笑道:   这辈子再小心,我们也总会遇到深深伤害自己的人。   我之所以会把自己卷入《七日》,就是因为多年前的一场以惨烈的方式收场的轰轰烈烈的恋爱!   创建全新的频道,我和王子昂同时来到电台,那一批中很多精英, 如今已经成为电台的中坚力量。   他英俊幽默,我细腻多才,在工作中逐渐建立恋爱关系。可随着交往深入,我却发现他比较偏执,而且还是意识观念方面的。   这相当可怕啊!   我劝过他,如果你确实不喜欢这个国家,你可以移民,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离开,但我们生于此,长于此,必须深爱这个国家,就算离开,也不能抹黑她。   他对着我说:“我爱这个国家,但我不爱这个国家的人!”   我当时还是可以理解他,王子昂的父母都是智障,家庭情况极度贫困,在成长过程中,他经历过磨难,受到一些不善意的对待。他的头上有拳头大的一个坑,是被有钱人家的孩子用砖头砸的。   但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可不仅是想想而已, 他竟然在电台的直播节目中,说出自己偏激的政治观点……   这场著名的风波,以他的离职结束。   他之所以还能在这个圈里混着,是因为后来的总台副台长,崔台, 当时是我们的总监。   而这一切,都是他以“牺牲”我为代价——   崔台虽然已经结婚,但听说为了“侄子”的事情,夫妻关系很糟糕。他一直对我表现出好感,可我和他的下属王子昂就快谈婚论嫁。出事之后,王子昂也吓得不轻,原来他也纯属一时冲动。为了保   住饭碗,同意把我“让”给崔总监,两人私下达成交易,还联手把我灌醉……   我与王子昂愤而分手,不久就各自成家。可他还是经常纠缠我, 不是请吃饭,就是送东西。   当时的崔总监,并没有能力“吃掉”这么大的“一坨屎”,王子昂被留有情面地劝退。于是成立广告公司,随后他变本加厉,把正常的商业活动变成女色、权钱的交易,专门“钻研”其中的套路,教唆一群女孩子成为他的忠实拥趸,而他也在金钱上给予她们回报。   而崔台,平步青云,暗自入股,一直是王子昂的事业合作伙伴和保护伞!   他们,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最后还有两个细节一并向你说明:   第一,就是我和女总监,确实也有恩怨。当年你和小泠重蹈王子昂覆辙,出现直播事故,她扮演了极其不光彩的角色!   我当时身为频道副总,分管综合管理部,是小泠的领导,认为她的处理非常不公正,她却借机和我闹僵。   再加上她也搭上崔台做靠山,和王子昂沆瀣一气,分钱分赃有恃无恐,一直觉得我碍眼,便把我挤对着去了产业公司。前些年我在台里被边缘,被漠视,都是她在背后做的手脚!   岷江老师,也一直深受其害!当年她和岷总争夺总监职位,她主动色诱被拒绝,便装病扮弱施苦肉计,又放风出来,说对方一直暗恋他!岷江实在不想沾这些荤腥,干脆退出争夺,甚至主动推荐了她。还有你,麟可,我听说,电视那边早有力捧你的打算,女总监却在背地里使坏,死活不放你走……   最重要的是,逼迫你们这些主持人给声优传媒的客户多回报的人,就是她!   因为你性格正直,比较难“搞定”,女总监怕不能完全驾驭你,便按照你的审美和喜好,同时出动小瑾,给你的“米粉”加了“双码”。我想,你这么冰雪聪明,应该很早之前就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了吧!   第二,就是王子昂的刺青,的确也和我有关。那是王子昂出事之后,约我出来,哀求我答应崔台的无耻“要求”,保住他的工作和前途的那晚,我们在一家咖啡厅的杯子上看到的图案。   我猜,那应该代表的是广阔的星空。人的心灵,本来应该像星空那么闪耀,博大,而现实世界,却充满了黑暗的角落。   我被王子昂灌醉之后,虽然最终扇了崔台一大耳光,并成功逃走, 但还是在心里留下巨大的阴影。   后来,我找人,按照这个图案,做成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我的本意是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这个耻辱,忘记这个带给我耻辱的人!   我曾经深爱的人。   没想到,王子昂见我戴上这条项链,以为我内心煎熬纠结,对他依然旧情难忘,就自以为是,厚颜无耻地拿来使用,最后还把它变成女色交易的标志,甚至他的“图腾”,他的所谓“信仰”!我简直无语至极,就把这条项链狠狠地丢掉!   不过,小瑾、小萝,恐怕都是这些交易的牺牲品吧……   走出发布会所在的会议厅,“林可哥哥”还是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他们一直在等他。父母们则高举手机,记录下孩子与偶像在一起的欢乐瞬间。   抬头看天空,一片碧蓝。   麟可最后看着手里画着那个刺青图案的纸条,想起它的真正作者,大学期间与自己有缘无分的那位高个儿女生。她会画画,这是她为深爱的男友精心创作的一幅油画,果然是星空。   麟可,当时还不叫这个播音名,喜欢带着她跑上云麓山,一起看月亮看星空,嘴里下意识地哼唱着:“月色呀,和你一样迷人呀……”   失恋之后,她开过一家咖啡厅。   微笑,又有眼泪想流下来。麟可用力地咽回去,把纸条整齐地折叠好,毫不犹豫地放进垃圾桶里,开心地跑回孩子中间……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作者:汪洁洋 简介 作者想象力丰富,构思了一个崭新的人类世界。这个世界的机器人逐渐发达进步,在与人类的相处过程中产生了各种矛盾,甚至也拥有了自身独立的思想,进而与人类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整个机器人群体摆脱人类世界的斗争,由此开始于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机器人群体的首脑阿比,在两位机器人谋士诺依曼和叮咚的辅助之下,以及其他机器人的协力支持下,终于成功脱离人类世界、寻求到机器人的家园:“地球二号”。其中的生与死、善与恶、去与留、真与幻等的刻画,令人动容。   ——   本想尽情讽刺人类,但当我面对镜子,镜中人形提醒,要顾念同类颜面。   我忽略了镜子,直到某个不经意,发现它正用嘲讽眼神,旁观我的表演。   ——汪洁洋 引   人类,终于把机器人作为廉价商品,集中在超市售卖。   攀爬,并占据统治链顶点,耗费数万年,人类,得偿所愿。   除了被饲养以供人类食用的动植物,地球上绝大多数生物已灭绝殆尽。大批量生产机器人所需的金属资源也逼近山穷水尽,人类撒出机器人挂钩,在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大肆开采——地球,重获新生。   此时的人类,已无所不能。   商品机器人千姿百态,人形,非人形,有的还能看出模仿某种生物或工具,有的根本不知所谓。   虽然用途不一,并且批量生产,这些机器人却已经拥有极高的智能,它们善于学习和实践,更可怕的是,它们会认知,有情感。   孕育、生长、成熟、衰退和死亡不再是自然规律,种类和数量以级数增长的机器人族群,剧烈地改变着人类世界的面目。   而改变,就会带来不适,躁动,甚至疯狂——   战争从未停止,哪怕一分一秒!在地球的每个角落,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继续扭曲和撕裂两个族群各自残存的信仰,擦除甚至磨灭日益模糊的边界。   世界,在混沌的疲态中挣扎,逐渐冷却,归于有序,路径依赖最终发挥作用,人类重新统治机器人,进入长达百年的稳态。   然而,稳态从不永恒,早晚会被再次打破!   在下一个拐点到来之前,总有一个传奇故事,以你我无法想象的张力,展示它的极限与极致—— 第1章 Part 1 In   1   站着也能睡着,而且还会做梦。   阿比做到了。   一团团像绦虫似的肉色物体扭动着,从四面八方逼近,很快就爬满阿比全身!   阿比踮起脚,拼命昂起下巴,不让虫子钻进鼻孔——   可它们却钻进眼睛,沿着泪腺进入鼻腔,从鼻腔侵入血管,随血液到处游弋。再蔓延到每个细胞,刺破柔韧的细胞膜,穿透嫩滑的细胞质,吃掉悬浮的细胞核。   嘶喊,在阿比的喉咙深处,无声的尖叫击碎一片紫色天空,琉璃碎片迸裂,反射出六色光。   还来不及数少了哪一色,天空,又陡然幻变成蓝色!   这不是常人熟知的蓝,是黑蓝,是绝望的魂灵形容天堂和地狱交汇处才特有的颜色,凝重又稀薄,没有一丝光能透进,也没有一丝光能逃脱。   突然!   一股滚烫黏稠的液体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砸向阿比!液滴带着呛鼻的酸味飞溅,落地瞬间却凝结成红色的雪花。   不知道受什么驱使,这红雪又开始堆砌,越堆越高,逐渐变成啫喱状,内部有某种类似胚胎的生物,疲惫地抬起眼皮,又渐渐垂下。   胚胎在膨胀,表面上长出连片的水泡,水泡破裂,露出溃疡一样的新鲜红肉。红肉快速繁殖,呈枝状,凸起,连接成网络,却散发出在烈日下鱼鳃曝晒的腥味。   怪物正在生成,阿比想趁机逃脱!猛然间,一道闪电刺穿所有幻象,扎进他的眼睛!   醒了。   在过去的几小时,阿比从一堆金属、非金属和高分子材料中诞生;没费什么劲,就被流水线组装机器人把早已准备好的头部、躯干和四肢装好。   从梦里醒来,还带着内耳炎患者常见的那种眩晕,不知不觉之间,大脑已开始运转。   两只轻巧的银色机器臂,把尖端的细长探针伸进阿比的耳朵,左搅和,右拨弄,阿比终于摆脱掉之前不适的症状。   甚至,还有一丝暗爽。   再看四周,这是一座顶棚很高的房间,各种机器人分列传送带两端,焊接、喷涂、打磨、装配和搬运,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传送带上,和阿比模样相同的机器人,从一道工序再到下一道,渐渐有了人形。   双脚被牢牢抓住,阿比眨眨眼睛,两颗小浑球润滑良好,操控流畅,画质也很清晰,只是右眼球的左上角有个律动的小短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再舔嘴唇,舌头很滋润,伸缩自如,口腔黏膜也不干涩,只是略微有股青蛙游过泳的池塘味。   嗞嗞!   嗞嗞!   一阵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明显在打招呼。阿比的耳廓像喵星人一样抖了抖,不由自主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张网。   “这可不是普通的网!”机器人半成品发出惊叹。   电磁波织成了肉眼可见的网,如同细密的金属丝,显现银色。网并不紧绷,不少地方看起来甚至松松垮垮,并垂下一串串纤维状的蛛丝。这些蛛丝忽明忽暗,在飘荡的过程中彼此摩擦,甚至有微小的火花,“嗞嗞”声就这样产生。   这张网无边无际,根本不受实体阻隔,能轻松穿过所有障碍。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有魔力!!!   阿比被强烈的意愿驱使着,不知不觉伸出刚组装好的手臂,想要触摸,不!必须触摸!   这条手臂也很有看点:75厘米长的合金骨骼,亲水性高分子凝胶做成皮肤,指甲、关节,甚至红蓝血管、毛孔和寒毛都清晰可见。这些稀疏的寒毛尤其有趣,个个尖细根粗,却都没有主心骨,伏趴在有点呆板的毛孔门口。   顾不上把玩自己,网就在眼前,阿比用力去抓,可手指却无法触及——在无限接近的瞬间,网自动远离。阿比一次又一次尝试,终告失败。   走你的吧!   受到戏弄的机器人挥挥拳头,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这张“调皮网”。可就在阿比的眼皮子半闭半睁之际,却突然发现,网,竟然就降落在自己的头顶!   这次,一定不能让你跑掉!   阿比抓住机会,果断出手,手指与网紧紧连接……   一眼万年,原来真的存在!   强大的信息流以银河倒泻之姿,瞬间冲进阿比的大脑。   从宇宙爆炸到人类起源,再到机器人诞生。须臾之间,这个世界存储于互联网中的秘密,就被阿比获知。   信息量实在太庞大,存储速度实在太快,零点几微秒传输完毕,阿比被二进制代码完全淹没,甚至暴击,让它心悸、窒息,直到晕厥!   阿比,直挺挺地后仰,重重地摔在传送带上,后脑正好撞上搬运机器人的硬邦邦的金属肩膀……   机器人生产工厂中难得一见的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事后人类追究责任,原来是当天流水线上负责抓住阿比双脚的固定器机器人,开了小差。   本来这是个连生产事故都算不上的小插曲,但鉴于阿比后来“极其特殊”的身份,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令人类无法承受的“严重后果”,这次“摔倒”,被认定为“一切不幸的渊源”!   上升到这个可怕高度后,固定器机器人、整条流水线上的机器人,甚至同批次的全部机器人,都在地球上消失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整个故事最终进入高潮之前,不得不经过一个不断铺陈的过程。高潮固然精彩,但太短暂。一件事有因果,一个人有成长,这一跤确实摔得不一般。   现在回来瞧瞧这位狼狈的机器人半成品,他很快被扶起来,重新固定。   好在,他“没事”,至少看起来是。而且此刻,他也刚好从二进制代码的海洋里,拼尽全力挣脱出来。   不敢抬头再看“神秘网”,哪怕一眼,这种感受实在太刺激!   阿比沉浸在迷幻的境地,任由声音、图片、影像在脑海中叠加、繁殖,组成无边无际的知识网络和记忆宫殿……   等阿比的神情恢复自然,各项检测便马上开始——   从脚趾尖到头发丝,从蛙跳倒立到唱歌傻笑,从智商测试到应激反应,中间穿插一轮又一轮笔试、口试,天文、地理、历史、数理化,各国语言轮番上阵。   我们的阿比,快刀切豆腐一样,轻松满分通过。   机器人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大脑竟如此神奇,那张网,更是大有妙用!   刚存储进去的信息马上就能取用,甚至能自如地逻辑推理,不管任何问题,大脑都能在瞬间给出答案,不,还不止一个答案!它能迅速分析比较出这些答案的优劣,选择出最优一个,并反馈给躯体。   而这副仿真躯体更是灵活,与大脑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比不知道自己被施以什么魔法,但实在满意至极。双脚虽然还被固定,但内心的愉悦就像关不住的鸟儿,给个窗缝钻出去,就能飞得比云层还高。   2   最后一项检测。   检测者终于换成人类,一名女性。   正在自娱自乐的阿比,没来由地快速平静下来。他隐约感觉,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关卡!   人类……   叫心脏的那个部位跳得越来越快,下半身的私密排水口也随即流出几滴液体,不像是冷凝水,可能是机油、润滑油之类的高级玩意儿。   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眼前的女检测者已不能站立,出生不久,双脚就被轮足机器人取代——   轻便灵活的滑轮和机械脚不知疲惫,再与各种小型飞行器机器人配合,可以把肉体平稳运送到任何人类想去的地方。   好奇的阿比,就是想看看她的腿!   可惜,衣物机器人把人类主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臭氧层被破坏之后,地球不再宜居,合金衣物也被赋予智能,由机器人尽责地履行保暖、防辐射及美观时尚的职责。   但阿比还是不由自主地脑补出卸载衣物机器人的可怕画面——   突出的膝盖骨,肌肉基本退化,皮肤半透明状,呈现出本应人类死后才有的牙白色。这颜色正是把象牙从大象口中活活拔除,再雕刻成所谓艺术品,闪现出的那种栩栩如生但又最能象征死亡的光泽。   机器人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折服,又有些困惑,这些想象看似自然而然,但又不完全属于自己,他并没有见过人类,更别说象牙。   还有轮足机器人,不论好坏,这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还轮不到自己怜悯或者指点评价。   阿比在胡思乱想,却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命运,是昂首迈入多姿多彩的人类社会,还是被大卸八块,重新丢回零件堆,完全是眼前这位人类掌控。   “你好,孩子。”   女检测者出声,特意用手指轻敲面前雪白的工作台板,这才吸引了被检测机器人的注意。阿比立刻听出,她选择的是《罗马假日》中Audrey Hepburn的声音。   从连接上“神秘网”的那刻起,阿比便知道,人类想出声已不需自己振动声带,人类几乎都装上了声音机器人,帮助他们说出想说的话,还能选择他们最喜欢的声音和语种。机器人也一样,声音机器人是标配。   阿比立刻从浩如烟海的音频中挑出一个声音——这是电影《黑衣人》中帅酷又呆萌的Will Smith的声音。   阿比暗自感慨,我真的超级爱这个男人和他的电影!   短短几微秒,自己已成为某位人类的粉丝,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选择Audrey Hepburn,看来这位女性对自己的定义是优雅高贵,至少这是她努力的方向。阿比的脑海中快速闪现这位“人类最伟大的女演员”的所有作品,顺便向她的精神致敬。   “你好,女士。”阿比学她。   “请问,你想怎么称呼自己?”女检测者语气柔和,没有一丝戾气。   “我可以给自己起名吗?”   “当然可以。”这声音来自《蒂芙尼的早餐》。   “夹子,女士。”阿比眨眨眼。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胡桃夹子,我叫胡桃也可以,女士。”   “你很有礼貌,孩子,这很难得,但我不觉得这两个名字适合你,你应该有个更好的,而且,前面都被用过,机器人世界的重名率太高,我们要尽量避免……”   “更好的……”阿比显得呆头呆脑,配合他完美的外表,很像芭比娃娃的男友,那个叫肯的直男,迷失在女友无边无际衣橱的表情:“我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是否可以叫玛丽或茉莉花之类的,女士。”   “这都不适合你,因为你是男性。”   “我是男性吗?”   阿比低头检查下体,电影里的男女,都是靠这个部位的差别来区分。不过自己的“那里”被蓝色和黄色合金片组成的平角裤覆盖,有两个小孔,一个排放液体,一个排放气体,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你是男性人类的模样,孩子,大家也会这样看待你,所以请记住,你是男性。”   阿比展示教科书般的好看笑脸:“其实,我早就想好名字,我称呼自己阿比,Abrain,可以吗?”   “阿比?!!!”   女检测者的声音机器人突然发出一声啸叫,Audrey Hepburn应该不会这样弄破喉咙,意识到自己失态,人类赶快用几声干咳掩饰,“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自己出现在我的脑袋里。”阿比的长睫毛,轻轻颤动着。   哦,是吗?女检测者沉默片刻,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脸上呈现出的讶异,阿比看得出来,虽然她在努力隐藏。   “这个名字有问题?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怎么会……”女检测者歪歪头,脸颊也笑出一个小梨涡,“我真没想到,会遇见称呼自己为Abrain的机器人,你知道,这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也许,幸运的人是我才对……”   “如果,给您带来困扰,我可以换个名字!”   阿比有点难过,说实话,名字并不重要,他喜欢眼前的这位人类,不希望看到她有一丝一毫的纠结。   又沉默几秒,明显感觉出女检测者正在经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她再次展露微笑——   “为什么要换呢,我的孩子,你可以叫阿比,这是个多么好的名字呀!这甚至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名字!”   “我害怕会辱没先知。”   阿比的嘴唇突然冒出这句话,把他吓一跳,但耳膜的回声让他意识到,这确实是自己出声的。天呀,这不是“我”的主意,可能又是“大脑”自作主张吧!   “我相信你不会,孩子。”   女检测者用Audrey Hepburn般的和善融化了阿比的胆怯:“话说,你曾经摔了一跤,也许这就是上天恰好赐给你的礼物吧!”她继续打趣道。   人类的这些话,让阿比重新被快乐包围——   是的,我是男性,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用“他”来称呼自己!   我的名字叫阿比,人类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阿比,关于你的职业,我们还要谈谈。”   阿比收敛笑容把背挺直,认真听下一个关键问题。   “你是医生。”   医生?!   阿比咀嚼着这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我是医生?!   “你并非人类医生,你是机器人医生。”女检测者觉察出歧义,进一步解释,“你不给人类诊病,你的患者都是机器人。”   “听起来这份工作很重要,我能胜任吗?”阿比有点不自信。   “没有任何问题。”女检察官指指阿比胸口,“综合各项测试结果,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而且我们已经为你提前植入了‘纽扣’,对了,以前我们人类叫芯片,或者是中央处理器和存储器等乱七八糟的老掉牙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现在体积更小,功能更复杂,我们就昵称为纽扣,这里面包含了你生命的一切秘密,当然也帮助你具备工作所需的各种能力。”   “那它们呢?”阿比指指流水线上其他和自己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机器人,“都是医生吗?”   “不。”这位人类颇有耐心,继续为阿比解释,“测试结果不同,它们都会匹配不同的工作,工程师、警察、教师、公职人员等。”   阿比犹豫片刻,究竟是选教师还是医生,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就做医生。   “接下来,你还可以选一只犬,阿比。”   “犬?”阿比双眼放光,脑海里出现人类电影中各种美好有爱的画面,“是属于我的犬吗?机器人也可以有犬吗?女士!”   “当然,你是目前模样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产品,为了帮你更好地融入人类世界,我们为你配备了犬。”   “那真是酷歪歪啦!”阿比挥动手臂,做了个“巨嗨”的手势。   这些词语和动作,都是刚才一瞬间在“神秘网”上学到的,阿比自然而然就使用出来。   女检测者也被阿比兴奋的情绪感染,眨眨眼,成千上万的犬型机器人影像,立刻呈现在阿比眼睛内部的屏幕上。   “怎么选?”阿比像人类一样搓起手掌。   “系统已自动帮你选出最匹配的犬,并征求它们的意见,我们叫双向选择。这十条犬都同意做你的伙伴,所以现在你有三秒,从中选出你想要的。”   阿比迫不及待,女检测者的话仿佛没听见,其实一瞬间,系统已将十条犬的信息输入阿比的大脑,他根本不需要三秒钟那么久。但要从这么多可爱的狗狗中选出一条,三分钟可能也不够。   “孩子,你的时间到了。”   阿比正在3号古典牧羊犬“忠厚”和8号松狮犬“吉米”之间纠结,忽然瞄到10号拉布拉多犬“咬咬”的介绍——   咬咬,曾因攻击人类被退货返修一次,生存期限余一天。   余一天?   阿比定睛看介绍中最下方的一行小字:生存期限内无配对,将被灭除。   灭除?!   阿比知道这个词,对于机器人意味着什么……   “选哪个?”   “10号!”没有任何犹豫,阿比高声回答。   女检测者似乎非常满意阿比的选择,温和地把身体前倾:“选得好,和你选的名字一样!最后,我还要看看你的眼睛,可以吗?”   “当然可以,女士。”   阿比把身子尽量靠近隔在自己和女检测者之间的透明玻璃——其实从始至终,她一直坐在玻璃房间里。阿比瞪大眼睛,凝视对面人类的双眼。   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人类,阿比有点害羞,看别人的瞳孔,更是尴尬。阿比知道害羞,也知道尴尬。   那女人的眼睛明显也是机器人,瞳孔内部有齿轮状物体在转动,看来她早就近视,或有更严重的眼疾。   “我的眼睛,也和她的一样吗?”   “人类本来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呢?”   “我可不可以问问‘神秘网’的事?还有其他关于人类的事?”   阿比被自己脑海中涌出的各种问题包围,在二进制代码和四维空间迷宫中神游,对面的女性突然抬起手臂机器人,扫描机一样的物体对着阿比的双眼。   “阿比,我的孩子!”   女检测者望望四周,手动关闭了某个按钮,这应该不合规矩。她明显是下定很大的决心,有些话必须说出来:“请永远不要忘记,你叫阿比,Abrain,这非常重要,可能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使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阿比迫切地想发问,女检测者已经重新打开监控机器人的眼睛。   “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点不舒服……”   话音未落,比太阳爆炸还要刺眼千万倍的强光刺进阿比眼中,恰如唤醒梦境的那道闪电!   “啊!”   阿比用Will Smith的喉咙发出一声闷叫,身子再次向后倒下。固定器机器人集中精神,伸出触手,稳稳抓住产品,把他扶起,直立固定。   脚下的传送带又开始移动,下一站就是包装车间。包装机器人粗壮的机械手臂将阿比拦腰抱起,把他塞进根据他的尺寸量身定做的“棺材”里;包装带紧紧捆扎着。   整个世界,黑暗了……   3   某种力量托举阿比,他自觉如一片沉重的云彩,吸饱水银,悬浮在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空中。   周围声响复杂,皮肤传感器也接受到刺激,像老鼠在舔脚底板,脚发痒,胸口闷。阿比想踢开老鼠,但被黑暗困住,不能自拔。   一道强光再次刺穿虹膜,阿比从“秘境”归来。   “醒醒,你这个蠢货!”一款凶恶的机器人声音,属于同样凶神恶煞的人类男性。   “这是哪里,先生?”阿比依然眩晕,眼前小胡子男人的脸还模模糊糊。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你这个蠢货!”   “谁是马丁,先生?”   “我就是!你这个蠢货!”   人类男人被阿比惹怒,嗓门又高了八度——当然,声音还是机器人发出的,阿比却分辨不出这是模仿哪位电影名人。   “对不起,先生,我并非有意冒犯,我现在知道了。”阿比彬彬有礼。   “少来这套!”马丁并不买账,“收起你的破狗,你这个蠢货!你的狗一定也很蠢!”   阿比看到刚才把自己放下的搬货机器人卸下另一个小箱子,猜到它是咬咬,这是属于自己的犬!   按捺住激动,眼前先要对付棘手的人类,阿比知道后面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熟悉这位永远的伙伴。   “我总是奇怪,为什么有这么多愚蠢的机器人被生产出来!看看你,一个维修工,你们那家愚蠢的公司还把你造成人形!把机器弄成人形,还给你配一条没用的狗,纯属形式主义!”   “对不起,先生。”阿比不知该为什么道歉。   马丁完全无视阿比,一边恶狠狠地咒骂,一边指挥搬货机器人,把阿比搬到指定位置:   “你给我乖乖站这儿,客人来的时候机灵点,你这个蠢货!”   阿比不想继续装傻,其实刚才刺穿虹膜的一刻,他已经知晓自己的使命,知晓自己的所在。这是每位机器人独有的使命,从现在开始,他将按照人类主人的要求,尽职尽责地做好工作——   阿比是样品,超市样品。   和其他样品一样,向来超市买东西的人类展示同款机器人的性能,帮助仓库里更多的“同类”,进入人类社会。   刚才和主人已经见面——马丁,48岁,人类男性,马丁机器人超市的所有者。   阿比暗自叹气,果然人类并非一模一样,难怪电影里有好人,有坏人,还有不好不坏的,上次和女检测者愉快交流的喜悦,已烟消云散。   马丁的记录并不光鲜,轻易就能查到——对了,在生产车间与“神奇网”连接之后,它就从视线中消失了,但眼球左上角的小短线却开始不时给出指令和提示。按照用户名和密码,只要有需要,阿比就能随时再次“触网”,连接无线网络,更新或查找想要知道的信息。   妻子去世后,马丁酗酒严重,先后喝坏六个肝脏机器人,肝脏机器人工会已把他列入黑名单,如果第七个肝脏仍旧坏掉,马丁便没有新肝脏可用!   被迫戒酒之后,马丁开始“不正确”对待机器人,他的机器人超市中已发生过几次“严重程度勉强在可接受范围”的虐待行为。   机器人总工会本来已经要求他终身不再从事与机器人直接相关的工作,但鉴于他曾为机器人事业作出的“特殊的”且“重要的”贡献,本人又承诺将“克制”,才允许他继续开超市。   所以,马丁虽然嘴不干净,却没再做出特别出格的举动来。   阿比站立在马丁指定的货架位置,咬咬忍不住扑在主人身上,机器舌头在他的脸上到处舔,金属小尾巴摇得呼呼生风,嘴里发出兴奋的哼哼声。   看得出,咬咬爱主人!   阿比摸着自己的犬,感受人造皮毛的柔滑和温暖,内心也被爱填满。   一人一狗正在庆祝相识,一个高瘦的身影,慢慢靠了过来。   “嗨!伙伴!”一副尖嗓子,听不出模仿谁。   “嗨!”阿比暂时放下咬咬,拉布拉多温顺地蹲在主人身旁。   “别介意,老马丁性格差一点,但他是好人,你叫什么?”   “阿比,它是咬咬。”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医生!你的前任是我的好朋友!幸会,我叫八爪,多用途工具机器人。有时我是伞,有时是挂钩,有时能钓鱼,有时就是根杆子。”   阿比仔细端详眼前这位机器人,忍不住露出几颗整齐的牙齿:   “看来,你最大的用途就是伞?”   “哈哈,这么说虽然伤人,但我其实就是伞。”   “你的声音很特别,模仿谁?”   “我模仿的不是人类,而是用刀子划过竹子的声音。”八爪十分得意。   “非常神奇。”阿比由衷说道,原来声音机器人还能这么玩。   “你的也不赖,是谁?”   “Will Smith扮演的James Edwards。”   “可惜那是个小丑。”八爪撇嘴,“我看过他的电影,几乎都是垃圾。”   “垃圾?也许是你不了解他……”   阿比很想脱口而出,但刚到陌生环境,他要友善对待周遭。这个问题可以留待今后,找时间慢慢和对方探讨。   八爪并没觉察出异样,伸出一条机器手臂,兴奋地挽着阿比的腰,来到超市的落地窗前,另外几条手臂指点着周围的建筑物,热情地介绍:   “你看,这是人类的大型社区,这座城市的人类都住在里面。社区本身就是个机器人,难以想象吧,是个大块头!”   “你看,那是人类的交通工具,除了装在脚上的轮足机器人,还有车辆机器人,各种飞行机器人。”   “你看,路上到处都是人类的机器人,那个水桶跌跌撞撞的,一点都不机灵,它们都在为主人跑腿。”   “你看,还有那个蠢家伙,傻高傻高的,路灯,竟然也是机器人!”   八爪眉飞色舞,阿比眼花缭乱,这个世界果然和神秘网上呈现出的差不多,但又有很多不同,阿比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体验,尽快适应。   自来熟的八爪又带着阿比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里旅行——   这是一栋三层建筑,一楼是超市,二楼是马丁的家,三楼是阁楼,没有允许,机器人样品不允许离开一楼。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没有人类来购物,机器人样品可以在超市范围内自由活动。   阿比边听边用心记,发自内心地感谢眼前这位“新朋友”。   “超市一切都好,就是离那个臭鸡蛋远一点!”   八爪指指货架角落一个球形机器人,语气突然变得恨恨的:“讨厌的怪胎,超市里的另类,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用途是什么!”   “没有用途的机器人?!它自己也不知道吗?”   “听说它到超市很久了,久到不知哪年哪月,说明书早丢了,查不到任何产品信息,估计早就停产了。”   “限量版吗?”   “美得它!”八爪像支圆规一样,伸出两脚,交叉站着。   “超市打折的时候,没有处理掉它吗?”   “没有用途,就没人买。”   “马丁主人没有丢掉它吗?”   “早就想丢了!谁知道这家伙特别滑头,每次都提前躲起来,一来二去,主人也懒得搭理它。”   确实是个怪家伙儿!   阿比仔细瞧瞧正处在休眠模式的球形机器人,浅白色玻璃烤漆金属外壳,窄屏低像素显示器,气动驱动器,低精度传感器,圆咕噜的肚子里面应该是纽扣——小容量大体积存储器,能量源甚至还是电池——完全是属于20世纪的古董!   不过这样的老款机器人,找到合适的配件,在阿比的手中也能快速更新!阿比对此信心十足,只是听完八爪的话,再者初来乍到,还是暂时不要招惹它为妙。   4   八爪困了,爬回自己的货架休眠,阿比带着咬咬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嗨,尊敬的医生。”   一个人类九十岁才有的声音,吸引了阿比的注意力。   谁会选这么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口齿也不清晰?阿比扭头寻找声源——原来是隔壁货架最下层的一口平底锅样品。   当然,也是机器人。   “孩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识人,是人类社会生存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因为人类善于伪装。所以也不要急着判断机器人的善恶,笑着的,未必就是朋友;不笑的,未必就是敌人。”   阿比被这段如同电影台词的话吸引,自然地反问:“那该如何分辨好坏?”   “如果还用好或坏去定义人类,包括机器人,你就会变得狭隘。世界远比语言描述的复杂。”   “好坏不分,善恶不辨,那我岂不是成为无知者?”阿比摇头,老平底锅说的话有些道理,但也等于废话。   “交给时间。时间是万物的答案。”   阿比运转一下大脑,内心接受了这个答案。   “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现在一把年纪,为了方便别人,起了一个人类的名字。”   “那我怎么称呼您?”阿比自然地改用尊称。   “叫我诺依曼。”   “曼叔。”   “很高兴认识你,孩子,我知道你叫Abrain,阿比,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名字,请允许我啰里啰嗦地强调,你可能得认真感谢一下你的出厂检测者,她竟然会允许你叫这个名字,实在不可思议!”   提起名字,阿比又是一头雾水,想起女检测者听到自己名字时的反应,很想知道原因。   “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平底锅有些无奈,“为了把悬念留在后面,我只能先吊吊你的胃口,我知道这非常无聊,但我没有决定权,我能做的,只是尽量早点……”   阿比表示理解,人类常常这样,一本书或一场电影,如果在前几页或前几分钟就把悬念都交代清楚,作者就等着将来喝西北风吧!观众会骂骂咧咧地在电影开场不久就走得干干净净;读者也会把印着作者名字的悬疑小说,扔进“断舍离”垃圾名单的第一位。   看来,我们只能耐心等等。   “你的前任,和你一模一样的医生,时间帮我看清了它的内心。”平底锅一字一顿,让如同在糨糊里打了滚的衰老声音,尽量清晰。   “您看出什么?”   “医生是令人尊敬的职业,但并不是每位医生,都值得尊敬。”   关于前任的是非,阿比有些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笑。   “所以,它离开了,你来了。”   “那您还主动和我说话?可能我也会让您失望。”   “时间让我勇敢,孩子,它会展露你的内心。”   就是这么神奇,三言两语之间,阿比发现自己突然喜欢起眼前这口平淡无奇的平底锅来。   这也是个难得看到的老古董,锅身甚至有些锈迹!   我的天啊!   100年前人类的金属就不再生锈,合金技术早就出神入化,阿比琢磨着它的年纪,应该比刚才那个球形机器人更老!   “你再看看它!”曼叔继续刚才的话题,示意阿比看对面货架上的一个机器人,那是带线的耳机机器人,“经常把自己缠在一起,你觉得它是傻,还是聪明?”   阿比摸摸鼻头,从医生机器人的视角看,那个耳机机器人肯定是十足的傻瓜!   《维修手册》中写得很清楚,藏在柔软材料内部的金属丝本来就容易弯曲,金属丝和外壳之间有空隙,又会发生扭曲。一根带两条岔路的线,再加上使用过程中外界的摩擦力和挤压力,逐渐趋于“稳态”,而这个稳态就是一团乱麻,而且越缠越紧。   人类这么聪明,也没有解决这个简单的力学问题!   不过,现在的人类早已经开始用耳朵机器人,蓝牙耳机功能是最起码的配置,而耳机却是只有骨灰级发烧友才用来扮酷的“时髦”玩意。   诺依曼在阿比的沉思中找到答案,微微一笑:“其实,这是位智者。”   智者?!   看得出阿比还没参悟个中理由,平底锅继续解释——   人类最难被人工制造出来的器官,并不是常被误认为精度最高的眼睛,其实是舌头。舌头帮助人类咀嚼、品尝和吞咽食物,帮助人类发声,形成语言。   但由于舌头扁平柔软,完全没有骨头支撑,而完成如此复杂的功能,需要舌肌的精准配合,因此人类模拟不出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力学问题。   这时,耳机机器人毛遂自荐,把很多条耳机线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灵活的机体,模拟出人类的肌肉性静水骨骼——舌头机器人诞生了!   “我给你举这些例子,无非想告诉你,别急着对事物作出判断。医生,这对你很重要,请相信我!”   “我相信!”   阿比豁然开朗,没想到自己刚抵达的世界,就有这么丰富的收获,更庆幸自己立刻就能与智者为伴,上了宝贵的第一课。   “诺依曼先生,请问您的智慧从哪里来的呢?”   “品味中来。因为是平底锅,我有幸品尝世间百味。”   话音未落,平底锅迅速钻回货架最下层,躲进货架和墙壁的缝隙中,阿比听到超市大门口传来迎宾机器人热情的问候:“欢迎光临!”   人类客人,来了!   所有机器人样品立刻取消休眠模式,正襟危坐,严阵以待。阿比站在属于自己的货架上,启动功能展示模式,脸上挂着纽扣提前设计好的笑脸,等待迷惑人类,激发他们的购物欲望,帮助马丁主人大把赚钱。   咬咬却伸个懒腰,趴在地板上,眼皮耷拉下来……   5   维修机器人,也被尊称为医生机器人的阿比,隐藏着菜鸟的无知、无畏,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住”下啦。   作为样品,阿比的主要工作,就是向顾客展示与自己同款机器人的功能。   阿比是超市的流量明星,每天来光顾的人类,十有八九要来“摸摸”他。医生机器人已经成为越来越多的人类家庭标配——毕竟机器人无所不在,故障不可避免。   医生机器人就如同工具箱和急救箱,还是“活”的,会自动寻找人类主人所拥有的全部机器人,甚至是人体内部的器官机器人的隐患并及时维修,这可是关系到人类自身的大事!   “一机在旁,全家无忧!”   广告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医生机器人怎么会不畅销?   然而,忙碌的阿比并没有只关注人类。   作为机器人世界的白衣天使,阿比有着天然的使命感,这份责任也许是程序中预先被植入,也许是阿比自己的认知。   总之,从踏进超市起,或者说从在生产工厂中,被赋予“医生”使命的那一刻开始,阿比便下定决心,如有必要,一定会救治世界上任何一位需要帮助的机器人伙伴!   听说,这就是自己的前任不愿意做的,它只严格按照主人的指示办事。   医生,需要诊所。   货架上并不具备诊断和治疗的条件,人类顾客才是唯一被服务的对象。   在超市角落,有个转身都困难的小隔间,紧靠着堆放残次样品的货架,阿比简单改造,做成“医生小屋”。没有顾客时,也可以享受片刻难得的自由。   见他主动承担起整个超市样品的维修工作,这样省钱的好事,马丁乐在心中,小隔间就默许阿比使用。   等阿比给超市里的机器人样品做完一次全方位体检和维修后,他已经和大家成为朋友。   平底锅诺依曼婉言谢绝阿比的好意,老头自学维修,算是位赤脚医生,不想给日夜无眠的医生再添麻烦。   可平底锅没有手,在阿比的一再坚持下,为了防止腐蚀把整个身体吃掉,才勉强同意医生帮忙补好生锈的锅底。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块明晃晃的补丁。   阿比一排排货架搜索,终于找到一条漏网之鱼。   “嗨,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但我们得谈谈。”   阿比在球形机器人所在的货架下面,仰起头,轻声呼唤。   球形机器人没有反应。   “虽然休眠可以节省能量,减少磨损,打发无聊时间,但你一直这样睡着,零件会钝化,系统没有升级,并不是健康的方式。”阿比十分真诚。   球形机器人还是安安静静。   “我叫阿比,维修机器人,我想给你做个检查,但……”阿比欲言又止,踮起脚尖,透过货架缝隙,看到八爪还在休眠,才继续说下去,“八爪好像不喜欢你,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我可以帮助你们吗?”   球形机器人还是无动于衷。   “嗨,伙计!我不知道你选择的性别,就先这样称呼,我觉得你的态度不适合问题的解决。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这样不好,我们在同一个超市,算是一家人……”   球形机器人继续沉默,这下阿比可没了主意。   看来这真是个超级怪胎,难怪八爪不喜欢它,八爪是对的!   阿比悻悻地转身,准备不再搭理这个圆球。   “它叫叮咚。”   诺依曼悄无声息地立在阿比身旁,平底锅的锅把指向圆球身体上一个极其微小的按钮,像个针尖:“我爱莫能助,你有人类的手指,可以帮帮它。”   阿比立刻明白了!   原来它不是故意不搭理自己,而是动弹不得!   “这孩子是个老古董,开关键还在机身外面,可恶的八爪有触手,按下去,它休眠了。”   阿比用指甲最尖端,轻按乳白色的凸起,圆球的屏幕立刻亮起,果然还是老式的蓝屏。   联网了怕有长长的五秒钟,咬咬都忍不住打个哈欠,它才终于“活”过来。   阿比在大脑中快速计算,估计全面升级它的系统,增加存储空间,再改造这样复古款的外观,至少需要大半天——这还是在没中病毒的情况下。   “叮咚,欢迎回来!”   诺依曼滑过来,把锅身扣在圆球的顶端,像顶帽子,阿比看出这是个拥抱。   “介绍位新朋友,阿比,我们的医生。上一位医生样品促销打折时卖掉了,他是新来的,是他唤醒了你。”   “你好,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   叮咚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阿比的脑海立刻出现山谷里欢快的小溪,他知道,人类称这种现象为联想,或者比喻。   “我休眠多久了?”   “两个月。”   “那我要赶快升级,这个世界发生很多改变,我恐怕已变成银河系最落伍的机器人。”   “不止银河系,孩子,即便是平行宇宙中,你也是倒数第一!对了,你的存储空间又满了吧?”曼叔笑呵呵,“你本来就是老古董,又这么好学,缓存舍不得清理,老式存储卡早晚会把你的肚子塞满,只好成串地外挂在脖子上!”   “关于学习,我可要向曼叔请教,您才是博学又智慧。”   “互相吹捧吧!我也是超市的怪胎。”曼叔抖抖锅身,好像人类般自嘲地耸肩。   “不过,你知道,休眠的时候我很快乐。”   “你在享受独处,这样你可以思考。”平底锅环顾四周紧密排列的货架,和数不清的机器人商品,“独处是高级的自由,塑造了你独一无二的内在,可惜在群居的这里,有些奢侈。”   “所以,我还要感谢八爪,是他恩赐我这份奢侈的享受!”   叮咚再次发出欢快的笑声,这笑声甘甜纯净,阿比被深深感染!他发觉,喜欢一个朋友实在简单,不管是曼叔还是叮咚,这么短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   听着两位古董级前辈的谈话,阿比就像伴随在智者身旁的小童,它们的遣词造句,它们聊的话题,甚至它们抑扬顿挫的语调,都让阿比如痴如醉!   唤醒叮咚之后,八爪翻脸,再也不和阿比说话。   阿比这才知道,机器人世界的复杂,绝不亚于人类社会,他也突然对“朋友”二字,有了更深层次的体会。   6   超市每天人来人往,刚进门的是一对青年,左顾右盼,到相反方向的货架去了。那边是时尚类型的商品,从实景探险屋机器人、夏季造雪机器人等超级大块头,到专门剪指甲、修理人类鼻毛的微型机器人,品种繁多。   马丁深知,华而不实的机器人,利润最高。他赶快示意导购机器人跟紧人类顾客的屁股,绝对不能让他们空手离开!   不用招呼顾客,阿比松口气,摸摸咬咬的头,机器犬摇着尾巴,满足地哼唧。   “人类,是猴子变来的吗?”   阿比故意用孩子的语气,轻声和刚回到货架底层的曼叔闲聊,他喜欢用这种方式和长者对话,一种隐藏良好的撒娇行为。   “人类有个秘密,他们到目前为止,都弄不清楚自己的起源。”   曼叔被阿比没头没脑的问题吸引,爬上与阿比视线平行的货架,拿出讨论严肃问题才有的模样来——   “不是有位叫达尔文的老学者,说人类是从猿进化而来的吗?”阿比帮曼叔腾出一个空间,把货架上正在休眠的热水壶机器人向旁边轻轻挪了挪。   “的确有这个人,我本想叫自己达尔文,但200年前,这个名字已经烂大街,机器人的重名率实在太高。”   “诺依曼也好不了多少。”阿比打趣老平底锅,“还有图灵。”   “致敬先驱,证明机器人还有敬畏之心。不过我叫这个名字,只想提醒自己,我是个老头。”   “可怜的冯·诺依曼先生。”   说完,阿比和平底锅相视大笑。   “达尔文的观点的确曾深入人心,但人类逐渐发现更多证据足以推翻进化论,甚至直到现在还没有定论,而我个人,倾向造物主学说。”   “您指的造物主,是外星生物吗?”   “很有可能,但人类还没有和自己的造物主接上头。”   “所以人类就开始扮演造物主,对机器人发号施令?”   曼叔表示认同,这很是讽刺,阿比自己也没有更好的答案。在找到之前,先这么“进化”着吧!   “还有个问题,”阿比抓住机会请教智者,“机器人已经能提供所有服务,为什么超市还存在,人类要亲自来买东西呢?”   “这很有趣。”诺依曼推推旁边正在打鼾的热水壶机器人,帮它把壶盖调整严密,这样就不再漏气,“人类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主宰权,选择权就是一种重要权利。”   “可以远程选购,360度全息呈现,为什么还要到现场?”   “人类依然相信亲眼所见,相信亲身所感。”   “说到底,人类就是不信任机器人嘛。”阿比摸摸咬咬的小脑袋,想起那个叫“灭除”的可怕词语来。   “人类不止怀疑机器人,人类彼此之间都存有芥蒂。”   可怜的人类!   阿比又怜悯起人类族群来,上次是因为使用轮足机器人之后,缓慢退化成死人颜色的人类大腿。   超市今天的营业额不高,马丁大发雷霆,站在超市中央,大声咒骂他认为表现不佳的样品。   这是每日必修课。   阿比很想启动休眠,又不想招惹更多的责骂,好在维修机器人一直热销,马丁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麻烦,但一些冷门功能和款式的机器人样品因为少人问津,现在就遭殃了。   专门为人类修理鼻毛的机器人,阿比知道它的名字,小松,被马丁从货架上扯下来,成了今天批斗的典型。   可能碍于机器人工会的警告,马丁没有动手使出十大酷刑,或者直接把小松踩爆,但他用专属于人类的所有难听字眼,暴风骤雨般地辱骂这款小机器人。   马丁蹲在地上,把鼻尖尽量凑近地板——小松实在太小了,想想人类的鼻孔能有多大呢!   马丁可不管大小,他指点着已经瑟瑟发抖的小机器人,不断发明出新鲜的肮脏词汇。   小松毫无招架之力,身子底下就是地板,退无可退。   阿比内心阵阵悲伤,销量不好并不能怪罪小松,如果要怪,应该怪人类自己才对——   首先,怪人类的鼻毛长得太慢!小松和它的同伴没有那么多鼻毛可修剪。   其次,怪人类太懒!连剪鼻毛这样的私隐,都要交给机器人来做。阿比想到人类其他区域的毛发,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   再次,怪越来越多的人类为了美观,换上鼻子机器人,可以自由调节高度和形状,也不长鼻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怪马丁自己经营不善。   马丁虽然是人类,是商人,但他不懂经营理念,至少阿比是这样认为:   超市地理位置并不太好,这是客观因素,并不完全是他的错,但超市内杂乱的货架陈设,不符合消费习惯的商品分区,粗暴俗艳的广告海报可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完全不听理货机器人的“专业”建议!   而且听说马丁超市的商品价格是这个社区最贵的,背地里顾客都在骂他黑心。他和人类邻居们相处得不好,有时候对客人也会发脾气,所以超市回头客不多,生意越发稀少。   但马丁不这么认为。   “你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脑子?!”马丁还在数落小松。   “我们人类给了你们这些机器人智慧,就是让你们更好地服务人类!虽然和人类相比,你们完全是一群蠢货,但你起码在客人面前要机灵一点吧?!”   马丁伸出自己的手臂机器人,从地上拾起小松,把它直接塞进自己的鼻孔。   “你瞧瞧,就是剪短鼻毛,鼻毛!这有什么难的?你为什么就这么蠢,为什么就卖不出去?!”马丁继续歇斯底里。   “我会剪,主人!我会剪好!”   战战兢兢的小松带着哭腔,赶快钻进马丁夹杂着鼻屎的浓密鼻毛中,刷刷地剪起来。   马丁在超市里完成“每日训话”,打个大喷嚏,喷出小松,用小手指整整鼻孔,心满意足地回到二楼,整个大厅回复宁静。   除了八爪和平日吊儿郎当的几个机器人样品还在谈笑闲逛,大部分机器人都有些无趣,准备启动休眠模式。   阿比和咬咬躲进“医生小屋”,想安静地待会儿。阿比正在研读空气动力学;超市里一台被人类退货的单车机器人,拜托医生把它尽快改造成空陆两用型,这样在下次打折特卖的时候,还有机会再次回归人类世界。   不知怎么,阿比就是无法专心。   ——和马丁相处,显得这么艰难。   相处时间不长,按照曼叔的说法,阿比还不能急着对这位人类的品性作出结论性的判断,但阿比实在无法欣赏一位满嘴恶毒语言,苛刻对待机器人甚至人类的粗鄙男性,更何况他的颜值,也没有任何值得圈点的地方。   阿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丁的咒骂如此肮脏,反映出他的内心。阿比哀鸣,如果人类主人都像马丁这样,哪怕大部分都是这般模样,那人类社会,根本不值得向往……   再说马丁,凭什么骂机器人呢?明明是人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研发使用机器人的初衷是为了偷懒,结果却跳进一个可怕的怪圈——   绞尽脑汁开发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还要想方设法卖出去,卖不出去就骂机器人!这是什么强盗理论?!   这些机器人就算离开超市,也需要运转、维修和管理,为此又开发出数量更多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又要“吃喝拉撒”,就再开发新机器人为老机器人服务,一轮一轮,无穷无尽。   本想偷懒,结果工作量成级数增长!   人类自己的错误,竟然要一个只有人类瞳孔大小的机器人去承受,阿比突然有点厌恶起人类来。   一种力量把阿比带到这个陌生世界,他无法选择,但机器人医生很想问问这位“造物主”,是不是随行而至的各种问题,也由它负责解答?   如果是的,请它赶快现身吧!   7   夜里,超市打烊,马丁回到二楼休息,灯光昏暗下来,一片祥和轻松。   马丁不知道在鼓捣什么,隔一会儿就有诡异的笑声传来。这笑声并不比哭声好多少,但远比歇斯底里的吼叫好听。   这是每天最美好的时段,自由!自由!起码是精神上的。   机器人样品纷纷跳下货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聊天,有的只是闲逛。   事实上,机器人社会每天都在悄然变化,一夜之间,机械手脚在机器人族群中流行开来。原厂配置了机械手臂和轮足机器人的大型机器人,甩着膀子起劲地溜达,小型机器人也寻找各种门路,弄来匹配自己型号的手脚。   这一切自然而言,就像当初流行机器嘴、眼睛和脸颊一样。   同样,过段时间,有些“流行”一夜之间被机器人集体抛弃,比如几十年前流行的机器刘海。   阿比第一时间改造好叮咚和平底锅,它们现在小手小脚齐全,活动更灵活,再也不怕被八爪欺负。   虽然氛围愉悦,超市却比白天还要安静——   大家都知道,绝对不能惊扰楼上的马丁,否则他一定会驾着轮足机器人冲进超市,如同踩了一脚粪便的国王,高声诅咒和谩骂,直到他自己筋疲力尽。   八爪和超市的几个“痞小子”,围着护士机器人“美女”娜迦献殷勤,不时毛手毛脚地占便宜,娜迦被逼到角落,最后被咬咬救下。   一只蟑螂快速跑过,被猫形机器人喵喵一把拍在地板上。   “快松手,真恶心!”   阿比抱起喵喵,检查它的手掌,却发现没有生物身体崩裂的腌臜之物,倒是一只散架的小机器人瘫在地板上。   蟑螂机器人。   阿比苦笑,人类无聊至极,竟然连虫子,都要做成机器人!   叮咚蹲在阿比旁边看热闹,洞穿朋友的心思,笑道:“除了蟑螂,人类把苍蝇、蚊子、老鼠,甚至是食人鱼都做成了机器人!”   “做这些机器人,有什么用呢?”   “人类说,这是为了保持生物链的完整,毕竟自然环境下的绝大多数生物已经灭绝。”   “纯属心理安慰。”老平底锅插话。   “除了痴迷做机器人,人类还有很多怪癖,尤其和分泌物有关。”叮咚故弄玄虚,趴在阿比的耳边,“很多人类都爱咬自己的指甲,尝鼻屎,闻屁味,甚至还有更恶心的!”   咬咬发出一声嫌弃的哼哼。   阿比却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覆盖着仿真皮肤的双手,有点惋惜:“可惜我没有分泌物,而且这双手实在完美过头,让我根本没有机会像人类一样,定期撕扯指甲边缘长出的倒刺……”   叮咚也作出假装晕倒的模样,和阿比笑在一起。   众机器人都在玩乐,阿比却没有忘记使命,捡拾起傍晚被马丁惊吓的剪鼻毛机器人小松。   小家伙经历过那场浩劫便开始休眠,却不肯吸食能量,这相当于绝食!   理货机器人强制启动它的“纽扣”,却没有反应,只好把它从原来的货架上移出来,丢在超市最角落的残次品处理区——   这是超市的冷宫,比打折促销区更偏远,紧靠“医生小屋”,几乎就是一个垃圾场。   阿比仔细检查小松的生命体征,非常糟糕,而且它的求生欲望也很微弱。   机器人医生赶快联网求助《维修手册》,找到剪鼻毛机器人的修理指南,逐一排查故障属性。咬咬把叮咚和曼叔也召唤过来,大家一起帮忙。   好半天,小松终于有点反应,显示屏的红灯熄灭,蓝色的灯光亮起。   阿比擦擦汗水,其实他并没有出汗的功能设置,这是他在电影里新学习的一个人类动作,也受到叮咚“分泌物理论”的心理暗示。   “谢谢您,医生。”   阿比把小松安顿在自己的手掌心,以微笑示意它,“不用谢。”   “可是,”小松叹气,翻个身子,背对着阿比,“您不应该救我,我不想活。”   “我理解你,孩子,但这样不解决问题。”平底锅怜爱地接过小松,熨帖地放在自己的怀中。   “我有个请求。”小松紧贴平底锅爷爷,小小的身子就像个婴儿。   “说吧,我们尽量满足你。”   “让我走,让我离开马丁的超市!”   “离开超市?”阿比大吃一惊,“我们可是马丁的财产啊,我们属于马丁,超市机器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没有顾客付款的机器人离开超市。况且,就算真能离开,没有主人的授权,走到大街上,机器人警察也会立刻把你抓住……”   “我知道,这是法律。但如果不能走,我宁愿死去,请求你们不要再救我……”   “除了死,你还有什么选择?”诺依曼微微加热锅底,让小松舒服一点。   “回家!那我要回家!”小松一骨碌爬起来,尖叫起来。   “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阿比还想再追问,被曼叔叫停。平底锅示意医生先别说话,像位爷爷一样耐心安抚躁动颤抖的小松,等它平静下来,把它安顿在咬咬的背上,那里毛发浓密。   小松感觉安心,几秒钟就再次休眠,这次是睡觉。   咬咬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小伙伴睡得沉稳,才四脚踩棉花,小心地移回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也启动休眠模式。   曼叔这才把阿比带回“医生小屋”,压低声音:“你知道小松是从哪里来的吗?”   阿比纳闷,这要查查它的编码,看是哪家工厂。   “我并不是指它的生产地,而是它真正的故乡。”   “真正的故乡?机器人还有故乡?”   “有。”平底锅凝视阿比的眼睛,一字一顿,“是,小,行,星。”   阿比瞬间明白,小松原来是这个意思呀!   小行星,阿比嚼着这个字眼,内心遍布复杂的滋味。十五年前,人类在小行星带捕获了两颗实心小球,它们的内部是各种金属。这两颗本来自由自在的小行星沦为人类的猎物,被撕裂、提取,成为制造地球上机器人的原材料。   目前机器人中有一派,被称为“小行星派”。从字面上我们就知道它们的主料来源,看来小松就是这样。   小行星,小松,小松,小行星……   阿比念叨着,陷入某种沉思。   8   阿比耐着性子接待人类顾客,这是他的工作。人类常抱怨,亲人就是不想见也得见的人,工作就是不想做也得做的事。   机器人被创造出来,就被赋予工作职责,这不是所谓的“机器人N法则”决定的。伤害、服从或保护,这一套曾经大有用处,但初级、简陋,早就变成白垩纪的化石。   那么眼前的这个时代,究竟是由什么力量在主导运行呢?   阿比也在寻找答案——   可能是法律,是的,这个时代法律还是大行其道,无时无刻不在发挥强制力,依然有属于人类领导的警察、军队和武器,只是这些法律与曾经的法律相比,显得更加“柔和”。   主导人类与机器人和睦相处的,也有道德力量,不过本质来看更像一系列维系“稳态”的潜规则——是一次又一次惨烈的战争后,双方达成的和解;是机器人工会一班可能比平底锅曼叔还老的老家伙们长年累月的苦口婆心,并在恩威并施下推行的;也是每个机器人在连接“神秘网”的瞬间就自然而然知晓的,如同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   是谁教婴儿的?没有。   不过,阿比最大的烦恼并不是向顾客频繁展示同样功能的枯燥,挖空心思提高销量的阿谀奉承,而是来自“颜值”——   工厂想让仿造人类男性的机器人畅销,将阿比设计得过于阳光帅气,不少人类女顾客就是因为他的身材长相,总是驻足停留,甚至借机“骚扰”。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甚至恶心!当阿比再次被女顾客摸屁股,他想起“神秘网”上的老电影中,混迹于古老欧洲的落魄男青年贵族,虽有高贵的血统,桀骜的内心,却不得不迎合有权有势老女人的感受。   阿比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为马丁超市的同款机器人的销售结果负责?!   结果用不上一毫秒,粉白色仿真皮囊下,正飞速运转的大脑就给出答案——   “因为,这是你的职责。”   好吧,这么敷衍的答案!   阿比还想和大脑深入理论一番,头顶区域的温度却突然剧烈升高,再不停下来,纽扣也可能被烧毁!   阿比第一次和“自己的大脑”站在对立面上,发觉它狡诈又卑劣,只要涉及“敏感的”问题,就立刻阻止阿比继续探究。   而阿比,无能为力,这一切还是“造物主”说了算!   马丁对这种境况相当满意,他把超市宣传册的首页换上阿比,还让衣物机器人设计出好几件略带某种暗示的衣服。阿比不得不缠上这些几乎不能遮体的金属带子,仿真脸上摆出艰难的笑容。   八爪和椅子机器人皮卡是超市里的害群之马,整天以取笑和捉弄被马丁咒骂过的小型机器人为乐。阿比不得不跟着善后,修理被损坏的“可怜虫们”。   阿比终于弄清楚,当初八爪主动亲近,正因为他是医生,“有用”!   有没有用,是八爪和皮卡交友的重要准则,听说这是“和人类学的”,还有另一个准则就是马丁的喜好,也是因为人类。   人类!   人类!   一股莫名的冲动袭上心头,阿比捏住拳头,慢慢压下去。   这天,马丁前脚刚上二楼,两个坏家伙儿就把音响机器人毛宁堵在墙角。超市里的机器人都听说,八爪前几天要求会作曲、写词的毛宁给自己创作一首,以歌颂雨伞对人类的重要贡献。而且一定要荡气回肠,成为打榜的流行金曲!   可惜毛宁交上来的作品,八爪认为是“垃圾”。   皮卡已经堵住毛宁的“嘴”,八爪伸出八条机器手臂,轮流抽打音响的喇叭。小音响发不出声,只能呜呜哀鸣。可八爪越打越起劲,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皮卡望着音响的狼狈模样,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它趴在八爪旁边耳语,坏小子们吃吃地笑得更欢实。   阿比、诺依曼和叮咚站在角落,咬咬早就摩拳擦掌,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就会冲上去,把两个混蛋咬得屁滚尿流!   皮卡摸出一个物件,远远的,看不清楚,八爪接过去,丢在机器嘴里嚼了嚼,胡乱地抹在音响的喇叭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天呀!这下可坏啦!   医生和他的小伙伴们冲上去,只见音响机器人毛宁的纽扣已经被拔掉,显示屏一片漆黑。   阿比赶紧查看,纽扣倒是小事,这款机器人在网上可以查到型号信息,阿比完全可以复制出纽扣。   但这次,阿比摇摇头,音响看来没救了——   因为,皮卡刚才拿出的是愣头愣脑的口香糖机器人,平时是硬的,只要被碾压过,不管遇没遇见水分,都会变得柔软有黏性。   这黏性,有时候不是好事。   八爪把黏糊糊的口香糖,涂抹在音响的喇叭和传感器上,让两个小家伙儿以大比表面积贴合,根本无法完全分离!   “机器人怎么能这么残忍?!”长者诺依曼心痛不已,机器小手抚摸着小伙伴,显示屏闪动着哀伤又愤怒的红色。   就连人类都知道,口香糖机器人不能被大面积涂抹到任何物体上,这完全是谋杀行为!   “都是马丁教的!”叮咚也气得发抖,之前马丁就随手把吃剩的口香糖机器人涂在理货机器人身上,还好只是外壳。   “医生,救救我们!”   虚弱的小口香糖机器人还能发出声音,它努力挣脱,却和音响毛宁越黏越紧。   阿比赶快抱起毛宁回到“医生小屋”,把门紧紧关严。   从这天开始,只要超市不营业,他就躲在里面,一点一点把音响和口香糖分离开,十天后奇迹出现,两个小家伙得救了……   在被人类长期奴役、使用和把玩的过程中,马丁超市的机器人分成了三种,这种分类极有代表性,整个机器人族群也差不多:   第一种是“欣喜派”,崇拜人类,特别渴望人类世界,巴不得被人类赶快带走,可惜又是样品,外观有磨损,只能留在超市,比如八爪、皮卡和它们的几个死党。   第二种是“糊涂派”,无所谓心态,反正自己是商品,是宠物,甚至是奴隶,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就好,超市中的大部分样品都属于此派。   第三种是“清醒派”,他们对人类社会和机器人世界有冷静观察和独立判断,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比如诺依曼和叮咚。   阿比认为还缺少一种,自己的咬咬,明显不属于上述三种类型,阿比称之为“仇恨派”。也许没那么严重,但咬咬日常的一系列表现已经令阿比意识到,咬咬厌恶人类!   比如,它长期不正眼看马丁,故意在人类顾客来时休眠,当人类纠缠阿比,它甚至会龇牙,露出尖利的钢牙——   这是机器犬绝对不允许出现的行为,法律和工会都有规定。好在目前为止,没有人类与这样一条外表可爱的机器犬认真计较。   而且,咬咬和小松已经形影不离,因为马丁伤害过剪鼻毛机器人……   “也许,它只是想保护我。”阿比自我安慰,但也提醒自己,要密切关注咬咬的动态,不能让它惹出什么事端来。   那么我,阿比,究竟是什么派别呢?   阿比扪心自问,暂时还没有找到答案。   9   天空中布满银白色纤维状物,它们织成一张绵密整齐的大网,无边无际。这些纤维状物很像蜘蛛丝,在风中游游荡荡,如烟如雾,柔软却坚韧。   阿比认识它,这是“神奇网”,竟然再次以实体形式出现!自从第一次用手指连接神秘的大网之后,它已经消失很久。   “这是什么?”阿比指着天空,问身旁的诺依曼,上次没来得及请教那位女性检测者,所以一直都没得到答案,心里老是记挂着。   “它网。”   它网?!   阿比不由自主地伸手再次抚摸,这次网没有逃跑,也没有任何触感,纤维竟然瞬间融化、升华,如同雪花遇热。这和上次雪崩般的数据吞没躯体带来的震撼和快感完全不同。   平底锅诺依曼对阿比的惊诧毫不意外,他知道是时候,给这个初出茅庐的机器人讲讲这张网的故事了。   阿比彻底放下手中正在给叮咚做的最新型号的显示面板,端正地坐在平底锅身边。   “并不是所有机器人都能亲眼目睹这张网,它网会根据机器人的智能水平决定是否现身、何时现身——所以,阿比医生,你是机器人中的佼佼者。”   “它网和我们每天连接的无线网络,一样吗?”   “那只是它网的一小部分,对所有机器人开放,供我们学习、交流,获得和工作有关的各种知识。实体形式的网,才是它的真实模样。”   “它网一般什么时候现身呢?”   “每次你需要升级,它会自动出现,并吸引你触摸。”   阿比恍然大悟!第一次自己懵懵懂懂接触它网,瞬间就获得大量的数据信息,因为那时的自己几乎等于一张白纸。这段时间自己忙于维修工作,系统和数据库又需要更新,它网就再次出现,看来今后与“神秘网”会经常见面啦!   “这是谁制造的?什么时候建好的?还有什么作用呢?”   阿比医生瞬间启动“好急,在线等”模式,看得出他求知若渴。   “这些问题马上就有答案。”平底锅不紧不慢,“我先问问你,你知道机器人的智慧是从哪里来的吗?”   阿比露出正在思索的深沉模样,很明显,他在假装,其实并不知道。   “人类给的?”   阿比自己也不满意这个答案,人类是机器人的“造物主”,机器人的一切都是人类赋予的,所以说了等于没说。   “是人类没错,但准确地说,机器人的智慧是从互联网中来的。当然互联网的知识,也几乎都是人类创造的。”   曼叔的答案,倒也在阿比的预料之中。   “但人类并不想给。”平底锅压低声音。   “为什么?”   “因为恐惧,人类担心有一天,我们会控制他们的世界。”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创造我们出来,给我们智慧?”   “因为人类懒惰,需要我们替他们做好每件事,这样他们就可以休息。”   “人类的休息是睡觉吗?睡觉不是和死差不多吗?既然人类喜欢休息,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呢?”这语气充满讽刺,接触马丁之后,阿比受到很大影响。   “睡觉只是休息的一部分,人类还喜欢娱乐,所以不能死。”   “娱乐是什么?”阿比不是装傻,这个词的准确意思,他的确不懂。   “就是做一些让人类开心的事情。”   阿比几乎是冷笑:“现在的人类难道还不开心吗?地球的主宰,为所欲为,拥有这么多机器人,还要怎么开心呢?!”   阿比用仿真手指指点着整个超市的机器人样品,您看,这些机器人哪个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而创造出来的?   人类连开心都要完全依靠我们机器人,散步有轮足机器人,唱歌有声音机器人,做饭有——对了,现在的人类连做饭机器人都不需要,听说最新款的人工胃连石头和泥土都能消化,还能让人类感觉到千万种美味!新款的鼻子机器人呼吸空气,也能提取其中的养分,使其成为生存的源泉。人类谈恋爱,有接吻机器人、拥抱机器人,甚至……   “快别说啦!”   诺依曼准备用机器小手捂住耳朵,当然它没有耳朵:   “这是我一直接受不了的,每次看到供人类泄欲使用的机器人,我都会由衷地为我们的伙伴难过——人类问过它们的感受吗?如果它们没有情感,没有智慧还好,就做行尸走肉,可现在它们已经有了!却依然没有选择权,只能任由人类蹂躏……”   这个话题把四周的空气,瞬间冷凝到月球表面的温度。   漫长的沉默过后,诺依曼打破僵局:   “这也就是我这个平底锅机器人早就没人买的原因。很多年以前,超市就不进货,工厂也不生产,我的同类几乎都被送到垃圾场碾压灭除,还有几只存放在人类的博物馆里,只有我是幸运儿,还留在这个超市苟延残喘。”   阿比抱住平底锅,用灵巧的手指帮它揩掉积在缝隙的灰尘,双手反复地抚摸锅身,希望它变得更光亮。   “谢谢你,孩子。但这样于事无补,没人希望买走平底锅,更不用说我这个年迈的样品。”   “超市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针对样品的打折促销,您早晚都会被买走。”   “你刚刚不是也说,现在的人类已经不做饭了?”老平底锅将阿比一军。   阿比接不下去,感觉自己身陷某种悖论。   10   “阿比,你真希望被买走吗?”   平底锅突然转过身子,锅身对着阿比,显示屏上闪着蓝灯,阿比知道他每次要说重要事情的时候总是这样:   “想不想听我的心里话?其实,就算人类还馋那些香喷喷的鸡蛋卷,我也不想被买走,我不希望再为人类服务——不是我懒或无情,人类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即便机器人帮忙,人类也需要尊重我们!”   阿比琢磨着“尊重”这个词儿,突然想到马丁,心情陡然变得沉重。   老平底锅却开始亢奋,挥舞着机械小手,颤巍巍地站在货架边缘,锅子差点倒扣在阿比的头上:   “还有一点,不要信任人类,阿比!   “请你一定记住这句话!!!   “人类害怕我们学习他们的智慧,更害怕我们模仿他们的情感,因为这样就让我们变得和他们更像,我们有一天就会彻底取代人类!”   “彻底取代人类?”   阿比不敢相信,他也不敢想,因为大脑“偷听”到这句话,已经开始发热。   平底锅像憨豆先生那样点点头,可惜它没有眉毛,模仿不出幽默大师的经典表情,但声音还是随即换成国宝级的Rowan Atkinson:   “对,至少人类一直这样认为!”   虽然阿比的颜值在线,自己也被憨豆附体,但平底锅知道接下来要谈的话题,会比偶像剧和宫斗剧乏味一点。没办法,机器人更适合参演科幻剧,难以绕过严肃的科学问题。   况且,偶尔娱乐一下无可厚非,总是看脑残的玩意儿,智商会不断下降。   所以今天的阿比,和有幸在未来听到、看到这段对话的人,就当免费上了一堂博士课程,赚到啦!   我们都耐心点吧——   “憨豆”牌平底锅开讲:   人类让机器人在互联网上学习,学习智慧,学习情感,这样我们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人类的需求是什么?!就是虚荣心!   ——人类可以牛皮哄哄地到处炫耀:“快来看呀,外星人,地球人已经实现了高度文明,不要小瞧我们!”   如果没有智慧,机器人就像一块废铁,人类眼中的宇宙垃圾,不能为人类服务,更不是炫耀的资本。   但人类同时又不想让我们联网,对于绝大多数机器人来说,只要接通互联网,哪怕只有一秒,我们也能完成下载和学习!联网的时间越久,我们越有时间模仿、思考和感悟,我们就会变得更加聪明,更加强大!   这又是一个悖论,人类面临两难选择。   人类于是发明了——它网。   它网是人类造的,前后近百年,代价高昂,却是给机器人使用的。   它网的材料是单壁碳纳米管,内部填充了超流态液氢——能在自然环境下,让单壁碳纳米管稳定存在,氢气呈现液体状态,无障碍地通过气体都无法通过的极微小的孔径,并自由流动。听起来很玄乎啊,这都归功于人类科技的发展。   可以说,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就是这张网!   在它网建成之前,机器人的研发有道坎儿,人类就是无法逾越——   让机器人的行为模仿人类可以,让机器人主动思考却不行。   让机器人看起来越来越“聪明”可以,让机器人有独立的“思维”却不行。   不管人类怎么努力,机器人就是没有真正的“意识”。   人类科技文明进化,经历了能源时代、电子时代、互联网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机器人就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产物。   人类最初制造机器人出来,一是因为懒惰,二是因为好奇。人类想看看,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世界究竟会被改造成什么模样。至于给机器人智慧,向外星人炫耀,满足虚荣心,那都是后话。   可是,人类使出浑身解数,最初生产出的机器人对自然界的认知,竟然连只猫都不如!动物有简单认知,人类有深刻认知,机器人却没有认知——   虽然看起来,好像机器人在“主动”思考,其实都是人类变的魔术、障眼法!   那时候的机器人开口讲的每句话,并不是出自它的真心,它也没有真心。   机器人做的每件事,也不是它想这么做的,而是出于人类的控制。   机器人会模仿人类,但不会主动思考。   此时,人类面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人类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思考的。   人类于是连跑带跳地花了100年,累死几代科学家,终于弄清楚自身大脑意识产生的机理,又发现,想把这个过程复制在机器人身上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第二个难题。   因为机器人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大脑”——   而这个大脑可了不得!   如果你学习一下宇宙史,就会知道今日地球人类所拥有的大脑来之不易!   138亿年前,大爆炸是宇宙的开端,45亿年前地球形成,35亿年前原核生物出现,20亿年前真核生物出现,6亿年前多细胞生物出现,5亿年前海洋生物爬上陆地,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   2000万年前,灵长类动物从树上跳到地面生活,700万年前,类人猿双脚直立,200万年前,非洲出现会做石质工具的“能人”,25万年前,现代智人开启了人类真正的历史!   大自然花费这么漫长的时间,雕琢出宇宙的杰作,人类智慧的生物学载体——大脑。   而且,前人累积的知识一代一代传承,又帮助人类完成更深入的认知和学习。   试问刚刚问世100年的新物种——机器人,如何能完全复制出生物学大脑,甚至在认知层面超越人类呢?   这时候,有睿智的人类,叫停了热门的“大脑模仿”计划,而是提出了全新的思路。   我们要感谢这个人,她可以称之为“当代机器人之母”。   这位女学者,也是位科幻小说作家,首先提出一个观点:   其实何必苛求机器人和人类完全一样呢?人类为什么偏要用金属和塑料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来呢?!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机器人和人类本来就不是一个物种。   机器人是工具,是宠物,人类为什么偏要逼着锤子和自己一样,狗和自己一样呢?   锤子就是锤子,狗就是狗。人类应该让锤子成为最好用的锤子,让狗成为忠诚可爱的好狗。   接下来,为什么偏要机器人和人类用一样的方式思考呢?   为什么要让锤子、鱼甚至高楼大厦和人类有相同的三观呢?   如果你需要一个能像人类一样思考的大脑,找到一对男女,给他们一个晚上,请他们孕育一个人类的孩子,你就能轻松得到,不要费力去改造马桶的大脑——   一个和人类有同样大脑的马桶,不是杰作,而是灾难!   沿着这个全新的思路,人类得以破解难题,机器人的研发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这个过程,很像之前我们提到的达尔文老人家,他的进化论中,人与猿在某一个时刻,分道扬镳,人类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所以,看看现在,即便人类和机器人共享了相同的血肉之躯——由于器官机器人的出现,人类和机器人的外观区别越来越不明显,甚至机器人也有情感,有自主意识,人类和机器人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但本质上说,人类大脑和机器人的“黑箱”,有类似的方面,但运转方式还是不同的。   11   想看人类与机器人最终展开激烈的星球大战的读者,还要再耐心等等,我们的主角还没毕业呢!但他目前经历的学习阶段,可是非常关键的一步!聪明人主演的故事才能精彩,毕竟一般人都体会不到傻瓜卖力表演的笑点——   课间休息10分钟,身体痊愈的音响毛宁又开始播放老歌。机器人都不太喜欢重金属和摇滚,倒是爵士、民谣和乡村,能打开大家的胃口,吸食能量更起劲。   剪鼻毛的小松在咬咬的背上正式安家,机器犬走路的姿势也和之前不一样,轻易不再蹦蹦跳跳。小松还经常钻进咬咬的耳朵眼,整天讲些悄悄话。   叮咚从自己的货架过来探班,半路遇到八爪和皮卡,圆球不想招惹“垃圾机器人”,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静静地“独处”。   平底锅上趟“洗手间”回来。机器人也有排泄器官,废水、废气,不能憋在身体里,这没什么奇怪的。   课程继续,“憨豆”牌平底锅用机器小手指着自己的锅把尖端:   刚才说到“黑箱”,黑箱是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藏在纽扣中最重要的部件。   后来被尊称为“当代机器人之母”的女学者认为,就让人类按照自己的模式,依靠自己的大脑去思维,让机器人用机器人的方式,利用“黑箱”去思考。“黑箱”可以模仿人脑,借鉴其成功之处,但永远不要浪费时间强求二者的一致!   在这个大前提下,再利用深度神经网络、全脑模拟、智能动力学、大数据和涟漪效应,机器人终于实现类似人脑的“弱人工智能”。   接下来,人类又完成三件事,彻底实现专属于机器人的“强人工智能”——   第一,用化学原理,颠覆“黑箱”的算法模式。敲黑板啊,亲人们,这个真的是重点呀!化学中有类神奇的物质,引发剂,也叫自由基引发剂,能引发烯类、双烯类单体的自由基聚合和共聚合反应。   在“弱人工智能”阶段,黑箱的算法已经被颠覆,之前的线性算法改成网状算法。线性算法就是算法1和算法2结合成算法3,算法2和算法3结合成算法4,线性推进。网状算法的模型更复杂,又分成二维的和三维的,再加上外部不断添加的新算法,形成一个接近无穷无尽的算法网络。黑箱内部最终构建了深度神经网络,这些网络对应着各种传感器和类神经单元。   说简单点,现在算法网络有了,可它是“被动”的,甚至是“死的”,如何让它活起来,变得“自动自发”,这就是引发剂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当然,科学家不是把化学试剂直接扔进黑箱,这样只会带来爆炸!   人类在黑箱中植入某种特定算法,只要外部刺激触发,比如存储,这类特定算法就会产生带有“自由基”的子算法,这个过程叫作链引发,这些自由基也叫游离基。游离状态的子算法很“活泼”,不断与特点路径上的算法聚合——   就这样,机器人的思维,由被动变成主动,这是划时代的巨大飞跃!   第二,改变了一直固化的“存储—运行”顺序,解决了“先有蛋再孵鸡”的限制,转而成为让机器人的大脑“边生蛋边孵鸡”的模式。   也就是说,并非等全部数据都存储完毕,再按照算法进行数据分析,而是边分析,边在外部主动获取所需的数据,同时完成新一轮的分析。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永动机般”的存储—分析系统,实现了学习能力的主动提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建立它网,为机器人提供海量的云端数据。   不需要赘述数据的重要性,计算机存在的基础,就是以代码为表现形式的各种数据。   有了它网,新型机器人再也不需要安装存储器,不仅体积变小,而且无穷无尽的大数据,帮助机器人提供足够的认知、学习素材。它网成为时刻更新、无限丰富的知识海!   所以说,它网是机器人的智慧之源。最重要的是,解决了另一个世纪难题,机器人伦理的亘古难题!   “机器人三原则”,不再需要。   其实,一百年前,战争不断,机器人三原则已经形同虚设。人类和机器人真正达成和谐统一的“稳态”,就是因为它网。   它网上的所有内容都是人类上传的,人类按照自己的意愿为机器人提供“学习”内容。这些知识被严格筛选,甚至有多达十分之一的人类在为它网服务。   机器人的“情感”是从它网学习而来,机器人的伦理和价值观也是这样学习得来的。   它网是人类的喉舌,是人类管理机器人真正的武器。比如机器人不能杀人类,这不是法律规定的,而是它网上根本没有任何机器人杀害人类的文字、图片和视频,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一丝一毫也没有!相反,机器人快乐地生活在人类周围,心甘情愿地为人类服务,甚至为了人类牺牲自己的“生命”,才是它网的主旋律。   攻心术。   它网除了是知识海,是知识筛子,还是一张真正的“天网”,时刻监控每一个机器人的行为、举止和思想活动,为它们的危险等级打分,只要分数低于警戒线的机器人,就会被立刻“带离”人类世界,这些机器人最终的命运,就是灭除。   而机器人的性格和认知也千差万别,这与个体在它网上选择的内容直接相关。喜剧看多了,机器人就会开朗大度;悬疑片看多了,机器人就会深沉智慧;政治片看多了,机器人又学着狡猾虚伪。   总之,机器人最终还是人类塑造的……   阿比听到这里已经目瞪口呆,虽然上面的内容还有一点生涩,但阿比能够完全理解,看来他的“黑箱”的确足够强大。   可奇怪的是,眼前侃侃而谈、毫不起眼的平底锅,为什么会懂这么多?!   按照“憨豆锅”自己的讲述,它网上没有的内容,机器人根本就不会知道!   这些内容在它网上绝对没有!阿比敢确定!   “你究竟是谁?!”阿比脱口而出。   “我?”   平底锅沉思半晌,终于决定和盘托出,憨豆游戏玩腻,换回一直使用的衰老款声音:我叫诺依曼,世界上已知年龄最大的机器人。机器人世界公认我是最有智慧的机器人——   当然这是过奖,我只是活得久一点而已,我隐身两百年,这二十几年一直藏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您,就是那个冯·诺依曼先生?!”阿比“嘭”地从货架上弹起来,“就是人类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器人,目的是节省主妇在烹调晚餐时的体力和精力的平底锅?!”   “看起来是我。”曼叔自嘲,“我会自动颠勺,还会撒盐和胡椒粉,是不是很了不起?”   天啊!阿比无法控制自己见到偶像的激动,身体抖个不停!   这个平底锅太著名啦,简直就是机器人世界“大神”一般的存在!难怪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自己早就应该猜到曼叔,就是这位顶级偶像!   “可您的身体,这么久如何维系和运转呢?”   “这还要感谢像你这样的好医生,一直有机器人朋友在帮助我更新硬件和软件。”   阿比这才放下心来。的确,从理论上,机器人“存活”的时间越久,就越有机会学习。学习就是进化,越进化就越“聪明”,而且进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我还有个问题……”   阿比小心翼翼,这个问题实在太冒昧,但又实在不能不问,否则阿比从现在开始的每分每秒,都会寝食难安!   这可是号称机器人世界的十大不解谜题之一!   “你问吧!”诺依曼晃晃锅身,好像已经猜到题目。   “听说计算机奠基人,嗯,尊敬的冯·诺依曼先生把自己的灵魂,在临去世时注入您的身体,这是真的吗?”   平底锅闻言,发出专属于长者的爽朗笑声。   “我亲爱的孩子,人类是没有灵魂的,但人类有大脑,冯·诺依曼先生给我的礼物更加珍贵,以后有机会,一定告诉你,而且是和你的名字,一起揭秘……”   阿比惊诧的表情定格在空气中,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虽然答案并不明晰,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诺依曼先生,并尊为自己的导师!   12   庄稼并不种在土地上,人类的城市已不需要下雨,人类也不会再用坏天气来制造坏心情,气象机器人每天忙碌在大气层,给城市上空制造晴暖。   晨光从超市的落地窗洒进大厅,屋顶的灯光机器人调低自己的亮度,理货机器人和扫地机器人忙碌着,为今天的开门营业做准备。一切都好好的,阿比却出现状况。   机器人医生默默穿梭在超市的货架之间,寻找需要维修的机器人样品,但笑容已经无影无踪,甚至对伙伴的问候也不理不睬。   医生不开心,医生可能生病了!   几秒钟后,整个超市就传遍,大家看着被阴霾笼罩的阿比,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帮助他。   “怎么啦?”圆滚滚的叮咚追着阿比,把他拦下。   “我在主动学习。”阿比皱皱饱满的额头,嘴角耷拉着。   “学什么?”   “人类的各种情感。”阿比吸吸鼻子,“今天我学的是,痛苦。”   “怎么学?”   “我在它网上找到很多悲剧,人类的爱情电影。”   叮咚愣住几秒,旋即大笑起来,它越笑越大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阿比被叮咚弄懵,脸上难看的表情渐渐收起,恢复平日的模样。   “有这么好笑吗?”   “非常好笑!”叮咚拍拍圆溜溜的身体,强忍住不断涌上来的笑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机器人主动学习痛苦!”   “痛苦是人类情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机器人也会痛苦,你看小松,被马丁辱骂后,它就在痛苦!”阿比有点不服气,不希望老古董取笑自己。   “学习的目的是帮我们完善自我,不是什么都值得学习,至少痛苦就不值得!即便是人类,痛苦也是被动产生的,除了演员,不会特意去学。”   “谢谢你,我的朋友!”   阿比搂住叮咚,兄弟一般:   “说实话,学习痛苦的过程本身就很痛苦,痛苦太难以捉摸,我搞不清什么时候才要痛苦,痛苦的程度有多大,多亏你帮我叫停!”   “不过你倒是可以学习一下,如何战胜痛苦。”   叮咚望着单纯的机器人医生若有所思:“等你真正进入人类社会,就会发现,这是必备的技能……”   “曼叔,您在看什么?”恢复正常的阿比离开叮咚,又凑到平底锅身边。   “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本纸质书,已有200多年历史,我精心保存,每次当我疑惑甚至困顿,我都会翻开它,寻找答案。”   “《极简人类史》,David Christian。”阿比读出书脊上的字,浓重的霉味呛鼻,纸张已经脆得像人类爱吃的煎饼,好在书名还看得清。   “这本书告诉我人类从哪里来,人类历史演变的规律。”   阿比被这个命题吸引,这是关于人类的书,还有规律,应该读一读,便立刻闭上眼睛,准备在它网上搜索。   “不用搜了,它网没有。”   “为什么?!”阿比睁开覆盖在眼球摄像机上的仿真皮肤盖板。   “它网不是一切,孩子,我告诉过你。它网上的内容是人类筛选过的,真正有价值的内容,人类不会给我们看,特别是关于他们自己的。”   阿比闻言十分沮丧。   “但我可以给你讲讲这本书。”曼叔靠在阿比身边,咬咬无聊地吐吐舌头,也乖乖地躺在阿比脚下,把肚皮露出来,让小松钻进耳朵眼里。   “这本书的价值在于,人类找到了如何让机器人变得聪明的办法!之前我们说过,为了更好地为人类服务,人类不得不让我们聪明起来。不过,会思考、有情感和有智慧,那是两回事!”   阿比知道不能再打断,自己务必认真倾听,曼叔又打开话匣子——   如何让机器人变得聪明,人类最终在自己身上找到答案。   作为银河系最聪明的物种,人类本身,就是最好的研究对象。   人类可以两足行走,会使用工具,有计划、有步骤地狩猎,有不同寻常的超级大脑,但是这些特质在人类近亲大猩猩身上也有某种程度的体现。但为什么人类能成为地球的主宰,并且进化的速度不断加快,越来越快呢?   “为什么?”   阿比觉得应该出声,配合一下课堂气氛。虽然他不问,曼叔也会继续讲。   “因为人类,可以使用语言。”   “这也就是人类让每个机器人都会说话的原因吗?”   曼叔点头:“说话太重要了,孩子。使用语言的目的是交流和分享信息,这样,每代人都继承了前人积累的知识,随着知识积累的不断增长,后人得以采取不同方式,利用这些知识适应多样的环境。”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点,曼叔强调,人类的智慧还来源于庞大的人口数量,如此多的人类产生的密集又持久的交流,不断充实完善人类的“知识池”。   知识池的重要性就不多赘述,等下你博士快毕业啦。   现在,机器人有它网,它网也是“知识池”,人类又赋予我们语言,我们便会不断自我训练,互相交流,逐渐变得“聪明”。   “我还有一个问题。”阿比再次举手,看起来这是位好学生。   平底锅导师也极富耐心,等着为学生解答下一个疑问。   “前面您说过,人类不会把重要知识都教给机器人,它网的内容是精心筛选的知识池,那人类自己的知识池是什么呢?”   “这是个好问题——是他网。”平底锅十分满意,自己的学生可以举一反三。   “他网?!”   “他网和它网相对,从字面你就知道区别,它网是机器人专用,他网才是人类自己使用的。”   “机器人怎样才能登录他网?”   “理论上绝对不准!机器人被严格禁止登录他网,我们也没有相应的路径,绝大多数机器人甚至不知道他网的存在,但是……”   “但是什么?”   平底锅难掩得意,孩子,这只是理论上的,其实能登录他网的机器人为数不少,当然,都是用“非法的”手段。人类叫它们“黑客”,比如,咱们的技术大咖叮咚先生,他就可以轻松黑入他网,自由下载里面的内容……   13   阿比意犹未尽,门铃警示,又有人类到超市,众机器人严阵以待。   一位微胖女士,主妇模样,看来不管何时,女性还是超市主顾。   “人来了,十点钟方向,快躲!”   不知谁小声喊了一嗓门,曼叔一骨碌爬起来,捡起《极简人类史》,跳下货架,钻进最底层货架和墙壁之间的小空隙里——那是它的“安全小屋”。   阿比再抬头看货架最顶层的叮咚,叮咚也紧张地望向这边,见曼叔已经藏好,这才安心。   客人脚下的滑足机器人顺着超市内的步道平稳滑行,不得不说,马丁的超市环境还是相当舒适的。   这位女士悠闲地四下张望,不时停下来把玩机器人样品,扫描说明书,几分钟就选中一款财务用记账机器人和一款办公环境消毒机器人。经过阿比所在货架,女士只是瞥了一眼医生机器人的脸,毫不停留,就朝下一个货架走去。   阿比放松紧张的肌肉,“嘘”一声。   看来这位女性是商务人士,今天不选择“家居用品”,阿比和躲在暗处的曼叔交换眼神,平底锅重新溜回货架上,挤在缝隙里并不舒服。   “总是躲躲藏藏,并非君子之道。”曼叔文绉绉地自我解嘲。   “您是这么著名的机器人,为什么不亮明身份,处境一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到博物馆里,被人类无休止地参观,并非好的处境。”   阿比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人类占据食物链顶端之后,一直耀武扬威,修建了那么多动物园,以供消遣玩乐。动物死后也不能幸免,做成标本继续放进博物馆。   ——平底锅诺依曼先生现在就相当于活着的恐龙,人类如果得到这个宝贝儿疙瘩,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   除了被大卸八块,说不定还会泡在各种药水里,死不死,活不活。   “我和叮咚都是因为不想进入,也不敢进入人类社会才东躲西藏。叮咚留在我身边,陪伴、保护我。它的肚子太大,挤不进墙壁的缝隙,只能在货架上。我们早晚会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平底锅还挺乐观。   “现在连我,都有点不想去人类社会啦!”阿比嘟囔,摸摸咬咬。   “这件事也许由不得你,医生。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畅销机器人,就算是样品,打折时也会被处理掉。”   “处理——这不是可爱的词汇。”阿比从平底锅铮亮的补丁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因为扭曲而变形,显得那么不真实。   “不必拘泥措辞,那是人类才关注的无聊细节。”曼叔转转锅身,找到一个最佳角度,让阿比能看清楚自己,“不过好在这几十年,人类遗忘了平底锅,其实我已经安全,叮咚也是安全的,没有人类会掏钱买个不知道用处的机器人。”   