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诀(四部完结)   作者:茶弦   茶弦,80后,现居杭州,美院专业画师。后向影视编剧道路发展,单独编剧或与他人合作编剧多部。闲来创作小说,尤其善于悬疑推理类。《轩辕诀》系列为本人最新创作的百万字悬疑小说鸿篇巨制。   编辑推荐   1、本书称得上是一篇古代悬疑大作。以高妙的刑名之术以及复杂的断案过程作为本书的核心,类似于《大宋提刑官》,又融入了晚清历史风云、国仇家恨,以及朝野中外各种势力的权谋博弈、利益争斗;还有神奇玄妙的奇门异术以及地宫、迷宫的探险。既类似于《鬼吹灯》和《盗墓笔记》,又有徐克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和电影《四大名捕》的影子。   2、作品跨度晚清和民国,各种清廷人物和军阀(如东北王张作霖)都在本书中以新的面目出现。作者脑洞大开,许多对历史的假设和猜测很有说服力。   3、作品越到后面越能体现出家国情怀,与日本势力的争斗是一大亮点,令年轻读者热血澎湃,有正能量。   内容简介   一位大清刑名圣手,在破获各种鬼案、妖案之后,终于找到了所有魑魅魍魉的后台,也找到了自己的惊天身世。   一部旷世奇书《轩辕诀》,跨越时空出现在晚清至民国这个动荡的时代,激起了清廷高手、地方军阀、江湖英雄、日本势力的激烈争斗。   帝都的妖氛,骇世的龙图,轩辕的传人……中日奇门异术的*高手决战于地宫之内、高山之巅。   历史,也许就在这一刻改写。 第一卷 帝都妖氛 楔子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正邪之分,仅存一念。业从心起,心为业用。曲直是非,司命有辨。报应无差,毫厘不爽。   夫积善者,天赐绵寿,寿终正寝。寝延余荫,泽被子孙;然累恶者,天夺纪算,算尽则死。死有余责,殃及后世。   康熙六十年 京郊门头沟   夜阑深宵,万籁俱寂。空荡荡的戒台寺中,却是灯火通明。佛堂大殿上,盘坐着一名清癯的老僧,僧袍褪至腰际,袒露出嶙峋的上身。   老僧背后,跪着个小沙弥。小沙弥手里攥一把利刀,浑身战栗,涕泪潸然。   老僧面色铁青,低声喝道:“还等什么?动手吧!”   “师父……”小沙弥声泪俱下,泣道,“寺里都空了……你……你跟我一同下山吧!师父!求你了……下山逃命吧!”   “阿弥陀佛。”老僧宣声佛号,慢慢合上双眼,“既入空门,便应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师少时,累犯杀孽,心魔已定,又能逃往何处?苦海无涯,恶业无穷,是非因果,终需偿还……就于今夜,了结这桩宿怨吧!”   “可是我……”小沙弥悲痛欲绝,“我下不去手啊!”   “慧存!”那老僧神情一凛,厉色道,“本门所传的《轩辕诀》,论透物理,参尽天机;为师背后所文的‘密图天书’,更是至关玄秘,此二物,实为一体,绝不能落入暴徒手中。一旦二物被夺,这世间定然再掀大乱。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慧存伤绝无措,嘴中嗫嚅:“师父……逃吧……”   “我意已决,断不可改。”老僧一弓腰,后背豁然亮出。“割皮之后,你便从密道下山,从此隐姓埋名,将《轩辕诀》好生保管!”   “谨遵师父教谕……徒儿纵豁出性命,也不让歹人得逞!”慧存擦一把眼泪,将手中尖刀哆嗦着抵在老僧脊梁。   一抹殷红,沿刃渗出。老僧身子剧烈一颤,口中牙齿咯咯作响。   “师父!”   “不碍……接着割!”   慧存泪如泉涌,继续战战游切。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老僧额上淌下。而那件半褪的僧袍,已是血污尽染……   当剥下那块粘连的皮肉,老僧早已疼瘫在地,不省人事。   慧存大哭着,替老僧止住血,而后撬开老僧牙关,塞入一颗药丸。   一炷香工夫,老僧缓缓苏醒,面色惨白,无半点血色。慧存已替他包扎好创处,重披上一件洁净僧衣。   “师父……”慧存紧握老僧的枯臂,“经书已取下……一并放入褡裢中了……”   “好……”老僧点点头,气若游丝,“不知‘大还丹’的药力……能否撑到那刻……咳咳……扶我起来吧……”   慧存闻言,赶忙相搀。老僧借着力道艰难地爬起,重新盘坐在蒲团上。   待喘匀了气,老僧将手一抬:“你……去吧……”   慧存“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半晌,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挥泪出了大殿。   与此同时,一乘藏青软轿,正在寺外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几名身着黑衣、怀揣利刃的精壮汉子,紧紧护在轿边。   轿中人面白无须,年约不惑。他眉头紧锁,不苟言笑,一双冷峻的寒眸中,透出几丝焦灼。   陡然间,一个轿夫踩上块碎石,脚底一个趔趄,就朝旁边摔去。   眼瞅着软轿便要侧翻,一名壮硕的黑衣人飞扑而至,稳稳托住轿杆,将轿子轻轻落于地上。   那轿夫吓傻了,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废物!”黑衣人右臂一甩,寒光划过。轿夫喉头喷出一道血花,身形晃了两晃,便一头栽倒路边。   黑衣人踢开死尸,赶紧朝轿而跪。“奴才该死!让主子受惊了!”   “罢了,”轿中人挑起轿帘,冲黑衣人道,“图伦,将尸首面目刮花,别留下痕迹!”   “嗻!”图伦答应一声,便去处理死尸。   须臾,尸首草掩停当。图伦又跟上软轿,继续护行。   眨眼光景,轿子抵至山门外。轿帘一掀,轿中人走将出来。随行的黑衣人,皆拔剑执刀,冲着寺内虎视眈眈。   “主子,”图伦一指大雄殿,“人在里面!”   “进去看看!”轿中人一挥手,众人便鱼贯而入。   金革击撞,殿中顿时杀气腾腾。而那老僧,却依旧闭目端坐,仿佛未曾听见周围动静。   “单九龄!”见老僧从容入定,图伦却按捺不住,“主子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二目微睁,“贫僧方外之人,眼中只认得佛祖,不识什么主子。”   “你……”图伦脸色一变,当即扬刀。整个大殿内,剑拔弩张,杀机四起。   “不可妄动!”轿中人斥住图伦,踱至老僧面前,“单九龄,你我一别,应有十余载吧?可惜啊……当年‘尚虞备用处’的统领,却沦落成一个颓朽老僧!”   “善哉善哉,”老僧淡淡回道,“贫僧虽老,雍亲王却是暴戾如常……”   这轿中人,竟是康熙四子——雍亲王胤禛。   “放肆!”图伦挺然上前,举刀便砍。   雍亲王眉宇一冷,暗蕴风雷:“退下!”   图伦一惊,赶紧收住刀,讪讪地退避一旁。   “单九龄,”雍亲王扬起脸,言语间满是孤傲,“本王此番的来意,你应该清楚吧?”   老僧道:“王爷想必是听说了那‘得轩辕者得天下’的传闻。”   “不错!”雍亲王道,“世间风传:‘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哼哼,本王虽不知那《轩辕诀》究竟为何物,不过却已打听到,它现在就存于你单九龄的身上!”   老僧颔首道:“事到如今,也无须隐瞒。贫僧守护那《轩辕诀》,已有数十年了。”   “果然在你身上!”雍亲王眼睛一亮,“这样吧单九龄,只要你把《轩辕诀》乖乖交出,辅佐本王登掌大宝,那过往之事,本王便一概不究了。你日后的富贵荣华,也自会不少!”   “王爷差矣,”老僧摇了摇头,叹道,“想我出家之人,青灯古佛,素斋寒衣,岂会希图那般浮名虚利?贫僧生平所疚,便是曾为‘粘杆处’鹰犬……唉……那《轩辕诀》业已毁去,劝王爷尽早收手,莫做下那等杀父弑君、谋朝篡位的不臣丑事……”   “笑话!”雍亲王嘴角一抽,面上有些挂不住,“本王天庇神佑,外有年羹尧,内有隆科多,何患社稷不掌?要取那《轩辕诀》,也不过是想瞧瞧,它是否有传闻中的那般神妙。况且,《轩辕诀》就文于你背上,焉有毁坏之理?!”   “不愧是雍亲王,刺风探秘,举世无匹。”老僧微然一笑,不置可否,“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能否容贫僧多说几句?”   雍亲王怫然斜睨,齿间迸出一字:“讲!”   老僧咳嗽一阵,缓缓说道:“王爷此时,初具九五之相。可此相极浊,不似真龙之气。若是强求,必罹大祸,虽得虚华一时,却不得长久一世。恐将耗损大清基业,殆尽千秋祚运……到那时,外夷频欺,群豪蜂起,牝鸡司晨,江山转易……”   “满口疯话!一派胡言!”雍亲王勃然大怒,“快!将这逆贼拿了!剥皮取诀!锉骨鞭尸!”   图伦等黑衣人得令,“呼啦”一声全围上前来。图伦熟谙老僧根底,知他是“粘杆处”首任头领,极难对付。所以一出手,便绝不留情,抡起长刀,照着老僧顶门,就要劈头砍下。   金风飒飒,刀气纵横,那老僧却波澜未惊,只是垂头盘在原处,不闪不避。   图伦大惑,生生收招,将刀锋一偏,架在老僧颈上:“耍什么花招?有本事使出来!”   没想到连喝三声,那老僧依旧未动。图伦用刀背一格,那老僧身体,竟轰然倒地。   众人皆惊,忙近前察看。发觉那老僧,早已气绝身亡。   “割皮!”雍亲王暴跳如雷,“把《轩辕诀》全剥下来!”   众黑衣丝毫无滞,一拥而上,将尸身翻起,几下扯碎了僧衣。   当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时,图伦目瞪口呆:“主子……《轩辕诀》被割走了!”   “什么?!”雍亲王一怔,继而咆哮道,“找!把这寺里寺外,翻个底朝天!找不着,就放火烧寺!绝不能让《轩辕诀》外泄!还有!火速召集所有‘粘杆拜唐’!将这方圆百里的光头,不分和尚秃子,统统抓来鞫审……”   熊熊烈火,映红了半个山头。望着山顶冲天的火光,慧存肝肠寸断。他紧紧身上的褡裢,血泪盈襟,含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年十一月,康熙帝骤崩于畅春园。步军统领、理藩院尚书隆科多,随即颁布遗诏。雍亲王夤夜登基,克承大统,改年雍正。   雍正四年,廉亲王胤禩、固山贝子胤禟,因“结党妄行”数罪状,被削王夺爵,除宗圈禁,更名“阿其那”“塞斯黑”。   同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获罪九十二条,被赐自尽。   雍正五年,隆科多获罪四十一条,打入诏狱。次年,死于禁所。   十三年,雍正帝暴毙圆明园。垂危之时,雍正帝留下秘嘱,着后人继续寻访《轩辕诀》的下落。然此后历代皇帝千寻百访,却终无一获。   公元一八五一年,落魄秀才洪秀全率教众起义,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对清廷之创颇巨。   公元一八六一年,西太后叶赫那拉氏伙同恭亲王奕䜣,发动辛酉政变,垂帘听政,女主临朝。   公元一九〇〇年,英、法、德、美、日、俄、意、奥联合远征军犯侵中土,由京津攻陆,一路破竹。紫禁城沦陷,帝后仓皇西逃。此后,清廷一蹶不振,积弱衰疲。列强割据,刀兵四起。哀鸿遍野,狼烟风滚…… 第一章 诡胎暗结   光绪三十一年冬 京城 前门外大栅栏   漫天的雪,足足下了两日。直到掌灯时分,这才稀稀拉拉的停将下来。悦来客栈前,掌柜老王耷拉着脑壳,蜷蹲在门口石阶上,一袋接着一袋,咂着铜嘴旱烟锅。微翕的三角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   雪封了官道,阻了过往的商贾。偌大条街上,连个狗影都寻不到。愁云中一弯瘦月,洒下些许惨光,斑斑驳驳,落映在皑皑覆雪上。   栈内油灯如豆,瑟瑟颤抖,不时爆出几个灯花,将掌柜的身影拖得老长。   “啊……”   一声妇人哭啼,从内堂骤然传出。那动静听着无比诡异,挠肝钩心、凄凌揪腑,如同野猫闹春,又似濒死呻吟。   “咳咳咳!”一口浓烟呛在嗓里,王老掌柜顿时气短。额上青筋爆起,两只枯眼翻睁,皱纹堆垒的面皮,都憋成了酱猪肝。   费力半天,王老掌柜吐出一口黄痰。浓痰出喉,他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台阶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阵子,王老掌柜这才撑爬起来。浓汁般的浊泪,顺着脸上沟壑“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脚底浮雪上,溶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洼。   突然,王老掌柜狠抹脸颊,冲着空荡的街头破口大骂:“进财,你个杂毛崽子还不回来啊……内当家的就要死了!找个接引顺产的婆子,你却从早找到黑!你个崽子……是不是让狼叼了啊……”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王老掌柜猛地站起,狂张二臂,呼天抢地,“这辈子我修过桥,补过路,并没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啊!你已夺了我送终的儿,难道还要抢我传宗的孙吗?!老王家三代单传,就余下这点骨血了……求求你!求求你开开眼、发发慈悲!别让我们王家断了根、绝了香火啊……”   一番歇斯底里,激恼了本以为死绝了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皆是没命地狂吠。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撕破了重重夜幕。   街头牌坊外,影影绰绰透出一团黑影。离得近了,才发觉是一驴二人。那驴腿拐唇豁,背上还驮个婆子。老驴慢吞吞地挪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前头牵驴的,正是步履蹒跚的进财。   “狗崽子!可回来了!”王老掌柜抽疯一般,朝前奔窜迎上。   扑到近前,王老掌柜泪涕也顾不得擦,一把抢下婆子,就要往内堂里拉。   “别……别扯……”那婆子面无血色,嘴里含混不清,“歇口气……先歇口气……”   “老姐姐,先救人吧!儿媳妇就快撑不住了!”王老掌柜不由分说,死拽硬拖地,将婆子拉进内堂。   进财累脱了相,刚哆哆嗦嗦地拽住驴嚼子,没承想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了驴腹。连人带驴,双双砸进了雪窝子里,半天动弹不得。   躺在雪上,进财大口喘着粗气。溻透的热汗融着雪水,连同呼出的热气,化成一袭白雾,笼罩得一片模糊。   内堂里,王老掌柜端过一个海碗。“老姐姐,喝口姜汤活活血脉,这就救命吧!”   婆子没二话,接过碗大灌一口。姜汤下肚,婆子脸上的霜色退淡些许。她打个嗝儿,又使劲搓搓手:“走……去看看吧……”   王老掌柜一听,赶紧引着婆子去里间,婆子颠着小脚跟在后边。   来到里间,王老掌柜将门帘子一挑,却迅速扭头,将脸别在一边。   那婆子见状,只当他避着儿媳临盆。可当她朝屋内一瞥,竟倒抽一口寒气!   里间内,炭火烧得滚旺,烘的人面皮生疼。可那婆子手脚冰凉,宛若在三九天跌进了冰窟窿里。只一会儿,那婆子便觉两膝发软,一个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炕上铺条褥子,一个浑身精赤的妇人,正仰在上面。只见她肚腹高高隆起,两条白花花的腿大分着,双臂耷拉在炕沿儿,无力地垂着。妇人脸上,神情十分古怪。她双眼半眯,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诡笑。黏稠的涎水从嘴边淌出,腥膻无比。鼻孔里、耳朵里、牝户里都汩汩冒着黑血,将褥单染得一片狼藉。   突然,那妇人上身一挺,腰肢开始如水蛇般曲扭,随着剧烈的抽搐,妇人手脚频频乱摆,好似与人交媾。   “啊!”   一声尖叫从那妇人喉里钻出。这尖声撕心裂肺,却又混着些浪吟,化成一根硬利的芒刺,朝耳朵眼里直直扎来。   那婆子打个急战,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几下,扶墙爬起,颤巍巍地便想夺门而逃。   “老姐姐,你要去哪儿?”王老掌柜眼疾手快,将婆子死死扯住。   那婆子捂着胸口,骇得语调都变了:“接……接不了!你家这活……我接不了!”   “使不得啊!”王老掌柜“扑通”跪倒,老泪纵横,“这情形……是和别家生产不同……可这……可这大小两条命,都攥在老姐姐手上了啊!老姐姐!你行行好吧!我老王家……就剩这点盼头,若再有个闪失……这一家子就全毁了啊……”   那婆子两眼紧闭,嘴唇死咬,任凭王老掌柜如何苦求,只是拼命地摇头摆手。   实在没辙了,王老掌柜将脸猛地一抹,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字一顿道:“这样吧!老姐姐若肯帮忙,这客栈的产业物什,就划一半归你!我再去庙里求个长生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祈求老姐姐多福多寿!老姐姐……我求求你了!要是再不出手……那两条命……可就眼睁睁断气了!”   说罢,王老掌柜俯腰磕头,脑袋把砖地撞得“咚咚”直响。   那婆子一瞧,犯了踌躇。眼下这情形,倒还真不好走。甩手出了这门,那母子必死无疑。传将出去,街坊四邻怕要戳自己脊梁骨。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敢找她接生?再者说了,王老掌柜又许下了重诺。悦来客栈买卖不小,一半的资财,足够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想到这层,婆子暗自琢磨:“想我做稳婆数十年,接生过的婴孩,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什么死胎、畸胎、怪胎,啥样的没见识过?难道还单怕了这光腚妇人?!更何况,只要接好这桩活,养老的财帛便有了着落!得!自古富贵险中求,接就接!”   婆子利欲熏心,胆气竟稍稍壮起来。她瞥一眼王老掌柜,硬起头皮,一步一挪地靠近炕前。   权衡再三,婆子终于卷起袄袖,吩咐王老掌柜取些热水,再抱些洁净被褥来。   见婆子松了口,王老掌柜哪敢怠慢?冲将出去,转眼备齐所需。因这事棘手,婆子顾不上男女忌讳,留下王老掌柜,候在一旁帮衬。   婆子草草净手后,这才回到炕前摆弄。她定定心神,从炕头上拿只枕头,塞垫在妇人腰下。紧接着,又使了把劲,将妇人双股分撑。   见妇人肚皮下蠕动得厉害,婆子微皱眉头,冲那妇人道:“自个能使上劲儿吗?”   可连问数次,那妇人始终没应,一双半睁的红眼中,散出两道幽怨的寒光。仿佛那剧烈的胎动,并未给她带来半丝痛楚。   婆子打个激灵,额头冷汗直冒:“她……她怎么没动静了?”   王老掌柜急道:“许是疼迷糊了……老姐姐,你紧着点儿啊!”   “别催,”婆子抹一把汗道,“我再想想办法……”   那妇人使不出力,婆子只好去捋她肚子。可一捋之下,那胎儿竟在腹内蹿动起来。婆子慌了,后背全被冷汗打湿。一个没生下的胎儿,怎会有这般大力?无奈老掌柜催促得急,婆子只好强忍慌惧,继续揉捋。   渐渐地,像有了些成效。那胎儿在腹内动了几动,慢慢朝宫口移去。婆子大喜,忙又加劲按压。不一会儿,妇人牝户里面,便探出一截小指。   “坏了!”婆子心下一惊。若非婴头先出,必定要难产。拖得久了,那婴儿恐怕会憋死。   情急之下,婆子顾不了许多,握起那截小指,便往外拉。可一握之下,那婆子便觉掌心一疼,低头看去,手掌竟被划了条血口子!   婆子脑中嗡鸣,登时就蒙住了。那截小指上,居然生着锋利的长爪!   眨眼工夫,一个毛乎乎、血淋淋的怪胎便破腹而出。那怪胎一抖搂,把身上污血糜肉,甩溅了婆子一脸。怪胎虽小,却活动自如。沤湿的皮毛上不断滴着黏液,散出冲天的恶臭。   突然,那怪胎睁开眼,露出幽绿的双睛,紧接着怪嘴龇咧,发出阵阵阴笑,口中盘错的獠牙,十分的狰狞。那骇人模样,简直就是阿鼻炼狱里爬出的恶鬼!   “嘎嘎……嘎嘎嘎……”那鬼胎怪叫几声,后腿一蹬,便纵上婆子肩膀。   婆子两眼爆血,吓了个魂飞胆丧,喉咙“咕噜”两下,便直挺挺地砸倒在地。   猛然间,那鬼胎狂躁起来。身子一展,浑身骨骼“咯咯”乱响。鬼胎一低头,看到婆子那灰白的死眼。它凑上去嗅嗅,前爪在胸前狠挠,嘴里呜呜低吼着,流下长长的馋涎,好似觅到了珍馐美味。   鬼胎一张口,一条青舌头吐了出来。只一舔,便将婆子眼珠卷在了嘴中。无珠的眼眶边,也连皮带毛的舔去一条,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儿。   几口嚼下肚,那鬼胎浑不知饱。它抬起左爪,抠住婆子脖颈。右爪比着颅腔划割一匝,又插入眼窝。只一掀,便揭开了天灵盖!   棕的皮、红的肉、白的骨,还有那淋漓的鲜血,将沟回纵横的脑髓托衬得无比粉嫩。鬼胎咽了口唾沫,开始慢慢舔食。它微眯着眼,纵情吮咂。利齿间不时地淌落下髓液,洇得身上白斑点点。   王老掌柜骇破了胆,白眼一翻,顺墙瘫倒在地,晕死过去。   半袋烟光景,鬼胎似乎吃饱了,嗅了嗅昏迷的王老掌柜,狂叫两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约寅牌时分,进财被泡宿尿憋醒。进茅厕放完后,他才记起:昨晚被其他伙计搀进屋,自己倒头便呼呼大睡。记得昨个内当家初产,也不知生了个丫头还是小子。按说这会儿应该有喜信了。   越想,进财心里头越是惦记,索性转去柜上,打算瞅瞅动静。   到了柜上,却没人守着。往常这会儿,王老掌柜早在那里拨拉着算盘清理账目了。   “还在内堂候着?”进财一面嘀咕,一面朝内堂走去。   这进财是个弃儿,被王老掌柜从外头捡来。喂食给饭,拉扯成丁,算是王家的义子螟蛉。所以进财不拿自己当外人,抬脚便入了里屋。   门帘一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头盖脸地袭来。进财赶紧掩了鼻子,朝里面看去。   只一眼,纵他是个七尺汉子,也僵在了当场!   那接生的婆子,头残颅破,血乎乎的剩着个空腔子。内当家的不知死活,赤条条的瘫在炕头。王老掌柜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狼藉触目,腥臭逼人。进财的胃里活似翻浆,一股股酸水拨滚搅涌,差点把隔夜饭倒出来。他干呕几下,摇摇欲倒,赶忙扶住门框,勉强撑住身子。   那婆子不必说,内当家的身上僵凉,显然也是不活了。进财哆嗦着,朝老掌柜胸前一摸,试着多少还有口热乎气,连忙爬滚出屋,大唤着帮搭救命。   伙计们闻声赶来,都骇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条毯子盖了内当家,又七手八脚地把老掌柜抬出来。   消息传开,客栈里炸了锅,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王老掌柜被送入里厢后,进财领着人忙活起来。有掐人中的,有熬参汤的。一个杂役脚长腿快,便跑去报官。那血淋淋的产室,断没人敢靠前,只是找了俩胆儿大的远远守着。   折腾了半天,王老掌柜终于醒来。进财抹把泪脸,急忙询问情由。可王老掌柜似乎吓傻了,只是咧着嘴,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利整话。进财贴耳过去,这才隐约听见“鬼胎”二字。   天一放亮,客栈门前便围来一群妇人。一个个叽叽喳喳,冲着客栈里指指点点。   “吴婶,听说了吗?昨天夜里,这客栈里头死人了!”   “可不是嘛!说是闹了妖精,把王家上下,一股脑儿地全啃净了!就连那条护院的黑狗,都被掏空了肝肺肠子!”   “吴婶你又唬人!悦来客栈里压根儿就没养狗……”   “啧!你还别不信!那狗就养在后院里,之前我可瞧得真真的……嗐!说什么狗呀?说妖精!那妖精眼珠子跟铜铃似的,嘴一咧,有这么大个!血盆大口一张……能咬掉一个人头!”   “快别说了!我听得直发毛……瞅我这些个鸡皮疙瘩……这事到底真的假的?”   “那能有假?都是客栈里传出来的信儿……说是老王儿媳妇临盆,结果就招来了淫妖……你们是不知道……那淫妖把孩子嚼了还不算完,又当着老王的面,把他儿媳妇压在炕上,活奸了两个时辰哪!啧啧……下面都弄烂啦!”   妇人们正嚼着舌根儿,身后却爆出一声大喝:“死老娘们儿,净他娘的胡咧咧!”   妇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报案的长腿杂役,正引着顺天府的几名差人赶来。   “都散了吧!别堵着门口!延误了官差办案,你们谁也担不起!”   长腿杂役一面叫骂,一面推攘,在人堆里硬挤出条道。几名差人见状,忙入到客栈里。   来验案的官差有三:一名仵作,两个衙役。   衙役一个红脸,一个高瘦,皆大咧咧的,一脸骄横。那仵作倒是和颜悦色,双目之中透着精明。进屋后也没闲着,东一眼、西一眼的不住打量。   红脸衙役来到柜台,抓起账簿翻几翻,随手扔下。他一抬头,瞥见柜上存着坛老酒,二话不说,剥掉封泥。   “真他娘的香!”坛中酒气扑鼻,红脸衙役美得直耸鼻子。他也不取碗,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喝过了瘾,红脸衙役一抹嘴,打个酒嗝儿。“呃……这里有主事的没?去喊过来!”   “您老稍等,这便去叫。”长腿杂役应了声,转身入了后堂。进财一听,有些犯愁。眼下老掌柜这副样子,哪还能去回话?没奈何,只得自己赶去应付。   来至前厅,进财忙冲官差拱手:“几位官爷受累!我家掌柜受了惊,现在还下不来炕,官爷有什么话,只管问小的吧。”   “聒噪什么?”高瘦衙役一瞪眼,喝道,“先把事说明白了!”   “是是是,”进财慌道,“是这样:昨个儿我们内当家的要生产。掌柜的一早便让小的去找稳婆。谁承想,这两日风雪紧,附近的稳婆死活不肯出门。没办法,小的又到医馆打听。可连跑了十来家,也都因雪大不出诊。纵是磨破了嘴皮,也没人愿意跟来。最后,一个研药的伙计看不过,偷偷告诉小的,说张家堡子有个稳婆,手艺不错。只要酬钱给得足,三河也能去得。小的一听,赶紧奔了张家堡子。等找见那婆子,许了三两银子,那婆子便痛快答应。小的不敢耽误,接上婆子便回赶。路上风雪太大,迷得都张不开眼。等赶到客栈,天已黑透了。老掌柜迎着那婆子,就请进了内屋。小的累脱了力,便去睡了。哪知这一觉醒来,就出了这桩惨事……没别的,求官爷们多多费心,好替我们东家报仇雪恨!小的在这厢,给官爷们磕头了!”   说着,进财便流泪跪倒,冲着差人叩头不止。   那仵作点点头,开口道:“难得你这份忠心,头前带路吧!”   进财抹泪起身,引着官差来至内堂。   刚到门口,便闻到一股血腥,仵作皱了皱眉头,抬脚进去。这仵作验尸查骨,见惯了寻常凶案。可乍眼瞧见屋内场面,竟骇得寒毛倒竖。那双摸过无数臭尸的手,不自禁地抖将起来,额头豆大的冷汗,也不住地往外溢。他忙打开随身挂匣,取出一瓶丸药,急急服下。这瓶丸药,唤作“定神丸”,由高人秘方调配。这定神丸清神醒脑,专镇尸秽污毒,故仵作常备身边,不离左右。   服下定神丸,仵作不似之前那般慌乱。他俯下身子,开始拾骨验尸。   地上血肉横飞、脑浆四溅。婆子的残尸,缺了颗眼珠子,另一颗也是半瘪,挂着睛脉拖在脸上。头盖骨被切开,断口十分齐整,也不知被何种利器所伤。左边锁骨窝,戳下几个深深的血洞。右臂肩头,也显出紫黑的瘀痕。半干的浆血,凝在外露的骨茬儿上,格外刺目。   仵作又来到炕边,揭开蒙在妇人身上的毯子。那妇人手足僵硬,已然气绝。观其死状,十分可怖。尸首下身撕裂,腹间塌瘪,一节脐带也被拖出了体外。股间的伤口,像被犁过一样,两侧的皮肉都朝外翻着……   这二人死因甚异,仵作也不敢贸然开尸。只好收起验具,另行打算。   官差商议了一番,决定暂将尸首收厝,运回府衙再做定夺。念王老掌柜惊惧不起,便容他缓上一日,明早再过堂问话。   当尸身被抬出时,围观的妇人都吓得尖叫连连。不多会儿,悦来客栈闹鬼的事,便不胫而走,转眼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风雨,惶惶不安……   他人如何心惊肉跳,暂且按下不表。只说经了一昼夜,王老掌柜虽然两眼水肿,神志倒还恢复不少。   翌日清晨,顺天府便过来提人。进财赶忙迎上,从门口牵来套好的骡车,将王老掌柜搀将上去。待王老掌柜坐稳,进财一甩鞭子,同着差人,来至顺天府衙门。   下车后,进财搀住王老掌柜,由官差带着,领入了正堂。   正堂上,分列两排衙役,手持堂棍,威风凛凛。当中危坐的,正是顺天府尹。只见他面透忠英,颔蓄长髯,一身正气,不怒自威。身后漆屏上,绘着海水江崖、红日初升。头顶匾额,高悬“肃清畿甸”四个烫金大字。府尹道声“升堂”,两边衙役便齐喝“威武”。   王老掌柜眼眶发烫,不由得双膝跪倒。“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草民的儿媳……死得冤啊……”   “老汉休得哭嚷,”府尹拍一声惊堂木,“将事情始末,与本府一一道来!”   进财跪在一旁,也悄声劝道:“掌柜的,先别哭了,把事说明白了,大人好替咱们做主……”   王老掌柜点点头,拭去眼角老泪:“大人,这事说来一言难尽啊……昨晚儿媳妇临盆,跑遍了四九城,才请来一个接引婆子。没承想儿媳妇竟生下只妖怪,害死了生母,啃吃了稳婆……许是嫌我人老肉酸,才没对草民下嘴……”   府尹眉额一拧,喝道:“公堂之上,岂能信口雌黄?!这朗朗乾坤,何来妖孽?莫不是你老眼昏花,将凶手误看成鬼怪?”   “不不不!”见府尹着恼,王老掌柜急忙说道,“大人,真不是胡言乱语,确实是有妖怪呀!那可怕的情景……草民这辈子都忘不掉……唉……现在想来,草民的儿媳妇,还真像是怀了鬼种啊……”   府尹暗暗忖度:这老汉看着木讷老实,不像在乱言欺人。可他口口声声说是有鬼,莫非里面另有隐情?   想到这儿,府尹清清嗓子,开口道:“本府掌印数载,克己奉公,断案无计。既然判得了官司,就能断得了鬼神!若真有妖异作祟,本府拼尽全力,也会替你做主!你不必心慌,详述端倪,到时自有公道!”   “先谢过大人了!”王老掌柜叩个头,面露难色,“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讲!”   “由于此事关系着家风声名,草民斗胆,请大人屏退左右,才好启齿……”   府尹稍加迟疑,便道:“也罢,且随你。听完再做理论!”   说完,府尹一挥手,让众衙役退下,只留刀笔书吏,记文录案。   见王老掌柜年岁不小,府尹吩咐取张杌子,让他坐着回话。   王老掌柜叩谢一番,由进财搀着,在杌子上坐定。才待开口,堂下突然闯进一人。进财眼尖,一下便认出,正是昨天那名仵作。   那仵作径直奔向府尹,低声耳语起来。府尹沉吟半晌,这才将头一点。仵作见状,朝着府尹一揖,又急匆匆地退了。   等仵作走后,府尹冲着堂下说道:“王家老汉,你且在此宽坐。待会儿开堂另审,你再和盘托出!”   还没等王老掌柜开口,府尹与那书吏已转至后堂不见,偌大的公堂上只剩下进财与他大眼瞪着小眼。 第二章 巧言令色   祥升茶馆门口,一个中年胖子刚要跨进门槛,却瞥见了迎面而来的青年男子:“这不是冯慎冯少爷吗?拎个包袱打哪儿来?哟!好端端的绸褂子,咋还给扯裂了?”   那叫冯慎的男子低下头,看一眼棉絮外翻的前襟,淡笑道:“被个畜生挠了。”   “蒙老哥了不是?嘿嘿嘿……”中年胖子意味深长地笑笑,压低了声音,“我看哪,八成是被八大胡同那帮狐媚子给抓的!”   “曾三爷取笑了,那种花街柳巷,我还不曾去过,”冯慎见他手提鸟笼,又道,“您这是遛鸟回来?没跟褚二爷搭帮?”   “他?可不敢!”曾三爷摆摆手,掂起手中鸟笼,“跟他一伴遛弯,可不敢带上这只鹩哥。您想呀,褚二那烟袋锅子这么大个儿,一抽起来咕噜咕噜冒黑烟,再把这鸟给熏坏喽……得,别光傻站着,咱哥俩有日子没聚堆了,走,进馆子里头,老哥请你喝杯茶。”   “成吧,”冯慎稍加思索,笑道,“闲着也是闲着,那三爷,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别介呀冯少爷,这话就见外了不是?”曾三爷将脸一板,故作嗔怪,“论起咱俩这交情,不得好得跟一人儿似的?来来来,咱二人携手揽腕、品茶听书去!”   说着,曾三爷便拉起冯慎,拖进了茶馆里。   茶馆里头,已坐了不少闲客。好些座位上,都摆着几只盖碗,堆满了瓜皮果壳。茶客们扎着堆,聚在一处闲聊海侃。   茶博士手持熟铜长嘴壶,在人堆里穿来钻去。见要续杯了,便把腰板一扭,将长长的壶嘴猛地探出。一股滚烫的水柱,直直射入客前的盅碗里,稳准精狠、滴水不溅。   见二人进馆,小二赶紧过来招呼:“冯少爷、曾三爷,您二位可是贵客。今儿喝点啥?红梅还是普洱?”   “都不用,三爷我自个儿备着!”曾三爷得意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瞧见没?上好的碧螺春!”   “哟?”小二慌忙接来,提鼻子一闻,“味儿挺正啊。这寒冬腊月的,您哪儿寻来的这等稀罕物?”   “上哪儿寻去?自个儿贮下的!”曾三爷一乐,又道,“今年开春,打苏州挑了批好叶子。怕冬天喝不到好茶,就拿瓦罐蜡封了埋在土里。昨个儿掘出来一尝,嘿!那味儿是半点没跑!”   小二一挑大拇指:“三爷,我算服您了!”   “甭来这套,”曾三爷笑笑,嘱咐道,“你听好喽,把茶叶分作两份,用滚水滤一遍再沏。在意着点儿,别给三爷我糟践喽!”   “您就䞍好吧!”小二捏着纸包,扭头下去忙活。   “三爷还那么讲究,”冯慎笑道,“喝个茶都上规上矩的。”   “寒碜你老哥不是?哈哈哈……”曾三爷摇头晃脑道,“这人活着啊,就得图个舒服……别戳着了,找地儿先坐吧。”   二人挑了副干净座头,双双坐定。曾三爷将鸟笼搁在桌上,冯慎也把包袱丢在脚边。没一会儿,茶便泡好呈来,揭盖端起,茶香四溢。   曾三爷呷口茶汁,将头探到冯慎耳边:“冯少爷,您听说了没?这四九城里出怪事了!”   冯慎懒洋洋地抻下腰,瞥了瞥脚下的包裹:“最近这世道不太平。一天下来,哪里不闹点事儿?”   “就在眼皮子底下,”曾三爷故作神秘,“并且呀……跟你冯大少爷有关!”   “哦?”冯慎眉头一蹙,“让三爷这么一讲,我倒是想听听了。”   “还是了,”曾三爷又凑了凑,低声道,“悦来客栈的那爿店面,是从冯家手上赁来的吧?”   “三爷真是神了,连这事都知道?”冯慎面无表情,淡淡说道,“除了先父和我,外人应该不知这事吧?”   曾三爷脸上掠过一丝慌张,随即又恢复了常色:“嗐!冯少爷多心了。冯老爷子在世时,曾给我透过一句半句的……咱先说悦来客栈的事啊……”   接着,曾三爷便把那巷闾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听完曾三爷所说,冯慎微微一笑:“看来生孩子也得防备着邪物啊。”   “那可不是?”曾三爷附和道,“我听人说,那什么妖呀,鬼呀,专爱挑怀胎妇人下手。”   冯慎不置可否,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三爷,我还有些琐事,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再会吧!”   说完,冯慎也不等曾三爷答话,拎起桌底包袱便扬长而去。   望着冯慎远去的背影,曾三爷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这小子……哼哼……”   出了茶馆后,冯慎便七转八绕,朝着顺天府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多远,顺天府那仵作便埋头赶来。   冯慎一乐,当头迎上:“查爷,你不好好当差,倒有功夫跑来闲逛?”   “冯少爷?”那仵作一抬头,顿时眉开眼笑,“可真巧了!正打算去找您!怎么着?劳您大驾,去趟府衙?”   “去府衙?”冯慎笑道,“也好,好久没与府尹大人下棋了!”   “冯少爷总爱揶揄,找您有正经事呢!”查仵作搔了搔头,又道,“这不刚出了一桩凶案……嘿嘿……想请您帮忙验验……”   冯慎奇道:“验尸可是你的事。你一个仵作不去验,却跑来唤我?”   查仵作陪笑道:“我那点本事跟您比,还欠着火候。寻常案子,我自个儿就能验了。可是这次不同以往,只得请您出马了……”   “查爷呀查爷,你算吃上我了……”冯慎摇头苦笑道,“之前配的‘定神丸’,也还没给银子哪。”   “下回,下回一并给。”查仵作赶紧道,“那咱们这就过去吧?”   “唉……走吧!”冯慎掂了掂手里的包裹,便大步朝前。查仵作也甩开腿脚,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顺天府。查仵作没声张,将冯慎引到停尸的殓房。   揭开白单,两具死尸便横在眼前。冯慎围尸绕了几圈,开始动手查验。他探探婆子残颅,又望望妇人肚腹,将那些创口反复比对,时而凝眉,时而沉思。查仵作怕扰他思绪,也不敢作声,只能焦躁地候在一旁。   良久,冯慎才将尸单一盖,冲查仵作道:“去告诉大人,可以升堂了!”   听冯慎如此说,查仵作知他已验出端倪,赶忙跑至后堂,禀明了府尹。   府尹一听,忙替换下刀笔书吏,带着冯慎与查仵作,重返了大堂。   来在堂上,冯慎将那王老掌柜上下打量。王老掌柜见是个生脸,不由得心慌,哆哆嗦嗦的,有些手足无措。   “大人……”王老掌柜冲冯慎一指,“怎么又来一位公子爷?”   府尹道:“他不是外人,你但讲无妨!”   王老掌柜无奈,只好再度开口,将之前全部经遇,慢慢诉了出来。   这王老掌柜,是个鳏夫。儿子还没成人时,老伴便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怕儿子受屈,王老掌柜也没再续弦,就这样守着一爿祖产开了家客栈。由于王老掌柜悉心经营,没过几年,客栈便商来贩往,十分红火。不敢说日进斗金,可每天都有活钱入账。   日子过好了,王老掌柜对儿子更加地上心。衣食起居,无一不是亲自照料。待到儿子大些,王老掌柜便送他去念私塾,还央先生起了个学名,唤作王文进。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王文进业有所成,进了学,有了生员的资格。王老掌柜也不胜欢喜,琢磨着王家不定这一代能出一个官宦人物,那就真是祖上积德了。王文进不好嬉游,日日在家攻读诗书,专等几年后的北闱乡试。小康之家,父慈子孝,倒也其乐融融。   约在前年,客栈里来了个女子。说是老家闹瘟灾,人都死绝了,只剩她无依无靠。实在没了生计,那女子想起爹娘生前曾经讲起过,她有个远房表叔在京城,于是便要着饭,一路打听过来。辗辗转转,费尽周折,这才找到了悦来客栈。   对于这房远亲,王老掌柜却是印象模糊。可见那女子悲苦,倒动了恻隐之心,也没细问,便认下了这个表侄女。   这女孩生就的水灵,吃穿一精细,人越发滋养得娇嫩无比。她二八年纪,朱唇粉面、明眸皓齿,不光会做针织女红,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时日一久,柜上活计也接得起来。王老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这个侄女,更加地疼爱。   王老掌柜琢磨:这表侄女出落得如此出众,而王文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不如将两人凑成一对,你恩我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上好姻缘。   心里盘算好,王老掌柜想先探探表侄女口风。表侄女一听,当即臊得两腮绯红,埋着头半晌也没作声。   倒是王老掌柜有些心急:“好侄女,成与不成的你给句痛快话。你与进儿都是我手心肉,倘若觉得委屈,叔绝不强求,咱就当没这事儿……”   那侄女忸怩半天,吐出句“任凭叔父做主”后,便捂着脸,羞答答地跑入闺房去了。   王老掌柜一看这样,便明白了侄女的心思,喜滋滋地跑去同王文进说了。   王文进一听,同样欣喜异常。表妹貌美德贤,他早已心生爱慕。眼下要结为连理,又岂会不肯?于是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由王老掌柜出面,选好日子,订下了这门婚。   消息传出,客栈里头就忙活开了:有去打首饰的,有收拾嫁妆的,有置办衣裳的。都准备停当后,就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婚期来临。   眼瞅着这大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掌柜一家只顾着欢喜,却不知祸事也如影随形。   那天晚上,王家大排婚宴。王文进心情畅快,便贪杯多喝了几盅。几番酒敬下来,王文进觉得头晕腹胀,便摇摇晃晃地跑去后院解手。   可王文进这一去,就再也没见着回来。众人吵吵嚷嚷,不曾留意,王老掌柜却放心不下。他寻个由头,从酒桌上抽身出来,去往后院一探究竟。   刚踏进后院,王老掌柜便傻了眼。只见王文进躺在地上,紧紧捂着裤裆,痛苦地滚来滚去。   “进儿!你怎么了?”王老掌柜一把将儿子扶起,急得直掉眼泪。   可王文进满头大汗,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见儿子紧捂下身,王老掌柜赶紧去摸。岂料一把下去,王老掌柜的心里面却“咯噔”一声。   手里怎么黏糊糊的?!   趁着月光一瞧,王老掌柜的心“唰”就凉了半截。掌中,竟然满是刺目的鲜血!   王老掌柜顾不了许多,慌忙撩起儿子衣襟验看。只一瞧,王老掌柜便当场惊蒙了。   王文进股间血污横流,阳根齐茬断掉,一对春袋子,也被生生扯开!   洞房花烛夜,竟出了这档子祸事,这让王老掌柜怎不吃痛?若传扬出去,王文进怕是不能做人了。   王老掌柜强压着惊惶和悲痛,没敢作声。他定了定神,扶起王文进,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厅。   得亏新人衣裤皆红,众宾朋也喝得酣醉,乱哄哄的,谁也瞧不清楚。见新郎官死闭着眼,不少人还凑上来嘻笑,问醉成这样,还怎么洞房?   王老掌柜只得苦笑硬撑着,一一圆过去。   当疼晕的王文进被送入内室,王老掌柜也累得虚脱。听动静不对,新娘子顾不上礼数,一把掀了红盖头。手忙脚乱地把王文进扶上床,王老掌柜这才跟儿媳妇道清原委。新娘子一听,急得泪珠子洒滚出来,也不知怎么办,只是呜呜地哭。   王老掌柜在屋里翻了翻,找来些金创药,扒下儿子衣裤,便赶紧涂抹。这会儿,那血都凝得差不多了。药力再一使劲儿,没多久血便止住。性命虽没了大碍,可王文进那话儿,却算是废了。   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要真传出去,那街坊四邻,少不得要指指点点。王文进年少气盛,一旦受辱不过,怕会生那寻死的念头。所以,王老掌柜不敢请大夫,只得把这事捂下。   怕外头宾客起疑,王老掌柜也没敢多待,吩咐儿媳妇暂且照料,自己强颜欢笑,把一腔苦水硬生生咽下,来到花厅。王老掌柜推杯换盏,一直陪到客散,这才失魂落魄地转将回来。   这会儿,王文进醒了。得知自己成了阉人,便抱头痛哭不止。王老掌柜与儿媳生怕他想不开,一面在床边死守,一面涕泪纵横。   约半个时辰,王文进哭得没了力气,喘了半天,这才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诉出事情原委。   原来,王文进酒多尿急,在后院等不及跨入茅房,便扯开裤腰就地解溺。正放着茅,竟不知从哪里蹿来一只小兽。那小兽怪叫几声,奔着王文进张口便咬。王文进躲闪不迭,被那小兽扑倒。下体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已然成了这般下场……   后院尽是高墙,也不曾养着猪犬,怎会有什么凶猛小兽?王老掌柜悲痛欲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却糊里糊涂丢了命根子。一时间,也不知拿什么话去宽慰王文进。   瞧着半死不活的儿子,王老掌柜心在滴血。倒是儿媳妇哭够了,反来劝了王老掌柜一番。   儿媳妇那双杏眼,已哭成烂桃般,王老掌柜心里,更是一阵闷堵。这又是儿媳,又是侄女,如何不叫人心疼?年轻轻的瓜都不曾破,便守上了活寡。   原指望小两口如胶似漆,宴尔之夜共赴云雨,他王老掌柜,也好早点抱上胖孙子。这下一来,老王家就截到王文进这辈了。没了传继的香火,将来到下面去,跟列祖列宗怎么交代?   三人各自伤心,各自哀愁,一宿无话。   日子一久,王文进自个儿倒慢慢看淡了。王老掌柜惦记着子嗣传宗,却一直也不肯放下。药铺医馆,不知跑了多少趟,求来壮阳生刚的方子也有厚厚一叠,可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王老掌柜的心里头仿佛架了把软刀子,一条一绺的,剜着心尖肉。只有昼夜祈神烧香,盼望着儿子枯木逢春,梅开二度。   每每早起,王老掌柜总盯着儿媳妇转悠。有时儿媳弯腰,前襟随着拱起,王老掌柜便误以为是有了身孕,慌慌张张地伸手就摸,可无一不是猫咬尿泡,空喜一场。儿媳妇那小腹,仍旧平坦如常。   王老掌柜毛手毛脚,惹得七大姑、八大姨嚼起舌头,纷纷骂他扒灰。可王老掌柜没心思去计较,全然不睬。   不料有一天,王文进也不知听了什么闲话,臊头红脸地从街上回来后,到厨房抢了一把菜刀,大吼狂抡着,满院追着他爹要拼命。   客栈的伙计们傻了眼。那些瓜田李下的传闻,他们也听了不少。对这等花花事,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   正乱着,进财来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劝阻。进财跟随王老掌柜多年,知其人品禀性,自然不信老掌柜能做出那般忤逆人伦的丑事。进财是贴己人,所以也清楚王家所遭的祸事。以往的寻医问药,东家不好出面的,大多是进财代劳。谁知求医未果,父子俩却反目成仇。   顾不得多想,进财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少东家后腰。王文进真急了眼,连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刀。进财大惊,忙用抬臂去挡,却被王文进砍伤了胳膊,负痛滚在一边。   挣开进财,王文进又冲王老掌柜扑去。王老掌柜躲闪不及,竟被王文进压在身下。   眼瞅着菜刀举起,王老掌柜也急了,他抓住王文进持刀的手,身子拼命一掀,将王文进拱了下来,两人滚作一堆。   众伙计一瞧,便大呼小叫着上前撕扯。等搀起王老掌柜时,却发现王文进一动不动地横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如泉涌!   想来应该是两人滚扯中,不知为何菜刀竟割到了王文进的颈部,登时就切开了血脉。见儿子意外身亡,王老掌柜抚尸大恸,号啕痛哭。   没多久,官府接到报案,派来了差役。官差一问话,伙计们便如实说了。因不少人目睹了前因后果,所以仵作匆匆填了尸格,断定这王文进是在混乱厮打中误伤自己毙命身亡。   见是场意外,官差就没多加干涉,训斥了几句,便回衙复命。官差走后,王老掌柜哭哭啼啼,指挥着伙计们收殓治丧,将王文进草草葬下。   自打儿子没了,王老掌柜更加憔悴,终日絮絮叨叨、魂不守舍。进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进财操碎心,也是百无一用。无奈之下,只好帮衬着顶起生意,照料好内当家的。   突然一日,王老掌柜像得了臆症,神叨兮兮地拉着进财,直说儿子回来了。进财见他神情恍惚,只当是念子心切,顺着安慰了两句,也没往心里去。   谁知没多久,内当家的突然饮食无力、呕吐恶心。唤来大夫一瞧,竟是有了喜脉。   消息传开,热议纷纷。有说是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该着香火不绝。儿子虽然没了,却留个遗腹子下来。不过,也有长嘴闲人揣度:王文进婚后没几天就死了,他媳妇肚里的孩子,说不准是谁的野种。   旁人如何议论,王老掌柜充耳不闻。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下他们王氏宗嗣,总算后继有人了。   进财知道隐情,所以暗地里犯起了愁。他想:少东家未及圆房,便失去了生育之能,怎会有遗腹子留存?再者说,老掌柜与内当家的清清白白,也不可能出乱伦之事。那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进财怀疑内当家应与外人有染,这才暗结了珠胎。犹豫半天,进财决定把这层意思给老掌柜的透透,以免日后闹不清楚,另生枝节。   可王老掌柜一听,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左右不相信。见老掌柜这般固执,进财大惑不解。王老掌柜却神秘一笑,悄悄告诉进财:定是王文进魂兮归来,与媳妇暗行了周公之礼。   王老掌柜说的太荒唐,进财哪里肯信?人死如灯灭,亡灵岂能回魂返阳?多半是老掌柜终日胡想,被迷住了心窍。   见说不通,进财也不与老掌柜计较,私底下暗加留心,偷偷听着内当家屋里动静。   可自从内当家寡居后,她连屋门都极少出。进财连蹲几晚,都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这一晚,进财又去盯梢,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从内当家屋里闪出来。   进财打个激灵,只道是撞见了奸夫,忙蹑手蹑脚地尾随。那人影一转,竟推开后门走了。进财怕他逃掉,赶忙紧紧跟上。   不知不觉中,已来在了一片荒地里。前头那人冷不丁停脚,猛然转过头来。进财没来得及躲,与那人撞了个脸对脸。   当看清那人的脸面,进财头皮一下子奓了,嗷嗷大叫着,扭头便跑。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早已亡故的少东家!   回到客栈,进财大病一场。终于相信老掌柜所说的,并无半点虚夸。打那以后,进财与王老掌柜心照不宣。内当家思夫心切,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养奸偷汉这茬,也没人再提。反正鬼也好,妖也罢,那内当家腹中,就是他王家的种。   渐渐地,内当家腹胀乳高,眼瞅着就要临盆。进财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可越害怕就越出事,果不其然,还真就产下了一个鬼胎……   说罢原由,王老掌柜已是泣不成声。进财也在旁边长吁短叹。   府尹沉吟半晌,这才问道:“进财,你家掌柜,所言属实?”   “回大人,句句属实!”进财连忙跪下,说道,“小的之前也不信那鬼魂返阳之说,可那张脸……却是瞧得真真的,铁定是少东家的模样!”   府尹皱下眉头,隐约感觉此案棘手:“除你二人外,有无旁证?”   “最知情的,莫过于我们内当家的,”进财苦着脸回道,“可当下,我们内当家也死了……大人,我等平头老百姓,就算借几个胆,也不敢对您老人家造谣生非呀!”   府尹暗暗咂舌,倘若真如二人所言,那岂不成了鬼胎作祟?抓人容易,捉鬼却难,难不成还要找个驱魔天师,代替公差办案?   见府尹面犯难色,查仵作知他犹豫不决,忙上前一步,拱手禀道:“大人,适方才冯公子已验过两具尸首,想必他对此案应有独到见解。”   府尹点头,冲冯慎道:“冯公子,不知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听得府尹发问,冯慎忙作揖道,“既蒙大人垂询,晚辈自应知无不言。然在回话前,晚辈斗胆,想提个请求。”   “不必拘礼,”府尹摆手道,“令尊与本府是至交,你好比本府子侄,有什么请求,直说便是!”   “那好,”冯慎笑道,“那就请大人暂歇,晚辈越俎代庖,来审审这桩‘鬼胎案’!” 第三章 噬脑山魈   冯慎要代审此案,府尹不由得诧异。踌躇间,府尹转念:眼下自己毫无头绪,不若就顺着冯慎意思,且看他如何去处理。想到这儿,府尹点头应允,着冯慎断案。   “谢大人!”冯慎也没客套,朝着堂上一揖,转身来在了王老掌柜面前。   见冯慎二目似刀,王老掌柜愈发瑟瑟不堪,他低下头,缩在杌子上直发抖。   “掌柜的,抬起头来!”冯慎笑道,“好生瞧瞧我是何人。”   王老掌柜一愣,扬起老脸认了半天,这才摇头道:“恕老汉眼拙……实在……实在认不得这位公子爷……”   “哈哈哈哈……”冯慎突然仰头大笑,“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啊!”   进财见冯慎言行怪异,怕再惊着王老掌柜,忙接话道:“公子爷,我们做客栈生意,那南来北往的客商也招待了不少……您许是住过我们客栈?”   “进财呀进财,”冯慎摇头叹道,“饶你一片愚忠,却不知被人玩弄于股掌啊!”   “玩弄股掌?”进财怔道,“公子爷,这话怎么讲?”   冯慎一抬手,指着王老掌柜:“好好看看!这人真是你家掌柜的吗?!”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那堂上的府尹,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公子爷真会说笑……”王老掌柜面色惨白,说话也有些磕巴,“老汉经营悦……悦来客栈……也不是一年两年……街坊四邻哪个不知?”   “你既然一味嘴犟,那我索性就挑明了吧,”冯慎冷笑道,“你若真是王掌柜,怎会不识我这个房主?又怎会说,那客栈的屋宇是你王家的祖产?”   王老掌柜嘴巴翕动两下,没说出话来。   冯慎接着说道:“那爿店铺,一直是我冯家产业。家父在时,王家老丈赁租过去,私定契约,平时互不往来,每五年结一次赁金。家父过世后,这事便由我出面打理。四年前,我与王家老丈刚结完款子,你若真是王掌柜,怎可能不识得区区在下?!”   “这……这……”王老掌柜登时语塞,头上不住地流下冷汗。   “掌柜的,真是这样吗?”进财急了,忙问道,“这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是冯王两家私定的秘契,旁人自是不知!”冯慎说罢,又冲王老掌柜喝道,“你这大胆奸佞,竟敢冒名顶替!如何害人伤命,还不从实招来?”   吃这一喝,王老掌柜反倒镇定下来。他冷眼瞅着冯慎,又道:“公子爷这么说,也太武断了吧?单凭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老汉这苦主就被定成了凶犯?当着府尹大人的面,岂容你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虽说老汉脾性软,也不能任由欺辱!你说老汉是冒名顶替,还请拿出佐证来!”   冯慎慢慢回道:“那秘契为口头之约,并无片纸存世。”   王老掌柜腰板一挺:“这么说,公子爷方才的话,皆是你一面之词!”   冯慎笑了笑;“这样讲也没错。”   王老掌柜一拧额头,恨恨道:“既无真凭实据,公子爷何苦污蔑老汉?!”   府尹见状,也是怫然不悦:“冯公子,人命官司非同儿戏,不可妄言造次!”   “大人少安毋躁,”冯慎淡然道,“且待晚辈揭穿这恶徒的真面目。适才,晚辈已将尸首验毕,种种迹象表明:那二人之死,不是鬼戕,而是人为!”   “人为?!”听得此语,查仵作也傻了眼,“冯少爷……先不说那妇人……单是那稳婆的死因,就透着怪异呀。那婆子颅顶被切,割口平整异常,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利器,会把人头切成那样呀……”   “查爷,难为你了,”冯慎看着查仵作,似笑非笑,“那割颅的凶器,并不常见。你不识得,倒情有可原。可你做仵作数年,却没验出那妇人已亡了三天,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什么?”查仵作目瞪口呆,“那妇人……都死三天了?”   “正是,”冯慎确凿地说道,“那妇人面紫舌突,应是窒息而死。死后,腹内胎儿被人扯出。至于那下腹皮肉撕裂、尸首糜烂不堪,恐怕是拜真凶所赐。并且,那凶手曾把尸首封冻,企图瞒过仵作,使其误验成新亡!”   “那……那稳婆呢?”查仵作擦了擦额上细汗,赶紧追问道,“总不能也死了三天吧?”   “那倒没有。稳婆是由进财接来的,案发之前,自然还活着。”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可是,不知因为何故,她也遭了凶手戕害!”   说完,冯慎又冷眼看着王老掌柜。王老掌柜虽不言不语,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   “这不又说回去了嘛。”查仵作道,“冯少爷,要说是人为,那能环切颅骨的凶器,又是何物?”   “查爷莫急,”冯慎笑着,一指随身带来的包裹,“那切颅凶器……正装在那里面。”   听得这话,众人大骇,不知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冯慎也不多说,几步上前,将那包裹抖开。“啪嗒”一声响,从里头摔出个脏兮兮的小兽。   那小兽已然死透。皮毛上遍布黏液,一张罗刹般的鬼脸上龇出几根尖牙,短小粗壮的前肢上,爪子又硬又利,闪着慑骨的寒光。   “鬼胎!鬼胎!”那小兽一出,王老掌柜“噌”地跳起一丈高,“这……这就是儿媳妇产下的鬼胎啊!”   府尹见状,也是心骇不已。他指着堂下小兽尸体,问冯慎道:“这……这真是那鬼胎?”   “大人休惊,”冯慎赶紧回道,“且听晚辈一言。此物形似鬼魅,却实为兽类,唤作‘噬脑山魈’!”   “噬脑山魈?”府尹眉头紧锁,“这么说来……害人的竟是个畜生?本府略知风物,却不晓大清有这般恶兽……莫非此兽产于异域?”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点点头,冲府尹道,“这孽畜非是中土所产,而是番邦外国所贡。提起‘噬脑山魈’,或许大人听着耳生;若说起这孽畜另外的名头,大人定有所闻!”   府尹道:“何种名头?速速讲来!”   冯慎瞥一眼王老掌柜,一字一顿:“血——滴——子!”   “血滴子?!”府尹虎躯一震,脸上顿时色变,“冯公子……你说的可是那……”   “不错!”冯慎正色道,“就是‘粘杆处’所用的暗杀利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   “那‘粘杆处’……乾隆爷在位时就给废了啊……”查仵作也大惊失色,“再者说……那拔头取脑的血滴子……能是这般模样?”   “各位容禀,”冯慎朝四下扫一眼,这才缓缓说道,“提起这‘血滴子’,可谓是无人不晓。曾有传言,说这‘血滴子’以皮革包裹成鸟笼模样,里面暗藏着利刃。趁人不防备,便飞罩其头,一拉链子机关,首级立刻取下……可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就算真有那般笨重的暗器,又有几个人能操作自如?”   “言之有理,”府尹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是,”冯慎踢了踢脚下的死魈,又道,“这孽畜牙尖爪利,生性凶猛,极嗜食人脑髓。康熙年间,此兽由传教士带入中土,献于圣祖仁皇帝。圣上见此兽稀有,便养于珍兽园中。可没出一日,此兽便将合园珍兽尽数咬死。圣上闻之,龙颜大怒,着内廷侍卫将此兽杖毙,那名传教士也被逐出了京师。而后,一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得知消息,忙遣人追上那名传教士,委以重金,托他又运来幼兽数只,暗地豢养,私下培育……”   听到这里,众人也知那“大人物”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因避着忌讳,都没有说破。   冯慎接着道:“此兽残暴无比,为防它反噬,豢养人逢月便以己血供饲。待长成后,此兽更加嗜血好杀。若要用时,刺客须以皮囊束裹,细铁链牵系。扬手一抛,那兽便直奔目标,纵上肩头,划颅食脑。待那兽吃饱喝足,刺客便猛扯铁链,将皮革收紧,把那兽重缚于囊中。以此兽取人性命,比飞镖、毒箭等暗器,更加活络精准。若出手,必见血,故名‘血滴子’。”   得知这“血滴子”的真正来历,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冯慎一扭头,转向脸色煞白的老掌柜:“不知在下所言,是也不是?”   王老掌柜极为恐慌,颤道:“老汉……老汉一介草民……又怎知公子爷所言真假……”   “一介草民?哈哈哈哈……”冯慎大笑起来,“你若真是一介草民,如何会那易容乔声之术?又如何能养下噬人夺命的‘血滴子’?!”   “什么?!”进财大惊,“那……那‘血滴子’……是掌柜的所养?!”   “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老掌柜“噌”地站起来,勃然怒道,“别说这等恶兽,就连猫猫狗狗的,老汉都未曾养过!”   “事到临头,你还执迷不悟!”冯慎叹道,“我刚说过,那‘噬脑山魈’每月须供人血,方可续其戾气。这人血,不是随便何人都行。想不让山魈反噬,豢养者只有自取其血。若我所料没错,你身上应有不少创疤,至于是否易容乔声,更是一验便知。事态已然明了,又何苦强撑不认?”   听罢冯慎所言,王老掌柜的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声音也变得阴鸷无比,跟以往大相径庭:“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冯慎反手一指,自嘲道,“不过是个仰仗祖上余荫,终日混吃玩乐的不肖子弟,哪是什么神圣。要不您老先报个万儿?不才洗耳恭听!”   “哼哼,”假王老掌柜扯下脸上的伪面,露出本来的模样,“自我入‘粘杆处’后,便抛了宗姓,改用化名。既然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听好了,我乃‘粘杆处’四大魔使——青魅是也!”   进财双眼红赤:“我家掌柜呢?你……你把他怎么了?!”   “那老东西吗?”青魅冷冷回道,“早被我除了!”   “什么?掌柜的……让你给害了?!”进财浑身发抖,吼叫着便冲过去,“我……我跟你拼了!”   “聒噪!”青魅飞起一脚,正踹中进财胸口。   这一脚看似很轻,却将进财踢飞数丈。进财在地上挣扎几下,喷出一口鲜血,便昏迷不起。   “大胆凶徒!竟敢在公堂之上当众伤人!”府尹虽是惊愕,但也仗着一腔热血,凛然喝道,“自打乾隆爷下了废黜令,你们‘粘杆处’便转入地下,代代暗传。想来,也无非是些杀人越货的罪恶勾当!不过,你这恶贼当真有胆,竟敢把真实身份透出……”   “哈哈哈哈……”青魅桀桀怪笑,眼里满是戏谑,“对你们这些将死之人,我能有何惧?死人又不会开口!”   “你打算杀人灭口?”冯慎紧皱眉头,厉声喝道,“府尹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岂由你胡作非为!”   “真是笑话!”青魅手一伸,解下了暗缠在腰间的软剑,“就连那些王公重臣、封疆大吏,死在我们‘粘杆处’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杀一个顺天府尹,区区三品文官,又何足挂齿?姓冯的,你算个聪明人。不过,正因聪明过头了,才招来杀身之祸!”   青魅说完,便一提软剑,步步逼来。   查仵作一看这架势,早吓得噤若寒蝉,躲在冯慎身后,汗洽股栗。   “且慢!”冯慎倒退两步,强颜镇定道,“这顺天府衙……公差不下数十名,你能招架得住?”   “公差?”青魅笑道,“之前我略施小计,便哄得那庸官撤去了全部扈从。而今堂上,不过你等无力蠢材,又能奈我何?待那公差赶来,你们已血溅当场,而我却逃之夭夭了!”   “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冯慎长息一声,叹道,“怪不得‘粘杆处’备受雍正爷器重,端的是心思缜密、高深莫测啊……”   听了这两句,青魅十分受用。他剑指冯慎,冷笑道:“现在才知害怕,已经太迟了。念你是个聪明人,留在最后杀吧!”   “先谢了,”冯慎苦笑一声,“不过临终前,我还有个请求,望壮士务必成全。”   青魅面孔一板:“说!”   “壮士执意要杀,我也不奢求活命……”冯慎道,“只是鬼胎一案尚未弄清,便糊里糊涂地丢掉脑袋。就算做了鬼,也心有不甘啊。”   “小子,打算拖延时间吧?”青魅笑道。   “不然,”冯慎道,“那些个衙差没有大人号令,断不会上得堂来。就算他们赶来,壮士也能挟持着我们从容脱身。最终,我们依旧逃不过死……”   “你倒也识相!”青魅不阴不阳地问道,“就这么想知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冯慎道,“我们这种验案之人,最喜穷根探底……壮士若能实言相告,不才情愿引颈受戮!”   “不可!”府尹急急拦道,“岂能容他恣意妄为?纵使制他不住,也不能束手待毙!”   府尹还欲说,冯慎连忙摆手止住。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青魅斜一眼府尹,冲冯慎道,“也罢!我就发发善心,把这事说一说。到时候见了阎王爷,你们也好回话!”   于是,青魅旁若无人、大喇喇地坐在杌子上,道出了来龙去脉:   青魅之所以易容蛰伏,是为了在悦来客栈中寻一个重要的物什。   时逢去年,正值王文进新婚,青魅借着人来熙攘,偷偷潜入了悦来客栈。前厅里宾朋闹酒,青魅便躲到了后院。正思索着对策,恰巧碰见了醉醺醺解溺的王文进。   一见王文进,青魅便产生了歹毒的念头。他计划引发一场混乱,而趁机行事。打定主意,青魅便放出所携“血滴子”,朝着王文进扑咬。若出人命,官府必要插手,所以,青魅故意将链条收住一截,使那山魈扑不到王文进头颅上。果然,那山魈一纵没抓住脑袋,反而阴差阳错,咬去了王文进男根。   袭击了王文进后,青魅正想去他身上翻,不想撞见了过来寻子的王老掌柜。   看着儿子晕死在血泊中,王老掌柜大惊失色,刚要高喊救命,却被青魅一把掐住脖子。   见事情败露,青魅索性直接逼迫,问老掌柜把东西藏在何处。可问来问去,王老掌柜死活不说。最后青魅急了眼,以王文进的性命来迫使王老掌柜就范。   无奈之下,王老掌柜只得妥协。不承想,王老掌柜暗行缓兵之计,等快来到前厅时,王老掌柜破口大喊,想引起宾朋的警觉。   青魅吃了一惊,手段不择。掌劲一吐,便拧断了王老掌柜的脖颈。   前厅里闹喜的人吵吵嚷嚷,竟无人听见后院动静。   见没被发觉,青魅松了口气。可情急下杀死了王老掌柜,那藏东西的地方,就更不知道了。思来想去,青魅决定在客栈里潜伏下来。因此,他把王老掌柜尸身拖至静僻处。抽出匕首,将他的面皮整张剥下。   青魅受过严训,会些易容拟声的手段。稍稍将那脸皮处理,一副人皮假面便炮制完成。   易完容,青魅又穿起死尸的衣裳,乍眼瞧去,与那真正的王老掌柜活脱无二。紧接着,青魅取出粘杆处配发的“化骨散”,在尸身上滴了几滴。一顿饭的工夫,王老掌柜的尸首便溶成一摊黄水,骨肉无存。   弄好这些,青魅便模仿着老掌柜音容动作,扶起重伤昏迷的王文进,来到了前厅。   怕真相败露,青魅自然不会去请大夫。他到了里厢,胡编一套说辞稳住了“儿媳”后,又转到前厅,将那伙客人打发走。   蒙混过关后,青魅并不踏实,私底下弄来些驴胶、酸醋、草木灰,按着熟皮子的手段,将那张假脸鞣制硝染,做得更为逼真。没事时,青魅便去找伙计们“闲聊”,不时套些王老掌柜生前的禀性习好。日子一久,青魅这“王老掌柜”便扮得天衣无缝,就连王文进也没起半丝疑心。   买卖经营方面青魅一窍不通,所以他频作失魂落魄行径,用以掩人耳目。进财忠心耿耿,见东家罹此大祸,也便心生恻隐,独自撑起客栈的生意。   青魅急着找那物什,时常借故套问王文进。一来二去地,王文进渐渐察觉不对劲,开始对他产生怀疑。   套来套去,青魅看出王文进确实不知藏物之所,又恐露出马脚,便心生毒计。   他故意对着“儿媳妇”做些不正经的举动,惹得外人纷议他扒灰。而后,他把王文进唤在屋中,将如何杀害王老掌柜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惊闻这番噩耗,王文进如遭了晴天霹雳。青魅见状,又火上浇油,屡屡出言相激。果不其然,王文进悲愤填膺,失去了理智,操起一把菜刀,便要与青魅拼命。   这样一来,正上了青魅的当。见王文进发了狂,青魅便左逃右躲,有意将他往人稠的地方引。   待被发觉,伙计们误信了传闻,以为这爷俩因争风吃醋,闹得拔刀相向,所以,也不好掺和。进财上前劝阻,反被发狂的王文进砍伤手臂。   见戏演到了火候,青魅故意卖个破绽,让王文进将他压住。趁着扭滚,青魅夺过菜刀,往王文进颈部一拉。混乱之中,人们哪里瞧得清楚?于是,便有了王文进意外身死的假象。   果然,官府来查时,听信旁证的说法,把将这场凶杀定成了意外。最终,青魅便瞒稳了身份,继续充当着“王老掌柜”。   王文进出事后,他媳妇更加伤心难过,头脑总是阵阵恍惚。可没出多少时日,那妇人居然害了喜。请大夫过来一瞧,果然是有了身孕。这么一来,青魅反倒纳了闷儿。   几番盘诘下来,青魅恍然大悟。原来,王文进与那妇人年少无状,情难自禁,未及成婚那晚,便暗度了云雨。那妇人所怀婴孩,确是王文进遗腹子无疑。   得知实情,青魅安心落意。那妇人怀了胎,行动自然不便。青魅在客栈中搜寻物什,也越发便利。于是,青魅不动声色,好言劝慰那妇人,让她老实待在里厢房,休养生息,安胎待产,还哄她说:如今上苍有灵,保佑她怀上王家骨肉。若是再闭门诵经,将菩萨感念,放王文进回魂也说不定。   妇道人家最信鬼神之说,再加上脑子不清不楚,所以,那妇人便对青魅唯命是从。   妇人被糊弄过去,青魅刚想喘口气,进财又找了过来。进财疑心妇人偷奸养汉,便想要彻查到底。青魅担心计划被打乱,便顺嘴胡诌,搪塞说非是那妇人红杏出墙,而是王文进返阳,与媳妇人鬼交合。   不料进财一根筋,打定念头,执意要捉奸。无奈之下,青魅只好偷掘开王文进坟墓,盗出尸首割了面皮。而后易容成王文进,装鬼吓唬进财。   进财吃那一吓,肝胆俱碎。打那以后,再也没敢声张。   风波一定,青魅总算没了后顾之忧,开始在客栈里寻起了所图物什。可翻遍了客栈每个角落,却无一所获。万般无奈,他只能继续潜伏,待日后慢慢寻找。   转眼,那妇人到了临盆之际。青魅既扮成“王老掌柜”,只得装模作样去探望。没承想刚说两句话,脸上的假面没粘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露出底下红红绿绿的易容材料,情状如鬼魅般可怖。那妇人看个正着,吓得大声尖叫。青魅一急,抓起被子便死死捂住了妇人口鼻。   过了一阵,那妇人没了动静。揭开被单一看,原来已然憋死。   见妇人死去,青魅犯起了愁,眼下这尸身又该怎么处理?   死了人,少不得要惊动官府。官府一查,难免露出蛛丝马迹。若用“化骨散”溶掉尸身,报妇人走失,恐怕也行不通。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又岂会出去乱走?   冥思苦想半天,青魅终于想到个瞒天过海的法子。于是,他将女尸内成形的婴儿掏出,用“化骨散”溶了。又取来偷偷豢养的山魈,硬填入女尸腹中。   这山魈有个习性,倘若处于深寒中,便会沉眠假死。眼下时逢严冬,连降暴雪,弄来些冰块,不是什么难事。当女尸被冰镇起来后,腹内的山魈便一动也不动了。   折腾了一整天,青魅才准备周详。翌日,青魅便打发进财去找稳婆。不为别的,只为充个见证,让稳婆能亲眼瞧见,那妇人是因“产鬼”而亡,从而脱掉自身嫌疑。   进财走后,青魅就开始忙活。他将女尸扒光,抬到了炕上。炕洞里备好柴火,只等着时机一到,便燃炭烘尸。   约莫时辰差不多了,青魅点起了细火慢慢烘烤,以待稳婆。   至于在客栈门口种种行径,完全是哭给街坊们听的。动静闹得越大,人们便越容易相信这是鬼怪作祟。   等稳婆到了,青魅赶忙拉入里厢。那个时候,炕头早已滚烫,妇人的尸身也被烘得发软,凝结在尸身上的残冰一融,与淋漓的体汗无异。   尸腹中的山魈也受热苏醒被火炕蒸得难受,不住地挣扎踢闹。它这一动,女尸手脚也被带着乱摆。青魅躲在一旁,拟发出妇人的喊叫。冷不丁瞧见,简直就是个痛苦扭转的大活人!   在青魅的假意哀求下,稳婆终于肯答应接生。青魅见状,不由得暗喜。只要“鬼胎”一取出,他的诡计便将得逞。   没想到那稳婆胆小如鼠,见了恶鬼般的山魈,竟被活活吓死。山魈在尸腹中憋得暴躁,出来凶性大发,将稳婆划颅食脑后,居然逃出门去。   青魅哪料到是这般结果?发狂的山魈他没把握制服,只好倒地装昏,任由它去……   听罢青魅所言,冯慎不禁喟叹:“如此的处心积虑,如此的心狠手辣,如此的骇人听闻啊!”   “哼哼!”青魅冷笑一声,道,“成大事者,不必拘泥小节!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好了!你已知晓始末,可以安心上路了!”   “这般丧心病狂,真叫人神共愤!”冯慎厉喝道,“王氏一门,祖孙三代,皆枉死你手,你难道没有半点悔过吗?!”   “弄舌小儿,恁地聒噪!”青魅将软剑一抖,朝冯慎飞身欺来,“多说无益,受死吧!”   冯慎立定当场,竟不闪不避。   “找死!”青魅跃至切近,目中凶光大盛,手中软剑直取冯慎咽喉。   眼瞅着剑尖就要刺破皮肉,冯慎突然伸手一挥。   青魅只觉剑身上传来一股大力,手中软剑一顿,再也探不进半分。   待看清了,青魅大骇,自己那条软剑竟被牢牢夹在冯慎指间! 第四章 隔墙有耳   冯慎一番厉喝,将那青魅惹恼,只言片语后,便要对着冯慎痛下杀手。   青魅挽个剑花,冲冯慎分心便刺。可没承想,那冯慎信手一挥,只用两指,便将那剑尖稳稳夹住。   “兄台且慢,”冯慎冷笑一声,对着神色惧慌的青魅道,“不才想了想,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所以,恕难从愿了!”   看着冯慎从容的样子,青魅哪里还敢答话,手臂一顿,想将那剑尖抽回。   可他膂力一加,那剑尖仍夹在冯慎指间,分毫未动。青魅又是一惊,忙将双手握住剑柄,站稳马步,奋劲后拉。   冯慎见状,索性松了两指。只听得“嗡”的一阵响,青魅手举着颤抖不已的软剑,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青魅右足顿地,勉强止住了身形,他伸着软剑,直指冯慎,“怎会……怎会有这般武艺?!”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兄台过誉了!这几招三脚猫的把戏,哪里谈得上什么武艺?不过呢……防身的本事,我倒是会几手。若不然,又如何能将你那‘噬脑山魈’制住?”   “这么说我那山魈,是为你所害?”青魅咬着后槽牙,恨恨问道。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呀。”冯慎道,“除那孽畜,实为自保。并且,那孽畜生性嗜杀,我将之除了,也省得它为害一方!”   “哼!能将我那山魈除去,倒果真有几分手段!”青魅怒道,“好!那咱爷们儿手底下见真招吧!”   说完,青魅大喝一声,又向冯慎冲去。见那青魅来得凶猛,冯慎也不敢托大,忙抬脚钩起那条杌子,朝青魅甩去。   青魅腕间一扭,手里软剑早已将飞来的杌子缠住。再一甩,那杌子便砸在青砖硬地上,摔了个七零八散。   趁着这工夫,冯慎纵身向前,避过软剑锋芒后,便挥掌对着青魅肋下击出。   那腹下软肋,正是常人最脆弱之处,青魅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见冯慎袭来,忙抽剑回防。   岂料冯慎却是佯攻,见青魅回剑,他便虚晃一招,竟奔着青魅身后而去。还没等青魅反应过来,冯慎已然在他后心之上,劈手戳了一指。   这一指,冯慎贯足了全力,直取青魅命门。   青魅只觉得腰后一阵刺痛,身子一弓,手中软剑便再也拿捏不住。   冯慎手不停歇,趁着青魅行动迟缓,便迅速在他后背狂点猛戳。眨眼工夫,便拂遍了几个穴道。   每点中一个穴位,那青魅便惨叫一声,数点下来,青魅早已跪倒在地,疼得冷汗淋漓。   这习武之人,讲究个“胸如井,背如饼”。若是练家子,胸腹一身横练,任受着几拳几脚,皆无大碍。可那后心背腰,却满处罩门。像那灵台、筋缩、悬枢诸穴,都是致命要穴。倘使这等穴位遭了重击,任他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熬受不过。   “得罪了!”冯慎看着地上的青魅,微微一笑,“方才施手时,我故意将穴位偏了几分,虽然伤筋错骨,却不会致命。”   “姓……姓冯的!”青魅双手扶地,想挣扎着起来,可没出几下,又跌倒在地,“没想到……老子纵横半世……竟会……竟会栽在你小子手上!”   “承让承让!”冯慎又笑道,“既然兄台认栽,不才也不敢咄咄相逼。倒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什……什么交易?”青魅皱眉道。   “很简单,”冯慎道,“兄台只要说出‘粘杆处’余党的藏匿之所,引官军将其一举擒获,想必府尹大人会将功折罪,对你从轻发落。”   “哈哈哈哈……”青魅听得此言,突然狂笑,“凭你这般小儿,倒也来学人家诱降反间?”   “见笑了,”冯慎又道,“虽是邯郸学步,所言却尽是肺腑。那‘粘杆处’由于凶谲残暴,已被乾隆爷尽数取缔。你等盲从恶流,助纣为虐,暗与朝廷抗衡,却又是何苦?不若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以一身武艺报效家国,博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岂不比终日惶惶如丧家之犬美上百倍?”   “笑话!真是笑话!”青魅不屑道,“这套骗鬼的说辞,老子都听出耳茧来了!想花言巧语从我青魅口中探出消息,那是万万不能!”   说罢,青魅猛地抓起地上软剑,反手一横,便要朝着自己脖颈割去。   冯慎早料及此,没等青魅割喉,便冲将上去,飞脚将他手里软剑踢开。   “想要自戕,怕也没那么容易!”冯慎踏住青魅,冷冷说道,“若是……”   可冯慎话未说完,眼底突然银光一掠。   冯慎大骇,急忙跃开。待转回神来,却发现一枚长镖,已然钉在了青魅颈上,镖身细长,穿喉而过!   “什么人?!”冯慎暴喝一声,赶紧飞身追出大堂。可他在外头转了个遍,还是没瞅见半个人影。   回到堂上,那青魅已然气绝。查仵作、进财等人,被之前所发生的一幕骇得瑟瑟发抖,而府尹大人,同样是嘴唇铁青、脸色发白,僵如木偶。   就在这时,堂下那些差役听得动静,忙操棒持枪赶将过来,看到这场景,皆面露惊骇,都吆三喝四的,在府衙里搜来寻去,闹得鸡飞狗跳。   且不说衙役们如何寻找,那府尹大人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见冯慎正在细细打量躺在地上的青魅尸首,正要说话,冯慎左手做了一个稍待的手势,右手指间用力,将尸首喉间的长镖拔出,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那长镖形如柳叶,却比寻常柳叶镖要长出几指。镖柄缠了几圈红线,镖体上也无特殊印记。按理来讲,这飞镖属于暗器。使镖之人多是些刺客之属,以求身在暗处,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施镖伤人。由于距离远,怕失了准头伤不到要害,使镖之人往往会提前在镖身上淬上剧毒麻药。就算不能一击毙命,也会让镖上毒药浸入血液,使人毒发身亡。   而眼前这只长镖上所沾染的血迹殷红润透,尚未变色,说明这长镖并没有煨过毒。   那使镖之人,想必是在堂外偷听了许久,见冯慎逼青魅就范,这才下手除了青魅灭口。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冯慎自恃本事不弱,然他站了半天,竟未察觉到堂外有人。并且,使镖人对自己的手段很是自信,用不着毒镖,只凭着准、稳、狠,便将青魅一镖穿喉。   想到这里,冯慎不由得后背发寒。他暗想:若是那刺客针对自己下手,纵然能避开要害,怕也不得全身而退。   思来想去,冯慎料定那刺客多半是“粘杆处”余党,见同伙行迹败露,便杀人灭口。   可眼下青魅已死,自然套不出什么。好在那悦来客栈的事已水落石出,也算是能给枉死的王家三代一个勉强的交代了。   衙役们一直寻到天黑,仍没找到那刺客的身影。府尹无奈,只好下令停止排查,命人将相关尸首、物证落库收监,把案情过程详细录入卷宗,草草了结了此案。   从顺天府出来,天色已晚。冯慎一路上心事重重,低着头慢慢走回家。   刚到家门口,便看到管家冯全焦急地站在台阶上眺望。看到冯慎远远走来,冯全忙赶上来迎着。   “哎呀少爷,您这是跑哪儿去了?可把我急死了!”冯全跳着脚急道。   “怎么了?”冯慎见冯全模样不对,忙问道。   “闹贼了!家里闹贼了!”冯全说着,就拉着冯慎的袖子道,“少爷您赶紧去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声,抬脚便往宅子里闯。一面疾走,一面问冯全:“都少了些什么,清点过没有?”   冯全苦着脸道:“倒是没丢什么贵重物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冯全吞吞吐吐,冯慎急了,“你倒是快说啊!”   “只不过家里的书籍经卷……被人翻了个遍,”冯全道,“就连老爷生前收藏的那些字画,都扯得满地都是啊……”   冯慎不再说话,索性加快脚步,径直冲向了遭窃的地方。   来到事发之所,果然如冯全所言。屋内一片狼藉,书架上更是凌乱不堪,只要是带字的,没一个是没被动过的,反倒是书案上的一对白玉镇纸,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冯慎走到案前,伸手摸着那对镇纸,自语道:“这对白玉镇纸,皆为和田羊脂雕琢,少说也值个千把两银子……然那贼人却毫不心动,只挑书卷下手……看来,还是个文盗啊……”   “少爷,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说这些?”见冯慎不愠不火,冯全有些急了,“我着人去报官吧?”   “不必了!”冯慎冲冯全摆摆手,淡淡地说道,“反正也没丢什么值钱的物件,就这样算了吧。咱们之后都谨慎着些,多多留心防备便是。”   “可……可老爷这些个字画……”冯全指着地上,心疼地说道。   “假的,”冯慎微微一笑,“琉璃厂捡漏淘换来的,值不了几个钱!好了,去叫夏竹和双杏她们过来收拾一下,再让常妈去备饭吧。”   冯全听冯慎这么说,也只能听命退了。   待冯全走远,冯慎却从地上捡起一把撕成数段的折扇,看着扇面上苍劲有力的行草,叹道:“唉……可惜了这刘石庵的扇面啊……”   不出一会儿,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款款而来。冯慎没说什么,吩咐二人将屋里收拾整齐后,便去了厅房用饭。   冯家原是大业,可自打冯老爷子过世后,家势便开始衰败。冯慎心气大,自然不屑涉猎耕贾,仅凭着祖上留下的几处田宅收取赁金度日。   由于财资不足,冯慎将其他下人多半辞去,只留了管家冯全和一个打理内务的老妈子。那曾三爷与冯家算是相熟悉,见冯慎落魄,便着人送来两名使唤丫头,以照顾冯慎起居。冯慎见那两个丫头乖巧,也便欣然接受,并起名“夏竹”与“双杏”。   冯慎生性随和,对那尊卑之分倒不在意。因此,主仆数人相处得算是融洽。   待用罢晚饭,冯慎喝了些茶水,便独自回房。入寝后,白天在顺天府那幕又重现在冯慎心头,他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实在是睡不着,冯慎索性起了床。趁着夜半无人,悄悄推开院门,来到了街上。   地面上的积雪,还未全然化尽,被入夜的寒气一逼,皆结成了零零碎碎的冰碴子,踩在上面,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尽管鲜有行人,冯慎还是十分谨慎。不时地,他会驻足回首,确定无人尾随后,这才继续前行。   一只鹩哥隐在暗处,用那锐利的眼神看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抖了抖翅膀,展形疾飞,潜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约走了一炷香后,冯慎竟来到了那悦来客栈外头。由于刚出了灭门惨祸,悦来客栈的门口挂满了黑纱挽联,显得一片肃杀。   冯慎叹了口气,绕过前门,转到了后院。他思索良久,这才提起一口气,将身子一跃,搭住后院的矮墙,一下翻上了墙头。   在墙头上张望了一会儿,见院里一片漆黑安静,冯慎这才纵身跳下,轻轻落在了院内实地上。   来到院中,冯慎足不点地,避过前厅,径直地摸进了厢房。那间厢房,便是王家妇人待产的那间。自打悦来客栈出事后,这间屋子,客栈里的人都避得远远的,白天都从这里绕着走,更何况是晚上?   所以,冯慎没费多大工夫,便推门而入。他先是搬了几把椅凳,叠在一处摞好。试了试还算稳当,冯慎便踩在椅凳上,攀上了房顶的大梁。   顺着大梁爬了一会儿,冯慎在中段的位置上敲了敲,听得里面传出空空的声音后,便忙用指尖向木梁之上抠去。   “啪嗒”一声轻响,一块木皮被冯慎抠下,那粗大的木梁上,顿时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冯慎一喜,忙伸手朝里面探去。   待到缩回手时,一只小巧的竹筒,已然抓在冯慎掌中。   冯慎取筒在手后,便翻身下梁。借着窗外透来的月光,冯慎抚去竹筒上的蛛丝灰尘,将其打开。   竹筒打开后,一卷皮状的东西便露了出来。冯慎见筒里东西还在,也便松了口气。于是,冯慎将盖子重新封好,把竹筒掩在了自己的怀中。   “唉……”摸着怀中的竹筒,冯慎不由得叹了口气,“为了你……又折了数条人命啊……”   叹罢,冯慎这才将屋里的椅凳摆回原位,顺着来时的道路,又悄悄出了客栈后院。   趁着无人察觉,冯慎揣了那竹筒,便打算回家另藏。可刚走出没几步,便瞧见两个穿着棉马褂的更夫,提锣执梆的,沿着道口走了过来。   “咣——咚!咚!咚!”那提锣的慢打一下,那执梆的便紧敲三声。“四更到,天寒地冻,防门防盗!四更到,天寒地冻,防门防盗……”   冯慎怕那两个更夫撞见,忙闪身入了一条小巷。打算等他们走远后,再现身出来。   “咣——咚!咚!咚!大门关,后院拴,窗户不严被贼掀……咣——咚!咚!咚!灯头断,香烛捻,炕上莫要抽大烟……”   那俩更夫一面吆喝着,一面敲打着锣梆,慢慢地朝远处去了。   “这打更的当真有趣……”见更夫走远,冯慎淡笑一声,自语道,“倒编得好一嘴俏皮话……”   话还没落地,冯慎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冯公子真是好雅兴,大半夜的不睡觉,倒躲在这里看人打更!”   听得此话,冯慎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紧跳开几步,猛地掉转身形,只见身后不远正立一个身穿夜行服的蒙面人。   “什么人?!”冯慎大骇,冷汗一下子流满了后背。那蒙面人近在咫尺,自己竟毫无察觉。   “嘿嘿,”蒙面人冷笑一声,“冯公子不必紧张,我只求经书,不想伤人!”   “什……什么经书?”冯慎下意识地捂住怀中,倒退几步。   “冯公子!大家都是明白人,又何必装糊涂呢?”话音刚落,那蒙面人便身形一晃。还没等冯慎反应过来,已然到了冯慎近前。   冯慎见那蒙面人动若鬼魅,心知其身手高出自己数倍,忙运气提掌,打算抢先发难。   岂料那蒙面人不躲不避,任凭冯慎击来。冯慎一掌击中蒙面人的胸口,竟如击中了一团棉絮。还没等他撤招再打,掌间突然弹来一股巨力,竟震得冯慎生生倒退了好几步!   冯慎只觉得头涨耳鸣、气血翻涌,嗓子眼里一腥,一口鲜血吐将出来。待到冯慎站稳了身形后,怀中空空如也,那藏在里面的竹筒,早已落在了蒙面人手上。   “还来!”见东西被夺,冯慎急了,顾不得脚下踉跄,又朝着蒙面人扑去。他左扑右突,使出浑身解数,掌掌紧逼蒙面人要害。   那蒙面人倒是心平气稳,右手抓着竹筒倒背在身后,只伸出左手与冯慎周旋。见冯慎掌风跟到,蒙面人将身一侧,屈起一指,在冯慎手背上轻轻一弹。   这看似随手一弹的力道,竟重如千钧,冯慎只觉得掌背上一麻,整条手臂便再也抬不起来。   蒙面人手腕一转,又一把扯住冯慎的前襟。只稍稍一推,冯慎便后仰着,落到了三丈开外,摔了个七荤八素!   “你……你……”冯慎嘴角沾血,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这才艰难地爬跪起来。   “冯公子,劝你还是不要勉强了!”蒙面人看着冯慎,冷哼一声,“你那点眼疾拂穴的本事还没到火候,仅凭着任督二脉相通,收拾个寻常武夫尚可,但与高手过招,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听得此言,冯慎一下子愣在当场。那蒙面人虽说不晓来历,可所言竟半点不虚。   对于那些武功套路,冯慎并没专门修练研习。冯慎少时体弱多病,冯父精于药石火齐,常以针灸来医其顽疾。久而久之,竟无意中扎通了冯慎的任督二脉。   那任督二脉,原属奇经八脉。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任脉纵贯身前,从双股间的会阴穴起,至唇下的承浆穴,为阴脉之海;而督脉则起于长强,沿后背脊椎上行,越颅顶,经双目,绕至颚上龈交穴,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一阴一阳,刚柔并济,气血充盈,流溢循环。若是任督通,则八脉通;八脉通,则周身百脉皆通。   然那打通任督二脉之人,倒不似传闻之中那般夸张。只不过是目力超于常人,反应也敏捷数倍。所以冯慎虽没怎么修习武艺,但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那青魅的剑击。再加上他从小跟着父亲学医认穴,故能出手伤之。   可练武之道,讲究个内外兼修。外功似火,大开大合,而这内力如水,绵绵不绝。若能内外相融、水火相济,那才称得上是高深武学。若是偏失一端,那则罩门四现。更何况冯慎粗识武道,又怎能与真正的高手抗衡?   冯慎暗自揣度:“那青魅虽自称是‘粘杆处’高手,而本事却不过那般。可眼下这人的身手,与之悬殊甚巨,竟判若云泥!”   怔了半天,冯慎这才叹道:“想不到……‘粘杆处’卧虎藏龙……真是小觑你们了……”   “‘粘杆处’?”蒙面人冷哼一声,不屑道,“那种被弃的朝廷鹰犬……还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冯慎大惊:“你……你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好了!”蒙面人窄袖一拂,不置可否,“这竹筒里的东西,我便收下了,日后有缘再会吧!”   “等等!”听那蒙面人要走,冯慎急得满头是汗,他拼命撑着身子,想要阻拦。   “自不量力!”那蒙面人拿眼一瞥,便从地上拾起两块石子。一块掷向冯慎,而另一块却掷向相反的方位。   “啪!”第一块石子不偏不斜,正中冯慎右膝。冯慎身子一顿,登时扑倒在地。   待冯慎咬牙再看时,那个蒙面人早已遁得无影无踪。而巷子深处,另一名黑衣人,却直勾勾地瞪着脚底下的无头鹩哥,吓得瑟瑟发抖。   那蒙面人显然是对冯慎手下留情,虽然冯慎口吐鲜血,但除了浑身酸痛之外,并无什么大碍。冯慎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扶着墙,慢慢地直起身子,一步一瘸地回到了家中。   到家后,冯慎没敢惊动其他人,只是找了些跌打药酒,给自己涂了。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冯慎感觉身上不那么疼了,这才顺着院廊,来到了后院。   冯慎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察觉,便闪身进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不大,原是冯母生前念经之处。靠北壁有一张条桌,条桌上摆着个佛龛,旁边零散地放了些香烛、木鱼等物。地上留了个草编的大蒲团,由于久无人来,蒲团上都落满了厚厚的浮灰。   冯慎绕过蒲团,来到佛龛边,伸出双手,便扳住了龛中的紫铜佛像。他手中稍稍一加劲儿,那紫铜佛像便开始缓缓地扭转起来。等佛像转至背面时,屋里的地面上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好像是有什么机栝被激发。   听到那声轻微的响动后,冯慎不慌不忙,他离开佛龛弯下腰,小心地将那蒲团平移在一边。这时,蒲团下的青砖地面上,赫然突起一个小铁环。冯慎将手指钩在铁环上,发力一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入口不大,直上直下,仅容一人进出。通道壁上嵌着一个接一个的铁杆,供人攀爬。   冯慎将身子下至入口,踩着那些铁杆,手脚并用,慢慢地向下降去。约降了五六丈的样子,冯慎便到了那坑道底层。   底层的坑壁上,凿着一个窄门。脚一踏到实地上,冯慎便猫着腰,钻进了那窄门里。窄门中,同样为一条通道。初入时,显得十分矮小,可走出几步,那通道里的空间便愈行愈宽,最后豁然开朗,一个宽大的地厅出现在冯慎眼前。   冯慎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拔盖轻吹后,一股幽蓝的火苗便燃了起来。借着那微弱的火苗,冯慎打开了土壁上的几个气孔。些许凉风灌下后,地厅里的气流开始通畅,不似之前进来那般憋闷。   冯慎举着火折子,将地厅里的蜡烛点燃。蜡烛点亮后,厅里的摆设便从黑暗里慢慢透了出来。   这地厅里倒是十分空旷,没什么多余的置设。厅里有张宽大的供桌,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皆是冯家历代先人。供桌之后悬着一张工笔画像,那画像陈旧素朴,颜色几欲褪尽,画芯、裱页上皆生了些淡淡的黄斑,一看便知年头不短。画上绘着一名身穿百纳袈裟的僧人,正在菩提树下闭目盘坐。画角上有一行题跋,有着“九龄先师入定图”“弟子慧存敬绘”等字样。   冯慎先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引燃后,毕恭毕敬地对着画像和那些牌位拜了几拜,插在了供桌前的香炉里。   而后,冯慎又单取了三炷香,在众牌位下首的两个前拜了供起。   牌位上,分别落了“显考冯公讳昭之神主”和“显妣冯王氏孺人之神主”,这两个牌位所供,正是冯慎那已故的双亲。   “爹、娘……”冯慎怔怔地看着牌位,声音有些哽咽,“不肖儿……来看你们了……”   声音飘荡在空空的地厅里,慢慢回响、经久不绝。   冯慎抹了把脸,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哪里泄出的风声,近来寻访《轩辕诀》的人接踵而至……为求自保,不肖儿设了个局……原打算用藏在悦来客栈的假的,将那暗中觊觎者引出来……可没想到竟引来了一个高手……不肖儿没本事……根本不是那人对手……不止如此……就连那人的细底也全然不知……不过还好……那人夺去的是假的……爹娘放心,那真正的《轩辕诀》,不肖儿就算拼了全力,也会将它藏好,绝不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说罢,冯慎神情坚毅,跪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他一撩长袍,四下收拾一番,便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了地厅。 第五章 诡猴怪彘   从地厅出来后,冯慎径直回了卧房,也不宽衣解带,铺开被褥,倒头便睡。   一宿无话。转眼,天色便开始放明。   待到报晓的雄鸡叫了三遍,冯家的丫鬟夏竹,便过来敲门。   冯慎心里装着事,自然也睡不踏实。还没等夏竹敲几下,他便从床上跃下,匆匆开了门。   “公子爷早……”夏竹手提着一壶热汤,她先向冯慎道个万福,然后走到盥洗架前,将壶里的热汤倒入铜盆里。   “今个儿是你?”冯慎似乎淡忘了昨夜的事情,换上了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伸着懒腰,问夏竹道:“怎么没见着双杏?”   “双杏姐昨晚上着了凉……身上有些不舒服,”夏竹见冯慎问起,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忙低了头,一面在热汤里加了些冷水,一面回道,“水温差不多了……请公子爷洗手净面……”   冯慎“哦”了一声,也不再问,走到铜盆边草草洗了脸。   待冯慎擦净了脸面,夏竹又递了杯酽茶过来。冯慎接来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然后吐掉。   “公子爷昨晚上没睡好?”夏竹看了冯慎一眼,奇道,“怎么双目中皆是赤红呀?”   “没事,”冯慎笑道,“倒是夏竹你人面桃花,怕不是有什么喜事吧?”   “公子爷又来打趣!我一个小丫鬟,能有什么喜事……”夏竹面露羞涩,忙红着脸,走到冯慎床边,开始卷被叠褥。   望着夏竹忙碌的背影,冯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待夏竹收拾停当,二人便出了卧房。来至前厅,常妈已备了早点。   众人都用过饭后,便各自下去忙了。只有冯慎还抱着只手炉,独坐在厅上,翻看着一卷书。   才翻了几页,管家冯全便跑了进来:“少爷,查爷来了!”   话音刚落,冯全身后便闪出个人来,朝着冯慎一拱手,笑嘻嘻地说道:“哈哈哈……冯少爷,我查某人又来叨扰了!”   冯慎见是查仵作,便抛卷起身,笑道:“怎么着查爷?衙门里又出人命案子了?”   “冯少爷总爱说笑!”那查仵作摆了摆手,道,“咱这四九城可是天子脚下,哪能见天的就闹了凶案?查某这次过来,另有要事相商。”   “得了吧查爷!”冯慎笑道,“别这么一本正经,是不是到这儿蹭饭来了?得!刚好早上的豆汁、焦圈都富余,一会儿我让常妈给你端来?”   听得此话,就连边上的冯全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反是那查仵作习以为常,不愠不恼。   “冯少爷,您甭拿话儿寒碜查某,”查仵作咧嘴笑笑,“今个儿来找您,真有要事!”   “哦?”见查仵作不似玩笑,冯慎也正经起来,“查爷,究竟何事?”   “府尹大人那边发的话,”查仵作道,“想请冯少爷过府一叙。”   冯慎眉头一蹙:“府尹大人找我?”   “可说是呢,”查仵作笑道,“走吧冯少爷,轿子都在外头候着呢!”   听是府尹传唤,冯慎自不敢怠慢,换了身行头,便随着查仵作出了门。   来到门口,早有两乘小轿等在外头。冯慎与查仵作刚钻进轿中,几个轿夫便抬了轿杆,迈着大步,晃晃悠悠地朝着大路上走去。   一路上,冯慎也没多问,只是仰坐在轿里,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落了,冯慎撩帘出来后,发现自己正在一所宅子面前。   “冯少爷,”这会儿,查仵作也钻了出来,见冯慎还在门口立着,便赶来说道,“进去吧,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查爷,你得先给我透个实底,”冯慎道,“府尹大人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好事!好事!”查仵作笑着,将冯慎推进了门里,“进去便知分晓!”   二人刚进院,府尹便从厅里迎了出来。   冯慎一看,赶紧请安:“晚辈见过大人!”   府尹几步上来,将冯慎一扶:“这里不是府衙,无须多礼。令尊与老夫交往颇深,咱二人以伯侄相称便可!”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斗胆高攀了大人这门亲吧。”冯慎又是一揖,展颜笑道。   “哈哈哈……”府尹爽朗一笑,道,“好一个乖巧的冯贤侄。好了,咱们入厅说话。”   说完,府尹便引着冯慎和查仵作进了屋,分宾主落座。   待家童上来献毕茶后,冯慎又向府尹问道:“世伯百忙之中唤小侄过来,有何要事嘱咐?”   府尹端起盖碗,呷了口热茶:“既然冯贤侄问起,老夫就不绕弯子了。”   冯慎拱手道:“世伯请讲。”   府尹道:“老夫见贤侄文修武备,便有心保举,让贤侄来顺天府任‘经历’一职,不知意下如何?”   “世伯谬赞了,”听得此言,冯慎慌忙起身,“小侄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呀?还望世伯三思!”   “冯少爷,这关口上,您倒是谦虚起来了?”还没等府尹说话,那查仵作便接言道,“提起刑席冯老爷子的威名,顺天府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冯少爷自幼跟着冯老爷子研习那刑名之学,光是耳濡目染,就强于我们这干公人数倍!”   “查爷取笑了,”冯慎苦笑道,“那些皆是先父的本事,我却只学了些皮毛……并且,那验案辨尸诸事,有查爷去打理。我若再掺手,不成了喧宾夺主了吗?”   “瞧冯少爷说的!”查仵作又道,“老话说得好:虚席以待、择贤任之!再者说了,经历一职,又不比仵作。那些个剖尸检体等腌臜事,自有我等着理,实在是遇上不明之处,才敢劳烦冯少爷出马。平日里,冯少爷只需帮衬着大人,替府衙里出个谋、划个策即可。还有,冯少爷身怀绝技,若有歹人闹堂,也方便制止……”   “恰是此理!”府尹颔首道,“昨日若不是贤侄出手,老夫在公堂上早遭了不测。依老夫看来,那‘经历’一职,贤侄是当仁不让啊。老夫求才若渴,然贤侄却一味推让,莫非是嫌顺天府衙水浅,容不得贤侄这条龙鱼吗?”   “世伯言重了,小侄万无此意。”冯慎赶紧躬身道,“蒙世伯垂青,小侄诚惶诚恐。然小侄不肖,生性顽劣,自幼散漫惯了,怕一个约束不住,坏了衙门规矩。”   “这倒不妨,”府尹微微一笑,道,“贤侄有如此大才,自然不必循拘那般繁文缛节,若有案时,就辅佐老夫协查;若无事时,则悉听尊便!”   查仵作见状,在一旁帮腔道:“大人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冯少爷您就痛快应了吧!”   “也罢,”沉吟半晌,冯慎这才说道,“既然世伯如此错爱,小侄若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那从今往后,小侄定当殚精竭虑,任凭世伯差遣!”   “好好好!”见冯慎答应了,府尹欣喜异常,“有贤侄相佐,真可谓是治下百姓之福啊!”   听得府尹褒赏,冯慎连称不敢。   冯慎心里头对这经历的差事也算是满意。自打冯父过世后,冯家家境大不如前。这样一来,除去每月赚得不少俸银外,还能趁着公干打发下时间。更何况,若是在顺天府当差,那便是朝廷的人,那些暗地里打窥骨经主意的恶徒,自然也会收敛些。怎么算来,都是桩美事。   正事谈妥,三人又聊了些邦国之论。换了几盏茶后,冯慎见快到晌午,便要起身告辞。府尹原想备宴以待,无奈冯慎执意不留,也只好放他去了。   出了府尹宅第,查仵作便朝着冯慎抱拳相贺:“冯少爷,打今儿起,您可就是咱顺天府的经历大人了!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哈哈哈……”   “得了吧查爷,”冯慎也笑道,“你跟大人一唱一和的,这是铁了心要吃定我吧?”   “那是,”查仵作道,“您冯少爷这么大能耐,成天窝在宅子里那还不可惜了?哈哈……怎么着冯少爷?这也到饭点了,您就赶紧找个馆子,摆上一桌庆贺庆贺吧!”   “查爷,你吃我的还少啊?”冯慎摇头笑道,“我不管啊,今儿要请,也得你掏银子。否则日后再想配什么定神丸,可别找我!”   “别介啊冯少爷!”查仵作忙道,“那玩意儿现在除了您有配方,别地儿没处淘换啊!得!今儿我就出回血,咱爷们儿去醉仙楼喝上一壶?”   “那敢情好!”冯慎打趣道,“吃你一回真不容易,那我可得正儿八经地点几个好菜了!哈哈哈……”   那醉仙楼原本生意平平,可自打从镇江请了个掌勺的厨子后,买卖便日渐兴隆起来。那厨子技精艺湛,烧得一手淮扬好菜。老北京人吃惯了咸鲜的当地菜,都对那甜软清淡的淮扬菜有着莫大的兴致,渐渐的,那醉仙楼便一日红火似一日。食客一多,菜价也水涨船高,可去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只要使得起钱的主,皆以去醉仙楼为荣。因此,听得查仵作要去醉仙楼,冯慎也是欣然前往。   只是打这里去醉仙楼倒还真有些脚程,好在二人也不赶,于是便慢悠悠地朝着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说说笑笑,安步当车,不知不觉地到了天桥附近。   这天桥一带,混着不少走江湖的艺人。他们在那里撂地画锅,杂耍卖艺。有抖空竹的,有演套路的,有擎幡爬竿的,反正五花八门,十分热闹。   远远的,冯慎瞧见前方人影攒动。一群人围聚在一处,却不知在看什么把戏。没一会儿,人群里便爆出一阵喝彩,抚掌大赞之声不绝于耳。   冯慎好热闹,见有这等事,便有些挪不动脚了。于是,他拉了查仵作,径直地奔着人群去了。   待二人分开人群,闯入圈中时,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个耍猴的。   这种耍猴的把戏很是寻常,无非就是驯出只蛮猴,让它学人做些拙劣的动作,用以搏取几个大子儿铜钱。   查仵作一看这般,顿觉些扫兴。他嘀咕一句,刚想转身出去,却被冯慎一把拉住。   “查爷,先不着急走!”冯慎将嗓音压低,冲查仵作道,“您再瞅瞅那猴!”   “那猴怎么了?”查仵作一面说着,一面朝那猴子仔细打量。   这一看之下,查仵作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猴子瞧着像个普通的猕猴,可却要比那猕猴大得多。屁股后面的尾巴被剪掉了,腿脚也显得粗壮些。并且,那猴子后肢着地,立得是稳稳当当。最令人吃惊的是,那猴子居然还下着腰马,两个前爪在胸前推来抡去,有模有样的演着一套太极拳!   这猴类通灵,学人做些痴憨的行为,倒是不足为奇。可眼前这只猕猴,左一个野马分鬃,右一个白鹤亮翅,搂膝挪步,踢脚挥拳,若不是那身棕褐色皮毛,冷不丁一看,真个就是个卖艺的武童。   那猴每亮一个招式,人群里便爆出一声雷鸣般的喝彩。那耍猴人敲一阵锣,就在人群里转上一圈,挨个儿讨要赏钱。人们也不吝啬,纷纷掏出几枚大子儿,丢在那耍猴人的锣面上。没多一会儿,那锣面上的铜钱便冒了尖。   转了一圈后,那耍猴人便将得来的银钱倒在贴身的布袋里,然后扔给那猴半块玉米饼子,让它歇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接着耍。那猴也像是饿极了,捧着那半块饼就大嚼起来。或是吞咽得急了,噎住了嗓子眼儿,那猴居然像人一般,咳嗽了几下,自己捋着自己的胸前,最终将食顺了下去。这几番动作,又引得周围看客嬉笑不止。   “嘿!”查仵作大奇,冲着冯慎大声说道,“这猴还真是成了精了!要是再让它练上两年,咱顺天府那帮子衙役怕都打不过它!”   “查爷低声,生怕别人不知你是当差的?”听得查仵作嘴里没遮没拦,冯慎赶紧扯了他一把。   可那查仵作嗓子粗,等他掩口时,那话早就飘到了别人耳朵里。   听到这话,那耍猴人猛的怔了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那耍猴人生得尖嘴长腮,一对三角眼骨碌骨碌地直转,活似一张鼠面。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市侩狡诈之徒。这会儿,他装作数钱的样子,一边扒拉着钱袋子,一边低头斜眼的,偷偷打量起查仵作来。   那查仵作虽是一身常服打扮,但脚上却穿着一双公门里的官靴。站在人群里,这官靴与寻常百姓所穿的靸帮鞋或是软纳履都不同,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越看,那耍猴人便越是显得慌。最后,他直接把钱袋一系,扯过了那猴用细链拴了后,便冲着众看客们一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儿,小的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也不熟,以后还得靠着大伙多捧。可今个儿赛悟空也乏了,就先耍到这里吧……”   一听耍猴的想走,周围看客都不干了,纷纷指责起来。   “怎么着?爷们儿刚扔了钱你们就要走?赶紧再让那赛悟空耍上几套,还没看过瘾呢!”   “就是就是!刚才还说是歇歇就耍,咋一转眼又变卦了?合着是拿我们开涮?”   “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见看客们恼了,那耍猴人忙苦着脸赔不是道,“小的多大个胆子,敢拿各位开涮?适方才小的才想记来,只顾着在这里耍,还没找着个落脚的地方,待小的寻着处住,再带着赛悟空来给各位热闹热闹。”   “热闹个屁!你小子跑了,爷们儿上哪里寻你去?”   “要走也成!把赏钱还了!”   “对!把赏钱还来!把赏钱还来……”   看客们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冲上去讨回打赏的铜子儿,那耍猴的哪里肯干?便与看客们拥拥扯扯,搅在了一处。   “这阵势……倒比那耍猴更热闹了……”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冯慎和查仵作相对一视,摇头苦笑。   冯慎见待着也无趣,便转身要走。可还没等他回头,眼角却瞥见一只毛乎乎的东西突然从人群里蹿将出来,一把便抱在了查仵作的腿上。   二人皆无防备,都让这毛物吓了一跳。待定睛看时,却发觉那扒在查仵作腿上的,竟是那只猕猴。   那猕猴脖上系着细铁链,一端还拖在后头,嘴里呜呜叫着,眼窝里不住地淌着泪,死死抱着查仵作,就是不肯松爪。   “这……这又闹的哪出啊?”查仵作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奇道,“冯少爷您别光顾着看呀!赶紧搭把手,拖开这猴啊……”   冯慎无奈,只好弯下腰,从后着搭住那猕猴的肩膀,用力往后掰。没想到,那猕猴竟似是铁了心,任凭二人如何撕扯,死活不放爪。   忽然间,那猕猴脖上的细铁链猛的一挣,直直的拉成了一条平线。原来,是那灰头土脸的耍猴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攥起了铁链的另一头,便不顾一切地往回拉。   铁链一收,那猕猴的脖子便被勒得后仰。纵是如此,那猕猴还是不肯松开查仵作的裤角。它颈间被扯得老长,两只眼里倒翻着眼白,本来就通红的猴面这会儿更是憋成紫猪肝。   见这边又起了争执,之前那混拥的看客们也都停了手,一个个戳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住手!”眼瞅着那猴就快被勒死,冯慎动了恻隐之心。他跃步上前,一把便从耍猴人手里夺过铁链,喝叱道:“好歹是条性命,何苦下此狠手?”   岂料那耍猴人却将眼珠子一翻,诬道:“我自家训养的猴,竟要你这个外人来管?莫不是见我这猴伶俐,起了不问自取的歹心吧?”   “荒谬!”冯慎有些恼了,怒道,“我要你这猕猴何用?”   “既然这位公子爷不想昧下这猴,那就还请您老移步,别耽误了小的捉猴!”耍猴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是这猴蹿没了,小的就连混饭吃的家当都没了!”   耍猴人的一番说辞,倒是噎得冯慎半天说不上话来。   “哎哟我说冯少爷啊,”正当气氛尴尬时,那查仵作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咱先别管其他的了,倒是快想办法,把这猴从我腿上给弄下来啊!这人人都有两条腿……咋这猕猴就偏认了我这对当成大树杈子了啊……”   “这好办!”还没等冯慎说话,那耍猴人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皮鞭,“几鞭子抽下去,看那泼猴老不老实!”   说完,那耍猴人手腕一抖,空甩了个响鞭。   当那清脆而又凌厉的鞭声响起后,那抱在查仵作腿上的猕猴,立马变得无比惊惧,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寒战。   耍猴人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扬,然后迅速一回扯,那鞭子梢便带着一股子风,呼啸着抽在了那猕猴的脊梁上。   耍猴人的皮鞭虽然纤细,却是那种由数条熟皮盘编在一处的“鹄头纽”。并且在结拧时,还掺入了人发与铁屑子,十分坚韧。若是抽在皮肉上,一下便是一条血痕。   那猕猴虽皮糙肉厚,可也毕竟是个血肉之躯,受了那一鞭子后,疼得跌倒在地上,滚叫连连。耍猴人毫不怜悯,又举着鞭子抽打开来。   没一会儿,那猕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棕褐色的猴毛被血一泡,混杂着地上的尘土,全都打成了缕。最后,直接趴倒在地上,已然成了一只血猴。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全看傻了。谁也没想到,耍猴人会向那猕猴下这么狠的手。   众人正惊诧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猕猴,竟又从地上艰难地爬将起来,用双膝跪着,一点一点地朝查仵作爬去。   待到了近前,那猕猴前爪撑地,一面淌着泪,一面又冲着查仵作“梆梆”地磕起了响头!   这下,不仅仅是查仵作和冯慎,就连周围的看客们,都感到事情不对劲了。   查仵作足蹬着官靴,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公门中人。可这猕猴放着他人不找,哪怕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缠着查仵作不放。莫非,这猕猴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想到这儿,冯慎冲那耍猴人大喝一声,打算先制住他再细细盘问。岂料那耍猴人见冯慎扑来,竟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拼命地抽抡。   一时间鞭影乱舞,耍猴人的一通抵抗,竟弄得冯慎暂时不能靠身。   冯慎左闪右避,想瞅准个空子,一举将那耍猴人擒下。可那耍猴人也知这样早晚会守不住,于是便将腰间的钱袋子一扯,凌空一扬。   “哗啦啦”一通响,地面上顿时落满了铜钱。那些铜钱飞溅着、滚动着,看上去像是无计无数。看客们一见有钱可拾,哪里还顾上看什么热闹?一窝蜂般冲了上来,弯腰弓背地便哄抢起来。   这一冲,倒是将冯慎和查仵作牢牢地困在了人缝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被人流冲得七仰八歪。   耍猴人冷笑一声,绕到圈外,扯起那只猕猴背在身后,便绝尘而去。冯慎见他逃远,急得满头大汗。可周围皆是平民,他也不好用强。   等冯慎和查仵作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那个耍猴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查爷,”冯慎拍打着衣服上的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冯少爷……您这不难为我吗?”查仵作苦着个脸,悻悻道,“我哪知道呀……我就知道我裤子上被那猴撕了好几道口子……”   冯慎看了一眼查仵作,自顾自地说道:“观那猕猴之举止,似有什么苦水要诉。那耍猴人认出查爷你是当差的,开始时慌张得不行。可当他见我们要接近那猴时,却惊慌失措,竟不畏官民之别,而朝我们挥鞭出手……逃蹿时,又不惜冒着被捉的风险,非得背着那猴离去……看来……那只猕猴身上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依冯少爷之见?”查仵作皱眉道。   “那耍猴人行迹可疑,定是那作奸犯科之辈!”冯慎恨道,“只不过一个没留神,让他逃了!”   “不碍不碍,”查仵作笑笑,自若地说道,“这事不难办。咱顺天府里有的是衙役,等回头禀明了大人,让他老人家差人寻访便是。料他一个跑江湖的浪荡汉子,还能逃出衙门的眼线?”   “那耍猴的身份……怕是没那么简单,”冯慎摇头叹道, “不过查爷说得也有理,若是有衙役留心排查,不信逮不出耍猴那小子。”   “行了冯少爷,”查仵作道,“别管什么猴不猴的了,这折腾了半天,肚里早叫唤了……怎么着?咱这就移步醉仙楼?”   “我听查爷的,”冯慎点点头,“这事就等回去再说,咱先去醉仙楼,整上一桌佳肴美味,来解解口腹之欲吧!”   说罢,二人又理了理衣衫,朝着醉仙楼走去。   打天桥过去,那醉仙楼离着也就不远了,所以还没走几步路,二人已到了那酒楼的门首。   这醉仙楼上下三层,皆是粉壁朱栏,雕梁画栋。尤其是门额上那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更是彰显着奢华与气派。   “啧啧!”查仵作叹道,“瞧见没冯少爷?到底是大馆子,要换别一家,早有跑堂的出来迎着了……”   “行了查爷,别在这吐酸水了,”冯慎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再不进去,怕是连副座头都没了。 ”   查仵作想想也是,便收了牢骚,跟着冯慎进了醉仙楼。   进门后,果然是食客满座。整个一层的厅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一张张桌子上食客们大快朵颐,吃得是酣畅淋漓。上菜的在桌间穿梭不息,忙得是满头大汗。   “小二!小二!”见迟迟没人来招呼,查仵作有些急了,扯起嗓子便吆喝了起来,“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查仵作叫了半天,这才有个跑堂的过来回话。   “怠慢了,二位爷对不住啊!”那跑堂抹了把脸,赔笑道,“店里客多,没顾上来……”   “我当你们醉仙楼是店大欺客呢!”查仵作还是一脸的不悦。   “爷说笑了,说笑了。”跑堂的赶紧抱拳拱手。   “给我们找个座。”冯慎挥了挥手,对着跑堂的说道。   “好嘞!”跑堂的一口应下,“一楼是没座了,小的去二楼瞧瞧,两位爷先在此稍后,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那跑堂的便顺着楼梯“噔噔”地上了二层。   可没一会儿,那跑堂的就下来了。他苦着一张脸,冲冯慎和查仵作道:“两位爷实在是对不住……那二层上,也坐满了……要不……您二位去别地儿再转转?”   “你们这不是有三层吗?”查仵作急了,“三层上也没位了?”   “有是有……”跑堂的言语有些吞吐,斜着眼偷偷将冯慎与查仵作打量了一番,“可那三层上是雅间,价钱上要贵上几番……”   见跑堂的打量自己,冯慎忙低头看了看。一看之下,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与那耍猴人的纠缠,身上衣裳有些凌乱和不洁,虽然理了几下,可还有些皱皱巴巴。查仵作裤子上被撕了几道口子,那股邋遢劲儿更是不必说。   “嘿?”这会儿,查仵作也反应过来了,他冲着那跑堂的气呼呼地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爷没银子啊?告诉你,爷就乐意穿这破破烂烂的裤子!怎么着?不服气呀?”   “哟哟,”跑堂的赶紧赔不是道,“爷别在意,千万甭往心里去!小的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少啰嗦!”查仵作大手一摆,道,“今儿爷还就非吃定你这三楼了!赶紧带路!好吃好喝伺候着,爷我短不了你的银子!”   “是是是,”跑堂的点头不迭,闪身探手道,“那两位爷楼上请。”   查仵作“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冯慎摇头一笑,也跟着上去。   二人来到三层后,点了几道醉仙楼的招牌菜。跑堂的记了,又匆匆下楼报菜名。   这雅间里倒还真是讲究,先不算那四壁上的高悬名家字画、架台上陈列的精稀古玩,单单是那副花梨木的桌椅就价值不菲。没一会儿,一名妙龄女子上来献了茶后,又款款退出。   “这档次……还真是不低……”少女出去后,查仵作朝雅间里环顾一阵,咂舌道,“看来……这桌子菜钱……唉……”   “查爷这就认了?”冯慎打趣道,“这跟刚才那股子大爷劲儿可不相称哪……哈哈哈……”   “我刚才那不是急眼了吗?”查仵作苦着个脸道,“冯少爷……要不这顿您先请了?”   “我可没带那么多银子!”冯慎笑道,“查爷千万别在我身上想辙。”   “得了!”查仵作一咬牙,摸着怀里的挈囊道,“得亏今儿个从衙门里刚领了俸银……就当花钱图个享受吧!”   “这就对喽,”冯慎又道,“我今儿就跟着查爷沾光,也尝尝那山珍海味,哈哈哈……”   转眼间,二人点的酒菜便上齐了。由于二人都不擅饮,所以也没要那烈性醇酿,只是开了坛清口的花雕。   菜肴皆用一水的官窑瓷具盛装,琳琅满目,色香俱全。那熘、炸、蒸、煅、煎、炒、烧、煸,烹饪的是五花八门,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盯着这等珍馐,查仵作眼珠子都亮了。他一面食指大动,一面招呼着冯慎道:“这银子花得也算值了。冯少爷别光愣着呀,赶紧吃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冯慎笑笑,便将筷子朝近前的盘里探去。   吃了一口,冯慎赞道:“这淮扬菜,郁、软、甜、香,味道当真不错!怪不得这醉仙楼客似云来……”   “哎呦,您就别转文了!”查仵作拿着把勺,打算去舀那道猪骨煲的汤喝,“这当口儿,就得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胡吃海喝吧您哪!”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查仵作刚舀过的那个猪骨煲。他“咦”了一声,便用筷子去汤里翻。   见冯慎突然这般,那查仵作也很好奇。他一面举着汤勺,一面问冯慎道:“又怎么了?都是些猪骨头,又没几块肉。”   说着,就要把勺往嘴里填。   冯慎眼尖,还没等他填进嘴里,就劈手将查仵作的汤勺打掉:“喝不得!”   “啪啦”一声,那勺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怎么了?”查仵作大惊,看着冯慎结结巴巴地问道。   “查爷,”冯慎黑着脸,指着那猪骨煲对着查仵作道,“你自己来瞅瞅,这里面的猪骨……有什么异样吗?” 第六章 明察暗访   对着那盆猪骨煲,冯慎大皱眉头。他见查仵作要喝,赶紧出手制止。   查仵作没防备冯慎会突然这样,骇了一大跳。他不明所以,忙问冯慎何故如此。冯慎没明着说,只是指着那盆猪骨煲,让查仵作自己看。查仵作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这才仔细地朝盆里打量。   “冯少爷,这汤究竟怎么了?”查仵作用筷子在汤盆里扒拉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解,“这猪就是瘦了点,没什么异样啊……”   冯慎叹息一声,道:“查爷,你再好好看看。”   “老是爱卖关子……”查仵作嘀咕了一句,又从汤盆里捞出块骨头夹在眼前,“这肉是肉,骨是骨的……冯少爷,您恕我眼拙,实在是没觉着有啥稀奇的啊。”   “查爷,亏你还是个仵作,”冯慎道,“这满盆子的死味,你就没闻出来?”   “死味?冯少爷您什么意思?”查仵作问罢,突然神色大骇,“您……您是说这汤里有毒?!”   冯慎刚要说话,那跑堂的忽然满头大汗地,从外头闯将进来。   “二位爷、二位爷!”跑堂的一脸慌张,对着冯慎和查仵作连连拱手,“刚才厨子说……有道汤上错了。小的这就给二位爷换了去。”   “来得好快,”冯慎冷哼一声,便冲着那跑堂的说道,“到底哪道汤上错了?你倒是说说!”   跑堂的指着桌上的猪骨汤,不断地抹着额前的冷汗:“是……是那道淮山筒骨煲……”   “没错啊!这道汤就是爷点的!”查仵作看眼冯慎,又看了眼跑堂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我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这个说喝不得,那个说上错了,合着就我一人儿还蒙在鼓里?难道这汤真的有毒?”   “哎哟大爷!”那跑堂的急了,“您可千万别冤枉我们,咱这醉仙楼是开店的,这种话儿要是传将出去,以后的买卖还咋做啊?”   冯慎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看着那跑堂的:“那你为何要这般火急火燎的,非得给我们换菜?”   “是……是这样的……”跑堂的赶紧回道,“方才后面的厨子过来找小的,问那道淮山筒骨煲送了没。小的就告诉他,早就送到二位爷这边来了。可没承想,那厨子一听就急了,让小的赶紧过来撤下,端去让他再重新煲过。”   “这厨子倒有些意思,”冯慎冷笑道,“上了桌的汤,再撤回去回炉,算是哪门子讲究?”   “可说是呢!”跑堂的忙点头道,“小的也问他呀。可他说,那道汤放错了作料,还说用的骨头也不是新鲜的,两位爷喝了,万一再出个好歹,我们这醉仙楼也担待不起啊!”   “就为这个?”查仵作奇道,“你们这醉仙楼倒还挺实诚嘛!”   “查爷少安毋躁,”冯慎冲着查仵作一摆手,又对那跑堂的道,“你接着说!”   “是,”跑堂的又道,“那厨子说得在理,我们‘醉仙楼’,是块金字招牌,要是弄砸了,小的可担当不起。所以小的慌忙过来,给二位爷回明。若是二位爷体谅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那小的就立马给二位爷撤了重做。哦……那厨子还说了,这事都赖他自己个儿,就算是重煲这道汤,也不敢再管二位爷要银子,他自己会去柜上说明,从他月钱里面扣,只当是给二位爷赔个不是了……”   说罢,那跑堂的又是作揖不迭。   冯慎看着那跑堂的,沉吟半晌,这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罢了……”   “谢大爷体谅!谢大爷体谅……”听得此语,跑堂的忙称谢连连,未等说完,便径直地走到桌边,想要去端那个汤盆。   “非是此意!”见那跑堂的要端汤盆,冯慎赶紧将他的手一拦,“我们不会难为你,但这汤盆,你肯定不能端走!”   “这……这……”跑堂的看着冯慎,直接傻了眼,“这位爷……那您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很简单,”冯慎冲那跑堂的一笑,说道,“你去将那厨子唤来,我问他几句后,这事就算是了了。”   “可他还在后厨……忙活着做菜呢。”跑堂的苦着脸道。   “你大可放心,”冯慎又道,“这会那个厨子,肯定无心守着锅灶。况且,你们醉仙楼又不止那一个厨子,先让其他人顶上吧。”   “得,小的给您去叫。”跑堂的点了点头,“可二位爷千万别声张……莫将这事弄大了……”   冯慎挥了挥手:“快去吧,唤来人再说。”   “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跑堂的答应着,转身离开。   望着跑堂的远去的背影,冯慎在心里暗道:“这事……怕是小不了!”   且不说这边查仵作如何纳闷不解,只道那跑堂的一进后厨,便将冯慎唤人的事说与那厨子知道。   那厨子一听,先是愣了一下,忙问跑堂的是个什么情况。   跑堂的肩膀一耸,对那厨子道:“还能是什么情况?估计楼上那两个大爷,打算唤你过去训斥一通出出气呗……不过要我说呀,这事真是你自找的。就算那猪骨头不新鲜了,也不至于吃出人命来吧?人家还没挑理,你自己个儿倒非得去招了……你说,这又是何苦呢?”   “唉……”那厨子满脑袋油汗,一张肥脸上写满了焦虑,“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讲不清楚!走吧,你陪着哥哥我再走上一趟。”   “我可不去了!”跑堂的一听,赶紧摆手,“那俩大爷也不知道什么来头,特别是那个公子哥模样的,好似会读心术似的,只要他眼神一盯,我这心里头呀就发毛……不去不去……人家唤的是你,我就不去掺合了……”   “别介呀兄弟!”那厨子慌了,忙劝道,“只当是帮哥哥一回,要这事圆过去了,哥哥今后亏待不了你!”   跑堂的原不想去,可是禁不住那厨子软磨硬泡,最后,也只得答应陪着。   临走时,那厨子又将这灶房的门掩好,这才同跑堂的一起,忐忑不安地往楼上走去。   这个煲汤的厨子,唤作是牛二。自打那镇江名厨被请到醉仙楼后,他便被掌柜的派去给名厨打下手。先是做些淘洗、配菜的零碎活,可后来受了名厨指点,竟也跟着做起了淮扬菜。特别是煲汤煮卤尤其擅长,十分的手艺里,倒被他学会了七八分。那名厨一看,便同着掌柜的商量,给他在大灶之外又辟了个小灶房。每天单独进料择材,只管着做些汤水类的粥煲,以供食客们品尝。   不多会儿,跑堂的便和牛二一同进了冯慎他们的雅间。请了安后,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一旁。   “你就是煲汤的厨子?”冯慎看着来人,问道,“如何称呼?”   “大爷就叫我牛二好了,”牛二赶紧回道,“都赖我粗心大意,一个没留心,就以次充好……扫了二位爷吃酒的雅兴……”   “牛二呀牛二,”冯慎摇了摇头,道,“你到这里仅仅是为了这些?”   牛二一怔,后背上全是冷汗,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位爷消消气,”见那牛二慌了,跑堂的便开始帮腔,“我们这厨子也知道错了,您看……”   “错不错的先不提,”冯慎看着跑堂的慢慢说道,“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若真是因为食材不洁,我倒真不会与你们挑理。”   “还是大爷知道疼人!”跑堂的忙道,“我们这厨子口拙木讷,小的就先替他谢谢二位爷的开恩……”   “不急着谢,”冯慎从那汤盆里夹起一块骨头来,又对那牛二问道,“你来说说,这汤里的骨头,当真是猪骨?”   “这位爷……”牛二一听,哆嗦得声调都变了,“这……这猪骨煲里……自然就是猪骨啊……”   “胡说八道!”冯慎筷子一扬,将那块带肉的骨头直接掷到牛二脚下,“这满满一盆,分明皆是人骨!”   听得冯慎这句话,其他人全都傻了眼。   查仵作大惊,“噌”的一声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冯少爷……这究竟怎么回事?”   那跑堂的也慌得满头是汗:“这位爷……这吃官司、要人命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乱说?”冯慎冷哼了一声,指着瑟瑟发抖的牛二道,“你自己问问他,看我是不是在乱说!”   “我的个亲哥哥哟……你倒是说句话啊!”跑堂的一把揽住那牛二,急得眼泪都下来了,“那位爷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啊?这……这汤里……真是人骨头吗?”   “怎么……怎么可能?”被跑堂的一晃,那牛二倒是恢复了些神志,但他还是脸色惨白,头上虚汗直冒,“这怎么会是人骨?明明……明明就是些猪骨头……”   “哼!还嘴犟!”冯慎一拂衣袖,“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些!”   冯慎指着地上的骨头接着道:“这块骨头,看似是一截肥猪的前蹄,可实则不然。此骨尺、桡纤细,根本不似猪类那般粗大、贴合。并且,那骨髓细密、骨质薄脆,不是人骨又是何物?”   查仵作赶紧走上前,低头打量了一阵子:“果真如此!”   “那……那也不能说是人的吧?”牛二还是不肯承认,“我们都没看出来……怎么你们就非得说是人的?”   “嘿?小子!”查仵作抬起头来,冲着那牛二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这二位爷是吃哪碗饭的?告诉你!既然我们冯少爷说这是人骨,那就铁定没跑!”   “牛二,别说我们难为你,”冯慎说着,又在那盆汤里捞了几下,一节小骨便被取了出来,“验骨辨骨之事你不懂,但这块骨头,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吧?什么猪畜,能长出这种骨头?”   牛二顺着看去,一下子傻了眼。原来冯慎刚从汤里捞出的,竟是一节指骨。这人与其他畜类不同,特别是那指骨构造,有着很大的差异。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够一眼分辨出来。   事到如今,牛二再没话说。那跑堂的也慌了,呆呆地看着牛二,瞠目结舌。   “牛二!你若老实招了,也便罢了,”查仵作死死地盯着牛二,生怕他狗急跳墙,“若是敢负隅顽抗,那……那休怪我们不客气!”   “招?”那牛二一愣,“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查爷,”冯慎道,“给他们透个底!”   “好嘞!”查仵作探手在身上一摸,一块腰牌便擎在了掌上,“都把招子放亮些,好好瞅瞅这是什么!”   “哎哟!”那跑堂的慌忙作揖,“原来二位是顺天府的官爷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二位官爷明鉴呀……这……骨头汤这事……跟小的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牛二,你又如何说?”冯慎盯着牛二,冷冷地问道。   “冤枉啊官爷!”牛二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真的没有杀人啊!”   “若无杀人越货,那汤盆里的人骨你又作何解释?”冯慎高声厉喝道,“难不成是自己跑进去的?!”   “这……这说出来……小人怕官爷不信哪……”牛二又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小人……小人稀里糊涂的就把这人骨……给煲成汤了……”   “量你也没那个胆子杀人熬汤!”冯慎看了跪在地上的牛二一眼,又冲查仵作道,“劳查爷跑趟腿,去衙门里叫几个衙役过来。”   “行!”查仵作一拍胸脯,道,“这事包我身上,那冯少爷您就先在这盯上一会儿,等兄弟们过来,再好好审审这伙人!”   “有劳查爷!”冯慎拱手道。   “不敢当,”查仵作一回礼,又朝着那跑堂的和牛二瞪了一眼,狠狠地说道,“都老实点!在官差到来之前,哪儿都不准去!”   说罢,那查仵作便飞也似的去了。   “那……那官爷……小的……小的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跑堂的怕极了,想脚底抹油,离开这是非之地。一面说着,一面就想朝门外溜去。   冯慎见状,从桌上夹起一只餐碟,冲着那跑堂的腿弯掷去。   跑堂的“哎哟”一声,双膝一弯,猛的就趴跪在地,额角磕在门框子上,撞了个大包,疼得哼哼唧唧。   “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冯慎缓缓地说道,“要是再想跑,休怪我心狠!”   冯慎这一出手,二人便怕得掉了魂,见冯慎有这等本事,哪里还敢不听不从?皆胆战心惊地留在原处,等着冯慎发落。   “牛二,要想洗清嫌疑,你就如实说来。”冯慎将桌上那汤推到一边,对着牛二道,“这人命关天的大案,料你也知道后果!且不论那人是谁害的,你将尸首做成汤倒是确凿。倘若有个一丝半点的欺瞒,恐怕你那颗脑袋就真保不住了!”   “小人愿讲……小人愿讲……”牛二声泪俱下,磕头不迭,“只求官爷明察,早点洗了小人的冤屈啊……”   “休得聒噪!”冯慎眉头一蹙,喝道,“速速讲来!”   “是……是……”那牛二抹了把脸,赶紧回道,“小人这就说……这就说……”   接着,牛二便断断续续地将那所知的事,慢慢向冯慎诉了出来。   原来,这牛二因煲得一手好汤,所以掌柜的另辟小灶,让他专攻一项。从选料到配切、烹煮,皆由他一人而为。   醉仙楼食客不少,酒足饭饱之后,再食些汤水,那才叫个养生之法。再加上牛二的汤煲可口,自然为食客们津津乐道。   食的人多了,这每天的进料选材也便多了。那采购的活计,中间能有个油水可捞。牛二心贪,不满足柜上发的那点月钱,自便就打起了那“过手三分肥”的念头。明明用了五文,牛二就向柜上报个八文,虽说只昧点散碎银子,但时日一久,这份“私揽”的收入,也十分可观。掌柜的天天忙活着打理买卖,根本无暇问及这等细账。因此,这牛二的胆子也日益增大。   当然,他也不敢做得太离谱。那些被他低价收来的食材,虽然品相差些,但也不是什么烂菜烂叶。趁着闲时,牛二会在市井菜摊上四处转悠。若是碰到合适的菜户肉户,就赶紧上前盘道。   后来,牛二通过某个渠道,打听到了一个杀猪的胡屠户。这胡屠户平日里也不开肉铺,只是从别的地方贩些生猪,养在自家后院里,若逢集开市,便宰上几口挑去菜口叫卖。   不用赁铺盘店的花费,胡屠户的猪肉,自是比一般的廉价。因此,那牛二感觉有利可图,便找到了那胡屠户,私下与他商量。那胡屠户巴不得有人买他的肉,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且,由于胡屠户有着贩猪的杂路子,价格上给牛二更是便宜。一口肥猪,别地儿起码得个四、五贯钱,可若是牛二来要,三贯半就拿得走。   那醉仙楼购量大,往往一天就得用上一口肥猪。胡屠户搭上这根线后,每天只要将宰好的肥猪往醉仙楼一送,剩下的时间就躺在炕上睡大觉,也不用像之前起早贪黑的走门串市。   今个儿一大早,那胡屠户便拉着一头半大的猪送到了醉仙楼。牛二见猪太瘦,还朝着胡屠户埋怨了一阵子。不过最后,牛二还是给那胡屠户结了钱,将猪拖到了小灶房。   这猪不肥,牛二便打算将这猪剥肉剔骨,剁碎了熬上锅高汤。于是,牛二把宰好的猪吊在钩架上,取了下水扔在一旁,开始动手割肉剜骨。   可一着手,牛二便觉着这猪跟平时的有些不同。不仅肉少,而且那骨架子也生得十分别扭。可他急着要煲汤,没顾上这些许。从猪身上挑了几块骨肉后,便投在锅里熬起了高汤。   实话实说,这牛二虽说贪财,可对于煲汤做菜,却是十分的上心。别的厨子为图省事,一般都是用那分割好的肉类。然牛二为了新鲜,非得等到自个儿要用了,才亲自动手割肉取骨。并且,他熬那高汤,定要架在火上吊够几个时辰,才肯入汤锅煮制。因此,他做的汤汁,味道格外醇郁。   煮上了高汤,牛二便在小灶上忙起了其他营生。原打算将那猪骨文火焖上一整天,待到晚上再使。没想到却被冯慎他们点菜点了去。   要换成是大厅里的食客,那牛二肯定让跑堂的说是没料。可冯慎与查仵作都是入在三楼雅间里的贵客,牛二倒没那胆子违逆了他们的意思。   因此,牛二从那汤锅里捞出几块猪骨,加了点高汤作料,用砂锅又炖了一会儿,便让那跑堂的送了过去。   可前脚刚送出,一个大灶上的厨子后脚就来了。那厨子说是前厅有人点了“有头有脸”,可大灶上却没了料,见早上牛二这里运了头小猪过来,便寻思着讨个现成的。   这“有头有脸”,说白了就是香扒猪首。牛二想那猪头留着也没啥用,便让那厨子暂等,自己到了小灶去割。   可等到牛二将猪头从腔子上砍剁下来后,这才感觉真出了大事。牛二当厨子多年,自然是认得那猪骨模样。可眼下这“猪头”,分明就是出了怪!   牛二虽然心慌,但也没敢招应。他随便扯了个谎,打发那个要猪首的厨子离去,自己却关了门,拿起剔骨尖刀,动手开剥那个猪头。   血乎乎的皮肉被一点一点剥下,牛二拿刀的手掌也颤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等到那血肉模糊的猪脸扯开后,居然露出一个浑圆的颅骨顶。   “咣当”一声,尖刀落地。牛二双睛爆血,骇的一屁股蹲倒在地上。   那颗颅骨,分明就是一颗骷髅头!   这人的骷髅头,与其他畜生差异甚大,就算是几岁的娃娃,都可以一眼分辨出来。   望着眼前的骷髅头,牛二心慌气短,后背上的棉袄都被冷汗给溻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胡屠户给他送来的瘦猪里竟然还包着个人。   喘了好半天,牛二这才想到,方才正用这不人不猪的尸首煲了锅“淮山筒骨煲”,这会儿,指不定早就落进了食客的肚中了!   想到这里,牛二真急了。食客吃不吃了那汤,他倒不在乎,他所怕的是,万一食客将那些骨头认将出来,自己平白无故就要吃一场官司。毕竟,那汤是从自己手上出去的,要是真闹大了,浑身是嘴也难逃干系。   一时间,牛二慌得团团转,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先将那“猪骨煲”要回,然后再图打算。于是,慌里慌张地找到跑堂的,编了套说辞,央他去冯慎他们那里取汤。可没想到,冯慎眼尖,早就识破了汤中人骨,这才落到这么一个下场。   “官爷,”说完经过,牛二急急说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怪只怪小人胆小怕事……可那杀人的事,却是万万不敢做的!况且,那‘怪猪’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宰好了……小人就只是剔骨割肉而已啊……”   “这么说来,倒是那个胡屠户最为可疑了?”冯慎抿了抿嘴,道,“牛二,你可知道那胡屠户的处住?”   牛二赶忙回道:“知道知道,小人知道!”   “嗯,”冯慎点了点头,又问,“那‘猪人’的尸首,现还在你那小灶房中?”   “还在……”牛二苦着脸道,“小人还没来得及想辙……就被官爷叫到这里来了……”   “那好,”冯慎又道,“这会儿工夫,约莫着官差也快到醉仙楼了,你们两个就好生在这里候着,等官差到齐后,我自会去那小灶房里验看!”   而此时楼下,查仵作正引着一干衙役到了门口。几名当差的一进门,那些食客便都傻了眼。见官差来势汹汹,伙计们也不敢声张,赶紧到后面找来了掌柜的。   那醉仙楼的掌柜闻着信儿,慌忙从后堂赶了出来。他一见这阵势,便知来者不善,急匆匆地走上前,挨个请安:“不知诸位官爷到来,有失远迎呀,怠慢之处,还请恕罪则个……”   “无须多礼,”那查仵作将手一挥,“你就是掌柜的?”   “小可正是,”掌柜的一躬身,道,“官爷有话只管吩咐。”   “老查!”这时,一个身着公服、满脸络腮胡子的紫面大汉突然道,“别在这打牙逗嘴的磨蹭了!那凶手在哪儿?老子带着弟兄们直接围了!”   “凶手?”掌柜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赶忙问道,“这位官爷……您老说凶手是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那个紫面大汉将眼珠子一瞪,“你们这醉仙楼出了人命案子!”   “啊?人命案子?”   一听这话,其他的食客们全慌了,嚷嚷喳喳的乱得不行。不少胆子小的从座位上扶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就想着朝外头走。   “谁也不准跑!都他妈给老子待在这里!”紫面大汉见状,“仓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那些想溜的食客厉喝道,“要是敢跑,休怪老子刀下无情!弟兄们,把这醉仙楼里外都给我把牢了!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是!”其他衙役齐喝一声,便四散开来。   “鲁班头,您忒地性急!”查仵作看紫面大汉这样,不由得小声埋怨起来,“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点……”   “啊……没请教官爷大名?”掌柜的脸都吓青了,怔怔地看着那紫面大汉。   查仵作见状,也只得跟掌柜的道明:“这位是鲁官鲁班头。”   “哎呀鲁班头……”掌柜的听后,忙作揖连连,“不知我们醉仙楼犯下了何宗罪案……惹得鲁班头大发雷霆啊……”   “废话少说!”鲁班头又喝一声,扭头问查仵作道,“老查,尸首与嫌犯在哪儿?”   “楼上,”查仵作道,“冯少爷正审着呢。”   鲁班头浓眉一皱:“哪个冯少爷?”   “冯慎冯少爷啊!就是那刑席冯老爷子的公子!”查仵作又道。   “是他?”鲁班头惑道,“他又不是咱顺天府的公人,又如何审得了嫌犯?”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查仵作道,“打今个儿起,冯少爷就成了咱顺天府的经历了!”   “哦?有这事?”鲁班头刚要接着问,楼上却传来了冯慎的声音。   “不才冯慎,见过鲁班头!”   鲁班头忙抬眼一看,见冯慎正押着那牛二和跑堂的从楼梯上下来。   冯慎一面走,一面说道:“适方才我先审了审这厨子,得知了些许的头绪。”   “到底还是冯少爷!”查仵作赞道,“这么快就有线索了?”   冯慎冲着查仵作点了点头,而后又朝鲁班头道:“具体的事,想必查爷也应该同鲁班头说了,现在那盆汤正在楼上,而做汤的正是这个叫牛二的厨子,劳烦鲁班头差人将这物证取了、嫌犯暂押了吧。”   见冯慎发着施令,那鲁班头颇有些不服气。可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明露出来。最后,他将手一挥,让两名衙役照冯慎的意思去办。   按着牛二的供词,那小灶房里还存着剩下的尸身。于是,冯慎说明后,便同着查仵作、鲁班头一起来至小灶上验看。   推开那扇紧掩的门,几个人都挤进了那个小灶房里。里面堆了不少锅碗瓢盆,灶台上还正煲着一锅高汤。当中的案板上,摆着一只割碎的“猪脸”。而北墙上,竖着一只大铁架。那口所谓的“无头猪人”,正被铁钩子钩着,悠悠吊在架上。   冯慎“嗯”了一声,又在小灶里寻找起来。不出一会儿,便在灶台边的柴筐子里翻出了一只血肉淋漓的骷髅头。   那骷髅头上还粘着几缕筋肉,不似那种烂光沤尽的死人颅骨。两只眼珠子嵌在眼窝里,一截舌头耷拉在外头,若非得要说,倒像是一个被剥去了面皮的人头。   看到这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其他人都不由得干呕了几下。冯慎缓了一会儿,取过夹炭捅灶的“火筷子”,夹起了那头,与案板上的烂猪脸比对。比了半晌,冯慎又走到铁架前的尸首边查验了好一阵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冯少爷……”查仵作见冯慎这样,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不是个人啊?我怎么觉得……像是个怪物?”   “查爷,”冯慎慢慢说道,“大致上……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先将嫌犯和尸首运回府衙,然后赶紧按着那牛二给的线索,顺藤摸瓜才是!”   “那行!”还没等查仵作说话,那鲁班头便抢言道,“你把线索说说,我带着弟兄们去捉人!”   “不然!”冯慎冲着鲁班头摆了摆手,道,“这事不易张扬,一旦漏了风声,怕打草惊蛇。鲁班头先带着弟兄们封住消息,我和查爷再去打探,咱们双管齐下,来它个明察暗访!” 第七章 封皮造畜   一声令下,几个衙役闯进这小灶房里,将人头、残尸,连同着灶上煮着的那锅汤,一股脑儿地端将出去。   见醉仙楼里真个抬出了尸首,那些食客们全吓得面若死灰。特别是那掌柜的,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直号着这以后的生意是不必做了。   衙役们分成两拨,一拨将物证嫌犯押解到府衙,另一拨留在这醉仙楼里,等候着冯慎、鲁班头他们的差遣。   “据那牛二所言,还有个嫌犯没缉到,”冯慎道,“这样吧鲁班头,事不宜迟,我带着查爷去寻寻看,你和弟兄们先在这里守会儿?”   “冯经历所言差矣,”鲁班头大手一摆,道,“这捕盗拿贼的差事,原是我们分内,哪用得着你们来操心了?你跟我说清了地方,我带上几个弟兄过去,保证能擒回人来!”   “鲁班头有所不知,”冯慎摇头道,“以不才推断,这宗案子盘根错节、环环紧套,恐怕不单是一件普通的害命案子。那个线索,正是侦破的关键。所以,缉拿那嫌犯,易暗不易明。万一走了风声、断了线头,那幕后的黑手,怕是再也牵不出来了!”   “那老查别去了!”鲁班头还是不甘心,“他一个仵作也不会拳脚,去了也是白搭!我跟着冯经历去吧,就算有个什么变故,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得,又让鲁班头嫌弃了!”听得是缉凶,查仵作本心就不想去冒那风险,见鲁班头这么说,他赶紧借坡下驴,“那成那成,我就先带着人守在这里,等冯少爷和鲁班头拿了那嫌犯,咱们回衙门碰头吧!”   冯慎与那鲁班头不太熟,又看他直来直去的有些莽撞,怕他跟去出了岔子。可无奈鲁班头执意要去,冯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冯慎又对着查仵作嘱咐了几句,便与鲁班头出了醉仙楼。   路上,冯慎将牛二的供词大致上说与了鲁班头知道。那鲁班头一听,当下就来了劲,磨拳擦掌的喊杀个不停。想也不想,一口便断言胡屠户就是真凶。   “此案疑点颇多,”冯慎道,“真凶是不是那胡屠户,尚不可定论,还是等捉到了人,再回衙门里细细盘问吧。”   说罢,冯慎也不顾鲁班头,只是加快脚步,朝着胡屠户所在的地方赶去。   鲁班头见冯慎看似文弱,脚力竟胜似自己,心里也暗暗叹道:“怪不得这毛头小子能受到府尹重视,看来,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想到这儿,鲁班头也铆劲赶上,跟在了冯慎后面。   据牛二所言,那姓胡的屠户,住在城郊一个唤作“瓦子营”的村里。那“瓦子营”距此处虽不是太远,可要过去,也得花费大半个时辰。   一路上,二人都不怎么言语,皆埋头赶路。一连奔了好一阵子,这才到了那瓦子营。   见村头上坐着几个老汉,冯慎和鲁班头便过去打听。待问清了胡家的所在,二人立马顺着方位奔去。   没一会儿,胡屠户的家门便被找到。冯慎在大门上轻轻一推,发觉那大门从里面闩死了。   鲁班头性子急,抬手就想砸门。冯慎一看,赶紧将他一把拦下。   “班头不可心急!”冯慎忙道,“这胡屠户大白天的闩着门,怕是正在里头做些避人的勾当。要是贸然惊动了,他定当有所防备。”   “那怎么办?”鲁班头皱眉道,“难不成咱俩就干候在这里?”   “且看看再说。”冯慎说完,便绕着胡家的院外谨慎地打量起来。   这胡屠户的宅子起在村尾,周遭没有什么相邻的住户。胡家的外墙,皆用那土坯夯成,虽然简陋,却也垒的不矮。冯慎同鲁班头慢慢地转至院尾,听得墙内隐约传出几声猪畜的哼鸣。不用说,墙内定是那胡屠户圈猪的后院。   “鲁班头,此处应是后院。”冯慎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想来从这里翻墙而入,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这墙头可不低,”鲁班头抬眼看了看那土墙,道,“咱们去哪里找些垫脚之物。”   “不必麻烦”,冯慎摆手一笑,“想翻上墙头倒也容易,只不过,得委屈班头搭个‘手桥’。”   鲁班头一愣:“手桥?”   冯慎点点头,道:“就是班头做个‘踏脚’,我好借力翻上墙头。”   鲁班头心下虽不太乐意,但也别无它法,只得在墙根立下马步蹲了,然后双掌合插,垂在身前。   见“手桥”搭好,冯慎也不客套。他撩起长衫掖在腰间,提气快奔几步,一脚便踏在“手桥”上。见冯慎踏来,鲁班头赶紧腰臂发力,将他猛的往上一托。   借着这股劲,冯慎一纵,两手牢牢地扒住了墙头。他腰间一扭,双腿一摆,身子便轻轻地跃在土墙之上。   冯慎猫着腰,朝墙内看了看,确定无人察觉后,又将胳膊从墙头上探下来。   鲁班头搭住冯慎的手腕,双足一蹬,也被冯慎牵引着上了墙。   二人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墙。绕过后院的猪圈,便蹑手蹑脚地来到正屋门前。   冯慎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听得屋里静悄悄的。可那门窗反掩,却分明有人在内。总待在外头,也瞧不见里面,于是,冯慎便摒着呼吸,来到窗边。用指头在舌尖上蘸了蘸,轻轻地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眼儿。   借着那眼儿,冯慎看到里面的炕上正睡着一男一女。男的应该就是那胡屠户,而那女的,想必是他婆娘。   见再无旁人,冯慎与鲁班头便打算进去捉拿。可那进院有墙可翻,这进屋却犯了难。若是破门而入,少不得要多耗些力气。还是趁着那对男女熟睡,方便一举拿下。   思来想去,冯慎便问那鲁班头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门缝插进,去拨动那根门闩。每拨一下,冯慎都收着劲,生怕弄出动静惊了那对男女。   拨弄了好一阵子,只听得耳边一声细响,那门闩“啪嗒”一下脱落开来。   二人大喜,忙推门闯入,几步奔至那炕头,将那一男一女双双摁住。   “嗷”的一嗓子,那炕上的男女一下子惊醒,皆被眼前的情形骇得哇哇大叫。   那男女皆是一丝不挂,糊里糊涂的以为冯慎他们是歹人,都缩在被窝里哭叫连连。   鲁班头让他们吵烦了,一把抓过那男子,高声喝问道:“你可是胡屠户?”   一见鲁班头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男的早已吓得不行,赶紧苦着个脸回道:“小的便是……小的便是……不知哪里冲撞了好汉……还请饶命啊!”   “少他娘的废话!”鲁班头道,“姓胡的,你的事犯了!老实点跟着我们走一趟,也省得吃些苦头!”   “啊?”胡屠户一怔,这才看清鲁班头穿的是公服,“二位……二位是官爷?”   “算你识相!”鲁班头“哼”了一声,“别啰唆了!有什么话,去顺天府大堂上再说吧!”   “哎呀官爷!”那胡屠户哆嗦了一阵,衣裳也顾不得穿,光着身子从被里爬出,跪在炕上就梆梆的磕起头来。“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还请官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   听胡屠户这么一说,冯慎和鲁班头反都傻了眼。二人皆没想到,这胡屠户竟然招得如此痛快。   没等他俩回过神来,那个妇人也坦胸露乳,赤条条地钻将出来,跪倒在胡屠户旁边:“官爷开恩哪……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开恩?”鲁班头冷哼一声,喝道,“犯下了杀人害命的重罪,还妄想活命吗?”   “啊?”胡屠户和那个妇人双双惊惧,“我们……我们不曾害命啊……”   “还敢放刁?”见二人出尔反尔,鲁班头抡拳要打。   “班头息怒,”冯慎见状,赶紧拦下,“待我先问上一问。”   “班头不可心急!”冯慎忙道,“这胡屠户大白天的闩着门,怕是正在里头做些避人的勾当。要是贸然惊动了,他定当有所防备。”   “那怎么办?”鲁班头皱眉道,“难不成咱俩就干候在这里?”   “且看看再说。”冯慎说完,便绕着胡家的院外谨慎地打量起来。   这胡屠户的宅子起在村尾,周遭没有什么相邻的住户。胡家的外墙,皆用那土坯夯成,虽然简陋,却也垒的不矮。冯慎同鲁班头慢慢地转至院尾,听得墙内隐约传出几声猪畜的哼鸣。不用说,墙内定是那胡屠户圈猪的后院。   “鲁班头,此处应是后院。”冯慎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想来从这里翻墙而入,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这墙头可不低,”鲁班头抬眼看了看那土墙,道,“咱们去哪里找些垫脚之物。”   “不必麻烦”,冯慎摆手一笑,“想翻上墙头倒也容易,只不过,得委屈班头搭个‘手桥’。”   鲁班头一愣:“手桥?”   冯慎点点头,道:“就是班头做个‘踏脚’,我好借力翻上墙头。”   鲁班头心下虽不太乐意,但也别无它法,只得在墙根立下马步蹲了,然后双掌合插,垂在身前。   见“手桥”搭好,冯慎也不客套。他撩起长衫掖在腰间,提气快奔几步,一脚便踏在“手桥”上。见冯慎踏来,鲁班头赶紧腰臂发力,将他猛的往上一托。   借着这股劲,冯慎一纵,两手牢牢地扒住了墙头。他腰间一扭,双腿一摆,身子便轻轻地跃在土墙之上。   冯慎猫着腰,朝墙内看了看,确定无人察觉后,又将胳膊从墙头上探下来。   鲁班头搭住冯慎的手腕,双足一蹬,也被冯慎牵引着上了墙。   二人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墙。绕过后院的猪圈,便蹑手蹑脚地来到正屋门前。   冯慎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听得屋里静悄悄的。可那门窗反掩,却分明有人在内。总待在外头,也瞧不见里面,于是,冯慎便摒着呼吸,来到窗边。用指头在舌尖上蘸了蘸,轻轻地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眼儿。   借着那眼儿,冯慎看到里面的炕上正睡着一男一女。男的应该就是那胡屠户,而那女的,想必是他婆娘。   见再无旁人,冯慎与鲁班头便打算进去捉拿。可那进院有墙可翻,这进屋却犯了难。若是破门而入,少不得要多耗些力气。还是趁着那对男女熟睡,方便一举拿下。   思来想去,冯慎便问那鲁班头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门缝插进,去拨动那根门闩。每拨一下,冯慎都收着劲,生怕弄出动静惊了那对男女。   拨弄了好一阵子,只听得耳边一声细响,那门闩“啪嗒”一下脱落开来。   二人大喜,忙推门闯入,几步奔至那炕头,将那一男一女双双摁住。   “嗷”的一嗓子,那炕上的男女一下子惊醒,皆被眼前的情形骇得哇哇大叫。   那男女皆是一丝不挂,糊里糊涂的以为冯慎他们是歹人,都缩在被窝里哭叫连连。   鲁班头让他们吵烦了,一把抓过那男子,高声喝问道:“你可是胡屠户?”   一见鲁班头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男的早已吓得不行,赶紧苦着个脸回道:“小的便是……小的便是……不知哪里冲撞了好汉……还请饶命啊!”   “少他娘的废话!”鲁班头道,“姓胡的,你的事犯了!老实点跟着我们走一趟,也省得吃些苦头!”   “啊?”胡屠户一怔,这才看清鲁班头穿的是公服,“二位……二位是官爷?”   “算你识相!”鲁班头“哼”了一声,“别啰唆了!有什么话,去顺天府大堂上再说吧!”   “哎呀官爷!”那胡屠户哆嗦了一阵,衣裳也顾不得穿,光着身子从被里爬出,跪在炕上就梆梆的磕起头来。“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还请官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   听胡屠户这么一说,冯慎和鲁班头反都傻了眼。二人皆没想到,这胡屠户竟然招得如此痛快。   没等他俩回过神来,那个妇人也坦胸露乳,赤条条地钻将出来,跪倒在胡屠户旁边:“官爷开恩哪……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开恩?”鲁班头冷哼一声,喝道,“犯下了杀人害命的重罪,还妄想活命吗?”   “啊?”胡屠户和那个妇人双双惊惧,“我们……我们不曾害命啊……”   “还敢放刁?”见二人出尔反尔,鲁班头抡拳要打。   “班头息怒,”冯慎见状,赶紧拦下,“待我先问上一问。”   冯慎慢慢走到炕前,冲着炕上二人问道:“你二人可是夫妇?”   胡屠户和妇人先是一愣,对视了一眼,不肯说话。   “都聋了?”鲁班头叫骂一声,“问你们话呢!”   “是是是,”那胡屠户浑身打了个激灵,赶忙指着那妇人道,“她……她姓吴……是邻村的一个寡妇……与小人……并不是夫妇……”   “怪不得这大白天的掩门闭户,”冯慎冷笑道,“原来,是躲在家中风流快活!”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胡屠户吓得脸都白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留着力气,等到公堂上再说吧!”鲁班头喝道,“抓你不单是这通奸的丑事!”   “啊?”那妇人一听便急了,“官爷官爷……民妇也是一时糊涂,受这姓胡的蛊惑,被他强霸了身子……其他的事,民妇一概不知啊……官爷要抓,便只抓了他去,还求饶了民妇吧!”   “贱人!”胡屠户见那妇人为了自保,而不顾“露水夫妻”的情分,气得是咬牙切齿。从炕上跳起来,几下将那妇人压在身下,又踢又打。   那妇人也不示弱,一边哭号着,一边照着胡屠户面门又咬又抓。一时间,炕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扭打成了一团。   “真他娘的反了教了!”见二人太过不堪,鲁班头胡子差点气炸了。他挥刀剁在炕琴上,火冒三丈道:“都给老子住手!再敢撒泼,把你们这对狗男女全砍了!”   见鲁班头动了真怒,炕上二人哪里还敢动手?都吓得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弹。   “行了,”冯慎哭笑不得,指着二人道,“赶紧穿戴整齐,赤身裸体的成什么样子?”   那吴寡妇一听,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不着片缕,慌里慌张地罩上亵衣,披好棉袄。胡屠户也不敢怠慢,匆匆蹬好裤子。   由于来得急,鲁班头不曾带着枷锁镣铐。见二人穿戴停当,也不跟他们二话,抽下那胡屠户的腰带,便将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怕二人还要叫嚷,鲁班头又将那被窝一扯,抽出些棉絮团子来,把两人的嘴巴堵严。   捆绑好二人,冯慎去了后院的猪圈。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回程的路途不近,押着这对男女也着实不便。冯慎与鲁班头商量了一会儿,便打算去村里雇辆大车,将他们装在车里,再拉回府衙。   二人议毕,鲁班头便留下看守,冯慎则去村中雇车。问了好半天,这才寻到一户有骡车的,商议好价后,那农户便赶着骡车,到了胡屠户门口。   将胡屠户与那妇人扔上车后,冯慎和鲁班头也赶紧跳上了车驾。那农户得知冯鲁是衙门的公人,自然也不敢多问,甩开响鞭朝着骡腚上一抽,老老实实地赶起车来。   骡子善步,没多一阵子,便赶到了顺天府。冯慎付了车资,便和鲁班头把男女二犯解到了大堂上。这会儿,有衙役赶去醉仙楼报信,查仵作得信后,便与守在那边的官差匆匆回赶。   一切都准备妥了,众人便只等着府尹升堂断案。   听说又出了奇案,府尹急忙理了公服,从后衙赶到大堂。胡屠户和吴寡妇通奸,被抓了个现行,来在大堂上不免心虚害怕,还没等审问几句,俱都供认不讳。府尹让二人画了押,便先判了个笞杖之刑。而冯慎和查仵作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去将那怪尸剖验。   按着大清律第三十三卷 ,凡和奸,杖八十;而有夫者,杖九十。吴氏是个寡妇,府尹便下令衙役将她重打八十大板。胡屠户诱奸吴寡妇,自然也少不了责罚,但他还牵连着下面的案子,所以府尹先将他领的板子记下,待下面案子审后再双罪并罚。   这府尹的公案上,摆有四个签筒。每个签筒上都刻有一字,连起来正是那“执法严明”。这“执”字签,是那捕捉令。其他三个分别为那白头、黑头、红头令签。三种令签颜色不同,其功用自然也就不同。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而这红头签,则是每签十板。不仅如此,若是用那白头,那这顿板子打下来,最多也就是个皮肉之痛,不会伤筋动骨。若用了黑头,则会皮开肉绽,抬到家中,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下不了炕。而那红头令签,是专门对付那种十恶不赦的刁钻之徒。倘使衙役们见府尹掷了红签,那施刑之时定要铆足气力,照着死里下板。往往一通红签板子下来,受刑凶徒即便是不死,也得活活掉下一层皮。   这通奸犯科,原是轻饶不得。可府尹念那吴寡妇是个女流,心下也犯起了嘀咕。要是打轻了,怕不能以儆效尤;而要是打重了,又担心那妇人熬刑不过,死在公堂之上。想来算去,府尹便打算折中。他一连抽了一十六根黑头令签,掷在堂下,吩咐左右开始执那笞杖之刑。   众衙役们得令,赶紧上前将那吴寡妇按在地上,几下扒了裤子,动手开打。   因扔的是黑头签,施刑的衙役也心知肚明。板子落下时,故意避开了大腿上的骨头,而是专挑那臀尖上肉厚的地方下板。可纵是如此,那吴寡妇也是哀号连连、痛不欲生。   才打了十来板子,吴寡妇腚上的细肉便泛起了一片血红,她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苦苦求饶。可那些衙役哪里理会这些?只是使劲地按了头脚,将那板子继续抡下。   打了一半,那吴寡妇便疼得哭不出声来,嘴里淌着涎水,趴在地上直抽。屁股上的皮肉,这会儿也翻了起来,糜乎乎的烂成了泥淖一般。   待到八十大板打毕,那吴寡妇早已疼昏了过去。下身一个失禁,一泡浓尿顺着裤裆滋了满地。几个衙役也不避讳,给她拽上裤子,便匆匆抬了下去。   这会那跪在堂下的胡屠户见状,更是吓破了胆。还没等府尹说话,自己便是叩首连连。   审完了这通奸案,接下来便是那害命的重案。惊堂木一拍,那相干嫌犯,也就一并带到了公堂之上。   府尹先问了醉仙楼的掌柜和跑堂,可二人只是心慌,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待审到厨子牛二时,牛二还是之前那通说辞。审过来审过去,这案情的关键,便落在了这胡屠户身上。   府尹刚要开口,那边冯慎和查仵作验尸回来了。于是,府尹先撂下胡屠户,问二人有何进展。   “回禀大人,”冯慎冲着堂上一揖,“方才卑职验查半天,已然能够确定,那怪猪皮下,果真是一具人尸!”   “竟有此事?”府尹一怔,“冯经历,那人尸为何能长在了猪皮里?”   “大人莫急,”冯慎摆手道,“不若先审了这胡屠户,再做定夺。”   “也好!”府尹颔首,转向那胡屠户,“胡屠户,还不速将你行凶害命之行如实招来!”   “冤枉啊大人!”胡屠户哭号道,“小人最多也就干些杀猪宰羊的勾当……哪里会有胆子去杀人害命啊?”   “那本府问你,”府尹指着那牛二道,“这人你可是认得?”   “认得认得!”胡屠户点头不迭,“他……他是醉仙楼的厨子!”   府尹点了点头,又问道:“今天早上,你是否给他送过一头肉猪?”   “是……是啊……”胡屠户忙道,“这牛二是小人老主顾了……小人每天都要往他那边送口肥猪……今天小人五更就起了,挑了一口便送往醉仙楼……送到那里时,牛二还嫌送去的猪太瘦,将小人好一通数落呢……”   “旁话休说!”府尹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那猪是从何处得来?还不快讲?”   “是……”胡屠户吓一缩脖子,赶紧招实讲出:   前边说了,这胡屠户自己并不养猪,只是通过别的途径从外面贩些来宰杀。若遇到那种老猪病猪,他也不嫌,就以低价买来,待有人要肉时,再杀了割肉。   最近些日子,见天下雪,官道上滑泞,出远门贩猪自是不便。无奈醉仙楼那边用量大,牛二成日催着要猪。胡屠户无奈之下,便推着独轮木车,在城郊近野四处奔走,看看哪里能寻着便宜的肉猪。   可这当口,临近年关,农家里养猪的都不愿意卖,皆打算着等到年前宰了,留着自家吃用。因此,胡屠户寻了几天,也没贩着几口。就算是偶尔得手,那价钱自然也不算便宜。再加上给牛二的价低,这一倒手,赚不了几个钱。   胡屠户自忖:若是给牛二抬高价格,又怕惹得他恼,之后没了这个长线主顾;若是再照着之前的价格给,却又感觉吃亏。正当左右为难的时候,胡屠户遇到了一个叫赖青的生脸汉子。   那赖青尖嘴猴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他听说胡屠户要贩猪,便忙赶着三口猪过来找他。   看赖青的猪太瘦,胡屠户原本不想买,可一问那价钱,却惊得双眼发直。   没别的,赖青要价,确实是低的要命。见有利可图,胡屠户岂不动心?胡屠户盘算一阵,打算将之前高价贩来的肥猪先养着,等到年后价钱上来时再卖钱。而从赖青这头得来的瘦猪,就先拿来宰了,去应付醉仙楼。   临当会钞时,胡屠户还是有些不放心。赖青的猪虽然瘦,可是那价却真是便宜得离谱。又问了几句,赖青便不再遮掩,直接告诉胡屠户,说他那些猪都是从附近农户家偷来的,故而也不敢卖高,只求混个嫖赌的花销就够了。   听得是贼赃,胡屠户有些含糊。可禁不住赖青在一旁劝说,加上这猪的确是便宜,脑子一热,便鬼迷心窍地从赖青手里全买了下来。   买下那三口瘦猪后,胡屠户将它们暂且圈在后院猪栏中。可谁承想,只过了一夜,那三口瘦猪居然不翼而飞。   胡屠户大惊失色,忙绕着猪栏验看起来。那猪圈的砌砖并不曾倒,而那些围栏也不曾松,根本没有缺口让那猪钻逃出去。   可当胡屠户转到院门时,这才发现了端倪。昨个儿睡觉,明明记得是反闩了院门,而现今,那院门却开着一条缝。   胡屠户一想,定是有贼趁着夜半无人,从院墙上翻进来,赶了那三口猪去。可又一想,自己那圈中除却那三口瘦猪,还有两只之前贩来的肥猪,若要偷,那贼人何不一同赶了去?   思来想去,胡屠户还是寻不着一个头绪。但好在那三口瘦猪所费无几,就算是丢了,也不至于折本太多。无奈醉仙楼那边还得送猪,胡屠户没法,只得将备存的肥猪宰了一口,用推车装了,给那牛二送去。   待到回来的路上,胡屠户却不偏不巧,又遇上了那个叫赖青的汉子。二人碰面时,那赖青正疾步走着,手里拿着个棉槐枝子,驱着三口瘦猪。   胡屠户越看,越觉得那三口瘦猪像是他卖给自己的那些。再加上那赖青本就是个偷鸡摸狗的浑人,说不准,当真是他卖给自己后,又转手偷去。   越想,胡屠户便越怒,一把撇下推车,抓着那赖青领口便要打。那赖青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胡屠户,心里也慌了。但他听得胡屠户质问时,却咬死了现在这三口猪是他刚从外村牵来的。   二人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争得是脸红脖子粗。最后,赖青担心动静太大,引来人问他个偷窃之罪,便先服了软,同意让胡屠户将猪牵走。   胡屠户见失猪复得,也顾不上与那赖青争执,啐了一口,将三口猪赶回家中。   回到家里,胡屠户把猪重新圈好,又闩紧了大门。胡屠户暗自寻思:当时那赖青给得痛快,自然是有什么猫腻,恐怕是想故技重施,再潜到自己家中盗了猪去。   虑及此节,胡屠户早早就将屋里油灯吹灭,做出了睡觉的假象。自己却暗中藏在门后,偷眼盯着院里的动静。只待那赖青一来,便立马冲将出去,拿他个人赃俱获。   胡屠户如此想着,慢慢得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当倦意渐渐上来时,院中却突然传来一丝响动。   来得好!   胡屠户精神一振,马上警惕起来。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发出那动静的,并不是什么赖青,而是后院圈中的那三口瘦猪。   只见那三口瘦猪一个挨着一个,并成了一排,慢慢地朝院门走去。等到来在院门边上,其中一口竟然直立起来,抬起前蹄,将那门闩一下拨开。   胡屠户背后一寒,呆立在当场。那肉猪乃蠢笨之物,又如何能像活人一般立行拉闩?   门闩拨掉后,院门大开。那三口瘦猪身子一低,便要挤出门去溜走。胡屠户眼见三猪便要逃得没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疑虑?忙从桌上摸了把杀猪刀,慌慌张张从屋中追将出来。   听得后面有动静,三猪皆扭颈回望,见是胡屠户张牙舞爪地来追,都吓得哼叫狂奔。胡屠户也真急了眼,一边操刀怒骂,一边紧追其后。   一人三猪,绕着村子疯跑了起来。可那三口瘦猪不识村里道路,逃着逃着,竟一头撞进了条死胡同里。胡屠户一见,大喜过望。也不管脚上鞋子跑丢了一只,挥着杀猪刀便赶紧堵了上去。   胡屠户步步紧逼,那三口瘦猪吓得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见实在是无路可逃,那三口瘦猪竟齐刷刷地趴在地上,拱首晃肩,宛如求情讨饶一般。   胡屠户见状大惑,心道自己杀了半辈子的猪,却还真是头一遭遇上这等奇事。他抹了把汗,打算再走近些,以便瞧个究竟。   可没承想,刚走了没几步远,有两口瘦猪竟忽然怪叫,后蹄猛地一弹,便分左右朝着胡屠户扑来。   胡屠户不曾防备,骇得打了个哆嗦,手里那把杀猪刀没拿稳,便“咣当”掉落在地上。   趁着这工夫,那两口瘦猪已从胡屠户身旁穿过,奔至了胡同口。剩下那口见状,也是跃跃欲试。   这当口,那胡屠户脑子里回过神来,心知自个儿被那些瘦猪耍了。刚要弯腰拾刀,却瞥见第三口猪也到了跟前。他想都没想,直接抬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跺在了那猪的拱嘴上。   “哼唧”一声,那猪便哀嚎着,斜喇喇地倒向一边。胡屠户还不解气,一下就跳骑到那猪身上,扯起猪耳,抡起拳头朝着猪脸上乱打乱砸。   受了胡屠户的重击,那猪自然疼得不行。一边嚎着,一边用四个蹄子在地上扒刨。原本逃到胡同口的那两只瘦猪,非但没有跑远,反而战战兢兢地倒了回来,显得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打了半天,胡屠户累得气喘吁吁。身子刚一抬,压在底下那猪居然使劲一顶,将胡屠户掀翻在地。   那地上是土路,混着不少小石子。胡屠户的后脑一着地,恰巧硌在了一块碎石头上。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让胡屠户不由得气红了眼。   瘦猪没了压制,爬将起来一瘸一拐地想跑,可没想到胡屠户比它更快,抬手一抓,便攥住了它的后蹄子。   后蹄被固,那猪拼死挣扎、蹬踢不止。胡屠户见它屡屡反抗,杀意顿生,发现那把杀猪刀在不远处扔着,当即一手紧扯着瘦猪,另一手伸出,去抓地上尖刀。   持刀在手后,胡屠户也没二话,先用牙横咬住刀背,腾出两手来几下将那瘦猪掀翻在地。那猪肚皮一露出来,胡屠户便一脚踏住,抽下嘴里尖刀,对准了猪脖子一刀捅下!   “噗”的一声闷响,尖刀直接没至刀柄。那猪嘴里涌出阵阵血沫子,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胡屠户毫不手软,握着刀柄在腔子里搅动一下,再猛的一拉,将那喉管生生切断。瘦猪四蹄乱蹬了几下,便死得透透的。   “这畜生,死得倒挺快!”胡屠户暗骂一声,将杀猪刀拔出。   刀子一拔起,血流如注,喷了那胡屠户满头满脸。剩下那两口瘦猪惨叫一声,便转眼逃去。胡屠户见追不上,索性也不再去赶,抹去脸上血渍后,从地上抓起死猪扛在肩上,大步回到了家中。   等到第二天,屠胡户又起了个早。烧了锅热水,将死猪秃噜了毛、摘了下水,便装在推车上,送往了醉仙楼……   “大人,”说完整个经过,那胡屠户朝着堂上不住叩头,“小人所言都是实情,还望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听完胡屠户所述,府尹也是暗皱眉头。那胡屠户虽生就的粗鲁,可他拙嘴笨腮的说出这番话来,也不似是编派。况且,此番话与厨子牛二所言大致能合对得上。府尹思索再三,对着冯慎问道:“冯经历,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回大人,”冯慎赶紧说道,“卑职方才一直在细听,感觉这胡屠户倒不像是谎话欺人。但卑职心中还存一问,打算先问问这胡屠户。”   府尹冲冯慎一挥手,点头答应:“只管去问。”   “谢大人。”冯慎一揖,又转身望着胡屠户道:“卖你瘦猪的赖青,是何许模样?他身旁可曾携带着一只猕猴?”   “猕猴?”胡屠户怔了一下,抓了抓头,“小人见他时,他就赶着三口猪,并没看见有什么猕猴啊……要说模样吧,他生的倒是有几分像猴,干干瘦瘦、细头尖脑的……”   冯慎与查仵作相视一望,赶紧接问道:“是不是耳垂上还生着颗大黑痦子?”   “对!是有颗痦子!是有颗痦子!”那胡屠户想了一会儿,急忙说道,“那痦子上还长着一撮黑毛!怎么?这位大人也认得那赖青?”   “这便是了!”冯慎道,“我们与那赖青,倒是见过那么一面,可一个不留心,让他给逃了……胡屠户,我再问你,你可知那赖青下落?”   “这……这小子满嘴里跑舌头……小人也不知他何处落脚啊!”胡屠户苦着脸道,“若小人知道他的下落,早就找上门去要回钱了……”   冯慎点点头,然后对着府尹说道:“大人,卑职以为,这个叫赖青的,恐怕就是那害命真凶!”   听冯慎如是说,府尹问道:“何以见得?”   “大人容禀,”冯慎接着说道,“今日响午时分,卑职与查仵作曾在天桥得遇一名耍猴人。那人的相貌,与胡屠户所形容的赖青一般无二。加上他种种诡异之举,再结合这宗奇案来看,想来那恶人,定是赖青无疑!”   “哦?”府尹又道,“适方才冯经历说,验尸已然有了眉目,不妨且说来听听。”   “是”,冯慎道,“从那怪尸来看,猪皮之下,的确是个人。并且,那并不是死后藏尸,而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人蒙了猪皮,生生造成了一口肉猪!”   “竟有此事?”府尹身子一颤,大惊失色,“这……这真是骇人听闻了!这大活人,又如何能被造成一口肉猪?”   “唉,这世间确有此等邪法。”冯慎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此法本是偶然间听先父提及,可卑职当时只当是个传闻,万没想到,它竟真的存于世上……”   “究竟是何种邪术,居然如此歹毒?”府尹追问道。   冯慎长息一声,道:“此种邪术……唤作‘封皮造畜’!” 第八章 盲叟托孤   听得“封皮造畜”这四字,公堂之上人人色变。   “冯经历,你仔细说来!”府尹神情一凛,正色道,“本府倒要听听,此等邪术是如何惨绝人寰!”   “谨遵大人钧命!”冯慎顿了一下,又道,“这邪术,顾名思义,就是先将牲畜宰杀剥皮后,再血淋淋地蒙在活人身上。蒙皮之前,那人被抹上秘药,一但与鲜血相溶,那秘药顿时化开,将那人皮与兽皮牢牢粘合,任凭撕拽,也是纹丝不动,就好似长在身上一般。等过些日子,再将兽皮断口处用线缝好,一个活人,便就被生生的造成了一只畜生……”   “竟如此丧心病狂?”不等冯慎说完,府尹气得大怒,“这等恶人,必当碾肉磨骨、碎尸万段!”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道,“此种凶徒,人人得而诛之,那卑职继续说这‘造畜’一事,也好让案情明朗。”   府尹余气未减,也不答话,只是将手一挥,示意冯慎接着说。冯慎见状,赶忙将所知诉出:   这“造畜”邪术,原记于古时野史散籍。那些邪徒若想造畜,一般是要拐骗些垂髫小儿。这孩童骨头软,易固型,再捉些猴猿之属取皮套上,等制成后,与真兽无二。可五岁之下小儿禁不得疼,往往不等那伤处愈合,便染了肉毒疟疸,以至于浑身溃烂,十个里面,也不见得成活一个。若是用年纪稍大些的,骨头身体早已生就得差不多了,再硬要封皮,可谓是难上加难。   然那些歹人不甘心,试练千方之后,终于试出了一个新的法子。这法子十分恶毒,是先在隐秘之处掘一个几丈有余的深坑,深坑掘成后,倒入酒糟十斛。酒糟之中混有浓醋以及用草药调配的“软骨散”。准备停当之后,将所用造畜之人衣裤尽除,赤条条地推入坑中,在坑口盖上块大木板,用巨石压覆其上。   备畜之人被困在坑里,身体各处浸泡在药液之中。若是饥了,便胡乱地吞食些酒糟;若是渴了,就饮些浆水残汁。一连泡上月余,那人不但被酒药之气熏得神志不清,而且浑身的骨头皆软若面筋。   见炮制得差不多了,邪徒们按着备畜之人的身量,剥来些猪犬羊马的鲜皮。抹完秘药后,就直接把皮覆其身上。猪犬羊马等畜不似猴猿,它们与人差异甚殊。   可那备畜之人骨骼皆软,因此封皮之后,邪徒们一拥而上,对着那人的身体便是一番揉捏。待捏成那畜形后,再抬着那人去吹些山风。由于浸了秘药,那备畜之人的骨头见风即硬,等晾晒一阵,造畜便成。   之后,那伙恶人把配好的哑药混在吃食里喂给被畜之人,让他们纵然心中有万般苦水,也是有口难诉。   那般造成猴猱模样的,都被拉去大街上耍嬉卖式。只因骨子里是人,自然比真正的猴子会的本事多,所以,每每得来的赏钱皆是盆满钵盈;而那种造成猪羊状的,则以低价售出。等到买家圈回家中后,那些“猪羊”再翻圈而逃。既能赚了银子,又不多费本钱,得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无本生意。   那些可怜人被改成畜生,日子一久,也俱认了命。特别是“猪羊”之属,一旦逃脱不出,便有被买主宰杀的危险。即便是逃在别处,也难逃受屠的厄运。于是乎,他们哪里敢冒险?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到那伙恶人的身边。   “真当是骇人听闻!”得知这造畜的真相后,府尹不由得怒发冲冠,“冯经历,那口瘦猪果真就是那造畜所来?!”   “正是,”冯慎道,“卑职与查仵作验看半天,那猪皮下的骨骼虽然变形,但确为人骨。并且,观那骨质的疏密与那齿底的磨合,那人应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听到这里,胡屠户吓得魂飞魄丧:“大人……小人实不知那是个人扮的……要知道那里头是个大活人,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小人也万万不敢动手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府尹正在那气头上,见胡屠户还在讨饶,更加愤恨:“大胆胡屠户!你勾结吴寡妇通奸在先;而后又图蝇头小利,从赖青处购得了赃物;并且,不管你有意无意,杀死受畜之人总是坐实!任择三罪之一,你都干系难逃!”   “还有那厨子牛二!”府尹将脸一转,面向牛二喝道,“你这刁厨,好财心黑。若不是冯查二人眼明,这等弥天大案险些被你瞒去,若不加以惩治,如何能肃清歪风邪气?来啊!将这二犯拖下去,先各打一百大板!”   府尹说罢,数也不数,从那“明”字签筒里抽了一把红头令签,甩手就掷在地上:“给本府狠狠地打!”   左右得令,用水火棍叉起了牛、胡二人,掀在地上便是一通猛打。府尹扔的是红头签,衙役们下手自然不会留情。一阵杀猪般的哀号后,胡屠户和牛二早已是股裂腿折、皮开肉绽。   当那一百板子打毕,二犯浑身是血,皆没了人样。   府尹一挥手,示意先将二犯暂且收监,等缉到主犯赖青,再一并发落。   衙役们答应一声,胡屠户和牛二被拖死狗一般地拖下堂去。   惩治了牛、胡二人,府尹便与堂上一干人等商量起捉拿赖青事宜。那赖青狡诈诡谲、居无定所,想来也不好寻擒。可好在冯慎与查仵作见过此人,记得他的相貌,所以府尹另遣画手,按冯查所述绘了图像。待图像绘成,府尹又签下海捕文书,盖上顺天府的银印,派鲁班头带着手下于所辖之处广为招贴。若发现可疑人等,便即刻拿下。   而后,令冯慎与查仵作等人在市井走访排查,特别是要留心那些混迹在天桥附近的“金评彩挂”。   听得府尹说出“金评彩挂”四字,冯慎暗蹙了眉头:“大人,以卑职浅见,那赖青虽以耍猴卖艺,可不似那些凭正经手艺吃饭的江湖人。若要硬讲,倒像是诈门中的‘蜂马燕雀’!”   府尹沉吟半晌,才道:“倘使如你所言,确有些棘手了……那诈门之中,多是些苟且宵小之辈,他们形迹隐蔽,犯案手段多样。对那号人,平日里官府没少察访,无奈他们藏得太深,往往无功而返……”   “大人先莫烦恼,”冯慎又道,“卑职仅是猜测,并不能论定。况且,那‘蜂马燕雀’只为骗人图财,未曾听得他们有害命传闻。卑职以为,那赖青心狠手毒,定是个残暴的惯犯。还有,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完成‘造畜’的邪术,那赖青身后,应该会有同犯。这伙恶徒既花下了这番心思,恐怕等风头一过,也必会再出来害人。等到了那时候,难免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所以,只要严守住赖青这条线索,终有一天,会把他背后的势力全部揪出。”   “但愿如此吧……唉……”府尹长息一声,道,“想这天理昭昭,自存公道。愿上苍庇佑,能早日将那伙暴徒绳之以法!”   言讫,府尹闷然退堂。其余一众人等,便遵着府尹号令四下忙活开来。   表到这里,得插上几句:前文书中所提及的“金评彩挂”,原是那天桥卖艺人的统概。若要细分,还有那皮、团、调、柳。合在一处,便是那“八大江湖”。这金门,说白了就是金点之学,无非是些点卦相面、称骨观星的手段;评门,多指评书、快板、大鼓和弹词;彩门中,所含有变戏法、演杂技等诸般本事;挂门里,便为舞枪弄棒、驯兽拳脚。至于那卖大力丸儿、售狗皮膏药的,是皮门;扎花结彩、鼓吹响器的,属调门;打牛胯骨,说着数来宝、莲花落的,为团门;而那些草台班子、野戏园子,便一并划入了柳门。   这“八大江湖”涵盖了民间大半耍把式的手段,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赖青充作是耍猴人,那便是充混在了“挂”门里头。   可要说到这诈术,又不得不提那“蜂马燕雀”。这“蜂”,当群蜂蜇人讲,意思就是一票人合起伙来下个套,专等那没眼的往里钻;“马”,指的是单枪匹马地作案行骗;“燕”呢,讲的是以女色惑人,然后取利,像那般“仙人跳”“扎火囤”,皆属这个范畴。《诗经》里有“燕婉之求”的说法,正指那男女情事,故这等诈术,定名为燕;这最后的“雀”,实则为缺,说的是数人合伙,上下打点私买官缺。等到了任上,再设下苛捐杂税、鱼肉治下,以捞取不义之财。这四种诈术,也有唤作“风麻颜缺”的,但不论字做何改,皆是行骗谋利之举。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冯慎与查仵作出了衙门口,就开始商量起寻拿赖青事宜。   可眼下这会儿,日头也差不多落到西山后了,天桥那边江湖人,估计也早已收摊歇脚。于是,冯慎与查仵作约定:待到明日清晨,再一同跑街串巷、探风寻访。   辞别了查仵作,冯慎便转往家走。一面走,冯慎一面唏嘘不已,没料到这差事还没正式当,就出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看来,担上这顺天府的经历并不轻松。   走着走着,冯慎到了自家住着的那条胡同。一进胡同口,便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要推门而入。   冯慎瞧得真切,忙高喊一声:“双杏!”   听得有人唤,那女子猛地打个激灵,身子一转,慢慢地回过头来。那女子一身素扮,确是那冯府的丫鬟双杏。   一见是冯慎,双杏忙道个万福:“给公子爷请安……”   “双杏啊,”冯慎笑道,“我可是听夏竹说你病了,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啊……”双杏秀眉一蹙,面上稍带慌张,“公子爷休听那丫头胡说……婢子……婢子只是染了些风寒,早上头疼贪睡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冯慎“哦”了一声,道:“既然身子好了,那我也便放心了……呵呵……双杏呀,你这是打哪里回来?”   “公子爷容禀,”双杏赶紧说道,“公子爷心疼下人,不需我们做些繁重的活计,可终日的闲在家中,总感觉有些无所事事。所以婢子便去了趟针线铺子,买了些针头线脑,打算学下女红刺绣,等练得熟了,也能帮着常妈缝补缝补……”   “难为你有这份心,”冯慎笑道,“准备绣些什么图样?”   “还没定好呢,”双杏裹了裹身上衣衫,道,“这外头天寒风急的,公子爷忙了一天,还是先进屋歇歇脚吧。”   冯慎点了点头,便要抬脚迈过门槛,抬腿之时,脚尖故意在槛上别了一下。紧接着,身子一斜,眼瞅着就要滑去。   双杏眼疾手快,一把将冯慎拉住,再一托,冯慎的身子便牢牢站稳。   等冯慎站稳,双杏忙问道:“公子爷受惊了,没伤着吧?”   “不碍不碍,”冯慎摆摆手,在身上扑打了几下,“双杏啊,没想到你一个娇弱女子,竟有这般力气。”   双杏一惊,急忙说道:“婢子打小就做些粗活……时日一久……自然就增了些傻笨力气……”   冯慎不置可否,又指着双杏脚上道:“之前未曾留心,没想到你还留着一双天足。”   “公子爷取笑了,”双杏脸一红,腮若飞霞。她忙扯着裙踞掩了双脚。“双杏命舛,还没来得及裹脚,爹娘就死了。等长大后,也裹不成了……一双大脚……总是惹人耻笑……”   说着说着,双杏以手掩面,眉梢眼角露出悲凄的神色。   “双杏,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冯慎见状,道,“以我之见,那金莲三寸、纤纤细步,倒也不见得有多好。还是天足自然,行走泰若、款款大方,岂不胜那粽子般的废足百倍?凭你这等出挑相貌,待我以后多多留心,定为你寻上一户好人家。”   “公子爷的好意,双杏铭记于心。”双杏忙道,“可双杏不愿婚嫁,只求留在公子爷身边,一直服侍……”   “我可没那个福分哪……”冯慎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双杏,又道,“好了,先进屋吧,我向你们说一桩佳讯。”   说罢,冯慎先行,双杏紧随其后。   来在厅上,冯慎与众人讲了自己去顺天府当差的事,只是避过了那桩凶案没提。众人得知后,也都兴高彩烈,对着冯慎道贺不迭。   晚宴上,冯慎特意让常妈多炒了几个菜,又烫了壶黄酒,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吃了,再说笑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   回到房中,冯慎却面沉似水,不似方才那般故作欢笑。他心事重重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爬上榻,倒头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还没等丫鬟来叫,冯慎便收拾了起床。他匆匆净面洗漱后,从柜里找了件轻便的褂子换上。套好了衣裳,冯慎同管家冯全言语了一声,便迈步出了门。   来到约定的地方,查仵作早早就候在了那里。   见冯慎来得稍迟,查仵作哈着白气、连连抱怨:“冯少爷您又是姗姗来迟。我可是在这里受寒忍冻的,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查爷可别想蒙人,”冯慎摇头笑道,“你在这里呀,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还真是神了嘿!”查仵作眼珠子大睁,奇道,“冯少爷您是怎么瞧出来的?不成不成,这一招可得教教我!”   “就先卖个关子吧,”冯慎哈哈一乐,道,“待日后再说不迟。好了查爷,你我公务在身,就别在这磨蹭了,赶紧奔天桥去吧。”   “瞧您这经历当的,”查仵作紧了紧领子,道,“又得协审、又是验尸、又要拿盗……一人兼干三人的活啊。要我说啊,您得去找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多领上几份差饷……哈哈哈……”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那人见了冯慎,忙高声喊道:“哟?冯少爷今儿起得早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冯慎一回头,看清了来人,也抱拳道:“曾三爷可真是无处不在啊。往常遛弯儿你都带着那只鹩哥,今个儿怎么却两手空空啊?”   “唉,别提了……”曾三爷长叹一口气,“好容易将那只鹩哥驯熟,没想到一个没留神,让野猫拖出笼来给嚼了……冯少爷,咱不说这茬儿,一说呀,我这心里面就没着没落的……”   说着,那曾三爷眼窝还真红了,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擦了擦。   “不就是个玩物吗?”冯慎劝道,“以三爷的家底,有什么好鸟儿淘换不来?”   “冯少爷没养过鸟儿,哪会知道老哥哥这心里面的苦啊……”曾三爷摇了摇头,道,“得!不提了不提了……哎?我说冯少爷,听人讲,你现在是那顺天府的经历了?”   “哟,”冯慎笑道,“这事儿,我还真没跟外人提过,三爷消息倒是灵通啊,哈哈哈……”   “瞧冯少爷说的!”那曾三爷故作愠状、避重就轻,“哥哥我能算是外人吗?冯少爷,这事我可得拿你的怪了,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提前通知哥哥一声啊,这么着吧,等哪天有空,我摆上桌‘贺官酒’,咱哥俩好好乐呵乐呵。那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不打扰两位了,改天再聚!”   曾三说完,冲着冯慎和查仵作一拱手,便扭动着胖身子匆匆离去。   望着远去的曾三爷,查仵作惑道:“冯少爷,这人谁啊?”   “他的名号虽不响亮,”冯慎笑道,“可是提起他的曾祖,想来查爷定会知道。”   “哦?”查仵作一愣,“却是何人?”   冯慎答道:“正是那九帅‘曾铁桶’。”   “曾铁桶?”查仵作一琢磨,这才明白过来,“冯少爷……您说的可是那个围安庆、破金陵的曾国荃曾大人?”   “正是,”冯慎又笑道,“怎么样查爷?来头大吧?”   “真是不小!”查仵作一拍大腿,道,“曾铁桶那还了得?好歹也是封过一等威毅伯、署过两江总督的大人物啊!能耐不差于其兄文正公哪……”   “要比起定国安邦、修身治学,那还是比曾文正公逊色些许,”冯慎道,“若讲行军布阵、攻城掠地,他却又胜过其兄几筹了。”   “这话在理,”查仵作点头道,“论起那打仗不要命的,曾铁桶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想当年闹长毛的时候,那些个八旗军、绿营兵一个个不都了?若不是那曾氏兄弟拉练了‘湘勇’,那洪杨逆贼早攻到咱这四九城了!”   “这些个陈年旧事,查爷倒是知道得挺全。”冯慎笑了笑。   “嘿嘿,”查仵作一乐,忽作神秘状,“不瞒冯少爷说,先父在时,曾在那彭玉麟彭大帅麾下,任过湘军水师的营官。所以,对那档子事,倒有几分了解。”   “哦?竟有此事?想那雪帅彭玉麟,‘水战不输周公瑾,诗画不逊苏东坡’,文韬武略,一身正气,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冯慎赞道,“想不到令尊,竟效力过如此高贤!”   “唉……可惜还是比不上人家那什么曾三爷啊……”查仵作叹道,“要是咱也有个当过总督的先祖……就不至于大冬天的跑这些个苦差事,早学人家那般遛弯儿逗鸟了……”   冯慎见查仵作沮丧,忙打趣道:“这么说来,查爷是眼红了?”   “可不是嘛,”查仵作没否认,酸酸地说道,“要是能跟那曾三爷倒换了个儿,下半辈子还不只剩下风流快活?”   “这倒未必,”冯慎摇了摇头,道,“古往今来,那破落家子儿还少了?若是心术不正,投了邪道,祖上余荫再厚,恐怕也庇护不得。”   “冯少爷话里有话啊,”查仵作看着冯慎,好奇道,“怎么着?莫非那曾三爷背地里……”   “查爷多虑了,”冯慎赶紧摆摆手,“讲的是老理儿,莫胡乱往他人身上套。好了,咱这扯得有些远了,先不多说,干正事要紧。”   查仵作一想也是,忙同了冯慎急匆匆地朝天桥赶去。   等到了地方,早有些稀稀拉拉的江湖艺人聚在那里练开了把式。冯慎和查仵作从头绕到了尾,也没见着那赖青的影子。可二人也不气馁,继续在天桥附近徘徊。   又过了一阵子,见街口突然来了一批公人。冯慎打眼一看,原来是鲁班头带着三班衙役吆五喝六地闯了过来。   他们一来不要紧,那些个耍把式的人见了这帮持刀执枪的公人,还以为要闹什么大事,皆齐刷刷地停了手,小心翼翼地紧张瞧看。   冯慎一皱眉头,暗道:“这鲁班头行事忒地鲁莽,这通大张旗鼓的招摇,定会打草惊蛇啊。”   想到这儿,冯慎将查仵作一拉闪到街边,避过了鲁班头等一干差人。   待他们行至人稀处,尾随在其后的冯查二人便跃身出来,将那鲁班头叫住。   “鲁班头请留步。”冯慎低声一唤,那伙差人便齐住了脚。   “哟?”鲁班头一回头,见是冯慎和查仵作,便道,“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啊?我说转了一圈没瞧见呢!”   “鲁班头啊……”查仵作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摇头道,“您这动静闹的也太大了吧?不光那‘壮’‘快’两班,连‘皂’班的衙役也给拉出来了?”   “别提了!”鲁班头大手一摆,道,“这城门楼子太多,光这点人手还不够忙活的。我带着弟兄们贴那海捕文书,从昨个贴到现在,还没贴全乎了……这不,刚打西直门回来,路经这里,就想着过来瞧瞧!”   “哎哟,您可真是我的好班头,”查仵作跺脚连连,“您说您这不是添乱吗?我跟冯少爷在这寻得好好的,您一来,还不够惹眼的……就算那凶犯真在这儿,也早被吓跑了!”   “拉倒吧老查!”鲁班头大咧咧的一挥手,看了眼冯慎,“你们俩在这好一阵子了,也没见能拿着人!再说了,我这叫‘敲山震虎’!万一那凶犯吓慌了,自己蹿出来,我们正好拿下!”   “鲁班头,”见他不听劝,冯慎正色道,“这在天桥附近暗中寻查,那是府尹大人的旨意,咱们还是各司其职的好!”   鲁班头本不情愿,可听得冯慎抬出了府尹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得!冯经历、老查,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多话,纠起身后三班衙役,便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   “查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冯慎问道,“鲁班头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啊?”   “冯少爷甭往心里去,他这人就那样!”查仵作满不在地的摆了摆手,“他好争功,肯定是怕咱俩先拿住赖青让他失了面子,这才过来搅和。”   “唉……”冯慎长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管这些了,咱们继续访吧。”   于是,二人又在附近打听了起来。可由于刚才鲁班头那番折腾,那些个卖艺的都谨慎了几分,生怕一个不留神,再让自个儿摊上官司。所以,冯慎和查仵作打听了半天,也没几个人愿意多说。   后来,还是听一个练杂耍的小孩说,昨个在永定门外瞧见一个耍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冯慎他们要找的人。   冯慎一听有了眉目,刚想接着问,没想到那杂耍的班主赶了过来,一把将那小孩拉去,喝叱他胡乱说话。   冯慎见艺人们都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好强求。好在有了个大体的寻处,所以他便同着查仵作一起,打算先去永定门外找找。   二人离了天桥,便一直往南走。看情况,那赖青定是出了城。一旦他逃离京畿后潜入外地,再想着追捕,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事不宜迟,冯慎和查仵作忙抬腿往前赶。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追到城外的木樨园。   这木樨园在城郊,比不得城内热闹。追了这大半天,二人是又饥又渴。冯慎四下里一望,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搭着个棉布裹盖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多半是附近的农户搭的,做些面糕、点心之类的吃食,供来往行人歇脚。这会儿,冯慎和查仵作肚里也空了,便打算进去吃点喝点、垫垫肚子。   二人来至棚子里,那守棚的老妇慌忙出来招呼。见那炉上蒸着一屉肉馒头,冯慎便让老妇拣那皮薄馅大的送上来。   老妇答应一声,去炉上准备。冯慎和查仵作便在棚里座头上落了坐。   既是简搭的草棚,自然免不了透风撒气。坐了一会儿,查仵作便嚷着脚冷,又叫那老妇沏壶热茶过来。   那老妇先将肉馒头呈上,转身放茶沏水,连壶带盏一并送到二人桌上。   查仵作也没跟冯慎客套,拎起那茶壶给自个儿先倒了一杯。茶汁一出,满杯里漂起了茶叶末子。   “冯少爷您瞅瞅,”查仵作一皱眉,道,“这茶渣子都快盖过杯面了,给咱们上的是‘高碎’啊!”   “这种地方能喝上口热茶,查爷就知足吧,”冯慎倒是不在乎,他吹了吹漂在杯面上的末子,呷了一口,“还算有点茶味。”   “您倒是不挑……”查仵作摇头叹道,也不再抱怨,抓过一个肉馒头来啃嚼一口。   冯慎笑笑,也不多说,同查仵作一起开始吃将起来。   说到这高碎,也唤作高末儿,无非就是些茶叶碎渣儿。老年间,那新茶叶下来后,种茶人都要拿着筛子滤上几遍。那叶肥芽嫩的,送到茶铺里去卖,剩下的那些散屑末子,也不舍得扔,都用瓦罐盛了,低价卖给手头上不宽裕的穷苦之人。平日里,查仵作之类的公人,喝的茶叶还算讲究,自然会觉得那高碎生涩碍口。不过,这家的肉馒头倒是料馅十足,故那冯查二人吃的很是香甜。   几个肉馒头下了肚后,感觉身上有了点热乎气。见吃得差不多了,冯慎便活动了下腿脚,朝着棚外极目远眺。   这木樨园一带,种了不少苜蓿。苜蓿耐寒,是那极好的草料。这附近驻扎着的丰台大营里,都从这地方运料回去饲养战马。所以,这片之前是唤作“苜蓿园”。可能是后来有人嫌这名不算雅,用了个谐音,这才改成了“木樨园”。   可到了庚子年,八国联军凭着洋枪火炮,从海上一路攻破了紫禁城,那些个驻扎的官兵被打得溃不成军,从此,便一蹶不振。眼下,这木樨园的苜蓿地早荒了好几年,不要说是苜蓿,就连杂草都没生得几根。   望着残雪皑皑的荒地,冯慎唏嘘不已。而查仵作却没想这么多,只顾抓着盘里肉馒头往嘴里填。   正在这时,官道上远远的走来两个人。等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是一个少女,搀着一名老者蹒跚而来。   少女与那老者满脸菜色,身上衣衫皆是褴褛不堪。看起来,倒像是对逃荒之人。   少女约有个二八年纪,头上扎着俩冲天辫,虽然灰头土脸,但难掩那眉眼清秀;老者虽瘦,却是个大骨架,一双眼不知受过伤还是患过疾,眼珠子白浑,目不能视物,显然是个盲人。   突然间,那瞎老者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少女大叫了一声“爷爷”,便急得呜呜直哭。   冯慎一看,动了恻隐,也不多想,抬脚就奔着那二人去了。查仵作见状,也忙跟在后面。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那瞎老者从地上扶起,慢慢地搀到了茶棚里。开茶棚的老妇一看,也抬出一把破椅子,放在火炉边。几人将瞎老者扶坐在上面,便让他烤起火来。   烤了一阵子火后,瞎老者的脸色好了些许。冯慎见状,便挽起袖子,在他身上点按了几个穴道,帮着老者推宫过血。   一连折腾了好一阵子,那瞎老者这才缓了过来。冯慎让那老妇熬了碗热姜汤,撬开老者牙关,便慢慢地灌了下去。   见老者好转,冯慎将那少女一瞥。发现她一面担心着那瞎老头,一面偷眼瞧着桌上没吃完的肉馒头。   冯慎知她是饿极了,又从老妇那里要来几个,递到那少女手里。那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在自己的破棉袄上擦了擦手,赶紧抓了一个肉馒头。   她咽了口口水,拿着肉馒头掰了一小块,便要去喂那瞎老头。   “小丫头,你自个儿先吃就好,”查仵作笑笑,道,“你爷爷这边也有,香喷喷的肉馒头管够!”   “放心吃吧,”冯慎也道,“若是不够,再从屉上去取。”   “香瓜……”那瞎老头听到了,嘴角翕动几下,道出一口山东土音,“你替爷爷磕几个头……好好地叩谢这些恩公……”   那叫作香瓜的少女一听,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头来。   冯慎和查仵作一瞧,赶紧扶将起来,嘴里急说着:“顺手之劳,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那香瓜又硬磕了几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姑娘,”冯慎看他们爷孙二人落破不堪,又出言问道,“你们这般凄凉,莫非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没想到一听这话,那香瓜居然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 第九章 夤夜缉凶   见冯慎问起,那香瓜竟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不止。听她哭得凄切,那瞎老者也动了情,盲目之中老泪纵横。   冯慎和查仵作慌了手脚,忙好生劝说。一连安慰了好一阵,那爷孙二人才收了悲声。   “小丫头,”查仵作拍着香瓜的后心问道,“不急着哭,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没准我们还能管得了。”   “俺……俺吃个包子再说行不?”香瓜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抽了抽鼻子,“俺饿……”   “对对对!先吃!可劲的吃!”查仵作忙递过来几个肉馒头。   香瓜也不答话,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到嘴边便狼吞虎咽。可能是有阵子没吃东西了,那香瓜等不得细嚼,就囫囵的将嘴里东西咽下。吞咽得太急了,食物噎在了嗓子眼里,忙灌了几口茶,这才顺下去。   “慢点吃,”冯慎看着她,摇头笑道,“留神别再噎着。”   香瓜抬头看了一眼冯慎,使劲地点了点头。可手里还是不停歇,抓着肉馒头狠狠地朝嘴里塞。   “老人家,”冯慎转向那瞎老者,问道,“听你们口音,像是打山东来的?”   “回恩公的话……”瞎老者咳嗽几声,忙道,“俺们是济南府平原县人氏,俺姓田,双名金开,那是俺孙女……她爹娘死的早,怕不好养活,就随便起了个小名,一直叫到大。哦,老汉糊涂!还没请教两位恩公上下?”   “老人家客套了,”冯慎忙道,“在下姓冯,那位姓查,我二人皆是晚辈,万勿再以‘恩公’相称。”   “不是这话!”田老汉将手一摆,道,“俺们落难至此,别人都嫌俺们腌臜,别说是讨食,就连见了,都避得远远的……一连几日,水米不曾沾牙,若无二位恩公给吃施救,俺老汉怕早已饿毙在这官道上了……”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冯慎又道,“老人家,您与孙女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是为了哪般?”   “这还用说?必是那家乡遭了寒灾吧?”查仵作插言道。   田老汉侧着耳朵听辨了一会儿,这才说道:“那位……应该就是查恩公吧?这几年收成虽然不算好,可也没到那绝粮的份儿上。只是老汉俺感觉大限到了,怕留下香瓜一人无依无靠,这才收拾了家当,赶来京城投一处旧友。可谁知刚过了沧州界面,就……”   “就遇上歹人,被劫去了细软?”查仵作一听,很是不忿,“那伙打家劫舍的恶贼,真该尽数剿灭!”   “俺才不怕山贼咧!”查仵作话音刚落,那香瓜便不服气地叫起来。她几个包子下了肚,说话也有了中气:“凭俺那件‘甩手弩’,四五个山贼俺还不放在眼里!可俺们碰上的是‘摸包儿的’……不知什么时候,那褡裢就被人给偷空了,那里面还有黑儿娘送俺的首饰呢……”   “香瓜!”还没等香瓜说完,田老汉突然高声制止,“莫要多舌!”   “哦……”那香瓜吓得一吐舌头,便不敢再说,只是低了头,又吃起那些肉馒头来。   见这田老汉这么大反应,冯慎心下也纳闷儿。他不动声色,只是偷眼观瞧这爷孙二人。   那田老汉虽是个瞎老头,身架子却十分高大。一般的盲者行路,定要持根竹竿探路,而他却两手空空,并无助行之物。他耳挺面方,太阳穴高高隆起。双掌虎口之间皆是厚茧,八成是那持刀弄棒久了,生生磨将出来的。而且,田老汉虽操着一口村音,但谈言说话带着股江湖味道,不似一般村户。   再瞧那田香瓜。别看她年纪轻轻,眉眼中暗含一股英气。方才她无心吐露出什么“甩手弩”“对付山贼”之类的话,摆明了说自己会那么一招半式。   越看,冯慎越觉得这爷孙俩不是普通人。可瞅着他们一个老练深邃,一个质朴烂漫,应该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正的人。   于是,冯慎便道:“老人家,观你们二人,不似寻常人物。若蒙见信,倒可直言相告。不瞒老人家,我与那查爷,都是公门中人。有什么难处,您只管开口,说不定,我们也可帮上一二。”   听得此语,田老汉微微一怔:“二位恩公……皆是官爷?不知……不知是在哪个衙门为官作宦?”   “不敢,”冯慎正色道,“我二人皆是当差,听命于顺天府衙。”   田老汉沉吟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冯恩公、查恩公,非是老汉不说实言……确是有所苦衷啊……”   “老人家,”查仵作也道,“有事您就直说!我与冯少爷都是明眼人,看得出你们爷孙俩受了难为……”   “唉……一言难尽啊!”田老汉神色黯淡,缓缓说道,“既然两位恩公问起,俺不能扯谎欺骗恩人……其实……老汉俺是义和拳!”   冯慎与查仵作相对一视,不约而同地惊道:“义和拳?”   田老汉顿了顿,缓缓答道:“正是……二位恩公若嫌俺是‘拳匪’出身……只管拿了俺去送官……”   查仵作看了看冯慎,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人家,这又是什么话!”冯慎抬眼看了看那守在炉边的老妇,低声说道,“您老且住了声,我去去便来。”   说完,冯慎便走到那炉边,对那老妇说道:“这位嬷嬷,不知这茶棚之中,可备得酒浆?”   “客官要吃酒?”那老妇见问,忙道,“可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并未备下什么酒水啊。”   “倒有些棘手了……”冯慎故作为难道,“眼下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想烫些酒水暖身……茶棚未备,却不知附近有无售酒之处?若是有,能否劳烦嬷嬷替我们打一觚过来?”   “村里头倒是有酿酒的,”老妇面露难色,“可那村里离这儿有个三里多地,一来一回的怕要耽误生意……”   “嬷嬷放心,”冯慎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子,递给那老妇,“这些可否偿得上您耽误的买卖?”   “用不了这些许,”那老妇慌忙在身上的灶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敢接了银子,“客官,那老身这就回村给您打酒去!剩下的,再给您还来……”   “不必了,”冯慎笑道,“剩下的嬷嬷自个儿留着便好!”   “多谢客官了!”那老妇一听,赶紧对冯慎千恩万谢,拿着银子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他人见冯慎这般,知道他是想借故支开老妇。于是,也都闭着嘴不说话。直到那老妇走远了,这才接着上茬盘道起来。   “老汉罪过,”听得周围无杂人了,那田老汉才说道,“又让冯恩公坏钞。”   “老人家言重了,”冯慎摆摆手,道,“方才听得您老提到什么义和拳……”   “是啊!”查仵作也皱眉道,“庚子年那事,虽过去了几年,可眼下朝廷里好像还在压禁拳党啊……”   “唉……可说是呢,”田老汉长叹一口,“不过这事要说,得倒回好几年前,想当年……”   “哎呀爷爷!”田老汉刚要开口,那香瓜却将小嘴一噘,“又要说你那些个事啊?俺听了百八十回了,耳朵眼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你们要说,俺可不想听了。俺困了,得先打个盹儿。”   说完,香瓜便将眼前的盘碟一推,真个趴在桌上睡将起来。   “这憨妮子,”田老汉苦笑一下,“好容易吃了顿饱饭,又似之前那般没心没肺了。”   见那香瓜直来直去的性子,冯慎与查仵作也不由得笑笑,任她伏在桌上歇晌。   田老汉咳嗽几声,开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出来:   这田老汉年轻时,凭着一身的好拳脚,在一家镖行里押镖解运。等到年纪大了,也不愿意走南闯北了,便回了家乡,安生养老。   田老汉有个独子,长成后也讨了一房媳妇。婚后一年,夫妇二人便生了个丫头,也就是香瓜。田老汉走镖时,积下不少家底,一家人吃吃穿穿,过得倒也富足。   可天有不测。那一年山东大涝。暴雨连下不停,使得黄河决了口。那洪水泛滥,一直淹到了平原县来。好容易等得洪水退了,却因那淹死的人畜来不及捞,又衍了尸毒,起了瘟疫。   那瘟疫来得凶,十户里面有八户绝,见天都有人染疫毙命。开始人死了,还能去置办口薄板棺材,可到了后头,人死的太多,埋都埋不过来,索性用破席子卷了,找个乱葬岗随便一扔,任凭野狗撕扯。香瓜的爹娘,就是在那会儿染疫双亡。整个田家,只剩下爷孙俩相依度日。   一老一少,日子过得就有些紧巴。田老汉年岁大了,也下不得地,而香瓜尚小,又是个女娃子,自然也当不起家。   田老汉思来想去,打算趁着那些套路还没忘,开家馆场授武。平原县民风剽悍,个个讲义尚武。田老汉早年间在当地颇有名声,于是跟来学拳的人也不少。有钱的人家,送些拳资。手头紧的,就担来些米面。凭着这份收入和四邻的接济,田老汉与那香瓜倒也不至于受饥挨饿。   香瓜那会还小,总见家里有人舞枪弄棒的,她觉得有趣,也便偷偷跟在后面,耍个一招半式。田老汉一看香瓜学得还有模有样,心里也欢喜得紧。想她若有个一技傍身,等以后自己没了,也不怕受人欺负。于是,便让香瓜也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学拳。   别看香瓜大大咧咧的,学起武来倒是不含糊。除去了套路,香瓜倒不好刀剑,而是喜欢掷石子玩。几年下来,不光是拳脚大进,那石子掷的,竟如行家射暗器一般精准。随手一扬,趴在那几丈高大树上的鸣蝉便应声而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十下里面,起码能打着个七八下。   香瓜如何如何,且按下不提。单说田老汉收的那帮人里,有个年过三旬的老徒弟。这人唤作李长水,是邻村杠子李庄人氏。   这李长水年纪虽大些,可生性火暴。那牛脾气犯了,不输于愣头小子。不过,李长水虽然鲁莽,对田老汉却是毕恭毕敬。并且他为人正直,敢爱敢恨,那田老汉对其也是十分赏识。那个年头,在山东地界上,有着不少洋鬼子开的天主教堂,收了不少本地的教众。那些个教众,倒不是有什么信仰,而是想仗着洋人的庇护去为非作歹。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私底下叫他们“二毛子”。   在李长水村里,就有这个么一个“二毛子”恶霸。这人名叫李金榜,是村里的大户。可这李金榜,偏就为富不仁。他借着洋鬼子的势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一次李金榜正为恶时,恰被李长水所见。那李长水一看,怒从心头起,操起拳来,就将那李金榜打了个七荤八素。惩治了二毛子后,李长水仍不解气,索性纠了一伙村民,拿着锄头镰刀,直奔那扶植恶霸的教堂大砸特砸,赶跑了洋鬼子传教士。   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平原知县一听打了洋人、砸了教堂,慌忙亲点了步马捕快,赶到杠子李庄拿人。可那李长水犯了横,誓要跟那官军抵抗到底。结果凭着几个泥腿村汉,竟还真将那伙县衙捕快打了回去。   知县一看,忙去请巡抚出兵镇压。巡抚一听有乱民闹事,也慌得不行,赶紧调齐两营军健前往围剿。由于田老汉教过那李长水功夫,所以也被官兵列在了围剿名册之上。   消息传来,李长水大惊。他一面派村汉去长清县请朱红灯,一面亲自去给田老汉通风报信。   这长清县的朱红灯,正是那山东义和拳的头领。一听得消息,马上带着几百拳众,星夜赶赴杠子李庄。等到朱红灯进了庄,那李长水也早已将田老汉和香瓜接至家中。   几人会合后,便开始商议起来。田老汉原本不愿入伙,可架不住李长水、朱红灯等人在边上苦苦相劝。   田老汉暗忖:自己因授过李长水拳术,也被官府列在了捉拿范围之内。这次事情闹得大,若是被捉住,按着那连坐的罪名,少不得也要开刀问斩。自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倒不怕死。可是就怕孙女香瓜,也会受了连累、丢了性命。   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个死,入拳抗官、痛击洋虏,大不了也是个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   于是田老汉一咬牙、一跺脚,打定了主意,带着香瓜一起,入伙了义和拳。   田老汉年逾花甲,可他却怀着一身的能耐。特别是一口宽背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再加上他早年走镖,积下不少江湖经验,义和拳里有他加入,便同如虎添翼。   见田老汉答应了,朱、李二人皆是大喜,忙斩鸡头、烧黄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了金兰之义。   入伙之后,几人便指挥着手下人掘壕挖沟、设防布阵,只等着与那官兵决一死战。   不多会儿,便有拳众来报,说是官军的探马拦骑,已出现在庄西的森罗殿。听得是探马到,几人便知: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必会赶到这里。   见官军来势凶猛,朱、李等人便决定趁其远来疲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于是,点起义和拳中几百死士,操兵刃武器,直接奔至庄口拒敌。   等不得两军对垒,义和拳众们便抡舞着枪棒,朝着官军杀奔过去。那些官军一看,慌忙招架。双方都不叫阵,人喊马嘶、刀来枪往,杀将在了一处。   田老汉经多见广,自是不畏这血淋淋的场面。他抡着宽背大刀,一刀便剁翻一个,如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官军中横冲直撞,杀得官兵们是哭爹喊娘。   田香瓜年岁太小,被拳众们留在了阵后。开始时候,香瓜还有几分害怕。可征战时间一长,香瓜胆子竟也稍稍大了些,也从地上抓着石子、土块,不停地朝那些官兵们掷打而去……   这一战,从晌午激斗到了天黑。那几百拳众虽说英武,可毕竟是刚扔了锄头农具的“泥腿子”,鏖战一久,便显了疲势、落了下风。   看拳众们要败,朱红灯也是暗暗心焦。见官军还有后援赶到,硬碰硬不是办法。于是,他决定委曲求全,将几百拳众化整为零,仗着天黑路熟,先撤至安全的地方,避免损兵折将。   朱红灯命李长水带着一部拳众,田老汉和香瓜也领着一部拳众,分成两个方向,先行撤退。他自己则率着剩下的人,留着断后。   等李、田二队走得无影时,朱红灯且战且退。眼瞅着就要逃脱官兵的追捕,朱红灯却被一支冷箭射于马下。见朱红灯伤了,拳众们顿时大乱,让赶来的官军打得是溃不成军。   官兵们一拥而上,将朱红灯捆了,直接解送济南。巡抚毓贤见拿住了“匪首”,便想着杀鸡儆猴。于是,连审也没审,直接将朱红灯等人枭了首级,号令在城门以外。   且说田老汉和香瓜一行,从平原县逃出来后,与那朱、李二人皆失了音讯。一连过了好些日子,才得知了朱红灯兵败被斩的噩耗。   得信后,田老汉放声大恸。有心去攻州破府替朱红灯报仇,可无奈自己兵缺将寡,抗之不能。再加上官兵们对义和拳百般围捕,田老汉也只好带着残部东奔西逃。   转战之中,田老汉又收了些贫苦的兄弟。之后便在众人的拥立之下开了神拳坛口,当上了“大师兄”。   后来,听人说有曹福田、张德成等人,在天津卫设下了“坎”字总坛,田老汉便打算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前去投靠。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在山东、直隶一带,这义和拳的名头是越来越大。就连当地的官府,也轻易不敢与之抗衡。   在天津稳住了脚根,田老汉和香瓜也总算能歇下口气来。这义和拳里,还有着不少妇人开设的“照坛”。像由寡妇孤女组成的“黑灯照”,由娼流粉头组成的“花灯照”等。这些妇人,无论老幼,皆能提刀上阵,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在那万千拳众眼里,照坛同是赫赫有名。   而这些个“照坛”中,最负盛名的却是那“红灯照”。那“红灯照”的首领,唤作是“黄莲圣母”林黑儿。这林黑儿别看是介女流,可她刀马娴熟,精于武略,尤其打得一手好暗器。   同是拳门中人,不免有相见之机。一次偶然,那林黑儿得遇了田老汉和香瓜。几番盘道下来,林黑儿对那香瓜甚是喜爱。那个时候,香瓜早经了大小数十场战役,除去天性顽皮、爱哭鼻子外,其他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止如此,香瓜的一手“打石子”的绝技,让林黑儿赞叹不已。后来,香瓜索性认了林黑儿为干娘,由林黑儿教授她镖技。可当把石子换成了飞镖,香瓜竟然不适手了。投来掷去,总也扎不到那靶上。有几次,还差点将立在靶边的林黑儿给扎了。   林黑儿见香瓜前后差异甚大,心里也是纳闷儿。思来想去,被她找到了症结所在。原来,这香瓜投掷石子,必要紧握在掌心之内,待到打出去时,多用了臂、肩之力;而这打镖,多半是先用双指夹紧镖身,若瞄好了准头,这才腕间施加巧劲,将镖抬手掷出。香瓜习惯了蛮力,控制不好那细微的力道,自然是出镖不准。   想到这儿,林黑儿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转回屋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件精巧物什。   这东西,实则也是一件暗器,为百锻精钢打造,唤作“甩手弩”。这弩身,像是一个宽手箍,中间有个铜扣,可以牢牢地箍在手腕之上。甩手弩所用,皆是一寸来长的钉箭。弩身上下各有六个箭眼,可备上一十二枚无羽钉箭。若要射时,只需将手一扬,轻轻扣下弩上机栝,便可杀伤对手。甩手弩的神妙处在于,它不但可以单发,而且能够连射。遇到那危机关头,将机纽反拧再扣,那里面的钉箭便能一股脑儿地射将出来,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十分凌厉。   并且,这甩手弩小巧轻便,平日里掩在袖子里,根本看不出来。更主要的是,使用这种暗器不需指力支撑,只要有了准头,再稍加熟惯,便可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丝毫不偏。   别看这甩手弩样式普通,可若真要打造起来,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铁匠能会。光是那里面绷簧弩丝的塞设,就足以让那些能工巧匠咂舌。林黑儿祖上原是那南运河上跑船的船户。一次放排时,刚好从水里救起了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醒后,为了报恩,便给了林黑儿祖上这么一件东西。说这东西叫“甩手弩”,是按着《天机谱》上的记载,独门秘造而成。之后,这件“甩手弩”便在林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林黑儿少时,也曾苦练这件“甩手弩”。可自打她当了“黄莲圣母”后,终日要“降坛请仙”“诵咒抚愿”,手腕上老戴这个,却也很不方便。所以,她将甩手弩用绸子包了,压在了随行箱底存藏。   见香瓜苦学飞镖不成,林黑儿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于是,她差人唤来香瓜,将那甩手弩,连同着几十支配用钉箭,一起授馈给香瓜。   甩手弩一交到手上,香瓜欢喜得不行,戴在手腕上就不肯摘下来。自此之后,香瓜便对那甩手弩日夜研习,再加上林黑儿不时的指点,没出几个月,香瓜便将那甩手弩使用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内,例无虚发。   时逢庚子年,八夷列国以镇压义和拳为名,派出洋兵洋将,从天津大沽口登陆,直犯天威。仗着船坚炮利,清军节节败退。没过一天光景,天津便沦陷了大半。洋人势如破竹,继续率军北上,直逼京师。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军机大臣刚毅赶紧上书老佛爷,打算先招安各地拳民,以助朝廷退洋。万般无奈之下,慈禧这才点头答应。   诏书一下,各地义和拳暂放了满汉之争,纷纷入京勤王,与清军一起共御外夷。可曹福田、林黑儿等人,都要亲守在天津,截阻洋兵后援,自是分身乏术。于是,便派了田老汉领着几千号拳兵火速赴京。   田老汉得令,不敢怠慢,同着香瓜收拾披挂,便带着拳兵疾奔向北。   除去借助义和拳,端郡王载漪也是紧急抽调大内禁军,赶编了“虎神营”,同京畿守城驻军一起,与那列强抗衡。那虎神营中,皆是那以一当十的精锐,杀敌奋战当然不在话下。并且,取“虎神”二字,是由于虎食羊(洋),神治鬼,可以力压那些外夷洋鬼子。   田老汉刚赶到京城广渠门外,便遇到了一队严防待命官兵。双方一盘道,田老汉才得知对方是虎神营将士。那打头的,叫作石胜昆,是虎神营右军统领有泰的马弁亲随。由于战事紧急,石胜昆也只好亲带虎神营一部,上阵杀敌。这部虎神营的将士,不持大刀长矛,装备皆是一水的“汉阳造”。这种“汉阳造”,虽比不上洋人的火枪,可总比普通的飞矢流砾厉害得多。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田、石二队一碰面,身后便来了一伙洋兵要攻城。于是,义和拳在前方冲锋,虎神营在后阵射击,两队人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众人同心,其利断金。经过一番浴血奋战,田、石二人终于将那伙洋兵打得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田老汉见石胜昆年轻血性,不似一般朝廷鹰犬,遂对其暗暗赞识。而石胜昆敬田老汉老当益壮,武艺绝伦,心下也是佩服得紧。一来二去的,两人英气相投,便结成了忘年之交,相互帮衬着,一同守着广渠门。   洋兵攻城未果,自然又搬来了大队救兵。趁着月黑风高,借着洋枪火炮,又杀奔回来。一连战了几个时辰,拳兵清军力战身疲,死伤过半,慢慢的抵挡不住,开始退向城里。洋兵尝得甜头,继续增兵补援,终将田、石两队冲散。   进得城里,田老汉才知其他几个城门也早已被攻破。他也不敢乱闯,只得带着香瓜,领着残部与洋人展开巷战。   可涌进城的洋兵越来越多,剩下那点官军与拳兵的抵抗,分明是杯水车薪。而且那时,慈禧听得城破的消息,早就携着光绪与满朝文武仓皇出逃。清军一听当官的全跑了,自然都成了无头苍蝇。于是,列强更是气焰嚣张,所过之处,宛如无人之境。一路的奸淫掳掠,占了紫禁城。   田老汉骨头硬,誓死也不愿当那亡国奴。战到最后,身边除了香瓜,只剩下十来个拳兵。还没等他继续提刀杀砍,一枚炮弹突然落在他身旁炸了。田老汉双目一疼、耳朵里嗡鸣一声,便人事不知。   待到醒来,田老汉只觉着眼中刺痛,四处皆黑。香瓜扑过来大哭了一阵,才把事与田老汉说明。原来那炮弹炸裂时,一块碎片刚好从田老汉脸上打过,将他双眼尽数划破。趁着他晕死之时,香瓜与剩下的拳兵将他抬着,费尽了艰辛才逃出京城。   一路逃来,那些拳兵死的死、散的散,到了这会儿,只剩下香瓜还守在身边。没几日,北面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朝廷为了向洋人议和,不顾信义下了铲除义和拳的命令。   于是,爷孙二人便拖着伤体东躲西逃。逃亡的路上,又得知了曹福田、林黑儿等人战死身亡,义和拳在清廷和洋人的双重打压下,几乎覆灭的事。   巨大的打击,让田老汉心灰意懒。自己本已年迈力衰,现在又成了瞎子,哪里还有复仇雪恨的心?在香瓜的陪扶下,二人又偷偷回到了老家,随便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勉强度日。   一连过了几年,田老汉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怕留下香瓜一人孤苦伶仃,总是愁得夜不能寐。有一日,田老汉突然记起了当年一块守过城的石胜昆。那个石胜昆人性不错,应该可以投靠。当年在阵前被冲散时,石胜昆曾把自己那虎神营的铜手环当成信物,交给了田老汉,说以后若是有命活着,就凭着铜手环相认。   思来想去,田老汉决定要进京去寻那石胜昆。于是,他让香瓜收拾了细软干粮,一路上风餐露宿,朝着京城赶来。   谁承想还没到地儿,爷孙二人便让摸包的盗空了行囊,这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原来竟是位老英雄!”听得此话,冯慎对这爷孙俩肃然起敬。他立起身来,对着田老汉一揖到地:“在下失敬了!”   “使不得!使不得!”听冯慎这么说,田老汉慌忙摸索着要站身起来,“冯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折煞老汉了……”   “老英雄过谦了!”冯慎将田老汉扶坐稳,这才正色道,“想那些个番邦洋虏,霸我大清土地,辱我大清子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不驱杀殆尽,不足以泄国恨!”   “哎哟我的个好少爷!您可打住吧!”听得冯慎说出此语,慌得查仵作赶紧拉住了他。“这‘路边说话,草稞里听’!这些个要命的话,岂是能随便讲的?万一传到那别有用心之人耳里,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啊……”   查仵作说的是实话。眼下这大清国势运衰了,上到朝廷、下至百姓,从骨子里都惧怕着洋人。冯慎怔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只是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见气氛有些尴尬,查仵作又朝着田老汉道:“老人家,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唉……”田老汉叹了口气,道,“蒙受二位恩公搭救,俺爷孙俩已是感激不尽,这里快到皇城根了……等再歇歇脚,俺就带着香瓜进城寻人,不敢让二位恩公受那牵连之嫌。”   “哎哟老爷子!”查仵作一听,心知那田老汉误会了,“方才说那些个话,可不是冲着您去的,都是这世道逼的,您可别拿我不是。”   “查恩公哪里话?”田老汉缓缓又道,“俺们这次来京,本就是为了寻人投靠,哪还能再叨扰?”   “老英雄,”不等田老汉说完,冯慎便一口打断了他,“恕在下直言,那个石胜昆,怕是没那么好寻了。”   “什么?!”田老汉嘴角一抽,脸上顿时黑了下来,“这话怎讲?莫非……冯恩公也识得那石胜昆?”   “我与那石胜昆并不相识,”冯慎摇了摇头,道,“可我却知道那虎神营,早已被裁撤掉了。”   “还真是这样,”查仵作点点头,也道,“朝廷与洋人议和后,洋人那边就列了份名单,组建虎神营的端郡王等人,都被列在了祸首名单上。朝廷没法,只得将虎神营裁了,将端郡王等在宗人府除了名、革了爵位,流配至新疆伊犁。可叹虎神营只存了一年多,便不复存在了。”   “哎呀!”田老汉听罢,急得跺脚连连,“这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一旦俺熬不过冬,剩下香瓜无依无靠的……”   冯慎见他们可怜,心里很不落忍。并且,他生平痛恨洋人,自然对这对曾抗击外虏的田氏爷孙打心眼儿里敬重。   “老英雄莫要心慌,”冯慎沉吟一会儿,便对田老汉道,“在下倒有个主意。”   田老汉一听,赶紧问道:“冯恩公能有法寻到人?”   “不然,”冯慎道,“在下家中虽不富余,可也有大屋数间。老英雄若不嫌弃,便暂在舍下落脚。等安稳下来,再慢慢地去走访寻人。这样不比没头没尾地打听强得多?”   “冯恩公大德……老汉没齿难忘!”说着,田老汉老泪横流,从椅子上爬下来便跪倒在地上,“俺是个戴罪的糟老头子,不敢去累赘冯恩公,只求冯恩公将香瓜带回去当个使唤丫头,随便给口饱饭吃,别让她受冻受饿就成了……俺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冯恩公……”   “老英雄快快请起!”冯慎心里面一酸,忙与查仵作将田老汉搀将起来,“老英雄义薄云天,在下打心底敬重,无非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又怎会弃老英雄于不顾呢?”   “就是就是,”查仵作也帮腔道,“我们这冯少爷就是心眼好,您爷孙俩只管跟了去。”   “叫俺老汉如何报答这份大恩啊?”田老汉抹了把浊泪,又冲一旁道,“香瓜,还不赶紧给恩公磕头?”   可田老汉一连叫了几声,那香瓜都不曾答应。   冯慎等人回头看时,不由得笑了。原来那香瓜又累又疲,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哪里还听得到田老汉的叫唤?   “香瓜姑娘怕是乏了,”冯慎道,“老英雄莫再客套,就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唉,”田老汉叹口气,道,“老田家祖上有德,让俺爷儿俩遇上了这般菩萨心肠的恩公啊……”   冯慎与查仵作笑笑,不再作声。见这天色也不早了,拿访赖青的事,也只好放在明天。冯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算等搭茶棚的老妇回来便往回赶。   田老汉刚要说话,突然听得有动静。他本是个盲人,听力自要比其他人好。他心里一凛,感觉有点不对头。   田老汉听得没错,那棚外不远的雪窝子里,的确趴着一个人。那人见冯慎站在茶棚里,背对着外头,便从腰上解下个机关匣子,悄悄地对准冯慎扣下了机栝。   “轰”的一声响,那机关匣子里喷出几枚黑乎乎的铁蒺藜,朝着冯慎的后背激射而去。   “恩公小心!”田老汉大喝一声,寻着声音便朝冯慎所在扑去。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几枚铁蒺藜全然没入了田老汉肉里。   “啊?”查仵作吓傻了,一枚铁蒺藜擦着他鼻子尖射了过去,扎在了茶棚的木柱上。   “老英雄!老英雄!”见田老汉浑身是血地倒在身后,冯慎心下大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吵什么啊……”被响声惊扰,香瓜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可当她看清眼前这幕时,顿时哭叫一声“爷爷”,朝着田老汉扑来。   “外头……外头有人……”田老汉嘴角翕动两下,艰难地抬了抬手。   见没射中冯慎,外头那人从雪窝子里爬起来便奔。   “站住!”冯慎冲出茶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拼命奔逃之人,正是那天耍猴的赖青,“该死的贼子,你往哪里逃?”   刚吼一声,身后便射出两道银光。原来是香瓜也冲了出来,用袖间的甩手弩发了两支钉箭。   香瓜惦记着田老汉的安危,心气一乱,出手也便失了准心。一支射偏了,另一支虽扎在了那赖青的大腿上,却也没伤到要害的位置。   冯慎抬起脚,便冲将上前。可那赖青也当真穷凶极恶,顾不得腿上鲜血长流,一边狂奔着,一边拿着那机关匣子朝后猛射。   那机关匣子里,似藏着无数无计的铁蒺藜,每射一下,如同是狂风暴雨般,朝着冯慎扑头盖脸地打来。   见那暗器来得凶险,冯慎不敢大意。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那铁蒺藜尽数避开。纵是如此,冯慎也累得满身大汗,再待看时,那赖青早已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老远。   冯慎再想要追,却听到身后茶棚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里一紧,知道那田老汉怕是熬不过了。若不是田老汉挡着,这会横躺在茶棚里的,八成就是自己。于情于理,冯慎都要赶在田老汉咽气前回去守着。   “唉!”冯慎一跺脚,发了声恨,转身便朝茶棚奔去。   等回到茶棚后,冯慎心痛欲裂。那铁蒺藜上淬着毒,这会儿毒液早顺着血脉,走遍了田老汉的心窍。田老汉嘴角流着涎水,脸上都瘀肿得不成样了。香瓜守在一边,哭成了泪人。   “老英雄!老英雄!”冯慎蹲下身来,鼻子里发酸。   “恩……恩公……”听得冯慎呼唤,田老汉使出最后一口力气,一把抓紧了冯慎的手。“香……香瓜……香瓜就托付给……”   “老英雄放心!”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晚辈……定会好好待她!”   田老汉艰难地咧了咧嘴角,手颤巍巍的,想朝香瓜摸去。可没等碰到香瓜,便从半空中猛的跌了下来。   再等看时,田老汉鼻子里淌出两道黑血,早已歪着头,一命呜呼。   “爷爷!”香瓜哀啼一声,扑在田老汉尸身上痛不欲生。   “查爷,”冯慎黑着脸,慢慢地站起身来,“那赖青受了伤,应该跑不远,你先在这守着,我去将那恶人拿了!”   “使不得!”查仵作一把拉住了冯慎,“眼下这天快黑了,您一个人过去,又不知深浅,可别遭了他的暗算……”   “那就来个夤夜缉凶!”冯慎冷冷地说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将他缉拿归案!” 第十章 影林荡寇   为保冯慎,田老汉重伤身死,只留下香瓜一个人,抱着尸身哭天抢地。   冯慎又悲又气,在心里打下主意,定要将那丧心病狂的赖青绳之以法。   怕他孤身犯险,查仵作慌忙拦上。冯慎铁了心,哪里还听得了劝?央查仵作守在这儿,自己动身缉凶。   冯慎力贯双足,转眼便消失在这茫茫的暮色里。查仵作叹了口气,又开始好言慰藉香瓜。   正劝着,那个回村打酒的老妇来了。一见茶棚里横着具尸,那老妇惊脱了手,酒坛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这是?”老妇慌叫一声,便想放口号啕,“出人命了……啊!杀人了!”   “住声!”查仵作一看,连忙喝住,“休要吵嚷!”   “啊?”见查仵作面色不对,那老妇还以为是他杀了老汉又想灭口,慌的一屁股跌在地上,哆嗦着哀求道,“好……好汉饶命……老身保管守住了嘴……不去嚼舌头……”   “哎哟!”查仵作知老妇会错了意,急得一顿脚,“你这老嬷!胡乱寻思了些什么?来得正好,速速起来,另有要事相嘱!”   说罢,查仵作便从怀里摸出腰牌,一把塞到了老妇手里:“我等皆是顺天府公人,这里出了案子,我走不开。劳烦老嬷带着这牌子,去顺天府捎个话,让那鲁官鲁班头多带些人手,火速赶来……都记下了么?”   “是……是……”那老妇早吓得傻了,听了个稀里糊涂,“官爷……官爷让老身去找李班头……”   “鲁!鲁官鲁班头!”查仵作没法,只得又将话重新嘱咐了一遍。   老妇缓了好半天,这才记了个大概。她将腰牌握在手里刚要动身,查仵作又叫住了她。   查仵作见她颤着一双小脚,也知她走不快。怕耽误了行程,查仵作便掏了些散碎银子出来:“带上这些去雇辆车,早去早回,莫要耽搁!”   老妇点了点头,便领着银子去了。查仵作仰头看了看快要黑透的天,不由得替只身追凶的冯慎暗捏了一把冷汗。   转过身去,见香瓜还是哭啼不止。怕她哭坏了身子,查仵作从地上将她硬拉了起来,另扯了一块干净笼布,将田老汉的头脸盖了。   且不说香瓜等人如何悲切,单表那冯慎追凶。   借着田老汉临终托孤的工夫,赖青已逃得不见踪影。见天越来越黑,冯慎心下也是焦急。再往前,便是好大一片荒树林子,若是赖青匿进里面,可真就成了大海捞针。   好在那赖青逃跑时被香瓜用弩伤了腿,淌下了不少血。虽然落在地上的血迹不甚明显,可周围飘着的血腥味,倒是有处可寻。   冯慎打通了任督二脉,五感上胜似常人。于是,他一面跑,一面提着鼻子,仔细地嗅着附近的异状。   这样边闻边追,眨眼便过了半个时辰。冯慎纵是嗅觉出众,却也架不住夜里刮起的寒风。寒风一起,卷起了不少积碎的雪沫子,再加上野地无边无垠的,再浓的味儿也能给刮散了。况且,这严冬腊月的晚上,吸气入鼻后,那肺管子里,登时像是挂了层冰茬子,冻得肝都疼。慢说是按味寻人,就连喘口气,都难受无比。   看着头顶上的毛月亮,冯慎暗忖:那赖青受了伤,想来也跑不快。追到这里后,附近也没村郭,赖青同样不可能投村靠店。   再往前,便是那片枯树林子,赖青很可能就藏在了里面。官道的岔路,到这里就全断了。脚下的路面,全是坑坑洼洼,极难行走。   慢慢地,冯慎心里也起了嘀咕。方才只凭着一腔气血,全然无忌讳寒夜追凶的险处。可见这黑压压的林子无边无沿,他一个人去寻,何时能寻到个头?那赖青身上还藏着个厉害的暗器,若他躲掩偷袭,自个儿怕也会遭了暗算。   正犹豫着,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咔嚓”,像是有人踩在了枯树枝上。   “逃得好!”冯慎精神一震,忙抬脚赶去。也顾不得天黑林密,一头便闯进了枯林之中。   来到林间,冯慎大惊。按说那动静相隔也不过几十步,以自身脚力之快,不敢说能擒住人,可也肯定能看到影。可他四处里张望良久,却依然不见人形。   林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黝黑的树干上丛生着枯硬的干枝,被清冷的月光一照,像极了一群张牙舞爪的鬼怪。   冯慎心头一凛,怕中了赖青埋伏,便想着先退出这密林,再图打算。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深幽难测,已无来时道路。   “却也作怪!”冯慎暗骂一声,不敢大意,忙急匆匆地寻起路来。可他转来转去,竟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只是在附近来回打转。   行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冯慎索性住了脚,望着眼前纷杂的鞋迹,暗暗咂舌。残雪上的足印,与自个儿鞋量正符,这就表明了,方才疾奔了半天,却又绕回了原地。   冯慎深吸口气,借着林间透下的月夜,开始观望起来。瞅来瞧去的,倒是看出了几分异样。这枯树林里丛木虽密,却不是杂乱无章,东一堆、西一簇的,像是组着个排列。冯慎越瞅越不对劲,不少的枯树上,分明有着刀削斧砍的痕迹。   这本是个野林子,方圆几里杳无人烟,平日里,顶天了会有个把樵夫入林砍柴。除此之外,哪还能有这般人为光景?若非无心,那便是有意。在这荒林里凿树作标,定有企图。   莫道是……依据着五行八卦而设下的迷魂阵法?想到这儿,冯慎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关于这类阵法,冯慎也早有耳闻。传言中那诸葛武侯,就曾按着奇门遁甲,用几堆乱石头,设下石兵八阵,困住了东吴十万大军。   可冯慎之前总以为那所谓的阵法,是稗官野史里的夸大之词,故对那易数之学并未深习。若这密林里真是个阵局,不谙此道的人,怕是走断了腿也难脱囚困。   越想越急,冯慎气得一拳擂在了树干上。怪只怪太过冲动,不但追凶未果,反将自个儿陷在了迷林之中。   正懊恼间,身背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怕是那赖青偷下毒手,冯慎忙一个激灵,跃在一旁。等了半天,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再没了声息。   冯慎沉下气,将眼睛放得雪亮,慢慢地靠近那出声的地方。每走一步,冯慎都是小心翼翼。若是在白天平地上,冯慎自是不惧。可在这深夜密林中,或歹人手持利器,躲在暗处埋伏,冯慎纵有再壮的胆子,也是不敢托大。   离得近了,那地上果真是断着一段树枝。确定周围无人后,冯慎弯腰将那截树枝捡来打量。这一看之下,冯慎傻了眼。那树枝约有拇指粗细,断面处,居然还是平的!   这种皮干芯润的树枝,任它多烈的风,都是吹不折的。况且那断面平斜,必定是利器砍削而成。   冯慎赶紧朝截口上一摸,指尖有几分发潮,恰说明了这截树枝是刚被砍下。   要说是赖青所为,着实解释不通。面对着追捕的冯慎,赖青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不可能故意将树枝削断,而暴露自个儿的行迹。难道说……这密林之中,另有旁人?   正想着,远处又是一阵声响。冯慎顾不得思索,扔了掌中树枝,又疾奔而去。   就这般接二连三,时隔不久,冯慎便会听得有枝折木落的响声。渐渐的,冯慎追出很远,但仍然没见有人。   那人迟迟不露面,可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反而像是在引着冯慎从那密林里寻道。虽然冯慎担心是个圈套,可眼下见不再走弯路,也顾不了那许多,只能一面警惕着周围,一面寻音赶去。   又追了一阵子,那指引的折枝声便不再响起。冯慎正纳闷儿时,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隐隐地透着一抹火光。   既然有明火,定是有人在那儿。冯慎屏住呼吸,朝着亮光的地方蹑手蹑脚地摸去。   远远的,冯慎看到前面林间辟着一块空地。于是,冯慎也不敢离得近了,只是先将身子伏低,趴在暗处仔细打量。   那空地上搭着几间歪斜的木房,木房前点着一堆篝火,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围在火边,将一条剥了皮的死狗架在火上烤。而那尖嘴猴腮的赖青,正混在几人之中。   见了那赖青,冯慎不禁恨得牙根发痒。有心冲出去将其擒下,可又碍着那几个汉子,不敢轻举妄动。   冯慎点了点,发现连同赖青在内,火边一共围了七个人。不用说,这其他的汉子,定是那赖青的同伙。若凭着冯慎的身手,对付三四个人,倒不在话下。可要在人家地盘上,同时与七个人对峙,冯慎却讨不到什么便宜。   并且,这伙人行迹古怪,能藏在这迷宫一样的林阵里,怕是其间,还另隐着高手。孤身入了狼穴,自当要如履薄冰。否则一个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冯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失了主意。没奈何,只好暂时伏在地上,打算先听听动静,再见机行事。   那伙恶人只顾着烤狗,全然没发现林中冯慎正躲着。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端起身边的酒碗,含了口酒,朝着那半熟的狗肉上一喷,顿时,腾起一团热气。   “真他娘的香啊!”那赖青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想朝那肉上撕,“差不多熟了吧?我先尝尝咸淡……”   “别动!”还没等赖青摸到那狗肉,另一个黄脸汉子抬手便拦下,“你还有脸吃?!”   “我……我怎么了?”那赖青缩手时,不留神燎在了火上,疼得龇牙咧嘴,“偷狗的时候,老子也没少出力,你们吃得,凭啥老子就吃不得?”   “老六!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疤脸汉子眼珠子一瞪,喝道,“若不是你闯了祸,弟兄们会落得像个缩头王八一般,终日的窝在这影林里吗?”   “大哥!”赖青脸一下子拉下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去耍猴卖猪,那还不都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好给咱弟兄们贴补些花用吗?”   “为了弟兄们?”黄脸汉子“哼”了一声,“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多挣些嫖赌的本钱吧?”   “姓王的!老子惹着你了?”赖青理屈,顿时恼羞成怒,“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   “想动手?”黄脸汉子也不示弱,从身边操起把长刀来,就指在了赖青的鼻尖上,“就凭你那两下子,也敢跟老子放对?”   “都他娘的想反了?!”疤脸汉子将酒碗猛的摔在地上,气得暴跳如雷,“谁要动手,朝着老子来!”   “大哥,”见疤脸汉子动了怒,那黄脸汉子便讪讪地将刀收回,“不是我故意找碴儿……实在……实在是因老六做得太过了……”   “姓王的,你莫要血口喷人!”赖青余气未消,“当着大哥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老子到底哪里对不住弟兄们了?”   “那好!”黄脸汉子冷笑一声,“既然这样,你就说说,今个儿下午,你小子偷了大哥的‘毒蒺藜’,去做了什么勾当?”   “什么?”疤脸汉子脸色一变,转向赖青道,“老六,你偷了我的‘毒蒺藜’?”   “那会大哥和弟兄们皆在歇晌,自是不知。”黄脸汉子接着说道,“老六拿了‘毒蒺藜’后,就溜出了影林。回来时,身后还追着个人,若不是有‘毒蒺藜’傍身,他早被人拿了!那时候,我正好在林子边上套野兔,恰巧看了个满眼。”   “竟有这等事?”疤脸汉子大喝一声,质向赖青道,“老六,你他娘的自个儿说!”   “大哥,我知错了!”赖青见瞒不住,“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前阵子……我在陈家庄宝局子里被人合伙做千,讹了不少银子……这几日没了花销,便寻思着要回来。怕他们人多势众,就偷了大哥的‘毒蒺藜’防身。可去了陈家庄,才发现那宝局子关了门。等了半天,见还是没人,我只能先回来。可行到木樨园那边,却见到了两个人……”   “接着说!”疤脸汉子怒不可遏地催促道。   “是是是”,赖青赶紧道,“那俩人,像是在顺天府当差的。之前我在天桥那边耍猴,就差点被他们识破拿住。那俩人见过我模样,肯定能认出我来。眼下那顺天府画了像缉我,怕是与那俩人有关。于是,我就想着一不作、二不休,打算用‘毒蒺藜’害了那两个官差……可……可谁承想,‘毒蒺藜’射出后,竟被一个老瞎子舍命拦了……我紧逃慢跑,这才回了影林……”   “混账东西!”听完赖青所言,疤脸汉子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多亏那官差没追到这里……要不……弟兄们全让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给连累了!”   骂罢,那疤脸汉子仍不解气,从地上操起根树枝便要打。其他人一看,也只得上前劝着。   “大哥……且饶了老六这回吧……犯不上生这么大气!”   “是啊大哥,就算那官差追到这儿,也肯定进不到影林里……消消火,一会儿好吃肉喝酒……”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着,疤脸汉子也便作罢。他又踢了一脚赖青,怒道:“滚远些!今天这狗肉,没你的份儿!”   赖青见状,哪里还敢说什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躲到一边坐了。   这会儿,那狗肉也已经烤得焦嫩,疤脸汉子又骂了几句,便与其他人割肉分骨,大吃大嚼起来。那黄脸汉子扯着一条狗腿,一面吞咽着,一面看着赖青皮笑肉不笑。   赖青见他们吃得口滑,馋得哈喇子流了一地。可他不敢违拗疤脸汉子,只能偷眼瞧着咽唾沫。最后实在是气不过了,索性抱了一坛酒,气呼呼的全灌进自个儿肚里。   其他人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的吃肉饮酒。   冯慎巴不得他们多饮些,若等他们吃得烂醉,便有了擒拿之机。于是,冯慎耐着性子,趴在外头一动不动,只等着机会一到,就暴起发难。   可世事无常,偏偏这时又出了岔子。原来那赖青又气又恨,酒饮的急了些,没出一会儿,腹里发胀,便想要放茅。   他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解着腰带,居然径直的朝着冯慎藏身的地方而来。   冯慎一惊,暗自慌了神。这时再想逃避,定然会被察觉。没办法,他只好继续躲着,只盼着那赖青醉眼懵惺,发现不了自己。   赖青原是微醺,脚下有些不稳。刚来在冯慎边上,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这一吓,赖青酒醒了一半,待要脱裤时,猛然间发现,自己脚底下正趴着个大活人!   “啊?什么人?”赖青一个激灵,便放声喊了出来,“大哥!快抄家伙!有……有人藏在这儿!”   听得赖青这么一句,那边喝酒的人全慌了,急匆匆地摸起兵刃,冲着这头高叫着奔来。   行踪露了,再藏下去也是无用。没办法,冯慎只得硬着头皮从地上跃身而起。   赖青大惊,趁着冯慎起身时,挥着拳头便要砸下。冯慎头一偏,反手叼住了赖青胳膊,顺势一拉,那赖青便“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来了个嘴啃泥。   能放倒一个算一个,冯胜不多言,扯着赖青胳膊,用腿弯一下别住,打算先卸了赖青膀子。可刚要发力,脑后扑来了股凉风。冯慎心知不好,忙撤了腿,朝旁边就地一滚,险险的避过砍来的刀。   那挥刀人一袭不中,忙又擎刀砍来。冯慎身子一扭,在地上连滚数下,挥刀人刀刀落空。   可总是躺躲也不是个法,情急之中,冯慎双掌在地上一按,借力伸腿一抽,顿时将那挥刀人扫倒在地。   “好小子!有点儿本事!”突然,那疤脸汉子发话了,“能在老三‘趟地刀’下毫发无伤的人还真是不多,你究竟是何人?”   “大哥!”这时,赖青也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同那老三一同退到了疤脸汉子身旁,“他……他就是追我那个官差!”   “不错!”冯慎抖了抖衣襟,立直了身子,“我便是那顺天府经历冯慎,你等流寇,还不速速就擒?!”   听得冯慎此言,疤脸汉子脸色一变,以为冯慎另有帮手,赶忙抬眼朝附近看去。可看了半天,也没察觉有其他人。   “不必再看了,”冯慎正色道,“仅我一人在此!”   “有种!”疤脸汉子冷笑一声,“你小子还真是嫌命长了,竟敢孤身一人前来送死?”   “如你们这般封皮造畜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冯慎怒道,“就算我冯某人拼了性命,也定要将你们缉捕归案!”   “知道的还不少吗?”黄脸汉子听后,阴阳不定地说道,“既然你能闯入影林,料想还算有几分手段!不错!事全是爷爷们干的!你要真有能耐,只管拿了爷爷们去!”   “还用你这贼子来讲?”冯慎道,“冯某正是为此而来!”   冯慎嘴上虽那般说,可心下也是焦急得紧。除去那赖青,剩下的汉子目露凶光,手上皆持利刃,一看就是些不易对付的主儿。若被他们合围,别说是与之擒斗,光是躲避恐怕都极为艰难。但听几人言语粗鲁,多半是些有勇无谋之辈,若能激将一番,惹得他们自乱阵脚,倒还能占上几分胜面。   “哼!”想到这儿,冯慎又假意叱道,“对付你等草寇,可谓易如反掌,待到冯某出手时,怕你们一个也逃不掉。拿刀的,要不要再让你几招?”   “好狂的口气!”疤脸汉子果然恼了,“老子倒要瞧瞧,你小子究竟有多大能耐!”   说着,疤脸汉子便要纵身扑来。可刚行出没几步,从侧里闪出一个后生。   “取这厮的狗命,何劳大哥出手?”那后生横眉一挑,吼道,“待我几下去砍翻了他,就当是给众位哥哥助个酒兴了!”   “好!”疤脸汉子大赞一声,道,“老七速去,让他瞧瞧咱们弟兄的厉害!”   那后生答应一声,便冲着冯慎杀来。冯慎见他只顾猛冲,下盘破绽百出,心下不由得冷笑。还没等那后生近前,冯慎便迎头赶上,绕过刀锋后,在那后生脖子上劈手砍了一掌。   受了冯慎一劈,那后生肩膀上一酸,手中长刀差点握不住,往斜里歪出了好几步。   后生吃了亏,气得血贯瞳仁,嗷嗷高叫着,又朝冯慎砍来:“老子……老子活劈了你!”   冯慎左一下,右一下,总是避着他的正面,趁后生不备,又一把拽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辫子在手后,冯慎便发劲一扯,好悬没将后生头皮撕下来。   “啊呀!”后生脖子猛的一仰,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将刀一扔,双手后举着,握紧了自己的辫根。   冯慎等的就是此刻,见后生肋下空了,他忙运足了力,朝着后生腰上屈膝猛顶。   事态凶险,冯慎下手不容得留情。他这一顶,便铆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只听得“咔嚓”一声,后生腰肋上顿时凹进一块。   一撤手,那后生便径直扑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   “好狗贼!”那疤脸汉子见了,骇得面如土色,面冲左右大叫道,“哪个……哪个再上?”   见了冯慎如此身手,其他人早已慌了,任凭疤脸汉子催促,皆是不愿上前。   “大……大哥!”突然,那黄脸汉子喊道,“单打独斗,咱都不是对手……不如一块上,乱刀将他砍成肉泥!”   疤脸汉子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忙招呼了人,朝着冯慎齐齐下手。   见被他们识破了意图,冯慎恨得顿足连连。   一愣神的工夫,那老三已操着“趟地刀”当先杀近。   冯慎顾不得多想,忙后跳闪避。可还没等他站稳定,身侧又有白刃逼来。   转眼间,冯慎的身旁便围罩上数道寒光。刀刃不住地削砍着,欺得冯慎步步倒退。   每躲一下,冯慎都惊出一身冷汗。亏得他眼疾脚快,若换作旁人,怕早已被剁成了几截。   可纵是如此,冯慎身上的衣衫也被割了数道口子。那布料外翻着,扯出不少棉絮。   棉絮一飞,刚好扑在了一个汉子眼上。那汉子一慌,赶紧抬手去抹。这么一来,手里的刀便横了起来。这一横不打紧,边上的刀却也落下了。如此这般,“叮叮当当”的一通乱响后,好几把刀都格挡在了一处。握刀的几个人皆是虎口一震,脚底下也像被人使了绊子一般,开始晃晃悠悠。   见有如此转机,冯慎岂会错过?他大喝一声,抬指疾点,如闪电似的,登时戳中了几人穴道。趁他们身体酸麻之际,冯慎又挥拳猛击,将最前面的二人打倒。   减了两个人,回旋的余地便多了些许。再加上方才一乱,恶徒们心里也开始发慌,不似之前那般咄咄相逼。   怕再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势,冯慎也不敢恋战,虚击一掌后,便跃至一边,朝着空地上那几间木屋奔去。   冯慎此举,实属无奈。若身后大空,怕早晚也要挨刀。不如以那木屋为屏,先防住身后罩门。   没想到冯慎奔出几步后,剩下的歹人竟不去追赶。   正纳闷儿间,冯慎拿眼角一瞥,却瞥到了躲在一旁边的赖青。只一瞬,冯慎便叫苦不迭。原来那赖青手上,正持了那个会打铁蒺藜的匣子。   自打几人缠斗时,那赖青便早取了“毒蒺藜”候在一边瞄着。可众人挨得太近,赖青恐“毒蒺藜”伤了自己人,便一直不敢射。这会儿见冯慎只顾着奔命,却避开了众人,赖青不由得心下大喜。疤脸汉子等见赖青开始瞄了,也都暗自会意,皆不约而同的退了,只等着冯慎闯到空地中央。   待到冯慎察觉时,早已近到了“毒蒺藜”几丈之内。那“毒蒺藜”一射,便是扑天盖地,这种距离,怕是要被射成筛子。   空地上别无他物,连着掩躲的地方都没有。冯慎正慌着,那赖青却毫不犹豫地扣下机栝。   “轰”的一声响,漫天的铁蒺藜从匣子里喷爆而出,奔着冯慎便疾射而来。   这节骨眼上,再想着毫发无伤,无异于是痴人说梦。那铁蒺藜上全淬着剧毒,若沾上个一星半点儿,便会中毒身亡。   慌乱中,冯慎步下疾退,没想到却被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横趴在脚边的,竟是之前被打倒的后生。电光火石之间,冯慎哪有闲暇多想?只能将脚尖一钩,将那后生的身体向上一扯,下意识地挡在身前。   几枚铁蒺藜“嗖嗖”响着,扎入了那后生体内。那后生遭了冯慎重创,本就半死不活,这会受了铁蒺藜后,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四肢一抽,死得透了。   也真是苍天庇佑,若无这后生遮拦,这会口眼流血、横尸当场的,便是冯慎了。   “老七!”恶徒们惊呼一声,乱成一团。   见没射死冯慎,赖青心下也慌了,忙摆弄着蒺藜匣子,想要再发。   冯慎避讳着“毒蒺藜”,只好扯了那后生尸身不敢撒手。可没想到赖青叩了几下,匣子里却再无暗器射出。   原来那赖青只顾着狂射,竟将匣子里的毒蒺藜悉数用尽。   趁这时机,冯慎一把推开后生死尸,奔着那赖青便去。赖青急了,将匣子朝冯慎胡乱抛砸后,抬脚便想逃。   眨眼间,冯慎已撵至赖青身后。几番被暗算,冯慎对这赖青早是恨之入骨。有心将其一击毙命,奈何还要留着他对簿公堂,故冯慎出手点指,只是戳在赖青麻筋上。   赖青惨叫一声,只觉身子发沉发软,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冯慎跟身进步,在他后脖梗子上猛摁了一下,赖青便顿时昏厥过去。   须臾之中,冯慎险中求存,使得那七个恶徒一死三伤。   那疤脸汉子见冯慎难缠,也不敢再莽然出击。他的身旁左右,一个是会使“趟地刀”的老三,一个是那黄脸汉子老五。见事情落到这个地步,剩下的歹人们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豁将出去,开始负隅顽抗。   可那黄脸汉子精明,在围攻冯慎前,先定了下击招:由老三的“趟地刀”去斩冯慎的下路;而后让疤脸汉子与自个儿同时暴起,直逼冯慎中、上两路。   打定主意后,三人大喝一声,朝着冯慎齐齐攻来。冯慎见他们拼了命,自是不敢小觑。自己赤手空拳,要去对付三柄锐利的青锋,总归不是那么容易。   冯慎抬眼一瞅,见几丈外有堆火正烧着,正是之前歹人们烤肉取暖之用。那篝火没熄,火沿边正好有根未燃尽的粗大木柴。冯慎想也没想,一把抓起那根木柴,暂作了防身之物。   木柴在手后,那“趟地刀”也跟至了冯慎脚下。冯慎忙将木柴一压,将老三的刀背压在地上。压住刀背后,疤脸汉子随之袭来,冯慎抬脚在老三肩膀上一点,借力将身子一纵,让过疤脸汉子的刀,再将手中木柴横抡,朝着待机而发的黄脸汉子扫去。   这一压、一纵、一扫,看似是普普通通,实则凶险万千。若不是冯慎目力过人、动作迅敏,等闲人哪里能避得过去?   木柴击出后,便带着股风砸去。被风一带,那柴尖上原本烧化掉的地方,居然又死灰复燃。“噗”的一团火苗子跃起,惊得三人都拿了刀去格。一阵乱响后,柴尖上火星四溅,纷纷扬扬迸得到处都是。   恐火星子沾在身上燎了衣裳,那三名歹人忙先撇了冯慎撤招,胡乱地在身上扑打。   借着机会,冯慎也后退几步。嗅到身上有煳味,冯慎也迅速弹掉衣上火种。   “别愣着!”疤脸汉子抹把脸,暴喝一声,“剁了这个直娘贼!”   那老三得令,便就地一滚,挥舞着单刀又朝冯慎逼来。冯慎一看,急忙持棍折招,二人刀来棍往,缠斗在一处。   趁着冯慎与那老三斗得正急,黄脸汉子却悄悄摸近了篝火边。他瞅了一个空,将刀刃在火堆里一插,大叫一声“老三快闪”,便擎刀一扬。   这一下,那火堆里的柴枝一下子扬起不少,“噼里啪啦”的燃着,尽数飞向冯慎。   见火炭袭来,冯慎急中生智,一把撕扯下罩衫,转身一抖,便把飞来的火炭全然裹在里面。   火炭入衫后,马上燎起了不少青烟,没一会儿,便将那棉料上烧出几个大洞来。冯慎见状,慌忙一抛,那燃成一团火球的罩衫,不偏不倚落在了那木屋边。   脱了罩衫,冯慎活动更觉灵便。那黄脸汉子颇为毒邪,处处下阴招狠手,若不先将他制住,恐再生变节。于是,冯慎撇下那老三,又奔着黄脸汉子而去。   黄脸汉子见状,干脆转身逃蹿。正追着,冯慎听得身后脚步声大响,回头一看,见那疤脸汉子与老三从后面杀来。   看到后援到了,黄脸汉子索性也驻了步,又抽身回来,与同伙将冯慎一圈,围成了犄角之势。   正对峙着,突然木屋那边火光大炽。几人不明就里,皆转头望去。一看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冯慎之前包炭的罩衫,落在了木屋边上,被风一刮,便引着了梁木。那几间木屋皆为松木造就,这松木里油脂厚,极易燃烧。再加上屋檐下斜扔着几个半满的酒坛子,酒助火势,更加烧得不可收拾。   看是匪巢烧了,冯慎自是心喜,刚想抖擞精神对付惊慌失措的三人,耳边厢却传来几声凄厉的怪叫声!   冯慎心下一紧,暗忖:“莫非……那木屋内还有其他贼人?”   正紧张着,那木屋门“啪啦”一下子大开,几口浑身烧成焦黑的瘦猪,一面哀嚎着,一面从屋中滚挤了出来。那大开的木门之内,已成了一片火海,火光之中,似乎还有个活物在苦苦挣扎。   冯慎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只会耍把式的“武猴”!   一时间,冯慎冷汗全下来了。那些被畜的“猪猴”里,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哪!谁又能料想到,这伙恶徒将它们关在了屋内!   人命关天,冯慎不假思索,便冲着那木屋奔去。还没到近前,那凶猛的火苗子就烤得面皮生疼。几口受畜的“瘦猪”,被烧得焦头烂额,一个一个瘫在地上,不知死活。而那只“武猴”,却还困在里面,火燃着皮毛,烟熏着二目,趴在快烧塌的门框边,发出刺耳挠心的惨叫。   按说这“武猴”灵巧,又怎会困陷在这火海之中?冯慎抹去熏出来的泪,强睁着眼一看,这才顿知端倪。   那“武猴”颈上,竟拴着一条烧得半红的铁链,被那铁链锁住了,它压根就逃不出来。   顾不得细想,冯慎从地上拾起块大石头,撩起内衫护住头脸,便朝着门框冲去。   到了门框边,那腾腾的热浪几欲把人烤干。“武猴”这会也早被燎得不成形状,烂熟的皮肉上,皆是一个接一个的大燎疱。那没了毛的“猴爪”,还在死死地朝前扒着,细小的指头,微弱地一抽、一抽……   冯慎抓着石头,发疯般的朝那铁链上砸着,打算将那铁链砸断。他铁了心,只要那“武猴”还有一口气,便要将它救出!   这会儿冯慎只顾着救命,全然忘记了身后还站着三个恶徒。黄脸汉子冷笑一声,慢慢摸至冯慎身后,提起锋利的尖刀,便要狠狠刺下。 第十一章 锄暴诛恶   千钧一发之际,那垂死的“武猴”发觉了冯慎身后的凶险。它残眼大睁,急得抓地挠肢、“吱吱”狂叫。   冯慎浑然不觉,只当是“武猴”烧疼了,手上又不由得加大了下砸的力道。   眼见得刀尖便要扎下,那“武猴”拼了最后一口气,朝前使劲猛挣。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烧红的细铁链竟被生生挣断。   原来那细铁链已烧得红透,又被冯慎发力砸了数十下,再加上那“武猴”发了狠,焉有不断之理?“武猴”方脱困,后腿便是一蹬,迎着那刀口舍命扑去。   黄脸汉子原想一击得手,哪想会出这等变故?乍见火里有个东西扑来,骇得手一抖,扎下的刀尖便偏了几寸。   “刺啦”一声,刀刃挑破单衣,只在冯慎臂上划了道口子。   胳膊上一吃疼,冯慎才知有人偷袭,身子急急一侧,就地滚在一旁。   扑在黄脸汉子身上,“武猴”扯着衣裳就爬,几下蹿至肩头,伸爪朝那对眼珠子抠去。   黄脸汉子哀号一声,双目间喷出两道血花,刀也不要了,怪叫着去扯那“武猴”。   “武猴”身上的皮肉本已焦烂,只是稍稍一扯,便血呼啦的剥掉一层。可它豁出了性命,死抓着黄脸汉子不肯松开,又咬又撕,与黄脸汉子缠斗在一团。   冯慎知“武猴”报恩,恐它有个闪失,忙从地上跃起,直取那黄脸汉子。   黄脸汉子目不视物,兀自将手足乱舞。冯慎不及多想,运力攥住他左右臂膀。察觉两膀一紧,黄脸汉子自是拼命挣扎,冯慎哪由他反抗?将他手臂疾拧了半圈,又狠狠向下一顿。   “咯、咯”两声脆响,黄脸汉子双臂被废。冯慎一不做二不休,在他两侧太阳穴上奋力一锤,使了招“双风贯耳”。趁这时机,冯慎也将那“武猴”夺回,紧紧抱在胸前。   黄脸汉子摇晃几下,身子软塌塌的跌在地上,仅抽搐了一阵,便毙命当场。   刚料理完黄脸汉子,剩余二匪又扑了过来。怀中“武猴”奄奄一息,再受颠簸怕是活不成了,冯慎没奈何,只好将它暂放在地上。   经这一番激斗,冯慎也已耗了七八成的力气。眼下单对二匪,虽不至落败,可也是步缓履滞、气喘吁吁。   看冯慎露了疲态,二匪更是咄咄相逼,狂舞着钢刀,直欺横斫。   光凭一双肉掌,自不能与钢刀硬碰。冯慎左闪右躲,于那刀影中寻缝而避。因这缘故,气力消耗得格外急剧。只走了几个回合,冯慎已是汗流浃背。   木屋火势熏天,映得林子里炽红一片,如同是白昼一般。滚滚烈浪不断地升腾,将周边的积雪都烤成了雪水。   被那热气一蒸,头额登时见汗。突然,冯慎感觉眼里有如针刺火燎,难受异常。不消说,定是那热汗淌下,恰巧沤入了双睛。   目中吃疼,冯慎不免去擦。可他手掌上沾满了油灰,一抹之下非但没擦净,反弄得更加模糊。   那老三一瞧,心中大喜,当下操起“趟地刀”去斩冯慎双脚。听到动静,冯慎才知有人杀到切近,他看不真切,只得纵身后撤。然仓促之间,步法已迟缓不少。   一击不得,老三却暗暗得意。如今冯慎双目难视,纵有再大本事,也施展不出。只需加紧递招,不给他喘息之机,那砍断冯慎双腿,亦是手到擒来。   于是,老三足下急蹬,欲再次扑砍。岂料脚腕上忽觉一紧,紧接着重重摔趴在地。   那老三跌了个七荤八素,爬起来朝后一看,原是那只濒死的“武猴”,正死死地抓拖着他的绑腿裹布。   “好个该死的畜生!”老三怒不可遏,反手将刀刃对准了“武猴”。   “住手!”冯慎暴喝一声,哪还顾着二目肿痛?当即挺身上前,要飞冲救猴。   未及冯慎赶到,老三的钢刀却已挥出。一腔腥血喷散开来,“武猴”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便滚落在一边。   滚烫的血溅了冯慎满脸,他猛打个激灵,牙齿咯咯作响。   “混……混账!”冯慎二目通红,似有无名业火喷将出来。对这个心狠手辣的老三,只想着杀之泄愤。   那老三一脚蹬开“武猴”死尸,又朝冯慎回刀砍来。   冯慎避都未避,举手便将刀刃攥住。   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渗出,顺着手腕“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冯慎已然不觉痛楚,拼力一扯,将那钢刀径自扭夺下来。   见冯慎这般夺命罗刹的模样,那老三也吓得慌了,傻愣在原地,双股抖似筛糠。   “老三快躲!”疤脸汉子见状,忙挺刀来救。   冯慎左臂挥刀格开疤脸汉子,右手五指捏成鹰喙,瞄着老三脐下气海便狠力啄击。   那老三只觉腹壁一冲,顿时气破血瘀,肚子里一阵剧绞,呕出一摊浊物。疤脸汉子下盘不稳,也连人带刀的被震飞出去。   对这残暴的老三,冯慎哪肯轻饶?趁他低头呕吐,冯慎反转刀柄,朝老三颅顶疾撞而下。   “啪”的一声,老三八块顶阳骨齐裂。没等他喊疼,冯慎又抬腿猛踢,踹其当胸。   老三哼也未哼,身子直挺挺飞出,恰巧坠入那堆火里,顿时被烈焰吞没。   火中噼啪大响,瞬间传出一股焦臭。那疤脸汉子拾起刀,号叫着又杀了过来。   这时,冯慎已将最后一丝气力用尽,双膝一软,竟瘫倒在地。手脚全然脱力,再也站不起来。   “罢了,”冯慎苦笑一声,闭目待死,“怕是此番……我冯慎要折在这里……”   眼瞅着刀头便要斩落,那疤脸汉子却“嗷”的惨呼起来,紧接着“咣当”一声,钢刀也扔在了地上。   冯慎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奇。不知为何,那疤脸汉子竟捂着手腕,掌背鲜血横流。   还没等回过神来,冯慎又觉后颈一麻,周身一僵,终也头昏神失,不省人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冯慎这头不提,单道那官道茶棚里的二人一尸。   对着田老汉尸身,香瓜啼哭不止。查仵作也没个主意,只是在茶棚中踱来踱去,心下焦躁异常。   夜色浓以锅底,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慎此番去,一去便不见了动静。而去顺天府报信的老妇,同样也迟迟未归。   又等了一个更次,突听得官道上人吼马嘶。查仵作回望之下,不由得大喜。   原来身后火把高照,人影憧憧,分明是鲁班头带着一干马快星夜驰来。官差后面还有驾大车,由几个健步跟守,拉着那个报信的老妇。   “吁。”鲁班头一勒丝缰,止住了马。众马快们见状,也纷纷围把住茶棚子,只等鲁班头号令。   “哎呀鲁班头,”查仵作迎上前去,道,“你们怎么才来啊?真把我给急死了!”   “别提了老查!”鲁班头将手一挥,翻身下马,“老子一得着信,就点齐兄弟们往这儿赶。谁想不凑巧,正赶上宵禁关城门。没奈何,只得回衙门讨了府尹的批条,那守城的才肯放行。这来回一折腾,就拖到了现在……不说了,那老汉尸身在哪儿?”   “就停在里头。”查仵作一撩棚帘,将鲁班头让进。   来在茶棚里,鲁班头皱了皱眉。见田老汉死尸都已发了青黑,不禁捂住了鼻子:“喂!那小丫头,你们是什么人?”   “俺们是……”香瓜一抹眼泪,便要回话。   怕香瓜说出原本身份,查仵作忙抢先答道:“这爷孙俩是逃荒的。”   “逃荒的?”鲁班头斜眼打量着香瓜,“打哪儿来?叫什么?”   查仵作赶紧拾起话来:“鲁班头,这些都不急着问。眼下冯经历一人去追凶,至今未卜音信。咱们得赶紧去找找看,也好有个照应啊!”   “哦?”鲁班头一听,转向查仵作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可不是嘛,”查仵作道,“都一个多时辰了,到这还没见个信。”   “你甭着急,”鲁班头冷笑道,“冯经历本事大着呢!又能文又能武的,光他一个,就能抵咱合衙的差人!”   “这叫什么话?”查仵作催促道,“有工夫说这些个闲言碎语,还不如赶紧去缉匪救人呢!”   “得了吧老查,”鲁班头道,“你苦着个脸装给谁看?说不定再等会儿,那冯大少爷就押着人回来了。”   “鲁班头!”查仵作急了眼,怒道,“那赖青可是要犯!若是再推推阻阻,让他逃脱……咱们可都担不起这个责!”   “老子说不去了?”鲁班头将眼一瞪,“可这里又有苦主又有死尸,总得先料理了吧?”   查仵作忿道:“这里着两个差役先守着就行,拿犯要紧!”   “行行行!就依着你!”鲁班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道,“我说老查,自打那姓冯的进了顺天府,你就一刻也没消停过。你说你一个仵作,老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除暴安良,是咱每个当差的本分!”查仵作正色道,“一会儿,我也跟着拿人去!”   鲁班头一怔:“你又骑不得马,怎么去?”   “找人驮着我不就成了?”查仵作道,“我知道大体的方向,能帮着引个路。”   见查仵作坚持,鲁班头也只好答应。他点出两个差人,吩咐将这茶棚收了。   趁着这空儿,查仵作偷偷走到香瓜身边,悄声嘱咐她莫说多余的话,有事等他跟冯慎回来再说。见查仵作一脸郑重,香瓜含泪点了点头,表示记牢。   安排停当,查仵作便翻上了一个马快的后鞍。鲁班头双腿一夹马肚,当先冲了出去,众马快也赶忙纵马,紧随其后。   由于持着火把,众人也无法骑得太快,皆一面驭马缓驰,一面四下打量。   行至官道岔路,便远远瞧见了那枯树林子。鲁班头正欲饶过往前赶,后面查仵作却唤住了他。   “鲁班头,”被颠了一路,查仵作脸色有些发白,“咱……咱去那林子里搜搜吧!”   “那林子里乌漆抹黑的,有什么好寻?”鲁班头回马道,“他们铁定不在里面。再者说了,那林子太密,马也进不去!”   查仵作指了指道边的积雪:“鲁班头,你瞧这是什么?”   鲁班头抬眼一探,果真瞅到了异样。原来那些个积雪上,压着一排浅浅的鞋印。   “成吧,那就去林里瞧瞧!”   鲁班头喝了一声,众马快齐应,几骑人马便奔向那片枯林。   到了林边,众人将马拴好,抽刀持剑地冲入林子里面。   可没行多久,打头的几个便有些迷糊,总感觉绕来绕去的,却没前进几步。   鲁班头见状,赶紧喝令马快们聚拢,怕走散了迷在林间。正当一筹莫展时,林中却刮起一阵朔风,一股浓烈的焦煳味卷杂其间。   查仵作提鼻子一闻,皱眉道:“哪里烧着了?”   “不好,果然出事了!”鲁班头神色大变,冲着周围马快道,“别瞎转悠,都跟着老子来!”   说完,鲁班头开始在密林里左钻右穿,没出多会儿工夫,便寻到了林间那片空地。   这会儿,那几间木屋也烧塌了,败梁断柱上,还冒着阵阵残烟。周边的枯树也被熏焦了不少。   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畜。好在火势未并延及,如若不然,这些个人畜怕早已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众人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都愣在一旁边,半天没出声。   突然,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同时发出一声哀号:“可……可他娘的疼死老子了!”   “什么人?!”众马快齐喝一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围去。   等离得近了,众人发觉是个鲜血淋漓的疤脸大汉。不止如此,那疤脸大汉身后,竟同样躺着几个面如死灰的汉子。他们手脚并缚,被人用细铁链子穿了琵琶骨,只要微加动弹,便疼得死去活来。   这琵琶骨位于肩臂之下,若有硬物横穿而过,便会毁筋破络,动辙如万蚁噬骨,使得整条膀子都抬不起来。然贯穿琵琶骨之人,却没性命之虞,只不过是百劲尽失,遍骸酸麻。好比是被农户套住鼻子的蛮牛,任人随意驱使,毫无抵抗之力。常有那押解犯人的差官,为图沿途不生差池,会以此法对付那些流配的罪犯。   一行人正围瞧看,身后查仵作却惊嚷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查仵作半跪在林边,怀抱着一个满身泥泞的人。   不消说,那人便是晕迷不醒的冯慎。   查仵作又急又惊,一面扶正冯慎的头脸,一面使劲掐着人中。   一连狠掐几下,冯慎这才慢慢地转醒。   “冯少爷!”查仵作喜出望外,“您总算是醒了……可把我给吓死了!”   冯慎顿了半天,这才依稀辨清了查仵作模样。他面无血色,嘴角微微翕动道:“查……查爷……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没等查仵作说话,那鲁班头便上得前来,道:“冯经历单枪匹马就打倒了这么些个匪徒,回到衙门里,大人应该记你个头功啊!”   冯慎摇了摇头,惨淡地笑笑:“鲁……鲁班头说笑了。多亏了你们施援及时……若非如此……冯某这番就栽在这里了……”   “施援?施什么援?”查仵作愣了一下,道,“我们刚到这里啊!”   “什么?”听得这里,冯慎也怔了。他感觉身上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要从地上挣扎着起来。   “哎哟我的个大少爷,”查仵作慌忙按住冯慎,“您可消停会儿吧!哎?咋还光穿个单褂子呢?这天寒地冻的,莫再凉坏了身子骨……您瞅这背上全是破洞,这褂子怕是不能要了……”   “几个洞?”冯慎打个激灵,伸手朝后背上乱捂,“在哪里?你们莫看!”   查仵作奇道:“您又不是含羞带臊的大姑娘,看看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也都是些指肚大小的洞眼,能瞧见什么?”   冯慎长吁了口气:“查爷……我脊梁上有些发冷,劳你帮我寻件衣裳披一披吧。”   “瞧我这眼力介儿,”查仵作一拍脑袋,忙从自己身上扒下件马褂来,“冯少爷,我这件是狗皮衬里的,裹在身上,赛似个小火炉子!”   冯慎冲查仵作感激地一笑,便将那狗皮马褂套在身上:“我身上冷得紧,就不跟查爷客套了……”   穿好马褂后,冯慎借查仵作的搀扶之便,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稍稍动了动腿脚,发觉除了身上酸胀之外,并无什么大碍。见他掌中被割了道血口子,查仵作又从衣裳上撕下块布条,给他草草的包扎一番。   这会儿,鲁班头也带人查点完毕。歹人有七,死了三个,剩下的四人皆被锁在了树下。空地上横着四五只烧煳的猪尸,那只身首各异的“武猴”也凄惨地倒在其间。   看着这些枉死的“猪猴”,冯慎不由得眼睛发酸,他顾不得查仵作的阻拦,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衣裳,将“武猴”的身首找在一处,打成包袱裹了。   见冯慎醒了,那疤脸汉子又扯着嗓子骂道:“姓冯的!有本事……有本事咱明着来!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还好汉?我呸!”查仵作朝疤脸汉子面上猛啐一口,“你们七个打一个,都败给了冯少爷,还有脸提什么好汉?对付你等恶徒,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少在这聒噪!留着力气到顺天府熬刑去吧!”   “老子……跟你们拼了!”疤脸汉子羞恼交加,欲作困兽之争。   旁边马快见了,一脚将他跺翻在地,拽着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子,狠狠便是一扯:“老实点!”   那铁链穿筋走骨,本就痛楚无比,这一扯之下,当即血流如注。   “啊!”那疤脸汉子惨号一声,疼得满地打滚。   看到这幕,鲁班头冲冯慎冷冷地说道:“还真瞧不出……冯经历还有这等霹雳手段!”   “班头此言差矣,”冯慎摆了摆手,“这穿锁琵琶骨之事,并非冯某所为。”   “哦?”鲁班头看着冯慎,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不过,”冯慎又指着地上几具匪尸,一字一顿道,“这几名恶徒,倒是冯某亲手所毙!”   鲁班头浓眉紧皱:“这么说来,穿琵琶骨的另有其人了?”   “怕是如此,”冯慎道,“凭空猜测也无用,不如问问那几个活口吧。”   “也好,”鲁班头点了点头,抬脚踏在那疤脸汉子身上,“老子问你,穿锁你们的人究竟是谁?”   吃过了苦头,那疤脸汉子也不敢再强横,嘴角咧了几咧,便说自己那时正与冯慎交锋,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手腕,紧跟着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待到转醒后,才觉肩下刺痛、浑身麻软,落了个这般狼狈下场。   见没问出什么,鲁班头向其他歹人相询。谁想那三个歹人所知更少,皆说被冯慎击倒后便失去了神智,醒来就变成这副模样。   听他们所言所语,冯慎暗忖道:自己临晕之际,确实也发觉身后有人。可那人出手太快,连面目都未曾见着。回想一下,那人与林间折枝引路的,极可能是同一个人。虽不知他有何种企图,但思其所为好像也并无恶意。然那人行事诡秘,是敌是友,倒着实难断。   想到这里,冯慎便道:“鲁班头,眼下恶徒无论生死,皆已经伏法,有话回去再问也不迟。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动身吧。”   “正是这话,”查仵作接言道,“我也总感觉后背上阵阵发凉……好像有对眼睛在盯着……”   鲁班头鼻子里“哧”了一下:“别他娘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老查你八成是冻的!”   见查仵作瑟瑟发抖,冯慎满怀歉意:“查爷,对不住了……”   “没啥没啥,”查仵作挥了挥手,“你我间还瞎客气什么?”   “查爷,”一个马快走上前来,手里还提着件衣裳,“您要不嫌,就先用这个凑合凑合?”   “哎哟!”查仵作会意,赶紧接来裹在身上,“还是你这脑瓜子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马快笑笑,回头瞅了赖青一眼。   这件卦子原本穿在赖青身上,那马快见查仵作冻得难受,便去扒了送来。见褂子上沾着血迹,便用刀割去了带血污的地方,给查仵作送了过来。   有了披裹,查仵作身上顿时有了热乎气,手脚也不那么僵了。   在鲁班头的指挥下,一干马快抬尸押犯,连同地上那些猪尸猴尸,都一同搬去,等回到大堂做个见证。   收拾停当后,鲁班头纠起人,穿林过树,朝着外头走去。冯慎身上有伤,不敢走快,便由查仵作搀着,跟在后面。   出了林子后,马快们将人、尸皆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夤夜回赶。   看着鲁班头的背影,冯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冯慎忍不住叫了句“鲁班头”。   鲁班头听得冯慎叫唤,忙回头问道:“冯经历有何事?”   “鲁班头,冯慎斗胆一问,”冯慎盯着鲁班头的双眼,淡淡说道,“之前鲁班头……曾来过这枯树林吗?”   见冯慎问起,鲁班头脸上闪过一丝焦灼之色。可仅是一瞬,又恢复了常态:“不曾来过……冯经历何故这般询问?”   “不过好奇罢了,”冯慎又道,“冯某初涉此林时,觉林间迷道环置,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闯到那伙歹人所在的空地处……然听查爷说,弟兄们寻至空地,皆受了鲁班头所引,而之后出林之时,又见鲁班头轻车熟路,宛若行走在自家后院一般……故冯某倍感诧异。”   “哦……”鲁班头顿了一下,忙说道,“像我等常年捉犯拿凶之人……感知自是要比常人强……打一进林子,就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顺着那味,自然而然地就摸到了那片空地之上。怕在林间迷了路……每走一段,我便用刀在树干上削个记号……出来的时候,照着记号而行……因此也没怎么绕圈子……行了冯经历,这夜也深了,要再不赶紧点儿,城门就叫不开了!”   见鲁班头如此说,冯慎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又跟在后面。   众人引马押犯,又走了好一阵子,远远地便望见了官道上那个茶棚。   香瓜一听说拿到了人,二话没说,便冲到那几个歹人前急急打量。   由于香瓜曾射了那赖青一箭,自然是一下便认出了他。见捉到了害死爷爷的凶手,香瓜“哇”的一声哭出来,对着赖青又踢又打。   赖青身上伤痕累累,这会又被香瓜踢打,自是疼得嗷嗷惨叫。几个马快一看,怕那人犯被打坏而无法问审,忙冲上前去拦住香瓜。   香瓜的性子急,哪里肯罢休?一边大哭着,一边挣扎着还要打那赖青。马快们见她这样,也都兀自发了力,搂腰抱腿的要把香瓜从赖青身边拖离。   几个汉子一使劲,香瓜一个小丫头,肯定是拗不过。可香瓜倔脾气上来,非得要出心头这股子恶气。于是,她抽手出来,打算撩开袖子,用甩手弩射那赖青一个“马蜂窝”。   冯慎眼尖,怕香瓜露了身份节外生枝,也顾不上满身伤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要撩还没撩时,冯慎便一把攥住了香瓜袖口。   “香瓜!不得胡来!”冯慎一扯,便将香瓜拉到一边。   那些马快一见,也都纷纷撤了手。   “俺……俺要杀他!”香瓜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依旧是不依不饶,“俺杀了他……给俺爷爷报仇!哎呀!你别拦着俺!俺要杀他……俺要杀他……”   见冯慎还是牢牢地抓着她右手不松,香瓜急眼了,一面叫着,一面腾出左手来,在冯慎胸前乱垂乱擂。   那香瓜学过武,手劲自是不小,再加上情急之下,出手格外的重。冯慎原本就受了伤,这会儿被她一擂,顿觉胸前气血翻涌,喉间一口气上不来,憋得咳嗽不止。   “使不得!使不得!”查仵作见香瓜下手没个轻重,慌得急忙奔来,“香瓜姑娘,冯少爷为了追凶,已受了伤,你就别再闹腾了。冯少爷……您没事吧?”   “不打紧……”冯慎冲查仵作摆了摆手,又转向香瓜道,“这恶人……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不只是你要找他寻仇,好些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惩治恶人,得一步一步地来……将他押回衙门,自有府尹大人秉公断案,一定会让那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你因一己之恨而将他打死,那其他苦主的沉冤,又当如何昭雪?”   “冯……冯大哥……俺懂了……”听冯慎如是说,那香瓜也不再闹了,她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道,“那……那俺等着大人审完了……再杀他……”   “哎呦!”查仵作气得在香瓜头上轻拍了一把,“你这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笨……”   冯慎不再答话,只是冲着查仵作使个眼色。查仵作会意,忙拉着香瓜去一旁哄劝。   “哼!”鲁班头一直冷眼看着,听得香瓜叫“冯大哥”的时候,他鼻子里“哧”了一下,低声自语道,“跟着讨饭的花子称兄道妹……也不嫌跌了身份……”   虽是鲁班头音轻,可那话也早顺着风飘进了冯慎耳朵里。冯慎没言语,只装作是没听见。   吵吵嚷嚷好一阵子,众人这才动手,将活凶死犯连同着田老汉的尸身,一股脑儿的,全载在那大车之上。   装载完毕后,众人便擎着火把引马赶车,朝着那四九城里匆匆回赶。   行在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趁着没人留意,替香瓜提前备好了一套说辞,待府尹大人问起来,不至于说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了好一阵子,这才到了城门之外。守城的门丁识得他们是出城拿犯的差人,便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开城放行。   进城后,鲁班头先差一个马快先行,着他提前回府复命。剩下的人便跟在后头,朝着顺天府的方向紧赶慢赶。   当众人来至府衙门口,那府尹大人早已得着信。听说凶犯落网,府尹也顾不得宵深夜冷,忙换上公服,打算连夜升堂。   冯慎听得衙门里有动静,便知府尹已准备开堂审犯,他也不辞劳苦,同着查仵作和香瓜,迈步就要朝衙里走。   可刚一抬脚,斜刺里却冲出一个人影,照着冯慎,一把抱住。 第十二章 罪有攸归   冷不丁被人抱住,冯慎不由得吃了一惊,待抬眼看时,原来是宅中管家冯全。   “少爷……你可急死个人了!”见冯慎衣衫破烂,冯全差点没落下泪来,“从早等到黑,都没听着你的动静,我这就不长好心眼儿……来顺天府一打听,才知少爷出城拿盗了……生怕出点什么岔子,便只好在这候着……啊?少爷你的手伤了?”   冯慎强颜笑道:“被刀剌了条口子,皮肉小伤,没动着筋骨,不碍的。”   冯全暗中心疼,他一把拉起冯慎袖子,执拗道:“指着那些个田租房赁,咱们也够过活。这要命的差事……少爷就别干了吧!见天刀光剑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对得起故去的老爷和夫人啊?”   “没事,”冯慎拍了拍冯全的肩膀,道,“之后我多加小心便是。好了,眼下凶犯皆已归案,府尹大人想必要连夜升堂,你先回去吧,等公事处置妥当,我自会返家。”   “可是……”冯全还想欲说,冯慎却摆手不允,无奈之下,只得掉头离开。   可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冯慎叫唤。冯全一怔,忙扭头回来:“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冯慎看了田香瓜,又对冯全道:“回宅之后,让常妈她们收拾出一间房来,再上备些吃食被褥、热水温汤。”   冯全察言观色,见冯慎边上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当下犯了疑:“少爷,这位姑娘是?”   听得冯全问起,香瓜张口便道:“俺……俺是他媳妇儿!”   这话一出口,一干人等皆傻了眼。   “少……少爷,”冯全像含了块烫嘴山芋,惊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这……这闹的是哪出啊?什……什么时候……多……多出个少奶奶来?”   “香瓜,不得浑说!”冯慎拉下脸来,冲香瓜低喝道,“这男女大妨岂是儿戏?休要胡言乱语,败坏自家名节!”   “啊?”香瓜眨巴几下眼睛,满脸委屈,“冯大哥……你……你又不要俺了吗?”   见香瓜一副可怜模样,冯慎哭笑不得:“你我之间并无婚契,又何来要与不要之说?”   “有……有啊!”香瓜急得水泪在眼眶里打转,“俺爷爷临死的时候把俺托付给你了,当着他的面,你也答应要好好待俺的!冯大哥……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   香瓜说着,忽见查仵作躲在旁边偷笑,便一把将他拖来:“那时候你也在场,你得给俺做证!”   “倒是有这档子事……”查仵作一时语塞,“可……可……”   “看吧!连查恩公都这么说!”香瓜眉眼含泪,抢话道,“冯大哥,你别嫌弃俺,俺这是落了难,才没正经打扮……之前在天津卫那会儿,俺天天有花褂子穿,就连黑儿娘都说俺长得水灵……”   香瓜口无遮拦,竟把林黑儿都说了出来,若再不拦着,非出大乱子不可。冯慎和查仵作没了法,只得先好言稳住香瓜。   几人劝了半天,那香瓜这才不哭。记起香瓜腕上藏有甩手弩,冯慎恐在公堂上引出误会,便让她解下来,着冯全先带回家中保管。   香瓜依言,将甩手弩交与冯全:“这是俺黑儿娘的遗物,你可别弄丢了。”   “不会不会,”冯全拿条帕子裹了,好生纳入怀中,“少奶奶,你只管放心吧……”   “又来胡说!”冯慎气得脸都白了,斥道,“还不赶紧走?”   冯全扮个鬼脸,一溜烟跑远。   查仵作忍俊不禁,乐道:“这冯全真是个鬼机灵,人还没进门,就先拿话供起来了。”   “查爷就别打趣了。”冯慎叹了口气,又嘱咐了香瓜几句,同进了衙门。   大堂之上,已是灯火通明。众衙役搭了那些死尸,于堂下一字排开。因提前打过招呼,田老汉的尸身用白单盖了,单停在一隅。   冯慎让香瓜在田老汉尸身前跪好,自己将穿戴稍加整理,便与查仵作侧立堂边。   不多会儿,府尹从后衙转来,见冯慎等人满脸霜色、遍体带伤,心下很不落忍。可公堂上却不好寒暄,只是轻点了几下头,以示赞慰。   府尹落座,将惊堂木一拍,众衙役杵棍击地,齐喝堂威。宣一声“带人犯”,那四名还有口活气的凶徒,便被拖死狗一般的押至大堂。   “大人,”鲁班头冲上一抱拳,“全都在这里了!”   府尹虎目一瞪:“哪个是赖青?”   鲁班头在人犯里拨拉几下,扯住赖青辫子猛力一拽:“这小子便是!”   赖青脑后吃疼,不由自主地仰起脸面。   “果真獐头鼠目,端的可憎!”瞧见赖青模样,府尹顿生厌恶,当即挥挥手,示意将赖青头脸按下。   随后,府尹又问起缉凶经过。冯慎便将如何寻迹、如何摸入枯林、如何以一敌七等诸事,巨细无漏地复述起来。   府尹越听,心下越是惊怒。得知恶徒险将冯慎逼害身亡时,再也按捺不住,他急令左右先将四人掌嘴各十。   左右得令,齐执签板,按住那四名恶徒,便劈头盖脸地掴将起来。这干歹人丧尽天良,衙役们哪会手软?尤其对那赖青,更是铆足了力气。   待十下扇完,那四个歹人也七仰八斜地歪倒在地,腮帮子肿得像是馒头,吐出口血来,都混杂着几颗牙齿。   府尹也不去理会,任其呻吟爬滚,见堂下还停着“猪尸”“猴尸”,又着冯慎和查仵作验查。   二人取了验具,便开始当堂验尸。几经割皮取骨,确凿那些“猪猴”,正是活人造畜而成。   众人心里饶是有了准备,可亲见了这幕,还是惊得瞠目结舌。府尹气断了肝肠,唤人取来几桶冷水,对着四犯灌顶浇下。   经冰水一淋,四人猛打个急战。赖青等人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上下牙床抖错交叠,嘴里“嘶溜嘶溜”不住的哀号。那疤脸汉子虽没喊叫,可面上也是血色全无,浑身哆嗦着,兀自强撑。   “啪!”府尹一拍公案,“尔等做下这般弥天血案,真真是猪狗不如!姓甚名谁,速速招来!”   可一问之下,竟无人应声。几名衙役怒不可遏,也不等府尹下令,便冲将上去拳打脚踢。   “莫……莫打……”疤脸汉子言语含糊,嘴里像是少了块舌头似的,“我……我招……全都招……”   听他肯招,府尹便将衙役喝退。那疤脸汉子缓了好一阵,这才艰难启口。   原来,这伙歹人皆为拜把子弟兄,从长到末,依次是张兴武、王大章、王江龙、李阿牛、刘光海、赖青和童小川。弟兄七人,原是打凤阳府过来的,因为找不到落脚之处,这才在那枯树林子里伐木搭屋。不时也进得城去,凭着点拳脚功夫,耍枪卖艺赚些花用。   “一派胡言!”府尹拍案而起,指着那疤脸汉子怒道,“公堂之上,岂由你搬弄唇舌?现今人赃俱获,妄想瞒天过海、避重就轻,那是万万不能!本府问你,若你们从未伤天害理,那些披着畜皮的人尸又是从何而来?”   听府尹问起了“造畜”之事,赖青慌忙接言道:“大人,我们兄弟皆是走江湖的……想要混口饭吃,总得有门手艺不是?那猴儿,是小的花钱从别人那里转购,驯得伶俐了,好带出去讨些赏钱。那几口猪,却是从过路的牲口贩子手上顺来的……谁知那里头包着人来?大人啊,小的手脚虽不干净,可也罪不致死吧?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又是烧我们的屋,又是害我们弟兄的……”   “放屁!”没等赖青说完,鲁班头大喝一声,“你这狗刁民,竟敢颠黑倒白?不给点厉害,谅你也不知这顺天府的王法!”   鲁班头言讫,从衙役手中夺了条水火棍,掂来抡圆了,照着赖青头顶便砸。   眼见赖青就要头裂颅碎,冯慎忙飞身箭步,将那棍头生生攥住。   这一棍的力道着实不小。冯慎只觉虎口一震,整条胳膊都发麻,掌中伤口爆裂开来,鲜血登时洇透裹布。   冯慎揩了揩掌中鲜血,面上未动声色:“班头忒地性急,这棍若是砸下,怕这赖青已然脑浆四溅、一命呜呼了。”   “那有什么打紧?”鲁班头冷哼一声,道,“似这等杀人越货的暴徒,当堂杖毙都算便宜了!”   “话非这般讲,”冯慎神情一敛,正色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干恶人罪不容诛,已是不争的铁证。可如何审案量刑,自有府尹大人定夺,岂有案情未晓便击杀凶犯之理?”   鲁班头一时语塞,怔了半响,这才气呼呼地扔了水火棍,退到一旁边:“随你便是!”   鲁班头在顺天府当差多年,府尹也知他脾性急暴,所以暂不计较,转朝赖青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吃了方才那一吓,赖青一泡稀屎屙在裤裆,别说是招供,连话都说不利索。没奈何,府尹只得另审其他三犯。   然三犯却一口咬定:他们就是流亡京师的江湖之人,那些个猪、猴,也是或拐或骗,从别处弄得,至于其他诸事,皆一概不知。   这套当堂串供的说辞,府尹自是不信,盛怒之下,便欲严刑拷问,逼迫他们道出实情。   府尹刚待掷签用刑,冯慎却上前道:“大人,先听卑职一言!”   府尹闻言,暂收了手:“冯经历有何话讲?”   冯慎来至恶人尸首边,指了指其中一具的脚底:“大人,您老且看。”   府尹皱了皱眉,眯眼朝那尸首上打量。   那具尸首,正是那老七童小川。在枯树林里,童小川仗着血气之勇与冯慎放对。没出几个回合,便被冯慎击伤倒地。而在那赖青射出毒蒺藜时,冯慎为求自保,将童小川挡在身前,因此,他这才中毒身亡。几经磨打滚蹭,尸身右脚的鞋子早已丢失,露出来的棉袜上,也在拖挪的过程中磨出个大洞。透过袜上洞眼,脚底板上豁然亮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烙印。   “冯经历,”府尹离得远,有些瞧不真切,“那尸首脚上……所绘何物?”   冯慎赶紧答道:“是枚带字的烙印。”   “烙印?”府尹一怔,忙从公案后转下,来至童小川尸身面前。   随堂的衙役见状,赶紧移了几支蜡烛来照。借着明亮的烛光,众人瞧了个满眼。   那脚底所烙,是个太阳图样。图样之中,团列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先天卦符。其下有小字两行,是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字样。   “这图样……”府尹眉头一蹙,惊道,“莫非是天理教?”   “怕是如此,”冯慎点头道,“方才卑职无意中发现了这枚烙印,便暗自留了神。”   “来人哪!”府尹大喝左右,“无论死活,将这伙恶徒皆除了鞋袜,本府要一一验看!”   几名衙役当下着手,没出片刻工夫,便把活凶死犯的鞋袜齐齐扒下。   鞋袜一除,几人的右脚底皆露出了一般的烙印。   “果真是些邪党余孽!”府尹冷哼一声,拂袖回案。堂下一应衙差,也是满脸怒气。   对于这天理教,四九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要细论,那得先提白莲教。   这白莲教,称得上是历史上最复杂、最神秘的一个教派。从根上寻,能直溯到南北朝。南宋绍兴三年,慈照和尚在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承净土宗一派,其下门人皆唤作“白莲菜人”。白莲教徒不似禅宗僧人那般恪守三皈五戒,他们可娶妻生子,亦可男女双修。由于所宣教理半僧半俗、矫枉过正,曾受朝廷严厉镇压。   自元代起,白莲教为壮大势力,吸纳了不少弥勒教、明教、道教中的人士,并在民间结党营私,广植教众,势力迅速膨胀。   到了明正德年间,白莲教又引了罗教教义,打出了“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旗号,供奉“无生老母”,信众不下千万。   由于根基牢固,白莲教历经几代,仍屡禁不绝。乾隆后期,国运转衰、民生凋敝,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难以度日。白莲教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宣扬“入教渡灾厄、资财悉均分”,使得大批贫苦百姓死心塌地地追随。   至嘉庆元年,四川、湖北、陕西三省的白莲教徒爆发了起义。因教徒以白巾缠额为记,故也称作“白巾军”。这场起义先后历时九年,所占据的州县城池,也有两百余。这段旧事,便是史上的“川楚白莲之祸”。   起事失败后,残存的教众纷纷潜形匿迹。在民间,白莲教还是暗流汹涌,盘根错节。由于入教门槛太低,导致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其间,不乏有一些想借着教会名号,来牟取私利的恶徒。   像天理教,便是典型的例证。这天理教,算是白莲教的分支,含并了白莲一脉中的八卦教、白阳教、龙华会等。天理教徒以“无生老母”为尊,崇奉太阳,信“无极、太极、皇极”说。教级高的信徒皆研习九宫八卦、梅花易数以服众,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豫北、直隶一带。   与其他教派不同,天理教行事十分邪异。那创教的首领,唤作林清。那林清,原是少年无赖,后因模样俊美,收入一王姓提督的府里,充当了“娈童”。提督是武职,因此林清耳濡目染,也习得了一些武技傍身。至长成后,林清由提督府转出,荐到了不少地方。做过书吏,也当过长随,可由于生性荒淫,终日嫖赌,而屡被驱撵。走投无路之下,林清这才入了八卦教。   由于身怀武艺,林清入教后备受器重。林清本是个泼皮,自然会些拉拢人的手段,没几年,竟借着教中变故,一举夺了掌教大权。掌教后,林清排除异己,按植亲信,又渐渐的吞并了几个教派,改原教为“天理”,势力发衍得如日中天。   为了敛财,林清规定:但凡是入教者,都必须交纳“种福钱”,交得越多,“福基”便越厚。这样一来,白花花的银钱便大把大把缴入,皆肥了林清与其亲信的私囊。   正所谓“上行下效”,有林清这般教首,下属于的教众也纷纷效仿。借着天理教里学来的一些邪法诡术,四处在各地贪敛钱财,行事之恶,无所不用其极。   有了银钱,林清仍不满足。久而久之,竟想着黄袍加身,坐坐龙驹凤辇,过过当皇帝老儿的瘾。   到了嘉庆十八年,林清再也按捺不住,当下便要张罗着发兵起事。起事前,他向教众许诺,凡是为起事出钱出力者,事成之后,皆给以田地,论功封官。   此话一出,还真引得不少教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即,便有人去备兵器,有人去找内应,一个个忙活的热火朝天。一面紧锣密鼓地操办着,一面派人编了“若要白面贱,除非林清坐了殿”的童谣,引得小儿到处去唱。   这干天理教众行事过于乖张,还没等起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当时,辖区宛平县、步军统领衙门都曾接着线报,说是有乱党要起事,可掌印的官员,都以为是闹剧讹传,皆没放在心上。   可那林清得着风声,心下却焦急起来,连想也没想,从教众里挑了两百多号壮丁,就要去闯金殿、杀皇帝。   由于提前买通了禁内太监,所以两百号刺客分成两队,由太监引着闯宫。   一队由太监刘得财引着,打算从东华门杀入。到了门前,因一个卖炭人无意间用炭车蹭了一名天理教徒,其他的天理教徒便勃然大怒,纷纷亮出了兵刃。兵刃一出,守门的侍卫这才知道来了反贼,一面关城门,一面拔刀相拒。可这伙刺客一看行迹暴露,竟吓得慌忙逃窜,最后,仅有十余人进得宫禁之中。然进宫后,刘得财为泄私愤,便先带着几个刺客去杀曾与自己结怨之人,结果被人生擒活捉。   另一队由太监杨进忠引着,从西华门杀入。这伙刺客倒是全进得了宫中。可他们进宫之后,却直奔了“尚衣监”。这“尚衣监”是皇宫中缝补、浆洗之地,所在之人,多是些宫女、老嬷。只因之前杨进忠缝衣受拒,所以他怀恨在心,借着这个由头,带着天理教徒先来出气。那干天理教徒也没二话儿,抡起刀剑,逢人便砍。一时间,杀得尚衣监里血肉横飞。   须臾后,有乱匪闯入宫中的消息便传到了那些王公贵胄的耳朵里。可在当时,嘉庆帝正驻跸热河,行那木兰秋狝,并不在宫中。那些个世子亲王一看,也是慌了手脚,几番周折后,这才发下令牌,从火器营急调了一千兵马,从神武门入禁剿匪。   禁军入宫后,便在各处搜剿。皇室宗亲们见有禁军杀来,也纷纷取了弓箭、鸟铳,于周边掠阵。   天理教徒们一见大军压来,全傻了眼,躲的躲,逃的逃。实在是避不过,也只得硬着头皮与官军相抗。   本来这闯宫计划就不严密,再加上天理教徒们暗自心怯,乱了阵脚,故被打得抱头鼠窜。   可那皇宫内院殿宇繁多,大小阁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光是那长墙回道,便足以让人迷花了眼。百来号教徒一分散掩藏,寻起来也着实不便。   一连折腾了一夜,官军们这才将闯宫的教徒悉数擒毕。审了几个带头的,又顺藤摸瓜,将躲在京郊等信的林清等人一举活捉。   不几日,嘉庆帝匆匆返宫,在中南海御审了几名首犯。之后,该砍头的砍头,该流徙的流徙,将这次抓捕的天理教众统统严惩。   那些漏网的天理教徒,听得教首被剐的消息,也都仓皇奔逃,作鸟兽散,蛰伏在山野僻壤,隐姓瞒名,待机东山再起。   由于那次的闯宫事件过于荒唐,不少百姓在惊诧之余,也将这事当成笑柄,津津乐道。故虽隔了三代,依旧耳熟能详。   可那天理教被镇压后,所存的教徒仍是秘布民间,暗地里借着先代人传下来的“秘术”做些敛财充资的勾当。   见所拿歹人脚底烙有“教印”,堂上一干人对他们的身份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他们的滔天恶行,府尹早是深恶痛绝,眼下得知他们为天理余孽,府尹更是不饶不赦,惊堂木猛的一拍,勒令几人如实招来。   然无论是残孽乱党,还是害人造畜,任择一个,都是该千刀万剐、连坐三族的重罪极刑。似这等大罪,疤脸汉子等人晓得利害,虽被验出了脚底的“天理印”,也是兀自强熬,铁了心不肯招。   乱世当用重典,对于这干凶穷极恶之徒,就应以暴制暴,执霹雳手段,昭菩萨心肠。府尹毫不手软,吩咐堂下衙役上大刑伺候。   衙役们得令,便挑了几副夹棍,准备以严刑撬开众犯口舌。   那夹棍,皆由杨木削成,长三尺有余,去地五寸。以铁线贯引,中间用牛皮绳索,穿着绑拶三副。若要用时,便将夹棍竖在地上,把人犯的足胫套入其中固定。固稳后,再急束绳索,收紧绑拶,拉得两股交叉。这时,只需用大杠猛击,人犯便胫折骨裂,痛不欲生。如此酷罚,任他大罗金仙也熬受不过,少不得要乖乖招供。   众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拖起那四名凶犯齐上了夹棍。那赖青一见要用大刑,吓得战战欲死。还没等衙役拉拶,便叩头如鸡畚碎米,口中连连讨饶。   府尹哪里肯应?大喝声“肃静”,命左右速速行刑。   衙役们早就等得不耐,甫听府尹令来,急急收索拉绳,将夹棍死死的勒缚在人犯踝上。   未及用大杠去敲,受刑恶徒便哀呼惨叫,齐齐疼昏过去。   “泼!”府尹依旧不饶,着人再用冰水浇醒。   几桶透骨彻寒的冰水下去,四犯终算是醒来。刚一睁眼,赖青便趴在地上泣涕横下,额头都磕出血来:“招了……真招了……别夹……这次真招了……”   府尹冷哼一声,两旁衙役又齐喝堂威。赖青哆哆嗦嗦了好一阵子,这才道出来龙去脉。   他们这干人犯,确是天理教徒不假。然他们入教时间尚短,最早入教的疤脸汉子张兴武,也不过才三、两年。由于嘉庆年出了“闯宫”一案,残存的天理教徒们,便开始东躲西藏、匿行隐迹。曾一度让世人误以为,天理教已绝。   到了这年头,外夷频欺,战事不断。延续到现在的天理教徒们,又纷纷露头显迹。由于没有严恪的教义教规,天理教虽历经几代,本质上仍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教首的初衷,依旧是拉拢信众,以敛取钱财。任凭是谁,但凡交得起“种福钱”,就能入得教中。因此,不少没处可投的无赖地痞、流寇游匪,也混入天理教,以求庇护。这干亡命徒,不比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户,有他们的加入,虽搞得乌烟瘴气,可那天理教的战力,也着实提升不少。   这么一来,天理教的势力,便暗地里膨胀起来。由于吃过苦头,教首们也学得聪明了,不等到羽翼丰满,绝不跟官家放对。况且每逢年节,各处的教首,也会着人去当地衙门里上下打点。当官的既收受了好处,又乐得清净,都愿意河井无犯。所以,一些个州官县宰,虽知治下有教民,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们不闹事,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那天理教虽得一时安宁,却依旧贼心不泯。过了几天颐指气使的日子,又想着尝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怕功败垂成,教首们不再草率行事,只是慢慢积累、暗暗操办。   现今堂下所缉七犯,原属些泼皮之流,一个个争勇斗狠、作奸犯科。像那张兴武、王江龙等,本是剪径的强人;而赖青、李阿牛等人,不过些拍花子、摸包儿的小偷小盗。由于原因种种,这几人相聚在一块,拜成把子兄弟。因在原籍作恶多端,实在是混不下去,这才齐约着来到京城寻门路。后来张兴武无意间得人引荐,自己先行入了天理教,随后,又拖着其他人进去。   入教后,那引荐人便收了他们的“种福钱”,在他们脚底板上烫了“天理印”,成了天理教新纳的教徒。只是他们刚入教,接触不到那种掌教、门主之类的人物。并且,那引荐人也是极其神秘,从始至终,皆蒙头蒙脸,从未以真正面目示人。   张兴武等人浪荡惯了,自是不服管束。本来入天理教是想找个投靠,可是等来等去,不但没见其余的教众,而且还尝不到半点儿入教的甜头。时日一久,几个人皆按捺不住,去找那引荐人闹说法。   那引荐人见他们还算有点儿“本事”,便带他们去了京郊一处枯林里。初入林时,张兴武等人皆被迷得昏头转向。那引荐人见状,便与他们讲明,说这林子不比别处,是他们天理教的易学高人,按着奇门遁甲改出来的,唤作是“影林”。整个影林里,分作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若是不明所以就乱入林间,满目之中只能看到重林叠影、岔木迷眼。漫说是人,就连那飞禽,有时候也可能绕晕了困死在里面,端的凶险无比。   入林后,引荐人一面引着,一面将如何辨位寻路的方法教授七人。七人被这迷宫般的影林唬住了,皆暗自咂舌。   在影林住下后,引荐人又授了些教中邪术助他们敛钱。其中的一术,便就是那“封皮造畜”。赖青本是人贩子出身,拐骗些无知小童自然是轻车熟路。   待几名小童拐到,恶徒们便按着那邪法丧心病狂的造起畜来。几经折腾后,竟还真给他们造成了几只。   见邪术有用,张兴武等人便彻头彻尾地信了天理教。引荐人见状,不失时机地向他们透露:说是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掌教便要起兵,率教众打破紫禁城,占了金銮殿,撤朝易代、改天换日。等掌教登上大宝后,便要封侯拜相、论功行赏。只要是为教中出力大的,都少不得配印赐绶、飞黄腾达。而这般贡献多寡,首先就看这“种福钱”给过多少。   张兴武等人虽是些草莽,但看着那些官老爷耀武扬威,心底下也自是垂涎得紧。见有这等机会,便纷纷铆足了劲,利用那些个造畜而来的“猪猴”,去积攒银钱,只盼着有朝一日裂土封疆。   听罢赖青供词,府尹忿然作色:“凭尔等十恶不赦之人,也敢妄想封侯拜相?那名引荐人是谁?还不如实速招!”   “那引荐人……”赖青苦着脸道,“我们皆不认得……”   “大胆!”府尹怒叱道,“事到如今,还敢包庇同犯?既是打过交道,又谈何不认得?分明是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来呀!再给我打!”   “莫打莫打!”听得此话,赖青吓得屁滚尿流,“大人容禀……大人容禀……”   “讲!”   赖青赶紧说道:“我们兄弟虽与那引荐人有过交道……可却从未见到他真正的面目……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总以黑布罩面……着实认不得啊!”   “哦?”冯慎听了,忙插言问道,“那他口音如何?身量几许?”   “听他口音,却是南边腔调……”赖青想了一会儿,又道,“像是蜀中一带……身量也不算高……有些肥胖……哦!那人手上全是硬茧子……发着黑紫……连手背上都是!”   “黑紫硬茧?”冯慎怔了一下,瞥了眼那身材魁梧的鲁班头,“却不是扯谎?”   “官爷,”赖青垂头丧气道,“我们既然裁到官家手里,也自知活命不成,只求着能给个痛快……何必再去扯谎、招来大刑加身啊?”   冯慎点点头,心想也是此理。于是,他又在提来的物证里翻了翻,找出了那个能射铁蒺藜的木匣子。   “赖青,”冯慎举着木匣子,“你可知这是何物?”   “这……这是个暗器……”赖青看了一眼张兴武,“唤作‘毒蒺藜’……”   冯慎追问道:“那这‘毒蒺藜’从何而来?”   “是引荐人给我大哥的,”赖青拭了拭头上的汗,“说是厉害无比,让我们留着防身……”   “哼!”冯慎冷笑一声,“看来这个引荐人来头不小。”   听得冯慎这般讲,府尹微微一怔:“冯经历,莫非你知道这暗器的来历?”   “正是,”冯慎道,“大人,似‘毒蒺藜’这种暗器,等闲难得一见。普天之下,只产在一处地方。”   府尹眉额一拧:“却是何处?”   冯慎盯着手里的木匣子,一字一顿:“川东壁山,唐家堡!” 第十三章 立枷斩首   提审间,赖青等供出了一个“引荐人”。府尹原想照着这条线查下去,顺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无奈一干人犯皆说,未曾见过“引荐人”的真实面貌。   眼下,赖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对害人造畜的恶行已是供认不讳。只是失了“引荐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隐在他们背后的邪教。   问来问去,恶徒们也只能说出那“引荐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对于其他诸事,一概不晓。   一时间,府尹也犯了踟蹰,不知该如何入手。冯慎见状,忙找出那“毒蒺藜”,询问赖青此物何来。   一问之下,却与冯慎设想无异。这“毒蒺藜”,果真还就是“引荐人”所贻。   冯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构造精巧,定然不是仿制。而这种独门的暗器,也就只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凛,“莫不是……江湖上所传的那个‘唐门’?”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拱手道,“正是那个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门。”   “那都是以讹传讹,世间未必就真有这么个门派!”还没等府尹接茬,鲁班头又从一旁边窜了出来,“想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凡碰上个使镖的,就说自己师承唐门。可这么多年下来,只听说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几个人亲眼见了那个地方?仅凭着这么一个破木匣子,就认定这是什么‘铁蒺藜’‘唐门’,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鲁班头此言差矣,”见他屡屡打断,冯慎心下也是不悦。然当着府尹的面上,只得暂压了不平之气,据理而驳:“这唐门之说,并非捕风捉影。只不过其下门人,皆行事诡秘,不喜涉问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设有陷阱重重,以隔尘世。他们独来独往,自秉一义,既不拉帮结伙,也不党同伐异,久居在唐家堡里,终日的炼百毒、制销器儿。可即便如此,唐门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身上衣、口中食,这等日常应用之物,自得有专人下得壁山购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闻视。”   “有理,”府尹颔首抚须道,“唐门之事,本府也略有耳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无凭无据,江湖之中,又如何传得那般绘声绘色?”   “正是,”冯慎又道,“唐门弟子虽深入简出,但经过世人口耳相传,也是名动江湖。想那顺治年间,盘踞巴蜀的张献忠,为我大清之师击溃。仓皇奔逃时,张献忠下令所部屠川。当是时,穷寇们逢人便杀、遇人便砍,所经之处,流血漂橹、林壤尽赤,就连隐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为求自保,唐门中人倾堡而出,于壁山脚下拼力狙杀流寇。张献忠残部死伤过半,无奈转道川北,最终兵败被剿。经了这一役,唐门名扬天下。就连顺治爷都曾赞其武勇。鲁班头,又何言唐门不存于世呢?”   “照冯经历说来,那唐门行事倒算正派,”鲁班头又道,“那它为何又与天理邪教扯上了关系?”   “善恶仅存乎一念,”冯慎正色道,“唐家堡门人众夥,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心怀叵测之徒。当然,冯某所言也尽是揣度,若鲁班头有什么高见,大可讲出来。”   冯慎这招以退为进,竟让鲁班头不知所措:“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管拿犯抓凶……审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夺……”   “鲁班头,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冯慎道,“冯经历,这案如何论处,你有何良策?”   “不敢,”冯慎朝着府尹一揖,轻轻瞥了眼鲁班头,“大人,以卑职浅见,不若‘化繁为简’。”   “哦?”府尹一怔,“怎么个‘化繁为简’?”   “大人容禀,”冯慎道,“像张兴武、赖青等恶徒,想来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轻,从他们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荐人’的下落来。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后必会伺机而动。只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们露出马脚后,便可一举擒灭。故卑职窃以为,应先判了这些造畜害人的恶徒!”   “冯经历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点了点头,抬手指向跪着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谁?”   听得府尹问询,查仵作忙推了把还在抹泪的香瓜,悄声提醒道:“别只顾着哭,大人问你话。”   香瓜反应过来,忙按着冯、查二人所教,先冲上磕了个头:“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转,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爷爷……”说着,香瓜悲从中来,又开始啼哭,“俺爷爷为了救人……被恶人给害了……求大人为俺做主!”   “收了悲声,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问你,你祖孙二人原籍何处,去往哪里?”   被府尹一喝,香瓜吓得不敢再放声号哭,她眼里噙着泪,兢兢回道:“俺们打山东过来,原是到京城投亲的……可没想到还没进城,俺爷爷却横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亲眷,住在何处?”府尹又问道。   由于有冯、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说出实话:“俺……俺不知道……”   府尹双眼一眯,疑道:“既是亲眷,又怎能不知?”   “这……这……”被一盘问,香瓜慌了,嘴巴张了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   “大人,”冯慎见状,赶紧上前,“这香瓜年幼经不得事,这会又怕又悲,应是慌得语无伦次。不如……让卑职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点头应允。   见府尹答应,冯慎暗自松了口气。于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爷孙的身份背景,将田老汉如何替自己挡暗器的经过说与府尹知道。   听罢冯慎所言,府尹对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汉也是暗暗钦佩。再观那田香瓜愣头愣脑,不像是有心计之人,索性对其来历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汉救冯慎有功,府尹当即发下钧旨:从衙门里拨出一笔银子,购置棺木,将那田老汉厚葬。   “还不赶紧叩谢大人恩典?”看香瓜还怔着,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还要他们死!”没想到香瓜执拗性子又上来,指着赖青等人,恶狠狠地说道,“俺要让他们……千刀万剐!”   “不得喧哗,”府尹抬手,制止了忿忿的香瓜,“这干恶人如何论处,本府自有分寸。届时,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言讫,见那堂下诸犯也快要支撑不过,便唤来几名皂隶,连尸带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后再行提审。   府尹环顾左右:“现在什么时刻?”   “回大人,”查仵作连忙上前,“已过了亥时。”   “也罢,今夜就先审到这里,”府尹见折腾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   退堂后,府尹又将冯慎等人留了留。见冯慎没受大伤,府尹暗自也松了口气。谈到那田氏爷孙的安置时,冯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汉临终时,自己曾答应要照顾香瓜,故打算将她先行带回宅中。府尹应允,又着了几名健步,抬着田老汉尸身,护送冯慎与香瓜返家。   一行人刚到了冯宅,见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管家冯全正裹着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冲盹儿。   听得有脚步声音,冯全知是少爷回来,先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又赶紧从门洞里迎将出来。   冯全一声喊,紧接着,又从萧墙内,转出了双杏、夏竹和常妈。   冯慎一见这排场,便知冯全回来后乱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索性也不说话。   双杏等人,原是来瞧那所谓的“少奶奶”,可迎出来一看,竟发现门口还抬着具尸首,不禁皆骇得花容失色。   “少爷……这……”冯全看着田老汉的尸首,也慌了手脚,“这大半夜的……咋还抬了具尸回来?”   “进去再说。”冯慎一闪身,让过了抬尸的健步。   几名健步将尸首抬至院中一处空置的厢房后,又各自退了出来。打头那个朝冯慎一抱拳,道:“冯经历,您若没别的吩咐,我们哥几个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点歇着。”   “有劳诸位。”冯慎一还礼,目送健步离开。   “冯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冯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让双杏她们先带了香瓜沐浴,又让常妈备饭。   回到厅中,冯全便打来热水,帮着冯慎净手净面、换上便服。而后,冯全又抱来了药匣子,替冯慎伤创之处,皆敷了药。   不多会儿,香瓜沐浴完毕,双杏她们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了,引着香瓜来至厅上。   双杏她们身段高挑,香瓜穿着她们的衣裳有些显大。可平日里,香瓜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有这等舒服整洁的料子穿,她自是欢喜得紧,这里摸一把,那里抓一下,还哪管合不合体?   这时的香瓜已濯去满脸污渍,露出原本容貌。只见她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略带红肿的双眼,稍显婑媠。可眉宇之间,仍掩不住那团飒爽的英气。   冯全看傻了眼。他没想到,那小叫花似的田香瓜,竟生得这般水灵。不止是冯全,就连边上的双杏与夏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见冯全愣着,香瓜却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俺的‘甩手弩’呢?快给俺还来!”   香瓜打小习武,力道自是不小。这一拽,好悬没把冯全拉倒在地。   冯全定了定心神,惊出一身冷汗来:“少奶奶……好大手劲……”   “冯全讨打,”冯慎一瞪眼,“胡叫些什么?还不快取那弩来?”   “是是是。”见少爷着恼,冯全忙应声不迭,当即去找那“甩手弩”。   不多会儿,冯全拿着弩回来了。香瓜见状,一把抢在手里,赶紧套在腕上。   这时,常妈也热好了饭菜。香瓜饿极了,也不客套,蹲在桌前,就吃将起来。   冯慎摇头苦笑一声,也转过身,来至桌前坐下。见众人心中存疑,冯慎呷口汤后,便将怎么结识田氏爷孙的经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当然,避讳着人多口杂,冯慎同样隐去他们义和拳的身份不提,只说他们是走江湖的把式。   听到是田老汉舍命救了冯慎,冯全对田氏爷孙感激涕零。他若不是看到香瓜年纪太小,还真有心去跪下叩谢:“少……田姑娘……我替我们冯家,谢谢你们的搭救之恩!”   可一提起田老汉,香瓜又悲从中来。她嘴角翕张几下,便一扔筷子,眼角垂下泪来。   边上双杏和夏竹见了,赶忙过来相劝。香瓜一头扎进了双杏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冯慎叹了口气,开始与冯全商议起来。对于田老汉之死,衙门里已全然了解。只需在上报的文书中追记上赖青这条罪状便可。   于情于理,田老汉都是冯家的恩人。故冯慎决定,就在自家宅中,为其停灵治丧。除去衙门里拨来的丧款,冯家再贴补些银子,打算将田老汉风风光光的下葬。   于是,冯慎列了项清单,让冯全明早就去购置所需之物。像那棺木、寿服、纸草等,都得提前订下,这样才不会误了田老汉的这场白事。   明日衙门里还得审犯量刑,冯慎也不好再撑着不睡。又吩咐了冯全几句后,冯慎让双杏她们带香瓜下榻,自个儿也回房安寝。   冯慎又伤又累,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泛白。睡了一觉,那些存积在体内的疲楚,便全然发了出来。稍加一动,浑身就酸麻不止。冯慎提口气,兀自吐纳一番,觉得血脉周转开后,这才勉勉强强的爬下床榻。   昨夜离衙时,府尹曾嘱咐冯慎提早些去。故冯慎又活动了一阵,准备动身。   刚出门,便碰到冯全倒夜香回来。冯全怕那味熏到冯慎,忙先将那粪桶,掩在一旁边:“少爷,您这么早就起了?这会常妈那边,怕是还没备好早饭……”   “不吃了,衙门里还有要事,”冯慎摆摆手,“别忘了去给田老英雄准备治丧应用。”   “放心吧少爷,忘不了!”冯全赶紧说道,“昨个儿夜里我就开始琢磨着了。寿材呢,就去那‘振德桅厂’,打上副‘杉木十三圆’;寿料呢,就去‘瑞蚨祥’,让裁缝们赶针,另制出里外三件殓服来……您瞧这样妥不妥?”   “你看着安排吧,”冯慎刚要抬脚,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对了!田老英雄是中毒而亡。帮他净体换衣时,切记要避开那些毒蒺藜。那毒之剧,见血封喉,万万留心!”   “知……知道了。”冯全心下一颤,牢牢地记住了冯慎的嘱托。   待冯慎走后,冯全匆匆回宅,叫了双杏、夏竹等人帮衬着,买黑纱、扯白布,里里外外的,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如何备灵停丧,先按下不表。单说冯慎一路疾走,奔赴了顺天府。   来在府衙,冯慎径直去了后堂。到后边一看,府尹已穿戴齐整,同着查仵作用着早茶。   “卑职给大人请安。”冯慎躬身一揖。   “不在公堂上,贤侄莫要如此,”府尹起身,拉过冯慎,“身上的伤好些了没?”   “蒙世伯记挂,”冯慎道,“休憩了一宿,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府尹点头道,“来……这边坐下说话。”   “冯少爷,”查仵作嘴里含着块蜜饯,冲冯慎道,“您肯定还没吃吧?来来来,尝尝这果子,先垫巴垫巴……别说,大人这里的吃食,还真是不赖!”   “礼部王侍郎,与老夫是同年。他三年丁忧孝满,前阵子才打苏州老家回京复职,”府尹指着案上盘碟,道,“这些皆是他家乡土产,贤侄尝尝看。”   “小侄却之不恭。”冯慎一侧身,从碟中夹起块蜜饯,投入口中。   这时,有下人呈来一碗热茶。府尹接了,却转递到冯慎手边。   “小侄惶恐,”冯慎赶忙双手接过,“怎敢劳动世伯?”   “不需客套,”府尹淡笑一声,“特意吩咐泡得酽了些,好提提神。”   冯慎点点头,揭盖饮了一口。一股涩味入喉,精神顿觉一震。   放下盖碗,冯慎冲府尹道:“世伯唤小侄提早入衙,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不错,”府尹抚须道,“正是为了商议,如何给那几名恶徒定刑!”   听得转入了正题,查仵作也忙蹭净了手,正襟而坐,侧耳细听。   “这般无父无君的暴虐之徒,定然不能轻饶!”冯慎忿然作色,“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还没等府尹答话,边上查仵作按捺不住:“若依着我……定将他们凌迟!”   “那干凶犯,罪不容诛!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合当受那剐刑弃市,”冯慎话锋一转,恨恨道,“可眼下法度所束……却让这伙暴徒,逃过了千刀万剐之惩……”   “唉……谁说不是呢”,查仵作悻道,“今年开春,朝廷下令革除了凌迟……真是便宜了那帮恶人!”   “老夫昨夜未当堂宣判……正是因此,”府尹摇头叹息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谕令永废磔、枭、戮三刑。可仅是一斩,却不足以诛暴扬威、以儆效尤啊。”   “要不……咱就把那伙恶徒押在狱里,让狱卒们好好‘整治’一通?”半晌,查仵作道,“那帮子狱卒下手狠着呢!什么‘铁刷子’‘弹琵琶’的,轮番招呼,保管那歹人们生不如死!也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不妥!”府尹当即否决,“想我堂堂顺天府,行的是天理,秉的是道义,又怎能做出那般滥用私刑的勾当?”   “依我看,”冯慎提议道,“在行刑前,不若将他们立枷示众!”   “冯少爷,”查仵作眼中一亮,“您是说……将那干人犯‘站木笼’?”   “正是,”冯慎点头道,“将那枷笼用车拉了,把人犯于闹市游街,标明所犯罪状,任凭百姓围诘群谴。不但可弘律法之威严,而且是惩一儆百,使得那些匿在暗处的天理乱党有所收敛,暂不敢轻举妄动!”   那立枷,其实就是种前长后短的木笼。笼顶上有个卡口,人犯一关进去,脖颈就被卡口牢牢枷住。受了这种枷,人犯的死活,可就全凭行枷的人了。这里面的门道,就在于这个木笼的高度。一般来讲,这笼做的定比人犯的身量长。脖子一被卡牢,那人犯便整个的悬吊在木笼里。若要人犯死,直接在他脚上坠些重物,不出一会儿,便会窒息气绝;若只想着要人犯受些苦头,方法有二。   或是在笼底垫上几块砖,让人犯踮着脚,刚好能往上撑着身子,不至于卡住喉咙喘不上气;或是直接把笼顶锉低几寸,让那人犯在笼里站不直身,立也不是蹲也不得,蜷屈着腿就是伸不开。   这两种治人的法子,虽不至于立即身死,可站上几个时辰,这人犯也被整得只剩半口气,倒还不如受上一刀来得痛快。   “还得是冯少爷!”查仵作赞道,“这招‘站木笼’,有得那帮歹人受了!这就叫‘恶人自有恶招磨’!大人,咱就这么来!”   府尹点点头,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唤着冯、查二人,移步大堂、论刑开审。   三班衙役听得府尹升堂,忙齐刷刷地赶来,位列听令。   端坐在案前,府尹整了整朝服顶戴,分咐将涉案人犯全然押至堂上。   除去那三个身死的凶犯,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四人皆被拖了过来。不止如此,连同那前几日羁下的醉仙楼厨子牛二、杀猪的胡屠户,也都从牢狱中提来。   “呔!”府尹虎目圆瞪,冲着堂下严词厉色,“现如今,案情已然明了,尔等所犯之罪,众目昭彰!若认罪伏法,免去一顿责打。若还敢顽抗拖延,怕是要被杖毙堂上!”   经过昨晚一通刑,张、赖四人早是怕到了骨子里。反正早晚都是一死,倒不如少遭些罪受。因此,还没等得府尹细审,四人皆供认不讳。   见四人咸已认罪,府尹又转问牛、胡二人。   羁押在狱中数日,牛、胡二人早是形销骨立。听得府尹问讯,慌忙表示绝不翻供。   这会儿,刀笔吏已将整件案情详录在卷。府尹见状,便命人犯们签字画押。   待到几人画完押后,府尹稍加一阅,便一拍惊堂木:“众犯听判!”   听得这句,整个公堂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支了耳朵,等着府尹论断。   “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府尹喝道,“尔等邪教暴徒,害命谋逆,惨绝人寰!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若不诛除,天理难容。大奸大恶,决不待时,皆判斩立决!等刑部批文一下,即刻押赴菜市口,立枷示众、开刀问斩!”   府尹接着道:“牛二、胡屠户听判!你二人虽是无心,但害人是实。且事后为求自保,妄图文过饰非。若不是冯经历慧眼识破,这等大案险些被你等瞒过!此等歪风邪气,不可姑息。现将你二人杖脊一百,除了名籍,流配至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仆役终生,遇赦不赦!”   “大人,”听到这,查仵作又上前提醒,“那三个已死的歹人……又当作如何?”   “王江龙、刘光海、童小川三犯,在刑审前,已受诛殒命,”府尹接言道,“然此等大恶,死有余辜!待前面四犯伏法后,与其一同弃市三日。此七犯罪大恶极,死后不得入土,将尸首焚化成灰,弃于不毛!至于天理余孽密图谋反之事,本府自会面圣上疏、陈奏翔实,请朝廷拨下兵马,清剿乱党逆贼!那等枉死的造畜‘猪猴’,由衙门里出资,备几口薄棺,寻上处义冢掩埋。今生罹了大难,愿其来世再托生户好人家吧!”   听得涉案诸犯都判了严刑,其余众人皆抚掌称快。   而后,府尹提笔,亲拟文书,盖了顺天府银印,连同着那些个供状、卷宗,一并收拢,用火漆封缄,着人送呈刑部批阅。   此案一出,朝野震怒。接到顺天府的判状后,刑部的大小官员们不敢怠慢,据着案宗卷册,逐条批审、日夜翔实。   没出几日,刑部的批文就回下了来。府尹展卷一阅,卷宗上“严惩不贷”四个大字,正是刑部正堂朱笔亲批。由于涉及天理教作乱,朝廷也颁下诏书敕令:着各级有司,于京畿、各省、道、府、县,教化治下黎庶、严肃乱党暴徒。凡有妄图忤逆行恶的教匪,一经查实,绝不姑息。   批文一下,顺天府便着人开始打“站笼”。十几个匠人紧赶慢赶,足足花费了一昼夜,才将四个“站笼”打好。   顺天府一面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面遣衙役合城张贴告示。阐明几个凶徒罪状,定了日子游街行刑。   消息一出,四九城里便像是炸了锅。此等惊天巨案,平日里闻所未闻。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把这桩“封皮造畜”的血案传得是沸沸扬扬。   由于之前所判,定了四名活犯先行游街两日,再行斩首。于是,众衙役们连夜给张兴武、赖青等人下了“舌封”。这“舌封”,说白了就是一束牛筋细索。细索上,支缠了数条小木棍。用时,撬开人犯唇齿,直接把牛筋细索箍扎在舌根处。固稳后,再把那几条小木棍撑抵在人犯的上下腭间,使口腔无法闭合。一来,防止人犯在示众时胡号乱叫;二来,避免有人犯受不了枷刑而咬舌自尽。   翌日一早,四犯便被提出,拘羁一番后,径直地赶入了那“站笼”里。而那死去的三犯的尸身,也被捆缚结实。众衙役拿石灰,给三个尸首分别涂抹了头脸,也都运上车拉了。   收拾停当,鲁班头便带着一干步马巡隶,押着死凶活犯,浩浩荡荡地从顺天府衙朝着街坊市井游去。   队伍头前,挑了名嗓门儿粗大的差人,一面吆喝着,一面鸣锣开道。   听得锣响,百姓们便知这是押凶示众来了,纷纷停了手上活计,皆掩门闭户,万人空巷。没一会儿,四面八方全是奔来围看的百姓,将游街的道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见人来得太多,塞住了行路。鲁班头急忙喝令,让衙役们死死把住两侧。众衙役们擎着长枪,横拦硬堵,却依旧被人潮冲得七仰八歪。   正推攘着,打人群里又冲出几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她们一边哭号着,一边朝着囚车扑来,旁边衙役们见状赶紧去拦。可那几个妇人像是发疯一般,用头顶着,用手撕着,只顾着向前。衙役们一个没守住,竟让她们近得囚车前。   几个妇人一近囚车,都扒着那木栏子往上攀。刚爬到车上,便撕抓着凶犯的辫子拼命地在他们脸上哭挠。   衙役们慌了,有的拽脚,有的抱腰,发了狠劲要拖她们下来。一个妇人急了眼,张口便朝着赖青的头侧咬去。一使劲,竟将半片耳朵生生扯将下来!   赖青喉咙眼里发出一阵闷号,疼得拿脑袋直去撞那木枷。妇人们仍不解恨,还想着扑上去撕扯,可最终全被衙役们拉出场外。   原来,那几个妇人家中都有幼子被拍花子拐了去。此时此日,仍是杳无下落。于是,她们便将这一腔的怨忿全归在了凶犯头上,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此话一出,民情激愤。百姓们火性起来,哪还管衙役的拦阻?都从街边拾了土块、碎瓦,朝着囚车里扔砸。没一会儿,那几个凶犯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不少押解的差人躲避不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押游的站笼里,凶犯们皆半屈着腿,头颈被枷得牢牢的,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张兴武稍好些,只是紧闭着眼,任凭百姓诘打怒责。赖青等人何曾见过这万民喊杀的阵势?又痛又怕,早已吓得面如土灰,屎尿屙了一裤裆。   一些顽童不知事,只顾着瞧热闹,也跟着在腿缝里来回蹿着。见大人们齐齐喊打,索性也取了那打鸟的弹弓,朝着囚车上的凶犯瞄。   慌乱间,一颗石子飞来,误打在了拉车马的嚼子上。那马受惊,猛的一尥蹶子,好悬没把拉着的“站笼”给掀翻在地。   见实在乱得不成样,鲁班头勃然大怒。他“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左右抡了几下,破口大骂。   众衙役们一看打头的拔刀,也都纷纷亮出了家伙。   老百姓一见当差的动了气,也不敢再由着性子胡来,都暂停了手,对囚车里的凶犯横眉冷对、怒目而视。   等人群里静下来,鲁班头一拨马,来在了囚车边。经了方才那出围打,几名人犯都是鼻青脸肿。见赖青耳朵豁了半片,流血不止。鲁班头又让人从他号衣上撕了一绺,连头带脸的胡乱包了。   虽止住了血,那赖青也是只剩下半口气,吊在“站笼”里如条死狗一般。   铜锣一响,队伍继续前行。在一片口挞舌诛中,慢慢地挪去。   只游了半日,那赖青便没了意识。见其他三个活犯也是脸酱唇紫、奄奄一息,鲁班头有些慌了。若等不到开刀问斩,人犯就咽了气,回到衙门里也是不好交代。   没奈何,鲁班头只得掉转队伍,先行返回顺天府再行打算。   当一行人奔回府衙时,那赖青已是面如土色,从“站笼”放下来没多久,两腿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冯慎等人验看时,才发现那赖青的鼻梁,不知什么时候被飞石打断。鼻血凝结成了块,塞住了鼻腔。那包耳的布绺,又无意中裹缠住了他的嘴,使他喘息不畅。就这样又伤又痛的赖青就被一点点儿的憋闷而死。   “罢了!”府尹一摆手,“这赖青穷凶极恶,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那是!”查仵作踢了脚赖青死尸,冷笑道,“这‘软刀子割肉’,可比那伸头一斩难受多了。不过这小子身属主凶,死了也留不得全尸。等后日午时,照样拖向菜市口,割头砍颈!”   可说归说,未至行刑日,其他三名活犯,却断不能再死了。府尹让人解了枷,把张、王、李三犯拖出来,熬了点肉汤分别灌了,为他们续命候刑。   第二日的立枷游示,也仅仅是走个过场。倒不是衙门里包庇祸凶,实在是剩下三名人犯熬禁不得。   好容易撑到了行刑日,才刚进巳时,菜市口的刑台边,便围满了人。   临近午时,一队兵丁开道,引着几顶暖轿而来。不用说,这是监斩官到了。监斩官一就坐,三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便跃上了刑台。那些刽子手身着大红刑褂,皆用鸡血涂了面,提着那宽背鬼头刀,一团的杀气。   没多久,那一干人犯便连人带尸的押了过来。官差们一提,便将那些活犯全捉到了台上。监斩官验明了正身,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投了斩签,吩咐行刑。   几名刽子手齐喝一声,端起酒碗来饮口烈酒含在嘴里。然后将鬼头刀一横,喷在那寒光灿灿的刀刃上。   这时,人犯皆缚了手脚被按在了断头桩上。为防凶犯挣扎,辅刑的差人取了几支长箭,分别钉住了人犯的双耳。张、王、李三犯只吊着一口气,哪里还有什么知觉?长箭贯耳时,只是微微挣了挣,没哭没号。   郐子手提刀上前,抽了人犯颈后罪牌,在掌心里淬口唾沫,便齐刷刷地抡起了鬼头大刀。   寒光骤闪,手起刀落。几道血柱喷溅出,三颗人头便“骨碌骨碌”的滚下刑台。没了头的空腔子哆嗦了一阵后,便都趴着不动了。   刽子手没停歇,将那些个无头尸身踢下台后,又将新运上来的死犯一一割了头。   见处决了所有凶犯,刑台下山呼雷动。百姓们皆大喊着,高赞痛快。   验刑完毕后,监斩官回朝复命。抛下了那几个身首各异的凶犯,弃市暴尸。 第十四章 破墓空棺   一干凶犯被杀的杀、砍的砍,尸首扔在街上也没人去管。弃市三日后,早已被饿狗撕扯得七零八散。最后,还是顺天府派人将那些破肺杂肠、残骨碎肢,归拢收置一番,装在几个大箩筐里,抬到城外乱葬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牛二、胡屠户涉案其中,自是逃不得干系。各领了板子后,不日便会由解差押着,发往宁古塔。   不止如此,府尹与冯慎等人商量后,还暗中遣了眼线,去那影林附近盯梢,看能否查出那引荐人的马脚。   这一晃,又过了好几天。   那田老汉的尸首已在冯家停过了“头七”。这些日子衙门里忙乱,冯慎顾不上宅里。田老汉的那白事,一直是冯全在打点操办。   由于少爷交代,冯全格外上心,不但挑置了上等的寿材、寿料,还专程从广济寺请来几个和尚沙弥忏经渡亡,唱足了三天的水陆道场。   冯全感念田老汉救了冯慎,虽没穿孝,腰间却系了粗麻绳。双杏和夏竹也都用白绸布钉了鞋头,不敢施粉,只做些素朴的妆扮。香瓜披麻戴孝,守在田老汉的柩前燃纸烧香。她不懂那些个规矩,哭累了,就往蒲团上一坐。等得歇够了,爬起来再哭上一阵。   门外头一对大红灯笼,皆拿白纸糊了,下首两个石鼓门墩上,也都系了黑纱。整座冯宅上下,一片哀挽肃杀。   见冯家这般,平日里有走动的街坊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冯慎高堂早就辞世,无缘无故,治的什么丧?况且,这几天只瞧着冯慎和冯全忙进忙出,丧帖却没接着一个。   既没报丧,四邻们也摸不着头绪,不好登门吊唁,都胡乱揣测。曾三爷得着信儿,忙赶到冯家一问,这才弄清了里面的道道。   见到灵前跪着的香瓜,曾三爷不由得多瞧了几眼。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那香瓜本身就生得俊眉秀目,被那白孝一衬,越发的耐看。并且,哭祭了几日,香瓜也有些疲了。不知她脾性的人乍一见,还真以为是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娇羸丫头。   待了一会儿,曾三爷便要走。可既然来了,也不好甩袖而去。曾三爷在怀里掏了掏,摸出枚银锞子,递在冯全手里,仅当是随悼的奠仪。   曾三爷嘴碎,出了冯门后,就口无遮拦地瞎嚷嚷。没半日,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是冯慎收了个卖身葬爷的俏丫头,备着日后当正房。   消息传到冯慎耳朵里,他也只得无奈一笑。连日的操劳奔波,哪还有力气去理会这等碎语闲言?   搁棺的日子不短了,也该找个吉穴,打墓下葬。可田老汉是横死,又不是冯家人,自然不好殡在冯家祖坟内。   冯全知道这个理儿,便在近郊打探,想寻上处合适的“阴宅”安葬田老汉。   几番打听后,还真就被冯全找着一处地方。那地方是湖广会馆圈下的墓田,专门殓埋些客死他乡的异地人。   那时候,两湖人氏在京的不少。许多经商作贾、候补等缺的两湖人,为求个落脚处,便凑资盖了这么个同乡寄寓、聚会的“湖广会馆”。时日一久,难免会有人病丧老死。由于舟车不便,返籍甚远,许多死者都会被就近安葬。后来,会馆里索性又凑了钱,在京郊外买了块空地,做为义冢。若不是两湖人,也想葬进义冢里,家属只要花上些银子,跟会馆知事的说一声,照样也会通融。   那义冢临湾傍丘,也算得上处藏风纳气的宜葬地,冯全看了挺满意。但选位定穴不是小事,冯全不敢自己拍板,便想着回去禀一声,让冯慎亲自过来看看。   等得冯慎回宅后,冯全把这事跟他一说。冯慎暗想:那田老汉的灵柩在宅中停的时日不短了,是应该早点儿打墓,好让他入土为安。眼下衙门里暂无要事,不如趁着这几天工夫,先行将田老汉殡了。于是,冯慎冲冯全点了点头,示意记下了。   转过天来,冯慎先去顺天府,找府尹告了假。府尹念冯慎劳苦功高,不但当即予准,而且又多延了几日,让冯慎静养休憩。   恐冯慎太过操劳,府尹着查仵作去冯宅帮衬,又从衙门里挑几名健硕皂隶,供冯慎差遣。   冯慎谢过了府尹,便同着一干人等返回家中。来在了冯宅,查仵作冲着田老汉的灵柩上香揖拜,而后又好言慰藉了香瓜几句。   “冯经历,”那几个跟来的皂隶问道,“需要弟兄们出力的地方,您只管言语!”   “暂不劳烦各位弟兄,”冯慎对那几个皂隶道,“按冯某的意思,这场白事,不宜太过张扬。只要寿材、寿料得讲究些,其他诸俗皆从简便。没请白事知宾,也没唤阴阳先生。等定好了阴宅墓位后,还望各位弟兄不避忌讳,打墓抬棺……”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避讳不避讳?”皂隶中一个年长的说道,“冯经历,别看您来顺天府不久,可您这为人、您这身本事,合衙哪个不是钦佩得紧?不用说这是府尹大人的吩咐,就单冲着您的面儿上,咱弟兄几个都是义不容辞!”   “承蒙诸位高看,不胜惶恐,”冯慎冲几个皂隶一拱手,“几位先在舍下歇着,冯某与查爷去看了那墓址便来。”   几个皂隶答应一声,便由冯全引着,先去厅里候着。   安排了茶点后,冯全退了出来,来至冯慎身边,道:“少爷,湖广会馆那边的人约好了,您看咱现在过去?”   冯慎点了点头,朝查仵作道:“查爷,您陪着走一趟吧?”   “这是自然,”查仵作道,“田老爷子的事,应当效力。”   说完,三人也没再多话,抬脚便出了冯家大院,朝着湖广会馆买下的那片墓田赶去。   那片墓田在城郊,离着着实费脚程。三人沿途也不多话,只顾着紧赶慢赶,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才到了地方。   来在墓田边,冯慎放眼打量。那片墓园外,载着一圈青松劲柏,虽是寒冬腊月,那些个松柏却是常青依旧,显得肃穆庄严。旁边是个水湾,水湾里结满了冰茬子,被那日头一照,冰面上反出耀眼的冷光,映得那墓田里的数十个坟茔一片惨白。   正观望着,打墓田边的小木棚里钻出一个驼背老者。那老者眯缝着眼看了会儿,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你们……你们是何人?”   冯全见状,赶紧快走两步:“老人家,我们是过来看穴的。昨个儿我就来过,您不记得了?”   “哦……”驼背老者辨认了好久,终于把冯全给记了起来,“想起来了……嗐……这人要一上了年岁……记性就差,脑壳儿不好使……”   “您这忘性可真是够大的,”冯全摇摇头道,“这才隔了一日,就不认得人了?”   “老人家!”见冯全还在与那驼背老者说,冯慎忙插言道,“带我们进去看看,要不要得?”   冯慎的后半句话,拿腔撇调,冯全和查仵作都有些愣了。可那驼背老者好像没在意,连想也没想,张嘴就道:“要得!要得!”   查仵作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冯慎一把拦下。冯慎不动声色,对那驼背老者道:“老人家,您不是两湖人吧?”   “啊?”那驼背老者仅顿了下,便不慌不忙道,“老汉祖上原是衡阳,康熙年湖广填川时,举家就去了蜀地……到了我这辈,也都不会再说乡音,而改成川调了。来在京城后,嘴粗舌头笨,也学不太会那官话,偶尔会吐几句川音……”   “既是在蜀地,缘何又到了京师,投在了湖广会馆?”冯慎追问道。   “是这样,”驼背老者又道,“早年间,老汉是跑买卖的行脚商,将蜀锦川绣贩了,来在京师,卖给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后来,途遭恶匪,连本带利的被抢了去。老汉没了盘缠,便返不了乡。最后又气又饿的,晕倒在湖广会馆门口。那会馆里的人看老汉可怜,便施手搭救。见老汉实在无处可去,就将我派在这里守墓园,好歹也算是个糊口的营生……”   “不容易!”冯慎颔首,而后话锋一转,“老人家,我等只顾着赶路,喉中有些燥了,能否进您的棚屋,讨上碗热水喝?”   说着,也没等那驼背老者答话,便要径直闯入。   那驼背老者一见,赶紧拦在他身前:“屋简棚陋,不曾备着热水!”   “凉水也喝得,”冯慎道,“能解渴就好。”   驼背老者竟有些急了,将身子又朝前凑了凑:“凉水也没有!”   冯慎站住脚,提鼻子稍稍嗅了下,便笑道:“既然老人家不允,就不自讨没趣了……这样吧……我们先去看了穴,等定下来就早点折返……”   “如此甚好,”驼背老者松了口气,“那都随老汉来吧!”   说完,驼背老者一招手,示意冯慎他们跟着去墓田。   冯慎点点头,便跟在了他身后。冯全与查仵作见了,也忙追在后面。   打方才,冯全与查仵作就面面相觑。他俩实在没明白,冯慎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为何要跟一个守墓的老头盘道这么些个工夫?   正纳闷儿着,前面的冯慎却回过头来,悄悄伸出手来掩在身后,冲冯全与查仵作摆了个后退的手势。   两人心里更迷惑了,冯全刚要开口问,就看冯慎狠狠地瞪了一眼。冯全一个激灵,赶紧将快脱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查仵作与冯慎共事多次,知他此举定有深意。于是,查仵作也不敢多话,只是暗下里拉住冯全,慢慢地停住了脚。   冯慎见状,冲他们点了点头,继续跟在那驼背老者后面。   又走了一阵,见冯全与查仵作离得远了,冯慎这才略微心安。冯慎没耽搁,猛运一口气,便挥臂朝着那前面的驼背老者抓去。   冯慎出手速度极快,眼瞅着就要抓在驼背老者的罗锅上。没想到,那驼背老者身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冯慎指尖触到的一刹那,竟将身子一直,纵向了一边。   “果然有问题!”冯慎冷笑一声,站在原地未动。   那驼背老者这会儿居然伸直了腰,身量陡然高起一截。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冲冯慎道:“这位处心积虑的小哥,你可不似一般人哪!”   “呵呵,”冯慎笑了两下,道,“你这个遍身胭脂水粉的‘老人家’,也定非常人!”   “咯咯咯……”那驼背老者口中吐出一个东西后,嗓音突然变得柔细起来,“好眼力呀!人家这般巧扮,都被你识破了。”   听得这守墓老头的喉咙中传出了少女的盈笑,远处的查仵作与冯全,齐齐的傻了眼。   那“老者”也不理会众人,一面咯咯笑着,一面抬手在脑后撩动。   冯慎一惊,以为有异状发生,忙急站了丁字步,准备随时出击。   可没想到,那“老者”依旧呆在原地,未曾暴起靠前。只见那“老者”指尖一施力,便从脑后“风池穴”上拔出一根纤细的银针。而后手不停歇,分别又从面部阳白、颧髎、下关、颊车等穴位上,取出了大小银针数根。   随着银针逐根拔出,那“老者”的脸面上就像被撑开了一样,那些堆垒的枯皮皱纹,竟全然抹平,渐渐变成了一张姣好的容貌。这哪里还是什么驼背老者?分明就是个楚腰蛴领的少女!   那少女轻揉了几下脸颊,又将头顶剪绒小帽摘去,露出了一左一右两个抓髻。   “易容术!”查仵作不由得失声叫道。   “咯咯咯,”那少女抬手擦去了脸上伪饰的稀泥,莞尔道,“你们倒挺识货嘛。”   望着眼前这螓首蛾眉的少女,冯慎暗下吃惊。他晓得穴理,知道那风池等穴,皆是穿经过脉的要穴,若以银针灸刺,寻常拙医不敢为之。稍稍误了一点,便可能面瘫椎残,甚至有性命之虞。更何况,那少女的银针是全然没入穴内,就算让冯慎来认,都未必有这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那少女嘴中吐物,现已滚落在一边的地上。冯慎抬眼一瞥,便认出了那是颗结于漆树上虫瘿。这虫瘿味酸性涩,也不知被她拿什么药泡过,只要含在嘴中,便能发出像老人一般的沙哑嗓音。   并且,这少女用的易容术,不比之前那青魅用的“蒙脸法”。它不需鞣制人皮面具,只要用银针刺激面部几个关键穴位,脸上的肌肉便会瞬间团皱挤紧,成为那沟壑纵横的老者模样。   这等易容之术,要精出那“剥皮蒙脸”数倍。想不到这么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竟能使出这等高深手段。   “你是何人?”冯慎紧紧盯着那少女,丝毫不敢大意,“来这墓田里易容改貌,又当为何?”   “要你管?”岂料,那少女竟朝冯慎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本姑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凭什么来管我?”   “你……”被少女胡搅蛮缠的一通闹,冯慎却一时语塞。   “真没意思!”那少女跺了下脚,有些耍性子,“人也没找到,还让你们给识破了……本姑娘不玩了!”   说着,那少女将身上罩的旧衣服一扒,透出里面穿的玄绉夹袄。她朝后跃了几步,转身要走。   “莫要逃!”冯慎哪里肯让?也顾不上什么,飞身拦去。   “不许追我!”那少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娇嗔道。   冯慎自当是不听,还是拼命上前。   那少女急了,两臂在肋下一沉一抛,便有数道银光朝着冯慎疾射而来。   纵是冯慎眼快,也没看清她如何抬手掷物。只看到银光急闪,心知是暗器无疑,想也没想,就要侧身而避。   可冯慎一避之下,脚下却被绊了下。他身子猛的朝前一挺,差点摔倒在地。冯慎赶紧提口气,伸臂一撑,将那下跌的力道卸去。   等站稳了身子,那少女早已跑出数十米远。冯慎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少女射出的一排暗器,竟在冯慎要跳躲之前,就全然地钉在了他的脚前,布成了足绊,弄得他险些跌倒。   “少爷!”冯全冲了上来,抱着冯慎上下打量,“您没伤着哪里吧?”   “没事。”冯慎摆摆手,面沉似水。   趁着这个工夫,少女已然远遁,再想去追,怕是也没可能了。没想到那少女年纪轻轻,却身怀这等武艺。不但精于暗器,身法也相当了得。   “这……这都怎么了啊?”查仵作抹着冷汗,后怕道,“这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个糟老头,登时变成个大姑娘……还又是个使暗器的……冯少爷……你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跟那使暗器的结了什么梁子啊?碰上个人,不是使镖的,就是射毒针的……就连那香瓜姑娘,都是玩弩箭的……不过,今天这小丫头的手段,当真凌厉……还好有你冯少爷在,若不然,我跟冯全,怕是都会被她射成筛子!”   “非也,”冯慎还是一脸严肃,“那少女……对我们并没有恶意,她掷暗器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拦我去追她……若她真起了杀心,恐怕现在的冯某……早已重伤不治了!”   “什么?!”听得这句,查仵作和冯全皆傻了眼,“连……连您……都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的对手?”   “是的,”冯慎苦笑一声,从地上斜钉着的那排暗器里拔出一支来,“没等我闪身躲避时,这些暗器已钉在我的脚下。说实在的……我都未曾看清楚……她是几时出手的!”   查仵作和冯全心里皆“咯噔”一下,对方才之事,心有余悸。   冯慎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打量手中的那枚暗器。那暗器有个筷子粗细、十寸长短,中间是个圆环,两头尖扁,呈六棱形状。   看着看着,冯慎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按说,这镖、针之类的暗器,皆是细短轻便,还真未听闻有这种长大的样式。冯慎用手掂了掂,发觉掌中暗器,分量也不算轻。   “这究竟是何物?”冯慎紧皱着眉头,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按进了中间的圆环里,“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没想到一按之下,那圆环直接套在了冯慎手指上,整支暗器因突来的坠力而“唰”地转了半圈。   瞬间,冯慎认出了手中的东西。这……这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就是那近身短打的穿挑利器——分水峨眉刺!   这峨眉刺,相传是古时水战中的格杀兵械。因其锐细锋利,可于水下暗杀或是凿船,故称“分水峨眉刺”。峨眉刺,一般是配对使。中间的圆环,实则是枚指套。若要用时,左右各执一支,将指套套入双手的中指。   指尖一拨,手腕疾抖,那峨眉刺便可贴掌飞转。或守或攻,皆遂人愿。若要守,只要将峨眉刺抡圆了朝前一挡,便可拦下逼来的攻击,使之水泼不进;若要攻,只需将中指屈握,以刺、挑、铰、扣等招数,配合着步、势、身三法,来重创敌手。   使峨眉刺之人,踏的是“井字八角步”,每角八式,共八八六十四式。它融刀贴、棍挪、剑劈三器,起手六合,藏蓄八荒。   这闺妇习武,比不得那身强力硕的健汉。她们使不动那锤斧等沉重兵刃,往往会挑一些轻便趁手的短械。这峨眉刺,便是她们上佳之选。   所以,那少女用峨眉刺并不足奇。可奇就奇在,她居然随身携了那么多支!   冯慎拿眼在地上一扫,连同手里的,一共是八支峨眉刺。并且,还被那少女当成是暗器使用!   越想,冯慎就越是后怕。要知道,这十寸来长的峨眉刺,不似镖类等暗器。它不但分量沉,而且极难控制。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那少女便八刺齐发,出手之快、击掷之准,简直是神鬼莫及!   按说这般精深的手段,与那小小的年纪,应是绝不相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冯慎存疑。   想来想去,也仅有一个可能。除非那少女……师出唐门!   心下虽然怀疑,可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少女就是唐门中人。这八支分水峨眉刺,通体溜光,并无什么佐记。仅凭这个,无法推断出什么。   可不管那少女身份如何,她来这墓田里,定有企图。记得临走时,她曾说过要找人之类的话。这里面的暗线,怕是得千丝万缕。   “少爷!”正想着,冯全在一旁指着墓园前那个小棚屋道,“那里面有动静!”   冯慎神情一凛,抬脚便朝那棚屋冲去,查仵作和冯全也紧跟其后。   推开棚屋的门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趴在地上。那老者背上隆起,毛发稀疏的脑后,高肿着一个瘀青的大包。身上被五花大绑不说,嘴里还塞了块破布。见来了人,拼命的挣扎着,口中呜呜直叫。   不用说,这才是那真正的守墓人。三人赶紧动手,将驼背老汉身上的绳索悉数解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驼背老汉的罩衣被那少女扒穿了,冻得瑟瑟发抖。冯慎见状,忙让冯全去外边,将他的罩衣取来。   没过一会儿,冯全就拾着那身旧衣裳回来,驼背老汉赶紧一披,又摸出火镰、烟锅子,哆哆嗦嗦的点燃。几口辛辣的旱烟下肚,这才多少有了点热乎气儿。驼背老汉咳嗽了几声,问起三人来历。   冯慎忙禀明身份,又问起那驼背老汉,如何落得这般光景。   “嗐,”驼背老汉苦着脸,“也不知老头子我造了什么孽……眼看着到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了……却被人又打又捆的……遭了一宿的活罪……”   “一宿?”冯慎愣了一下,与查仵作对视一眼。   “可说是呢!”驼背老汉摸了摸脑后的包,疼得直龇牙。他又咂了口旱烟,这才向冯慎他们道出经过。   昨夜,风刮得紧。这棚屋里倒处透风撒气的,驼背老汉便有些耐不住寒。坐了一会儿,就提早铺开被褥,上了土炕。   刚要睡着,便听到棚屋外传来一声铁器交撞的音。开始,驼背老汉还以为外头风大,自个儿听岔了。可紧接着,又听见几声低低的喝骂。   越听,驼老汉便越觉得不对劲。那沉重的脚步声凌乱纷杂,显然不是来了一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寒天冷地的夜里,来这片墓田呢?   若说是刨坟取宝的盗墓贼吧,也有些不太可能。驼老汉守的这片墓田,葬得多半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儿。若真是资财殷实之家,也不会把死者往义冢里埋。说是守墓,其实也就是给那些荒坟除把草、添把土。既是些贫坟苦丘,棺材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奇珍异宝。墓主下葬时,最多在嘴里含上枚“压口钱”、手里握上对核桃。所以极少有盗墓贼会惦记这片地方。   不过,这话也不能说死了。这无论是穷是富,对身后事都极看重的。就算没有珍宝陪葬,也会在死尸身上套几层好料的殓服。   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贫苦人,便会趁着夜黑风高,从死人身上扒下些没烂透的殓服。浆净消味后,拿到估衣铺去碰运气。若是估衣铺的朝奉打了眼,误将这殓服认作是不穿的旧衣,便也能混上几枚大子儿,吃上顿饱饭渡饥。   于是,驼老汉躺不住了。赶紧披衣趿鞋,提着马灯就冲出棚屋。   谁想到才一露头,连外头什么人都没瞧见,驼老汉便觉脑后一阵剧痛,被人给敲了闷棍。   这一棍下手不轻,驼老汉头直挺挺的趴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一宿,这才在傍天明的时候被冻醒。身上又酸又冷,驼老汉缓了好一阵子,才能从地上爬起。   他怕那些歹人还在外边,也不敢露头,只是回到土炕上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又过了好一阵,听得外头确无异样响动,驼老汉这才战战兢兢的探头去外面打量。   可没想到刚推开门,眼前又是一花。一个身影飞快的扑来,在他脖子上使劲的摁了一下。驼老汉只觉颈间一麻,双膝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这会儿,驼老汉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不由分说,一脚便踏在驼老汉身上,娇声喝问,昨夜是否有人来过。驼老汉知这小丫头不好惹,便赶紧点点头。听得确有人来,那小丫头大喜,继续追问来人长相、下落。   驼老汉正要如实相告时,那小丫头却突然脸色一变,冲着驼老汉一摆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紧接着,那小丫头猛的沉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去听。   只听了一会儿,那小丫头便几下扯掉驼老汉身上罩衣,披在自己身上。驼老汉虽不知她为何故,可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受她摆布。   小丫头穿扮好后,又找来条绳子,迅速将驼老汉捆了个结实。怕他挣扎叫唤,小丫头寻块破布,塞进驼老汉嘴中。背对着驼老汉鼓捣了一阵,这才推门出去……   之后的事情,冯慎等人已然知晓。那个不明来历的小丫头,正是以银针刺穴的手段,将自己生生改成了一副苍老的模样。虽然那模样,与驼老汉的面相有很大差异,可来的三人中,仅有冯全匆匆见过驼老汉一面。只要效仿出驼老汉的罗锅样子,就算是冯全,也未曾察觉出那“驼老汉”为假扮。   看来,那小丫头的确是为了寻人。而她所寻的,应该就是昨夜闯入墓田、打晕驼老汉的那伙人。   “这事是越来越蹊跷了,”查仵作抱着两臂,眉头紧拧,“这块墓田里,难道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去看看便知!”冯慎一转身,又冲着那驼老汉问道,“老人家,您若是走得动,还请劳烦给我等引个路。”   “成,”驼老汉活动了下腿脚,“这会儿缓过来了……老汉也惦记着墓田是否有损……走吧……”   见驼老汉脚下还有些踉跄,冯慎忙让冯全将他扶着,慢慢出了棚屋。   在驼老汉的引领下,冯慎等人一面踢拨着脚下枯干的野草,一面顺着坟圈间脚踩出来的羊肠道,朝深处走去。   半人高的坟茔,一座紧挨着一座,将视野阻的很不开阔。由于这是义冢,自然也不分长幼贵贱。只按着亡故的先后,由前至后,一排排的葬过去。   地上的枯草上有些凌乱,显然留着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可由于地冻土硬,那些脚印并不十分明显。浅淡的脚印有长有短,冯慎心里估量了下,觉得至少应有三人。   沿着似有似无的足迹,几人一直跟过去。走着走着,冯慎拿眼一瞥,发现在坟间的杂草上,还挂着不少祭撒用的纸钱。   冯慎不做声色,取起一片纸钱来,用手指捻了几下,又随手扬了。   “老人家!”冯慎冲着在前面引路的驼老汉叫道,“且住了脚!”   听得冯慎叫唤,驼老汉忙回过头来。就连查仵作和冯全也不知怎么了,皆满脸诧异地盯着冯慎看。   冯慎没理会他们,只是问驼老汉道:“最近十天内,是否有新亡之人葬进来?”   “倒还真有一个,”驼老汉略一思索,便道,“听说是肺痨久患,咳血而死……大前天殡进来的……哎?这小哥,你又如何知道?”   “这便是了!”冯慎点头道,“眼下不是祭拜日子,而这散在地下的纸钱又很新,分明就是刚打了墓、动了土,撒了些飨鬼冥钞的迹象。好了,再去前头看看吧!”   几人便不再搭话,又朝前赶去。走在里面,才觉这片墓田着实不小。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驼老汉才指着不远处道:“到头了……”   冯慎两眼一眯,便察觉到了异样。这里的浅脚印更为凌乱、密集,显然是昨夜那伙人盘桓所致。   不妙!冯慎心里一个激灵,分开众人,径自快奔几步。其他人也知有异,也忙加紧了脚步。   来至那最里面的坟头前,几人惊眉急皱,暗暗咂舌。原来,那处最新的坟头上,赫然斜破着一个几尺高的大洞,一口薄木棺材被刨了出来,盖缺底空,毁的是破破烂烂,那些散掉的棺材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哎呀!”驼老汉一下子慌了,“这怎生是好啊……昨晚上那伙人……还真是盗墓贼啊?”   “怕没那么简单!”冯慎咬着牙,在周围仔细瞧了一阵后,这才伸手朝着那截破棺材里一指。“那些盗墓贼,盗物不盗尸。即便是将尸首毁了,也总会剩点痕迹吧?可我方才在附近转遍了,依旧未发现墓里尸身被弃到何处!”   “连尸首也没了?”驼老汉赶忙冲到棺前,连连顿脚,“哎哟……这帮天杀的绝户贼啊……真是缺了大德了……连尸首也给盗了……这……这下老汉如何担得起呀?”   “老人家莫要慌,”冯慎忙安慰道,“这墓主是何身份?”   “是个国子监里的贡生……”驼老汉想了想,才抹了把眼角道,“听说刚放了广平府清河县的县学训导,可还没等吏照任书下来,人就殁了……唉……生时没得志……死后又不得安……这……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这贡生的境遇……倒真是凄不忍言啊……”冯慎长息一声,又问查仵作道,“查爷……您怎么看?”   “我总觉得……不像是盗墓贼做的……”查仵作沉思良久,道,“盗墓贼一般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摸摸的找坟打洞……哪有先把守墓人一棒子打晕,再大摇大摆的挖坟掘墓的?”   “的确!”冯慎点头道,“偷尸之人,必不是盗墓贼。方才我已验看过那具空棺,发现墓主下葬时,还随了一些陪葬。由于墓主是念书人,所随之物大抵是些书函经卷、文房四宝。开始时,我以为是盗尸人看不上,而弃如敝帚。可后来,我发现那棺底之下,还压有一块澄泥砚!”   “澄泥砚?”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里,都能兑好些银子……”   “不错!”冯慎继续说道,“这澄泥砚质地细腻,嫩如婴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就算那伙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会被这块状若美玉的澄泥砚所吸引,又怎会弃之不顾?因此,我才断定,那伙人不图找宝,只为偷尸!”   “少爷,”冯全开口了,“尸身这玩意儿,别人都嫌晦气,避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盗啊?难不成……那是伙跟查大爷一样,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验尸?”   “又要浑说!”听了冯全的话,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干仵作的,最多验些苦主凶尸,查情辅案。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坟里挖尸盗骨?”   “对于盗尸人的意图……我也是琢磨不透”,冯慎叹口气,道,“没想到这僻壤坟圈中……竟会出现这一连串的怪事……先是新尸被盗,又是那少女寻人……这事绝不简单!老人家,我等是顺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广会馆,让管事的带几个人过来,我们一同去顺天府立案!”   “少爷,”冯全赶紧问道,“那……那田老爷子的阴宅选址……”   “先不看了!”冯慎摆手道,“眼下这墓田里出了这档事,再匆匆葬来,怕冲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这样吧,冯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寻处上寺庙,将灵柩暂停。等这桩事了后,再给他老人家择墓入葬!”   “澄泥砚?”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里,都能兑好些银子……”   “不错!”冯慎继续说道,“这澄泥砚质地细腻,嫩如婴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就算那伙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会被这块状若美玉的澄泥砚所吸引,又怎会弃之不顾?因此,我才断定,那伙人不图找宝,只为偷尸!”   “少爷,”冯全开口了,“尸身这玩意儿,别人都嫌晦气,避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盗啊?难不成……那是伙跟查大爷一样,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验尸?”   “又要浑说!”听了冯全的话,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干仵作的,最多验些苦主凶尸,查情辅案。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坟里挖尸盗骨?”   “对于盗尸人的意图……我也是琢磨不透”,冯慎叹口气,道,“没想到这僻壤坟圈中……竟会出现这一连串的怪事……先是新尸被盗,又是那少女寻人……这事绝不简单!老人家,我等是顺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广会馆,让管事的带几个人过来,我们一同去顺天府立案!”   “少爷,”冯全赶紧问道,“那……那田老爷子的阴宅选址……”   “先不看了!”冯慎摆手道,“眼下这墓田里出了这档事,再匆匆葬来,怕冲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这样吧,冯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寻处上寺庙,将灵柩暂停。等这桩事了后,再给他老人家择墓入葬!” 第十五章 驭咒驱尸   墓田里出了盗尸一事,冯慎自是不放心将田老汉葬过来。见这事透着怪异,他便让冯全先行回宅张罗,自己跟查仵作留下,查查有无蛛丝马迹。冯全也不敢违拗,只得返程去了。   由于有冯慎的吩咐,那守墓的驼老汉也赶去湖广会馆叫人。等二人都去了,冯慎和查仵作又绕着那破墓空棺细细打探起来。   那伙人显然不是什么盗墓贼。他们不单是挖坟掘墓的手法粗劣,并且行事过于张扬,毫无隐秘可言。若不是胆大包天的亡命徒,那便是有某种缘由,让他们不惜甘冒风险紧赶慢赶。   可纵是如此,从那片凌乱的狼藉中,冯慎与查仵作依旧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查爷,”冯慎将一块带有镐痕的棺材片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瞧出什么来没有?”   查仵作摇摇头,苦笑一声:“这里最多就是些乱脚印……刚才被咱们几人又是一踩,早就辨不清了,哪里还能瞧出来什么?”   “是啊,”冯慎叹口气,又道,“仅凭着这点线索,是理不出什么来的。不过……我这心里头却有了条另外的头绪!”   “哦?”查仵作一怔,忙道,“快说来听听!”   冯慎道:“查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那扮成驼老汉模样的少女,临走时说过要寻人的话?”   “记得!”查仵作道,“那小丫头是曾这么说!”   冯慎继续说道:“倘若说……那少女要寻之人,就在那伙盗尸人中,这事是不是就勉强顺起来了?”   “冯少爷,”查仵作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冯慎的意思,“我这脑子转不过来……您就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   “不过,这也仅是我的揣测,”冯慎道,“倘使那少女真是从唐家堡而来,那么她所要寻的,恐怕也应与唐门有关吧?由此可推,那伙盗尸人中,极可能会隐藏着顺天府所缉要犯!”   “要犯?”查仵作有些傻了,“冯少爷,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查爷莫急,”冯慎笑道,“你还记得……赖青等所供出的‘引荐人’吗?”   “我明白了!”听冯慎一提,查仵作恍然大悟,“那个什么‘引荐人’,好像就是唐门中人!”   “不错!”冯慎点头道,“那天理邪教行事十分怪异。能做出封皮造畜的恶行,自然也能做出掘墓盗尸的行径的。我虽不知唐门为何与天理教扯上了关系,但真如我推断那般,这桩事必不能等闲视之!”   “那得赶紧回衙门,禀报府尹大人……”   两人正商量着,那驼老汉便引着几个人急匆匆地奔来。   冯查二人见状,知是湖广会馆的人到了,便走了几步,赶头迎上。   会馆里,一共来了三四个人。管事的姓谭,单名一个泓字,年纪四十上下,看上去白白净净,像是个念书人。其他人皆是短衣扎裤,似是会馆里的帮工随从。   谭泓跟冯慎、查仵作互答了礼,又赶紧往那空坟上打量。这一看之下,谭泓脸色也是沉下来,冲着驼老汉不住地数落。   冯慎见不是事儿,便劝了谭泓,让他跟驼老汉一起,跟着回衙门立案。临行时,冯慎让那几个帮工留下来看守,直到有官差前来寻取物证。   话不多说,经了好一阵子,冯慎等人又来至顺天府门口。   还没到近前,便看到衙门口围着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不知所为何事。   等走至跟前,冯慎这才发现,原来是鲁班头守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对着要击鼓报案的几个百姓瞪眼厉喝、百般阻拦。   “哎?”查仵作远远瞧见了,心下大惑,“鲁班头在那耀武扬威的……搞什么名堂?我得过去看看!”   “先别过去,”冯慎心知有异,赶紧将查仵作拦住,“且听听再说!”   于是,冯慎等人便退至街角,在暗处往衙门口悄悄观望。   “官爷!”一个村汉模样的汉子往前挤了挤,“怎么还不让进了?我们真有案子要报啊!”   “就是!就是!”边上同来的几个百姓齐声喊道。   “喊什么?”鲁班头喝道,“衙门里刚结了桩大案,府尹大人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你们这伙人,又拿着那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闹!”   “官爷……这怎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呢?”那村汉还不肯甘休,“我们村祖坟里……那可是一连丢了三具尸首啊!”   “也丢了尸?”听到这句,冯慎等人不由得相互惊望。看来这事还真是怪了!现在连同着那墓田里的,一共就是丢了四具尸首。若硬要说是意外,那也太过于巧合了。可冯慎等人没敢声张,皆耐着性子,暗自隐着,继续打探。   “我命苦啊!”那村汉刚说起丢尸,旁边一个带小孩的村妇,又掩面哭啼,“孩他爹遭了祸,丢了命……可没承想才葬了半个月,竟连尸首也丢了!官爷……你可得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号什么?丢了就去找!”鲁班头怒道,“堂堂顺天府,难道还要去替你们寻尸不成?你们多去坟边荒地看看,找找有没有剩肉、烂骨头,说不定是墓打得太浅,让野狗刨出来嚼了!”   “都找遍了,”村汉苦着脸道,“眼下这天寒地冻的,野狗怎会有那等蛮力刨开硬土啊?再者说了,丢尸的那三个坟头上,全被挖了个大洞,棺材让人拖出一半来,可里面的尸体都没了……这分明就是人干的啊!”   “盗坟掘墓本就是重罪!你们官府……不能不管!”   “对!不能不管……放我们进去!我们要报官!”   见几个村民红了眼,鲁班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可他兀自强撑,对着冲在前面的人大声叱道:“休要喧哗!当顺天府是什么地方?啊?先都散了吧!要想报案……等过几天再来!现在府尹、经历……都不在衙门里!”   “鲁班头!”见眼下这情景,冯慎也不再躲下去了,他朝着鲁班头招了招手,喊道,“冯某人在此!”   “你……”看是冯慎过来,鲁班头腮上的肉明显抽动了两下,“冯……经历,府尹大人不是准你告假治丧去了?何故又折回来?”   “出了些差池,”冯慎淡然一笑,指着跟在身后的谭泓和驼老汉道,“得回衙门里,办些要事……”   还没等冯慎把话说完,眼前顿时围了一群人。原来,那几个报案的村民见冯慎像是个管事的,都涌上来,“呼啦”一声齐齐跪倒:“这位官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都起来!乡亲们都起来吧!”冯慎与查仵作一看,赶紧一个个去搀,“有苦有冤,一会儿进了衙门里再详诉曲直!”   “冯经历!”鲁班头冷脸道,“大人连日公事劳累,这等丢尸小事儿……不若迟些再说……”   “小事儿?”冯慎直起腰,转向鲁班头道,“按我《大清律例》: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开棺见尸者,绞监候!若有残毁弃尸,行甚者当斩!如此发冢重罪,焉是小事?!”   “你……”鲁班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出来。最后狠狠瞪了冯慎一眼,掉头便走。   “冯少爷……”查仵作凑在一旁,低声耳语道,“这姓鲁的……怎么越瞅越不对劲啊?”   “先不说这个!”冯慎冲查仵作摆了摆手,转身朝周围村民道,“诸位乡亲,你们来顺天府报案,可曾备得讼状?”   一听这话,几个村民皆大眼瞪了小眼:“我们都是土里刨食儿的庄户人……没念过私塾……识不得字……”   冯慎“哦”了一声,道:“如此倒有些棘手……这样吧,你们把事先说一遍,由冯某代笔,写上一纸讼状吧!”   “有劳官爷!有劳官爷!”众村民听后,无不欢喜。   “查爷,”冯慎对查仵作道,“劳您驾,去备些桌凳、笔墨来。他们人多,若一个个问,怕大人问不过来。我先引他们去二门,等写好讼状,再呈报大人过审。”   “成!我去安排。”查仵作点点头,又一指跟来的谭泓和驼老汉,“那他们?”   “先将他二人带至签押房稍憩,”冯慎道,“待大人升堂时,再一并讼案。”   言讫,冯慎和查仵作各司其职,皆引着人进了衙门。到了二门里,早有衙役搬来桌凳,冯慎在桌前坐了,执笔开问。   由于那伙村民来得太多,冯慎便挑了个能说会道的详诉实情。那人说,冯慎记,没一会儿,便知晓了那事情的大概。   原来这伙人都是打城郊孟家村来的。严冬时,村里需贮煤备炭。于是便凑了钱,挑了三个村汉去东便门外关厢买煤。三个村汉赶了一驾骡车,在煤铺里装好车后,便拉着煤往回赶。可没承想过坡时,骡子被只野兔子惊了蹄,连人带车的,全跌到坡旁深沟里。骡车一翻,三个村汉都被砸在煤堆中,等村里人寻来时,身上早已凉透了。没奈何,村里人只得先将尸首运回村,停了几日后,又好生埋葬不提。   可昨晚后半夜,村里的狗都一个劲儿地狂吠,像是有外人闯进了村。然村民们都恋着热炕暖被窝,也没人愿意出来瞧。直到天明,有人发觉异样,赶到村尾的坟圈上一看,才知道有坟被盗。一察之下,被盗之墓竟有三个,正是那新殡的三个村汉。零星随葬都没少,只是尸首不翼而飞。村里人四处都寻不到,只得带着亡人家眷,赶至顺天府报案……   等到孟三说完,讼状也写得差不多了。望着分条理出的讼纸,冯慎不由得暗自忖度。短短一夜之内,会馆义冢与孟家村,皆出了离奇的丢尸案。若不早点侦破,定要弄得人心惶惶。   想到这儿,冯慎站起身来,对村民说道:“乡亲们,事情梗概,冯某已然知晓。尔等先候在这里,少安毋躁,冯某自会将讼状禀呈府尹大人。待大人升堂后,随听传唤!”   “是是是。”众村民忙点头连连。   冯慎取了讼状,便往签押房,去唤查仵作等人。可刚转过回廊,冯慎便觉如芒在背,似乎有双诡目在身后盯着。   可当冯慎转身去看时,却发现背后空空如也。冯慎没声张,快走几步,进了签押房。   “冯少爷,”见冯慎进来,查仵作问道,“状子写得了?”   “嗯,”冯慎点点头,“大体上都知晓了。”   “那咱们这就去跟大人回一声,好让他老人家升堂断案!”查仵作说着,便要带谭泓跟驼老汉朝外头走。   冯慎见查仵作火急火燎,忙一把拉住:“查爷,先不忙!”   “怎么?”查仵作搔了搔头,很是不解。   “这样,”冯慎冲谭泓和驼老汉道,“劳二位先在这里喝茶候着,我们去去便来。”   听冯慎如是说,谭泓与驼老汉只得答应。等安排好二人,冯慎便拉着查仵作,匆匆出了签押房。   “查爷,”一出门,冯慎便问道,“大人现在何处?”   “想必在二堂批阅公文吧,”查仵作道,“估计还不知道这茬子丢尸案……”   “好!那咱们先去!”说罢,冯慎便朝着二堂的方向奔去。   来在后面,正巧碰到府尹从二堂出来。府尹一见冯慎,不由得一怔:“贤侄何故在此?宅中白事都安排妥当了?”   “尚未办妥,”冯慎摇头道,“可卑职另有要事相禀!”   “哦?所为何事?”府尹刚问一句,突听一阵嘈杂,“前面似有人喧哗?”   “是些来报案的村民。”查仵作赶紧回道。   “既是报案,”府尹皱眉道,“怎么未曾听得有人击鼓?”   “大人,”冯慎道,“卑职所禀,正是此事。然在升堂受理前,卑职还有话,容奏当面!”   “那好,”府尹见冯慎一脸正色,知其定有曲折,“咱们进屋再叙!”   来在二堂后,冯慎便将讼状呈递在府尹面前。府尹速览一遍后,不由得暗暗咂舌:“挖坟掘墓只为盗尸……却真是一桩怪事!”   “非是一桩,而是两起,”查仵作插言道,“昨晚上,湖广会馆的义冢里,也出了同样的事。”   “什么?”府尹大惊,“还不止一起?”   “正是。”冯慎点点头,便将上午在义冢里所见所闻向府尹道明。   经冯慎一通详说,府尹又知那驼老汉夜半被袭、神秘少女乔装寻人等事。当听罢了原由后,府尹的眉头早已拧成了疙瘩。   “这两桩丢尸案……绝不简单,”府尹扶案而起,转冲冯慎道,“贤侄,你是怎么想的?不妨说来听听。”   “是,”冯慎领命道,“两桩案子,皆发生在昨夜……虽不知那伙盗尸人的身份和企图……但抛开那些细枝末节,可以得知,那伙人,却是冲着新葬不久的尸身去的!”   “冯少爷,”查仵作道,“这么说……您认为两桩案子,是同一伙人做的?”   “应该如此,”冯慎点头道,“方才录讼状时,我已从村民那里得知,那三个破掉的墓穴,与义冢里的毁损状况相差无多,极可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当然,至于他们是分工而为,还是轮流找墓,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那他们盗尸为何?”查仵作试探着说道,“难不成……是要练什么邪毒的功夫?”   “查爷说笑了,”冯慎摆手道,“冯某窃以为,以尸体练功,本是无稽之谈,那伙歹人盗尸,应另有他用……”   “唉,”查仵作叹口气道,“不知歹人来历,也不明他们的意图……这两桩丢尸案……不好破啊……”   “诚然如此,”府尹顿了一下,又转向冯慎,“贤侄,那义冢里少女乔装一事,你又如何看?”   “正要提起此事,”冯慎道,“依卑职浅见,那少女疑似出身唐门,并且与那伙盗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能将他们全部寻到,之前在‘造畜’案中未缉到的‘引荐人’,说不定也会被牵出水面!”   “有理!”府尹颔首道,“接着说下去。”   “是,”冯慎又道,“无论是‘引荐人’,还是那乔装少女,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蜀中唐门。可单凭着那点线索,我们也无法定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缉到那伙盗尸恶徒。”   “话是不错,”查仵作面露难色,“可这无头无尾的……去哪儿找那伙歹人的下落啊?”   “只能多加派些人手,加紧排查了,”冯慎道,“那伙歹人连夜盗尸,定是行踪急迫。说不定,还会去别的坟冢里盗取新尸。不如这样,咱们一方面把住各大官道路口,留意那些可疑之人。另一方面,在京郊坟冢处寻访,查查还有没有盗尸、丢尸的状况。会馆义冢和孟家村,也再去筛上一遍,找找看,有无漏掉的线索。动用合衙之力,先将那伙盗尸恶徒缉拿归案!”   还没等府尹开腔,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我认为不妥!”   三人一看,原来是鲁班头闯了进来。见他不请自来,府尹不由得微微蹙眉:“鲁班头,你不去当差,来此做甚?”   “大人,”鲁班头一抱拳,“前面有些村汉报案,我来通禀,恰巧听到你们说话。”   “本府已然知晓,”府尹道,“正与冯经历、查仵作商定寻凶之事,何故不妥?”   “自古审案,定要先升堂过府,”鲁班头又道:“等问清了前因后果,再按线察人。哪有连问都未问,就盲目追凶?”   “鲁班头!”冯慎上前一步,笑道,“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想你一直爽汉子,还如此墨守成规。案情我与查仵作早已诉于大人知道,为防止歹人匿遁,自然要先行追凶!”   “冯经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鲁班头冷哼一声,“连日来,弟兄们东奔西跑,刚待歇口气,却又要被呼来喝去……”   “我说鲁班头,”查仵作听不过耳,出言道,“这话我老查听着怎么不是味儿?冯少爷之前又是擒犯,又是辅审的,敢情他是在闲着?”   “不说这些!”冯慎将查仵作一拦,转朝府尹道,“大人,事不宜迟,恳请速速定夺!”   “冯经历,追查盗尸人事宜,便由你全权处治!”府尹抬眼一瞥,正色道,“鲁班头!”   “在。”见府尹传唤,鲁班头只得俯首听命。   “你与三班衙役遵从冯经历调遣,”府尹道,“任劳任怨,休得违拗!”   鲁班头狠狠瞪了冯慎一眼,答应道:“是……”   吩咐完毕后,几人各司其职。冯慎留了皂班留守,而将壮、快两班,兵分数路,遣去各处,摸排寻访。   安排停当,府尹又升堂开审。由于也没什么线索头绪,简单录了案后,便让那伙村民和谭泓等人,回去听信。   刚下得堂来,查仵作便闹肚子疼。跑去溷厕出恭,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工夫。   有言道:好汉禁不得三泡稀。当查仵作回来时,脸色已是蜡黄。   “查爷,您没事吧?”冯慎见查仵作这模样,不禁打趣道,“若再不出来,我还真有心去捞您了。”   “冯少爷,”查仵作苦着个脸道,“您就别寒碜我了……这一番,好悬没把腿脚给蹲麻了……”   “估约是灌了凉风,伤了脾胃,”冯慎道,“走,先去签押房喝上杯热茶。”   “行,”查仵作点了点头,“冯少爷……您劳驾多扶着点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冯慎笑笑,上前搀住查仵作,来在了签押房。   几口热茶下肚,查仵作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冯慎提壶给他续了水后,又在查仵作肩头拍扫了一下。   “怎么?”查仵作问道,“落了灰了?”   “灰倒不多,只是粘了几根灰不溜秋的禽羽。”冯慎抬手一指。   “禽羽?”查仵作一怔,忙低头看去,“哦……八成是鸽子毛。我出恭那会儿,也不知哪儿飞来只鸽子,在我边上扑扇了几下又飞走了……唉……都赖这肚子不争气……若要平时,我定能将它捉了,烤上顿鸽子肉吃!”   “哟?查爷您还有这能耐?”冯慎奇道,“等这案子结了,我拎两只您给烤烤?不瞒您讲,我还真好这口儿……”   “您冯少爷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查仵作苦笑道,“不过……咱现在先别提吃……从早到这钟点儿,就没正经吃点东西……肚子一闹腾、茶一喝……就越弄越饥了……”   “那行!说点正事吧!”冯慎饮了一口茶,将声音压低,“对了查爷,关于鲁班头这人……您知道多少?”   “鲁班头?”查仵作揉着肚子,小心问道,“冯少爷……您的意思是?”   “得!”冯慎索性说道,“反正只当着您的面……那我也不避讳什么了。查爷……您就不觉得鲁班头很可疑?”   查仵作先朝外打量一眼,确定周围无人,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不单是今天,之前种种行为,也总让人琢磨不透!”   “是啊,”冯慎叹口气,“这鲁班头的确有古怪。之前,我以为因我举荐谋职,所以他有成见……可之后的几件案子中,我感觉并不单单如此!别的不谈,就说他今天压案不报之事,就很值得怀疑!”   “是这话!”查仵作皱眉道,“之前咱们审‘造畜’时,他还差点将人犯当堂打死……现在要查盗尸案,他又推三阻四……恐怕他真是有点儿猫腻!可说归说,咱又没拿到他把柄……怀疑也没用啊。”   “也只能先提防着点了,”冯慎点点头,“查爷,您跟他认识的早,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其实跟他也不怎么熟,”查仵作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进顺天府时,他就在这里当差了。好像是武举出身,倒是有两膀子力气。也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打着光棍……有时候,也神神秘秘的,好几天见不到人……我跟他也不怎么往来,知道的大概就这些了……”   冯慎“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查仵作又喝了几口茶,说道:“对了冯少爷,反正也派人去查了,要不你先行回宅,安顿下田老爷子的白事?万一再忙活起来,别给耽误了……”   冯慎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二人相对一视,忙出了签押房,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出门,便看到鲁班头带着几名衙役朝着签押房走来。   鲁班头面沉似水,一脸怒气。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发着牢骚:   “老子说什么来着?没头没尾的怎么找?在外头窜了半天,除了一身臭汗,屁也没找到一个!”   冯慎见状,忙堆了笑:“鲁班头辛苦。”   鲁班头“哼”了一声,连话也没搭,绕过冯慎与查仵作,就径直进了签押房。   “嘿?”查仵作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说鲁班头,寻凶查盗不是您分内事吗?您甩脸子,这是给谁看呢?”   鲁班头拎起桌上茶壶,冲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抹嘴道:“爱谁谁!”   查仵作刚要再说,冯慎赶紧拦下:“查爷,先静待消息吧!”   于是,几人都不再作声,在签押房里等了起来。   没一会儿,派出去的衙役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可除去到孟家村和义冢采证的人,其他几队皆没查到有用的消息。   眼见着金乌西沉,最后几名衙役竟带着一个后生赶了回来。   众人皆以为寻到了线索,都齐刷刷地围上前去。   “他是什么人?”查仵作看着那后生,不解地问道。   “陈家湾的,”打头那衙役道,“我们查到那边时……正好听他在说什么‘走尸’,就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冯慎朝那后生打量一眼,见他衣衫朴旧,神情木讷。   “我……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对着这场面,后生像是有些紧张。   “小兄弟莫慌,”冯慎好言道,“我们只是想问问……你说的‘走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唬人了!”那后生眼里划过一丝恐惧,“傍天明时……我去岔道上拾粪……就远远看到有一行人在走……当时我以为是赶早路的人,可后来觉着,那几个人走道的样不对劲……就偷偷靠前看……”   “然后呢?”冯慎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死人!”后生嗓声里都打着战,“那走道的……像是些死人!”   听到后生的话,周围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寒气。   “小兄弟!”冯慎一把按住了后生的肩头,“你所言当真?”   “我不骗你呀”,那后生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些人脸色死灰……有几个连腮帮子都烂透了,对了,他们头顶上贴着黄纸符……走起来,还是一跳一跳的!”   “一共是几个人?”冯慎追问道,“你还记得清吗?”   “七、八个……还是五、六个?”后生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苦着脸道,“我当时吓得腿软……根本记不得了……反正是不老少。”   “那好,”冯慎又问道,“方才你说,那些人额上皆贴有黄符?那符是什么样?”   “隔得远,也瞧不真切,”后生想了想,道,“我们村去年求雨,请了个道士……那符,和道士用的‘鬼画符’差不离……”   话音刚落,查仵作又问那后生道:“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排成了一溜?”   “对啊!”那后生连连点头,“还真是排成一溜的。这位官老爷……你也见着了?”   “我当时又不在那儿,哪里会见着,”查仵作说完,便不再理那后生,转朝冯慎道,“冯少爷,这事听着像是……”   “赶尸!”冯慎一语道破,“像极了那巫楚苗蛊中的驭咒驱尸!”   提起这“赶尸”来,众人都略有耳闻。这种驱尸而行的法术,是打湘西那边传出来的。早些时候,舟车不便。若遇到那险山恶水,更是寸步难行。一旦有外乡人客死在深山里,尸身便极难运出。   那些客死之人,多半是些行脚商。原打算担了布盐酱醋等时需,来跟山民淘换些山货,却不想因山路崎岖,失足跌进崖下殒命。当地的山民不忍其暴尸荒野,便修了义庄,专停那些客死的行脚商。   老话讲究个“叶落归根”,那些死者家眷有心要将亲人尸骨运回原籍安葬,可奈得那深山中只能徒步跋涉,进不得马,拉不得车,猿猱愁度,飞鸟绕环。   这时,便有那“赶尸匠”上门受托,将那些客死之人从义庄中赶出来,以秘法驱动着尸首,爬山涉水,带回原籍。   “赶尸匠”,那是外人的叫法。为避忌讳,他们自称“走脚仙”。这种人一般胆大貌丑,身怀异术。要走脚时,便扎一根黑腰带,蹬一双旧草鞋。若赶多具尸身,走脚仙一般是两两为伍,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将尸首夹在中间。前头的领尸,手摇摄魂铃。而后头的扶尸,肩扛镇尸幡。   那些个尸首都罩上宽袍大袖,一个搭着一个,以“辰州符”贴额盖面。只要领尸的一摇铃,尸首便似活了一般,一蹦一跳的跟着前行。   为避开活气,走脚仙一般在夜里或是晚上赶尸。若路过那人口稠密的镇甸,走脚仙会急鸣阴锣,大喊“阴人过路,阳人回避”,提前知会。只要听到阴锣响,百姓便纷纷关门闭户,唯恐冲撞了亡灵,惹上晦气。除了能驱尸自行,走脚仙还有秘术,能让尸身不臭不腐。   后来,不少湘楚籍的大臣入京为宦,待到寿终薨殁时,便要扶柩还乡。可若是天气炎热,还没等到家,棺材里的尸首往往早沤烂了。没办法,只能从老家请来走脚仙,驱尸还乡。   这么一来,“走脚仙”“赶尸匠”的名头,便在朝野里传开。人们虽然好奇,可无奈那赶尸行当实在诡邪得紧,所以百姓们只是谈论猜测,却无人敢一窥究竟。   所以那后生说罢当时的情形,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西赶尸。   冯慎沉吟半晌,道:“恐怕这事……与那盗尸案子有所关联……”   “没有的事!”还没等冯慎说完,鲁班头便大声叫道,“一个是赶尸的,一个是盗尸的,能有什么关联?” 第十六章 异变陡生   经过排查,一个后生被带回顺天府。据那后生所述,那伙所谓的“行僵走肉”,像极了那神秘的赶尸。   冯慎思索良久,揣测这赶尸一事应与盗尸案有关。可没想到鲁班头却针锋相对,直言看不出两者有何关联。   见冯鲁二人有了分歧,其他人皆偷眼瞅着,也不敢说什么。   “诸位,”冯慎撇下鲁班头,冲四周道,“昨夜刚出了‘丢尸案’,今天就现了‘赶尸人’,不管怎么说,这都过于巧合了。那赶尸一行,多出湘西,京畿之地等闲难见。天潮气热时,是会有湘籍人氏借赶尸秘术,以求尸身不腐。可眼下正值严冬腊月,又怎会不以车船运载,却甘暴尸身于风霜?”   “冯经历,”鲁班头冷笑一声,“你是大宅户出来的少爷,好吃好喝惯了,哪知世道不易?凡用到赶尸的,多是些贫苦人,那千里跋涉下来,光是骡马草料、把式车资就要花费不少。真要是达官显贵,口里含上块‘冷玉’‘定颜珠’就成了,哪会在乎天热不热?别总仗着脑子好使,就妄下定论!”   “鲁班头”,冯慎正色道,“冯某虽是仰仗了祖上余荫,但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实话实说,这事与盗尸案有关,仅是冯某猜测。可那伙赶尸人,却必有蹊跷!”   “冯少爷,您有把握?”查仵作见状,拉过冯慎,小声说道,“那伙赶尸的……咱也没见着不是?您怎么就知道不对劲?说不定,还真就是带尸回籍的……”   “不然!”冯慎斩钉截铁道,“那伙人……恐怕并不是赶尸匠!”   “什么?”查仵作怔住了,“若不是赶尸匠……怎么能驱着死人行走?”   “查爷,”冯慎指着那后生,淡然一笑,“您还记得这小兄弟说过的话吗?他曾说,那几具尸身的面部,业已腐烂!”   “这又能说明什么?”查仵作不解道。   冯慎道:“既然赶尸匠有驻尸秘法,在这种天气,又怎会让尸首烂成那般模样?我觉得,这事肯定与那丢尸案有关!”   “您的意思是?”查仵作惊道,“那伙人所赶的……是那些被盗的尸首?!”   “真是笑话!”不等查仵作说话,鲁班头便道,“那赶尸匠讲究个‘三赶三不赶’。会馆义冢里那个,可是病死的。若那赶尸匠真是赶了具病死的尸首,岂不是犯了大忌?”   “所以冯某才会妄断,”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并不是赶尸匠!”   见冯慎如此笃定,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鲁班头虽出言莽撞,但所说的“三赶三不赶”,倒确有其事。   历来各行各作,都会定些行规私律。这等移灵走尸的诡秘行当,更是有着不少忌讳。所谓的“三赶”,是说死于官刑、兵乱和意外的三类人,可以用驱尸法送灵还乡;可若是染疾暴毙、自缢投河、因雷击火烧而肢残体缺者,则归为“三不赶”之列。   病死者,易传瘟疫。自尽者,阴怨至厉。遭雷击者,罪孽深重。受火焚者,皮焦肉烂。至于四肢不全者,缺胳膊少腿,无法翻山越岭,所以也驱赶不得。   “冯少爷,”查仵作又道,“那‘三不赶’中,是有痨病者不赶这条……”   “查爷,您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冯慎道,“我是说,若那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赶尸匠,那他们还会顾忌什么‘三不赶’吗?”   “这话倒也对……”查仵作点头道,“这么说……您是想去查探那伙人?”   “正是!”冯慎决然道,“不管怎么说,那赶尸人都出现得过于蹊跷。这等线索,绝不可放过!”   “可他们都走出去一整天了啊,”查仵作苦着脸道,“并且……就算是追到了,万一人家真就是走尸的怎么办?我听人说,一旦冲撞了走尸……命大的至少损十年阳寿,而那福浅的,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克死……再者说……这一想到那死尸会自个儿行走……我这腿肚子就直转筋……多瘆得慌……”   “查爷莫怕,”冯慎淡淡一笑,“您就好好在衙门里静待消息,我央鲁班头陪我走上一遭。就算是真是赶尸,也没什么好惧怕。说实话,我对那赶尸的传闻……一直不以为然。若能有机缘窥破其中玄机,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哼!冯经历真是有雅兴!”鲁班头冷笑道,“为你一己之私,就要拉着兄弟们去甘冒风险?要害得兄弟们沾上邪秽,你如何担得起?”   “查犯拿凶,本就是公人职责,担些风险,也在所难免。诸位先于冯某入衙,此番道理,想必也不用冯某复赘!”冯慎字字铿锵,“况且这怪力乱神,无非是以讹传讹。咱们破案追匪,秉的是天理道义,任他邪魔歪道,也难敌浩然正气!”   冯慎的义正词严,驳得鲁班头哑口无言。见气氛不对,查仵作忙将冯慎拉在一旁,小声劝道:“冯少爷……可不敢乱言神鬼之事……这次案子我总觉着透着邪性……您冯家就您一个单传……万一出点什么岔子,那还不乱套了?若依着我说……只让鲁班头他们追去查上一番……您跟我都待在衙门里听信算了……”   “查爷放心,”冯慎瞥了眼鲁班头,轻声说道,“我心里头有数!”   见冯慎执意要追,查仵作也只好摇头叹息。   冯慎走到那后生面前,又问道:“小兄弟,那伙人大致去往哪个方向?”   后生想了一阵,这才怯生生道:“他们过了村……就朝张家洼子去了……应该是朝南走……”   “所料无差,”冯慎点点头,又冲鲁班头一拱手,“劳鲁班头领兵出马,助冯某一臂之力!”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也不好推辞。况且府尹之前有令,让他听从冯慎调遣,故鲁班头纵有万般不愿,也不敢违逆。   吩咐下去后,冯慎又从后衙马厩里挑了匹骠肥腿健的骏马,与鲁班头所带的七、八个马快,在衙门口会合。   “查爷,”跨坐在马上,冯慎冲查仵作道,“大人那边,劳您说一声。我与鲁班头,这便查寻去了!”   说罢,冯慎一夹胯下马,便要驰去。没想到查仵作却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缰绳。   “等等!”查仵作揽着马嚼子,拦在冯慎马前。   “查爷”,冯慎眉头一皱,“您这是?”   “我跟您一起去!”查仵作有意无意的瞧了眼前面的鲁班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对他不放心……跟着过去,与您也好有个照应。”   “老查,你又在闹腾什么?”见冯慎迟迟未动,鲁班头拨马回来,“眼看这天就要黑了,别瞎耽误工夫了!”   “多个人多个帮衬,”查仵作又道,“我骑不得马,与冯少爷同乘一匹。”   冯慎劝了几句,见查仵作执意要同往,知他也是好意,便不再强阻。   查仵作见冯慎答应了,便踏住马蹬子,拙手笨脚就往上爬。冯慎见状,忙一搭手,将他拉上马背,稳在身后坐定。   “查爷,坐稳了。”冯慎回头说了一声,便策马而行。其他人一看,也都驭马跟随。   行了一阵,恰巧路过冯宅。见天色已晚,冯慎便让众人稍候,打算回宅备些干粮清水,供路上饮食。   正巧这几天冯家做白事,常妈蒸下不少白馍炊饼。冯慎刚吩咐下去,冯全便端来分发给众人。干粮备齐后,冯慎跟冯全耳语了几句,便又出发。   出了城门,众人鞭鞭打马,直奔那后生所指之处。查仵作闭眼咬牙,死死抱着冯慎后腰,一刻也不敢松手。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一行人来至那张家洼子。冯慎让众人先用些干粮,自己下马去村里打听。   这一问之下,果然也有村汉说看到过“走尸”。可讲来讲去,那村汉也讲不出个道道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那尸体如何诡异。冯慎无奈,又问起那伙人的去向,那村汉想了好一会儿,才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冯慎暗忖:寻常脚夫,一日下来能行个六七十里地。可那伙“赶尸匠”带着尸首,最多也只能走出四五十里。若是真“赶尸匠”,肯定还得遵循“天亮不驱尸”的忌讳。可那伙人身份未定,也不好妄下断论。   冯慎一面想着,一面缓缓出了村。   见冯慎出来,查仵作忙将嘴里面馍咽下,起身迎道:“冯少爷,问得下落没?”   “只打听到朝南边去了,”冯慎道,“可南边连官道加岔路有好几条,说不准他们究竟是走哪条路……”   “嗐!”鲁班头抬头看看天,“反正查也查了,找不到人也没法子,不行咱们就打道回府,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   “鲁班头,”冯慎冷眼而视,“恕冯某直言。自打出了这盗尸案后,您就总是推三阻四,就算不情不愿的过来查案,也感觉有些虚与委蛇。莫非,您是知道什么内情?”   “内情?我哪里会知道什么内情?”说着说着,鲁班头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脸色一变,“哎?姓冯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望是冯某多虑!”冯慎回道,“鲁班头若无异心,那还请竭力追凶!”   “姓冯的!”鲁班头怒道,“咱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异心’?!”   “班头见谅,”冯慎挺着腰杆,缓缓说道,“恰方才冯某口不择言,说话冲撞了。既然班头疾恶如仇,那我们便加紧赶路吧。”   “要说是为查案,老子也认了!”鲁班头依旧忿忿,“可明明是赶尸的,却硬被你说成是什么谜案,老子还真不信你有那神机妙算的本事!姓冯的,若查不出什么来,你怎么说?别以为有大人撑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使唤人!”   “鲁班头言重了,”冯慎道,“冯某枉受大人抬举,进得顺天府。入职以来,自是兢兢业业,从未敢沾沾自喜!”   “别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虚话!”鲁班头一瞪眼,“我只问你,若那伙人真是‘赶尸匠’,你当如何?”   “若所断有误,”冯慎厉声道,“冯某自会引咎责辞,卸下经历一职,从此不踏顺天府半步!”   “好!”鲁班头抚掌大叫,“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哎呦,”查仵作一看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急得抓耳挠腮,“在这节骨眼上,你俩就别置那劳什子闲气了!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吧……”   “老查,你甭在这和稀泥!”鲁班头骂道,“老子知道你是哪头的!”   “嘿?”查仵作一听,气得直跳脚,“你这人怎么不分好赖话!”   “哼,”鲁班头理也不理,只是盯着冯慎,“记住你方才的话!”   冯慎道:“不劳班头挂心,冯某定不食言!”   “那就好!”鲁班头转回身,冲几名马快大喝一声,“上马!”   众马快听得号令,便纷纷骑坐于马上,取了火把燃起,整装待发。   “弟兄们,”冯慎端坐于马上,冲众人道,“夤夜追凶,莫辞劳苦。待此案结后,冯某定会俱表大人,为诸位邀功!”   众马快听后,皆齐声道:“任凭冯经历差处!”   “要追便追,还啰唆什么?”鲁班头冷哼道,“走吧!”   冯慎也不吭声,拨马认道,率先领在前面。   绕过张家洼子,众人一路南行。冯查二人同乘一匹,那马负重自是较大。行程一久,便被其他人甩在后头。   “冯少爷,”查仵作坐在冯慎背后,低声道,“今夜您怎么也按捺不住脾气了?”   冯慎斜眼一扫,见无人留意,这才小声回道:“查爷,我也是出于无奈。这鲁班头身上疑点重重,我那番说辞,也无非是想警示一下,让他莫行无谓之举。”   “话是不差,”查仵作忧心忡忡,“若没事便好,可要他真与此案有关,万一逼急翻脸,咱们不就身陷险地了?”   “放心吧”,冯慎道,“当着众人的面,他应该不敢造次。”   “不见得,”查仵作缩了缩脖子,“他这番挑来的马快,多半是与他混得熟的……要真有个冲突,肯定都与他站在一边……您还是留意着点好。”   “嗯,”冯慎点头道,“我自会留心。再者说了,鲁班头仅是行止怪异,也无真凭实据表明他通匪。说不定咱们的揣测皆是多虑。”   “唉,”查仵作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正说着,最前头的马快突然一勒丝缰,止住了马步。   “怎么了?”鲁班头喝问道,“何故驻马?”   “回班头,前方有两条岔道,”那马快回道,“如何择选,还请示下!”   “别来问我,”鲁班头脑袋一偏,冲那马快一努嘴,“问他去!”   那马快只得转向冯慎:“冯经历,你看这……”   “不妨,”冯慎说着,便翻身下马,“待我看看再说。”   说完,冯慎便从查仵作手中接过火把,走到两个路口边仔细查看起来。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不禁出言相讥:“这路上人来人往,鞋印一个叠一个,压都压平了,还能看出什么来?要真没法了,干脆扔靴子胡乱选条路吧……”   此话一出,几名马快不由得捂嘴窃笑。冯慎只当是没听到,继续在路边来回寻着。   查仵作也不与他们理论,也快走几步,来在路边帮衬着冯慎。   “老查,”鲁班头又道,“你去凑什么热闹?连个亮子也不打,能寻得什么?小心别跌倒闪了腰,哈哈哈……”   “哼哼,”查仵作一弯腰,从路旁枯草丛里摸出块物什,“我寻不得?那你们来看,这又是何物?”   听查仵作寻到蛛丝马迹,众人颜色大变,皆“呼啦”一下围将过来。   “查爷,”冯慎也急急问道,“您寻到了什么?”   查仵作摊开掌心,露出一张用白纸裁成的纸钱。   “纸钱?”众人面面相觑。   “不错,”查仵作得意道,“这种纸钱,是用作沿途撒给小鬼的。只有出殡、移灵的场合才会用到。既然那伙人走尸,肯定也会备着,所以,我推断他们应该就是打右边这条路去了!”   “这不见得,”鲁班头大手一摆,“你自个儿也说了,若是出殡的,也会撒纸钱。凭什么断定就是走尸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查仵作撇了鲁班头一眼,往路旁地下一指,“再加上那个呢?”   冯慎闻言,赶紧走向查仵作所指的地方。低头看了一阵,这才发现了端倪。冯慎忙弯腰俯身,从地上拢起一堆红赤粉末,用手指捻了一下,拿在鼻前嗅了嗅。   “查爷说得没错!”冯慎站起身来,弹掉了手中红赤粉末,“他们所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何以见得?”鲁班头反问道,“那堆玩意儿是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辰州砂!”   “辰州砂?”鲁班头浓眉一皱。   “正是,”冯慎道,“凡赶尸前,必先以辰州砂塞涂尸首七窍。一来祛邪扶正;二来使尸气不泄,防腐避败。这里寻到的辰州砂,八成是他们赶尸时,无意间撒落。”   鲁班头道:“依你之意,那伙人摆明了就是货真价实的赶尸人。既是赶尸人,便不是盗尸贼,那我等还追什么?”   “不然!”冯慎摆手道,“既是扮作赶尸人,自然要装些样子出来。为了故弄玄虚,想必也会备得纸符、辰州砂。”   “那咱们还等什么?”查仵作催促道,“就沿着这条道追吧!”   听了这话,其他马快也是点头连连,待要上马,不想鲁班头却一一拦下。   “且慢!”鲁班头横在众马快身前,转朝冯、查二人道,“先不急着赶!”   “怎么?”查仵作脸色一变,“老鲁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鲁班头,”冯慎也道,“莫非你另有高见?”   “不错!”鲁班头蛮横道,“你俩皆说是右,我倒偏偏说是左!”   “荒唐,”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说老鲁,你是成心唱反调是吧?右边路上又是纸钱,又是辰州砂,他们究竟走的哪条道,不是明摆着吗?”   冯慎眉额一拧,强压心头火气:“鲁班头,大案之前,你我皆应屏除成见,同力追凶。莫因私怨过节,而耽误了要事!”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们往左岔口去了,”鲁班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着人往左追,你们往右撵……”   “什么道理?”还没等鲁班头说完,查仵作便大叫道,“分明就是想玩忽怠惰!”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双管齐下,方可十拿九稳,”鲁班头转向冯慎道,“不知冯大经历以为如何?”   “不无道理,”冯慎铁青着脸,冷冷说道,“那有劳鲁班头拨几名马快相助,你我二人分兵而行吧!”   “这个……恐难从命,”鲁班头故作难色,“这番出来,我只带了六个弟兄,若是再分出几名去,怕人手要不够了。”   “你……”查仵作怒目而视,“你人手不够,我与冯少爷又怎么办?”   “老查,”鲁班头一咧嘴,“你甭担心。有武艺高超的冯经历保着,就算遇上个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   “我不管!要么一块往右边追,要么你给我拨三个人!”查仵作气道。   “这事你说不算,我说也不算。除非弟兄们自愿!”鲁班头冷笑一声,回头道,“你们谁愿跟去,就赶紧言语一声!”   众马快抬眼看了看冯查二人,又瞧了瞧一脸凶相的鲁班头,皆低下头,不声不响。   “好啊!”查仵作恚忿道,“你们都这般……”   “查爷!”冯慎一把拦住查仵作,“罢了,就依鲁班头意思!”   “可……可是他们……”查仵作心有不甘。   “不必多言,”冯慎牵过自己坐骑,骗至鞍上,“上马吧!”   查仵作纵是无奈,也只得爬上马去。冯慎也不多言,甩手一鞭,便朝着右岔道上纵马而驰。   望着冯查二人背影,一名马快凑到鲁班头身旁,小心问道:“头儿……与冯经历闹成这样……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鲁班头将眼一瞪,“他要争功,便让他争去!”   “那咱现在怎么办?”那马快又问道,“去左岔道逮那伙赶尸的?”   “逮个屁!”鲁班头笑骂道,“那伙人又不在左岔道上!”   听了鲁班头这话,剩下的马快全傻了眼:“头儿……这是何意?方才您不还说……”   “方才是方才,这会儿是这会儿,”鲁班头道,“其实他们说得不假。既然在右岔道上寻到了辰州砂、纸钱,就说明那伙赶尸人十有八九走了那条道!”   马快们更奇了:“那您还要打左边找?”   “不懂了不是?”鲁班头得意道,“老子是故意避开的!那姓冯的急于立功,总是逮着个蛤蟆想攥出尿来。可你们想,那赶尸的有什么好起疑的?若不是真赶尸匠,能让那些个死尸自行?一旦惊撞了阴人借路,触了霉头不说,还惹上一身晦气。咱弟兄们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种邪性的事儿不防着点不行!”   众马快闻言,这才回过味来:“头儿,还是你有见地!”   “那是自然!”鲁班头笑道,“要不老子当班头,你们几个傻小子当捕快?哈哈哈……都学着点!以后少不得用上!”   众马快相顾一视,皆抱拳拱手道:“还望班头多多提点!”   “头儿,”一个马快又问道,“那咱这就打道回府?”   “不!”鲁班头大手一挥,“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现在回去,若大人问起来,咱们不好交代。反正左边道上清净,先去慢慢溜达上一阵子,再行定夺。”   听罢,众马快也不再闲话,皆上马明灯,跟着鲁班头缓缓入了左岔道。   鲁班头等人在左岔道如何悠哉先不提,且说冯查二人驱马夜行。   自打与众人分开,二人已沿着右岔道追出了几里地去。冯慎在前面御马,查仵作却坐在后边,用袖子小心地拢着火把。   那马连续负重奔波,早已跑出一身热汗。从头到尾都湿漉漉的,连鬃子都打成了缕。被凉风一掠,散起阵阵白气。   “冯……冯少爷……”查仵作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叫道,“莫再跑了……这马受不住了……得赶紧让它歇蹄……”   冯慎之前只顾着追凶,何曾想过马已疲惫?闻听此语,忙揽住了缰绳:“吁……”   冯慎一止马,查仵作便赶紧从马上翻了下来。他一面揉着腰,一面苦着脸道:“不但马受不住……我这浑身的骨头,也快要颠得散架了……”   “查爷受累,”冯慎拭了拭额前细汗,“那咱们先在这里小驻一会儿,等得人马皆缓过气来,再去追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查仵作点头连连。   冯慎见查仵作劳疲,自己便牵马至道旁,拨拉开一团枯草,让那马去吃。那马一连喷了好几个响鼻,这才缓过点劲,低了头,探进草窠里嚼了几口。   “查爷,”冯慎在四下里踱了几步,突然指着道旁叫道:“这里有条小径!”   “哦?”查仵作忙赶至路旁,“还真是……”   那小径弯弯曲曲,也不知通向何处。冯慎细看了一阵子,才说道:“那伙人……会不会从这小径去了?查爷,这地方您熟吗?”   “我哪里会熟?”查仵作摆了摆手,“这是头一遭来。不过依我看,这条小径太窄,恐怕过不得许多人。”   “说得也是,”看着窄若羊肠的路径,冯慎也点了点头,“这小径宽窄,仅容一人通过。料想是附近村民踩踏出来便于打些柴草的……”   “是呀,”查仵作道,“那伙贼人,定是沿着前路去了……冯少爷,你说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老鲁那厮因何推诿不追?我看……他定有问题!”   “唉,”冯慎长息一声,面上有些怫然,“鲁班头所言所举,实让人齿冷。纵知是有异状,奈何寻不到他把柄啊。”   “哼,”查仵作忿道,“看着吧!早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只要他狐狸尾巴一露出来,咱就一把抓住!”   “现在妄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冯慎叹道,“说他通匪,尚需凭证。否则让他倒咬一口,赖咱们诬陷良人,反而不美……”   “可说是呢,”查仵作也恨道,“迟早有天拿着他的赃,让他自己把事全抖搂出来!”   见歇得也差不多了,冯慎又道:“查爷,时候不早,咱们莫要迁延,速速追凶才是。”   “成!”查仵作苦笑道,“那我老查也豁出这对屁股蛋,再忍它一时颠吧。”   “辛苦查爷,”冯慎道,“等这次案子结了,咱俩去大人那里再讨上几日闲,好好休憩玩乐一番。”   “行嘞”,查仵作展颜一乐,“最好能让大人给咱拨点赏、加些俸禄……”   一想起赏钱,查仵作不由得精神振奋,索性掉了头,当先跑去牵马。   可没想到他刚跑出没几步,身子竟一个趔趄,一头扎倒在地!   “查爷!您怎么了?”冯慎大惊,赶紧奔赶上前。   只见查仵作扑在地上,跌了个灰头土脸。   “查爷!查爷!”见查仵作半天没动,冯慎真急眼了,忙将他一把搀起。   “哎呦”,查仵作一咧嘴,疼得渗出不少汗来,“怨我……怨我跑得太急……脚底打滑,跌了一跤……”   “没磕坏哪里吧?”冯慎关切道,“我先扶您起来!”   说着,冯慎便揽着查仵作臂弯,想用力将他托起。查仵作自己也鼓着劲,借着冯慎上扶的力道,慢慢立了起来。   可不想刚立起来,那查仵作又是一斜,险些再次倒地。   “不行不行,”查仵作脸色蜡黄,右足踮抬,根本不敢沾地,“怕是崴到了脚……一踩就钻心的疼……”   “这怎生是好?”冯慎扶着查仵作,又朝他脚上打探,“要不我先扶您坐下?”   查仵作疼得不再搭话,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待查仵作坐定,冯慎又道:“查爷,您估计是扭到脚筋了。我会些推拿的手段,帮您先揉按一番吧。”   “使不得!”查仵作急忙缩腿不让,“我这足脚腌臜,怎敢让冯少爷动手?”   “这节骨眼上,您就别矫情了!”冯慎不由分说,抬手便按在查仵作右踝上。   查仵作见推托不过,只得任由冯慎捏拿。   冯慎在他脚踝上轻推一下,问道:“是这里吗?”   “还得往下点……”   “那是这里?”   “啊!”查仵作疼得叫一声,“您轻点……正是那地方……”   “倒是没见肿,”冯慎手上减了几分劲,“还好没伤到筋骨,将瘀伤推揉开来,便无大碍了。”   揉了一阵,查仵作脸色略微好些:“冯少爷,差不多了……感觉不似方才那般疼得紧了……”   “如此甚好。”冯慎停了手,又将查仵作扶起。   “冯少爷……”查仵作试探着走了几步,面露难色,“虽说痛楚稍减……可仍有些行动不便……只恐坐不得马了……”   “是啊,”冯慎不禁踟蹰,“查爷这番,自是追不了凶……”   见冯慎有些桡色,查仵作又道:“您甭管我,只索先去拿凶便是……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那怎么行?”冯慎当下回绝,“这黑天荒道的,也不见个人影,我怎能将查爷独自撇下?”   “不妨事,”查仵作强颜笑道,“只是崴个脚,又不是摔断了腿……没什么大不了的。冯少爷,公事要紧,您只管去吧!”   “不成!”冯慎挥手道,“留您一人在这儿,我着实放心不下!”   “嗐,有啥不放心的?”查仵作劝道,“穿过这条道,再约莫走个二里地,就有个村甸……我先去那里,找户人家安顿下来,等您追到那伙歹人,再转道接我便好……冯少爷,我这里莫要挂怀,追凶是要事。若再迟疑,那伙歹人怕要逃得无影无踪了!”   “也罢!”听查仵作如是说,冯慎也只能将心一横,“查爷,算我冯慎对不住,委屈您了!”   “瞧这话说的,”查仵作道,“都是替朝廷出力,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冯少爷,您就抛了顾虑,全力查案吧!”   “好,”冯慎言辞凿凿,“我自当竭尽全力!”   说完,冯慎又走到道旁,掰了根顺溜长实的枯枝,递给查仵作,权作手杖。   查仵作戳着杖,试行几步,不由得笑道:“倒也十分合手。有了这手杖,行路更便利许多。行了,冯少爷你去吧,我也去寻那个村甸……”   “保重!”冯慎拱手道。   查仵作摆了摆手,掉转身子,一瘸一拐的缓慢伛行。   冯慎又望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上马。加紧一鞭,继续冲前追去。 第十七章 暗通款曲   与查仵作别过,冯慎快马一鞭,沿着前路追去。   而此时,鲁班头却与一干马快驶在另一条道上。众人也不催马,都骑得不紧不慢。   “他奶奶的!”突然间,鲁班头缩了缩脖子,呵出一口白气,“这鬼天气……还真他娘的冷!”   “是啊,”一个马快也搓着手道,“感觉肺叶子都能冻上……头儿,要不咱先下马,寻些柴火烤烤?”   “行!”鲁班头二话不说,一口答应,“都下马歇会儿!”   众马快一听,都从马上下来。还没等鲁班头吩咐,便各自去道旁捡来些枯枝灌木,生起火来。   火堆一点起,众人便赶紧围在边上。   “真他娘的受活罪!”鲁班头一面跺着脚,一面将手探在火边烘着,“按说这大冷天的,就应吃上碗烧肉,喝上壶热酒,往那炕头上舒舒服服一躺!”   “头儿,”一名马快舔了舔舌头,苦着脸道,“您快别提了……打中午到现在,哥几个就啃了几口冷馒头……这肚子里是又凉又饿……”   “就是呀,”另一名马快也抱怨道,“反正也没甚可追的……要不咱在这里烤阵子火,就直接折回去得了!”   一个年轻的马快有些犹豫,小声道:“这样怕不合适吧?”   “是啊,”边上另一名马快也附言道,“就算要走……咱们也应该等着冯经历他们一起回吧?要不不好交代啊……”   鲁班头抬眼一扫刚才说话的两名马快,突然大喝一声:“张怀、李壮!”   “有……”那两名被点卯的马快一愣,不由得直起了腰。   鲁班头冷哼了一声,又道:“你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去当个探马吧!”   “探马?”二人相顾一视,心下不解,“头儿……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鲁班头冷笑道,“你俩都是壮小伙,自是不怕寒冷。不如趁我们烤火的这时候,你俩先到前面探探,确定无异后,再来回话。这样回去后,跟你们的冯大经历也好有个交代!”   张怀与李壮一听,心知是鲁班头拿了怪,忙急匆匆解释道:“头儿,我们……”   “好了!无须多言!”鲁班头拦道,“速速前去!”   “卑职领命……”   二人无奈,只得躬腰抱拳,不情愿地拉马骑上,继续朝前赶去。   “头儿,您这手厉害,”等二人骑远,一名马快谄道,“张怀和李壮这俩毛头小子,是该磨磨角、吃吃苦头喽……”   “哼哼。”鲁班头咬着后槽牙看了一阵,便不再说话。   且说张怀与李壮上得马,便负气疾奔,一口气奔出几里地后,这才缓下马来。   “李壮,”张怀坐在马上,气鼓鼓地说道,“你说头儿怎么这样?明显就是刁难咱哥俩!”   “唉……可说是呢,”李壮叹口气道,“只要是有关冯经历,他就像是吃了枪药……”   “那冯经历年轻有为,我看着就挺顺眼!”张怀忿道,“人家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哪像咱们头儿?我就纳闷儿了,咱头儿何苦就跟冯经历过不去?”   “这谁知道?”李壮摇头道,“许是有过节吧……嗐,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往前探吧。”   “还探什么?”张怀恨道,“头儿就是整咱们呢!连他自己都说这条道上没有……”   “低声!”还没等张怀说完,李壮却一把打断了他。   “怎么?”见李壮直直地盯着前方,张怀也警惕起来,“出什么事了?”   “你看那里!”李壮抬手一指。   张怀闻言,急忙顺着看去。   前面道路之上,竟影影绰绰的行着一排人!那些人排成笔直一条,步履很是诡异。打后面看去,最后边那人走得倒算寻常,只是前面几人,却伸举着手臂,一个搭着一个,在僵硬的一蹦一跳!   “赶尸?!”   张怀与李壮面面相觑,不由得瞠目结舌。   道旁边皆是黑漆一片,唯独路面却被月光映得惨白。那队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却丝毫没有停脚的意思。行在最后那人,手臂一摇,一阵铃声便响了起来。那铃声说断还续、生涩闷钝,混杂着夜风呼啸,乍耳听去,竟似冤鬼凄啼一般。   张李二人头皮发麻,勒马逡巡却不敢上前。愣了半晌,张怀这才回过味来,他见李壮还在马上瑟瑟,便低声道:“这赶尸的……怎会在这条道上?”   “是啊……”李壮惊魂未定,颤声道,“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怀道,“既然撞见了,不去搜查一番,肯定是说不过去……”   “搜查?”李壮苦着脸道,“你小子也太胆大了吧?这……这万一沾上阴气……”   “别他娘吓自个儿了!”张怀心中虽悸,但也只能故作狠色,“我就不信看上一眼也能招来祸事!行了李壮,咱们先叫住那伙人,查他娘的!”   说罢,张怀也不管李壮,抽刀在手,纵马高喝道:“前行之人,且驻了脚!”   听得张怀一声喝,前面那队人果然停将下来。李壮见张怀赶奔过去,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头。   那队人虽然停步,可却依然排列站立,如一字长蛇般,半点没有参差。眼瞅着二马就要驰到跟前,排在最后之人却突然高声叫道:“官爷快快停马!休惊了喜神!”   张李二人原就忌惮,听了这话,忙急揽丝缰。   “你们是何人?”张怀立马再问。   “我是移灵人,前首是我师傅,”后头那人立而不转,背向张李答道,“我等皆是湘西老司,特接喜神归乡。”   “喜神?”张怀稍一琢磨,便知他所言“喜神”,皆指那些个尸首,“既然你首尾二人皆是活人,何不转头近前说话?”   “官爷,”最前头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我们走脚时,必用驱咒符法连贯喜神经络,故才可以驱行……倘若一断,喜神便会化作恶尸凶煞,诈起扑奔……为求此行无虞,故不敢脱离喜神左右,若礼有不周,还请官爷宽恕则个……”   张怀心中一沉:“如此说来,你二人之间几个……尽为亡者?”   “正是,”前首那人又道,“喜神近不得生气……二位官爷还是避着点好……免得受阴撞魂,徒丧阳寿……”   还没等张怀说话,李壮却在一边小声道:“这赶尸邪得很……我见你也有几分忌惮……要不咱们……”   “不可,”张怀原本还是犹豫,可听了李壮此言,不由得赌气道,“若咱们不见则就罢了。既然见了,定要查上一查!李壮,你若害怕,就老实待在这里,等我独自验看!”   说完,张怀便翻身下马,径直地来在那队人跟前。他先打量了一番首尾二人,见二人无甚异状,又朝着那些“喜神”定睛瞧去。   那些“喜神”皆身套宽袖长褂,其间以草绳系引,相互搭肩,立在那里如枯枝槁木,僵硬无比。且每个“喜神”头顶都扣着一顶高檐毡帽,额前贴着张以朱砂写就的黄符,遮掩了大半个脸面。透过露出来的地方,能看到腮角、脖颈等处皆为死白,没一丝血色,确是死人无疑。被火把一照,显得光影残驳、鬼气森森。   张怀心里忐忑,活似擂起了小鼓。有心挑开那些黄符验查,可终是怕惹上邪祟,沾上不干不净。一时间,不禁踌躇犯难、举棋不定。   “官爷,”后首那人见状,便出言道,“您老若没什么事,我等便继续赶驱‘喜神’了,老在这儿定着不动,不是个法儿……”   “不忙,”张怀想了一想,这才摆手道,“叫住你们,自有道理。现如今衙门里正查一桩要案,你等若想避嫌,就安心以待,让我们好生查验一番。若真无异状,自会放行!”   “可方才不是查了吗?”后首那人面显焦色。   “我二人皆主不了事,还是等我们班头过来再作定夺!”张怀说完,便冲李壮道,“我先在这守着,你驱马回返,将头儿和弟兄们唤来!”   李壮心惊胆战,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张怀此语,忙连连答应。拨转马头,便向后奔去。而张怀喝令二司待命,自己则回走几步,离得那队“喜神”几丈开外,持刀倚马,小心监守。   约驰了一炷香工夫,李壮便奔至鲁班头处。鲁班头正与众人烤火闲聊,见李壮突然满头热汗地奔来,不由得心下大惊。   “出什么事了?”李壮刚从马上滚落下来,便被鲁班头一把抓住,“怎么只你一人?张怀何在?”   “头儿……”李壮喘着粗气,嘴中有些不清不楚,“赶尸……我们碰上赶尸的了!”   “什么?”鲁班头颜色大变,“你再说一遍!”   “那赶尸的……”李壮回手一指,“就在前头,张怀正在看着,着我回来叫你们过去……”   “放屁!”鲁班头眉额一拧,双睛圆睁,“那赶尸的怎会出现在前路?分明是你与张怀谎欺,想来诓骗老子!”   “头儿!是真的!”李壮急道,“我敢拿这种事诓你吗?张怀……张怀还在那边守着呢!”   “真是赶尸人?”鲁班头又问,“有何异状?”   李壮回道:“张怀过去查验了一番……也没瞧出个端倪来……”   “既无异状,唤我们过去为何?”鲁班头喝问道。   “就是拿不定主意……这才请头儿你亲自过去看看啊!”李壮道,“要是真有猫腻……我与张怀哪里担得起?所以等头儿去定夺……”   “定夺?”鲁班头哼道,“我看你俩是想让老子挡枪吧?”   见鲁班头顾左右而言他,李壮心中颇有些轻视:“头儿……您该不是惧怕那些死尸吧?若您实在是避讳,我便再跑一趟,把张怀叫回来,只当是啥也没瞧见!”   “笑话!”鲁班头怒道:“老子入得刑门多年,手刃暴徒不下十数,还会惧怕那些死尸?!李壮,你小子听了!若是过去查不到什么,瞧老子怎么收拾你!行了,头前带路!”   “这关我啥事……”李壮小声嘀咕一句,也只得又爬上了马,替众人引路。   一声齐喝,数骑飞奔。几人纵马扬鞭,朝着事发地点驰去。   路上略表,单说众马快转眼便到了地方。   众人勒住马,朝着四周打量。可看来看去,别说是张怀和赶尸人,就连个鬼影也没得一个!   “李壮!”一名马快看了半天,不免心焦,“哪里有什么赶尸?你小子吃了熊心豹胆,还真敢诓我们?”   “不能啊!”李壮大惊,赶紧下马去寻,“就算是赶尸的走了……张怀也应该在这儿啊……”   说话那马快不再作声,回头想看看鲁班头怎么说。可他一连瞥了好几眼,竟未在人群中觅见鲁班头。   “咦?”那马快一愣,问身后人道,“头儿呢?”   “啊?”被问之人赶紧回身看看,同是一脸茫然,“刚才不还在后面?怎么一转眼没了?”   “头儿去放茅了!”正这时,最后边一名马快出言道,“半道上他说肚子疼得紧,就先去路边解着手。让我们先过来,他随后便到。”   “怎么不早说?吓我一跳!”   “你们只顾着前骑,哪里还听得到身后动静?”   “说得也是……哎?李壮!寻着张怀了没?会不会找错地方了?许是还要往前?”   “不会!”李壮举着火把,在地上指道,“这些个蹄脚印迹都在,定是这里没错!你们也别闲着了,都下来帮着找找!”   听李壮这么说,其他马快也不好推辞,纷纷擎着火把搜索起来。   “快过来!”找着找着,一个马快突然喊道。   众人听喝,忙齐刷刷地拢了过去。   那马快指着道旁一堆乱石堆,道:“那后面像是藏了个人!”   李壮闻言,忙分开众人,将火把朝那堆乱石移去。一照之下,众人这才发现,那石堆之后果然有个人。   那人背对着众人,坐靠在石堆后。虽还没见他颜面,但从那人身上公服来看,应是张怀无疑。   见是张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你小子在这装神弄鬼……”李壮不由得来气,走上前去,抬手就拍在张怀肩头之上。   可谁承想,话未及地,张怀整个人竟应手而倒,伏在地上,半晌不见动弹!   “张怀!你怎么了?!”李壮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去扶。   当张怀的身子被翻过来时,众人不由得失声大愕。   只见张怀颜面青紫,嘴唇黢黑,整张脸似用水泡了一般,肿得都脱了相。   “这……这是怎么回事?”众马快你看我、我看你,心头顿时笼上一团阴影,“张怀这模样……像是中了毒!”   一个年长的马快提醒道:“快看看还活着没?”   李壮闻言,忙去张怀颈侧搭脉。一搭之下,李壮的心也如张怀身上一般冰凉。那颈间早已僵硬,别说是脉搏,就连在皮肤按一下,都极难弹起来。   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李壮缓缓地站起了身形:“他……死了!”   “什么?”众人身躯一震,“张怀……死了?!”   “定是那帮赶尸人做下的好事!”李壮咬着牙,一下拔出腰刀,“弟兄们,他们绝对没走远!咱们赶紧四处找找,好拿住他们,给张怀报仇!”   其他马快见张怀无端横死,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李壮一喝,众人便同仇敌忾,纷纷抽刀出鞘,举着火把,吆五喝六的翻找起来。   李壮抹了把脸,弯腰下去,打算先将张怀的尸身背出草窠。可当他刚将尸首背起,便闻到脑后传来一股浓浓的怪味。   那味道要说臭,却也不臭,倒像是蛇涎一般,无比腥膻。李壮心中一紧,忙回头去寻那味源。可寻了半天才发现,那股子怪味,竟是从张怀微张的口中散出!   不好!   李壮心知有异,忙抛了张怀尸身,遮口掩鼻的闪在一边。就是这一跃,李壮竟似踩在了棉花上,腿弯发软,脚底无力,登时就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周围一暗,火把全灭,那些马快不由得大呼,刀剑碰撞之音不绝于耳。   摸黑乱了半晌,最外面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断肉折骨之声大起,马快们撕心裂肺的哀号一阵,便皆没了动静。   生此异变,李壮肝胆欲裂。想从地上爬将起来,身上却没一丝气力,挣扎了几番,终不能成。   无奈之下,李壮只得去地上摸刀。可方才慌乱跌倒,腰刀却不知散落何处。   正摸着,李壮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音,他顾不得细想,急忙扭头去看。   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个人,正冷冷地俯身视向李壮。   那人抖了抖掌中的腰刀,嘿嘿一笑:“在找这个吧?”   听得那人声音熟悉,李壮忙抬眼看去。这一看之下,不禁大骇:“居然……居然是你?!他们……他们都是你杀的?!”   “不错!”那人点了点头,“凭你们这点微末功夫,杀起来比砍瓜还要容易!”   “你!”李壮瞪大了双眼,满脸惊诧,“你……你竟忍心对弟兄们……”   “聒噪!”没等李壮说完,那人手中便寒光一闪。   腰刀挥过,李壮的喉间便喷出一股浓血,溅射在地上,洒得斑斑点点……   且说右岔道上,冯慎策马追凶。可一连行了这许久,却始终不见赶尸人的踪迹。不止如此,打方才开始,冯慎便总感觉不对劲,可真要细琢磨起来,这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想不出究竟哪里怪异。   骑着骑着,冯慎突然心中一沉,手里加劲,一把将马勒住。   沉吟半晌,冯慎脑中似有灵光乍现,这一想之下,不由得脸色大变。   “坏了!”   顾不得胯下坐骑奔倦劳累,冯慎便掉转头,催马回赶。   那马骤停又驰,这腿上气力缓不开来。纵有冯慎催促不迭,也只是蹄软筋酸,难以疾驰。冯慎无奈,便硬着心肠,在马胯上狠抽几鞭。那马吃痛,这才“嘶溜”一声,放足狂奔。   一面打,一面回赶,也不知奔了多久,冯慎这才风尘仆仆地赶至与查仵作分别之处。   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后,冯慎突然瞥到了路旁的小径。初到这段路时,冯查二人曾无意中觅到这条隐在蒿草中的暗道。开始,冯查二人皆不以为意,撇了小径没去探究。可现在一想,这小径出现得却甚为蹊跷。   若这小径真是经人日久踩踏而出,那道面上应是秃硬若茧,又怎会留着那些许倒伏的枯草杂枝?   想到这儿,冯慎赶紧一纵马,冲着那小径便骑进去。   那小径起初蜿蜒崎岖、窄紧难驶,可没想到,才探进去没多深,两旁边却越行越宽,最终竟变得豁然开朗。   “果然别有洞天!”冯慎见前路又能跑得马,便两腿一夹,纵马驱奔。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冯慎来至一片松林前。这松林稀疏,不甚浓密,前方隐隐还透过风来。进林后,冯慎驭马缓行,小心拐绕一番后,果真到了前方出口。   出口处横着一条大道,道上细砂铺陈,笔直中通。估约着方位走向推算,倒像是鲁班头所选的那条左岔道。   冯慎稍加思索,便朝后驰行。   鲁班头消怠推诿,自是不会奋力追赶,若要寻他们所在,必要回头去追。   又驰了一会儿,当头扑来一阵凌厉的夜风。冯慎稍稍一嗅,竟不由得心头一颤。   倒不是因这夜风透骨,而是这风里,居然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   难道……真出事了?!   冯慎只觉通体恶寒,从头凉到了脚底。正要催马前查,眼角处却闪过一丝寒光。   冯慎大惊,无暇多想,双掌在马鞍上贯力一撑,身子便险险的脱马后撤。紧接着,马脖子上泛起一阵血雾,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砍剁在马头之上!   一连倒退了十数步,冯慎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再看时,方才骑坐之马,早已头断颈缺,倒在血泊里四蹄抽搐。冯慎观其惨状,不禁暗称惭愧。若不是自己躲得快,怕现在也与那马一样,被砍得一命呜呼。   突袭之人一刀斩断马颈,分明是下了死手。冯慎不敢大意,忙站定立步,双目紧盯前方。   待看清前立之人时,冯慎心中猛的一颤:“鲁……鲁班头?!”   鲁班头满脸是血,面如凶煞,眼中尽是腾腾杀气。手里的钢刀捏攥得咯咯有声:“哼哼……老子待你多时了!”   见他血污蔽目,冯慎怕他看不真切,忙表明身份:“鲁班头且慢!我乃冯慎!”   “老子宰的就是你!姓冯的!拿命来!”鲁班头大吼一声,操起钢刀,朝着冯慎便兜头盖顶的砍来!   冯慎还欲再说,却见钢刀当头剁下,没奈何,只得将身一撤,先行避过。   “鲁班头!”冯慎退出数步,急急高喊道,“莫要动手,先听我一言!”   可纵是冯慎喊哑了喉咙,鲁班头还是不由分说,怒目圆瞪,只顾着抡刀乱砍。   那鲁班头武举出身,功夫自是不弱。他左劈右砍,铆足了气力。冯慎猝不及防,登时被逼得连连躲退。身适险境,冯慎急忙凝神聚气,沉腰侧转。耳边厢只闻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   一连闪躲数招,冯慎这才瞅准了个罅隙,倏地一翻,从那刀锋间脱出,跃在一边。   “鲁班头!你听我说!”冯慎方站稳,又急急喊道。   然此时鲁班头杀红了眼,恨不得在冯慎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哪里还会听他分辩?趁着冯慎说话工夫,他已将刀尖疾刺,霎时便探至冯慎胸前。   眼见那钢刀便要穿胸而过,冯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出掌一击,将刀身险险格偏。   见未能得手,鲁班头索性将身子猛转,借着回旋的力道复挥砍来。   冯慎看那刀来得凌厉刚猛,自是不敢硬触锋芒。身形一矮,让过了刀头。可谁承想,鲁班头这一刀,是斜斫而下,冯慎一个不及,便让刀尖划在了左肩之上。   冯慎吃疼,抱肩滚在一边。虽说伤不至骨,可也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见伤了冯慎,鲁班头越发的起劲,将刀舞得开阖纵横,又奔着冯慎砍来。被人屡屡逼欺,冯慎也动了真怒。他厉啸一声,从地上跃起,操拳挥掌,迎着鲁班头便打了过去。   即便盛怒之下,冯慎也知肉掌抵不住钢刀。他不与鲁班头硬撞,只是将脚步滑闪,迂绕环折,曲奔近至刀砍不及之处。   冯慎幽缈飘忽,动若活蛇,鲁班头几下劈斩,皆无一中。   眼瞅着冯慎左躲右避,鲁班头不禁暗暗心焦。可就是这么一慌,刀法便使得有些杂乱。   见鲁班头空门大开、破绽四现,冯慎便知机会已到。他不等鲁班头回刀,便径直搭手刁住了他的手腕。   鲁班头腕上一麻,心知不妙,赶紧拼死去挣。可冯慎更快,不待鲁班头发力,左手便握成凤眼状,冲着他颈根狠狠一击。   “啊呀!”鲁班头只觉一股闷钝之力贯袭,惨叫一声,钢刀脱手。   趁此机会,冯慎又是唰唰两掌,狂击在鲁班头胸腹之上。   受了这番猛打,鲁班头再也苦撑不住,腰背一缩,痛跪在地。   见他落入疲势,冯慎缓缓吐纳一番,负手而立。“冯某好言相劝,鲁班头却一味砍杀。为求自保,多有得罪!”   “直娘贼!”鲁班头猛抬起头,怒道,“还啰唆什么?!要杀便杀!少在这惺惺作态!只恨老子没用……不能手刃你这通匪恶贼!”   “通匪?”冯慎猛的一愣,“鲁班头何出此言?”   “姓冯的!除非你把……把老子杀了!只要还剩一口气……老子定与你拼个鱼死网破!”鲁班头骂罢,竟还要强撑着爬起来与冯慎放对。   “鲁班头,”冯慎急道,“你定是误会了!”   “误会?”鲁班头踉跄着拾起刀,骂道,“老子那些兄弟皆死于你手,这也叫误会?!姓冯的!你现在露出了真容,就是想杀我灭口吧?哼哼!放马过来吧!就算老子杀不死你……也要在你身上再砍上一刀!”   说着,又要举刀朝冯慎扑来。鲁班头受了重创,脚底下自然是不利索,冯慎轻轻一闪,便避开了他的刀击。   见鲁班头还欲杀砍,冯慎只好在他腿弯处一踢。鲁班头站立不稳,又跌倒在地。   “唉,”冯慎长息一声,道,“鲁班头……就算你要打要杀,也得先给个缘由吧?冯某究竟哪里冲撞,引得你这般抵死相搏?”   “自个做下的恶事,反叫老子提醒?”鲁班头恨道,“弟兄们那些尸首,你难道看不到吗?!”   “尸首?”冯慎一惊,忙朝四下望去。远远地,那一干马快,皆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   方才事起突然,冯慎还不曾留心周围。此时一见,不由得悲痛钻心。他顾不上鲁班头,忙跑去挨个看了个遍。那几名马快有伏有仰,脖子上都划出条深深的切口,显然都是不活了。   冯慎沉着脸,慢慢地回到了鲁班头身边。“鲁班头……赖我发现得晚……咱们……咱们都中了歹人的奸计了!”   “姓冯的!事到如今你还敢巧言诡辩?!”鲁班头忿道:“老子恨不得将你寝皮食肉!”   “鲁班头你好生糊涂!”冯慎厉喝道,“若我真要杀人灭口,岂会有暇与你啰唆?!”   被冯慎一喝,鲁班头也有些怔了。“当真……不是你?”   “还能有假?”冯慎气道,“冯某若有半句欺瞒,甘愿引颈受戮!”   犹豫半晌,鲁班头松了手中的钢刀。“姑且信你这回!”   “如此便好,”见有了转机,冯慎又追问道,“鲁班头,你我分别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   鲁班头顿了顿,这才将所经所遇,述与了冯慎知道。   自打李壮来报说发现了赶尸人后,鲁班头便过来查看。鲁班头虽然答应过来,可心里还是不情不愿。倒不是他有意推诿,实因他这人有个毛病。别看他粗蛮勇猛,可却打心底畏惧鬼神之说。自从接了这桩赶尸案后,他就暗自惊怕。当着众马快的面,他不好说自己害怕。所以在中途他借口腹内不适,便让其他马快先行,想等他们查完没事了再作打算。可等来等去,那班马快们却久无消息。无奈之下,他只得硬了头皮朝前边去探。   一到了地方,鲁班头不禁惊得头皮发炸。赶尸人没看到,倒发现自己派出的若干马快皆被人砍死在道旁!还没来得及悲痛,鲁班头便觉身后杀气急逼。他想也没想,急忙就地一滚,险险地躲过那人的偷袭。   那偷袭之人,手持腰刀,脸上蒙面。一言不发,又朝鲁班头砍来。鲁班头见他刀锋凌厉,自不敢小觑,忙抖擞了精神,抽刀迎击。   几个回合下来,那蒙面人竟将鲁班头压住,占了上风。正当鲁班头招架不住时,那蒙面人突然停下了攻击。他头偏耳侧,好似听到了什么。   鲁班头哪管这些?见有机可承,便抡刀剁来。那蒙面人只顾着走神,却没想到鲁班头刀锋已至,慌乱之下,忙举刀相迎。没想到手里捏拿不稳,却被鲁班头格飞了兵刃。   见蒙面人空了手,鲁班头不由得大喜,挥着钢刀,不住地砍下。那蒙面人急了眼,不及拾起兵刃,便抽身避开。身子一绕,便以指力点在了鲁班头的后背之上。   受了他一指,鲁班头感觉背上一阵酸麻,硬撑着回刀砍去时,却发现那蒙面人已不知逃向了何处。   正四处寻找时,鲁班头突听前路上传来奔马之声。他以为是蒙面人又杀来,便赶紧躲在路旁。远远的,鲁班头看到了冯慎模样,心里不由得大骇。   按说冯慎于别道追赶,怎么会出现在这条道上?想起那蒙面人曾用指力打穴,现今冯慎又突然出现,鲁班头便认定了冯慎就是那蒙面人。于是,便有了伏杀缠斗的后事。   听完因果,冯慎双眉紧皱:“照这么说……那蒙面人方才还在这里?”   “不错!”鲁班头点头道。   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一会儿,也不管鲁班头,踱至道中央,放声大喝:“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没等冯慎话音落地,道旁不远处突然站出个人影。   “哈哈哈……你怎知我在?”   冯慎定睛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果然……是你!” 第十八章 元凶逆渠   夜风袭卷,寒意频催。说话间,隐于路旁之人,慢慢地朝着冯鲁二人走来。   “老查?!”待看清了来人,鲁班头惊得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你?!你……你居然会功夫?”   “哼,”查仵作冷笑一声,避过鲁班头,转朝冯慎道,“冯少爷……若不是阴差阳错……查某实在不想做到这个地步啊!”   “查爷……”冯慎胸口起伏、双目紧闭,“你……”   “唉……”查仵作长叹道,“没想到你我兄弟,却要兵戎相见了……真是造化弄人……”   冯慎痛心疾首道:“查爷……那些马快,真是你杀的?”   “不错!”查仵作点头道,“扰我大计,留他们不得!冯少爷,查某有一事相询,您究竟是怎么瞧出破绽的?”   “怪我只顾着追凶……却忽略了萧墙之祸啊!”冯慎摇了摇头,惨淡一笑,“其实……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可事关你查爷……我便没有细想……”   “哦?”查仵作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查某行事不周了?却不知何处露出了马脚?”   “只可惜……我后知后觉啊!”冯慎叹道,“现在想来,疑点有三。当初在岔道口,查爷您首先发现了那纸钱和辰州砂。单说那赤色辰砂,与那道上砂土混在一起,在深夜中极难分辨。您当时并无火把举照,却能一眼就认出几丈外的细微物什……分明就是提前知晓!”   “确是纰漏!”查仵作道,“还在衙门时,我便心道不妙。借着放茅的由头,以飞鸽传信于手下知晓。手下得令后,故在岔道上布下迷阵,以求混淆视听……嘿嘿……当时只顾着引你们避开左路,却忘记了冯少爷你目力过人……连你都没法瞧见,普通人自是不能一目了然。那第二呢?”   冯慎又道:“第二点,是你佯装崴伤,说要去附近村子暂养。记得初入右道时,查爷曾说这里你从未来过,并不知周围地况。既然从未来过,又怎知二里外还有个村甸?”   “嘿嘿,不愧是冯少爷,果然心思缜密!”查仵作赞道,“愿闻第三点!”   “说来可笑,这第三个疑点,原本应该早些留意的,”冯慎摇头道,“与查爷分别后,冯某便一路前追。可追来追去,总是不见端倪。并且那时候,我心中一直隐隐感觉不对,驻马细想后,这才明白了过来!”   “所明何事?”查仵作追问道。   “您谎称扭伤的是左脚,”冯慎道,“可在离别时,却又误将右腿做出瘸拐之状!笃定了这点后,又将前事梳理一番,这才找到了症结所在。于是,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忙拨马回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哈哈哈……”查仵作突然狂笑起来,“查某只当能瞒天过海……想不到竟似这般破绽百出啊!”   “查爷!”冯慎正色道,“您所问的,我已一一作答。眼下,该请您和盘托出了!”   还不及查仵作答话,鲁班头便怒喝道:“与这等狗贼,有甚可说?一刀剁了便是!”   说着,竟攥着钢刀跌跌撞撞地要去砍查仵作。   “鲁班头!莫要莽撞!”冯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且问个明白!”   “姓查的!”鲁班头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恨不得将查仵作生吞活剥,“这笔血账,老子定要你偿!”   “哼!”查仵作鼻子里“嗤”一声,不屑道,“就凭你这憨货?老鲁啊,实话说与你知道……若不是我临时改了主意,你现在早是具身首异处的死尸了!”   “放你娘的狗屁!”鲁班头怒不可遏,“有种你放马过来,与老子再战上几合!”   任凭鲁班头怎么叫骂,查仵作只是冷笑不止。可冯慎却知,若二人真拼杀起来,不消几招,鲁班头便会败下阵来。   “鲁班头暂息了雷霆!”冯慎劝道,“先容我再问上几句。”   鲁班头方才凭着一腔火气,这才与查仵作叫阵。可他与查仵作过过招,眼下又有伤在身,也自知难敌。见冯慎给了个台阶,便也顺着下了:“就便宜他……再活上片刻吧!”   稳了鲁班头后,冯慎又朝查仵作道:“查爷,您方才说……改了主意?”   “不错!”查仵作点头道,“冯少爷,您之前推断得没错,我与那‘赶尸人’确是一伙的。依着我的原意,要把老鲁他们合数杀死。可没想到,您却赶了回来……”   冯慎双眉皱起,道:“这么说……您是想让我与鲁班头互斗博杀,拼个同归于尽?”   “冯少爷多虑了!”查仵作道,“本来,我打算杀了他们,造成‘赶尸人’拒捕杀官的假象。反正到时候逃得远了,也没法追究真假。可当我刚要对老鲁下死手时,却听得马蹄声响。不用说,这肯定是您猜破了门道,纵马回驰。我一转念,要是再去杀老鲁,怕要被您撞见;若留着他,却是后患无穷。无奈之下,我便想了个法子!”   冯慎面沉似水,道:“愿闻其详!”   “于是我想,不如就假您冯少爷的手,”查仵作道,“所以,我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老鲁上钩,趁其不备时,以戳指打穴给了他一击。这打穴伤人的手法,是您冯少爷所常施的功夫……”   “查爷……”冯慎叹道,“您这出移花接木……可真是条好计啊!等鲁班头突然发现我,他便自然地将我定为行凶之人……”   “正是这般!”查仵作笑道,“依着老鲁那憨货性子,必不会多言多问,而是直接向您下死手。原以为您在无奈之下会求自保而除之……实不曾想,您宁可自己挨上一刀,也不肯伤他性命……”   “好个一石二鸟!”冯慎后怕道,“若是我与鲁班头一般性急,怕还真遭了此道!”   “正是!”查仵作又道,“只要老鲁一死,那这干事,便就全推在他头上。可以说,‘他就是幕后凶主,怕事情败露,才杀人灭口。却不想,被您冯少爷所毙’。有他这么个顶罪羊,‘赶尸人’放跑了不说,任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确实。查爷您一直隐着自己的功夫,寻常人又岂能往你身上怀疑?”冯慎扭头看了鲁班头一眼,道,“反倒是鲁班头,由于之前莽行种种,却易授人口实。”   “什么?”鲁班头眉头一拧,颇有微词,“你们……你们还怀疑过我?!”   “惭愧。班头昔日之疑举,想来是皆因性情急冲,”说着,冯慎话锋一转,“然有一事,冯某到现在也还未曾琢磨明白。”   没等鲁班头开口,查仵作便道:“是说影林那件事吧?”   “不错!”冯慎道,“那影林里,设有五行迷阵,等闲之人,皆会围困其中。然鲁班头初入影林便如行在自家后院,这不由人不起疑。”   “那怪不得他!”查仵作笑道,“那是我暗中做了手脚。老鲁当时只顾着前冲,自是不明其奥秘。每当他跑偏了,我便在旁边小声指引,一直到他闯入林间空地。”   冯慎双额一蹙:“这么说……查爷与那干造畜的天理恶徒有关?”   “哈哈哈……”查仵作仰天大笑几声,又道,“冯少爷,实不相瞒。查某正是现任的天理掌教!”   “掌教?!”冯鲁二人皆大惊失色。   “怎么?不像?”查仵作“嘿嘿”两声,“查某为图大业,在顺天府一潜便是十数年。也合着时运如此,该把身份亮出来了!”   怔了半晌,冯慎才道:“查爷……您既是掌教,又为何引着官差入影林?”   “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查仵作道,“一来,那伙新纳的教众皆是些蝇营狗苟、贪图小利的鼠辈。若再留着他们,必坏我大事。这二来嘛……呵呵……自然是因你冯少爷了!”   听了查仵作此言,冯慎心下也猜到了几分。可他不动声色,只道:“冯某何德何能……竟让您这掌教如此青睐?”   “您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来装作糊涂!”查仵作冷笑一声,道,“冯少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一番接触下来,我对您的为人才干,真真赏佩得紧!您若有意持那《轩辕诀》入伙,咱老哥俩共举富贵!”   “冯某愚钝,”冯慎问道,“不知查爷所说的‘富贵’是指?”   “自然是平分天下、裂土封疆!”查仵作又道,“眼下,这大清气运已尽,正是豪杰并举之时!王侯不传、将相无种,冯少爷青年侠俊,何不放手一搏?”   “查爷见谅!”冯慎缓缓说道,“冯某才疏志短,做不来那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不过我劝查爷一句:古来首事者,皆无善终。望查爷细梳其间利害,莫要替了他人做嫁衣!”   “冯少爷多虑了!”查仵作道,“查某抱负虽大,但也自知。那皇帝梦从未敢做,只求事成之后,分上一杯羹!”   “哦?”冯慎怔道,“幕后另有能人?”   “那是自然!”查仵作道,“冯少爷,识时务者俊杰也。若您加入我等,拥立新帝开国。到时候以您的本事,自是封王拜相,岂不比那劳什子经历强上百倍?”   “查爷勿要多言!”冯慎将脸一板,正色道,“冯某世受国恩,干不出那无父无君的叛事!”   “这么说来……”查仵作一嘬牙花子,“冯少爷是不肯入伙了?”   “正是!”冯慎道,“想让冯某附逆,那是万万不能!”   “既如此……”查仵作双眼一眯,杀机已现,“便休怪查某不讲情面了!”   “查爷,”冯慎叹道,“您以一敌二,就真的有把握取胜?”   冯慎话刚说完,便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再算上我们哥俩呢?”   听得此言,冯鲁二人大惊。光顾着与查仵作盘道,却不知身后何时来了人。待回头看时,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早已端端立在了当口。   查仵作看清来人,眉头不由得一挑:“赵平、唐猛?你俩怎么又折回来了?”   那高个汉子听闻,便瓮声翁气地答道:“我与唐猛久待教主不来,有些放心不下,特意回来看看!”   “多此一举!”查仵作不悦道,“东西呢?要是有个差池,我须饶你们不得!”   “教主放心!”那矮个儿的唐猛操着一嘴川腔蜀调:“都藏妥了!”   见来者视若无人,鲁班头不由得火冒三丈。他操刀怒指道:“还唤了帮手?看爷爷一刀一个,砍翻你们这些歹人!”   “鲁班头不要冲动,”冯慎低声提醒道,“这两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嘿嘿,”那唐猛嗓子里发出一阵诡笑,如同老猬咳嗽,“赶了一天的臭尸,心中烦闷得很,与你们斗上一斗,刚好解解闷!”   看来,这唤作赵平与唐猛的两个汉子,确是扮成赶尸匠的恶徒。究根结底,与着天理邪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慎不动声色,将其二人仔细打量。那高个赵平,颈背粗壮,膀阔臂长,显然是个外家拳高手;而那矮短唐猛,虽说体态肥胖,然步履飘忽,巧捷异常。特别是一对鹰眼,在这夜幕之下,竟灼灼闪光。   盯着那精悍的唐猛,冯慎突然反应过来:“引荐人?”   “不错!”查仵作接言笑道,“冯少爷,他便是衙门里苦苦要寻的引荐人!”   “这便是了!”冯慎道,“他一口川音,又为唐姓,难不成真出于唐家堡?”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那唐猛鼻子“哼”了一声,怒道,“要是怕了,就老实投入教主麾下。若不然,一通毒钉撒去,将你射成筛子!”   “休得无理!”查仵作喝住唐猛,又转向冯慎,“冯少爷,眼下后悔还来得及。念在昔日情分上,我再劝您一回……”   “不必!”冯慎一口回绝。   “冯少爷,您可要想妥了!”查仵作又道,“老鲁已受重创,跟个废人无异,在我们三人合攻之下,怕您讨不到什么便宜!”   “冯某不才,倒想试试!”冯慎冷笑道,“还未曾领教查爷高技,今夜就讨教一番!”   “好!”查仵作大笑一声,“那查某就献丑了!”   说罢,查仵作便亮了架式,与赵、唐二人,将冯慎与鲁班头围在垓心。   冯慎见他们前后包夹,已呈掎角之势,忙与鲁班头后背相靠,分头御敌。   查仵作一马当先,奔着冯慎逼来。赵、唐二人一见,也赶忙挥拳抡掌,欺身上前。   唐猛原是暗器高手,因怕伤了己方,固先不施射毒钉。他见鲁班头受了内伤,料想也无大患,只是与赵平左击右打,想要拖垮鲁班头。   鲁班头发了狠,猛性上来,也不顾着刀法套路,狂抡着钢刀,朝着两人砍削。虽带着伤,却使得赵、唐二人暂不能靠。   而冯慎这头,却早与查仵作酣斗一团。那查仵作深藏不露,一出手,竟让冯慎另眼相看。只见他步法游离,未及片刻,已粘至冯慎胸前。   冯慎一怔,忙挥拳击迎。可那查仵作微微一侧,顺手便还了一掌。   这一掌,拍出时看似轻巧,而才至半路,竟挟起一股劲风。冯慎大惊,不敢硬接,只得将身法变换,打算沉肘擒拿。   查仵作见状,干脆化掌为刃,朝着冯慎腰眼斜切而来。冯慎绕身疾转,避开掌锋,右腿踢蹬,直取查仵作小腹。查仵作撤掌,左手压,右手抄,想将冯慎右腿截抱。   若腿脚被揽,定然受制于敌。情急之下,冯慎腾腰一翻,跃起左腿,横扫而去。查仵作忌惮,赶忙撒手,抽身回撤。   二人刚跃开,又猛得杀在一处。掌来拳往,拼了个旗鼓相当。   而鲁班头独战赵、唐二匪,本就失了便宜,再加上内伤拖累,渐渐地落了下风。   那唐猛仗着脚步灵活,故意在鲁班头面前东窜西跳。鲁班头也是个直性,见唐猛落到哪儿,他就挥刀砍向哪儿。没多会儿,便让唐猛拖得气喘如牛。赵平趁机舒开猿臂,专挑鲁班头破绽下手。两个人一配一搭,那鲁班头身上已挨了数拳数掌。   纵是鲁班头皮糙肉厚,受了这几招重手,也兀自吃疼的紧。喉间一咸,竟咳出几口血来。   “嘿嘿,”唐猛乐道,“这小子要撑不住了!”   “放……放你娘的屁!”鲁班头大吼一声,又奋力杀去。   那唐猛见他足下无根,便将身子倏地一钻,刚好拱在鲁班头腕下。   “撒手吧!”唐猛得隙,一拳打在鲁班头腋间。   鲁班头只觉胸肋一酸,手里钢刀“哗啦”落地。失了兵刃,鲁班头大慌,怕唐猛再袭,也顾不得肋下钻心,抬脚便向唐猛踹去。   唐猛不慌不忙,脚尖在地上一点,便纵身翻至丈外。未及鲁班头拾刀,赵平又双掌推来。   鲁班头避无可避,也只得伸拳相拒。岂料这赵平诡诈,明着推掌,暗为诱招。见鲁班头两拳齐伸,他便改掌为抓。一手一个,死死钳住鲁班头手腕。   那赵平膂力极大,手间一施劲,便将鲁班头双臂箍牢。紧接着,赵平猛的一贯,居然生生将鲁班头推按在地。   鲁班头一惊,急忙去撼。可拼力之下,竟纹丝未动!   “别费劲了!”唐猛立在一旁,冷笑道,“老赵的力气,撕得开一头牯牛!”   那赵平也不作声,只索鼓着腮帮子,用劲扭扯。   鲁班头只觉肩臂如灼,两个膀子就快被拉扯下来。燃眉险态中,鲁班头竟急中生智,他一口咬破舌尖,含着满腔血涎,朝着赵平喷去。   血水迷眼,那赵平忙用手去抹。鲁班头趁着双腕一松,赶紧抽手捏拳,照着赵平当胸击打。伤重之下,鲁班头挥出的拳头不甚有力。赵平仅是身子微晃几下,依旧不疼不痒。   一旁边唐猛见了,急来相助。不待鲁班头反抗开来,一脚便踏在他的心口之上。   鲁班头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会又生受一脚,登时便觉胸炸肋裂,手脚抽搐一阵,便耷拉下来,不能动弹。   “哼,这就了?”唐猛松了脚,不屑道,“之前倒是好大口气!”   “别管这厮了!”看冯慎与查仵作斗得正紧,赵平又道,“我们去助教主!”   说罢,赵平挥拳,当先冲冯慎而来。唐猛见状,也撇下鲁班头,前去搦战。这样一来,赵平与唐猛取后路,而查仵作攻前路,将冯慎一人包截在当中。   冯慎与查仵作势均力敌,本无暇分神,突察赵、唐二人围来,这才警觉。他匆匆一瞥,见鲁班头倒地不起,心下甚是担忧。   “鲁班头!”冯慎一面招架,一面急急唤叫。   “还是先顾眼前吧!”查仵作说着,又朝冯慎下盘攻来。   冯慎一跃,避到一旁,可还没站稳,身后又觉劲风猛袭。他连连侧纵,这才勉强躲过。   眼下三人合攻,不由得冯慎分心。没奈何,冯慎只得静气宁神,与三人尽力斡旋。   唐猛急着显功,频频朝着冯慎出击。冯慎见他脚步灵捷,也不敢托大,只好边闪边退。   才退了几步,赵平又从斜刺里杀来。冯慎赶忙掉转身形,架开两臂。   见冯慎有了防挡,赵平索性横肘疾撞,打算破了冯慎胸前门户。别看那赵平身量长大,可那速度却半分不减。转眼之间,铁肘便击至切近。   那赵平飞撞之力何止千钧?一旦被他撞中,必受仰翻重创。情急之下,冯慎伸出左手,在他肘下狠力一托,紧跟着又挥出右拳,击向赵平胸口。   赵平猝不及防,再想撤招已然不及,只得将身子一扭,想要卸去冯慎拳攻之力。   这一来,正中了冯慎下怀。待右拳刚擦到赵平胸前,冯慎立即顺势一抹,借着他撞来的惯力甩向一旁。   被一搭一送,赵平顿时足下无根。冯慎趁机抬脚,朝赵平腰上一踹。赵平怪叫一声,便跌扑出去。   说来也巧,那赵平跌去的方向,恰好站着唐猛。只听得“呯”的大响,两人竟撞在一起,摔了个七荤八素。   “废物!”查仵作见二人出丑,不由得心下大怒。几步抢在冯慎面前,疾攻如狂风骤雨。   查仵作来势汹汹,冯慎赶紧相拒。二人你来我往,转瞬便拆了十余招。翻转腾挪中,冯慎伸指疾点,想着能戳中查仵作身上要穴,便可一招制敌。而查仵作对他所知颇深,自然是加紧防护。任凭冯慎如何寻隙诱招,都不肯露出半星儿破绽。   在此之前,冯慎左肩之上曾受过鲁班头一刀。激斗一久,那伤口竟自撕扯得深了。血流太多,冯慎渐渐长力不济。一不留神,被查仵作踢中了胸腹。   冯慎生受了一脚,顿觉刺痛钻心。他忍疼后纵数丈,额上冷汗横流。   这时,赵、唐二人也早已灰头土脸地爬起,见查仵作踢中了冯慎,不禁大喜。   唐猛快奔几步,与查仵作打了个照面:“教主,待我用毒钉结果了他!”   查仵作点点头,负手退在一旁。   唐猛在襟前一掏,指间便夹出一枚长钉:“姓冯的,现在讨饶还来得及。”   “久闻唐门暗器冠绝……”冯慎见他戏谑,不禁出言反讽道,“不想阁下却避闪缓滞、丑态百出……莫非阁下是个技拙被驱的唐门弃徒?”   冯慎这话,正是讥他方才被赵平撞倒。   “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唐猛被说中耻处,不由得大怒,“老子杀你,一钉足矣!”   说完,唐猛手腕一抖,那枚长钉便朝着冯慎激射而去。   冯慎只见一道银光射来,忙将身子一伏,打算避过当头的暗器。可一沉腰,竟然发觉另有一枚长钉,也同时射向自己下盘。   原来那唐猛诡诈,故意先亮出一枚引冯慎注意,在施射第一枚毒钉的同时,暗中又发了第二枚。   坏了!   冯慎心头一紧,连骂自己大意。顾不得多想,使尽浑身解数拼力躲过。   险险避开两枚毒钉后,冯慎惊出了满身冷汗。他极力掩饰,兀自强颜道:“好手段……只是准头差了些……”   “是吗?”唐猛不怒反喜,“你以为三枚毒钉,都避过了?许是老子出手太快,你还没觉着疼!”   “三枚?!”冯慎猛得一怔,慌忙低头看去。   只见臂膀之上赫然扎着一枚寒森森的毒钉!   冯慎身形一晃,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唐猛果真了得,那第三枚毒钉竟不知他是何时施发。冯慎看时,右膀中钉处已渗出黑红的血水,非但不甚痛楚,反而逐渐麻木。没一会儿,整条右臂已是软酸无力。恐钉毒逼了心脉,冯慎慌忙抬指,顶在腋下极泉穴上。可纵是如此,冯慎还是阵阵目眩,上下牙关紧打。   “怎么样?这毒的滋味不好受吧?”唐猛抚掌笑道,“姓冯的,解药就在老子怀中,你若想要,尽可来取!”   冯慎脑中昏沉,可他还是苦熬强撑。若是坐以待毙,他这番定是有死无生。所以,他趁着还没晕厥,打算竭力一搏。岂料只迈了半步,便脚下趔趄,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跪倒在地。   “哈哈哈……”那唐猛仰天大笑道,“那钉头所煨的,是‘乌头漆’,越是乱动,那毒散得就越快。不消一炷香,你便会脉瘀血滞、气尽而亡!”   “哪还等得了那些工夫?”见冯慎不能行动,赵平奔将上来,“看我一拳毙他!”   说着,几步便奔至冯慎身前,抡起如钵大拳,朝着冯慎便劈头砸下。   冯慎毒气侵体,连喘息都难。紧瞅着赵平拳头挥来,却无法避得半分。   眼见冯慎便要颅开脑裂,一粒碎土块却破空而至,“啪”一声击在赵平额上,打得他生生倒退了数步!   还没等他站稳,第二粒土块又飞接而至,不偏不斜,恰好嵌进赵平嘴里。   赵平一抹脸,啐出满嘴土屑,不由得勃然大怒:“谁?!是哪个畜生?!”   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娇笑便远飘而来。   “咯咯咯……吃土的才是畜生,喂你的人嘛……却是姑奶奶我!”   待赵平再看时,面前居然站着个巧笑玲珑的小姑娘。方才说话声尚远,可就这一愣神的工夫,赵平竟没能看清她打哪个方向来的。   “哪来的疯丫头?敢到这里撒野!”赵平忌她轻功了得,口里虽骂着,却不敢贸然靠前。   “没你插嘴的份儿!”小姑娘手一扬,掌中又捏起两粒土块,“讨打!”   赵平吃苦头学了乖,以为她又要打,便急忙把头一缩。   “嘻嘻……”见赵平那滑稽模样,小姑娘乐得花枝乱颤,“活像只大王八……”   “找死!”被她一激,赵平面上再也挂不住,大叫一声,扑奔而来。   那小姑娘连看也不看,随手一甩。   “啪啪”两声,两粒土块狠狠击在赵平双膝上。赵平脚下一滞,登时趴啃在地,跌了个鼻青脸肿。   “活该!”小姑娘一吐舌头,扑了扑手,转头来在冯慎面前,“喂!还有气没?”   冯慎微睁了睁眼,迷迷糊糊的,只觉面前这音貌似曾相识。   那小姑娘见冯慎目浊脸涨,知他钉毒袭脑,口不能言。于是,也不再问,只从怀里摸出个药丸,匆匆塞入冯慎口中。   药丸入口,瞬时溶化。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喉直下。只一会儿,冯慎便感周身麻木减轻,四肢也渐有了知觉。   “谢……谢姑娘搭救……”刚恢复点气力,冯慎便想挣扎着起身。   “不想死就别乱动!”小姑娘朱唇一翘,说道,“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你这毒才能全解。”   冯慎闻言,只得听从。可当他看清了那小姑娘面容,竟不由得一惊:“原来……是你?”   不止是冯慎,就连查仵作也认出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姑娘,正是在义冢里遇到的那名少女。   自打她在义冢里露过几手,查仵作已然知她大有来头,于是便上前一步,冲那小姑娘道:“姑娘此番插手,所为何图?”   “所为何图?”小姑娘哧哧一笑,“唐猛,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吧?”   查仵作闻言一怔,忙看向噤若寒蝉的唐猛:“她也是唐门中人?说话!”   “是……是……”被查仵作一喝,唐猛反应过来,“她是我们少主的妹子……唤作唐子淇……”   “唐门少主的妹子?”查仵作双额一拧,不由得朝唐子淇上下打量。   “正是……”唐猛瑟瑟道,“她曾得过老门主的真传……施毒发镖的本事……好生了得!”   在墓田里,唐子淇曾牛刀小试,查仵作全然看在眼里。所以听唐猛说出这番话来,也知不是虚言。可见来者不善,查仵作也不想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于是,他虎起脸,问向唐猛:“你与她相拒……有几分胜算?”   “他?”没等唐猛回,唐子淇突然哂道,“唐猛,你想与我喂喂招?”   唐猛没敢接声,只是冷脸怒瞪。   查仵作观唐猛颜色,心下也明白了一二。他朝唐猛使个眼色,后退几步。想让唐猛暗中施射毒钉,出其不意,先发而制。   唐猛会意,暗捏一枚毒钉在手。   此时,冯慎心力已回复不少,影绰绰的看见唐猛腕起,便知他又要害人。眼见一道银光疾射,冯慎陡然生出力气,高叫声“姑娘小心”,便扑挡在唐子淇身前。   “哈,倒像条汉子!”唐子淇身子一转,复绕至冯慎身前。顺手一抄,便将射来的毒钉接下。   冯慎气喘吁吁,却不忘赞了一声:“好……好功夫……”   “哼!这算什么?”唐子淇待要得意两句,突觉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见掌中毒钉上竟打着纤细的倒钩。方才这么一抄一握,那钩尖已刺破了掌心皮肉。钉头所淬之“乌头漆”,顺着破口,已然渗入血中。   “哎呀!”唐子淇惊呼一声,忙甩掉毒钉,吞服解药。   原来,唐猛自知射她不中,特意取了只钩头钉诈她去抄。唐子淇虽然技高,但毕竟是个烂漫少女,无甚江湖经验,自然着了他的道。那“乌头漆”沾血便发,行毒极快。待唐子淇发觉时,已为时过晚。   “唐猛!”唐子淇怒道,“看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哼哼,”唐猛冷笑两声,“纵是你有解药,怕这一时半会的……也不免体麻肢酸!大小姐……嘿嘿……之前受你活气不少,这番……休怨唐猛得罪喽!”   说着,竟大起胆子,朝唐子淇走来。   冯慎见唐猛满脸邪笑,忙奋力冲挡。可他这几下猛扑,却引得残毒又发,还没等沾至唐猛衣角,整个人竟摔在地上。   唐猛不停步,径直贴至唐子淇身前。   “你……你做什么?!”唐子淇杏眼圆睁,骇得花容失色。   唐猛不答话,照着唐子淇粉腮上便是一掐。   唐子淇从小娇宠惯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唇角一咬,簌簌掉下泪来:“你……大王八!”   “王八也好,乌龟也罢!任你骂骂,又不缺块肉!”说罢,唐猛指尖发劲,在唐子淇脸上又是狠狠一下。   唐子淇“哇”的一声号啕哭叫:“哥啊!我……我认输了!快来救我!” 第十九章 左道旁门   受辱不过,唐子淇恸绝大悲。那唐猛本欲继续施暴,可忽闻她口中喊着“哥”“救我”之类的话语,心下登时一紧。   “你喊什么?!”唐猛不由得松了手,四下急探起来,“你哥……也在?”   “他自然在!”唐子淇眼中噙泪,嘴发恨声,“唐猛,你死定了!”   “这……这……”唐猛心里一虚,不禁后退几后。   “慌什么?”见唐猛模样,查仵作忙高喝道,“先擒住那女子,好当个肉票!”   被查仵作一叱,唐猛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张奔上前去,打算先胁迫了唐子淇,逼得他哥就范。   唐子淇见他复又扑来,吓得连连想躲。可她手脚麻滞,哪里能躲得过?才勉强挪了几步,唐猛已至近前。   眼见就要抓住唐子淇,唐猛眼前突然一缭。待明白过来,一个少年已横在二人之中。   众人大惊。这数对眼睛下,竟无人发觉这少年是从何处而来!   那少年二十岁上下,生得朗眉星目、炯炯有神。他身着藏色棉袍,腰坠饰玉丝绦。手中却不合时宜地,摇着一把素面折扇。   唐猛一见来人摇扇,骇得忙掩了口鼻,朝后窜去。一直避至几丈之外,才试着探鼻嗅嗅。看上去,对那少年手中的折扇十分忌惮。   少年也不去追,仅是冷笑一声,身形便朝后滑飘,退至唐子淇身边将她扶住。这一退一飘,身子宛若随风而动,竟好似兔起鹘落。   那少年不顾旁人,只冲唐子淇笑道:“尝到苦头了?这番狼狈模样,羞也不羞?”   “你还笑我!”唐子淇心中羞怒,抬臂打去。   那少年连看也不看,举扇一格,反用扇骨在唐子淇头上轻轻一拍:“怎么?还不服气?”   “算你厉害,行不行?”唐子淇眼中一酸,赌气恨道,“把我打死了罢!”   唐子淇如何哭闹,那少年只是不理。兀自将手中折扇轻摇,转朝查、赵等人:“你们好大威风……舍妹受你们欺负得紧哪!”   赵平受了唐子淇谑耍,心下恼怒不已。听少年如是说,忍不住骂道:“是那贼丫头自讨的!”   “哦?”少年目光一凉,眼透杀机,“这么说来……倒是舍妹的不是?”   查仵作只想除了冯鲁二人灭口,不愿多生枝节,于是便冲那少年道:“少侠请了!还没请教……”   “唐子浚!”少年随口回道。   “原来是唐少主,”查仵作又道,“久仰久仰……小可姓查,是那天理教……”   “不必聒噪!”不等查仵作说完,唐子浚便制止道,“你是何人,我没兴趣!”   见唐子浚不留情面,查仵作早已暗怒,只是强压着火气,不便发作:“想我天理教……未曾与你们唐家堡结过梁子,而你们兄妹二人却屡屡插手我教中内事……嘿嘿……怕是有点欺人太甚吧?”   唐子浚指向唐猛,冷笑道:“他也算你教中人?”   “这是自然!”查仵作回道,“唐猛被你们驱出师门,孤苦伶仃……我收他入天理教,有何不可?你们唐门既不要他,又何苦咄咄相欺?”   “驱出师门?”唐子浚哼道,“唐门中,若子弟门徒犯了错,自有本门严律相惩,或是刑罚,或是处死,岂有弃驱之说?那唐猛心术不正,盗了本门秘宝逃叛。我此番前来,正为了清理门户!”   查仵作与唐猛相对一视,已知唐子浚言下何指:“这么说……唐少主是不肯通融了?”   “能窝藏唐猛这号贼骨头,你也定不是什么好人,”唐子浚将折扇一收,亮了架势,“多说无益,上招吧!”   “教主小心!”唐猛出言提醒道,“那小子扇中暗藏‘百涎流瘴’,沾上一星半点儿,便会毒发!”   “笑话!那‘百涎流瘴’,何其难炼?我岂会用在无名鼠辈身上?”唐子浚冷哼道,“跟你们动手,亦不需暗器。仅施拳脚,便也足够了!”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唐门有多大能耐!”查仵作将心一横,朝赵平、唐猛招呼道,“一起上吧!”   话音刚落,三条人影连疾疾飞出,登时将唐子浚围在中央。   见唐子浚被围,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暗中焦急。无奈自身麻毒未清,也只能绕在一旁掠阵。   没想到唐子浚以一敌三,竟半点也不慌张。只见他身形突左突右、忽高忽矮,显然是游刃有余。   起初,查仵作等还忌怕他布毒施镖。未曾全力攻打,心下已然怯了三分。可缠斗一阵,却见唐子浚只是微笑闪躲,时不时用扇骨拨拉几下,活似顽猫戏鼠,不由得大怒勃然。   查仵作缩身横踢,踹向唐子浚下盘。只待他凌空跃起,再由唐、赵二人截击。   见查仵作踢来,唐子浚果真一纵。身子才跳起,赵平与唐猛便一左一右夹攻而至。查仵作随即出手,从下往上,直取唐子浚腰腹。   身子悬空,自然不像在地面上那般避闪灵活,更何况是三人同时出击。三人心下大喜,暗忖挨了这一下,那唐子浚定是非死即伤!   眼瞅着三人就要得手,唐子浚却突将掌腕一抖,“哗啦”展开那把折扇!   “百涎流瘴!”   三人大惊,同时撤招,齐刷刷地避退数丈。   “哈哈哈……”险境方缓,唐子浚便飘飘落下,大笑道,“我只是斗得热了,想扇扇风……用不着这般草木皆兵!”   听他戏谑,三人不由得暗自羞恼。都涨红了脸,气得牙根痒痒。   赵平屡屡受挫,早就憋了满腹邪火。他大吼一声,挥拳又上。见了赵平这副拼命的架势,唐子浚也不愿与他硬拼硬对,脚下滑挪几步,跃开身法与他缠避。   查仵作与唐猛间不容发,高声长啸着,施展出浑身解数,分作两头夹攻。   三人出拳挥掌,招数一次比一次狠辣。而唐子浚游闪于三人之间,却丝毫不落下风。   冯慎见唐子浚如此手段,不由得高叫声“好”。而唐子淇更是满脸得意,只盼着兄长将三人制伏,好替她出了恶气。于是,喊打助阵之声自是不绝。   听得喝彩声,查仵作不禁暗皱愁眉。唐子淇与冯慎在一旁,若待他们毒解,定会上前相助。不若借着唐子浚分心,先除了冯慎与唐子淇,倒也省不少周折。于是,查仵作趁着游斗的空隙,暗中示意唐猛。   唐猛见查仵作不住地朝自己暗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所以,他借着查、赵二人抢攻,自己却撤身在外,暗取了毒钉,便要朝着冯慎与唐子淇施发。   唐子浚何等眼力?他见查仵作与唐猛鬼鬼祟祟,心里早已留神。又见唐猛退招取钉,自然知晓了他的图谋。   说时迟,那时快。唐子浚双臂一展,登时蹿上赵平肩膀。没等赵平反手来捉,他便单足一点,又直直抢在唐猛面前。   唐猛光顾着瞄打二人,却没留神唐子浚越人而至。方要发钉,手腕已被唐子浚拿住。   唐子浚不由分说,抡起手掌,朝着唐猛脸颊掴去。复又两脚,将唐猛狠狠踹翻。   “下三滥的狗东西!”唐子浚大怒,指着唐猛骂道,“唐门的脸面,皆被你丢尽了!”   待要再骂,赵平又从后面攻来。唐子浚动了真火,下手也不再容情。他转身回侧,将那扇骨充作短锏,迎着赵平便猛抽而下。   赵平自恃皮厚拳硬,根本不怵。心道你那扇子无非是木竹所制,一拳下去,必毁无疑。   不承想,扇、拳刚接,一阵骨碎声,竟从赵平指间传来。赵平惨叫一声,捂着拳头滚扑在地。   唐子浚击倒赵平,又将扇子一掷,狠狠击向查仵作。查仵作躲闪不及,被飞扇击中了胸窝,身子猛的一顿,口鼻里淌下血来。   原来,那唐子浚手中折扇,扇骨皆为镔铁所铸。一扇狠击下去,自然是伤骨断筋。非但打折了赵平指骨,而且撞得查仵作内伤吐血。   “哈哈!打得好!”见兄长连伤两人,唐子淇欢喜的笑道,“哥!再打!再打!”   唐猛狠瞪了唐子淇一眼,转向查仵作道:“教主!你没事吧?”   查仵作胸中气血翻腾,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摇摇晃晃,勉强立得住脚。   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见查仵作已是强弩之末,唐子浚有心先去拿他。只要查仵作被制,剩余赵、唐二人,自然不在话下。想罢,唐子浚便弓步一弹,掣身去抓查仵作。   查仵作大惊,急急避闪,可他步法轻功远不及唐子浚,此番重伤之下,更是无力回天。唐子浚每抢一步,查仵作却滞上半拍。仅躲了几招,前襟已被唐子浚一把攥住。   见查仵作受制,唐猛慌了。他忙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擎在手中,朝唐子浚高声叫道:“你且这边看!”   听得唐猛高叫,唐子浚不由得将头一扭。可待他看到唐猛手中之物时,面上突然一紧。   “啊!”唐子淇惊呼一声,“哥……那是《辨闻谱》……果真是被他盗去!”   “收声!”当着外人的面,唐子浚不愿多提及本门之事。他低叱一句唐子淇,便撇下查仵作,朝着唐猛步步紧逼。   “站住!”唐猛一手一面,将那册子扯在掌间,“你再进一步……我……我便将它扯烂了!”   对那本册子,唐子浚显然极为看重。闻听此语,赶紧驻足不前:“唐猛,若敢毁了宝卷……哼哼……你是知道下场的!”   “格老子的!”唐猛咬牙道,“让你逮回去,也没甚好果子吃!横竖是个死,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说完,手掌加劲,还真把那册子撕出道小裂口。   “不可!”唐子浚大急,想去抢下,又怕惹恼了唐猛。只是逡巡道:“你待怎样?”   唐猛赶紧道:“放……放我们教主过来!”   唐子浚冷哼道:“我又没绑他,他有手有脚,难道自己不会走?”   查仵作一听,也顾不上逞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捂着胸口,慢慢地绕回唐猛身旁。唐子浚正眼也不瞧一眼,任凭查仵作经过。   “现在呢?”唐子浚又道,“是该原物奉还了吧?唐猛,门中铁律你清楚……若是你执迷不悟……少不得受那‘三刀六眼’之刑!速速还来!”   唐猛眼珠子一转,掂起那本册子:“这劳什子破书……那便还了你吧!”   说完,手腕一抖,竟从袖子撒出一堆银色粉末。那粉末刚落在册子上,便腾起阵阵青烟,迎风一吹,燃起一股子幽绿的火苗。   “炽磷粉!”唐子浚脸色一变,便要冲上抢书,“唐猛,你好大的狗胆!”   见唐子浚扑来,唐猛赶紧冲着他身后高叫道:“老赵!还不出手?”   唐子浚只顾着夺书,这会才记起身后还有个赵平。被唐猛一叫,下意识便转头去瞧。可一看之下,方知被唐猛诓骗。那赵平半死不活地蜷在地上,哪里曾动过?   趁着这个间隙,唐猛左手搭住了查仵作,右臂疾挥,将那烧着的册子朝着远处狠命的一扔:“寻你的宝贝!”   见二人要逃,唐子浚本想拦阻。可一看唐猛扔了册子,怕册子烧毁,只得先去灭火。   一退一夺的工夫,唐猛已架着查仵作逃至了数百丈开外。唐子浚拾卷在手,赶紧按在地上,压灭了册上明火。心急火燎地翻开一看,那烧得页焦卷煳的册上,竟无一字!   唐子浚心道不好,又胡翻几页,发现那册子上除去灰屑炽渣,其他果是空空如也。   “狗奸贼!”唐子浚暗骂一声,气得顿足连连。他将册子往地上一摔,转身便朝唐猛追去。   这时候,唐猛虽说逃远,可毕竟身上还负了个查仵作。唐子浚深提一口气,快步疾奔,死死地跟在后面。   听得身后靴声橐橐,唐猛已知唐子浚追来。他左手紧揽着查仵作,腾出右手抄出一把子毒钉,便没头没脑地朝唐子浚射发而来。   见毒钉扑面逼袭,唐子浚忙将铁骨扇一展,左挥右挡,将施来的毒钉尽数打落。   唐猛这番施钉,只是缓兵权宜,也知打唐子浚不中。所以,为多争些逃命时间,自然是连波续击。没等唐子浚再赶,唐猛又是一阵钉雨。   这二番施射,唐猛可是铆足了气力。不但掷了毒钉,就连身上暗藏的铁蒺藜、丧魂砂等零碎暗器,也一股脑儿地射将出来。   随着唐猛频频扬挥,那繁多暗器如飞蝗流矢,铺天盖地地朝向唐子浚打来。   纵是唐子浚身法灵便,一时间也难以招架。他一面躲闪,一面将铁扇疾挥,只求护住了头脸身体,再图打算。   暗器激撞在铁扇上,溅起火星一片,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格档间,不少毒砂蹭到唐子浚袍边,竟蚀起浑烟阵阵。   唐子浚暗暗心惊,心道这数月不见,唐猛炼毒的功夫似又精进不少。若没铁扇护体,怕这番下来,他唐子浚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唐子浚又一转念:这两拨施射后,那唐猛身上所藏暗器,怕也所剩无几。待他黔驴技穷后,正好一举擒获。   正想着,身后忽闻一声惊叫。唐子浚打个寒战,是唐子淇的声音!   方才一番格挡,那些暗器虽没伤着己身,可不少还是朝后飞射。唐子淇与冯慎皆行动不及,说不定已被误伤。那唐猛所发暗器,尽数煨毒,若施救有个半分延迟,恐将回天乏术。唐子浚顾不上再追,赶紧拔腿回奔。   而唐猛借着这空,带着查仵作抽足狂奔。不多一会儿,便逃进道边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迹。   到了唐子淇身边,唐子浚暗松了口气。只见冯慎挡在唐子淇身前,解了棉袍在手。二人灰头土脸,却也没被射中。地上,还散落了不少暗器。   原来,冯慎也担心唐子淇闪躲不便,趁着暗器袭来前,便解了棉袍抡打。虽拙手笨脚,可真还就挡下了凶险。   唐子浚冲着冯慎拱了一拱手,谢道:“有劳兄台。”   冯慎点头还礼:“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阿淇!”唐子浚转朝唐子淇道,“好端端的……你胡叫什么?害我好一番担心!”   “哼!”听兄长埋怨,唐子淇小嘴一噘,满心不悦,“我被射死,方称了你的心!”   “这丫头!”唐子浚面上一沉,挂下脸来。   冯慎见状,忙朝身旁一指:“方才唐姑娘失声尖叫,应该是受此所惊……”   顺着冯慎指向,唐子浚扭头观去。只见原本在地上伏着的赵平,身背、脑顶处,钉着几排暗器。整个人动也不动,显然是死透了。   几人蹙起眉头,打量起那赵平尸身。看来,唐猛方才发射暗器,一方面是为了逼退唐子浚。而另一方面,便是要将这赵平灭口。   眼瞅着赵平气息奄奄,救自然是救不走了。可一但赵平落在对方手中,拷问之下,难免会露了口风。故唐猛发了狠,趁着唐子浚招架之机,分镖另打赵平,使之气绝身亡,保他们机密不泄。   想到这一层,几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寒气。这天理教行事果真歹毒,为求自保,竟连贴身弟兄也不放过。   唏嘘一阵,冯慎突然想起鲁班头还重伤倒地,顾不得与唐家兄妹客套,赶紧四下里寻他。   借着月光,冯慎看到鲁班头伏在道旁,他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奔至近前。   “鲁班头!鲁班头!”冯慎一边急唤,一边将鲁班头扶起。   鲁班头满脸血污,牙关紧闭。冯慎抬手试了下鼻息,发觉好像还有丝活气。   冯慎忙在他人中上按压几下,见鲁班头还是不能转醒,也只好做罢。   这会儿,冯慎体内残毒稍解,虽不敢提息运劲,可也恢复了不少气力。此一番从顺天府出来,带出的马快都横死在这里。看着满道的尸首,冯慎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咬着牙,费力地将各马快的尸首找齐了,一具具拖在路边。   “哥……”见冯慎此举,唐子淇扯了扯唐子浚衣角,偷声问道:“咱们怎么打算?那人……好可怜啊……”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道,“按说官家之事,咱们唐门不便插手……只是见这姓冯的公人不屈不挠,却有几分血性……”   “是啊,”唐子淇点点头,道,“他自己受了毒伤……还曾两番替我挡镖……功夫笨了点儿……人倒也还不错……”   “哦?”唐子浚一愣,转而一笑,“难得听你夸人啊……”   唐子淇脸一红,嗔道:“我哪有夸他?你莫要瞎说……”   “好了,”唐子浚不置可否,“老实在这待着,我去助他。”   说完,便走上前,帮着冯慎抬尸。   当马快的尸首归拢好,冯慎已是精疲力尽。他与唐家兄妹互通了名号,又拱手称谢。   正说着,冯慎突然想起:那赵平、唐猛既扮做了赶尸匠,那那些尸身必然还在附近。天理教之所以大费周折,想必那些尸身上定有玄机。眼下唐猛、查仵作已逃,说不定他们会先到藏尸之处。   想到这儿,冯慎赶紧把这层意思一透,还没等说完,远处便传来一阵马嘶。   嘶鸣声虽隔得远,可还是随着风声传将过来。   不肖说,这肯定是唐猛携了查仵作,来到了那藏尸之地。那些马快所骑的官马多半也被他们提前牵到那里。估计情急之下,唐猛将马惊了,故传出阵阵嘶鸣。   唐子浚脸色一变,跃步提形,施开轻功身法,便朝前追去。   冯慎与唐子淇对视一眼,也只能先将鲁班头藏掩在路边,再跟着唐子浚身后。   二人受创未复,没出多少路,便被唐子浚远远甩下。唐子浚也无暇等他俩,只索放足疾奔。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等冯慎与唐子淇气喘吁吁地赶到后,却只见唐子浚一人立在当场。   看二人赶来,唐子浚摇头苦笑:“又让他们逃了……”   原来,那唐猛方才确是折回,刚到了地方,便听到唐子浚追来。他也顾不上什么,只得抢了匹马,负着查仵作仓皇逃窜。待唐子浚赶来时,已不知去向。   地上,只是倒着一排死尸,正是之前唐赵二人所驱的走肉行僵。   那些尸身皆是毡帽长袍,腰间以草绳相连,还保持伸臂搭肩的姿势,直挺挺的歪在那里。尸身面上贴着的朱砂符,这会儿也多半破碎,露出来那一副副腐唇暴齿的死僵样子,好生可怖。乍眼看去,仿佛随时便会暴起扑人。   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散落在一旁的纸钱、黄符随风刮响,四处吹卷,更给那些尸身笼上了森森鬼气。   唐子淇到底还是个小丫头,虽经得住刀光剑影的搏杀,可一见这等龇牙咧嘴、面若枯槁的怪异尸身,兀自掩在兄长身后,骇得说不出话来。   尸身共有四具,有老有少。与会馆义冢丢的一具,孟家村丢的三具,刚好能对上数。   想到会馆义冢,冯慎心中不免存疑。在那义冢前,唐子淇曾扮作那守墓的驼背老汉。眼下,料定这唐家兄妹是友非敌,故冯慎考虑再三,还是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唐子淇见问,便细着声音将事情讲明。   原来,自打唐猛盗宝叛逃后,唐子浚便奉了父命,下得壁山清理门户。而唐子淇见兄长外出,倍感眼馋,便趁着没人注意,私自也下了山。   等出了蜀界,唐子浚这才发觉,自己妹子也尾随出来。唐子浚这番出来,一是追宝惩凶,二是想多些历练。自然不许唐子淇跟着涉险。所以,他二话不说,便命随身的两个伴当,将唐子淇押了,返送回唐家堡。   唐子浚少年心性,自艺成以来,从未单枪匹马地行走过江湖。他自忖着盘缠富足,又仗着技高胆大,不等两个随行伴当回来,便一人先行。一路上查村问店,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慢慢地打听到了京师。   而唐子淇好容易溜出来,却被兄长遣返,心里自然不悦。可她不挑明,趁着那两个伴当不备,给他们下了迷药。迷倒伴当后,唐子淇偷了二人身上银子,留下一封书信,便沿途询问着,追着唐子浚后脚去了。   唐子浚在前面赶,唐子淇在后面追。这兄妹俩一前一后,双双到了京师。唐子浚见妹子复又追来,自是气得哭笑不得。可京师距川蜀壁山千里之遥,总不好再将她驱赶回去。于是,将唐子淇好一番数落,暂留在身边。   别看唐子淇是个丫头,骨子里却十分要强。受了诘责,她不免心生闷气,暗道:“同是初出茅庐,我哥能追凶,我又凭什么不能?说不定还能抢先将那唐猛擒获,立上个首功!”   越想,唐子淇越是坐不住。经常背了她哥,去查访唐猛下落。查来查去,唐子淇打听到湖广会馆义冢处有异变,说是夜里闹了盗墓贼。据目击人形容,其中一个盗墓贼的形貌、口音,倒真与唐猛有些相似。   于是,唐子淇便孤身去了义冢查探。刚到地方,竟察觉冯慎等人赶来选穴。唐子淇疑心冯慎是唐猛一伙,这才冲进守墓人的草屋,扮成了驼老汉模样混淆视听。   被冯慎识破后,唐子淇回去找到兄长商量。兄妹俩一合计,便顺着线头,慢慢寻到了唐猛等人的下落。从清早一直跟到夜里,最终在这官道上寻到了唐猛的踪迹。   一遇上头,兄妹俩便碰到冯慎中毒受制。唐子淇急着在兄长面前逞强,便当先冲出去救阵。之后的事,冯慎也都已然明了。   听罢来由,冯慎点了点头。那唐猛所盗去的“宝卷”,想必就是他们所说的什么《辨闻谱》。可观唐氏兄妹的意思,似不愿过多透漏与外人知晓。所以,冯慎也不多问,只是闭口不提。   不管怎么说,这地上丢着的四具“行尸”,是那天理教行恶的佐证,理当运回顺天府衙门,再行区处。然这些死尸却能在驱赶之下自行,不得不让人倍感邪乎。   冯慎小心验了验尸首,发现确是死人无疑。可这亡故之人,又如何能够行走?难道说,天理教徒还真怀有赶尸秘术,能驭尸而行?   一时间,三人都没了头绪。没奈何,冯慎只得上前。打算先将死尸拖在马背上,运将回去。   冯慎弓下腰,拿住一具死尸腿脚。一搭一抬之下,颜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不对头!”   “啊!”听冯慎此语,唐子淇越发心惊,她吓得尖叫一声,又往兄长身后藏了藏。   等了半天,见没甚异变,这才敢露出头来,怯生生问冯慎道:“喂……怎么了?不是诈尸了吧?”   冯慎暂不答话,只将那些尸身复又摆弄起来。   唐子浚见冯慎蹙眉不语,自己也纳闷儿得紧,可瞧来瞧去,却总也瞧不见什么端倪:“冯兄,究竟有何门道?莫非这四具尸身……果被那伙邪徒……炼成了行僵?”   “不然,”冯慎摆摆手,慢慢地站起来,“他们以何法驭尸……我应该是明白了……思来想去,这‘赶尸’一事,八成就是个‘障眼法’!”   “什么?障眼法?”冯慎话声刚落,唐家兄妹便舌挢不下,“难道……不是什么诡符秘咒?”   “那些符咒……多半是些蛊惑人的幌子,”冯慎说着,便朝着尸身处一指,“而真正的门道,就是这两根竹竿!”   “竹竿?”唐子浚放眼望去,只见那一排死尸前后,确是贯有两根竹竿。那竹竿黑黢黢的,像在桐油里浸过,十分坚韧。竹竿分穿在四具死尸腋下,两头各探出三尺有余。   冯慎道:“乍闻‘赶尸术’时,我很是不解。这人死如灯灭,死而腐、腐而化、化而剩骨。就算有个把血枯肉不烂的尸首,也无非是些不腐干尸,又如何能似活人一般行走?即便是华佗、扁鹊复生,亦不能为之,何况那般装神弄鬼的旁门左道?”   “这话不假。”唐子浚点点头,深以为然。   冯慎又道:“而自打这盗尸案起,我们一行便寻迹查来。查到陈家湾时,有村汉说亲见了‘赶尸’。听那村汉言辞凿凿,不像扯谎。不过当时,我还是将信将疑,推测是贼人假扮死者,特为掩人耳目。可一看到这四具货真价实的尸体时,我不由得也愣了。等定下心神后,便打算先运尸回去,然在扯动一具尸身时,却发觉这尸体的分量不对。我用劲又一扯,竟连带着其他尸首也动起来!”   “然……然后呢?”唐子淇颤声催促道,“快讲吧,别老卖关子吓唬人……”   “不敢,”冯慎接着道,“一惊之下,我又细细验查。这才发现,原来每具尸首自手肘臂腕,皆被穿缚在两条竹竿上!”   唐家兄妹还是不解:“这两条竹竿……与死尸自行……又有何种关联?”   “恰是关键所在!”冯慎道,“有了这两条竹竿,行在尸首头尾的唐、赵二贼,便可扛抬运尸……”   “明白了!”唐子浚恍然大悟,“冯兄的意思是说……这些尸首根本不是自行,而是被那头尾两个‘赶尸匠’,硬抬着‘走’的?”   “正是如此,”冯慎继续说道,“四具尸身,看上去举臂搭肩,其实是被捆挂在了两条竹竿上。并且它们身罩宽袖长褂,刚好把贯穿的竹竿遮掩。由于竹竿有韧性,行走起来,不免带动着尸身,一浮一降的弹动,远远的看去,便活似死者在一蹦一跳的跃行。再加上赶尸匠故作诡异行径,就算有人碰见,往往心惧逃躲,又怎会细究其间门道?”   “我还当真有邪法,原来却是故弄玄虚!”唐子浚由衷叹道,“若不是冯兄识破……我至今还蒙在鼓里!”   “是啊,”唐子淇也恨道,“唐猛这厮好不气人!竟敢出诡计吓我……等捉到他们,定不能轻饶了!既是假僵尸……那其实也没什么好怕……”   唐子淇虽嘴上喊着不怕,可毕竟那四具尸首过于狰狞,所以她还是远远避着,不敢靠得太近。   既然弄清楚了原由,冯慎更是无所顾忌,他在唐子浚的帮衬下,将那些尸身一个一个地从竹竿上解下来。等解完竿上细索后,冯慎搭肩,唐子浚抬脚,便想将尸体运在马背上。   可二人抓尸一抬,竟不约而同地怔了。   这尸首……还是不对劲! 第二十章 胄佩夹绢   仅两条竹竿,便拆穿了赶尸的“西洋镜”。既然不是怪力乱神,那冯慎等人便不再避讳。   可冯慎与唐子浚方抬起一具尸身时,竟齐刷刷地愣了。二人一松手,那尸身复又跌回地上。候在一旁的唐子淇更是愕然失措,慌张张不能自已。   “哥……”唐子淇颤声问道,“怎么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唐子浚指着那尸体道:“这分量上……有些不对!”   “不对?”唐子淇急急催道,“有什么不对了?哥你快些说呀……”   “这尸首……”唐子浚道,“沉重的很!”   “不错,”冯慎接言道,“这尸首形羸体瘦,却足足比常人重出几许,确是奇怪……我去试试其他的!”   说着,冯慎跨过地上尸身,又在别的尸首上抬试。可一试之下,发觉四具尸首无论老壮,皆是沉重异常。   “却是作怪!”纵是冯慎腹笥甚广,也琢磨不透这原由何在。他踅来踅去,一时竟无了主意。   见冯慎半晌不语,唐子浚又试着问道:“常说‘死沉’‘死沉’,这多半是因人死肢僵……陡增了分量吧?”   “恐怕不然,”冯慎稍加思索,这才说道,“按理说,这活人亡故后,气败息竭、精灭神逝,以致脏烂血朽、肌痿骨枯。故去越久,遗骸越轻,又怎会如此沉重?”   “也对,”唐子浚点了点头,面犯难色,“那可真就猜不透了……”   “哎呀,”唐子淇一跺脚,嗔道,“荒天野地的,你俩还有闲心琢磨这些死尸啊?管它重也好,轻也罢,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听唐子淇催促,冯慎道:“唐姑娘有所不知,那伙天理邪徒行事狠毒,在没探清尸身为何增重前,还应小心为上。”   唐子淇撇撇嘴,哼道:“总不会在死尸肚里,暗藏了银锭子吧!”   唐子淇无意中一句抬杠,却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说得极是!或许尸身腹内,另有乾坤!”说着,冯慎便急急照那些死尸摸去。按压数下,发觉那些死尸胸腹中,果真是硬梆梆的,似藏了不少物什。   冯慎心中一凛,对唐子淇拱手道:“冯某要开袍验尸,怕冲撞了唐姑娘,还请转头暂避。”   听说冯慎要解下尸身衣褂,唐子淇脸上一红,赶紧依言,气乎乎地扭脸过去。   冯慎二话不说,当即选了一具,将尸身褂上盘扣,一一扯开。死尸未着内衬,长褂一除,便露出精赤的上身。一道狰狞的缝痕,从喉头直贯下腹。显然,这尸身肚上先是被人划开,填塞后又重新缝合。估计缝合时有些匆忙,那针脚乱杂粗拙,密密麻麻,七拐八扭,活似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胸肋上骨肉嶙峋,肚腹中却是鼓鼓囊囊,隆凸起好大一节。   唐子浚一看,顿时警觉:“这腹中高起,别是埋了什么歹毒的机关销器儿!”   “应该不会,”冯慎摆摆手,道,“既然贼人近身抬扛,料想也不会在尸身上设有厉害的机关。唐兄,你身上可带着利刃?”   “有。”唐子浚掏出一把短柄飞刀,朝冯慎递去。   冯慎接来,便将那缝合的针线尽数挑断。将皮肉往两侧一拨,露出来一包垒着一包,用油纸封裹的物什。   冯慎用刀一挑,拨了一包出来。撕开油纸后,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硬膏。   怕生意外,冯慎不敢拿手直取,只是用刀尖戳了,放在近前打量。那玩意儿黑里发褐,外皮油光,散出一股子马尿混杂的甜膻味道。   那气味本就浓烈,离得近了,更觉甜膻逼脑。冯慎一皱眉,道:“这是‘福寿膏’!”   对于“福寿膏”,冯慎与唐子浚皆不陌生。这种黑色的硬膏,其实就是大烟。自打外夷凭着船坚炮利叩开了国门,那无数的烟土便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贩来。见有暴利可牟,云贵、川陕等地,也纷纷跟风种植。一时间,各地烟馆林立,曾无虚榻。瘾君子们终日挥霍着银钱,窝在暖坑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上至王公大臣、豪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吸食者甚众。   烟土流毒,祸害万千。不但损人伤体,而且还耗费大量财资。若是犯了烟瘾,便会涕泪横流,手足委顿无力,哭天抢地,似狂如癫。久食者,面黄肌瘦,肩塌项缩,病殃殃、软塌塌的,好似丧家之犬。一旦染上烟瘾,家境殷实的子弟往往挥金似土,久而久之,轻易便败光了家产。而那些生计平平的市井小民,因无力偿还外债烟资,更是落得个典妻鬻子的凄惨下场。   坊间巷尾,曾流传这么一首歌谣,单表烟毒泛滥,让人触目惊心:   鸦片本是番邦产,犹甚鸩毒孔雀胆。   阎王未出勾魂票,幽冥鬼灯却先点。   一耗精神二耗钱,三餐茶饭常不全。   四季衣衫弗连牵,五更寒冷缺被棉。   六亲断绝友朋嫌,七件开门生计残。   八字从来颠倒乱,九死难存真可怜。   左思右想没活路,悬带挂梁翘了辫。   鉴烟毒肆虐如斯,朝中不少大员也幡然警醒,纷纷上书递折子,要求朝廷禁烟。光绪二十七年,西太后假光绪帝名义,下诏革新变法,将“禁烟”一项列为首重。   上谕颁布后,却依旧有人铤而走险。走私贩卖者,屡禁不绝。这一番天理教,怕也是打算借着赶尸的由头,暗地里私运烟土。   想到这一层,唐子浚不由得恨道:“那伙恶徒当真猖狂,竟敢做出这般勾当!”   冯慎叹道:“那天理教众,都生着改天换日的不臣歹心,干下这等恶事,自是不在话下。”   唐子淇涉世未深,对烟土所知甚少。她见兄长与冯慎咬牙切齿的忿恨模样,不禁有些不解:“这大烟不是害人之物吗?他们偷运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自己吸?”   “唐姑娘有所不知,”冯慎摇摇头,回道,“他们不为自食,而是为了高价售卖。之前这‘福寿膏’,每两至少都要两块银元。眼下朝廷禁严,货源稀缺,每两烟土的花费,怕是得十多块银元了。”   “那是能赚不少银子,”唐子淇吐了吐舌头,奇道,“既然都冒了这等大风险了,他们为何不多运些?”   被唐子淇一问,冯慎突然一怔。他细细琢磨一下,发觉这事确是蹊跷的很。若单纯只是牟利,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图这趟买卖,他们又是盗尸,又是杀官差。特别是查仵作,竟不惜暴露自身身份。   据查仵作所言,他们天理教的野心,远不止此。妄图谋朝篡位的人,岂会为了一桩小富贵,而甘冒这等奇惊异险?   看来,这赶尸贩烟,仅仅是个表象。这层外皮之下,恐怕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一时间,冯慎也是参摸不透。耗了大半宿,除了唐子浚之外,其他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残毒未清、内劲大损。   思来想去,冯慎决定从长计议。于是,他朝唐家兄妹深揖到地,由衷谢道:“若非贤兄妹施援,冯某必受歹人戕害。大恩大德,自当铭镌五内!”   见冯慎一本正经,唐子淇不由得稚心大起。她上前一步,冲冯慎嘻嘻笑道:“你这人好有趣,总爱嚼些酸文腐语,倒不似那般粗鲁官差……有空多练些功夫拳脚、少念些夫子迂书,下回再碰上贼人,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休得胡说!”唐子浚见胞妹口无遮拦,赶紧将她喝住。   “本来就是嘛……”唐子淇嘟囔一句,不再作声。   唐子浚摇摇头,对冯慎道:“小妹年幼顽劣、信口雌黄,冯兄多多海涵,莫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唐兄客气了,”冯慎苦笑一声,“唐姑娘说得没错……今夜有此一挫,实因冯某无能……”   “看吧,”唐子淇朝兄长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他自己不也认了?”   见妹子再三耍性,唐子浚颇为不豫,方要训叱她几句,却被冯慎劝住。   “惭愧,”唐子浚拱了拱手,向冯慎道,“我这妹子,被家父宠溺坏了……”   “哪里哪里,”冯慎客气两句,赶紧岔开了话头,“唐兄,你们眼下如何打算?”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也不知那逆贼逃往何处……只能慢慢再打探了……”   冯慎见状,忙道:“若贤兄妹不嫌,不如屈尊移步,去舍下小住。一来让冯某报谢两位恩情之万一,二来也方便寻访恶人下落。”   “这恐怕不妥,”唐子浚一怔,摆手道,“我兄妹皆是江湖草莽,怎敢去尊府叨扰?”   “说哪里话?”冯慎正色道,“滴水之恩,亦当报之涌泉,更何况是活命大德?承唐兄赏光,万勿推辞!”   唐子浚暗忖:自打出了蜀地,一路上舟车宿食,自己的盘缠已用去十之八九。虽不至阮囊羞涩、床头金尽的地步,但也颇有些捉襟见肘。现如今唐猛未擒,兄妹俩不免还要在京城盘桓。况且,他与冯慎义气相投,一见如故。多一分帮衬,那追叛夺宝的胜算,也就会多上一分。   再加上冯慎言恳意切、再三相邀,唐子浚也不好固辞。于是,他冲冯慎抱下拳,道了声“却之不恭”。   唐子淇自小娇贵,长久来风餐露宿,已然有些倦疲。因此,也当下应允,自无二话。   见兄妹俩都答应下来,冯慎不由得欣慰。与唐子浚又歇了一阵,便将那四具死尸缚在马上,慢慢折了回去。   行至与教匪激斗处,冯慎等又将众马快的遗体打理妥当,同样以马背驼载。待尸体绑好,还剩下空马两匹。唐家兄妹合乘一匹,冯慎稳着昏迷的鲁班头乘一匹,四人数马,唏唏嘘嘘的按辔徐行。   空空的马蹄声兀自回荡在夜道上,每一声,仿佛都踏在冯慎的心坎。苦追了一夜,伤了数条性命,可最终,还是让凶犯逃了。此一番若不是唐门出手,自己怕也已经交待了。越想,冯慎心内便越是凄苦。思至痛时,不免叹恨连连。   观冯慎神色沮丧,唐子浚知他心内苦闷,也便不多话。唐子淇又累又倦,只伏在兄长背后迷迷糊糊打盹儿,更是缄口无言……   等赶到四九城下,天也微微亮了。这时候,城门已开启。守城兵丁乍见了这干血淋淋的尸首,也是骇得目瞪口呆。冯慎先表露身份,然后央兵士找来几块粗布,将尸首尽数蒙了,这才又朝顺天府行去。   尸首运到顺天府,合衙上下,活似炸开了锅。巡班衙役中,不乏与枉死的马快交好的,见同袍惨死,不由得扼腕潸然、垂泪抹面。府尹接着信,急匆匆赶来,见了此情此景,也是愣然失声。   待反应过来,府尹先着人将鲁班头抬去救治,而后才唤冯慎相询。   冯慎满脸戚色,将来龙去脉慢慢地诉与府尹知道。待言及唐家兄妹时,有意隐去其身份不谈。只说是他们是江湖人,此番受了他们搭救。   听得查仵作竟是匪首,府尹不禁大惊失色。自打冯慎进衙,那查仵作便出力帮衬。几桩大案下来,也已立了不少功劳。再加上查仵作不居傲,为人老诚谦逊,府尹对他倚畀甚殷。谁承想到,这么个不显山露水的查仵作,竟是一隐数年的天理教魁!   见冯慎面色憔悴、霜尘仆仆,府尹知他尽了全力,哪还忍心苟责?好言宽慰两句,又向唐家兄妹道了谢,便让他们回去休养。   冯慎与唐家兄妹离去后,府尹唤来差人,一面将尸首查点停置;一面去亡故马快家中,给亲属报讣恤抚。   衙门里如何处置,且按下不提。从衙门出来后,冯慎便引着唐家兄妹到了自己宅中。   见冯慎这般狼狈,冯全吓得心惊。待确实冯慎身上没受大伤后,这才颤巍巍地让常妈烧水备饭、铺茶待客。   冯慎与唐子浚客气几句,便分宾主落了座。唐子淇刚来在新地方,困意已消,也不老实坐着,却绕着冯家大厅不住转看。   唐子淇转了一圈,冲兄长道:“哥,你看看人家家里,又挂画又熏香的。哪里像咱爹爹那样……光知道在厅里摆些刀剑兵器……”   唐子浚面上一红,赶紧叱道:“还不老实坐下?又窜又跳的成什么体统!”   唐子淇顶撞道:“我又不是你们,哪里懂什么规矩?”   “你……”碍着冯慎面子,唐子浚不好发作,只是气呼呼地瞪了妹子一眼。   冯慎见状,赶紧打圆场。“唐姑娘生性烂漫,不需循那些繁规缛矩,就当是自己家中便好。”   “这还差不多,”唐子淇冲兄长得意一笑,又言道,“你们接着转文打腔吧,我自个儿转转,看有没有好玩的地方。”   说完,竟要朝着后院转去。   “唐姑娘且住!”冯慎赶紧相拦,“后院停着灵柩,却是去不得!”   “灵柩?”唐子浚脸色一变,喝住唐子淇,忙冲冯慎抱愧一揖,“恕我兄妹猛浪,这里给冯兄赔罪了!”   冯慎慌忙回礼:“唐兄言重!”   唐子浚又问:“敢问府上哪位仙游?我兄妹理应先去祭拜。”   未及冯慎答话,厅口闪进一名素缟少女:“是俺爷爷!”   冯慎抬眼一看,原来是香瓜。   “冯大哥!你可回来了!”香瓜眼窝一酸,便朝冯慎扑去,“听说你受了伤……可把俺吓坏了……”   见香瓜扑来,冯慎连忙躲闪。香瓜哪里管那些,只顾着要靠前。唐子淇正巧站在冯慎边上,香瓜却想也没想,顺手就是一拨。   “哎呀!”唐子淇被推得一退,立马秀眉一拧,满心不悦道,“这疯丫头是谁呀?”   听得这声娇呼,香瓜也怔了。她方才只上心冯慎,哪曾留意厅里还有个年纪相若的少女?   一扭头,恰好与唐子淇脸对脸。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相互打量个不停。   唐子淇心里暗道:“这疯丫头……生得倒还不赖。不过她憨里憨气的,却又不及我了……”   香瓜见唐子淇面容秀俏,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顾不得颊间泪珠滢然,呆呆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唐子淇恼她推了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管得着吗?”   见唐子淇娇蛮模样,香瓜更是起疑。怔了半响,哇一声哭起来:“冯大哥……你怎么又救个媳妇儿回来……”   听得香瓜此语,冯慎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香瓜,不得胡说。这位唐姑娘……是我救命恩人……”   “真的吗……”香瓜擦了擦眼泪,将信将疑地看了唐子淇一眼,“冯大哥你不骗俺?”   “当然不骗。”冯慎哭笑不得,赶紧借机岔开话头,将香瓜与唐家兄妹一一引见。并把如何与香瓜结识,挑择着紧要给唐家兄妹又诉了一遍。   听得香瓜会使“甩手弩”,唐子淇却不以为然,打趣道:“她甩手弩的本事,怕也只能打些小雀小兽吧?”   “谁说的?”香瓜颇为不忿,“俺使甩手弩可厉害了,还射死过好多洋鬼子呢!”   “哼,那有什么?”唐子淇撇撇嘴,不屑道,“我听爹爹说,那些洋鬼子就是火枪厉害,别看人高马大的,其实蠢笨得很,连腿脚都不怎么会打弯。能射中他们,有什么稀奇?”   “不是的!”香瓜争道,“洋鬼子腿能打弯的,俺就见过。他们中间,还有些东洋鬼子,跟咱们长得差不多……会什么忍法,烟一闪,人就不见了……想射中他们,可不容易!”   “这么说还是小瞧你了?”唐子淇好胜心起,寸步也不肯让,“要不你射我试试?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见二女争得起劲,冯慎与唐子浚赶紧上来拦住。   “冯大哥,你放心吧,”见冯慎来阻,香瓜忙道,“俺是不会去射唐家姐姐的……”   听了这话,冯慎心里石头算落了地,“这才对嘛。唐姑娘出身唐门世家,哪会与你一般见识?若是唐姑娘认真起来,你定要出丑!”   香瓜看了唐子淇一眼,嗫嗫嚅嚅道:“俺倒不怕出丑……俺是怕弩箭射伤了唐姐姐……”   方才香瓜所言,唐子淇以为她服了软。刚待做罢,却闻此语,不由气得粉腮绯红,朝香瓜怒道:“咱俩现在就去比画!看看到底是谁伤谁!”   说着,便一扯香瓜手腕,拉着她就要朝外走。   “俺不去!俺不去!”香瓜急忙挣道,“射伤了你,冯大哥会埋怨俺的……”   一个拉,一个喊,二女顿时闹得不可开交。冯慎与唐子浚又喝又阻,分别拦下。   且劝且骂了好半天,二女这才肯消停。怕再惹出笑话,冯慎急唤来夏竹、双杏,哄着香瓜抽抽搭搭的去了。唐子淇被兄长喝骂一通,满腹的不情愿,气鼓鼓地坐在椅上,咬着唇、扭着脸,一言不发。   正尴尬着,冯全沏了三杯热茶送来。唐子淇正憋着一肚子气,因此也不客套,抓过盖碗,便吸溜吸溜地喝。   唐子浚也不理她,一面饮茶,一面又与冯慎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异事奇闻。   续下几口热茶,众人精神都为之一醒。只是未食空饮,不免更觉饥肠辘辘。   好在没出一会儿,常妈饭菜便备得停当。夏竹添炭烫酒,双杏放碟摆盘,不多时,便在跨院花厅中铺开一桌子酒菜。   等到了花厅,冯慎推唐家兄妹上首坐,自己在一旁打横相陪。   斟满酒后,冯慎端杯站起,冲唐家兄妹道:“承贤兄妹之恩德,冯某再述无言。权以此杯薄酒,聊表拳拳寸心。”   说完,冯慎抬头仰脖,一饮而尽。   唐子浚见状,忙喝干了杯中酒,算是答礼。唐子淇原本不想喝,无奈兄长催促得紧,也只好端起来,浅浅的抿了一口。   首巡酒敬罢,冯慎便举箸夹菜,将种种肉肴,送入唐家兄妹面前。虽是些家常小炒,常妈倒也烧得精致。再加上几人确实也饿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甜。   正吃着,门帷却一掀,香瓜愣头愣脑地钻了进来:“冯大哥,你们在这里吃酒,怎么也不叫俺?”   “香瓜,”冯慎一怔,赶紧落箸阻拦,“不要胡闹,别扰了客人兴致……”   “可是俺也饿啊……”香瓜探头朝桌上扫了一眼,吞了口口水,“这么一桌子菜……你们三个又吃不完……”   冯慎脸一沉:“越说越不成话!你若饿了,去灶上找常妈另分些吃用……”   “冯兄也太拘礼了!”唐子浚离案赶来,笑道,“香瓜姑娘快人快语,有她作陪,吃喝起来更是热闹!”   “使不得……”冯慎又要拦。   唐子浚不由分说,拉过香瓜,便按在唐子淇边上:“你们小姐儿俩多亲近亲近。”   冯慎摇头笑道:“香瓜,还不赶紧给唐姑娘赔个不是?”   “哦,”香瓜依言,便冲唐子淇憨憨一笑,“唐姐姐,刚才双杏姐跟俺都说明白了,是你们救了冯大哥……俺……俺给你赔不是了……常妈做菜可香了,咱们快些吃吧!”   唐子淇本是余气未消,可见香瓜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火气也减了几分:“好,一起吃。”   见二女冰释前嫌,冯慎与唐子浚大喜,赶紧回在座位上推杯换盏、痛快吃喝。   香瓜不懂宴席规矩,自顾自的大吃。不时,还替唐子淇夹上几筷子菜:“唐姐姐,这道菜好吃,你也尝尝吧……”   唐子淇看看香瓜,也知她无半点心计。只是唐子淇自认暗器高明,却被香瓜这憨丫头小觑,心里面总归有些不服气。   待香瓜吃得差不多了,唐子淇笑吟吟地拉起香瓜的手:“我们吃好了,想去院子里玩。”   “也好,”冯慎见她俩亲密,心下也是高兴,“香瓜,带唐姑娘去转转吧。”   “嗯,”香瓜又夹块肉,塞入口里,边嚼边笑道,“走吧唐姐姐,俺领你去看腊梅……”   说着,便拖着唐子淇飞也似的出了花厅。   冯慎与唐子浚相对一视,不由得哈哈大笑,便不再管她们,继续饮酒说话。   来在院中,香瓜还是不停步,只是拉着唐子淇飞奔:“唐姐姐,你闻着香味没?那腊梅就在前边……”   “别跑了!”见离花厅远了,唐子淇赶紧将手挣开,“我不看腊梅了!”   “啊?”香瓜怔了,停住脚,“那你要看啥啊?池子里也都上了冻,鱼也看不成……”   “我什么也不看!”唐子淇道,“香瓜,咱俩比比暗器吧,看看到底谁厉害!”   “俺不比!”香瓜一听,便摇头不迭,“冯大哥会骂俺的……唐姐姐,你要不看腊梅了,俺就不带你玩了……俺还没怎么饱,想回去再吃点……”   “你别走呀……”唐子淇赶紧拉住香瓜,“就当是玩嘛!”   香瓜还是不肯答应:“不比!俺说什么也不比!”   “这样呀……”唐子淇秀眉一皱,计上心来。跟香瓜耳语几句后,这才呵呵笑道:“怎么样?还比不比?”   “啊?那怎么行?”香瓜涨红了脸,气乎乎说道,“俺跟你比就是!”   随口几句,便诓得香瓜答应比试,唐子淇不免心下得意。可又一转念,那飞镖、钉箭之属,皆是伤人利器,若一个不小心,便就闯下了大祸。唐子淇见香瓜憨态可掬,倒也不想伤她。可之前香瓜直言莽语的争执一通,心里这口气却实在也咽不下去。   唐子淇暗忖:“得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既不伤她,又让她输得服气……”   香瓜可不管不顾,只索拉开袖子,亮出了甩手弩:“唐姐姐,俺要射你了啊!俺这弩厉害的紧……你可多小心!”   说着,便抬臂叩腕,朝着唐子淇瞄去。   “先别急!”唐子淇赶紧喝住,“别动真刀真枪,咱们换种暗器!”   “换种暗器?”香瓜一愣,嘴咧得老大,“可……可俺只会打甩手弩呀……”   “那我可不管!”唐子淇嘻嘻一笑,“但凡行家里手,信手拈来的物什,皆可化为暗器使用。若是你不会其他,可真就比我不过!”   “俺比得过!”香瓜拧劲上来,索性道,“唐姐姐,你说用什么吧?”   唐子淇朝四下一顾,心里便有了主意。她撇了香瓜,径直走向院中苗圃里,抠了些硬泥出来。香瓜不知她意欲何为,只是好奇观望。   只见唐子淇融了少许雪水,和在硬泥之中。那硬泥被雪水一浸,土性软了下来。唐子淇揉捏一阵,便搓出一枚龙眼大小的泥丸。   唐子淇将泥丸托在掌心,笑道:“咱们就用它了!既伤不了人,又能立判高下!”   说完,又将剩下的湿土继续炮制。   香瓜见她搓得有趣,也挽起衣袖,饶有兴致地蹲在旁边帮着搓泥成丸。   没一会儿工夫,便制成了二十枚小泥丸。唐子淇挑了十枚,递给香瓜:“你我各执十枚,都退至九丈外互对施发。等泥丸射罄后,谁身上的泥印多,那便是谁输了!”   “好啊好啊。”香瓜她未学甩手弩前,便擅用石子、土块。   见是这般比试,心里兀自高兴。对她来讲,与其说是比试,倒更像玩乐。于是,她抓着那一把泥丸,便兴冲冲地迈步量距。   唐子淇也到对面立了,只等着香瓜站好位,便要开始比试。   正准备施射,香瓜突然哇哇大叫。原来她握得太用力,竟将泥丸捏碎几个。唐子淇哭笑不得,只得等她取泥重搓。   折腾了半天,双方这才准备停当。只听得两声娇喝,二人便比将起来。   唐子淇先发而制,夹起一枚泥丸,指间暗运巧劲。身子一扭一突,那泥丸便射了出去。   见泥丸射来,香瓜赶紧闪避。也不嫌脏,就地便是一滚。   首枚射空,唐子淇不怒反喜:“哈哈,瞧你那狼狈样子!我才用了三分力,你却差点避不过!”   香瓜也不接腔,还没等爬起来,手腕便是一扬。   唐子淇眼疾身快,连忙后纵数步,这才让过飞擦而来的泥丸。   险险避过后,唐子淇不由得后怕心惊。看似香瓜随手一抛,那反击回来的泥丸,却夹杂着一股刁狠准劲。若不是自己身法灵敏,那枚泥丸怕已正中了自己面门!   唐子淇暗道:“还真是小瞧了她!不如先全力躲闪,诓她射光泥丸后……我再全力反攻。”   想到这儿,唐子淇不敢再妄自托大,忙凝神聚气,沉着应对。   香瓜呆头呆脑,哪知唐子淇心中所想?见她迟迟不动,便又射出两枚。   唐子淇左转右旋,将泥丸一一躲过。   看屡发不中,香瓜急了眼。她朝唐子淇猛奔了好几步,又取丸疾掷。   就这几步,香瓜与唐子淇的间距大为缩短。唐子淇来不及喝骂,腿上已被泥丸射中。   “哈哈!”香瓜得手,便开心得手舞足蹈,“唐姐姐,俺打中你啦!”   “你耍赖!”唐子淇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谁许你跑近了再打?这下不算!”   “啊?”香瓜也不乐意了,“凭啥不算啊?你刚才也没说不让跑近了打!”   被香瓜抢白,唐子淇更是怒极。不再顾什么计谋、规矩,也迎头跑上,将两枚泥丸射打在香瓜身上。   “你还说俺!你这不跑得更近?”   “是你耍赖在先!怪我不得!”   二女越争越气、越争越恼,一面哭叫着,一面将各自剩余的泥丸胡乱朝对方掷去。   好好一场比试,转眼便成了打闹撒泼。不一会儿,双方泥丸便投光了。可香瓜与唐子淇仍不解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皆跑进花圃里,抠了硬泥直接对扔。   一时间,叫骂连天,泥巴乱飞。二人闹成一团,将整个院中搅得鸡飞狗跳。   动静大了,自然也便传到了花厅里。听得外头有异,冯慎不免皱眉侧耳:“外面好像有动静?”   “还真是,”冯全将酒壶搁回桌上,“少爷,我先去瞧瞧,回来再替唐公子斟酒。”   说着,便挑帘欲出。门帷子刚掀开,一块大泥巴竟飞射进来,狠狠地撞在筵席上,砸得汤酒四溅!   一泥入室,满座皆惊。桌上肴浑浆污,临席几人衣衫之上,也都是星泥点点。这酒,已然是吃不成了。   众人待反应过来,这才急匆匆抢将出去。方至院中,便见二女又哭又叫,正缠打个不停。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还打起来了?”冯全一见,慌忙上前拉架。   香瓜与唐子淇闹得正紧,哪里肯听?双双一攘,便把冯全推倒在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都住手!”冯慎与唐子浚齐喝一声,一人一个,将二女撕扯开来。   饶是被分开,二女还是不肯罢休,伸腿挣扎着,胡踢乱蹬。   冯全爬起来,也顾不上鼻青脸肿,忙拾起二女散落的鞋子,分别给送了过去。   香瓜灰头土脸,唐子淇也是蓬头垢面。二人满身满脸的泥点子,襟破裳残、邋遢不堪,活脱从土里刚刨出来。   冯慎沉着脸,忙询起因由,二女你抢一言、我插一语,噘嘴抹泪的,抢着数落对方不是。   “香瓜!”听罢原由,冯慎气得七窍生烟,“你恁的不成样子!”   见冯慎责备,香瓜一脸的委屈:“冯大哥……不是俺要比的……”   “不是你要比?”冯慎没好气道,“难不成还是唐姑娘逼你?”   “嗯!”香瓜一抽鼻子,使劲点了点头,“就是她逼俺的!她说……俺要不跟她比……她就要……她就要当你媳妇儿!”   “你瞎说!”唐子淇横眉怒瞪,“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你说了!”香瓜急得直跺脚,“你就是说了!俺听得真真的!”   “我没有!”唐子淇嗔道,“我只说过‘若你不比,我便抢了你的冯大哥’……”   话一出口,唐子淇便察失言,赶紧咬住了嘴唇,羞臊得满脸绯红。   冯慎啼笑皆非、尴尬无比,也不好再说什么。双杏、夏竹闻讯赶来,一个哄,一个劝,带二女分别去沐浴更衣。   等二女离了场,冯慎这才与唐子浚重回花厅。少不得你谦我让,互赔了许多不是。常妈收拾了席面,又呈来两碗香茗。   两人正喝着,冯全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爷!少爷!”   冯慎心里一紧,茶碗差点捏不住:“怎么了冯全?香瓜与唐姑娘……又闹起来了?”   “不是不是,”冯全忙道,“顺天府来了个差人……现在外头候着,说是要见您。”   “知道了,”冯慎松了口气,转朝唐子浚道,“唐兄暂且宽坐,我去去便来!”   说罢,便大踏步来在院中。   到了外头,果真有个衙役立着。那衙役见冯慎出来,连忙拱手道:“冯经历,大人找您有急事相商!”   冯慎一怔,心知府尹定是查到了什么蹊跷。若非如此,也不会准允休假后,又匆匆急招:“莫非寻到了什么线索?”   “线索倒还没有,”那衙役道,“不过除了烟土外,在那些死尸肚里,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冯慎眉额一蹙,追问道,“是什么?”   衙役回道:“是些铠裳胄佩……都混在那些烟土包里。对了,有一块还不小心划破了,从里面掉出条绢帕来!” 第二十一章 固山隐卫   衙役的一番话,使冯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烟土中竟夹带着甲裳,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想到这儿,冯慎让衙役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了花厅。   在来花厅上,冯慎将事说于唐子浚知道。唐子浚一听,也不由得吃惊。   沉吟良久,唐子浚道:“看来……那帮歹人所图不浅啊。只是不知那些甲裳、绢帕内,藏着什么玄机……”   “是啊,”冯慎皱眉道,“我这便去衙门里瞧个究竟!”   唐子浚立起,赶忙道:“我与你同去!”   “不劳唐兄了,”冯慎摆摆手,道,“唐兄奔波了一夜,应好好歇息才是。待从衙门回来,我自会将详情诉与唐兄。”   唐子浚并非公门中人,也不愿过多涉及公门中事。于是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坚持。   冯慎唤来冯全,着他收拾两间干净厢房,炊金爨玉、扫榻留宾。此外,冯慎还悄声嘱咐,让冯全好生守着香瓜,莫与唐子淇再起了什么事端。   吩咐完这些,冯慎跟唐子浚赔了句“简慢勿怪”,便与外头那衙役急遽地出了冯宅。   路上,二人也无心搭话,只是埋头快赶。没出一会儿,便来至顺天府内。   府衙大院内,几具尸身一字排开。数名衙役在府尹的指挥下,已将尸身腹内的烟土清出了大半。   见冯慎过来,府尹赶忙上前迎着。   行过礼后,冯慎便问道:“大人,听说那烟土之内,还另藏它物?”   “确是如此,”府尹点了点头,面露难色,“不过……那些铠裳胄佩,倒是不知做何用处。”   二人正说着,查点的衙役喊了起来:“这里又找出一块!”   冯慎神色一凛,几步到了近前。果然,那衙役手上的油纸包内,卷裹着一块白底镶红边的棉甲片!   “再找!”府尹急催道,“每一包都仔细查验!”   “是!”众衙役答应一声,继续翻弄起来。   可当点验完全部烟土后,那种甲片,却再也没发现。   见再无别物,府尹便命众衙役收拾现场,自己取了那些甲片,与冯慎来在后堂。   进堂后,二人便闭门掩窗,将所得甲片一一铺在案上。   放眼看去,案上棉甲共有八片。四片颜色为黄、白、红、蓝,其余四块,兼有红、白镶边。八片甲佩,大小尽同,皆以铜钉卯饰。用五彩绵线,绣了些无角怪龙的纹样。   冯慎看罢,隐隐感觉事态不小:“大人,这些……都像是八旗贵胄的甲裳!”   “确是八旗无疑,”府尹眉眼之间,暗含着一抹忧色,“只不过……那上绣的图样,却十分的古怪!”   “哦?”冯慎稍稍一怔,“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府尹抬手一指:“贤侄仔细瞧瞧,看这无角龙纹足下,生着几根爪趾?”   “一、二、三……”冯慎心中一颤,“竟有五爪!”   府尹颔首,默然不语。   冯慎心知,“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普天之下,仅天子一人可衣九龙绣缎。就连皇子在未登基前,除逢大典祭祀,也轻易不敢服龙。至于臣子王公,只能以蟒纹绣饰。若遇圣恩,颁赐下五爪龙缎,亦应剔去一爪,化龙为蟒。然无论龙或是蟒,头额必生两角,又岂会如那些甲片所绣,顶上空空?(注①)   想到这儿,冯慎又道:“大人,先不说四爪、五爪,单单这头顶无角,便有些类蛟非龙了……也未曾听说八旗军中,有以蛟绣饰的。”   “本府也是百思不解啊……”府尹叹口气,又道,“且不管绣样了,以贤侄之见,这八块胄佩,原属铠甲何处?”   冯慎忙取了一块,放在眼前打量:“这甲片上窄下宽,呈个斜矩形状。卑职窃以为,这是块护腹的‘前挡’!”   府尹点点头,以示同意。   这大清国的甲胄,外面多裹以棉缎。满人入关前,身处极寒北地。若是寻常铜铠,往往耐不住冻。所以,他们以厚棉为表,内嵌环甲铁叶。既可御寒,又能防身。   棉铠由围裳与甲衣两部构成。围裳分左右,中间系有虎头蔽膝;甲衣之上,另有护肩、护腋与护心镜。腰间左侧有“左挡”,右侧空留,为佩刀挂箭之用。而当中前襟下,便是那块护腹前挡。   眼下虽知这是些前挡,可冯慎与府尹,还是毫无头绪。直瞪着那些怪异的绣样,一筹莫展。   突然,冯慎想起一件事:“大人,听说有片前挡被扯裂了,还掉出条绢帕来?”   “是有这事,”府尹道,“最初不知烟内藏甲,衙役们拆封时,粗手笨脚的割扯破了。绢帕又塞入原处,镶蓝旗那片便是!”   冯慎闻言,赶忙看去。镶蓝那前挡上,果真划出道口子。冯慎将手指探入一夹,一条白色绢帕便抽了出来。   “这绢帕上没瞧出什么门道,”府尹苦笑道,“我已细看多时了。”   冯慎不死心,只将那绢帕摸看不止。可瞅了半天,却真如府尹所言。任凭冯慎透光仰察、揉捏甩握,那帕上依旧素白如纸,瞧不出什么异样。   见无发现,冯慎只好做罢。他取起那镶蓝前挡,打算将绢帕先塞回去。   挑起前挡破口的一刹那,冯慎眼中一亮:“大人!这里衬上……好像还绣着字!”   “哦?”府尹快步上前,“在哪里?”   冯慎赶紧里衬外翻,将里面所绣,亮了出来。   待定睛看时,二人却都傻了眼。里衬上所绣文字,他俩皆一字不识!   半晌,冯慎道:“大人……这是满文……”   “不错,”府尹思索一下,才道,“贤侄,你取笔墨,先把这满文另誊于纸上。”   冯慎明白府尹用意,也不多话,依言抄写。   等冯慎誊好,府尹这才开门传命。不多时,一个衙役匆匆赶来。   这衙役在旗,祖上从龙入关,曾是王府的随旗包衣。因此,识得满洲文字。   见了府尹,那衙役便打个千儿,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看看,”府尹将誊好的字递给那衙役,“上面写的什么?”   “是。”那衙役答应一声,接了过来。   那衙役才扫了一眼,突然拧眉皱额,又将那字重阅了数遍。   见他神色不对,冯慎与府尹相对一视,催问道:“是什么意思?”   那衙役听闻,这才指着纸面,一字一顿地念道:“巴牙喇纛额真!”   “巴牙喇纛额真?”府尹失声惊道,“你没有瞧错?”   衙役又看了看那行字,笃定道:“错不了……确是这几个字。”   “嗯,”府尹定了定神,将纸条收回,冲那衙役叮嘱道,“字条之事,不可泄于他人知晓!”   “是,”衙役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守口如瓶!”   府尹点点头,道:“下去当差吧。”   待衙役走后,府尹却神色凝重,不住地踱来踱去,若有所思。   冯慎见状,忍不住出言问道:“大人,那‘巴牙喇’……究竟是何意?竟引得您如此顾虑。”   听得此言,府尹这才止住了脚:“贤侄有所不知啊……我虽不识得满字,但那‘巴牙喇纛’的名号,却曾听过!”   冯慎拱手道:“请大人详解。”   府尹长息一声,道:“说这‘巴牙喇纛’前,得讲一下大清旧制。因满人擅骑射,故每部族寨出征、狩猎时,皆冠以‘箭’名。满语之中,箭为‘牛录’,久而久之,便代为队称。太祖龙兴后,攻克辽东,建元天命。扩军健三百,编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而这固山,译成汉话,则唤作‘旗’!”   冯慎道:“关于这点……卑职倒是有所耳闻。”   府尹继续道:“牛录、甲喇、固山的首领,都叫作‘额真’。各旗旗主,都会从所辖固山中,挑选精锐忠贞之士,充编成‘巴牙喇纛营’,作为贴身卫队。而每队的卫队长,就是那‘巴牙喇纛额真’!”   “大人,”冯慎又道,“这‘巴牙喇纛营’,既然是贴身卫队,便不是驻防八旗。延续至今,名号应该早已改过,却不知属于京旗禁军中哪一营……”   府尹道:“贤侄所言不错。自顺治爷继位后,朝廷便屡颁满汉相融之政。那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也都改唤为‘佐领’‘参领’和‘都统’。而那‘巴牙喇纛’,应是现今的护军营!”   提起护军营,冯慎自然知晓。京旗禁军中,分为骁骑、前锋、健锐、步军、神机、相扑、虎枪等几个大营。而护军营,便是其中之一。护军营中将士,皆由八旗选调。专司警跸宿卫、诸门启闭与锁钥传筹。上三旗,守皇宫内禁;下五旗,镇王公府第。真可谓是“禁中之禁”。   想到这儿,冯慎道:“既是护军营的前挡,不如咱着人去护军营问问,看是不是他们所失。”   “恐怕不是,”府尹摇头道,“护军营主,现唤作‘护军统领’,断不会绣记成‘巴牙喇纛额真’。并且,那八片前挡古旧不堪、纹样奇异,决不似近代之物!”   冯慎怔道:“大人怀疑那八片前挡……是关外流传至今的旧甲?”   府尹点点头,道:“正是。并且这八片前挡,定然关系着皇室的一个重大秘密。”   “这事非同小可,”冯慎急道,“大人应该速速拟表陈奏,上达天听!”   府尹摆摆手,说道:“贤侄错了……折子自然要上,但不是现在!”   冯慎不解道:“却是为何?”   府尹叹息一声,缓缓道出隐情。   要说断案排查,冯慎自是驾轻就熟。可论起这入仕为宦之道,却远远不及府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无论是宫闱秘闻,还是军国机要,轻易不能沾染。若一个不留神,牵扯上皇室纷争,极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入关前,那巴牙喇纛营,除拱卫皇室外,还担负着另一种要任。名义上,他们是守护八旗旗主的亲兵,可实际上,却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为防各旗旗主拥兵自重,皇帝特赋重权。若遇旗主反逆,额真可以先决后奏。由于巴牙喇纛极为忠诚,天子也会将各种密令,暗地里交付给他们去执行。因此,这巴牙喇纛营,亦有“固山隐卫”之称。   既是隐卫,所行之事大多诡秘难测。历经数代后,天理邪教又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八片前挡。这二者一联系,就让人不得不谨慎行事。一旦处理不当,必然难逃干系。府尹之前种种,正是此般用意。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面带愧色,“卑职冒失,欠思量了。”   “这怪你不得,”府尹唏嘘道,“眼下时局不定,正逢多事之秋。说句大不敬的话,可谓是内忧外患啊……所以在这当口,想查究这等谋逆大案,须得慎之又慎!”   “的确,”冯慎道,“那天理教甘冒奇险,也要运送这八片前挡。想必这其间,定有紧要用意。据歹人所讲,天理教只是为人效命,幕后另有黑手操纵。若要彻底铲除,须得寻到那靠山,将其连根拔起!”   “对!这样方能永绝后患。”府尹话锋一转,作难道,“可天理恶徒业已逃匿,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抓捕,怕也不易……”   冯慎道:“大人不必忧心。依卑职之见,天理教必不肯善罢甘休。只要前挡在咱们手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来谋夺!当务之急,应当速速弄清那前挡的玄机所在!”   府尹听罢,深以为然。   于是,冯慎又走至桌前,将那八片前挡重新打量。由于之前从镶蓝那片中寻到一块绢帕,所以冯慎怀疑其他前挡中也有类似之物。   征得府尹准允后,冯慎取了一把裁纸刀,将正蓝旗那片前挡上剖出道小口。小口一现,冯慎便伸指去夹。果然,又从里面抽出一条素面绢帕。   见推断不虚,二人便如法炮制。没一会儿,便从前挡中取出数条绢帕。   绢帕有八,与前挡数目正应。可八条绢帕上皆空空如也,丝毫透不出半点信息。   “真是奇哉怪也,”府尹摇头叹道,“按说这些绢帕便是症结所在,可上面既无绣记,又无着墨……端的是教人费解……”   冯慎想了会儿,又道:“卑职听说有种秘法,能将写好的字迹隐去。待要看时,只需火烘或是水浸,那字便会显出……会不会这些绢帕上,就是用的那个法子?”   “极为可能!”府尹精神一振,喜道,“不妨试上一试!”   冯慎依言,忙取来炭火,把绢帕就热烘烤。烤了半天,冯慎额上都渗出热汗了,可那绢帕还是素白如初。   见不奏效,二人只得用水去试。一杯清水淋浇上去后,绢帕倒是濡湿打透了。然湿漉漉的帕子上仍无一迹!   烤不成,浸也不成,冯慎与府尹彻底没了主意。可唯一能笃定的就是:这八块绢帕绝不是什么“无字天书”,其间暗藏的秘密,必定惊世骇俗,只是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参解的法门罢了。   再思无益。帕内玄机,只得留到日后参详。二人商议几句,又计划起下一步的打算。   “解铃还须系铃人,”府尹道,“前挡是从天理教手中截获,想必他们能知道些底幕。若能擒得那干恶徒,不愁套不出个只言片语。”   冯慎道:“对。他们如此看重这些前挡,势必会返来夺取。大人,我们不如来个守株待兔,暗下里加紧盯守。歹人一露头,便给他们个一网打尽!”   府尹苦笑一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啊……这顺天府衙,京畿重地。那些歹徒刚受了挫,又岂会再涉险地?”   冯慎笑道:“这干要物,若存在壁垒森严、重垣迭锁的顺天府,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要搁置于别处,他们便会跃跃欲试了。”   “搁置于别处?”府尹不解道,“贤侄之意是?”   冯慎淡然一笑,冲府尹如此这般的低语起来。   听罢,府尹这才明白了冯慎的意图,连连摇头,左右不允:“这样一来,岂不让贤侄身犯险境?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   冯慎固请道:“卑职受大人知遇之恩、食官家俸禄。于情于理,都是责无旁贷。并且,卑职与查仵作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出于私心,也请大人成全!”   见冯慎神恳意切,府尹也知拗他不过,斟酌再三,便答应了。   “也罢,”府尹长叹道,“只是此举万分凶险,贤侄务必小心。这样吧……再拨调几个武艺好的公人,暗中扮成常人模样,日夜护守你家宅内外。”   冯慎深揖道:“谢大人厚意。”   府尹摆摆手:“理当如此……只不过,该如何把风声透到歹徒耳里?”   冯慎道:“卑职已有主意。这点……当着落在家仆冯全身上!”   日近西山,冯慎肋下夹带着一个包裹,趁无人发觉,这才从府衙后门,悄悄潜出……   打冯慎回宅后,一连数日,皆未去顺天府当值。又过了两天,冯家大门慢慢打开,钻出了神色慌张的冯全。   一到街上,冯全就撞上了几个熟脸。   “哟!这不是冯全吗?”一个街坊冲冯全问道,“你家少爷可大安了?”   “唉……”冯全摇头叹道,“还那样……不吃不喝的……都瘦得没人样了……”   另一街坊又道:“你也别上火。准是衙门里事多,把身子给累着了……你家少爷年轻力壮的,多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借您吉言吧!”冯全苦涩地笑笑,“得,我还得去抓两服药,就先不陪各位了……”   说完,冯全便抬脚走远,余下个急匆匆的背影。   等冯全走远后,几个街坊便议论开来:   “咦?冯家这是出啥事了?”   “你没听说啊?这片儿早都传遍了!”   “我走亲家才回来,还真不知道……孙掌柜,您给说说……”   “咳……是这么回事……前几天冯家少爷办了个案子……好像是有人贩大烟……”   “这事我知道。听说那案子不小,顺天府里还折进去好几名官差!”   “估计根儿就在这上面。打这事以后,冯大少爷就窝在家里没露头。倒是冯全,却四处窜医馆、寻药铺。逢人便说:他家少爷中了邪,得了魔怔,把自个儿锁在屋里,终日对着几块破布头发痴……大夫没少请,汤药也没少煎,就连游医的偏方子也试上了,可还是没见好……”   “破布头?破布头有什么好瞧的?八成那凶案经多了,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说是呢!自打冯少爷进了衙门,那血淋淋的案子就一件接着一件……前阵子还抬了具尸回来,现在还在宅子里停着呢!”   “冯少爷总归是太嫩了……不懂得避讳这些。照这样下去,这冯家……怕是真就破落了……”   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可那些话,却都顺着风,刮进了转角墙根。   墙根下,正窝着一个矮胖的人,将众人言语一句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压檐帽,身上的老棉袄也是油渍斑斑。观其扮相,倒像个躲懒的贫苦力巴儿。偶尔有人朝墙根瞧几眼,他便懒洋洋的抻抻腰,在身上掏掏,捏出个虱子随手掐爆。   闲人见他邋遢,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理睬?   那力巴儿又听了一阵,这才擞了擞衣裳,慢吞吞的去了。   离开了冯宅,那力巴儿专择着人少的道走。三绕两绕的,便出了城。   等远远的瞧不见城门口了,那力巴儿将脸上油灰一抹,露出了唐猛的面目。   “格老子的!”唐猛狠搔几下脖子,赶紧将棉袄扒下,“这破衣裳,虱子还真他娘的多!”   扔了棉袄后,唐猛又转至僻静处,将预先藏好的马匹牵出,跨上鞍背,向南疾驰。   唐猛越驰越偏,一连奔了几时辰。等天快擦黑了,这才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岗下。那高岗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仅有一道鼪鼬小径通往山端。   对这陡峭的险岭,唐猛倒是谙熟得很,下马弃鞍后,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势陡然平缓。沿着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阵,来在山梁垭口间。   垭口上,矗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庙依山而筑,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里头尘封蛛结,断梁上髹漆斑驳。两扇庙门被虫噬蚁蛀,早已吱呀欲倒。龛台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残,活脱一块大土疙瘩。   立在破庙前,唐猛“呼溜”一声,打了个怪声怪调的指哨。紧接着,庙里面噔噔噔,窜出个盯梢探坎的小喽啰。   原来这山神庙,正是天理教的一处暗哨。   见是唐猛,那喽啰赶紧招呼:“四当家的,您老回来了?”   唐猛“嗯”了一声,径直进了庙。   那喽啰又朝外瞧了瞧,确保再无旁人,这才从龛台后拉出条木杘,费劲地摇绞起来。   随着木杘转动,泥像开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点儿工夫,后面便露出个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声,猫腰便钻进洞去。   初入洞时,两壁略嫌狭窄。可再行几步,便豁然开阔。原来,这破庙凿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穴道尽头,是个偌大的石厅。石厅北向面,横着块宽兀斑斓的岩屏。岩屏之后,有暗道曲蜒辐散,隐隐可见帘帐卧榻,显然另接着寝处。   厅上,本围着几个耍钱闹酒的喽啰,见唐猛进来,也都撤手离案。   唐猛见状,不免脸有愠色:“格老子的!你们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点,留神有鹰爪孙趟上山来!”   “放心吧四当家的!外头不是有皮六守着坎吗?”一名喽啰赶紧把骰子递上,谄道,“您老控两把銮,提提兴致?”   唐猛有些心动,刚接过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这趟活儿收了,老子再坐庄操盘,通杀你们这帮龟孙!”   众喽啰齐声奉承道:“还是四当家的攒儿亮!”   “少他娘发托卖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喽啰朝岩屏后一指:“在后边拖条歇着呢。”   唐猛闻听,点了点头,便抬腿脚,朝屏后转去。   来在寝外,里头传出几声轻咳,唐猛道:“教主,我回来了!”   听得唐猛声音,查仵作忙道:“快快进来!”   唐猛答应一声,挑帘入内。   查仵作从床上坐起,急急问道:“怎么样?打听着下落没?”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说着了,那几片前挡,就在姓冯的那儿!”   “这种事,冯慎少不得要掺手,”查仵作还有些不放心,“说前挡在冯家而不在府衙,你亲见着没?”   “顺天府有鹰爪孙守着,我哪能混进去瞧?”唐猛道,“后来,我又去了冯家,听周围街坊都说那姓冯的好几天没出门,光对着些破布头发魔怔……”   “这便是了,”查仵作点头道,“他们所说的‘破布头’,定是那几块前挡……既然前挡没扣在府衙里,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皱眉道:“教主,那前挡里到底有啥秘密?为了那几片劳什子……不但老赵折进了,连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叹道:“实话说……我也搞不清楚。只听说是从关外辛苦寻来,决定着兴兵霸业。押运前,明公还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纰漏……可恨让那冯慎给生生搅了……若明公问罪下来……唉……”   见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么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咱这么拼死拼活?横竖是个反,干吗非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你懂什么?”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虽没与明公照过面,但从线人那边也能猜到那是个兴云布雨的大人物。前阵子受官家围剿,坛口崩毁凋敝,教众陷狱散逃……四个坛主,也仅存下你一人……单凭外头那几个脓包,能掀起什么风浪?”   “现在不成,咱就缓它个几年!”唐猛急道,“到时候咱再招兵买马,多炼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声,道:“行军打仗可不像殴斗过招,指着暗器拳脚,冲不了锋、也布不了阵!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老实实的辅佐明公,才是正理儿……”   正说着,外头喽啰突然闯入,报说有人拜山。   “什么?”查仵作与唐猛齐齐惊起,“莫非有鹰爪孙寻踪摸来了?”   “不是不是!”喽啰急忙摆手,“是线人引来的!说是什么云台云少爷到访……”   “哎呦!怎么不早说?”查仵作神色一凛,赶紧整衣下榻,慌慌张张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里,也只得随在后头。   刚到石厅,便有数人簇拥而来。当中之人,年齿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宽颡丰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身后四人,皆是护卫亲随,一水的扎带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几步上前,冲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问尊驾可是云台云少爷?”   裘衣人笑道:“正是区区!”   “哎呀,不知云少爷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说着,便要裣衽下拜。   云少爷伸手拉住:“教主无须多礼。”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云少爷大名。今日得遇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云少爷乐道:“都云‘公门里面好修行’,查教主入顺天府久了,说话果然是中听……哈哈……”   “云少爷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请坐!”   云少爷点点头,一撩裘袍,转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只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面打拱,一面唤喽啰沏茶。那四名护卫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云少爷身后,列成一排。   那些护卫整齐划一,倒似训练有素的行伍中人。虽不是牛高马壮,但都黢黑干练。立在后头,岿然不动,如刀砍斧剁一般齐。他们头戴剪绒弁帽,腰间扎带上,左右各挂了个皮匣子。匣子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东西。而最惹眼的,是他们脑后无辫,引得教中喽啰不住地窃语指点。   见众喽啰无状,那四名护卫仍旧耸腰挺肩,虽未吐一字,但却斜睨嗤鼻、倨傲鲜腆,神色间,颇有些瞧不起。   护卫趾高气扬,唐猛不免来气。有心找茬放对,又碍着那云少爷面子。忍了再三,这才强压怒火,隐言不发。   没一会儿,茶端上来。云少爷揭开碗盖一闻,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查仵作见了,知他嫌叶子差,赶紧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过谦了。”云少爷嘴里说着,却将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开话头:“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云少爷淡淡回道:“还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机会还劳云少爷引见……”   “倒也不急,”云少爷道,“家尊冗务劳身,举义之事,就由我代为接洽。怎么?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岂敢!”查仵作起身道,“云少爷气宇轩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风……贤乔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云少爷大笑道,“一句玩笑话,教主也这么当真?坐下坐下……家尊曾夸道:查教主志虑忠纯、谋策踔绝。又不辞劳苦,藏形匿影数载,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谬赞,”查仵作谦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实在令人钦佩……”云少爷话锋一转,“然失了那紧要的前挡,便可是大过一件了!”   查仵作脸上一僵,后背冷汗涔涔:“小教办事不力,有负明公重托……”   云少爷还没接话,唐猛却憋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从旁边跳出:“替你们办事,老子都把脑袋悬裤腰上了!弟兄们出血出力,不见你们赏,反来兴师问罪!”   那四个护卫一看,登时就要摸腰间皮匣。云少爷回头训斥一声,赶紧制止。查仵作脸色惨白,冲着唐猛张嘴欲骂。   “查教主不要动火”,云少爷道,“这位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查仵作赔罪道:“手下人粗鲁顽劣、狂言造次,云少爷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云少爷摆摆手,转朝唐猛道:“这位是四当家的吧?久仰久仰!”   唐猛不搭话,只是抱了抱拳。   查仵作怕惹恼了云少爷,赶紧周旋道:“这老四人是糙了点儿,却是教中的左膀右臂……不瞒云少爷说,他师出唐门,打得一手好镖……”   “哦?是个唐门高手?”云少爷重新打量一眼,合掌轻击。   后头一个护卫听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呈在云少爷手中。   那厚厚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教众们一见,眼中全放了光。   “这是户部的官票,在十八省的大小票号,都可兑出现银,”云少爷缓缓道,“这次仓促上山,也不曾备得面礼……要不这些个官票,送给弟兄们喝酒吧?”   “多谢云少爷厚赐!”查仵作暗喜,伸手便要接。   “先不忙谢!”云少爷将手一缩,皮笑肉不笑,“光说话也无趣,不如大伙找个乐子助助兴?”   查仵作一怔:“找乐子?”   云少爷一指唐猛,笑道:“既然四当家的精于暗器,就让他露手绝活瞧瞧?”   “这不妥吧?”查仵作道,“暗器不长眼,万一惊撞了云少爷……”   “不妨不妨,”云少爷四下一顾,指着石壁上凸起的一个蜡台道,“就打那支蜡烛吧!若打灭了烛火,官票就让弟兄们分了去。要是打不灭……嘿嘿……那云某可就要一毛不拔了……”   众人抬眼看去,那蜡台距离也不过三丈。唐猛的本事,虽不如唐子浚等人,但在十丈内,也是指哪儿打哪儿。区区三丈远近,岂有不中之理?   于是,唐猛信心满满,取镖运气,便要投掷。   云少爷回头暗使个眼色,一名护卫点头会意,将手悄悄按在了皮匣子上。   唐猛大喝一声“着”,飞镖疾疾脱手。   眼瞅着镖尖就要扎在火苗上,石厅里却陡然爆出一声巨响。   “砰!”   巨声一响,喽啰们全吓傻了。蒙了半天,这才发觉一个护卫擎臂举枪,黑洞洞的枪口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而蜡台石壁上,却击出个洞孔。方才施发那镖,已不知被撞到何处去了。   查仵作回过魂来:“那是……铜帽儿短铳子?”   “当然不是,”云少爷接过话茬,得意道,“这叫‘快慢机’,洋人新研制的玩意儿!连枪加子弹,少说也得二百两!”   听得此言,众喽啰齐望着那枪,啧啧议论个不住。   云少爷理都未理,只是冲着唐猛笑道:“刚才四当家的失了准头,那就再试几次吧?”   唐猛涨红了脸,腮帮子鼓起老高。他没想到护卫会从中作梗,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人枪法竟如此之高!   那镖身甚扁,并且是离手疾飞,枪子居然能后发先制,将镖撞飞。光是这一手,唐猛便让那护卫比下去了。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认,只得厚着脸皮再打。   唐猛暗忖:自己一镖一镖的发,必然被那护卫打掉。可若是三镖齐放,他肯定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想到这儿,他又在怀里一抄,捏出三枚镖,“唰唰唰”便掷了出去。   那护卫早已拔了双枪在手,左右开弓,扬枪点射。   随着三声枪响,那石壁上又多出三个孔洞。叮当乱响后,三枚飞镖全掉落在地上!   一时间,石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蜡台上的烛火,兀自摇曳个不停。   “绝!绝了!”半响,查仵作对云少爷由衷赞道,“尊介枪术,简直神乎其技!我等草莽,真算是开眼了!”   云少爷笑笑,冲唐猛道:“四当家的……要不要再试试?”   事到如今,唐猛也知遇到了高人,只得拱手道:“云少爷、这位老兄……姓唐的技不如人,认栽了!”   “哈哈哈,”云少爷长笑一声,将官票递与查仵作,“给众弟兄分了吧!”   “这使不得!”查仵作赶紧推阻,“既是输了,哪还能再耍赖讨赏……”   云少爷拉过查仵作的手,一把拍在他掌中:“教主哪里话?本就是个玩笑……况且屡屡搅扰四当家施镖,也是胜之不武啊……哈哈哈……查教主与众弟兄出生入死,虽失了前挡,但也是瑕不掩瑜。我云某人有功必赏,区区千两银子,又怎会不舍?”   查仵作接过官票,少不了感恩戴德。   “四当家的,”云少爷转朝唐猛道,“你勇武忠义,敢作敢为,先前那番爽言快语,说得实在是好啊!”   唐猛垂头道:“方才出言得罪,云少爷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四当家的言重了,”云少爷道,“你是教中骨鲠,为举义立下汗马功劳,云某犒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只是一点,既是同图霸业,那我等与天理教便为一家。之后应抛了畛域之见,要不分你我、合舟共济才是!”   云少爷刚柔兼济、恩威并施,引得教中上下大为折服。   唐猛一拍胸膛,道:“日后云少爷一句话,姓唐的就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爽快!”云少爷赞道,“只要大伙儿协力同心,何愁大事不举?”   “云少爷不偪下,端的宅心仁厚!”查仵作道,“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将那八块前挡夺回!”   云少爷眯起眼,问道:“这么说,教主已有良策?”   “不敢当,”查仵作道,“起初护运前挡,本是万无一失。只因一个姓冯的捏怪排科,这才功败垂成……我已派人摸过底了,眼下那前挡,就在那姓冯的手上……”   云少爷来了兴趣:“姓冯的?”   查仵作见状,便将冯慎如何追查、如何揭破,扼要地说了一遍。   “云少爷放心,这次冯慎再敢阻挠,我们就将他……”说着,查仵作伸手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云少爷摆手道,“据教主所说,这冯慎倒算个人物……这样吧,别伤他性命,将其一并掳来,收为己用!”   查仵作作难道:“云少爷有所不知……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可这小子就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啊……”   “哼哼,”云少爷嘴角一斜,“先掳来再说,就算是块石头,我云某人也要将它劝过来!”   查仵作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云少爷又道:“这次上山,一来探望教中弟兄,这二来嘛,便是给教主送几个帮手……”   “帮手?”查仵作一愣,“什么帮手?”   云少爷一指那四名护卫,“就是他们!他们几个还算有点儿本事,教主只管差遣。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将前挡追回!”   “有这些猛将相助,自然也不是难事”,查仵作道,“只是护卫留下了……这云少爷的安危……”   “不劳教主挂怀,”云少爷笑道,“外头另有随从。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扰诸位了,云某人告辞!”   查仵作赶紧道:“我送云少爷下山。”   “教主留步,恭候弟兄们佳音!”云少爷说完,转身离去。   (注①:“五爪龙、四爪蟒”的说法,清初是曾严格执行。《大清会典》中,明文规定:“亲王、郡王,通绣九蟒;贝勒、郡君额驸、奉国将军、一等侍卫至文武三品,皆九蟒四爪;县君额驸、奉恩将军、二等侍卫及文武四到六品官员,皆八蟒四爪;文武七至九品,五蟒四爪。”皇子绣纹九蟒。凡庆贺大典,着五爪、三爪满翠八团龙缎。至后期,爪数之限没那么严格。一至三品的大员,蟒袍可用“九蟒五爪”;而四到六品,用“八蟒五爪”;七到末品,用“五蟒四爪”。小说中为了行文方便,故用“五龙四蟒”一说,大伙万勿深究。) 第二十二章 旌鼓如荼   冯慎要引蛇出洞,只能躲在宅中不露面。   平日里,与唐子浚饮点酒、聊些拳脚。只要香瓜与唐子淇不闹,也算得上是自在逍遥。二人年纪相若,又互为钦佩,愈发的知交莫逆。前挡之事,冯慎也诉于唐子浚知晓。只是避免唐氏兄妹惹火上身,冯慎避去了其中的绢帕暗夹。   众人布好网,冯全便四处“撒饵”。没几天光景,“冯少爷中邪观布”的流言就传到了十里八乡。经闲人一番演绎,好悬没让说书的拿去编了评话。   冯慎面上不动声色,可私底下也着实焦急。也不管外头传得如何,只是催冯全去惹人耳目。   这日清早,冯全照例出门“访药”。可刚出大门口,却一头撞到了人身上。   冯全吓了一大跳,赶忙抬眼打量。只见一个道人,端端立在门首。身后,还领着个小道童。   那道人五十开外,头绾牛心发籫,足蹬涉荆云履,额间两撇长眉,唇上一抹髭须。双目炯炯,似笑非笑地望着冯全。   倒是那个童子,神色有些拘谨。胳膊上挽个笸箩,扭扭捏捏地掩在老道身后。   “道……道爷……您可瞅着面生啊!大清早堵着我家大门口,这是要干啥呢?”冯全边问,边探着脖子瞧。那笸箩里满满当当,装着活鸡、纸钱、黄符等一干应用。   “无量寿佛!”老道一抖拂尘,“山人云游,路过此处。见宅中……”   “得得得!”老道还没说完,冯全便一口打断,“见宅中黑气冲天是吧?我说道爷……咱能不能换点新鲜词儿?想打顿秋风就直说……”   “不……不准对真人无礼!”那小童子稚喝一声,又赶紧往老道身后缩了缩。   老道回头,淡然一笑:“徒儿莫急。这等肉眼凡夫,不与他计较。”   “嘿!”冯全气乐了,“你们这对老少,一唱一和的,充哪门子神仙哪?”   老道不以为忤:“凡人也好,真仙也罢,无非是尘世之虚名。山人此番路过,也算与你家主有缘。不忍其罹遭横祸,要替他化灾渡劫!”   “行了道爷!”冯全虚拱一下,“算我服了您成不?您是神仙,您是活神仙!活神仙,我还得给我家少爷跑腿,劳您让个道儿吧?”   说着,冯全便想往外轰。   没等冯全手沾上来,那老道就将身一闪,让在一侧:“不出十步,厄必从天而坠!施主若不听劝,就只管大胆走!”   “我还真就走了!”   冯全性子上来,拔腿便迈了五六步。偷偷回眼一瞧,却发现那老道不愠不火,依旧笑眯眯地望着他。   冯全“咯噔”一下,心里面打起了小鼓。   这……该不会是来“咬钩”的吧?   一时间,冯全定在原地,犯了犹豫。他一个打理门户的管家,自然也分辨不出良人、歹人。要真是凶徒乔装,那可不能错过。再者说,听了那老道的话后,冯全心中也有些发虚。万一老道铁嘴神算,自个儿岂不要倒霉?   想到这儿,冯全又退了回来。   “算了!姑且信你这回吧!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少爷!”   说完,便扭头折回院中。   听得有道人登门,冯慎等人如临大敌。待香瓜与唐家兄妹藏好暗器后,这才将那一老一少引进门来。   这会儿,冯慎披了条棉被,缩在厅上,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他面皮本就白净,再加上刻意扮颓,乍眼瞧去,还真像是病入膏肓。其他人候在旁边,一旦觉察端倪,便要立马合围。   来在厅上,冯全赶紧引见:“这位便是我家少爷。”   “哈哈哈,”老道长笑一声,冲冯慎道,“公子爷,山人有礼了!”   冯慎故作迟滞,“哦……是……是位仙长……我偶染奇疾……恕不能全礼……”   “奇疾?”老道长眉一挑,“于那岐黄之术,山人也略通一二。这样吧,就给公子爷瞧上一瞧!”   说着,那老道竟走上前,拉着冯慎就要号脉。   众人一惊,生怕事有突变。冯慎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忙妄动。   老道搭着冯慎手腕,号了一阵,才道:“公子爷……恕山人直言,你这非是痨病,而是邪魔侵体!”   “邪魔侵体?”冯慎问道,“仙长……可否详解?”   “好说,”老道松开冯慎,手里掐起了指诀,“有了!山人方才卜了下天机,发觉此宅东向,有妖焰炽盛。按着‘东方甲乙木’推……这必是木属犯讳!”   香瓜沉不住了:“你在说啥啊?俺咋一句也听不懂?”   那老道摆了摆手,不让香瓜打岔。继续掐点着指尖,凝神静思。   片刻工夫,老道似有所悟:“有言道:物老为怪。这木属的凶煞,无非是由些老树、旧家什幻化而成……不过,那妖焰中青里透着黑、黄,这就说明木属里混着水性与土性……水性柔、土性缠,还是木属……是了!定是那丝布之类的成了精!”   老道的一通牵强附会,众人差点没绷住。这老道必是听了传闻,来这信口雌黄。冯慎赶紧干咳几声,强憋住笑。   唐子淇不屑道:“他对着布头发怔,外面早传遍了,还用你来讲啊?”   “早传遍了?”老道将脸一板,“山人初来乍到,又如何听得着闾坊流言?这些……都是卜出来的!”   “是的……”小道童也帮腔道,“真人道法通天……道术……道术莫测……你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唐子淇“扑哧”乐了,在那小道童脸上捏了一把:“你这小孩词都背不熟,之前耍把式的吧?”   小道童一怔:“你咋知道?”   老道狠狠瞪了一眼,小道童这才不敢乱说话了。   事到如今,众人心里的疑虑差不多也消了。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对老小道士,多半是俩江湖骗子。   冯全气呼呼的又想轰,却被冯慎制止:“不可对仙长无礼……仙长既然算出布妖作祟……那怎生化解?”   听冯慎一问,那老道又来了精神:“只需山人作法,便可将妖祟除去!只是嘛……公子爷得出些银钱飨神……”   “你看你看!”冯全气道,“这摆明就是讹钱的!少爷,您可别信他们!”   冯慎喝住冯全,道:“就依仙长。”   老道瞅一眼冯全,得意道:“待会,让你见识下道爷手段!徒儿!备法坛!”   小道童答应一声,端着笸箩跑了出去。老道朝冯慎又一揖,后脚跟出。   来在厅外,师徒俩又借了张条桌,将笸箩里的物什一样样地摆将出来。   望着外头忙活的师徒俩,香瓜小声道:“冯大哥……俺也觉得他们像骗子……”   冯慎苦笑一声:“由他们闹吧……这事传出后,流言就更像真的了……”   于是,众人就当是瞧热闹,眼睛皆盯着外头,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老道解下身后桃木剑,虚空劈砍两下,高喝道:“搭香台!”   小道童得令,忙燃香点烛,铺设下几碟果品。   老道又取出纸笔,叫道:“祭活禽!”   小道童一听,拉出咯咯乱叫的活鸡,一刀剁了头。用鸡血在条桌四周淋了一圈后,剩下的全洒在桌上一个碗里。   老道右手持笔,在碗中饱蘸了鸡血,便在黄纸上疾书奋写起来。   冯全与香瓜看得有趣,干脆跑出来瞧。   见黄纸上七拐八斜,冯全忍不住挪揄:“大仙,您老这字真不孬,练得狂草吧?啧啧!厉害得紧哪!”   香瓜奇道:“这厉害吗?歪歪扭扭的……还不如俺写的呢……”   小道童上来护道:“这是神符天书,凡人又看不懂……你们……你们站远点吧……别打扰真人作法。”   “看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冯全啐了一口,与香瓜退了两步。   老道画完符,引在火烛上焚了,踏着天罡步转了三匝后,这才定身闭眼,嘴里还念念有词。   念叨了好一阵,老道突然二目圆睁:“徒儿,速将拘妖符呈上!”   小道童不敢怠慢,赶紧递上张宽边黄纸。老道接纸在手后,马上摇头摆首,好似疯了一般。   正当众人要开口问时,老道却自个儿停了下来。   “成了……”老道头上渗出热汗,高举那黄纸道,“布妖已被拘在此符中!”   “蒙谁呢?”冯全压根不信,“照你这拘法,我也能抓鬼了!”   “你也能?哈哈哈……”老道不怒反喜,“留神风大闪了舌头!”   “红口白牙,你说拘了就拘了?”冯全顶道,“那破纸上,可是啥也瞧不见!”   老道长息一声:“上苍有好生之德。山人除妖,原只一拘,不忍伤其性命……无奈列位不信,也罢,就斩它一斩!”   “斩?怎么斩?”冯全愣了。   “好生瞧着便是!”老道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听老道要斩布妖,冯慎与唐子浚也来了兴致,纷纷从厅上走下,看他如何斩妖。   只见老道掏出个小瓶,含取瓶中液体,喷在桃木剑上。暴喝声“杀”,便一剑砍在黄符上。   谁承想,那剑砍之处,竟陡然显出一道血痕!   “啊?”香瓜失口叫道,“流……流血了!”   不止是香瓜,其他人也同是目瞪口呆。   “休得惊慌,少要害怕,”老道笑道,“布妖已被山人斩杀,公子爷的身子,不日亦将康复!”   小道童催促道:“真人替你们除了妖……快些给银子吧……”   “先不急!”冯慎伸指蘸了点符上妖血,送在鼻前嗅了嗅,“这恐怕不是血吧?”   老道脸色一变:“怎……怎么不是血?公子爷大安了,便想赖账不成?山人能斩妖,便能招妖……若公子爷不仁,休怪……休怪山人不义!”   “哈哈哈,”冯慎将裹被一除,笑道,“仙长能掐会算,怎么算不出冯某是装病?”   “什么?”师徒二人全傻了眼,“装的?”   “不错!”冯慎将脸一板,厉声道,“究竟耍什么把戏,还不老实招来?”   老道咬紧了牙,抵死不认:“招什么招?那是道爷法术高深……”   “哼哼,”冯慎冷笑道,“我虽不明就里,但知道这无非是种障眼法。你们招摇撞骗,就不怕被官府拿了去?”   老道兀自嘴犟:“官府也得讲理不是?平白无故的怎会拿人?我道家仙术,你等休想染指!”   “好!仙长不肯就范,冯某就失礼了,”冯慎叫道,“香瓜,瞧你手段!”   唐子浚冲妹子一乐:“这种事你也拿手!”   香瓜与唐子淇听闻,童心大起。她俩虽时常拌嘴,可这会儿却并肩齐上。嘻嘻哈哈的扑住老道,一个扯头发,一个拔胡子,闹得不可开交。   “你们干什么?”小道童急了,“快……快放开真人!”   冯全将他一把抱起:“咱就在这里瞧,让你师父变个和尚给你看!哈哈哈……”   老道上了年岁,哪经得住这通闹腾?没出一会儿,便号着讨饶:“说了!我全说!快……快叫她们停手!”   见老道肯说,冯慎忙制止了二女。香瓜与唐子淇意犹未尽,也只好退在一边。   老道哎呦了半天,这才不情愿地道出玄机:   他们确是听了传言,想来混水摸鱼的。之前种种说辞,无非是混淆视听,随口瞎说。那出“剑斩布妖”才是重头戏。所谓的“拘妖符”,用姜黄根茎所熬的汁液浸过。汁、符皆为黄色,干透后自然瞧不出异样。   而“斩妖”前,老道曾在桃木剑上喷过一口水。那水不是别的,而是碱水。碱水一遇姜黄汁,则会变为殷红。如此这般,黄符上便是“鲜血淋漓”了。   “果真如此?”冯慎突然大喜,“那瓶碱水我要了!”   “公子爷……”老道满脸的苦相,“您老家大业大、吃穿不愁……何苦抢我们混饭的营生啊?”   “我另有它用!”冯慎忙解释道,“放心吧,你这套‘仙法’,我们不会外传!”   冯慎说着,抓起那瓶碱水,径直奔了书房。   见冯慎风风火火,其他人也颇是不解。   正立着,那小道童哇一声哭了:“师父啊……这可怎生是好?没挣着钱不说,还搭进只鸡去呀……”   “谁说没钱拿?”香瓜摸出几两碎银子,连同地上死鸡一起,塞给了小道童,“冯大哥早吩咐啦!别哭了,鸡你也抱走,俺们不要你的,回去炖汤喝吧。”   见有银子可拿,师徒俩惊喜过望。   唐子浚一抖手,将镖亮了出来:“出去敢乱讲一个字,我这玩意儿可不长眼!”   “好汉放心!好汉放心!”老道魂飞胆丧,“我只当没来过,只当没来过……”   “知道就好!去吧!”   一听这话,师徒俩就跟得了特赦似的,胡乱收拾了东西,拔腿就跑。   直到看不见冯宅,二人才敢停下脚。   “唉……”老道叹口气,“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这京畿皇城,果真是卧虎藏龙啊……得,这套玩不开了,明日咱爷俩转去外省混吧……”   逼老道自揭“窗户纸”,倒不是冯慎有意刁难。只因那“妖血”显影,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前挡中暗夹的绢帕,是否也用了这种秘法?冯慎想到了这层,故而要迫切一试。   冯慎取出绢帕一块,将碱水在上面滴了几滴。可等了半天,绢帕上却未显红迹。   “莫非剂量不足?”冯慎索性又多洒了些。   可整瓶碱水都控干倒罄了,绢帕除了变湿外,仍旧是素面如常。   正纳闷儿着,书房门突然大开,香瓜闯了进来:“冯大哥冯大哥……俺把他们打发走啦!”   冯慎一看,暗暗叫苦。之前来的仓促,竟忘记闩门。   “咦?”香瓜往书案上一瞧,问道,“那是啥啊?”   “没什么!”冯慎赶紧以身相蔽,“香瓜你先出去……”   香瓜哪里肯听?一个闪身,绕至桌前便抓。冯慎要拦没拦住,绢帕被香瓜抢在手里。   “好端端的帕子,咋还弄湿了?”香瓜脸上一红,“冯大哥……这是给俺的吗?”   “不要胡闹!”冯慎叱了一句,夺回绢帕。   之前,香瓜曾抱过那断头鸡,衣袖无意间沾了些鸡血。与冯慎这番争夺,袖口血污蹭在帕上,融着碱水,洇开好大一块。   “糟了!”冯慎急得顿足跌脚,“这可是紧要的物证!”   “啊?”见闯了祸,香瓜吓坏了,“俺……俺不是有心的……”   冯慎无暇责骂,只是手忙脚乱地去擦抹。才抹了两下,冯慎猛然惊住,颤着嗓音,高唤了声“香瓜!”   听动静不对,香瓜打了个哆嗦,以为冯慎要骂,掉头就想跑。   “香瓜!”冯慎一把拉住,激动道,“你真是个福星啊!”   “啥?”香瓜怔了,嚅嚅道,“冯大哥……你被俺气糊涂了吧?”   冯慎顾不上多说,从香瓜袖上又揩些血,涂在帕上。香瓜大气也不敢出,躲在一旁,偷眼观瞧。   血水越洇越散,将整条帕子染红。但那片赤色,却分作浓淡。一些丝痕图迹,渐渐显透出来。   冯慎为探究竟,找香瓜借了发簪。用簪角在帕上拨瞧一阵后,这才窥出了门道。   原来,那帕不全是绢丝织成。其间,竟还编夹着银发!蚕丝、白发,色泽甚为相近,又皆是洁爽光滑。倘使无人点破,寻常哪可辨别?然丝性柔润,极易吸染;发质韧固,油水难渗。若非香瓜误打误撞,冯慎还不知苦想到几时!   随着图迹慢慢清晰,冯慎也看得入神。香瓜见状,轻拽了下他衣角:“冯大哥,这帕上条条杠杠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冯慎一时欣喜,却忘了避开香瓜,经她一问,这才回过神来:“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不知为妙!方才所见,切不可透于他人。一旦有失,必惹来杀身大祸!”   “嗯!”见冯慎满脸郑重,香瓜使劲点点头,“俺谁也不说!”   既然探出了秘密,少不得要报于府尹。冯慎打发走香瓜后,把八块帕子贴身藏了,便准备出门。   临行前,冯慎刻意乔装了一番,特地从冯全那里借了套褂子。他一路上谨慎避人,悄悄来在顺天府后衙暗门。趁附近无人,冯慎在门框边取下块砖,探手将里面细绳,拉动几下。   那细绳暗经廊庑,秘通内堂廨署。只要外头一摇绳,悬于厅上的小铃铛便会轻轻作响。   听得铃响,府尹便知冯慎来了,他撂笔出门,将值哨差役差调他处后,这才将冯慎迎进来。   “大人,”冯慎声音虽低,却掩不住满腔激动,“卑职……已探出帕中秘密了!”   “妙极!”府尹亦欣喜不止,“究竟是何种门道?”   冯慎忙将沾血绢帕取出,向府尹禀明玄机。为窥得全豹,二人决定将剩下七条帕子也依法而试。   只是衙署内,不曾养得活禽,仓促间,无法取得鸡血。正犯着愁,冯慎一眼瞥到了府尹公案。平时,衙门里少不得要批盖画押,故常备着些研调印泥的朱膘。   这朱膘遇水而释,色泽赤红,与那鸡血如出一辙。二人调好朱膘后,便将其余绢帕一一涂染。   不多久,帕间暗藏的印记,全显了出来。冯慎拼摆一阵后,竟凑成一幅硕大的图画。图的四边,各绘着龙、虎、雀、玄。可中间部分与其说是画,倒不如说是信手涂鸦。不少地方,仅是廖点数笔,时而稠密,时而稀疏。似字而非字,类图却非图。   沉吟半响,府尹问道:“贤侄可瞧出了什么?”   冯慎摇摇头,道:“此图星罗棋布,却又杂乱无章……卑职也是一筹莫展……”   府尹惑道:“莫非是拼错了排序?”   “应该不会,”冯慎道,“每帕的边角,都显透出四象图的一部分。拼摆在一处,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象,暗合东、西、南、北四方。以此为据,不会有误。”   “说得也是,”府尹点点头,又道,“既然囊括四方,那会不会是张地图?”   “不像。若是地图,应绘有山川河流、城郭村落。可这张图上,既无标注,亦无参照,甚至连字都没有……”讲到这儿,冯慎不由得喟然长叹,“唉……本以为参透了帕中玄机,没想到还是徒劳无获……”   府尹慰道:“贤侄莫要沮丧。能令白绢显迹,已是难能可贵。至于图中机要,日后再去详参……哦,可有那伙恶徒的动静?”   “暂时还没有,”冯慎道,“冯全已把消息散出,估计也就在这几天了。”   府尹道:“依贤侄所请,才将暗哨撤去。眼下歹人朝夕便至,是否再遣差人防护?”   “那倒不必,”冯慎辞道,“那伙人谨慎之至,稍露马脚,便会打草惊蛇。大人放心,卑职自能应对!”   “也罢,”府尹又叮嘱道,“贤侄需得权宜行事,不可逞那气血之勇。若有风吹草动,即刻着人来报!”   冯慎一揖,点头答应。   为求稳妥,那八块绢帕由府尹另藏。又说了会话,冯慎便告辞返家。   日没虞渊,玉兔东升。寒鸦噪夜,谯楼鼓更。冯慎等正待就寝,外头忽传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谁啊?”冯全一边问着,一边跑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个衙役:“府尹召冯经历过去。”   冯全打了个哈欠,抱怨道:“都这更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衙役赶紧赔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劳您通禀一声吧?”   二人正说着,冯慎等人也出得屋来。   见冯慎来了,那衙役打了个千儿。   冯慎问道:“大人唤我何事?”   那衙役道:“这小人却不知了……哦,大人还嘱咐,让冯经历将什么欠当也一并带去……”   “欠当?”冯慎道,“是前挡吧?”   “对对对!”衙役赶紧道,“是前挡,是前挡……”   听了这句,宅内所有人都觉出了蹊跷。冯慎察觉出异样,又将那衙役仔细打量。   那衙役虽故作沉着,但神情却有些恍惚。颈间额上,已渗出涔涔冷汗。   冯慎不动声色,对那衙役道:“既如此……你且稍待,我收拾了前挡,便与你同去!”   衙役点点头,于门口静候,冯慎等人又折回厅上。   唐子浚提醒道:“这衙役行迹可疑!会不会是歹人假扮?”   冯慎摇头道:“他确是府中衙役……不过,前挡暗存我处,原是紧要机密。就算府尹来要,也应以书笺私嘱,岂会让衙役空口传话?”   “是了!”唐子浚道,“他言辞闪烁、神态慌张。若非歹人假扮,便是受人挟制!”   “恐怕是这样,”冯慎道,“或许歹人就暗藏附近,胁迫那衙役就范……”   “那不更好?都省得上门找了!”唐子淇掣出一支长镖,“我们去寻出来,打发了便是!”   “对!”香瓜也磨拳蹭掌、跃跃欲试,“有唐大哥、唐姐姐做帮手,俺们对付得了!”   “不可妄动,”冯慎拦道,“依我之见,不如将计就计。诸位只需这般行事……”   吩咐完毕,冯慎便取了前挡出门。那衙役等得有些不耐,见冯慎出来,拉着便走。   衙役头前引路,冯慎跟在后头。   走了一段,冯慎冷笑道:“放着大道不走,却来钻这黑灯瞎火的胡同?”   那衙役闻言,低声道:“冯经历……小的实有苦衷……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空巷里靴音跫然。突然,屋顶上抛出一张大网,将冯慎兜头罩住。   须臾间,脚步杂遝,竟不知从哪里跃出数名军汉。军汉皆是生脸,目露凶光,冲着冯慎桀桀怪笑。   “几位军爷,何故拿我?”冯慎挣扯几下,发觉那网不松反裹。   众军汉只当没听到。先在冯慎嘴里塞了枚麻核,又拿绳子,把他五花大绑。顺带脚,将那包前挡也缴了。   弄完这些,一名军汉招了招手,那衙役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军汉抬手一指,问道:“他便是冯慎?”   “是……是……”衙役汗洽股栗,“小的已按吩咐办了……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小的去吧……”   “事办得不错!”那军汉挥手道,“你去吧!”   那衙役如逢大赦,转身便要逃。谁承想,那军汉竟紧随其后,伸手在他头上狠命一扭。   “喀嚓”一声,颈骨折断。那衙役半声没吭,便一命呜呼!   杀了衙役后,其他人从胡同口牵出一驾马车,连尸首带冯慎,一股脑儿地扔入厢舆。   打冯慎出宅,唐子浚等人便一路跟随。这会儿,他们正躲在暗处,将巷内之事瞧了个满眼。   见那衙役被杀,几人皆是大惊。至冯慎被掳进马车,香瓜与冯全急了,身子一抬,便想冲去抢人。   唐子浚眼疾手快,赶紧将两人按住:“不可冒失!都在冯兄弟计划之中!”   听了这话,冯全还是惴惴不安:“唐相公……您老也亲见了……那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啊!”   “是啊,”香瓜也急道,“俺得去救俺冯大哥!”   唐子浚低声喝道:“你们忘了冯兄弟的话吗?要沉住气!”   这会儿,那几名军汉已盖好棚帘,驾马拉车缓缓前行。唐子浚等人赶忙跟上,悄然相随。   路上,也遇上几队巡夜的兵丁。可那伙军汉身着号衣,故也没引疑。就这样,几名军汉拉着马车,大摇大摆地来在了南城根。   眼下更次,内城早已关阖。见有人过来,守城小校忙大呼小叫:“站住!什么人?想犯门禁不成?”   一名军汉上前,掏了腰牌扔去。那小校接来一瞧,顿时敛容。   “原来是协台大人,失敬,失敬……”小校说着,毕恭毕敬地送还了腰牌。   那军汉高声道:“我等奉提督将令,要夤夜出京。速速开门放行!”   小校又道:“不知所为何事?还劳协台大人说明……要上头追问起来,小的也好回话……”   “放肆!”军汉一瞪眼,一把攥住那小校领子,“军机要务,岂能说与你听?若延误了军机,唯你是问!”   “小人糊涂!小人糊涂!”那小校吓得悬心跳胆,忙扭头叫道,“哥几个!赶紧开了城门!”   其他兵吏见状,谁敢怠慢?急匆匆打开城门,放众军汉出城。   唐子淇远远见了,不由得秀眉一蹙:“这伙人好大来头,竟能叫开城门?”   “看来是不简单,”唐子浚道,“这样吧!阿淇、田姑娘随我继续追踪。冯管家,你速往顺天府,找府尹求援!”   冯全答应一声,转朝顺天府去了。   冯全走后,唐子淇作难道:“城门又关了,咱们怎么出城啊?”   香瓜道:“俺去跟守门的说说?”   唐子淇嗔道:“这是城门,不是你家宅院!”   “好了!”唐子浚怕二人争执不下,忙出言打断。他将那城墙打量一番,有了主意。“咱们可以翻墙而过!”   唐子淇与香瓜先是一怔,后也朝城壁看去。只见离城门较远的一段女墙上,城砖微凸,似有凿印。三人皆有功夫,借着那些坑洼踏脚,虽担些风险,倒也能勉强攀爬。   于是乎,三人避开守城兵丁,趁着夜色,纵身扒上了女墙。   一炷香的工夫,三条黑影翻至城头,绕过垛口雉堞,跃墙而下……   奔赶至顺天府,冯全已是热汗淋漓。当值衙役认得他,赶紧入后堂通禀。   府尹劳于案牍,尚未将息。听得来报,旋即迎将出来。   冯全请了安,遂将冯慎被掳一事说与府尹知道。   府尹听后,暗暗焦急:“那伙恶贼,还是行伍中人?”   “没错,”冯全肯定道,“他们皆穿着巡捕营的号衣……其中一人,好像还是个协官,对守城的谎称是奉了军令……”   “巡捕营?”府尹奇道,“莫非是九门提督治下的兵弁?”   冯全慌了,央求道:“大人……您老可得想办法救我家少爷啊……”   府尹慰道:“冯全,你且宽心,本府定当竭尽所能!”   虽然冯全牵肠挂肚,可无奈他帮不上忙,只得听从府尹安排,返家等候消息。   送走冯全,府尹陷入沉思。若真是五营巡捕附逆,仅凭着府中这十来个衙役,恐怕也缉捕不得。水受土屯,兵由将挡。要截拿下那伙歹人,只有九门提督出马。   想到这儿,府尹面上一喜,高唤声备轿。   原来,眼下这九门提督,正由那肃亲王善耆兼领(注)。这肃亲王,袭了祖上“铁帽子王”的封爵,但为人豪爽诙谐、平易亲民,丝毫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肃亲王开明通达,在朝中革新清弊、励精图治,与府尹恰为管鲍之交。   不多时,官轿备好。府尹整了整顶戴补服,钻身入轿。四名轿夫甩开大步,朝步军统领衙门抬去。   才走出一半,府尹突然反应过来:依这个更次,肃亲王应早回了府邸。于是喝住轿夫,急急改向肃王府。   来在王府前,府尹将名刺递上。门房见是位大员,便入府去禀。   门房报时,肃亲王正临匜盥漱。本欲不见,忽察名刺上“沈瑜庆”三个大字。   “是顺天府尹?怎么不讲清楚?”肃亲王责备一句,忙披褂趿鞋,迎了出去。   刚到府门口,便见府尹立在那里。肃亲王喜上眉梢,爽朗大笑:“志雨兄!你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哈哈哈……”   府尹赶紧行礼:“下官深夜搅扰,王爷恕罪!”   “起来起来,用不着客套!”肃亲王将府尹扶住,笑道,“志雨兄向来不肯摧眉折腰。今晚怎么转了性,交结起本王这个‘权贵’了?”   “王爷取笑了!”肃亲王好挪揄,府尹习以为常,“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有紧急要事,请王爷裁夺!”   听说有要事,肃亲王便不再戏谑,忙拉了府尹,入室相商。   二人分宾主落了座,肃亲王道:“究竟何事?使得志雨兄如此慌急?”   “回王爷,”府尹道,“下官正经查一案……可查来查去,却牵连到了提督衙门!”   “什么?”肃亲王一怔,“还查到了本王头上?”   府尹点点头,道出那天理教如何煽众谋乱、官军如何持牌出城。   听罢经过,肃亲王气得一拍桌子:“真他娘反了教了!志雨兄你放心,若真是治下作乱,本王定当严惩不殆!”   府尹道:“有王爷这番话,下官倍感宽慰。”   肃亲王又道:“那个假意被掳去的……叫什么来着?”   府尹回道:“他姓冯,单名一个慎。”   “冯慎……冯慎……”肃亲王将名字念了几遍,生了惜才之心,“这人有勇有谋,端的是块材料!不行!这事得早点办,万一迟了,那冯慎必受歹人之害!志雨兄,咱们先去营中查点!”   肃亲王说罢,便换装备轿,急匆匆拉了府尹赶往步军统领衙门。   一到衙门,肃亲王就高声喊道:“传本王将令!营级以上将官,火速来衙听命!”   亲兵不敢怠慢,赶紧四下传令。不多一会儿,各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匆忙赶至。   望着厅外大小将校,肃亲王命亲兵查点人头。   亲兵照名册点了一遍,回道:“启禀王爷!除协镇乌勒登外,其余全部到齐!”   “乌勒登?”肃亲王面上一沉,“他死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闯进一员副将:“末将在此!末将在此!”   见人都到齐,肃亲王长舒了口气,转朝府尹乐道:“怎么样志雨兄?这旗汉将官全到了,这下可赖不到本王头上了吧?”   府尹稍加思索,道:“劳王爷发令,请诸位将军出示腰牌。”   “好,”肃亲王朝众将道,“都把牌子亮出来!”   众军官听罢,忙摸出腰牌,持在手中。   肃亲王邀了府尹,依次验看。先前那些将校,皆无异状。唯独迟来那名副将,手上却空空如也。   肃亲王虎起脸:“乌勒登,腰牌呢?”   那副将又在身上摸了摸,沮丧道:“不……不见了……”   肃亲王提鼻子一闻,发觉那副将满身酒气,恨的抬腿就是一脚:“灌了多少猫尿?!失了军符令信,该当何罪?”   那副将慌的以头抢地:“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府尹若有所思:“王爷,恐怕是歹人趁着乌将军酒醉,将腰牌盗去,乔装成官兵模样……”   “想来应是这样。幸不是本王麾下通了匪……”肃亲王踢了踢身下副将,“起来吧!”   那副将得赦,慌忙爬将起来:“多谢王爷宽宥……”   “你倒会替自个儿开脱!”肃亲王笑骂道,“这次先记下。以后再敢贪杯误事,绝不轻饶!这样吧,本王准你戴罪立功,将那伙歹人连根除了。若是剿匪不力,便判你个二罪并罚!”   府尹接言道:“已有几名前导先行,乌将军可循着他们所留暗记一路跟至匪巢。”   “对了!”肃亲王又道,“其中一个叫冯慎的,务必保全他性命!”   “是!”那副将尊令道, “末将定不辱命!”   副将经这一吓,酒全化作冷汗出了。这会儿,他持肃王的将印兵符,赶往军营提调了两哨马步兵。   朔气传金柝,夜营击刁斗。论起行兵征战,那副将倒是不含糊。一盏茶的光景,兵士们便披挂一新。恐突袭不便,副将又命军健包了马蹄。   收拾停当,副将一声令下。两哨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南城。一路上,人含枚,马嚼环,沿着暗记,衔尾疾奔。   (注:光绪三十一年的九门提督,是由那桐兼领。而肃王善耆,则是光绪二十八年上任,为那桐前任提督。由于情节需要,特做此虚构。) 第二十三章 抵牾扞格   漏尽更残,熹微欲晓。   一驾马车,驶回了天理教藏身的高岗。   府尹所料不差,这几个军汉,确是教匪乔扮。其中四人,还是云少爷所遗的配枪扈从。   歹人们换下号衣,将冯慎从车里拖出。冯慎双眼被蒙、两臂受缚,颠簸了一夜,兀自是肢酸体麻。脚刚沾着实地,那歹人又防他辨出方位,强推着他转起了圈。才转了几转,冯慎便觉天旋地转,分不出东西南北。   见冯慎晕头转向,打头那扈从命令道:“留下俩人,处理马车、尸首,其他人随我上山!”   两个喽啰请了缨。待他人走后,把车牵至隐蔽处,挖个浅坑将衙役尸身草草埋了。   还未到山腰,早有快脚喽啰报与了查仵作。听说夺回前挡、拿住冯慎,查仵作欣喜若狂,赶忙与唐猛一道下山接迎。   众匪相见,少不得吹捧。无非是“办事得力”“劳苦功高”之类的宽赞话。   回到石厅,查仵作着唐猛带扈从去歇息,自个儿先藏好了前挡,又将冯慎押至了下处。   查仵作替冯慎解下遮眼布条,笑道:“冯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必客气!”冯慎朝四周打量一下,冷笑道,“查爷好雅兴,躲在这处僻静地偷闲!”   “冯少爷又寻我开心了,”查仵作道,“还不是拜您所赐?我终日东躲西藏,实在无趣,所以才请来冯少爷叙叙旧……”   “请?”冯慎佯嗔诈怒道,“就这么个‘请’法?查爷既为我除了眼封,何不再把绳索松了?”   “这个恕难从命,”查仵作道,“咱哥俩好容易碰了面,要是一言不合、拳脚相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冯少爷,您忍上片刻,先听我说几句?”   冯慎嗤之以鼻,不屑道:“莫不是又劝我附逆?”   “劝自是要劝。可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查仵作道,“我查某人的身世,冯少爷难道不想听听?”   冯慎出言相激:“想来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听?”   “冯少爷小瞧了不是?”查仵作道,“不瞒您说,我查某人与您一样,也是那书香世家、宦门之后。打小读经史、习机杼。破承起束,股股不怵;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始龀之年,便进了县学,得了个生员的功名!”   冯慎叹道:“幼时便能高中秀才,查爷端的是天赋异禀。说来惭愧,冯某生性愚钝,直至弱冠,才勉强过了策论。”   听冯慎是策论出身,查仵作面露傲色、颇为得意。   没想到冯慎话峰一转,哼道:“八股循旧敷衍、谫陋空疏,所取士子,也多半是庸滥迂拘。更何况你查爷不图上进,反沦落成叛贼奸宄。白费了寒窗清苦,枉读了圣贤诗书!”   “嘿嘿,”查仵作道,“在冯少爷看来,我查某人是黉门败类?”   冯慎反诘道:“难道不是吗?”   “唉……”查仵作长息一声,道,“古来尊儒者,黾俛苦辛、焚膏继晷,谁不想求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怪只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进学翌年,家门便罹遭巨变!”   “哦?”冯慎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查仵作顿了顿,反问道:“冯少爷博闻强志,可曾听说过‘火烧望海楼’?”   冯慎一怔:“莫非是天津教案?”   查仵作点点头,以示同意。   望海楼一案,源起同治九年。冯慎虽未亲历,却是知微知彰。   同治年间,在天津卫三岔河口,法国传教士建了座教堂。教堂里还设了育婴院,专门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幼童。   值年夏天,瘟疫爆发。育婴院所收的幼童,也染病死了不少。教堂里怕疫情扩散,便将夭折孩童包裹,匆匆运至义冢草埋。   由于葬得较浅,不少尸首露出土面。野狗嗅到腐肉味,纷纷争食。等到人们发觉,那些尸身早已肢体离散、被掏空了肚肠。   对于洋人,百姓本就深恶痛绝,再加上这般触目惊心,众怒愈发高炽。一时间,流言飞起。说教堂里用迷药拐骗幼童,将其害死后,挖眼剖肝。眼珠与脑子纳入瓮中,用来化银子;而心肝脾肺,则配成药引,以求长生不死。   谣言越传越邪,信者也越来越多。无独有偶,就在这时,衙门里恰巧捉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熬不过刑,便污诖说受教堂指使。可当衙门去教堂对质时,却发觉那人贩子所供,竟无一属实。   无奈民众被仇恨蒙眼,认定了是教堂作恶。群情激愤,舆声难平,数千人罢了手中活计,围聚在教堂喊打示威。   法国领事丰大业得信后,大闹通商衙门,要求派兵镇压。主事官员怕激起民变,只是不应。丰大业作威作福惯了,见官员不肯出兵抓人,不由得勃然暴怒。不但鸣枪恫吓,而且将衙门一通乱砸。   在随从劝阻下,丰大业这才停手,扔下最后通牒,气势汹汹地出了衙门。走到浮桥头,不期遇上了知县刘杰。丰大业飞扬跋扈,对着刘杰出言不逊。刘杰不卑不屈,据理力争。   见刘杰顶撞,丰大业破口辱骂。刘杰血性上来,遂与之口角。丰大业恼羞成怒,拔枪便射向刘杰。知县家仆见势不好,以身护主。刘杰被救下,那家仆却让子弹贯穿了左胸。   丰大业这一枪,无疑是火上浇油!须臾间,合城鼎沸、狂澜翻涌。震怒到极点的百姓再也忍不住,蜂拥上前,将丰大业连同那洋随从,殴成了肉酱烂泥。   乱拳打死领事,民众仍不解恨。索性焚毁了教堂,捣烂了领事馆,击杀洋人十数众。   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大惊。忙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曾国藩亦知此事棘手。若随民意,外寇必不罢休。一旦战火复燃,黎生不免涂炭;可若是妥协,举国上下,则将视他曾氏为国贼。   深思利害,曾国藩决定委曲求全。他交待好后事遗嘱,便赶赴津门。经一番交涉,以杀流赔黜,平息了教案。为这事,曾国藩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次年,便郁郁而终。   曾国藩为人,冯慎十分尊崇。他晚年名毁津门,又岂会不知?以冯慎之见:天津教案,非一人之过。只是这番想法,不便明说。   沉吟半晌,冯慎问道:“难道说……查爷您遭了池鱼之殃?”   “不错!”查仵作咬牙切齿道,“正是受那牵连,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冯慎脸色稍变,道:“愿闻其详。”   查仵作唏嘘道:“这一晃,已是半个多甲子……冯少爷是否记得,我曾说先父任过水师的营官?”   冯慎点了点头:“是有这档子事。”   查仵作道:“先父少时,便在运河上放排。后来闹了长毛,先父便投了湘军水师,编在雪帅彭玉麟帐下。从普通的丁勇,累迁至什长、哨长。在打江宁时,因立下战功,擢升了‘参将花翎即补游击’。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待平了长毛后,朝廷却下令裁军。不少记名提督、挂衔总兵,被削回原籍。先父虽未被裁,却也是连降五级,授了区区一个外委把总。世态炎凉,令先父心灰意冷懒他索性把官辞了,带着家眷回了天津老家。回到家中,先父遍请西席,将我培育。盼我以诗文高中恩科,而非一介赳赳武夫……”   冯慎道:“只可惜令尊一片苦心,却付之东流。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必将饮恨抱憾!”   “哼哼!”查仵作冷笑道,“冯少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冯慎摇了摇头:“查爷您接着讲吧……”   查仵作稳了稳情绪,又道:“先父生性豪侠,眼里揉不得沙子。平日里,也尝痛恨洋人横行霸道。教案一起,先父便按捺不住,杀奔望海楼,手刃了两个洋鬼子。朝廷追查下来,官府便将先父定成死罪。我兄长去衙门理论,可那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又将我兄长打入大牢。最后,先父被开刀问斩,我兄长也受尽折磨,庾死狱中。家母初闻噩耗,悲愤交加,当夜便咳血不治、撒手人寰!”   听了查家所遭惨祸,冯慎恻然心酸。他唇梗舌塞,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查仵作抹了把脸,哽噎道:“家人死绝了,只剩我一人无依无靠。刁奴恶仆见我年幼好欺,勾结了外匪,将家中钱财哄抢一空。我有家难回,只得流落街头、讨乞苟活。冯少爷……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万幸苍天有眼,让我稀里糊涂的入了天理教。教里给我衣食吃穿、授我拳脚本事。我背负着血海深仇,自然是拼了命地奋发图强。没几年,老教主仙逝,教中兄弟便举我为新掌教。我忝掌天理后,把当年谋夺我家产的恶仆,尽数捉来,捆在柱上,统统点了天灯!”   冯慎喟然叹道:“那伙恶仆受此酷刑,可谓是咎由自取……查爷的家仇,也算是报了……”   “报仇?还早得很!”查仵作指天骂地,“我查某人最大的仇家,正是那大清狗朝廷!先父为民除害,那是义胆忠肝!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谁不交口称赞?可恨那鞑虏昏聩无能,尸位素餐。杀我英豪、割我国土,低躬屈节,奴颜婢膝,恨不得将这大好河山让与它那洋主子!冯少爷你来说,这样的无道朝廷,还留它何用?我们拥立贤主、代其运祚,又有何不可?”   冯慎道:“盱衡大势,无非是分合盛衰。广厦将倾,气运欲散,查爷何不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查仵作讥讽道:“看来……冯少爷只顾着给满人俯首帖耳,却忘了儿自个的炎黄血脉!”   “哈哈哈……好一通激昂阔论!好一番义正词严!”冯慎仰天长笑道,“查爷您可真行!将自己的狼子野心硬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哈哈哈……”   查仵作面有愠色:“查某所言,字字肺腑、句句由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冯某虽不成器,却未忘自己是名汉家儿郎!”冯慎将笑容一敛,怒叱道,“然就算要革故鼎新,冯某也决不依附你等鼠辈!查爷你开口闭口,只道你家不幸。又怎么不提被你天理教祸害的无辜冤魂?杀残拐弱,封皮造畜,哪一桩不是丧心病狂?哪一件不是罪恶滔天?为了一己私欲,你们为虎作伥。不顾黎庶生计,无视黔首安危。非但不息灾弭患,反而想兴兵犯乱。如此猪狗行径,还敢在这大言不惭!”   “住口!”查仵作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冯慎脖子。   “要杀便杀!”冯慎毫无惧色,“冯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被冯慎气势所慑,查仵作竟一时怔了。半晌,才嘿嘿干笑几声:“冯少爷言重了……其实啊,眼下这大清国危如累卵,我们同轨八纮,也是迟早的事!”   冯慎哼道:“可笑你等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冯少爷笑我们势单力薄?”查仵作道,“确实。受官家一番剿禁,天理教众所剩无几。可冯少爷岂不闻‘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况且,还有云公子鼎力相助,我们稳操胜券!”   冯慎将眉头一蹙:“云公子?”   “不错!云公子头角峥嵘、少年英豪,端的是块经纬之才!”查仵作道,“我也不瞒着冯少爷了,这次请您上山,就是云公子的意思。云公子思才若渴,愿效周公吐哺纳贤。您屡屡坏我们大事,可云公子却恢宏大度,非但不以刀兵相向,反命我们以礼相待。冯少爷,您若再推三阻四,可真就是不识抬举了!”   “惺惺作态!”冯慎鄙夷道,“我冯某岂是你们这干助纣为虐的软骨头?”   “不知好歹!”查仵作怫然不悦,刚待发作,想想却又忍下,“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孰重孰轻,冯少爷你自己先权衡下,查某人还有它事,暂不奉陪了!”   说完,查仵作便头也不回,甩手而去。   值时洞外,天已初晓。尾随至此的唐子浚等人,也慢慢的有些心焦。   三人伏在道旁,偷眼打量着眼前高岗。   惦记着冯慎的安危,香瓜颇为担忧:“现在歹人全上山了。要不……咱们也上去吧?”   “再观望一阵,”唐子浚拦道,“这里关隘险峻,易守难攻。现今尚未摸清底细,盲目闯山,恐遭了埋伏。”   唐子淇看一眼来路,埋怨道:“那冯管家忒磨蹭,也不知搬来援兵没有?”   香瓜还是不放心,喃喃道:“俺就怕官兵还没来,歹人就把俺冯大哥害了……”   “乌鸦嘴!”唐子淇嗔怪一句,“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唐子淇嘴上虽硬,心里却暗含忧忡。冯慎孤入虎穴,其凶险不可谓不大。于是,她扭了脸,想听听兄长之意。   唐子浚点了点头,道:“田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天色将明,后援又不知何时才到……迟恐生变,咱们不等了!”   定下主意,三人便从路旁闪出,沿着那羊肠道小心翼翼地往山上摸去。   三人一面慎然打探,一面悄声爬攀,生怕惊动了恶徒的暗哨。来在了半山腰,那座破旧的山神庙正阻在三人面前。   香瓜想也没想,抬脚便闯。里外里寻了好一番,就是不见通路:“咦?咋还没路了?”   见里头没藏着歹人,唐子浚这才松了口气。他赶紧将香瓜拉出庙来,开始四下寻觅。   唐子淇仰起头,朝山顶看了看:“会不会还在上面啊?”   “应该不会,”唐子浚摇摇头,“上面山势陡峭如镜,一无道路相通,二无缆索牵引……纵是猴猿之属,怕也不好爬攀!”   “不在山顶啊?”香瓜一嘟嘴,“总不能钻地下了吧?”   唐子浚才待说话,却一眼扫到了地面。顿时,他脸色一变:“此处不可久留!快找地方躲藏!”   看唐子浚神情不对,香瓜与唐子淇也不敢多问。见山神庙旁卧着块大石头,三人忙跳去后头躲了。   “可吓死俺了,”香瓜拍着胸口,露头朝外看了一眼,“唐大哥,怎么了啊?俺也没瞧着有人过来啊?”   唐子浚伸手一指:“留神那地上!”   其他人抬眼瞅去,皆觉出了不对劲。庙前浮土上,杂乱细碎的浅脚印隐约可见,分明是经走的痕迹。   莫非庙里有名堂?   透过残墙断壁,三人又朝破庙内打量。正看着,庙中突然发出一阵响动。紧接着,泥像扭转、暗洞透现,钻出来两个喽啰。   三人见状,赶紧将身子压低,屏声闭气。   只听一个喽啰抱怨道:“教主也太小心了……再过一个时辰,云少爷那头就派人来接咱们了,还用盯哪门子梢啊!”   “嗐……”另一个倒看得挺开,“去就去呗,咱往山下绕个一圈,就当是遛腿了。行了,走吧!”   待喽啰走远,三人这才从石后出来。唐子浚眼尖,早就察觉出了门道儿。他一进庙,就朝山神像后摸去。只一下,便拉出了那条木杘。   唐子淇一看,便说道:“哥,这是咱唐门的‘九曲转子轴’啊!”   “嗯,”唐子浚点头道:“定是唐猛,将这销器的制法外传了邪教……不管了,你俩打起精神,我先将这暗门转开!”   说着,唐子浚便要将木杘摇动。才转了半圈,唐子浚突然停手:“好像有动静!先出庙!”   三人刚回到庙外巨石后藏好,先前那俩喽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折了回来。   “当家的不好了!山下聚了一大堆鹰爪子!”   “弟兄们快操家伙啊……”   两个喽啰一面大呼小叫着,一面进洞报信。而石后三人,却大松了一口气。他们明白,八成是后援到了。   唐子淇面上一喜,道:“哥,官兵都来了,咱们杀进去吧?”   “是啊,”香瓜也搓着手,兴奋道,“俺早等不及了!”   “还不是时候。”唐子浚赶紧稳住二人,“洞内深浅不知,贸然闯进去,将咱们陷住事小,可耽误了救冯兄弟,事就大了!等会儿少不得有一番厮杀,到那个时候,咱们再趁乱去救人。”   听唐子浚说得有理,香瓜与唐子淇便按下性子,继续躲在石后,静候时机。   山下,大队官兵已布好阵仗。副将乌勒登坐在马上,大声的发号施令:“马保兴、周世铭何在?”   队列中闪出两员佐领:“末将在此!”   乌勒登问道:“四面都围好了没有?”   一名佐领道:“回禀协台,这高岗阳面是条大河,其余三向,兄弟们皆已把定!”   “好!”乌勒登满意的点点头,“都提起劲来,等会儿攻上山去,活捉了那帮污合之众!”   另一名佐领又道:“这山岗,仅有一条窄道通行。该如何拔取,还请乌将军决策!”   乌勒登远眺了一阵,才道:“是他娘的不好攻……这样吧马保兴,你挑些军健打先锋,先往山上探着。周世铭则带人,跟在后边接济。等扫清了前障,大队人马便一涌而上。哦还有,贼人还掳了个叫冯慎的公人,剿匪时,一定要小心,别将他误伤了!”   “是!”二佐领一抱拳,各自下去传令。   当官军列成纵队,朝山上挺进时,那山腹内的一干歹人,也已然钻出暗洞之外。   天理教的恶徒皆手忙脚乱,显得十分慌张。那四个扈从倒是慢条斯理,嘴角竟还挂着一抹浅笑。   见他们从容自若,查仵作不由得好奇:“四位壮士,鹰爪子就要攻上来了,你们怎还这般泰然?莫非已有应对的良策?”   “哈哈哈……”打头那扈从爽朗一笑,道,“查教主用不着担心,那不是鹰爪子,是咱自己人!”   “自己人?”查仵作一怔,转朝那报信喽啰喝道,“不说是大队官兵吗?”   “没错啊!我们瞧得真真的!”报信喽啰急道,“一个个持刀擎枪的,铁定是吃皇粮的!”   “那就对了!”打头那扈从笑道,“正是云少爷派来的接应!”   查仵作狐疑道:“兄弟,你给我透个实底……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云少爷怎么会派官军来接应?再者说了……这跟约定的时辰……也对不起来啊……”   “好像是早了点……也没准是云少爷那头急了,”打头扈从朝那喽啰问道,“领队的长官,是不是瘦高个儿?”   那喽啰连连摇头道:“高是高,可也不瘦啊!那人生得魁梧异常,还留着满腮的大胡子!”   “大胡子?”打头扈从脸色一变,“吴彪!”   “有!”一名扈从站出来。   打头那扈从道:“你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孙教习到了!”   那吴彪没说二话,依言去了。可没出一盏茶的光景,又火急火燎地奔了回来。   打头扈从察觉到异样,连忙催问:“怎么样?”   吴彪猛擦了一把汗:“不……不是咱的人!他们快过半山腰了!”   “什么?”打头那扈从看一眼查仵作,“教主,有点不对劲,咱们快去瞧瞧!”   众歹人赶至隘口时,恰巧与攻山的先锋队打了个对脸儿。两拨人一照面,立马驻停对峙,剑拔弩张。   仗着地势有利,四名扈从抽出双枪,分踞在隘口周围。官兵也不示弱,纷纷引弓搭箭,将锋镝瞄住了高处的歹人。   查仵作定了定神,冲着下头喊道:“诸位军爷!我等虽在此聚义,但一不滋扰百姓,二不忤逆官府。你们无故围山,所为何事啊?”   “少来这套!”带队的马保兴听了,仰头怒喝道,“众贼人听着,你们的事儿犯了!老实受捕还则罢了,若敢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哼,”唐猛冷笑一声,“你们攻得上来吗?”   山道窄岖,大兵周转不便,马保兴自知失了地利。可为了鼓舞士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岗下已被官军尽数把住,劝你等早些缴械就缚。不然大军压来,玉石俱焚!”   “查教主,”打头那扈从低声道,“拖不是个法。别看官兵人多,可只要咱守住这里,一时半会儿的,他们绝攻不上来。估摸着云少爷的接应也快到了,咱们咬牙撑到那时候,一包一抄,就能把这群官兵吃了!教主,还等什么?干他娘的吧!”   “成!”查仵作一跺脚,“就依你!干他娘的!”   查仵作话音刚落,打头那扈从抬手便“啪”的一声。马保兴还没反应过来,双眉之间,已多了个汩汩冒血的眼洞。   见一枪打死先锋官,众喽啰士气大振。那四个持枪扈从也不闲着,八枪齐下,登时又撂倒了几名官兵。   几梭子弹药打下去,官军彻底被打蒙了。一时间,前队改了后队,倒退着朝山下撤去。可那山道极窄,加上坡势又陡,官兵奔逃之际,少不得推缠滑跌。这么一来,又踩死了不少弟兄。   山上喽啰们观之大喜,拼了命地摇旗助威。有的还抬了大石头,胡乱地朝山下投掷,砸得官兵是焦头烂额、人仰马翻。   佐领周世铭在中路接济,见先锋队被歹人打得溃不成军,气得哇哇大叫。他抽出长刀,在地上狠狠一划:“胆敢越过此线者,杀无赦!”   一名逃兵收不住脚,慌里慌张便闯了线。周世铭也没二话,一刀便劈在他脖上。而后周世铭手起刀落,又将两名闯线者砍死。   鲜血淋面,让周世铭看上去有如凶鬼罗刹:“哪个还不要命!”   其余逃兵一见,全傻在当场。   周世铭抹一把脸上鲜血,大吼道:“都朝后转!再给老子攻!”   可逃兵们皆被吓破了胆,明知是送死,谁还敢回去?大伙你瞧我,我瞧你,“呼啦”跪倒一片,朝着周世铭磕头。   “都他娘聋了?”周世铭发了狂,操起长刀,又朝逃兵砍去,“老子宰了你们这群没骨头的玩意儿!”   身后小校见势不好,飞扑上前,死死抱住了周世铭。   “放开!”周世铭怒不可遏,“再不放手,老子连你一起宰!”   小校哪敢撒手?只是抱着周世铭哭求道:“大人!放兄弟们一条活路吧!那些歹人太厉害……咱们……咱们攻不上去啊!”   “放屁!”周世铭怒极,一脚将那小校踢开,“咱弟兄们南征北战这么些年,哪有攻不下来的地方?让几个恶贼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都他娘的站起来!大不了是个死!别整得窝窝囊囊!”   被周世铭一通喝骂,逃兵们心底的血性又涌了上来。   “大人说得是!咱弟兄都是好汉子,又不是那蹲着尿尿的娘们儿!就算是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   “对!老子也豁出去了!不信攻不下那帮小蟊贼!”   逃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这才是老子的兵!”周世铭一扬长刀,血灌瞳仁,“都听着!乌将军说了:杀匪一人,赏银五两;生擒贼首,赏银五十两!弟兄们!还他娘的等什么?跟着老子杀贼讨赏啊!”   说完,周世铭便身先士卒,冲着山上杀奔而去。众军见他奋不顾身,也都抖擞精神,紧紧跟随。   踏着山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官军们重聚在隘口下。刚闯进匪徒射程,一梭子子弹又疾射而来。阵前的周世铭躲闪不及,竟被打掉了半边耳朵!   身边军健见势不妙,一把将他拖倒,拽退出老远。山上喽啰们看官军屡攻不得,越发的叫嚣鼓噪。   等退至安全处,官兵们忙察验起周世铭伤势。周世铭只觉头中昏然剧痛,颅内轰轰作响。   众军再度受挫,士气不免沮丧。个别年小的兵士,还不自禁抽搭起来。   “号……号什么丧?”周世铭挣扎着立起,死死地强撑住身形,“老子……老子他娘的还没死呢!弓箭手!取弓来!”   一名弓箭手上前,战战兢兢道:“大人……刚才就试过了……箭程差着枪程一大截……咱们……咱们射不到他们……”   “少废话!”周世铭夺过弓箭,往前狂奔数十米,拉满弓弦,猛射出一支羽箭。   果然,那箭飞出一会儿,便软软的落在隘口下。周世铭又射几支,仍旧如常。   正懊恼着,隘口处一个喊话的喽啰探出了脑袋:“喂!下边打头那鹰爪孙听着!赶紧回家躲媳妇怀里哭去吧!要是再攻,怕你那半拉顺风子也保不住了!快回去吧!找你们那库果磨头去吧!哈哈哈……”   周世铭右耳受创,听得不甚清楚。他回头拉过一名兵丁,大声喝问道:“他喊什么?什么顺风子?库果磨头的?”   这兵丁从军前混过江湖,多少懂些黑道切口:“大人……顺风子就是耳朵……至于那库果磨头……是骂……是骂……”   “骂什么?”周世铭喝道,“有话快说!”   “骂咱弟兄们是婊子养的……”   “肏他姥姥的!”周世铭大怒,眼珠子气得通红。他一把扯下右耳的残廓,狠狠掷在地上:“弟兄们!歹人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了!这口气,你们咽不咽得下?”   众军齐怒,大叫道:“咽不下!宰了那帮王八!”   “好!”周世铭吼道,“每人去找一具死尸挡在身前!就算是顶!也他娘的给我顶上山去!”   众军一听,豪气纵生,各寻了死尸揽在胸前,舍命复朝山头冲去。隘口扈从见官兵发了狠,赶紧挥枪疾射。那子弹如同飞蝗流矢,一股脑儿地从山上泻下。   一排排弹雨过去,冲锋的官兵又倒下不少。可剩下的官兵铁了心肠,豁出性命不要,仍然顶着尸首冒死前冲,硬是往隘口处顶进了好大一截。   连续的射击,使得枪身烫得拿捏不住。持枪扈从不得已,只得趁着填换弹药的工夫,让枪身冷却。枪声刚稀疏下来,官兵立马有了可乘之机。周世铭暴喝一声,索性扔了挡护死尸,狂奔一气,当先杀上隘口。   喽啰们见状,忙取了长矛来戳。周世铭左劈右砍,招架着就是不退。身后官兵见通路打开,皆源源不断地涌上山来。那四名扈从来不及装弹,只有另换了兵刃,与官军相抗。那四名扈从当真了得,不但枪法精湛,拳脚上竟也十分凌厉。他们一面与官兵相拒,一面指挥着众喽啰列阵抵挡。   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众军经惯了沙场浴血,天理教那帮喽啰兵,又岂是他们对手?况且官军先前受挫,正憋着一肚子邪火,眼下好容易攻上来,自然是磨刀霍霍,要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纵有那四名扈从指挥划策,奈何喽啰们听不懂号令而自乱阵脚。故不消一会儿,天理恶徒们便露出了颓势。   见官兵磨牙吮血的架势,查仵作心知不妙,他从乱军中拉出唐猛,便想逃回山腹洞中。唐猛随身暗器都打完了,正疲于招架,被查仵作一拉,直接撇下扈从与众喽啰,朝洞内退去。   二人自有盘算,心照不宣。退到洞内后,便径直奔向囚困冯慎的地方。   到了拘处,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被冯慎瞧了个满眼。冯慎冷哼一声,讥道:“才一会儿不见,查爷竟如此狼狈不堪?是了,我听得外面隐约传来厮杀之声,想来应是官军攻山,让你等沦为丧家之犬了吧?”   查仵作咬着牙根,恨道:“姓冯的!你少兴灾乐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实话告诉你,我们的后援也快到了,只要撑过这阵,便可化险为夷!”   “哦?是吗?”冯慎笑道,“但愿查爷能撑到那刻。”   “我自能撑到,就怕你是撑不到了!”查仵作眼中寒光一现,冲着唐猛喝道,“老四,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给我杀了他!”   唐猛一怔:“教主,这姓冯的可是云少爷点名要的……”   “老四你糊涂!”查仵作抬眼朝冯慎一瞥,道,“这小子若真转了性,云少爷必会委以重任。到那个时候,咱们天理教恐怕就成了悬疣附赘了!”   “教主言之有理!”唐猛又道,“可日后云少爷问起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好办,”查仵作冷冷说道,“就说他死于乱军之中!”   唐猛抽出腰间匕首,逼近了冯慎。冯慎笑吟吟的,眼神中竟无一丝慌乱。唐猛大怒,扬起匕首就待刺下。可手臂才举起,腕上便觉一麻,“哐啷”一声,匕首落地。   唐猛大惊,忙回头看去,只见唐子浚立在身后,将铁扇骨柄抵住了他的咽喉。   而此时的查仵作,亦被香瓜与唐子淇制住,惊得目瞪口呆:“你们怎么会……会在这里?”   香瓜朝查仵作狠踢几脚:“算俺瞎了眼,之前还当你是好人!让你害俺冯大哥!让你害俺冯大哥!”   “好了!”冯慎喝住香瓜的踢打,冲查仵作道,“查爷,您还是棋差一着……适方才,唐兄弟他们便已赶到这里,替我解了缚手的绳索了!”   查仵作嘴角抽动几下,将头耷拉下去。   冯慎冲着唐子浚拱拱手,谢道:“此一番,又多承唐兄高义了……”   唐子浚摆摆手:“冯兄言重。你我兄弟,不必客套!”   冯慎又朝唐子淇一揖:“唐姑娘为救冯某,甘冒如此凶险,冯某真是百死难报!”   “谁说我是来救你的?少要自作多情……”唐子淇腮颊绯然,言语间,有些赧滞吞吐,“我……我是来拿唐猛这个叛贼的……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冯大哥你别听她的,”香瓜憨笑道,“唐姐姐跟俺一样。在来的时候,对你也是担心的紧,生怕你让歹人害了……”   “要你多舌!”唐子淇娇喝一声,面红耳赤。她纤足一跺,来在唐猛面前:“宝卷呢?赶紧交出来!”   唐猛将脸一扬:“交什么交?那劳什子早被老子扔了!”   “老实点!”唐子浚掌劲一吐,铁扇又向唐猛颈下压入几分,“早点交出,你也少吃些苦头!”   唐猛脖子上吃紧,连喘气都难。可他却横了心,兀自不肯说:“逼老子也没用……扔了就是扔了……”   趁着众人逼问唐猛,查仵作却暗揪住机会,一把推开香瓜,跳奔出石室。   香瓜冷不妨,一屁股跌倒在地,待明白过来,那查仵作已逃的没影:“冯大哥不好了!不好了!俺没留神……叫他给逃了!”   冯慎与唐子浚见状,顾不得多说,一前一后,便追出石室。   混乱之中,唐猛从地上摸起匕首,朝着唐子淇后背扎去。唐子淇正蒙着,何曾察觉到身后的凶险?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香瓜大喝声“小心”,袖口一翻,便射出几支钉箭。   钉箭出袖,尽数打进唐猛颅中。唐猛一头栽倒在地,便死得透了。   “怎么样?俺厉害不?”香瓜扶住唐子淇,问道,“哦对了……唐姐姐你没伤着吧?”   唐子淇回望一眼,心里不由得后怕:“我……我没事……谢……谢谢……”   “谢啥啊?”香瓜冲唐子淇笑笑,“走!咱快去追上冯大哥他们,把另一个也抓回来!”   说完,香瓜便拉起唐子淇,朝石室外奔去。   唐子淇虽身怀绝技,却未曾亲手杀人。她见香瓜射死唐猛后,竟还能镇定自若,对这个烂漫的憨丫头,不禁肃然起敬:“香瓜……你真的打过仗吗?”   香瓜边跑边道:“当然了,俺没骗你。庚子年守北京城时,俺一个人就打死过七八个鬼子兵呢!看,冯大哥他们在那儿!”   冯慎等正在山腹内寻着,见香瓜和唐子淇跑来,奇道:“你们怎么跟来了?唐猛呢?”   香瓜得意道:“那人要害唐姐姐,被俺给射死了!”   冯慎与唐子浚一怔,赶紧去瞧唐子淇。见唐子淇安然无恙,这才放了心。   香瓜见四下无查仵作身影,又问道:“冯大哥,人没抓到?”   冯慎点点头:“我与唐兄追出来后,就没见着他……”   香瓜道:“会不会跑出山洞了啊?”   “不会,”唐子浚接口道,“并未听见有机栝运转之声,他应该还躲在这儿!只是这山腹内深邃袤延,大小石室不下数十间,一时也不好寻找。”   冯慎道:“若他藏于这山腹中,迟早都能找得到……怕只怕这里另有密道啊……”   “密道?”唐子浚若有所思,“莫非是那里……快!都随我来!”   原来,三人初进山洞时,并不知冯慎被囚于何处。没奈何,只得挨个石室去找。寻来寻去,唐子浚等人倒发现了一处隐蔽所在。那位置虽然隐秘,但却十分宽阔。室内正中,支设着一架碓车模样的大木轮。彼此错开的拨板,在水流的牵发下,运转咬合。十来根梢杆探入中空的石壁内,显然是连通着暗处机关。   唐氏兄妹只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九曲转子轴”的机闸。山神庙里那暗门,就受其控引开阖。可运转暗门,只要六根梢杆便可,又何需这另外的十余根?   唐子浚仔细一瞧,发觉其余梢杆上刻有“流箭”“地刺”等字样,稍加思索,便已然明了。这多出来的梢杆,定是牵引着销器。只要歹人在此操纵,外头的陷阱便会触发。   想起来时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眼,唐子浚不由得后怕。为绝后患,他决定将引发暗器的梢杆毁去。唐子淇熟稔这“转子轴”,自然在一旁给兄长打帮手。香瓜闲着无事,便在四处走动翻寻。   无意间,香瓜听到一丝风声。可在这密封的山腹内,又怎会有风吹进?正纳闷儿着,又是一阵凉气扑来,激得香瓜打了个哆嗦。这下,香瓜总算是看清了。不远处的石壁上,挂着一帘厚重的油毡。后面似乎透风撒气,将油毡的一角不住地吹卷。   香瓜快步上前,伸手便将那油毡揭起。一道白光刺入,耀得室内三人都睁不开眼。   三人吃了一惊,皆围了上前。原来油毡后面的山体已被凿透,外头便是那万丈深崖。崖口石壁上,凿着一个环眼。一条结实的麻绳穿系过环眼,一直垂到山崖下边。   见无异状,唐子浚也就没细想,与唐子淇回到机闸边,接着破坏那些害人的销器。等机关都废去后,三人便退出密室,继续搜寻,直至找到冯慎。   听罢由来,冯慎暗自心忧:“如此说来,那里还是处逃生口。歹人只需顺着绳子,便可降至山底。”   “是呀,”唐子浚悔恨不已,“都怪我欠思量,没能想到这一层。只怕经这一番折腾,那查仵作早已逃到山下了……”   “有绳子才能逃吗?”香瓜突然没头没脑地叫道,“那没事的,他逃不掉!”   众人全愣住:“香瓜,他为何逃不掉?”   “哎呀,俺一时也不知道咋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香瓜冲前一指,“密室就在那儿,咱快进去吧!”   果如香瓜所言。众人冲进密室后,查仵作还真在里头。   这会儿,石壁上那油毡已被扯掉,查仵作如同燋釜之蚁,望着崖下,踅来踅去。见冯慎等追来,查仵作急张拘诸,身子死死贴住石壁,妄图做困兽之挣。   众人见查仵作没逃掉,皆松了口气,取出钉镖袖箭,牢牢逼住查仵作。   唐子浚抬眼一扫,只见崖口绳索,仅余下短短一截,其他尽数被人裁去:“怪不得他逃不掉,原来绳子已被砍去。田姑娘,这是你做的?没承想你竟有如此远见!”   “唐大哥,你别夸俺了,其实俺没料到他要逃……”香瓜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你与唐姐姐只顾着毁那机关,俺帮不上忙。看那绳子挺结实的,就想抽上来留着绑歹人用……可没想到那绳子太长,俺拽了半天,也没全拽上来。没办法,俺就用刀割。可刚割下几段,你们就催着俺走,俺一着急,没拿住那些绳子,结果就把绳子掉悬崖下面去了……”   查仵作狠狠瞪了香瓜一眼,气得脸色铁青。   “你还敢瞪俺?”香瓜一撩袖子,亮出了甩手弩。   “不忙,”冯慎在香瓜腕上一按,对查仵作道,“查爷,您现在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吧。”   查仵作环视一匝,面上煞白:“冯少爷……您这是照死里逼我哪……”   冯慎叹道:“查爷错了。非是冯某相逼,而是您一错再错、咎由自取!”   查仵作怔了半晌,突然双膝跪倒、泪涕齐流:“冯少爷!就算是我错了!我也没承想会走到这一步啊……你我同僚一场,好歹也是有缘……就冲着以往的情分……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看着查仵作痛哭流涕的样子,冯慎心下凄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查爷,快起来吧。您若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我想府尹大人,也会对您酌情处置的……”   “好……好……我一定幡然悔悟……我一定痛改前非……”查仵作一面叨念着,一面朝冯慎爬去。   冯慎不忍,欲将他扶起。岂料查仵作猛然暴起,从怀里摸出柄利刃,就朝冯慎捅来。“姓冯的!这一切全是你害的!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上你垫背!”   唐子浚眼疾手快,还没等查仵作靠前,沉膝一顶,便将其撞开。查仵作这一下挨得不轻,身子狠狠地撞上石壁,又重重地跌在地上。石壁岁久松散,被撞下不少石砾,稀里哗啦的,滚了一地。   查仵作咳出几口血,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里的尖刀仍是不肯松开:“姓冯的……咳咳……老子……老子同你鱼死网破……”   香瓜与唐子淇大怒,扬起钉箭就要施射。   “都住手!”冯慎一声大喝。   “冯大哥!”香瓜急道,“可他还举着刀子呢!”   “是啊!”唐子淇也叫道,“你不伤他,他反来杀你。跟这种恶人有甚好说?一镖射死便是!”   “不可!”冯慎决意不允,“先留他性命,不得伤他!”   “哈哈哈哈……”查仵作忽然发出狂笑,那狰狞的面目,如同是疯了一般,“姓冯的!你少在这假仁假义!你不杀我?那好!老子过去杀了你!”   说着,查仵作又扬起尖刀,直逼冯慎而来。   其他人见状,急得心似油煎。有心出镖毙了查仵作,奈何冯慎阻着不允。   冯慎左右闪躲,打算寻个破绽,将查仵作制住。可那查仵作发了狂,只索手足齐抡,把刀胡乱挥刺,竟逼得冯慎一时无法下手。冯慎步步倒退,查仵作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已来在悬崖边上。   查仵作执刀一挺,冯慎赶忙朝后一纵。不想背后即是石壁,一下子竟周转不开。   查仵作大喜,足脚一蹬,就想跃去劈刺。谁承想,就这么一蹬,恰好蹬在一块石砾上。查仵作脚底一滑,身子便猛冲出去,“嗷嗷”惨叫着,一头栽下悬崖! 第二十四章 岁聿其莫   突逢变故,众人猝不及防。冯慎冲到崖边,急急朝下打探。可崖下茫雾皑皑、深浅难测,已是目力不及。冯慎高唤数声,亦无人回应。飞霜凛冽,空余寒风呼啸。   香瓜冲下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从这么高跌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摔散了……”   “是呀,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唐子淇道,“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冯慎怔立无语,心中滋味万千。   唐子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冯慎肩膀:“冯兄,咱们还有要事,莫在此耽搁……”   冯慎点点头:“走吧……”   几人退出密室后,又在山腹内各个石厅内细细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只黑漆木匣。香瓜搬了块石头,将匣上锁头砸开,匣里两样物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唐子淇眼尖,伸手夹起一本册子:“哥!是《辨闻谱》!”   “不错!”唐子浚接来翻看几页,难抑内心激动,“终于将它寻回来了!”   香瓜打开匣中另一个布包,拨弄几下,喜道:“冯大哥,那些前挡也都在这里。”   “好,”冯慎道,“既然东西都追了回来,那咱们这就出洞。只是外边战事未知,待会出去时,还应多多提防。”   众人点头,连声称是,将东西收掩入怀后,便出了山腹。   几人刚来在外头,就被一群官军围住。原来,官军已将隘口教匪肃清,正准备突攻入山腹。突见冯慎等人出来,皆以为是洞中残匪。   冯慎怕生了误会,赶紧表明身份。官军将几人盘查良久,这才打消了疑虑。   经这一役,天理恶徒几乎全覆。即便剩个把喘气的,也都被官军捆了,胡乱扔在道边。那四个持枪扈从,也在混战中弹尽力竭,被官军合毙,砍死在当场。   虽扫清恶寇,可官兵死伤也着实不小。山道上,尸首横七竖八,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些重伤的兵士来不及救护,皆歪蜷在山石下,抱着断肢残臂,痛苦地呻吟哀号。山中老鸹嗅到血腥味,扑腾着翅子,绕着山盘旋。趁人不备,便冲下来在死尸身上狠啄一口。   遍地疮痍,令人目不忍视。冯慎心中凄恻,忙唤香瓜等人,帮衬着给伤兵包扎。清理尸首时,那四名扈从引起了冯慎注意。仔细验察一番后,冯慎若有所思。   等收拾完毕,官军便将那山腹封了,搀着伤员,拖着尸首,下山找乌勒登复命。   面见乌勒登,周世铭便将剿匪经过详诉一番,并引着冯慎等人,与乌勒登相见。   乍闻所部损失惨重,乌勒登不免扼腕悲慷。然见冯慎无恙,心下又稍觉宽慰。   冯慎与乌勒登寒暄几句,又提及查仵作坠崖之事。为保万全,乌勒登派人去岗后搜寻。   岗后,一条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凝聚的浮冰,都被湍急的河水冲得七零八散。水深滩窄,搜寻的兵士不敢大意,只好用绳索套住腰,踩着冰茬子在险滩上打探。   可四下里筛了好几通,别说是查仵作的尸首,就连血迹也没发现一摊。若没在岸滩上,那势必是落入河中。兵丁们又沿着河,朝下游寻出几里地,仍是一无所获。   兵丁无奈,只得实言相告。   “罢了,”乌勒登挥了挥手,“那河里冰冷刺骨,即便淹不死,也合着该冻死!那匪首的尸身,恐怕已冻成冰疙瘩,让暗涌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不找了!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稍事休整,准备返京复命!”   话音刚落,一个兵丁便急慌慌奔来:“报!”   乌勒登眼珠子一瞪:“别急!怎么了?”   兵丁赶紧道:“回禀大人,前面大道上,又涌来大队人马!”   “什么?”乌勒登一愣,“都是些什么装扮?”   兵丁回手一指,“看!他们来了!您老自己瞧瞧吧。”   乌勒登抬眼望去,前方果真涌来一哨人马。那些人身着笔挺的戎装,肩上扛的、腰里别的,皆是一水的长枪短械。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只见他将手一挥,身后人便四散开来,将乌勒登所带的官军团团围住。   见来者不善,众官兵全将刀拔了出来。乌勒登持马鞭一指,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围阻官军?嫌命长了吗?”   那瘦高个纵马上前,环视一圈后,厉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勒登大怒道:“眼瞎了?瞧不见本将军身上披挂?”   冯慎怕生事端,赶紧上前一步:“这位是乌勒登乌协台,身后众人,皆是京师巡捕营的兄弟们!”   “哈哈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瘦高个笑着,冲乌勒登拱了拱手,“乌协台,失敬了!鄙人姓孙,带着手下弟兄驻扎此地。”   乌勒登还是老大不快:“既是驻地辖军,不好好扎营操练,跑到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瘦高个道,“我们接着线报,说此处有暴匪滋事。怕殃及无辜百姓,便赶紧过来平乱。”   “马后炮!”乌勒登暗骂一声,又道,“匪寨已被我们拔去,用不着你们出手了!”   “兵贵神速!乌协台治军当真了得!”瘦高个赞道,“这样一来,我们倒坐享其成了。”   乌勒登听后,面露得意。   瘦高个话锋突然一转:“那么,劳乌协台下令:将所获的活凶死犯尽数移交!”   “移交?”乌勒登愣了,“移交给谁?”   “自然是我们!”瘦高个道,“乌协台派兵替我们剿匪,这份恩情,我们永镌于心。可乌协台别忘了,这里是直隶地界,还轮不到巡捕营来插手!”   “他奶奶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乌勒登被惹怒,破口骂道,“这个手,老子还真就插定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哼哼,”瘦高个冷笑一声,一把掏出佩枪,“协台若不肯配合,鄙人就只好让它说话了!”   外围辖军见状,“呼啦”全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官兵!   事发突然,官兵皆无预料,傻怔在当场,不知所以。   “想造反吗?一个个举着根烧火棍子吓唬谁?”乌勒登抽出马刀,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们若是有胆,就朝老子开上一枪!”   瘦高个将短枪抬了抬:“协台,您可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乌勒登喝道。   瘦高个眼一眯,目透杀机:“你大可试试!”   两军势如水火,一触即发。眼瞅着厮杀将起,冯慎急急一跃,横在乌勒登与瘦高个马前。   “且慢!”冯慎回头道,“乌将军,这位孙长官言之有理。既然案子出在直隶,理应由他们接手。”   “什么?”乌勒登狠狠瞅了冯慎一眼,“小子,你到底哪头的?”   “将军息怒”,冯慎赶紧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案牵连甚广,非一两句就能讲清,还是依了孙长官吧!”   “那不行!”乌勒登道,“把人犯给他们,怎么跟王爷交代?”   冯慎道:“王爷此番着乌将军前来,一为剿匪,二为救人。眼下教匪已除,冯某又承将军搭救,亦安然无恙。咱们回京后,只需将经过禀明。至于移案探查,自有上头定夺。况且,若将军真与本地辖军火并起来,这事便会闹得不可收场。率军哗斗,可是重罪。个中利害,还请将军细细斟酌!”   乌勒登沉默半晌,从齿间迸出两字:“依你!”   “谢将军!”冯慎又冲瘦高个道,“孙长官,请便吧!”   “还是你识相!”瘦高个将短枪收起,朝后一招手,“弟兄们,动手!”   那些持枪辖军得令,便冲进官兵中,将一干活凶死犯拉运出来。   没一会儿,一名辖军奔过来,冲瘦高个耳语一阵。瘦高个脸色一变,又朝乌勒登道:“协台大人,前挡呢?也一并交出吧!”   “什么前挡?”乌勒登忿道,“老子没见过!”   冯慎不动声色,从怀里取出前挡的包裹:“孙长官说的是这个吧?”   瘦高个接来,打开看了看:“不错!正是这个!小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冯慎知他是在套话,索性装傻充愣:“这是打匪窟里拾来的,实不知是何物,本想着带回去,上呈京师。莫非孙长官识得此物,可否见教一二?”   “哈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瘦高个一拨马头,“诸位,鄙人告辞了!”   望着瘦高个背景,乌勒登恨道:“小子!老子记下你了!敢不敢留个万儿!”   “早就说过,鄙人姓孙!这名吗,就先不跟协台大人露了,哈哈哈……”瘦高个头也不回,带着那些持枪辖军,扬长而去。   乌勒登虽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骂了许久,这才班师回京。一路上,乌勒登牢骚满腹,不免埋怨冯慎几句。冯慎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与他争辩。   归程遥坎,俱不细表。回到京城,香瓜等人先行返宅,冯慎则随着乌勒登去统领衙门面见肃王。   见了肃王,冯慎少不得行礼问安。肃王看冯慎仪表堂堂,心下也喜欢得紧。不多时,顺天府尹闻讯赶来,见冯慎有惊无险,这才安心落意。   肃亲王将乌勒登褒奖一番,又嘱咐他去打理伤亡兵士的抚恤。乌勒登得令,便着手去安排。   冯慎更衣净面,又用了些饭食,便来在后衙偏室,把此番经遇,详陈肃王、府尹。   言及辖军抢尸时,府尹不由得眉头一皱:“那队人马……来得蹊跷啊!”   肃亲王一拍案子:“敢与京军叫板,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错!”冯慎道,“当时,我们已表露身份,可那伙人还是有恃无恐。并且,官军前脚剿清匪乱,那伙人后脚便出现。联系到之前种种,卑职隐隐察觉不对劲。思来想去,这才斗胆劝说乌将军,暂应了他们。”   “照此说来,”府尹问道,“贤侄查到了些端倪?”   “正是,”冯慎道,“卑职曾听那匪首提起过什么‘接应’。并且,那一干教匪中,还有四个持枪的。事后,卑职也验看过他们尸身。那些尸身,指间、肩头皆为胼胝……”   肃亲王插言道:“这指生硬茧,应是终日扣枪所致。可那肩头又怎么说?”   “回王爷话,”冯慎道,“肩头结茧之人,无非是些搬抬扛运的苦力、轿夫等,可这类人,肩头茧面都朝上,而不像那四人,茧面朝前!”   肃亲王点点头,“说下去。”   “是,”冯慎接着道,“据卑职所知,发射长枪时,需将那枪托抵住胸肩。操练时日一久,肩头茧面,自是朝前。还有,那四人脑后无辫。而在那帮围困官兵的队伍中,也有不少剪去辫子的。故卑职妄断,这四人出身行伍,并很可能属于那些辖军!”   “有理,”府尹道,“看来定是官匪勾结!得赶紧查出这支队伍的来历!只是现在军中不少都装配了洋枪火器……一时间,还真不好着手呀……”   “志雨兄多虑了,”肃亲王摆摆手,“军中多配火器是不假,可能配备到人手一支快枪的,除去京师火器营,怕也没剩几个……那伙人一水的长枪短械,又出现在直隶附近……”   府尹恍然:“王爷,您是说‘定武军’?”   肃亲王点点头,道:“正是。不过,那定武军是其旧称。自打甲午海战后,朝廷便着胡燏棻去天津马厂操练新军。后来,新军移至小站,由袁世凯接管。袁接手后,又依德国军制扩编,分设步、马、炮、工、辎,改称‘新建陆军’。再后来,荣禄兼授直督,又将其改编做‘武卫右军’。而时下,袁世凯三任直隶总督,这支军队,自然又重归他辖制……”   府尹脸色骤变:“袁世凯?竟然是他!”   肃亲王连忙劝道:“志雨兄不要冲动,本王也仅是推测……冯慎,你接着说!”   府尹忽然色变,冯慎也有些不明所以,他顿了一下,才道:“据匪首所言,他们天理教背后,还有个什么云少爷在撑腰。”   “云少爷?”肃亲王追问道,“可否知其全名?”   冯慎道:“好像是唤作‘云台’……”   “错不了!”府尹“噌”的一下拍案而起,“定准是袁做下的好事!”   冯慎惑道:“大人怎如此笃定?”   府尹切齿道:“你有所不知。那袁之长子,唤作袁克定。而那‘云台’,正是袁克定的表字!”   肃亲王面上一沉:“如此说来,还确与袁家有关……这事……倒真有些棘手了……”   府尹厉声道:“袁贼虽权势熏天,但我沈某人却不怵他!此贼诖乱纲纪、毁废圭臬,实为大清之毒瘤恶蠹!王爷,下官这就回去拟折子参他!告辞了!”   “志雨兄留步!”肃亲王一把扯住府尹,“你此时心情,本王自能体谅。可要弹劾袁世凯,还应从长计议啊!”   “王爷,这事可耽搁不得!”府尹道,“那袁贼总督直隶、坐拥重兵,对朝廷而言,无异于厝火积薪。况且袁贼不忠不义,前有背信求荣之行,后有通匪谋逆之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任由他为所欲为,咱这大清,怕真要亡国了啊!”   “低声!”肃亲王四下一顾,“志雨兄莫要口无遮拦,留神外人听去!”   府尹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唉……”肃亲王叹道,“那袁世凯内结亲贵、外树党援,本王又何尝不知?可眼下,他督率北洋,手握六镇雄兵,就连太后老佛爷,也对他青眼有加。说他通匪叛国,咱们又查无直证,贸然弹劾,必受其反噬啊。”   “这些道理,下官也明白。”府尹道,“然袁贼不臣,其心可诛。若等他羽翼丰满,势必不可收拾。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倘使能让朝廷警觉,下官就是担些风险,亦是值得!”   “罢!”肃亲王道,“志雨兄一片赤诚,本王也就不拦你了。不过拟折时,切忌言辞过激,要深思熟虑,给自个儿留些周旋余地。此外,本王会游说一些御史,让他们上疏参袁,助你一臂之力!”   府尹一揖到地:“有劳王爷!”   肃亲王赶紧来搀:“志雨兄不必如此。届时朝上,本王亦会从中斡旋。不早了,回吧!”   府尹再拜,辞别了肃亲王,在冯慎的陪同下,回到顺天府。刚至府衙,府尹便命冯慎返家休整,自己则闭室锁屋,奋笔拟疏……   如此,过了两日。   三日清晨,冯慎刚踏进府衙,一个差人便急匆匆奔来:“冯主簿,您快去瞧瞧吧。方才上头来人了,给咱大人颁了道谕旨文函。咱大人看完后,就闷坐在后衙,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呢!”   “是吗?我去看看!”冯慎说着,便朝后衙跑去。   来在后衙,冯慎推门入厅。府尹正怔在案边,未察有人进来。   冯慎轻唤道:“大人……”   府尹一抬头,这才瞧见冯慎:“哦……是贤侄来了……”   冯慎欲言又止:“大人……我听说……谕旨下来了?”   “唉……造化弄人啊!”府尹一声苍凉,将手中文函递与冯慎,“你自己看吧……”   冯慎赶紧接来,展在眼前。   只见那谕旨上写道:   迩来畿辅一带,暴情频滋、乱匪鸱张。有教谓天理者,所祸尤甚。此教煽诱黎庶,戕虐良民,叫嚣隳突,激为巨变。匪势炽盛,未得遏抑,致使教匪列仗抗拒,终启肇衅。   辇毂之地,如疾肘腑,宗社贴危,圣驾躬险。然顺天府尹沈瑜庆辖政倥偬,饬理不善,纵庇属治,令教匪溷迹其间,实乃失察之大咎。且沈不筹补救,未怀忠悃。漫摭浮词,莠言乱定。假公济私,诖陷忠良。劣行种种,深负圣托。现黜沈顺天府尹一职,改迁山西按察使,望尔仰体圣意,诫循本务。不可怀私逞忿、自干咎戾。   平匪诸事,着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涉查,相机剿办,以靖乱源,弘昭炯戒,弭定危局。钦此。   “荒谬!”冯慎阅毕,气得一擂桌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大人,咱绝不能这么认了!”   府尹苦笑道:“不这么认了?那又能怎样?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这圣谕都下来了,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大人!”冯慎急道,“这合朝文武,就没一个有骨气的?对了!肃王爷那边怎么说?”   “阿谀鼓舌之辈,不提也罢……”府尹道,“还好有肃王爷据理力争、拼命维护,要不然,非是一贬就能收场的……”   冯慎问道:“您老怎么打算?”   府尹抬手朝寝处一指,道:“老夫已将行装打理好,下午便准备赴任山西。”   “什么!今天就走?”冯慎一惊,“这也太仓促了!”   “无妨,”府尹道,“老夫眷属皆在原籍,在京师中,算是无家无业。随身的行李,无非是几箱子书册、几筒子画轴,收拾起来方便得很……   对了贤侄,老夫走后,你要与府丞、鲁班头等,尽心竭诚,好生为国效力!”   听到这儿,冯慎不由得潸然:“大人,不瞒您说,小侄现已是心灰意懒,若不是祖业在此,真有心随您赴晋……小侄决定了,您老离开后,就将衙门里的差事辞去,从此安心耕读,不再过问这昏聩的败政!”   “贤侄错了!”府尹正色道,“达者,固然要兼济天下;但穷者,却不能只善其身!越逢乱世,越要有所担当!老夫受此奇冤,还去忍气赴任,难道,是因放不下那官名虚禄?此危疲之秋,民生多艰,得一良吏,便可造福一方百姓!是应挂绶袖手,还是应殚精竭虑,贤侄,你可得掂量仔细!”   “大人指教得是!”冯慎扑通跪倒,面有愧色,“小侄……知错了!”   “起来起来,”府尹将冯慎一搀,“贤侄啊……当初老夫保你入府,不只看重你的本事,更看重的,是你这满腔的侠气!你要记住: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锄暴扶良,仅是小义;定国安邦,才是大豪杰!”   冯慎用力点头道:“小侄谨记在心!”   “哦,你等一下。”府尹似记起什么,突然转入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包裹。   冯慎问道:“大人,这是?”   “这是那前挡里的夹绢,”府尹说着,便将包裹递给冯慎,“袁贼千方百计的掠取前挡,恐怕就是图这些夹绢。万幸咱们抢先一步,没让他得逞。这绢中奥赜,还未知晓。为求万全,这些夹绢,就由你妥善暗藏吧。”   冯慎将包裹收好,“大人放心!小侄定会好好保管。一旦有时机,就将那袁贼扳倒!”   “不宜操之过急!”府尹摆手道,“你现在与袁贼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还是先韬光养晦,再图锄奸之事吧……好了贤侄,一会儿老夫备上桌酒菜你我喝上几杯。”   说完,府尹便唤来老仆,打发去买酒备菜。   不多时,那老仆提个食盒回来,将买来的酒菜,在桌上铺陈。   见尽数是素色菜蔬,府尹不禁眉头一皱:“良伯,怎不见荤腥肉肴?”   那老仆道:“老爷,您剩余那点银钱,还得留着当盘缠……怕路上不够用,所以老仆就自作主张,能省一点儿算一点儿了……”   “糊涂!吃用能费得几个钱?”府尹责备道,“再去换些好酒好菜来!”   那老仆作难道:“可是这钱……”   见府尹如此清廉,冯慎不由得动容。他掏出银钱,塞入老仆手中:“良伯,劳您一趟,再去添俩菜吧。”   府尹拦道:“这怎么行?”   “君子之交淡如水,您就不必客套了!”冯慎劝道,“再说,大人启程在即,小侄理当为您老饯行。好了大人,咱们先落座喝着吧!”   “让贤侄见笑了。”府尹推托不过,只得入座。   冯慎坐下,斟满两盅酒,将一盅递与府尹:“大人,小侄敬您一杯。”   “好。”府尹接来,一饮而尽。   冯慎也将酒喝干,道:“袁贼要能早些落马,那就痛快了。”   府尹落箸,叹道:“老夫何尝不想?不瞒贤侄,老夫与那袁贼,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   冯慎一怔:“家恨?”   “不错,”府尹深抿一口酒,恨道:“小女鹊应、女婿林旭,皆亡于他手!”   “什么?”冯慎神情大敛,“那六君子中的林旭林解元,竟是大人的东床?”   “是啊,”府尹道,“戊戌年维新变法,因那袁贼反水告密,太后将圣上拘于瀛台。而后朝廷下令,大肆捕杀维新志士。小婿为报圣上知遇之恩,不顾安危,殊死力谏。结果……被斩于菜市口……小女闻知噩耗,几度服毒绝粒。纵有家人看护,最终还是因哀毁过度,香消玉殒……”   冯慎忿道:“这袁贼,真乃无常小人!非但陷君误国,还害得林解元与鹊应小姐双双殒命!”   酒入愁肠,府尹不免悲怆:“袁贼所行恶举,令老夫嚼腭搥床。然老夫悲愤之余,却从未想过挟嫌报复。不承想,那道上谕竟说老夫‘假公济私、诖陷忠良’…… ”   冯慎慰道:“大人莫要伤怀。如今庙堂聋瞽,已是清浊不分。大人为政勤勉、处事磊落,世人自会公正评说!”   府尹抹一把脸,叹道:“都说人老多情,看来老夫也不例外啊……伤心事不提了!贤侄啊,临行前,老夫也无贵物可馈,这本诗集,就权当留念吧。”   说着,府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   冯慎赶紧接来,“大人,这是?”   府尹道:“小婿与小女生前,最喜著文弄墨。那《晚翠轩集》,为小婿手稿,而《崦楼遗稿》,则是小女所作。老夫平日劳于政事,也无闲资将其付梓成刊。只好亲手誊抄,合成一册,以托哀思。现在,老夫就将这册子赠予你!”   “谢大人厚赐!”冯慎将诗集紧握,如获奇珍,“小侄定当仔细研读,秉承他们未竟之志!”   府尹点点头,欣慰道:“贤侄此言,老夫甚藉。想当初,为一改大清之颓势,多少维新志士泣血明志、冒死变革。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只会愈发的积贫积弱。师夷自强,西学东渐,才是匡扶国家的正道……”   府尹话未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喝彩:“说得好!”   紧接着,厅门一开,肃亲王大踏步走了进来。   府尹与冯慎见状,赶忙离席请安:“王爷枉驾垂顾,诚惶诚恐……”   “志雨兄总要作怪,非得搞这些繁文缛节?”肃亲王将府尹扶正,“冯慎你也起来吧,都坐下说。”   府尹与冯慎依言,重新回到座位上。这会良伯也置菜回来,添箸加碟,把购得的时令果点、肥鸡鲜鱼,统统换上席面。   “嘿,还挺丰盛吗?”肃亲王朝席上一探,笑道,“难得你‘沈老抠’出次血,却不来唤本王。不厚道、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王爷取笑了,”府尹道,“说来惭愧,理应下官做东,却让冯贤侄坏钞破费……”   “本王不管那些,反正这顿酒,本王是吃定了,”肃王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心吧志雨兄,本王不白吃你的。这点程仪,就抵了饭资吧。”   府尹“噌”地立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快坐下,瞧你那犟脖子劲!”肃亲王把脸一绷,故作忿色,“怎么着?难不成本王还贿赂你啊?你那褡子里有几个子儿,本王还不清楚?知道你瞎清高,所以本王也不多给。就五十两,路上应个急。晋中风大,置办上件厚皮袄。行了!让你收着就收着!就当本王借你的!”   冯慎也在旁边劝道:“大人,王爷一番厚意,您老就收下吧。路途遥远,多点银子好傍身……”   “瞅瞅,连人家冯慎都比你明理!”肃亲王夹口菜,扔在嘴里细咂,“志雨兄你也甭说了,赶紧装起来,别耽误喝酒!”   盛情难却,府尹只得从命:“先谢过王爷,下官日后定当偿还!”   “别介!为这点小钱就偿呀还的,这不是寒碜本王吗?”肃亲王道,“志雨兄啊,你在顺天府任上,又是兴修京城马路,又是办设丈量学堂,所得那点俸禄,差不多都贴进去了……朝廷中,像你这样的官,可不多了……”   “王爷……”冯慎插言道,“贤臣难得啊!朝廷那头,您老就没再帮大人说说?”   “说了!怎么没说?”肃亲王气道,“本王一得着信儿,就朝宫里奔,打算让太后收回成命。可你们猜怎么着?巴巴在宫门外候了半天,太后传话说不见!唉!这事得赖那帮子御史。让他们联名上个折子,却非得咬文嚼字的扯酸篇。等他们洋洋洒洒的拟完了,人家袁世凯,早将抢先一步、反咬一口了!”   府尹长息道:“时也,命也。怪不得他们……”   “也是,”肃亲王点点头,“那帮子酸御史,也非一无是处。他们拟折那底儿,本王见了。说什么‘袁世凯功高盖主’‘欲步曹孟德、刘寄奴之后尘’等,倒是一针见血……志雨兄,这次咱就先忍下。你放心,本王回头一定为你正名!”   “王爷费心。”府尹一拱手,“对荣辱迁降,下官并不在意。只盼朝廷警觉,莫给那袁贼可乘之机啊……”   “好了,闲余话不说了!”肃亲王将酒盅端起,“志雨兄,莫愁前路无知己啊。来,为你此行,满饮此杯!”   “干!”   酒罢宴散,却是离别之时。纵有诸多不舍,更有万般无奈。府尹的车驾驶出京城后,冯慎也辞别了肃亲王,返回自己宅中。   连月来,冯慎受公务所累,一直无暇打理田老汉的后事。掐算下日子,早已过了“五七”治丧之事不能再等。第二日,冯慎便去衙门告了假,专心布置这场白事。   田老汉的阴宅,就定在了湖广会馆的义冢。管事的谭泓听说后,亲自带着人赶去帮衬。没半日,吉穴便打好,只等着冯家起灵送殡。   有唐家兄妹襄助,冯慎也省了不少气力。趁着众人忙里忙外,冯慎独自来到灵柩前,将那只盛夹绢的包裹暗藏于棺中。   藏好包裹后,冯全带着杠房的人也来了。杠房里一名老师傅开好了殃榜,几名后生便在棺盖板上楔入七枚“子孙钉”。香瓜一身麻素,跪在柩前哭灵。其余人扫棺的扫棺,烧纸的烧纸,各司其职。   刚过午时,香盆一摔。那几名后生发一声喝,抬起那棺材便出了灵棚。棺材一行,香瓜等人便赶紧跟上,拖棒擎幡的,朝着义冢走去。沿途,少不得摆路祭、撒纸钱,十几号吹鼓手敲敲打打,遇河鸣鞭,隔桥扔鸡。   到了义冢,后生们将棺材徐徐降入打好的圹穴里。香瓜朝穴里撒了五谷后,冯慎便铲起一抔土,扬在了棺盖上。土一漫棺,其余后生便纷纷齐上,开始培坟填穴、起丘树碑。   没多久,坟包渐渐堆起。冯慎拿一张黄纸,爬到坟头压紧。冯全等人则扶着香瓜,绕坟周转着,将圹边松土踏实。   填好墓后,杠房师傅又指挥着手下人,把抬来的纸人纸马,于坟前烧祭。几通丧鼓唱罢,田老汉总算是入土为安。   这场白事虽办得仓促,却也没失风光。回到家中,香瓜已哭得哑嗓,常妈煮了些冰糖梨水送去,双杏与夏竹又去照料不停。   冯慎等人累得肢酸体麻,草草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一宿无话。   翌日清早,冯慎刚推开寝处厅门,便发觉唐家兄妹正立在外头。   见唐家兄妹身背褡裢,冯慎不由得一怔:“唐兄弟、唐姑娘,你们这是?”   唐子浚拱了拱手:“我与舍妹叨扰的日子不短了,今日特来向冯兄辞行。”   冯慎惊道:“什么?你们也要走?”   “是啊,”唐子浚点点头,“马车已经雇好,现正在院外候着。”   “这也太急了!”冯慎央挽道,“唐兄,再多住些时日吧!咱们匆匆一聚,还未得尽兴,怎可生生别过?唐姑娘,你说呢?”   唐子淇见问,却不声不响,只把脸别向一边,眼角泪珠滢然。   唐子浚拍了拍妹子肩膀,叹道:“冯兄,我们又何尝舍得分别?为这事,昨夜阿淇还与我争执了半宿……”   冯慎忙道:“既然不舍,那就再留上几天……”   “不了,”唐子浚摆了摆手,“眼下腊月将尽,除夕即临,想必家父在堡中正日夜翘首。我们兄妹此行,除了叛贼,夺回了宝卷,是该回堡复命、与亲眷团圆了。”   冯慎叹道:“也是……时近年关,令尊必是盼子殷切……既如此,我也不拦着你们尽孝了,走!我送送你们!”   三人刚行至院口,香瓜与冯全闻信,也都赶了过来。众人帮唐家兄妹打理好行装,还是难舍难分,跟随着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外。   出城后,唐子浚跳下马车,含泪冲冯慎一揖:“冯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   冯慎紧握住唐子浚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唐兄弟、唐姑娘,路途遥远,多多保重!”   唐子淇红着眼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簪。待要递与冯慎,想了一想,又交在香瓜手中:“香瓜……这根簪子给你,留个念想吧……”   “唐姐姐……你对俺真好……”香瓜接来,又在自己身上乱摸起来,“俺也得送你点什么……哎呀,俺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啥首饰……腕上那件甩手弩,是黑儿娘的遗物,俺也不好给你……”   香瓜一瞥,突然看到冯慎腰间悬块玉坠,便一把扯下,塞与唐子淇:“唐姐姐,这坠子你拿着。”   唐子淇没接,却瞧了瞧冯慎:“你舍得吗?”   “舍得!”冯慎微微一笑,“就怕唐姑娘瞧不上。”   “我瞧得上!”唐子淇面上一红,将玉坠抓来,小心掖入怀中。   “唐姐姐,”香瓜拉着唐子淇,“你过完年后,记得再来找俺玩啊。俺听常妈说,他们打春了就做春卷吃,你快点回来,俺让常妈多做些,给你留着!”   唐子淇破涕为笑:“嗯,给我留着吧,我一准来吃!”   “好了阿淇,该上路了。”唐子浚上前一步,朝冯慎与香瓜一抱拳,“冯兄、田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冯慎一拱手:“后会有期!”   车声辘辘,渐行渐远。半空中,开始飘下稀拉拉的雪花。回到城内,冯慎百感交集。他让冯全先带香瓜返家,自己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雪,越下越大。簌簌纷纷,悄悄裹盖了整个京城。茫茫的街道上,已鲜现人迹,只空余着几排杂乱不堪的脚印。   突然,一阵弦音响起,引得冯慎不禁驻足。只见街角的棚檐下,正窝着个唱弦子书的老汉。那老汉衣衫褴褛,面前摆着一只落满雪的破碗。他手持小三弦,腿缚节子板,一面拉弦击节,一面颤巍巍的唱道:   龟为灵壳 翠为毛   香獐为麝 兔为毫   鹰为眼尖 戴皮帽   画眉嘴巧 困在了笼牢   人为刚强 把头宰   马为能行 背上了鞍鞒……   那苍凉的歌声,如泣如诉,使得这空旷的街上,更加肃杀。冯慎长叹口气,缓缓走上前,掏出几枚铜板放入那破碗中。   老汉感激地朝冯慎望一眼,又扯开沙哑的喉咙,唱得更加卖力。   劝君子 三条大路中间走   不义的宾朋 休与他交   休看他 嘴似砂糖甜如蜜   可恨得 心似狼虎未长毛   从古来留下了两个字   忍又忍来 饶又饶   饶字身边 三滴水   忍字心头 一把刀   闲无事闷坐家中编书卷   也不知先写哪一朝   提笔写世态炎凉四个字   又写上人情冷暖有厚薄   劝诸君 忠孝仁义心头记   莫学那 小人过河就拆桥……   (第一卷 《帝都妖氛》终)   轩辕诀   作者:茶弦 第二卷 大清刑名 第一章 红粉骷髅   燕至河开,绿柳时来。群芳绽蕊,蜂蝶绕怀。弹指一挥间,已是仲春景致。暖光熹微,柔风拂漫,纵披件薄衫,也不甚觉寒。   白日里,文人雅士呼朋引伴,相邀着赏游踏青。倘使不尽兴,夜间少不得要遍访花衢柳陌,做些猜枚行令、听曲闹酒的风流勾当。   论起这冶艳之所,合四九城中,当属“八大胡同”为最。那里北起铁树斜街,南临西珠市口,大大小小,划分成八条巷子。每每入夜,檐牙上便挂出纱灯无计。绣户半掩,珠翠争芬。娇娥如云,目引横波。勾栏瓦舍中,笙歌达旦;秦楼楚馆内,纸醉金迷。就连阳沟里排出的浊水,都弥散着妆粉香气。   一首俗谣,单表这欢场之盛:   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   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   万佛寺前车辐凑,二条营外路纵横。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八条胡同里,数胭脂胡同最短。可这里,却尽是一等一的妓坊。尤其一座大宅,煞是惹眼。这宅子远瞧雾气昭昭,近观瓦窑四潲。前出廊、后出厦,三进二跨,占去了大半条弄堂。门口磨砖墁地,对过影壁照墙。门楣一丈六,高悬锍额匾。“莳花馆”三个描金大字,正端端镌题其上。   这莳花馆内,珠箔玉屏,绫幔牙床,陈列精奇,铺排考究。就连侍笑的娼伶,也多为“南班”。南班的粉头,皆出于江淮水乡。她们不单模样俊俏,而且还略通文墨,提得起纸笔,作得出诗章。至于吹拉弹唱,更是信手拈来。如此才色兼具,颇能招引些佻挞子弟。往往不及掌灯,莳花馆前便是香车络绎、华盖逶迤。   可说的再中听,莳花馆终归还是妓院。既是妓院,就不免办些眠花宿柳、假凤虚凰的营生。   天刚擦黑,莳花馆的一班姑娘便倚在门首,又是挥动帕子,又是抛眉弄眼。   “还扭啥啊?别费那身段了”,浓妆艳抹的鸨母端碟瓜子,边嗑着边朝外头瞅了一眼。“真是邪门儿了嘿!往常这钟点儿,客都排到胡同外了,今儿是怎么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众粉头一听,也都抱怨起来。   “可说是呢。亏人家还搽了香粉……早知道没人,就多躺会儿了……”   “嘻嘻,你是该躺会儿了。昨晚你与孙掌柜可快活的紧哪,那动静闹的……啧啧……好悬没震破了窗户纸儿!”   “小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脸还红了?来啊来啊,来捉我啊……”   二妓佯嗔诈恚,嘻嘻哈哈地搅作一团。其他人闲着也无事,饶有兴趣地围在一边。   “哎哎!快别闹了!”突然,一个粉头指着胡同口叫道:“来客了来客了!”   鸨母兴冲冲地向外一瞧,却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不禁低声啐道:“呸!盼着钓条鱼龙,却让泥鳅咬了钩!老娘当是谁呢,原来是皮顺那混混儿!”   鸨母没冤枉他。这皮顺,是打天津卫来的混星子。生得獐头鼠目、瘦小干枯。嘴角留着两撇髭须,活似耗子成了精。他满肚花花肠儿,一捻胡子,就能踅摸出个歪算盘。   这人没正经营生,却偏好寻欢狎妓。一般的野窑下处还不肯去,专挑莳花馆这种讲究的院坊进。至于嫖资,自然是赊多付少。   莳花馆里的姑娘,不少都陪过皮顺,知道没啥油水可捞,所以都有些悻悻然。可说归说,粉头们却不敢甩脸子。烟花行里,有则不成文的规矩:管他高官巨贾,还是走卒贩夫,但凡敢踏进门槛的,就是大爷,就得笑脸相迎。   鸨母抹顺了头发,领着姑娘接出去招呼。“哟!皮大爷,今晚您可是头客呢!”   “是吗?我说这帮小娘们儿怎么都在这呢!”皮顺嘿嘿一笑,顺手掐了一把粉头的俏脸蛋儿。“小秋艳,想皮爷了没?”   “要死了!这么下作!”小秋艳脸一红,啐了一口,“谁会想你呀?好没个正经!”   “正经?”皮顺不以为忤,反笑道,“嘿嘿……正经就不上这来了!”   “好了好了”,鸨母赶紧上来打圆场,“伺候皮大爷厅里坐吧!三儿!沏茶!”   “得嘞!”屋里龟奴答应一声,拎着茶壶便奔将出来。   皮顺落座后,便色眯眯地盯着众粉头,看着那些杏眼流波的俏容颜,恨不得一股脑儿的全搂在怀中。   鸨母干咳两声,“皮爷,您老先听个曲儿?”   “成啊,”皮顺乐道,“就让小秋艳来上一段!”   小秋艳微微一笑,“皮爷您还真是抬举我,想听点啥呀?”   “荤素不论,咸淡都行!”皮顺淫笑道,“要不……唱段《十八摸》?”   “饶了我吧!”小秋艳扑哧乐了,掩口笑道,“那曲儿太酸,羞人答答的,我可不会唱!”   “不会唱不怕,来,皮爷教你!”说着,皮顺便觍起脸,摇头晃脑地唱道:“半哪夜啊三哪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头发边哪,姐姐的头发桂花油鲜,叱吧隆咚呛咚呛。不让你摸,你偏要摸,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呀……”   一番鬼哭狼嚎,惹得众粉头纷纷捂起了耳朵。“哎呀!快别唱了!难听死了……”   见太不像样,鸨母脸上也有些难看。“我说皮大爷,您这是来消遣我们?姑娘们还没开嘴,您自己个儿倒唱的欢!”   “管他呢!皮爷高兴!”皮顺喝了口茶,“今儿皮爷不走了,就在这睡上一宿!”   鸨母冷哼道:“那得瞧皮爷揣着多少银子了。”   皮顺双手一摊,笑道:“真巧了,爷我出门没带钱。”   “什么?”鸨母噌的站起。“我说皮爷,您可赊不少了!这次若没现银,就别指望叫局翻牌子!”   “先别忙着恼”,皮顺一把扶住鸨母,“这次呢,想跟你做笔生意抵账。若是成了,连之前的花酒钱,也一笔勾销如何?”   “好大口气!”鸨母奇道,“什么生意,能抵得上老娘白花花的银子?”   “瞧好喽!”皮顺说着,冲门外高喊一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口便缓缓走进来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重孝,怀抱一只长匣子,冷不丁闯进来,把粉头们皆吓得花容失色。   “真晦气!”鸨母指着皮顺鼻子,气得大骂,“姓皮的你什么意思?这哭丧女打哪儿来的?哎?她怀里抱着什么?啊……怎么是口小棺材!?”   “啊?棺材!?”众粉头一听,纷纷尖叫起来。   “瞎嚷嚷什么?”皮顺不耐烦道,“都他娘的啥眼神?那是棺材吗?”   鸨母忙揉揉眼,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原来是只筝匣。不过这筝匣子,倒比寻常宽大几分……”   “哼哼,别管什么匣子了”,皮顺得意地笑道,“去,走近点儿,好生瞧瞧人!”   鸨母依言,摇晃着胖身子,上前打量起那女子。   那女子年华桃李,一瀑乌云上绾根草标。虽满身缟素,却不甚悲戚。只见她凤眸含春,秀眉入鬓。许是刚垂过泪,看上去眼饧骨倦,颇有乏意。   见老鸨来瞧,那女子也不忸怩,轻轻抬起头,嘴角微噙,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那不点而赤的朱唇,白皙姣嫩的玉面,一颦一笑,都娇滴滴地惹人生怜。   鸨母虽说开着窑馆,可似这般出挑的璧人,却是头回遇上。就连那班粉头,也忍不住心生羡妒,指手画脚,私语窃窃。   鸨母没作声,又看了两眼,这才回到桌案边,悄悄捅了捅皮顺。“皮大爷,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您给我交个实底儿,这闺女是打什么路子来的?”   “这你甭管!”皮顺大咧咧说道,“先说瞧没瞧上眼?”   “瞧得上啊!那眉眼,活脱画里走出来的。有这般气度的,怕是那家道中落的大宅闺秀……”鸨母又道,“可看她那举止,又似见过世面,不像足不出户的小姐千金……皮大爷,您一定得交待明白,这不清不楚的,咱可不敢收。万一惹上官司,就吃罪不起了……”   “你放一百个心!”皮顺拍着胸脯道,“一不是拐,二不是骗,绝对正经来路!要知道,她没开过苞,还是个雏儿呢!”   “真的?”鸨母一喜,眉开眼笑。“我再瞅瞅去!”   说罢,鸨母顾不上什么,乐滋滋地又朝那女子奔去。到了跟前,鸨母绕看一圈,又是摸胯,又是捏腿。那女子也不避,直着身子,任由鸨母摸来捏去。   验了半天,鸨母回头斜一眼皮顺,冷笑道:“皮大爷,我在这行也不是一两天了,真当我验不出吗?她已不是黄花闺女,早就破瓜了!”   “是吗?那是有点可惜”,皮顺不紧不慢道,“不过呢,单瞧那张俊脸蛋儿,那雏不雏的,又有什么打紧?寻思着与你相熟,这才把她领到这里。既然你不领情,皮爷也不自讨没趣。得!老子这就去陕西巷,问问上林仙馆收不收!”   说着,皮顺还真个起身,装模作样地要往外走。   “别别别!”鸨母一见,忙堆笑拦住。“皮大爷哟,您忒的性急!我多咱说不收了?叫好的是看客,挑货的才是买主。这老理儿,您又不是不懂。快坐下快坐下,咱们好商量。”   “你这滑鸨儿,比皮爷我还鸡贼!”皮顺笑骂一声,借坡下驴。   “三儿!三儿!”鸨母高唤龟奴道,“给皮大爷上壶好酒!”   龟奴应声,将酒壶送来。   鸨母替皮顺斟了杯酒,试探着问道:“皮大爷,我多句嘴啊。既然那女的来路正,您怎么……不留着自己受用?”   听了这话,皮顺脸上猛地一僵。“你当老子不想!?”   鸨母怔道:“那您还……”   “唉!”皮顺叹口气,沮丧道,“要真把她纳了,我家那只母大虫能消停?再者说了,皮爷也没那养小的闲钱……照实说了吧,这小娘们儿是我傍晚撞见的。当时,她就抱着那匣子,不住地朝胡同里打量。我见她生得俊,有心寻个乐子,便戏问她是不是要当窑姐儿。没承想她非但没恼,反而央我帮她引荐。我一琢磨,这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啊,索性就当个顺水人情,就把人领莳花馆来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真没的说!”鸨母眼珠子转了几转,“皮爷您先喝着,我再去盘道两句?”   皮顺一挥手,“只管去。”   鸨母又来在切近,将那女子左右端详。   那女子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妈妈好。”   “哎”,这声嘤嘤脆语,把鸨母乐了个喜笑颜开。“这小嘴甜的,真招人疼哟……叫什么名儿啊?”   那女子又道:“回妈妈话,我叫绣娘。”   “嗯,叫着挺顺嘴儿”,鸨母满意地点点头,“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这身孝,又是给谁戴的?”   绣娘低下头,言语中满是悲伤。“爹娘都已不在,亲戚也四散凋零。本与一个姐姐相依过活,可天有不测,年前因场变故,夺去了姐姐性命……这孝,便是给亡姐戴的……”   说完,绣娘泫然欲泣,忙抬袖拭掩。   “天可怜见的”,鸨母见状,也假惺惺擦了擦眼角。“这么说,你是要卖身葬姐了?”   “不是……”绣娘摇摇头,敛了悲声。“亡姐已殡下了,不需另外的葬送银子。”   鸨母一愣,“那你头上还插只草标?”   “妈妈容禀”,绣娘道,“打小我便弱不禁风,姐姐在时,一应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可眼下姐姐故去,我一副女儿身,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做不来粗活笨什,无依无靠,断了生计。没奈何,便想找个轻快的落脚处,只盼有床暖被盖,有口热食吃,纵豁出名节不要……绣娘也认了……”   话刚落地,粉头堆里便有人搭茬儿:“这年头可真是邪门儿,还有甘愿朝火坑里跳的?”   “浑说什么?”鸨母狠狠剜一眼说话那粉头,“再多嘴,割了你的烂舌头!”   那粉头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再吭声。   鸨母转过脸,又朝绣娘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咱们这里,从来不养闲人。我也不管你之前何种身份,只要来了咱这莳花馆,就得跟其他姑娘一样,该陪酒陪酒,该接客接客!”   绣娘点头道:“这个自然。”   “那就没问题了!”鸨母又道,“咱这莳花馆,是寻欢卖笑的喜庆地方。赶紧把你那一身丧除了,看着都瘆得慌!”   “妈妈看不惯,我脱了便是,”绣娘作难道,“可我这丧服下面,仅有件单衣。那单衣又脏又旧,若露将出来,怕是更惹人耻笑……”   “好办!”鸨母回头扫了一圈,叫道,“小秋艳,绣娘身量跟你差不多。你领她去你屋里,找身好料衣裳给她换了!”   “我还不舍得穿呢……”小秋艳嘀咕一句,有些不乐意。可鸨母的话,又不敢违拗,只得冲绣娘噘噘嘴,道声,“算了,跟我来吧。”   “有劳姐姐了。”绣娘冲小秋艳施个礼,便随着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绣娘便捯饬一新,重新来在花厅。她这一亮相,四座皆惊。只见她双臂环胸,娇躯微倚。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浑身上下,散发着慵懒。隐约醉玉环,恍惚恙西施。金莲款动,便是袅袅婷婷。真好似风摆荷叶、雨润芭蕉。   皮顺骨头都酥了,嘴空张了半晌,这才费劲地喊一声好。   绣娘双眸半眯,报之一笑。清纯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妖娆、道不明的妩媚。   来到鸨母前,绣娘翩翩下拜。举手投足,无不撩人心弦。   鸨母看了一圈,惊呼道:“这闺女,天生的窑姐胚子啊!该不是狐媚子托生的吧?瞧那眉梢眼角,真真勾死个人啊!”   “妈妈取笑了,”绣娘腮间一红,问道,“那您是肯收我了?”   “收!肯定收!”鸨母急道,“说吧绣娘,想要多少典身银子?”   “妈妈误会了,”绣娘摆摆手,神情坚毅。“我分文不要!”   “分文不要?”鸨母瞪大了两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岔吧?你是说……不要钱?”   绣娘点点头,“是的,我不要钱。”   “瞧这事闹的……哈哈……”鸨母欢欣若狂,“那我这便去拿纸笔,抓紧将契据填了!”   “先不着急”,绣娘忙把鸨母拉住,“立契前,绣娘还有话要说。妈妈若答应,我便印指画押。妈妈若是不答应,绣娘调头就走!”   “还有条件?”鸨母不似方才那般热情。“你说说看吧!”   绣娘道:“没别的,就是一点:行不行那鱼水之欢,得由我自己定!”   “这可不能由着你!”鸨母张嘴便回绝道,“客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偷腥尝荤的。哎?头前你可是应下了啊,该陪酒就陪酒、该接客便接客。你若说个个都不肯,那还接的什么客!?”   绣娘道:“我能奏筝,可以丝竹待客……”   “哼!”鸨母骂道,“你这小妮子,真是不知高低深浅!那‘卖艺不卖身’,只是戏文里头说的好听。既然敢跳染缸,就别怕污了清白!”   “妈妈休恼,且听我一言”,绣娘赶忙道,“我若惜贞节,岂肯入这烟花柳巷?绣娘非是舍不得自己身子,而是想有的放矢。妈妈你想:那等腌臜散客,也无甚银两。接得再多,怕也比不得豪门纨绔的一掷千金。孰轻孰重,应掂量清楚。绣娘之意,便是如此。”   “是有几分道理……”鸨母面色稍稍缓和,“但那等挥金似土的大爷,却是可遇不可求。”   “放心吧,我自有门路。”绣娘笑道,“咱这买卖,无非是要多赚银子。绣娘妄忖,应比其他姐妹赚得都多。一月为限,高下即判。妈妈若不信,咱们便立字为凭。若届时食言,任由妈妈驱处,绣娘绝无二话!”   鸨母还没作声,众粉头早已不服气。   “哼!说得好轻巧。银子那么容易赚?当是天上下的、地里长的啊?”   “就是啊,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红口白牙说大话?还没入馆呢,真把自己个儿当花魁了?”   绣娘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鸨母。   合计了大半晌,鸨母终于拿定主意。一拍大腿,叫道:“成!就依着你!”   定契后,绣娘便成了莳花馆的人。鸨母收好契据,又着小秋艳带着绣娘去找榻处。   二人走后,鸨母接着招呼皮顺。众妓怎生吃酒调笑,便不一一俱表。   正闹着,小秋艳突然奔回厅来,捂着胸口,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鸨母一见,奇道:“你怎么自己来了?绣娘安排好了?”   小秋艳脸色惨白,说话都颤着哭腔:“妈妈……你另找人吧……我……我害怕她!”   “你害怕她?”鸨母怔道,“她有什么可怕?”   “你们是没瞧见她那样子啊!”,小秋艳惊魂未定,瑟瑟道,“简直是要……是要把我活吞了!”   “活吞了?”鸨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慢些说。”   “是这样的……”小秋艳稳了稳心神,道,“她挑好屋后,就转身收拾床褥了。见她那个筝匣子横在桌上,我便想瞧瞧她那筝。可是我手刚伸过去,绣娘竟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我只觉眼前一花,脖子就被她死死地掐在手里……”   “说胡话吧?”鸨母压根儿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能掐得了你小秋艳?”   “不信你们看哪!”小秋艳撩开衣领,“我脖子现在还疼着呢!”   众人凑上前一瞧,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小秋艳白皙的粉颈上,明显五道肿赤的掐痕。皮肉都有些抓破了,朝外渗着通红的血丝。   “这……这是绣娘掐的?”鸨母大惊,“就因为你要动她的筝匣?”   “是啊!”小秋艳委屈道,“亏我还没碰到……若要是碰了,没准儿她能掐死我呢!还有啊……那绣娘放着好好的大间不要,偏偏相中了西跨院靠槐树的那间!”   “靠槐树那间?”鸨母愈发不解,“那间可是连顶棚都没吊啊。一抬头,檩子、椽子都露着,怎么住人?”   “谁说不是呢!”小秋艳忐忑道,“妈妈,我怎么觉得……那绣娘浑身都透着股邪气啊?你瞧她那模样……人能长那么好看吗……”   “胡说八道!不是人,还能是妖精?”鸨母冲粉头们一招手,“走,多跟几个人,一块去绣娘那儿瞧瞧!”   言讫,鸨母留下几个粉头陪着皮顺,自己带了其余人,朝着西跨院而去。   来到那间屋前,小秋艳不敢往里进,鸨母拨开她,推门而入。   此时,屋内已收拾停当,绣娘正端坐在床上,冷眼瞧着众人。“妈妈还没歇着?如此兴师动众,却为哪般?”   鸨母从身后拉过小秋艳,指着她脖间掐痕质问道:“绣娘,这可是你抓的?”   “确是我的不是”,绣娘站起身,冲着小秋艳歉笑道,“方才因场误会,冲撞了姐姐……待明白过来,姐姐已经跑远。当着众人面上,绣娘给姐姐赔罪了。若姐姐还不解气,即便打我几下,也是使得……”   说完,绣娘便笑吟吟的递手过去。小秋艳却惊慌失措,吓得步步倒退。   “先别急!”鸨母将身子一横,拦在二人之间。“绣娘,你说是场误会?”   “是的”,绣娘点点头,面有疚色。“说来惭愧……那时候我一回头,却见秋艳姐姐在翻我筝匣……”   “你……你瞎说!”小秋艳嚷道,“那会儿我连匣子边都还没碰到呢!”   鸨母沉着脸孔,止住了小秋艳。“绣娘,你接着说!”   绣娘继续道:“的确。那时候,秋艳姐姐尚未动到我那筝匣,只赖我心眼窄、性子急,误以为姐姐要昧吞我匣中之物……”   鸨母又问:“那匣里不就一张筝吗?有甚好昧?”   “不然”,绣娘道,“亡姐生前,曾积攒下些许首饰,我也一并收入匣中了。”   见众人仍是猜忌,绣娘索性手一伸,打开了筝匣。果然,匣中除一张大筝外,还有几支铜簪子,散落于匣底。   小秋艳看了看,不屑道:“哼,谁会偷这种粗钗劣簪?白送我都不要!”   “姐姐穿金戴银惯了,自然瞧不上这些,”绣娘取出那几支簪,紧紧地贴在胸前。“可这些,都是亡姐留下的……就算拿座金山来,我也不舍得换!”   单凭这几支铜簪,绣娘登时就性情大变?鸨母咂咂嘴,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儿。她俯下身,却嗅到匣子中,隐隐传出一股霉味。   鸨母一皱眉,“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绣娘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有吗?我却不曾闻见……”   “怎么没有?说酸不酸、说臭不臭的,”鸨母招呼其他人道,“你们都过来闻闻。”   粉头们一闻,纷纷掩起鼻子,“哎呀!难闻死了,这是什么鬼味道啊?”   绣娘微微蹙眉,说道:“近几日都是南风天,许是匣里受了潮。”   鸨母使个心眼儿,“那你快取出来瞧瞧,别让潮气把筝板子蚀了!”   鸨母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借个幌子,想探探匣中是否另藏它物。   绣娘没点破,反而顺从地将筝抱出。一边抚着雁柱,一边自言自语:“这筝板,由上佳的硬桐木所制,料想应该无碍……”   趁此机会,鸨母连忙偷眼去瞧。可匣子中,除去那几支铜簪,确无别的东西。   鸨母狐疑地看了绣娘一眼,不得不罢休。“既是受潮,赶明儿就去把匣子晒了。”   “好,”绣娘应道,“明个儿就晒。”   鸨母干咳两声,又道:“绣娘,念你初来乍到,抓掐小秋艳这事,我便先不追究。你要没事,就多听多瞧,跟你这帮姐妹们,好好学学规矩。若再没轻没重的,我定不饶你!”   “谢妈妈不罚,”绣娘诺诺连声,“绣娘再不敢了。”   “记下就好!”鸨母刚想转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差点忘问你了!绣娘,咱这里空厢房可是不少啊,你咋就单挑了这间破屋?”   “这间屋子很好啊”,绣娘笑道,“又通风、又清静。等得天热时候,窗外那棵大槐树,恰好能纳凉……不瞒妈妈说,绣娘吃过苦楚,能有片瓦遮身,已是心满意足了。”   “随你!爱住就住吧,我不管了!”鸨母有些不耐烦,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福也不会享,真是贱皮子……”   绣娘扭过脸,只当是没听见。   鸨母想了想,又道:“铺盖什么的,都弄干净点啊。别等着客人来了,再寒碜着人家。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来问我讨!”   “嗯”,绣娘道,“赶明儿我再仔细归置下,若缺短了物什,少不得要叨扰妈妈。”   “那你先歇着吧。养足了精神,好好给我赚银子!”鸨母说完,便朝其他粉头一招手。“走吧!都别傻愣着了,该干吗干吗去!”   送众人离开后,绣娘便将房门紧紧反掩。望着屋顶上一根根鱼骨似的桁条,绣娘嘴角一翻,竟笑得分外诡异。“这屋子……是该归置一下了!”   自打绣娘来了,这莳花馆的生意,比以往又热闹了几番。整片胡同里,都知道那莳花馆中,新纳了一个叫绣娘的美娇娥。常往来的恩客,自是不必说,几乎是逢夜必至。就连那外地偏郊的,也都慕着名头远道而来,撒下银钱无计,只为一睹绣娘容颜。   恩客之中,不乏那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任凭他们出价几何,绣娘也只肯应酬着陪酒弹筝。别说那求爱央欢,就是连一亲芳泽,都比登天还难。   见绣娘守身如玉,鸨母私底下也劝过几次。无奈每劝一回,绣娘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念在绣娘赚下不少银子,鸨母也不多强求,任由着她去。   沾着绣娘的光,莳花馆挣了个钵满盆盈。没事的时候,鸨母常爱朝柜台里钻。一面拨拉着小算盘,一面喜得合不拢嘴儿。   同样笑逐颜开的,还有那冯家大院里的冯慎。这一天,冯慎正于厅上端坐,突然冯全跑上堂,说是老府尹沈瑜庆,托人捎了封书信来。   冯慎大喜,赶紧拆函观瞧。只见那信中说道:因肃亲王联合一帮大臣上疏,朝廷已对袁世凯心生戒惕。迫于压力,袁世凯将各项兼差辞去,并交出北洋一、三、五、六镇的兵权。此外,朝廷还颁下旨意,擢沈瑜庆为江西布政使,督募一省钱粮要务。   看毕书信,冯慎吐气横眉。布政使一职,为那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比之前那三品的顺天府尹,还高出一级。忠良擢升,佞臣受惩,这着实令人痛快。   冯慎抻了抻腰身,感觉阴霾尽扫、心旷神怡。他索性出了院门,来到护城河畔,隔岸观柳。   放眼望去,只见那习波拂水,碧翠妆成。娉婷摇曳,氤氲临风。袅丝染露,万绦垂池。烟尘未惹,飞絮纵横……   正看着,冯慎忽觉肩头一紧。身背后,一只大手搭了上来。   冯慎回头一瞧,原来是肃亲王善耆。   肃亲王立在后头,笑嘻嘻地冲冯慎道:“从后面瞅着就像你,果然没认错!”   “见过王爷。”冯慎剪袖,便要请安。   “罢了吧!”肃亲王抬手一托,“本王这次出来,就为图个清静。别再搞些虚礼,让本王头疼了!哦,对了冯慎,那袁世凯的事,听说了吗?”   冯慎点了点头,道:“沈大人在来信中,俱已细表。卑职替沈大人,拜谢王爷了!”   “谢什么谢?”肃亲王一摆手,“惩佞扶忠,为臣工者之本分。行了,不说这些了。冯慎,你是来此看柳的?”   “是”,冯慎道,“得知佳讯,卑职便欢欣不已。索性出了家门,想借此美景,聊藉胸臆……”   “你呀,就是沉不住气!”肃亲王笑着摇摇头,“得,咱俩儿既然撞上面,就一块走走吧。”   说罢,肃亲王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冯慎见状,也快步随上。   二人闲庭信步,悠然踱行。没用多久,便沿河走出了好长一截。   柳芽初抽,虽不甚葳蕤,可隔河眺去,亦是郁郁葱葱。突然间,肃亲王停住脚步,望着对岸,怔怔地吟道:“折柳歌中得翠条,远移金殿种青霄。上阳宫女含声送,不忿先归舞细腰……”   吟罢,肃亲王居然向柳兴嗟,长吁短叹。   见肃亲王喟然唏嘘,冯慎不由得暗暗诧异,权衡良久,这才试探着问道:“王爷,因何陡然悒悒?莫非……您有心事?”   “唉……不光有,还不小呢!”肃亲王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这数月来,有件事就一直压在心上,令本王寝食难安啊!”   冯慎一拱手,“若王爷见信,还盼以实情相告。卑职不才,愿效绵薄。或许,能替王爷分忧一二……”   “本王思来想去,也只能找你商量了”,肃亲王四下一顾,道,“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找个小酒馆,咱们边喝边说!”   冯慎依言,便与肃亲王一起,在附近寻处酒馆,找雅间坐了。   酒菜上齐,肃亲王便打发酒保去了。   冯慎将门反掩后,替肃亲王斟满酒。“王爷,已没了闲杂人等,您可以说了。”   肃亲王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说之前,本王得先问你个事儿!”   冯慎又替他满上,“王爷问便是了。”   “冯慎”,肃亲王神情一敛,压低了声音,“你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鬼?”冯慎怔了一下,摇头道,“回王爷,卑职窃以为:那怪力乱神之事,无非是愚夫昧妇见异象而怯惧,以讹传讹的耳食之言。这世上,哪里会存在什么鬼魅?”   “子非不语,盖有未易语者耳”,肃亲王叹道,“较之茫茫大千,人生若须臾,渺如沧海一粟。正可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或因拘虚笃时,才未晓那幽冥之事啊……”   冯慎眉额稍蹙,面带讶然。“王爷竟相信那些不经之谈?”   “只因有些感触,便随口一说,”肃王爷摆摆手,又问道,“冯慎,你经手不少凶案,就没有一桩,与邪祟妖法有关?”   “没有”,冯慎道,“许多奇案,看似鬼径,却尽是人为。鬼胎噬人如此,驭咒走尸亦是如此,不过是借妖幌,掩人耳目罢了。”   “你说的倒也对……”,肃亲王咂咂嘴,道,“得,不绕弯子了!本王说说那桩怪事,你帮着剖析下吧!”   冯慎正襟危坐,“卑职洗耳恭听!”   肃亲王呷口酒,“说来惭愧……这事吧,缘于一段风月……”   冯慎一惊,这种桑间濮上、瓜田李下的情事,最易引来嫌忌。“王爷,您老的私务,卑职不便涉探……还请王爷略去详情,单道其怪吧。”   “若略去始末,就没法说了,”肃亲王笑笑,拍了拍冯慎肩膀,“既然找你商量,本王就没打算藏着掖着。不必顾虑,你的为人,本王信得过!”   “谢王爷信任!”冯慎一揖,“卑职定会守口如瓶!”   肃亲王点点头,缓缓说道:“说起来,是开春时候的事了。那会儿乍暖还寒,本王忙里偷闲,便独自骑了马,出京畅游。因贪赏景致,不知不觉地驰出很远。待回过味来,已是日近西山。见天色已晚,本王忙拨马回奔。却因道路不熟,误入了岔道。”   冯慎道:“京郊岔路纵横交杂,稍有个不慎,便会越驰越偏。”   “谁说不是呢,”肃亲王又道,“眼瞅着天黑了,本王还在岔道上晕头转向。最后没法儿了,便松了缰绳,任马驮行。又行了一会儿,发觉前面竟有个女子。那女子抱只筝匣,看上去十分疲惫。本王见她不易,便驱马上前。才瞧了一眼,本王便不由得愣了。那女子貌若天仙,美艳异常,就连后宫那些个妃嫔,也没几个能及上她。说是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冯慎奇道:“她一个俊俏女子,居然夜行于荒野?就不怕遇上歹人吗?”   “本王也曾这般顾虑,”肃亲王接着道,“当时一问才知,那女子从外地而来,因错过宿头,不得已才走了夜路。本王见状,便欲捎她一程。她见本王并无歹意,也就欣然答应。于是乎,本王下马牵缰,换作那女子乘坐。又走出一阵,遇上一处荒郊野店。向店家一打听,才知道离京已有百里之遥。没奈何,我二人只得住下。岂料那店屋陋房简,除店家自住外,仅有一间客房。本王正作难,那女子却道无妨,催促店家把房开了。待店家离去,本王便与那女子独处一室。见屋内有张破桌,本王打算伏桌而眠,没想到那女子不允,甚至邀本王共榻,竟要委身于我!”   冯慎目瞪口呆,“这女子……竟不避男女大防?”   “是啊”,肃亲王道,“当时本王也大吃一惊。问她缘由,她只道本王看着牢靠,值得托付……本王再欲问,那女子已偎身过来。怀中突然软玉温香,竟让本王心猿意马、情难自禁。终究把持不住,色令智昏……”   冯慎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肃亲王话锋一转,“可良宵过后,却发生了咄咄怪事!”   “怪事?”冯慎神情一凛,追问道,“是何怪异?”   想起那天情形,肃亲王心有余悸。“次日醒来,本王揭被而起。哪想到身边卧着的……竟然是一具枯骨!” 第二章 厉鬼索命   夜拥美人入榻,醒来却见一副骷髅。这般耸人听闻的怪事,若非肃王亲口说出,冯慎还真是不敢相信。   “变成了枯骨?”见肃亲王一脸凝重,冯慎知其所言不虚。“会不会是王爷那时刚醒,睡眼蒙眬的看花了?”   “睡眼蒙眬是不假”,肃亲王道,“可当时本王,断然不会看花眼!”   “哦?”冯慎怔道,“王爷如此笃定?”   “是的!”肃亲王又道,“惊骇之下,本王触到了那具枯骨,那硬邦邦、阴飕飕的感觉……令本王思之犹惧啊……”   “如此说来,确有枯骨了,”冯慎又疑道,“或许是那女子别有用心,趁着王爷熟睡,偷偷放了副骷髅在床上……”   “若是那样就好了……”肃亲王拭了拭额头细汗,伈惶道:“当时本王吃那一吓,正自失魂。没承想那骷髅突然动了几动,竟‘唰’一声坐起,张牙舞爪地扑向本王!”   “什么!?那骷髅居然动了?”冯慎悚然汗下,赶紧问道,“接下来又如何?”   “那骷髅扑来时,本王只觉银光缭乱、腐气逼袭……颅内轰鸣一声,便人事不省了,”肃亲王愧道,“唉……想想真是丢脸……亏本王还是戎马出身,竟会让一具枯骨吓晕过去……”   “王爷无须自责,”冯慎道,“陡逢这般诡谲异事,任谁也会胆颤股栗。万幸王爷吉人天相,有惊无险,没生出什么意外!”   “这倒是……”肃亲王点了点头,说道,“再醒来时,本王还是躺在床上。身上没伤没创,所携银两也不曾丢,只是不见了那女子与骷髅……恍惚间,就像是做了场噩梦啊……”   “的确”,冯慎叹道,“若非梦中虚妄,倒真似鬼魅作祟了。”   肃亲王道:“可那枕上余有淡香。铺身的褥单上,也洇着斑斑血迹,分明是那女子的落红!”   “哦?”冯慎眉头紧拧,“这亦实亦幻,端的令人费解啊!”   “还有更邪乎的!”肃亲王又道,“之后本王便去找那店家,想问他是否留意到那女子去向。岂料那店家听后,竟然傻了眼,说是昨夜投宿的,就本王一人,未见着有什么女子!”   冯慎惑道:“榻中落红余香,都是有女子宿留的铁证……该不是店家在扯谎吧?”   肃亲王道:“当时,本王也这般寻思,便向他描述那女子样貌。可那店家却言辞凿凿、矢口不移,说当真没见有女子进门。最后,被逼问的急了,那店家居然指天赌誓,说他若有半点欺瞒,必会妻离子散、不得善终!”   冯慎长息一声,道:“那店家既敢发下如此毒誓,看来之前所说,并非妄言啊……”   “是啊,”肃亲王道,“他不知本王身份,无瓜无葛的,犯不着为素不相识的人,就这般咒自个儿……再说了,那店家看上去老实木讷,也不似虞诈之徒。盘问再三,见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本王便付了宿资,匆匆离开了那家野店。”   “对了,”冯慎又问道,“王爷可知那女子芳名?”   “不知道,”肃亲王摇头道,“那夜本王也曾问过,可她一不肯提姓甚名谁,二不肯说身家来历。从那之后,便杳无音信了……冯慎啊,你说本王真是遇到艳鬼了吗?”   冯慎犹豫半天,才道:“到现在卑职虽不解,却不愿相信是妖鬼作怪……起初,王爷说那女子求欢床笫,卑职还以为是‘仙人跳’的圈套……”   肃亲王道:“若是‘仙人跳’,总得来勒索要挟吧?再者说了,那当色引子的,多是些残花败柳,处子哪里肯做这种勾当?”   “也是,”冯慎扶额喟道,“卑职无能,已然茫无头绪了……”   “这不怪你,怪只怪本王鬼迷了心窍啊……”肃亲王惘然若失,“没想到本王一把年纪,却似騃女痴男一般,尽行些荒唐事……”   冯慎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王爷……那女子就那么好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肃亲王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冯慎愣了,“怎么看?”   “画像,”肃亲王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轴绢卷。“回京之后,本王便找了丹青妙手,依那女子的模样,绘制成图。”   说完,肃亲王便将画卷展开,轻轻铺在桌上。   冯慎一瞧,不由得惊叹道:“果似天人之貌啊!”   “唉……”肃亲王抚画神驰,竟有些魂不守舍。“她就算真是鬼,本王也盼着能再见上一面啊……”   又看了一会儿,肃亲王这才将画轴卷好,小心翼翼地掖在怀中。   见肃亲王如痴如醉,冯慎也不好多舌,将话头引过一边,频频劝酒献酬。肃亲王心中怏怏,只是默默地饮酒。几杯急酒落肚,已然是泛酩微醺。   冯慎见状,便去柜上会了钞,而后扶起肃亲王,出了酒馆。   此时街上,夕晕弥漫、暮色低垂。屋宇房舍间,也渐渐亮起数盏华灯。   疏星迢迢,晚风习习。肃亲王打了个哈欠,消却了几分酒意。   冯慎抬头看看天色,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卑职送您回府。”   “也好,”肃亲王点点头,“有你相陪,也省得归途无趣。”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走着走着,经遇一处夜市。篝灯熙攘,伞揭高标,土产满担,贸迁有无。闲客往来络绎,商贩叫嚷起伏,亚肩叠背、张袂成帷,议价还讨,好不热闹。   肃亲王不喜嘈杂,便欲绕开。没承想才转身,人群里却爆出一阵喝骂。紧接着,四下登时喑缄,只听得“啪啪”数声脆响,似乎有人正被掴脸。   “走!去看看!”肃亲王冲冯慎一招呼,便当先冲入人群。   冯慎怕出了差池,忙纵步追上,护在肃王周围。   二人拨开众人,挤在了前面。只见一个卖糖墩儿的老汉,正被两个恶奴模样的人扭架着。地上,横着根拗断的垛束。滚撒的红果甜串,也被踩的稀烂。一个黑脸胖子,立在老汉面前,每骂一句,便朝老汉狠扇一巴掌。老汉口角流血,双颊肿赤,一面哀号流涕,一面苦苦求饶。   那胖子脸上横肉一拧,竟照老汉当胸踹去。“哭的真他娘难听!”   “混账东西!”肃亲王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抢上前,照那黑胖子眼眶就是一拳。   “什么人!?”那黑胖子吃痛,捂着眼滚在一边。“什么人敢动老子?杠头、栓子!快他娘把那人给我废了!”   那俩恶奴一听,忙撇下老汉,朝着肃亲王挥拳打来。冯慎眼疾手快,不等恶奴近前,便一手一个,钳住了二奴肩头,再运劲儿一扭,卸下了恶奴膀子。   “为虎作伥,打死也不多!”肃亲王瞥一眼恶奴,径直来在黑胖子面前。“杜老六,你好大狗胆!”   “啊?”那黑胖子闻言一怔,狠命搓了搓眼。“啊呀!您老是肃……”   肃亲王抬腿就是一脚。“闭嘴!”   “是是是……”见肃亲王不愿暴露身份,黑胖子赶忙改口。“肃……肃大爷……您老怎么来了?”   “少废话!”肃亲王一指那老汉,“这是怎么回事?”   “您老有所不知,”黑胖子恨道,“这老棺材瓤子……”   “灌粪汤了?”肃亲王又是一脚,“嘴里放干净些!”   “是是,”黑胖子唯唯诺诺,“这老头瞎迷糊眼的不看道,蹭了我一身的糖稀……我见这老东西欺人太甚,就想教训教训他……”   “放屁!”肃亲王怒道,“欺人太甚的是你!衣裳脏了,回去洗净便是。分明是你凌弱暴寡、霸道横行!”   见肃王动了真火,那黑胖子忙“扑通”跪下。“肃大爷……小的知错了!您老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饶你?”肃亲王冷笑一声,“饶你也行。去,赔那老汉十两银子!”   “使得使得!”黑胖子掏出一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这些只多不少,我都给那老头儿!”   说着,那黑胖子便爬起来,要给老汉送去。   “且慢!”肃亲王道,“赔完银子,你再朝老汉磕三个响头!”   “什么?”黑胖子吃了一惊。“您老让我……给那老东西磕头?”   肃亲王剑眉含威,目透凌厉。“怎么?你不肯?”   黑胖子一下子蔫了,忿忿道:“就依肃大爷……我磕就是!”   说罢,便来在那老汉面前,将银子抛在地上。   那老汉吓得慌了,“大爷……这钱可不敢拿啊……只要您别再打,老头子就千恩万谢了……”   冯慎将地上银钱捡起,塞入老汉手中。“老丈不必害怕,拿去买些伤药。”   老汉还是不敢接,“那也用不了这些许啊……”   “只管拿着”,冯慎笑了笑,“哦……老丈快快站好,有人要磕头赔罪了。”   黑胖子狠狠瞪了冯慎一眼,便气呼呼地冲老汉磕起头来。磕完,黑胖子朝肃亲王一拱手。“肃大爷,您老的吩咐……我都做完了!”   肃亲王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吧!”   黑胖子再一拱,便灰溜溜地钻出人群。那俩恶奴一见,也忙耷拉着一面胳膊,狼狈地跟在后头。   人群里静了半晌,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如山呼海唤,经久不绝。趁众人额手称快,冯慎赶紧拉起肃亲王,从夜市上悄然离开。   待走出一程,肃亲王停下脚步,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啊!哈哈哈……”   “确是大快人心!”冯慎也道,“王爷为民撑腰,实为黎庶之幸。”   “那种泼皮恶霸,本王就是看不惯!”肃亲王两手叉腰,凛然道,“下回遇上了,还得收拾收拾他!”   “王爷”,冯慎问道,“听您唤他‘杜老六’,莫非与那恶霸相识?”   “嗯,本王认得他!”肃亲王点头道,“那小子排在行六,全名叫什么‘杜奎绍’。”   “杜奎绍?”冯慎惑道,“此人是何身份?”   “何种身份?哼,是个溜须拍马的无赖!”肃亲王道,“这小子听说是贩私盐发的家,后来捐纳了一个虚衔道台。哦……他还有个族兄,当着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借着这层关系,杜奎绍巴结上不少朝中大员。每逢年节,杜奎绍都会遍访重臣私第,行些苞苴之贿。有一次,竟然还送到了本王府上……”   冯慎笑笑,“不消说,那杜奎绍,定是被王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错,”肃亲王也笑道,“本王差他那仨瓜俩枣?将他狠斥一通后,便连人带东西轰了出去。”   冯慎道:“此人并无实授,却要贿赂公行,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敛财?”肃亲王道:“杜奎绍上通关节,下拢沆瀣,与一些税员胥吏朋比为奸。在京师的大小榷场货所,盘诘商民、刁难行旅,借端勒索,中饱私肥!”   “城狐社鼠之流,尤为可恨!”冯慎恚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您老还兼任崇文总税关的监督,就容着那干奸蠹胡作非为?”   “唉……奈何掣肘啊……”肃亲王叹息道,“杜奎绍上下打点,就连李连英那儿头也搭上了线。有人暗中庇护,本王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只能有事没事寻他点小麻烦,过过干瘾了……行了,不说了!别让那小子败了兴致!”   知是有心无力,冯慎也不再多言,将肃王送至王府,便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且不说冯慎怎生郁郁,单道那杜奎绍吃了憋屈,正东一头西一头地在街上乱撞。   “六爷,您慢点儿……”一个恶奴苦着脸道,“我们哥俩儿还带着伤呢……”   “还有脸说!?”杜奎绍停住脚,骂道,“看着五大三粗的,遇事全他娘的不顶用!”   “这也不赖我们啊,”恶奴委屈道,“那可是王爷……”   杜奎绍摸着眼眶,恨道:“王爷自然不能碰……不过另外那小子吗……哼哼……”   恶奴会意,上前谄媚道:“六爷放心,回头我多叫几个人,把他手脚都给撅折了!”   “这才像句人话”,杜奎绍道,“动手前,先查清那小子底细,把活儿做的干净些!”   “您就瞧好吧,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恶奴又道,“六爷,您眼眶子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瞧个屁!”杜奎绍大手一摆,“哎?前边是胭脂胡同吧?正好!老子去莳花馆泻泻火!”   “那行吧,”两恶奴对望一眼,“我们跟您去就是。”   “滚滚滚!”杜奎绍厌恶地挥挥手,“瞅你俩那埋汰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打发走恶奴,杜奎绍便抖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进了胭脂胡同。来在莳花馆门前,杜奎绍干咳两声,拿捏起架子。   “哎呀!这不是杜六爷吗?”鸨母眼尖,赶紧扭腰迎出来。“怪不得今儿早晨,树上喜鹊冲我直叫,果真是来了贵人!真别说,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我正巴巴盼着呢!”   “少来这套!”杜奎绍摸出个银锞子,笑骂道,“你是盼着这个吧?”   “瞧您这话说的,”鸨母朝杜奎绍虚捶一下,顺手抓过银锞子。“嘿嘿……银子也盼,人我更盼。哟六爷?您这脸怎么了?眼眶子都肿了!”   杜奎绍扬扬手,恨道:“他娘的!出门没看皇历,撞柱子上了!行了,屁大点事,别老提这茬儿!”   “走走走,赶紧进屋,”鸨母装出殷切的模样,“我叫三儿烧壶开水,泡条热手巾给您敷敷。”   说完,便拉起杜奎绍进了馆。   杜奎绍一踏进门槛,原本闹哄哄的莳花馆里,顿时噤若寒蝉。杜奎绍欺男霸女,哪个不晓得他的恶名?所以那些恩客、粉头,齐刷刷闭了嘴,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位活阎王。   鸨母不自然地笑笑,指着厅上一张空桌。“六爷,您老这边请……”   杜奎绍没作声,打量了一圈,来在当中一张桌前。   那桌已坐了人,见杜奎绍黑着脸走来,陪酒的粉头已吓的跑开,只留一个恩客,在那战战兢兢。   杜奎绍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那人。“这座头老子要了!你换个地儿吧!”   “行行行!”那恩客脸色蜡黄,忙答应不迭。“我……我这就给六爷腾地儿……”   “快滚!”杜奎绍猛推一把,将那恩客掼倒在地。“别他娘的磨磨叽叽!”   那恩客屁滚尿流,爬将起来没头便跑。杜奎绍粗腿一跨,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见盘里烧鸡没动开,便伸手抓来,撕下一条腿,塞在口中大嚼。   四下鸦雀无声,杜奎绍反倒有些不自在。闷坐半天,他一拍桌子,噌的站起来。“都他妈哑了?接着玩你们的!哎?弹琵琶的,赶紧弹个喜庆曲儿,让六爷乐呵乐呵!”   抱琵琶那粉头一听,哪敢违拗?忙哆嗦着架起琵琶,胡乱地拨起弦来。音儿也走了,调儿也破了,可还浑然不觉。   万幸杜奎绍不通音律,听得有了些动静,便摇头晃脑的,跟着哼起来。   见他总算消停了,鸨母这才凑过来。“六爷……您老这脾气也太急了……再怎么着,也不该把我客人打跑啊。我这一馆子姑娘,可指着赏银吃饭呢……”   “就刚才那小子?”杜奎绍鼻子里嗤一声,“那副穷酸样能趁几个钱?六爷我的家底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伺候好老子一个,保准儿你赚得钵满盆肥!”   “那就多仰仗六爷了,”鸨母赔着笑,又高唤龟奴。“三儿,开水烧得了没?六爷还等着敷脸呢!”   “来喽,”龟奴左手抱盆,右手拎壶,急匆匆赶过来,“现燎的水,滚烫着呢!”   “仔细着点儿”,鸨母嘱咐道,“留神别溅着六爷。”   龟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下。不料一抬头,瞥见杜奎绍顶着块乌眼青,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笑一出口,龟奴便知闯下大祸,他赶紧去捂嘴,无奈为时已晚。   被肃王一通修理,杜奎绍早窝了满肚子邪火。龟奴这一声笑,无异是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见杜奎绍脸都绿了,龟奴吓得趴地求饶。“六爷……小的真不是成心的!您老千万别拿怪啊……”   “闭上眼!”杜奎绍喝道。   “啊?”龟奴好悬没尿了裤子。“闭眼……闭眼干吗啊?”   杜奎绍冷笑一声,“老子赏你点东西!快他娘的闭上!”   龟奴哪敢不从?只得乖乖合上了眼皮。   杜奎绍二话不说,抄起地上那壶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上了龟奴头顶。   “啊!”龟奴一声凄啼,疼的在地上直打滚儿。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杜奎绍还不解恨,又将剩下的沸水,全淋在龟奴身上。那龟奴嗓子都号哑了,脸上、手上,烫起无数个血燎疱。半死不活的抽搐着,浑身上下,没剩一丝好皮肉。   “他娘的!”杜奎绍把空壶朝龟奴狠狠一砸,对着吓傻的众人吼道,“都看到没?惹了老子,就是这个下场!”   乍见这等惨状,眼前花酒,哪里还能咽的下?一个恩客哆哩哆嗦的摸到门边,撇开脚丫子,便落荒而逃。剩下的一瞧,也都跟着炸了锅,没头苍蝇似的,奔挤撞窜起来。   桌子翻,凳子倒;女人哭,男人叫。一时间,莳花馆里搅翻了天,乱哄哄闹作一团。推搡夺路,颠倒踩踏,杯盘凌乱,遍地狼藉……眨眼工夫儿,恩客们逃个干干净净。   看着碗碟摔的稀巴烂,鸨母肝儿都疼抽了,一腚蹶在地上,拍腿号啕:“哎呦喂……活不了喽!没法子开了……这莳花馆没法子开了哇……”   鸨母扯开嗓儿,那干粉头也都抽抽噎噎,哭天抹泪。   被她们号的心烦,杜奎绍抓起个花瓶,又砸个粉碎。“号什么丧?死娘老子了!?”   “六爷啊,您是我亲祖宗!”鸨母扑上来,死死抱住杜奎绍大腿,“可不敢砸了……可不敢再砸了啊……”   杜奎绍掏出一沓银票,扬手甩在鸨母脸上。“这些钱,把你这馆子砸上两回都富余!”   鸨母一怔,扒拉下来一瞧,嘴角一挑,破涕为笑。“瞧这事闹的!嘿嘿……六爷,您老接着砸、接着砸……”   “少他妈废话!”杜奎绍指着一地的乱七八糟,“麻溜儿拾掇利索了,老子还得听曲吃酒呢!”   “哎!”鸨母赶忙答应一声,招呼粉头收拾起来。   这一归置,才记起地上还躺着一个。看着奄奄一息的龟奴,鸨母又作难道:“六爷……您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您看这三儿……”   “赶紧拖走!”杜奎绍一脸厌恶,“瞧着都脏眼!”   得赦后,鸨母忙唤来人手,七手八脚抬了龟奴,送去医馆治伤。   收拾完花厅,灶下又送来桌酒菜。鸨母带着众粉头,伺候着杜奎绍吃酒。杜奎绍刚大闹一通,正口干舌燥,抓过酒壶揭了盖,仰脖灌个不停。   烈酒一浇,欲火登时高炽。杜奎绍打着酒嗝儿,眯起淫邪的眼睛,将粉头挨个儿打量。   可方才粉头们又哭又吓,一个个钗斜鬓乱、蓬头垢面。纵勉强挤出一丝笑,也是唇垂嘴咧,比哭强不了多少。   杜奎绍顿时索然,“再没别的了?”   鸨母心下一怔,急忙满脸讪笑,“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六爷,您老要翻哪个姑娘的牌儿?”   “算了”,杜奎绍寡淡无味,气呼呼说道,“他娘的,眼泡子都肿成那样……能提起什么劲儿?”   粉头里面,不少曾接过他的客,故晓得内情。这杜奎绍虽然打赏阔绰,可却有个要人命的毛病。每每完事后,他还不肯消停,非把粉头手脚绑了,再踢打作践。   粉头被折腾狠了,半个月都下不来炕,钱给的再多,也打心眼里不愿接。听杜奎绍不叫局,全都长舒一口气。   “那行,”鸨母斟满酒,递上前去。“我们服侍六爷喝痛快了。”   杜奎绍接来,闷然喝光。   趁着杜奎绍喝酒,鸨母抽身离席,走到后头悄悄拉起一个粉头,小声问道:“见着绣娘没?”   那粉头一张望,也悄声道:“没呀,刚才还在这的……一扭脸就瞧不见了。”   鸨母暗念声佛,直喊菩萨保佑。倒不是多心疼绣娘,而是怕杜奎绍手黑,再把绣娘糟蹋坏了,耽误赚银子。   “谢天谢地,”鸨母赶紧嘱咐道,“你去她屋里找找,要是在,就叫她先躲躲,千万别往前厅来。”   “行,我去跟她说。”那粉头点点头,抬脚便走。   可谁知一回头,竟与翩翩而至的绣娘,撞了个满怀!   “哎呀,”绣娘揉了揉肩,嗔道,“火急火燎的做什么呀?”   那粉头未待答话,鸨母抢先一步,挡住了绣娘。“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跑出来了?先别问这么多,赶紧走!”   “为啥要走?”绣娘怔道,“那杜六爷财大气粗,倒是挺入我的眼……为了陪他,我特意回屋补了妆呢。”   “我的个小姑奶奶!”鸨母急得直跺脚,“你早不转性儿晚不转性儿,这时候却抽哪门子的风呀?放着多少风流阔少不要,偏偏就挑中了他!?”   “他怎么了?”绣娘不解。   “一时半会儿跟你讲不清楚,”鸨母心焦如焚,“这么说吧,那杜奎绍可是个活兽哇……把你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   绣娘乜斜起秀目,隔人瞧一眼杜奎绍。“哼,不是活兽,我还不肯接呢!”   “这死妮子,端的不知深浅!”见绣娘不听劝,鸨母不由分说地催赶。“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二人正纠缠,却被杜奎绍听见了动静。“老鸨子!躲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啊?”鸨母连忙转头,掩在绣娘身前。“没什么、没什么……”   “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杜奎绍将酒杯一扔,“身后那人是谁?起开!别他娘挡着!”   鸨母没奈何,只得把身子闪在一边。   一看到绣娘,杜奎绍眼里登时放了光。“你这死鸨儿,竟然糊弄老子!有这么俊的妞儿,还敢藏着掖着!?”   “六爷,这怪不得妈妈,”绣娘娇笑一声,走上前去,“我入馆不久,多是陪酒陪笑,还没正经伺候过客呢。妈妈是怕我没甚经验,再败了六爷的兴致。”   杜奎绍瞪一眼鸨母,“是这样吗?”   “是是……”鸨母脸色煞白,擦着涔涔冷汗。   “这还差不多,”杜奎绍朝绣娘一招手,“走近些,让六爷端详端详。”   “这便来,”绣娘纤腰轻扭,粉臂环搭,竟坐在了杜奎绍的大腿上。   这一下,把个杜奎绍乐的心花怒放。他揽过绣娘,捧起香腮便是一通狠亲。   绣娘面若桃花,半推半就。哧哧笑着,任由着杜奎绍放肆。众粉头全看傻了,大张着嘴巴,半天也没合拢。   杜奎绍亲得兴起,手便要朝绣娘怀里探。   绣娘一闪,倏地跃开,嗔笑道:“猴急什么?还当着人呢……”   “顾不得那些了!”杜奎绍淫笑着,张臂欲扑。绣娘又是一纵,避得更远。   见绣娘秋波微转、美目流盼,杜奎绍馋的抓心挠肝,他屡番扑抓,都被绣娘笑着逃开。   “小东西,躲得倒挺快……”杜奎绍扶桌喘了两口气,突然怔道,“哎?我怎么觉着……你有点眼熟?”   “是吗?”绣娘一抿嘴儿,“见了漂亮姑娘,六爷都会说眼熟吧?”   “不是不是!”杜奎绍拍了拍脑袋,“真是眼熟……在哪见过?他娘的,记不起来了!”   “那就别想呗,”绣娘往前凑了凑,垂下了眼帘。“我听人说:丑有不同丑,俊似一般俊。许是六爷瞧着我,便想起了哪个美人吧?唉……真眼红那位姐姐,还能叫六爷时时惦记着。不像我这般……缺人疼少人爱的……”   杜奎绍哈哈一笑,将绣娘打横抱起。“那今晚,六爷就来疼疼你!”   说完,杜奎绍便问明了路径,抱着绣娘,便朝她屋里走。   鸨母放心不下,在身后撵了几步,“六爷,绣娘没怎么经过人事……您老在意点玩儿……”   “用不着你嘱咐!滚一边去!”杜奎绍喝斥一声,头也不回。   待二人离开,粉头们议论纷纷。   “绣娘这是怎么了?要钱不要命啊?”   “就是呀……杜奎绍折磨起人来,真叫一个狠啊。我后脊梁上那道疤,就是他给抽的。一到阴天下雨,疼得都钻心……”   小秋艳摇摇头,斜着脸冷笑道:“这回绣娘可有罪受喽。等见识到杜奎绍的手段,怕连肠子都得悔青了……”   “闭上乌鸦嘴!都回房去!”鸨母正没好气,将众粉头骂散后,呆仰在椅子上,兀自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此时的杜奎绍,已将绣娘抱入西跨院。刚进屋,杜奎绍便将绣娘扔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撩衣压去,好似蚊蝇趋血,更如饿虎扑羊。   绣娘将身子一滚,俏皮地避开。“六爷别急,且稍待片刻。”   “又怎么了?”杜奎绍老大不乐意。“刚才在外头,你嫌人多。现在没人了,又他娘的推三阻四!?”   “六爷休恼,”绣娘抬起纤指,放在杜奎绍耳根,一面轻抚,一面呵气如兰,“如此春宵良辰,怎可匆匆辜负?不若饮些美酒,聊助阑兴。待喝得酣畅,才好耳鬓厮磨、入帐缱绻……”   杜奎绍挥手打断,“还喝什么?老子早灌下一肚子闷酒了!”   “六爷……”绣娘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两颊融融,欲语还羞。“人家……人家想与你叠臂偎肩……再饮杯合卺酒吗……”   杜奎绍怔了怔,转即明白了。“你这小东西,花活儿还真是不少!行吧,既然你开了口,六爷就陪你喝个交杯!”   “谢六爷赏脸,”黛眉微蹙,“只是……我这屋里不曾备着酒浆,得去厅上取些过来……”   “真是麻烦!”杜奎绍双额一拧,面露不悦。“紧着点儿,快去快回!”   “嗯。”绣娘敛裙收摆,施个万福。轻移莲步,旖旎而去。   绣娘走后,杜奎绍便朝床上一仰。抓过绣娘枕头,使劲儿闻了两下。“还香扑扑的?这小浪蹄子,嘿嘿……一会儿可得好好玩玩儿!”   