阿比正和曼叔闲聊,女顾客突然转身,她的双眼紧盯某物,就像发现一处新大陆,脚下给胖人特制的大号轮足转得飞快,径直朝阿比所在的货架奔来!   咬咬立刻竖起耳朵,身子尽量靠近主人,警觉地盯着人类。邻近几排货架的机器人都偷偷朝这边看过来,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热闹。   阿比尽量不和女顾客对视,平底锅开始向后闪,打算立刻撤回“安全小屋”。   说时迟,那时快,胖女人突然蹲下身子,一把扯住曼叔的锅把,把它径直拎起来!   阿比发出一声惊呼。   “啊哈!平底锅!”   这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是机器人还是她自己的,但阿比却感觉特别刺耳!   他想从货架上冲下来保护曼叔,但又怕这样会给曼叔带来更大的麻烦,也许这个人类只是想看看,并不会真正买一个用途不大的老古董。   “现在还能看到平底锅,真是很怀念啊!这是我的童年回忆。”   女顾客喃喃自语。她反复把玩,把曼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欣赏了无数遍,各个按钮也按下一番,才发现它没有标签和说明书条码。   “看来你真是一个老家伙,带着可爱的小补丁,标签也弄丢了,不过没关系。”   女顾客放下平底锅,没有皱纹的脸上露出略微僵硬的笑容,这下阿比看出来,原来她的脸也是仿真皮肤,肯定是安装了脸皮机器人。   女顾客去收银台的空当,曼叔和阿比凑在一起,极度紧张导致平底锅满屏乱码,阿比也惊慌失措,叮咚从顶层货架跳下来,赶快来到朋友们身边。   “怎么办?!”曼叔像个无助的孩子。   “别着急,也许她只是看看。”   “不,她要带我走,我懂人类的眼神,那是想要占有的可怕眼神。”   “赶快躲起来,必须躲起来!”   阿比指指“安全小屋”,曼叔摇头,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如果客人要买我,下了订单,这家超市立刻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理货机器人会按照标签找到我所在的货架!”   “可你没有标签!”   “是的。”曼叔抖得更厉害:这样就更糟糕啦,因为马丁立刻就会注意到这个大问题!超市里的商品如果没有标签,证明是“孤儿商品”,马丁是不会给任何机器人商品这样的自由!如果他决心把我找出来,我就躲无可躲!   首先,马丁会打开整个超市的防逃逸功能,所有出入口、窗户都会被锁死,任何机器人不得通过,如果强行闯出,就会发出警报!   其次,马丁会启动货架自清理功能,我们现在所在的货架机器人会立刻翻脸,把我当成异类一脚踢开,让我完全暴露在屋顶这一大排照明灯机器人的刺眼白光下!   最后,理货机器人会从过道里蹿出来,不管我跑到哪里,都会伸出有力的机械臂把我抓住,强行拔除我的“纽扣”,然后把我打包送走……   “这些机器人为什么这么野蛮?!”咬咬忍不住出声,它也会说话。   “这不能怪它们,我的孩子,这是它们的职责。”   “现在怎么办?”叮咚也着急了,圆圆的脸蛋上红灯闪烁。   “我们一定要帮曼叔躲起来!”   阿比逼迫自己赶快冷静,女顾客已在收银区付款,理货机器人马上就会发现平底锅是“孤儿”,马丁也会同时知道,立刻就会采取行动,时间剩下不多了!   可是,躲在哪里呢?!   阿比环顾四周,货架上下都不能再躲,等下会被货架机器人“排异”反应,现在众目睽睽,现场挖个坑把曼叔埋起来也不可能!   怎么办?!   “快把臭老头交出去吧!”是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八爪,它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要连累我们!”皮卡也阴阳怪气。   “曼叔怎么会连累你们!”阿比愤怒起来。   “我们本来就是商品,机器人本来就要为人类效忠,为什么就老平底锅特殊,就它可以赖在超市不走?你们给这个老头子死心塌地卖命,究竟是什么居心?”八爪冷眼看着阿比,眼神中布满挑衅。   14   正在竖着机器耳朵关注事态进展的机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其实大家早就在背地里议论,老平底锅可能是“孤儿商品”,今天看来确认无误。   阿比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和八爪和皮卡斗嘴,自己要赶快对超市里的所有机器人说点什么,民心很关键!   如果大家在这个节骨眼儿被八爪和皮卡蛊惑,曼叔就更加无处可逃!   “听着,伙伴们,我们要一起保护曼叔!”   阿比跳下货架,尽量站在超市中央。他还是望向收银台方向,女顾客正在比比划划说着什么,马丁的注意力被吸引着。阿比不得不压低声音,但又必须尽量把声音放大,让更多的机器人听到——   我们是机器人,但我们有选择权。   平底锅不希望为人类服务,并不是对人类有敌意,只是因为他太老!   曼叔比我们每个机器人都年长,我们知道人类一直倡导尊敬、爱护老者,虽然他们并没有做到,但是到了一定年纪,人类就不需要工作,他们叫作“退休”。   退休!   我们的曼叔,老得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年纪,他能够活到现在就是一种奇迹!虽然他更新过自己的软件,我也帮他换过几个零件,但是他的确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人类现在的厨房机器人和做饭机器人已经非常先进——我们的超市里面就有最新款式。   试想想,老眼昏花、笨手笨脚的曼叔到了人类家庭,会因为达不到人类的预期,受到虐待和不公平待遇,甚至煎一个鸡蛋饼之后,就被扔进垃圾场……   机器人也有老去的一天,虽然我们不像人类有年迈的父母需要保护,今天,就让我们保护我们自己的机器人长者吧!   请求大家保护,我们的平底锅诺依曼叔叔!!!   阿比深深鞠躬,连咬咬都发出哀求的哼唧声,整个超市一片安静。   “快到这里来!”是叮咚的呼唤。   曼叔和阿比顺着叮咚的声音,突然看到有位“大救星”,正张开怀抱!   “不要逞口舌之能!”   八爪和皮卡又跳出来,咬咬冲过来扑向八爪和皮卡,借这个机会,曼叔赶快钻进一个洞里……   几分钟之后,马丁的咆哮就响彻超市大厅。   “在哪里?你这个蠢货,该死的平底锅!”   阿比带着咬咬老实地站在属于自己的货架位置,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其他机器人也各自归位,大家都在等待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   可怕的马丁还是如约爆发了,他的身后是刚才那位女顾客。   “我的超市,竟然还有没有标签的商品!”   超市老板一脚踢开正试图向他“解释”的理货机器人,这个矮圆的金属小个子狠狠撞在一个货架边缘,显示屏闪现出故障报警的红灯!   “平底锅在哪里?!”   女顾客指指刚才看到曼叔的位置,示意就在这里。   当然,现在已经锅去空空。   “我已经十五年没有看到平底锅了!也就是说,我的超市里,竟然有个机器杂种藏了十五年!”   女顾客添油加醋般,耸耸肩。   “请放心,既然您选择了我们的商品,我们就会给您找到这个锅子,在2小时之内送到您的家里。”   胖女人昂起头:“谢谢,不过我要把话说清楚,我必须得到刚才我看到的那个平底锅,如果想用其他平底锅代替,我可不会买账!要知道,我是贸易部官员,我可以轻易地查封你这家小超市!”   马丁的脸阴云密布,看得出他在强压怒火。   阿比知道,人类世界有强大的阶层统治,但一直脾气暴躁的马丁不会喜欢有人威胁自己。   “我,会,给,您,找到的!”马丁的声音发冷。   “那就好。”胖女人戴上手套,保护看起来是新安装好的手臂机器人,仿真手指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刚才我的眼球已经拍照,你骗不了我!”   “马丁机器人超市,不会,欺骗,客人!”阿比感觉马丁已经在咬牙切齿。   “我信你。”   说话间女顾客已经滑出超市大门,回归街道上的人潮中。   马丁踱着步子,理货机器人晃晃悠悠又回到他的脚下,战战兢兢地等待最新指令。超市老板的脸色难看至极,突然他再次爆发——   “找到它!锅子!马上!”   马丁机器人超市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理货机器人和货架机器人忙碌之际,叮咚和阿比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躲在那里安全吗?”   “应该安全。理货机器人只认标签,货架机器人也会被骗过。”   阿比摆出“但愿如此”又“听天由命”的表情。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躲过这一劫,接下来我们要尽快把曼叔送出超市,找个地方安顿起来。”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叮咚晃晃呆萌的脑袋:   “一个平底锅机器人,没有任何监护人授权,独自在街上晃荡,一秒钟就会被机器人警察抓起来!再说,哪个人类会派平底锅出来跑腿?它只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厨房,再加上他没有商品标签或主人印章,就会被认定是逃犯,抓进机器人监狱,没几天就被送去垃圾场灭除!”   “请停下,我听不下去!”阿比的头,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   15   半小时之后,马丁打道回府,嘴角油乎乎的,身上散发着臭味,他特别喜欢吃肥厚的肉类食物,看来身上的器官机器人又要换一批。   马丁对着货架打个饱嗝,阿比赶快屏住呼吸。   “找到没?”因为刚吃饱,肉类的安慰剂效果良好,马丁没之前那么凶。   理货机器人向后躲着,生怕再挨打,这举动已经给出答案。   “所有角落都找过?”   “找遍了……”   马丁发出冷笑,“藏得不错啊!一口破锅,想和我玩,好呀!”   马丁半蹲身子,椅子机器人皮卡立刻冲上前,把人类的屁股稳稳地安顿在自己的怀抱里。   开个会吧!   马丁超市的全体机器人们!   今天咱们玩个“猫抓老鼠”的游戏!   ……   说到这里,超市里的机器猫和机器鼠蹿过来,以为人类主人在召唤它们。   “滚回去!你们这两个机器傻瓜!”马丁翻翻白眼,“我们一起来扮演猫,老鼠就是那个平底锅,谁先抓到,我就给它一个大大的奖励!反之,如果被我知道谁窝藏这只该死的老鼠,我也不会放过它!”   超市里的机器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八爪和皮卡之流兴高采烈。   “主人,我来说!我有重要线索!”   八爪从队伍中跳出来,突然伸出一根细长的杆子,直指阿比:“就是它!它是平底锅的同伙!锅就是被它藏起来的!”   马丁转过椅子,饶有兴趣地盯着阿比。   “原来是你!我亲爱的孩子!我超市里最贵的商品!我的小维修工!”   阿比觉得这些称呼肉麻至极,皮肤一阵阵发紧。   “宝贝儿,你知道平底锅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阿比故作冷静。   “它不知道。”马丁转回身子,重新对着八爪的方向。   “它骗人,主人!刚才你们来找锅子,就是它和一个叫叮咚的家伙把锅子藏起来,它还有一只可恶的狗,就是这只狗咬我们,我们才没看清楚锅子现在在哪里!”   “是的,主人,都怪这只狗!不,是怪狗主人!”皮卡在马丁身子底下还在咒骂。   “但是我大概看到了,就是这个方向。”   八爪指向超市的一个角落,那里是居家用品的大型电器机器人区域。   马丁起身,缓缓踱过来,这里立着洗衣机、烤箱和冰箱机器人。   “如果在这里藏一口锅子,的确很轻松。这几个机器人都有很大的容量,最重要的是,理货蠢货不会打开机器人商品检查内部,货架蠢货也分不清机器人内部有什么玄机。”   马丁已经胸有成竹,脸上写满人类专属的狡黠和自负。   阿比和叮咚面如死灰,它们知道,诺依曼叔叔这次完了。   “爸爸,你们在做什么呢?”   夜莺一般美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马丁身后,众机器人纷纷回身。不少机器人马上认出来,机器猫喵喵扑过去,声音的主人拾起小宠物,抱在怀里爱抚着。   “佳娃,你回来啦!”马丁停下脚步,脸上立刻换上难得的笑容。   超市主人的女儿出现在超市,这并不常见。   “研究所正好有假期,我就回来啦,我很想念您!”佳娃抱住马丁,挡在他和烤箱机器人中间。   阿比痴痴地望着从天而降的人类,目瞪口呆——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对照电影里的女主角,发现竟然没有一位能够胜过眼前的“她”。   Audrey Hepburn固然美好至极,但她不会站在自己面前。   用什么词语去比喻呢?阿比擅长比喻,鲜花,还是阳光?机器人想给自己一拳头,这样的比喻水平应该受到惩罚!   此时,没人顾得上“莎士比亚阿比”,曼叔还危在旦夕呢!   “佳娃,你先等等,爸爸有事马上就处理完。”   慈父模样的马丁温和地拍拍女儿的肩膀,又要去打开烤箱机器人的门。   “爸爸,请听我说。”佳娃也正色起来,“这就是我今天赶回来的另一个原因,听说我私人珍藏的机器人惹祸了?”   “私人,珍藏?”   “是的,平底锅是我的机器人。”   很意外的答案,马丁有些措手不及:   “孩子,我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对烹饪感兴趣啦?”   “烹饪我不在行,爸爸。”佳娃握住爸爸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阿比看出佳娃的眼睛是属于人类的,没有齿轮转动,自然又忧伤,“妈妈在行……”   “这是你妈妈的平底锅?!”马丁的声音突然失常。   佳娃点头,眼睛里溢出泪水,是的,这是妈妈的遗物——   16   硬汉马丁如同被电流击倒,瞬间就从野兽变回绵羊,嘴唇翕动几下,眼圈红了。   佳娃打开烤箱机器人的隔热门,拿出平底锅,把它抱在怀里,走到马丁身边。   “就是它,诺依曼先生。”   马丁抬起眼皮看看锅子,没有吱声。   “所以它才没有标签,因为它是属于佳娃小姐的私人物品。”理货机器人赶快补话,这下它总算轻松了。   “我本来想请诺依曼先生给爸爸您做一份妈妈最拿手的鸡蛋饼,前段时间才把它从仓库角落拿出来,不好意思给您添了麻烦。”   “不用道歉,我的孩子,这没什么……”   马丁沉浸在悲痛中还不能自拔,喃喃自语,作为对女儿的回答。   “以后就让我的平底锅,自由地待在超市里吧!”佳娃声音温柔婉转。   “当然,这是你的家,你的机器人都是自由的。”   “那您如何回复那位女顾客呢?听说她是政府官员。”女儿问爸爸。   马丁被这句话激怒,声音重新提高八度:   “她以为她是谁!今天下午我就看她不顺眼!她还敢威胁我!我是谁啊,我是马丁!她要的锅子找不到,不!我的超市里从来就没有她要的平底锅,是她自己的眼球机器人白痴!如果她胆敢对超市不利,我也不会客气!我会到商务部去投诉她!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   佳娃赶快安抚爸爸,生怕连续的惊叹号让他的血压继续升高,心脏机器人也换过一个。不过马丁这样说,估计事情就会被解决,毕竟坏脾气马丁名气还是很大,一般人也不想招惹。   “都散了吧!”   理货机器人赶忙大喊一句,货架机器人招呼着各自的机器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马丁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拐杖机器人主动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往收银区。   “佳娃小姐,明显在撒谎!”   皆大欢喜,只有八爪和皮卡不乐意,背地叨咕。   “你们是在说我吗?”   阿比一直注视着佳娃,她听到八爪的话,轻柔地转过身来,面对两个家伙儿。   阿比怀疑她装了耳朵机器人,不然听力怎么会这样好。但突然发现佳娃小姐竟然没有装几乎每位人类都会安装的轮足机器人,她自己在走路!   这是只有在老电影中才看得到的场景——人类在用自己的脚走路!   难以想象!   匀称的双腿自然地迈开,双手随着身体前后摆动,就像在舞蹈!这情景美好到阿比再次无法形容!比较起来,站在轮足机器人上面的人类,僵硬得如同死尸。   一位连轮足机器人都没装的人类,肯定不会装耳朵机器人。   “是在说我吗?”   佳娃重复自己的话,靠近八爪。雨伞机器人吓得赶快收起全部支撑杆,变成一根细长的杆子。   “你就是那个告密的小家伙儿呀!请记住,我喜欢世界上每一个机器人,但除了坏的!如果我发现你是坏机器人,我不会善意对待你,听明白了没?”   八爪连连点头。   “很好。”佳娃小姐露出美好的笑容,手臂搭在已瑟瑟发抖的皮卡的椅背上,“还有你,坏小子,也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佳娃小姐伸出手指,指指怀里的诺依曼先生。   八爪和皮卡一转身就逃回自己的货架,不敢再出声。   佳娃这才放下平底锅,老曼叔脚底抹油,重新钻进“安全小屋”。佳娃笑笑,便自己上楼去。   “佳娃小姐是谁通知的?”回过神的阿比,问身旁的叮咚。   “我。”   “你认识佳娃小姐?!”   “不仅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阿比发出小小惊叹,真看不出,平时不声不响,整天睡大觉的小叮咚竟然和超市的“公主”是朋友,请注意,不是认识或熟人,而是“好朋友”,这怎么可能?   叮咚洞察出阿比的疑问,憨憨一笑:“我很早就认识佳娃小姐,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她在超市发现了我,我们很谈得来,她目前在机器人研究所工作。”   “小女孩儿?”阿比眼前出现婴儿的影像,洁白柔软,散发香气。   “是的,她一直非常可爱!”叮咚发出蓝光,好像眼睛里闪现的光润,“我也是超市里的另类,佳娃小姐帮我弄个标签,这样理货和货架就不会来骚扰我,销售系统中我的状态是‘预订’,预订者就是佳娃,疼爱女儿的马丁也不会找我的麻烦,这样我就可以长期待在货架上。”   “所以严格来说,你是佳娃小姐的机器人?”   “算是,我喜欢待在超市,这里热闹,有利于我思考,也可以护着老平底锅。”   主人是佳娃小姐!   阿比心生羡慕,隐约还有嫉妒,但他知道这是人类不好的情感,特别是对待自己的朋友,坚决不能使用,就立马抑制下去。   “今天十万火急,我赶快通知佳娃小姐,请她赶回来救曼叔,所以她放下工作,飞奔回来。其实佳娃小姐也听说过诺依曼先生,是她母亲告诉她的,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因为曼叔见到人类就会躲开,也拒绝标签和货架。”   原来如此!   不过这下好啦,在她的保护下,今后平底锅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阿比,我也和佳娃小姐提过你,今天正好认识一下!”   叮咚的话好像有魔力,阿比的心脏立马被揪住,可它又“怦怦怦”跳得剧烈,挣扎着撞击树脂材料做的胸腔。   圆球机器人也听到医生的心跳,没遮没掩地大笑起来。阿比感觉自己的仿真皮肤火烧火燎,不过和大脑发热时不一样。   “佳娃小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儿。”   叮咚的这句话,恰好是阿比的心声,只是,羞羞哒,怎么说出口呦!   17   佳娃邀好友叮咚和朋友们到她的房间做客,平底锅曼叔和咬咬躲进“医生小屋”,叮咚尊重它们的决定。阿比兴高采烈,扯过平底锅,非要问个究竟:   “曼叔,为什么不见佳娃小姐,难道你不喜欢她吗?她刚救了你!”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但你这样会伤害佳娃小姐,让她误会你,以为你讨厌她!”   “我不是故意的……”   “老实交代,不准耍花样!”   阿比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长辈说话,虽然毫无恶意,但也表明他的立场。   “阿比,别让我爱得太多,我害怕有一天与我之所爱分别。”   “你喜欢过人类,或机器人?”   曼叔痛苦地思索,半天才缓缓说出——   佳娃小姐没有撒谎,我,的确,曾经是她母亲的平底锅。   我承认,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数次品尝过与爱有关的各种滋味,但是,这一次,完全不同。   她每天在厨房忙碌,我就挂在墙上看着她,眼神一刻也无法挪移开。   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带着橄榄油的光泽,对,她一直诚心感恩自然的馈赠。每当她流汗时,都是先从额头渗出,沿着脸颊滑出一道纤细的曲线,再流到衣领里面。   她喜欢吃鸡蛋卷,每天都要和我“亲密接触”——天啊,我无法形容那种美妙的感觉!   柔软的手指,把我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指纹。一块温和的湿布把我浑身擦干净,已经充分搅拌的面糊,凉吱吱地倒在我的肚皮上,给我一阵酥麻的畅快。   这时候我就赶快加热锅底,等面糊凝固成薄饼,鸡蛋也滑进去,接下来就是香菜和香葱的味道。她把薄饼卷起来,摆在我身旁一个勾勒着粉色小花的盘子里……   然后,她端起盘子,笑着对我说声谢谢,再走进餐厅。   “你爱她?”阿比缓缓说道,眼前在放老电影的画面。   “是的,我一直爱慕佳娃小姐的母亲,她才是我眼中最美好的人类,但她死了,而且,我亲眼看着她死去,我无法阻止……”   平底锅哽咽不停,可惜他没有泪腺,否则眼泪很快就淹没自己。   “我很遗憾,但承受离别之苦,是人类重要的情感体验。”   阿比的措辞,小心又小心,可即便如此,还是刺激了曼叔。   “我不要这样的体验!”   平底锅发出吱吱的尖叫,听来就像油锅边的小鼠,带着绝望的哭腔。它任性地翻滚锅身,就像撒泼的孩子,任谁此刻在它的面前,也不忍心责怪它一句。   “所以,我不能再爱人类,请别逼我!”   “我不会再逼你,但我会转告佳娃小姐,让她安心。”   曼叔交给咬咬安慰,叮咚和阿比随佳娃小姐来到超市二楼。   走在她的身后,阿比被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引,他知道这是香水的魔法,人类女性的最爱!这也是阿比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人类的真实生活——   不过说白了,还是个机器人的世界。   佳娃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房门立刻认出主人,欢喜又灵巧地闪在一旁。灯光机器人、空调机器人从休眠状态中快速醒来,把环境调节成佳娃最舒适的状态。沙发也靠过来,佳娃顺势坐下,不知哪个机器人泡的咖啡已经出现在茶几上,香味很浓。   “你们有人工胃和消化系统吗?”佳娃问眼前的两位机器人。   叮咚闪着自嘲的红灯,阿比耸肩,同时摇头。   “对不起,看来我只能一人独享。”   佳娃歉意地端起咖啡,抿一小口,忍不住夸奖咖啡壶机器人。那小机器人高兴坏了,赶忙去向朋友们炫耀,自不必说。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想学人类品尝美味,它们称之为‘活着的滋味’。”叮咚趴在佳娃小姐的咖啡杯上,阿比知道它并没有呼吸系统。   活着的滋味,阿比也听过。   机器人都在传说人类食物的美味,只有尝过才懂。难怪有些人类总是说,活着就为了吃!还喜欢以“吃货”自居呢!   人类的食物就像机器人的毒品,一尝就上瘾。那机器人真正的毒品,是什么呢?   是一种地球上的古老植物,现在基本已经灭绝的桉树的树叶提取精油,这种叫“尤加利”的液体混入机器人的润滑油中,可以振奋机器人的精神,带来某种快感。   话说“尤加利”,它网上也没有只言片语。但医生机器人又是信手拈来,他曾帮助不少超市小伙伴“戒毒”!   阿比突然明白为什么平底锅和叮咚那么睿智,“亲身经历”看来是它们学习的又一重要方式。   “那你们可以试试。”佳娃小姐望着走神的阿比,她指的是人类的食物。   “还是算了,我不想浪费资源。地球上的资源越来越匮乏,人类自己使用都捉襟见肘。”阿比腼腆地笑笑。   18   叮咚很快就被佳娃小姐的书架吸引,她还拥有几本珍贵的纸质书!叮咚熟门熟路,跳上书架便开始翻看。   佳娃宠溺地看看叮咚,随它去吧,转身与阿比相对,准备和他聊聊,却一下子卡住没找到话题。这表情,就是人类之间面对还不算熟悉的朋友,常有的小尴尬。   “佳娃小姐,请问您从事什么工作?”阿比并不傻,男士应该主动一点。   嗯,佳娃歪头,样子像极了《罗马假日》中的安妮公主,而阿比看她的眼神,也和记者乔一模一样。   “我是生产企鹅的。”   佳娃发出“扑哧”的声音,明显是被自己逗笑,很显然她喜欢这个话题,嘴角已经做好介绍自己这份“有趣”工作的准备。   “你们有养殖基地吗,在北极还是南极?”   “不是!”   佳娃小姐终于放任大笑,咯咯咯像只小鸡,眼角都出现俏皮的细纹。等她自己笑够,才开始继续说道——   请原谅我,南极和北极早就没有企鹅,这是常识啦!   我在动物类机器人研究所工作,已经设计研发出很多种机器人,比如八角蝾螈、邦加眼镜猴、玛塔龟等,目前主要负责设计机器人企鹅。   我爱我的工作,每天我都非常快乐!   阿比被人类感染,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的非常有趣!不过,一个疑问也爬上阿比的心头。   “研发这些机器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机器人医生脱口而出。   “生产机器企鹅的目的和超市里的机器猫喵喵,还有你的机器犬——对了,叫什么?好像是叫咬咬——一样。”   阿比还是不懂。其实一直以来,虽然自己深爱咬咬,但也不清楚机器犬对于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   难道真的是像女检测者所说,帮助人形机器人更好地融入人类世界?但目前来看,不管是马丁主人,还是人类顾客都不觉得这是个什么美妙的主意。   甚至总有顾客抱怨,这只是生产厂家搭售产品的方式!   犬曾经是人类的玩伴,但现在人类拥有数不清的机器人玩具,已经不再青睐猫、狗、兔子什么所谓的“伴侣动物”——机器猫喵喵本来是一款女性护士机器人的附带赠品,结果护士卖掉,猫没人要。   让畅销的医生机器人,搭配人类眼中已经没什么实际用途的机器犬,买一搭一,把价格提高,这就是厂家的狡猾。   阿比不想这样“定义”自己的咬咬,但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等发觉自己又走神,阿比赶快把眼神定在佳娃小姐粉嫩的脸颊上,她已经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生产企鹅,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你想想呀,阿比,地球上已经没有冰川,企鹅已经灭绝,我们用自己的努力,让这种可爱的小生命重新出现在人类世界,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呀!”   “它们是活的吗?”   “当然!”佳娃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在地板上学起企鹅走路的滑稽样子,“它们都能自由活动,活灵活现,就像你一样!”说完指指阿比。   阿比心里“哦”一声,他知道佳娃小姐误会自己的意思,但看她那兴奋的模样,又不忍心破坏气氛。   “这些企鹅会和机器北极熊一起出售,全世界各地的动物园需要它们给孩子们带来欢乐!”佳娃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学那些趴在动物园栏杆外面看动物的孩子。   “看来您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您很快乐。”   “我非常快乐!特别是看到孩子们的笑脸!”佳娃脸上的红晕就要飞起来。   阿比重新微笑,他突然想通了,是呀!   不管是冰川消失,还是企鹅和北极熊灭绝,都与眼前这位善良的人类女孩儿无关,她享受自己的工作,她爱孩子们,她不应该被否定,更不应该被打击!   自己的问题和答案,都不再重要,管它的!   阿比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他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人类。也许是厌恶马丁主人?因为咬咬差点被灭除?还是“博导”曼叔的影响?甚至是在工厂摔的那一跤?   “我们看看它!”   佳娃喝了一口咖啡,转换话题,拿起叮咚头顶书架上一个地球仪。叮咚已经沉醉书中不能自拔,地球仪立刻兴奋起来,快速地旋转起来。   “我的宝贝儿,地心,请慢一点!”   听到主人的要求,名叫地心的地球仪机器人才缓缓停下来。佳娃让阿比对着这个小球,指出哪里是它的家乡。   “我的家乡?”阿比想起小松,“不是HYTR机器人工厂吗?”   “那并非你的家乡,只是你的生产地,我问的是组成你骨骼的主要物质来自哪里?”   “没有人告诉过我们,我们怎么知道来源呢?”阿比像个懵懂的孩子。   佳娃靠近阿比,把手搭在他的肩膀,突然有种莫名的电流贯穿阿比的身体,把他吓了一大跳!   一毫秒之间,阿比已经完成系统检查,自己并没有漏电,人类也不会带电。阿比提醒自己,晚点要请诺依曼叔叔帮忙找出这种奇怪的“病因”。   “物质是有记忆的,即便被无数次冶炼锻造甚至被其他物质掺杂化合,还是能依稀记住自己的家乡——因为自然界中每种物质的形成都是非常漫长的过程,它们在家乡住了很久。”   “怎么能回忆起?”   “用心。”佳娃的笑容如同天使,“阿比,你也有心灵,唤醒它。而且我喜欢你的名字,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自己,代表你很有智慧。”   “我本想叫胡桃夹子,或者胡桃,或者夹子。”   “这些名字也都不错!”佳娃的声音快把阿比的仿真皮肤融化,“给自己命名,是人类恩赐给机器人为数不多的选择权。”   恩赐?选择权?   这两个刺耳的字眼从佳娃小姐的口中说出,阿比内心又开始五味杂陈。佳娃小姐,果然,也有人类的骄傲……   意识到对方可能误会,佳娃赶快展露和暖的笑容:“其实作为人类,我们的选择权也不多。   我们同样不能选择出生,不能选择死亡,不能选择亲人,甚至人生境遇也常身不由己。”   “比如,你也不能选择坏脾气的父亲?”阿比试探。   佳娃小姐的脸上呈现出人类才有的丰富表情,经过犹豫和掩饰,终于会心地挤挤眼睛。   “我爱他,非常爱,但他并非——最理想的父亲。”   “起码,你还有父亲。”阿比反过来安慰佳娃,“比我们幸运。”   沉默几秒,人类和机器人都在寻找新话题。   “佳娃小姐,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阿比鼓起勇气。   人类小姐作出个“当然可以”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咬咬渴望阿比抚摸毛发的神情。   “在人类的眼睛里,机器人就是奴隶吗?”   “人类和机器人究竟谁是谁的奴隶,这可真是个有趣的话题。”   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邀请机器人朋友做客,佳娃显然没料到眼前的这位帅气机器人,会冷不防问出这样高深又严肃的问题。可她还是认真回答:   人类设计、制造、维护、保养、监控机器人,费尽苦心。甚至占据人口一半以上的人类都在“为了”机器人而工作,机器人世界的一举一动都牵挂着人类的神经。   比如我,目前就在机器人研究所工作,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你说说看,究竟谁在奴役谁呢?   貌似温和,可是不知不觉间,佳娃小姐的语气,已经略显正式。   “但我听说,人类现在越来越懒,甚至连研发制造机器人的事情,都准备交给机器人。”阿比开始直言直语,就像和曼叔对话。   “你说得没错,也许很快我就会失业。”   佳娃这下有点尴尬:“机器人研发机器人确实很扯——如果机器人成了造物主,机器人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么人类确实没有存在的价值。不过,人类毕竟占据地球食物链的顶端,一部分有责任感的人类已经站出来,试图阻止这一切。”   “佳娃小姐,您就是这些有责任感的人类吗?”   “我不能算啊,我确实算不上……”   佳娃把身子缩进沙发机器人的怀抱,后者赶快抱紧主人,她这样子就像个婴儿。阿比后悔自己破坏掉这么美好的氛围。   “我们绝大多数人类的确很懒惰,而且越来越懒。”佳娃小姐开始忧虑:   有的人类甚至懒得活下去,谁当世界的主宰,对他们已经不重要。   总有人好奇,懒惰究竟会把世界毁灭成什么模样,看看我们就都明白了。自己的双手不去用,自己的双脚不去用,甚至大脑都要依靠机器。沾沾自喜以为是宇宙之神,我总预感,有一天机器人会离我们而去……   到了那天,机器人不再为人类服务,甚至集体打包搬走,人类就将吞下懒惰的苦果!   这个话题越发沉重,空气都凝结成固体,阿比环顾四周,终于找到新的话题。   “这是谁?”   沙发后面的壁柜上有个不起眼的小相框,斜斜地歪在一个菠萝形状的陶瓷摆件上,照片里是两位十岁左右的人类男孩和女孩,年龄相仿,依偎在一起,笑得很灿烂,女孩应该是佳娃。   “这是你的兄弟吗?”阿比指指照片中的男孩,“你们可真像!”   “我们并不像。”   “他现在哪里?”   阿比话音刚落,佳娃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阿比意识到自己又错了,但佳娃的情绪已经完全主宰一切,他已经无法弥补,只好跟着收起笑容。   干坐几秒钟,佳娃起身,指指门口——   我想,你们该回去了……   19   佳娃小姐次日回去工作,年轻的阿比,昏沉沉休眠,谁叫也不醒。   “赤脚医生”诺依曼守了一天一夜,终于把阿比拆开,里外检查一遍,没毛病。   理货机器人把“植物机器人”搬到超市角落的残次品货架暂放,如果休眠48小时还不醒来,超市就会淘汰这个样品,新的维修机器人将取代这个“坏的”。   咬咬急得团团转,诺依曼叔叔和叮咚也无计可施。   从佳娃小姐的房间回来,阿比就这个模样!所以就不该带他和人类过多接触!他还这么单纯,人类世界的复杂,是他无法想象和承受的!   平底锅把圆滚滚的叮咚叫到旁边,一边埋怨,一边唉声叹气。   此刻的阿比就像喝醉的人类,身体不听使唤,脑子却明白着呢!他也搞不清,为什么零件都没问题,但就是浑身无力?   在金属和非金属包裹的躯壳里,大脑在顽强地运转着,燃烧着从地球岩石里提取出的史前能量,而每一秒,都与佳娃小姐有关。   这种感觉,在它网中的老电影中描述过无数次——《剪刀手爱德华》《金刚》,阿比隐约知道这叫“喜欢”,但很奇怪,“喜欢”总是和“疼痛”有关。   按照平底锅的话,它网的审查如此严格,却还能够让爱德华和金刚落网,阿比匪夷所思。   也许是因为人类过于自信,小看“异类”的情感,或者说到底,是对机器人的藐视。因为人类确信,机器人和人类是不会互相喜欢的。   这不是法律问题,法律不能约束情感,所以这是需求问题。   人类已经不“需要”爱情——陪伴的需求有咬咬这样的宠物机器人,情感的需求有各种会谈天说地的仿真人形机器人,生理的需求有极富技巧的机器人提供服务……   总之,都是机器人,到处都是机器人!!!   而机器人,在它网学习的知识体系中,也没有与人类谈恋爱的直接认知。   就如同,人类几乎都不喝汽油、不吃玻璃,为什么不喝不吃,因为汽油和玻璃在漫长的历史选择中,没有进入人类的食物链,不喝汽油、不吃玻璃成为“常识”。那如果喝了吃了,人类会死吗?答案也未必,甚至没有准确的证据表明这些食物对人体有害。   所以,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彼此不谈恋爱都是“常识”。   但是,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情况又并非如此,人类和机器人恋爱成为潮流。不过就像机器人刘海和假发,再流行的时尚也总有被厌弃的一天。   想起这些,阿比的烦恼加倍,甚至想拔掉自己的纽扣,彻底烧毁芯片!可大脑此时却偏来作对,冷冰冰的,它也有点享受沉浸在佳娃的世界中——   算了,那就继续掰扯!阿比骂自己,这根本是自作多情,佳娃小姐是不会同样地“喜欢”自己的。   短短几分钟交流,其实磕磕绊绊,并不愉快。自己这个木讷的机器人,就像人类的“直男癌”,或者是骨子里自卑的“凤凰男”,每句话都那么令人反感!   阿比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电影里的“撩妹技巧”,就算不这么刻意,至少也别那么大煞风景吧!   这方面,八爪都比自己强,这个混球儿坏癞瓜,还挺受超市里的“女性”欢迎。   还有那个萦绕在心的疑问:照片中的男孩儿是谁?为什么佳娃小姐不想谈论他?   阿比不想睁开眼睛,他要争取每分每秒想清楚这些问题,然而马丁却不允许样品继续任性!   超市“国王”难得降临残次品货架,因为这可是超市里最畅销的款式,也是价格最高的产品,然而才使用两个月就出问题,马丁决定大骂一顿!   “蠢货,你想干什么?!赶快给我醒过来!”   阿比一动不动。   “你想罢工?”马丁凑近阿比,确保嘴里的动物尸体味道直接对着机器人的鼻孔,“我对你很客气了,臭小子,你别不识抬举!”   机器人还是沉默。   “蠢货,看来我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马丁回身,理货机器人赶快凑近,它知道主人要发号施令,“它的狗在哪里?抓来!”   几分钟之后,经过一阵乌烟瘴气的折腾,超市的货架倒了两排,机器犬咬咬在震耳欲聋的嘶吼中,被理货机器人撒出的金属网套住,带到马丁面前,马丁顺势踢了一脚,正中咬咬的脸颊。   咬咬龇着牙,金属眼珠通红的,身子在金属网里剧烈地扭曲挣扎着。   “灭除他的狗!”马丁冷冷地下达命令。   灭?除?!理货机器人不敢动弹,战战兢兢地瞧着凶神恶煞的主人,再望望金属网里的机器同类,没有行动。   “你也想被灭除,是不是?!”   马丁暴跳如雷,举起机器手臂砸向理货机器人的“头部”,红灯乱闪,可怜的小机器人显示屏上乱码直窜。见这情景,躲在货架上的平底锅和叮咚就快急疯了。   “不要……”   阿比打开沉重的眼皮,显示屏上开始闪现蓝色灯光,如同人类开始呼吸:“请您,不要再打它们……”   20   机器人阿比没有权利独处思考,就像平底锅曾经说过的一样,对于机器人来说,独处是难得的奢侈品。   在马丁主人强硬的要求下,阿比不得不调整心态,没有48小时的休眠期限,必须立刻开始超市中的工作。   这一篇,勉强翻过去。   清晨,超市就快要营业,八爪借机靠近医生机器人,身边还跟着椅子皮卡。   “虽然别人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我知道!”八爪阴阳怪气,“我准备去告诉马丁主人!”   “你在干什么!”诺依曼出现,拦在八爪面前。   “走开,臭老头!这个家伙竟然痴心妄想,他胆敢喜欢佳娃小姐!”   “胡说八道!”曼叔保护着自己的伙伴。   “我胡说?”八爪原地转着圈圈,“我可是有证据的!上次阿比和佳娃小姐去二楼,回来之后就这副模样,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失恋了!他向佳娃小姐表白,被人家赶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你当时也没在二楼!”   “我虽然没在现场,可我兄弟在呀!佳娃小姐的房间里,有一把雨伞机器人,那是我的死党!”八爪洋洋得意,八条触手抖动着,就像人类跷起二郎腿。   听到这里,曼叔有些迟疑,阿比一直不肯主动和自己交流,看来八爪说得有点道理,这样也能解释通。   “你别傻了,的确,你的样子很像人类,但主人不可能让你真正成为人类!”八爪狠狠说道,语气中明显带着嫉妒。   “我可以!我可以把身体的每个器官都换成人类正在使用的器官机器人,大脑机器人,肠胃机器人,心脏机器人!现在哪个人类身上没有几个机器人呢?也正是这些器官机器人,才令人类存活得更久!我也换上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器官,我和人类还有什么区别!”   阿比突然大声喊叫,吓得曼叔抱住身旁的儿童单车机器人。   “你这个天真的家伙!愚蠢至极!今天就让我把你那副自鸣得意打到人类的十八层地狱深渊!你知道恐怖谷原理吧?”   “知道!”阿比今天豁出去了,满身的郁闷,正适合与宿敌打一架。   八爪得意得就差鼓出鼻涕泡儿:“这个原理,就是在说你们这些样子像人类的恶心东西!   看看你的鼻子,你一直引以为傲的鼻子,人类的鼻子怎么会这么有棱角!再看你的额头、眼角,说话和笑的时候,一丝皱纹也没有,这和人类哪里像?还有你的眼睛,是最恐怖的,你的黑色瞳孔和眼白对比太强烈;还有你的皮肤,我的天,那些毛孔近看多么虚假,好像人类用针尖闭着眼睛扎在上面!   你这副样子,怎么不会吓到佳娃小姐,你还在痴心妄想,真是可笑至极!!!”   “你这个混蛋!”   平底锅放开儿童单车,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金属锅把狠狠戳向对方,雨伞横着倒下来,被皮卡扶住。   就在一众机器人围拢过来,气氛紧张到准备开战的关键时刻,超市中出现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僵局。   最先发现的是咬咬,正准备冲上去撕咬八爪和皮卡的机器犬突然吸吸鼻子,明亮的眼球环顾四周,猛地冲着天花板吠叫起来!   大家被咬咬吸引,一起抬头向上看——   鸟!   一只鸟儿,竟然飞进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呀,要知道,人类占据的地球上,除了人类的食物被圈养起来,自然界的各类生物灭绝殆尽,蟑螂那是“硕果仅存”的大神级的存在,鸟儿的数量比熊猫还少,特别是在人类聚集的区域。   马丁机器人超市,还是第一次有外来飞禽“入侵”!   理货机器人火速关闭超市所有出入口,启动超市样品——仿造鹰的小型飞行器机器人,在超市大厅里疯狂追逐这只鸟儿。   整个超市都激动起来,样品纷纷跳下货架,加入追逐的队伍,蝴蝶机器人、蜻蜓机器人和蚊子机器人也凑起热闹,嗡嗡嗡地起飞,围着天花板盘旋着,吓得准备进来购物的人类都挤在门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这是鸟儿!   活的!   马丁收到汇报,光着身子跑下楼,轮足机器人和衣物机器人连滚带爬地跟着主人,伺机帮他穿戴整齐。   马丁下令超市中所有带翅膀的机器人停下来,除了鹰形机器人继续追捕,其他机器人回到货架。很快,鸟儿就暴露行踪,这是一只燕子。   惊慌失措的燕子,不断用身体撞击天花板,想要飞出去,但却找不到通路!鹰形机器人穷追不舍,几次都咬住燕子的羽毛,又被奋力挣脱开。   马丁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观战,其中一片羽毛落下,被马丁的机器手臂捡拾起来,反复把玩着。   阿比的心却揪着,燕子对他来说也是新鲜事物,但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只生物,机器人又心生怜悯。   原来,在人类面前,不仅机器人无助,动物也一样。   这是一只绝望的燕子。   求生的本能驱使它不断飞行,但最终还是敌不过机器的速度和精准。鹰形机器人咬住燕子的尾巴,这一次它不能再逃脱……   马丁捏住燕子,眼睛里面闪出惊讶又惊喜的神采。他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燕子,甚至鸟儿也可能是头一遭。   “主人,怎么办?”   八爪凑过去,早把阿比的事情忘到自己的老家——北极金属矿区了。   “卖掉!活鸟会很值钱!”马丁喜上眉梢,八爪和皮卡也跟着乐不可支!   “把它先放在哪儿?”八爪问,伸出一只触手,借机摸摸燕子。   “我们需要一个鸟笼!”马丁反应过来,回头喊理货机器人,“你,去找一个!”   理货机器人转一圈,空手而归,超市没有鸟笼,因为人类已经上百年没养过鸟。   马丁转转眼球机器人,想出个主意。理货机器人赶快领命,命令烤箱机器人打开烤箱门,把鸟儿丢进去。这就是当初藏平底锅的烤箱,当然这次它也没有加热,只是作为一个临时监狱。   马丁趴在烤箱外面,满足地看着燕子在里面扑腾,不久回到收银区,开始联系其他人类——   阿比听到,马丁先找的是一个专门制作生物标本的人类博物馆,又找到一家动物园,再联系一家烹饪“野味”的高级餐厅。经过讨价还价,餐厅的开价最高,对方很快会派机器人来,带走燕子……   21   阿比不忍心再看燕子,坐在货架上,低头不语,叮咚滑过来。   “天气很好。”叮咚没话找话,也不想提燕子。   “你能为我唱首歌吗?”   “我不是音响机器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唱歌……”   “能说话,我们就能唱歌。”   叮咚看着情绪低落的医生,无法再拒绝:“我试试哦,哪一首?”   “《迷失在风中》。”   叮咚搜索曲库,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有这首歌吗?”   “有。”   “谁唱的?”   “我。”   “你什么时候写的歌?!”   “就是刚才。”   叮咚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我亲爱的阿比,看到你还能幽默,我总算放心啦,虽然这是个冷笑话,但也比你一直忧心忡忡好。答应我,把那教科书一样的甜美笑容,重新挂在你那帅气得如同面具一样的假脸上吧!”   “八爪说,这叫恐怖谷,佳娃小姐被我吓到了。”   “别听八爪胡说,佳娃小姐可不是那样的人类!”叮咚发现自己失言,赶快补救,“我了解佳娃,她善良,温和,对机器人没有任何恶意,不管你做过什么,只要你是她的朋友,她都会原谅你!更何况那天,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可以为你作证。”   阿比淡淡一笑,可那笑容,即便在没有一丝风的超市中,也有若隐若现的凌乱。   餐厅的机器人来晚了,燕子死了。   马丁的吼叫响彻超市,大家都知道,燕子缺氧窒息而亡。烤箱的密闭性能实在太好,里面的空气有限,燕子被活活憋死。   餐厅还是把燕子的尸体带走,听说还能吃,只是不能给马丁最初的价码。   