黯然的屋内,只燃着一梃白蜡。风从窗漏,烛影摇曳,晃的四下里幽光明灭、残驳陆离。   可左等右等,绣娘却不见回来,杜奎绍不免心焦意躁。他噌的坐起,自语道:“那小贱人哪儿去了?别是借口取酒,把老子干晾在这儿吧?哼哼……要她敢诓老子,还真不能饶了她!”   正骂着,屋门“吱呀”开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踅了进来。   屋里太暗,杜奎绍瞧不真切。隐约见是绣娘装扮,便起身去迎。“怎么才回来?啊?老子问你话呢!”   来人以袖遮面,只是不言不语。   “挡着脸做什么?放下来!”杜奎一急,便要扯那袖子。   岂料那人一抖,身上衣衫登时卸去。一副白森森的骷髅,陡然出现在杜奎绍眼前!   杜奎绍脑中嗡鸣一声,头发全奓煞开来。脚底蹿上一股恶寒,身子也是阵阵麻怵。趑趄倒退两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那骷髅架子咯咯一通乱响,居然也迈开腿脚,慢慢地逼来。那硬趾骨磨在地砖上,发出沙沙的动静,别提有多瘆人。   杜奎绍的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想开口喊,却发不出声来。他寒毛倒竖、魂不附体,手脚一并使劲儿,拼命的朝后挪蹭。待缩至床角,杜奎绍已是鼻塌嘴歪、涕涎交流,面相十分狼狈,全无昔日那般跋扈暴戾。   那骷髅下颚一咧,龇出两排参差的枯牙。颚齿翕张,便传出桀桀怪声,凄楚可怖,不知是啼还是笑。紧接着,那骷髅右臂一甩,几点冰凉的水珠,便飞溅在杜奎绍脸上。   杜奎绍骇眼一抬,发觉那骷髅掌骨中,竟握着一支粗笔。笔锋湿渍透白,不似蘸了墨汁。未及杜奎绍思量,那骷髅又弓下腰,在地上唰唰挥毫。转瞬间,地面上受洇变深,显出了“石碑店”三个扭如蚓蛇的大字。   “石碑店!?难道你是……”杜奎绍胸口上,似被猛击了一拳。指着那骷髅,胆肝俱裂。脚边斑斑水迹,仿佛化成淋淋黑血,稍稍扫上一眼,都觉触目惊心。   那骷髅将笔一扔,噌的立起,呼拉展开两臂,便扑掐过来。十根尖利的指骨,缭张舞动。眼瞅着,就要在杜奎绍脖间,抓出几孔血窟窿!   死到临头,杜奎绍却还想做困兽之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矮身一滚,险险避过了骷髅。   那骷髅岂肯甘休?见一抓不中,调头复又扑来。杜奎绍嗷的一嗓子,爬蹿到门口,一把推开门,便想夺路而逃。   刚跑出几步,杜奎绍脚下便如同扎了根,胫绵足软,再也迈不出半分。他仰头望着前方,双睛暴血,战战欲死。   只见对面槐树旁,正悬飘着一个女鬼!那女鬼离地十尺多高,披头散发,遍体血污。一双狰狞的毒目,直勾勾地盯住杜奎绍。怪嘴一张,便是鬼哭厉叫。   吃这一吓,杜奎绍寒毛倒竖,两股剧烈地哆嗦起来。一个禁不住,屎尿齐下,秽不可闻。   突然,西跨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原来鸨母察觉动静不对,忙带着几个粉头赶来。   见杜奎绍呆立在门口,鸨母不免诧异。“六爷……您老咋还跑出来了?”   说着,鸨母便想靠前。小秋艳眼尖,一把将鸨母拉住,指着那槐树旁,颤声叫道:“那半悬空……飘着个什么?”   鸨母一抬头,吓了个魂飞魄散。“妈呀!鬼……鬼啊!”   没等她们喊完,半空那女鬼便怪号一声,唰的飘至杜奎绍身前。   杜奎绍只觉血气扑面,腥风撞脑。喉头咕噜两下,便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仰在地上。   “女鬼索命了……女鬼索命了!”众粉头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奔逃。   转眼,西跨院便成一片沉寂。只有那槐树枝叶,还在娑娑作响。女鬼瞥一眼僵在脚边的杜奎绍,仰月凄鸣,纵声嘶号。那动静破摧胸臆、泣血椎心,哀苦惨绝、闻之欲死。 第三章 钎针透颅   凄厉的哭号声,惊起了夜栖的枭鸟。一只只扑棱着翅子,发出沉郁的啼鸣。   鸨母这会儿,已奔出莳花馆,来在街上高声嚷叫。一队值夜的兵丁恰巧巡至附近,听着了声响,忙调头转伍,急匆匆地赶将过来。   来至莳花馆前,打头那吏目见是一群娼流,不由得眉头一皱。“大半夜的号什么?”   “官老爷啊”,鸨母一把拉住那吏目,“可了不得了……”   “松开!”那吏目胳膊一挣,将鸨母甩在一边。“先跟你挑明白了,若是嫖客短你银子,老子可是不管!”   “不是啊,”鸨母急得捶胸顿足,“死人了……有人被害了啊!”   “什么!?”兵丁们呼啦全亮出了家伙。“凶手拿住了没?”   “还拿凶呢,”鸨母后怕道,“我们几个还能活着,就算阿弥陀佛了。那害人的……是个女鬼啊!”   “胡扯!”那吏目一瞪眼,“哪会有嘛女鬼!?”   “真的真的!”见吏目不信,众粉头都急道,“我们都亲眼瞧着了!那女鬼就飘在半悬空,一下子就把杜六爷给扑死了……”   “杜六爷?”吏目一怔,“哪个杜六爷?”   鸨母赶紧回道:“是杜奎绍杜六爷……”   “是他死了?这事儿倒不算小……”那吏目低语两句,又冲鸨母一挥手,“走!里边瞧瞧去!”   “哎,”鸨母慌不迭地转过身,将一干兵丁,引入了莳花馆。   来在西跨院,众粉头便开始逡巡缩脚、畏葸不前。兵丁们哪里管这些?连推带攘的,将她们统统赶入院中。   “弟兄们,把好了各路出口!”那吏目朝兵丁号令完,又一推鸨母。“赶紧的,人死在哪了?”   鸨母纵是害怕,也只得头前领路。“就……就在那边了……”   吏目听罢,忙唤上几个兵丁,同着鸨母快步上前。   转过甬道,便是绣娘寝闺。值时,月色朦胧,星斗寥落,屋前景物依稀可辨。杜奎绍的死尸,如同一条死狗般,横在那里。   众人正欲上前,突然听得老槐树后,传出阵阵抽泣。   “啊呀!”鸨母惊呼一声,险些扑在地上。“那女鬼……那女鬼还没走啊!”   兵丁们齐喝一声,壮起胆子围上前去。才待举刀砍杀,树后却发出一声娇啼:“救命啊……别……别杀我!”   “绣娘?”鸨母辨出了声音,慌跑去阻拦。“别伤着她!她是人不是鬼!”   听得这句,众兵丁都松了口气,忙收了刀,将绣娘从树后拎了出来。   “我的儿哟……你还活着哪?”鸨母赶紧上前去搀,“我真怕那鬼也把你害了啊……”   绣娘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不止,一头扎进鸨母怀里,放声大哭。“妈妈……我要吓死了……”   那吏目一指绣娘,问鸨母道:“这女的是什么人?”   鸨母回道:“她叫绣娘,今晚上杜六爷点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绍?”吏目神情一凛,转朝绣娘道,“先别哭了,你见着害人的凶手没?”   鸨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声,没理会鸨母,只是向绣娘不住追问。   绣娘拭了拭眼泪,缓缓抬起头,“回官爷话……我什么也没见着……先前杜六爷要吃酒,我见房里没了,便去厅上取。没承想等取酒回来,却遇到这般惨象……我吓得脚软,跌在树下便动弹不得……你们过来时,我还当是来杀我的呢……”   说着,绣娘悲从中来,伏在鸨母身上,又低声呜咽。   见绣娘那怜楚模样,吏目倒先信了几分。又瞥见那槐树下散落着壶盅酒具,心中越发的确凿。   “看来这女子确不知情。”吏目一面思量,一面转到死尸旁边。   那尸身上并无伤创,衣衫也算完好。脑后的辫子散乱开来,毵毵地覆住了头脸。   吏目用刀尖拨开乱发,不禁骇的倒退一步。只见杜奎绍两目凸鼓,眼白里全是血色。鼻头塌斜,嘴巴大张,满脸横肉全打着拧,扭曲得都没了人样。两条胳膊蜷僵着,手指如鸡爪般抠在地上。砖面上,竟被生生抓出几道浅痕。   一个兵丁探过来,也被死尸的模样唬了一愣。“真够吓人的……他就是那个杜奎绍?”   吏目点点头,定了定心神。“没错,我见过他几回。他尸身上没什么伤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摇头道,“听说中毒的人嘴唇发紫,肤色变深,这死尸也没那样啊。我觉着吧,他像被吓死的……该不会真是什么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说做这案的是人是鬼,单任杜奎绍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这人手眼通天,他这一死,少不得要闹出些风风雨雨……”   “可说是呢,”兵丁道,“上头最烦这等麻烦,若知道是咱们揽下了这桩案子,指不定要发多大火呢。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何苦做来?头儿……要不咱撤吧?就当没瞧见!”   吏目叹道:“来都来了,这么撤了铁定不行。”   兵丁问道:“那怎么办?”   “好办,”吏目眼珠子一转,“这种案子,又不止咱们能管。移交给顺天府不就行了?”   “对啊!”那兵丁一乐,“那顺天府有个姓冯的,专好断这类案子!头儿,您这一手真高!”   “别啰唆了,”吏目吩咐道,“你们把这里封住,别乱动尸身物什,我亲自去趟顺天府。等他们的人一到,咱们就赶紧撤!”   吏目说完,便马不停蹄地奔往顺天府。来到府衙前,将名刺递与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传,新任府尹李希杰有些不悦。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将拜帖随手一丢。“那人找本府做什么?”   差役回道:“他只道有桩人命要案,来请大人定夺。”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无奈,只得更衣入堂。   见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礼参拜,后将莳花馆的事,大致一说。   李府尹听罢,拈着颔下短须,冷笑道:“既然你们发现了凶案,为何不去兵马司上报,反跑到我这顺天府来?”   “这……”被问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语吞吐。“卑职……卑职也没考虑那么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这才想着推诿塞责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李府尹没理会,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顺天府尹,还没正经施展过。不若就借这桩奇案,在僚属面前立立威风。   想毕,李府尹便道:“罢了,这案子本府接了!”   “谢大人成全。”吏目大喜过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着人唤过鲁班头,让他与冯慎一同,接查此案。鲁班头领命,点起几名衙役,与那吏目一伴,又赶至冯宅。   打赶尸案后,鲁班头对冯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来在冯宅,他特意轻声叩门,免得冲撞了冯家人。   冯全闻声开门,得知有紧要公事,连忙唤醒了冯慎。冯慎一听,赶紧穿戴整齐,来到门外。   “冯经历,”鲁班头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俩过去验验。”   “哦?”冯慎一蹙额,“案发何处?”   吏目接茬道:“是在莳花馆里。”   话音未落,冯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语:“莳花馆?那是啥地方啊?”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香瓜听得动静,也起床跟来。   “不要乱打听,”冯慎将她一拦,“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问问”,香瓜小嘴一噘,“那莳花馆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鲁班头心粗肠直,脱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窑子!”   “啊?”香瓜登时傻了眼,“冯大哥,你们要去逛窑子啊?那可不成!”   冯慎苦笑不得,也无暇理论,让冯全看住了香瓜,便与鲁班头一行,赶往莳花馆。   待来到莳花馆,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晓。刚踏入西跨院,众粉头便围住那吏目,纷纷诉起苦来:   “官爷,人又不是我们害的,你叫人看住我们干吗啊?”   “是呀,都折腾一宿了,腰都快站断了……”   听得众粉头罗唣,冯慎本不想理会。他将身侧避,欲绕过人群。可这一闪身,眼梢便瞥到了绣娘。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停住脚。这副容貌,竟与肃王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绣娘见冯慎正瞧着自己,忙将头脸低下。   冯慎不动声色,慢慢地走向了绣娘。“敢问姑娘芳名?”   绣娘粉颊红浥、泪迹犹湿,往后怯退了几步,嗫嚅不言。   吏目见状,便指着冯慎对绣娘道:“这位是顺天府冯经历,特意赶来查案的。问你什么,便要老实回答。”   “是”,绣娘喏喏,转朝冯慎道,“官爷唤我绣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冯经历,那杜奎绍死前,就是由这绣娘陪侍。”   冯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绍?”   “是啊,您不知道?”吏目一愣,继而恍然道,“哦,这都怨我。光顾着赶路了,没把案子讲清楚。”   “不打紧”,冯慎摆摆手,“去看看再说。”   说着,几人也不顾粉头抱怨,转朝杜奎绍尸身围去。   来到跟前,鲁班头一耸鼻子,踢了踢尸首。“死的真是难看!”   “班头不可莽撞,”冯慎赶紧阻拦道,“若破坏了端倪线索,就无法查得其死因了!”   “还查什么啊?”鲁班头满脸的不在乎。“一瞅就知道是吓死的!”   “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冯慎问向吏目道,“尸身没被翻动过吧?”   “没有”,吏目道,“我吩咐过手下,让他们不得乱碰。不过……据那些娼流所言,这杜奎绍是遇上了恶鬼!”   冯慎一怔,“恶鬼?”   “不错,”吏目点点头,指着远处众粉头。“她们都见着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冯慎没作声,径自走到死尸旁,俯身验查起来。   “冯经历,”那吏目喋喋不休,“倒不是我轻信鬼神之说。这杜奎绍身上没伤没血,还真像是看到什么,给活活地吓死了……”   “没血吗?”冯慎一抬手,打断了吏目。“仔细看看那领口。”   听冯慎如是说,吏目与鲁班头连忙探头去瞧。那死尸衣领处,果然洇着一点圆圆的血迹。那血迹小如蝇头,若非冯慎指出,众人皆未曾留意。   “确是疏忽了”,吏目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冯慎轻轻翻开尸身衣领,发觉下面的皮肉,并没有破损的迹象。“还不好说……这血斑呈圆状,想必不是蹭染……”   鲁班头瓮声瓮气道:“那就是溅上、滴上的了!”   吏目也道:“我听老鸨说,杜奎绍还在莳花馆打砸了一通。会不会逞凶时,溅上了别人的血?”   想起杜奎绍曾当街掴得老汉嘴角出血,冯慎不禁点了点头,“是有这种可能。”   吏目推测道:“八成是那样吧。”   冯慎伸手捻了下领口血迹,又将指肚置于鼻底一嗅。“不对!时辰上对不起来。这血斑,并未完全干透。”   “还真怪了,”鲁班头挠了挠头,“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吓死的?”   “恐怕不是!”冯慎道,“常人乍遭巨骇,往往抱首捂胸。即便是惊惧过激引发骤亡,也不该出现如此死状。”   鲁班头不解道:“死状?死状又怎么了?”   冯慎指了指尸体手边,“此人死时,定是痛苦异常。那砖面上的抓痕,便证实了这点!”   鲁班头一拍脑袋,“也对啊!要是当场就吓死了,手脚登时僵直,哪里还能动弹?”   冯慎看了眼地上死尸,叹道:“这案子……蹊跷啊!”   见案情扑朔迷离,那吏目便欲早些抽身,他干咳两下,抱拳拱手。“冯经历、鲁班头,这里就劳烦二位。我与手下弟兄们还得巡夜,咱们就此别过?”   鲁班头虎眼一瞪,“天都亮了,还巡什么夜?”   吏目讪笑一声,颜面上有些不好看。   冯慎见状,连忙接过话来。“右堂慢走,在下公事缠身,就不送了。”   “冯经历少礼,后会有期!”吏目瞥了鲁班头一眼,气呼呼地带着手下离开。   鲁班头颇有些不忿,“这小子还挺横,有能耐自个儿查啊!”   “好了,不必与他计较,”冯慎劝道,“鲁班头,咱们先将尸身收厝,分派几个弟兄运回衙中。等问完了话,我想再细验一番。”   “成!”鲁班头一招手,几名衙役走上前来。“你们几个,把那死尸弄回去!”   “是”,衙役得令,四散忙活开来。   趁这工夫儿,冯慎又来在众粉头面前,询问起她们夜间所遇。粉头们见问,少不得添油加醋。一个个七嘴八舌,连说带比画。讲到怕处,自个儿都吓的毛骨悚然。   冯慎耐心听完,问道:“这么说,你们最初赶来时,那杜奎绍还活着?”   “是啊”,鸨母道,“当时他就站在屋檐下,我还叫他来着。结果吃那女鬼一扑,他立马便倒地死了……”   冯慎又问道:“那‘女鬼’当真悬在半空?兴许是站在了树杈上?”   “不会不会!”粉头们异口同声,“绝对是飘着的!脚底离地老高呢,我们这么些人,难道还都看岔了?”   “也是”,冯慎揉了揉太阳穴,“众目睽睽下,应不是虚象……”   小秋艳走上前,拉了拉冯慎衣角。“还有呢官爷,我瞧见屋里头……立着具干尸!”   “不是干尸,”另一个粉头急道,“那像是个骷髅架子……”   “对对对,”小秋艳点头道,“没皮没肉的,是副骷髅架子!”   经她俩一提醒,又有不少人附和:   “哎?被你们一说,我也有点印象……”   “那骷髅在屋里,还一挣一跳的,可吓人了!”   “扯淡!”鲁班头听了半天,终于沉不住气。“那种烂骨架子,一脚就踹散了!再说那也不是活人,怎么又蹦又蹿!?”   粉头们一仰脸,信誓旦旦。“我们没扯谎,真是那样!”   鲁班头再要说,却被冯慎阻住。“无须多言,去屋里探探便是。”   二人正要往绣娘屋里走,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鲁班头停住脚,唤过一名衙役。“去看看!外头闹什么?”   那衙役抬腿出院。不多会儿,便匆匆折回来。“头儿,不好了!外边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鲁班头一按刀柄,“怎么回事!?”   “是这样,”衙役道,“弟兄们正抬了死尸,结果出门便撞上一伙家丁。那伙家丁自称是杜奎绍护院,闹着要抢尸……”   “他奶奶的!”鲁班头勃然变色,骂咧咧地朝外走去。恐另生枝节,冯慎也抬脚追上。   来到馆外,几个家丁正与衙役争持倾轧。那伙家丁十分猖獗,全然不惧衙役的驱喝。当中唆使挑头的,正是杜奎绍那两个贴身恶奴。   鲁班头火冒三丈,哐啷抽出刀来。“众衙役听了!胆敢再阻碍公差者,皆以忤逆官府论处,不问情由,就地格杀!”   “是!”众衙役早已按捺不住,听鲁班头放了狠话,都拔刀取剑,虎视眈眈。   那伙家丁,本就是群乌合的泼皮,一看官差动了真章,全打起了退堂鼓。别说是动手抢尸,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鲁班头提着刀,杀气腾腾。拖过一个家丁,甩手便是一巴掌。“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冯慎冷着脸,走向那两个恶奴。二奴这会也认出了冯慎,都瞪大了眼睛。“是……是你?”   冯慎哼道:“昨晚没吃够苦头,又跑来滋是生非?”   恶奴辩道:“我们是来接六爷的,没承想……”   “多行不义必自毙”,冯慎喝道,“杜奎绍已食恶报,若你们不知悔悟,还恃势凌人,少不得落个同等下场!”   被冯慎一通奚落,恶奴有些不服。“你们当差的不去拿凶,倒反来消遣苦主?有本事把凶手找出来!”   冯慎蔑道:“查案之事,还轮不到你们插嘴。等将尸首剖验后,自会给你们个说法!”   “那不成!”恶奴叫嚣道,“六爷何种身份,岂能让人开腔破肚?不行!我们定要给六爷保个全尸!”   “皮痒了是吧?”鲁班头阴下脸,又要发作。   恶奴后退两步,硬着头皮道:“别以为……披件官皮就能唬人!当官的我们见多了!我们家二老爷,还是左都御史呢!”   “他奶奶的!还敢狗仗人势?”鲁班头不由分说,照着恶奴抡拳便打。   俩恶奴扑滚在地上,被揍的哭爹喊娘。才接好的膀子,顿时又脱撅了。   打了好一阵,鲁班头这才解气。他大手一挥,唤过衙役。“给老子绑了!”   衙役闻言,拖起鼻青脸肿的恶奴,三下五除二,便捆了个结结实实。   鲁班头扑着手,问冯慎道:“冯经历,怎么处置这些泼皮?”   冯慎思量片刻,道:“依我看,将肇事二人押下,其余驱散了便可。那二奴为杜奎绍作恶帮凶,应晓得些内情。仔细鞫审一番,或许能套出什么线索。”   “成!就这么干!”鲁班头转命衙役道,“把那俩狗腿子也押回府衙,路上若不老实,就照死里打!”   众衙役遵从,调头离去。鲁班头瞧了瞧冯慎,催道:“咱进馆接着审去!”   “鲁班头,要不你也先行回衙吧,”冯慎缓缓说道,“我斟酌了良久,这案子……恐怕得密审!”   “密审?”鲁班头愣道,“你打算一个人查?冯经历,你是嫌我碍事吧?”   “班头哪里话!”冯慎道,“实因此案牵连太广,我不想令班头枉担干系。”   “嗐,你是说这个啊,”鲁班头道,“冯经历,咱俩也不是头天相识,你见我啥时候怕过事?别说那杜奎绍死了,就算他活着,老子该查还是得查!”   想到绣娘那可疑的身份,冯慎叹了口气。“若只是杜奎绍,那还好办些……鲁班头,个中隐情,此刻我不便明说。待我悉查之后,定会给你个交待。”   “那行吧,我信你!”见冯慎言辞恳切,鲁班头不再坚持。“剩下的衙役,就随你调遣。我这便回衙,等你消息!”   “有劳。”冯慎一揖,目送鲁班头远去。   打发走鲁班头,冯慎回到西跨院中。众娼半宿没合眼,这会儿都耗不住了,体痡筋软,交瘁欲跌。   见粉头不堪咨诹,冯慎也便作罢。唤衙役一一录了名字,放她们各自歇憩。   绣娘瞧一眼冯慎,绵言道:“官爷……劳您撤去我屋前守卫,我好进去息偃……”   “傻闺女,你那屋还能去得?”鸨母拉起绣娘,“走吧,到我那眯会儿。”   “不忙!”冯慎止住鸨母,“在下还有事,要与绣娘姑娘单独聊聊!”   “还得审啊?”鸨母急道,“官爷你通融些,让绣娘缓口气吧,看她都吓成啥样了……”   “只是闲谈几句,不费什么心神,”冯慎冲绣娘一撇手。“恕在下唐突,欲至姑娘房中一叙。请吧!”   绣娘望了望鸨母,踧踖不前。叵耐冯慎敦促连连,这才矜矜顺从。   来到绣娘屋前,冯慎对两名守门衙役道:“这里我看着就行,你们转守他处吧。都提起精神来,留意馆中动静。”   “冯经历放心吧!”衙役一拱手,转头离开。   冯慎推门而入,抬眼便看到了头顶的檩柁。“没想到屋中竟如此简陋,连个天花顶棚都不曾吊?”   “是寒酸了些,让官爷见笑了……”绣娘赶紧拖过一条杌子,“官爷快请坐吧。”   “不必客套。”冯慎摆走到床榻边,将衾枕翻了翻。“绣娘姑娘,昨夜那杜奎绍就睡在这里?”   “他在这暂歇了一会儿,之后便出了事,”绣娘上前软语,“官爷……我只是个以色悦人的娼伶,不需叫什么姑娘,直唤绣娘便好……”   冯慎正欲作答,突觉脑后膏馥袭绕。一回头,竟见绣娘凑身贴至。   绣娘倦眼惺忪,慵散中,却带着几分娇娆。双眸蓦地一睁,宛若夜星熠熠。“官爷牒讼倥偬,想来也应乏了。官爷若不嫌弃,绣娘便替你捏捏肩……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查案……”   说着,绣娘玉腕徐抬,向冯慎盈然搭来。   冯慎面上一红,赧颜避开。“不……不用……”   绣娘掩嘴笑笑,不似方才那般慌恐。“官爷瞧着威仪肃凛,不想竟是好薄的面皮儿……”   冯慎撇过脸,颇有些不自在。他尴尬地咳嗽两下,岔开话头。“屋里倒没见有什么骨殖……绣娘姑娘,这桌上匣盒内所盛何物?”   “是一张筝。”绣娘移步桌前,将匣子打开。   见筝匣十分宽大,冯慎又道:“劳烦姑娘将筝取出吧。”   绣娘依言,把筝抱出来,轻轻架在桌上。冯慎朝匣内探去,见还散落着些簪花、甲片。一簿封无贴笺的包背册子,亦平置于匣底。   冯慎拾起那册子,翻了几页。见是本记韵的工尺谱,又随手放下,转而去瞧那张大筝。   绣娘纤指微划,弦间便骤鸣起一阵珠玉。“官爷尔雅翩逸,想来也是个懂筝的。不若绣娘奏一曲《出水莲》,权为官爷解解倦意……”   绣娘殷勤承侍,已扰的冯慎神思涣散。既无法潜心涤虑,倒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冯慎点点头,坐在杌子上。“也好,在下洗耳聆听。”   绣娘莞尔,凭案坐定。素手轻抚几下,音色却稍稍有些缓滞。   冯慎道:“姑娘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绣娘欠身道,“搁置久了,筝弦有些松动……”   绣娘说着,便旋动弦轸,紧枘调音。待绷栓实了,这才绑上玳瑁义甲,络络弹弄起来。   绣娘那筝弦,并非丝筋缠糅,而是由铜线轧制。前前后后,系足了一十六根。甲尖拨撩,便如流莺巧啭。绣娘顾眄流睃,勾挑揉滑,俄而长摇剔打,俄而走吟重颤,将平双大食、黄钟盘涉,演绎的动宕沉蓄,荡气回折。一时间,屋内韵气滂沛,商徵浑然。令人恍惚之中,如亲见那莲叶团团如盖,菡萏袅袅临风……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冯慎意犹未尽,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首中州古调!好一阕汉皋旧谱!绣娘姑娘所承,莫非是那外江弦?”   “正是!”绣娘欣喜道,“官爷您怎么知道?”   “也是误打误撞,”冯慎笑道,“闽粤之地,多用铜弦。并且观姑娘奏筝时,惯以中指滑颤。再加上那曲悠扬深长的《出水莲》,在下便妄测出,此派为客家汉乐。”   “官爷闻识真是鸿博,”绣娘嫣然笑道,“我原籍便是广东嘉应州……”   冯慎奇道:“那姑娘却未带粤峤口音。”   绣娘叹道:“我幼时家道中落,随姐姐闯荡漂泊,渐渐的,便模糊了乡音土腔,转学了官话……”   冯慎冷不防追问道:“这么说来,绣娘姑娘还走过江湖卖过艺?”   绣娘心里一突,忙摆手不迭。“没有没有……我只能弹个曲儿……不会什么糊口的硬本事……”   冯慎没出声,仅是伺隙睢盱。绣娘扬起的掌心内,明显数道紫红的拉痕。   “借姑娘柔荑一观,无状勿怪!”说着,冯慎便抬手抓去。   绣娘猝不及防,慌得掩臂藏手,步步倒退。   冯慎哪由她躲闪?一个纵跃,握住了绣娘素腕。   “官爷做什么?”绣娘挣了几挣,含嗔带怒道,“你弄疼我了!”   冯慎也不答话,只顾着捋袖观瞧。   二人正在缠搅,身后屋门竟被一脚踢开。冯慎一回头,却见香瓜气呼呼地站在檐下。   “好哇冯大哥!”香瓜眼中噙着泪,腮庞鼓的老高。“你……你果然是来逛窑子的!”   “香瓜?你怎么来了?”冯慎板起脸,叱道:“查案刑缉,岂是耍处?不要胡闹,赶紧回家去!”   “你就糊弄俺吧!”香瓜一抹脸,柳眉倒竖,“查案子你还摸人家手啊?哼,怪不得你把人全支走了!”   冯慎一怔,方记起还抓着绣娘。窘涩局促,仓促将手松开。“浑说什么……我正欲查验绣娘姑娘掌中伤口。”   “原来是为这个?”绣娘浅怪道,“官爷怎不说明白呀,刚才拴弦时不小心,把手心割了几道……只是皮肉伤,官爷不必挂怀……”   “是吗?”冯慎作疑道,“在下倒不觉的是新伤,姑娘若不介意,还请递与我瞧瞧。”   “我倒无所谓,”绣娘笑笑,看了看香瓜。“只怕那位俏丫头不肯吧?”   “嗯!”香瓜点点头,瞪了绣娘一眼。“俺不答应!”   被香瓜一搅,冯慎脑中越发的棼乱。他暗忖一阵,这才将香瓜拉在僻静处,悄声道:“香瓜,我有事与你商量……”   “俺不听,”香瓜使性儿道,“你肯定是想撵俺走!”   “恰恰相反,”冯慎偷指了下绣娘,低语道,“我打算让你留下来,替我看住了她。”   “啊?”香瓜问道,“俺留下来,那你去哪啊?”   “自然是回衙门验尸,”冯慎道,“方才我思量过了,这孤男寡女,实不便私处一室,由你看守倒适宜些……香瓜,那女子是紧要之人,你可得盯牢了!”   “放心吧冯大哥”,香瓜擦了擦眼角,郑重道,“只要你别胡来……俺就听你的……”   二人正嘀咕着,绣娘走上前来。“官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也没什么,”冯慎指指香瓜,笑道,“在下要回府衙一趟,怕姑娘留在这里害怕,便让这丫头相伴。哦,别瞧她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了得。有她陪着,也好多个照应。”   绣娘急道:“我一个人也是不怕的……去找妈妈跟其他姊妹也成……”   “就这样吧,这里清静些!”说完,冯慎转身便走。   “官爷……”绣娘还欲分说,忙追到冯慎身后。不料才赶几步,便觉耳边一寒。一枚袖箭贴着鬓角掠过,“砰”一声钉在了门框上!   “快回来!”香瓜扬了扬腕间甩手弩,“敢出这个门,俺就使弩射你!”   冯慎转头,冲着惊魂不定的绣娘笑笑,“姑娘留步吧,那丫头性子野,手底下没个轻重。”   绣娘怔怔地点点头,“知道了……官爷慢走……”   出了莳花馆,冯慎便快马加鞭,直奔顺天府衙。来到衙门口,恰巧碰见了鲁班头。   鲁班头一见冯慎,便一把拉住。“怎么样?查出啥来了?”   冯慎摇摇头,“多少有些进展,可仍不能定论……”   “紧着点吧”,鲁班头指指正堂方向,“上头急着破案邀功,刚还在催呢!”   冯慎一皱眉,“这李大人,也太性急……人命关天,岂可草率行事?”   “谁说不是?”鲁班头一拍胸脯,“冯经历你甭管那么多,只管按部就班地查。上头那边,自有哥几个周旋!”   “多谢班头!”冯慎心中一暖,“那我先去查验尸首。”   “验去吧”,鲁班头道,“有用得着我老鲁的地方,只管开口!”   冯慎又是一揖,转至了后署殓房。那杜奎绍的死尸,正停放在当中。   殓房内本无窗,掩上门后,更觉阴晦。燃起了灯蜡,屋里这才亮堂些许。   冯慎取出验具,撬开了死尸嘴巴。移烛一看,发觉牙膛、舌窍未呈异色,与那中毒的迹象,并不吻合。冯慎又换上小剪,将尸首所着衣物铰开。可那裸露出的表皮上,亦无显著的外伤。   “难道……他真是惊吓致死?”冯慎犯起了犹豫,可瞥见死尸那弯蜷的手指时,又自语道,“不对!定是哪里疏忽了。莫非伤口隐藏在发间?”   说着,冯慎便抬起尸首头颅,打算扒开毛发,细察一番。岂料一抬之下,那死尸的鼻腔里,竟掉出了簌簌的血痂!   冯慎眼明心细,顿时彻悟。他用力按了按死尸鼻梁,果然察觉出不对劲儿。冯慎二话没说,拿细镊插进尸首鼻孔,反复拨探。   突然,那镊头一顿,传来异样的触感。冯慎心中一喜,赶忙使劲儿夹取。没多会儿,居然抽出一根尖锐的长针!   那长针血迹斑斑、寒光四射,针身长约四寸,从鼻腔插入,刚好能刺抵颅髓。冯慎倒吸口凉气,明白了杜奎绍,为何会是那般死状。这钎脑的剧痛,不亚于任何一种酷刑。那杜奎绍,是被活活疼死的! 第四章 悬丝傀儡   立在死尸前,冯慎陷入了沉思。权衡再三,这才把尸身上的血污拭净,将那长针也包掩收起。   从殓房出来,冯慎不露声色,转去西司刑室,找到了鲁班头。   见冯慎过来,鲁班头奇道:“这么快就验完了?有什么眉目?”   “还是老样子”,冯慎避实而言虚,“鲁班头,那两个恶奴现羁在何处?我想先审审他们。”   “好说,”鲁班头唤来手下,“把那俩狗腿子押到这里来!”   衙役奉令,着手去办。咄嗟间,便将二奴提来。二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是少皮没毛,看来没少挨揍。   还没等衙役吩咐,二奴便双双跪倒,掇臀捧脚,奴颜婢膝。那副摇尾乞怜的嘴脸,令人观之欲呕。   冯慎皱皱眉,冲二奴道:“报上名来。”   恶奴蠖屈鼠伏、应承连连,“小的叫杠头,他是栓子……”   冯慎又道:“你二人既是杜奎绍长随,相必知道些内情。那杜奎绍有无仇家对头?”   “应该……没有吧,”杠头道,“六爷他……”   “什么狗屁六爷!”鲁班头喝道,“杜老六!”   “是是”,杠头赶紧改口,“杜……杜老六有钱有势,只有他欺负别人,别人哪敢找他寻仇?”   “这倒是句实话,”冯慎冷哼一声,道,“杜奎绍为非作歹,你俩儿也没少助纣为虐吧?”   “都是被逼的啊,”栓子也道,“我们当下人的,主子发了话,哪里敢不听啊?”   “闲话休提!”冯慎斥道,“杜奎绍肆意逞凶,有没有伤过人命?”   杠头与栓子对视一眼,没甚底气地说道:“最多是打个半死……不曾害命……”   “还敢扯谎?”鲁班头怒道,“来人!将他俩儿拖下去,先上道夹棍!”   “别别别!”听说要用刑,恶奴吓破了胆。“我们照实说!照实说!”   “快讲!”鲁班头咬着牙,厉喝道,“若有半句虚言,老子轻饶不了你们!”   “不敢不敢”,杠头抹着冷汗,怯缩道,“的确曾害死过一个女子……可那都是杜奎绍做的啊!真不干我俩儿的事啊!”   “啰唆什么!?”鲁班头一拍桌子,“接着说!”   “是是”,杠头继续说道,“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天我与栓子,跟着杜奎绍去打野兔。回来时,路经了京郊石碑店。见林子里搭着个破草棚,我们就想借火烤点兔子肉吃。谁承想那棚子里,只有个标致的小娘子。杜奎绍一见她,便起了色心。让我俩儿把着风,自己硬拖了那小娘子,就要扒衣奸污……”   “该杀!”冯慎恨道,“后来呢?”   杠头慌忙道:“那小娘子颇有些血性,拼命反抗,宁死不屈。后来在撕扯中,那小娘子咬了杜奎绍一口。杜奎绍火气上来,竟将那小娘子生生的扼死了。”   “他奶奶的!”鲁班头气得七窍生烟,操起刀就要朝外走。“老子把他的臭尸砍个稀巴烂去!”   “班头息怒!”冯慎与众衙役赶紧拦住,劝了好一阵,鲁班头才肯作罢。   冯慎瞥一眼杠头,“杀人之后,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当时我与栓子慌的不行,”杠头又道,“看那小娘子打扮,像是个闯江湖的。杜奎绍说,这种人贱命一条,死在林子里没人会知道。于是,他将那尸首与破棚子一起点了,领着我们逃回了京城……”   冯慎问道:“那棚里除了那女子,再无旁人了吗?”   “应该是没了,”杠头道,“当时哪里想那么多?点了火后就急急跑了。”   鲁班头突然大喊道:“我知道是谁弄死了杜奎绍!”   众人一惊,忙看向鲁班头。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被害的女子!”鲁班头道,“那女子死后不甘心,化成厉鬼索了杜奎绍狗命。那些粉头不也瞧见了吗?冯经历,你说呢?”   冯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挥了挥手,让衙役又将二奴押下去。   趁着无人,冯慎走到刑房书案前,写了张字条封好,交到鲁班头手上。   看着缄好的书信,鲁班头问道:“这里面写的什么?”   “这是给肃王爷的密信,”冯慎道,“劳烦班头,亲自送到王爷手中!”   鲁班头一愣,“给肃王的?”   冯慎点头,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班头多多上心。”   鲁班头抓抓头皮,为难道:“肃王爷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我贸然闯去,别说见肃王一面,在门口估计就被拦下了。”   “不打紧,”冯慎笑道,“只管让门房去禀。我教你三个字,肃王爷听了,保准儿立马出来见班头!”   “有那么灵?”鲁班头将信将疑道,“是哪三个字?”   冯慎道:“画中人!”   “画中人?”鲁班头惑道,“我都被你弄糊涂了,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班头先别问这么多,反正肃王爷心知肚明”,冯慎又道,“书信一事,就拜托班头,我折回莳花馆,再去探探消息。”   “那好吧,”鲁班头将书信掩入怀中,“我一会儿就去找肃王。”   “有劳”,冯慎一拱手,与鲁班头作别。   返往莳花馆的路上,冯慎边走边忖度。不知不觉,便到了西跨院中。   来到绣娘房前,见屋门大开,冯慎打个激灵儿,暗道不妙。待跨进屋中,果然不见了绣娘踪影。   见香瓜低着头蹲在椅上,冯慎急急问道:“香瓜!绣娘人呢!?”   “她出去了”,香瓜咧嘴一笑,从椅下拎出个物什。“冯大哥……你看这个好玩不?”   听说绣娘离去,冯慎哪还顾上看别的?一把抓住香瓜,大声质问:“她去哪儿了!?”   “她说要小解”,香瓜道,“本来俺是要跟着的,可她却嫌难为情……还说她的金银细软都在这儿,外头还有衙役守着门,她没必要跑。俺想想也是,就让她去了……冯大哥,俺看她人挺好的,她还教俺玩偶人呢。”   说着,香瓜手掌一举,牵出个提线的关节木人。手指在相应线上一勾,那木人的手脚,便能转上几转,展臂蹬腿,活动自如。   冯慎心焦如焚,无暇细看。“先别玩了!绣娘出去多久了!?”   “哎?时候挺长了呀,”香瓜朝外望了一眼,“她咋还没回来啊?”   “你呀!”冯慎含愤带怒,转身奔出屋子。   一出屋,冯慎便召集起把守莳花馆的衙役。一问之下,衙役们都说没见有人外出。冯慎命衙役于馆内搜寻,可翻遍了犄角旮旯,还是没找到绣娘。莳花馆的围墙,近一丈高矮。若无梯绳辅助,一个女子应该翻不出去。   正当这时,一名衙役来报,说是后院墙壁上,发现了一副奇怪的钢架。冯慎闻听,连忙朝后院赶去。   来到后院,墙脊上果然挂搭着一副钢架。冯慎取下一试,发觉竟十分轻便。那钢骨中空,接口处削旋着螺纹。整副钢架,皆可拆分套扣,只要稍加组合,便能随意拼出想要的形状。   眼下这钢架,显然被接成一条梯械。有它借力,就连孩童都能轻松地逾墙攀爬。   “弟兄们”,冯慎冲众衙役道,“应是那绣娘逃了出去,你们速速将她寻回。哦,若是找到了,千万不可打骂,莫要惊吓了她!”   “是!”众衙役齐应一声,纷纷出馆寻人。   衙役走后,冯慎愧恨交加。若能寻回绣娘,还则罢了。可要是寻不见,一会儿肃王赶来,该如何向他交待?怪只怪自己虑事不周,所托非人了。   冯慎一面自责,一面郁郁寡欢地回到了绣娘房中。见冯慎皱眉不展,香瓜也知自己捅了娄子,慌忙将提线人偶藏在身后,低着头不敢作声。   瞥见那小木人,冯慎心中突然一触。“香瓜,把那人偶给我!”   “冯大哥……”香瓜苦着脸,后退了两步。“俺知道错了,你别给俺摔了……”   “我不给你摔!”冯慎催促道,“快拿来让我看看!”   “哦……”香瓜解下指间栓扣,小心翼翼地把木人递给冯慎。   冯慎接来,扯了扯那几根牵线,若有所悟。摆弄了许久,冯慎下意识仰起头。当屋顶檩柁映入眼际,冯慎不由得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   “是哪样啊?”香瓜好奇问道。   冯慎摆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照着房梁步量一阵,又瞧了瞧横在桌上的筝。走到筝前,冯慎二指用力,将一对固弦的尾钉,轻轻抽出。解开钉上码缠后,发觉弦丝的两头,皆有可以咬合的扣钩。   “怪不得那筝弦会松……”冯慎放下筝弦,对香瓜道,“绣娘离开时,可曾携带着什么?”   “没有啊”,香瓜道,“俺记得她是空手出去的。”   冯慎叹口气,又问道:“这人偶,是绣娘送你的?”   “嗯,”香瓜点点头,说道,“你走之后,她就找俺说话。开始时,她要给俺弹筝,俺不想听。后来她就翻出这只偶人,提在手上抖弄。偶人被她一控,又是作揖,又是跳舞的……俺看的眼热,就央她教俺玩。可俺学来学去,也没学出她那些花样来……”   冯慎方欲说话,忽闻室外脚步跫然。原来,是鲁班头引着肃亲王到了。   一进门,肃亲王便急冲冲问道:“那女子在哪儿!?”   冯慎面露疚色,“绣娘姑娘……已经逃了。”   “什么!?”肃亲王顿足搓手,“哎呀,这如何是好?”   冯慎请罪道:“卑职看护不周,请王爷责罚。”   “说哪里话?这不干你事,”肃亲王又道,“派人去找了吗?”   冯慎回道:“已有数名衙役赶去搜寻了。”   “这点人手怎么够?”肃亲王汲汲心切道,“本王去提调几营兵弁来!”   见肃王当局者迷,冯慎赶紧冲他使眼色。“王爷,卑职以为,此事不宜张扬。”   “是啊”,鲁班头不知就里,“找个人不用那么些兵。哎不对啊,那绣娘为啥要逃?”   “或许……被这鬼案吓着了,”冯慎支吾一声,又冲肃王道,“不知王爷意下?”   “理当如此,本王真是急糊涂了”,肃亲王道,“冯慎,咱们俩儿悄悄去找找!”   “卑职义不容辞!”冯慎转身道,“鲁班头,这里便劳你接管,若有了消息,还请速速知会。”   “成”,鲁班头答应道,“你们放心去吧!”   肃王与冯慎点点头,抬脚便出了门。   香瓜一看,几步跟上来。“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回头一瞪,喝道:“还嫌闯祸不够吗?”   香瓜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缠,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二人,疾疾离了西跨院。   “哎?”鲁班头走上来,奇道,“你说那个绣娘是啥来路?连肃王爷都这般急赤白脸地找她。”   香瓜摇摇头,“俺咋知道?”   出了莳花馆,肃亲王也不带随从,与冯慎跨上马,便在城中疾驰追索。   可京城街巷成千上万,加上对绣娘行踪茫无头绪,纵使二人东寻西觅,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寻了大半日,二人坐骑渐疲。没奈何,只得松减缰绳,让马匹慢行,稍事歇蹄。   正当这时,打照面走来了一对男女。那男子四十上下,摇扇阔步,俨然文士装扮。而女子头顶青丝束拢,高扎着法螺盘髻。一袭缝袖海青,倒似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这一儒一释,甚是惹眼。可肃王与冯慎急着寻人,却并未在意,只是驭马侧避,欲将两人让过。   见马移开,那中年文士也不客气,仰头负手,大摇大摆地当街而行。那女尼淄衣飘逸,款姗轻盈。虽着细步,但亦紧随那文士,丝毫不落下风。   行至马旁,那中年文士突然摇头晃脑、吟哦讽诵起来:“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哈哈哈,聚欢别苦,教人生死相许啊……”   听到这里,冯慎与肃王皆是一惊。这分明是话中有话!   “先生请了!”冯慎赶忙下马,冲那中年文士一揖到地。   “嗯,还算是知礼,孺子可教也,”那中年文士停住脚,打量眼冯慎。“说吧,什么事?”   “适方才闻听先生之言,似有所指……”冯慎又看了看那女尼,道,“不瞒先生、师太,我们正在寻人,若二位知晓些……”   “不知!不知!”那中年文士一瞪眼,喝道,“你小子不光偷听我说话,还敢偷瞧我这俏师妹!?怎么读的圣贤书!?不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吗!?”   “阿弥陀佛”,那女尼宣声佛号,嗔道,“师兄,你莫要妄造口业了!”   “也是,非礼勿言!”中年文士一捂嘴,“那我不说话了!”   这文士举止虽怪诞,却不似那类酸腐狂生。并且他言语间带着弦外之音,肃王听了,怎能不心急?   于是,肃王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寻人心切,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冯慎也道:“望先生成全!”   “唉,君子成人之美”,中年文士道,“算了,给你们点拨下也是无妨……”   肃亲王执礼至恭,逊身道:“先生请讲。”   文士道:“出南门候着,留意返程车驾。”   “就这些?”冯慎追问道。   “这些还少?”中年文士不悦道,“你是嫌我词不达意吗?”   “不敢”,冯慎赔笑道,“后学愚钝,劳先生详细告之……”   “得寸进尺,贪猥无厌!”文士怫然变色,朝女尼道,“师妹,咱们走!”   “先生留步!”冯慎急了,忙阻在文士身前。   那文士冷笑一声,“别纠缠我们了,若再不动身往南门赶,只怕要误事了!”   冯慎还欲问,肃王却拦道:“先生不肯明言,只怕有他的难处。”   “这便对了,”那文士哂道,“强人所难,非君子行径。”   肃王朝文士与女尼一揖,“初识尊范,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文士将折扇一敛,“我二人野鹤闲云,不通名号也罢。”   “交浅言深,是我冒昧了”,见他们不肯透漏,肃王便不多问。取了只沉甸甸的元宝,面呈二人眼前。“些许酬资,聊表谢忱……”   “哼,好阔的手笔!”文士正眼也没瞧那元宝,转而来到冯慎身前。   冯慎怔道:“先生还有何见教?”   那文士将冯慎打量一番,摇头叹道:“小子,还差得远呢……”   冯慎不明所以,问道:“先生之意是?”   “多长进吧!”文士拿扇骨拍拍冯慎肩膀,遂与那女尼头也不回地离开。   “先生,这点敬意……”肃王还想追上,却被冯慎一把拖住。   “王爷”,冯慎沉着脸道,“我们赶紧走!”   看冯慎模样不对,肃王奇道,“你脸色怎突然变这么差?不舒服吗?”   “卑职没事”,冯慎急道:“还是速去南门,寻绣娘姑娘要紧!”   “好,那走吧!”肃王点头,与冯慎双双上马。   骑在马上,冯慎心有余悸,背心已全然让冷汗打湿。临别前,那文士曾以竹扇轻拍冯慎肩头。冯慎当时,并未察觉出异样。可一抬腿,却见足底的硬砖道上,居然陷下两只脚印!   那文士锋芒内敛,却身负绝技。硬砖道上压出的足迹,显然是那文士透力打出。更可怕的是,受此巨力传导,冯慎竟全然无知。   万幸那文士没怀敌意,若他欲下杀手,此刻的自己与肃王,必是横遭非命!冯慎越想,越觉后怕。一面挥鞭驱马,一面不住回望。确定见不到那两人了,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见冯慎频频回头,肃王不解道:“你在瞧什么?打方才便见你不太对劲儿。”   “没什么,”冯慎瞒去实情,回道,“只是觉得那二人有些奇怪。”   “是怪”,肃王点头道,“他二人似乎对咱们所行了如指掌……还有他们之间,以师兄妹相称,这僧俗又怎会是同门?”   冯慎道:“卑职也参不透他们身份。”   “算了,参不透就不想了,先办正事!”肃王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驾”,冯慎猛抖丝缰,纵马奔随。   二骑朝南飞驰,经哈德、左安,来到城外。因那文士提醒要留神返程车驾,于是二人便驻马官道旁,仔细瞧着路面上的动静。   这会儿日已西移,眼瞅着便要天黑。盯了一阵,倒是有几辆货车经过。可上前打听后,皆是一无所获。   半天都未有进展,肃王不免心焦。“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再空等下去,绣娘岂不越跑越远?”   “王爷勿躁”,冯慎劝道,“再等等看吧。”   话音刚落,官道上又传来轮毂之声。一辆大车,慢慢地由远处驶来。二人心中一凛,忙策马迎上。   乍见二人奔来,那赶车的把式吃惊不小,赶紧停住车,小心问道:“二位……何故将我拦下?”   “冒昧了”,冯慎赔礼道,“车把式,向你打听个人。哦,她是位女子,不知是否见过?”   “没……没见过”,把式连连摆手,言语有些吞吐。“这一路过来,光是些挑脚汉子,没见有什么女子……”   “是吗?”冯慎一指那挂帘车篷,“里面是什么?”   “空的”,把式一下挑开帘子,将篷厢亮出。   “唉”,肃王叹息一声,沮丧地挥挥手。“放他过去吧。”   听到这话,那把式大喜。重新跳上车,便要赶着走。   “慢!”冯慎一拽马嚼子,拦下大车。“别急着走!”   “你……你还有什么事啊?”把式大惊,慌道,“我不骗你!你说的那个漂亮姑娘,我真是没见过!”   “哼哼”,冯慎冷笑道,“你若真没见过,又怎知那是位漂亮姑娘!?”   吃冯慎这一问,车把式张口结舌。嘴里噎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猜的……你们一看就是富贵人……富贵人要寻的姑娘……肯定不会丑……”   “别编了!”冯慎压根儿不信,伸手照把式怀里一摸,掏出了一只钗。“你瞧这是什么?”   “还我!”车把式顿时急眼了,跳着脚便奔来抢夺。“快还我的钗!”   冯慎避过把式,将那钗递与肃王观瞧。   肃王接来一看,发觉那钗果然不寻常。那两股钗针,皆是足金锻制,钗顶上,还缀嵌着一颗珍珠。“把式!这真是你的钗!?”   “怎么不是?”车把式分辩道,“这是给我闺女捎带的首饰。别以为我们小户人家……就使不起金!”   “金不金的先不提”,肃王指着钗上珍珠道,“这颗珠子的大小,都快赶上东珠了,你做多少营生,能买得起这等名贵珍珠!?”   “这……这……”车把式垮在原地,哑口无言。   冯慎走上前,冲肃王悄声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这支珠钗,正是绣娘姑娘所佩。”   “是绣娘的!?”肃王大惊失色,一把攥住了把式衣领。“那姑娘哪儿去了!?是不是你见财起意,将她谋害了!?说!快说啊!”   “不不!”车把式吓蒙了,“我哪敢害人啊……这钗是那姑娘给我的,说是抵车资……”   “总算肯说实话了”,冯慎劝住肃王,对把式道,“说吧,你将她送往何处了?”   “我……我不能说啊”,把式惴栗道,“我答应过那姑娘……不能将她的行踪透给外人。”   冯慎灵机一动,指着肃王道:“这是艾老爷。那位姑娘,正是他的妹子,因跟家里闹了别扭,这才赌气出走……把式,你若知道她在哪儿,便速速说了,别让我们担惊受急。”   “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啊”,车把式如释重负,“那姑娘抱着个包,急匆匆地雇了车,是像个离家出走的……你们别急,我这便告诉你们。”   肃王催促道:“快说!快说!”   “那地方很是偏远,我也叫不出名来,”把式说着,俯身捡了块小石子。“这样吧,我给你们画个线路。”   “有劳了。”冯慎点头道。   车把式蹲在地上,边说边画,“从这里往南……看到这个岗子就左拐,沿着山脚小道一直走……再朝西……再朝南……最后便能见着一个小店。那姑娘,就投在那家店里!”   “这么远?”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图路,肃王不禁皱起眉头。   冯慎将图反复看了几遍,道:“不要紧,我已大致记在心里了!”   “那行,咱们赶紧过去!”肃王说着,便要上马。   “艾老爷!”车把式欲言又止,“你看那钗……”   “哦,把你这茬儿忘了”,肃王掏出个元宝,连同那珠钗一并扔于把式。“都赏你了!”   把式接在手里,乐不可支。“谢谢艾老爷!谢谢艾老爷!”   肃王一打马,便与冯慎向南骑去。   待二人骑出很远,那把式还喜的合不拢嘴。“今儿真是撞大运了,净遇财神爷啊!”   按那把式所给的路线,二人一路南驰。一连奔波了几个时辰,赶到一处幽僻的荒郊。此时,夜色已浓,二人仓促间,也没备着火种,只得借着月光,摸黑赶路。   “王爷”,冯慎问道,“您老还吃得消吗?”   “没事”,肃王擦了擦额上热汗,“这一路上也歇过好几回了,接着赶吧。”   冯慎朝四下里环顾,又道:“按说……也差不多该到了,怎么就是不见那小店?”   “细找找吧,留神别看漏了”,肃王说着,又犯起了愁,“你说……那把式送的真是绣娘?她怎么有如此贵重的珠钗?”   “错不了,卑职亲眼见过她戴着,”冯慎道,“那珠钗想必是钦慕她的恩客所馈赠……或许绣娘姑娘走的匆忙,随身未携银两,这才以钗抵了车钱。”   “不对呀”,肃王又道,“那把式不说她还抱着个包裹吗?”   “关于这点,卑职也在纳闷儿”,冯慎道,“可据香瓜所说,她却是空手离开的……哎?王爷!前面有间屋舍,应该就是那家小店了!”   肃王扬鞭催马,直奔小店而去。“快!过去瞧瞧!”   来到小店院门前,肃王不由得一怔。退后几步看了看,愣在原地,舌挢不下。   “王爷”,冯慎问道,“怎么了?”   肃王指着小店道:“这里……这里就是本王初识绣娘的那家客栈啊!”   “什么?”冯慎吃惊不小,“这便是那家野店?”   “错不了,”肃亲王笃定道,“这土坯墙,还有门口这株歪脖柳树……没错,就是那家客栈!”   “这其中定有蹊跷,”冯慎转即道,“王爷您先退后,由卑职上前叫门。”   肃王点了点头,让到一旁。冯慎抓起院门上染锈的铺首衔环,用力地敲打起来。   叩了半天,里面有了动静。没一会儿,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什么人啊?”   肃王刚要开口,冯慎赶忙摆手止住。“店家,我们是投宿的。”   院内那人咳嗽几声,仍是没有开门。“客官对不住,小店已满客了,要不……你们去别地儿转转?”   “这附近皆无人家,叫我们去哪里转呀?”冯慎央道,“店家,我二人又累又饿,实在是赶不动了。您通融通融,让我们随便在哪儿歇歇脚也好。”   院门吱呀开了道缝,探出一个须发皤白的老汉。那老汉提着灯笼,朝外照了一眼。“你们两个……真是住店的?”   “正是,”冯慎赶紧道,“万望店家周全方便。”   老者还是死把着门,警惕地问道,“就住一晚,天亮就走?”   “就住一晚,”冯慎道,“房金也会如数拜纳!”   “那倒不用”,老者见二人满脸风尘,多少也放了心。“你们若不嫌弃,就在厅上对付一宿吧。”   “多谢店家”,冯慎大喜,忙与肃王进了门。   老者关了门,引着二人往里走。“我这店小,没甚酒菜……后面灶房里,倒有些咸菜、冷馒头,二位要是饿了,自取便好……唉,不瞒客官说,我这几天呀,暂不打算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了?”肃亲王好奇,忍不住插嘴道,“又是为何?”   老者方欲说话,突然觉着肃王声音有点耳熟,将灯笼移近了细眼打量,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是你?居然是你这个恶……”   “店家,你总算认出我了?”肃王笑道,“不错,之前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晚……哦,你刚才说‘恶’什么?”   “没什么!”老者性情大变,用力推搡着二人,就要往外撵。“快走!快走!这里不做你们的生意!”   被老者一推,肃王与冯慎全糊涂了,“店家,你这是做什么?”   见推不动二人,老者索性跑去抽了顶门杠,握在手中,颤巍巍冲肃王骂道:“没想到你还追到这里来了!老汉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你这恶人得逞!”   吃这一喝,肃王如同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恶人?这话从何说起?”   “别装了!”老者愤然道,“你掳拐良家妇女,不是恶人又是什么!?”   “店家!”肃王正色道,“说话可得讲凭据,你我间并无过节,怎可平白诬陷!?”   “诬陷?哼!”老者瞋目切齿道,“上回你来这里,不就掳着一个姑娘嘛!”   “你误会了!上次那姑娘,是我途中偶遇……”肃王说着,突然回过味来。“哎?店家,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独自一人来投店的吗?”   “这……这……”老者期艾一阵,又道,“老汉记不清了!再不走,就报官抓你们!”   “不必了!”冯慎掏出自己腰牌,亮到老者眼前。“我便是公门中人!”   “啊?”老者一惊,手里顶门杠掉在地上。“顺天府……你真是衙门里当差的?”   “不错”,冯慎道,“店家,若我所料不差,那绣娘姑娘此时,应该就在你这店中吧?”   “她……”老者稍加思索,反问道,“你们做公的……寻她干什么?难道她犯了案?不会,决计不会!她一个弱女子,怎可能……”   “她果然在这里!”肃王喜道,“店家不必多虑,绣娘是我旧相识,我们只想寻她回去!”   老者又将二人重新打量,半信半疑道,“你们……真不是恶人?”   冯慎苦笑道:“你瞅我们像吗?”   “那恶人头顶上,也没刻着记号……”老者嘟囔一句,“好吧,老汉就信你们一回……那姑娘呀,正在客房里睡着呢……”   “是吗?”肃王抬脚便要往屋里闯,“还是上回那间吧?我这就找她去!”   冯慎拦住肃王,低声道:“王爷且慢,容卑职再盘道两句。”   见冯慎神情庄重,肃王只好点头。“那……你就先问吧……”   “店家”,冯慎指着肃王,转冲那老者道,“数月前你见他与绣娘,双双来投宿。可第二天,又何故谎称只见着一人?”   “对啊!”肃王也奇道,“当时你这店家,还指天指地的起誓……难道你与绣娘,在那之前便认识?”   “嗐,认识什么啊”,老者道,“在那之前,老汉压根儿就没见过她。是这样,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便来找我。说你是个人贩子,把她从家里诓拐出来,胁迫到了这里……”   肃王皱眉道:“那次我们也是初次相识……她为何要那么说?”   “那就不知了”,老者继续说道,“她当时说,趁着你熟睡,然后便准备逃跑……走时还求我说,等你醒来查问时,就一口咬死了没见过她……我见她姑娘家可怜巴巴的,便应下了……”   “唉……”,肃王感慨道:“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你不惜发下那般毒咒,此举实在让人佩服,真是难为你了……”   “那倒没什么”,老者凄凉地笑笑:“老汉我本就是个鳏夫,光棍儿打了一辈子,又何来的妻小?膝下既无儿女,也便没人养老。到动弹不了的时候,只得瘫在炕上等死……照样落个‘不得善终’啊……”   “老人家”,听了这番话,肃王为之动容。“单冲着那份扶危济困的侠义,本王也不会让你老无所依!”   老者一怔,“客官……您刚才说了‘本王’?”   肃王笑而不答,冯慎上前道:“老丈,您眼前的这位,正是本朝和硕肃亲王!”   “什么?这位是……王爷?”老者浑身一颤,哆嗦着便要跪下。“老汉……老汉给王爷磕头……”   “快快起来”,肃王赶紧去搀,“老人家,本王得好好谢你啊!”   “不敢不敢”,老者道,“刚才不知是王爷驾到……又推又骂……王爷千万别治老汉的罪啊……”   “不知者不怪”,肃王摆手道,“再者说,也仅是场误会,又谈什么治罪不治罪?这样吧老人家,你回头收拾下细软,随本王去京城吧。”   “去京城?”老者不解道,“去京城做啥?”   冯慎笑道:“老丈,王爷的意思,是请您去王府中安享天年!”   “哎呀,这是真的?”老者喜极而泣,“王爷,您老可真是菩萨心肠啊……王爷放心,老汉多少还剩些力气,能给府上打个更、值个夜,绝不吃闲饭……”   “哈哈哈”,肃王扶住老者肩膀,“老人家,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只顾着安心颐养吧。王府那么大,还能差你一双筷子?”   “你看这……你看这……”老者边说,边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这种好事……老汉从没敢想过……就跟做梦似的……”   “那就当是福报吧”,冯慎笑笑,“我们匆匆而来,水米未曾沾牙,劳烦老丈弄些吃食来充饥。”   老者犯起了愁,“可这里没酒没肉,只有些糙米腌菜,就怕你们咽不下……”   “没事”,肃王道,“那就熬些米粥,只要热乎就行!”   “那成,你们不嫌弃,老汉这便去熬。”说完,老者便抱柴填灶,去后厨忙活开来。   待支走了老者,肃王便急不可耐,要转去客房找绣娘。   “王爷”,冯慎劝道,“还有个疑点未明!”   肃王一顿,回头问道:“什么疑点?”   冯慎道:“绣娘姑娘自愿委身王爷,而对店家,却称是被王爷拐骗而来……”   “用不着费神想,直接去问她不就成了?”肃王说着,又要迈步朝前走。   冯慎一纵身,挡在肃王面前。“王爷,还是由卑职先去查探吧。”   肃王惑道:“这又是为何?”   冯慎道:“绣娘姑娘的身份与意图,尚不能明朗。在查明之前,卑职不敢让王爷涉险!”   肃王满不在意,“就为这个?”   “还有”,冯慎压低声音,道,“王爷别忘了,绣娘姑娘还牵扯着一桩命案……按着朝廷法度,理应先公后私!”   “你说的……也在理”,见冯慎言辞恳切,肃王只得强按下心内急迫。“那本王先在门外候着便是……”   “王爷克己奉公、度量非凡,那卑职便当仁不让了!”冯慎说完,便穿堂过屋,来到绣娘下榻的那间房前。   肃王放心不下,远远地跟在后面瞧着。冯慎稳了稳心神,屈指叩门。   此时绣娘,确在房中。只是她又累又倦,早已睡得入熟,未曾听到院里动静。迷糊中,乍闻门扉骤响,绣娘吓的惊坐而起。“谁!?是谁在外面!?”   冯慎不答话,只是将门敲个不停。   “是店家老伯吗?”绣娘额角见汗,试探着又道:“我已睡下了……有事等天亮再说吧……”   冯慎高声道:“绣娘姑娘,在下顺天府冯慎。夤夜搅扰,多有冒犯,先向姑娘赔罪了!”   “啊!?”绣娘骇然变色,脱口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也是在下要问的。姑娘来这里,又是要做什么?”冯慎道,“绣娘姑娘,你还是先将门打开。若再不开门,在下便要硬闯了!”   “别别……你稍等片刻,我开门就是……”绣娘慌不迭地穿衣下床,点亮灯烛后,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冯慎便踏入屋来。“姑娘别来无恙啊?”   绣娘脸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托官爷福……绣娘一切安好……”   “姑娘不好好在莳花馆待着,却偷跑到这种荒村野店,意欲何为啊?”冯慎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内负手打量。   绣娘怔了怔,才吞吞吐吐道:“是由于……馆里出了血案……我心里害怕的紧……就……就……就索性想趁乱……逃出火坑,寻个好人家嫁了……官爷,求您别抓我回去!若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冯慎冷笑一声,“姑娘这出戏,演的倒还真像!”   绣娘头一低,“官爷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冯慎才待接腔,突然发觉榻间被衾,微微隆起了一块。冯慎心细如发,知道被子下面,必定是藏着什么。当下一掀被子,里面果然有个包裹。   “这里面是什么?”冯慎说着,便伸手去解。   绣娘尖叫一声,猛得扑来抢夺。“不要啊!” 第五章 法外施仁   见冯慎要解那包裹,绣娘狂扑上前,拼了命地横遮竖挡。冯慎将身子一让,左手护住包裹,右手疾探绣娘脑后,在她左右风池穴上,轻轻一掠。   绣娘只觉眼前一暗,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坐在床上。   “得罪了!”冯慎置包于案,三下两下,便将那扣结解开。只听“哗啦”一阵碎响,包裹里露出一副骇人的骸骨。   冯慎吃此一惊,不禁倒退一步。过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息。冯慎定住心神,又回到案边,将那骨架提起观瞧。   那副骸骨十分全整,从头到脚,一块没缺。每段骨节上,都钻着小孔,皆以细铁丝穿系,使彼此尽数相连。骸骨悬展,便做人立之态。骷髅头上那对空洞的眼窟,在烛光映耀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简直要勾魂摄魄一般!   纵是冯慎见惯了尸骨,此刻也已后心发凉。欲把骸骨摆回原处,没承想手里没拿稳,将那头骨,在案角重重磕了一下。   “啊!”绣娘一声惊呼,紧捂着胸口,痛如刀绞。   冯慎察觉出不对,转冲绣娘道:“关于这副枯骨,姑娘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绣娘指着那骨架,哽颤着哭腔,几近哀求:“还我……官爷求你了……还给我……”   听绣娘悲语凄绝,冯慎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便将那骸骨递还给她。   绣娘一把接来,紧紧地揽抱在怀中,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冯慎轻咳两下,道:“绣娘姑娘……你现在该说了吧?”   绣娘哭着摇了摇头,死咬住嘴唇,不肯吐露半字。   “唉……”冯慎长息一声,也不好催她。想等绣娘情绪稍稳,再图打算。   见桌案旁有张条凳,冯慎便拉来欲坐。没想到一撩后裾,衣角却碰带到案上裹布。“啪啦”一声,从里面滚落下一件东西。   原来冯慎之前,只顾着摆弄那副骸骨,却忽略了包裹中另藏它物。冯慎一弯腰,将脚边物什拾起。   那是一截竹板,板面上立根倒钩,后尾接续长柄。板身两侧,细孔列布,密密麻麻,有十余处之多;而长柄上,又缠缚着厚厚一圈韧线。观那韧线的粗细长短,恰好能贯进板身的线位之中。   别看这玩意儿造型古怪,可常看杂耍的人,却都认得它。这不是旁的,正是那操纵木偶的提线钩牌!   在京城天桥附近,各色江湖艺人汇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叫座的绝活儿里,便有那彩门的傀儡戏法。   这种悬丝傀儡,有大有小。由巧手工匠按着真人模样,雕刻成型后,再配上各式衣冠。偶人内部,设有运转关节,故嘴眼四肢,皆可活动自如。而后以钩牌提线控引,偶人或舞枪弄棒,或把盏挥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天桥那边冯慎没少去,又岂会不识此物?   “这便对上了!”冯慎握着那钩牌,冲绣娘道,“怪不得那些粉头说看见骷髅自行,原来果是姑娘的好手段!”   绣娘缩在床角,秀目紧闭,任凭冯慎盘诘,只是默然不答。   “就算姑娘不说,在下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二”,冯慎道,“之前在下发觉杜奎绍死因可疑,但并未怀疑到姑娘身上。可从香瓜口中,竟得知姑娘还是个纵偶高手。再后来,在下在姑娘寝处细探,见到那屋顶的檩梁上,钉着几排滑轨,想来,应该是牵引钩牌,控制那副骸骨之用。”   冯慎顿了顿,偷眼去瞧绣娘神色,见她悲滞依旧,只得接着说道:“在下也验过姑娘那筝,发觉那条条筝弦,首尾皆可扣合相接,连在一处的长度,足以由屋外伸至房中。再借助梁上滑轨,只需在外操纵着丝线,便可上演一出骷髅‘推门而入’的诡象。由于线长骨重,操纵起来多有不便。为求逼真,你自然是拼力为之。姑娘掌中那几道勒痕,想必就是那时所割出的吧?当然,单凭这点,并不能断定姑娘就是真凶……只是在下经过排查,得知那杜奎绍,曾害死过一名江湖女子……不知那女子,与姑娘是否相识?”   “官爷!别问了!我求求你……别再问了!”绣娘“扑通”一声,哭跪在地。“求官爷再宽限我几个月……几个月就好……到时候,绣娘定将实言相告……官府要砍要杀,绣娘绝无异议!”   “要等几个月?”冯慎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绣娘拭了拭眼角,轻抚自己腹间。“因为我已身怀六甲,想让腹中这孩子……存活下来!”   乍闻此语,冯慎不由得大吃一惊。“姑娘当真有孕在身?”   “是的”,绣娘点了点头,泪眼婆娑。“绣娘初有娠兆,尚不及三月,再加上身单体孱,故未能显怀……”   这等妊腜之事,令冯慎颇有些尴尬,他赶紧干咳几声,掩饰下自己的赧态。“在下听馆中老鸨说……姑娘虽寄寓那烟花娼寮,却一直守身如玉……啊!?难不成是……”   冯慎话未说完,屋门便“砰”的一声。原来肃王心中牵挂,早就俟在门外。听得绣娘有了身孕,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把推开门,矍矍张张地闯将进来。“难不成……那是本王的骨肉!?”   “啊?”肃王冷不丁闯入,令绣娘着实吃了一惊。可她当看清了来人,脸上的诧异之情,愈加的浓深。“竟然……竟然是你!?”   肃王快步上前,从地上搀起绣娘,动情道:“绣娘……你让本王找的好苦啊!”   此刻,绣娘脑中一片空白,懵里懵懂地抓住肃王,再也不肯松开。“真的是你吗?绣娘万没想到……你我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见绣娘泪容凄楚,肃王心如刀割,摸着绣娘那清癯的脸颊,哽咽难言。   冯慎见状,只得近前宽慰:“重逢是喜事,王爷应当冁笑欢颜……”   可时下肃王情至浓处,不能自已,哪还听得进去?只是惜悯地望着绣娘,热泪盈眶。   “王爷……”绣娘痴怔看着肃王,嘴里如呓语般呢喃,“你居然是王爷……你居然是王爷……”   绣娘说完,便扑入肃王怀中,失声哀泣,怆泪滂沱。   “苦了你了”,肃王紧揽着绣娘,仰面长息道,“怪只怪本王无能……叫你平白受了这些苦楚啊……”   绣娘听罢,双膝跪倒。“王爷言重了,绣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这是做什么?”肃王赶忙去扶。“快起来!”   绣娘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肯起身。“绣娘腹中的孩子……确是王爷的至亲骨肉!请王爷答应绣娘,之后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在九泉之下,绣娘亦可以瞑目了……”   “不要这么说!”肃王道,“绣娘你究竟有何委屈?哪怕天大的事,本王都替你担下来!”   “绣娘死不足惜……”绣娘摇头道,“只求王爷看在那夜的情分上,让官府再宽限我几个月……待生产之后,我便了无牵挂,自会去认罪伏法……”   “认罪……伏法!?”肃王惊的打了个哆嗦,“那杜奎绍……当真……当真是你杀的!?”   绣娘扭头看了眼冯慎,狠心点点头。“是……是的!”   肃王摇摇欲倒,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这才勉力支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那杜奎绍?”   绣娘抬起脸,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该死!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冯慎走上前,扶着肃王在凳上坐下。“若卑职所料不差……绣娘姑娘与杜奎绍,有那杀姐深仇!”   “什么?”肃王身子一颤,“你是说……那杜奎绍把绣娘的姐姐给害死了?冯慎,你又是从何得知?”   “卑职审过杜奎绍的两个长随”,冯慎道,“据他们所供:杜奎绍曾在石碑店遇上一名女子,因逼奸不遂,便将其活活掐死。而后又纵火焚尸,企图掩盖罪愆……当然这也仅是推测,究竟事因如何,还是请绣娘姑娘自己来说吧。”   “不错”,绣娘轻叹道,“这位官爷,真是慧眼如炬啊……绣娘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能将一切,全推在鬼怪的头上……可自打官爷经手勘察后,我便感觉瞒你不过……越想,这心里面越是慌张,这才趁人不备,从莳花馆逃出来……按说大仇已报,绣娘也无意苟活,本想一死了之,可一来舍不得腹中孩儿,二来也未将亡姐入土为安……”   冯慎皱眉道:“令姊的尸身……并未被焚化吗?”   绣娘摇摇头,泪如雨下。“榻上那具骷髅……便是亡姐的遗骸!”   冯慎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将骸骨制成傀儡……对逝者那可是不敬啊!”   “不!”绣娘执拗道。“姐姐不会怪我的!姐姐绝不会怪我的……”   “绣娘你不要着急”,肃王悯伤道,“到底是怎番因果,你慢慢说来。”   见肃王满脸关切,绣娘心中一暖,缓了缓心绪,这才将详情诉出:   绣娘的故里,在那广东长乐县。这长乐县内,皆承客家一脉。当地民艺众多,杂耍盛行。尤其那“傀儡线剧”,更是个中翘楚。光长乐一地,大小傀儡班子就不下数十个。每每出演,便是万人空巷。时日一久,名头自然大了起来。   绣娘打小便没了双亲,只与姐姐相依为命。二人年幼,世道多艰,实在没了活路,便投在一家傀儡班子里,一同跟师学艺。姊妹俩这一学,便是十来年过去。戏班子走南闯北,辗转搭台,姊妹俩也随着长了不少见识。巡演的途中,总能遇上各色手艺人。姐姐性子烈,跟着武把式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绣娘性子静,所学不过些筝琴丝弦。   后来老班主死了,新班主接了手。见这姊妹俩儿出落的水灵,那新班主便动起了歪心眼。时不时地借着酒劲儿,硬拉着二人求欢。万幸有姐姐拼命护着,绣娘才不至于受辱。   可那新班主恬不知耻,伺机便来揩油调戏。屡遭轻薄,使得姊妹俩苦不堪言。思来想去,二人索性脱了班,背井离乡,一路北上,打算凭借着手艺,到京城里闯闯码头。   经一番颠沛跋涉,姊妹俩总算到了京畿地界。不承想绣娘身子弱,受了凉风,染上了伤寒。当天夜里,绣娘的额头便烧的烫手,闭着眼直说胡话。病成这样,自然走不动道。姐姐衣不解带,喂汤喂水,一连伺候了三天,绣娘这才好转了些。   姊妹俩没甚盘缠,一路过来,皆是靠卖艺维持。所剩那点钱,还得给绣娘看病抓药。所以姐姐也不住店,带着绣娘在京郊一处林子里,伐木搭了个小草棚子,暂供二人容身。   眼见着绣娘天天好转,姐姐也是喜不自胜。原打算再养几天,让绣娘好利索了,姊妹二人便动身进京。可谁承想,偏偏那天杜奎绍误打误撞,鬼使神差地寻到了林中。   见来者不善,姐姐便把绣娘藏进水缸中。刚藏好绣娘,那杜奎绍便闯入了棚内。果不其然,杜奎绍一见姐姐貌美,登时兽性大发。趁着林野深蔽,便要为所欲为。   姐姐性情刚烈,又学过几式拳脚,自然是殊死反抗。可她终归一个女子,又如何敌得过一身蛮力的杜奎绍?眼瞅着就要受辱,姐姐豁出命去,照着杜奎绍耳朵上,便是狠狠一口。   杜奎绍吃疼,不由得大怒勃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一把扼住姐姐的脖子。杜奎绍出手极重,姐姐被他一掐,顿时闭过气去。杜奎绍只当是失手掐死了人,慌的与恶奴匆匆点了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   草棚子易燃,转眼便烧的熯天炽地。被浓烟一呛,被吓蒙的绣娘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掀起缸盖,冲向烈焰中,拖起焦头烂额的姐姐,发了疯的朝外跑。   绣娘全身上下,已被缸中贮水浸透。可姐姐的头发、衣裳上,却全是火苗子,一边燃着,一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二人刚出门口,身后草棚子便轰一声塌了。绣娘扑在姐姐身上,拼命压灭了火。可纵然如此,姐姐也还是被烧的肉糊皮烂,面目全非。   当草棚子烧成灰烬时,姐姐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趴在姐姐的尸身上,绣娘也不知道哭昏了多少次,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姐姐含冤惨死,此等血仇,不可不报。于是,绣娘决定找出那恶人下落,为姐姐鸣冤雪恨。动身前,绣娘先选了处隐秘的岩洞,将姐姐尸首暂停在里面。而后她独自入京,暗地寻凶。   对仇家的模样,绣娘记得死死的。虽不知其姓名来历,可也能按着相貌,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听。几经周折,绣娘终于查出那人正是杜奎绍。   “这杜奎绍草菅人命,着实该杀!”肃王道,“可是绣娘,你为何不诉之以官,让衙门替你们惩治那恶贼?”   “王爷,您说的轻巧……那衙门中,又有几个好官啊?”绣娘轻叹一声,心中无比酸楚。“当时,我也想让官家为我做主。可京城衙门那么多,我也不知去哪打这场官司……没办法,我便去街上跪着,看见有官轿过来,便去拦住喊冤。可那些官员,要么说这事不归他管,要么就忌讳着杜奎绍财大势大,干脆装聋作哑……我苦苦哀求,他们就说我在闹市上哭涕撒泼,有碍观瞻……我与他们理论,他们便恼羞成怒,唤来兵丁护卫,对我拳脚相加……”   “可恨!真是可恨!”肃王怒发冲冠,“这帮子昏官蠹吏,朝廷养他们有何用!?”   绣娘苦笑道:“所以我对官府也不报指望,彻底的死了心……他们不管,我便自己复仇!”   “姑娘还是性急了,”冯慎叹道,“并非每位官员,都似那般徇私舞弊。姑娘当初应耐心打探,若能将诉状递到顺天府,府尹大人必会为你伸冤……”   “我能等得,可我姐姐却等不得!”绣娘道,“被官府一拖再拖,姐姐的尸身早已烂成了骨头。就算最后有衙门肯接我的诉状,可那时对着一副白骨,又能验出什么来!?”   “唉”,冯慎摇头息道,“这倒也是啊……”   绣娘望着榻上骷髅,垂泪道:“姐姐临死时,曾发下血誓,说死后要化为厉鬼,亲手索了那恶人性命……于是,我便开始想报仇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姐姐的遗愿!”   冯慎喟然道:“而后,姑娘便想出了那般计谋……”   “不错!”绣娘道,“那杜奎绍住在深宅大院,进出又有家丁随护。我若贸然行事,只怕报仇不成反遭其害。我暗中尾随他数次,发现他颇好寻花问柳。出入最多的,正是那家莳花馆。于是,我便打算投在馆中,伺机杀掉杜奎绍!”   肃王悯恻道:“绣娘,你这何苦来啊……”   “姐姐为了保全我,连命都豁上了,我又岂能苟且偷生,不舍名节?”绣娘目光坚毅,神色凛然。“打定主意后,我便央匠人,按着我们客家的制式,造了一架汉乐筝。连同姐姐的尸骨,一起装在筝匣中。”   “的确”,冯慎道,“尸骨太过扎眼。稍有不慎,就会惹人注目。而将其匿入筝匣,便能揜蔽实情,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是的”,绣娘点点头,又道,“我回到石碑店,收拾好姐姐尸骸后,便往京中赶。可由于天黑路也不熟,慌里慌张的走错了道,正焦急着,却遇上了驰马而来的王爷……”   “原来是这样!”肃王道,“本王那天……恰巧也是迷了路。”   绣娘接着道:“当时,我也不知王爷身份,怕是歹人,还兀自担心不已……可王爷不欺暗室,待我以礼,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念我劳累,王爷还将马让与我骑,自己却不辞辛苦、徒步而行……”   肃王摆摆手,“丈夫行事,理当如此!”   “王爷虽觉分内,可我却是感激不尽”,绣娘继续道,“再后来,我们找到了这家小店投宿,可发觉仅有一间客房。王爷至诚君子,怕坏我名节,就要滞留厅上。我担心夜里风凉,将他冻坏了,便左右不允。”   想起那夜之事,肃王不由得面色微红。“惭愧啊……”   “王爷,绣娘无憾”,绣娘轻拭眼角,报之一笑。“当时我便想,若日后投在莳花馆,自己这清白身子,恐被恶人玷污……所以……所以我才厚着颜面,主动委身、甘愿托付……”   “姑娘情深义重,在下佩服,”冯慎插口道,“可次日一早,为何要置骨床上?又为何对店家说出那番谎言?”   “官爷容禀”,绣娘双颊泛红,“经那一夜缱绻,绣娘这颗心……便都倾在了王爷身上……可我身负血海深仇,自然不敢将形迹暴露。思量了整晚,这才编排出那套谎言。王爷真情待我,绣娘岂会不知?要是见我不辞而别,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怕将他卷进来,我只得狠心吓他一吓……于是,趁着王爷熟睡,我悄悄攀到架子床顶,操纵着提线,扮作是骷髅自动……”   “怪不得!”肃亲王一拍脑袋,恍然道,“怪不得当时本王眼前银光缭乱,原来那些都是傀儡的提线啊!”   “是的,”绣娘点头道,“绣娘心想:寻常人乍见骷髅,皆会心惊胆慑,应无暇留意那些细细的丝线……”   “想起来……真是措颜无地啊!”肃王愧道,“本王见那骷髅迎面扑来,便当场骇得晕厥过去,哪还顾上看别的?绣娘啊,你这可谓是一石二鸟。既使本王误认为是鬼怪幻象,又能以此试手,好去对付那杜奎绍……哦,绣娘你接着说,之后又如何?”   “离开这客栈后,我便去了八大胡同”,绣娘轻声道,“可为求万全,我没急着入馆,而是暗中观察那些粉头,学她们怎生以色相取悦恩客……再后来,我感觉身子有些异样,去找大夫一把脉,竟是有了身孕。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忧喜参半。怕夜长梦多,只得匆匆进了莳花馆,趁着肚腹未高、行动方便,先图报仇之计。说来也是苍天眷顾,那莳花馆中,有间没设承尘的小屋,恰能供我操控傀儡……至于如何布置,便与冯官爷所推无二了。”   “倒让在下猜着了”,冯慎又问道,“可那杜奎绍穷凶极恶,万一那骷髅吓他不住……姑娘岂不要失手?”   “官爷所言极是,”绣娘道,“我原本也没指望能吓死他,让他方寸大乱,就已够了。为求稳妥,我又在傀儡指骨上,粘了一管毛笔,当着杜奎绍的面,写下‘石碑店’三字。那杜奎绍心藏暗鬼,又怎会不怕?”   冯慎叹道:“姑娘能控儡而书,真乃神乎其技啊!可在下查访时,却未在屋中发现有什么字迹。”   绣娘回道:“是蘸着水写在地上的,干后自然没有痕迹。”   “原来是这样……”冯慎点了点头,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绣娘问道:“官爷还想问什么?”   “屋外女鬼!”冯慎道,“众目睽睽下,那女鬼是如何飘悬在半空中的?难道也是一架傀儡?”   “不是”,绣娘摇头道,“那‘女鬼’,是我假扮的……”   “哦?莫非是用绳线吊在了树上?”冯慎一怔,随即改口,“不会……若是那样,身子便固定住了,又怎能朝杜奎绍飞扑过去?”   绣娘见状,反问道:“不知官爷可听说过‘飘色’?”   “飘色?”冯慎目光一转,发觉肃王亦是一脸茫然。“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姑娘明示。”   “官爷自谦了”,绣娘忆道,“想当年,我随傀儡班巡演至吴川县,恰巧撞上了当地的‘游神赛会’。在那场赛会上,我见人们抬着一朵木制的大莲花,莲花边上,还有一个手提乾坤圈、足踩风火轮的小童子……”   “这便是‘飘色’?”肃王接口道,“想那童子所扮,定是哪吒了……可这类扮相,京城庙会上也是屡见不鲜,又有什么稀奇?”   绣娘道:“扮相确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童子双脚凌空,悬在那莲花上飘然欲翔!”   “这便奇了!”肃王愕然道,“那童子又没长翅膀,怎么还会飞?”   “是啊”,绣娘又道,“那时,我也纳闷儿的紧,便找当地人相询。人家告诉我,那正是‘吴川三绝’中的飘色。那木莲花,唤作‘色板’。色板上,暗藏了一根‘色梗’。色梗为铁枝打造,将那童子支撑。童子身上,垂下一条‘混天绫’,刚好能把色梗包裹遮掩。所以看上去,好似那童子飞悬在半空一般。”   听到这儿,冯慎豁然大悟。“在下于莳花馆后院,发现一副螺纹钢架,想来那便是‘悬空’是所用的色梗吧?”   “不错”,绣娘道,“那钢架可拆分拼接,架头上有尖钉,能牢牢地锲入木头里。那夜,我提前在门口槐树上架好色梗,只待时机一到,便攀爬上去。由于衣裙宽大,旁人自然会以为我悬在空中。”   冯慎又问道:“那姑娘是如何飞至杜奎绍身边的?”   “这也不难”,绣娘道,“我用接起的筝弦,把槐树与门檐连了起来。那弦上,穿着个铁环。树高檐低,我只需拉住铁环,便可从空中,滑到杜奎绍身边。”   “确实”,冯慎道,“在那种情形下,无怪众粉头误认是‘女鬼扑人’……不过经在下查验,那杜奎绍却并非死于惊骇!”   “看来……官爷都知道了……”绣娘凄惨地笑了笑,“不错,当时杜奎绍只是吓得昏死,并没有毙命。我趁着那会儿院中无人,便用长针从他鼻孔刺入……可刚刺下几分,杜奎绍竟疼的转醒。我一见,赶忙踏住他两只手腕,加劲儿把长针钎进他颅中。没一会儿,杜奎绍便死透了。我怕血流的太多,也没敢拔出那根长针,匆忙抹去表皮上的血迹,就赶紧回屋收拾……等巡夜差人赶来时,我已经将筝弦取下拴好又把骸骨等物,一并藏在院中花丛里了……”   “姑娘真是猷深计远啊”,冯慎不禁赞叹道,“难怪香瓜说你是空手出门,原来已将所携之物,提前藏于院中了。”   绣娘缓缓起身,冲肃王与冯慎各施一礼。“王爷、官爷……该说的,绣娘都已说完了……要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吧!”   肃王看着冯慎,有心替绣娘开脱。可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口。只是搓着两手,急得满头大汗。   冯慎一言不发,负手来回踱着。半晌,冯慎突然停住脚。“王爷,您说那杜奎绍该死吗!?”   肃王一愣,随即道:“该死!他恶贯满盈,当然该死!”   “卑职也是这般想,”冯慎点头道,“杜奎绍鱼肉乡里、为害一方,实乃穷凶极恶!况且,他屡屡犯下血案,罪不容诛。绣娘姑娘此番举动,着实替衙门省了些刑审的力气……以卑职愚见,为民除害者,不能算凶手,而是英雄!”   绣娘痴怔道:“英……英雄?”   “不错!”冯慎笑道,“姑娘正可谓是巾帼英雄!”   “哎呀冯慎,”肃王紧紧抱住冯慎肩头,激动道,“叫本王如何谢你啊!?”   “王爷不必如此,”冯慎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恶人已伏法受戮,又何苦徒搭上一条性命?”   “官爷……”绣娘如梦初醒,“您的意思是……是肯放我一马?”   “法不外乎人情,”冯慎正色道,“然姑娘此后,应放下仇恨,勿再轻言生杀。该如何惩治暴徒,自有官府论断,切忌刚愎自用、任性而行!”   绣娘点了点头,“官爷教训的是,绣娘定当牢记于心!”   “太好了!”肃王喜滋滋地拉住绣娘,“等回得京城,本王便给你抬旗,奏请宗人府,封你为侧福晋!”   “王爷好意,绣娘心领了!”绣娘说着,痛哭跪倒,“可绣娘曾倚门卖笑,已为残花败柳,岂敢过分奢图,令王爷清誉蒙尘……待腹中孩儿出世后,绣娘便去削发出家,从此布衣粗食,了却余生!”   “绣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肃王拉起绣娘,动情道,“自打与你一别,本王当真是苦念成疾啊……倚门卖笑也好,沦落风尘也罢,本王全不在意!此生,定要与你厮守不弃!”   绣娘掩面摇头,泪水顺着指缝,不停地滑落。“王爷虽不嫌我脏……可我那窑姐的出身,终究是不好听……”   “姑娘此言差矣!”冯慎慷慨道,“出身青楼又如何?古有梁红玉擂鼓战金山,今有姑娘你巧计除暴恶,哪桩不是响当当的义举?更何况姑娘出淤泥不染、濯清涟未妖……王爷赤眷优渥,姑娘就别再妄自菲薄了!”   “冯慎说得对!”肃王又劝道,“绣娘,你莫要推辞了!难道你就忍心……见本王受那相思煎熬吗?”   冯慎也道:“姑娘你便应下吧。你与王爷两情相悦,该当结为连理。到时候,在下也好借着由头,讨上一杯喜酒喝……”   “不止不止!”肃王摆了摆手,“那喜酒,至少得摆上两回!”   “哦?”听肃王忽出此语,冯慎与绣娘皆是一愣。   “本王迎娶绣娘时,你肯定得来,”肃王一指绣娘腹间,朝冯慎笑道,“待这孩儿满月时,你那份子钱,也是逃不掉啊!”   肃王这通戏谑,惹得绣娘“扑哧”笑了。她脸上一红,忙掩口垂头,含羞带臊地扯了扯肃王衣角。那副神情模样,显然是已暗应了。   “哈哈哈,确是卑职虑事不周。”冯慎冲肃王摇手一拱,“那预贺王爷弄璋之喜了!”   “谁说定是个小子?”肃王爽朗一笑,“添个丫头也不错!管他什么弄璋、弄瓦,在本王眼里,都一样宝贝!”   绣娘听了,满心欢喜,抬眼向肃王一瞧,却发觉肃王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又羞得低下头。嘴角,仍挂着甜蜜的浅笑。   “官爷”,绣娘敛衽,冲冯慎飘飘下拜,“全仗官爷高义,我母子才得以保全……请受绣娘一拜!”   “不敢不敢,”冯慎见状,赶紧还礼。“姑娘现已贵为福晋,如此大礼,岂不折杀在下?还有,姑娘莫要提什么‘官爷’,叫我冯慎便可!”   “官爷大恩,绣娘衔草难报,”绣娘道,“不过总叫‘官爷’却也觉着生分……不如,我改称‘冯相公’吧……”   “好!”肃王抚掌笑道,“叫冯相公也不错!绣娘啊,论道起来,冯慎可算得上是咱俩儿的大媒。依本王之见,咱们这未出世的孩儿,便央他取名如何?”   绣娘莞尔道:“王爷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   “使不得,”冯慎赶忙谦道,“在下才疏学浅,焉可担此厚托?”   “别文绉绉的了,就这么定了,”肃王笑道:“依照宗族定制,本王之子,应为‘宪’字辈;若是女娃,当是‘显’字辈……反正不论男女,这取名之事,都得着落在你这大媒身上,哈哈哈……”   见推托不过,冯慎只得笑着应下。“那卑职定当绞尽脑汁,届时,王爷别嫌取得难听就好。”   “你看看,”肃王朝绣娘打趣道,“这冯相公哪哪都好,就是这个瞎客套,着实叫人受不了啊,哈哈哈……”   一时间,屋内笑语晏晏,将之前的阴霾,悉数尽扫。没一会儿,老店家煮好了米粥,连锅带碗的端过来,让众人喝了个饱。   吃罢了米粥,众人也全然没有睡意。约莫着已有四更了,索性让店家连夜收拾行囊,等天色稍明,便直接动身。   待到雄鸡唱晓,一行人也准备停当。店家牵过一驾骡车,将行李捆好,又将绣娘搀进车中。肃王与冯慎跨上马,行在骡车前。二马一车,缓缓朝京城赶去。   值时东方即白,晨露未晞,行走在乡野的荒道上,不时有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肃王骑在马上,心中舒畅。兴至盎时,忍不住挂鞭击节,亮嗓高歌:“千层浪里翻身转,百尺高竿得命还,站在殿角用目看,那旁站定王宝钏……”   肃王嗜迷京剧,虽比不得成名的戏角儿,但唱的也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冯慎听了,不由得喝一声彩。   “哦?”肃王一顿,喜道,“怎么冯慎?你也懂戏?”   “谈不上懂,”冯慎回道,“听过几回,略知一二。”   “哈哈,难得难得!”肃王兴高采烈道,“那你可知本王唱的是哪一折?”   冯慎道:“王爷所唱,应是《大登殿》中王允之流板腔……然此情此景,王爷不如改唱‘薛平贵驾坐金銮殿、册封宝钏执掌昭阳院’!”   “说得好!”肃王笑道,“不过那王允也好,薛平贵也罢,横竖咱们乐一晌就得了!”   冯慎才欲回话,突觉眼前人影疾闪。定睛看去,方知是三人挡在马前。   那三人来的太快,竟将马匹吓的惊嘶扬蹄。冯慎与肃王勒紧了丝缰,这才没被掀下马去。后面老店家见状,手忙脚乱地止住骡车。绣娘不知发生何事,也挑起篷帘,慌不迭地探头出来。   四人八眼,齐刷刷地朝前惊望。只见当头,立着一个丑脸道人。那道人头冠九梁巾,脚履十方鞋,左脸似被灼毁,焚疤纵横,面目可怖。仅余的一只右眼,倒是精光烁烁、炯炯有神。丑脸道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却是冯慎与肃王之前相遇的那对儒释。   认出了来人,肃王转惊为喜,忙下了马,匆匆迎上。“先生、师太,想不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多亏了二位指引……”   未等说完,冯慎已飞身护在肃王身前,严守门户,如临大敌。   “咦?”那中年文士笑道,“小子,还亮上架式了?那丁字步站的不赖吗。来来来,既然你有兴致,那我便陪你耍两圈!”   说着,中年文士轻轻一纵,将手搭至冯慎肩头。冯慎只觉肩上一紧,好似压来千钧巨力,大惊之下,忙运气抵御。   “错了错了!”中年文士摇摇头,掌中内劲一吐。冯慎再也抗不住,登时单膝跪地。   “无声!”丑脸道人突然喝道,“点到为止!”   “是,”中年文士闻言,便收掌撤招,望着地上的冯慎,叹然说道,“小子,知道错在哪吗?”   冯慎见他如此,也知他无有恶意,缓缓站直了身子,冲中年文士一拱。“还请……先生指教……”   “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中年文士愤然道,“物极则变,变则化,化则通达。适方才我施以强力,若你能相拒,还则罢了。可明知不敌,却硬要抵御,岂不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先生神技,在下望尘莫及……”冯慎作难道,“然情急之下,纵知不敌,也只得硬着头皮招架……”   “冥顽不化,愚钝无知!”中年文士气得摇扇自扇,“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与劲敌拆招,更应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   经这一点,冯慎茅塞顿开,心中骤然豁亮。“先生是说,方才只可一卸,而不可一御?”   “哈哈,”中年文士回嗔作喜道,“总算还没笨到家!”   “哎呀,先生还精于武技?”肃王赞叹不已,“真乃是深藏不露啊!佩服佩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好说。”   见那丑脸道人面生,肃王又问道:“不知这位仙长是?”   那女尼抢先道:“这位是我们掌门师兄!”   肃王油然起敬,“原来是掌门人,失敬了!”   “无量寿福”,丑脸道人虽形容蚩陋,言语中却满是和蔼。“阁下不必多礼。所寻之人,想必已找到了吧?”   “找到了,”肃王回身道,“绣娘,快快上前见礼!”   绣娘急忙下车,冲三人各道了万福。   待看清了绣娘,丑脸道人面上一滞。“令阃腹有紫光,此乃兰梦之征兆!”   “哦?”肃王奇道,“内子确有了身孕,仙长是如何看出来的?”   中年文士插言道:“我师兄精于相占,凿龟数策,无一不准。又岂会瞧不出?”   丑脸道人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得多嘴,自己掐算一番,才对肃王道:“令阃所怀,是个女娃娃。”   肃王将信将疑,“仙长所言当真?”   丑脸道人叹道:“信与不信,敬请自便。然据贫道所推,此女凤胎虎象。他日长成后,必有骇世之举!”   “骇世之举?”肃王欢欣道,“这么说我这孩儿……或可成就一番俊功伟绩?”   “倒也未必,”丑脸道人面露忧虑,“有道是阴阳互演,触极辄反。由此循环相生,不息不灭。祸生不德,福有慎机。性不善则弊显,行不端则恶彰……纵有那通天的才能,也终为患害啊!”   肃王茫然道:“这话里玄机,着实是听不懂……还请仙长明示。”   丑脸道人摇了摇头,“天机不可道破,贫道言止于斯……最后,再提醒阁下一句吧!”   肃王拱手道:“仙长请讲。”   丑脸道人独目一眯,朗声道:“令爱此后,莫让她离了中土,更不可渡海东寄!”   “这是自然,”肃王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儿女承欢膝下,哪会舍得送出洋去?”   “那样最好,”丑脸道人转过身,又冲冯慎道:“这位小友,台甫如何称呼?”   “回仙长,”冯慎祛衣相拜,“晚辈冯慎,草字惕之!”   “冯慎……冯惕之……”丑脸道人自念几遍,笑道,“好,好名字!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无咎啊!”   那中年文士与女尼听了,亦是点头称赞:“确是好名字,足见用心之良苦!”   “好了,”丑脸道人笑容一敛,冲前做了个四方揖。“诸位,贫道一行尚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与儒释飞身齐纵。待肃王等反应过来,三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冯慎在后面赶了几步,高声叫道:“未请教仙长尊号!”   三人置若罔闻,脚下未停。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   “高人啊……”肃王看一眼绣娘,“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看来咱这孩儿,十之八九是个丫头了。”   绣娘怔怔道:“那道长所说……未必就是真……”   见绣娘模样,肃王反乐道:“丫头好!正遂了本王的心!你这般貌美,咱们的小郡君定当也光艳照人。冯慎,冯慎!”   冯慎心念方才之事,正入神思忖,听得肃王急唤,这才回过神来。“王爷,您叫我?”   “想什么呢?”肃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那道长说是个丫头,那你这便赐个名吧!”   冯慎原觉太急,无奈肃王催促连连,只得去想。陡然间,路旁青光一现。冯慎定眼瞧去,原来是块晶莹的小石砾。   “有了!”冯慎喜道,“美石似玉者,谓之‘玗’。不若就叫‘显玗’如何?”   “显玗?”肃王一拍大腿,“嗯!不错!就这么定了!” 第六章 天下熙攘   日上三竿,照入了顺天府衙门。大堂之上,府尹李希杰面色铁青,焦躁地走来走去。众衙差皆不作声,封唇垂手,寂然候在堂下。   踱了一阵,李府尹突然站定,高喝道:“鲁班头何在!?”   鲁班头听后,赶紧闪身上前。“卑职在此,大人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哼!”李府尹忿道:“我来问你,那杜奎绍一案可有进展?”   “大人,”鲁班头浓眉一皱,“冯经历已在查了,想来不日便会侦破……”   “推三宕四,拖拖拉拉!”李府尹一拍桌子,“你可知那都察院杜大人,已着人来催过几次了!?”   听府尹如是说,鲁班头颇有些不服气。“这两天冯经历东奔西走,也并未闲着!”   “哼哼,真是笑话!”李府尹冷笑一声,“没了他张屠户,就得吃连毛猪?你们这些捕快衙役,又是当什么用的!?”   吃这一噎,鲁班头大嘴空张了几下,没对上话来。   “还有那个冯慎!”李府尹又道,“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借着有点小聪明,便恃才傲物、散漫不羁,哪还有半点官体?他一个司职经历,不专心打理文书出纳,却总在缉案上指手画脚。他自己胡闹也便罢了,偏偏还有一干人顺着他!哼哼……莫非是那沈瑜庆治下不严,这才惯得你们这般的没规没矩!?”   听得他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鲁班头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有心辩白几句,叵耐秩低衔卑,纵气得腮帮子暴鼓,却也敢怒不敢言。   李府尹越说,声调便抬得越高,到了最后,几近喝责叱骂。正当这时,堂外忽然闯入两人。   “李大人,你当真威风的紧哪!”   李府尹一抬头,见是肃王与冯慎,慌得一撩官袍,当下跪倒。“下官李希杰……叩见肃王爷……”   “起来吧!犯不上行此大礼!”肃王挥手道,“刚刚在外头,就听到你呼三喝四。当着本王的面,李大人把适才的话,再说上一遍?”   李府尹爬起来,冷汗涔涔。“下官信口胡言,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既然作不得真,之后还是少说为妙!”肃王又道,“沈瑜庆在任时,宽待僚属、以德治下,又岂是李大人这般颐指气使!?”   “是是是,”李府尹忙道,“下官口无遮拦,过甚其辞……”   冯慎见状,赶紧将话头一转。“李大人,莳花馆之命案,卑职已查清原委。”   “哦?”李府尹一喜,“凶手拿到了?”   “此案并无元凶,”冯慎摇头道,“卑职经剖验、排查,确定那杜奎绍实为猝死,与他人毫无干系!”   “这便是你验出的结果?”李府尹方欲发作,忽记起肃王还在一旁,“那……那杜奎绍正当壮年,没病没疾……又怎会无故暴毙?”   “这个……卑职倒不敢妄断,”冯慎道,“不过,据杜家奴仆所供,杜奎绍生前曾虐杀一女子……而事发当晚,莳花馆的一干粉头,也目睹了种种怪异……至于是女鬼索命、遭了天谴,还是他自己杯弓蛇影、惊疚而亡,那便不得而知了……”   “天谴!肯定是天谴!”鲁班头突然嚷道,“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还不信,杜奎绍作恶多端,活该有此一报!”   冯慎与肃王相视一笑,会心不语。   李府尹“嘿嘿”两声,冲冯慎道,“冯经历,你找不出真凶却也罢了,可不应拿这种鬼话,来搪塞本府!”   “大人何出此言?”冯慎道:“卑职皆是依据剖析……若大人还不信,大可着人另验。”   “还验什么?”肃王轻咳两下,唱起了红脸。“依本王看,这案子现在就结了吧!那杜奎绍的行径,大伙都心知肚明……越往下深查,对他们杜家便越是不利……落个猝死的下场,已算是便宜他了!”   “这……这不妥吧?”李府尹面露难色,“若是杜大人追问起来……”   “杜大人?”肃王一怔,立马反应过来。“哦,是杜奎绍那个当左都御史的族兄?不打紧!你去告诉他,若有什么异议,只管来找本王!”   李府尹无奈,只得唯唯诺诺。“既然王爷发了话,下官……下官自当遵从……”   肃王点点头,来到冯慎身边。“冯慎啊,你这顺天府的经历……还是别做了吧!”   “啊?”冯慎着实吃了一惊,“王爷……这话怎讲?”   “人家又不待见你,何必赖着讨人嫌?”肃王说着,瞥了李府尹一眼。“本王给你另谋个差事!”   肃王说完,也不管李府尹如何诧异,硬拉着冯慎,径直出了顺天府。   府衙外,早候了王府的两乘小轿。一见两人出来,众轿夫忙哈腰请安,齐齐掀起了轿帘。   冯慎愣道:“王爷……您这是?”   “别问那么多,”肃王笑着,钻入打头小轿,“只管跟着来吧!”   “是……”冯慎依言,只得怀着满腔疑惑,乘上后面轿子。   二人刚坐稳,众轿夫便甩开腿脚,飞也似地往前抬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慎只觉轿身一沉。他知是到了地方,等轿子落定,便揭帘而出。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侧旗幌招摇,四处货声迭响。街道尽头,立着一座土夯的城楼,正是那南路崇文门。   老北京话说:“内九外七皇城四,九个内门走九车”。九门中,各有各的司职。正阳门,走龙车;安定 门,走溷车;德胜门,走兵车;宣武门,走囚车;阜城门,走煤车;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瓦车;西直门,走水车;而这崇文门所走的,正是那酒车。   崇文门下,铺一条“酒道”。大小商贩推车挑担,将成坛的佳酿,连珠价地运入城中。所经之处,糟醇沁脾、酒香扑鼻。   此处不光有美酒,各色货物,亦是琳琅满目。只因这里还设着税务衙门,总征入京榷税。衙署外,张贴有应税货项的榜文,不论行商坐贾,还是走卒贩夫,只要所携货物榜上有名,一律就地征税纳钱。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京畿皇城,门路自要比别处多些。故一干商旅,纵愿缴了高税,也要入城贸易。因这个缘故,才使得崇文内外,车马骈阗、百业辐辏。   见冯慎还在张望,肃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城门楼子上瞧瞧!”   冯慎闻言,便与肃王弃轿,双双来至城根。   此时的崇文门,已在版筑外,包砌了一层砖石。然几遭兵燹,城墙上不免坑痕凹陷、参差不整。   二人沿着坡道,拾阶而上。不多会儿,便登上了城楼。扶住了雉堞,肃王极目远眺。累累棚肆间,栈货高叠。汗牛川息络绎,市聒纷遝嘈杂。   肃王叹口气,手指城耳一侧。“每每瞧见那里,本王这胸中,便是积愤难平!”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城侧耳岗,塌圮着一座箭楼。庚子国变时,此楼为洋兵火炮崩毁。待祸乱弭消,朝廷却因割赔战款,而致国库虚匮,无力将其重葺,任由它荒废至今。   这坍垮的箭楼,仿佛是道疮疤,硬生生烙记在破败的城墙上。遥忆起昔时国耻,冯慎伤恚填膺,不由得双拳紧握,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肃王亢声诵道:“祸惊霄汉,缟素殷染,九州狼烟横遍。太阿倒悬,塞外夷曲,竟索哂面自弹。黔首涂炭,绝情雨,摧得鬓斑。泪溅,誓长驱千里,饮马胡川!”   闻听肃王倾愤成词,冯慎不禁大为喝彩:“王爷这半阕《宴山亭》,啸然激越,气概磅礴,颇怀岳武穆之豪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肃王苦笑道,“放眼当今庙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财,武将畏死,一见洋人船坚炮利,便闻风丧胆、颤瑟求全……那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无非是镜花水月。至于重拾旧山河……也怕是要白头等闲,空余悲切了……”   “王爷不必意懒心灰。卑职斗胆,也以拙词言志,来和王爷上阕!”冯慎说着,便低头沉思。踱了一阵,昂声吟道,“莫道少不经年,深衷尚有报,家国那堪?愿持钩剑,一举平蕃,何惧裹尸还?同袍砺兵,夜郎属,安敢妄言?当关,引长弓,羌雁尽穿!”   “好一个‘羌雁尽穿’!畅快啊畅快!”肃王叫绝道,“你这番激昂壮志,着实让本王欣慰。后生可信,后生可托啊!”   情挚之下,冯慎字字铿锵。“王爷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职愧不敢当!然我辈正值韶华,理应发愤图强。终有一日,定将那干番邦外寇,尽驱出我华夏国门! ”   听了这话,肃王脸上倏地一僵。“不对啊!只顾着慷慨陈抒……本王竟不知不觉的,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冯慎啊,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旗人,不也正是那鞑子吗!?”   “王爷明鉴!”冯慎自觉失言,恇骇道,“卑职万无此意!”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本王与你逗个趣儿,怎还慌成这个样子?想当年顺治爷入关后,便教谕百官:‘文教是先,经术为本。满汉子民,一视之仁。’此后又令满人尊儒圣、习汉学,弄得我们这群‘鞑子’,也张口之乎、闭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颇多汉人不服满治,视我们为外族蛮夷……可再不济,咱满汉也是黄肤同种,总比那红发碧眼的洋毛子亲上几分吧?毕竟我大清入关近三百年,吃惯了汉家粮米,早已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园……再要离开,却是舍不得喽!更何况外敌当前,理应抛却畛域之见。满汉齐心,不分彼此!”   冯慎拱手道:“王爷见教的是……”   肃王点点头,又道:“哦……本王还得啰唆一句:冯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当着外人面上,方才那番言语,却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别有用心,告你个影射之罪!”   “也就是当着王爷面,卑职才敢这般无状……”冯慎拭了拭额头细汗,笑道,“再者说了,卑职口出孟浪,实因王爷那番忧国之情,这才有感而发啊。”   “你这小子啊,”肃王摇头笑道,“竟还赖在了本王头上?哈哈哈……”   正笑着,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嚷之声。二人齐怔,忙探头下望。只见守城兵丁围着个村汉,在不住地吆喝驱赶。   那村汉挑了两只笸箩,笸箩里盛满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却是好大嗓门儿:“我卖些自采的桑葚,给婆娘换些针线,你们凭什么不让!?”   兵丁们齐上前推撵,“要卖就交了税钱去城里,在这官道上铺地支摊算什么鸟事儿?快走快走!”   村汉怒道:“卖这桑葚,原也只挣点薄头小利。我挑了二十多里地,连口干粮都没舍得吃!若再交那税钱,还能剩几个子儿?”   “嘿!脾气还不小!”兵丁们脸一板,皆撸起了袖管。“要不是上头颁了新章程,爷爷们非赏你顿好打!快滚!再不滚,缴了你这担破桑葚!”   纵是那村汉颟顸,这会儿也瞧出要吃亏,跺脚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担便飞跑。   “他奶奶的!”兵丁们也不去追,骂骂咧咧的,又陆续回到了岗哨上。“真算便宜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楼上,二人恰好瞧个满眼。那村汉衣衫破旧,显然是贫苦之人。冯慎嘴上虽不说,心下却怀了恻隐。   肃王鉴颜辨色,已猜到冯慎心意。“税者,国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悯,便失于稽查啊。”   冯慎微微点头,喟叹道:“只可怜民生多艰……”   “是啊,”肃王道,“战乱频仍,百业凋敝,朝廷尚主张轻徭薄赋……然偏有一干蠹吏,嗜财贪利,胃大难填!”   冯慎愤道:“这等赃官仗着职务之便,就借端盘削、勒掯苛索……简直是附骨之疽!”   “谁说不是呢?”肃王道,“这崇文监督一职,号称‘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贪和珅,连任税关监督八载,不单自个儿敛聚成首恶,就连门下的管家,也因帮办榷务,搜刮到白银二十万两!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个叫查嗣瑮的待讲学士,感喟于税务弊滥,慨然诗道:九门征课一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   冯慎问道:“双钱插鬓却是为何?”   “那时候的监督,是由宫里太监充任。商贩们进城,必要挑担推车。两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侧鬓角,各掖上两枚大子儿,任由守城税监取掠,权当是额外孝敬。”肃王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到现在,那‘花担税’依然还有……咱们老佛爷的‘梳妆费’,便着落在这‘花担税’上!”   冯慎长息道:“经了这层层盘剥……那小本的生意人,也只挣些路费与功夫钱了……”   “这已经算好的了”,肃王道,“总比那背私酒的强!”   冯慎惑道:“背私酒的?”   肃王缓缓说道:“这崇文门既称‘酒门’,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价便会涨跌无序。故朝廷严令:京城中不得私开‘烧锅’。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铺,统一纳税收售。这样一来,酒税自然加重,那些酿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为了生计,唯有铤而走险,他们将酒灌入猪尿脬中,趁着天黑,偷偷逾城避税……这便是背私酒了……”   冯慎惊道:“城墙如此高陡,即便有坑洼勉强着力,亦是凶险无比啊!”   “岂止是凶险?简直是送命一般!”肃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来,那摔死的尸首,也不知抬了多少具……百姓暗地里,已将这崇文门,称作是鬼门关了!”   言讫,肃王唏嘘兴叹,冯慎也是心下凄凄。阵风吹掠城楼,呜呜作响。好似有无数亡魂,正在低低哽咽。   “王爷”,冯慎恺切道,“眼下您老兼任税局总监督,正好能将这税务,彻底整饬上一番!”   “冯慎啊,”肃王反问道,“依你之见,这税务又应如何整饬呢?”   冯慎正色道:“卑职以为,应从缮肃吏治上着眼!”   “不错!这话切中了肯綮!”肃王道,“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本王接手税局后,首举便是查调涉税胥役。凡经查曾舞弊者,尽数革裁褫职。同时在各大关口街市,颁刊税则章程,严禁税丁吃拿卡要,若胆敢殴索商贩,一律拏获议罪。方才城下那幕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有章程严令拘着,那几个兵丁还顾那些?早就掀挑子打人了!”   “王爷英明!”冯慎道,“是应杀杀这股歪风邪气了!”   “小丁小役倒还好说,”肃王道,“只是越往上整治,却越是艰难。这崇文税关征纳百货,通兑银款无计无数。朝中大员个个都要借个由头,过来掺上一脚、硬分一杯羹!”   冯慎惊道:“他们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本王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肃王道,“以往商民入关,得由行头包揽上税。现在本王发下新法,直接由官家验货纳钱。这样一来,便没了中间环节,其他人再想从中抽厘饱私,却是万万不能!”   冯慎赞道:“王爷此计甚妙!”   肃王苦笑一声,“不过因此,本王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啊……你也知道,本王之前那府邸,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年被洋鬼子一把火烧了……本王领了崇文监督的差事后,那帮子大臣便纷纷上表,建议本王从税款里抽成,用以重建肃王府。没承想,朝廷居然还准了!”   冯慎皱眉道:“这帮人是何用意?”   “哼,他们想拉本王下水!”肃王道,“本王怎敢领这个‘情’?因此固辞不受。索性从荣禄手上买套旧宅,改成新王府,断了他们那点儿念想!”   重建的肃王府,坐落在北新桥南船板胡同里。规模不大,仅由几个四合院拼成。虽有房间过百,但远不及“铁帽子王”规制。   想到此节,冯慎不禁感而起敬。“王爷如此苦心,足令那帮贪臣汗颜自愧。想来,朝廷也应对王爷大彰其表吧?”   “哈哈哈……”肃王气极反笑,“你恰恰说反了!”   冯慎愣道:“说反了?”   “是啊”,肃王叹道,“本王整治纳课,一来让税吏无法徒滋勒索,二来也充实了国库。可这么一搞,却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于是乎,本王就成了那众矢之的喽。后来老佛爷听说了这事,便将本王传到仁寿殿上。本王把税局新章一奏,老佛爷顿时不悦,最后冷冷地撂下句:‘若都照肃王这么办,将来还有谁肯做这崇文门监督’?”   冯慎胸口起伏,“王爷……您老受委屈了!”   “这倒不算什么”,肃王道,“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不过,本王身兼数职,无法样样亲彻……冯慎啊,你来帮着分担些如何?”   “帮?”冯慎问道,“卑职怎个帮法?”   “是这样”,肃王笑道:“崇文税署中,正缺个帮办委员;还有稽查税务的海巡司里,恰巧也少个巡检使……这两个职位,不需朝廷奏派,本王自可委命。嘿嘿……冯慎你也学学本王,把这二职一并兼了吧!”   冯慎慌忙辞道:“卑职对榷务一窍不通,不堪当此二任啊!”   “慢慢就会了,”肃王拍拍冯慎肩膀,“你文武双全、处事缜密,这两要职,舍你其谁啊?哈哈哈……”   “可是……”冯慎急得额头见汗,“可是卑职……”   “哈哈,”肃王笑道,“你那点儿心思,本王岂会不知?是放不下缉捕审案吧?”   冯慎赧然笑了笑,“王爷慧眼如炬……”   肃王道:“刑审诸事,亦归在统领衙门司职之中。若日后有什么要案,本王允许你同巡捕营一并协查就是。然相较于断案,民生才是大计。对待涉贸税课,更应悉心办理。不可因私人偏好,就厚此薄彼!”   冯慎神情一凛,“卑职定当兢兢业业,不负王爷厚望!”   自打接了崇文门的差事,冯慎便革除流弊,维正清源。稽税核员等诸务,无不躬亲而为。胥吏不敢狎故牵掣,商户亦无避税偷课。使得那涣散的榷务,大有起色。贸易交通,货额盈余,崇文门下,又呈欣荣一片。   时光荏苒,一晃数月。赤日炎炎,已为夏至。芳菲歇去,暑气渐盛。池畔间蛙鸣阵阵,荫木中蝉噪不歇。   这天午后,气闷若蒸。冯慎批阅完公事,颇感憋躁,索性离了署衙,出城关巡视。   刚到崇文门下,便刮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枝摇叶动,尘沙飞散。见空中铅云密布,冯慎知暴雨将至,忙一闪身,钻入了城门洞中。   冯慎方立稳脚,便觉头顶一暗。眨眼之间,电光烁烁,雷声隆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顷刻便骤雨覆盆,滂沱如注。   城洞中,挤了不少躲雨的行人。雨水潲入,携来丝丝凉爽,将之前的酷热,尽扫而去。   突然,从雨幕中钻进几个官差。他们从头湿到脚,公服全溻在身上,衣梢袍角,不住渗下水来。打头那个一进来,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鬼天气!日头原还老大,转眼竟下起雨来!啊啾……啊……啊啾!”   听着说话声耳熟,冯慎忙转眼瞧去。见是鲁班头与几个衙役,赶忙抬手招呼。“鲁班头,诸位兄弟!不想在这儿碰上了。”   “哈哈,是冯经历!”衙役们见是冯慎,纷纷围了过来。   “还叫什么经历?”鲁班头笑骂道,“得叫巡检或是帮委……算了!太拗嘴,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哈哈哈,那就照旧,”冯慎笑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淋得如此狼狈。”   “别提了”,鲁班头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去宛平跑了趟差事,刚回到城下,便赶上了这场急雨……啊啾!”   冯慎忙递上块帕子,“先擦干头脸,留神伤风。”   鲁班头接来,又挑了处人少的地方,众人聚着叙旧。   一个衙役羡慕道:“冯经历,你现在身兼两职,可比在顺天府威风得多了。”   “兄弟哪里话,”冯慎一笑,“都是给朝廷当差,尽自己本分罢了。”   “唉”,鲁班头叹道,“总比我们强!跟在李希杰手底下,成天受些个鸟气!”   “谁说不是?”众衙役也都抱怨起来,“李大人那脾气不是一般大,动辄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冯经历,你们海巡汛弁还招人吗?要不你去跟肃王爷说说,我们跟着你干得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啊,”冯慎摇头苦笑,只得将众人好言劝慰一番。   又聊了一会儿,外面乌云推散,雨势稍歇。稀稀拉拉的,只飘着些雨星儿。躲雨的人,皆三三两两的去了。众衙役见状,便也欲作别。   知他们要回衙复命,冯慎也不多留,刚送出几步,耳边却听得城外传来一声哭号。   冯慎心下一紧,忙快步抢出城门。鲁班头见事出有异,也领着衙役折了回来。“有人在哭?出什么事了?”   冯慎摆摆手,只是竖起耳朵,凭声辨位。“是妇人在哭,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像是在护城河那边!我去看看!”   说着,冯慎也不顾脚下泥泞,纵身奔出。众衙役放心不下,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崇文门外,掘沟成河。两侧堤岸,也为土夯。年深日久,河堤受雨水冲刷,土石积沉,渐渐淤塞了渠道。加上朝廷失于疏浚,使得河床越抬越高。然这护城河,毗接通惠河的漕运码头,临近码头的河段,却时常有漕工挖淤护渠。积泥来不及倾散,便索性压在另一端。因此这护城河分作两段。一段浅可见底,一段深似潭渊。   出事的,正是那水深的河段。当众人奔至那里时,却见一个妇人哭倒在岸边泥浆里,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只小花鞋。   那妇人泣涕俱下,活似泪人一般,眼望着护城河,几乎要难受的背过气去。   冯慎生怕她失足落水,忙过去搀扶。“大嫂,你这是怎么了?”   那妇人哭得狠了,腿脚虚软无力。鲁班头大手帮搭,与冯慎一左一右,将她拉起。“先别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抽抽搭搭的好不急人!”   见诸人官差打扮,那妇人摇晃几下,勉强立稳。“官爷……我……我那苦命的闺女掉在河里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从哪掉下去的?”众人大惊,皆拥至河边。雨后河面暴涨,快漫过了堤岸。浊流滔滔,污浑难辨,除了些漂浮的草梗断木,其他什么也瞧不见。   “救人要紧!”冯慎急道,“哪位弟兄水性好?快随我下水!”   两名衙役闻言,站身出来,几下扒下衣袍,赤着膀子便要往水里探。   “下不得!”那妇人扑上来,发疯般拦住三人。“这护城河下不得啊,要是再连累官差送命……我们吃罪不起啊!”   “嘿?”鲁班头喝道,“那闺女是不是你亲生的!?”   “没用的……没用的……”妇人捂着脸,慢慢瘫在地上。“我闺女……死了……她活不成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水鬼拖下去的……”   “水鬼?”冯慎一怔,赶紧止住另外两个衙役。“大嫂,究竟怎么回事?”   妇人哭诉道:“我……我带着闺女给男人送饭……半道下起雨来……我只顾着往前躲雨,却把闺女落在了后边……等我发觉时,闺女正趴在岸边朝河里看……我调头跑去拉她,她却大叫说河里有东西,话还没说完,河里竟真跳出个绿毛怪物,一把就将我闺女拽下去了!可怜她才五岁,就叫水鬼拉去当替身了……”   鲁班头一嘬牙花子:“你这婆娘……是在说疯话吧?这大白天的,什么鬼敢出来?”   正说着,一个汉子闯了过来。那汉子套了件汗褟子,光脚穿双草鞋,看模样像是运河上的漕工。见妇人蹲在地上哭,那汉子张嘴便骂:“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见送饭来!原来你在这里号丧!”   听骂的不入耳,鲁班头将那汉子一推,“你是干吗的?跑这添什么乱?”   “他是我男人”,那妇人忙抢上前,冲那汉子哭道,“当家的……二丫她……被水鬼拉下河了!”   那汉子摇晃两下,“二丫……淹死了?你……你个死老娘们儿,连个孩子也看不好!?我……我打死你!”   说着,那汉子扬起手来,踉踉跄跄便要来打。   那妇人抱住汉子大腿,号啕道:“当家的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众人一看,赶紧架住那汉子。鲁班头喝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打死你老婆,你闺女就活过来了?”   冯慎怕鲁班头话太冲,忙又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二位多节哀吧。”   “该着报应啊!”那汉子哀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泪水顺着眼窝子,吧嗒吧嗒往下滴。“没想到二丫她……终究没能躲过去……”   鲁班头本就信些鬼神之说,被汉子这么一讲,心里顿觉发毛。可他碍于脸面,兀自提高了嗓门,想壮些胆气。“你们……你们可真不愧是两口子……一个说水鬼,一个喊报应……你们闺女才那么小,能得罪着哪路神仙!?”   那汉子抹了抹脸,叹道:“若是神仙,也就不会与我们计较了。二丫她得罪的……正是这护城河中的水鬼啊!”   听夫妇俩儿屡番言及水鬼,冯慎颇为不解。“为何你们认准了是水鬼?这位大嫂,事发时正逢暴雨,想必泥水淋面、双目艰张……难保你没有看花眼。”   “那水鬼……我确是见着了”,妇人摇摇头,抽泣着举起了手中小花鞋,“之前怕二丫出事,我还特地在她鞋头缝上了红布辟邪……不承想……不承想还是……”   说到这里,妇人已是泣不成声。众人望向她手里绣鞋,发现鞋头之上,果然钉着一块小红布。   鲁班头抓抓头顶,疑惑道:“你们怎知她会出事?”   那汉子接言道:“因为二丫她……偷吃了祭祀水鬼的供品!”   “真是奇哉怪也!”鲁班头叫道,“只听说有拜河神和龙王爷的……这祭祀水鬼,倒还真是头回听说!”   那汉子长吁短叹了好一阵,这才道出内情。   他们运河上的漕户,不在大江大洋里讨食,所以也不怎么拜龙神。每逢开河,大伙由把头领着,宰只肥鸡、烧几炷高香就算是把河给祭了。   然运河大了,吞噬的人命自然不少。抛开失足溺毙的不谈,光是那寻短见投水的,每年没个二五,也得近一十。   人死的一多,诸般忌讳也随之而来。运河边,流传着一句话:“欺山不欺水,欺水便遇鬼。”皆说水里阴气重,溺亡者的魂魄被水拘着,化成水鬼。只有拉到了垫背的,才能投胎转世。故漕户们不畏神,反而害怕枉死在河中的亡灵。生恐落了单,被水鬼拉去坏了性命。   护城河一头靠近运河,是漕户们往返大通桥码头的必经之路。也不知打何时起,这护城河深渠段,便开始出了邪性。经常有人被河中跃出的怪物拖下水,尸首也不知所踪。这种事发过几回,周围住户都传是闹了水鬼。一入夜,河堤上人迹罕至。就算身壮力不亏的漕工,也得是三两结伴,才敢于晚间通行。   闹的一凶,漕户们心里都发怵。于是各家自发买了猪头羊首,投入河中飨水鬼。一年三祭,祈求家宅平安。   三月初三,为年初首祭。那汉子提早去肉摊割了扇猪头,拎回家让婆娘煮了,准备着隔日往河里扔。那妇人将猪头燎毛洗净,焖在灶上,便转手忙活别的去了。闺女二丫嘴馋,循着肉味揭开锅,偷偷撕了几条半生不熟的猪肉吃了。等夫妇二人发觉后,那飨鬼的猪头,早已“破了相”。   偷嘴的二丫,少不得挨顿打。可打完闺女后,夫妇俩却犯起愁。漕户做的是苦力营生,活重钱少,吃食上难得沾几次荤腥。不然,二丫也不至于馋成那样。若要另买个猪头吧,一家人不免又得从牙缝里抠搜。商量了一宿,夫妇俩还是没舍得。转天清早,俩口子悄悄将破猪头投入河中,多搭了些纸草,算是交了差。   而后一家人提心吊胆,总感觉糊弄了水鬼。怕招来麻烦,妇人又是烧香念佛,又是给闺女红布钉鞋。过了好一阵,都平安无事。原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大白日的,那水鬼竟跳上岸,把二丫拉去淹死了。   “他奶奶的!”鲁班头朝着河中骂道,“这鬼东西心眼比他娘针眼还细!不就吃你口肉吗?至于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对水鬼拉人一说,冯慎并不尽信。总觉得是妇人情急中昏了头脑,眼生了错觉。不过据妇人所言,众衙役赶来时,那二丫已然溺毙,绝无生还之理。但她一个小姑娘,冯慎不忍她的尸身泡在河中,让鱼虾争食,所以冲那夫妇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我们帮着二位,将令爱尸身捞上来吧。”   “还捞什么……”那汉子痛苦地摇摇头,“被水鬼拉去替死的……哪还能找到尸首?”   “怎么找不到?”鲁班头嚷道,“这段水虽然深,但与江河比起来,也就是块巴掌大的地界……不过也怪,按说这么久,那尸首也该泡得浮头了……是不是被水草缠住了?”   “各位官爷”,那汉子红着眼圈,朝众衙役抱拳道,“摊上这倒霉事,我们认了!闺女的尸身……铁定是找不到了……各位不听劝,我们也拦不住……横竖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汉子一抹脸,拉着那妇人便跌跌撞撞地去了。   鲁班头这一愣,半晌都没回过味来。“怎么……都一个臭德性儿?是不是亲生的?冯经历,你说那闺女……是不是他俩儿亲生的?”   冯慎叹口气,道:“别管他们了。咱们兄弟费些力,将那女童尸首打捞上来埋了吧……”   这会儿,堤岸上已围来几个瞧热闹的人。听得官差要下河捞尸,脸上的神情,满是惊诧。   冯慎不加理会,便欲带头下水。刚撩起袍子,却被鲁班头阻住。“冯经历,你就别下去了!这水瞧着挺深,保不齐真有点邪乎……”   冯慎摆手道:“我不信那些……”   “冯经历你待着吧!”那俩水性好的衙役也劝道,“我们哥俩儿衣裳都脱了!捞具小孩尸首,哪用那么多人?”   冯慎心道也是,便不再坚持。“多加小心!”   二衙役应了一声,跳入河中。岸上一干人见状,也纷纷上前,眼睛紧盯着河面。   那两名衙役水性当真了得,长闭住一口气,便猛地潜到河底。可来回摸索半天,却只扔上来几块猪羊头骨。   河中畜骨,倒证实那夫妇俩所言不虚。看来祭祀水鬼的猪头羊首,着实是投了不少。眼见着岸上头骨越来越多,那女童尸首,却仍未发现。   又等了一阵,一个衙役浮上身来,游回了岸边。“呼……先歇口气再捞……真是奇了,河底快筛遍了,愣是没找到……哎?铁锁还没上来吗?这小子以往憋气没我久啊……几天不见长能耐了?”   冯慎心里一颤,隐隐感觉事态有些不对。他焦急地往河中一探,却见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漂上来一摊殷红的血水! 第七章 崇文海眼   望着漂浮的那摊血水,众人不由得齐打个冷战。正慌不迭地要救人,河面上却好似开了锅,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泡。   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冯慎与其他衙役也死盯着河心,紧张得如临大敌。   气泡越泛越多,血水也越洇越红。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破水透出个人来。那人一出水,便猛喘了几口气,一扬胳膊,腕间鲜血淋漓。“快……快来拉我一把……”   “是铁锁!”衙役们皆冲河里叫道,“铁锁!水下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没留神……摸着个破陶罐……手上被划了道口子……”铁锁呛了两口水,脸色惨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没劲儿啦!”   见不是水鬼,鲁班头大松口气,他还刀入鞘,指挥道:“赶紧把他弄上来!”   水里那衙役一听,急忙凫到河心,架起铁锁游回了岸边。铁锁一上岸,便将一个碎陶罐扔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裹伤,扶他坐着歇息。所幸铁锁伤势不重,包扎了没一会儿,血便止住了。   看铁锁并无大碍,冯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见了那只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阔腹,颈环四耳。耳孔中,穿着一截麻绳。罐嘴处,也封有软木塞。罐身上破了个大洞,破口边缘,皆是锋利的陶碴儿。铁锁定是误探了进去,才将手腕割成了那个样子。   “冯经历”,鲁班头走上前问道,“一个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冯慎道:“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鲁班头怔道,“何以见得?”   “你看”,冯慎一指那些猪羊头骨。“这些骨头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黄,而且表层上还附有水藻绿苔……可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说话间,冯慎将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这塞子上还残存着股酒味!若是浸得时间一长,这味早就泡掉了,哪里还闻得到?”   鲁班头提鼻子一闻,道:“还真是!或许是酒贩子不小心磕了,随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里!”   瞧着那罐子,冯慎总感觉不对劲儿。可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着,鲁班头又叫道:“铁锁,你也没寻见那女孩尸首吗?”   铁锁摇摇头,“没寻着……”   “真是邪了!”鲁班头纳闷儿道,“那尸首比骨头、罐子大的多……没理由寻不到啊!”   见官差陷入了踌躇,围观人堆里挤出个老妪。“别白费力气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尸首!”   “老人家”,冯慎道,“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为何你断准了寻不到?”   老妪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加上这桩,今年已是第四条人命喽……我也不知为啥,反正以往那些个尸首,是一具也没捞上来过!”   鲁班头奇道:“都没捞着尸首?”   “可不是吗,”老妪道,“跟你们说啊,先前那三条人命,都是同一天上断送的……先是个小媳妇儿,不知怎么就掉下去溺死了。尸首没浮起来,她男人和她小叔子便要下水捞。当时呀,岸上人都知道闹水鬼,死命地拦着。可那兄弟俩偏不信邪,说啥也得下。结果俩人刚泅到河心,身子突然像坠了铅。一眨眼的工夫,两个大活人就沉的没影了!才半天光景,一家里就死了仨儿……唉,造孽哟……”   鲁班头道:“我们这不也下去了嘛,咋就没事?”   “还想出多大事啊?”老妪指了指铁锁,“刚才那不就挺悬?得亏你们拿刀吃皇粮的,身上带着股戾气,就算是水鬼,也不敢太造次……若换作我们小老百姓,八成就没命啦。唉,以后啊宁可多绕上几里道,轻易也别打这里过喽……”   听到这里,鲁班头心中打起了小鼓。他暗忖道:那女童尸身找不到不说,偏偏铁锁还莫名其妙地划伤了手腕。莫非……还真有水鬼作祟?越想,鲁班头心里越慌。一干衙役受他影响,也是惴惴不安,后背不免阵阵发凉。   冯慎虽不信有鬼,但却想不通为何尸首沉水后便无影无踪。眼下人心惶惶,冯慎也无心细想,对于捞尸一事,只得暂罢。“鲁班头、诸位兄弟,时候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吧。这桩怪事,就由我慢慢再查。”   “行吧,”鲁班头纠起众衙役,“冯经历,那我们先告辞了。日后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只管捎个话来!”   “好。”冯慎拱手,与诸人作别。   鲁班头刚迈出几步,又匆匆折了回来。“对了冯经历,不行就去找俩道士来瞧瞧……你自个儿可别逞强下水啊!”   见鲁班头一脸恳切,冯慎不禁失笑道:“班头放心,我自会小心!”   送走了一干衙役,冯慎也不多待,快步赶回海巡司。来在署厅上,冯慎唤来一名汛兵,吩咐他叫上几个兄弟,搜罗些渔网、绳索、长竹竿之属。   那汛兵领命,忙着手去做。没过多久,便与几名兵弁扛着一应之物回到厅前。“冯巡检,东西备齐了,人也叫来几个,您看人手够不够?”   “差不多了,”冯慎点点头,“劳烦众兄弟跟我去趟护城河!”   众兵弁齐应,由冯慎引着,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来至深渠段,冯慎便指挥众人把渔网接好,将两端四角分别捆系在竹竿上。   一个汛兵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冯巡检,您这是要捞啥?”   “水鬼”之事尚未弄清,冯慎不欲闹的谣诼纷起,故而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这城渠太浑,打算清清淤。”   “清淤得找河工,”汛兵又道,“咱这样捞不起效啊。”   冯慎仍旧笑着,“且试试吧,将网拼得牢一些!”   汛兵们依言,又继续忙活。待到网竿接好套牢,汛兵便分列于河堤两岸,将长竹竿探至水下,刮底赶筛起来。   竿网一动,水中被搅得更加污浊。冯慎紧紧随视,生怕错过了浮起之物。   如此筛拉,无异于在河中下了把笊篱。可来回赶足了两趟,网中除了泥沙杂物,便是些河鱼沼虾大蛤蟆。别说是那女童尸首,就连剩下的猪羊头骨,都没多捞上几块。   冯慎暗暗心惊:那女童从溺亡到现在,也就约莫一个时辰,为何像被水泡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尸首若在河里,按这种捞法也该找到了,莫非真出了什么妖异?   正想着,汛兵们突然叫嚷起来。冯慎心头一紧,赶紧转头看去。   等到看清了,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那渔网被淤泥河藻糊住了洞眼,裹水骤沉,将竹竿子都拖折了。   “巡检”,兵弁们擎着半截竹竿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算了”,冯慎叹口气,道,“收拾了断竿破网,回城去吧!唉……让兄弟们白白辛苦一趟……”   “巡检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只是没趁手的家伙什,比不得掏泥河工,”一个汛兵笑着,指了指倾积在岸上胡乱跳蹦的鱼虾。“再者说也没白跑。捞上来这些小鲜,抬回去剖干洗净了,正好能打打牙祭。是不是啊哥几个?”   其他人纷纷响应道:“对啊!之前咋没想到?老崔手艺好,叫他给咱一锅炖了!”   “哈哈,晚上多打点酒。这么些个鱼虾,够下好几壶啦!”   “冯巡检,收差后也一起喝点吧?”   冯慎笑着摇摇头,“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凑热闹了。等闲下来,再与兄弟们喝个痛快吧。”   众汛兵齐应,便四散收拾。几个人淘涮了网,兜了鱼虾,又捉了几只肥大的蛤蟆扔进去,一并抬了走。   刚回到城中,打对过儿便停来一乘官轿。轿帘一撩,里面钻出了肃亲王。   冯慎连忙请安,“参见王爷!”   肃王摆摆手,扭头一瞧,奇道:“冯慎啊,是不是嫌给你的俸禄低了?”   “没有啊,”冯慎怔道,“王爷何出此言?”   “哈哈哈”,肃王指着鼓鼓的渔网道,“若嫌薪饷少,本王给你涨涨。何苦倒腾这些小鱼小虾,捞那点外块呢?哈哈哈哈……”   肃王玩笑惯了,冯慎习以为常。会心笑了笑,让众汛兵先行返往署衙。   待汛兵走后,冯慎笑容一收。“王爷,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见冯慎满脸庄重,肃王忙避开轿夫随从,同冯慎转到一边。“怎么了?又有税员贪赃?”   “不是榷务上的事”,冯慎摇了摇头,将护城河所出的怪事,悉数跟肃王讲了。   肃王听罢,奇得连连咂嘴。“尸骨无存?果真邪乎啊!难道那护城河还吞尸不成?”   冯慎道:“卑职也是百思不解啊。附近百姓以讹传讹,皆言是水鬼作祟……”   肃王问道:“这么说刚才你带着那干汛兵,是去捞尸了?”   “是,”冯慎点点头,“不过怕引起谣传,卑职只说是去浚淤。”   “做得对!”肃王道,“没查明之前就透出风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冯慎道:“可那些受害的百姓,又该如何交待?”   肃王搓了搓手,沉吟道:“是巧合意外,还是人扮鬼祸,眼下都不好说……再者,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据你所讲,那女童的爹娘对‘水鬼’十分忌惮,宁可撇了闺女尸首不要,也不欲下河捞尸。就算官府要替他们出头,也得本家苦主愿意吧?”   “王爷!”冯慎急道,“一连数条人命,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   肃王笑道:“没说不管,只是得换个法儿!”   “哦?”冯慎喜道,“王爷已有良策了?”   “暂治不了本,就先试着治治标吧,”肃王道:“这事出在崇文门,也属本王之辖责。这样吧,本王以重金聘几个法师来,将那‘水鬼’镇它一镇!”   冯慎眉头一皱,“那种术士,多半是些江湖骗子,岂可托信?”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肃王道,“冯慎啊,不光你不信,本王也没信过啊!”   冯慎不解,“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肃王神秘一笑,“因为老百姓信!所以啊,那场镇鬼的法事不但要办,还得办的风光、办的热闹,办的让十里八村都知道!”   “卑职懂了,”冯慎琢磨出肃王用意,“王爷此举,是让附近百姓安心。”   “对喽,”肃王又道,“明着咱请道士作法,暗地里再加派人手,在护城河一带日夜巡哨。一来可以警戒防范;二来再有失足落水者,也好迅速救援。放心吧,是疖子总会鼓头,若真是恶徒作歹,必会露出马脚!”   冯慎试探道:“王爷,您看这巡查之事,该遣何人统办?”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谁招揽的就由谁办,用不着绕圈子请缨!你那副摩拳擦掌的急样,当本王瞧不出吗?”   冯慎亦笑道:“谢王爷委信!”   肃王点头道:“回头本王就知会下去,让海巡兵役,任你抽调用遣。尽心去办!莫再让无辜百姓,枉死在那护城河中!”   冯慎腰板一挺,“卑职领命!”   转天午时,护城河岸上便法乐大作。幡旗高挑,香烛遍插。焚烟缭绕中,几个身披杏黄道袍的术士憋足了劲儿,左舞右摆、上蹿下跳。法台四面,皆有海巡汛弁围守。一个号子兵“咣咣”敲着响锣,扯着嗓子高叫着:“天师祭渠,百无禁忌!天师祭渠,百无禁忌……”   附近百姓闻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瞧看,没一会儿,堤沿上便聚起黑压压一片。听说是官家祭渠,百姓们欢欣过望。那信佛笃道的,不免跟着暗祷默祝。再有那好事的,直接取了几挂鞭,拿竿挑了,噼里啪啦地燃放。把守汛兵见状,呼啦散开列成一道人墙,将百姓与城渠拦隔开来。   见人来的一多,台上术士愈发的卖力。木剑疾挥,银铃乱摇。舞至兴处,竟似打起了摆子,披头散发、如癫似狂……   术士们各显神通,忙活的大汗淋漓。中途虽歇了好几回,但也硬撑着,将法事做到了日头西斜。随着几声“急急如律令”,大批炸馓面果,连同三牲供肉便一股脑儿地倾在河中。   法事一毕,来了几乘凉轿,抬起精疲力竭的术士,各自送回观中。瞧了一下午,百姓们亦是又热又累,没等汛兵驱赶,也都陆续散了。   站在城楼上的冯慎,慢慢放下手中筒镜,摇头轻叹道:“这场戏,总算是演完了……百姓多少能安心了吧?”   正想着,冯慎突听得有人在唤。   “冯大哥!”   冯慎一扭头,见是香瓜跑上城来。香瓜手捧个荷叶裹,气喘吁吁。“俺打听了好几处,才知道你在这儿!”   冯慎笑道:“瞧你那一头汗,怎么了?”   “嘿嘿”,香瓜将脸一抹,晃了晃手中荷叶裹,“常妈蒸了包子,俺从头屉里挑了几个大个儿的,特地给你送来。”   冯慎心中一暖,“香瓜,以后不必这样,等我回家吃也是一样……”   “俺咋知道你啥时候回啊?晌午吃饭也没见你人影,”香瓜把荷叶裹一塞,“冯大哥,这包子馅是俺调的,你赶紧尝尝,一会儿不热乎啦!”   “好。”冯慎接来一尝,微微皱起眉头。   “好吃不?”香瓜斜起头问道,“香不香啊?”   冯慎粗嚼两口,使劲咽下。“香……倒是挺香……”   “哈哈,”香瓜乐道,“那快都吃了吧!”   “不用了,一个就够!”冯慎忙摆手,想了想又道,“下回再调馅……少放点盐……”   “咸啦?那你多喝点水嘛……”香瓜一瞥,见冯慎手中还握着一只短筒。“冯大哥,你拿着个啥?给俺看看呗。”   “这个吗?”冯慎笑着将短筒拉开一截,递给香瓜。“这叫‘千里镜’,用它可以看清极远的物什,行军打仗少不了它!”   “听你这一说,俺想起来了,”香瓜道,“当年那些洋鬼子军官,也有这种玩意儿……有一个筒的,还有俩筒的……冯大哥,这千里镜很贵吧?你哪里来的啊?”   “肃王爷给的。这阵子要巡防布哨,离了它不行……”见香瓜在摆弄,冯慎急忙纠正道:“拿反了,调过头来看。”   “哦”,香瓜依言,持着千里镜四下去望。“冯大哥,真的能看很远啊!城底下那些人的眉眼,俺都瞧的一清二楚!”   冯慎笑而不语。香瓜又转在女墙边,兴冲冲地朝城内看去。看着看着,香瓜忽然揉着眼睛道:“咦?