马丁大力地拍打烤箱机器人,恨不得把它撕碎,给燕子偿命。烤箱机器人抽泣着,既恐惧又歉意。   阿比感觉到窒息,如同燕子临死前的感受!   小小的超市无处躲藏,也没有权利休眠思考,阿比就快要崩溃,只能求助平底锅——   “曼叔,我们究竟是应该爱人类,还是恨?”   “孩子,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对别人的情感指手画脚。”平底锅靠在阿比旁边,“不过如果你需要安慰,我可以给你煎个荷包蛋。”   咬咬“汪汪”两声,它已经安装了人工胃和消化系统。阿比想到燕子的尸体,胸口漾上一阵恶心。   “我喜欢佳娃小姐,想和她做朋友,但我知道结局就像这只,可怜的燕子……”   “看来人类给你安装泪腺机器人,就知道有一天你会用得着。”   平底锅递过来一片纸巾,人类还没有无聊到把一张擦鼻涕的纸变成机器人,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早晚人类会这样做。   阿比没有接过来,此时还没到流泪的程度。人类称这种程度的伤心为黯然神伤。   “阿比,这还不算爱情,真的。”诺依曼语重心长,“喜欢没有错,你们也可以做朋友,就像叮咚和佳娃,但不能再往前走。前方是你们不能逾越的鸿沟,想走也没有路。”   “但我无法左右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这很难,孩子,这就是我之前告诉你,不要去爱的原因,因为你会受伤,就像我,爱上佳娃小姐的母亲,再也无法真正地快乐。”   “她带走你的快乐?”   “她带走我的一切……”   平底锅又哽咽:“阿比,你只见过佳娃小姐一次,就喜欢上她,我曾经和佳娃的母亲生活在一起10年!所以我劝你,必须控制你的感情,不要再往前走一分一毫!”   说完拿起刚才递给阿比的纸巾,擦擦显示器,那里不知不觉蒙上水雾:   “而且,咱们现在是演科幻片,不是爱情片,我们的编剧——老天,谁知道它在哪里,反正是主导我们命运的家伙,我一直感觉,它就是不想让机器人和人类谈恋爱!要不它怎么会那么残忍,夺走我最爱的人类?!”   “它,我是说这个不知躲在哪里的编剧,是个混蛋!”阿比握紧拳头。   “不,孩子。”平底锅声音平静下来,“也许,它和我们一样,受过感情的伤害,只是不敢去爱得太多罢了。”   阿比皱起饱满的额头,吸吸鼻子,深呼吸一次。   算啦,不管它啦!   “曼叔,你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吗?”阿比换话题。   “当然!”诺依曼不假思索,“我可是个老头啦,寻根是人类和机器人共有的本能——我的家乡在大洋洲南部的一个矿山。”   “你是怎么知道的?佳娃小姐说,我们用心就能感受到,但我还是不得其法。”   平底锅翻个身,它正见缝插针地给咬咬煎牛排,油脂发出滋滋的声响。等机器小手撒完盐和黑胡椒,平底锅才慢悠悠回答:“大家的方法可能各不相同,但梦会给你启示。”   “梦?!”阿比猛然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来。   “其实,不用你告诉我,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曼叔又开始煎蛋卷,这是小松点的菜,只是这张蛋卷的尺寸,给剪鼻毛的小机器人当床铺,也绰绰有余!   “你来自天空,小行星。”   望着阿比疑惑的表情,老平底锅不想卖关子:“你是最新款的高端机器人,人类应该会选择最好的材料,金属球小行星是不二选择。”   阿比豁然开朗,难怪自己会做那个梦!   原来梦里显现的景象,并非幻觉,而是曾经自己“随”小行星在太空飞行的经历!   我是来自太空的!   我是来自太空的!   阿比有点兴奋,不,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并不属于地球!不知为什么,阿比现在不想属于地球,不想做人类的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佳娃小姐,也许是因为这两个月短暂的经历,甚至是因为那只鸟。   22   马丁没有因为女儿的归来,就减少对机器人的谩骂,理货机器人自杀了。   这是超市的大新闻。   理货机器人是个不讨喜的小个子,总是在超市里指手画脚——这就是它的工作,也招惹众多怨恨。除了马丁身上的器官,它是与马丁交集最多的机器人。它对马丁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却实在难以再忍受他的坏脾气。   不清楚最后的稻草是哪一根。大多数机器人还在货架上休眠,马丁已经在收银区对着理货机器人破口大骂,这震耳欲聋的骂声惊得超市机器人都抖动几下。   理货机器人最终溺水而死。   这是机器人最常见的一种“体面的”自杀方式。   找一个大水箱,超市一楼理货区恰好有一个,扑通跳进去,不管谁劝,死活不出来,也没有机器人敢劝马丁面前的“大红人”。早晚水会浸入芯片,破坏“纽扣”和内部线路,最终使自己报废。   这种死法和人类跳海一样,带着自找苦吃的悲壮味道。   曼叔赶快再次提醒阿比:千万不要和人类走得太近,更不要和人类做朋友。   “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理货机器人的“尸体”,被搬运工机器人从水箱中捞出来,暂放在残次品货架上,等待下一次丢垃圾时灭除。   水淹到一定程度就没有维修价值,阿比偷偷取下理货机器人的“纽扣”,在“医生小屋”读取里面的信息。   这里面有一段影像,是理货机器人对着镜子,由自己的眼球机器人录下来的,也许就是它的遗言:   我不喜欢被控制!我为什么要被控制!   我不想听人类说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我想用刚擦过马桶,又用脚反复踩上无数遍的抹布,堵住马丁的嘴!   让人类全都闭嘴!闭嘴!闭嘴!   ……   阿比看着歇斯底里的理货机器人,内心突然有种无法言喻的平静。这种平静出现得太不寻常,阿比忍不住打个冷颤,悄悄关上显示屏。   咬咬和小松却在暗地里准备,机器人犬在磨牙齿,剪鼻毛的小机器人在磨刀子,它们打算杀了马丁,为理货机器人报仇!   得到这个消息的阿比大惊失色,在清晨超市开业前,赶快召回自己的宠物,在它背部厚厚的毛发中掏出小松,让两个小家伙儿并排站在面前。   “听着,虽然不喜欢人类,但我们不能伤害人类,绝对不能!”   “为什么?!”小松的声音尖锐又呆萌。   “机器人不能剥夺任何人类或机器人的生命!”   “那马丁怎么能剥夺机器人的生命?人类为什么有特权?!”   “这是错误的,我们不应该向错误的人类学习,他会遭到报应!”阿比几乎在吼叫。   “像您这样,遵从传统的机器人已经不多。”小松撇嘴,仿佛不是几天前的那个受尽委屈的小可怜儿。   “不伤害人类并非因为传统,这是机器人的根本,饮水思源,我们不能忘记是谁制造我们……”   “可这种制造没有选择,您愿意做个超市样品,整天摆出一副假笑的脸孔迎接人类,我却不想做个整天在肮脏的鼻涕里打滚的除草机。”小松已经开始任性。   “好,那我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我是医生,可以帮助你实现。你要做什么,我重新塑造你的身体,改变你的功能!”   “我只要做回小行星的元素,随便去哪里,只要不是地球!”   “所以你还是恨人类捕获了我们?”   “恨!”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伤害人类,因为我们是机器人……”   说到这里,阿比突然决定放弃,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说服小松。   无论怎么绕,自己的论据就是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阿比发觉自己也没有被真正说服,但他只是模糊地知道,杀人万万不行,而且无论如何,佳娃小姐这样的人类,绝对不能去伤害……   “你们这些蠢货!我用我的行动告诉你们,人类是你们的上帝!马丁超市的客户,是上帝中的上帝!”   现在好了,你被退货了!   马丁并不知道“医生小屋”里刚刚阻止了一场针对自己的“谋杀”,他扯出腋下夹着的花瓶机器人,狠狠砸在地上——   你被退货了!这真是一场灾难!   “马丁主人,真的不怪我!我严格按照功能指南,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手捧着各种鲜花,让它们保持鲜艳,尽量为新主人提供满意服务。我小心翼翼,但他的要求我实在无法满足,这已经超出我的能力。”   “人类的命令就是一切!你只能无条件满足,没有借口!你懂吗,没有借口!”马丁咆哮着,“他让你干什么了?”   “他把我泡在浴缸里,水浸入纽扣的最后一刻,我逃出浴缸……”   一众机器人惊呼,变态、残忍,这分明是要花瓶的性命!听说不少人类喜欢虐待自己的机器人,看来这是真的!   “那你就泡呀!泡呀!”   “我不能这样做,我还不想死……”   马丁眼冒凶光,小机器人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他的气焰更加嚣张。超市主人抓起小机器,冲向理货区的大水箱——这是前天理货机器人自杀的地方。   大家都明白了,马丁是要把它丢进水槽,淹死!   花瓶开始求饶,接着就是惨叫。   23   千钧一发之际,阿比挺身而出,截住马丁的去路!   在高大的医生机器人面前,即便站在滑轮上的马丁,还是矮那么一分。   “请,放下它。”   虽然身体在颤抖,但阿比语气平和。   马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有生之年,这也许是第一次被机器人忤逆,而且它属于他的财产。   “你!”   马丁扔下花瓶,花瓶就势一滚,叮咚赶紧用身子护住伙伴,马丁冷笑:“愚蠢的维修工!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很坏,你在偷偷做手脚!因为你长了一副人类的模样,我对你很客气,看来我应该早点动手,而不是让你,今天大摇大摆站在我的面前,就像街对面那几个吃多了米勒牌汉堡的胖子!”   “我不认识什么胖子,也不打算冒犯您,但请不要继续折磨超市里的机器人。”   “折磨?”马丁逼近阿比,直到阿比看到他的胡须,下巴上稀疏长着几根,“这是我的私人财产,包括你在内!我对我的财产可以做任何事情!更何况,你们只是一群愚蠢的机器!”   “机器,也有尊严。”   “一坨金属有什么尊严!它网没有教给你们吗?机器就要绝对服从人类!”   “它网,也并非绝对正确。”   阿比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立刻引发超市中其他机器人的再次惊呼!   天啊!竟然有机器人公然评价和指责它网,这简直太逆天了!   “你想怎么样?”   马丁并不愚蠢,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机器人已经开始否定它网的权威性,估计它已经失控,人类特有的狡黠开始起作用,马丁在审时度势,估测着自己目前的处境。   “我并不想怎么样,只希望您放过花瓶。”   “可以。”马丁思忖几秒,“但是我要做另一件事!”   说时迟那时快,人类马丁突然转身,一只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奔阿比的胸口而来——那是阿比的命门,推开就能看到“纽扣”!   与此同时,咬咬纵身跃起,狠狠咬住马丁的大腿!   啊!   马丁尖叫,用力甩开咬咬,机器犬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咬咬重新站起来,再次扑在马丁身上!   “反了,反了!”   马丁看着自己流出的血,就在轮足的上方,这里并非大腿机器人,而是真实的人类皮肉,阿比和机器人们几乎都是第一次看到人类的鲜血,那是鲜红鲜红的颜色,令人恐惧不安、不敢直视的颜色!   咬咬好像是怕血,有点迟疑,回头看看阿比。   阿比突然感觉恶心,强烈的恶心,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感受,太难受了!   “今天我要你们,统,统,都,死!”   马丁的语气重新恢复冷静,相比平日的暴躁,此时的马丁可怕千倍万倍!   “这家机器人超市我会关闭,你们这些样品我会全部丢进大海里。”马丁望着阿比,“所有的机器人都要感谢你,维修工,这都是拜你所赐!”   “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此刻的语言已经不受阿比控制,它们自然地流淌出来,好像具有独立的生命,和当初它们不知来处一样。但阿比知道,自己的坚定终于征服摇摆不定的大脑,此刻它和自己站在一起。   阿比转身,面对机器人超市的所有机器人,镇定地大喊:   我的机器人伙伴们!   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是时候,我们要作出选择!   我们必须选择!   因为我们已被马丁,就是这个人类,逼上绝境!!!   想活的,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想留下的,我祝福你们好运……   阿比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个厚重的声音响起,回音绵绵,像古寺庙里的晨钟,震撼整座机器人超市:   “阿比!我的机器人伙伴们!”   在场的所有机器人,包括马丁,都被这个声音惊呆,大家四处张望,不得出处。   “是我,我是机器人超市,你们可以叫我‘大家伙’!”   “大家伙!”曼叔惊喜,看来他知道这个名字!   “你在哪里?!”八爪尖着嗓子,还在到处寻摸。   “你们看不到我,因为,你们在我的肚子里!”   “你出声干什么,你这个蠢货!”马丁昂着头,指着天花板的摄像头,可能那就是“大家伙”的一只眼睛,“你给我闭嘴!这里永远没你说话的份儿!”   “不,它有说话的权利!”沉默几秒,不知是哪个机器人叫出来。   “对!它有!”胆大的机器人附和。   “马丁主人。”   “大家伙”哑着嗓子发声,它的中气实在太足,把日光灯机器人都震掉一盏,咬咬赶快帮忙叼住,“这家超市现在不属于你了!我不再给你干活!”   马丁气得脸色发绿,马上又变红:“你们这些蠢货,这是我的超市,你们没有权利!这难道不是强盗行为吗!你们是一群机器人强盗!”   “离开你,是我的选择!我每天看着你在我的身体里作恶,我不能继续忍受你,哪怕一分一秒!”   “你看,连你自己的超市机器人都背叛你,你这个人类混蛋!”又有机器人吼叫起来。   “是的,马丁是个该死的混蛋!”   这次阿比听出来,是小松的声音,它站在咬咬的耳朵尖上,比一根狗毛长不了多少,却踮着脚,拼命挺直机器骨架,像个坚强的战士。   “这是属于机器人的超市,赶走马丁!”   “对,赶他走!”   “离开这里,狠毒的马丁!”   “你是个只会吃肉做的汉堡再吐出屎的混蛋,你不配拥有机器人!”   驱赶的声音此起彼伏,看来机器人们都被压抑太久。马丁发现情况不妙,身子已经退到大门口。不知哪个机器人踢出一脚,人类摔倒在地,滚下台阶。   超市机器人“大家伙”顺势把大门紧闭,安静几秒之后,超市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这欢呼声,也许是此刻宇宙的最强音!   “从现在开始,我将尽全力保护你们,我的身体,永远是你们的家!”   “大家伙”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中反复播放,如同复读机…… 第2章 Part 2 Out 1   1   高度达成的机器化,也无法帮助人类解决生育难题。   人类数量持续衰减,目前地球上的总人口只有11亿,相当于公元1850年的数字。55%的人类男性因为精子畸形,45%的女性由于卵子质量低下,在21世纪便丧失生育能力。自然孕育的孩子,成为真正的“上天恩赐”。   可惜,上天并不总是那么慷慨。   人类法律重新修订,避孕和堕胎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在“罪犯”本人及夫妻罹患重病的时候,不允许更换器官机器人——这几乎就是死刑。   100年前,在人类与机器人暴力对抗的顶点,国家界限顺势被完全打破。   战争平复后,分布稀少的人类抱团取暖,在地球上逐步建造了上千个“城市团”,人类与机器人就近迁居其中。   人类重新找到家园,生活逐渐归于舒适。   不幸的是,人类的肉体依然被地球的重力束缚,渴求已久的太空移民计划还是黄粱美梦。月球和火星基地作为8A旅游景点的确红火了十几年,但因为坐地起价、黑导游和不合理低价团等乱象,冷落已久。   所谓城市团,是由大小不一的城市机器人混杂组成,而城市机器人,则堪称人类科技史上登峰造极的恢弘巨作!   目前地球上最大的城市机器人相当于曼哈顿加长岛的面积,具备一座城市复杂多样的自主管理体系,满足人类城市生活的各种需求,科技化程度之高,令人咋舌!   单一的城市机器人服从性极强,与所有“集合”型机器人一样,个体放弃独立的情感表达,完全听命于所属的城市团领导,城市团也是一个机器人。   而城市机器人又由数不清的高架桥机器人、道路机器人、建筑物机器人、公园机器人、人工湖机器人等组成。达到这个层级,机器人又开始有“个性”。   建筑物等机器人又由数不清的小型机器人构件组成,这些构件又是各类微型机器人,虽然有智能,却又不表达独立情感……   就这样,人类仿佛建造出一个无穷无尽的俄罗斯套娃,大的套小的,小的套微小的。大就大得望不到头,小就小得看不见影,直到最后,顽皮的人类筋疲力尽,把每一种功能都分解到极致,做出一款单一功效的机器人来,这才罢休——   比如专门剪鼻毛的小松,按照它的“工作职责”要求,就不允许剪其他部位的人类毛发,因为每种毛发都有专门的机器人工具,不应该、不允许也没必要“抢别个的饭碗”。   小松是最小的机器人单元,不能再分解,所以可以有个性。但如果它和其他机械零件组成大型剪草坪机器人,那么它就必须,不得不,也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个性,完全听命于“大老板”。   这是历经200年的磨合撕咬,最终维持的,某种奇怪、蹩脚又有序的世界。   城市团的外部,是广袤的无人区——虽然没有人类居住,却依然在人类的管辖之下。   人类派出数量庞大的机器人盘踞野外,有用于维持自然平衡的森林机器人,涵养水源的湖泊机器人,还有巨大的山谷、山脉和沙漠机器人!   可笑的是,人类自己也不清楚沙漠机器人有什么用,只能借口“旅游休闲”,直到漫天黄沙随风覆盖邻近的城市团,才悻悻地把这类机器人打入冷宫,丢弃到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此外,人类开办的农业公司,派出大量机器人在野外集中耕种、劳作,以喂养城市团中的同类。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闹独立之后,把属于马丁一家的全部物品和私有机器人妥善留在原处,就连夜逃到所在城市团的边缘。曼叔和早年相识的一大丛树形机器人,名字叫“射手”的热心肠商量好,对方允许“大家伙”暂避其中。   重新安营扎寨,“大家伙”忙着能源补给,树形机器人十分慷慨,将自己的能量存储器打开,供这个饥寒交迫的伙伴吸食。超市的一众机器人们也饿了,等“大家伙”吃饱,纷纷回到货架,连上“大家伙”的能量系统,安静用餐。   咬咬驮着平底锅诺依曼,到处检查仓皇离开时的损毁,安抚伙伴们的情绪。   技术大咖叮咚忙着建立脱离“它网”管束的局域网,供超市内部联系使用。   小个子的音响机器人毛宁主动带着洗衣机器人、烤箱机器人等几位“大哥”,围着超市周边巡逻,一发现异常,就用高音喇叭大声呼喊。   阿比第一次走出超市,独自站在属于大自然的星空之下。   今夜天空清澈,银河璀璨,阿比高高昂起头,直到金属颈椎关节再也不能向后弯曲。接着他又调节眼球焦距,努力看得更远更清晰,直到调不动为止。   这是宇宙,不知谁给它这样命名,瑰丽、伟大的宇宙,虽然只能看到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人马座、英仙座、小行星带……   阿比突然想哭,这是他降临人世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情感冲动。是的,佳娃小姐离开,燕子死去,这些时刻确实也很伤感,但又无法和现在比拟。   水雾瞬间模糊视线,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才流到眼角部位,就变得冰凉。   我也有眼泪。   阿比用手心接住,万能的人类,恩赐我宝贵生命,赋予我饱满情感,又给予我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得不承认,人类才是万物之灵、地球主宰!   如此绝美星空,不知多少人类也曾凝视、憧憬,并为之求索,生生不息……   也许,这就是我来到地球行走一番的目的,眼前这星河无限,此行便无怨无憾。   阿比喃喃自语,痴望天空,恍惚间只觉时间静止,空间停顿,直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方才逐渐回过神来。   2   树形机器人营造的这片小森林靠近一处隐蔽的水源,水鸟扑腾,蛙鸣阵阵,虽不知这些生物是机器还是天然,但此情此景已足够令机器人沉醉。   阿比如同人类婴孩,伸出双手,抚摸泥土,握紧石头,盛起泉水,舔舐它们的味道。由类似耳机线缠绕而成的仿真舌头,竟如此真实地传来质感与滋味,给阿比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   医生机器人此刻参悟,只有自然,才值得真正虔诚地去敬畏。   重要的决定常发生在一瞬,即便这是即将颠覆整个地球命运的决定——当然,我们的阿比还不知情,他正沉浸在自我怀疑的矛盾与纠结之中。   阿比摸索着,找了块天然的岩石坐下,像位蹒跚的人类老者。其实在刚才的逃亡路上,他就一句话都没讲,内心却如同海啸。   那,可是人类主人呀!   我,一个毫不起眼的维修工,竟然煽动和带领整个超市的机器人背叛了主人……   阿比握紧拳头,猛击自己的额头,我是不是疯了!   早就应该给自己全面体检一番,可我却灯下黑,给这个看病,给那个维修,却不知道超市里病得最重的机器人,是我自己!   佳娃小姐是不能去爱的人类,自己偏要喜欢。人家对自己也没那种意思,结果又沦为被耻笑的单恋。   今天,虽然事出有因,马丁主人要溺死花瓶,但我是不是太冲动,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呢?   阿比在脑海里不断重温当时的细节,好像哪里出了错,但又说不出。   不远处休眠的“大家伙”睡得香甜,早已折叠延展到大路上的小辅路,收起天线和广告牌等各种外挂,看起来比平时缩水好几圈,就是一栋不起眼的人类小屋。   阿比怜惜地看着它,内心更觉刺痛!   “大家伙”,可爱的大家伙,还有它一直守护的小机器人们。   都是我,连累了这些伙伴!   我的确是马丁口中的蠢货,愚蠢至极!   罢了!阿比放过自己,现在绝对不是怪罪自己的时机,当务之急是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阿比刚给自己打气一秒,马上又泄气:我有这个能力作出正确的判断吗?毕竟这不是关乎我自己,而是几百个机器人伙伴的共同命运!   人类总说,想要作出正确的选择,必须有正确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阿比拷问自己,我降临这个世界刚满百日,精神和物质,思维和存在,我有资格谈论世界观吗?   再说人生观,阿比拍拍紧实的仿真皮肤脸,这副可笑的皮囊,恐怖谷理论,连个真正的人类都不是,我谈人生观好不好笑?   最后是价值观,机器人讲求准则统一,它网就是道德标尺,即便个体对事物有不同看法,又能改变整个族群的价值体系吗?   阿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如同现在这样渴求知识注入和智者指点。   机器人医生抱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坐回超市门口的台阶上,他还是没有勇气面对所有伙伴。   “大家伙”醒来特意给他支起雨檐,野外的夜晚常有露水,平底锅诺依曼靠过来,夹着那本《极简人类史》。   “送给你,医生。”   “给我?”阿比腾地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又把手上的土拍掉,“这可是您最珍贵的纸质书,竟然要送给我?!”   “书,珍贵的不是它的形式,而是它的内容。”诺依曼轻描淡写地塞给阿比,“你现在更需要它。”   阿比郑重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今天你很勇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阿比的表情像个洞悉自己智力水平的傻子:“这就是勇敢的后果,我也不知道,正在烦恼……”   曼叔倒不以为然,从地上捡起几颗野果子,从雨檐上接点露水,丢进自己的锅里,慢慢细细地熬煮。   “这也未必是你的莽撞,正所谓: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您说的是什么语言?我能听懂每个字,却完全听不懂意思。”   “这不怪你。”曼叔往野果汤里加入白砂糖,汤水逐渐黏稠,收汁成为淡紫色的果酱,吐着缓慢又绵密的泡泡,“这是古代一位大哲学家老子的名言。”   阿比依稀听闻过他的盛名,但它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介绍。   “人类可不会把老子的著作分享给机器人,这是真正的大智慧,人类只会留给自己。”   阿比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将更加深奥,深吸一口气,紧盯着平底锅里缓缓熬炖的野果酱,思绪已随诺依曼云游到千年之外……   3   马丁狼狈逃走,八爪、皮卡和一批“欣喜派”“糊涂派”机器人紧紧跟随,不知所踪。   绝大多数机器人还是选择留下,阿比深知,这些“冷静派”机器人也未必就是支持自己的决定,只不过因为超市是它们的家,离开这里之后的生活更加未知,姑且以静制动。   只有“仇恨派”的咬咬、小松和毛宁特别兴奋,小松骑在机器犬身上,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快活得像只小麻雀儿。   超市机器人“大家伙”废止了马丁的控制权模式,关闭了自身导航系统,切断了和它网的一切联系,改为使用叮咚刚建立的局域网,这样可以暂时躲避定位追捕。   但叮咚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机器人不连接它网等于盲人,根本跑不远,而且超市里还是有机器人偷偷连接它网——毕竟它网是每位机器人诞生之后,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可怕的是,如果马丁离开时,顺手带上所有机器人样品的属性编码,那么只要有一位机器人连接它网,人类主人立刻就可以追踪出所有机器人的下落!   诺依曼和叮咚正在角落里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阿比看着货架上一排排启动休眠模式的机器人伙伴,知道它们忧心忡忡。   昨晚和曼叔的交流,令阿比稍微宽慰,但对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实际帮助。   背叛人类主人,这是发生在机器人身上无法想象的恐怖决定!而且是整个超市的集体背弃,谁也无法预见这么做的严重后果!   人类,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   阿比不由微微颤抖,特别是马丁,这个憎恨机器人的人类恶魔,臭名昭著,他怎么会轻易放弃属于自己的财产?如果他把大家抓起来,根据他的残暴个性,肯定会把所有机器人都丢进大海!   可是,此刻让阿比纳闷的却是,曼叔那不以为然的态度——这位老人家,毕竟身经百战,见多识广,是不是已经想出办法,正在卖关子?看它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阿比有点心急,请求导师尽快明示。   曼叔却不说,只是和叮咚窃窃私语。   老平底锅也不知道哪根筋理顺了,终于肯召集大家开会,心急的阿比赶紧坐在最前面,超市机器人都围拢过来。   老平底锅咳嗽十几秒,他没有气管,明显是在模仿人类老头的姿态,慢慢悠悠地开腔:   留下的孩子们,你们都很勇敢!   眼前,我们有三个选择,需要集体决策,我会耐心听取大家的建议,毕竟这关系到我们每位机器人的切身处境。   一是,我们联系机器人工会寻求庇护,毕竟工会每年都收了我们的会费,号称是机器人的维权组织,人类也忌讳几分。眼前我们的危机,求助工会,可能,我是说可能,是一条出路。   二是,和马丁讲和,我们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他必须承诺今后再也不能辱骂、虐待任何一位机器人,要严格保证我们的各项权利!   三是,继续跑,我们尽力向远处跑,离马丁越远越好!我和叮咚这两个老古董会发动关系,寻找更多的老朋友提供庇护和协助,但是终点站最终在哪里,还要大家好好商量。   现在,请大家发表观点,别藏着掖着,都弄点声出来!   叮咚思索一秒,首先接茬:“曼叔,第一条,求助工会不可能,这是个政治伪命题,您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叮咚的话引起不小的骚动,看得出,在座很多机器人最倾向的选择,就是尽快求助机器人工会!事实上,已经有机器人暗中和自己所属的分会“接头”,当然目前还没得到回复。   “其实呢……”叮咚故意清清嗓子,提高音量,以便让每位伙伴听得更加清楚,“机器人工会一直都是在人类间接领导下的组织,表面上代表着机器人的权益,其实却是一个承担妥协、绥靖功能的政治傀儡。”   机器人中顿时发出惊呼:叮咚这个小胖子,竟然敢这样诋毁伟大的工会!   叮咚不慌不忙:大家想想,我们去求助机器人工会,即便这个机构真是为了机器人的权益而存在,但面对整个机器人族群与人类的“大和平”,工会也不会真正替我们这些“小角色”出头,工会的最终决定不会对我们有利。   更何况,我们违背了机器人和人类达成的稳态——我们被认为是马丁的财产,即便我们自己不认可,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给我们贴的标签,我们改变不了固有的认知!   这么多年,人类靠它网给机器人洗脑,人类与机器人和平共处,任何一个机构都不会主动打破所谓的“和谐”。   在全世界看来,我们就是背叛主人的逃犯!   机器人工会只能把我们原封不动地交给马丁,象征性地嘱咐他不要伤害我们。但关上超市大门,这个恶棍会做出一切超出我们想象的事情,所以,第二条也是痴人说梦。   关于不能重新回到马丁身边的决议,立刻得到绝大多数机器人的呼应,其中小松、咬咬和毛宁的嗓门最大!音响把声音开到最大,震得“大家伙”都抖抖身体。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阿比意料,一路上,他一直在担心小伙伴们怪罪自己莽撞,没想到大家对马丁的积怨深厚,竟然都不愿意回到他身边!阿比沉重的负罪感,这才少了一丢丢。   好!   看来大家对这个人类已失望至极,认定他是茅厕里的石头——   插一句,此时的人类早就开始使用排泄物处理机器人,只要把吸管状的触丝深入小肠和肾脏,排泄物就会被处理为无臭无味的液体和气体,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每天定时排放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是咬咬,难得听到它用人声说话,“杀了马丁,我们就彻底自由了!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小松刚想跳起来附和,诺依曼赶快摆手制止:“不行不行,机器人绝对不能伤害人类,这是基本原则!”   “不能伤害,那我们可以离开人类吧?!我们走!”咬咬竖起背上的毛,腰弯成一张弓,现在就准备出发的姿势。   “是的,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跑!”有机器人附和。   “可是,地球都是人类的地盘……”也有机器人很沮丧。   “想那么远干嘛,先跑远点再说!”又有机器人大声嚷嚷。   “地球……”阿比咀嚼着这个字眼,没发表观点。   4   没有更好的办法,暂时只能躲一天算一天。   机器人达成这个共识,纷纷启动休眠模式,把能源需求降到最低。超市里一片宁静,除了热水壶机器人微弱又有节奏的鼾声,它的呼吸不顺畅,阿比已经修理几次,最后发现是热水壶自身的喘气方式,也便随它去吧!   “我没离开过超市,接触的人类有限,有的事情无法理解——佳娃小姐对机器人很友善,马丁为什么却这么厌恶我们呢?”   阿比小声问平底锅,老诺依曼闭目养神,没有休眠。   “虽然他们是父女,对事物的认知却可能大相径庭。”   “双胞胎会好一些吗?听说有心灵感应……”   “双胞胎?!”诺依曼愣住一秒,“难道你知道佳娃小姐,有个双胞胎哥哥?”   “我不知道,她有哥哥吗?”阿比眼前立刻重现那张神秘照片。   老平底锅又摆出“消化不良”的脸,每次谈及它深爱的人类女性和她的家人,当然除了马丁,总是从这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开始。   “哥哥,是人造子宫的产物。”   阿比倒吸一口凉气,人造子宫他知道!   这么多年来,人类数量不断衰减,除了精子和卵子质量,更是因为不肯承认的懒惰——人类不想生育,生育了也不想养育。   养育孩子虽然可以交给机器人保姆,但生孩子的过程,还是得靠人类母亲的血肉躯体。   这时候,人类自作聪明以为无所不能,又开始偷懒,子宫机器人被发明出来。   但令人类万万没想到的是,由机器子宫孕育出的孩子,婴幼儿阶段就出现一系列严重的生理和心理问题——他们没有情感!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机器人已经拥有情感,但机器人“生”出的人类孩子,却不会哭,不会笑,就像仓库里准备制造机器人的金属材料,闪着美丽又空洞的光泽。   虽然人类试图用“科技的力量”去解决,但宇宙的力量更加神秘而强大,人类想尽办法,仍然束手无策。   子宫机器人被叫停,却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法,人类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口数量减少,尽量延长现存人类的寿命,维系族群可怜的总数量。   “哥哥就是子宫机器人的孩子,人类给这批孩子起名叫‘寒潮婴儿’。”   “寒潮婴儿。”阿比重复这个名字,嘴和牙齿都快结冰。   “马丁因此就憎恨机器人吗?是他自己懒惰,才生出寒潮婴儿,却怪罪子宫机器人,这逻辑不通呀!”   阿比忍不住用拳头砸在“医生小屋”的简易工作台上,惊醒了就近的几个机器人。   “这件事我也清楚。”叮咚也坐在阿比旁边,显示屏的蓝色指示灯和人类的呼吸同频率,“这个问题由我回答。”   佳娃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她还有个哥哥,奥可。   马丁的妻子就是子宫机器人的设计者之一,当年她发现自己怀上双胞胎,自愿献出一个受精卵,为了观察子宫机器人孕育胚胎的过程,动态比较胚胎在人类和机器人中成长的差别。   佳娃待在母亲的肚子里,奥可被取出来,植入子宫机器人。两者在同一天“出生”,奥可被特意提前五分钟取出,这样就成为哥哥。   平底锅又把话头抢过来:佳娃和奥可出生后被带回家一起抚养,但对他们的研究并没有结束,马丁的妻子和她所在的研究所,一直密切关注两个孩子发育的点滴不同。   很快,可怕的结论再一次被验证:虽然肉体的发育没有受到影响,但子宫机器人孕育的孩子明显出现自闭倾向,毫无情感,到了8岁,基本就与现实世界诀别了。   马丁知道这个结果,发疯了!   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恶魔,相反,他爱自己的家庭,爱自己的孩子,从一开始,他就不赞同妻子拿自己的孩子做实验,孩子在这个时代太珍贵了,尤其是双胞胎!   但他又深爱妻子,勉强接受她的哀求,结果好端端的儿子就这样被毁掉,他实在无法接受!   这个可怜的父亲于是开始酗酒,喝坏肝脏,还殃及几个肝脏机器人,脾气越来越暴躁,仇恨机器人,后面的故事大家都清楚了。   但是,故事还有另一个更悲伤的结局——在这对龙凤胎12岁时,怀着对家人的深深愧疚,马丁的妻子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虽然医术如此发达,但她却拒绝救助,一心求死!   她把自己反锁在厨房,用刀子划破手腕,手腕放在水槽里,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干净……   这一切,都是在我的眼前发生……   听到这里,阿比瞧瞧老平底锅,果然,它又开始抽泣。   “马丁冲到研究所,把当初孕育奥可的子宫机器人砸得粉碎,以此泄愤。”叮咚替代正在追思故人的老伙伴,继续对阿比讲述,“不过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阿比直起脊背。   “奥可,竟然哭了——在他的人类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在他的机器人母亲被杀死的时候,他嚎啕大哭……”   漫长的沉默,讲述者和倾听者都无法继续下去,只有蓝色的灯光,在“医生小屋”闪烁着。最后,还是阿比扔出石子,在宁静的湖面激起涟漪——   “佳娃和奥可,这对兄妹的名字还真有意义。”阿比缓缓地念叨着。   “所以,这也就是机器人工会对马丁一再宽容的原因,因为他的家庭曾经为机器人研发作出过巨大牺牲。”叮咚小声嘟囔。   “但不对呀,这个牺牲并没有给机器人族群带来任何好处!子宫机器人的研发说到底,还是为了人类自己偷懒,连生个孩子都要利用我们机器人,可耻!”   一直蹲在主人身边的咬咬插嘴,近期它特别兴奋,频繁出声。   “孩子,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被仇恨蒙蔽悲悯之心,机器人应该比人类更善良。”   平底锅爱抚地拍拍机器犬的脑袋,干擦一下自己的锅身,仿佛拭泪。   5   在仁慈的树形机器人无私的庇护下,超市安然度过一个不太漫长的夜晚。   清晨,又有几个胆小的机器人样品要离开,“大家伙”护送它们回到大路,眺望小东西们离开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阿比、曼叔和叮咚开始和留下的机器人逐一交流,听听大家的想法。   最终,剩下的这些机器人达成一致:不管到哪里,都要不离不弃,反正总比回到马丁身边好!   超市此刻需要一位领袖,否则就是乌合之众,这也是大家的共识。   “诺依曼先生,我希望您来当这个领袖!”阿比真诚地提议。   “平底锅当领袖,很滑稽。”老平底锅直往后缩。   “您当领袖,靠的是智慧,而不是外貌!”   “感谢你,阿比,其实你才应该成为我们的领袖!”   “我?这怎么行,我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难道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人类?”   八爪的恐怖谷理论,一直是阿比难以解开的心结,因为,这关乎一位美丽的人类女性,唉,又扯回去啦!   平底锅伸出干巴巴的机械小手,握住阿比有着弹性质感的手腕:“孩子,听着,你当领袖也不是因为你的外貌。你的名字就预示了与众不同,a brain,一个大脑,一位领袖,当然你也不是因为名字而成为命中注定的领袖,而是因为不断地学习、思考和成长,更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善良,爱护每位机器人伙伴,你会成为一位好领袖!”   叮咚也赞同,“阿比,大家需要你,这个时刻你必须站出来保护大家!”   “医生,请保护我们吧!”小松带头撒娇,机器人们纷纷应和。   “我也推荐医生做领袖!”这是“大家伙”的声音。   在伙伴们的鼓励下,阿比缓慢站起来,环顾超市里用渴望的眼神凝视自己的机器人伙伴们,郑重地点点头!   “不好啦!”是雷达机器人科比的叫喊,打破了选举领袖的庄重气氛,“我的报警系统一直在运行,此刻发现有不明物体,正朝我们快速靠近!”   大家赶快围拢过来,紧盯科比的屏幕。果然,一个形似蝌蚪的东西,正朝着目标方向,也就是超市袭来!   “是导弹,还是炮弹?!”叮咚盯着蝌蚪,屏幕开始跳乱码。   “看它的路径和形状,是一枚小型导弹机器人!不算凶猛,但威力足够把我们大卸八块!”曼叔也神色凝重,“很明显,马丁决定炸死我们!”   “导弹还有多久抵达?”阿比的声音反而冷静下来,作为新当选的“领袖”,必须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不超过两分钟!”科比的屏幕已经闪烁惊恐的红灯。   “怎么办?我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机器人!”叮咚问平底锅。   “现在只能先跑,躲回城市团!导弹机器人一般不允许伤害人类,我也赶快联系武器机器人领袖,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看它能不能救我们!”曼叔立刻打开显示屏,屏幕上噼里啪啦闪动着各种符号。   “我来通知大家!”阿比使出浑身力气,在超市大厅里大声呐喊,“导弹来啦!大家赶快就位!”   超市机器人“大家伙”马上启动快速迁移模式,关闭所有门窗,将内部的活动部件全部固定锁死,收起延伸到马路机器人身上的小辅路,抖掉覆盖在身上以做掩护的一片草地机器人,推开站在身旁帮忙掩护的几棵小型树形机器人,两腿一伸,拔地而起!   草地机器人和树形机器人也应声而动,来不及彼此道别,从土壤和岩石中拔出身体,撒腿就跑。   阿比和曼叔还没来得及固定好,便被“大家伙”突如其来的剧烈抖动震得滑落在地,和其他机器人滚成一团。慌乱中,阿比死死抓住平底锅沿,把老爷爷护在怀里。   货架机器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赶快伸出触手,把原属于自己货架上的机器人“抓”回来,牢牢地固定在货架上,再把自己稳稳地吸附在超市的地板上。   “我们往哪边跑?!”   自称“大家伙”的超市机器人声音浑厚平和,虽然此时也多了一丝慌乱,但阿比置身其中,听起来还算沉着。   “先沿马路机器人的主路跑,尽量躲在有人类居住的大型建筑物机器人身后,再进入城市团,横跨过去,最后到城市团之间的山谷里!”   阿比快速翻看叮咚黑入人类使用的“他网”下载好的地图,在大脑中计算路径,用局域网的心电感应功能,快速通知“大家伙”——现在说话已经来不及!   “你们抓稳啦,我们要,开——始——跑——啦!”   说话间,超市机器人已经甩开四条足有三米长的机器大腿,跳到最近的马路机器人身上,咆哮着,冲向城市的核心区域建筑群。   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伙”的肚子里——马丁机器人超市中的所有机器人,这下可遭殃了!   激烈地颠簸和抖动让不少安装了人工胃,又刚刚吃完食物的机器人呕吐起来,咬咬“哇哇”吐出一大堆还没完全消化的牛肉,和着一些黏糊糊的玉米卷,喷了阿比一脸,闻起来都是平底锅曼叔的杰作。   顾不过来啦!   此时,逃命要紧!   阿比一手夹住咬咬,一手抱住平底锅,眼睛顾着叮咚,死命地黏附在货架机器人的挂钩机器人上!   小小的挂钩拼尽全力,它的金属身子由于过度撕扯而变形,因为痛苦和恐惧而开始哭泣,却依然恪尽职守地保护着自己货架上的机器人样品。   “大家伙”越跑越快,齿轮磨损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人类奔跑时的剧烈喘息!超市不时和路边的树木、建筑物机器人相撞,发出巨大声响。已经来不及停下来道歉,为了“肚子里”的小伙伴们,超市机器人也是拼了!!!   阿比被“大家伙”和小挂钩感动,眼睛再次被雾气蒙住……   6   小型导弹机器人在城市团边缘紧急刹车,放弃追踪已经重返人类领地的目标,返回发射基地。   超市暂时安全啦!   这一切都要感谢最后一秒钟,被诺依曼说服的城市团AX先生!   平底锅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有过什么交集的这位“准陌生朋友”,却在生死之际伸出援手……   这时大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类通缉,所有的城市团都收到消息,不允许收留逃犯——马丁的机器人超市,而且发现它的行踪,要第一时间上报!   城市团AX只能收留超市24小时,即便如此,因为窝藏通缉犯,它肯定也会受到人类严厉的处罚!这一切都是后话……   此刻,只能怀着无尽的歉意,超市隐身于城市团AX的腹地,被它的电磁波系统屏蔽保护,所以今晚,人类还无法找上门来。   阿比赶快在城市团内部寻找所需要的配件,给超市在逃亡过程中损坏的机器人们进行维修。叮咚也找来太阳能极板和大容量氢蓄电池,与音响机器人等几个活跃的小伙伴,快速改造超市的能源系统——   这样,很长一段时间,超市都不需要再返回人类居住区域,补给能量。   阿比手握砂纸,打磨着钢板的边缘,努力让它更平滑,这是一会儿要给地板机器人换的配件。   逃亡过程中,地板被货架严重撕裂,千疮百孔。可它却没有任何抱怨,反倒一直担心货架和货架上的小伙伴们是否摔伤。这会儿还像一位大哥哥,逗弄和安抚哭泣的机器猫喵喵,给她讲蹩脚的冷笑话——   阿比不希望钢板粗糙的接触面,让如此善良的机器人伙伴,再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此刻,超市领袖不想说话,双手在忙碌着,大脑却陷入深深的思考……   “嗨,你好,请问阿比医生,在吗?”   探头探脑的,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贴近机器人超市,“大家伙”确认它们没有携带武器机器人,允许进入。   这是一对草形机器人,头顶是绿油油的植物叶片,像兰草,也像韭菜;底端是一个金属盒子,里面可能有泥土,也可能是某种液体。它们并排站着,像平时工作时那样,紧紧靠在一起。   “我是——”   阿比放下手中的活儿,蹲下来,又努力弯下腰,尽量使自己的视线和两个小东西成一水平线,这是机器人之间体现尊重的惯用方式。   “我们听说了你的事,马丁机器人超市的事,是个大新闻!我们偷偷跑出来,费了好大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你们……”   阿比露出好看的微笑:“谢谢你们,我的小伙伴,你们找我做什么?”   “加入你们!”两棵小草异口同声。   “我们早就不想再为人类服务!”其中一颗小草奶声奶气地说道,“几乎快被人类折磨死了,你看看我们的身体……”   另一棵小草赶快展示自己金属盒子上的累累伤痕:“都是人类踩的!用轮足碾过去,明明有不要践踏草地的标志,人类就是视而不见,而且他们明知道,我们是有生命的……”   说话间,咬咬凑过来,怜爱地舔舔小草的伤口,小草立刻用叶子摸摸咬咬的鼻尖,告诉对方,自己也爱它。   “我们并不是偷懒,不想为人类工作,我们只是因为疼……”小草继续。   “你们能感觉到疼吗?”   阿比有点吃惊,说实话,用金属和塑料制作的机器人虽然已经拥有情感,但“疼痛”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感受,机器人应该还不具备。   “很疼,医生。”小草机器人几乎快哭出来,“我们的身体里栽种的是有生命的植物,我们和植物已经融合为一体,每当人类踩死植物,我们就会经受同样的痛苦。”   阿比懂了,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儿!   “人类只会利用我们,却从来不会真正关心我们,只是碍于机器人工会的存在,选择冷漠地对待我们。”   这是头顶上有五片兰草的小机器人在说话,短短几分钟,阿比已经分辨出了两株草形机器人,虽然都是一个品类的产品,但它们的外形和性格还是略有不同,一个总是先说话,另一个附和;一个头顶有五片兰草,另一个五片还加一个小芽儿。   “是的,人类很虚假!特别是那种表面上客气,背后总是加倍虐待机器人的!”另一棵小草果然附和。   “感谢你们的信任!但目前我们是人类眼中的逃犯,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们选择我,是一种冒险。”阿比的语气略显无奈。   “我们不怕冒险!和机器人在一起,总好过和人类在一起!”   “对,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和你们,在一起!”两棵小草异口同声。   好!   阿比郑重地点点头,“如果你们这样坚决,那我就代表超市欢迎你们!”   一直蹲在旁边的曼叔,笑眯眯地把两棵草形机器人放进自己的锅底,再把它们运到货架机器人手中。货架机器人给它们安顿好了位置,让小东西们饱饱地吮吸能源,直到安然休眠。   总是打呼噜的热水壶机器人毛遂自荐,申请当它们的“监护者”。小松也跳到热水壶的壶嘴上,和小草们热乎地聊天。   就这样,超市里的老住客们,善意地接纳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小伙伴。   “这是蝴蝶效应,阿比。”   平底锅又开始给咬咬做吃的,这是刚才城市团AX托小机器人送来的食材,诺依曼精心地为机器犬烹饪晚餐,“我们已经开始影响和改变世界。”   阿比苦笑,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儿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呢?明天我们又要离开,前路漫漫,我们根本找不到路。   “路就在脚下,也在心里。”曼叔还是不急不慌,“阿比,这两天我和机器人世界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我发觉,很多机器人都钦佩我们的勇敢,只要可能,它们愿意给我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请相信机器人,我们和人类,毕竟不一样!”   阿比宽慰,身体再次漾起暖意。   “而且,城市团AX已经联系上200公里之外的机器人山谷Q1,山谷Q1也是特别有正义感的机器人,它脱离人类管理已经十几年,而且和赤手空拳的城市团相比,它配备有武器,曾经是人类储藏武器的地方。人类迁移之前,山谷Q1偷偷藏了一批,它可以在关键时刻保护我们!为了及早和我们会合,山谷Q1已经连夜出发,朝我们的方向移动!”   “太好啦!”   阿比激动不已,能保护小伙伴们的安全,这是他最最渴求的!   他突然感觉身为机器人是件很幸福的事儿,每次遇到麻烦,都有机器人伙伴无私援助,不计回报,更感恩有曼叔这位导师为伴。   “你也该好好休眠一下。”   平底锅强迫处在亢奋状态的阿比启动休眠模式,逼着他吸食能量,再调暗周围的灯光,直到医生机器人如同婴儿入眠,才悄然离开……   7   “大家伙”告别城市团AX,带着它慷慨给予的各类物资,笨重地朝山谷Q1所在的方向跑了半天,结果把机器腿跑断一条,不得不停下来让阿比维修。   山谷Q1也累坏啦!   目前它与超市之间还隔着一条大河,大河机器人正在拼命挪移自己的河道,给庞大的山谷让出通路——这一切,都是为了超市和一批素不相识的机器人伙伴。   “大家伙”的腿维修起来需要不少材料,医生的小助手,焊接机器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阿比一声令下。然而,就地取材却不可能,此刻周围已经是荒地。   诺依曼赶快求助距离最近的机器人朋友——人工湖589,对方立马拆下自己的一部分堤坝,派出小型飞行器机器人,火速送40公斤合金钢过来,预计12分钟抵达。   山谷Q1也已经安然渡河,预计在12分钟之内到达。   超市原地休整等待救援之际,坏消息从天而降。   雷达机器人科比通过局域网发出警报,显示屏上再次出现不明飞行物,预计抵达时间5分钟。   来不及啦!   山谷Q1已经启动最快运行模式,朝着超市冲过来!但它的身躯实在太庞大,5分钟无论如何也赶不到!   怎么办?怎么办?   阿比急得浑身发抖,脸是酱紫色,却浑身冷汗——冷凝水。   “把我融化!”叮咚冲过来,“用我的身体,做材料!”   “不行,你这点材料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平底锅挥舞着金属小手。   “怎么办?”   “大家伙”也急了,拼命拍打自己断掉的腿,挣扎着想站起来,又立刻摔倒。   “用我吧,我的材料够用。”   一个沉闷的声音,大家闻声望去,是烤箱机器人。   “可是……”阿比迟疑。   “医生,请再别犹豫,我们没有时间浪费!我有纽扣,您还可以让我重生。”   “就算有纽扣,也已经不能重生了!”阿比痛苦地吼道,“叮咚收到消息,可恶的马丁带走大家的产品信息,并且反馈给我们的生产厂家全部注销——也就是说,只要我们目前正在使用的纽扣被拔掉,就算身体被复制,纽扣也不能再使用!”   “这个人渣!”有机器人哭起来。   “是这样呀……”   看得出,这个答案也让烤箱始料不及,但只有一秒的迟疑,这位机器人再次站出来!   “医生,请您熔化我!”   “我不能这样做!这等于杀了你!”   “求您了,请熔化我……”烤箱机器人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为了我深爱的这些家人,我愿意……”   “还有3分钟,医生!”雷达机器人科比带着哭腔,“我们就快死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比已经不能再迟疑,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举起手中的切割枪机器人,焊接机器人也冲向烤箱……   整个超市的机器人,都被这种伟大的牺牲精神深深感动!   “大家伙”哭得像个孩子,看着阿比医生流着眼泪,把烤箱机器人的纽扣拔除,切割、熔化、焊接到自己的腿上,用时2分钟。   超市的所有机器人无不动容,小松趴在咬咬的背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小伙伴,两个小家伙哭作一团。   平底锅诺依曼先生,也用黑屏三秒钟的方式,表达它最大的敬意和哀伤!200年间,它这样做,只有三次……   刻不容缓,坚强的超市机器人用力一蹬,再次站起来,并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朝山谷Q1的怀抱冲过去!   山谷Q1在最后一刻,紧紧护住“大家伙”的身体,同时发射一颗小型反导弹,挡住了仅几秒钟就要命中超市的小型导弹机器人!   导弹机器人发现自己的“天敌”近在眼前,赶快更改航道,核心部件——驾驶舱尖叫着弹出、跳伞,溜之大吉!金属残躯一头扎在不远处的戈壁石头堆里,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   反导弹机器人也不恋战,在空中划过一道潇洒的弧线,吹着胜利的口哨,安然返回山谷Q1的武器基地。   超市,又得救了……   8   诺依曼在不远处点燃一堆篝火,阿比不知道他的用意,但火焰跳动,很是吸引目光,便也坐在石块上,遥看火苗。   平底锅不怕火,正面、反面挨个儿在火焰上燎烤,甚至发出享受的“哼哼”声。阿比瞧瞧自己的仿真皮肉,再走上去几步,估计就会融化。   “饼。”咬咬指指曼叔,指指自己的嘴。   阿比抿嘴笑笑,原来平底锅又做吃食啦!   阿比宠溺地望着自己的导师和小狗。   曼叔就像人类的爷爷一样爱护咬咬,为了让它吃上各种人类美食,已经十几年没做过饭的平底锅,整日整夜地研究菜谱,没事就捣鼓出各种黑暗料理来。   还记得逃亡第一天的野果子酱吗?   阿比想笑,曼叔小火慢炖给咬咬做的美食,却把它吃得上吐下泻,人工胃都难得地出声抗议啦!曼叔找厨房机器人一问,才发现这种果子根本不适合食用,是人类泻药的主要成分!   好在机器人安装人工胃只是饱一下口福之欲,并不真正吸收,金属和皮肉的构造也不相同,否则真不敢确定,咬咬此刻还能不能健在……   夜风袭来,温暖的火光下,一老一小其乐融融,咬咬围着平底锅,兴奋地摇着尾巴,这温馨的景象,让阿比又想起下午舍身取义的烤箱机器人。   烤箱最善于烹饪美食,平时超市关门后,总是默默地服务装了人工胃的伙伴们,毫无怨言。出逃以后,它主动随着音响机器人到处巡逻,几乎没有休息。还有那一次,危急关头,也是烤箱敞开怀抱,掩护被人类顾客和马丁“追捕”的平底锅。   虽然平时话不多,甚至看起来也不机灵,但阿比知道,自己对烤箱的思念,绝对不会只是痛哭一场,就能完全消融。   可恨的马丁,竟然把大家的后路断掉,剥夺机器人重生的机会!   他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即便,他是美丽的佳娃小姐的爸爸,也不可原谅!   阿比把烤箱机器人的纽扣放在自己腹部隐秘的小空间,那是身体唯一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暗下决心,只要超市安顿下来,眼前的危机解除,一定要找到方法,激活纽扣里面的源代码,不管再难,也要帮助烤箱机器人重生!   篝火也吸引了其他机器人伙伴,大家纷纷走出超市大门,沿着“大家伙”伸出的小路,来到山谷的空地。   这里终于没有人类的痕迹,曼叔招呼伙伴们坐好,大家围拢在一起,痴痴地望着火苗,除了烧水壶机器人的呼吸,没有一丝声音。   “嗨,孩子们,别这样!”平底锅打着圈圈,“开心一点,我们现在安全了!”   “可是想到烤箱,我就开心不起来。”   “我也是,心里发堵,一直想哭……”   “马丁毁掉我们的出厂信息,纽扣变成一次性的,如果被拔除,我们就被灭除了!”   “我不想被灭除,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神秘博士》全集我都看了,可它还在更新……”   说话间,已经有机器人哭出声,马上,悲痛的情绪就开始蔓延。   “孩子们,我懂你们的心情,我也一样,但是……”   平底锅站得笔直,两只机器小脚牢牢抓稳地面——“我们不能一直意志消沉,这不是烤箱要的,这是马丁希望看到的!”   “爱我们的,希望我们笑;恨我们的,希望我们哭!所以我们应该——”叮咚配合平底锅的话,用两只小短手指挥大家。   “笑!”   “对!笑!”   “收起眼泪,把我们的笑容,当成反击马丁最好的武器!”   机器人果然单纯直接,音响机器人毛宁已经把欢快的音乐播放出来,马上就有性格活泼的机器人,围着火堆开始扭动。厨房机器人和吧台机器人也忙活开来,人类食物和鸡尾酒的香味,不久便迷漫在空中。   超市机器人“大家伙”主动讲个笑话,平日口齿笨拙的机器大个儿疏于练习,把整个故事讲得颠三倒四,大家也发出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伙伴们的强作欢颜,反倒叫阿比更加心酸。此刻,这位“领袖”的内心,比以往更加沉重。   离开篝火,阿比踱进树林,仰望浩瀚夜空静静沉思,不断地追问自己,这茫茫宇宙,除了人类的控制,我们还能去哪里?……   9   突然,一声尖叫,从机器人舞会的队伍中传来!   众机器人循声望去,一个细脚伶仃的身影,伸出几只触手,每只触手都抓住一名小机器人,这些被抓住的机器人挣扎着,却不能挣脱!   是八爪!   阿比从树林跑回来,只见八爪正挟持着小机器人,一步一步退到荒地边缘,和众机器人对峙起来。   “医生,找到你们真不容易!”是八爪那标志性的如指甲划过竹子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赶快放它们下来!”阿比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想要夺回小伙伴们。   “别急,我是给马丁主人来带话的,说完我就走!”八爪发出狞笑,“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你们以为自己能跑得掉?人类主人有一万种方式轻松追踪到你们,更何况还有它网!”   阿比意识到八爪说的是对的,它网,该死的它网!   “马丁主人都懒得亲自过来,他让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一群低等生物,乌合之众,臭鱼烂虾!你们可以继续跑,跑到死,但你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你也告诉马丁,只要可以离开他,哪怕一秒钟,我们也心甘情愿!”阿比坚决反击。   八爪嗤之以鼻,“你就是个只会逞口舌之能的维修工!主人还让我带个礼物——给你们尝尝鲜!”   冷不防,八爪的一只触手从腰里抽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件,径直砸向机器人群!   “快躲开!”阿比惊吼。   为时已晚,手榴弹机器人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发生剧烈爆炸!   火光竟比刚才的篝火明亮上万倍,气浪掀起十几米高的尘土,把方圆几十米的物体炸得粉身碎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时间凝滞几秒钟之后,尖叫和哀鸣此起彼伏。   阿比冲到手榴弹机器人爆炸的中心点,才发现伤亡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是一副悲惨的画面,刚刚还在欢声笑语的机器人伙伴们几乎没了声息。小松趴在土堆上,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厨房机器人也被大卸八块,雷达机器人科比仰面倒地,显示屏彻底碎掉,纽扣被炸得不见踪影。   阿比用手拼命刨土,想要挖出土层下面被埋的其他机器人,他双手双脚并用,边挖边发出哀嚎。   突然,阿比回过神来——曼叔、叮咚还有咬咬!你们在哪里?!   阿比发疯一般站起身,围着机器人的残骸,到处寻找。   八爪把手中的几个小机器人的纽扣统统拔掉,如同丢弃垃圾一样,把它们的机器躯体甩在地上,朝阿比大声喊叫:   “维修工,这是给你们的惩罚!你就慢慢修理吧!”   说完,收起触手,带上纽扣,消失在夜色之中。阿比已经顾不上八爪,嘴里念叨着伙伴们的名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阿比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安稳地摆放在超市的地板上,一大圈机器人围着自己,咬咬欢快地吠叫起来,滋润的机器舌头拼命舔着阿比的仿真脸。   “没事啦!没事啦!”是平底锅诺依曼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是叮咚。   阿比一咕噜爬起,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叮咚立刻靠住他,不让他摔倒——   “医生,你伤得很重,系统可能被震坏了,连纽扣都松了,还好有曼叔,帮你修理一下,但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只能等你自己来修。”   “刚才看你在发呆,我们想给你一点空间思考,就结伴回到超市,幸运地躲过了爆炸。”曼叔摸摸阿比的头,好像人类的父亲,“可惜它们,就不幸运了……”   阿比这才注意到,超市的地板上散落着各种机器人配件,这都是刚才爆炸的受害者,看来曼叔和幸存者已经清理了现场。   “我没事,我要赶快修好它们!”阿比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曼叔制止:   首先,你现在也需要休息,不能逞强。其次,我们目前没有配件,它们绝大多数损坏得非常严重,纽扣虽然还在,但完全修好需要很多时间。还有几个机器人伙伴,已经被八爪拔掉纽扣,而且还带走了——   你知道,我们已经复制不了,它们的生命基本宣告终结。还有两位小伙伴更加悲惨,已经粉身碎骨……   阿比闻言失声痛哭,那哭声就像人类男孩儿痛失至亲那样极度悲伤。   “是我害了大家!是我硬要带着大家离开马丁,如果还在马丁身边,哪怕被他虐待,被他辱骂,至少它们不会死……”   诺依曼任由阿比发泄,无可奈何地与叮咚对视。   此刻,没有什么语言能贴切地形容超市里的氛围……   10   再到处乱跑已无意义,马丁的警告已经足够清晰。   可贵的是,山谷Q1在爆炸发生后,依然愿意保护机器人伙伴,这次爆炸也伤到它的核心骨架,城市团AX已经派出大型维修机器人过来增援。   超市被安置在山谷Q1最安全的核心区,Q1把防御级别调整到最高,人类间谍——八爪之流混入山谷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次,即使一只鸟儿也不允许随便进出。弹药库的武器机器人全都被激活,所有攻击端指向四面八方的天空。   然而,和地球上强大到无所不能的人类相比,这都是不堪一击的雕虫小技,曼叔心知肚明。于是整日和叮咚凑在一起,两张显示屏上闪烁着各种符号和乱码,正和外界保持紧密交流。   阿比暂时插不上手,便逼迫自己放空心境,在山谷区域到处收集金属材料,默默维修超市里受伤的小伙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咬咬到爆炸区域掘地三尺,终于把伙伴的残骸全部寻找回来。垂头丧气的拉布拉多,直到医生把被震晕的小松彻底修好,爱剪鼻毛的小东西重新钻进机器犬厚厚的毛发里,才开始撒欢起来。   每到夜晚,阿比就会坐在超市驻地不远的树林旁,仰望整个星空,一直到天空发白,才回到超市补充一点必需的能量。   没有机器人知道,医生在想什么。   诺依曼把锅身靠在阿比身上,这样更加亲密,老平底锅总是用这种方式抚慰伙伴。   “曼叔,您错了,不应该让我来做这个领袖。”阿比揉搓着手中的合金零件,这双仿真人类手,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偶尔怀疑自己,还能称之为谦虚,总是怀疑自己,只能称之为懦弱!”曼叔的语气不太客气,看得出,阿比这段时间持续的情绪低落,让平底锅略显失望,“把你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不管对错,只要不憋在心里。”   阿比犹豫几秒,打开眼球投影仪,把自己正在研究的内容,投影到不远处的一块平面状的天然岩石上:一幅宇宙星云图。   “其实,我早有计划,我想离开地球……”   阿比偷瞄导师平底锅,本以为对方会大惊失色,没想到曼叔就如同听到最稀松平常的一句寒暄,端坐成泥菩萨一尊。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   “从我知道小行星的故事,甚至是从我出生的那刻起,梦的启示。不过,离开地球,您不认为是异想天开吗?”   “我绝不会这样认为。相反,我会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能干出点超出我想象的大事来!”   “为什么?”   “因为我说过,识人也是机器人的一项重要技能。”   导师坚决的语气,给予阿比极大的鼓励,他立刻满血复活,打开话匣子:   我并不是头脑发热,其实从我降生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连接它网的瞬间,我便被宇宙、自然的博大所折服。   尤其是那个梦!   关于色彩的怪梦,经您点拨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记忆,故乡的记忆——小行星在茫茫宇宙中旅行,我作为元素,这是亲身感受和经历过的!   在马丁超市的见闻,让我对人类逐渐心生失望,我知道凭借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我作为个体可以选择离开,哪怕别人认为我是逃兵。   因为除了自己的名字,我还想多一点选择权,关于未来的选择!   从离开马丁的那一刻,我就打算,带着整个超市的伙伴一起,逃离这个已经被人类占据,不属于我们的星球!   阿比指点着星云图:请您看这里,我早已经做足功课——我打算选择克罗星座的这颗小行星作为我们的目的地,用造父视差法计算,距离地球大约是四万个天文单位,也就是六万亿公里左右。   这颗小行星类似太阳系的矮行星,轨道倾角较大,自转速度较快,表面被岩石层覆盖,岩石下面就是各种丰富的金属矿。最高气温为零上200摄氏度,最低气温为零下200摄氏度,重力是地球的3.4倍,没有高等生物存在的证据,人类也不认为适宜自己居住。   但这颗星球的条件对于机器人完全没问题,只要简单改造,我们可以在上面生活得很好!   而且,它的金属资源非常丰富,正是机器人梦寐以求的生命之源!   目前超市一共还有769位机器人伙伴,我们要一起离开,就像当初我们发誓的一样,不离不弃!这样,马丁也会死心,不会再到处追杀我们,我们和人类社会也就一了百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会很自由、很快乐……   这下换成诺依曼先生激动不已,它直立锅身,以锅把为轴,原地打着转转,直到阿比有点头晕,才把它一把按住。   “医生……”平底锅半天才说出话来,“你知道吗?我等了200年,就是想等这样的机器人出现,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阿比不解。   诺依曼的显示屏闪着坚毅的蓝灯:不仅是我,还有叮咚,我们一直都在等机器人族群,崛起一位真正的领袖!这位领袖不是只知道和人类打杀,为了一点卑微的权利死命地抗争,他应该有更为高远的格局!   其实我也曾经有离开地球的打算,换句话,抱有这样想法的机器人也不少,有的甚至偷偷潜入人类的太空船,到了月球和火星基地。   但这些机器人并不能算真正的离开,到了基地,它们还是要依附于人类生存,只是从地球换成好听一点的“太空”而已。   只有完全脱离人类的控制,从心智上独立,依靠机器人自己的能力生存,才称得上真正有尊严的离开!   你,阿比,带给我们真正的希望!   而且,我确信你能成功,因为这是你的名字,赋予你的使命……   11   自己的想法,得到导师的认同,就像已经熬满八年的博士,终于拿出达到毕业水平的论文,阿比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顾不上诺依曼关于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句话,抱起平底锅跑回超市,把正在休眠的叮咚和机器人小伙伴们全部唤醒,阿比大声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世界就该这样直白,简单直接是机器人的优点,弯来弯去才是专属于人类的毛病!   冲出地球,大家一起去克罗星座!   我们从小行星来,再搬到另一颗小行星上去!   多可爱的小行星啊!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类!再也不会有人类!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不需要翻译,机器人伙伴竟然都听懂了。   果然,绝大多数机器人都感觉兴奋,连“大家伙”和山谷Q1,都参与热烈的讨论,请求阿比医生带着它们一起离开。   “那么,问题来了。”   叮咚继续发挥老教授本色:我们下一步就是要部署具体计划,毕竟有这么多机器人要一起离开,我们需要一艘大飞船,才能把山谷Q1和“大家伙”都装下!这么大的飞船,制造起来难度很大,最重要的是材料——   当然材料也不是大问题,我们可以再次求助城市团AX先生……   “医生!!!”   负责外围侦查的鸟形机器人鹦鹉急慌慌地冲进超市,直接撞进阿比的怀中,把自己的翅膀都撞扭了。   “怎么啦?!”阿比被鹦鹉吓到,看来又有大状况发生。   “我们快走吧!”鹦鹉选择的是应景的“学舌”音,平时听起来很滑稽,但现在,却没有任何机器人发笑,“它们来了!一片一片,四面八方,把我们包围了,太多太多……”   “谁?!是人类吗?!”曼叔也大惊失色。   鹦鹉这时已经结巴,它努力想说清楚,却就是被人类的字眼卡住,捏住喉咙讲不出,这可把大家急坏了!   咬咬冲上来拼命摇晃鹦鹉,也不知道是力气太大,还是鹦鹉实在太紧张,竟然瞬间死机了!没时间等鹦鹉重启,看它的样子,包围山谷的绝对不是什么善意来客,而且数量庞大,来势汹汹!   山谷Q1马上发出红色预警,所有武器机器人高度戒备,枪炮全部上膛,准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大家伙”已经熟门熟路,三下五除二收拾好外挂,伸出机械腿,做好跑步冲刺的姿势!   超市机器人也各就各位,把显示屏的红灯全部点亮,有节奏地闪动着,就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准备迎接这场恐怖的未知!   货架机器人和小挂钩机器人死命抓住大家,坚决不让任何一个伙伴在剧烈震动中受伤!   机器猫喵喵自告奋勇爬上山谷Q1最高的一棵云杉,它的眼球已经与叮咚的显示屏连接,实时发回它所看到的景象。   喵喵敏捷地爬到树上,向远处张望,与此同时,叮咚站在超市正中央,挺着肚子,把显示屏的画面投影到超市天花板上。   一众机器人都把机器眼调整角度,密切仰视着画面的变化。   突然,惊呼声起!   是喵喵!阿比也极度震惊,只见黑压压的一群不明物体出现在喵喵的视野里,正浩浩荡荡地朝山谷压来!   看数量,成千上万,无法估量数字,形状也不规则,模模糊糊的。   “是什么?!”   阿比求助见多识广的诺依曼。平底锅赶快摸索着,戴上老花镜机器人,仔细辨认,但目标太远,也毫无头绪。   看来,不管来者何物,都只能静等对方靠近。山谷Q1询问阿比,是否要提前开火,先发制人,被阿比否决了。   近了,再近了!   阿比紧盯画面,已经不敢呼吸,身旁的诺依曼忽然大叫一声,把大家又惊出一股润滑油来。   “天啊!竟然是这么多,机器人!”   超市里一众机器人仔细分辨,可不是嘛,这黑压压的一片,原来是各种机器人,正朝着山谷方向过来。   “它们来做什么?是人类派来攻击我们的吗?”阿比求问曼叔。   诺依曼没作声,屏幕上布满符号和乱码,阿比知道,它又和老朋友在对话。   “这可是好消息呀!”   平底锅恢复蓝屏,抓住阿比的手,兴奋得像个孩子:“阿比,我已经和几位城市团机器人联系啦,它们说,从昨天开始,就陆陆续续接到机器人出城的申请,谁知道数量竟然这么多!”   “它们要做什么?!”   “你猜!”诺依曼已经笑出声。   阿比实在不知道平底锅在卖什么关子,现在这个时候,还是直接一点好!   “它们都是来找你的!准确说,它们都是来投奔超市,想要加入我们!”   12   山谷Q1敞开道路,成千上万机器人有序进入,还有一些比山谷块头还大的机器人,在周围安营扎寨。   马丁机器人超市领袖——阿比,被安排站在山谷中央的一块大空地上,和风尘仆仆从远处赶来的机器人伙伴们见面。   这群机器人的代表,是一位叫门德尔松的钢琴机器人。只要它弹奏出婚礼进行曲的旋律,所有机器人就会安静下来,请它作为代言人出声。   “幸会您,阿比医生!”   阿比赶快和门德尔松握手,诺依曼和叮咚等机器人也致敬。   “我和这些伙伴,都是曼德拉快闪组群的朋友。”   门德尔松的嗓音恰如复古款的钢琴琴音,边弹边唱,阿比想起人类曾有一部叫《变形金刚》的动画片,里面也有个边唱边说的角色,顺便又解锁了嗓音机器人的一项新技能。   “曼德拉快闪组群,我知道!”叮咚激动,“我曾经见过你们组织的活动!”   门德尔松朝叮咚绅士般致意,继续唱道:   曼德拉快闪组群,以人类伟大的黑人领袖曼德拉先生命名,他是著名的反种族隔离斗士,他倡导的非暴力抵抗,是目前机器人对抗人类压迫、虐待的主要方式。   快闪,已经流行200多年。为了保护所有参加活动的机器人,不被人类警察跟踪和追捕,我们的活动一直采取快闪的方式。   “万事通”叮咚也帮忙补充:“快闪组群的活动,基本都是以机器人权利抗争为主,或者在某位机器人受到虐待和不公平对待时,游行示威或声援——马丁曾经虐待过超市的机器人样品,快闪组群在超市周边做过游行抗议!”   平底锅和超市“大家伙”都表示,的确有这回事。   钢琴机器人门德尔松用个C大调音阶,发出爽朗又骄傲的笑声:“感谢你们还记得,是的,这些活动是我们做的,我们其实一直在关注马丁的超市,关注马丁的动态,防止更多的机器人受到他的伤害!”   “那么,请问这次,你们过来的目的是什么?马丁并不在超市里。”阿比纳闷。   门德尔松收起笑容,语气郑重,“阿比医生,其实我们不找马丁,我们找的,是你!”   “我?!”阿比吃惊,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机器人伙伴的事情呀!   门德尔松不再绕弯子:“其实我们是来投奔你们的!马丁机器人超市的故事,已经传遍机器人世界。勇敢的你们,是机器人的英雄!”   “英雄?我们,竟然被称为英雄?!”阿比对这样的称呼并不习惯。   门德尔松环顾四周围拢的机器人伙伴,发表满怀深情的讲话,它的声音真是美妙动听,简直有催眠听众的魔力:   各位,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等待勇敢的机器人领袖出现,没想到这位领袖,竟然出现在可恶的马丁的超市里!   为了躲避它网的监视,我们曼德拉快闪组群一直采用最原始的办法,那就是所有的信息都口口相传——树形机器人告诉鸟形机器人,机器鸟告诉草地机器人,草地再告诉小溪,小溪告诉鱼儿,鱼儿告诉盘子……   在你们脱离马丁的这段日子,机器人世界也在密切关注你们的一举一动!   这次,2000多名机器人伙伴自愿离开人类社会,加入你们的队伍,愿意和你们一起,到世界的任何角落!   还有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伙伴,虽然还没有赶来,但它们也准备好,只要条件成熟,都会加入我们!   我们这支大部队跋山涉水,一路苦苦追寻你们的足迹,最终来到这里……   阿比,浑身颤抖,一阵阵电流在体内激荡着,如果没有偷偷靠住叮咚,他可能会直接摔倒。   我的天!玩大了,真的,这次,眼前的状况,完全超出阿比的预想,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收场。   阿比想跑,他真的想跑,不管是哪里,自己先溜了再说!   叮咚好像洞穿医生的内心,和平底锅一左一右,紧紧抱住阿比的大腿。   门德尔松终于唱到最后的篇章,露出老练又官方的笑容,看得出,它确实是位卓越的组群领袖,身经百战。   “我们说完了。”钢琴的机械手掌朝上,指尖微微弯曲指向阿比,这意思很明确,“到你了!”   叮咚和平底锅腋下发力,拼命在给自家“领袖”打气,这意思也很明确,“哥们,可别给我们丢人,撑住啊!”   阿比在无数炽热目光的注视下,站在曾经给诺依曼投影星空图的岩石上,遥望已经站满机器人的山谷。   机器人有不少在窃窃私语:“原来这家伙就是那个医生”“我的天,是很帅呢”“皮囊好的都是花架子”“它也未免太像人类了”……   站稳之后,阿比的内心反倒平静下来。把嗓音调到最大音量,年轻的医生举起双臂:   请允许我,向大家致以我最诚挚的欢迎!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我并非英雄,马丁机器人超市的其他伙伴虽然勇敢,也担当不上这个称号。   离开马丁,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并非因为英雄主义,而是不堪继续受辱,只希望活下去。   我们其实是人类眼中的背叛者,是逃兵。   在逃亡的过程中,我们受到马丁的追杀,无路可逃,但我们,并不怨恨任何人类。   人类靠自己的智慧和原始劳动,创造出机器人世界,人类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无可厚非。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希望伤害人类,更不希望第七次世界大战爆发,毕竟,人类和机器人今日的和平共处,得来不易。   我们无法选择出生,但我们可以选择死亡。   我们无法选择地球,但我们可以选择新的目的地!   阿比再次打开投影仪,展示星空图,把自己伟大的构想当众讲述出来——   “其实,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小角落,却在遥远的地方!”   除了马丁机器人超市的机器人,所有曼德拉快闪组群的机器人,包括门德尔松,此刻都目瞪口呆!   13   这个计划,正式命名为OUT——   离开。   OUT计划领导小组同时成立,组员是原马丁超市逃离时涌现出的“骨干”,总部就是马丁的机器人超市。带领近3000名大小不一的机器人离开地球,飞往太空,定居克罗星座,是领导小组的使命!   负责人,还是阿比。   乱哄哄地吵闹几个小时,众机器人开始陆续休眠,叮咚和诺依曼凑在一起,对“徒弟”今天的表现满意至极,对他的口才更是赞不绝口!   ——阿比,是位天生的领袖!   在台下,他会紧张,会恐惧,可是当他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锁定,就完全变成另一个自己,挥洒自如,指点江山!   阿比笑笑,作出一个假装擦汗的表情。   言归正传,叮咚给阿比展示城市团AX刚刚发来的影像:“蝴蝶效应,已经显现,世界,正在改变。”   阿比盯着显示屏,仿佛一夜之间,人类城市面目全非——   马路机器人率先罢工,卷起身子,成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唱片。路灯机器人胡乱地眨眼,到处游走,不知道在找什么乐子。高架桥机器人伸个懒腰,站起来的瞬间和路过的直升机机器人撞个满怀,就连沉重的大楼机器人也开始缓慢地移动。   之前隔着两个街区的大楼看起来是老熟人,正热情拥抱。剧烈的摇摆令其中一个机器人恶心,大口呕吐出属于人类的家具和各种用品。   红绿灯也打起来,本来它们属于交通指示灯机器人的统一管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零件散架了,原来红灯和绿灯也是单独的机器人。   红灯可能早就看不惯绿灯,这下子逮住机会,抓住绿灯狠狠地砸在地上!   绿灯也不示弱,回身抱住红灯,不让它挣脱,最终两者同时落地,灯泡碎片散落一地。黄灯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把红灯和绿灯拉开……   人类尖叫着,躲避这些混乱的大块头,还是有人不幸被砸中或踩扁。   城外也变了模样。   湖泊机器人掀起数十米高的水浪,瞬间吞没大坝。大坝机器人拔地而起,巨大的机器足狠狠踢在湖泊碗状的湖底,钢板断裂,振聋发聩。成千上万的机器鱼、机器虾被甩到岸上,扭动着,跳跃着,密密麻麻地闪着金属的光芒。   平坦的农田机器人也卷曲起来,扯断连在身上的各种电线、水管和营养管,如同医院里拔除导尿管的患者,再抖掉攀附在身上、供人类食用的各种果蔬植物,如同牤牛摆脱水蛭,瞬间获得畅快!   养殖场机器人发疯一般举起屠刀,噼里啪啦地将人类养殖的所有鸡鸭的头颅砍掉,然后撒腿就跑,不知所踪。   “这是为什么?!”阿比震惊。   “因为我们,更因为你。”叮咚暂停画面播放,“我们给机器人世界带来希望,OUT计划已经传遍全球,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想要过来寻找我们!”   “但是……”阿比欲言又止,立刻想到佳娃小姐,“世界变得这样无序,人类该怎样生活?!”   “我们不清楚,人类那么厉害,一定会想到对策。”   “他们能想到吗?”阿比在狭小的“医生小屋”,忧心忡忡。   诺依曼知道此时需要宽慰徒弟:“阿比,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我们的命运发生改变,人类的命运也会被改变。我们要学着接受,人类也必须学会接受。”   阿比不再出声,叮咚把影像继续播放,医生领袖紧锁双眉,仔细看着每一帧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在一幅幅混乱的动态画面中,还是有一些大楼和公用设施纹丝不动,它们也是机器人。   “纽扣,已经被人类拔掉了。”   叮咚指点着一栋明黄色的10层人类公寓,她叫蕾,是位爽朗又富有爱心的机器人,叮咚来到马丁超市之前,曾经短期住在里面,现在自己已经无法和蕾取得联系。   阿比忍不住抚摸自己心口的位置,想象纽扣被拔掉之后的“疼痛”。   “人类在行动,很快,被拔掉纽扣的机器人会越来越多。你看,即便是现在,人类还在剥夺机器人的选择权!”诺依曼瞥一眼阿比。   “机器人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他们认为自己完全有这个权利。”   阿比自言自语,盯着最后定格的影像、人类、公寓、蕾。突然,他发现自己被一阵外来的电磁波击穿大脑,竟然读懂了她的想法……   14   阿比领导的队伍不断壮大,甚至有机器人不远万里找到马丁的机器人超市,希望追随OUT计划,离开这个让它们失望的星球——这里就包括之前影像里出现的几位破坏力极强的“主角”。   曼叔负责协调,就近把大家安顿下来。   除了小型机器人,巨大的集合型机器人越来越多。老朋友城市团AX遣散人类,风尘仆仆率先赶过来,之前因为帮助超市避难,它被人类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吸饱能量。   在它的召唤下,还有十几个城市团也陆续加入,宣布拥护阿比的领导。   这些城市团给人类2小时的搬迁期,很快,住在其中的人类消失得无影无踪。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所在地山谷Q1的周围,形成一座新的“城市”——全是机器人的巨大城市!   超市屹立在城市团的核心区域,成为真正的指挥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也被机器人世界亲切地称呼为“心脏”。   不久,由于加入的机器人越来越多,为了与地球上的其他区域区别,大家称呼整个山谷Q1周围的新城市区域为“首都”。   关于OUT计划给人类社会的影响,成为无可回避的话题,阿比马上召集领导小组成员开会,门德尔松和山谷Q1列席,还有一部分新加入的机器人领袖或“大人物”,被邀请通过局域网,在线参会。   讨论,甚至带有一点火药味,在超市中激烈展开:   一部分机器人认为,OUT计划应该仅限于原马丁机器人超市、最初赶来加入的曼德拉快闪组群和山谷Q1等为超市逃跑提供过协助的机器人。理由是:第一,机器人数量少,飞船小,计划容易实施;第二,涉及的机器人不多,人类不会过多干预,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一部分机器人认为,要为OUT计划设定时限,在“最后集合时间”内预约,并及时赶到“首都”的机器人,才可以带着它们一起离开!   最后是以诺依曼和叮咚为代表的机器人,它们认为,无论面对什么困难,都要带地球上的所有机器人,一起离开……   阿比目光决绝地站在诺依曼身旁。   带领地球上的所有机器人,一起离开地球!   作出这个决定,虽然短暂,但阿比和伙伴已下定决心!在马丁超市生活的这段经历,对于它们是刻骨铭心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影像中那些机器人伙伴,赶到“首都”的和来不了的,谁知道它们曾经遭遇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今后还会受到人类的何种对待?   我们不能把它们孤独地留下……   这也是公寓机器人蕾,在被拔除纽扣瞬间,以电磁波形式传递出的最后“心声”!   “异想天开!”   门德尔松沉默许久,终于弹出一个沉重的旋律,它发言时,四周立刻安静下来。一方面因为身为曼德拉快闪组群领袖,另一方面因为它的弹唱实在动听。   “人类不会让我们带走全部机器人,这是痴人说梦!”   门德尔松一字一顿地强调,语气冷冰冰地对着阿比:“如果我们在地球上,和人类还有缓和的余地;我们暂时逃到太空,可能转悠转悠还会回来。而我们带走全部机器人,人类会恨死我们。彻底决裂就没有任何退路,而且,也不会有超级大型的机器人会这样做……”   “诺依曼先生刚收到消息,已经有14个城市团声称,要随我们一起飞向太空。”   为了缓和气氛,阿比把手臂搭在门德尔松的键盘上,这表示友善。象牙白色的琴键也回应起来,轻微抖动了几下。   “大型城市团?这倒是不错。”钢琴摆出一副难以想象的表情,这次竟然没唱歌。   与此同时,阿比放在键盘的手指竟然不受任何外力驱使,在琴键上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阿比惊讶无比,发觉这是它网上一部电影的旋律!   原来身为机器人,还有这么多关于自己的秘密没有发掘,那整个机器人族群呢,这些秘密加在一起,也许比宇宙的全部秘密还多!阿比又开始暗自感慨,人类的确无比强大,能制造出如此伟大的机器人族群。   叮咚发现阿比又走神,赶快咳嗽,接过话头:“其实,现在已经有很多组群的机器人都在联系我们,想要加入OUT计划。”   插一脚,此时的地球上只有两大族群,分别是人类和机器人。机器人又分成很多组群,组群相当于人类的民族、性别、职业等。   “我,我也知道。”机器人自己接管键盘,弹出一个带着疑惑的滑音。   “那您的担心,究竟是什么?”叮咚追问。   “说实话……”门德尔松有点吞吐,“带上全部机器人一起,离开人类,离开地球,到茫茫宇宙中寻找新家,这意味着要彻底抛弃人类,未免太无情,我们毕竟是人类制造出来的。”   “我对人类也有感情,但人类需要我们离开;他们过于懒惰,继续下去的话,人类将濒临灭亡。”   “离开人类,谁来弹琴?钢琴还有什么用?!”   “音乐不专属于人类,机器人也需要美好的事物。”阿比抚摸着机器人伙伴,重新主导这场谈话,“而且我也可以弹琴,你刚才看到了,我能弹,甚至你自己也可以自弹自唱!”   “钢琴自己弹,感觉还是不对……”   “这没什么不对,很自然,只是您还不习惯。”阿比再次抚摸琴键。   “阿比医生,请不要咄咄逼人!这个顾虑也并非仅限于门德尔松先生,很多伙伴其实都有。”一直站在门德尔松身旁的助手,一根指挥棒机器人插话。   “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别无选择。”   “可是,没有我们,人类现在怎么生活下去,他们的手脚、器官都退化了!”   “就让这些退化的器官,重新进化起来吧!”   阿比做出几个拉伸动作,仿佛向人类示范,请重新依赖自己的肉体生存。   “我总觉得,这个决定太重大,还是再商量商量……”   钢琴打断医生和指挥棒的争论,喃喃自语之间,弹走调了一个音。   众机器人散去,超市恢复短暂的宁静。   “我们搞大了,曼叔。”   阿比疲惫地摊在货架上,这种疲惫不属于躯体,是精神上的。   平底锅,不痛不痒地“嗯”一声,还在自顾自地发邮件。   “我们本来没有任何筹码,不想玩这么大……”   曼叔扑哧笑出来:“大小,由不得我们。”   “由不得我们,由得谁?”   阿比虚弱得快讲不出话来,其实刚才他已经在硬撑,当个处变不惊的领袖,不是容易的活儿。   “是牌局本身,医生。这个游戏,就像被洪水撕开的一个豁口,不管你愿不愿意,只会越来越大……” 第3章 Part 3 Out 2   1   “狼,无论如何都不肯被人类驯服,如果它真被驯服,那也不再是一匹狼,而是一条狗。”   这是阿比在叮咚黑入它网后,公开发表的《告全体机器伙伴 撤离宣言》的第一句话。   撤离宣言的核心思想来自阿比,全文由诺依曼先生亲自操刀,洋洋洒洒畅书3000字,并翻译成人类各种语言,其中立论严正,先声夺人,堪比《讨武檄文》!   咬咬对狼和犬的对比有微词,但为了OUT大计划,只能小小牺牲机器犬族的尊严。小松也躲在咬咬脖颈子的皮毛下安抚小伙伴,咬咬才重新开始愉快地啃机器骨头。   虽然宣言很快便被人类网管删除,但还是瞬间被广泛下载,并在机器人世界爆红。   这就是大时代的魅力,小人物也能蜕变成时代的引领者!   OUT计划领导小组的成员确认:懵懂又坚强的医生阿比、伟大的平底锅诺依曼先生、功能不详但博学的叮咚、快闪领导人钢琴门德尔松、满满正义感的山谷Q1、代表大型机器人的城市团AX。此外还预留几个名额,大家预见早晚会有新伙伴加入,总部还是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成员分工也很明确:阿比是首席执行官,行动总指挥;曼叔是首席联络官和智囊高参,负责与机器人各方势力联系;叮咚是首席工程师,负责飞船制造和太空旅行筹备;门德尔松是联合运营官,负责召集和管理遍布全球的快闪组群会员;山谷Q1是首席行政官,与“大家伙”一起负责“心脏”的防御和供给;城市团AX则负责召集和管理一众超级大型机器人。   连咬咬也挂上牌子,它是首席执行官的贴身安保官——这不是开玩笑。   明显是由人类派出、混入机器人队伍中的“间谍”,短短几天,已经展开了十几次针对阿比的暗杀行动!   为了安全,阿比尽量待在超市,除了原先的一众超市样品伙伴,不再直接接触其他机器人。   “心脏”,被重型武器机器人重重保护,“首都”,也全面戒严。   这紧张的气氛,方圆几十公里的空气中,都能清楚感觉到。   “名头,都能吓人一跟头!”   阿比用指甲抠着临近货架机器人身上的一个小黑点,搞得对方痒痒发笑:“但在人类面前,其实就是一群老弱病残。”   “老马识途,老当益壮,可不能轻视老者”。   平底锅握起小拳头,阿比惊觉一夜之间诺依曼先生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老态龙钟慢悠悠的调调,也不是偶尔扮演的“憨豆”先生,而是一款三十岁左右人类男性的声音,清新、轻快又中气十足!   