俺眼花了?”   冯慎问道:“怎么?”   香瓜道:“俺看见有个人影,可打眼一晃就没了。”   “大惊小怪,”冯慎道,“偌大个城中若见不着人影,那才叫奇呢!”   “可那里破破烂烂的,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啊……”香瓜又对着千里镜看了看,叫道,“哎!那人又出来了!”   “我瞧瞧。”冯慎要回千里镜,也放眼望去。   香瓜所言不假。那地方虽在城中,却远离市廛。浓荫垂盖,断壁坍塌,像是一处废弃的庙宇。旧院垣隅下,蹲伏着一个男子,半张身子都掩在墙后,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冯慎不动声色,唤过个城哨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城哨打个眼罩,顺指望了望。“回冯巡检,那地方我知道。听说过去是座什么寺,现在早荒了不知多少年了。”   “荒寺?”冯慎又问道,“周围可有人居?”   城哨道:“哪有人啊?有传闻说,那边不太干净……连没地儿去的叫花子,都不敢在那里‘挂窝’。我曾打那附近路过,离着老远,就觉着草稞里面,藏着好几双眼,盯得后脊梁都发寒……”   “快别说了!”香瓜埋怨道,“看把俺吓的这身鸡皮疙瘩!”   冯慎想了想,打定主意。“那人行迹可疑,得去查探一下……香瓜,你先回吧!”   香瓜道:“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笑问道:“怎么?这会儿不怕了?”   “反正有你在,”香瓜道,“俺也好奇那人在干啥呢……”   “那行吧,”冯慎又嘱道,“不过待会儿过去,你得安分些。虽不是查案,也不可掉以轻心!”   冯慎吩咐完毕,便与香瓜下了城楼,点起几名汛弁,朝着破庙方向寻去。   夏日天长,虽入了酉时,但亦不缺光亮。众人一路赶去,不消多久,便到了地方。   这破庙当真偏僻。夹道两旁,尽是茏苁的虬柏,偃蹇欹曲,莫辨岁年。横枝苍黛间,隐约露出一角山檐,若非在高处望见,等闲难觅这般旧迹。崩颓的院落中,蒿草齐腰。蛰蛩野雀,叽喳嘤鸣。   “冯大哥”,香瓜左顾右盼,“那人走了吗?咋就寻他不见?”   “我也不知,”冯慎道,“四下找找看!”   庙中奉殿已塌,仅存一块破匾,还摇摇坠悬在欂栌上。那匾额朽如枯木,残驳不堪。所镌字迹,已无法辨认。见瞧不出什么,众人便绕过庑基,朝后面寻去。   刚来在后舍,一口古井便映入眼帘。那井栏为凿石砌就,上面压着一只蚀锈斑斑的铸铁龟。   那铁龟大如车轮,肚腹与井栏贴合处,新抹了层泥灰浆。井边地上,还扔着瓦刀、托板等物。   冯慎走上前,在栏缝间揩了一下。“这泥灰尚且湿软,是刚涂的!”   “是啊”,众汛兵也道,“看这样才抹了一半,还没完活儿呢。”   香瓜看一眼冯慎,道:“冯大哥,是之前看到的那人干的吧?他这是要干啥啊?”   “无非是在掩饰些什么”,冯慎道,“那人发觉咱们过来,便仓促停手遁去,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那怎么办?”香瓜道,“这周围都是树林子,肯定逮不到他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冯慎冲汛兵道,“弟兄们,趁着泥灰未固,咱把铁龟挪开,瞧瞧这井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好!”几个汛兵围定了井口,在掌心里吐口唾沫,便动手撼那铁龟。   铁龟分量挺足,可在数名壮丁的发劲齐推下,也慢慢移向一边。不多会儿,井口便露出一道月牙缝来。   汛兵们大喜,正要蓄力再推,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叫:“动不得!”   众人吃了一惊,齐齐住了手。与此同时,岩后藜蔓中急急钻出个人来。那人衣角上溅着几星白浆,一条辫子在头顶上盘个圈。腰间微鼓,似掖着什么。   冯慎目光一抬,质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忙道:“我……我是这里的庙祝……”   “庙祝?”冯慎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庙可是荒了不少年头儿。香火都绝了,还会有庙祝?”   “这……”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之前是……自打这庙废了,我就重操旧业当瓦匠了。”   冯慎又道:“这么说,那井缝是你砌的?”   那瓦匠点了点头,“是……”   “冯大哥,”香瓜道,“他就是咱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个人吧?”   “想来是了,”冯慎又问瓦匠道,“这里人迹罕至,你为何要将井口砌死?”   “是啊!”众汛兵皆喝:“还有,刚才你躲什么?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   “几位军爷真是抬举了,”那瓦匠道,“我就是个和泥削砖的,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方才不知是军爷过来,我寻思这里太偏,怕遇上歹人……”   香瓜嗔道:“俺还瞅着你像歹人呢!”   冯慎朝香瓜摆摆手,又转头问道:“那井为何动不得?”   “是动不得啊!”那瓦匠走到井边,说道,“这可不是寻常水井,这是口‘海眼’啊!”   “海眼?”众人大奇,追问道,“什么海眼?”   “唉……索性与诸军爷实说吧”,那瓦匠叹道,“这口井深不可测,底下一直通到老洋里啊。不光如此,这井中还锁着一条恶龙,所以上面才压了只铁龟镇着。若是移走铁龟,那恶龙便会逃出来。到时候咱这四九城,非遭殃不可啊!”   冯慎哂道:“传说岂可作准?皆云世间有龙,可又有哪个见过?”   “官爷,您还别不信!”那瓦匠道,“咱这崇文门,是不是也叫海岱门?”   冯慎点了点头,“这不假。”   瓦匠接着道:“之所以称作‘海岱’,正是因为有这口海眼在啊。这座破庙,原唤作‘镇海寺’,自前明时候就有了。你们瞧瞧这里!”   说着,瓦匠指了指铁龟壳盖。只见那龟盖上,依稀刻着一行小字。   一名汛兵出声念道:“大明天启辛酉七月敕建镇海寺自用……哎呀,还真是前明的东西!”   另一名也道:“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之前听说书的讲《英烈传》,好像就有段说‘锁龙井’的事。说是大军师刘伯温保着朱洪武坐了江山后,就大修北京城。没承想动土时,得罪了一条恶龙。那恶龙嫌皇城占了它老巢,便闹着要水淹京师。结果刘伯温恼了,请下三道神符,就把那恶龙打在一口井里……没准儿还真是这口井!”   “胡扯,你肯定记岔啦。朱洪武是在南京定的都,成祖时才迁到北京的!还有那擒龙的不是刘伯温,而是那国师姚广孝。姚广孝擒龙后,还将这京师改成了‘八臂哪吒城’,把那恶龙压得永世不能翻身……”   “是刘伯温!”   “不对!是姚广孝!”   “别管是谁啦,”香瓜听得正起劲,直在一旁撺掇,“倒是说说那恶龙怎么镇住的啊。”   见两个汛兵争得脸红耳赤,那瓦匠面露喜色。冯慎装作没瞧见,只是使劲咳嗽几声。几人自觉失态,也都齐齐闭了嘴。   “瓦匠,”冯慎道,“旁的先不论,我只问你一句:这口井你早不封、晚不封,为何偏在这时候封?”   “这个嘛……”瓦匠吞吐道,“听说护城河那边刚闹了水怪……我怕与这井底恶龙有关联……就……就想过来看看,顺道把井口砌死,绝了后患……”   冯慎冷笑道:“你倒是忧国忧民。”   “不敢当不敢当,”瓦匠讪笑几下,问道:“那我接着封吧?”   “不必了!”冯慎道,“那龙是怎么个模样,我倒想见识下。弟兄们,继续移!”   “别!”那瓦匠急了眼,猛地扑了过来。一个汛兵要阻拦,却被他随手一拨,倒退了好几步。   “你他娘的活腻了?”那汛兵大怒,一把攥住瓦匠衣领。   “不要动气,”冯慎拍拍汛兵肩膀,对瓦匠道,“练过功夫?”   “啊?”瓦匠一怔,“没没……没学过拳脚,光有把傻力气……官爷,那海眼不能动啊!”   “恐怕由不得你,”冯慎道,“这口井非开不可!香瓜!”   香瓜答应道:“冯大哥,俺在。”   冯慎使个眼色,“你陪着这位师傅。这里草深路杂,可别让他走丢了。”   “好嘞!”香瓜会意地笑笑,紧了紧腕间暗弩。   瓦匠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你们真要开海眼?肯定会有报应啊!”   “瞎叫唤啥?”香瓜骂道,“吓俺一大跳……”   “要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冯慎朝汛兵一挥手,“开!”   有冯慎打头,汛兵们不再有顾虑,三下两下,便将那铁龟掀在一边。   铁龟刚挪开,便听得“哗啦”一声。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龟腹之下,还连着一道大铁链子。那铁链一直垂到井下,一端沉在水中,坠坠悠悠的,也不知有多长。   有汛兵往井中探了探,有些慌神。   “这老粗的大链子……该不是真锁着龙吧?哎?我瞧着水面上……漂着一摊红啊!”   “是吗?我瞧瞧……妈呀,还真是!冯巡检,你快来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分开众人,眯起眼便往下望。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井中。那涟漪微荡的水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如血大字——动海眼者死!   众汛兵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惹了诅咒上身。那血字锥心刺目,叫人胆颤心惊。   饶是冯慎不信邪,这会儿也失了头绪。那水面不似绢纸,任它再浓再厚的朱漆墨料,遇水也定即刻洇散,岂会像那般笔痕凝浮、经久不沉?   冯慎心头一动,暗忖道:“物浮于水,必是有形有质。用红色纸、布裁出字样,却也能漂在水上。”   想罢,冯慎扯起拖入井中的铁链,使劲地晃摆起来。被链身一搅带,井中激起无数水花。水面上五个红字,顿时荡碎支离。有如缕缕血线,转眼便散化无迹。   “奇怪,”冯慎自语道,“非纸非布……这字是如何写在水中的?又怎么会凭空出现?”   “官爷”,那瓦匠上前道,“这下你该信了吧?海眼中的血字,正是神明警示啊。快收手吧,莫要逆天行事,会招来横祸啊!”   任凭瓦匠如何劝阻,冯慎只是不理。见那铁链直直垂在水中,他总疑心下面挂着什么,索性和几个汛兵一起,拽住了铁链往上拉。   铁链一抽,井底竟传出“呜呜”的响声,宛若真有只怪兽,潜在水下吞吐。黄泥汤子上下翻滚,泛起阵阵腥潮。   见了这般骇人阵势,汛兵们有些不太争气,颤声问道:“冯巡检……咱还接着拉吗?”   “拉!”冯慎斩钉截铁。   众汛兵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链子上生着层绿苔,滑不溜手。汛兵们战战兢兢,仿佛手中握的不是铁链,而是一条腥腻的黑蛇。   拉出来的铁链,在井边盘成好大一堆,可另一端,依然瞧不见边。突然,链身猛的一顿,众人只觉虎口发麻。再要拉,那铁链却好似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扯动半分。   “坏了坏了!”瓦匠又嚷道,“快把链子降回去吧,别把那锁着的恶龙惊醒啊!”   众汛兵心里没底,都紧张地看着冯慎。   “大伙莫慌,”冯慎道,“链子拖拽不动,无非是那端连接着重物。那‘恶龙’、‘海眼’之说,未免太牵强附会!”   “怎么不是海眼?”瓦匠争辩道,“那拖出来的链子多长一截啊,寻常水井哪这么深啊?”   “这铁链紧贴井壁,或许井底是另通暗水……”冯慎忽然道,“瓦匠,这其中玄妙,你应该清楚吧?”   “我?”瓦匠一怔,手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间。“我怎么会知道?”   冯慎步步相逼。“你真不知?”   “当然不知,”瓦匠慌道,“官爷……现在想旁的都没用啊,之前那血字已写的分明,动海眼者死啊!这种邪乎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瓦匠,你这就叫作‘言多必失’啊!”   那瓦匠脸色猝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冯慎道,“实话告诉你吧,方才我只是诈你一诈,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官爷,你该不是在怀疑我吧?”瓦匠申辩道,“我可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未近那井边半步啊!”   “毛病就出在这儿!”冯慎道:“既然你没往井里探,又怎知‘动海眼者死’?若我没记错,刚刚我们只是提及血字,可并未说写了什么!”   “好哇”,香瓜叫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瓦匠避实就虚,冷冷回道:“可那血字却不是假的!我又不会分身法术,怎么在井下做手脚?再说了,凡人有在水上写字的本事吗?”   “那血字是如何写的,我尚不清楚,”冯慎道,“可当我们开井时,你却遽然高叫一声。想必是给附近的同伙报信吧?”   “什么?”众汛兵紧张起来,“这小子还有帮手?”   冯慎瞧一眼冷汗直流的瓦匠,继续说道:“你言辞闪烁,漏洞百出。与其讲是好心规劝,倒不如说是危言耸听。破绽般般,诡辩狺狺,想不让人疑心都难!” 第八章 水影墨池   夜色渐浓,那瓦匠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众汛兵警戒森严,死死地盯住瓦匠。   冯慎冷着脸,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老实招了吧!”   瓦匠又退一步道:“官爷,你们可不能凭空捏造,没来由地诬陷良民……”   “良民?”冯慎哼道:“你这良民腰藏利器,想来也不是善茬儿吧?弟兄们,将他擒下!”   众汛兵得令,齐涌上前。香瓜离瓦匠最近,想也不想,当下便抽腿蹬去。   见香瓜踢来,那瓦匠急急后纵,顺手在腰里一摸,扯出一件兵器。刚站定脚步,瓦匠便将胳膊一抖。手里那兵器如银龙般,“呼啦”展开。   冯慎失口道:“十三连环鞭!”   “算你有眼力!”瓦匠凶态毕露,扬鞭叫嚣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想拿住老子?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见瓦匠要孤注一掷,冯慎暗叫棘手。有言道:“巧打流星顺打鞭”。但凡用这等软械的,手头上的功夫定然不俗。况且这连环鞭软中带硬,每节皆为钢骨。鞭头锋锐,鞭身坚沉,绕身挥舞起来,鞭花交错、亦攻亦守,着实不好对付。   “不要命的就来啊!”瓦匠一面狂喊着,一面将连环鞭甩得虎虎生风,紧抽慢拐,横扫竖抡。   一个汛兵不晓厉害,叫骂着便欲上前。“耍把戏吗?”   “来得好!”瓦匠大喝一声,翻肘挂缠,再一摆一送,那连环鞭竟似杆长枪,朝着那汛兵直搠而去。   “当心!”情急中,冯慎夺过一口腰刀,向那鞭头格去。   鞭刀相击,撞出一溜子火星。连环鞭疾缩回去,冯慎也觉虎口酸麻。   冯慎将刀一横,不禁赞道:“好本事!”   “嘿嘿,你也不赖!”瓦匠躺地一滚,连环鞭陡然甩成个大圈。   汛兵们眼花缭乱,见钢鞭打来,也想学冯慎挺刀去接。   “不可!”冯慎高声叫阻,无奈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得铮铮几声大响,数名汛兵手中的兵刃,被齐齐震飞出去。   “想捉老子,先拿稳了刀吧!”瓦匠嘴角扬起一抹蔑笑,又挥鞭击来。   失了腰刀的汛兵,不异于肉靶子,除了狼狈躲闪,再无对策。   “都退后!”冯慎执刀一纵,避过横扫来的连环鞭。脚底猛蹬几步,直取瓦匠前胸。   使这连环鞭的,讲究个先发而制。要趁敌手未觉,先将鞭子舞开,借势挥抡,放击一片。越是靠近外梢,威力也就越大。而最为忌惮的,便是被黏身缠打。一旦让人切入内围,鞭身便周转不及,不光打出的力道骤减,而且极易失鞭。   瓦匠行家里手,岂不明冯慎意图?他朝旁边疾闪数下,又拉开峙距。   “别做梦了!”瓦匠扬腕一抻,将连环鞭抛甩至半空。再忽地一压,那鞭头便向着冯慎狠狠抽去。   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见连环鞭抽来,他持刀迅速朝下一点,借力弹开。“香瓜!快射他下盘!”   “瞧俺的!”香瓜袖管一矮,一枚钉箭脱手斜飞,“噗”的一声,在瓦匠腿边擦出道血口。   “哎呀!”香瓜懊恼不止,“有点射偏了!”   “那恶贼已经伤了!”观战的汛兵却欢呼雀跃,“再射!再射!把他射趴下!”   瓦匠腿上吃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冯慎的频攻,只是些骗招幌式。为的就是让自己露出罩门,好让那香瓜施箭突袭。发觉那香瓜又瞄向这边,瓦匠顾不得腿上鲜血直流,发狠抡起连环鞭,死死护住了周身上下。   一时间,鞭影翻飞,寒光骤闪。疾舞的连环鞭罩在瓦匠身前,挡得密不透风。香瓜又连发几枚钉箭,却均被尽数撞开。   见香瓜巧跃着找空子,瓦匠也知她是劲敌,故不敢大意,目光不离她左右。   瓦匠严守门户,战况登时胶着。久攻未果,冯慎却不甚忧虑。己众敌寡,士气上本已胜了一筹。只要再耗的瓦匠虚疲,手里鞭速一减,香瓜便有了可乘之机。   瓦匠也意识到这点,不免暗暗心慌。思来想去,唯有棋行险招。与其力竭被擒,倒不如大胆一搏。这节骨眼儿上,瓦匠也无暇犹豫,臂腕环翻,使招“白蛇吐信”击向香瓜。   “啊呀!”见鞭头旋拧着刺来,香瓜不及施箭,急急避开。   殊不知这一避,正遂了瓦匠的心。原来这“白蛇吐信”,还藏着两个后招,或递或收,伺机转换。方才那一鞭,却是虚手佯攻,没等前招使老,瓦匠便抽鞭急撤。连环鞭凌空甩个半圆,就近缠挂上一段粗长的树枝。那枝干忽承拉坠,顿时绷成一张弯弓。   “不好!”冯慎大叫道,“他要逃!”   话音方落,瓦匠便顺势一弹,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直冲外飞去。   香瓜急赶几步,“嗖嗖”又是两箭。那瓦匠腰马一沉,险险让过,再一个“鹞子翻身”,纵向更远。   见瓦匠落荒而逃,汛兵们士气大振,拾起兵刃,纷纷欲撵。“抓住那小子!别叫他跑了!”   “你们都守在这儿”,冯慎伸手一拦,“或许还有同党隐在附近,不可擅自离开。我去追那恶徒!”   “冯大哥,”香瓜道,“俺跟你去!”   “好,咱们快走!”冯慎足下生风,与香瓜腾蹑奔逐。   清幽的月光,如碎银般洒泻下来,照得那口古井里,愈发的深邃。众汛兵不敢懈怠,紧张兮兮地围在井边。   候了半晌,周围也没发现有异动。一个年长的汛兵松了口气,冲其他人道:“行了,都别绷着了,我瞅着没多大动静。”   “老崔”,另一个汛兵道,“冯巡检临走时可是说了,那歹人八成有同伙,咱们还是别大意……”   “大德子,你把心放肚里,指定没事!”老崔笑道,“我琢磨啊,要是真有同伙,刚才干架时怎么不出来?”   “他倒是敢”,大德子冷哼道,“咱这么多号人呢!”   “人多不定管用吧?”老崔掏了掏耳朵眼儿,“拿刚才那使鞭的说吧,单他一个,就打得咱们屁滚尿流……要不是冯巡检和香瓜姑娘在,那场面……嘿嘿……可就‘好看’喽!”   “老崔你胡说啥呢?”大德子不悦道,“啥叫屁滚尿流?你愿意往自己身上揽我管不着,可别说‘咱’!”   “哟嗬?还冲我横上了?”老崔也沉下脸,“我老崔再不济,也没被人家一鞭子震飞了刀!”   大德子被揭了短,脸上当时就挂不住。“那……那是你怕死躲得远!”   见二人突然急了眼,其他人忙上来劝。   “大德子你喊什么?这当口置的哪门子气啊?”   “老崔你也是,别一棒子打死一大群。被震掉刀的,又不止大德子一个……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可大德子与老崔犟劲儿都上来,早瞪成了一对乌眼鸡,众人一番苦口婆心,愣是半点没往耳朵里进。二人冷嘲热讽,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谁。   正闹哄哄吵着,身后那口古井中,却突然“扑通”一声。众人皆大骇,赶紧回头去看。   只见那井边,站着个小汛兵,手里掂着几块石头,嬉皮笑脸地说道:“让你们吵得头大,砸个响儿来听听!”   大德子抹一把冷汗,冲那小汛兵张嘴便骂:“臭小子,想吓死你亲哥啊!”   往井里扔石头的,正是二德子。这兄弟两人,年纪虽差着十岁,却同在海巡司里当差。   “哥,瞧你吓得那样,”二德子笑道,“平常在家里,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威风劲儿哪去了?”   “你小子欠揍是吧?”大德子脸一红,骂道,“不帮着你哥说话,胳膊肘还朝外拐!等回家再收拾你!”   “哼,”二德子撇撇嘴,往井里又丢了块石头。“你就是有能耐欺负我!”   “你离那远点儿!”大德子急喝道,“那口井太邪乎!”   “能有啥啊?”二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冯巡检不是说了吗,井里那血字,应该是有人捣的鬼……”   “嘿!老子还说不听你了?”大德子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二德子的耳朵。“给我过来!”   “哎呀!哎呀!”二德子疼得直咧嘴,“松手!你快松手!不然我……”   “不然怎么着?”大德子哼道,“还想打我啊?”   “是!”二德子赌气道,“别以为我干不过你!你要不是我哥……我早就揍你了!”   “瞧瞧,连你兄弟都看不过眼了。赶紧松手吧,别把孩子拧坏了!”老崔推开大德子,冲二德子一挑大拇哥儿。“二德子,你是好样的,比你哥强多了!”   “那是”,二德子挑衅地瞅了大德子一眼,“咱可不像某些人,叫一口破井,就吓的腿肚子转筋!”   “老子会怕?那是担心你掉下去!”大德子恼道,“小子,这么着跟你说吧,就算下井探上一圈,你哥我都不带打怵的!”   “别光说嘴,口头上讨便宜谁不会?”老崔起哄道,“要来就来真格的!”   “老崔你闭嘴!”大德子怒道,“你怎么不下去?”   “咱窝囊呗”,老崔打个哈哈,酸里酸气地说道:“明明就不敢,硬充好汉也没用啊!”   “你们不敢我敢!”二德子不屑道,“不就下个井吗,有啥大不了的?要真有同党藏里边,小爷全给你们逮上来!”   说完,竟要奔着井边去。   “小兔崽子!”大德子一把扯住,大骂道,“你瞎逞什么能?毛还没长齐呢!”   “二德子,听你哥的!”老崔见状,也赶紧劝道,“斗嘴说几句气话,咋还能当真?”   “别!”二德子拧性子上来,使劲儿挣扎道:“这是我自个儿事儿,谁也别管!”   “能不管吗?我是你哥!”大德子攥着二德子不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怎么跟娘交代?”   “我就烦你这样!”二德子膀子一挥,打开大德子的手。“要不这样,咱俩儿以后就换一换,你叫我哥算了……”   “混账!”大德子动了真火,抬手就是一嘴巴。“没大没小的玩意儿!”   “哎哎……别打别打!”其他人也都急忙来劝,“二德子,你也别闹了,快回来吧!”   “都别拦着!”二德子恼羞成怒,“唰”一下抽出刀来。“这个井,小爷我还就下定了!谁拦我我砍了谁!”   见事闹成这样,其余汛兵也没辙儿了,都茫然无措地看着大德子。   “好小子,还敢冲兄弟们亮刀子了?”大德子勃然怒道,“大伙甭劝了!让他下!”   “这哪成啊?”老崔急道,“二德子,你整的是哪出啊?我与你哥打牙拌嘴,你犯不上较真儿啊。得,老崔叔服个软,给你们哥俩儿赔个不是成不成?快回来吧,那井还不知多深,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   说着,老崔就要去拉。   二德子发了狠,猛退一步,扬刀挥了两下。“老崔叔,你可得离我远点。刀子没长眼,留神伤着你!”   “兔崽子你瞎比划啥!?逮谁咬谁啊?”大德子铁青着脸,气呼呼道,“老崔,咱别管他!就算真掉井里也好,灌上一肚子凉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犯浑!”   二德子“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走到井栏边。众人哪里放心?也都紧跟在后头。   “二德子”,老崔又道,“你非要下去,我也拦不住……可总得先找条长绳子,拴在腰上吧?”   “用不着费那个劲!”二德子一扯铁龟上的链子,“有它就够了!”   “那铁链上都是滑苔,”老崔忧道,“能把得牢吗?”   二德子却没再理会,将刀背一横,往嘴里一叼,抓着铁链子,半个身子已降入了井中。二德子手脚还算利索,双臂环夹,两腿盘绕,顺着大铁链子,便“刺溜刺溜”地往下降。   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德子虽嘴上放着狠话,可见到二德子真下了井,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他几步扑到井口,扒着井栏朝下望。   铁链上坠了个人,陡增了不少分量,链条磨着井沿,轧轧作响。听着这股动静,大德子心里更是没着没落。“我说小兔崽子……你那么急干吗?悠着点儿啊!”   二德子一抬头,冲上呜噜两声。他齿间咬着刀,吐字含糊不清。大德子伏了伏前身,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二德子单臂在铁链上一固,腾出只手来取下了嘴里腰刀。“我说让你起开!别堵着井口,给我遮了月明儿!”   “行行行!”大德子赶紧直起腰,“我不给你挡光,你快用两手,好好抓牢了链子!”   “知道了!”二德子重新叼好了刀,又继续朝井底降去。没一会儿,便沉到了井下蟾光不至之处。   见井里黑咕隆咚的瞧不见人影,大德子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哎呀!瞧我这马虎劲儿!该让我兄弟带个亮子下去啊!哎,你们谁带着生火的家什了?”   “我身上倒是有火镰……”老催压低了嗓音,将大德子拽到一边。“不过大德子,你真由着他折腾啊?还弄什么亮子,赶紧让二德子上来吧!”   其他汛兵也道:“老崔说的没错,快叫他上来吧。大晚上的下深井……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呢!”   “当我不着急啊?”大德子苦脸道,“可刚才你们不也瞧见了?那小兔崽子,比我还犟劲儿……”   “嗐,他也就是个小孩心气儿”,老崔摆手道,“等那股子劲儿过去就成了,那井里比锅底还黑,备不住二德子现在已后悔,只是抹不开面,自个儿不好意思上来……”   “也是,”大德子点点头,“那我再去劝劝?”   “快去吧!”老崔道,“还有啊,等他上来你也好声好气地说,别动不动就打,戗鬃骡子,得顺着毛捋……当着众人面上,别叫孩子下不来台……”   “你个死老崔”,大德子笑骂道,“好赖人全叫你做了,之前你怎么不让我一步啊?得了,我听你的!当着大伙绝不难为他,等回了家,哼哼,老子再正儿八经的,杀杀他这野性儿……”   正说着,井下突然“嗷”的一嗓子。紧接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音。   “不好!”众人脸色骤变,呼一下围在了井栏上。可井下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二德子!”大德子狂叫道,“你怎么了!?快说话啊!”   “还问什么?肯定是落水了!”老崔一急,就要往井里下。“我去救他!”   “老崔你别添乱了!”大德子推开老崔,一把拽住了铁链。“就你那胳膊腿儿下去也是耽误事!我自个儿兄弟自个儿捞!”   大德子说的是实情,老崔也只好道:“那行,你赶紧去吧。待会儿捞起二德子,你就晃三下链子,我们一齐使劲儿,把你们哥俩儿拉上来!”   “嗯!”   大德子下井后,一干汛兵心急如焚。齐齐朝井里探着,时不时地发问:   “找着没啊?”   “还没降到底呢!”大德子在深井回道,声音听上去沉闷无比。   “现在呢?”   “潮气越来越重,应该是快了……哎?我好像看见我兄弟了!二德子!二德子!”   上头诸人心头一宽,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能找着人,剩下的都就好办了。谁知汛兵们刚想松口气,井下竟又传来大德子的惨叫!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胆颤。汛兵们挤在井口,齐声向下呼唤。可嗓子都喊哑了,下头也没半点回应。只有那条粗大的铁链子,还在贴着井壁来回荡悠着,那刺耳的摩擦声,经久不绝。   老崔彻底的傻了眼,“这……这叫怎么个事啊?井里……井里还真镇着什么邪物?”   其他人没吭声,却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仿佛那井口是一张怪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它吞噬。接连两个大活人下去,瞬间都没了影,遇上这种怪事,哪个心里不得发毛?   眼下该怎么办,汛兵们全拿不准主意。急惶惶的绕着井边,慌得跟没头苍蝇一般。可有一点,任谁也没敢再提下井救人的茬儿。最后实在没法了,众汛兵只能找了处离井口稍远的空地,拾柴点了堆篝火,等着冯慎回来定夺。   月上中天,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众汛兵正耷拉着脑袋干坐着,远远的过来两个人影。冯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香瓜随后,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   “冯巡检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众汛兵全都站起来迎上。   “怎么?让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气得咬着牙道,“那恶贼使诈!扒了衣裳做了个假人诓俺去寻,那假人身上还藏了颗麻雷子,若不是冯大哥及时拉住俺,那麻雷子当场就炸了……就这么一耽误,那恶贼便不知躲哪儿去了,俺和冯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冯慎正欲开口,突然察觉气氛有些异样。他朝眼前疾扫一圈,点出人数不对。“怎么少了两个人?”   “冯巡检”,老崔“扑通”跪倒,浊泪纵横。“我……我该死啊!”   冯慎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快起来说!”   “是……是大德子他们……”老崔哭道,“他们哥俩儿下了井,结果都掉进水里……现在连死活,都还不知道啊!”   “什么!?”冯慎急忙朝井边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后面道:“得半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冯慎猛的停住脚,心里凉了大半截。“他俩……为什么要下井?”   “这事怨我啊……”被冯慎一问,老崔泪又哗的下来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话赶话的戗了起来,然后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说完大概,又自己朝着脸上掴起了耳光。“都赖我!要不是我嘴贱,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冯巡检……我后悔啊!”   “别太自责了,”冯慎赶紧止住老崔,“这事儿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边看看……”   冯慎说完,又和众人赶了几步,齐来在井边。   刚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缩脖子。“可冻死俺了!咋突然这么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觉着凉飕飕的!”   冯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阵彻骨的寒气,竟扑面而来。再仔细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还结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见此异象,众人大惊失色。此时正值盛夏,如何会结霜?   “快!”冯慎急叫道,“取几块燃着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们忙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用刀托着往井里投去。借着那明灭的火光,冯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井底的水面,居然结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两具尸首蜷缩着,被生生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众汛兵头皮一下子全炸了,望着井底目瞪口呆,脚底顿生出一股恶寒,有如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老崔摇晃两下,脸色白得吓人。“大德子他们……都死了吗?”   冯慎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两个啊……”   “冯大哥”,香瓜瑟瑟道,“那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嘛……可这大夏天的,怎么还能结冰啊?”   “冯巡检”,一汛兵也苦着脸道,“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说……不怕您笑话,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冯慎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不单是邪了……本来我还怀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脚,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实非人力可为啊!”   汛兵们急问道:“那咱们……”   冯慎将头一点,“就依兄弟们,撤!”   “冯巡检”,老崔抹把泪,忙问道,“那大德子他们的尸首怎么办?总得捞上来啊……”   “不捞了!”冯慎把心一横,“先顾活人吧……这里邪气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险,我们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地,冯慎便催着众汛兵走。汛兵们早就生了惧意,哪里还会迟疑?急忙压灭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刚踏出庙门,冯慎突然低声道:“诸位兄弟且住,我有话要说!”   众汛兵脚下一顿,也都悄悄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冯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为。”   “啊?”众汛兵皆怔,“您不也说那是口邪井吗?”   “大伙小点声!”冯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语,是我有意那样说的。我打算把躲在暗处的‘毒蛇’,给它引出洞来!”   “冯大哥,”香瓜忧心道,“虽然俺也不大信什么鬼呀神的,可那井里的冰……”   “井水是如何结冰的,我现在也想不通。”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不过那井底下,定然藏着恶徒。我朝那井中看时,发觉大德子兄弟俩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冻毙,而是被人用利器,双双刺穿了喉咙!”   众汛兵惊愤道:“竟……竟是这样!?”   “是的”,冯慎又道,“当下敌暗我明,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恶徒的道。这样吧,待会我与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们先行离去吧!”   “那怎么行啊?”众汛兵急道,“冯巡检,我们要是真撇下你们逃了,那还叫人吗?”   “大伙听我说,”冯慎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伙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处使些诡异招数,与他们硬拼,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兄弟们回去报个信,请肃王爷调来兵马作后援!”   众汛兵齐道:“要是报信的话,单派个人去就行啊!”   “不,”冯慎摆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有香瓜在这里帮衬,也便足够了!”   汛兵们还是放心不下,“冯巡检,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万一那歹人同伙不止一个两个,你与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难以对付啊!”   “这倒不必担心,”冯慎道,“若面对群敌,我与香瓜即便是无法与之抗衡,也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况且我估计,那躲在暗处的同伙,应该不会多。”   众汛兵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啊?”   “原因很简单”,冯慎道,“你们想想看,假如双方都势均力敌,他们方才为何不与那假瓦匠一起,与咱们合力拼斗?又何苦冒着暴露的风险,频频对咱们耍下那些花招?”   “也是,”汛兵们道,“看来那些歹人,对咱们也有几分忌惮……”   “好了,”冯慎又道,“兄弟们不要在里耽搁了,速回衙门报信去吧。我得赶紧回到那井旁,想来这时候,同党也该露出马脚了!”   “那行吧,我们这就去找肃王爷。”众汛兵道,“冯巡检,那歹人不是善茬儿,你们多提防着点啊!”   冯慎点头道:“兄弟们放心,我有分寸!”   一干汛兵离开后,冯慎与香瓜又踅回了破庙中。等远远地能望见那口井了,二人便蹑起手脚,就近伏在一堵残墙之下。   透过稀疏的砖缝,冯慎悄悄朝井边打量。香瓜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丛箐横柯,幽阒沉寂,精怪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显得斑驳陆离。香瓜打个哆嗦,又往冯慎身边挤了挤。   察觉到香瓜在微微颤抖,冯慎低声问道:“怎么了香瓜?你害怕吗?”   “有点……”香瓜老实地点了点头,“要是歹人,俺倒不害怕,俺就怕那井里,真锁着什么妖精。”   “不用乱想,”冯慎道,“那诸般怪异,无非是歹人的诡诈伎俩。”   “嗯,”香瓜道,“冯大哥,俺信你。等那同伙出来,俺保准儿能射中他!”   冯慎待要再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忙将香瓜身子一按,“别出声,好像来了!”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齐齐冲外看去。只见井栏边铁链摇绷,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外爬。   冯慎死死盯住古井,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消片刻,井口处便探出个鬼头鬼脑的人来。那人一手搭住井沿,一手握着柄长杆兵器,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将身子完全从井里提出。踏上地面后,那人又东瞧西蹿,看上去极为谨慎。   那人阔嘴塌鼻,一双疤痢眼中闪着两道凶光。冯慎看清他手中兵刃后,暗自怒火中烧。那疤痢眼所持,是柄“麻紮枪”。这麻紮枪,又唤作“钩镰”。八寸枪尖上,侧伸出一只内曲的扁钩。枪头挺利似刺,扁钩有刃如刀。那寒光烁烁的钩端,与大德子兄弟俩颈间的致命伤,无不贴合。   疤痢眼转了一圈,只道官兵都跑光了,哪防备圮墙后还伏着人?没待冯慎吩咐,香瓜取弩便瞄。一搂机栝,钉箭便不偏不斜的,射中了疤痢眼的脚踝。疤痢眼怪叫一声,一头扎倒在地。   “干得好!”冯慎大喜,随即从墙后跃出。   听得有人扑来,疤痢眼顾不得足腕剧痛,掂起枪尾铁鐏,贴地强抡疾扫。这麻紮枪,可在阵前截锯马腿,若被它钩刃扫到,双踝必将齐断。冯慎足尖一点,险险越过钩锋,再一个滑纵,堪堪跃至疤痢眼身前。   若放在平时,疤痢眼定要抽枪回挂,可眼下他受伤倒地,手臂伸缩不便,还没等再攻,就觉腕上一震。手里麻紮枪,被冯慎一脚踢开老远。   疤痢眼撑起上身,正欲徒手反抗,斜刺里突然冲出香瓜,将腕间甩手弩,牢牢抵住疤痢眼脖颈。“别动弹,你给俺老实点!”   受制于人,疤痢眼立马就范,乖乖躺在地上,不敢再动。“好商量,都好商量……”   冯慎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疤痢眼迟疑一下,“我……”   “你什么你?”香瓜把弩尖又顶了顶,“快点说!”   “好好”,疤痢眼眨巴几下眼,“我们其实……其实是私酒贩子。”   “哼”,见疤痢眼目露黠色,冯慎压根儿不信。“好一伙武艺高强的私酒贩子!有这般本事,保镖、护院等诸多行当都能任意挑,还用得着去贩酒害命?”   “你这小哥说的是,”疤痢眼道,“我们就是受雇于人。只要雇主给得银子多,啥事也能干得……”   冯慎又道:“那雇主又是何人?”   “这谁知道啊?”疤痢眼道,“我就是个底下干事的,别说是雇主身份,就连模样也不曾见过!”   疤痢眼虽有问必答,可冯慎已然瞧出,他是一句实底儿也没交。望着横在不远的麻紮枪,冯慎暗忖道:这人与那假瓦匠所使的兵刃,皆非庸手可用。并且他二人行事诡谲、言辞狡诈,要牵出幕后黑手,只恐不太容易。   想到这儿,冯慎索性转问道:“之前井中异象,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疤痢眼张嘴便道,“什么水现血字啊、盛夏结冰啊全是我干的!”   虽已猜到大概,可疤痢眼招认的如此痛快,倒也出乎冯慎所料。   “还真是你们耍的花招啊?”香瓜追问道,“你到底咋弄的?俺差点就信了……”   “想知道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疤痢眼笑笑,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朝香瓜腕上瞥了瞥。“不过小姑娘,你把那弩拿开些,我脚都伤成这样了,还怕我跑了?”   “你倒是敢跑”,香瓜哼道,“你跑个试试?俺把你那只脚也给射穿了!快说你是怎么弄的!”   “得得,我惹不起你,”疤痢眼又道,“那些就是看着邪乎,拆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拿那‘血字’来说吧,用的是‘墨池法’!”   “墨池法?”冯慎也起了兴致,问道,“何为墨池法?”   疤痢眼道:“这墨池法嘛,也叫水影画。将朱砂研成细末,加‘石漆油’调匀了。一份朱砂配上三份石漆油,这样调出来的颜料才遇水不洇散,拿细竹管装了备好,用时拔下塞子,慢慢倾在水面上,想怎么写怎么画,那还不是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冯慎恍然悟道,“油质轻于水,再混入赤红的朱砂浮在水面上,确似血字无二。你们这番谋划,真可谓是处心积虑啊!”   “嘿嘿,”疤痢眼听得出讥讽,可偏要油腔滑调。“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更厉害的手段多了去了!”   “俺呸!”香瓜啐了一口,鄙夷道:“这么多鬼心眼子,你们干点啥不行?伤人害命的还有脸了?”   “脸面值几个钱?”疤痢眼嘿道,“能有大把银子来的实在?”   冯慎眉额紧蹙,越发断定他们并非寻常歹人。且不说那般邪法轻易未闻,光是疤痢眼屡屡插科打诨,也着实让人生疑。若单纯是贩卖私酒,用不着如此的大费周章,他们此举除了牟利外,背后应该有个更大的图谋。   见冯慎沉凝不语,疤痢眼又哂道:“我说小哥,你寻思什么呢?”   “没什么!”冯慎冷冷道,“你接着说,那井水成冰又是何故?”   疤痢眼神秘一笑,“这个嘛,倒也算是秘药了,只需加上一丁点儿,那井水便可骤然结冰……”   “哦?”冯慎问道“竟有这种奇药?”   “当然了,我让你们瞧瞧!”疤痢眼说着,便想起身。   “别动!”香瓜娇喝一声,“你要干啥?”   “拿药啊,”疤痢眼道,“那药在我怀里揣着呢!”   “那也不成,”香瓜执拗道,“你老实待着,俺来取!”   怕疤痢眼耍诈,冯慎赶紧上前。“香瓜,还是我来!”   “嘿嘿,”疤痢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还挺慎重。”   “与诡诈之徒打交道,不得不防!”冯慎蹲下身,探向疤痢眼胸口。“药在这里吗?”   “在左边揣着,”疤痢眼道,“朝左边摸。”   果不其然,才摸了两下,一个小纸包便被掏了出来。冯慎打开纸包,发觉是些灰白色的粉面。“这就是那秘药?看上去也平淡无奇……”   “直接撒肯定不成,”疤痢眼伸出手来,“还得这样搅……”   冯慎与香瓜的目光,全盯在那包药粉上,一时松了警惕。疤痢眼瞅准空隙,托着冯慎掌背猛地一扬,整包药粉登时飞撒开来。   二人躲避不及,被扬了个满头满脸。香瓜一面咳着,一面扣下了甩手弩。   疤痢眼身子疾滚,直直撞向香瓜足胫。香瓜手腕一抖,钉箭便生生放偏。待要转身再射,却只闻机栝空响。香瓜低头一瞧,钉箭竟已射罄。   “哈哈,”疤痢眼狂笑道:“死丫头,刚才我就瞧见你那破弩上,只露着一根箭头了!”   冯慎抹了把脸,赶紧上前去捉。疤痢眼又是几滚,已到了井栏跟前。   “想捉我?那就下井吧!”疤痢眼说完,单腿一蹬,整个人便急急跃入井中。 第九章 李代桃僵   趁着二人不备,疤痢眼奸计得逞,手足并用,逃入了井中。   轻易便上了这般恶当,冯慎懊恼不迭,连忙追至井口,扶栏下望。井中十分昏晦,底下黢黑幽暗,模糊不可辨物。   正看着,井底又传来疤痢眼的怪笑声:“下来啊!快下来捉我啊!顺便把这两具‘冰疙瘩’也捞上去啊……哈哈哈……”   听着那些极尽挖苦的言语,冯慎气得咬牙切齿。他一把拽住铁链,翻身跳入井中。   “冯大哥你别去!”香瓜急道,“那恶人肯定想害你,别上了他的当啊!”   “我心中有数,”冯慎动作未停,攀着铁链又往下降了好一截。“香瓜你留在上面,等后援到了再来接应!”   “俺不!你一个人俺不放心!”香瓜一跺脚,竟也把着铁链跟下井来。“冯大哥,这回俺可不听你的!你非要下去,俺就陪你一块!”   此刻冯慎也无暇再劝,只得道句多加小心。冯慎入井追凶,倒不全因那一时的血气之勇。那疤痢眼腿脚已伤,兵刃也失在外面,想来应不足为患。眼下冯慎所要提防的,是暗处可能另伏有机关或是帮手。   越往下去,冯慎越是如履薄冰,每降一段,都要竖起耳朵听风辨位,生怕疤痢眼在暗中偷袭。   可降了半天,井下却变得杳然无声,方才叫嚣的疤痢眼,似是消失一般,再没了动静。   渐渐的,一片微弱的冷光泛上来,冯慎低头一看,原来那结成冰的水面,已然就在脚底下。两具半冻在冰层中的尸体圆睁着眼,双手空抓,那副僵死的模样,惨不忍睹。   冯慎强忍住悲愤,转向别处打量。那冰面虽不是很厚,可表层上却未破损。   香瓜颤声道:“冯大哥……那恶人呢?”   冯慎摇摇头,心里也是纳闷儿之至。冰层未损,那疤痢眼显然不可能藏在其下。可四周皆为光秃的井壁,若非在冰下,他又能躲到何处?   “莫非井壁上有暗门?”想到这儿,冯慎急忙再瞧。仅瞧了两下,便察觉出了异样。   冰井相接的一侧,露出几级石阶。那些石阶都呈墨绿色,下端通在冰层中。   冯慎抬头道:“香瓜,你先抓牢了铁链,我下到石阶上瞧瞧。”   说完,冯慎估算下距离,身子一荡,轻轻落在了石阶上。刚站稳脚,冯慎就朝那井壁急急摸去。片刻光景,便摸到一个内凹的凿槽。   冯慎先推了几下,井壁却纹丝未动。又试着往侧面一拉,那井壁上竟透出一道光缝。   果然有暗门!   冯慎再一使劲儿,那暗门便全被拉开,一个狭长的洞道,赫然露了出来。   香瓜见状,也赶紧荡了下来,跟在冯慎身后,慢慢踅进了洞道里。   洞道两壁上,挂着几盏捻信小油灯,借着那如豆的火光,隐约可以看出两丈左右。再往远处,便有些模糊不辨。那逃进来的疤痢眼,虽已不知去向,可沿着他滴在地面上的血迹,早晚也能寻到。   这洞道多长、通往哪里,眼下还不得而知。是否有埋伏,也尚未弄清楚。身处这密道之中,本就失了地利,若再大意,后果不堪设想。冯慎拭了拭额角冷汗,嘱咐香瓜多加留神。   二人又走出几步,香瓜突然拉住冯慎衣角,“冯大哥,墙上好像挂着一排东西!”   冯慎没作声,快步走到近前,发觉是些蓑衣、水靠之类。   看到那几张水靠,香瓜骇得倒退两步。“这……这是啥啊?怎么跟些人皮似的?”   冯慎道:“这叫水靠,是以整块鲨皮缝制。穿着它不仅保暖,而且可使游速增快,能潜入极深的水下。”   香瓜又问道:“潜那么深,能憋得住气吗?”   “只需随身备几个猪尿脬换气便可,”冯慎道,“像那种入海采珠的珠户,听说能在水底待上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香瓜咋舌道,“那还不成了水鬼了?”   “水鬼?”冯慎心中一动,不禁往水靠上多看了几眼。鲨皮上满是细小的肉鳞,通身泛着墨青色,若包头裹脸地穿在人身上,确实显得颇为诡异。在护城河边,那妇人曾说亲眼见到一个绿毛怪物……难道那害人的“水鬼”,就是穿着水靠的恶人?   见冯慎低头不语,香瓜又问道:“冯大哥,你在想啥?”   冯慎捏紧了拳头,有些答非所问。“这井……还真是下对了!”   香瓜正欲再问,脑中竟一阵晕眩,身子斜了斜,忙扶住了洞壁。   冯慎急道:“香瓜,你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香瓜蹙眉道,“胸口突然憋的厉害……”   “这里浊气太重,使得呼息不畅。”冯慎屈起手指,在香瓜迎香穴上揉刮几下,“现在好些了吗?”   “多少能喘过气了,就是头还有些晕乎”,见洞道边还扔着几只压盖的柳条筐,香瓜挤出一丝笑意,“冯大哥你别担心,俺没啥大事……坐在这些大筐子上歇歇就行了……”   “别急”,冯慎拦道,“这筐子里还不知装着什么,先不要乱碰!”   说完,冯慎轻轻一踢,把就近的一只筐子的压盖踢掉。   香瓜勉强探了探脑袋,“是……是只空筐子吗?”   冯慎点点头,却发觉那空筐的缝条之中,还残留着不少白色晶粒。   “这是何物?”冯慎刚要移近细瞧,没想到香瓜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   “香瓜!香瓜!”冯慎调头扑去,赶紧托起她脖颈。“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冯……冯大哥……”香瓜微微睁开眼,音弱喃喃,“俺眼皮儿沉……好想睡觉……”   “难道是哪里受伤了?”冯慎心里打了个突,急忙在香瓜身上查验。   可没等冯慎验完,香瓜便眼角一垂,脑袋也慢慢耷拉下来。   冯慎慌了手脚,疾声摇唤起来,可香瓜嘴唇紧抿,始终再未醒来。   “嘿嘿嘿……”   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一声冷笑,冯慎心中一颤,当即扭头看去。   最里面的一只柳条筐上,盖板啪的被顶开,钻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疤痢眼。“没事,那臭丫头还死不了,嘿嘿……”   冯慎噌的立起身,“你居然躲在这儿?胆子倒是不小!”   “想不到吧?”疤痢眼得意道,“这就叫‘灯下黑’!”   冯慎恨道:“多说无益,现在擒你也不迟!”   “是啊,我失了兵刃,脚又受伤……打也没法打,逃也不能逃,该如何是好呢?”疤痢眼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没丝毫慌张。   冯慎惦记着香瓜,无心与他口舌,只想出招制胜,速战速决。岂料刚运起内气,冯慎眼前居然一花。   “是不是觉着天旋地转?”疤痢眼狂笑道,“不过你小子也算有点能耐,竟硬抗了这么久。”   “迷药嘛,”冯慎半边身子开始僵麻,眼中也尽是模糊的叠影。“是……是什么时候……”   “这可不赖我!”疤痢眼道,“那迷药是你亲手掏出来的,我只不过帮着扬了扬……嘿嘿,这种迷药起效虽慢,后劲儿却足得很,吸入一星半点儿,就算是头牯牛,也能给它麻翻了!”   “奸……奸贼!”   冯慎脚下越来越软,意识也越来越散,最后双眼一抹黑,如截朽木般,一头栽倒在地上。   疤痢眼跨过昏迷的二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洞道入口,掏出支鸭嘴短鸣镝,用力地抛出井外。   鸣镝打着急旋,直直飞向半空,受风而响,铮铮之音大作。   弄完这些,疤痢眼又折回挂水靠的地方,踢了冯慎一脚,骂咧咧地倚壁而坐。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入口处降下一个人来。探头探脑的,正是之前那假瓦匠。   那假瓦匠长舒口气,冲疤痢眼赞道:“你的本事,我算是真服了!井里扔着俩儿,这里还栽着俩硬茬儿……哎?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疤痢眼大为光火,“这满脚血你瞧不见啊?你他娘的就顾着自个儿躲!若不是他俩儿中了迷药,老子这条命都得交代了!”   “别急眼啊,”假瓦匠赶忙道,“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唉,”疤痢眼叹道,“反正这事算是办砸了,剩下那些兵,估计回去叫帮手了……这密道,怕是要藏不住了……”   假瓦匠一惊,“那咱得赶紧撤啊!”   “你也甭太慌,”疤痢眼道,“大半夜的调兵没那么快,况且官军又不晓得另外出口,就算来了千军万马,一时半会也攻不进这窄小的井道!”   “说的也是”,假瓦匠点点头,一指冯慎与香瓜,又在自己脖子底下一比划。“这俩儿留着是祸害,要不要做了?”   “不忙!”疤痢眼摆手道,“那小子大小是个官,先别把动静闹得太大,将他们掳回庄院,让统领定夺!”   “还得弄回去?”假瓦匠愣道,“你现在伤了脚,我一个人又不好扛他俩儿,这么长的道,要他娘的怎么弄?”   “说你笨你还真就是缺根弦”,疤痢眼努了努嘴,“平时运酒怎么运的?”   “运酒?”假瓦匠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地排车?”   “那还能是旁的?”疤痢眼笑道,“装在地排车上,别说就他俩儿,就是再来俩儿,也照样能推着走!”   “成”,假瓦匠抬脚便走,“那我上前面推车去!”   疤痢眼又嘱咐道:“别忘了拿捆麻绳!有布袋也取两个,以防万一,先给他俩儿套住头脸……”   假瓦匠答应着往前去了,没一会儿,便拖着辆地排车过来。   车子一停,假瓦匠又拿出绳、袋,将冯慎与香瓜绑好套实,双双扔在了车上。   待假瓦匠弄好,疤痢眼也一屁股坐上了车板。“哈哈,我脚伤了没法走,就跟你沾点光吧!”   假瓦匠点点头,扶稳了地排车,朝着洞道深处推去。   洞道里曲折蜿蜒,假瓦匠却驾轻就熟,一面前行,一面与疤痢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   行出很远,疤痢眼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老子那杆麻紮枪还在外头扔着呢!”   “扔着就扔着吧,以后另打一杆就是了,”假瓦匠忧心忡忡道,“我现在犯愁的是,咱把这事办成这样,一会见了统领怎么说啊?”   “能怎么说?照实说呗!”疤痢眼漫不经心道:“好歹咱俩儿也是‘四魔使’,统领多少也得留点余地吧?再说了,这不还掳到个当官的吗?”   “唉”,假瓦匠还是愁眉不展,“这密道一暴露,就生生断了条大财路……统领能轻易饶了咱?”   “瞅你那熊样!”疤痢眼哼道,“不饶又能怎样?现在‘四魔使’中,青魅死了,白魉又不在,真正能倚仗的,也就你我二人!财路没了可以再辟,左膀右臂要是断了,可没那么好接!放心吧,统领是办大事的人,眼窝子没你那么浅!”   “但愿吧,”假瓦匠苦笑一声,继续埋头赶路。   一顿饭的工夫,地排车行至洞道后段。再往前,是个缓缓上升的斜坡,假瓦匠力贯双臂,将车子越推越高。   坡道尽头,筑着个大土台,疤痢眼仰脸高唤几声,洞顶便啪的打开条缝隙。   缝隙之中,探下一只脑袋。“什么人?”   “是老子我!”疤痢眼喝道,“少他娘废话!赶紧把悬梯放下来!”   听出是疤痢眼的动静,上面人不敢怠慢。洞顶一开,出口豁然变大。再听绞盘声辘辘,一架木制悬梯,慢慢降到了土台上。   悬梯才支稳,便跳下来几名劲装汉子。那些汉子身手矫捷,冲疤痢眼与假瓦匠见礼后,扛起冯慎和香瓜,匆匆上了悬梯。   密道这端,连通着一座大宅。出入的洞口,便掩在侧院花丛中的太湖石后。宅子很旧,周遭无有人居,廊院内外,只挂着寥寥数盏灯笼,借着黯淡光亮,一些家丁打扮的汉子,正抱着酒坛,堆码的井然有序。   一到了外头,疤痢眼便扯过身边一名汉子。“快说!统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怔了下,忙答道:“刚领着我们转出批米酒,这会儿八成在西厅上看账吧。”   “你!还有你!扛着这俩点子随我们过去!”疤痢眼又道,“其他人都先停下手上活计,备好了家伙原地待命。对了,找人守着密道口,一有异动,立马来报!”   听着话头不对,那汉子小声道:“敢问二位魔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瞎打听什么?”假瓦匠眼珠一瞪,喝道:“赶紧走!”   见魔使急了眼,那些汉子没敢再吱声,皆依着疤痢眼的吩咐,各安其位。   西厅之中,烛光摇曳。临窗一把官帽椅上,斜坐着一名胖大的男子,正捧着只三才盖碗,滋滋啜茶。   进厅后,两名汉子将冯慎、香瓜放下,便悄然离开。疤痢眼与假瓦匠对视一眼,轻声上前问安。“见过统领……”   统领又呷口茶水,将盖碗搁在桌上。“事办妥了?”   假瓦匠额头见汗,慌张道:“属下无能,被官军发现了……”   统领眉头一拧,却没有作声。   疤痢眼直了直腰,假意道:“我二人办事不力,请统领责罚吧。”   “责罚?”统领二目似刀,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四魔使于我尚虞备用处,好比那耳目股肱,岂能因这点小事,就苟责滥罚?金魑,你的脚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统领不怒反褒,疤痢眼反倒有些没了底气。   “真不要紧?”统领身形一突,陡然立在了疤痢眼面前。“我瞧那血可流了不少!金魑使,你劳苦功高啊!来,到我这位子上歇歇?”   望着统领眼中森然的寒意,疤痢眼顿时矮了半截。顾不得脚痛钻心,“扑通”跪倒在地。“统……统领息怒……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   假瓦匠也慌忙求情,“统领开恩啊……”   “哈哈哈,”统领面色一缓,杀气转瞬即逝。“金魑、紫魍,你俩儿何出此言啊?一条密道、一所旧宅而已,我何苦为难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呢?钱财身外物,再赚就行。只是这秘点儿一失,倒让众多兄弟,暂时无处存身了。”   “统领,”假瓦匠又道,“我与金魑逃离时,那些差人就已回去报信……想来这个时候,应该有大队官军朝这边赶来……咱们怎么办?”   “别慌,”统领轻描淡写道,“你俩迟迟未归,我便预感到不妙,已在暗中设下套,只等着官军自己来钻!”   “统领真是神了!”疤痢眼赞道,“只是如何设套,还请统领示下。”   “他们有张良计,咱也有过墙梯!”统领得意道,“你们想,这庄院极其隐蔽,官军不可能从地面上找来。等他们发现了古井下的入口,必然要进密道。那密道狭长,大队人马只得一字前行,等后援的官军全下到密道里,咱们就点上几桶火药,将这密道炸塌。管他来多少,一律都裹了粽子!”   “高!实在是高!”假瓦匠也喜道:“这样一来,就算炸他们不死,也能将出口封住,咱们一干兄弟,便可从容不迫地转到别处。”   “不错”,统领点点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想与官府闹成这种地步。毕竟咱羽翼未丰,过早亮翅,于己不利啊……”   假瓦匠越想越恨,走到冯慎身边,死命就是一脚。“从根上算起来,事全坏在了这小子身上!”   “哦?”统领看了看地上二人,不动声色道,“说说看,他是怎么坏的事?”   假瓦匠闻言,忙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假瓦匠只顾着飞唾沫星子,殊不知刚才那一脚,恰巧踢中了冯慎胁下章门穴。   章门脾募脏会,纳肝气息驻。受此重击,陡然生出一股剧痛。冯慎吸入的迷药本就不多,再经这急痛冲激,脑中一凛,竟缓缓醒了过来。   微微一动,冯慎便觉四体受缚,眼前一团乌黑,目不能视物。猛然间,冯慎反应过来:自己与香瓜追凶时,误中了歹人迷药,眼下不消说,八成已沦为阶下之囚。   然越是危急之境,越应沉着应对。冯慎强敛住内心焦躁,依旧未动分毫。   听得有说话声音,冯慎忙侧耳去辨。在滔滔不绝的,应是那假瓦匠;而时不时帮衬两句的,似为疤痢眼。这二人一搭一档,像是给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只听假瓦匠又道:“大致就这样了……统领,你说这事,也不全埋怨我跟金魑吧?”   冯慎暗暗纳闷儿,“难道是朝廷将官与匪类勾结?”   不及冯慎细想,那统领也道:“看来那公门之中,还是有点像样的人物啊……”   听了这句话,冯慎猛打个激灵儿。   这声音……耳熟!   正惊诧间,冯慎又听那疤痢眼道:“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勇有谋,确是块材料……像他这种人,想必在衙门中颇为上司赏识,所以我们将他擒住后,也没着急害他性命,挟以为质,到时候也好与官军交涉……”   “做得对!”那统领道,“被你俩儿一说,我倒对他起了兴致,若这小子肯反水……咱们尚虞备用处,又能添上一员虎将啊!”   冯慎身子又是一颤。这尚虞备用处……不正是那粘杆处嘛!?想起“鬼胎案”中,那青魅所做下的残暴恶行,冯慎便积恨难平。怪不得这伙歹人心狠手辣,原来竟是粘杆余孽!   “金魑”,统领又道,“这小子现在还昏迷着吧?”   “统领放心,”疤痢眼道,“中了我那迷药,若不使冰水去激,轻易醒不过来!”   “那就好。”统领说着,便走近了冯慎。“你把布套除了,我来瞧瞧他是怎生个模样!”   金魑答应一声,一把扯去冯慎头上布套。   布套一除,冯慎二目大睁。那统领不想他竟醒来,骇得倒退了好几步。   统领狠狠瞪了金魑一眼,面上满是愠怒。   冯慎盯着统领,一字一顿道:“曾三爷,果然是你!”   疤痢眼本已冷汗涔涔,听了冯慎这句更是傻了眼。“统领……你认得这小子?”   统领不置可否,阴沉着脸孔没吭声。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冯慎冷笑道:“曾三爷,几天未见,您就放着大好家业不要,倒跑这儿贩起私酒来了?”   “放肆!”假瓦匠喝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这样跟我们统领说话!”   “统领?”冯慎哼道,“不过一介杀人越货的匪首罢了!”   假瓦匠大怒,抡拳就要打。可未等拳头落下,厅外便闯进一名汉子。   那汉子满脑袋急汗,有些六神无主。“统领、二位魔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别一惊一乍的!”疤痢眼骂道,“密道那边有动静?”   “是”,那汉子忙道,“密道里面,像是进来了不少人……应该都操着家伙,拿耳朵贴在地上,都能听见铁叶子唰唰响!”   “肯定是官军!”假瓦匠莫名亢奋道,“统领,那几桶火药埋哪儿了?我这便去点!”   “不!”统领突然拦道,“我刚才想了想,若是炸了密道、封了官军,咱们与朝廷这梁子,可就结得太大了!这样吧,先撤去入口悬梯,然后收拾细软,带着兄弟们速速离开庄院!”   “什么?”疤痢眼道,“统领,咱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   “是啊统领,”假瓦匠也满心不愿,“好歹也干它一票啊!”   “少啰唆!”统领脸一板,不由分说,“照我说的办!”   疤痢眼指了指冯慎,“那……他们怎么处置?”   统领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归置,我在这儿问他几句。一会准备好了,就过来唤我一声!”   疤痢眼与假瓦匠无奈,只得言听计从,与那报信汉子一起,退出了西厅。   待几人走后,统领轻轻掩上厅门,回身冲冯慎道:“小兄弟……你认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曾三爷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冯慎反唇讥道,“之前我冯慎,可没少与您一块遛鸟品茶啊。”   “难怪”,统领恍然道,“原来是曾三的相识……你就是冯慎?这名头倒是如雷贯耳啊,只不过我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冯慎,竟会是这般的年少!”   听了这话,冯慎不由得将眼前之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难道……你不是曾三爷?”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统领神秘地笑了几声,面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好了,我是不是曾三爷,这点无关紧要。眼下事态急迫,还是长话短说吧!”   冯慎淡淡道:“想劝我入伙吗?”   “响鼓不用重锤敲”,统领笑道,“冯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冯慎头一仰,“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统领笑容一敛,目露凶光。“我们底细全被你听去,岂能留下活口?”   冯慎眉宇紧锁,“容我考虑一下……”   “你最好快点决定,”统领道,“官军眼瞅着就要攻来,我没太多工夫与你耗费!”   冯慎暗忖:粘杆处的党羽,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自己若不假意应下,必将连累香瓜白白送命。权衡了一阵儿,冯慎才开口道:“加入你们,我能得什么好处?”   听冯慎口风松动,统领大喜道:“我直接升你为四魔使之首!至于富贵金银,自然不在话下!”   “那好!”冯慎又道,“先给我解了绳索,我帮你们对付官军!”   “好好好!你若沾上了官兵的血,就算是纳了‘投名状’了!”统领喜不自胜,从靴内抽出一柄匕首,当即便将捆住冯慎双脚的麻绳挑断。   冯慎原本是信口拖延,没想到那统领竟真的会割开绳索。双脚一松,冯慎便活动几下关节,慢慢站了起来。“劳烦把我腕中捆缚也解开吧!”   “成,”统领递刀欲割,突然狐疑地盯着冯慎。“哎?你该不是在诓我吧?若将绳子全解了,万一你……”   “你猜对了!”迟则生变,冯慎等不及双臂解脱,便暴喝一声,抬腿飞踹。   那统领冷不防,被冯慎一脚蹬在了胸膛。胖大的身子重重仰跌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从地上爬起,统领已是气极败坏,他挥舞着匕首,嗷嗷怪叫着冲冯慎扑来。   未等他近身,冯慎便腰马摆甩,足尖借势弹出,点中了统领手腕。那统领只觉腕上一麻,匕首脱手而飞。   若论功夫,似乎那统领略逊一筹。可毕竟冯慎双手被缚,一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竟堪堪战成平手。轩轾难分间,厅门咣的被砸开,假瓦匠慌头慌脑地闯将进来。“统领,赶紧走!官军已到了侧院入口下,现在正往上抛钩子索呢!”   统领瞪着冯慎,气喘如牛。“等我先宰了这小子!”   “顾不得了!”假瓦匠急催道,“官军转眼便能攻到地面上,先走啊!再不走一切都迟了!”   “小子你记住!咱俩这笔账,还没完!”统领红着眼,疾疾冲出西厅。“兄弟们,我们走!”   众歹人一声呼啸,各自争车夺马,做鸟兽散。   片刻工夫后,大队官军从入口涌上,兵不血刃,团团把住了庄院内外。   冯慎刚出西厅,迎面居然走来了风尘仆仆的肃王。   “哈哈!”肃王朝着冯慎,当胸便是一拳,“就知道你小子命硬!快,赶紧给冯巡检解去手上绳子!”   一名官兵忙上前,几下便将绳索松开。   见冯慎手腕都勒得发紫,肃王关切道:“没再伤着哪里吧?”   “王爷放心,卑职无恙”,冯慎道,“王爷,您老怎么还亲自来了?”   “本王一接着信,哪还能坐得住?”肃王笑笑,“不瞒你说,在那古井边没寻到你的踪影,本王可着实慌了。后来在附近搜了搜,发觉地面上有打斗痕迹,本王便猜测你被人掳走。找来找去,在井下探到密道,顺着密道一路摸来,果然就找到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想起歹人曾打算炸毁密道,冯慎心中便是一阵后怕。他眼眶一红,动容道:“王爷千金之躯,竟为卑职身涉险地……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差池,卑职就算是万死,也难赎其咎啊!”   “行了行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吗?”肃王四下环顾,“哎?那些个乱匪呢?”   冯慎回道:“大军攻来时,那伙歹人便四散而逃了。”   “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肃王一回头,“来啊!”   一名将官闻声赶来。“请王爷吩咐!”   “是这样”,肃王下令道,“那伙恶贼刚逃不久,你留下一队人手守着庄院,剩下的兵力分作几路,速去追匪,务必要尽数捉拿!”   “是”,将官应道,“末将这便着手调度!”   发下军令后,肃王便携着冯慎坐镇西厅。香瓜昏迷未醒,早有随行郎中赶来,将其抬到偏室调理。   冯慎方欲开口,一名浑身湿透的兵弁却进得厅来。“启禀王爷,已探明白了!那井下,还暗通着别处!”   肃王追问道:“还通着哪里?”   兵弁回道:“护城河。”   “果然不出所料!”肃王冲那兵弁道,“做的不错,回头来找本王讨赏。好了,你先下去吧!”   兵弁一揖,转身退下。冯慎看着肃王,有点不明所以。“王爷,您这是……”   肃王微微一笑,先卖个关子。“冯慎啊,在那密道之中,你就没发觉有什么蹊跷?”   经肃王提醒,冯慎猛然记起,“对了,卑职曾在那密道里,见到蓑衣、水靠等物,怀疑那护城河中的‘水鬼’,与这伙歹人有关。”   “不必怀疑了”,肃王笃定道,“就是他们耍的花招儿!”   冯慎道:“还请王爷明示。”   肃王点点头,道:“那口诡异的古井,想必你已见识到了吧?由于那井水中,封着两具汛兵的尸首。大队人马下井前,定要先将尸首捞出。为了捞尸,几名兵士破冰潜到水下,无意之中,竟发现那井底石壁上,还凿着另外一条密道!”   冯慎奇道:“还有另外一条?”   “对”,肃王继续说道,“那密道隐在水下,跟露出水面的那条正好高低相对。而连着铁龟腹下的那根铁链,就通入那水下的密道中!”   冯慎皱了皱眉,“密道开在水下……这不合常理啊。”   “本王当时也纳闷儿”,肃王又道,“这人又不是鱼鳖,如何在那注满井水的密道里通行?可当见了那些水靠后,本王突然反应过来……”   冯慎心头一亮,“他们凿设那条密道,是为了暗中潜游!”   “正是!”肃王接着道:“想通了这层,本王便派人潜入水下密道探察。想看看那密道,究竟是联通着何处。这不,刚才那人回来禀报,说是一直通到了护城河!”   经二人一番梳理后,那“水鬼扑人”的真相,便慢慢开始明朗起来:   崇文门东侧,与漕运码头相临。歹人们为避开税关,定是背运了私货,先由护城河潜下,再经水底密道,暗暗转入城中。   转运的途中,难免会被个把路人窥见。为求万无一失,歹人必会杀人灭口。将路人谋害后,歹人们又散出风去,假托是水鬼索命。这样一来,闹水鬼之说便越传越凶。渐渐的,人们不太敢靠近护城河,使得歹人再做那般勾当时,着实便利了不少。   而那根长长的铁链,横贯整条水下密道。潜在水中,不便睁眼视物,有那铁链作指引,便可稳稳当当抵达。并且用手牵把着链身,还能提高游速,对歹人来讲,无异于一石二鸟。   二人正说着,又有兵丁来报。说是已将院里院外都搜查了一通,除去查获了大批私酒、火药外,在后院之中,还挖到一个埋有尸骨的土坑。   肃王面色一沉,招手道:“走,去看看!”   冯慎闻言,忙快步随上。   数支熊熊火把,将后院映照的灯火通明。几名兵丁一面掩着鼻子,一面从掘开的土坑里抬着尸首。那些遗骸,大半已烂成白骨,仅有一具尸首,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童。   那童尸面目模糊,身上皮肉亦是青黑半腐。可冯慎只瞧了一眼,便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因为那童尸左脚上,挂着一只红布钉头的小绣鞋。   “王爷”,冯慎痛心疾首道,“这小姑娘……八成就是漕户家的女儿……”   “难怪在护城河里寻不见尸首,原来都被暗中拖到这里来了!”望着那累累尸骨,肃王满腔愤懑:“这帮子杀千刀的畜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冯慎道:“他们是粘杆处的残渣余孽!”   “粘杆处?”肃王一愣神,追问道,“冯慎啊,本王听说你入顺天府前,就曾跟粘杆处的残党交过手?”   “确是如此”,冯慎点了点头,“粘杆余党不单心狠手辣,行事亦如波谲云诡,诸般离奇手段,可谓是匪夷所思。就拿此番来说,光是那盛夏成冰的怪象……便令卑职大惑不解啊……”   “你说的是那井里吧?”肃王道,“哼哼,还真是巧了!他们那种把戏,本王恰好清楚。若揭穿戳破了,不过雕虫小技!”   见肃王安之若素,冯慎反有些讶异。“王爷,莫非您谙晓就里?”   “没错,”肃王反问道,“冯慎,你可知朝中有‘颁冰’之俗?”   “卑职略有耳闻”,冯慎颔首道,“听说这是延续了前朝旧制。朝廷每年冬令,都贮冰于深窖,存至次年夏令取出,赐给王公重臣用以消暑。”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肃王摆了摆手,“可你说的那种法子,已是老皇历了。现在非是存冰,而是造冰!”   冯慎大奇道:“造冰?”   “对,正是造冰,”肃王道,“当下内务府广储司的掌库,曾为本王府中包衣。此种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诉本王的。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往水中加掷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冯慎问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肃王又道,“这硝石入水便溶,无论寒暑,皆可使水温骤减。若投放足量,纵是盛夏,亦能化水为冰!”   “竟是这样!”冯慎茅塞顿开,“在那密道之中,卑职曾见过几只空竹筐,想来那便是为盛倒硝石之用。”   “对”,肃王道,“只是本王想不通,那伙歹人存备下大量硝石,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   “恐怕不是,”冯慎摇了摇头,“若真那样,便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黄、木炭,研焙成火药!”   “这帮胆大妄为的余孽!”隐隐之中,肃王感到事态越发严峻,“可那硝石的采运贩卖,需凭朝廷的官引……他们又是从何处购来这些许?哦,本王听说那硝可入药……难道是在各处药铺中搜集的?”   “王爷有所不知,”冯慎苦笑一声,说道:“除去那官家硝矿,民间亦有土法炼硝。”   肃王怔道:“这也有土法?”   “不错,”冯慎道,“这硝与盐同母,在潮碱之地,可谓遍处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两壁之上,便析生着此物。用时只需从壁上刮取,注水煎炼后,另置旁器中。经待一昼夜,即可结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唤作‘芒硝’,而晶长类齿者,唤作‘马牙硝’。若再想提纯,则需混入莱菔同煮,制炼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调细配的火药,颇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肃王听罢,愁眉不展。“如此处心积虑……看来他们所图不浅啊!”   说话间,脚步之音纷至沓来,原来是前去追剿的官军,陆续地折回。   一见肃王,打头那将官便伏膝降跽。“末将无能,未能擒得逃匪……请王爷治罪!”   “什么?”肃王脸色一变,“你们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没能拿获一人?”   “末将该死,”将官叩首连连,“不瞒王爷说,这方圆几里内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没寻到歹人的踪迹……”   “再去搜!”肃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伙暴徒擒住!本王还就不信了,他们能长翅飞了不成?”   “是,”那将官慌忙爬将起来,“末将这便去传令……”   “将军且慢!”冯慎叫住那将官,转身冲肃王道,“王爷,依卑职所见,即便再去搜寻,亦恐无功而返。”   “哦?”肃王蹙额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歹人出逃后,为防官兵追捕,定会化整为零。眼下,他们怕已混入城内、藏身市井。然京中门户何止千万?纵使调齐五营巡捕,也无从寻起啊!”   “说的也是,”肃王喟然叹道,“唉!本王真有点……有点束手无策了!”   “王爷莫急,”冯慎道,“卑职感觉有一处地方,或许可觅到那伙歹人的行踪。”   肃王精神一振,“是何处?”   冯慎道:“前门外曾家老宅!”   肃王又问道:“曾家老宅?那是什么地方?”   “王爷”,冯慎一揖,道,“那诸般原委,容卑职路上细禀。此刻,亟应赶赴曾宅一探!” 第十章 不速之客   当大队官兵抵达曾家老宅时,宅子里却是四门大敞、人去院空。   屋舍内,书册笔笺扔得七零八散;厅堂上,桌椅几凳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曾宅,杂乱狼籍,像是刚被洗劫了一般。   见这情形,肃王不由得顿足悔叹:“来晚了!又让这伙恶贼逃了!”   “是迟了一步,”冯慎道,“不过他们这一逃,倒也实证了那曾三爷,确与粘杆残党有关。王爷,既然这里是歹人巢穴,想必会留下些什么线索。”   “对!”肃王深以为然,转命兵士道,“再将这宅中上下仔细筛罗一遍。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是!”众官军得令,四散布开。一个个穿房过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   屋里虽乱,却未留下什么值钱物件。不单是金银细软,就连墙上字画、架间古玩也被席卷一空。最后,兵丁们搜至后园,这才发现了一个地窖。   这种地窖,在北方倒也常见。于地面下挖出一方坑洞,窖底撑以木棍,窖顶覆以秸秆,多为贮菜存酒之用。然寻常地窖,只需以碾盘盖封。可曾家这处,入口却铸成了铁门式样。   铁门上,挂一把黄铜大锁。两名兵丁将锁砸开后,便下得窖去。不一会儿,竟从里面拖上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来。   那汉子被蒙着双目,身上衣衫虽然污秽破烂,但难掩其原本的上佳质地。   一个兵丁识货,张嘴便道:“哟嗬?他这身行头可不赖啊?瞧那针脚,绝对是‘瑞蚨祥’的手艺!”   “看他这样,”旁边一个也道,“八成是个被掳来的财主……”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那汉子突然高叫起来,“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诸位好汉莫害我性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兵丁们正欲喝骂,却听身后靴声跫然。原来是肃王与冯慎闻讯赶来。   “怎么回事?”冯慎低声问道,“这是何人?”   兵丁上前,朗声道:“回冯巡检,这汉子被人绑在地窖里……”   “冯巡检!?”不及兵丁禀完,那汉子便一口打断。“莫非……莫非是我那冯慎冯兄弟!?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打方才起,冯慎便觉这汉子形貌眼熟,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去汉子眼封。“曾三爷?”   “他就是曾三?”肃王也怔道,“这匪首怎会被扔在地窖?”   “匪首?什么匪首?”曾三爷傻了眼,挣扎着胖身子朝冯慎爬了几步。“冯兄弟啊,你也不认老哥我了吗?老哥我遭了奸人陷害,差点就没了命哪!”   肃王没了头绪,“冯慎,这究竟怎么回事?”   冯慎皱眉道:“王爷,待卑职再问问。”   “王爷?”曾三惊道,“您老就是肃王爷?哎呀!都把您老人家给惊动了?小的给王爷磕头了!”   “三爷”,冯慎赶紧上前扶住,“磕头先不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唉!”曾三爷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从根儿上算,这祸都起在海棠那个贱人身上!”   “海棠?”冯慎问道,“那又是何人?”   曾三爷脸一红,“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贱人是我的一个相好。冯兄弟你也知道,老哥那发妻死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为了传继香火,老哥便四下物色。最后认识了那个叫海棠的,就打算日后填房……”   肃王有些不耐,挥手道:“拣要紧的说吧!”   “是是是,”曾三爷抹把泪,又哽咽道,“海棠到了曾家后,又领来个胖大汉子,说叫什么董大海,是她娘家兄弟。当时我也没细想,就匆匆认下了这个准舅子。谁知那董大海压根儿就不是正经人,而是海棠那贱人养的野男人,趁我不在时,这对狗男女便行那苟且之事。那天阴差阳错,恰巧被我撞见……唉……”   冯慎催促道:“三爷,后来如何?”   “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与那董大海扭打起来,”曾三爷恨道,“可那董大海也真邪行,只打了一个呼哨,便从外头涌进来几名大汉。将我一通好打后,便关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这一关,就是整整小半年哪!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冯兄弟,你说说老哥哥这不是受活罪吗?”   说罢,曾三爷悲从中来,咧着嘴痛哭不已。   冯慎沉默一阵,便欲上前,替曾三爷解开绳索。   “慢着,”肃王拦道,“冯慎啊,你焉知他说的不是假话?”   “回王爷”,冯慎道,“据卑职推测,那‘曾三爷’,其实有两个!”   “有两个曾三?”肃王奇道,“还有这种事?”   “是的,”冯慎点点头,“回想起来,那匪首虽与曾三爷面目一致,可见到卑职后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再联系到曾三爷方才说的这番话,卑职更加能断定:这两名‘曾三爷’,分为一真一假!”   “一真一假?”肃王又问道,“可哪个是真,哪个为假?”   “王爷且稍待,”冯慎转向曾三道,“三爷,那董大海怎生个模样,你还记得清吗?”   “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曾三爷满腔恚怼,“那小子肥头大耳,身量跟我差不多……”   “等等,”冯慎打断道,“这么说,你二人的高矮胖瘦颇为相似?”   “是!”曾三爷忿道,“只恨我有眼无珠,那会儿不曾识破他的狼子野心,还常送些贴己衣物与他穿。唉!当初真是瞎了眼啊!”   “这便是了,”冯慎道,“想来那粘杆统领,就是曾三爷口中这个‘董大海’了!”   肃王道:“此话怎讲?”   冯慎道:“王爷有所不知。那伙歹人工于心计,而最为拿手的,便是易容乔声。之前那恶贼青魅,将客栈掌柜杀死后又取而代之,假扮了数月,都无人察觉!这次那董大海,八成是故技重施,以易容术佯装成曾三爷,来掩人耳目!”   “我就说嘛!”曾三爷气道,“我一直就纳闷儿,手底下那么多家丁护院,可出事后竟没一个人来管!原来是那小子扮成了我,将我这偌大家业,生生给霸占了啊!王爷、冯兄弟,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一定要将那恶贼给碎尸万段啊!”   “三爷放心”,冯慎正色道,“那伙歹人还牵扯着几桩命案,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他们缉捕归案!”   “那便好……那便好啊……”曾三爷好似记起了什么,突然恨得双眼通红。“对了!别忘了海棠那个小贱人!等抓到那个淫毒乱纲的娼妇后,一定得将她浸了猪笼!”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冯慎说着,俯下身来。“三爷,我先替你解了绳子。”   曾三爷身上一松,赶紧又冲着肃王叩头不迭。“劳动了王爷大驾,小的甚是惶恐啊!”   “免礼吧,”肃王摆了摆手,道,“本王这番,也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可惜啊……可惜那伙歹人的线索,算是全断了!哦,冯慎啊,既然你们是旧识,就先陪他说几句宽慰话吧,本王到前边等你!”   见肃王郁郁寡欢,冯慎也知他为追匪之事焦心。“王爷莫要急躁。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伙歹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   “但愿吧。”肃王长息一声,调头走远。   待肃王走后,曾三爷一把抱住冯慎,眼泪汪汪地说道:“冯兄弟,老哥这心里头……窝囊啊!今天若不是你们找来,我就算臭在那地窖里头,怕都没人知道啊!”   “好了三爷,”冯慎道,“都过去了,咱不说这个……”   “不成!”曾三爷道,“兄弟你是不知道,这半年来,哥哥差点没憋屈死!好兄弟,你现在跟了肃王爷,又当帮委又兼巡检的,正是风生水起的好时候,老哥能不能报这个仇,可就全指望着你了!”   “追剿余孽,我自当不遗余力,”冯慎想了想,又道,“可是三爷,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曾三爷怔道。   冯慎道:“方才我们清查了一遍,发觉宅中的家私古董,皆被洗劫一空……”   “啊?”曾三爷瞪大了两眼,“一样……一样也没给我留?”   “是的,”冯慎点点头,“一样也没留,偌大个曾宅,就只剩下空架子了。”   曾三爷急问道:“那……那我原来那些用人伙计呢?”   “也都没见到,”冯慎道,“估计是歹人冒了你的名义,将无关人等,尽数遣散了吧。”   曾三爷腮帮子哆嗦了两下,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这帮王八蛋!”   见曾三爷那裂眦嚼齿的模样,冯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赶紧抚慰几句。   曾三爷余怒未平,正欲再骂,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个不停。曾三爷一捂腹下,面上有几分尴尬。“呵……呵呵……冯兄弟,你身上有什么吃的没?”   “吃的?”冯慎摇了摇头,“我不曾带着。”   “要不你问问那些个兵吧……”曾三爷索性老起脸皮,央求道,“窝头干粮都成,老哥我不挑,管饱就行啊。在那地窖里缺衣少吃的,我这前胸,快要贴到后背上了!”   “官军此次追匪,随身也未带吃食,”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又道,“天也快亮了,这样吧三爷,且忍上一忍,待会儿我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别价啊!”曾三急道,“那还等什么?咱这就麻利儿去哪!你瞅瞅我现在这样,原来那身肥膘,都活活掉没了啊!”   冯慎扫了一眼,打趣道:“肚子是瘪了些,身上其他的地方还是富态依旧嘛。三爷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得找王爷禀一声。”   “瞧我这记性!”曾三一拍脑袋,“忘了肃王他老人家还在等着了。不过冯兄弟你可得紧着点,要真把老哥饿厥了,你也不落忍不是?”   冯慎笑道:“三爷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趁着冯慎找肃王回话,曾三爷摸到井边,打水草草冲洗一通,又去屋内翻了件旧衫换上。身上是爽快了,可腹中依然饥肠辘辘,曾三爷等耐不住,又径自踅往前院。   没出几步,迎面便走来冯慎。“三爷。”   “冯兄弟”,曾三踮脚朝前探了探。“王爷他老人家呢?”   冯慎道:“前脚刚带兵离开。”   曾三又问道:“不去追那伙歹人了?”   “只好先缓一缓了,”冯慎摆手道,“王爷彻夜未眠,待他休息好了,我再与他商议。”   “嘿嘿”,曾三赧然笑笑,“冯兄弟啊,我知道你也是一宿没合过眼,按说不敢再劳你大驾……可……可老哥我这肚子……嘿嘿嘿……”   “三爷见外了,”冯慎亦笑道,“咱这就上街寻些吃的去!”   交晨时分,天光微明,街上大小菜馆皆未开门。二人转了许久,也没能寻到饭辙。   正犯着愁,曾三爷一拍大腿。“找什么馆子啊?走,去天桥看看!”   冯慎愣道:“天桥?”   “是啊,”曾三爷道,“我记得天桥那儿有个卖卤煮的挑担摊,五更末就出摊,眼下这钟点过去,保管有的吃!”   冯慎眉头轻皱,“这大清早的吃卤煮,未免太过油腻……”   “哈哈,兄弟你这就多虑喽!”曾三爷道,“那家的卤煮,肠肥而不腻、肉烂而不糟,一碗小肠搭切上两个火烧,解馋又管饱!赶紧走吧!一说这个,我这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好吧,”冯慎微微一笑,“既是三爷力荐,那就去尝尝。”   刚至天桥,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冯慎抬眼望去,巷角墩着个泥炉,炉上煨着口吊锅,一名老者守在一旁,不时往炉中添些柴枝。边上一个半大小子,跑前忙后,摆凳抹桌。   “哟,您二位可真早,”见有客来,那半大小子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我们这刚出摊呢。”   “啊?”曾三爷一怔,“那还得等多久?”   “不用等,”半大小子笑道,“都现成的,煨热了就得。”   “那就成,”曾三爷说着,与冯慎拖过张条凳坐了。“一会使大海碗招呼,多搁份小肠,再配些肺片儿,钱差不了你的!冯兄弟,你呢?”   冯慎道:“与三爷一样吧。”   “好嘞。”半大小子答应一声,扯起嗓子喊道,“足料肠肺两大海碗!”   “世荣”,老者两眼一瞪,低声责怪道,“瞎叫唤什么?当这练跑堂呢?出来跟个摊看把你给嘚瑟的。还不过来打下手!”   “来了爹,”半大小子挨了训,却仍嬉皮笑脸。“我来切火烧。”   说着,那半大小子便取了几只烙好的硬面火烧,下着井字刀,横竖各划两下。   火烧切好,装碗盛了。等吊锅里冒出团团白气时,老汉又捞出些熟烂的肠肺铺在碗中。码上麻油、腐乳、蒜泥、韭花等佐料后,再舀勺老汤一浇,两碗热气腾腾的卤煮,就算是齐了活。   “出锅喽,”半大小子把卤煮往桌上一送,“二位客官慢用。”   曾三爷也不嫌烫,扯双筷子就夹。吸溜一声,一截小肠便入了肚。“真香哪!冯兄弟,你赶紧尝尝!”   “好。”冯慎也夹起一块,递入口中。   “怎么样?”曾三爷追问道。   “嗯,”冯慎赞道,“这卤煮中浸足了汤汁,喉齿留香,回味无穷,确实是不错!”   “那是,老哥我还能诓你吗?”曾三爷笑道,“吃来吃去,我真就是得意这口儿!”   “关键是这汤头,”冯慎道,“没个十足的火候,出不了这种浓厚的滋味。”   “这位少爷,您是行家!”半大小子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我们这老汤,是拿羊骨棒子熬的白卤。至于怎么调配嘛,嘿嘿……我就不能跟您多说了。”   冯慎笑道:“小兄弟,你们手艺这么好,以后可以盘家店面,多设几副坐头。”   “听见没爹?”半大小子扭头朝老汉道,“人家这位少爷也说有间铺子好!”   老汉没搭理半大小子,冲冯慎赔笑道:“客官哪,您就别逗我这傻儿子了。今年出了谷雨,我们爷俩儿才打老家过来。听人说京城码头大,就想着过来闯闯。开店设号没敢想,能在这扎住根、落下脚,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爹,你就是眼光短!”半大小子不悦道,“咱陈家这卤煮,可是祖传的手艺。只要有个大门面,那生意保准儿红火!”   老汉哼了一声,“还大门面,本钱呢?”   半大小子胸脯一拍。“我来攒!”   “就你?”老汉撇撇嘴,“眼珠子长头顶上,指着你攒怕得到猴年马月了!”   “爹你别看不起人!”半大小子赌气道,“就算我做不到,我以后还有儿子呢!儿子再做不到,不还有孙子呢?你就等着吧!我早晚要把咱的卤煮分号,开遍这四九城!”   “越吹越没边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讨媳妇的钱还没攒出来呢,想什么儿子孙子?别打扰客官吃饭,闪一边干活去!”骂完儿子,老汉又冲冯曾二人拱了拱手。“让二位爷看笑话了,吃好喝好啊。”   冯慎点点头,报之一笑。曾三爷浑然不觉,只吃的满嘴流油。没出一会儿,便将一大碗卤煮,扒拉的见了底儿。   “三爷,”冯慎道,“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曾三爷打个饱嗝儿,“已撑得塞不下了!”   “那好,”冯慎左右一顾,压低声音,“三爷,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忙。”   “帮忙?”曾三爷苦笑道,“老哥我现在落魄成这副样子,能帮上你什么忙?”   “是这样”,冯慎道,“王爷临走时,着我向你打听那伙余孽的相貌,日后描形绘影,好张贴海捕文书。”   “哎呀,”曾三爷作难道,“可除了那对狗男女,其他歹人什么模样,我都没见着啊!”   冯慎问道:“三爷不是说,曾被那伙歹人群起殴打吗?”   “是啊”,曾三爷道,“可那会儿他们一拥而上,我早被打的头晕眼花,哪里能看清他们模样?后来将我关入地窖,他们送饭送水时,还都蒙着脸呢!”   “原来如此,”冯慎又道,“那董大海呢?他除去身量,原本样貌与三爷相似吗?”   “我比他白净多了!”曾三爷气道,“那小子皮糙肉厚,塌鼻子塌眼,一瞧就是个短命相!”   “三爷你小声点,”冯慎接着问道:“那海棠又是怎生模样?”   “那贱人柳眉杏眼,倒还算标致……”曾三爷道,“哦,她眉角生颗红痣,极易辨认。唉……之前我听说这种面相的妇人水性杨花,可那贱人却偏说她那是‘喜上眉梢’,现在想想,老哥当初鬼迷了心窍啊。还喜上眉梢呢,呸!就是个烂眼桃花痣!通奸不说,还引来歹人霸我家业,兄弟你说,这他娘的……叫个什么事啊?”   曾三爷说着,又触动了伤情处,不免唏嘘垂泪。冯慎见状,忙劝道:“看开些吧三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对!”曾三爷猛地抹把脸。“兄弟你说得对!这次没被那狗男女害死,实属天大的造化。只要有命在,何愁赚不来银子?又何愁讨不来女人?”   冯慎点头道:“三爷若能这样想,那我便放心了。”   “那是,”曾三爷神情一凛,“想我曾祖,可是那九帅曾国荃,我曾某人好歹也算那将门之后。在哪儿栽了,就得从哪儿爬起来!我要重整旗鼓,白手再创它份大家业!”   “单凭三爷这番魄力,重振家门定然是指日可待。”冯慎想了想,又道,“三爷,待会儿你随我回舍下,我取些银两与你救急吧。”   曾三爷忙辞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冯慎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好兄弟!”曾三爷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啊!兄弟你放心,等哥哥缓过劲儿来,连本带息加倍还你!”   “三爷只管用,那个‘还’字休也再提!”冯慎又愁道,“然我家资不厚,所能相助的余钱,也仅够三爷吃用。至于其他的,怕是爱莫能助了。”   “难时给一口,强似富时帮一斗!”曾三爷动情道,“且够吃用,已是大恩。剩下的事,就不劳兄弟挂心了。我之前有买卖,与不少富商也都交好。虽说是生意场上的杯酒相投,可我真要去开口,他们念着以往的情分,多少会给我几分薄面。行了,别的不多说,光冲兄弟这般雪中送炭的高义,老哥我就应给你做个大揖!”   “杯水车薪,愧不敢当!”冯慎赶紧拦住,揶揄道:“三爷别客套了,早些兴复家宅、早些讨几房姨太太才是正经。”   “哈哈哈”,曾三爷乐道,“兄弟你这话,真说到老哥心坎上了。对!多讨上几房姨太太!没了她海棠,咱还有那杜鹃、腊梅、小石榴……”   “三爷”,冯慎哭笑不得,“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列出的这一串芳名,听着可都有点儿风月味啊。”   “可不就是那八条胡同里的吗,”曾三爷坏笑道,“老哥我就为遛遛嘴,兄弟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哈哈……”   曾三爷笑个不停,引得那对卖卤煮父子频频观望。冯慎见状,便摸出几个大子儿放在桌上。“店家,结账!”   吃饱喝足,曾三爷便随冯慎返至家中。设茶小坐了一阵,曾三爷又闹着要回宅归置。   冯慎整宿未眠,正感倦怠,见状没多留,而是打发冯全取了些银钱过来。   “三爷,”冯慎道,“这些你先用着,若是不够,只管言语。”   “足够了,”曾三爷接来,“好兄弟,那老哥就不跟你客套了!”   “好说,”冯慎笑笑,转头道,“冯全,你伴送三爷回府,眼下曾府上正乱着,你顺道帮着收拾下。”   “放心吧少爷,”冯全答应着,朝曾三拱了拱手,“三爷,您请……”   “哎,”曾三爷摆摆手,冲冯慎一抱拳。“兄弟啊,拾掇家宅老哥一人就成,就不必劳动尊介了。”   “三爷哪里话,”冯慎让道,“还是让冯全去帮衬下吧。”   “是啊三爷,”冯全也道,“我手脚利索着呢,您可别跟我见外,想怎么使唤都成……”   “哈哈哈,”曾三爷将银钱往怀里一揣,拍了拍冯全肩膀。“这一宿,你家少爷也累得够呛,你还是好好伺候他吧。好了冯兄弟,老哥告辞了。”   冯慎道:“那我送送三爷。”   “留步留步!”说话间,曾三爷已离了厅上。   曾三爷走后,冯慎将桌上残茶一饮而尽,刚放下茶盏,却见冯全还呆在门口。“冯全,愣着想什么呢?”   “哦哦,”冯全回过头,小声道:“少爷,您瞅这曾三爷心多宽!摊上了那种事,还能乐得起来,若要换做我……”   “哦?”冯慎明知故问,“摊上哪种事?”   “嗐,您就甭瞒我了”,冯全道,“傍天明时,提督衙门的兵丁将香瓜姑娘送了回来,我听说了曾三爷的事……”   “耳朵真长”,冯慎笑骂一句,又问道,“香瓜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冯全回道,“有双杏和夏竹她们照看着,又喝了些王爷送来的补药,这会估计正睡得沉呢。”   “那就好,”冯慎打个哈欠,抻了抻腰身,“我也该歇歇了……”   转过天来,冯慎起个大早,用罢早膳,便欲去肃王府,刚跨出厅门,照面走来了香瓜。   “香瓜你起来了?”冯慎关切道,“身子大安了吧?”   “不就中了些蒙汗药嘛,早没事啦!”香瓜笑道,“冯大哥,你去哪呀?”   冯慎道:“应王爷之约,今日过府回话。”   “去王府?”香瓜欢喜道,“那俺也去,有日子没见着绣娘姐姐啦。”   “也好,”冯慎点点头,“王爷为了你,专程着人送来些滋补之材,你去了正好面谢他老人家。然我有言在先,等到了王府,你得遵规守矩,不可任性胡言……”   “知道啦知道啦,冯大哥你等一下,俺换身衣裳就来!”香瓜说完,人已在几丈开外。   待二人赶至王府,肃王早候在花园中的凉亭内。   还没等冯慎提醒,香瓜便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王爷安。”   “哎哟哎哟,”肃王赶紧来搀,“你一个丫头家何须下跪?快快起来吧。”   “嘿嘿,”香瓜起身道,“王府中的规矩俺不大懂……想着磕头总归是大礼了吧?省得冯大哥骂俺没礼数。”   “哈哈,”肃王笑道,“你冯大哥那叫多此一举,本王府上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走,都进凉亭里坐吧。”   凉亭内设有石桌,桌上备着鲜果茶点。香瓜见那些点心精致,不由得想伸手去抓。冯慎见状,狠瞪了香瓜一眼,香瓜打个激灵儿,讪讪缩手回去。   肃王瞧个满眼,微微一笑。“香瓜啊,服了本王送去的补药,感觉如何啊?”   “王爷,”香瓜秀眉轻蹙道,“您老那药管用是管用,就是……”   肃王一怔,“就是怎么?”   “太苦!”香瓜道,“直到现在,俺嘴巴里的苦味都还没消呢!”   “哈哈哈,”肃王顺水推舟,将一碟点心往香瓜面前一送。“那就吃些芙蓉糕,去去苦味吧。”   “谢王爷,那俺不客气啦!”香瓜大喜,抓来便吃。   冯慎忙朝肃王赔笑道:“香瓜生性顽劣,不成体统,王爷莫要见怪。”   “非也,”肃王摆了摆手,“这丫头活泼灿漫,很对本王脾胃。之前匆匆见过她几面,也没仔细端详……冯慎啊,本王现在看来,你与你这义妹一静一动,倒也真算是一对啊……”   香瓜听了,赶紧咽下口中糕点。“王爷,您老人家可真是英明哪!”   “你瞧瞧,”肃王冲冯慎捧腹笑道:“还敢说她憨?这丫头是大智若愚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香瓜一抹嘴,又道,“对了王爷,绣娘姐姐呢?俺怎么没见着她?”   冯慎忙低声道:“香瓜,得叫福晋。”   肃王笑道:“你们与绣娘患难相交,不必依那俗称。哦,绣娘眼下待产,身子笨拙又贪觉,这会儿八成还在寝处歇着。”   香瓜点点头,“那等她醒了,俺再去看望吧。”   “也好,”肃王道,“这阵子绣娘总嫌待在屋里无趣,有你去陪着说说话,刚好给她解解闷儿……”   正说着,一个门房赶来通禀:“回事。”   肃王道:“说吧。”   门房道:“王爷,川岛大人求见,您看这……”   “是他?”肃王喜道,“快快有请!”   “嗻”,门房打个千儿,转身去了。   冯慎见状,便拉香瓜起身。“王爷既有贵客,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哎,他不算外人,你们不须回避。正好借此机会,本王替你二人相互引荐一番”,肃王说着,朝亭外一指。“瞧,他来了。”   冯慎抬眼望去,花径上正走来一人。那人身着朝服,足踏官靴,补子上锦纹狮绣,摆明是位二品武官。   来至亭下,那人一揖。“不速而至,冒昧了。”   “哈哈哈,”肃王迎道,“风外贤弟,今个儿做什么来了?”   那人正欲开口,突然瞥见冯慎与香瓜。“王爷,这二位是?”   “哦”,肃王忙介绍道,“这位便是本王常跟你提及的冯慎,那位姑娘是他的义妹。冯慎啊,来见过川岛大人!”   听了这不满不汉的姓氏,冯慎虽觉奇怪,然还是上前参道:“见过大人。”   “好好,少年英武,不愧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川岛笑笑,从身上摸出只小匣,“既然没外人,那我就照实说了。我这番前来,备了点薄礼,还望王爷笑纳。”   肃王眉头一拧,“风外贤弟,本王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   “王爷多虑了,”川岛笑道,“匣内非金非银,而是我托友人,从原籍带来的一件玩物。”   “玩物?”肃王接来,打开一看。“嘿,好一把精致的短枪!”   川岛又道:“王爷尚武,而此种手枪轻巧稳准,单击连发皆可,用它来防身、打猎,都十分便宜。”   “不错,着实不错!”肃王将枪拿在手上,来回翻看着。“冯慎你也来瞧瞧,这枪真是轻便的很哪!”   冯慎接过一试,不由得赞道:“确实如此。卑职耳目闭塞,竟不知我朝已能产出这般精巧的短械。”   “唉,”肃王苦笑一声,“咱大清的械所若能产出这种枪炮,还至于叫别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   冯慎心中一凛,愈发感觉有些不对。“敢问川岛大人仙乡何处?”   “呵呵,”川岛道,“诚如王爷所言。我并非大清子民,而生于东瀛长野……”   “东瀛?”香瓜突然道,“冯大哥,东瀛就是小日本吧?”   冯慎还未开口,川岛便插言道:“不错,正是那日本国。不过这位姑娘,我们国土虽小,可实力却不容小觑,与大清也是一衣带水的友邦……”   “承认便好!”香瓜猛地撩起衣袖,“俺射死你这东洋鬼子!”   变生陡然,其他人猝不及防。冯慎眼疾手快,蓦地在香瓜臂下一托,唰唰几道寒光,险险从川岛头顶掠过。   香瓜一出手,便激射数枚钉箭,并且皆奔着头颅要害,显然是下了死手。若非冯慎那一托,现在的川岛,怕已然倒地气绝。   肃王惊出一身冷汗。“小丫头!胡闹不得!”   冯慎不由分说,一把擒住香瓜胳膊,几下卸去她腕上的甩手弩。   “还俺!冯大哥你快还俺!”香瓜发疯一样,哭着扑来争抢。“俺要杀了他!杀了这该死的东洋鬼子啊!”   川岛虽险些丧命,然却面色不改,整了整衣冠,说道:“这位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更没什么深仇大恨,缘何初次见面,便要致我于死地?”   “是啊丫头”,肃王也问道,“你喊打喊杀,总该有个缘由吧?”   “王爷”,香瓜泪流满面,“俺与矮脚鬼不共戴天!俺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都让他们给祸害了啊!”   “祸害?”肃王愣道,“这……这话怎么说?”   冯慎原也不解,听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他唯恐香瓜说漏嘴暴露身份,赶紧出言喝止道:“香瓜!不可胡说!”   “俺没胡说!”香瓜挣扎着,跪倒在肃王面前。“王爷,俺不瞒你啦,俺曾跟俺爷爷干过义和拳、打过洋鬼子!”   “义和拳?”肃王怔了怔,道,“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身本事……”   冯慎心急如焚,“王爷,香瓜她年幼无知……”   肃王摆摆手,“丫头,你接着说。”   “嗯,”香瓜又道,“当年俺们从天津守到北京,一路过来,亲眼见到他们那帮畜生四处杀人放火!”   “小姑娘”,川岛开口道,“但凡战乱纷争,必然会杀戮流血,双方互有死伤,也在所难免。况且当年的联军中,十有八九是那西洋兵,把旧账全推到我们头上,恐怕不妥吧?”   “西洋鬼当然可恨,可就是没你们毒!”香瓜怒视着川岛,“你们矮脚鬼总爱避着坛兵,专挑红灯照去打。你们有枪有炮,可俺们红灯照里全都是女人啊!把俺姐妹们打垮了,你们这帮畜牲还要轮番糟蹋,糟蹋完后不是豁肚子就是砍头……那西洋鬼子好歹还能给个痛快的啊!砍下脑袋来,你们便拎着头发踢来踢去,最后挂在城门楼子上扔泥巴!你说!你们还算是人吗!?王爷啊,该说的俺都说了,就算您老要砍俺的头,俺也得先把这矮脚鬼子杀了!”   香瓜说罢,又想跟川岛拼命,肃王、冯慎见了,赶忙死死拦住。正当这不可开交之时,亭外突然传来一声娇音:“这大清早的,院子里可真是热闹呀。”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绣娘在侍女扶持下,姗姗而来。   “你怎么出来了?”肃王迎道,“留神伤了胎气。”   “王爷放心”,绣娘笑笑,“我不要紧。”   川岛见状,连忙请安道:“见过侧福晋。”   绣娘正眼也没瞧,绕过川岛不加理会。“王爷也真是的,冯相公和香瓜来了,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香瓜哭着扑去,“绣娘姐姐!”   “小冒失鬼,”绣娘佯嗔一声,将香瓜揽入怀中。“当心姐姐的肚子。”   香瓜双眼噙泪,“姐姐,你快劝劝王爷吧!别被那个矮脚鬼给骗了哇……”   “香瓜,”绣娘取出手帕,替香瓜擦了擦脸。“爷们儿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商量去吧。该怎么做,我想王爷与冯相公心里自有分寸……哦王爷,绣娘有一事相求。”   “嗯,”肃王道,“你说。”   “是这样,既然香瓜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想认下她这个妹妹。”绣娘说完,冲着肃王眨了眨眼。   “哦?哦!”肃王会意,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谢王爷,”绣娘瞥一眼川岛,像是自言自语,“我这妹妹不懂事,总爱说些疯癫之语、做些无端之行……可就算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非是些玩笑行径。谁要是跟她较真儿,我这个当姐姐的,头一个便不答应!”   “都瞧瞧绣娘,多有那福晋的架势啊?哈哈哈……”肃王打圆场道,“咱们大人大量,岂会与小孩子一般见识?风外贤弟,你说是不是啊?”   川岛讪然一笑,“这是自然…… ”   “那便好,”绣娘莞尔道,“王爷、冯相公,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们女人就不跟着掺和了。我不便久立,先领香瓜回房了。走吧好妹妹,陪姐姐说会儿话去!” 第十一章 分庭抗礼   众人好劝歹劝,香瓜这才哭哭啼啼的,跟着绣娘恨恨离开。   肃王松了口气,冲川岛道:“叫风外贤弟受惊了。来来来,都坐下说。”   重新坐定后,川岛却跟没事人一样,径自端起茶杯,朝冯慎一举:“冯巡检,久仰你的大名啊,借着王爷宝地,我川岛浪速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不劳屈尊,”冯慎动也未动,“在下有一事未明,川岛先生既非华夏子民,又为何着我大清朝服?”   听冯慎改了称呼,肃王知他心生芥蒂,忙说道:“冯慎啊,你有所不知,风外贤弟现任京师警务学堂的总监督,亦隶属本王所主持的工巡局,你二人可谓是同僚为宦啊。哦,他那身补服顶戴,便是朝廷特赐‘二品客卿’的礼遇。”   “原来如此,”冯慎淡淡一笑,“川岛先生,失敬了。”   “哪里哪里,”川岛放下茶杯,笑道,“徒有其表、尸位素餐啊,呵呵呵……”   冯慎亦哂道:“川岛先生出口成章,这一嘴的汉话,说的也十分地道啊。”   “呵呵,”川岛得意道,“我少时便漂洋过海只身来华,掐指算来,已有二十个年头儿了。对于那汉学,虽不敢称是精通,但也算颇有涉猎。”   “难得,”冯慎讽道,“若贵国之人皆如川岛先生这样,多习些经卷、少动些刀兵,那这天下,多少就能太平些了。”   “我族既名‘大和’,自然不喜穷兵黩武,”川岛冷笑道,“可冯巡检别忘了,那弱肉强食,亦是天道使然。想不沦为他人鱼肉,就得自己操着刀俎!”   “战无义战啊。”见二人暗自较劲,肃王有心从中周旋。“你们俩初次见面,总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干吗?喝茶喝茶!”   冯慎与川岛各哼了一声,将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肃王无奈地挠挠脑袋,咳嗽两声,岔开了话头:“风外贤弟,你今日前来,不单只为送把手枪给本王吧?”   “王爷英明,”川岛侧了侧身,瞧一眼冯慎。“我此番除了送枪,还另有要事相商……”   “就在这儿说吧,”肃王笑道,“冯慎心实口紧,风外贤弟不需顾虑。”   “那好吧,”川岛又道,“下个月,我在警务学堂的函期便要满了……”   “那差事要到期了?”肃王掰着指头数了数,“嘿,可不是嘛,你在那任上又干两年了。风外弟啊,从警务学堂承办的那年算起,你这总监,得当了五年了吧。”   “王爷好记性,”川岛道,“不多不少,正好五载。”   “嗯,”肃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这五年来,贤弟不辞劳苦,替我们大清国又是训练警备,又是维持治安,朝野之中,有目共睹,皆对贤弟你称赞有加啊。”   “多蒙贵国器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川岛凑前道,“所以我才斗胆来找王爷商量,看能不能……呵呵……能不能续任下去。”   “啧……”肃王一嘬牙花子,故做难色。“贤弟啊,经过你多年经办,眼下那警务学堂已俾臻完备,要依本王之见,就交还给朝廷接管吧。你想想,那差事操劳费神的,图什么许啊?这样吧,本王给你另谋个闲差,你也好轻快轻快。哦,你别觉得是卸磨杀驴,本王可都是替你着想啊,哈哈哈……”   “王爷,”川岛急道,“那警务学堂仅仅是初具规模,如若再承许可,我定然让它更上一层楼!”   肃王皱皱眉头,“可那军警要务,不便借外力长久操持啊……”   川岛噌的立起,“王爷,我帮办警务,只是为了两国共荣,一腔赤诚,天地可鉴!”   “风外贤弟多心了,坐下坐下,”肃王又道:“不过这种事,本王一个人还真是做不了主啊。”   川岛还欲分说:“可是这……”   “再议、再议。”肃王打个哈哈,从桌上抓起那把手枪。“冯慎啊,你在这儿陪陪川岛大人,本王去园里试试这枪去!”   见川岛碰了个软钉子,冯慎暗自好笑。“王爷放心,卑职知道了。”   “你二人多加亲近吧!”   肃王撂下这句,便一道烟跑个没影。川岛要拦没拦住,只得悻悻地返回亭中。   被肃王一番搪塞,川岛不免窝火,又见冯慎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更加来气。“冯巡检,想来你也知书达礼,怎却不分品秩尊卑?”   “川岛先生此言差矣,”冯慎呷了口茶水,道,“你虽虚秩二品,可毕竟是客卿使节。在下食的是大清俸禄,即便要参谒,也仅对我大清的官员。”   “那好,这点先不提,”川岛又道,“可使节渡海,远来是客。你这般自斟自饮,也非待客之道吧?”   “远客而来,理当夹道相迎,”冯慎回道,“然以枪炮叩门者,则视为外寇。”   “呵呵,”川岛笑笑,“冯巡检,好一张伶牙俐嘴啊。”   “彼此、彼此,”冯慎亦是一笑,“川岛先生,这茶果都是现成,敬请自便吧。”   川岛言语上失了风头,正有些不悦,忽见石桌上凿刻着棋路,边上摆着棋盒,顿时心生暗喜。原来这川岛来华前,便热衷于东洋将棋。来华之后,又迷上了象棋,翻阅过不少名家棋谱。他自恃技高,便想在棋局上找补,好与冯慎争个短长。“冯巡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弈局象棋?”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也会象棋?”   “现学现卖罢了”,川岛假意道,“在冯巡检面前,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说来惭愧,”冯慎笑道,“我知道‘马走日’、‘象走田’等浅显规矩,可要真论起棋艺,那就差得远了。”   川岛道:“冯巡检不必自谦,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冯慎道,“不过川岛先生既然有雅兴,那我就陪着凑合走几步吧。”   二人说着,撤下茶点,在棋盒中一摸,各捏了颗棋子在手。   冯慎低头一瞧,掌中是枚红子。“红先黑后。这个先手,倒让在下占了。”   川岛不以为意,“那就请吧。”   待棋局码好,冯慎便将右炮横移,落在了九宫右角。   “炮二平四?”川岛冷笑一声,架起着中炮应对。“冯巡检果然深藏不露,开局便剑走偏锋。这一招‘士角炮’,含攻兼守,当真凌厉得紧啊。”   “过虑了。只图上马出车而已,没想那么多花巧”,冯慎随手提了一子,“川岛先生,该你了。”   棋局一动,场面上顿时热闹起来。你来我往,落子如飞。冯慎车行马跳,川岛便象飞炮打,二人攻河过界,互不相让。   经一番角逐,双方各有损伤。见冯慎只顾着猛攻,川岛便设下几个虚套诱探。没承想冯慎不假思索,吃掉川岛几个兵卒,自己却让出了一马一炮。   “呵呵呵,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看冯慎处了劣势,川岛便有心卖弄。“这棋谚有云:‘布棋似布阵,点子如点兵。’像冯巡检这般横冲直撞的套路,可与那书谱中所载不符啊。”   “在下喜欢直来直去,最不愿拐弯抹角。”冯慎驱车直下,逼入川岛中宫。   川岛把士一歪,含针带刺道:“不懂变通,只会碰个头破血流!”   冯慎微微一笑,拾边卒拱挺。“且走着看吧。”   川岛回马欲吃。“原来冯巡检打算拱卒。然你这颗过河小卒,距我将营甚远,况且有我各路劲子截杀,呵呵,道险且阻啊。”   冯慎横车一拦,别住了马腿。“犯我河界,虽远必诛!”   “那就让你顾此失彼!”川岛瞄定另一侧,架炮轰车。   冯慎将车一沉。“将军!”   “这种虚将有何用?”川岛刚想落象,突然记起冯慎当顶还插着颗巡河炮。“哎呀!大意了!”   “哈哈哈,”冯慎笑道,“看来川岛先生只能舍马保将了。”   将单马抽去后,冯慎全盘皆活,先借机破去川岛士、相,后又扫尽川岛兵卒。使得原本清晰的局路,渐渐变得扑朔迷离。   眼瞅着冯慎变守为攻,川岛慌忙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各争了数子,却亦然难解难分。   突然,冯慎棋风一转,频使了几个怪招。川岛见状,急调单炮独马来护。   “炮莫轻发,马不躁进啊。”冯慎摇了摇头,抬起棋子,朝别处一安。   “哼哼,”川岛低头一看,不由得冷笑道,“冯巡检,你倒有些耍无赖的意思啊。”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何出此言?”   川岛哼道:“你走这步棋,无非是想兑子、拼个两败俱伤!”   “非是两败俱伤,而是抵死相抗!”冯慎手不停歇,接连兑去川岛数子,又继续将残卒挺进。“再者说了,照眼下这局势来看,川岛先生就算想下成和棋,恐怕也难了。”   说完,冯慎将趟过的两个卒子齐头并进。川岛只剩枚孤炮,架无可架,只得眼睁睁看着冯慎步步紧逼。   川岛机关算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善弈者,攻心为上。川岛先生这一慌,成败已然分晓。”冯慎双卒突锲,把川岛营盘牢牢围定。“拱手认输吧!”   望着那颗被钉死的老将,川岛纵是不甘,可也回天乏术。“唉……我每步都依谱拆解,不想还是败于区区两颗小卒。”   “川岛先生,枉你还看过棋谱啊,”冯慎道,“千古无同局,神机自巧生。若只会按图索骥、照本宣科,那一个‘败’字,终也难逃。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似这般粗浅的俗理,川岛先生想来是能明白的。”   “哼”,川岛将棋子一丢,“冯巡检,这局让你侥胜了又如何?象棋下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就算你大清国手遍地,在列强面前,还不照样割地赔款?”   冯慎道:“川岛先生所言不假,下象棋本就是个乐子。然这变幻的时局,又何尝不似方才那局棋?没到最后关头,结局殊难逆料啊。我朝有位剑臣先生,他曾撰过一联,不知川岛先生是否有兴趣听听?”   川岛道:“愿闻其详。”   “那联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冯慎说着,捏起一枚小卒。“我泱泱华夏,豪杰辈出。锲而不舍,寸土必争。终有一日,会将列寇驱出国门。那怕,仅剩这一兵一卒!”   “呵呵,”川岛不屑地笑了,“冯巡检,你这番豪言壮语能否成真,我可要拭目以待喽。”   冯慎笑道:“哈哈哈,骑驴看唱本,川岛先生,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二人一面笑,一面将棋子摆回棋盒。正收拾着,肃王拎着只死鹅回来。“哟?你俩还下过棋了?谁赢了?”   川岛一指冯慎,言不由衷道:“冯巡检棋艺精湛,我是甘拜下风啊。”   “哈哈,”肃王将死鹅朝地下一抛,弹了弹身上衣衫。“吃瘪了吧风外贤弟?冯慎这小子可是个高手,他让出单马单炮,本王都干他不过啊,哈哈哈……”   川岛心里一惊,“起初那对马炮,是冯巡检有意相送?”   “承让”,冯慎笑而不答,扭头道,“王爷,您老怎么还拿只家禽试枪?”   “嗐!”肃王耳根子一红,“别提了!之前怕枪响惊着人,本王便骑马去了近郊。见一块菜地里,探出个灰不溜丢的大禽,本王还以为是只野雁,搂火便射了过去……”   冯慎低头看了看,笑道:“王爷,这是只狮头鹅。”   “可那会儿不认得啊”,肃王尴尬道,“本王原想,家鹅都应是白羽……正要去拾,结果跑来个农户,说本王打死了他家的大鹅,最后赔了一两银子才算了事。”   “真是刁民”,川岛道,“莫说王爷不认得那鹅,就算认得,拿来试枪又如何?”   “话不是这么说,”肃王摆了摆手,“不管有心无心,毁物赔偿都是天经地义。风外贤弟啊,这枪的准头儿可真是不赖,一扣扳机,那雁便应声而倒……哦,是鹅、是鹅……哈哈哈……眼瞅着快晌午了,一会儿本王让厨下将这大鹅炖了,你俩一并尝尝?”   “岂敢劳烦,”川岛忙道,“王爷,那续任之事……”   “风外老弟”,肃王捶捶腰,打断了川岛,“本王有些乏了,咱们今日就不谈公事啦!”   冯慎会意,便道:“王爷既然疲惫,那我等就不多扰了。”   “那成吧,”肃王赶紧借坡下驴,“对了冯慎,那件事就由你看着部署,本王等你消息。”   “是”,冯慎会心一笑,“卑职全力以赴。”   打从肃王府回来,冯慎就一直没去崇文门当职,将手头差事暂托他人打理,自己却走街串巷的闲逛起来。   这天,冯慎吃罢午饭,也不避烈日当顶,又溜出了家门。沿胡同走了一阵,耳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音。冯慎回头一看,见是个头戴苇笠的矮小汉子。那汉子见有人瞧他,忙压低了笠檐,越过冯慎,快步朝前去了。   起初,冯慎并未在意。可稍加琢磨,便发觉有些不对劲。那汉子一身粗布汗褟,像个力巴儿打扮,可他细皮嫩肉的,与那套破旧行头又格格不入。尤其那只压着笠檐的手,一瞅就没出过苦力。指掌白皙,跟那种经年劳作的粗茧大手截然不同。   想到这儿,冯慎疾赶几步,追在那汉子身后,瞧他意欲何为。   那汉子很是警惕,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下来四处张望。他愈是这样,冯慎便愈发觉得可疑,心里一急,步伐不禁迈得更快。   这么一来,二人距离便贴得太近。等那汉子再次回头时,冯慎闪避不及,躲慢了一拍。   显然,那汉子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自个儿也提快了脚步,故意找人多的地方挤。三下两下,便混入人群中没了踪影。   跟丢了那汉子,冯慎暗暗心焦,沿街盘桓良久,终未再寻得那汉子行迹。又找了好一阵,冯慎只觉口干舌燥,见一条僻静的巷中开着家茶水铺,便打算进去歇歇脚。   不想刚迈入铺中,迎面便疾疾过来一人,冯慎没躲开,与他撞个满怀。吃这一撞,那人身子一趄,头上苇笠没戴牢,“啪”的掉落在地。   待冯慎看清后,不由得大喜。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这人,正是他苦苦找的那个矮小汉子。   那汉子嘴里“叽里咕噜”一声,也不知骂了句什么。可当他一抬头,认出了冯慎模样,脸色骤变,从地上拾起苇笠就想走。   “慢着!”冯慎将胳膊一横,阻住汉子去路。“你是什么人?”   “跟你的……关系没有,”那汉子面沉似水,说话极其生硬。“请让开!”   冯慎动也未动,“不讲清楚,便休想离开!”   “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吃,”那汉子目露凶光,手掌按在了腰间。“让开!”   冯慎冷笑道:“我要是不让呢?”   那汉子没作声,猛地撩开汗褟,掏出支短枪来对准了冯慎。   “哼,”冯慎颜色未改,“你果然有古怪。”   茶铺里的小伙计见了这架式,早吓得两腿发软,傻在原地,不敢上来劝。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只听楼梯上“噔噔噔”几声,一个胖大的身影冲了下来。   “哎哟!这怎么话说的?放下枪放下枪,那小哥是我相识!”   “曾三爷?”冯慎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一言难尽啊”,曾三转朝那汉子道,“您冲我的面,先把枪放下吧!”   那汉子依言,垂下枪口,冷眼瞧着冯慎。   “三爷”,冯慎一指那汉子,“这人鬼鬼祟祟的,是个什么来历?”   曾三赶紧道:“冯兄弟你放一百个心,他绝不是什么歹人!”   “是吗?”冯慎道,“可三爷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感觉……”   曾三追问道:“感觉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感觉你们定是有事瞒我!”   “冯兄弟,你这理儿挑的对!”曾三一跺脚,“咱们是换命的交情,瞒谁我也不能瞒你啊。不过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放他走,咱哥俩楼上说。”   冯慎头一摇,“事情没问明白,这人还不能放。”   “兄弟,你就信老哥一回!”曾三急道,“之后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要那会儿还说不清楚,老哥情愿让你拿下大狱!”   “三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强拦,倒有些不通情理了”,冯慎身子一让,冲那汉子道,“罢了,你走吧。”   “哼”,那汉子收起枪,气呼呼地走了。   曾三摸了块碎银,扔给一旁小伙计。“这里没别人,就你小子在。要敢出去乱嚼舌头,仔细你的脑袋!”   “是是,”小伙计点头连连,“小的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   “知道就好,”曾三朝冯慎一邀,“兄弟,咱楼上请。”   刚进二楼雅间,曾三便将房门关闭。冯慎在桌前一坐,问道:“三爷,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那人算是个新主顾吧……”曾三替冯慎斟杯茶,“与我有点……嘿嘿……有点生意上的交际。”   “佩服啊”,冯慎道,“才这几天,三爷的买卖就重新支起来了?”   “全靠朋友帮衬,”曾三笑道,“又多借了些本金,弄起个小本生意……”   “三爷谦虚了,”冯慎道,“你那生意应该不小。”   曾三反问道:“冯兄弟何出此言?”   冯慎道:“刚才那人苇笠掉了,我见他头蓄短发,脑后无辫,加上那怪里怪调的言语,我猜他应是个东洋人。三爷与东洋人都有买卖往来,那生意还能小得了吗?”   “哈哈哈……兄弟,你有双火眼金睛哪!不错,那人确是个东洋人,并且……”曾三说着,压低了声音,“并且还是他们日本领事馆的参赞。”   “还是个参赞?”冯慎奇道,“那他为何要做那副腌臜扮相?”   “这……”曾三犹豫一阵,才道,“得!老哥也不藏着掖着了。不过你知道后,千万别给外人透……这可关系着老哥的身家性命啊!”   冯慎道:“三爷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有兄弟这话,老哥也没啥好顾忌的了。”曾三又道,“那参赞之所以扮成那样,是因为怀里揣着‘宝贝’,怕被人盯上!”   冯慎一愣,“宝贝?什么宝贝?刚才我与他相撞,也未察觉他身上藏着东西啊。”   “那玩意儿不大,”曾三手指一比画:“也就个两三寸长短。”   “三爷,”冯慎道,“那究竟是个什么?”   “一枚周朝的青铜带钩,”曾三道,“我卖给他的。”   “那可是个老物件啊,”冯慎问道,“三爷从哪儿弄来的?是祖传之物?”   “嗐”,曾三一咧嘴,“什么祖传之物,老哥我前几天上赶着铸的,假的!模子里一浇,再做点旧,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   冯慎道:“三爷还有这手艺?”   “这不也是没辙了吗,”曾三苦笑道,“兄弟你不是问我现在做啥吗?这会儿该知道了吧?老哥我在造假呢!什么旧画、古玩、老把件……只要能混钱蒙人的,老哥我都做。”   “三爷,”冯慎一皱眉,“做买卖得讲诚信,你这……”   “兄弟啊,”曾三爷叹道,“老哥知道骗人要损阴德,可在这一行里,得另当别论哪。古玩这行,拼的就是个眼力。真真假假,全都在那摆着,自个儿眼力不济,能埋怨谁啊?再者说了,玩这个就是图个乐,好比买个元青花,你花再多银子,不也只能在宅子里摆着看吗?不当吃不当喝的,真假有什么两样?所以说啊,这真与伪只在内行眼中。行家识货,不可能在我这里花冤枉银子。但凡从老哥手上买古玩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调子。既然不懂行,那这真品、赝品也就无所谓了。那本《石头记》里不是有句话嘛,‘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   冯慎摇头笑道:“三爷这通‘高论’,还颇有几分禅机啊。”   “嘿嘿,”曾三道,“兄弟你这是在绕着弯儿损我吧?”   “岂敢岂敢,”冯慎道,“三爷,那日本人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是这样,”曾三道,“我造的那些假货,一部分送到琉璃厂去鱼目混珠,而另一部分,专为那些洋鬼子留着。我听说不少洋人都好搜集咱们的古董,可咱老祖宗代代传下来的真东西,能叫他们洋鬼子拿去吗?不能够啊!所以老哥就托关系跑领事馆,忽悠他们来买假货。就像今天这日本参赞,我用丁点儿大的小破烂,便狠宰了他两百两……嘿嘿,保全了咱们的真玩意儿,还能敲上几笔洋竹杠。多少且不说,把他们从咱大清国勒索的赔款,捞回一点儿是一点儿。嘿嘿嘿,兄弟你说,老哥这算不算为国效力?”   “能把‘作假’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三爷可真是无古无来啊”,冯慎话锋一转,“然那东洋人中,不乏精通汉学者,三爷就不怕被他们识破?万一那参赞察觉那衣带钩不是周朝古物……”   “哼哼,小日本也配懂古玩?”曾三不屑道,“咱们周朝那会儿,他们那破岛上有没有人还两说呢。我估摸着啊,最多就几只海王八在趴着晒盖呢!”   “哈哈哈,”冯慎乐道,“三爷真是妙语连珠啊。”   “嘿嘿,”曾三又道,“不过兄弟,你可真得紧着点口。造假这事可大可小,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洋人知道了,老哥这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三爷这就露怯了?”冯慎揶揄道,“前番那些慷慨激昂,可都算白说了啊,哈哈哈。”   “兄弟你就别拿老哥开涮了,”曾三道,“我这不也为了自保嘛,小心驶得万年船啊。那些个洋人,连朝廷都惧怕三分,老哥万一犯在他们手里,还能有个好?其实老哥开始时,心里头也直含糊,便提前备了两样玩意儿,让那东洋人自个挑。可那小鬼子不识货,偏偏相中了那假带钩……嘿嘿嘿,留下这对东西没要。来,兄弟你上上眼。”   曾三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对红彤彤、亮莹莹的大核桃,随手朝桌上一搁,便立的稳稳当当。   冯慎眼前一亮,“这对核桃纹路精奇、包浆润透,能配成这么一对,着实难得啊。”   “哟?”曾三道,“兄弟这话,可一点也不外行哪。”   “见笑了,”冯慎摇头道,“对于这类把件儿,我虽然颇感兴趣,奈何无人提点。正好三爷给说说,我好跟着长长见识。”   “那成,老哥就献丑了,”曾三一指那核桃,“这对玩意儿,唤作‘闷尖狮子头’,矮桩大底,周正雍容。你瞅那筋儿多圆厚,那底儿多平稳,沉甸甸跟对小铁球似的,揉着都撞手!兄弟若不信,拿起来试试便知。”   冯慎取了一掂量,赞道:“这分量果然不轻。”   “是吧,”曾三道,“这对稀罕物,还是十年前我亲自去平谷抓的,也不知择了多少颗才配出这么一对儿。揉了这么多年,皮都盘成琥珀色了。那话怎么说来着?贝勒爷三件宝,扳指儿、核桃、笼中鸟!这么上讲究的好东西,嘿嘿,小鬼子愣是不要!”   “没要也好,”冯慎把玩着那对闷尖,“省得明珠暗投了。”   “可说是呢”,曾三笑道,“好货卖识家。若真让那小鬼子买去,我还怕他砸了掏仁儿吃呢!冯兄弟,你也甭在那爱不释手了,要是喜欢,直接拿去!”   冯慎笑了笑,将闷尖放下。“我可没那么多闲钱。”   “骂我呢?”曾三道,“老哥白送你!”   “三爷,”冯慎辞道,“我也不是跟你客气。这东西我之前从没揉过,怕盘揉不当再给弄裂了。这样吧,就先存在三爷那里,等啥时候入门了,再去找三爷讨。”   “那行吧,我先替你盘着,”曾三摸了摸茶壶,“哟,这水都凉透了,我让他们换壶热的来?”   “不必麻烦,”冯慎起身告辞,“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月上柳梢,洒下碎银一片。灯影幢幢下,曾宅内依旧热闹非凡。   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经曾三一番经营,举宅上下又重新兴旺起来,恢复了往昔的气派。短短时间内,曾三不单将家宅修葺一新,并且还添雇了十几号人手充当仆役护院。不晓得内情的,都以为他是撞了横运,捡到了狗头金。   与以往不同,如今这曾宅的大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人做什么,外头全然不晓。街坊在艳羡之余,不免猜疑纷纷,都传曾三在家里偷偷供着搬财狐仙,故能源源不断地聚敛钱财。有甚者还言辞凿凿,说亲眼瞧见过曾宅里有黑影飞进飞出,那定是狐仙在替曾三运钱。闲话传的一多,信的人还真不少。曾有几个破落户穷疯了,想去扒着墙头探个究竟,结果还没等摸着墙边,便被伏在暗处的护院发觉,拖到野地里打了个半死。这一通杀鸡儆猴,令那些是非之人,虽心犹觊觎,可也不舍得自家一身好皮肉。   是夜,阑意正浓。曾家紧闭的大门外,轻轻走来一人。那人一袭青衫,在黑暗中分外惹眼。还没待他靠近,斜刺里便冲出几个黑衣护院。   “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不慌不急,“在下冯慎,是来找你们主子的。”   “冯慎?没听说过!”一个护院喝道,“当家的吩咐了,晚上一律不见客!你快走吧,别他娘的讨不自在!”   “哼,”冯慎冷笑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几日没来,这曾宅里倒是添了不少看门狗啊。”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小子,一会儿有你受的!”那护院手一招,“哥几个,给我朝死里打!”   随着一声暴喝,几名杀气腾腾的护院便齐朝冯慎扑去。   见那些护院来的凶恶,冯慎出手也毫不留情。一个扫堂腿,当先两名护院便被放倒。再疾疾进招,冲在人群中攻撞截打。   眨眼工夫,方才那些不可一世的护院,便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呻吟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你等凶残暴戾,也该尝尝苦头了!”冯慎掸了掸前襟,又欲上前叫门。   可刚踏上台阶,一名护院便踉跄爬起,悄悄摸出把短刀,照着冯慎后背便扎。   那护院只顾着扎刺,却不觉月光已将他影子投至冯慎脚底。冯慎余光一掠,便知有人偷袭。身子急忙侧让,避开身后杀机。   “好毒的心肠!”瞥见那寒利的刀锋,冯慎不由得大怒,一把扯过那护院,当胸便猛击数掌。   那护院口吐鲜血,身子直直朝后仰倒,后脑磕在门上,登时昏死过去。   经这么一撞,院门“砰”的发出一声巨响。片刻光景,院中便跫音纷杂,紧接着大门一敞,跑出曾三一行人来。   “哎哟……”曾三迈步太急,被门槛下躺着那护院绊了一跤。   冯慎伸手一扶,“三爷小心。”   “冯兄弟?”曾三探头望了一眼,目瞪口呆。“哟?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给三爷赔罪了,”冯慎拱了拱手,歉然道,“适方才我来求见,岂料尊介阻着不让,几句话不投机,他们竟要来打。没奈何,我只得与之相抗。”   “这帮瞎眼的奴才!”曾三作势骂了句,低头看了看脚下那昏迷的护院。“哎,他不会没气了吧?”   “应该只是晕厥,没有什么大碍。”冯慎指了指地下短刀,“争斗之下,我发觉他持刀来刺,为求自保,出手便重了些。皆是无奈之举,三爷可别拿怪啊。”   “兄弟哪里话?你没伤着老哥就放心了”,曾三朝后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这几块料弄进去!”   “是。”院内又跳出来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地将那些护院抬到里面。   “三爷,”冯慎又道,“好端端的,你为何在门前添了守卫?”   曾三小心地朝四面望望,扯着冯慎便往里拉。“走,先进去再说!”   刚入宅中,曾三就立即把大门闩牢。   冯慎见状,越发的不解。“三爷如此警惕,莫非在防避什么?”   “唉,”曾三轻叹一声,“可不就是吗?老哥我添设守卫、关门谢客,正是为了躲着旁人啊。我那造假的作坊,就置在后院里,若不慎重些,怕被官府一窝端啊!”   “难怪”,冯慎道,“不过三爷,你这种风险营生,怎么还选在了自家宅里?”   “还不是想省下些本钱吗?”曾三苦笑道,“在自个宅里,不需另赁场地,相对还隐蔽些,那些雇来的匠人吃喝都在里面,也能减下不少住宿花销。这人手一多,相应开支也就大了,若不精打细算,赚的还不够赔的哪。”   冯慎抬眼看去,见不少人三三两两的,聚在院廊下朝这边观望。“三爷是煞费苦心了,可你雇来的那些人,看上去却很悠闲啊。”   曾三虎起脸,冲对面吼道:“看什么看?滚到后院干活去!”   那些人闻言,赶紧低头顺目,陆续散了。   “兄弟你瞅瞅,都是些属驴的,不催着不动弹”,曾三摇头道,“唉,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知足吧三爷”,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这个更次你还让他们做活,没埋怨你就算不错了。”   “可不是我心黑啊”,曾三赶忙解释道,“像我们这种营生,就得等夜深人静了才好下手。”   “夜深人静好下手的营生,可不止一种啊。”冯慎笑了笑,又道,“三爷,那作坊在后院是吧?带我去开开眼?”   “那里又脏又乱,有什么好瞧?”曾三一把拦住,岔开了话头,“哦,老哥忘记问了,兄弟今晚过来,可有要事吗?”   “也没甚大事”,冯慎道,“是这样。今日得见三爷那对‘闷尖狮子头’,十分喜爱。虽蒙三爷相赠,可当时也没好意思拿……岂料回去之后,竟惦记的寝食难安。这不,便厚起脸皮儿来讨了,哈哈……”   “兄弟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啊?”曾三大笑道,“那对玩意儿就在屋里,临走时老哥给你捎上就是。走走走,院里备着酒菜,咱哥俩喝几杯去!”   “那就叨扰了,”冯慎笑笑,跟着曾三来到天井里。   天井正中,设着一张小桌,桌上杯盘满满,皆是肉食陈酿。   冯慎低头望了一眼,“三爷真是好胃口。”   “嘿嘿,”曾三笑道,“也就是见今晚月亮好,便随意弄了些酒菜来独酌,恰好兄弟来了。还真别说,这一个人喝酒,着实闷得慌哪。”   “哈哈哈”,冯慎一撩后摆,靠桌坐定。“三爷,你这是在蒙我呢!” 第十二章 铩羽而归   月至中天,夜洁如水。听了冯慎的话,曾三的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兄弟,”曾三皱了皱眉,问道,“老哥蒙你啥了?”   “太白虽有诗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冯慎笑笑,朝桌上一指,“可若是独酌,又何需三只酒盏?莫非三爷真有广大神通,能将蟾宫仙子邀下凡尘?那盏中皆余残酒,该不是仙子见了我来,酒也不喝了,赶紧慌得躲起了吧?”   “兄弟又说笑了,”曾三颜面一松,嘘了口气。“老哥要真能把嫦娥请来,肯定得让她跳个舞给咱哥俩儿瞧瞧啊……是这样,方才有两个管事的匠作,见我在这喝的口滑,便嚷着来讨酒。我被缠得没法儿,就匀了他们几杯。正喝着,你就来了,我见状便赶紧打发他们离桌……嘿嘿,老哥之所以没实说,是怕兄弟你嫌弃啊。”   曾三一面说着,一面想撤下那两只多余酒盏。   “且慢,”冯慎一拦,道,“既然喜好这杯中之物,想来也是性情豪爽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三爷不妨再将那两名匠作师傅叫出来。”   “我看就不必了吧?”曾三摆手道,“都是些上不了席面的粗人,叫他们做什么……”   “哈哈哈,”冯慎突然高声笑道,“三爷又在蒙我了!能跟你曾大统领同桌共饮的人,还能上不了席面?”   “什么统领?”