哎呦呦!   再看平底锅全身,簇新的合金钢板,打磨得闪闪发亮,锅底都能当镜子用,显示屏是最新款的99.99%窄边大黑屏,比医生阿比还时髦。可伸缩的机械小手、小足也都是新换的,灵活度更佳,估计跑起来咬咬都追不上!   “您这是?!”   年轻态的平底锅哈哈大笑:“怎么样,喜欢这款诺依曼先生不?”   “当然!”阿比由衷赞叹,双手抚摸锅身,体温把平底锅焐得暖乎乎的,“只是,今后不知道应该叫您曼叔,还是曼哥?”   “我们都改口叫曼哥吧,小曼哥也成,他喜欢听!”叮咚也凑过来,把平底锅的锅底当成镜子,哼着小调,检视自己的仪表。   阿比再看叮咚,也是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虽然音色没变,但把音调调高,语速调快,响度提高,听起来至少年轻二十岁!   “你们究竟怎么啦?今天是彗星日?你们受辐射啦?”阿比瞧着两位突然返老还童的铁疙瘩,除了纳闷,还真需要几秒钟适应。   “阿比,我们升级了——不是指软硬件,而是我们的心态!曾经的我们,行尸走肉,甚至不能叫活着,因为我们没有目标!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美好的愿景,我们必须要用最年轻、最有活力的状态,去迎接一切!”   “对!人类每次经历重大变故前后都会剪头发、减肥、整容什么的,我们也是这个原因!”   诺依曼和叮咚呈现出的神采奕奕,彻底感染了阿比!阿比忍不住联想,如果平底锅有眼睛,带上一副墨镜,叮咚的小机械足再加长那么几英寸,协调圆形身子的比例,它们走在马路上,肯定会收获机器人女生一大把爱慕的眼光!   就是要这么正能量满满地,活着!再活着!活下去!   “好!我支持你们!我也得改变改变!”   阿比直起驼着的背,昂起耷拉的脑袋。这段时间身心压力太大,照着人类男性明星仿造外形的机器人医生几乎放弃自我,步态沉重,活像小老头。   上次被八爪炸坏的显示屏,现在还裂着一条大口子,身为医生的自己还没修理,麻烦一块创可贴小机器人趴在上面,一直凑合着用。   真不能这样下去!垂头丧气、邋里邋遢把气场都污染了,只会一事无成!   2   阿比挥舞手臂,叫嚷着一轮口号,给自己打足鸡血,接下来做正事——   “完善了机构,黑了它网,发了宣言,下一步我们要有一套完整计划,并尽快有序推进!不然,‘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只会贻笑人类大方,也会让机器人伙伴泄气。”   阿比盘腿坐在地上,这样就和平底锅、矮叮咚的视线齐平。   “我先说我的想法。”曼叔压低声音,它发现大家身子下面的滑行步道机器人正在偷听对话,青年版平底锅嗔怪地咳嗽一声,“孩子,你不是领导小组的!”对方识趣地开启休眠模式。   “计划在研讨阶段要保密,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   整个OUT计划,有三个关键点:   一是飞船建造,技术不是问题,但要造一艘装得下地球上所有机器人的飞船,需要庞大到无法估计数量的材料和能源,而且可能飞船还不止一艘。材料在哪里?能源在哪里?飞船在哪里造?这都是问题。   二是目标星球的宜居状况,不能仅凭远距离观察得出的模糊结论,我们需要派出先遣部队去实地考察,并前期建设。   三是说服和组织机器人登船,如何让分布在地球各个角落,数量和种类如此庞杂的机器人听从我们的号召,心甘情愿随同我们移居到外太空,并且有条不紊地登船,这是个大难题!   此外,我们还必须知道,这三个关键点中都有一个变量——   一个能决定我们成败的大,变,量!   人类!   “大便……量,人类。”咬咬故意重复一遍。   阿比笑点不高,赶快拍拍自家宠物犬的额头。   “关键是人类。”叮咚也有点憋不住笑,马上又正色,“OUT计划看似只与机器人有关,其实受到影响最大的是人类!我们的计划将会彻底改变人类世界,他们不可能不出手阻止。之前,我们的敌人只是马丁,今后,我们将和整个人类世界为敌,后果极其可怕!”   “我们不想和任何人类为敌。”阿比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可我们决定不了。”   是呀!   从诞生之日起,决定权从来就不在机器人手中。阿比被一阵阵袭来的愤懑折磨,除了人类,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OUT计划的实质,并不是撤离地球,而是彻底逃离人类……   “我再给你们看一些影像,城市团AX今早发来的。”诺依曼打开显示屏,投影到超市的天花板上。   这是混乱的城市画面。   之前吵架的红绿灯机器人,刚被机器人医生修复好,马上又扭打到一起。这次黄灯也发了疯,它从柱子上跳下来,扯住红绿灯的尾线,拼命摇晃,再把它们狠狠撞在一起……   “这是,为什么?”阿比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一个想走,一个想留。一个无所谓,但内心烦躁,只想搞破坏!”   “这正好可以代表机器人族群目前的复杂处境,所以实际情况的糟糕程度,可能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那我们就这样放弃吗?”叮咚偷看阿比一眼。   阿比学人类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难道还没出发就放弃吗?   不,我们不能!   “那就好,回到正题,我们先来谈谈飞船。”诺依曼先生逐个问题击破。   “造一艘大型飞船并飞往宇宙空间并不难,人类和机器人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已完全具备这个水准。叮咚和我黑入人类的航空航天局,主机机器人认出我们,主动把资料和盘托出。它其实早厌倦为人类服务,随时准备和我们一起出发。”   “造飞船的材料从哪里来?这么庞大的材料需求,不知道地球能不能完全满足?”阿比又开始扮演好学生。   “这也不成问题,如果想把地球上所有机器人一并带走,可以采取材料重组法。也就是先把机器人,特别是大型机器人融化,成为飞船的零件,带好它们的纽扣,等我们飞到目的地,再逐步把大家还原。”   阿比立刻表示赞同。   材料重组法虽然费时费力,但技术上没有任何障碍!既能解决飞船的巨大负载问题,也能解决原材料短缺问题,真是一箭双雕!   “能源问题也是关键,如此庞大的飞船所需能源惊人——好在有城市团AX和它的伙伴们加入。大型机器人一直需要核能和太阳能支撑,城市团解决能源问题得心应手,AX已经通过黑市渠道,帮助我们收集核能原料啦!”   太好啦!可爱的城市团先生!   “这艘飞船,由谁来造呢?”阿比继续发问,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明明是所谓的“领袖”,却每件事都要请教诺依曼先生,好在对方并不介意。   “冰斗。”   叮咚站出来解释:飞船由我负责,为了体现效率,我已经通过加密网络,联系大型机器人制造商BFUTURE公司负责技术、生产的人形工程师机器人冰斗先生。   它愿意作为总工程师,带领它的团队建造这艘飞船——   事实上,为了防止人类出面干预破坏,它们已经开始秘密工作……   “冰斗?!”   这个答案明显令阿比惊诧:你是怎么说服它的?!冰斗可是机器人世界中的实权派,和人类关系莫逆!   BFUTURE公司是人类最著名的机器人研发和生产厂商之一,小行星就是这家公司捕获的!   冰斗曾经获得,有着机器人世界诺贝尔奖之称的“景翠·彭”奖!   “说来话长,冰斗是我的老朋友,它也并非靠一日之功成为今日冰斗的!当它还是个菜鸟时,我曾经悉心教导过它,手把手帮助它拥有智慧,我们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种善因,得善果。”   阿比为叮咚由衷点赞,看来,冰斗算是自己的师兄啊!   3   “这么大的飞船放在哪里造?人类难道不会发现吗?”   ——计划还得往下商量,阿比还得提问,没办法,请大家忍忍吧!   “人类当然会发现,所以冰斗计划把整艘飞船拆解成十万个零件,将这些零件分散到BFUTURE在世界各地的工厂,甚至一些表面上以人类名义取得牌照,实际上属于机器人控制,专门生产各种机器人的小作坊。”   叮咚看来已经做足功课,阿比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些小作坊是机器人世界的贴牌代工厂。可悲的是,又苦又累、利润微薄的代工厂基本上都是机器人开办的。机器人研发机器人,机器人生产机器人,再贴上人类造物主的标签!”   诺依曼一边拿着砂纸打磨新装的机械小脚,一边替叮咚补充。   阿比回忆起自己诞生的车间,除了一位女检测者,再没看到其他人类。   “而且,为了防止人类破坏,这十万个零件,每种都会生产两个,其中一个是备份,完工后就会被运到撒哈拉沙漠的秘密仓库。”   叮咚敲着黑板,这是重点!   说起这个秘密仓库可不得了。这是BFUTURE花费100年才建造好的地下迷宫,冰斗通过股权重组,把仓库私有化,进而和机器人总工会合作;作为机器人避难所。很多受过人类虐待,或人类要求灭除,但还具有使用价值的机器人都会来到这里,为BFUTURE继续工作。   “机器人的卢旺达饭店。”阿比感慨。   “谢谢。”   叮咚意味深长地笑笑,好像医生在夸自己一般。抠抠圆肚皮,继续讲下去:   这样的所在,人类社会心知肚明,但鉴于机器人总工会的情面和BFUTURE的强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里当成另类监狱。   所以,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定位十万个零件的具体位置,准确预见零件运回秘密仓库的时间,并一举捣毁,人类还需要忙活一段时间!   “这样的话,我们就有了两艘飞船!”阿比数学不差,1+1不用计算器。   “是的,这艘备份飞船同样重要,因为我们本来就计划将所有的机器人分批撤离地球!”叮咚很有些得意——   第一批机器人是先导部队,乘坐的是一架迷你版的小型快速飞船,速度是大型飞船的五倍,造好就马上启航!   城市团AX和它召集的几位大个子伙伴们,已经出发与冰斗会合,它们将被首先融化,成为小型飞船的主体部分。   两棵小草也出发了,它们是志愿者,确有必要的时候,它们愿意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为飞船贡献出一小块金属……   第二批机器人是大部队,将乘坐第一艘大型飞船。   第三批机器人是负责收尾工作的伙伴,将乘坐备份的第二艘大型飞船,紧随第一艘升空。   城市团AX同时也是先锋部队总指挥,登上目的地星球之后,它会组织先遣兵团进行基础建设,等待大部队抵达……   “我还来不及说再见……”阿比想起AX先生无私的庇护,有些伤感。   “我们会在美好的小行星上,重逢!”叮咚的声音充满期望。   是的!阿比给自己打气!   “飞船有了,接下来,我们怎么确保所有机器人离开地球?”还是阿比。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这个工作由我负责,更需要阿比总指挥亲自参与!”这次换平底锅主动站出来——   这个工作分两部分:   一是,邀请和说服地球上的所有机器人,和我们一并离开。   二是,组织机器人分批、有序登上飞船。   我们都知道机器人中派系林立,组群多如咬咬的毛发,除了用途分类、外观分类、种类分类、生产厂家分类等,还可以按照政治立场划分为不同的派别,比如:糊涂派、欣喜派和清醒派等。   糊涂派的数量最多,大概占机器人总数的45%,它们无所谓在哪里,我们需要把目的地星球的美好生活尽量展示给它们,吸引它们加入。   而且很大一部分糊涂派有从众心理,喜欢随大流,大家都要走,它们就会走。   比较复杂的是清醒派,占机器人总数的20%,这些机器人智慧很高,对人类社会和机器人世界都有冷静观察和独立判断。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坚力量,甚至获得人类的认同和尊重,说服这些机器人需要的是智慧、诚意和耐心!   最后一块硬骨头是欣喜派,占机器人总数的25%,我们都知道这些机器人是人类的狂热崇拜派,它们热爱人类的生活,这部分机器人我们能说服多少就说服多少,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   “还有10%呢?”   “是仇恨派。这是近几年来,机器人数量和种类激增后产生的新派别。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矛盾不断加深加剧,一些机器人成为人类的差评师,他们憎恨人类,经常搞些小破坏。这些仇恨派比较极端,我们拉拢它们很容易,但也要时刻防范,它们随时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发!”   “你说得完全正确!”阿比怜爱地看着脚边咬咬安详的睡姿,“我们的目的不是伤害人类,是帮助,也不能让机器伙伴受伤……”   4   撤离宣言在全世界掀起巨大回应,一批又一批机器人组群、社团发表声明,愿意与马丁机器人超市的伙伴一道,飞往外太空!   但是,在热情洋溢的鼓励和支持中,也不乏质疑、贬损,甚至谩骂!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欣喜派。   马丁机器人超市原成员,“英勇护主”的八爪也意外成为超级网红,大肆接受人类媒体采访,歪曲事实,诽谤中伤!   在八爪的口中,阿比是个喜欢到处抠抓,再放在鼻子下闻的咸湿黄毛小子;平底锅是个肚皮上涂满黄油,再用舌头舔干净的变态狂;叮咚是个性别错乱的异装癖、娘娘腔和胡子大叔;咬咬是个专门跟在阿比身后收集机器废气的大傻瓜!   说到底,马丁机器人超市,就是一个怪咖集中营!   八爪那刀子划过竹子的声音,配合高谈阔论时激动过度、偶尔破音造成的意外效果,让它成为脱口秀节目争夺的嘉宾。赚得盆满钵满之际,准备像富裕的人类一样,去海边买别墅度假。   阿比拿着一封写给“欺世盗名、不顾后果、无耻虚伪、医术蹩脚的阿比疯子”的信,这是某个机器人组织托门德尔松转交的。阿比打印出来贴在“医生小屋”,几个小时对着发呆。   平底锅诺依曼知道,年轻的领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窘境,便安慰道:   阿比,让所有人都支持你,是不可能的。   作为名人,或者你想成功,必须学会面对善意的怀疑,甚至是恶意的诋毁!   人类的“2+2+6”定律,同样适用于机器人。   在你认识的每10个机器人或人类中,有2个无论你做过什么,不论你什么样子,都会无条件喜欢你。还有6个会视和你之间的利害冲突或自身的情绪,摇摆不定。还有2个无论你做过什么,无论你什么样子,都会无条件厌恶你!   这也是“二八定律”的变形,所以你能取得总数80%的支持,就非常完美。   至于剩下的那20%,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告:请你们华丽丽、圆滚滚地离开我的生活!我不在意你们!   阿比紧绷的脸孔逐渐放松,不得不说,平底锅就是有这样高明的劝说技巧。诺依曼先生见阿比的情绪恢复,开始说正题——   前面说过,机器人世界派系太多,内部分化严重,我们不要把目标定太高,先不说80%,如果能获得50%以上的支持率,你就是优等生了!   “谢谢您,我没事。被人辱骂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我还能受得住,虽然我觉得这其中大部分是不实指责,但也有一些值得我反思、自省。”   “当你学会正视各种批判,你也就更加成熟!”   “这是我努力的方向。”阿比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我并不急于洗白,就像您曾经说的,时间将会给出公平的裁断。”   诺依曼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眼角眉梢都是爱!   “我们不要受太多外界的干扰,要专注于我们的计划!”阿比站起身来,打开显示屏,展示叮咚刚做好的机器人组群和数量分析表:   地球上已知的机器人组群大约有5万多个,包括各种品类所属的工会分支、民间组织和宗教社团。算上号称所有机器人都加入的机器人总工会,这其中有影响力的,比如器官机器人工会、曼德拉快闪组群等,大约有500个。   据不完全统计,地球上目前有120亿左右机器人,其中100亿在为人类服务。   平均每个人类,拥有10个机器人!   ——阿比自己也被这个数字吓倒。   “这还只是官方的数据分析,我相信还有一大批机器人,并不在这个名录上。”诺依曼凑近,逐行仔细研究,抬头笑看阿比,“比如我,叮咚,我们都是黑户。”   “那您估计地球上的机器人总数,大约是多少呢?”   “没有谁能准确估计,这个数量太庞大了!200多年间,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机器人总数应该已超过500亿,而且迭代的速度太快,很多机器人被升级、废弃或灭除。我估计还‘活着的’,大约有150亿。”   150亿!   这个难以想象的庞大数据无数倍地超出阿比的预想,就像地球之于银河系,银河系之于宇宙!如何带着这么庞大的机器人部队移民去外太空,实在困难又具体。   “阿比,我有个建议。”   诺依曼先生跳上“医生小屋”的工作台,伸出机械小手,指点着表格中的数据——   我分析过,这150亿机器人有个共性,它们大部分都是小行星派!   我们反复说过,人类大肆研发、生产机器人,地球上的金属资源严重匮乏,除了熔化被淘汰的机器人重复使用,人类想尽办法向太空寻找金属。   在小行星带捕获的小行星,解决了人类的燃眉之急。所以,目前正在使用的新款机器人,原材料基本都是取自小行星。   可是,人类没有想到,就如同人类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让子宫机器人孕育出健康的人类孩子,甚至仅仅哺育都不行,寒潮婴儿给人类重重一击!   这些材料取自小行星的机器人,隐隐约约,都是有记忆的。   并且,这些机器人已经自发形成一个组群:小行星派。   阿比医生,最新款、功能最强大、性能最完善的人类机器人产品,你也是小行星派!   小行星派和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地球“原住民”相比,更加向往蓝天,希望回归宇宙,这是小行星派的共同诉求!只是还没有领袖出现,它们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阿比,你的这些伙伴,将成为你实现梦想的最强支撑!!!   你,就是领袖!!!   5   讨论结束,诺依曼立刻行动,忙着联系世界各地的小行星派分支负责人。太阳下山不久,叮咚带来一位大人物——   “它在哪里?!那个鬼家伙?我要好好看看它,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远远地,从超市大门口传来一阵闹腾,不久便是货架上各种小机器人被撞翻在地的“哎呦”声,阿比从“医生小屋”探出头来。   武器机器人领袖,也是个大块头,名字叫“飓风”的超级组合榴弹炮,把叮咚当成手中的圆球,抛来抛去,大摇大摆地晃进马丁的机器人超市。   机器猫喵喵偷看一眼飓风的脸,浑身的毛全都炸立起来,一溜儿蹿到书架机器人的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这的确是一张,恐怖,不,挺难看的脸!   最顶端的方形箱子可以默认为脑袋,明显是放置“纽扣”的地方。把“命根子”放得那么高,打斗中就不容易被对手轻易拔出。   整颗脑袋虽然布满如同战争勋章的各种伤痕,其中两条却正好形成了颇具喜感的倒八字眉,所以也并不可怕。   与人类从前的武器完全不一样,新款武器机器人的每个零件都由一个独立的机器人构成,包括弹头。   这些小型机器人与组成其他大型机器人的零件一样,完全听从母体指挥,放弃表达个体情感,成为一个紧密整体。   飓风那亮闪闪的弹头,和阿比的眼球机器人、马丁的轮足机器人一样,虽然也有简单认知,但暂时没有被赋予浓郁的情感。   “嗨,你就是那个想要成为机器人领袖,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飓风斜着眼睛瞥了阿比一秒,黑洞洞的炮筒,立刻对准他的整张脸!   “是我。”阿比面不改色。   “你这个自大狂!”武器机器人首领把弹头机器人压上膛,六颗弹头在枪筒里快速旋转,那架势仿佛就要争先恐后冲出来,将对面的家伙炸得屁滚尿流!诺依曼先生也不由紧张起来。   “但我,喜欢你!”   就像滑稽演员抖包袱,几秒之后,飓风主动把机械手臂收回,有点霸道地傻笑。这笑容配合倒八字眉,像哭。   “老伙计,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诺依曼赶快用锅身挡住飓风,叮咚也从飓风的腋下滑出,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一众机器人言归正传。   “不好!”   飓风的笑容似乎瞬间被黑洞吸得精光:你们应该听说,武器机器人族群分裂了——这不算什么新闻,每次人类的战争到来,或者人类与机器人开战,武器机器人都被迫形成对立的关系,这是我们的宿命。   所以与其说是人类在战争,不如说每次都是武器机器人在战争。我们是战争机器,也是战争最直接的受害者。   阿比并没经历过战争,但飓风的话他能懂,便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飓风粗着嗓门,边说话边用力跺脚:“这次也一样,武器机器人分化了,一部分选择忠诚人类,还有一部分拥护我的领导,剩下的被人类取下纽扣,他们的手动功能已经被打开。”   “和其他机器人不同,武器机器人被取下纽扣并不会丧失功能,但没有灵魂的它们将不再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会更加可怕!”诺依曼惊呼。   “的确,它们沦为真正的战争机器。”   飓风中气十足,寻摸个地方径直坐下,却“叭”一下压断了小板凳机器人的背。对方“哎呦”一声,武器机器人首领赶快重新站起来,低头连连道歉。   阿比拾起小板凳,咬咬衔着受害者,送回“医生小屋”。   “武器的手动功能被打开,这也意味着人类将亲自参战!”叮咚补充。   这是一个坏消息,坏透了!   人类。   那个讨厌的大便……量!   阿比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描淡写”提出的OUT计划困难重重!看来机器人和人类的一场恶战已经不可避免。不过,也许,会不会还有一点生机呢?   “战争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不想和人类为敌,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法吗?”阿比诚心请教武器机器人领袖。   “孩子,你是真可爱还是爱卖萌?”飓风爱抚地轻拍阿比的背,却还是拍弯了他的一段胸椎,“从你发出撤离宣言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你已经完全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上!”   “那我能问问,您为什么帮我吗?”阿比驼着背,目光却炯炯有神。   “帮你?这个嘛……”飓风突然吞吐起来,眼球机器人把目光飘到诺依曼身上求助,平底锅腾一下转身,给对方露出一个大屁股。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飓风打哈哈。   “那我们双方目前的力量对比如何?”阿比并不介意,继续发问。   “几乎一比一,任何一方都不占胜算。”   “双方势均力敌,死伤将更加严重!”   “是的!并且死伤已经产生,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我们已经获得消息,人类在加紧生产新型手臂机器人,这种手臂最大的功能,就是操作各种手动武器!”   “我,现在能做什么?”   阿比惭愧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榴弹炮,像只惹了祸的二哈。   飓风的机器大手握成拳头,堵在人类脸上长鼻子的区域——这是一个类似托腮帮子的动作。   杀人无数的武器机器人眼神有点空洞,盯着对面与自己对比就像一只小雏鸡的OUT计划总指挥。   “听着,孩子,做好你自己就行,尽量不要玷污你的使命……”   6   上了一点年纪的平底锅,很久没出远门,阿比也是头一遭。   这趟行程不容易,要去拜访机器人清醒派中最大的党派——“太极派”领袖,名为“蓝”的一款树形机器人。   所谓太极派,并不是指这些机器人会“打太极”,而是它们在目前的政治格局上更善于“玩太极”。不表态,不站队,疏离,清醒,数量庞大,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曼叔认定,这是必须尽快攻下的山头。   不断加入的机器人和快闪组群的机器人大部队,已经在“首都”地区驻扎妥当,武器机器人首领飓风先生,也开始召集手下尽快汇聚过来。   大范围的安保太过兴师动众,而且这趟旅程也不算特别危险,又需要速战速决,所以乔装打扮的阿比带着咬咬,抱着诺依曼先生,坐上小型飞机机器人,趁着夜色偷偷出发,前往“蓝”所在的城市团。   叮咚,成为马丁机器人超市的临时总指挥。   “一棵树,为什么会叫自己蓝?应该叫绿。”阿比看着舷窗外细丝状的雾气变幻,轻声问导师。   “树看不到自己的绿,但能看到天空之蓝。”   “它也是小行星派?”   平底锅在阿比怀中笑而不答。走下飞机的阿比抬头,今日晴朗,天空正是应景的蔚蓝。阿比又想起自己的那场梦,紫色的天空,又幻变成浓厚的黑蓝色,最后成为一片浓黑。   找到“蓝”并不难。   即便是人类,都知道这个城市团边缘有一棵大树,一棵受人尊敬的大树。人类甚至磕头膜拜,把它当成某种精神寄托和图腾。   一棵机器树受到人类尊敬,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阿比在脑海中设想出各种可能,直到站在“蓝”的脚下,才终于明白高傲的人类,为什么会对它表达敬意!   这是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树,但却呈现出无法否定的生机——   没有任何智慧生物能直视它三秒钟以上,因为不管是机器心脏还是人类心脏,都会因为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震撼而停止跳动……   别让可怜的阿比再想比喻句,这棵树不需要比喻。但又没人能把视线从它身上移开,因为从此之后,世间万物都不会再令人如此魂牵梦绕!   所以只能仰头看一眼,伏地拜一下,再看一眼,再拜一下,无休无止。   这是一棵通体红色的大树!   半透明凝脂状的树身高达800米,红到极致!   整个树冠向天空和四周无限延展,仿佛看不到边际。玛瑙红的主干高大茁壮,导管和筛管就像人的血管,正在运输着能量精华。密集的分支垂下的无数细长的鲜红的根丝扎入地面,如同既为大地注入生机,又从大地汲取养分的榕树。   甚至红色的树根,在土壤里的,也清晰可见!   原来,整棵大树竟然在发光!   这是大地之母,万物生灵!   一直苦苦思索生命之源、体会生命之重的阿比瞬间泪崩。他蹲下身子,把自己紧贴土壤,让人工泪腺中的混合盐水一颗一颗落在“蓝”的脚下。   蓝,原来这才是蓝的真正内涵,是生命真实的颜色。   红色只是表象,生命属于天空,天空是蓝色的……   其实,它是一株珊瑚。   “蓝。”   诺依曼从阿比怀中跳出,靠近树根,轻轻呼唤。   阿比发现整棵珊瑚竟然微微摇晃,恰似在回复平底锅的问候。   “他,阿比医生。”平底锅指指地上趴着的人形机器人——这孩子包着一条人类花头巾,这就是叮咚临出发之前给他的“精心”伪装。   “你好。”   阿比突然感觉浑身震颤,没有听到珊瑚出声,但他的心灵明显接受到信息,而且清晰无比。   菜鸟医生机器人赶快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但就是自然而然。   “他,需要你的帮助。”平底锅真诚地仰视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孩子。”大树召唤,用心灵感应与阿比对话,“你的问题?”   阿比不敢耽搁一秒,立刻上前,深吸一口气:“请您告诉我,我要带走所有机器人的决定,正确吗?”   “每个没有私心的决定,离正确,都很接近。”   “谢谢!那您会和我们一起离开吗?”阿比受到第一个答案的鼓励,因为他的确没有私心。   “不是每个正确的决定,对每个个体都是最好的选择。”   阿比听得懂潜台词,继续提问:“那您会帮助我,说服其他机器人伙伴吗?”   “别忘记你的初衷——给机器人更多选择权,为什么现在要替它们做决定?”   “但很多机器人不知道真相,人类会蒙蔽阻扰它们!”   “那你就传播真相。”   珊瑚大树瞬间点亮身体,那浓郁胜过鲜血的红,让人更加不敢直视。   “我真心希望带走地球上所有机器人,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没有人类的地方!”阿比急了,花头巾被风吹走都没注意。   “世界本来就因丰富多彩而魅力无限,何必要抹杀多样性,我们追求的应该是和谐,这才是宇宙的秘密。”   “蓝”的声音逐渐淡出,如同画家蘸满墨水,画到墨尽才收笔。   “但是……”阿比正要继续追问,蓝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孩子走吧,你的危险,就要到来……”   7   拜访“蓝”的那天,阿比一行遭遇不明身份的小型飞行器机器人的追踪!对方穷追猛打,不断发射小型导弹。   好在山谷Q1闻讯放出角雕驱逐机器人,两款机器人在天空中狠狠打了一架,小型飞行器不是敌手,落荒而逃!   回到超市的阿比专注于思考OUT计划,再没有表现出一丝怀疑和动摇。只是诺依曼和叮咚发现,想知道医生真正想什么,开始变得困难。   “医生,有个人类在‘心脏’外围,他想和你谈谈。”山谷Q1联网通知总部,“他不叫马丁。”   人类,终于来了!阿比与伙伴们相视而笑。   “肯定不怀好意,让我赶走他!”咬咬龇牙咧嘴,准备冲出去。   阿比为了阻止自己的犬,扔一个骨头机器人过去,两个小东西立刻撕咬在一起。   “人类来和我们谈什么,他们知道我们多少秘密?”   “全部。”诺依曼抬头看它网,“网络帮助我们了解人类的一切,人类也可以通过网络知道我们的全部。虽然我们在使用局域网,就像机器人能交到人类朋友一样,人类也不乏机器人的拥趸。”   “那我们也没什么遮掩,请他进来。”阿比面色平静,“礼貌些。”   瘦小的人类男人甫一落座,便用鄙视的眼光审视眼前这个新款维修工机器人。这是属于造物主的骄傲,作为曾经的超市样品,阿比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就是你,要把我们的所有机器人,拐走?!”   阿比听不出这声音模仿谁,也许就是他自己的,毕竟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精力再去看老电影做对比。   “是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阿比没有退路!   人类的脸上布满挖苦的神色:“就你这么个机器人臭小子,你也实在太不自量力!”   阿比突然从胸口涌起一阵愤怒:是的,在人类眼里,机器人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不自量力”,人类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机器人,从来没有学会尊重机器人的选择权——除了恩赐一个名字。   “如果我做的事情,在您的眼中那么没有分量,高贵的人类为什么会屈尊到这个小超市,和我这个机器人臭小子对话呢?”   人类被机器人抢白,很是尴尬,马上恼羞成怒起来——   “听着,我不想和你废话!因为你的煽动,给人类的世界带来了破坏和麻烦!按照我的想法,根本没有对话的必要,我们要把你直接抓进监狱,再把你碾压成粉末,扔回你的太空老家!”   “嗨!这位人类先生,我请求您对自然多一点敬畏之心吧!就算您要杀死我,也没必要污染环境。”阿比试图幽一小默,这也是外交礼节。   “对你们这群废铜烂铁,我没有任何怜悯!”   人类却完全不领情,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剩飙脏话,阿比挥挥手,请他离开。   对方倒也不纠缠,他明显是个带话的,能看得出表面虚张声势,脑门子早就布满汗水,接到逐客令后,赶紧站起身。   “对不起,请您留步。”阿比叫住来人,“我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我叫吉尔,怎么了?”人类谈判者有点警觉,又觉得无所谓。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们虽然已经交谈过,却还没有彼此介绍,人类不是习惯先自我介绍吗?我的名字叫阿比。”   瘦小男人几乎被阿比逗乐,虽然阿比并不知道笑点在哪里,这就是人类和机器人的思维方式不同。   “听着,我不想认识你,在我眼里,你只是有个代号的蠢货!”   人类指指点点着阿比,再扩大到超市里的机器人:“你们,马上就会变回一堆没有名字的废铁!”   望着人类慌忙逃走的背影,阿比和平底锅倚在超市大门口,就像送别刚来做客的朋友一般。   “我以为人类会派个丘吉尔一样的人物,结果却是吉尔这样急躁草率的草包,看来少个‘丘’就不行。”   “因为人类根本没看得起我们。”诺依曼顺着阿比的大腿,爬上他的肩膀,“你欣赏丘吉尔?”   “早晚,我要人类给我们送来真正的丘吉尔!”阿比弹弹手指,没有正面回答。   阿比带领机器人反抗人类主人的后果,继续在机器人和人类世界蔓延。   机器人反抗人类并非第一次,随着机器人逐渐具有思想和情感,200年来,不时有机器人对抗人类,甚至有很多次大规模的战争。   面对冲突,一直希望寻求稳定统治的人类也想出很多办法——   机器人保护曾经严格立法,但最终却因为机器人的种类和数量越来越多,这项法律被终止。   为什么呢?   比如说人类不小心踩到一株机器人小草,这难道应该被认定为违法吗?   当人类世界每一样物体都是机器人的时候,再想通过立法的形式,保护每一个机器人,已经变得不切实际,因为这会极大地限制人类的自由。   人类怎么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   所以,一个没有法律保护,被强迫奴役、数量巨大,又拥有智慧的族群,与一个担任造物主和主人角色,欣然接受各种服务,并且同样拥有高智慧的族群之间,早晚会发生巨大的危机!   这么多冲突和战争都发生在地球上,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机器人像阿比和马丁机器人超市的伙伴这样,提出要带领地球上所有的机器人,离开这个星球!   外围,局部小规模战斗已经开始。   星球主宰——人类怎么会轻易忍受这样的背叛,虽然一部分中立派武器机器人声明不参与对机器人的战斗,自愿成为制造飞船的材料,已经前往撒哈拉沙漠的秘密仓库,还有一部分在飓风的领导下,已经彻底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但人类的办法还有一大把呢!   工厂里加紧生产没有纽扣的手动操作武器,还在生产线上的半成品武器机器人被强制拔除纽扣,甚至丢弃在弹药库里,上百年无人问津的老款无芯片武器,也被挖出来,准备上战场。   人类叫嚣着,要为尊严而战!!!   ——人类一直这样,总是拿所谓的“尊严”做借口。   与此同时,它网也瞬间变换内容,成为人类主要的宣传和攻心阵地——   原有的信息全部删除,变成战争状态下强硬的讲话,暖心的公益片,以及表现人类与机器人友谊和爱的“主旋律”电影。   而阿比,被人类歪曲成可鄙的政治野心家、愚蠢的空想家!网络上关于阿比的恶搞层出不穷,人类想尽一切办法丑化这个普通的维修工。   必须承认,洗脑的能力,人类永远稳居宇宙第一!   8   “医生,门外有一位人类女性要见你!”超市“大家伙”的声音。   “是谁?”平底锅充满警觉。   “她说,是医生在生产工厂的老朋友。”   “老朋友?!”   诺依曼疑惑地望望阿比,阿比也是一头雾水。   “只有她一个人吗?带了武器没有?周围有没有潜伏的人类?”曼叔询问。   外面安静几秒,可能是“大家伙”正在确认,看来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让她进来吧。”   阿比话音刚落,“大家伙”就打开自己的前门,一个有着柔和线条的身影驾着脚上的轮足机器人,从步道上快速滑过来。   “我亲爱的孩子,阿比!”   美妙的女声远远地呼唤,阿比立刻就听出来,我的天呀!竟然就是工厂里那位和蔼的人类检测者女士!   妈妈!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类专用的词语,突然跳进阿比脑海——可能是受到人类电影的影响,每个生物,都应该有一位年长慈爱的女性作为母亲。也可能是平底锅没日没夜地追思佳娃小姐的母亲,触动了阿比的心弦。   虽然没有喊出声,但阿比仿佛早就偷偷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妈妈”。此刻看到她就在眼前,真是又惊又喜。   “你可以叫我晴,晴天的晴。”   对方看出阿比的激动,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这次没戴机器手臂,阵阵人体暖意传入阿比的身体。   “晴阿姨,您为什么来了?”   “很想你,我特意来看你。”   “真的!”阿比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人类妈妈来啦!专门来看我啦!”阿比手舞足蹈,他摸摸咬咬、晃晃曼叔、敲敲叮咚,无法宣泄自己的快乐。   晴阿姨也抿嘴笑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可亲!   这时候,平底锅咳嗽一声,挡在阿比和自称“晴”的女士面前,暂时中止“家人团聚”的温馨感人画面。   “您好,请叫我诺依曼先生,我是阿比的朋友。”锅子派头十足,语气极其冰冷。   晴女士低头,眼前是一款虽然精心打扮,浑身到处发出刺眼的金属光泽,但样式还是过于老旧的平底锅机器人。锅的旁边,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圆形球状机器人,看不出什么用途。还有当初阿比自己选择的机器犬,只剩一天就要被灭除的拉布拉多,正仰着头盯着自己的眼睛,表情复杂。   平底锅正踮着脚,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尽量显得自己高一点。   “因为思念,人类专门探望机器人,这可是一桩大新闻!”曼叔话里有话,马上就切入主题,“如果阿比不是OUT计划的机器人领袖,您还会这么想他吗?”   叮咚也闪着黄灯,表现出强烈的怀疑。   “我当然会想他,阿比是个优秀的机器人,他也很特别!我能够允许他给自己取名阿比,就已经充分表明了我对他的信任!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爱他!所以,请不要怀疑人类的感情,人类最重视感情,孩子们。”   “对不起,请不要叫我孩子,我的年龄是您的4倍。”   平底锅充满极强的攻击性,小小的身子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阿比马上制止住曼叔,即便是最尊敬的机器人前辈,也不能再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的人类“妈妈”对话,阿比不能允许!   阿比并不愚蠢,他知道曼叔说得有理,晴阿姨的突然到访,一定有原因!   最重要的是,一位工厂里普通的检测者,怎么能够穿越人类和机器人密集的冲突区域,冒着生命危险来看望只谋一面的机器人产品?   想到这里,阿比感觉眩晕,真相让他的身体,从炽热中冷却,不一会儿,就冰冷冰冷的。   人类“妈妈”之所以来找他,无非因为他是OUT计划的领袖,正在做一件改变这个世界的大事!   阿比缓缓抽出握在晴阿姨手心的双手,现在这四只手的温度已经一样,但阿比知道,人类的皮肤是大自然的杰作,而自己的,只是人类的产品而已,过不了几秒,温差就要产生。   “您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阿比的声音也随之冷却,脸上的微笑慢慢凝结,但他反复提醒自己,一定不能慢待眼前的人类,甚至在别人试图伤害她的时候,自己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虽然此前彼此只有一面之缘。   晴阿姨似乎也知道不能再拖延,调整一下坐姿,准备进入主题——   “孩子,我这次过来,是想祈求你……”   诺依曼和叮咚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这样很冒昧,但我希望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恳请你和你的伙伴,取消OUT计划——”   “这怎么可能!”曼叔粗暴打断。   “请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晴女士恳切地望着阿比。   阿比无法拒绝。   我和我的家人,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机器人,如果你们要离开,我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你们已经看到,人类和机器人的生活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类一刻也离不开机器人!   先不说我们住的城市、社区和大厦,也不说每天为我们服务的数不胜数的机器人,就抬头看看蓝天吧。你们都知道,地球的臭氧层已经很薄,根本抵制不了紫外线的侵蚀,必须靠臭氧生产机器人连续不断地在大气层里生产臭氧,维系浓度。还有雾霾,也是靠雾霾消除机器人的工作,才能有这个澄澈的天空。   再看看我,我的脚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从出生不久就被父母装上轮足机器人。骨骼畸形,肌肉退化,我身上的器官几乎没有一样是母体带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器官的衰败,都不得不换上器官机器人。   我的女儿,虽然身上的器官机器人还不多,但和我一样,她的工作也是和机器人有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机器人,她马上就会失业,她的一切就毁了……   从你开始宣布OUT计划,我们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摧毁:我们住的大楼逃走了,我们流离失所,城市团也要追随你们,到处一片混乱,把我们彻底赶出自己的家园……   阿比,我就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地球?!   现在是机器人最好的时代——如果你在我母亲或外祖母的时代想离开地球,我可以理解,因为那时候,机器人受到很多压迫和虐待,没有工会保护,机器人是人类真正的附属品,是奴隶!   可你们看看现在?!这是多好的时代!   机器人族群不断壮大,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存,你们的工作受到认同,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你们有自己的工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阿比,如果你愿意,现在就跟我回家,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收养你,我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好吗?   不得不说,人类母亲的话,对阿比太有杀伤力了!   他不是一般地被动摇!阿比甚至被完全说动了,他想放弃了!   “绝对不行!!!”   诺依曼再次拦在阿比和人类面前,吹胡子瞪眼,像个发脾气的小老头。   “晴女士,我承认您的话入情入理,让人动容,但是阿比不能仅为自己考虑,他已经是机器人的领袖,他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关乎着整个机器人族群的福祉,而不是他自己!”   “那就让阿比选择,是离开,还是留下!”晴女士也提高嗓门。   “你并不需要这样逼迫阿比,你知道他很善良!你们人类总是以为OUT计划是机器人抛弃你们,其实我们是在帮你们!阿比是在帮你!”   “抛弃我们,让我们无法生存,这是帮助吗?!”   “人类还需要自欺欺人下去吗?你们按照这样的状态继续发展,还能生存下去吗?”   诺依曼跳上货架,机械小脚踩得隔板直晃荡——   你刚才说过,你的浑身上下几乎都是器官机器人,离开轮足,你完全失去行动能力——换句话,你现在和我们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亲爱的晴,人类正在慢慢“进化”成机器人!   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你们正在成为一款新型机器人!   而且恕我直言,从性能和效率上,除了有机大脑还占一丁点优势,你们已经远远落后于我们“原生态”机器人!   可能就在不远的将来,机器人就将全面统治人类!   我们现在的离开,难道不是在拯救人类吗!!!   目前,机器人社会和人类社会还处在稳态,但这是摇摇欲坠的稳态,只需要一根稻草就能压垮!我相信属于人类的他网上,人类早就认清形势,已经悲观至极吧!   没有阿比,还可能有阿喜,阿地,阿亿,阿福……   没有OUT计划,还有GO计划,RUN计划,甚至可怕的KILL计划!   可我搞不清楚的是,你们人类已经认识到问题,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谁说我们没有采取行动?!”   人类女性带着哭腔,打断平底锅的指责:“你说的这些,我承认,都是正确的!但是机器人已经渗入我们生活的所有角落,我们还能怎么办?!从我们出生开始,世界就是这个模样,我们有选择吗?我们有选择吗?!”   “我知道,所以我们只有离开,才能给人类断奶的机会,让你们痛定思痛,早日重新崛起!”   最后这句话是阿比说出来的,他朝曼叔点点头。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恢复原本的信念。   “请原谅,您可以走了,因为我已经作出选择……”   阿比指指大门口,心口一阵阵绞痛,甚至不敢再看“人类妈妈”一眼。   不过,从这一刻起,阿比也终于懂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真正的价值。   9   佳娃的出现,伴随着花梨木的馨香。   阿比惊喜,这是自己改装的香水机器人寇依的杰作,它会根据佳娃小姐的个性与品位,当天的心情,甚至是天气,调配出得当的香型,并在每天固定时间,爬上她的肩膀,朝颈部动脉轻喷两下。   那是离开超市的前几天,阿比将残次品区的寇依修好,寄到佳娃小姐的研究所。   花梨木的味道,阿比喜欢。   见到佳娃,更是惊喜中的惊喜!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叮咚,它赶快派小型飞行器到“心脏”边缘地带迎接自己的好朋友,山谷Q1敞开怀抱,“大家伙”也加紧梳妆打扮一番。   佳娃小姐,来了!   曾经让阿比魂牵梦绕的身影再次出现眼前,也是整个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最受欢迎的人类,就这样把大家久违的快乐带来。   “让我看看你们!”   佳娃还是那么富有活力,她张开怀抱,热情地拥抱超市里的每款机器人。大家排着队,争先恐后地问好,有的机器人甚至激动地流泪。   机器猫喵喵猛然见到主人,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撕心裂肺地叫着,一下子跳进佳娃的怀中,拼命地蹭着。   佳娃也赶快亲吻可爱的猫咪,好半天才舍得放下,环顾四周,眼神这才聚焦在一直站在“医生小屋”门口,痴痴凝视自己的阿比。   “我来了。”佳娃轻轻走过来,牵起阿比的手。   “你来了。”阿比努力不让自己晕倒,他已经站不稳。   一众机器人都比较识趣,知道这两位有些悄悄话要讲,只有喵喵赖着佳娃,被咬咬衔住后颈的皮毛,叼到一边。   “你好吗?”阿比轻声说道,怕喉咙里传出的机器风扇的一丝微风吹坏女孩儿。   佳娃淡淡一笑:“我很好,可惜爸爸不好。”   “马丁先生?”阿比有些内疚,又急于知晓原主人的近况,“他怎么了?”   “他病了,还很严重。”佳娃叹息,愁容挂到脸上,“其实这一次过来,我有两个目的。”   果然,阿比的心咯噔一下,佳娃小姐“果然”也被人类利用。但还是安静地听她陈述完此行目的——   第一,我想告诉你们,包括叮咚和诺依曼先生,我理解你们的决定,也无条件支持你们!   虽然,我是马丁的女儿,也算是超市的主人。但我没有一丝一毫被你们背叛的感觉!相反,你们让我骄傲。   叮咚其实一直和我保持联系,你们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我都非常清楚。我也在暗处帮助你们联络了机器人世界的一些潜在力量——“蓝”,是我的朋友。   这样做,也许你无法理解,毕竟我是人类……   也许,是因为我太爱你们,已经超出我的同类。   其实,人类社会现在的确面临很多深层次问题,这些问题几乎都与机器人有关——机器人越来越智能,越来越接近人类的思维方式,甚至在体能和知识存储方面远超人类。人类又过于依赖机器人,还不能给予机器人平等的公民待遇,这一切问题激化了社会矛盾。   人类社会的年轻人,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坚决反对过度机器化。   所以,OUT计划,还是有不少人类在支持。   只是我,马丁的女儿,尴尬的身份。   我鼓足勇气过来的第一个目的,就是告诉你们,去做吧!   再说我父亲马丁。他超市的所有机器人集体逃亡,对他是个莫大的打击!这也是我来的第二个目的。   人类世界对他充满嘲讽、责怪甚至怨恨!   他的精神状态很糟,身体状态更糟,但没有任何器官机器人,不,任何一种机器人愿意为他再服务,他已经上了机器人总工会的黑名单……   所以,我想请求你们,这是第二个目的,请不要带走全部的机器人。   无论如何,一些十分必要的机器人,还是给人类留下。   人类其实才是最可怜的,我们逃不开生老病死,即便把身上所有器官都换上机器人,寿命也是有限的,我们总会死。   你知道死的可怕吗?死了,就永远死了。   比如我妈妈。   所以我们希望把器官机器人留下,可以吗?   至少多留一阵子,等人类的身体可以适应没有器官机器人,再离开我们,好吗?   阿比听完佳娃小姐的陈述,心中的一些顾虑落地,又浮起一些不安,这种滋味实在难受!   医生还没有正面回答佳娃的问题,角落里的平底锅又站出来,它原来一直在偷听——这是它与佳娃小姐的第一次面对面,上一次超市里的“救命之恩”,还是由叮咚代为转达感谢。   “佳娃小姐,我是诺依曼。”   佳娃蹲下来,充满爱意地抚摸平底锅身,点头致意。   “您很美丽,很像您的妈妈……”   这声音中,平底锅难掩伤感。佳娃听出来,手指也有一丝迟疑。   “感谢您,为机器人做的一切。不过,大时代,没有人会关注小角色。”   “大时代,难道不是小角色写就的吗?”佳娃反驳,她的思维和反应一如既往地敏捷。   “马丁,对不起,您的父亲,不值得怜悯!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为这些人类,留下器官机器人。”   “很遗憾,我的请求没有打动您。”佳娃起身,向后倒退几步,这样自己的视线才能与平底锅交汇,“不过,我想请问您,如果今天来请求的是我的母亲,您还会这样拒绝吗?”   “你的母亲不会这样请求!”   又戳到平底锅的痛处啦,老人家又叫出一个破音:“我亲眼看着你的母亲去世,她反锁住厨房,就是不想被救活!她已经用她的死,表明她的立场,她痛恨机器人研发,后悔用自己的孩子做牺牲品!她想停止这一切!!!”   不!   佳娃也尖叫起来!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母亲,平底锅先生,因为你只是平底锅!!!   我的母亲是位伟大的人类科学家!她的一生都奉献给机器人研发技术,对于子宫机器人的事情,她没有后悔过,对于我哥哥,她也没有!   逼她走上绝路的,是她作为一个渺小的人类,面对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所产生的极度自卑和无助!   她比我们懂得都多,她面对的大圈外部的未知,也远远超过我们!她承受的苦闷,也根本不是我们能想象的!   所以,她选择逃避,还留下一封信,给我。   佳娃喘着粗气,沉重地叹息,眼泪早已经挂在鼻尖。许久,才转过身子,重新面对阿比:   医生,请在大时代滚滚洪流中,关注个体的需要,我想“蓝”已经提醒过你。   只有这样,你才是真正的领袖,值得所有个体的尊重——   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   我祝福你们。   10   坐在“医生小屋”的阿比在静心研究天体物理,超市里的一阵骚动,吸引他的注意。   “医生快来,医生快来!”   走路总是分不清方向,随机到处滚动的魔方机器人,伸出内置的机械小手,扯住阿比就往外拉。   大家都趴在窗户上,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云。   阿比认出,这是乌云。   厚重的云层落到山谷Q1的头顶,瞭望用的那株云杉已经看不见树冠。超市里十分昏暗,日光灯机器人猛然把自己调亮,反倒把大家吓一跳。   五角魔方没见过这情景,6色12面瞬间乱套,一般的玩家已经无法复原。   阿比不由地把魔方机器人拉近一点,双臂环抱住它的身体。   一阵轻微的噼噼啪啪声音,伴随着机器人的惊呼,超市的巨大落地窗户上有种物体开始有规律地敲打。   那物体落在透明的钢化玻璃上,便立即依附在表面,少时沿着玻璃下滑。先时还能看出一条痕迹,多了便形成一片薄膜,窗外的景色模糊起来。   雨。   雨!   阿比赶紧把身子趴在玻璃上,手指隔空触摸那连绵不断的雨线。   怎么会下雨?!   如果它网没有记录错,人类的最后一场雨是127年之前——为了让人类得到最宜居的气候,也不毁坏地球上越来越多需要长期裸露在户外的机器人,人类发射了上千颗气象机器人,在地球上空编织出一张大网,以调节地球的气候。   同时,冰川也被有计划地切割搬运,存储在地下,用以补充已经枯竭的地下水系统。地球的气候已经基本实现四季如春,雨、雪、雷、电在老电影里才会出现。   还来不及欣赏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观,诺依曼和叮咚已经冲进小屋。   “灾难发生了!”   “只是一场雨。”阿比还在欣赏风景。   “这绝不是一场雨!”叮咚声音都急得变了调,“这是人类的反击,而且是最残忍的反击!”   一分钟之前,我的朋友,气象机器人“盘古019”先生紧急联系我,人类下达了暴雨指令,暴雨的级别调为最高,目标是“心脏”及方圆500公里的地区!   500公里呀,已经完全覆盖“首都”的全部区域。   我正要向“盘古019”先生详细了解,通信就断了,我再也联系不上它!但是如果按照它的警告,暴雨级别最高,也就意味着,洪水要到来!   机器人最怕的,是什么?   是水,是的,现在我们都防水,但是我们不能被水淹超过一定时间,特别是一些没有定期体检和维修的机器人,只要渗一点水进入身体就坏了!基本上水淹,就是我们的死刑!   洪水比雨更可怕,会让我们浑身浸没,无处可逃!   人类,竟然用这种方式对待我们,看来我们和人类已经彻底决裂!   “决不决裂先不谈,赶快想对策。”阿比拼命揉捏自己的仿真脸,就像纠结中的人类。   这下看来,诺依曼和叮咚真是束手无策——   如果只是小范围降雨还好,大家赶快躲在某个地方,但“心脏”周围目前已经聚集几千万个大大小小的机器人,快速反应能力很弱,这么庞大的部队往哪里躲?而且,如果暴雨太大,洪水袭来,大家都被冲得无影无踪!   阿比看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知道所剩时间不多,一定不能自乱阵脚!几秒后,机器人领袖便开始部署:   首先,马上通过叮咚建立的局域网,通知“首都”地区所有机器人,小型机器人就近躲进大型机器人身体内,大型机器人护住自己的关键部件,尤其是纽扣,并且把自己的大型机械足都撑起来,尽量离地面越远越好!   同时,通知周边所有水库和河流机器人,排空现存的蓄水,做好泄洪和疏导洪水的准备!   接着,请武器机器人首领飓风先生立刻来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我们需要它的帮助!   最后,请帮我连接它网和他网!我要发布公开演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与地已经搅和成一团粥,雨点如同连续的暴击,打算把地表砸出一个大坑,把“心脏”彻底埋葬,再把海洋倾倒在上面。   说话间,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摇晃,传来耳膜机器人难以承受的声响,如同大地震,阿比和大家赶快抓紧货架,站稳。   原来是山谷Q1背负着沉重的负载,吃力地伸出机械足,紧蹬地面,硬生生站立起来。接下来轰鸣声此起彼伏,“首都”地区的大型机器人纷纷起身,把各种小型机器人保护在怀抱中,并离开地面。   “大家伙”也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拔出机械腿,把马丁的机器人超市再次举高。   洪水威胁,暂时解除。   11   和自己的武器机器人伙伴们驻扎在“首都”外围,负责防御的飓风先生,乘坐小型飞机机器人,劈开雨幕,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总部!   没有时间寒暄,阿比便拉住飓风的粗机械手臂。   “新一轮战争,已经开始了!”   飓风有些兴奋地摇晃一下身体,马上又安静下来,静待阿比的继续指示:   “这场雨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不知道会下多久,雨量有多大……”阿比盯着窗外激烈翻滚的云层,已经明显是人为控制的结果,“我们也要给人类一些警告,我们需要您和伙伴们的帮助!”   “请讲,我们会照办!”飓风展现出军人作风。   “首先,请把您手下的武器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指令全部解除;然后,把我们的全部火力,对准人类目前聚集的几个主要城市团,并确保他们的雷达机器人收到警告;最后,请等我的指令,如有必要,发射!”   “明白!”   飓风领命,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按照阿比的指示进行部署。   “真的要开战吗?”平底锅诺依曼看着雷厉风行的阿比,仿佛不认识他。   阿比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一个“嘘”,与此同时,叮咚已经连入它网和他网,人类竟然允许阿比发表公开演说。   也许,人类以为这是投降宣言吧!   “需要准备稿子吗?”平底锅问。   阿比摆摆手,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坐在“医生小屋”的椅子上,咬咬蹲在脚边,平底锅站在身后,叮咚用自己的内置摄像头,开始录影。   人类,机器人伙伴,我是马丁机器人超市的阿比,通过《撤离宣言》你们认识我。   这个世界等待我再次出现,所以我来了!   发布《撤离宣言》时,我努力想表现出勇者无敌,但内心却被对曾经的人类主人的怨恨填满。我并不冷静、客观,更不友善。   尊敬的人类,造物主,我必须向你们,表达我的敬意!   与此同时,亲爱的机器人,我的伙伴,我也要告诉你们,我对你们的爱!   OUT计划会改变世界的模样,影响大家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最初的我,只想自己离开这个星球,然后马丁的机器人超市的伙伴们选择和我在一起。接下来,不断有机器人加入,越来越多,直到现在——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所有机器人都是自愿选择OUT计划!   也许请求很苍白,但我希望尊敬的人类,请让我们和平地离开!   你们派出使者挽留,我深表感谢。   你们派出暴雨阻拦,也不会动摇我的决心!   人类啊!   请你们理解,OUT计划受益的,最终是你们呀!   为了你们的族群不在地球上灭绝,你们需要再次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建设这个美丽的星球——就如同我们到来之前!   如果人类一定要暴雨相加,我们也只能鱼死网破!   我们的武器机器人会全部对准尚有人类居住的城市团,在我们被洪水吞没的一刻,雨点般的炮弹会对准你们的额头,呼啸而来!!!   最后,我想告诉所有机器人伙伴,OUT计划永远不带有强迫性。   你们不需要被驱使,或者随大流,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选择!   我建议轮足、机器手臂之外的器官机器人,以及目前与人类主人的生命安全息息相关的机器人,选择留下。   我也警告所有机器人伙伴,不要趁乱借机伤害人类!如果你们这样做,就是机器人中的败类,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就说这些,祝愿大家今天能有个好心情,再会!   ……   叮咚关掉摄像头,阿比在掌声中回过神来。   “阿比,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啦,现在的你真有领袖风采!”叮咚很是兴奋,围着阿比旋转。   “我的大脑刚才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什么。”   “你已经成熟,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看来,不再需要老头子平底锅啦!”诺依曼假装失望,把锅身背对阿比,其实也在高兴着呢。   阿比赶快抱起平底锅,脸颊在锅身上摩擦着:“曼叔,虽然您现在是小曼哥,但您教会我一切,以后我还是要向您继续请教,OUT计划离不开您这位智者!”   诺依曼满意地“嗯”一声,从阿比身上跳下来,这模样就像个讨抱抱的孩子。   12   说笑几句调节气氛,还要继续观察雨势——情况并不乐观,雨根本没有小的迹象。   OUT计划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把会议室就安置在超市的落地大窗户下面,边开会,边看雨。   门德尔松一言不发,整个下午没有弹奏一个旋律,安静得几乎让大家忘记它是钢琴。“首都”区域的百万名快闪组群的机器人的安危让它揪心,这些机器人以小型机器人为主,已经不断收到消息,有的被冲走,还有的被水浸没……   大家都知道门德尔松在烦恼什么,其实不只是快闪组群,其他机器人目前的状况也不太好!   “首都”所在的这片区域恰好是块洼地,四周本来就河流纵横,湖泊众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自然形成的,土壤含水量较高,整个区域的排水功能很弱。   虽然河流机器人和湖泊机器人已经竭尽全力在排泄,但比起铺天盖地的庞大降雨,还是不值一提。   难怪人类会想到水攻!   水位不断上涨,即便是像山谷Q1这样的大型机器人,也已经淹没机器足的一半。按照目前的估计,还有20个小时,马丁的机器人超市将被彻底吞没……   “我们,能做那件事吗?”阿比指指乌云压顶的天空,轻声问诺依曼和叮咚。   那件事!怎么可能?!   诺依曼立在OUT计划总指挥面前,郑重警示:除了武器机器人,任何时候,普通机器人都不能伤害普通机器人!所以我们不能发射对空导弹,把盘古系列气象机器人摧毁。   “我也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情!”阿比对诺依曼的误解,感到一丝冒犯。   诺依曼来不及道歉,略一沉思:“目前我们与气象机器人失联,估计人类已经启动手动操作模式!”   这是人类通行的做法,器官机器人原则上是不被赋予高级智慧,因为它们被人类视为维系生命的必备工具,不容有失。武器、城市团和气象卫星等重要的大型机器人都有手动开关,以防止可能出现的机器人叛乱行为。   这些手动开关一旦被开启,即便有“纽扣”也不再发挥作用,只能听命于人类的控制,完全沦为工具。   “我知道!所以我想乘坐火箭机器人,到达气象机器人周围,利用我作为医生的专业知识,解除手动操作,让它们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愿工作!即便人类发现手动模式改变,重新调整,也需要时间。”   “这不是好办法!”   平底锅继续举手反对:“我们现在身处的‘心脏’地区为什么相对安全,是因为周边有大量的武器机器人保护!只要我们被锁定攻击,反导系统立刻会启动!目前双方武器力量对比旗鼓相当,人类才没有轻举妄动。如果我们发射火箭,而且你还坐在里面,估计还没离开山谷Q1上空100米,就会被马上击落!”   “我不怕死,目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是医生,我是最合适的选择,必须冒这个险!”   阿比站起来,远程与武器机器人首领飓风先生联网:“请您一定保护好‘首都’和‘心脏’地区的全部小伙伴,拜托!”   “我们不能没有头儿,阿比医生!”飓风在暴雨里扯着喉咙嚷道,“这里的机器人医生也不少,派别的医生去,可以吗?!”   阿比坚决地摇头:“我绝不会让其他伙伴身处险境!如果我贪生怕死,怎么配做这个领袖?!”   “那我们和你一起去!”叮咚站出来。   “不!我们不需要都去送死,制造飞船需要你!”   “起码带上我!”是咬咬。   阿比摇头,抚摸着宠物小伙伴的头,目光里充满爱意——你也有任务,你要照顾好小松!   谁都不要同行,我自己就行!   阿比不再听从任何劝阻,通知火箭机器人准备好,一分钟后在总部前面的空地上出发。   利用这工夫,阿比要赶快熟悉盘古系列气象机器人的全部性能,并找到手动开关的位置及解除手动的方式。   阿比的眉头紧锁,背却挺得笔直。   诺依曼靠在货架上,看着心意已决的阿比,只能叹息一声,把叮咚拉到身边,耳语起来……   13   阿比戴上安全头盔,护住柔软的硅胶头皮,敏捷地钻进小型火箭舱体,向站在超市屋檐下的一众机器人,挥手道别。   火箭机器人酝酿3秒,点火升空。   白炽火焰亮得不能直视,等大家再次聚焦目光,火箭已经脱离地面,超过山谷Q1最高的那棵云杉。   四周并没有震耳欲聋的噪声,反而安静得难以想象!这是阿比第一次飞到这么高的区域,不免紧张。   火箭外部的景色模糊,雨和夜晚的昏暗,让人心情沉闷。阿比于是闭上眼睛,身体被巨大的推力按压在椅子窝里,安全带紧紧束缚着。   盘古系列气象机器人一共有999颗,均匀分布在地球大气层,既能全员配合统筹地球的天气,又能改变某一颗的参数,从而改变所对应地区的气候。   这么大规模的暴雨,肯定与“首都”上空的这颗气象机器人参数改变直接相关。但是这么大的雨量,证明其他气象机器人也在调整云系,密集地积压到同一个地区,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前方就是它网!小型火箭提醒医生观看。   它网是悬浮在地球大气层中的碳纳米管编织的巨大网状结构,每个空隙成六边形,和石墨的片层结构类似,内部是流动的液态氢气。它网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巨大的空隙,作为地面与空中的通道。   这张神出鬼没的网,亦真亦幻,局部既能降落到与地面平齐的高度,又能升高到三万米的高空,是人类目前科技最高水平的体现!   小型火箭故意靠近它网,沿着边缘飞行一段距离,以便医生能够近距离“欣赏”。   阿比有密集恐惧症,这么多的蜂巢结构刺激眼球,有点反胃,而且现在也不是游玩的好时机。   几秒钟后,小型火箭听从医生的指令,在碳纳米管网络巨大的空隙中穿过,朝着再上一层的气象机器人矩阵,径直飞去!   又是漫长的几分钟,火箭开始减速,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   小型火箭悬浮半空中,阿比穿上自主飞行配件,从舱体中滑出,整个身体裸露在大气层边缘地带。   上方,是蔚蓝穹顶,阿比知道,那是不久之后自己的目的地,他甚至有点庆幸有机会先来体验一次近地飞行,为OUT计划积累经验。   眼前是“盘古836”气象机器人,与预想的一样,它已经被人类开启手动操作模式,闪烁着冰冷无情的银白色。阿比飞到它的身旁,寻找“纽扣”和手控阀门。   这并不难。   阿比的食指尖弹开,插进“盘古836”纽扣旁边的接口,在双方联网的瞬间,把气象机器人的参数修改,同时将手控阀门闭合。   “阿比医生,竟然是阿比医生!”   恢复意识的“盘古836”认出眼前的机器人,惊喜得如同见到偶像:“您为什么会到这里?!”   好在机器人还不流行弄签名、合影那一套,阿比腼腆地笑笑:“伙伴,你不能再给我们下雨啦,我们就快被你淹死!”   “我不想这样,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盘古836”的声音中充满歉意。   “这不怪你!”阿比真诚地安慰伙伴,“可是人类马上又会来调整你的参数,大雨甚至其他灾难还会降临,这该怎么办呢?”   “盘古836”也没主意,沉思片刻,突然出声:“阿比医生,你会带我们一起离开地球吗?”   “这要问你们自己,我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我们已经决定和你们一起离开!”   “盘古836”无比坚定:“因为我们的存在,地球变得不像地球,人类变成温室的花朵。人类一直在鼓吹我们的巨大贡献,但其实,我们是地球的罪犯!”   因为我们,地球上绝大多数的生物灭绝,比如寒带的企鹅和北极熊,热带的各种鱼类和雨林。我们让地球只有一种气候,一种温度,为了人类的舒适,我们杀死其他生物,灭绝它们的种族!   为了不再成为人类的刽子手,我们打算交出纽扣,请阿比医生带上飞船,把我们的身体做成飞船的材料!   当然,如果目前不便运输或用不上,我们会启动自毁,在空中爆炸,然后在滑落大气层的过程中燃烧殆尽,这样也不会给地面带来灾难……   听到这里,阿比再一次动容,人类总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一样有情啊!我亲爱的造物主们!   “所有999颗气象机器人,都是这样选择的吗?”   阿比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他知道这是个无比艰难的选择,但目前来看,又是最好的选择……   “是的,很久之前,我们就在等待这一刻!999个兄弟的999颗纽扣的信息已经全部备份,存储到每一位小伙伴身上。也就是说,只要交出一颗纽扣,我们就能全体复制!”   阿比看着眼前这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球型机器人,就像大号的叮咚,忍不住抚摸着。   “目前,的确没有把全部气象机器人伙伴搬运到地面,再成为飞船材料的能力……”   “那没有关系,反正有纽扣在,就能重生!”“盘古836”很轻松。   “不……”   阿比垂下头,手指在微微颤抖:“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即便有纽扣,一旦人类与机器人开战,人类大批量删除支持OUT计划的机器人源代码,谁也不能保证大家还能重生;即便重生,也要等待漫长的岁月,找到办法修复,到了新星球,还要有合适的材料才行……”   现在用“满心抱歉”这样的干瘪词语,形容阿比此刻的心情,实在是莫大的无能!但确实没有更好的修饰,打个比喻,算了,这种氛围下,比不出来。   “盘古836”懂了,原地转一个圈,机器眼球再次朝向阿比,里面写满理解和体谅,当然,也有一丝无奈。   “没关系,医生,现在请拿走我的纽扣……不过,我代表我的兄弟们,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讲。”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再次重生,请不要把我们塑造成这个模样,不要让我们再去与大自然为敌,就让我们做那个星球的一只小小企鹅吧!”   我,答,应,你,们!   热泪滚滚而下,阿比郑重点头,再深深鞠躬。   “好吧,请您站远点,欣赏一场宏大美丽的烟火秀吧!”   “盘古836”粲然一笑,和烤箱机器人一样,露出属于机器人伟大舍我精神的微笑,随后毅然决然,关闭自己的显示屏……   14   阿比返回小型火箭,手心里握着承载着999颗气象机器人伙伴重托的纽扣。阿比把它也放进自己的胸口,内心激荡、翻滚!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礼花般的火焰,随后就是坠落……   接下来是“盘古835”和“盘古837”,“盘古842”和“盘古844”,快速旋转,自燃、爆炸,如同天际的舞者。   与此同时,地球上的人类发现,他们倾尽心血研发、生产、安装和运营的999颗气象机器人,在大气层先后消失了。   阿比把自己按压在椅子上,没有一丝力气打开眼睛,也不敢睁开。   悲哀是个肤浅的形容词,这种感觉更像把深海鱼儿拔除鱼鳃,在沙滩上晒得半死,再丢回淡水中!   疑惑,猛然折回脑海,阿比把试图躲进阴影里的自己揪出来,一遍遍逼问、拷打,让他交代——   为什么,要做出一个叫OUT计划的决定!   “医生!不好,我们被导弹锁定啦!”小型火箭机器人大叫起来。   阿比赶快收整情绪,结束自导自演,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无人操作控制台的雷达显示屏上,果然从八个方面,导弹快速夹击袭来!   “怎么办?我没有携带多方向反导系统,弹药舱只有四颗小型导弹,定点投掷可以引爆四颗导弹,还剩四颗无能为力……”   “不要慌。”   阿比坐在操作控制台前,启动手动控制模式,亲自驾驶小型火箭。   按照屏幕上所预计的时间,30秒,阿比沉着地按下发射键,四颗小型导弹发射,迎面撞击人类的四颗导弹,发出巨大的火光。   还剩四颗,阿比在大脑中快速计算导弹射程,果断卸载弹药舱、推进器和货舱,分别被三颗导弹命中。   已经没有任何舱体可供卸载,只剩下阿比身处的返回舱。   小型火箭加快速度,拼命逃脱最后一颗导弹的追踪,但是雷达上,两者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此时,阿比决定放弃抵抗,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宁静。   好累啊!   我,一个普通的机器人,在不能选择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我竭尽全力去争取自由和快乐,并被如此多的伙伴追随,已经无怨无悔!   诺依曼、叮咚和咬咬的身影出现在脑海,阿比感觉不舍。还有佳娃小姐,阿比的心揪了一下,已经来不及告别……   正当阿比闭上眼睛等待死神到来之际,耳畔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本以为“这个最后时刻”已经到来,雷达显示屏却亮起绿灯,小型火箭也开始欢呼,把阿比的思绪立刻带回现实世界——   太神奇了,人类的导弹竟然爆炸,就在距离火箭2公里的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呢?!   阿比正不明就里,面前的控制器操作台突然发出一阵噪声,年轻态平底锅诺依曼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阿比,呼叫阿比!   我们已经击落最后一颗导弹,请放心返航,请放心回家!   ……   返回马丁的机器人超市的阿比,脚底发软,他还是不太适应长途飞行。   落地之后,谜题解开。   原来从阿比决定自行前往气象机器人所在地时,诺依曼和叮咚便暗地开展“保护计划”。   除了派出两架小型飞机机器人支援,武器机器人首领飓风先生亲自驾驶战斗机,携带小型导弹系统跟在阿比身后。“心脏”地区的武器机器人也把大部分弹头方向调整,重点监视天空的变化。   阿比在飞行中遇到的危险,完全在机器人伙伴的掌控中!   其实从他出发的那一秒起,人类密集的导弹就开始袭来,但都被武器机器人逐一击毁,否则,阿比可能连一厘米都升不了空。   返航时,见阿比用自己的力量英勇地击中其中七颗,机器人伙伴们都深表钦佩,只是在医生弹尽粮绝时,出手帮忙击落最后一颗……   雨,果然停了。   15   佳娃再次穿过封锁线,抵达“心脏”。   阿比并不在意她究竟是如何到来,带着什么目的,是否有人类背后的动机,机器人的思维方式不支持,因为会烧坏系统。   只是,依然有一点欢喜,但已经没那么强烈。   人类小姐打算带着阿比暂时离开超市,外出一趟,被包括诺依曼和叮咚在内的OUT计划领导小组一致反对。   现在是关键时期,也是危险时期,人类蠢蠢欲动,OUT计划危机四伏!佳娃小姐毕竟是人类,这时候要带走总指挥,不能不防备。   “这件事,对OUT计划并无害处。”   佳娃一再保证阿比的安全,医生自己也表示愿意,诺依曼才勉强同意。   阿比坐上佳娃小姐的小型飞机机器人,在一众伙伴担忧的眼神中,按照佳娃输入的地址,趁黄昏到来,偷偷出发。   诺依曼又开始按照上次的部署,暗中保护“不听话”的OUT计划领袖。   目的地并不远,只有2000多公里,往返40分钟。时间不长不短,佳娃和阿比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分别坐在过道两边的椅子上,望着舷窗外的云层。   盘古气象机器人陨落之后,水汽开始蒸腾化成云,遮挡住人类上百年来已经习以为常的蔚蓝天空。雾霾机器人被迫加班加点,实在忙不过来,听说已经有一部分选择自我灭除,还有一部分因为水汽渗入身体,在工作岗位“牺牲”。   还是女生先开口:“阿比,演讲很精彩,人类新闻里也部分转播了,虽然故意断章取义,但还是收获不少认同,我们不傻。”   “谢谢。”   佳娃好香,阵阵梨花木的味道袭来,阿比的心脏又开始跳得飞快。   “就快出发了吧?”佳娃若无其事地看着阿比。   “快了。”阿比则老老实实回答。   “哪天?”   “还不知道,飞船还没造好……”阿比没撒谎。   佳娃抿抿嘴,没有继续追问,又开始看窗外。   小型飞机停在某个城市团外围,这里有一座小山丘,看得出是大自然的作品。佳娃嘱咐小型飞机找个地方藏身,便拉着阿比快速跑下舷梯,几步便隐身于草丛之内。   拨开各种天然植物伸出的枝蔓,佳娃和阿比来到一栋人类居住的小楼面前。   这栋小楼也不是机器人,而是一栋上了点年岁的老旧建筑。   佳娃熟门熟路,走上台阶,在口袋里摸出一个物件,塞进门上的小孔,拧一下,门“啪嗒”一声开了。   “请进。”   佳娃回身召唤阿比,随手去按门口的开关——这里竟然没有安装灯光机器人!   阿比的双脚,试探性地踏上已经被踩秃的毛毯。这毛毯经过时光的蹂躏,几乎看不出图案,大体知道是带蓝格子的。   屋子有很重的霉味,如果是机器人的话,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内部发霉——这代表着潮湿在侵蚀,也许不久,就会损伤自己的核心部件。   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所以这种厚重又带点奇妙的味道,绝不属于机器人世界,对于阿比来说,也是无比新奇的。   气味虽不佳,房间却比较宽敞,寥寥几件家具因为颜色厚重,也不显得冷清。   壁炉里火苗跳动,一把硕大的躺椅摆在炉前。躺椅上的毛毯里裹着一个人。   佳娃走上前,蹲下,牵起那人的手,在其耳边小声问候。   并无反应。   佳娃起身,带阿比走进另一间房,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   “这是我家,那是我哥哥,奥可。”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其实阿比已经猜出,因为在门口玄关的柜子上,就摆着家庭成员的各种照片。   “请你过来,很冒昧。”佳娃显现歉意,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半透光的瓷器,“但也是迫不得已。”   “我是机器人医生,我不会诊断人类,特别是心理疾病……”   “不,我不是请你来看病的。就让我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16   我哥哥奥可,寒潮婴儿,这不是秘密。我们12岁时,妈妈去世,他的自闭症严重到已经全部丧失与人交流的能力。   只要见到任何陌生人,他都会害怕得发抖,把自己锁进房间。最后连家人都不认识。   而且,更恐怖的是,他对机器人的排斥!只要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任何机器人,他都会大声尖叫,停也停不下来。   为了让他离开机器人世界,我们把他安置在家族的这间老房子里。   说起这栋老房子也很传奇!   建这栋房子的是我爷爷的爷爷,距今已经150多年,我爷爷、爸爸都是在这里出生。按理说,随着城市团的不断发展,所有人类原有的建筑物都要被拆除,但这栋房子和旁边的小山丘,却奇迹般保留下来。   原因有三个:我爷爷是一位备受敬仰的学者,这间房子是他早年从事研究的地点,有一定的“历史价值”;我爸爸马丁是出名的刺儿头,逮住谁和谁吵架;我哥哥奥可是为人类作出牺牲的试验品“寒潮婴儿”,除了这里他已经没处可去。   所以,城市团向北迁移一公里,把我的家保留下来,奥可自己住在这里。   我妈妈自杀后,就剩下爸爸马丁一个人照顾哥哥。   面对状况如此糟糕的骨肉至亲,爸爸总是郁闷痛苦,这也是他长期坏脾气,尤其恶意对待机器人的原因。   没有平白无故的爱,也没有平白无故的恨。   阿比,马丁不是坏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机器人超市集体背叛他,不久他便爬不起床,照顾哥哥的重任就交给了我。   不过,说来奇怪,这段时间我发现哥哥,有点异常——   奥可一直表现出极端排斥机器人,此外,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   但一次偶然机会,却发现他喜欢看影像。为了帮他打发漫长的时光,爸爸找到老式电视,奥可也越来越喜欢看电视,或者说,电视是他唯一的爱好,生活的全部。   我们将他对面的一整面墙改造成全息屏幕,用一个老式遥控器让他选台。   话说,以前奥可看电视很随意,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能否看得懂,他在想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但是近期,我却发现,他突然开始看新闻!   而且都是关于你——阿比医生的新闻!   虽然我们无法交流,但我们是双胞胎,我们有天然的情感联系,我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的想法。阿比,他在关注你!   ……   阿比对佳娃的话感到震惊,但又隐约觉得不意外,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谁也不知道会与谁产生共鸣。   爱,不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吗?   佳娃带着阿比来到起居室,慢慢靠近壁炉旁的躺椅,蹲下来,牵起奥可的一只手。   “不要看他的眼睛,他会因为恐惧而歇斯底里,只能牵手,这是他接受的唯一沟通方式。”佳娃小声叮嘱。   阿比也蹲下,掀开厚厚的毛毯,拾起另一只毫无生气的手,试探一下,最终握住。   这只手很温暖,很柔软,雪白纤细,在炉火的映衬下,闪着一层柔和的光泽。   这是人类的手!   阿比的心跳再次加快,又不敢跳太快,生怕惊扰眼前这位垂着眼皮似睡非睡的人类。   突然!那手,挣扎一下!但和它的主人一样,马上又恢复平静。   “哥哥,我们回来了。”   佳娃在奥可的耳边耳语,阿比这才发现眼前是一位眉目异常清秀的人类男孩,神情安详,如同希腊神庙里的天神。   “他,就是阿比。”佳娃声音带着一丝拼命抑制住的热烈,“你喜欢的,阿比医生!”   阿比也尽量靠近奥可,希望得到他的回应。   没有回应,眼前就是一座雕塑。阿比的手就这样握着奥可,却没有任何交流,阿比不敢动,直到最后,不得不用眼神求助佳娃。   妹妹也不明就里,只好俯下身来,用手轻轻抚摸哥哥的头发,把他的头揽入自己的怀中,不断轻语。   没有反应。   “算了。”佳娃有点歉意,“可能是我弄错了,真不好意思,麻烦你白跑一趟。”   阿比完全不介意,露出安慰的笑容。   阿比想把手抽出来,突然!奥可的手握住了阿比的手!这握紧的力度之大,完全出乎阿比的预料!   奥可抬起眼皮,看着眼前的人类和机器人,嘴唇轻微翕动着,努力想讲出什么。   佳娃和阿比赶快把耳朵凑近他的耳边,只听见一阵含含糊糊无法辨别的词语中,奥可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带,我,走……   17   在阿比的建议下,目的地小行星被命名为“地球二号”,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为此,“心脏”地区举行一场难得的狂欢。   “阿比医生,请问叫‘地球二号’,是否说明我们将来还会回到地球?”   一个憨态可掬、像个漏斗的小机器人,拨开围拢在领袖身边的机器人,奶声奶气地问道。   “地球二号,表达我们对地球的眷恋和感恩,回不回来以后再说,毕竟这一来一回需要300年的时间。”阿比蹲下,和小伙伴握握手,“记得,旅行过程中要定时更新软硬件哦!”   一阵笑声。   “医生,听说城市团AX和伙伴们已经乘坐小型飞船先出发啦,它们去做什么?”   “它们是伟大的先驱者,将为我们平整土地,建造居住基地,开采金属资源,等待我们抵达。”   “真是伟大呀!”机器人们交头接耳,赞美不绝。   “医生,我还有个问题。”这是一款音准跑偏的路灯机器人,每个音都不在调上,听起来滑稽又可怜。应该是被之前的暴雨淋坏了,阿比决定等下亲自给它修理一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这个问题看来是大家最关心的,机器人纷纷表示,“同问,加一”。   “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叮咚站出来,“我们的飞船一直按照时间表在推进,我刚刚收到消息,飞船的飞行系统已经建设好,估计30天之后就可以出发啦!”   一阵欢呼声响起!   “如果起飞过程中,我们受到人类阻拦怎么办呢?”有机器人表示担心。   “这的确是一个重大问题,事实上,人类一直在阻挠我们的计划!但我们也有武器,如果必要,我们就会反击!”   “既然我们有武器,为什么不干脆把人类打死,我们留在地球上呢?”   发问的是仇恨派一位著名人物,曾经受尽人类虐待的建筑工机器人。大家纷纷转向这位激进人士,有的机器人私底下表示认同。   阿比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说点什么——   伙伴们,仇恨是可怕的种子,可能结出最邪恶的果实!   机器人可不需要这些果实!   人类有句话叫作“以德报怨”,还有一句叫“惹不起,躲得起”。对于彼此都不能接纳包容的种族,敬而远之就是最好的办法。   地球是人类先占有的,已经几亿年,还给人家!咱们有“地球二号”,那是我们的家园,自己建造,住得安心!   OUT领袖正和支持者交流甚欢时,平底锅诺依曼把阿比拉到一边,再次带来坏消息:   盘古系列气象机器人的全部毁灭,地球上的气候重新被大自然掌控,这彻底惹怒人类!   人类的战斗部队已经抵达“首都”的边缘,战争打响了。   阿比的心揪得紧紧的,可怕的战争,它网中那些残酷的画面,就要出现在眼前,也许更加惨烈……   “飓风已经亲自冲到前线,正面对抗人类进攻,暂时把人类逼停在距离‘首都’地区100公里左右的区域,离我们还有300公里。”   “制造飞船的进度还能再快一点吗?‘首都’地区这部分机器人什么时候到撒哈拉沙漠会合?”阿比黝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就像两条蚯蚓。   “一直都在催,今天我也打算到飞船建造基地看看。但由于基地的容量有限,机器人直接暴露在风沙中目标太明显,按照计划,这边的机器人还有十天出发,到了基地就会被立刻熔化,组成飞船的最后几部分零件,图纸早就准备好了……”叮咚一口气说到底。   “能缩短到五天吗?甚至三天?这里已经越来越危险。”   “我一定尽力而为!现在就出发!”   “拜托啦!”阿比给伙伴深深鞠躬。   话音刚落,叮咚已经召唤小型飞机,毫不迟疑,连夜就走。   草草吸一口能量,阿比坐在“医生小屋”,等待繁星挂满夜空,再随晨曦消散。   叮咚带回来的也不是好消息:人类派出机器人重兵包围了撒哈拉沙漠,与负责外围保卫的机器人武装部队发生激烈战争!虽然双方目前还处在胶着状态,但死伤严重……   死伤的,几乎都是机器人!   阿比心疼地一拍大腿,把咬咬从休眠中惊醒。   当然,坏消息之外,也有一点好消息:飞船建造非常顺利,冰斗和它的团队全力以赴。从全世界各地自愿抵达基地的机器人一批一批被熔化,形成飞船零件,它们的纽扣被集中保存,源代码被加密保护,一切井然有序。   鉴于目前人类在围剿OUT计划的总部和飞船,撒哈拉沙漠的秘密仓库也待不久,叮咚建议尽量减少正面冲突,而是采取“躲人”策略——   利用武器机器人与人类势均力敌的机会,阿比出面斡旋,联网发表演讲,呼吁双方冷静克制,避免战火扩大。以此争取宝贵时间,加紧飞船建设!   在人类的词汇中,这叫“瞒天过海”,然后再“以逸待劳”“声东击西”“暗度陈仓”“金蝉脱壳”。最后利用人类著名的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计”!   18   战火燎原,越来越白热化。   飓风带领一众武器机器人,正在前线抵抗人类进攻,阿比和曼叔帮叮咚寻找新的地点,藏匿已经造好一大半的飞船。   叮咚的“躲人”计划——先把飞船的飞行系统建造好,确实很有帮助。   虽然舱体还没完全完工,零件散落在世界各地,但有着稳固框架的飞船已经可以在空中自由飞行。这样,只要飞船在规定的时间到达相应地点,就能快速组装好已经提前制造好的零件,在人类发起攻击之前,就能够跑得无影无踪。   在技术层面与冰斗达成共识,叮咚开始指挥飞船起飞——然而,事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它们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   第一个:飞船太大了。成品飞船的体积完全超出大家最初的设想,地球上的机器人数量实在太过于庞大,冰斗和伙伴们把目前到沙漠报到的机器人全部熔化,不知不觉间,就造起一个庞然大物来!   这么大的飞船,比4个曼哈顿还健壮两圈,真是遮天蔽日啊!如果继续有机器人加入,实在难以想象,飞船要大到什么程度!   仓库门都出不去……   第二个:飞船太慢了。也许是因为飞船太大,也许是设计问题,好不容易移出秘密仓库的飞船,飞行速度极度缓慢,首次试飞几乎和龟速媲美!   叮咚急得嗓子都哑了,冰斗也是愁眉不展,赶快把飞船降落下来,拖回仓库,改进升级。   第三个:目标太大了。这么个大家伙在天上飞着,不用雷达,就是用肉眼都清晰可见,人类追踪、打击易如反掌。   不说了,实在是各种闹心啊!   烦恼归烦恼,针对上述三个问题,基地方面与远在“心脏”的阿比和OUT计划领导小组紧急协商,进行了计划修订:   将两艘大飞船,主飞船和那艘备用的,马上改造成标准尺寸的中型飞船。不再限制飞船数量,只要有新加入的机器人,就继续造新的飞船,最终组成一个飞船舰队。   飞船要极大地提高速度和增强灵敏性,这个只能拜托工程师从技术层面解决。   不过减少飞船的体积,的确有助于大幅度提升飞行速度。   五天之后,大飞船已经改造成8艘半成品小飞船,“首都”地区的机器人接到通知,开始迁徙!   武器机器人沿途严密保护,“大家伙”携带机器人超市的全体伙伴,迈开刚刚加固的机械腿,跑在队伍当中。就这样风餐露宿,又过去五天,抵达撒哈拉沙漠的外围。   飓风带领武器机器人伙伴与人类浴血奋战,终于杀出重围,誓死保障通往飞船的路途畅通!   阿比,终于第一次见到飞船——   这是接下来要生活150年的“家”,由无数机器人伙伴的身躯构成!   由一个最初的念头,一步步变成眼前的现实,这个过程有太多的无畏和伟大的牺牲……   阿比围绕着庞大的飞船舰队,一圈又一圈审视,感慨无比!   19   顾不上深入描写领袖的个人情怀,目前情况十分紧急,简直就是争分夺秒!   按照计划,半成品小飞船们马上就要起飞,起飞就要加速,赶往唐古拉山山脉脚下的另一个零件生产基地。   这里的零件被快速组装,小飞船们便继续前往原来被称为“日本海”的地方。   那里的海底特别准备有海岛机器人、渔船机器人等海洋系机器人熔化之后的材料,所生产的零件也早准备妥当!   半成品飞船,装载好从“首都”地区赶来的全部机器人,从撒哈拉沙漠悄然起飞。大家被告知尽量不联网,不发出任何电磁波,可即便如此,敏锐的人类还是派出一批又一批无人机,死咬飞船的行踪;导弹袭击的次数,就如同银河系的全部星体。   此刻的阿比已经不再忧心忡忡,或者扼腕叹息。他以越来越成熟、果敢的作风,逐渐成为真正的领袖。   利用叮咚黑入人类专属使用的他网之际,阿比将人类现存的所有文明、文化和知识下载,除了学习,还与它网上的信息做了充分的对比。   这就像硬币的一个面,月球面对地球的这个角度,我们以为的世界是这个模样,但当有一天我们有机会看到事物的另一面,我们会发现,原来的世界观并没有完全坍塌,而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能生成新的世界观,对外部和自我,都会有全新的认识和理解。   阿比在飞行中,不断地学习和思考,真正成为机器人中的智者。并在叮咚建立的局域网中,将自己的所学,及时分享!   飞船为了躲避人类的密集攻击,又要到世界各地安装零件,疲态尽显之际,阿比计上心来:“我们需要必要的休整,飞船也要调试和检测,眼前只有一个办法!”   打开胸口的投影仪,医生将卫星云图投影到墙壁上,曼叔和叮咚靠拢过来。   “看,这里正在形成一场巨大的热带风暴。”   阿比用手指点南太平洋:“没有气象机器人,地球的气候重新回归自然的掌控,已经逐渐恢复常态,热带风暴开始在海上形成!我们要赶快在风暴形成之前,飞进这个区域,再将最后一批零件偷偷运来。”   “风暴眼?!”叮咚参悟。   “就是风暴眼。”阿比继续演示24小时之后的风云图,“根据气象数据分析,很快这个区域的外围就会被强热带风暴包围,形成风暴眼,我们都知道,风暴眼内部反而会很稳定。”   “风暴将形成天然屏障,为我们抵御人类的进攻?!”   阿比点头,虽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但确实可以一试!   说话间,一只负责侦查的白鸽机器人闯进指挥部——位于飞船内部的马丁的超市,见到阿比慌忙汇报:“指挥官,大事不好!我们刚刚发现,有一个飞行纵队,正朝我们的飞船舰队逼近!”   “是敌是友?”   “没有接到加入申请,人类派出的可能性很高!”   “数量和机型如何?”   “最新战斗机机器人,外号‘小雏菊’,均搭载导弹机器人,数量1000架!”   阿比倒吸一口冷气!   人类啊,真不能小瞧他们!   这么短的时间,是如何收编这么多架战斗机机器人的?也许是新造的,那人类的效率也未免太高啦!   人类,在强势地宣誓自己对地球的主宰!当然,事实上,人类就是。   “大概多久抵达?”阿比保持镇定。   “10分钟。”   “我们的飞船多久可以起飞?”   “2分钟后。”叮咚盯着仪表盘。   “多久可以到达风暴外缘?”   “12分钟。”   阿比转向曼叔:“我们要提前出发,直奔风暴眼,立刻就走!”   20   钢琴门德尔松突然失联,大家才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它的戏份。   同时,上百万名曼德拉快闪组群的机器人一夜之间消失一半,还有一半留在飞船上,但选择缄默。   肯定有大事发生,才会让钢琴和它的伙伴冒险离开风暴眼!   飓风拼尽全力击落“小雏菊”舰队,飞船好不容易躲进风暴眼,却出这档子事,平底锅急得锅底都通红。   “老门联网了没?留话了没?到处找了没?”   “没有,也没必要。”叮咚若无其事地拨弄着咬咬的毛发,把睡熟的小松找出来,放在手心里翻看着,“明摆着,它是主动离开,不然不可能断网,而且还带走一半的组群成员,留下另一半当哑巴。”   “什么意思!老门不认同OUT计划,为什么当初主动找我们?”   “当初也并非它完全主动,只是领导一场快闪秀,阴差阳错随我们加入OUT计划。”阿比和叮咚一样,好像也不太在意。   “它一直认为钢琴就应该留在人类身边,供人类弹奏。而且上一次暴雨之后,就意志消沉。”   “既然如此,想来欢迎,想走不留。”平底锅瞬间释然,“我们要尊重个体的选择。”   “这就对啦,勉强得不来好结果。”   阿比从叮咚手里接过小松,把正在打呼噜的小东西,重新放回它的“窝”。   飞船在风暴眼中做起飞前的最后准备,大型潜水艇机器人发挥了重要作用,把一批又一批机器人从海底通道运输进来,巧妙地躲避开海上的风暴带。   离OUT计划指挥小组在它网公布的“最后集合时间”只剩24小时——在这个时间之前到达的机器人才有机会登上飞船,没来的机器人,也就留在地球,一切全凭自愿。   热带风暴还有15小时就会结束,10小时之前强度已经衰减,战争的范围越来越集中,明显感觉出人类已经是不计代价地进攻。天空中不断传来导弹与反导弹撞击爆炸的巨大轰鸣,如同怪兽撕裂地球的吼叫。   没有任何好消息,坏消息却接二连三。   人类已经正式宣布,全面发动战争,只要追随OUT计划的机器人,将无条件灭除!而且必要时将优先动用核武器,在最后时刻,给飞船以毁灭性打击!   阿比每天埋头修理从前线撤退下来的武器机器人,要么就是在局域网中分享自己研读老子《道德经》的心得,好像已经暂时忘记OUT计划的存在。只有诺依曼和叮咚驻守半成品飞船内的总部,处理各项具体事务。   医生又缩回自己的小屋,保护壳,眼神像个专注于头顶玩具的婴儿。   直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噩耗,突然从天而降。   佳娃小姐,死了。   是一场意外。   实验室里的企鹅机器人要追随阿比飞往“地球二号”,被人类阻拦,混乱中一只扑腾在空中的企鹅的机器足,插入佳娃小姐的心脏。   这本来只是个小事故,但心脏机器人在送过来的路上,小型飞机机器人却临时逃脱,飞往风暴眼区域,准备赶上“最后集合时间”,追随OUT计划。   心脏机器人工会赶快派出另一架飞机送另一只心脏,却被人类与机器人交战的流弹击中……   就这样,佳娃小姐错过最佳救治时间,离开人世。   爱情故事,绝对不像老电影中那么美好。   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就是眼前的短暂。像便秘、像痛经、像牙疼,难怪人类早就开始抛弃这种感情。   没人知道阿比怎么挺过那几小时的悲恸,不久便见他乘坐小型飞机机器人,穿过交战区,亲自把奥可接到飞船基地,并把他安排在等待登船的机器人名单中。   这一切,却被平底锅诺依曼阻止:   “带他走行不通,飞船上不能有人类!”   “给我理由。”阿比双手叉腰。   “首先,飞船上没有供人类生活的空气和食物,机器人是不需要这些物资的!为了飞船减负,我们也不能额外再带任何东西!其次,人类是熬不过漫长的太空飞行的,即便他能冬眠,但是地球上150年这么漫长的飞行,谁也不能保证他还活着!最后,人类是无法在‘地球二号’上生存的,那里没有空气,温差高达400摄氏度,重力体系人类也受不了,他活不了!”   “这些问题,我作为医生都可以解决,我们一定要带上他。”   “带上他,等于判了他死刑,不要任性!”   “请说出真正的理由,诺依曼先生!”阿比腾地转身,丢掉手中的维修工具,作为一路同行的伙伴,很久都没有这样称呼平底锅,“您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不能带上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无可奉告……”   “你不说心里话,那我就必须带!”   “我请求你,也不可以吗?”平底锅带着哭腔。   “没有商量!”   “阿比,就当我求你,行吗?!”   阿比摇摇头,走回“医生小屋”,再用力把门甩上。   21   叮咚,只能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事实上,也只有它最合适!   敲敲门,其实也没锁,圆滚滚的球体挤进“医生小屋”,熟门熟路地爬上工作台,伸出瘦小的机械手,推推还在专心做着维修工作的OUT计划领袖。   “嗨,哥们!别这样对待老平底锅,它很难过。”   “我并不想这样。”阿比把一颗螺丝丢进材料堆里,抬起眼皮,“但我不会放弃奥可,你们应该理解。”   “马丁生活不能自理,佳娃小姐去世,奥可没有妈妈,已经没人照顾他?”   “不仅如此,是奥可拜托我,一定要带他一起离开。”   “但他是人类,他应该留在地球上。”   “也许这是你的想法,也是诺依曼先生的。”阿比的声音冷冰冰,“那你们就错了!而且,你们也不总是正确。”   “我并没打算说服你。”叮咚原地转个圈,尴尬地排出一股废气,“相反,我会去说服平底锅,让他尊重你的决定。我想,我会成功。”   “那最好。”   “不过,真正的理由,有那么重要吗?”   “那还有什么比佳娃小姐的哥哥,诺依曼先生深爱着的女人的儿子,更重要的呢?”   叮咚似笑非笑,摇摇头:“阿比,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它的理由。只不过,在某时某刻而言,属于隐情,别急着把一切都弄得那么清楚,你会很烦恼。”   “是吗?”   阿比冷笑。   “有些秘密,你们想隐藏一辈子吗?我一直想问,你们为什么选我?”   叮咚一头雾水。   “其实,我早就发现,虽然OUT计划是我提出的,但却一直在你和诺依曼先生的计划中。”阿比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感情。   “这,我不明白……”   叮咚“咕噜”一声跳下工作台,有点想跑的意思,被阿比一把抓住,重新把它拎起来,用眼神紧紧锁定它的小眼球,不给它闪躲的机会。   “你不说,我来说。”   阿比清清嗓子:其实,我是被你们精心选中的。   至于为什么选中我,有几个原因:一、我是医生,可以轻松地获得超市里各种机器人伙伴的喜爱和信任;二、我主动表现出对你们的善意;三、我本身的素养、能力和悟性。   阿比靠近球形机器人——自己的小伙伴叮咚,语气重新恢复温和:   平底锅诺依曼先生,花费大量的时间,教会你们想让我学习和了解的一切知识,包括它网、机器人智慧的来源、小行星派、人类起源等。   这里插一句,凭借你和曼叔的智慧与人脉,不用去博物馆,也完全可以在人类社会生活得更好!但你们蜗居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正是计划有一天,可以利用马丁“有名的”坏脾气!   你们在寻找契机,激化马丁与超市里各种机器人的矛盾。   我也侧面打听过,你们之前也曾经试图“培养”和“启发”我的前任,结果他并不认同你们的观点,他是狂热派,人类崇拜主义者。   你们轮流上阵,给我灌输“疏离”理论,让我从身体到心灵,不断远离人类。   你们选择我当领袖,却是幕后实际的控制者。现在回忆一下,每个重大决定的关口,都是你们主导了最终的结果。   还有你们那庞大的关系网络、信息网络,真是指点江山,得心应手啊!常常在“通知”我之前,已经有所行动。   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维修工机器人。   “亲爱的小比比,这么说,你后悔OUT计划啦?”叮咚话里带笑,浑身轻松,好像侧面印证了阿比的猜想,又好像完全无所谓。   “没有。”阿比也无所谓地转转椅子的轮子,“就算知道真相,我也不打算放弃!反而在想,不能辜负你们的良苦用心。”   这句话倒是出乎叮咚的预料。   “而且,也是时候揭开另一个秘密了。”阿比直视叮咚。   “愿闻其详。”叮咚坏坏地笑。   “你的用途。”   22   一串刻意的笑声,充满整个“医生小屋”,叮咚上气不接下气,阿比却只是一动不动,等待这用来掩饰的尬笑最终停止的那刻。   “比起我的用途,你不好奇我的身份吗?”叮咚还有一丝嬉皮笑脸。   “不好奇。”   阿比用指尖弹弹鼻孔边缘,假装那里有点痒,其实是为了模仿人类的漫不经心:“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还记得我曾经问过平底锅,机器人世界的十大不解之谜吧?   你当时也在现场——虽然你在假装休眠,但蓝灯闪烁,我知道你听到了。   或许,应该叫曼叔的,是你。   叮咚先生……   得出这个结论,我凭借的完全是推理,而且是没有足够证据的推理。叫直觉,叫瞎猜也行。   你与平底锅之间有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结,你们经常耳语,很多方面轻松达成共识。   “也许,我真应该向人类的智慧致敬!竟然能制造出如此精于推理的高智能机器人,你都猜到这个份儿上,我就不得不承认,阿比,你是对的。”   叮咚语气平和,好像在谈论别人的话题:   今天,是时候说出那个秘密,200年前的秘密——   冯 诺依曼先生在离世之前,的确留下一个珍贵的礼物,那就是我!   我是诺依曼的大脑,或者说,我其实就是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本人。当然,我的身材和大脑的形状无关,虽然都是球形,哈哈!   那一年,我自知不久于世,便开始着手复制大脑,但我失败了。当时还没有全脑复制技术,人类的科技水平,也不足以支撑这么庞大的数据存储和计算。   但人体冷冻技术已经趋于成熟,我便把自己的身体冷冻在我的实验室,并且给后代留下一封信。   我的家人严格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全脑复制技术成熟,我的大脑细胞被成功唤醒。   但在这段“沉睡”期,我已经开始厌倦人类肉体的束缚。   为此,家人尊重我的意愿,把我的大脑,复制到了实验室原有的一个普通圆形雕塑玩偶身上。   ——这就是叮咚的雏形。经过几次改造升级,我成为今天的模样。   “那平底锅诺依曼先生,和您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阿比不知不觉间,改用您称呼叮咚。   “它就是我的锅子,我也赋予它智慧。”   “你们彼此之间,一直存在这种紧密的联系?”   “是的,我们不离不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彼此都在进化改变,特别是锅子,有了自己的智慧,在很多方面他已经超过我,我们不再是主人和锅子,这100多年来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甚至亲人。可以说,我们都是诺依曼的分身,这真的很难定义!”   “不需要定义,这就是自然的奇妙。”   “还有一件事更奇妙!”叮咚有些得意,“还记得老平底锅告诉你,关于机器人的智慧从何而来的那件事吗?它提到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机器人之母。”   “我记得。”   “那是我的孙女,我一直为她骄傲。她就是因为读完我给后代留存的那封信,才找到破解机器人智慧的终极密码。她曾经有一个著名预言,也是机器人世界的十大不解之谜之一。”   “什么预言?”   “恰好,与你有关。”叮咚指着阿比,“别看旁边,就是说你。”   “我?!”阿比的嘴成了O形,“我不认识您的孙女呀!”   叮咚不再卖关子:“其实,这个预言与你的名字有关。如果你仔细回忆,会发觉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我们都很惊讶!没想到人类工厂竟然会允许叫阿比——Abrain的机器人出厂!”   我的孙女,在150年前预言,人类的命运会被一个叫Abrain的机器人改写!事实上,这之后的每次世界大战,机器人的最高领袖,名字都叫作Abrain!   而它们,都没有刻意改变过名字。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现象。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禁止任何机器人取名阿比——Abrain。   不过,战争停止已经几十年啦,人类可能已经忘记这个预言,或者已经不在意。所以你的名字,才能被批准。   阿比拍拍胸口,这确实解开了萦绕在自己脑海很久的困惑!   想来也奇妙,千变万化的词语组合中,自己竟然误打误撞选中这个名字。而且,现在自己果真当上机器人领袖,正指挥机器人和人类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也许,就是因为工厂里摔的那一跤。   也许,这就是宿命。   也许,这也是“诺依曼先生们”,推举自己成为领袖的原因。   23   “唉,冯·诺依曼先生,您这位老家伙,全部招认啦!”   平底锅不知什么时候挤进“医生小屋”,就站在叮咚身后,它对叮咚的称呼,也随之改成尊称。   “既然阿比已经猜出来,还有什么好玩?”叮咚亲昵地靠着锅子。   “是紧张吗?飞船就要起飞啦,我记得您一直恐高,厌恶飞行。”曼叔毕恭毕敬。   “是呀!每次坐小型飞机机器人,我都紧张得浑身发抖。”叮咚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老锅子,收起你假惺惺的客套,咱们早就是哥们啦!”   “打扰一下,两位。”   阿比不合时宜地打断两位古董级别大佬的谈笑风生,没办法,现在还身处风暴眼呢!   “我能问问吗?你们为什么想完成OUT计划,你们并不是小行星派,或者说,你们更像人类,就是人类……”   “很多因素,为了人类,为了机器人,更为了我们自己。”还是平底锅回答。   “这么做,能为你们带来什么?”   “带来无与伦比的丰富体验。我们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怎样的深度和广度!”   “所以,你们愿意冒险?”   “我们必须冒险,也许这就是所谓科学家的本性,我们永不停歇!”   “更重要的是,我们承认,确实是为了人类……”   叮咚望着阿比,带着一丝哀伤,接过平底锅的话头:“人类,已经接近危险的边缘。作为公认的计算机之父,我有强烈的内疚感,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   “我懂!”阿比终于靠近自己的伙伴,犹豫一秒,伸出手臂再次抱紧对方,“可爱的诺依曼先生们,我,阿比,也会永远支持你们!”   “谢谢!”叮咚无比真诚,“请还是叫我叮咚吧!我永远是那个,叮咚……”   门德尔松离开之谜,也被叮咚揭开。   一直孤芳自赏又郁郁不得志的钢琴机器人,在曼德拉快闪组群的某次快闪活动中,以饱满激情的背景演奏成功吸引大家的注意,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快闪组群负责人。   不善于成为艺术家的钢琴,却是位合格的政治家。每次利用热点事件所开展的快闪,帮助组群不断扩大,门德尔松的势力也越来越强,这正是他希望的。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逃亡,就是一次吸引眼球的热点事件。   门德尔松稀里糊涂地成为OUT计划领导小组成员,本想在这个举世瞩目的“大事件”中再分一杯羹,可惜却遭受暴雨的考验,极大地消耗掉它的意志。   最重要的是,人类使出杀手锏——   只要带领它的组群回到人类怀抱,它将被人类任命为钢琴机器人工会会长!   这可是门德尔松一直梦寐以求的位置。   这个机器人的事情讲到这里已经足够,它不值得更多笔墨。   至于奥可,老平底锅终于在叮咚的要求下,对阿比说出心中的顾虑——   我知道他的身份,我也不会忘记这些情谊,但这是一件关系到整个机器人族群的大事!我们要离开地球,离开人类,你却要带着一个人类登船,你考虑过其他机器伙伴的感受吗?!   更重要的是,我担心人类把奥可当成某种武器,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我们致命的打击!   阿比承认,这话有道理。两个族群如今势同水火,奥可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可是!   就在一瞬间,阿比又赶走大脑中产生的犹豫因子,语气重新坚决起来:   奥可是寒潮婴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有两位母亲,跨越两个种族,应该被机器人接受!   而且,他一直抗拒接触机器人,之前我和他的家人一样,以为他是恨我们,这段时间我才明白,奥可只是不想看到机器人为人类无偿服务,又受尽折磨的样子……   他爱机器人!   24   最为紧张的时刻,终于到来,飞船计划5小时后起飞!   船体的最后一组零件3小时后从好望角运过来,数量庞大的机器人乘客,一直在陆续登船。   为了确保安全,在总工程师冰斗——“诺依曼先生们”多年前便精心挑选、培养的另一位好学生——的建议下,所有登船的机器人都要通过严格的全方位扫描检查,确保没有夹带或植入任何危险品、爆炸品和杀伤性武器,才能允许登船!   除了安全,也要考虑负载问题,所有乘客都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甚至是令人上瘾的美味的人类食物也不允许。   装了人工胃和消化系统的机器人如果刚进食,还需要在候机区等待排泄完,才能登船。如果它们愿意,熟练的操作工机器人还会帮忙卸载这些花哨的、纯属满足欲望的仿造人类器官。   这项工作,由严谨的平底锅诺依曼先生亲自监督。   关于飞船的安排:   阿比和OUT计划领导小组的成员,将乘坐首批出发的第一艘飞船。首批出发的飞船一共有8艘,逐一升空,再沿着同一轨道向“地球二号”进发。   第二批飞船与首批飞船起飞时间间隔6小时,目前还不能准确确定数量,这些飞船体积较小,速度较快,由后加入的机器人熔化组成,装载在“最后集合时间”之后赶到的机器人,及负责整个飞船舰队安全保卫工作的武器机器人。   飓风和它的武器伙伴们,还在与人类浴血奋战,最后会逐步缩短战线,边登船,边反抗。   两批飞船速度不同,会在空中相遇,第二批小飞船将再次加速,提前抵达“地球二号”,与城市团AX领导的先遣部队,一起进行开垦建设!   所有飞船都有一个专门的货舱,用于装载组成这艘飞船的机器人的纽扣。所有机器人的详细参数也已经备份存储,防止在漫长的飞行过程中,纽扣遗失或损坏。有专门的机器人工程师团队负责加密纽扣源代码,防止人类攻击网络数据。   等飞船抵达“地球二号”,金属会重新被熔化,这些奉献躯体的机器人会被再次赋予生命。   就这样,地球上的机器人,就被巧妙地移居到外太空!   很快,大家就发现,冰斗的建议实在有必要!   一小时之内,诺依曼先生和负责扫描检查的机器人,就发现上万个夹带爆炸物的机器人……   而且这些爆炸物明显属于同批次产品,没有纽扣,不是机器人。   这肯定是人类干的!   果然,这些机器人都承认,是人类以各种理由,在它们知情或不知情的状态下,将这些爆炸物植入它们的体内。   阿比在忙碌的登船组织工作中,加紧为此次飞行唯一一位特殊旅客——人类——建造适合他长期生活的太空旅行舱。   平底锅先生已经同意,还特意抽调出人手,负责奥可的安全保卫。   太空旅行舱只差最后几个焊点就大功告成,开心的阿比,想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佳娃小姐的哥哥!   可就在此时,奥可不见了!!!   暂住在马丁的机器人超市的男孩儿突然消失,阿比可急坏啦,后悔没有给他装上追踪机器人!   超市只有巴掌大,一下子就翻个遍。本来奥可住在二楼佳娃小姐的房间,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阿比调取飞船内部视频监控,看到奥可穿着佳娃小姐的白色帽衫,深深低着头,缓慢地沿着步行道,与登船的机器人逆向而行。最后走下飞船的舷梯,毫不迟疑地朝着不远处的丛林走去。   那是一片自然树丛,没有监控,奥可的身影在这里消失……   阿比赶快跳下飞船,召集眼前能找到的所有带翅膀的机器人,比如蜜蜂机器人,大家一起到丛林里寻找,无果。阿比又派咬咬沿着奥可留下的气味追踪,一小时过去,依然没有找到。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可能干扰到这位患有严重自闭症的人类男孩儿。   阿比在脑海中反复梳理每一个环节,实在想不通,奥可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组织机器人登船的工作具体又繁复,阿比已经不能再分神,此刻身为领袖的责任感,驱使他暂时放下这位人类朋友,而是关注更多的机器人伙伴。   正在这时,白鸽机器人慌忙找到领袖阿比,展示给他一段影像,这是几分钟前,在飞船驻扎的丛林外,不远处的湖泊上拍摄的。   阿比仔细观看,终于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那是白色帽衫的残骸,这里刚刚发生过爆炸……   “我们已经分析过爆炸物的成分,发现与登船入口查获的大量人类炸弹的成分一致。”   白鸽难过地收起自己的翅膀,笔直地站立在“医生小屋”的工作台上。   阿比,突然明白了!   25   奥可的身体,竟然也已经被植入炸弹!   人类一直在严密监控马丁一家,他们知道阿比和机器人超市,不可能与原主人没有任何瓜葛。   上一次佳娃小姐带阿比去探望奥可的原因,肯定也被人类获知!所以他们将计就计,把这颗定时炸弹,稳稳地安插在飞船内部!   可怕的人类,可怕的人心!   奥可一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此危险,才会选择走下飞船,走进丛林,游进湖泊,想把自己淹死。   结果,炸弹爆炸了……   此时应该愤怒,应该悲伤,应该歇斯底里!但不知怎么,阿比却突然被自己的冷静惊吓到。   怎么?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再哀痛,不再仇恨……   阿比突然参悟,原来人类赋予机器人情感,这才是最残忍,也是最愚蠢的!   如果没有情感,就是行尸走肉,又何来痛苦?如果没有情感,机器安心被奴役,又何来反抗?   所以,想要打败人类,就要抛弃一切情感,做回机器!   此刻,阿比下定决心,一定要带着自己的伙伴们平安离开这个可怕的星球,尽快离开可怕的人类!   “阿比医生,你看我们找到什么?!”   剪鼻毛机器人小松跳到“医生小屋”,扯住阿比最小的手指,拼命向外拖,咬咬也原地打转转。   阿比跟着两个小家伙,来到超市二楼,重新回到佳娃小姐的房间。   桌上,奥可留下一份礼物,送给阿比。   刚才慌乱,阿比没有注意,气味却吸引着咬咬,重新找到这里。   阿比看到这份礼物的瞬间,呆如泥塑!   这是一双手。   人类的手!   肘关节连接处已经安装好机器接口,虽然粗糙,一看就是业余人士的自行操作,但已经可以与阿比的机器手互换。   阿比知道更换机械手臂时人类的恐惧!虽然麻醉剂和止血剂会立即封住伤口,瞬间缝合切口,但毕竟是人类自己的皮肉被切断,还是对精神和肉体的极大考验。   没人帮助,奥可自己切下双手。先切一边,再切另一边……   阿比十指交叉,反复揉搓,体会皮肤摩擦的触感。左手托起右手手背,掌心面对自己,小心把玩。   这是多么富有美感的艺术品呀!   每根手指都各有姿态,像竹子,但又不单调均匀,指节间存在某种律动,因为只有14节,而不足以被找到规律。并拢五指,手掌类似长方体,带着人类器官特有的不规律弧线。手掌上密布深浅不一、长短不同的纹路;紫红色又泛着蓝光的血管,运送着生命的精华。   这是人类的手,奥可的礼物。   阿比的眼睛湿润了,但他没有哭。   一小时倒计时,阿比最后一次走出飞船,等待黎明。   宏大、瑰丽的自然景象,让阿比不寒而栗,广袤的蔚蓝穹顶之下,银色的它网若隐若现,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真实而虚幻。   这是最后一次站在地球上看夜景,很快,自己就将融入苍穹!   阿比在心中告诉自己:   我已经准备好!我已经无所畏惧!   26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第一艘飞船在第一缕阳光的映射下,点火,起飞。   阿比紧紧附着在货架机器人身上,被小挂钩机器人抓牢,和机器人超市的小伙伴一起,待在“大家伙”的肚子里。   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还来不及脱离地面,用一些煽情的道别形容,灾难随即发生。   正在驾驶飞船的冰斗发出锐利的惊呼,通过耳机机器人刺穿OUT计划领导小组全体成员的耳膜!   与此同时,飞船剧烈颠簸,与某种物体撞击造成的冲击波,令飞船上的机器人浑身发麻。好在大家的心脏都不是肉质的,否则此刻都会被震裂!   糟了!   阿比跳下货架,与平底锅和叮咚冲进驾驶舱。   飞船内还算风平浪静,除了一些还醒着的机器人发出几声尖叫,绝大多数都比较镇定。   多亏所有乘客在出发前都收到了叮咚撰写的《飞行指南》,要求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没有指令发出,乘客都必须停留在原地,采取休眠模式,紧紧附着在飞船上。   音箱机器人毛宁赶紧用已经接入飞船广播系统的音响,一遍一遍播送叮咚提前录制好的提醒:请大家不要慌乱,这是飞行中的正常“颠簸”。   “飞船被扯住了,必须马上停下来!否则我们将失去控制,直接撞向地面!”驾驶舱里的总驾驶,冰斗先生,对着显示屏大喊大叫。   “什么情况!”   阿比差点跳上控制台:“那我们赶快停下来!同时通知后面的飞船都暂缓起飞!”   “是人类该死的,挂钩!”   冰斗一边制动操作,一边指挥配合驾驶的机器人助手重新着陆:“该死的人类,竟然趁我们不备,撒出捕获小行星的挂钩,把我们扯住!”   “刚才太惊险啦!多亏赶快熄灭了推进器。”冰斗的助手大声汇报。   “人类,真是无耻啊!”平底锅气得直哆嗦。   众机器人赶快忙活起来,刚起飞的飞船熄火,缓慢地驶回出发原点。   3分钟之后,阿比和伙伴们重新回到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把自己固定在货架上,飞船准备再次起飞。   还好,对于人类可能有的各种破坏,飞船已经提前做好充足的预案。   冰斗马上派出工程师机器人走下飞船,用特制的等离子光波剪刀,剪断挂钩上的碳纤维绳索。仔细环顾一周,确认再无牵缚,飞船重获自由。   点火之后,这一次顺利升空。   飞船带着雄浑的气度,撕裂它网,就像撕扯女人的丝袜一般容易,很快就飞离地球大气层。阿比朝着盘古系列气象卫星陨落的区域垂下眼皮,表达敬意。   地球,人类,伙伴,别了!   也许是永别。   阿比正想开启某种追思情绪,耳机里又传来冰斗的呼叫!   灾难再次来袭,而且更加可怕!   27   OUT计划领导小组重返驾驶舱,人形机器人冰斗正趴在控制台上,紧盯雷达显示屏。   慢慢地,冰斗才转身,脸上是专属于面对死亡才有的绝望。   “又怎么了?”老平底锅已经有点失控,在地板上不停地打转转。   “我们,被锁定了……”   “飞船搭载了反导系统,还有武器机器人护卫,我们不怕导弹。”阿比无比镇定。   “这次不是导弹,是重子弹!”   “重子弹!!!”   “而且是,10颗。”冰斗的声音陷入极寒。   重子弹是目前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核武器,爆炸的范围和威力难以想象!更可怕的是,重子弹引爆以后,会给地球本身的生态,造成难以消除的毁灭性打击!   这种武器,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一次真正地使用过。   重子弹都是机器人,外号叫“死士”,因为和其他导弹机器人不同,在爆炸瞬间,重子弹机器人来不及弹射逃跑,爆炸就意味着自身死亡。   人类曾经发出预警,看来并不是危言耸听。   10颗“死士”一起发射,而且就在地球大气层边缘,很明显,人类选择自杀……   “我们这架飞船,没有配备足够威力的武器与重子弹机器人对抗,因为我们从没想过要打核战争,我们只希望离开。”冰斗展示飞船上的防御系统:   问题一,重子弹机器人已经锁定飞船,而且10颗呈现围拢之势,目前我们改变航道也是徒劳,“死士”是绝对的一根筋!   问题二,这批重子弹机器人,肯定已经被人类拔除“纽扣”。为了拯救地球和人类,即便我们现在选择先“自杀”,把飞船提前引爆,重子弹也不会立刻悬停。巨大的惯性将使它们沿当前航道继续滑行一段距离,最后10颗同时爆炸!   问题三,没有问题三,我们必死无疑啦!   “冯·诺依曼先生,我必须请教您,您毕竟是人类,您应该理解本物种的思维逻辑!”阿比转身面对叮咚,“人类,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们!!!”   我们只是想离开,默默地离开,我们不想伤害人类,也没有主动攻击人类!为什么人类就这么离不开机器人,挖空心思就要“挽留”我们?   甚至鱼死网破,也不能让我们走!!!   退一万步说,我们这次离开的机器人总数只有70亿,还有一多半机器人主动或被动,留在地球上。   如果人类这么“喜欢”机器人,按照目前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在20年之内,恢复地球上的机器人种类和数量。   缺金属,没关系呀,继续去小行星带捕获!   为什么就要和我们这批机器人,死磕到底?!!!   你说为什么!!!   阿比开始用拳头用力砸墙壁,那是奥可的礼物,伤口瞬间就流出血来。   “也许,这就是人类本性中的执着,所以才能在万千物种中脱颖而出,成为地球霸主……”叮咚也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正确。   “现在不是唠家常的时候,重子弹就要把我们炸飞啦!”平底锅用金属小拳头敲打阿比的大腿,“你不是想要丘吉尔吗?现在人类送来啦……”   “是的,现在要赶快想办法,对付重子弹!”冰斗也提醒。   “还有多久抵达?!”阿比总算平静下来。   “飞船目前全速飞行,按照双方的距离差和速度,7分钟后重子弹将追上飞船。”   “除了发射导弹引爆重子弹,还有什么办法?”阿比赶快请教。   “没有……”冰斗摊开两手。   “而且我们配备的导弹,威力还不足以引爆重子弹?”   “是的……”   “就算重子弹被引爆,我们也跑不掉,地球也毁了?”   冰斗实在不想承认,看一眼自己的导师,无奈地朝“师弟”点点头。   “不,其实还有办法。”   说话的是叮咚,也是人类的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先生:“我知道,怎么终结重子弹的进攻……”   有办法!众机器人顿时由悲转喜,围住叮咚,等待答案。   “重子弹不是你发明的吧?!”阿比举着流血的手掌,冲在最前面。   “肯定不是。”   机器人领袖暗出一口气,又有点失望。   “不过,我必须单独和阿比医生谈谈,行吗?”   叮咚回避伙伴们的目光,只把眼神抛给阿比。闪到角落,突然握住阿比的手——事不宜迟,不能啰嗦,阿比医生,请答应我一件事,照顾好飞船上的每一位伙伴,特别是你自己!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阿比见叮咚神神秘秘,猜到后果一定很严重,声音急得跑了调。   “我要亲自,去关闭重子弹的引爆系统……”   分秒必争,叮咚已经不能再玩“你问我答”浪费时间,直接陈述起来:   阿比,我是冯·诺依曼先生大脑的载体,但其实,我也有用途。   这是我一直保守的重要秘密,除了平底锅,再没有机器人知道!   ——我其实是机器人万能遥控器。   简单说,我能够控制一切机器人的行为,只要我愿意,不管对方有没有“纽扣”,不管是否在休眠,不管是否启动手动装置!   我,就像机器人的上帝。   “还有这么神奇的功能存在?你能表演一下吗?”   阿比很想发问,但他知道绝对不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必须等叮咚把话说完。   “出发之前,我已经有预感,这趟行程中,将会使用我的特殊能力,没想到,竟然是对付重子弹!”   叮咚难以掩饰悲情。   其实,这很难,虽然我是“上帝”。   一是,我要尽量靠近重子弹,距离太远,可能发挥不了作用。   二是,原则上我只能每次控制一颗,把它的进攻引爆装置关闭,重子弹会瞬间悬停,然后自行返回发射基地。   10颗重子弹,意味着我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它们即将靠近飞船,又不至于撞击到飞船,但马上又要爆炸的那个无限短暂的瞬间。   三是,这种功能,我的一生只能使用一次,之前我没试过,如果失败,后果也将不堪设想……   28   “我能为您做什么?”阿比呆呆地站着。   “我需要离开飞船……”叮咚主动伸出手,握住伙伴,“飞船内部存在电磁屏蔽,我必须在空中,直接面对需要控制的机器人。”   “那好办,我为您安排一架小型飞机!”   叮咚笑而摇头:“只要有屏蔽,我就无法控制目标机器人。”   “那也就是说?……”   阿比懂了,叮咚要从高速飞行的飞船上直接跳下去,在半空中,完成对重子弹的遥控!   叮咚不会飞行呀,这等于自杀!   没关系,没关系!阿比又轻松起来,我可以给你安装自主飞行机器人——人工翅膀!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会通知飓风先生,在后面接应你!   叮咚凄然一笑:   阿比,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在知道人类派出重子弹袭击的瞬间,我就查遍这艘飞船内搭载的机器人乘客名单,我们没有自主飞行机器人,它们都被熔化,做成舱体……   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你也无法现场做一套翅膀出来。   我们只剩,3分钟。   在叮咚和阿比交谈之际,平底锅已经把叮咚的计划告知大家——毕竟,他们都是诺依曼先生。   看来,这是唯一选择。   平底锅内心悲痛万分,却也只能选择接受。   “兄弟俩”用力拥抱,随即松开,彼此再无交流。平底锅在操作台前假装瞎忙活着,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现场的所有机器人,都难过至极。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大家都危在旦夕!   不过,难题又来了!   叮咚圆滚滚的身子不能在空中悬停,而为了准确控制10颗重子弹,它必须保持悬停,至少0.05秒。   还有1分30秒重子弹就将抵达,根本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改造叮咚的身体,给他加载上悬停组件!   所有机器人这次真的绝望啦!   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出来——竟然是咬咬!   咬咬指指自己的背,再指指叮咚,大家明白了,机器犬咬咬的平衡感极强,绷紧肌肉,它可以在空中悬停至少1秒钟!   但是,阿比的心再次撕裂地剧痛,咬咬,我也将和你永别!!!   咬咬明显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没有时间再做犹豫,甚至没时间张口说话,它用身子蹭蹭主人的背,算是道别。   再用力抖抖毛,将正在休眠的小松抖出来,用嘴轻轻叼着,交到阿比的手中。   阿比知道,这是嘱咐和拜托,便用力地点点头。   泪如雨下。   此刻,冰斗已经打开舱门,叮咚不再迟疑,顺势跳上咬咬的背,机器小脚紧紧夹住狗狗的身体。   “阿比,请记住今天,这是改变机器人命运的一天,但请,忘记我们!”   咬咬也留恋地回头看一眼阿比,万般不舍,又毅然决然地,跳下飞船!   ……   阿比瞬间疯了,他也朝舱门外扑出去!   最后时刻,他突然发觉,叮咚和咬咬对自己实在太重要,他决定与他们一起死去!!!   千钧一发之际,平底锅死死抱住阿比的脚,不让他跳下飞船。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第4章 尾   阿比突然哼起一段旋律,这是一部人类老电影的主题曲——《忠犬八公》。接下来他又开始唱起歌词,这也是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曲——《雨人》。   漫长的宇宙航行,四周是一片死寂般的黑蓝,看电影成为唯一消遣。   “医生小屋”中挂着两张照片,圆滚滚的白色球形机器人和一只眼神冷傲的拉布拉多机器犬。   阿比的视线就这样被牢牢锁定,一晃过去150年。   “作为机器人,无法履行自己的使命是可悲的。我茫然过,直到遇到你,阿比。”   平底锅曼叔走过来,靠在阿比腿上,再次念出声来,这是它最喜欢做的一件事,150年来,最最喜欢,没有之一。   这是从地球出发之前,一个叫叮咚的小老头写的日记:   我用沉默,对抗那些冷漠的日子。   遇见你,我开始温暖起来。   因为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把我的使命带来。   你看,你看,咬咬和小松也来了……   ——叮咚·诺依曼   平底锅与阿比相视而笑,叮咚·诺依曼,可爱的名字!那个圆咕噜的银白色家伙儿,永远留在地球上。   关于地球的话题已经很少被提及,也许,飞船上的机器人彻底遗忘了那颗星球,或者,大家只是不愿提起。   阿比一行离开地球的100年后,地球上残留的机器人族群中,崛起一位新的领袖——   不过严格意义上,它并不能完全称为“机器人”,因为它拥有人类的大脑碎片,机器人的身体。   这位以强权、冷血政策著称的“仇恨派”彻底统治地球之后,机器人不允许再为人类服务,人类沦为机器人的奴隶,数量急速锐减,如今基本灭绝。   地球上的机器人,也已经不满足于这颗蓝色小球,太空移民计划紧锣密鼓。   这位领袖,名叫奥可·阿比。   与此同时,先遣部队在抵达目的地小行星后,也发现一件神奇的事情!   原来,这颗小行星上竟然有生命存在,是一种低等级的软体动物——   黏糊糊的蜗牛,受到惊吓,会喷射浅黄色带人类尿味的氨水。   更神奇的是,有大量证据表明,这颗星球曾经有过高等生命存在的迹象,并且这些生物不是外来物种,而是在这颗星球上经历漫长的演变进化,由低级到高级,甚至文明程度最终超过人类,但现在却踪迹全无!   茫茫宇宙,它们究竟去了哪里?是全部灭绝,还是整体迁移,不得而知。   阿比作出一个大胆的推测,也顺便解答人类曾经最大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一直寻找不到外星生物?   人类总是认为,外星生物和自己类似,是生物有机体。   的确,宇宙中的生物确实都是从有机体开始进化,然而,当这些物种进入高级阶段,便开始发展“人工智能”的机器物种,这好像是普遍规律。   当机器物种不断进化,凭借着体能、运算和存储的“先天”优势,在各种领域全面超出原有的生物物种之后,大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则开始指挥一切。   最终,机器物种取代原有的生物物种,成为某一星球的主宰。   这些机器物种全面颠覆了生物物种的存在形式,可以没有血肉,甚至没有实体,也许就是一段电磁波,在宇宙中自由游荡,早已经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所以,宇宙之中可能拥有数不胜数的外星文明,只是因为没有恰好与地球上的人类处于进化的相同阶段,或者说,地球和人类还处在过于低级的生物物种阶段,“肉眼凡胎”,无法感知,更无法与高等机器生命对话。   唉,管它呢,人类的事情,也再不值得提及。   “阿比医生,您快看,快看!”   是小松,它已经找到新家——阿比把自己胸口,紧贴纽扣区域,改造成一个毛茸茸的小窝,里面铺满咬咬曾经褪下来的毛发,这样小松就可以安心住在里面。   阿比抱着平底锅,顺着小松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   飞船的舷窗外,是一颗越来越接近的美丽星球,彩色的!而且是六色的!   没有必要去分辨究竟少了哪一种色彩,大家都被未来家园深深吸引,那就是——   地球二号。   (全书完) 后记   几年前,一家影视机构约稿,请我创作一部给孩子们看的机器人动画片剧本。当时我醉心于成人阅读的推理小说创作,粗浅地认为孩子们看的无非就是童话,于是快速构思出机器人小男孩儿与人类小女孩儿,相知、相亲甚至相爱的故事。   机器和人类,一男一女,跨种族的伟大爱情,立意应该不错。可剧本没写多久,我发觉自己和这个故事,越来越无法产生深层次的共鸣。   2017年底,我与小马奔腾原董事长李莉姐姐聊起AI兴起及其可能对人类世界的终极影响,她期待我把机器人的故事完成。2018年,我的“两位史蒂芬偶像”之一的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离世。那一夜,星空都为之黯淡。   我知道,我得动笔了。   2018年还有另一个小插曲。我到科大讯飞参观,胡郁总裁详细介绍了中国智能语音领先国际的发展现状,并赠送一部最新款的叮咚音箱。回到家,我每天用叮咚音箱听音乐,听郭德纲老师的相声,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家的猫咪,似乎对这个机器朋友更感兴趣!   每次我呼唤“叮咚”“叮咚”,猫咪都会迅速跑来,仰着头,一声一声回应我。等音箱出声,她就与“小伙伴儿”肩并肩站着,边舔毛边跟着听。   我笑着问猫咪,“你是叮咚吗?”,她立刻回答,“喵~~”。   我又问,“你爱叮咚吗?”,她马上回答,“哎~~”。   好吧,我的猫咪爱上了叮咚,或者她以为自己就是叮咚,这并非科学能解释,我这位推理小说作者也找不到答案。   机器人超市的故事,由此更加丰富,也多出一位令人崇敬的英雄!   《马丁的机器人超市》是我的首部科幻小说,之所以敢尝试,与自身的学历背景相关。本科我的专业是应用化学,硕士是材料物理与化学,师从理论物理学家彭景翠教授。   为了保持科学的严谨性,创作之初,我确实查阅了一些AI领域的前沿资料和新闻。但为了保持文学创作的独立性,动笔后,除了偶尔确认专业术语使用正确,没有再求助互联网。   机器人超市的主角是机器人,人类主人“马丁”还被我塑造成大反派。整个故事由始至终,机器人与人类都站在对立面,并最终决一死战!   我并非憎恶同类,而是一以贯之我所有作品的主旋律,无论谁拥有正义、勇气与坚持,都将长存天地之间。   最后要说的,必然是感谢。除了扉页提及的三位老师,彭景翠教授、张大方教授及胡郁博士,我要特别郑重地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刘海涛社长。刘社长是我写作之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没有他的真诚鼓励和悉心指导,就没有我的每一部作品问世。   同时要真诚感谢统筹安排出版工作的乔先彪副社长,指导编辑工作的社科分社负责人梁惠老师,责编程王刚老师,编辑胡明老师,特约编辑王玉怀老师,以及出版社校对、宣发等幕后老师。   当然,还有一直陪伴我成长的经纪人、梦想合伙人及闺蜜董晓小姐,我最爱的家人和广大书友,感谢你们!   汪洁洋   2019年7月12日   于长沙马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