曾三闻言,脸色骤然大变,“兄弟你说的话……老哥可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冯慎道:“既然三爷要装糊涂,那这层窗户纸,便由我来捅破吧。若我所料没错,方才在这里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匠作,而是你粘杆处的二位魔使!”   “嘿嘿,”曾三冷笑道,“兄弟你酒还没沾唇,怎么就开始说起了醉话?老哥受粘杆处那伙恶贼迫害,可是你亲眼瞧见的,那恶人统领,是那吃里扒外的董大海啊!”   “董大海?”冯慎反问道,“真的是他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曾三急道,“是他假扮成我的模样,与海棠那贱人串通起来害我,你当初不也说了嘛,他们粘杆处有邪法,会制人皮面具……”   冯慎道:“照三爷之意,我在城郊庄院见到的,应该是董大海了?”   “想来是他、想来是他……”曾三忙道,“我当时早被他们制服,囚在地窖里呢。”   冯慎又道:“若董大海真是贼首,那他原本的相貌,手下人应该早已熟识。那夜庄院中并无外人,他为何不以真实示人,反要自找麻烦、戴上你曾三爷的面具?”   “这个……”曾三迟疑一阵,道,“他那会儿往来于曾宅和那庄院,或许……或许想图个出入方便吧。”   “那好,”冯慎道,“再请教三爷。那董大海既然掌控了曾宅,还留你何用?换作是我,定会将你除去以绝后患。并且那夜他们弃宅逃离,有闲暇卷走古董细软,却没空处置你这囚在地窖中的曾三爷?或杀或挟,都花不了太多工夫吧?”   “歹人的心思我哪知道?”曾三狡辩道,“许是他们觉得费事,想把我扔在地窖中慢慢饿死吧。”   “笑话!”冯慎道,“那地窖在后院中如此突兀,一眼就能察觉。只要稍加搜寻,便能救你出来。粘杆处行事滴水不漏,怎会那般疏忽大意?对了,三爷不提我还忘了问,那口地窖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曾三道,“挖的呗!”   “我当然知道是挖的,”冯慎道,“我是问那地窖挖来何用。”   “自然是存菜贮酒,”曾三道,“我说冯兄弟,有地窖的人家多了去了,我凭啥就不能挖?”   “三爷不必顾而言他,”冯慎冷笑道,“你这仿苏州庭院的宅子,可不比那寻常百姓家。曲水池环绕,太湖石林立,又岂会大煞风景,挖一口不伦不类的地窖?”   曾三语塞半晌,道:“兄弟认准了我是那统领?”   “不错!”冯慎笃定道,“那粘杆统领就是你曾三爷!而那口地窖,也无非是你们这伙恶贼提前备好,用以存赃密会!”   曾三面色愈加阴沉,“兄弟,话可不能乱说!该不是你们捉不到那董大海,便想拿老哥来抵罪吧?”   “哈哈,”冯慎笑道,“世间并无董大海这人,我又何须捉拿?不止如此,就连那海棠,也是三爷编排出来的人物,你杜撰了这么一出故事,不就是想瞒天过海,让我们不往你身上起疑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曾三忿然道,“你有什么凭证?”   “凭证当然有!”冯慎道,“我跟三爷挑明了吧,打你从地窖出来那天,我便看出你在演戏!之后种种,无非是将计就计,只待合适的时机,好将你们粘杆恶贼一网打尽!”   “嘿嘿嘿……原来你早知道了,”曾三阴笑道,“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   “破绽可谓是不少啊,”冯慎接着道,“依三爷那套说辞,应该是被恶人关了小半年吧?然半年前,我尚在顺天府任着司职经历,缘何你当时在双眼蒙蔽之下,仅凭一句‘冯巡检’,便知道是我?还有,三爷被救出后,为让我相信你是久困,便装出饥肠辘辘的样子,带我去天桥,吃了顿卤煮小肠……”   曾三道:“吃卤煮又怎么了?难道也露了马脚?”   “是啊,”冯慎道,“正是那陈氏父子的一番话,才让我对三爷的真实身份更加的确凿!那陈老汉曾说,他们是今年谷雨时节才到的京师,那会儿曾爷若真在地窖里关着,又怎会知道天桥附近来了家小肠陈!?”   曾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冯慎继续道:“至于董大海和海棠,正是你偷梁换柱的掩饰。你胡乱描述他们的模样、信口编排他们的身世,看似是提供线索,实则想混淆视听。利用两个并不存世的‘假人’,将我们的视线完全转移,好让你那一伙残党,堂而皇之地隐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说,三爷这套以假充真的连环计,使得倒也算漂亮。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再怎么粉饰,也成不了真!”   “冯慎啊冯慎,你小子真是太可怕了!”曾三脸一仰,目透狠光。“没错!我便是尚虞备用处现任统领!”   “三爷总算认了,”冯慎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当初在那庄院中,你为何不将我杀了灭口?”   曾三冷冷说道:“之所以不杀你,用意有二。这其一正如你所说,是我那庄院暴露,兄弟们无处藏身。故而我灵机一动,设出了那局。我们先赶到曾宅,将钱财埋在那地窖的暗层中。而后让手下将我捆绑,反锁在里面。等官府发现后,我再用那套说辞蒙混过去。待风头一过,便以雇用人手为名,将我那帮兄弟,正大光明地‘雇’回宅中。至于其二嘛,是想在你身上讨样东西。嘿嘿,你小子精明伶俐,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   “我猜得到,”冯慎点了点头,“三爷想要的,是那‘轩辕诀’!”   “知道便好,”曾三语调一软,道,“兄弟你自己想想,为藏那‘轩辕诀’,你担了多少凶险?你留着反正也没用,不如换我代为保管。少了这份累赘,安心跟着肃亲王飞黄腾达岂不更好?”   冯慎苦笑道:“三爷或许不信。那‘轩辕诀’早被抢走了,至今为止,我都不知夺‘轩辕诀’的是何人……”   “信!我怎么不信?”曾三道,“夺‘轩辕诀’的,是个功夫极强的神秘人!”   冯慎一凛,“这事你也知道?”   “嘿嘿,”曾三道,“那夜你去悦来客栈取‘轩辕诀’,我就一直在暗处悄悄跟着。怕被你发觉,我便用那训养的鹩哥引路。本想寻好机会再动手,谁知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冯慎眉额紧拧,回想道:“可据那神秘人所说,他与你们粘杆处并无瓜葛。”   “是的,”曾三道,“当时那神秘人夺去‘轩辕诀’后,飞石击杀了我那鹩哥。他亮了那一手,我才知他早就察觉我躲在暗处,故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带着‘轩辕诀’,如鬼魅般消失了……”   “三爷,”冯慎不解道:“‘轩辕诀’既然被抢,为何还来找我讨要?你应去寻那神秘人。”   “你当我没找吗?”曾三道,“可自那晚后,那个夺‘轩辕诀’的神秘人便像泥牛入海,根本寻不到半点踪迹。我久思之下,还是将念头放回了你身上!”   “明知无果,仍图所欲。”冯慎笑道,“三爷这样,无异于缘木求鱼啊。”   “嘿嘿,”曾三也笑道,“冯慎啊,你小子鬼花肠子多。谁知那神秘人抢去的,是不是本假的?”   冯慎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三爷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兄弟,”曾三道:“那‘轩辕诀’要还在你手里的话,劝你还是交出来。要不你这后半辈子,可就别想安生了。实话告诉你,我这上头,通着天!”   “通着天?”冯慎冷笑道,“我倒想瞧瞧,三爷头顶那天,究竟有多高!”   “就怕你没命瞧!”曾三喝道,“冯慎,交出‘轩辕诀’,咱们之后便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你就别想活着出这曾宅!来啊!都别藏着了!”   曾三话音刚落,后院里便涌出十几号人。假瓦匠与疤痢眼各带了人手,将冯慎前后围定。   “一窝蛇鼠都到齐了,这阵势着实令人心慌啊,”冯慎伸手取过酒盏,不紧不慢地呷了口酒,“容我先压压惊。”   “才知道害怕?”曾三道,“晚了!”   冯慎看一眼曾三,轻蔑道:“三爷只距我几步之遥,我若挟持了你,你这帮手下还敢轻举妄动吗?”   “你能挟持我?哈哈……哈哈哈哈……”曾三狂笑道:“小子,我承认你功夫不赖,可跟我比起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哦?”冯慎道,“三爷不是说笑吧?记得那夜在庄院中,我双手被缚,三爷仍是敌我不过啊。”   “那晚是有心放你,所以才故意卖了几个破绽。”曾三眉毛一挑,满脸倨傲。“你小子若不服气,大可来试试!”   “人贵自知。既然三爷有把握,那我何苦自讨没趣?算了,我也唤些帮手吧!”冯慎手一松,掌中酒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随着一声脆响,曾宅四面突然火光大起。曾三与院中众匪一愣神的工夫,墙头上便已趴满了荷枪实弹的火枪兵。   望着那一支支蓄势待发的火枪,曾三直接傻了眼。“官军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怎么没人发觉?”   “统领”,一名恶徒苦着脸道,“今晚盯梢的几个弟兄……都在屋里躺着呢……”   “好你个冯慎!”曾三回过神来,恨道,“怪不得你在门口下了重手,原来是早有预谋,想去了我的眼线!”   “哈哈哈”,冯慎笑道,“为把你们尽数拿获,肃王还特意从火器营调来人手。若不提前清掉三爷耳目,如何将你这曾宅团团围定?”   “冯巡检”,墙头跃上一名蓝翎长,“我们火器营的人马已部署就位,巡捕营的兄弟也候在外头,随时都能破门!”   “有劳,”冯慎冲墙头一拱手,“冯慎斗胆,请诸位兄弟再缓上一缓。”   “冯巡检不必客气”,那蓝翎长回道,“肃亲王有吩咐,让我们全力配合,那就等你号令了!”   蓝翎长说完,便按兵不动,一双虎眼,紧紧留意着院内动静。   “三爷,”冯慎转过头,“在这四面楚歌下,你还想负隅顽抗吗?”   “唉”,曾三长叹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看来我尚虞备用处,气数将尽了……”   “哼哼,竟然自比那西楚霸王?”冯慎冷笑道,“那三爷是否想要自刎谢罪呢?”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曾某人岂会束手就擒?”曾三从袖口暗捏一支长镖,趁冯慎不备,甩手掷去。“跟你们拼了吧!”   那长镖来势刁钻,宛若一道寒光,朝着冯慎心窝扎去。再想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冯慎只得将身形疾转,以肉肩生受了这一镖。   “大胆凶徒!”墙上蓝翎长见状大怒,手中令旗就要挥下。“给我毙了这匪首……”   “慢!”冯慎抱臂急喝道,“兄弟们少安毋躁,先莫开枪!”   “可是这……”那蓝翎长切齿道,“罢!就听冯巡检的!”   一干火枪兵闻言,也都将瞄好的长枪慢慢放下。   “谢了,”冯慎一咬牙,将肩头长镖拔下。“嘶……三爷好俊的镖法……”   “小子,要攻便攻,”曾三阴起脸,“啰啰唆唆地废什么话?”   “三爷不畏死,可也得替你这帮手下着想吧?”冯慎道,“要真火拼起来,他们可要吃大亏!”   “我们尚虞备用处,就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曾三冷冷地环视众匪,“兄弟们,你们说是吗?”   被官军一围,众匪早吓得噤若寒蝉,可在曾三淫威下,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我们与统领共存亡。”   “共存亡?哼!”冯慎将手中长镖一仰,对众匪道,“你们瞧清楚了,这确是你们统领之物吧?”   “废话!”疤痢眼喝道,“这是我们统领的独门暗器!”   “这便对了!”冯慎道,“这种尖长的‘柳叶镖’,我曾见识过!你们粘杆处,是有个叫青魅的吧?”   “是又怎样?”假瓦匠两眼一瞪,“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慎淡然道:“我要说的是,那青魅便是被这种暗器一镖穿喉。当时在顺天府大堂上,有目共睹!为了灭口,你们这统领不惜镖杀老兄弟,似他这种人,还值得你们为他卖命吗?”   乍闻此语,众匪一片哗然。疤痢眼看着曾三,满面皆是惊诧。“统领,青魅使当真是你杀的!?”   “别信他!”曾三一慌,继而大喝道:“青魅是死在那干衙役手上,你们休听这姓冯的挑拨!”   “挑拨?”冯慎道,“三爷既然敢做,又怎么不敢承认呢?青魅中镖身亡,顺天府里每一个差人都是亲眼所见!”   “放屁!”曾三恼羞成怒,“那会儿青魅已赚得衙役离堂,除去你们几个在大堂上的,其他差人怎么可能看到?”   “哈哈哈,”冯慎笑道,“三爷若不在场,又怎知青魅曾赚得衙役离堂?”   “我……我……”曾三心里一慌,登时方寸大乱,“我是后来才打听到的!”   冯慎哼道:“这种蹩脚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姓冯的,你话太多了!”曾三阴着脸,又暗捏了一柄长镖。   还未等长镖离手,曾三便觉腕间一疼,低头一看,掌背上竟赫然扎着一枚钉箭。   “啊呀!”曾三怪叫一声,抱手滚在一边。   紧接着墙头上跃下一人,向着冯慎疾疾奔来。“冯大哥,俺来晚了!”   “香瓜,”冯慎大喊道,“这里危险,别过来!”   “都他娘别傻愣了!”曾三喝骂道,“快抓住这两人!官军投鼠忌器,不敢胡乱开枪!”   众匪反应过来,忙朝着二人扑杀而去。冯慎肩头负伤,自然难于招架,香瓜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接连射伤数人。   混战之中,冯慎瞅个空隙,一把揽住香瓜,滚出了重围。   一见二人脱困,那蓝翎长再也按捺不住,不等冯慎开口,便下了开火号令。“给我打!”   火枪兵闻令,便想要拉栓搂火,可没等扣下扳机,身旁插着的火把,居然齐齐灭掉。   火把一熄,火枪兵顿时成了瞎子,未及重续上火种,便被人接二连三地踢下墙头。与此同时,曾宅屋顶瓦片碎响,几条黑影如鬼魅一般,疾疾穿梭在重檐之上。   “不好!恶贼还有帮手!”冯慎猛地将香瓜推入花丛。“先在这躲着,我去开门!”   说完,冯慎便飞身冲了出去。谁知刚抽下门闩,院外就闪起一团白光。那白光异常耀眼,隔着门缝透来,冯慎都觉刺目无比。   冯慎心中一沉,赶紧将院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门外巡捕营的兄弟,皆紧捂双眼,嗷嗷惨叫着,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冯慎仅一怔,当即便明白过来。定是方才那团白光,令他们双眼暴盲。   突然间,门檐上倒挂下一个人影。冯慎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已多了数道血痕。   冯慎急急后纵几步,这才看清了突袭之人。那人遍体紧扎的黑衣,头戴一张赤红色的鬼脸面具。双手指掌间,环套着一对锋利的铁爪,冯慎胸前伤口,显然是受它所创。   “冯大哥!”香瓜惊呼一声,哪里还藏得住?唰唰射出几枚钉箭,赶向冯慎身旁。   见钉箭射来,那人上蹿下跳,灵巧的如一只狸猫。身法之敏捷,路数之诡异,令人匪夷所思。   待避过钉箭,那鬼面人又朝香瓜连连进招。香瓜不等他靠前,便拨转弩机,将所剩的钉箭,一股脑儿地打向他面门。   岂料那鬼面是精钢打制,钉箭击中后,面具上仅被扎了些浅坑,便尽数撞落在地。趁钉箭射罄,那鬼面人扑势不改,双爪一扬,朝着香瓜抓去。   “小心!”冯慎奋不顾身,飞奔来护。   鬼面人身形忽变,足尖在香瓜身上一蹬,反借力向冯慎抓去。冯慎没防他会使个骗招,登时眼花缭乱、措手不迭。   仗着指爪尖利,鬼面人频频逼击。冯慎赤手空拳,只好险险躲避。香瓜见状,心急似火,胡乱从地上摸了块碎石,便朝鬼面人狠狠掷去。   鬼面人正欲逼欺,忽察脑后破风声大作,赶紧撤招回身,挥爪将那飞石格开。   时机转瞬即逝,冯慎哪肯放过?身子猛地一突,将鬼面人左臂死死钳制。得手后,冯慎便双肘急绞,想要错骨分筋、废其一臂。可这么一用力,竟然牵带了肩头镖伤, 冯慎疼的倒抽口凉气,劲道霎时骤减。   鬼面人大惊,忙使右臂来抓。冯慎步法稍滞,竟让他搭住了臂膀。鬼面人爪尖一收,一块血呼啦的皮肉便扯下。   冯慎暴喝一声,抬腿疾踢,鬼面人生受了几踹,踉跄倒退至一旁。   正对峙着,院外突然冲入一人,操着把火枪,便朝那鬼面人打去。“肏你奶奶的!老子毙了你!”   冯慎一瞧,原来是那名蓝翎长。几个灰头土脸的火枪兵,也紧随其后。   火枪兵被踢落墙头,跌了个七荤八素,待清醒过来,胸中自然窝火。一个个端着枪,噼里啪啦地向那鬼面人乱射。曾三等众匪慌了手脚,生怕被流弹击伤,皆抱头捂顶,俯在地上。   趁这工夫,香瓜冲向冯慎。从衣衫上扯了块布条,一面哭着,一面替冯慎包扎。   那鬼面人无心恋战,虚晃几下,后翻着跃到院中。随着一声呼哨,屋顶那几条黑影也直直跳下,与那鬼面人一起,把粘杆众匪围在当中。   那些人与鬼面人一样,皆为同样打扮。左手持着各种奇异兵器,右手却清一色的握着把怪伞。   “当心有诈。”冯慎急忙提醒道。   “不妨,”蓝翎长恨道,“管他们什么企图,聚成一堆更好下手!兄弟们,把他们射成筛子!”   “要留活口……”冯慎话未说完,便被乱枪声淹没。   枪声刚响,那些鬼面人就已将手里怪伞撑开。那伞面皆由藤条编织,护在身前宛如一面面藤盾。一排枪过后,院中匪人竟毫发无损。   蓝翎长气不过,正要下令再打,藤伞后却同时抛出几只小球。   那些小球落地即裂,喷涌出阵阵米黄色的浓烟。浓烟见风而漫,茫茫滚滚,在院中笼罩成一片。   冯慎怕那烟雾有毒,拼命叫道:“快!掩住口鼻,相互拢靠,各守自身门户!”   火枪兵如坠烟海,目不能视,哪里还敢乱动?都夹挤在一处,将枪口冲外,防备着有人偷袭。   众人提心吊胆地候了半晌,那浓烟才渐渐消散。冯慎抬眼一瞧,心里当场凉了半截。   院中除去满地狼藉,已无众匪踪影。   “唉!”蓝翎长将火枪一摔,垂头丧气道:“一个也没逮住,真他娘的窝囊啊!”   冯慎怔了一会,突然道:“香瓜,扶我去厢房看看。那些眼线为我所创,应该逃脱不便!”   香瓜二话没说,架起冯慎便朝厢房赶去。可刚推开房门,扑面就是一股血腥。那些重伤的眼线,居然都直挺挺地横在炕上,喉头皆被割裂,惨状触目惊心。   “功亏一篑……竟是功亏一篑啊……”冯慎受伤失血,本已是勉力撑持。心郁气结之下,再也硬支不住,颅内轰鸣一声,顿时晕厥。   得知冯慎伤重的消息,肃王慌得心急火燎,连夜从太医院请来太医,赶赴冯家救治。   冯慎伤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几名医官清理了半天,这才慢慢将血止住。包扎敷缠后,冯慎依旧牙关紧闭、昏迷不醒。医官们无法,只得下针去灸。待灸的喉舌稍弛,众人又撬开冯慎唇齿,灌了些清肝疗疡、养血生肌的汤药。   灌下汤药后,冯慎沉沉睡去。听他呼吸趋渐平稳,太医们皆松了口气,这才收拾了药匣,轻轻退出房去。   肃王正急煎煎的候在门外,一见太医出来,当即迎了上去。“怎么样?他没事吧?”   领头一名太医道:“王爷放心,冯巡检伤不致命。至于昨夜昏厥,皆因他伤劳过度、五志过极,引得经气逆乱、清窍受扰所致。我等已开好了外敷内服的对症方剂,之后只需按方抓配、自行煎服即可。”   “如此便好,”肃王长舒一声,道,“有劳各位了。”   “王爷言重,”领头太医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事得向王爷禀明。”   肃王一愣,“何事?”   领头太医道:“是这样,方才替冯巡检包缠伤处时,我们发现他后背上,文着些奇怪的刺青。”   “刺青?”肃王皱了皱眉头,“本王倒是没听他说起过……行了,别管什么劳什子刺青了,只要冯慎无碍,其他的都无所谓!”   “王爷所言极是,”众医官辞道,“既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肃王点了点头,又唤过冯全、香瓜。“你们悉心照料好冯慎,赶明儿等他醒了,本王再来看他。”   太医开的方剂着实管用。经过一夜的调养,冯慎终于睁开了双眼。   “冯大哥,你可算醒了,”香瓜喜极而泣,“这一宿你老说胡话,真把俺吓死了!”   “是啊少爷,”冯全也拭了拭眼角,“下回可不能这样拼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咱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啊?”   “放心吧,”冯慎笑笑,朝周围望了望。“就你俩在吗?双杏与夏竹呢?”   “哦,”冯全忙道,“前半夜还在这候着,傍明天时见她俩熬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先歇着去了。怎么少爷,你找她们有事?”   “没事,”冯慎摇了摇头,“我就是随口问问。”   香瓜从桌上端起一个粥碗,“冯大哥你饿了吧?俺喂你喝粥。”   “不必不必,”冯慎道,“我自己来就好。”   “少爷你就别逞强了,”冯全道,“你浑身上下裹成了那样,哪还端得了粥碗?”   “嗯?”冯慎急急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臂上皆缠着绷带,不由得大惊失色。“是何人替我裹的伤!?”   “是肃王请来的太医,”冯全道,“少爷,昨个你重伤昏迷,可把肃王他老人家给急坏了……”   冯全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爽朗大笑。“可不是吗?昨夜本王回府后,还是惴惴不安,这不刚下了早朝,就又跑你这里来了,哈哈哈。”   “王爷,”冯慎挣扎着要起身,“卑职没能擒得匪徒,有负王爷重托……”   “好好躺着吧,”肃王伸手一按,临床坐下。“只要你没事,让那些匪徒逍遥几日又何妨?刚才本王听你问裹伤之事,莫非是嫌那帮太医手艺不行?”   “岂敢,”冯慎忙道,“蒙王爷眷顾,卑职惶恐还来不及。”   “那就好,”肃王冲香瓜与冯全道,“本王与冯慎有事商议,你们先下去吧。”   香瓜、冯全答应一声,退出了屋中。   待二人走后,肃王问道:“冯慎啊,现在这里清净了,跟本王说说你那后背是怎么回事吧!”   “后背?”冯慎心里咯噔一下,“卑职后背……怎么了?”   “装!”肃王道,“为你包扎的太医都告诉本王了,说你背上有刺青。你既非聚啸山林的草莽,又不是受罚黥墨的兵仆,怎么也如此轻浮,于身上胡文乱刺?”   冯慎斟酌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王爷容禀,卑职身后刺青,实为先父所文。”   “是令尊所文?”肃王道,“那想来必有深意……哎呀,越说本王越好奇了,你那背上究竟文着些什么?该不是‘精忠报国’吧?”   “王爷取笑了,”冯慎稍加犹豫,便缓缓转过后背,“您老自己看看便知。”   冯慎虽身缠裹带,后心却露了出来。只见他背上有连有断,盘文着八组爻象,阵眼之中,还刺着四列细小的古篆。   肃王啧了一声,道:“这是个八卦阵吧?”   “不错”,冯慎回道,“正是个伏羲八卦的阵位图。”   “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肃王有些难为情,“本王对那篆书,却不怎么识得……”   冯慎道:“回王爷,那所文字迹为: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肃王自念了一遍,惑道:“这四句话并非诗诀,也不像爻辞,究竟是何意啊?”   “不瞒王爷说,卑职也不知道。”冯慎苦笑道,“当初刺背时,卑职年纪尚小。待长成后,自己对镜反照,才得知背上所文之物。至于那字图之意,卑职也曾问过先父,可每每,先父都是含糊其辞,只道这刺青不可为外人窥见,而对其含意却只字不提。眼下先父故去多年,这刺青中的玄机,也已然随他长眠于地下了。”   肃王叹道:“令尊此举,着实叫人揣测不透啊。”   冯慎点点头,又道:“这刺青之事,恳请王爷为卑职保密。”   “这个自然,”肃王道,“太医那边,本王也已叮嘱他们不得乱讲。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官员,若被人知道身文刺青,传将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冯慎喜道:“谢王爷体谅!”   肃王摆了摆手,“好了,刺青这茬儿就算是压下了,咱们聊聊那粘杆处的事吧。”   “卑职也刚想问,”冯慎忙道,“王爷,那伙粘杆恶党有消息吗?”   肃王摇摇头,又道:“那曾宅也已经查抄了,后院里确无什么造假作坊。”   “这便是了!”冯慎道,“卑职就猜到那里面有鬼!”   “有鬼?”肃王不解道,“冯慎啊,那‘造假作坊’本就是曾三扯的谎,你为何这么在意他那些谎言?”   “因为那些谎言中,暗含着蛛丝马迹,”冯慎道,“王爷,卑职请令调兵前,曾托您老打听过一个人……”   “有这事,”肃王道,“你是说那个‘日本参赞’吧?本王去领事馆查过了,他们日本国的驻京参赞共有三人。可那三人皆年过半百,并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个人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冯慎道,“既然曾三并没有造假作坊,那他哪来的‘假带钩’去卖给那‘假参赞’呢?”   “本王都听糊涂了,什么假带钩、假参赞的?”肃王一头雾水,“冯慎你慢些说。”   “是”,冯慎笑道,“那卑职就慢慢为王爷剖析。之前曾三私会那日本人,恰巧被卑职撞见,为了掩饰,曾三便信口雌黄,说那日本人买下了他的假带钩。当时曾三察言观色,已经看出卑职颇有怀疑,故拿出一对随身把玩的核桃东聊西扯,好让卑职相信他所言不虚。”   “你分析的不错,”肃王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冯慎反问道:“王爷您想,既然不是倒卖假古董,那他俩是因何目的而会面呢?”   肃王顿悟道:“你是说那个日本人,是与曾三一伙的?”   “正是,”冯慎道,“在那茶水铺里,曾三与那日本人定是密谋了什么。王爷也应该知道了,昨晚官军围剿曾宅时,眼瞅着就要拿下,却被一群突然而至的鬼面人搅乱了计划。”   “是啊,”肃王道,“本王听说了,那伙鬼面人十分神秘,来历路数皆不可知啊。”   “不然,”冯慎道,“经方才那一番梳理,卑职倒是有点猜到那伙人的来历了。”   “哦?”肃王催促道,“快说说看!”   冯慎道:“那伙鬼面人,应该是东瀛的忍者!”   “东瀛忍者?”肃王面上一紧,“冯慎,你拿得准吗?”   “八九不离十,”冯慎道,“对东瀛忍者的传闻,卑职也曾听人说起过。传言这类人受恩主豢养,专司刺探暗杀。由于行事特殊,他们所使的兵具也是千奇百怪。像什么破空回旋的‘手里剑’、渡水跨河的‘水蜘蛛’等等。昨晚与卑职相抗的那个鬼面人,使的就是一对如利爪般的古怪兵器。现在想来,那双怪爪应该就是忍者所用的‘手甲钩’了。还有,那伙鬼面人身背藤制怪伞,既可抵挡铅丸流弹,又能漂浮于水面,恐怕就是那‘水蜘蛛’。并且,他们攻撤之时,以闪光、烟幕为掩护,与那般传闻也颇为贴合。”   肃王道:“可那些忍者缘何要救走粘杆残党?”   “应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冯慎接着道,“忍者从小受训,身法极佳,飞檐走壁、翻墙越屋都如履平地。之前曾宅附近的住户说,曾瞧见过曾宅里有运财狐仙在飞进飞出。依此理来看,那些高来高往的‘狐仙’,定是那批忍者无疑。”   “照这么说……粘杆处与忍者早有勾结?”肃王忧心道,“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冯慎道,“然他们具体有何种密谋,这就不得而知了。”   肃王道:“不成,本王越想这心里就越慌,一定要想法儿把他们揪出来,不然怕是得出大乱子!”   “王爷,”冯慎又道,“卑职以为,像寻常那种侨居的日本商旅,肯定调动不了那批忍者。能任意驱使这类人物的,应该非官即贵。”   “有理,”肃王颔首道,“在大清国不同于在他们本土,不露声息地养着这么一批忍者绝非易事。那幕后指使之人,必然是大有来头啊。客居京师的日本人里,最有势力的当属领事馆那帮子政要。看来本王得托川岛,好好查查此事了!”   “川岛浪速?”冯慎眉额一拧,“王爷,这个人……不可轻信吧?”   “冯慎啊,”肃王叹道,“本王知道你对川岛颇有成见,可眼下除了他,也没适合的人选了。对于涉外事宜,朝廷历来谨慎,就算是本王,也是有力无处使啊。川岛本身是日本人,托他调查有诸般好处。你想,这事若能查实与日本人有关,那本王自会据理力争。可要拿不到他们的把柄,不也正好避了咱们的嫌吗?要知道,那伙洋人最好滋衅闹事,得防着他们反咬一口啊!”   “话虽这么说,”冯慎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他一个日本人,岂肯帮着大清去对付自己同族?卑职虽与那川岛只见过一面,可也能看出这人野心勃勃。”   “说川岛其志不小,这倒是真的。”肃王道,“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他们日本国中,同样也是众生百态啊。像那川岛,就算是能真心帮着咱大清做事的。”   听肃王如是说,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王爷,那川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会让您老如此青睐?”   “那本王就说说吧”,肃王道,“算起来,就连咱们大清国,都欠着人家川岛一份大大的人情哪!”   冯慎怔道:“人情?”   “可不是嘛,”肃王道,“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占了京城。德国人因其公使被杀,便在景山上架起六门巨炮,扬言要炮轰紫禁城。那会儿老佛爷虽已携皇上西狩,可宫里头还留着至少六名皇妃,一旦皇宫被轰破,不光是殿毁人亡,就连祖宗留下的千秋社稷,都要连带着蒙羞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有个人孤身登上景山,经他一番苦苦交涉,德国人这才答应暂不轰城。”   冯慎问道:“那人就是川岛?”   “是啊,”肃王继续道,“川岛那会儿正任着日本的随军翻译官。当时德国人给川岛提出条件,让他在两天内劝服皇宫守卫打开城门,如逾误了期限,照轰不误。事态岌岌可危,川岛即刻奔赴神武门,以自己作为人质,换得了禁守的信任,最终才开启了内城。等到联军入城后,川岛又调来日军把住各处宫门,对宫中财务清点登记,严防各国兵士劫掠哄抢。直至圣驾回京时,人家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又交还给朝廷,冯慎你说,他这不是保全了咱们大清的颜面吗?”   “王爷,”冯慎道,“川岛此番举动,未必不是表面文章,战后他们日本索要的款银,可不比别国少啊!”   “这点本王有数,”肃王道,“然不管怎么说,川岛在那批来华的洋人中,已算是难能可贵了。这几年来,川岛帮着咱训练警备、协持治安,总比那帮子只会作威作福的西洋鬼子强吧?”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怕就怕他另有企图啊,”冯慎轻叹一声,“唉……但愿是卑职多心了。”   “冯慎啊,” 肃王道,“其实你所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本王会去掂量的……哦,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本王还是那意思,调查忍者的事,就先暂时托给川岛吧。”   “王爷……”   “好了,你就安心歇养。其他的事情,等你身子痊愈了再说吧!” 第十三章 内忧外患   没出冯慎所料。川岛浪速接受了肃王委托后,虽表示要全力配合,可一连查了数月,依旧毫无进展。别说那批忍者,就连曾三等粘杆余孽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在此期间,冯慎与肃王私底下亦曾暗暗寻访,然无一不是徒劳无获。久而久之,冯慎也只得暂时作罢,留待日后再图打算。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一晃,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这天,冯慎从崇文门当职回来,刚行至半途,却发觉打街边药铺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膀大腰圆,走起来虎虎生风,光瞧着背影,冯慎便知遇上了老熟人。想到这儿,冯慎赶紧快撵几步,高声叫道:“班头请留步!”   那人果是鲁班头。听有人唤他,忙驻足回望。“冯巡检?”   “久违了,”冯慎刚想寒暄,突然见到鲁班头手上拎着两副药包,不由得出言相询:“鲁班头,你这是……”   鲁班头晃了晃药包,“来抓了几副金创药。”   “金创药?”冯慎心里一紧,“难道府衙有弟兄受伤了?”   “嗐,别提了!”鲁班头叹口气,“咱那些老弟兄们倒没事,这药啊,是给个不相识的人抓的……”   冯慎越发不解。“不相识之人?”   “是啊,”鲁班头有点着急。“这事一半句也说不明白,要不咱俩还是边走边说吧。那人伤的很重,我怕他熬不过,得先回去给他上药!”   “对,救人要紧!”冯慎也迈开步子,“这样吧,我也随班头去瞧瞧!”   二人行色匆匆,直抄近路。片晌工夫,便已越过了两条胡同。   鲁班头紧了紧怀里药包,“冯巡检,我把这事从头跟你说下吧。今天下午,顺天府来了个汉子。那汉子浑身是血,几乎是一路跌爬过来的。刚到府衙门口,他便支撑不住,一头扎在台阶上昏迷不醒。”   冯慎道:“听这情形,像是出了大事想要报案的。”   “我也这么想啊,”鲁班头道,“我一见人都那样了,就先让弟兄们把那汉子抬到签押房,然后又去找李希杰禀报。”   冯慎问道:“李府尹如何说?”   “哼,”鲁班头恨道,“还能怎么说?凡遇上这等麻烦事,他巴不得一推六二五!”   冯慎眉额一拧,“人都在府衙里了,他难道还打算不管?”   “这话他倒没说,”鲁班头道,“那姓李的只道那汉子来历不知,昏迷之中也无法问询,让我们几个先在签押房守着,自个儿却出衙门赴宴去了。那汉子虽然昏着,伤处还是血流不止,这不,我就急冲冲地出来买药了!”   “真是难为班头了”,看着这面冷心热的鲁班头,冯慎颇为感动。“哦,那汉子是受了什么伤?”   “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鲁班头道,“他那前胸后背都是一道道血痕,皮肉跟犁过似的全朝外翻着……就好像被野兽撕抓挠烂了一般!”   听到这里,冯慎心里猛地一沉。“鲁班头,咱们再快些赶!”   说完,冯慎三步并作两步,索性撒腿疾奔起来。鲁班头也不及细想,忙把药包往腋下一夹,紧紧跟在后面。   一袋烟的工夫,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奔到顺天府。冯慎脚不停歇,又直冲入签押房。   “冯巡检?”见冯慎过来,几名衙役忙起身招呼。   鲁班头大手一挥,“先别急着客套,都让一让,叫冯巡检瞧瞧那汉子。”   冯慎冲众衙役一抱拳,径直来在榻前。果如鲁班头所述,榻上那汉子皮开肉绽、遍体鳞伤,衣衫鞋袜上皆是半凝的血痂,若非胸口还微微伏动,看上去跟个死人无异。   “好重的伤!”冯慎一惊,在那汉子身上疾点了几个穴位,又赶紧俯身查探。只见那汉子年约三十,面皮倒还白净,手指修长无茧,应是个识文断字的。   “冯巡检”,鲁班头道,“要不要先给他上药?”   “暂且不必”,冯慎轻轻摸了下那汉子胸口,道,“我已替他封穴止血了。这人不但受了外伤,胸肋也是多处折断。要想救醒他,还得另请良医。这样吧鲁班头,让兄弟们将这人抬到我家,我这便去找肃王爷调派太医!”   “调派太医?”鲁班头奇道,“冯巡检,这动静是不是弄的有点大啊?”   “班头有所不知,”冯慎道,“这人恐怕关系着一宗大案,必须要将他救活!个中原委,待我日后再向班头说明吧,事不宜迟,请诸位速按我所说的办!”   “那成,”鲁班头冲衙役们道,“都听见没?把这汉子抬到冯巡检家里去,路上都小心着点,别粗手笨脚的!”   一个衙役看了看鲁班头,面有忧色。“头儿,把这汉子送到冯巡检府上是没问题,可回头李大人要是问起来……”   “甭操那个闲心!”鲁班头道,“你们还没瞧出来吗?在他姓李的看来,这汉子就是块烫手的山芋,有人接管,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是。”众衙役纷纷点头。   “还有,”冯慎又嘱咐道,“这人伤势太重,尽量不要触碰他的身体。为求万全,麻烦众兄弟将床板拆卸,连他一同送往舍下。到时跟冯全说明后,他自会去打理安排。”   “好,”众衙役齐声道,“就按冯巡检说的办。”   “有劳诸位兄弟了,”冯慎转朝鲁班头道,“班头,剩下的你就多费心,我先行一步。”   “只管忙你的去,”鲁班头胸脯一拍,“都包在我们身上了!”   待冯慎走后,众人也不耽搁,七手八脚地拆了床板,抬起那汉子便朝冯宅送去。   当汉子被送抵冯宅后,冯全等人全吓了一跳,就连在灶上忙活着的常妈也扔了铲勺,忐忑不安地出来打探。   鲁班头见状,忙将事情一说,冯府上下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而后冯全收拾出一间闲屋,将那汉子安置其中。   众人刚忙完,冯慎和肃王便领着太医到了。太医只朝那汉子伤处扫了一眼,便一口断定道:“没错!这人身上的伤口,与之前冯巡检所受的抓痕是一模一样!”   “那准没跑儿了!”肃王双手一击,“冯慎啊,看来那伙贼人的下落,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黄太医,这人至关紧要,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醒!”   “是,下官自当竭尽全力!”那太医打个拱,便打开药匣着手医治。   见太医开始诊治疗伤,其他人忙退出屋中。鲁班头正憋着满肚子疑问,趁这间隙问道:“王爷、冯巡检,那汉子究竟是怎么个来历?你们所说的贼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啊,”肃王道,“就让冯慎跟你讲讲吧。”   冯慎闻言,便将那粘杆余孽勾结东洋忍者的事大体说了一遍。   鲁班头听罢,大眼圆睁。“这么说来……那汉子是被那名使爪钩的忍者所伤?”   “不错,”冯慎点点头,道,“我初见到那人的伤口时,就感觉分外眼熟,现在王爷与太医也证实了这点。所以我们才敢断定,那人必受过那伙忍者的追杀。”   “那帮小鬼子真是太猖狂了!”鲁班头浓眉一拧,“唉,我这人粗枝大叶的,竟不知冯巡检曾为歹徒重创过……得了,我也不放马后炮了!王爷、冯巡检,接下来追查那伙贼人,有没有我们顺天府能效力的地方?只要帮得上忙,我老鲁就算是赴汤蹈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毛!”   “哈哈哈,”肃王拍了拍鲁班头的肩膀,“本王就喜欢你这子股直爽劲儿!不过之后如何部署,得等那汉子醒来再说。放心吧,必要的时候,会有你们的用武之处的……”   正说着,屋门突然大开,那太医竟满头大汗跑了出来。“王爷,那人怕是要不行了!”   “什么!?”   乍闻此语,满院皆惊。肃王无暇细问,忙领着众人冲进房中。   只见那汉子口中咯血,气若游丝,脸上僵白一片,性命眼见就要不保。肃王一把扯过那太医,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王爷”,那太医回道,“这人不光受了严重外伤,就连肺脏的脉络都被震断,肺门一毁,气断血崩,无法宣发肃降……”   “本王不懂医理,别跟本王说这些!”肃王急道,“你就说这人还有没有救?”   那太医道:“有个续命金方倒可一试,只是方中所需的几味珍药……民间等闲难见啊。”   “民间难寻,大内宫直的药库里总有吧?”肃王脱口道,“你身为太医院院判,还愁凑不齐几味药吗?”   “王爷!”那太医慌得“扑通”跪倒,“没有圣谕,谁敢妄取宫中的御药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也是,”肃王道,“本王急糊涂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王爷,”一直没开口的冯慎突然道,“卑职记得,您老好像有瓶‘血参仙蟾丸’。”   “是有,”肃王一怔,“那是一名调任南洋的流官所赠。对啊!当时那流官也说那瓶丸药有起死回生的续命之效!”   “血参仙蟾丸?”那太医忽地一喜,“仙蟾不就是南洋的蛤蚧吗?这血参与蛤蚧君臣佐使,皆是疗肺行血的奇药啊!王爷,只要有那血参仙蟾丸相辅,这人或许还有救!”   肃王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那太医作难道,“下官自当全力施救……然能不能将其救活,下官却不敢妄下断语啊。”   “唉,”肃王叹道,“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王爷,”冯慎看一眼那汉子,忧心道,“当务之急,应是速将那‘血参仙蟾丸’取来,只是这一去一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点不必担心,”那太医道,“我即刻施下刀圭药石,至少能让他撑上半个时辰!”   “那好,本王这便着人去取!”肃王说完,急急吩咐扈从去取药。   救人如救火。那扈从知事关紧要,自然是马不停蹄。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捧着药瓶返回了冯宅。   见丸药取来,冯慎与鲁班头也齐齐下阵,将小丸研磨成粉,兑温水调了给那汉子灌下。   不得不说,这“血参仙蟾丸”确有奇效。那汉子服下后,伤情大有起色。那太医趁热打铁,一面继续地疾施针砭,一面指挥人手抓药熬煎。众人一连折腾了大半宿,这才算是勉强忙活完。   那太医累得头晕眼花,拭着额头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王爷,能做的下官都已经做了……可这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难说……”   看着那满脸憔悴的太医,肃王也知他未遗余力。“辛苦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吧。”   “谢王爷体谅,”那太医又对冯慎道,“冯巡检,这里还有几服配好的方剂,留下来作为应急之用。若能熬过今晚,那这人还有活命之望。若是熬不过……唉……”   “行了,”肃王阻住了话头,“旁的也不必多说,静观其变吧。剩下的事就让冯慎多劳神,干耗在这也没用,咱们都先回吧!”   那太医点点头,又嘱咐道:“对了冯巡检,此人伤情虽缓,但身体脏腑仍是极其虚弱,稍稍地碰触撞击,都可能令他丧命。在他醒来之前,绝不可再将其挪动,切记切记!”   冯慎答应一声,表示一一记下。   待肃王与太医离去后,鲁班头带着一干衙役也要告辞。“冯巡检,我先领兄弟们回去,赶明儿我再来帮衬。”   “诸位走好,恕我不远送了。”冯慎抱拳作别,回屋安排不提。   那重伤汉子离不得人,冯全等人便分更次看护。冯慎心神不宁,也无心睡眠,沏了一壶浓茶,于偏厅上静待消息。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随着几声鸡啼,一线曙光映亮了东方天际。   且说鲁班头回去后,也没怎么合眼,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他暗想:那汉子的事本是顺天府揽下,现在却把担子全压到冯慎身上,心里总感觉过意不去。   见天一放晓,鲁班头索性不睡了,爬将起来套好公服,便想趁着当差前,再去冯家探望襄理。   秋露寒湿,街上早行之人自然寥寥无几。鲁班头朝着冯宅方向走了一阵,迎面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低着头,身上披着件罩帽斗篷。鲁班头惦记着心事,对那人也未加在意。可就在二人相交错身之际,那人竟一个趔趄,撞进了鲁班头怀里。   “哎哎,”鲁班头忙将那人扶正,“地上也没金子吧?走路好生看着点道啊!”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将头埋得更低,慌得连连作揖。   “行啦行啦!”鲁班头急着往冯家赶,也不去计较。“走你的吧,别再撞着别人了!”   “是。”那人裹了裹斗篷,匆匆远去。   鲁班头笑骂一声,又继续赶路。   当鲁班头奔至冯宅时,冯慎恰好还在厅上,听见有拍门声,忙出来开了门。“鲁班头?”   “放心不下,过来瞧瞧。”鲁班头问道,“那汉子醒了没?”   冯慎摇了摇头,“还是不见动静。”   “唉,这事也急不来。”见冯慎满眼血丝,鲁班头知他也是一宿没睡。“冯巡检,你也别光耗着,该去歇息就去歇息。”   “我不打紧,”冯慎笑笑,指了指鲁班头前胸,“班头看来起的匆忙,连褂扣都未曾系好啊。”   鲁班头低头一看,胸前果然是门襟外翻。“哦……方才在路上无故被人撞了一下,许是那会儿碰散了扣……”   “撞了一下?”冯慎脸色一紧,“听说那荣行里的扒手,惯用这种无故撞人的伎俩……”   “还别说,”鲁班头一拍巴掌:“那人鬼鬼祟祟的,还真有点像老荣!”   冯慎道:“赶紧摸摸身上,看少了什么没有!”   鲁班头依言,急忙在怀里翻探。岂料所携的财物非但没少,怀中居然还多出一物。   “这是个什么?”   鲁班头一怔,忙将怀中之物掏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纸团展开后,一行字迹亮出。冯鲁二人凑近一瞧,只见那上面写道:平谷大疫,十万火急。   对于这平谷,二人皆不陌生。平谷县位处京东,为顺天府治下五州十九县之一。字团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摆明说那平谷县内,爆发了大瘟疫!   “坏喽!”鲁班头惊出一脑门儿的冷汗,“这下可出大乱子了!瘟疫一出,疬病横行,得死多少人哪!”   “班头先别慌,”冯慎蹙额道,“这消息还不知是真是假。若平谷县真遭了瘟,那知县必会着公人星夜呈报。未见着邸抄文书前,其他的流言蜚语不可轻信。”   “也是,反正府衙里是没听见一点风声。”鲁班头又道,“哎,你说撞我那人,会不会就是那来送信的官差?”   “不太像,”冯慎摇头道,“要是官差报信,应直接去顺天府呈送,何苦耍花巧弄上这么一出?”   “对,这里头准有猫儿腻!”鲁班头心中稍宽,“他奶奶的,那人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想拿着老子开涮?”   “究竟怎样还不好说,”冯慎依然凝眉不展,“按说寻常的百姓,哪有胆量与官家逗趣寻开心?就怕这里面另有隐情啊。”   鲁班头的心又提了起来。“冯巡检,你的意思是……或许那瘟疫已生,却被当地的县衙瞒住了疫情?”   “有这种可能,”冯慎道,“疫病一旦严重,县宰难逃其咎。为保住头上顶戴,秘而不宣的做法也是屡见不鲜。鲁班头,咱们光在这里猜测也没用。那平谷县亦属京畿重地,为求稳妥,亟应查实。不如派人去平谷走一趟,是真是伪,一查便知!”   “冯巡检说的没错,”鲁班头道,“没有瘟疫还则罢了,若是真如那字条上所说,那可就要了亲命了。贻误疫情的罪名,谁能担得起?事不宜迟,我这便回衙请命,亲自带人走上一遭!”   “好!”冯慎又嘱咐道,“不过班头此行切要小心。以防万一,随身备些苍术艾叶之类的驱瘟辟秽。还有在查实之前,绝不可声张,一旦流言散播出去,势必要闹得人心惶惶。”   “成,我都记下了。”鲁班头将那字团重新揣好,“冯巡检,那汉子的事就托给你了,老鲁先行别过!”   说完,鲁班头转身出门。望着他那急匆匆的背影,冯慎不由得长叹一声:“唉,真乃多事之秋啊。”   愣神间,冯慎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瞧,原来是冯全从厅上出来。   冯全哈欠连天,“少爷,您站在门口做什么啊?”   冯慎道:“方才鲁班头过来,我刚刚将他送走。”   “鲁爷来过了?”冯全道,“您怎么不叫醒我呀?嗐,本想着眯眯眼,谁知还真睡过去了。”   “你陪我在厅上熬了一宿,不困才怪呢。”冯慎笑道,“现在是谁在看护着那汉子?”   “我想想啊……”冯全揉了揉眼,“前半夜是香瓜姑娘看着,再是夏竹,再是双杏……眼下得交辰时了吧?那应该轮到常妈了。”   “嗯。”冯慎点点头,“许久没听着动静,也不知那汉子怎么样了。”   “八成是还没醒,”冯全叹道,“要醒了常妈早就过来说了。”   “咱们先去瞧瞧吧。”冯慎说着,便往那汉子所在的偏房走去。冯全一见,也忙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来至偏房前,抬头一看,竟见屋门大敞。冯慎心道不好,一个箭步便冲入房中。   当看清了房中一幕,冯慎心里顿时寒了半截。   只见病榻上铺盖凌乱,而那汉子却斜脸歪脖地栽伏在地上,面色死青,嘴角淌血,显然已气绝多时。而本应在一旁照看的常妈,此刻也不知所踪。   “啊?”冯全傻了眼,扶着门框惊魂不定。“这……这是咋回事啊?”   “不要高声,”冯慎低喝一句,“速去找找常妈的下落!”   “是……是……”冯全抹把冷汗,刚要转身寻找,屋外却传来常妈的声音。   “少爷找我啊?”常妈腰里扎条灶裙,一边扑着双手,一边朝屋里瞧。“怎么了这是?那人醒了?”   “哎呀,”冯全一把将常妈拉住,“还醒什么啊?那人怕是没气了!”   “啥?”常妈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怎么会这样啊?这人怎么还掉在地上了啊?”   “常妈,”冯慎二目似电,“方才你做什么去了?”   常妈赶紧道:“我见天明了,想着大伙也该饿了,就去厨下熬上了一锅米粥……”   “熬粥?”冯全道,“这个点不该是你在这看着吗?怎么撇下这汉子不管跑去熬粥啊?”   “没不管啊,”常妈委屈道,“我本来是托双杏先帮我再盯会的……哎?怎么不见双杏呢?”   冯慎一皱眉头,“双杏?”   “是啊,”常妈接着道,“我本来是与双杏交班了。可她前脚刚出屋,我便寻思着不如先去熬锅粥,这样也不耽误大伙吃喝……于是我就追出门,见双杏走出不远,就冲她背影喊了几声,让她再替我盯会,我好腾出手来做事……”   冯慎又问道:“那会儿双杏应了吗?”   “像是应了吧……”常妈回忆道,“当时我喊得挺大声的……应该听得见呀。喊完后我便匆匆去了厨下,谁知回来就发现已经这样了……”   “常妈啊常妈,”冯全急道,“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这么大把年纪了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这下好了,这人一死,叫咱们少爷怎么跟王爷他们交待啊?”   常妈后悔的直掉眼泪,“扑通”就给冯慎跪下了。“少爷,我也没想到熬个粥能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啊……现在可怎么办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得给这汉子抵命啊?”   “快快请起,”冯慎赶忙去扶,“常妈你也别多心,这汉子的死,或许就是个意外,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常妈颤巍巍站起,还是哭天抹泪。“可是……可是这……”   “好了,”冯慎扭头道,“冯全,你且扶着常妈让到一边。”   “少爷,”冯全道,“那这汉子的尸首怎么办?我找人帮着抬出去?”   “不忙!”冯慎道,“这屋里的任何事物都别乱碰,待我先验完再说!”   冯慎说完,便走到榻旁。只见榻上单斜枕横,一条被子也被带的半拖在地上。榻边矮桌上,歪着只白瓷碗,碗中所盛之水业已漏光,将桌面榻头濡湿了一大片。   冯慎瞧了瞧尸首倒伏的姿势,又比了比床榻与矮桌的距离,心里头开始琢磨:照这情形来看,可能是这汉子醒来口干,见不远处有水碗,就想挣扎着去喝。气虚体弱之下,刚摸到水碗,胳膊便支撑不住,使得整个人跌滚下床。这汉子本就命悬一线,禁不得半点碰撞,这一坠之下,焉能不亡?   莫非这汉子真是死于意外?   心念之间,冯慎俯身蹲下,又仔细去瞧那汉子尸首。那汉子身躯斜扭,右臂蜷伸在头边,嘴角渗出的鲜血,在地上也洇成一小摊。   冯慎刚欲起身,却发觉那汉子右手的食指外伸,并且指肚殷红,似沾有血迹。   冯慎心中一动,忙将那汉子右掌轻移。当尸体的右掌移开后,居然还露出来一个半干的血字。   那字上叉下竖,分明是一个“丫”字。   冯慎不动声色,暗暗忖度:这汉子临死时留下血字,定是有其用意。可这单单一个“丫”字,又是所指为何?   怀着满腔疑团,冯慎继续打量。当再次看到地上那血字时,较之初次发现,却有了些许不同。   原来那个血写的丫字下面,还有一条短横,缺笔少画、仓促无力。若不细看比对,会误以为是道溅染的血痕。   显然,那汉子想留的不止是一个字。这条短横,应该就是第二个字的起笔。只不过尚未写完,他却精气耗尽、一命呜呼。   一个“丫”字,一条短横,再加之前的所闻所见……一时间,冯慎千丝万绪,低下头默默地梳理。   陡然间,一个念头在冯慎脑中划闪而过。莫非那血字指的是……   仅仅一瞬,冯慎随即又摇头否定。在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光靠着臆度揣测,根本就无法定论。在这局限的线索面前,应该如何着手,冯慎陷入了苦思。   见冯慎久蹲不动,冯全与常妈面面相觑。由于冯慎挡在了那汉子的尸身前,二人皆瞧不见地上所留的字迹。又过了一会儿,常妈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哦,没事!”冯慎赶忙起身。   常妈看了那尸首一眼,又问道:“少爷验了这半天,可是瞧出了什么异样?”   冯慎未道出实情,反而用脚悄悄踩住地上那血字。“也没什么可疑迹象。”   冯全道:“少爷,接下来怎么办?”   冯慎稍加思量,道:“这样吧冯全,你去把双杏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好,我这便去。”冯全答应着,转身离开。   趁着这工夫,冯慎鞋底一抹,脚下的血字,即刻变的模糊难辨。   冯全敲响了偏院的屋门时,房里双杏与夏竹睡得正香。听见动静,二人匆忙着衣起来。   夏竹揉着惺忪睡眼,走去开了门。“冯管家?这么早有事吗?”   “双杏呢?”冯全急道,“少爷正喊她过去呢!”   “少爷找我?”双杏说着也走了出来。“到底怎么了?”   “嗐!你就先别问了,赶紧跟我过去吧!”冯全不由分说,拉起双杏便走。   夏竹瞧着势头不对,也随在后面。   当发觉那汉子身亡后,双杏与夏竹吓得失口惊呼。   “他……他怎么死了?”双杏颤声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呀!”   冯慎直盯着双杏面上,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双杏,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双杏道:“常妈过来后,我就离开了……”   “是吗?”冯慎又道,“可我却听常妈说,在交接时,她曾央你帮着多照看一阵,可有这事?”   “啊?”双杏一怔,忙转向常妈。“常妈,你有跟我说过吗?”   “有啊,”常妈道,“那会儿你刚出屋没多久,我便追在后面喊了几下,许是离得太远,你没听见吧……”   “少爷”,双杏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走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听到常妈喊过我呀!”   “是啊少爷,”夏竹也帮腔道,“按说常妈有事托付,也应该讲在当面啊,哪有等人走远了才在背后喊一嗓子的?”   “夏竹说的没错,”常妈擦了擦眼角,嚅嗫道,“少爷,其实这事怨我……确实怪不得双杏哪……”   “孰是孰非,先姑且不论。”冯慎目光如电,从众人脸上依次扫过。“然这汉子的死因,无外乎有两种。其一是他意外坠床而亡,这其二嘛……”   说到这里,冯慎有意顿了顿。   冯全追问道:“其二是什么啊?少爷您快些说呀。”   冯慎环视一周,将音调抬高了几分:“这其二便是受人蓄意谋害!”   听了这话,屋中一阵哗然。   “少爷,”冯全缩了缩脖子,“您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推下床的?”   “不排除这种假设,”冯慎点点头,“这汉子关系着那伙粘杆余孽的下落,只要他一醒来,便可能道出恶贼的窝身之处。歹人们为求自保,只有将其灭口了。”   “不对啊少爷,”冯全不解道,“那伙歹人不早逃得没影了吗?怎还能够跑回咱这里杀人啊?”   冯慎道:“曾三等人诡计多端,在他们逃离之前,难保没安插下几颗‘钉子’!”   冯全左右望了望,有些不寒而栗。“难不成……难不成咱们周围还潜伏着曾三的细作?”   还没待冯慎接茬,双杏脸色便忽然一僵。“少爷……莫非你是在怀疑我吗?”   “哦?”冯慎装傻充愣,“双杏你何出此言?”   双杏慢慢跪倒,眼泪簌簌而下。“双杏不是糊涂人,听得出少爷的弦外之音……我与夏竹都是由曾三爷送进冯府的……眼下曾三爷犯了事,我们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少爷,”夏竹也跪在一旁,“我们虽是曾三爷买下的丫头,可对他私底下的所做所为真是半点不知。这些年来,我与双杏姐早把冯府当成了自个儿的家……无论别人如何猜忌,我们反正是问心无愧。”   “哎哟,”冯全哭笑不得道,“我说你俩儿就别跟着添乱啦!少爷几时说你们是细作了?”   双杏一怔,止住了抽泣,与夏竹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冯管家说的在理,”常妈弯腰来搀,“咱少爷是明眼人,要怀疑你们是歹人,不早就把你们这俩丫头逮起来了?行啦,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双杏、夏竹,你们确实是多虑了,”冯慎微微笑了笑,“方才我那番话,无非是一种推测。就算真有细作,也未必在咱们之间。况且,我已将这现场细细地勘察过一遍,种种迹象表明,这汉子的死因,更偏向于意外。”   听冯慎这般说,冯全长松了一口气。“不是歹人就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要是附近真有细作暗伏,咱们可防不胜防哪。”   冯慎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双杏与常妈。“这汉子已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疏忽也好,纰漏也罢,俱不追究了。然而大伙今后要引以为鉴,莫再掉以轻心。要记住,哪怕是无心之过,都能轻易地断送掉一条性命!”   众人面色沉重,皆点头唯诺。   “冯全,”冯慎又道,“你带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订上口薄棺,将这汉子先殓厝在后院中。其余诸事,待我回来再说吧。”   冯全愣了愣,“少爷您要去哪儿?”   “肃王爷那边,我得去禀一声。”冯慎说完,抬脚出门。   得悉那汉子的死讯后,肃王凝额长思,良久无语。半晌,肃王才道:“不对劲儿,这事不对劲儿!本王就纳了闷儿了,那汉子不早不晚的,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这也太过蹊跷了吧?冯慎你觉着呢?”   冯慎道:“卑职也是这般认为!王爷有所不知,那汉子在跌下床后,并未当场断气,而是蘸着自己的鲜血,留下了些许信息。”   “哦?”肃王眼中一亮,“是什么信息?”   冯慎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出。“王爷请过目。”   “啧……”肃王皱了皱眉头,不明就里。“丫一?这是怎么个意思?”   冯慎抬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这非是个‘一’字,而是一条短横。应是那汉子临死时,所留第二字的起笔。”   “可他没写完哪,”肃王道,“仅凭着这条短横,根本猜不出他想要写下何字啊!”   “的确,”冯慎道,“然而卑职却有个大胆的假设。倘若那汉子真是被人谋害,那么从这未完成的血字上,倒可以做出个推论。”   肃王直了直腰,“说说看!”   “是,”冯慎继续道,“按常理来讲,受害者在死前留下信息,大抵都是一种用意。那就是……想要指出行凶之人!”   “不错!”肃王一拍大腿,“行啊冯慎,看来你心里头,已经有点谱了。”   冯慎道:“王爷且少安,容卑职依次剖析。首先,卑职怀疑那凶手并非是从外面潜入,而是隐藏在冯宅之内!”   肃王一震,“这是为何?”   “王爷您想”,冯慎道,“若是专程赶来灭口的歹人,必会用一些干净利索的手段。或以利刃割喉,或使剧毒害命,断不会拖泥带水,将人推下床后一走了之。并且至关重要的一点,能清楚那汉子禁不得撞击,必然是知晓内情的。所以卑职才怀疑,那凶手就伏在身边!”   “有道理。”肃王点头道。   冯慎接着说道:“还有,那汉子死于看护者交接时的空当儿,而当时的两名交接人,分别为一个老妈和一个丫头。”   “等等!”肃王若有所悟,“丫头?”   “看来王爷已经想到了”,冯慎道,“无论是‘丫头’还是‘丫环’,那第二个字的起笔,都是一道短横!”   “没错没错!”肃王伸指空描了几下,“还真是这样。不过本王想不通,你冯家的丫环,怎么会成了粘杆处的细作?”   冯慎道:“是不是细作卑职尚未断定,然那两名丫环,皆是由曾三送来的。”   “曾三送的?”肃王又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冯慎见问,便简单将经过一说。   肃王听完,咂了咂嘴。“这么一来,那全都能对上了。不用说,那俩丫头肯定是曾三提早埋下的眼线,现在借着冯家丫环的幌子,暗中替那伙恶贼办事。没跑了,害死那汉子的凶手,定是那俩丫头无疑了!”   冯慎摇头苦笑道:“可没有十足的铁证,所有的这些也仅是推测啊。眼下别说凶手是谁,就连那汉子是不是被人谋害,都难以定论。或许那汉子真是死于意外呢?或许他所留下的血字另有所指呢?所以,当时卑职虽心生疑窦,却隐忍未发。只是将那两名丫环唤来,随口问了几句。”   肃王又问道:“那她们可曾露出什么破绽?”   冯慎道:“卑职没有直接点破,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她俩虽有些不太自然的地方,但是也无明显的马脚。”   肃王为难道:“这可难办喽。要本王说,也别管那汉子是不是被害的,先把那俩丫头拿了再说。她们是曾三送去的,底细着实可疑!”   “王爷,”冯慎劝道,“卑职私以为,这事须从长计议。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无证擒人,有失偏颇啊。并且卑职此举,还出于另一种考虑。倘若她们真是歹人耳目,那迟早都会与同伙联络。死守住这条线,或许也能寻到那粘杆余孽的下落。”   “好吧”,肃王轻叹一声,“本王就依你。不过你可得多加防范,一见苗头不对,就要提早下手!”   冯慎一拱,“王爷放心,卑职谨记!” 第十四章 空村绝户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晨钟刚鸣开东直门,顺天府的几骑人马,便驰入城中。   “他奶奶的,”鲁班头将缰绳一紧,放慢了马速。“可算是回来啦!”   见道边早摊上已摆出各色餐点,一名衙役耸了耸鼻子。“那边的肉包子刚出笼,闻着可真香哪。头儿,咱下去吃它几个?”   被那衙役一喊,其他人纷纷呼应,就连胯下骏马也都停蹄滞步,“扑哧扑哧”地喷起了响鼻。   “这主意好!摸黑赶了半宿道,肚子早都瘪啦!”   “就他娘的知道吃!”鲁班头笑骂一声,将马头一拨。“算了,念在咱这趟有惊无险的份儿上,老子就请次客。哎,两屉够不够?”   众衙役嬉皮笑脸,“弟兄们的饭量你最清楚,怎么着也得多加一屉吧?”   “这帮兔崽子!”鲁班头来到包子铺前,掏了一把大子儿扔在案上。“来上三屉!”   “好嘞!”店主答应着,便要启笼摆筷。   “别急着忙活他们,”鲁班头又道,“先给我包上俩!”   众衙役一怔,“头儿,你不在这儿吃?”   “不啦!”鲁班头接过裹好的包子,往怀里一揣。“老子去冯巡检那边看看,你们都别磨蹭啊,吃完了就赶紧回衙去!”   鲁班头撂下这话,便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扬蹄疾奔开来。   驰了没多会儿,冯家的宅院已然出现在眼前。鲁班头下马拴牢后,便掏出包子来一面啃着,一面敲起了大门。   当冯全探出头时,鲁班头早已将两个包子塞下肚。“哟?是鲁爷呀。”   “嗯啊,”鲁班头抹了抹油嘴,“冯巡检可在?”   “在在,您里面请吧。”冯全说着,将鲁班头让进院中。   鲁班头也不客套,抬脚便往厅上闯。“冯巡检!冯巡检!”   听得是鲁班头声音,冯慎不由得一愣。“鲁班头?你不是去平谷了吗?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   “哈哈哈”,鲁班头朗声笑道,“虚惊一场!”   “虚惊?”冯慎奇道,“难道不是瘟疫?”   “不是!”鲁班头咂了咂嘴,“待会儿我再给你细说,方才有些吃噎了,讨你杯茶水喝。”   “班头稍待。”冯慎忙沏茶呈上。   鲁班头接来喝下一口,又问道:“对了,那汉子呢?他早该醒了吧?”   “唉……”冯慎长叹一声,“我也正想说与班头知道……在班头动身去平谷那日,他就已经咽气身亡了。”   “死啦!?”鲁班头手一抖,杯里茶汁四溢。“怎么死的?”   鲁班头生性憨直,冯慎自然不敢将疑窦和盘托出,犹豫了片刻,这才回道:“伤重不治。”   鲁班头将茶怀一放,神色有些黯然。“老子好容易救来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冯慎歉然道:“是我监护不力,有负班头重托了。”   “冯巡检说啥呢?这不能赖你!”鲁班头赶紧道,“唉,死了就死了吧!也只能怪他自己命太不济。你说说,连太医都给他使上了,咋还救不活呢……”   冯慎感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诸业因果,难逆难违啊……”   鲁班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冯巡检,那汉子尸身现在何处?回头我去叫几个兄弟过来,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班头不必费心了”,冯慎道,“肃王早已派了人来,将他运至义冢葬下了。”   鲁班头“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沉默了一阵,冯慎开口道:“班头,平谷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瞧我这记性,”鲁班头道,“是这样,我跟弟兄们刚赶到那边时,平谷县城内倒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们又走乡串镇,终于在一个叫刘家店的地方,发觉了不对劲儿。在这个刘家店,不少村头都搭起了避瘟棚。”   “避瘟棚?”冯慎追问道,“不是说并非瘟疫吗?”   “别急,”鲁班头道,“我慢慢跟你说。开始时候,我们见那避瘟棚里的人一个个抖得跟打摆子似的,也以为是疫症。正想要回京禀报时,却被几个突然而至的大和尚拦下。”   冯慎奇道:“被和尚拦下?”   “是啊,”鲁班头又道,“当时那伙大和尚都挡在马前,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我被他们念叨的烦了,就下令将他们驱散。可还没等兄弟们动手,打头一个和尚便闪身出来。见他们总算肯好好说话了,我也就没急着赶他们。”   冯慎问道:“那些和尚怎么说?”   鲁班头道:“他们说此番过来,一是为乡民度厄,二是替我们几个挡灾。”   “挡灾?”冯慎一愣,“挡什么灾?”   “牢狱之灾!”鲁班头道,“想想我都有些后怕哪。也多亏那伙大和尚拦着,要不现在,我跟兄弟们几个怕已在大牢中啦!”   冯慎更加不解,“班头,我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鲁班头道,“人家那伙大和尚,早就瞧出那不是瘟疫。若我们稀里糊涂回京上报,岂不就成了谎报疫情?那要追究下来,罪名可就大喽!”   冯慎皱眉道:“然不是疫病,那又是什么呢?”   “劫数!”鲁班头道:“据那伙和尚说,因刘家店的乡民重道轻禅,致使当地佛法不昌,佛祖怪罪下来,这才有此一劫。”   “荒谬啊,”冯慎苦笑着摇了摇头,“佛门中讲究慈悲为怀,即便是真有神明,也不会因门户之分而迁罪黎民百姓。班头,你该不是轻信了他们的鬼话吧?”   “嘿嘿”,鲁班头尴尬地笑了两下,“刚开始我也没信哪……可后来发现,那伙和尚确实有点神通啊。”   鲁班头颇信神鬼之事。对于这点,冯慎早就了然于胸。“那伙和尚八成在故弄玄虚,班头怕是又被蛊惑了。”   “这回绝对不是!”鲁班头道,“之前我也吃了不少这样的亏,哪能不长点记性?当时我就问他们,凭什么说乡民是受劫而不是遭瘟?”   冯慎问道:“他们是如何回答?”   鲁班头道:“那伙和尚说,他们的方丈于禅定时偶窥天机,算准了刘家店要罹大劫。老方丈不忍乡民受难,宁可自损半世修为,也要化解这场无妄之灾。他们正是奉了师命,前来解救苍生的。”   冯慎无奈地笑了笑,“后来又如何?”   鲁班头又道:“后来他们就进棚忙活起来了。我与弟兄们不放心,也都跟着进去看。那伙和尚先是烧香焚纸,然后又掏出木鱼来梆梆梆地敲,再后来就围在地上念经,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念了些什么,反正跟魔咒似的,听得我脑子里都嗡嗡的……”   冯慎叹道:“这都是些惯用的伎俩啊。”   “不止呢!”鲁班头道,“念完了经,那伙和尚便从褡裢里取出些大竹筒来。那些竹筒里都装着‘圣水’,说是他们方丈用无根水炼的,专门化解劫数。”   冯慎道:“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在‘圣水’里撒上一把香灰,喂给那些病患喝下?”   “喂倒是喂了”,鲁班头道,“可也没撒香灰啊。反正那伙大和尚就这样,挨棚挨户地喂过去,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人能自个儿爬起来了!我与弟兄们还不放心,索性又在刘家店等了一天。结果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避瘟棚里都活蹦乱跳了!”   冯慎大奇,“真治好了?”   “那还能有假?”鲁班头道,“我们都瞧得真真的!”   “这倒是有点蹊跷了,”冯慎稍顿,自语道,“难不成那伙和尚真有法术?”   “我觉得是!”鲁班头一扯领子,亮出个小桃木符来。“临走的时候,他们还送我个护身符呢,你瞧瞧,开过光的!”   冯慎只瞥了一眼,便淡然笑了笑。“确实不错,班头就好生戴着吧。哦对了,班头可知那伙和尚来自哪座庙宇?”   “说是摩崖寺的,”鲁班头小心地掖好桃符,又道,“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与弟兄们也跟着送了送。可送到山脚下时,人家大和尚就不让跟着上山了,说是怕打扰方丈清修……”   鲁班头话未说完,厅外便跑来香瓜。“冯大哥,都等你过去吃早饭哪……哎?鲁班头你咋来了?跟俺们一块吃点吧?”   “不了,”鲁班头摆摆手,“来时吃过了。”   “成吧,”香瓜点点头,“那冯大哥咱走啊?”   “先不忙,”冯慎又朝鲁班头询道,“这么说来,那寺在山上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山挨着刘家店不远,名儿也怪,叫什么‘丫髻山’。”   冯慎心中一凛,“什么山?”   “丫髻山啊,”鲁班头一指香瓜,“那山上显眼处有两座峰头,远远看过去,就跟她头顶上那俩发髻一个模样!”   “跟俺这一样?”香瓜摸了摸头顶,咧嘴一乐,“那山倒是怪会打扮的嘛。”   “丫髻山、丫髻山。”冯慎嘴里反复叨念了几遍,手指也跟着动了几动。   见冯慎有些出神,香瓜不解道:“冯大哥,你在比画啥呢?”   “别吵他!”鲁班头低声拦道,“他这是寻思事呢,之前破案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冯慎思绪飞转,脑中几条线索不停地交汇碰撞。少顷,冯慎豁然醒悟:这丫髻的“髻”字,起笔不也是一道短横吗?联想到那汉子死前所留血字,再结合那伙行事怪异的和尚,冯慎没来由地断定,这两者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看来,有必要去平谷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冯慎抱拳过胸,冲鲁班头一揖。“班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鲁班头道,“有事开口便是!”   “是这样,”冯慎道,“我想邀班头一同,去那丫髻山瞧瞧。”   “去丫髻山?哦……冯巡检也想求个符?甭费那个劲儿,我这块给你得了!”鲁班头说着,便要把颈上桃符往下摘。   “班头误会了!”冯慎赶忙阻道:“实不相瞒,那汉子死前,曾留下些许字迹。其中首字为‘丫’,所以我便动了探察丫髻山的念头。”   “竟是这样?”鲁班头噌的立起,“那是得去查查!冯巡检你说吧,咱们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我想就定在明日,”冯慎歉然道,“只是让班头受累了……”   “没那事!”鲁班头又问道,“带多少弟兄合适?”   “此行不宜声张,仅你我二人去吧”,冯慎想了想,又嘱咐道,“对了,明日起程时,还请班头换下公服,作寻常打扮。”   “都记得了!”鲁班头点头道,“那我先回府衙禀一声,赶明儿一早,咱们东直门见!”   待鲁班头走后,冯慎心下唏嘘不已。多亏没有妄下结论,否则还真有可能冤枉了双杏她们。不过,那血字是否直指丫髻山,仍需考证。在水落石出前,一切俱无法定论。   心念之间,冯慎听得一声轻唤,回身一瞧,见香瓜眨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冯大哥……”   “我已猜到你要说什么,”冯慎笑了笑,“你也想跟去对不对?”   “嗯!”香瓜使劲儿点了点头,“老在宅子里头待着,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这次不成,”冯慎正色道,“香瓜,你得留下来。冯全他们都不会功夫,万一出点差池,你在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吧,”香瓜抓了抓头,神情有些沮丧,“冯大哥你要俺照应啥啊?”   冯慎四下一顾,悄声道,“多留意家宅内外,尤其是双杏与夏竹的一举一动。”   “啊?”香瓜一愣,“要俺盯着双杏姐和夏竹姐?俺听常妈说,咱身边可能有奸细……你该不是怀疑她们俩儿吧?”   冯慎不置可否,“无须多问,只管按我所说的去做。”   香瓜秀眉一蹙,“可俺还是觉得冯大哥你多心了,双杏姐与夏竹姐对俺很好,绝对不像坏人!”   “低声些!”冯慎虎脸喝道,“人心隔肚皮,小心点总没错的!”   “哦,”香瓜一吐舌头,拍了拍袖间机栝。“冯大哥你放心就好,俺能分出远近来。要她们真是奸细,俺这甩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翌日清晨,冯慎便跨上高头大马,轻装奔往东直门。待赶到那里时,鲁班头已早早地候在城楼之下。   冯慎勒住丝缰,抱拳打拱道:“姗姗来迟,让班头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鲁班头脑袋一偏,瞥见了冯慎胯下坐骑,眼睛顿时大亮。“嗬!蹄宽腿健、膘肥毛亮,好一匹骏马哪!”   那马似通人语,听得这番称道,昂头就是一声清越的嘶鸣。冯慎赶忙抚了抚马鬃,冲鲁班头笑道:“班头好眼力,这匹三河马堪称是良驹神骏,奈何性子烈了些。”   “不赖!真是不赖!”鲁班头赞不绝口,“想不到冯巡检还养着这种宝马!”   “这哪里是我的,”冯慎哂然道,“此马名唤‘逾云’,为肃王爷的爱马,是他妹丈喀喇沁王所赠。昨日肃王得知我要去平谷查案,特意调来借我骑乘。”   鲁班头叹道:“让这逾云一比,我这匹黄骠都要不得了。一会儿上了官道,你可别让它撒猛了蹄子,窜得太急,我怕是追不上。”   冯慎道:“班头放心,我有分寸。”   “那成,咱这便走吧!”鲁班头催动黄骠,当先出了城关。   逾云扬了个欢蹄,奋然腾跃追出。   二骑疾奔齐驱,踏起滚滚烟尘,一路向东,破风而驰。   那平谷县距京师近两百里地。奔跑的时间一久,逾云尚还在疾驰不倦,可黄骠却汗出如浆、落了疲态。冯慎见状,也只得停马稍歇。   一路上歇歇行行,沿途俱不细表。约过了三个时辰,这才踏进了平谷地界。   见日已过午,二人也不便多耽,缓马稍事休息后,又绕过县城径直朝北,赶往刘家店镇。   又行了一阵,地势逐然高起。目力所及处,一条蜿蜒长河,由北至南,曲折流淌。   冯慎勒住马辔,回身问道:“鲁班头,咱们快到丫髻山了吧?”   鲁班头纵马赶上来,放眼游目。“快了!再往前有个小村甸,唤作‘凤落滩’。上回我们过来,就是在那看到的避瘟棚。哦,那村子就建在山脚下,村后面也有桥渡,过了这条错河,便能抵达丫髻山!”   “那好,就先去凤落滩瞧瞧吧。”冯慎一扬马鞭,逾云四蹄翻腾如飞。   鲁班头怜惜地拍了拍胯下黄骠,“老黄,再咬牙撑它一阵。待会儿到了村里,老子淘换些豆麸饼子给你当嚼谷。驾!”   黄骠抖了抖汗鬃,朝着前方逾云,奋起追逐。   凤落滩临水,依河划埂筑垄,栽植着成片的高粱、苞谷。红熟的高粱花压弯了禾株,沉甸甸的苞谷棒也须穗外吐、层稃翻绽,露出一颗颗金黄饱满的珠粒。穿过田间阡陌,村户的土墙青瓦,已近在眼前。   刚进入村头,冯慎便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劲儿。村中既不见稚童逐嬉,也不闻鸡犬啼吠。偌大个村子空落死寂,感受不到半点儿活气。   “冯巡检,”鲁班头也觉出不正常,忙拍马赶上。“你发现没?这村就跟忽然荒了似的!”   冯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不止如此,还有那陌上庄稼早已熟透,却未见有收割的迹象,确实是怪啊……班头,那日你过来时,村里也是这般冷清吗?”   “没啊!”鲁班头道,“所以我才觉着纳闷儿啊!那会儿光是在避瘟棚里躺着的病患,就有二三十号人呢。再说了,那些人都叫大和尚治好了,缓了这一两天,也该收庄稼了,劳神费力种出的粮食,怎舍得喂了家雀儿?”   冯慎蹙额道:“莫非是没治好,累得阖家都闭门照料?”   “不能,”鲁班头摆手道,“我走的时候,他们就能活蹦乱跳了。嗐,咱俩也甭在这里猜,去找户人家瞧瞧不就知道了?”   “好,”冯慎又道,“对了班头,待会进了农家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班头较我年长,我尊班头为鲁大哥!”   “老早就想改口了,嘿嘿嘿。”鲁班头大嘴一咧,“走,冯老弟,哥哥我给你敲门去!”   说罢,鲁班头翻身下马,找了家农户刚要敲,却发觉那大门仅是半掩。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   “还真是没人?”鲁班头愣了愣,朝冯慎回望了一眼。   冯慎也从马上下来,“进去看看。”   鲁班头正要点头,院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切的呼喊:“可是我儿回来了!?是你吗满仓!?”   二人抬眼一瞧,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那婆婆手里拄根拐棍儿,冲着门口急颠颠地奔来。   见她步子颤颤巍巍,鲁班头赶忙迎上前扶住。“大娘你这啥眼神啊?自个儿子还能认错了?”   老婆婆仰起脸来,将二人费劲儿地辨认了半天,这才长叹一声,满腔失落。“唉……确不是我家满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呢?”   “老人家,”冯慎接言道,“我们是过路的,途经此处,想讨口水喝。”   “哦……那边缸里还有些水,你们自己舀着喝吧。”老婆婆怔怔地说完,又慢慢折回到屋檐下坐着出神。   鲁班头取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又递与冯慎。冯慎趁着饮水工夫,偷眼将那老婆婆打量。那婆婆眼纹如壑,双目干瘪。左边眸子已是浑浊不堪,仅余右目还稍微有些光亮。   冯慎假意咳嗽两声,开口道:“老人家,你们这村子有点静啊。”   “能不静吗?”老婆婆擦了擦眼,又是一声叹息,“人都没了……”   “没了!?”鲁班头大惊道,“该不是全死了吧?”   “倒也不是”,老婆婆道,“前些天村里出了大事。也不知惹了哪路瘟神,几个后生从田里回来,突然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抬到炕上只熬了半宿,人就已经硬了……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又有几个倒下了。才两天工夫,村里就接连死了十来号人哪……”   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老婆婆接着道:“村里人一看这样,就觉得是遭了瘟。那瘟疫能传染,哪个不害怕?那些没染上的,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都逃出村躲瘟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在村头胡乱搭了些草棚子,将那些染病的与村子隔开……”   冯慎插言道:“老人家,我可是听说前两天来了些僧人,已将染病的村民治好了。”   “是有这事,”老婆婆点了点头,“那伙和尚说村里不是闹瘟,而是摊上了大劫……开始大伙也不信,可谁知道他们真就给治好了。”   “那治好的村民呢?”鲁班头问道,“好像也没瞧见啊!”   “唉,”老婆婆叹道,“都上丫髻山了……”   “上山?”鲁班头浓眉一拧,“身子还没好利索,上山做什么?”   “还愿啊,”老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些和尚前脚治好人,转天便又到了村里。说什么这回历劫,是佛祖略施惩戒,全村人都得去庙里还愿。要是不去,就会招来更大的劫数。乡亲们没法儿,只得跟着去了。”   “那这愿还得也久了点吧?”鲁班头算了算日子,道,“这都快两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婆婆垂下头,嗫嚅道:“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冯慎与鲁班头俱是一怔。“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眼角一垂,掉下几滴浊泪。“他们八成要跟我儿一样,一去不回了……唉……不说了……跟你们这些过路的也说不着啊……”   冯慎听出话里有隐情,忙说道:“还请老人家如实相告。”   “对!”鲁班头胸膛一挺,“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在平谷这地界上,我老鲁说话还是管些用的……”   “鲁大哥!”怕鲁班头言多有失,冯慎赶紧使了个眼色。   鲁班头会意,忙闭了嘴,可老婆婆却起了疑心。“这位爷……难道是当官的?”   “老人家,”冯慎忙道,“我这大哥非官非宦,只是爱夸口罢了。不过我二人确与官面上有些交际,说不定有可以效劳的地方。”   老婆婆浑身一震,老泪纵横。“两位爷若真能帮我找回儿子,老婆子甘愿做牛做马。”   “哎呀,”鲁班头不耐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娘你倒是快说哪!”   冯慎摆摆手,将老婆婆扶定。“老人家先莫悲戚,请翔实道来。”   “好,我说给你们听……”老婆婆抹了把泪,慢慢说道,“几个月前,丫髻山上来了伙和尚,在西峰顶占了个荒寺,说是要筑庙修禅。”   冯慎问道:“可是那摩崖寺里的僧侣?”   老婆婆脸色忽然一沉,咬牙恨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鲁班头看了冯慎一眼,不解道:“大娘,你这口气不对劲儿啊,那伙和尚怎么了?”   “怎么了?哼!”老婆婆忿道,“两位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乡亲,历来信的是道门、拜的是碧霞元君。那伙和尚上山后,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四处打砸道观,逼的附近道士都逃了个光……”   冯慎不由得来气,“这帮恶僧凶妄嗔暴,哪还有半点儿出家人的样子?”   “是他娘的不像话!”鲁班头亦不平道,“信道信佛全凭自愿,哪有硬逼着人烧香的?”   “可说是啊,”老婆婆又道,“他们将道士赶跑后,便将丫髻山给封了,别说是打猎,就连砍柴拾草都不许。又过了一阵,有几个和尚进了村来,说是要选一批壮劳力,帮着他们翻修佛堂。”   鲁班头气极反笑,“他们脸皮还挺厚!”   “唉,”老婆婆叹道,“开始的时候,乡亲们是不愿意去。可那些和尚许出重诺后,便有好些个后生动了心思。我家满仓贪图工钱多,也要跟着上山。我苦劝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冯慎问道:“他们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是啊,”老婆婆抽泣道,“那伙和尚带走他们时,说庙里管吃管住,什么时候翻修完了,就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村。可谁知过了两个月,都没接着满仓他们的音信。那么长的时间,就是重盖间寺院也该盖完了啊。村里人感觉出不对,便派人去摩崖寺问,可寺里的和尚却说满仓他们完工后,受到佛祖感化,全都剃度出家,早已下山云游去了。”   “这一听就是瞎话!”鲁班头气道,“大娘你们没信吧?”   “当然不信啊,”老婆婆道,“乡亲们疑心寺里把人扣住了,便去县衙里告了状。结果太爷派兵来寺里、山上搜了个遍,也没找着满仓他们。最后官差也恼了,说乡亲们报假案,要是再犯,就拿我们下监。等官差走后,乡亲们不死心,还想进寺找一遍。可那伙和尚登时就翻了脸,一个个舞棍操棒的,将我们统统打下了山去。”   冯慎强压着心头怒火,“之后又如何?”   老婆婆伤楚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还能如何啊?几个后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露过面了。从那之后,我便老梦到满仓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吓醒了我就难受的直哭……一双好眼,就这样生生哭成了半瞎……”   “大娘,”鲁班头宽慰道,“你也甭难受,没准儿你那儿子真去云游四方了。等他回来,你们娘俩就能团聚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老婆婆双手捂面,呜咽道,“可我家满仓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冯慎心中一颤,“老人家,所以你才说那第二批上山的乡亲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道,“他们走了快两天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我就不懂了,”鲁班头奇道,“村里人明知那寺有问题,为啥还要跟着上山呢?”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老婆婆道,“乡亲们都吓破了胆,害怕佛爷再度降下劫数啊。”   “也是,”回想起初来此处的情形,鲁班头不禁道,“那伙和尚是他娘的邪性!哎大娘,你咋没跟去呢?”   老婆婆苦涩地说道:“我一个土埋了半截的婆子,还怕什么劫数啊?那伙和尚见我又老又瞎,也便没强求,将我扔在村子里,自生自灭了。”   望着憔似枯槁、满鬓残霜的老婆婆,冯慎恻隐陡生。“老人家年事已高,孤居独守并非长久之计啊。”   “是啊大娘,”鲁班头也道,“你还有别的亲眷没?要有的话说个地名儿,我跟冯老弟送你过去……”   “不了,”老婆婆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鲁班头道:“这是何苦来?”   “好让两位爷知道,”老婆婆涕泗潸然,“其实老婆子一直没死心,总觉着我儿早晚能回来……我要是走了,满仓回家找不着娘啊!”   听得老婆婆这番念子衷肠,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大娘你甭说了,”鲁班头清了清嗓,偷拭了下微红的眼眶。“你放心,这事我管定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儿没了,老子刨山掘岭也要寻回他的尸骨来!”   乍闻“尸骨”二字,老婆婆猛打个寒战,不免又落出大把的浊泪。   见鲁班头拙嘴夯舌地越劝越糟,冯慎忙接过话头:“老人家且宽心,我大哥之意是想帮您寻儿。”   “对对对,”鲁班头赶紧道,“这才是我的本意嘛!”   “这些……老婆子都晓得,”老婆婆道,“可那丫髻山凶险,你们又急着赶路……老婆子何德何能,敢让二位爷为我蹚这浑水啊……”   “老人家言重,”冯慎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便是想去那丫髻山上一探。”   “没错,捎带脚儿的事!”鲁班头道,“老子倒要瞧瞧,那帮妖和尚究竟修的什么野狐禅!”   “造化啊!”老婆婆颤声道,“能遇上你们这般急公好义的爷台,真是老婆子的造化啊……”   “客套话留着以后再说吧”,鲁班头大手一挥,“大娘,这村里哪儿能淘换着豆麸饼?我们的马奔波了半天,临行前得先喂饱它们!”   “我想想啊……”老婆婆稍顿了顿,道,“嗐,也甭找什么豆麸饼了,你们把马牵到地里就成啊。”   “牵地里去?”鲁班头一怔,“那它们不得糟蹋庄稼啊?”   “什么糟蹋不糟蹋?”老婆婆叹道,“庄稼没人收,过几天被霜一打,早晚要烂在地里。只管牵去吧,地里有高粱、苞米,大牲口都愿意吃。”   “这倒也是,”鲁班头点点头,“老黄它们有口福了。”   说着,鲁班头从怀里掏出把碎银,在手上掂了掂,皱起了眉头。“这他娘少了点……啧,冯老弟,你身上银子还富裕吗?先借我些。”   “不提这个‘借’字!”冯慎心照,忙取了些银两出来。   鲁班头接来,一股脑儿地送到老婆婆面前。“大娘,这个你拿着!”   “使不得,”老婆婆连连摆手,“眼下庄稼跟野草没啥两样,值不得几个钱……”   “老人家误会了,”冯慎笑道,“这银子非是料钱,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村民们都不在,您且用这银钱傍身。”   “那更不用了,”老婆婆道,“村子都空了,有钱也没地儿花啊。让两位爷台费心了,其实老婆子暂时还饿不着。乡亲们上山前,送来好几袋澄面,足够吃用很久了。”   冯鲁二人又坚持一阵,奈何老婆婆执意不收,也只得罢了。   “那行吧,”鲁班头道,“留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找回那些村民才是正经!”   “鲁大哥所言甚是,”冯慎亦道,“那我们这就去喂马,而后便直赴丫髻山。”   “好!”鲁班头朝老婆婆道,“大娘,我俩先走了啊!”   老婆婆道:“我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鲁班头一拦,“你眼神不好使,就老实待着吧!”   “老人家多保重!”冯慎一揖,与鲁班头转身向外走。   望着二人背影,老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喊道:“二位爷台,老婆子有话忘了说!”   经老婆婆一叫,冯慎与鲁班头双双停住脚步。“大娘你还有啥事?”   “是这样,”老婆婆道,“有两件事……老婆子得给爷台们提个醒。”   冯慎点点头,道:“老人家您说。”   老婆婆道:“这一来,是那摩崖寺里养着哑罗汉,你们上山后,可一定得多提防。”   “哑罗汉?”鲁班头不解道,“那是什么?”   老婆婆道:“是十来号护寺的武僧。”   “嘿?”鲁班头乐道,“这有点儿意思啊,十八铜人吗?”   “没那么些个,”老婆婆又道,“不过那伙武僧心狠手辣,拳脚功夫也好生了得……哦,他们好像都不会说话,所以乡亲们便叫他们哑罗汉。之前村里去摩崖寺寻人时,就是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啊。”   “哼哼,”鲁班头捏了捏拳头,“大娘你放心就行,在我们哥俩儿身上,他们讨不了便宜。要敢放刁,老子连他们的破庙一块砸了!”   冯慎拽了拽鲁班头衣角,又道:“多谢老人家提醒,那其二呢?”   “这第二点我也说不太好,”老婆婆道,“自打乡亲们离开后,我就老觉着村子里还有人在转悠……”   冯慎问道:“或许是与我们一样的过路人?”   鲁班头亦道:“也可能是趁着村里没人,想来翻墙入室的蟊贼!”   “摸不准,”老婆婆摇头道,“昨个好像还在我门前晃悠来着,一打眼就不见了。老婆子跟个睁眼瞎差不多,也瞧不真切……反正二位爷台多加小心吧!”   “好,我们俱已记下!”   辞别了老婆婆,二人便牵马来至地头。望着那连片的丰美庄稼,黄骠与逾云早已按捺不住,缰绳刚一撒开,便冲入田间尽情啃嚼。   “你瞅瞅,”鲁班头笑道,“倒便宜它们了!”   “是啊,”冯慎心中酸涩,有如五味杂陈。   鲁班头见状,知冯慎挂念着上山的村民,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二人心头一凛,赶忙扭头看去。只见村头尘烟飞扬,急急奔来三骑。   三人中,一人长衫马褂,其余两个皆作衙差打扮。来人驰至丈余,突然拉缰勒马,将冯鲁左右围住。两名衙差手按刀柄,大声喝问道:“你俩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鲁班头脸色一变,刚想发作。冯慎眼疾手快,将他拦在了身后。“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赶得累了,在此处歇马。”   “歇马?”那穿长衫的盯着冯慎,一瞬不瞬。“哼哼,分明是在纵马毁粮!给我拿下!”   “还拿下?”鲁班头忍不住骂道,“你们仨儿是打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个衙差跳下马来,恶狠狠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且慢动手,”冯慎忙问道,“不知三位是?”   “你瞎啊?”另一名衙差喝道,“爷们儿这身号衣瞧不见啊?让你俩死个明白,我们是平谷县衙的捕快!”   “失敬,”冯慎又一指穿长衫的,“那这位是?”   “那是我们师爷!”衙差扯出一条枷链,“你也甭在这废话,不想吃苦头,就自己戴上!”   鲁班头勃然大怒,“你们还讲不讲理?”   “在这地面上,我们就是理!”衙差抽出刀来,左右挥抡了两下。“拒捕是吧?嘿嘿……”   “怎么着?”鲁班头气得血贯瞳仁,“还想动手吗?”   衙差冷笑道:“别说是动手,宰了你都不打紧!”   “谁敢放肆!?”冯慎不欲将动静闹大,赶紧指着鲁班头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我管他何人?拿了再说!”随着那师爷一声令下,两名衙差同时挥刀砍来。   “来得好!老子手正痒着!”鲁班头虎啸一声,迎着刀光扑去。   怕鲁班头有失,冯慎也不再多言,弓步疾冲,直取一名衙差。   “反了反了!”那师爷在马上大叫道,“胆敢对抗官府者,不用容情,格杀勿论!”   两名衙差闻言,面上杀气更盛,衣袂破风,腰刀狂舞,恨不得将冯鲁二人大卸八块。   仅走了几个照面,冯慎便发觉那两名衙差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脓包,又对了三招,便轻松夺下一名衙差的刀。   与此同时,另一名衙差的刀也到了鲁班头面门。鲁班头跨步低头,不慌不忙地让过刀锋。待这一刀走空,左手顺势带牢衙差右臂,右手抄住他脚踝猛地一掀,使了招“釜底抽薪”。   随着一声惨叫,那衙差直直翻了出去,连人带刀的摔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呸!”鲁班头走上前,在那衙差屁股上踢了一脚,“真他娘的不中用!”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那师爷竟从怀中掏出把短铳,大惊之下,急忙掉转夺来刀头,对准那师爷飞掷而去。   那师爷被刀柄击中,短铳登时脱手。鲁班头抢上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还使上枪了?”鲁班头弯腰拾起短铳,又顺手牵羊,在师爷身上翻出些铅丸、火药。“嘿嘿嘿,刚好没带趁手家伙,这些玩意儿,就先借老子使使吧!”   “混账!”一名衙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兀自嘴硬。“你怎敢对我们师爷无礼?”   “哼”,鲁班头不屑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师爷,就算你们知县来了又能如何?”   听鲁班头这般口气,师爷与衙差全傻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冯慎接言道:“此乃顺天府四路厅司狱总班头——鲁官!”   “啊?”师爷惊道,“原来是鲁班头,您老怎么不早点说啊?”   鲁班头没好气道:“老子倒是想说,可你们他娘的只顾打杀,给过我们开口机会吗?”   “小可糊涂、小可该死”,师爷一面赔罪,一面转向冯慎。“那……这位大人是?”   鲁班头刚要开口,冯慎却抢先道:“鄙人姓马,为顺天府审簿照磨。”   “哎呀!”那师爷敛裾抱拳,赶紧唱了个肥喏:“小可娄得召,见过二位上差。方才一番冲撞,实乃不虞之隙,还望上差多多包涵啊。”   “就没你们这样的!”鲁班头仍旧忿恚不已,“若换作寻常百姓,不早被你们砍杀在路旁了!?”   “是是……鲁班头教训的极是……”娄师爷唯唯诺诺,又冲衙差道,“还不快给二位上差赔不是?”   两名衙差一听,忙点头哈腰、作揖不迭。   “三位少礼,”冯慎道,“娄师爷,你们至此所为何事?”   “这个嘛……呵呵,”娄师爷尴尬地笑笑,“小可听说这凤落滩近来不太平……便带着人过来瞧瞧……”   “还有什么可瞧的?”鲁班头道,“这村都快荒了!我说你们这些个县吏怎么当的?都他娘的几天了你们这才得着信?”   “惭愧啊,”娄师爷避重就轻,“确有些后知后觉了。”   “娄师爷,”冯慎道,“凤落滩距县城也不是太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娄师爷支吾半晌,道:“不瞒上差说,小可其实也有苦衷啊。前阵子,我们太爷回原籍省亲拜墓,到现在还未归衙。太爷走后,县衙里大小公务全压在小可头上,所以也就没太留意乡坊下情……”   “你先等等!”鲁班头纳闷儿道,“就算知县不在,也还有县丞、主簿,轮不到你一个师爷代为施政吧?”   冯慎亦点头道:“鲁班头言之有理。娄师爷,这个中曲直,你就给讲讲吧!”   娄师爷眼珠一转,道:“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我们平谷是个小县,哪里养得起恁多佐辅官?自打太爷聘我为幕宾,就未再设过县丞、主簿了。”   娄师爷所言,也算是实情。自朝廷颁下辛丑新政后,不少地方的县衙职位多有裁缺。   冯慎略加思索,又问道:“按铨选旧制,县属衙门应有四名命官,你们连那典史一职也裁去了吗?”   “倒是有个典史,”娄师爷道,“小可去县衙入幕,便是由他引荐。我们这种当师爷的,不需朝廷拨俸禄工食,年终给点儿束脩就打发了。小可一人多兼,替县里打理着六房杂琐……”   “别忙着给自个儿脸上贴金,”鲁班头不耐道,“那典史人呢?”   “也陪同太爷归乡省亲了,”娄师爷讪笑一声,道,“临走之前,吩咐一应事宜皆由小可酌理,因此小可才疲于公务,一直未得脱身啊。”   “他俩儿倒挺逍遥,”鲁班头道,“这几年老子平谷来的少,许久没打过交道了。哎,你们知县是姓刘来着吧?”   娄师爷笑道:“班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太爷姓陈。”   “哦哦……那就当姓陈吧!”鲁班头有些难堪,“好像七八年前见过他一面,眼下连他长什么模样,老子都记不清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那依你之言,现在县中是你主事?”   “不敢不敢,”娄师爷谦道,“蒙东翁垂青,暂代而已,呵呵,暂代而已……”   “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就甭多说了,”鲁班头皱皱眉,指着身后的凤落滩道,“你就是这样暂代的?”   “这点确是疏漏”,娄师爷陪着笑脸,“方才小可也解释过了,奈何公务缠身,分身乏术啊。然而关于衙中诸事,小可虽不敢说面面俱到,可也算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若这样,就请二位上差随我们回县衙去瞧瞧吧。”   “去自是要去,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冯慎道,“娄师爷,我听说这凤落滩数月前便有人口走失,这桩事你总该清楚吧?”   “小可有所耳闻,”娄师爷道,“当时县里派人来查过,见没甚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荒唐!”冯慎怒道,“那些乡民至今仍下落不明,似这般离奇变故,也叫作‘没甚大事’嘛!?”   “上差请息怒,”娄师爷忙道,“非是小可推诿扯皮,那事皆由我们太爷一力措置,小可未曾经手,又岂会知晓内情?”   “好一个滑吏!”鲁班头气道,“有好处便往自个儿身上揽,遇到坏事就一问三不知!他娘的,能指望你们干点什么?”   受这一番诘责,娄师爷等人口头上敷衍了几句,可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他们无动于衷,鲁班头更为光火。“不服气是吧?”   冯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压住心绪。“算了吧班头,咱们还有要事,现在多说也无益。”   鲁班头虽不情愿,无奈也只能暂罢。刚想去田间唤马,突然心生一计。“哎,你们三个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样吧,老子给你们安排个差事!”   “差事?”娄师爷满腹狐疑,“鲁班头有何差遣?”   鲁班头一指地头,“眼下村中无人,可庄稼却都熟透了。反正你们也闲着,就先帮着收割了吧!”   “啊?”娄师爷等人大张着嘴巴,一齐怔了。   “怎么?”鲁班头板起脸,“这点小事也推三阻四?”   “这么大片庄稼三个人也收不完哪,”娄师爷苦着脸道,“要不这样,班头容小可回衙拉些人手。”   “随你,”鲁班头道,“能把活儿干完就成!”   没想到鲁班头别出心裁,冯慎心下暗笑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又被娄师爷叫住。   “呵呵”,娄师爷满脸堆笑,“小可忘记问了,二位莅临平谷,是有何贵干啊?”   “瞎打听什么?”鲁班头喝道,“既是要事,能随便跟你说吗?”   一名衙差道:“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二位要去摩崖寺吧?”   “哦?”冯慎目光一凛,“何以见得?”   那衙差答非所问,自顾自道:“摩崖寺最好是别去,那里可是有阴曹炼狱啊!” 第十五章 泥犁炼狱   乍闻那衙差之言,鲁班头惊得心中一颤,他一把攥住衙差领子,大声质问道:“你这番鬼话想吓唬谁?当老子会信吗?”   “鲁班头明鉴,”那衙差急道,“小的万无此意啊!”   冯慎赶忙分开二人,转向那衙差道:“你所说的‘阴曹炼狱’,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衙差看一眼娄师爷,这才说道:“回上差话,数月前为凤落滩乡民走失一案,太爷曾派快班去摩崖寺里查过。那寺中有座‘不佛殿’,里面全是地府里的恶鬼凶神哪。”   “对对对”,另一名衙差也道,“当时我也在场,光是往那殿中看一眼,后背都飕飕发凉啊。那些恶鬼张牙舞爪,感觉……”   “感觉什么?”鲁班头皱眉道。   衙差突然两手一抓,“随时都要扑出来!”   “哎呀,”鲁班头不禁打个哆嗦,继而怒道,“你他娘的成心是吧?说就好好说,再敢瞎比画,信不信老子把你那俩爪子剁了!?”   冯慎见状,对衙差冷笑道:“不必在这危言耸听,你们所谓的‘恶鬼凶神’,无非是些泥胎塑像吧?”   “嘿嘿嘿,”两名衙差挠头笑道,“这位上差机智过人,小的佩服……”   “竟敢消遣老子?”鲁班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恶鬼、炼狱,弄什么玄虚?直说泥像不就成了!?”   娄师爷忙喝退了衙差,“班头大人大量,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过依小可之见,那摩崖寺确有些不吉。寻常寺庙多塑佛祖金身,他们却偏偏要造些恶鬼罗刹……”   鲁班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班头容禀,”娄师爷道,“因那些鬼像太过狰狞,上次县里入寺探查,不少捕快回来后便受惊卧床,险些一命呜呼……上差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俩。”   “没错,”两名衙差信誓旦旦道,“确是如此。”   娄师爷又道:“那些鬼像邪气森森、可怖骇人,二位上差要因此有个闪失,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啊?”   “这他娘的……”鲁班头双唇翕张了几下,“没那么邪乎吧?”   “正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啊”,娄师爷往前凑了凑,“再者说了,一座怪里怪气的和尚庙有什么好瞧?二位上差不如随我们回县衙,小可备上好酒好宴……”   “老子明白了!”鲁班头道,“你闹了半天是想献殷勤啊?甭来这套!老子此番是来办事的,不是让你灌迷魂汤的!”   娄师爷老起脸道:“上差要办之事,可以让县衙里的捕快代劳嘛。他们虽比不得顺天府的公人,但也决计不会误事。二位只需稳坐衙署,运筹帷幄……”   “不必了!”冯慎出言打断,“鲁大哥,时不我待,咱们这便走吧!”   “嗯,”鲁班头点头道,“我也懒得与他们耗费口舌。娄师爷,庄稼可别忘了收。这事要办不好,我须饶你不得!”   娄师爷只得道:“小可记下了。”   “那就好。”鲁班头说着,将黄骠、逾云从地里牵了出来。   二人騗马欲行,娄师爷又在后面追道:“班头请留步。”   “又他娘的怎么了?”鲁班头烦道,“你说话就不能利索点?”   娄师爷指指鲁班头腰间,“小可那把短铳……呵呵,您老是不是……”   “瞅你那小气劲儿!老子又没说要昧下,等用完了自会还你!”   说完,鲁班头马鞭一挥,与冯慎并辔而驰。   转眼间,娄师爷三人便被甩在后面。又驰出一阵,冯慎将马速稍缓,叫了声“鲁大哥”。   鲁班头扭头问道:“怎么了?”   冯慎反问道:“那师爷屡屡邀咱们去县衙,大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没啥大不了的,”鲁班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那姓娄的定是想巴结咱俩呢!”   “巴结?”冯慎道,“这话怎么讲?”   鲁班头道:“老弟你想,他未知咱俩身份前,一味地喊打喊杀,知道真相后,肯定怕咱拿怪啊。这种欺软怕硬、溜须拍马的货色,我算是见得多了。之前去别处公干时,那些个胥吏也是如此,上赶着请酒塞礼,拼了命地趋附奉承。”   冯慎叹道:“若仅是想阿谀谄媚倒也罢了,就怕他们别有用心。”   “哼,借他两个胆子!”鲁班头刚要再骂几句,忽又记起了什么。“咳……那个冯老弟,你说那寺里泥像……真就那么邪乎吗?”   “鲁大哥无须多心,”冯慎微微一笑,“想来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鲁班头仍有些忡忡不安,“可你没听他们说嘛,那寺里大殿唤作‘不佛’,光这殿名就很不对劲哪!你寻思寻思,不是神佛,那不就是邪魔歪道了?”   冯慎笑道:“不瞒大哥说,初闻那殿名时,我也曾怔了一下。然而稍加琢磨,心里便多少明白一些了。”   “哦?”鲁班头追问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我于闲暇之时,尝翻阅过几部经卷,因而知晓些禅佛典故。昔时忉利天宫内,地藏菩萨曾对佛陀发下大愿,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佛陀感其大慈诚心,弘其大悲愿力,故允地藏菩萨虽不以佛身现世,然功德却与诸佛齐等。”   鲁班头似有所悟,“这‘不佛’二字,指的是地藏王?”   “正是”,冯慎点头道,“那摩崖寺中所供奉的神祇,想来便应是地藏菩萨了。地藏菩萨悯恤五浊恶世,以千体应身度化阎浮。入道地狱,为幽冥教主,辖宰十殿阎罗,布化阴司万鬼。故那不佛殿中塑着些鬼怪泥像,便也不足为奇。”   “真是这样吗?”鲁班头又道:“可那大小寺院我进过不少,也没瞧着哪座庙里摆着恁多小鬼啊。”   “确是不常见”,冯慎亦道,“然无独有偶,在那巴蜀之地有座平都山,那山上有个酆都鬼城。那鬼城里的恶鬼塑像,恐怕比摩崖寺中的还要多出几倍。”   鲁班头咋舌道:“那得多瘆人哪……老弟你去过那里吗?”   “我不曾去,”冯慎摇头道,“当初与唐氏兄妹闲聊之时,我曾听他们提及。”   “唐氏兄妹?”鲁班头道,“哦,是那唐门少主和他妹子吧?不错,他俩是当地人,所言多半不假……冯老弟你也真是,早这般说,我心里也就没那么慌了。”   冯慎道:“酆都之事虽然不虚,然那摩崖寺内的境况却为我之揣测。究竟是否如此,还需入寺查证后方能知晓。”   鲁班头听罢,没再说话,从腰间摸出那把短铳,低头摆弄起来。   只见他先掏了些火药、铅丸,又混着油棉塞入前膛,最后拿根小细棍顺膛口一捅,弹药便被紧紧压实。   瞧着鲁班头装填得麻利,冯慎暗暗称奇。“不想大哥对于火器,竟也这般娴熟。”   “嗐,之前常跟兄弟们打野味,没少捣鼓土铳子。”鲁班头说着,摇了摇从娄师爷那抢来的弹药袋,“那姓娄的虽不济,家伙什儿倒是挺全,这些够打十来发了。”   “鲁大哥,”冯慎提醒道,“咱们此次上山,当以打探虚实为主。不到万不得以,莫与那寺中僧人生起冲突。”   “老弟放心,这点我有数!”鲁班头把短铳重新揣好,“那伙和尚若有歹意,咱凭着拳脚自能对付。这把短铳子,主要为了防邪物。”   冯慎怔道:“邪物?”   “是啊,”鲁班头道,“对泥像之事,老弟不也是没拿准吗?我听说鬼怪最怕火器,到时候也甭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瞧着不对,就他娘的一铳子轰过去。嘿嘿……先提前装好,省得用时来不及。”   不觉间,二人已横渡错水,再往前去,便是延绵起伏的丫髻群峰。鲁班头大致估了个方向,引着冯慎继续前行。   飞驰在山脚之下,冯慎不时往远处打量。只见那岭间青黛披盖,山腰云雾罩遮,烟树苍柏,浓凝一派。若非林中那簇簇红枫,势必让人错感秋霜未至。其时日渐西斜,山风拂掠,便闻松涛浩荡。千梢晚摇,万针萧瑟,隐约有数翼翔沉,是为飞鸟颉颃。   “好一处结庐潜修的佳境,只不知这幽幽峰岭中,蕴蓄着血泪几多。”冯慎暗叹一声,兀自驭马不提。   沿途奔来,二人也见得不少丘坳上修有道家宫观,然无一不是蛛结尘蔽、荒草萋芜。路旁荆丛里,偶尔能瞧着件污秽皴皱的道袍,几只鼬鼠争嬉其上,早将那偏衽饰襞,撕扯成绺绺条条。   冯慎又是一叹,记起了村中婆婆之言。如今亲见这道门凋敝,想来那和尚赶跑道士之事,也多半不假了。   正思量着,胯下逾云一纵,跃过了横生在道路中的一根粗藤。冯慎没防备,上身被带的往后一仰,险些跌下鞍去。   “冯老弟,”鲁班头道,“再往前走,山势就越发陡峭,你可得骑稳当些哪!”   “嗯。”冯慎忙夹紧马腹,目视前方,不敢再度分神。   果如鲁班头所说,愈朝前去,路便愈是崎岖。行到后来,山道陡然弯拐,延伸至迎头一座巍峨的孤峰。抬眼望去,那峰仿佛受过巨斧劈砍,自顶往下裂为一线,谷罅浑然,屏隘天成。两侧峻岩突兀,宛如犬齿相错,将原本丈余宽的路面,生生夹成了羊肠。   二骑见状,也只得首尾相接、缓速慢行,一前一后地由谷口进入。   好在这峡谷不深,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前路又豁然开阔。走出谷后,冯慎仍感喟不已。从此处登顶,皆经由这峡堑而过。若置于通衢大邑,此峡定成一处兵家必争的险要雄关。   “冯老弟,”鲁班头勒住马道,“咱们到了!”   “到了?”冯慎怔道,“怎瞧不见寺院模样?”   “离寺还早”,鲁班头伸手一指,“那寺建在山巅上,之前那伙和尚也是领到这里就没叫我们再跟着了。骑着马没法子爬,咱俩下来慢慢登上去吧。”   冯慎向前一望,果见岭间有一道蜿蜒石径。“那好,咱们这便下马。”   话音甫落,冯慎双足已踏在了地面上。见那径旁有株大树,二人便将马匹并拴其下。   方要拾级而上,鲁班头突然道:“哎,一会儿上去怎么说?咱就说是拜山的香客?”   “说香客恐怕是不成,”冯慎道,“上回在凤落滩,想必有不少僧人能记得大哥的相貌。”   “也是,”鲁班头苦笑着摸了摸下巴,“就算是换了打扮,我这满嘴胡子也还是扎眼啊。那怎生是好?这荒山野岭的,现刮也来不及啊!”   “有了,”冯慎指了指鲁班头颈下,“那些僧人不是送了一个桃符嘛,大哥索性就说是来还愿的。至于剩下的,就由小弟来周旋,咱们相机行事,料想也能应付过去。”   “着哇,”鲁班头喜道,“那可都瞧你的了!”   冯慎一笑,“好说。”   二人议毕,便沿着节节石阶开始爬陟。这丫髻山虽称不上是耸天凌云的崇山绝岭,可身处其中,亦觉层峦叠嶂、巍巍遥遥。丹崖飞岩若泻,削壁怪石横突,斜径孤悬类架,宛胜空陌云梯。阶除累列,不计千余,仰观有如龙蛇初腾,环骧徐绕、曲隐盘升,似欲拔地冲霄。   快近峰顶时,二人已是颈背见汗。石径尽头,毗抵一座拱檐牌坊。那坊基为须弥石座,辟成大小三个券门。坊后坡阶高筑,遥达不远处的山门殿。   “好家伙……总算能瞧见山门了,”鲁班头扶着柱壁,好歹将气喘匀。“这一通攀爬,可真他娘的费劲哪!”   “确实不易,”冯慎见状道,“大哥若是累得紧,那就稍微歇会儿吧。”   “不用,”鲁班头抬袖抹了把汗,摆手道,“那庙就在眼前了,不差这么几步路,咱接着走!”   冯慎再待开口,却听得林樾间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紧接着叶动枝摇,二人只觉面前一花,几条人影倏地跃将出来。   来者头顶溜光,皆着青灰僧袍,方一站定,便排展开来,将冯鲁二人阻在了台阶之下。   “嘿,”鲁班头道,“身手都不赖啊,才眨眼工夫,就刺溜钻出这么些个……”   “鲁大哥,”见这些僧人不苟言笑,冯慎忙向鲁班头使个眼色。他跨前一步,冲僧人朗声道,“善男马某,与大哥专程来拜谒宝刹,劳诸位引路,我等好入寺上香。”   岂料冯慎说完,那伙僧人动也未动,依旧死死盯住二人,面目如僵。   “喂!”鲁班头有些不悦,“聋了吗?跟你们说话呢!”   一名僧人指指嘴巴,又摇了摇手。   哑罗汉!?   冯慎心中一动,与鲁班头对望一眼。   “不是吧?”鲁班头连说带比画,“你们这么多人,就连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那伙僧人似明白了鲁班头的意思,皆将头微微一点。   “哼,果然是他们!”见诸僧身量不甚高大,鲁班头不由蔑道:“还‘罗汉’、‘金刚’,名头倒叫得响亮,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呢,就这模样的,也就能欺负下老实巴交的乡民了!”   “大哥无须多言,既然如此,那咱们自己进寺吧!”冯慎说完,又向着山门登了几阶。   几名哑罗汉身形一晃,呼啦围逼过来。打头僧人横臂一拦,又做了个请下山的手势。   冯慎料得会是这样,干脆昂头挺胸,与那僧人怒目相接。   那僧人双睛亦是不眨,一双毒辣的目光直扫冯慎。   “老弟,”正僵持着,鲁班头摩拳擦掌的顶了上来。“既然说不得,那咱就痛快闯他娘的!”   说罢,鲁班头便大手平推,想将打头那哑罗汉拨开。那哑罗汉冷哼一声,左掌倏出,朝着鲁班头颈间斫下。   冯慎见他掌缘似刃,知其手上造诣匪浅,不及鲁班头反应,当下运起两指,疾点那僧人臂弯。   那僧人一惊,赶紧撤回左掌,曲起右手五指,复向冯慎兜头抓来。冯慎位处下方,避闪不便,索性力贯拳腕,瞄着他爪心击去。   拳掌相抵,发出一声闷响。二人身子一振,各自退了半步。这一攻一退,皆在须臾之间。强敌环伺之下,冯慎出招哪里敢缓?刚拿桩站稳,足下便是一挺,扬拳游掌,照那僧人抢跃直攻。   呼呼掌风,将僧人衣衫激的鼓荡。那哑罗汉心下忌惮,连翻几个空心跟斗,后纵出数丈远近。   打头僧人方一避开,其余哑罗汉便于左右夹攻,出手狠辣刁钻,专挑冯慎空当。   “老弟别光顾着独斗,也分我几个耍耍!”鲁班头长啸一声,挥起如钵铁拳,冲入敌阵抡砸。   鲁班头一身横练,走的是刚猛路子,他仗着膂力强健,以攻代防,瞬息光景便打出了数拳。   似这般搏命打法,倒也登时奏效,围攻的几名哑罗汉招架不迭,被一一逼开。   僵局方解,鲁班头便面露得意。“瞧见没老弟?我说什么来着?这帮哑巴和尚,也不过尔尔。”   冯慎背靠着鲁班头,目光不离众僧。“不可大意,他们尚未使出全力。”   “如此更好。轻易便能打发了,那可无趣的紧!”说罢,鲁班头分胯沉裆,踏起铁马罡步,将一双拳掌舞得大开大合。   鲁班头这套拳掌,着实下过苦功。加上他连年捉凶剿寇,又在原本的招式上,融了些擒拿手法进去。乍施展开来,威力陡增,凭空打出,都挟带着一股子劲风。   可没等鲁班头攻到切近,那伙哑罗汉却向四周疾散,围成了一个大圈。冯鲁攻到哪儿,哑罗汉便退到哪儿,始终将二人团团包裹。   “他娘的!”鲁班头破口大骂,“只逃不打,你们还要脸不要?不敢跟老子放对,就趁早直说,别学毛猴子蹦来蹿去!”   见哑罗汉迟迟不肯发招,冯慎心下也颇为纳闷儿。但瞧他们布列环聚,又唯恐是在摆什么生僻阵法。   果不其然。鲁班头方一骂毕,那伙哑罗汉便急速绕圈游走,身形忽进忽退,连带着圈阵也急张急合。   经这么一绕,二人顿觉眼前身影缭乱。与此同时,圈阵中唰唰抢出三僧。那三僧低伏高纵,分三路向垓心袭来。冯鲁见状,忙护住背心,各自引招蓄势,准备迎敌。   谁曾想那三僧脚尖竟不点实,隔空虚晃两下,随即弹开。紧接着,圈阵中又跃出两僧,绕场游斗数招后,复缩归回本位。如此接二连三,不啻于见缝插针,哑罗汉们无论打实与否,至多攻上一招,沾衣即退。   被这么一搅,鲁班头不免有些心焦气躁。一名哑罗汉瞅准空隙,双臂如灵蛇交替摆探,明攻冯慎双目,实取鲁班头腹裆。   鲁班头步法稍滞,险些被他抓中。那僧人一击未果,也没再继续进招,身子朝后急纵,迅速撤至圈阵之中。   “好个没脸没皮的狗贼秃!”鲁班头勃然大怒,“光躲也便罢了,居然还掏卵子?呸!真他娘的下三滥!”   冯慎冷眼相观,心下同样不解。这些哑罗汉身法固快,可出手全然不带章法。有时打出的几招,竟似拙劣蠢笨,活像市井间的地痞殴斗。然而无赖之争,自没道义可言,撩阴插眼、锁喉掰指,无所不用其极。故鲁班头虽稳扎稳打,却差点吃了大亏。   按说佛门功法,源出达摩一脉,无论分演成何支何派,皆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又岂会如他们这般阴毒下作?   鲁班头余气未消,左一句下三滥、右一句不要脸,兀自骂个不休。冯慎有心提醒,奈何那伙哑罗汉复又频频出击。   见一名哑罗汉跃来,鲁班头便想伸手去抓,结果手臂才抬起一半,斜刺里又冷不防闪出一僧。鲁班头一慌,忙向来人招呼,却不想被最初那僧人寻着破绽,飞掌击在了胸前。   饶是鲁班头皮糙肉厚,挨了这下,也觉胸中一阵气窒。他急急吐纳调息,嘴上却不肯饶人:“看来秃驴没吃饱,这软绵绵的娘们儿掌,简直是给老子挠痒痒!”   可骂归骂,哑罗汉们仍是四下游蹿,滑似泥鳅。渐渐的,冯慎倒瞧出些门道儿:他们摆这阵仗,并非为了立竿见影,而是意图先行扰敌心绪。等对手被扰得心慌意乱,势必会随他们的动作而动作,这样一来,自然是处处受制,被动的局面一久,难免会落入他们彀中。   心念间,冯慎脑中突然浮出八个字——避其锋锐、击其惰归,正是那日与中年文士拆招后,所得来的训示。   “避其锋锐、击其惰归……”冯慎默念了数遍,心中豁然开朗。哑罗汉此举,无非想耗人精气后再突施杀招,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行之?这阵法的维持,须哑罗汉不停地踏位补缺,只要己方沉定,于他们自身反而损力更多。   想到这儿,冯慎忙低声道:“大哥,摒除浮嚣,好整以暇,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经这一点拨,鲁班头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收了骂声,守拙御巧。   二人四手,牢牢挡住了要害罩门。哑罗汉又屡番试招,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然这么一变,战况即刻胶着起来。哑罗汉虽攻不进去,冯鲁一时也攻不出来,攻守双方,都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   冯慎扎实了下盘,一面全神戒备,一面思索克敌制胜的良策。可那伙哑罗汉惕然不懈,动辄便是一阵死缠烂打,冯慎没有十足把握,轻易也不敢突围。   正相峙着,山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快快住手!”   哑罗汉们回头一望,齐齐止步停立。见他们收了手,冯鲁二人也便撤招,四目凝眺,打量着喊话之人。   但见那人亦是一僧,身着杏黄海青,脚踩缀帮禅履,袒肩披一条百衲袈裟,显然是寺中的主事僧人。   那僧人一手抓着念珠,一手提着下裾,急张拘诸地奔至众人面前。见这僧人到来,哑罗汉们皆退到一旁。   “罪过罪过,”那僧人前身微躬,双掌合十:“贫僧管束不严,冲撞了两位施主,在这厢赔礼了。”   听他说得谦逊,鲁班头的敌意骤减了不少。“哼哼,总算出来个晓事的!”   冯慎单手立掌,算是回敬:“敢问师父上下?”   “贫僧弘智,忝就敝寺监院,”那僧人说着,目光突然驻在了鲁班头脸上。“咦?这位施主莫不是……”   “哈哈,”鲁班头道,“大和尚,我也认出你来了!那天在村口化劫,就是你领的头!”   “难为鲁班头还记得贫僧,”弘智笑笑,转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见问,忙以假名通道。   弘智颔首道:“原来是马施主,失敬失敬。二位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你先别问我们,”鲁班头指着哑罗汉道,“他们几个上来便打,这又叫何事?”   弘智道:“怪只怪贫僧教化无方,还望班头多多宽宥。这几名僧人,皆是敝寺护法。”   “护法?”鲁班头道,“这一个个都瘦不啦叽的,也能当护法?”   “班头小觑他们了”,弘智道,“他们虽不魁梧,却有着以一当十的身手。”   “你少替他们胡吹大气!”鲁班头道,“老子瞧他们的本事,实在是稀松平常。还以一当十?哼,方才他们齐上,也没见能把我俩怎么着!”   弘智道:“二位神威过人,自然另当别论。”   听了这句,鲁班头十分受用,将脸得意地一仰,却发觉哑罗汉们眈眈怒向。   “不服吗?”鲁班头亮招喝道,“来来,咱再比画比画!”   见鲁班头叫阵,几名哑罗汉又跃跃欲试,未及冯慎相拦,弘智已挡在众人之间。   “阿弥陀佛,班头的能耐,他们已领教过了,还请高抬贵手。”弘智说完,朝后疾打了几个手势。那伙哑罗汉瞪一眼冯鲁二人,恨恨地退回寺中。   “弘智师父”,冯慎道,“宝刹护法无故围人,你尚未言明原因,仅凭几句‘管束不严’、‘教化无方’的场面话,恐怕遮不过去吧?”   “马施主见教的是,”弘智道,“依贫僧之见,应该是二位显露了功夫,这才引起了误会。”   “误会?”鲁班头道:“这能误会什么?”   弘智道:“想来是他们见二位武艺高强,便以为是乡民邀来助拳的好手,唯恐于寺不利,故而有所唐突。”   冯慎与鲁班头全愣了,“乡民邀人助拳?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弘智道,“这样吧,不如二位先入寺小憩,再容贫僧慢慢道来。”   “也好,”见他主动相邀,冯慎便顺水推船。“我二人正欲拜殿礼佛。”   “善哉,”弘智转身肃客,“施主请!”   鲁班头急于探个究竟,三两步越过弘智,当先朝寺中奔去。可还没等他跨进庙门,半空中却突然坠下一物。   说来也巧,那物砸落后,不偏不倚,正中鲁班头顶门。脑袋上乍挨了这下,鲁班头只当是哑罗汉又来偷袭,猛打个激灵儿,跃开好远。   那物在地上弹了几弹,又顺着台阶骨碌骨碌滚到冯慎脚下。冯慎伸手一抄,将那物捡起。   见是枚卵状的青果,鲁班头好气又好笑,他打量一周,四下叫骂:“兀那哑秃藏在何处?快些给老子滚出来!拿颗大圆枣子当暗器,亏你们想得出!”   “鲁班头莫慌”,弘智指了指庙前一株大树,道,“非是有人暗袭,乃因树上果熟蒂落,恰巧掉在了班头的头上。并且此果也不是什么枣子,而是一枚核桃。”   “核桃?”鲁班头不信,“这青皮厚肉的能是核桃?当我没吃过吗?”   “大哥你瞧,”冯慎笑笑,将掌中青果捏开。“这确是一枚生核桃。”   见果肉下露出凸筋凹壑的硬壳,鲁班头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敢情生核桃长这样,我只吃过盐焗的……也不对啊,我听那农歌里唱道: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这都什么月份了,还能有核桃?”   “班头有所不知”,弘智道,“这是株近百年的铁核桃树,本已不易结果,又加上山高气寒,自然要比平地上的晚熟数月。”   “铁核桃?难怪砸着还挺疼。”鲁班头揉着脑门儿,连呼晦气。   冯慎掂掂那核桃,随手扔在了道边。弘智大袖一扬,将二人引入寺中。   迈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莲池陈列,四面廊屋回环,迎面左钟右鼓,拱卫着一座大殿。   踏在甬道上,二人不免朝莲池内端详。可惜池中荷花早已开败,蓬枯叶卷、茎焦梗折,看上去好不凄凉。幸而水下尚有几尾肥鱼,往来翕忽,欢活游弋,给这颓景,添染了几分生气。   来在殿下,鲁班头不由得一怔。“天王殿?老弟,他们不说是叫‘不佛殿’吗?”   “他们?”弘智抢先道,“敢问班头,这话是何人所说?”   “一个姓娄的师爷,还有俩捕快!”鲁班头恨道,“他们果然是在诓老子!他娘的,待会儿下山,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弘智又问道:“可是娄得召娄师爷?”   “没错,就是那老小子!”鲁班头道,“怎么?你俩儿还认识?”   “谈不上相识,算是见过一两面。”弘智答道,“哦,那娄师爷也并非欺瞒,敝寺确有座不佛殿。”   鲁班头手指殿上匾额:“难道我不识字?那上面分明写的是天王殿!”   “班头容禀,”弘智道,“自打禅净双修后,佛家庙宇皆立天王殿为首重大殿,遂成定式规格,着令后世严加恪守。敝寺向来笃佛循教,又岂敢违逆不遵?穿过这座天王殿,便是那不佛正殿了。”   鲁班头嗟然:“只道当和尚戒律多,不想这规矩也不少啊。”   冯慎道:“既然此为前殿,我等稍事参拜后,便直赴正殿吧。”   “可那不佛殿上正在……”弘智略一迟疑,道,“也罢,二位且随贫僧来。”   三人语毕,齐齐入了天王殿。殿中供奉的佛像不多,显得肃穆空旷。前首大肚弥勒,背面横杵韦驮,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天王各持法器,威风凛凛地于左右分侍。   弘智走到佛案前,燃烛引了几支线香,交与冯鲁二人。   冯慎拈香置胸前,复而齐眉高举,如此三番后,恭插退立,合掌默祝。鲁班头照葫芦画瓢,也学着冯慎样子将香上好。   二人敬罢香火,又朝四下拜了几拜,便同着弘智由殿后仪门转出。   刚出天王殿,照壁后便吹来一阵浓郁的梵烟,鲁班头被呛的一通咳嗽,差点熏了个趴。“大和尚……咳咳……你们这前殿冷冷清清,后殿的香火倒是挺旺啊。”   弘智道:“此处为敝寺主殿,香烛供奉不敢懈怠。”   “是不佛殿到了?那可得赶紧瞧瞧!”鲁班头说着,与冯慎绕过了屏墙。   只见那不佛殿高逾数丈,端的气势恢弘。顶上歇山戗脊,通铺琉璃筒瓦,檐下撑着一排朱漆大柱,皆有合抱粗细。殿中烟雾缭绕,不知纵深几许,几名黄衣僧人搬泥堆沙,不停地进出忙碌。看有人来,那些僧人投来匆匆一瞥,又继续埋头做事。   鲁班头奇道:“他们在干吗?”   弘智道:“不佛殿内尚未修缮停当,诸位师弟正在赶工塑佛。眼下殿中凌乱不堪,二位不如移步客堂用茶……”   “不忙,”冯慎道,“既到了正殿,好歹也要瞻仰一番。”   弘智道:“那……施主随意吧。”   冯慎点点头,来到不佛殿前。殿前两根明柱上,各挂一条楹联。上联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下联为“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跋款落着“百里君陈晋元沐手恭书”几个小楷。   不佛殿上塑着神鬼,鲁班头不欲早些入内,踯躅逡巡,能拖延一刻算是一刻。见冯慎瞧那楹联,忙凑了过来。“这字不孬啊!”   “的确,”冯慎道,“这字饱中含筋,笔力浑厚雄健,想不到平谷正堂竟写得一手好颜字。”   “正堂?”鲁班头问道,“老弟,你怎知写字的是平谷知县?”   冯慎一点竖跋,“从这‘百里君’三字可知。”   “施主好眼力”,弘智道,“这副楹联,正是本县父台陈大人的墨宝。”   鲁班头晃了晃脑袋,自语道:“平谷知县原来叫陈晋元,老子这忘性……可是越来越大了……”   弘智听后,有些讶异。“怎么,班头不认得陈大人?这不应该啊,平谷为顺天府辖县,你们之间想必素有往来……”   “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能骗你不成?”鲁班头烦道,“顺天府下辖州县那么些个,谁敢保全对上号?没错,我原先是来过一趟平谷,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哎,我说大和尚,合着你们知县是金颜玉面,老子就非得认识他?”   见鲁班头老大不快,弘智只好道:“班头别拿怪,是贫僧口不择言了。”   当着寺众面上,冯慎怕弘智难堪,忙将话头一转。“弘智师父,看样子陈知县也是时常造访了?”   “不错,”弘智道,“之前因一桩纠葛,县里曾派兵搜寺,待发觉是场误会后,陈大人好生过意不去,又亲临敝寺赔礼。陈大人平素虔诚向佛,与我们方丈一见如故,这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起来。只是最近他回籍省亲,久未谋面了。”   冯慎笑道:“确是不巧。想来是我二人缘悭,难与陈知县一会啊。”   “也未必然”,弘智道,“陈大人尝许诺说,等他省亲归来,定要在敝寺办场隆重的斋会。马施主与鲁班头届时有暇,自可来此相会。”   “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鲁班头插口道,“大和尚,听说你们这不佛殿里,塑了不少小鬼?”   弘智微微皱眉,道:“说小鬼未免有些不敬,我们所塑的,实为幽冥众生!”   “那有什么两样?”鲁班头道,“你们塑这些是何用意?”   “自然是以地府之苦厄,来警悟世人。”弘智说着,又将地藏菩萨和阴间的因缘宿业阐明陈述,竟与冯慎所测一辙无二。   鲁班头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心下佩服之至。“老弟,真有你的!”   弘智看看鲁班头,又看看冯慎:“班头之意是?”   “没什么,”冯慎一语带过,“大哥,咱去瞧瞧吧。”   “哦。”鲁班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值时日薄,昏黄的光线给不佛殿上蒙了一层暗影。殿中造像林立,有的业已塑完沥粉,有的尚还在着泥封漆。所造之貌,大多眦目咧口、凶狞狂煞,无外乎是些牛马无常、罗酆勾判。诸阴差上首,列塑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等十殿阎王,头戴冕旒,手持琰圭,或坐或立,栩栩如生。群像密布排列,如此观不胜观,宛若众星捧月,将宝相庄严的地藏菩萨围护在当中。   殿中散着些打好的胚泥,香支也是东一堆、西一簇地乱插乱摆,青烟升腾,物影幢幢,虽不乏活人生气,但仍觉寒意森森。   那些黄衣僧处在角落,正七手八脚地堆塑着一座糙泥素胚,见冯鲁入殿,都抛了压刀括片,朝着二人望来。   “诸师弟听了,”弘智忙朗声道,“这二位是马施主与鲁班头,来这殿上随便看看,尔等稍事施礼,便继续赶工吧。”   “是。”黄衣众僧齐竖手掌,向二人遥打个问讯,又转身忙活开来。   见众僧冗坌,冯慎也不便上前打扰,于两侧大略扫了几眼,又去瞧正中的那尊地藏菩萨像。   因是寺里所供奉的主神,这地藏像造得尤为精细。大乘中地藏菩萨怀千体变化,居越秽土,示现声闻,内秘菩萨行,外现沙门相。故而这尊造像未冠毗卢,光头露着比丘净顶,左掌拈珠,右手拄仗,前胸袒敞,缀吉祥云海卍字印;双股交盘,结跏趺端坐于莲花法台。   冯慎正瞧得仔细,可鲁班头却惴惴不宁。从一入殿起,他心下便怯了几分,眼见这些泥像太过逼真,不由得惕然惊心。被香雾一晃,泥像流光溢彩,特别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仿佛活了一般,无论鲁班头转向何方,后背上都能感觉到凉飕飕的,如芒在脊,似冰贴触。   待的时间一久,鲁班头只觉胸口压抑,禁不住阵阵麻怵。他赶忙扭头转脸,不去看那些悚然塑像,而是将目光落在角落里几名忙碌的黄衣僧人身上。   几名黄衣僧手不得闲,正依着描摹粉本,给一尊初具粗型的泥像加泥补浆。鲁班头一并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留意起那糙胎泥像。那泥像的头脸尚未压光,表层糊得疙疙瘩瘩,也辨不出塑了个什么,只瞧那颅顶突隆、腹腰鼓罗的大貌,料想必不是什么善神。   打胚的胎泥中掺拌着草秸、棉絮,丝丝缕缕地混裹在深赭色泥层里,像极了腐烂肉糜上附挂着的残经断脉,使得整尊塑像如同是被剥了皮般骇目。   突然,那泥像的脖子似乎动了一下。鲁班头只当是自己眼花,可再定睛看时,泥像的头颈果真比方才时候斜转几寸,项间陡裂出一道缝隙,簌簌掉下不少半干的黏土细沙。   “啊呀!还真他娘的活了!”   鲁班头的寒毛登时倒竖,头皮“嗡”一声炸了,他一把摸出藏在怀中的短铳,当场便要搂枪开火。   见鲁班头将铳口冲了过来,几名黄衣僧人颜面大变。还未及他们反应,监院弘智便扑上前来。   “班头要做什么!?”弘智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鲁班头的手,“佛门乃清净之地,万不可动刀动枪啊!”   “还清净之地?”鲁班头冷汗不止,“没瞧见这殿上都他娘闹妖了?你快点撒手啊,老子得赶紧崩了那尊邪像!”   “哪来什么邪像哪?”弘智苦苦求道,“班头先放下枪吧,莫要亵渎了神明啊!”   冯慎见状,心知有异。“大哥先别着急,你瞧见什么了?”   “老弟你不知道,”鲁班头惊魂未定,手指仍不敢离开扳机。“那劳什子邪像活了!”   “活了!?”几名黄衣僧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官爷你可别吓唬我们……这塑像是泥堆土垒的,哪有转活的道理?”   “它能动弹!”鲁班头急道,“老子瞧得真切,刚才它绝对是扭头了!都别废话,你们几个也搭把手,趁这邪像没成气候,咱一块捣它个稀巴烂,省得受它祸害!”   “大哥不忙,”冯慎沉住气,“待小弟上前一探!”   “老弟你还探什么?”鲁班头道,“脖子上那道缝还在呢!定是出了鬼!”   冯慎未置可否,径自朝群像深处走去。鲁班头哪里肯放心?只得提着短铳跟上。担心鲁班头会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弘智也亦步亦趋,唯恐瞠乎后矣。   三人怀着三种心思,前后脚地来到那尊泥像跟前。几名黄衣僧人不知所措,满脸惶恐地望向弘智。“监院师兄……你看这……”   “慌什么?”弘智冲黄衣僧喝道,“我佛法力无边,什么妖鬼胆敢出没在这庄严大殿之上?”   “光说嘴顶什么用?”鲁班头依然紧紧戒备道,“这不是?底座上都落满了土渣子,必是它转头时掉散下来的!”   “土渣儿?”弘智看看裂缝,继而醒悟道,“嗐!贫僧总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哦?”冯慎将信将疑,“却是为何?”   “马施主有所不知”,弘智道,“这造像前,先得立骨打桩,而后再一层层往上敷加泥料。许是这尊像的桩骨没立稳,有些头重身轻了。”   “头重身轻的话它为啥不倒?”鲁班头质问道,“偏偏只斜转了脖子?”   “班头且往这里看”,弘智指着泥像颈间道,“此像拟塑一尊‘食水婆利兰’,其形宽头巨腹、圆臂粗肢,唯独脖颈处细短不堪。班头你想,这脖颈衔接头身,本已承力不小,再加上二位初入殿时,诸师弟停工稍歇了片刻,使得颈间补压不及、黏性渐失,这才项裂头歪,好似扭脸了一般。”   鲁班头瞧一眼泥像,心下信了几分。“倒……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实因贫僧这些师弟们手艺欠精”,弘智转向黄衣僧众,“还不赶紧修补?力争在晚课前能压上一遍光。”   众僧刚要动,冯慎却不声不响地绕着泥像细瞧起来。他左戳一下、右敲一下,确定是泥胚无疑后,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看来确是虚惊一场。”   听冯慎也如是说,诸黄衣僧皆舒了一口气,齐齐瞥了鲁班头一眼,又拾起括片接着加泥。他们嘴上虽不说,可眼神里俱带着些埋怨的意味,鲁班头知道僧众是赖自己大惊小怪,颇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鲁班头干咳几下,红着脸收了短铳。“那啥……老弟,这里头闷得慌,我到殿外等你!”   “好”,冯慎道,“我再看看,稍刻便来。”   弘智忙问道:“那贫僧去唤个知客陪着班头?”   “不用不用!我就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待着就行!”鲁班头说完,便大跨步地离殿。   刚到殿外,鲁班头便觉头顶上有些发暗,只见殿前空地之上,正投着一道巨大的黑影。他吃了一惊,忙转身仰视。透过重重檐翘,发觉远处的偏院中,竟还矗立着一座杵天杵地的浮屠塔。 第十六章 地藏浮屠   冷不丁瞧见一幢高塔,鲁班头不由得注目眺望。只因离着尚远,又有重墙阻隔,塔之全貌不可得见。然纵是如此,其巍峨之气势,亦能得窥一斑。   经晚霞一映,塔身那挺拔的轮廓愈发分明。宝顶如盖,层刹相垒,古朴雄浑,傲昂云空。恍然间,好似得遇了一座可以揽月摘星的绛阙重楼。   鲁班头虽是个粗莽汉子,可面对如此景胜,也暗生观止之叹。他只觉身心一阵涤荡,渐渐看得有些发痴,方才在殿中的尴尬,全然抛在了脑后。   不多时,冯慎与弘智也出得殿来,见鲁班头兀自出神,二人不免好奇。   “班头?鲁班头?”弘智连唤数声,鲁班头这才如梦方醒。   “啊?哦,你俩儿出来了?”   冯慎道:“大哥如此入神,是在瞧什么呢?”   “老弟你往那看,”鲁班头指道,“那塔好不气派哪!”   冯慎顺指望后,也少不得一番称道。   “大和尚,”鲁班头问弘智道,“那边是个什么去处?”   弘智回道:“那里是敝寺塔院,其塔名为‘地藏浮屠’。”   冯慎道:“那地藏塔看上去颇有些年头儿,应该不是本朝所筑吧?”   “确是如此,”弘智道,“此塔始建于辽金时期,里面曾供奉过一枚地藏王菩萨的指骨舍利。”   “嘿!还有舍利子?”鲁班头欣喜道,“常听人说见舍利者如见真佛,那可是能增大功德哪!老弟快走,咱俩儿赶紧去瞅瞅,也好沾沾佛气!”   鲁班头说着,便想拉起冯慎走。   “大哥太心急了,”冯慎微微一笑,道,“方才弘智师父的话里,可是有个‘曾’字。想必几经岁月更迭,那指骨舍利已不复存在了。”   弘智点头道:“马施主所言不假。我等来寺之时,这里早荒废已久,那枚指骨舍利,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可惜,真是可惜啊!”鲁班头没口子喟叹一阵,又道,“要不咱们去登登那塔?从顶上往下瞧瞧也是好的。”   “班头见谅,”没曾想弘智竟一口回绝:“这其间实有不便,恕贫僧难以从命!”   鲁班头怫然道:“怎么?那塔里藏着宝贝,怕我们偷了去?”   “班头哪里话?”弘智道,“要是在平常,二位自然是但去无妨。可眼下,敝寺方丈正在那地藏塔内坐关参悟,我们若贸然前去,岂不扰他清修?”   “这么不巧?你们方丈倒挺会挑地方……”听弘智这般说,鲁班头怒气消了不少,加上冯慎从旁连使眼色,也便暂罢了登塔的念头。   见鲁班头不再强求,弘智又道:“二位此番上山,算来也已饥乏,那客堂就在前面,不若随贫僧去用些清茶、斋点如何?”   “算了吧,”鲁班头道,“你们当和尚的喜好清汤寡水,那素果淡茶的想必也没甚滋味。”   冯慎冲弘智笑笑,“我这大哥心直口快,言语不周处,还望弘智师父不要介怀。”   弘智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那便好,”冯慎道,“茶斋之事就不必操劳了,弘智师父若有意,再领我们四下逛逛吧。”   弘智稍加犹豫,便点了点头。“既然二位有雅兴,那贫僧唯有遵从了,请!”   “有劳。”冯慎一拱手,迈步前行。   三人走走停停,依次过了法堂、斋殿和经坛。一路过来,弘智见冯慎总爱往偏僻处打量,心中不禁阵阵犯疑。   “二位且住,”弘智停下脚,道,“贫僧忽生一惑,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冯慎转头道:“师父无须客气,但问不妨。”   “是啊,”鲁班头也道,“有话只管说,有事只管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嘿嘿,”弘智略微一哂,又道:“那贫僧可就直言不讳了。照贫僧看来,此次二位光驾敝寺,不单单是为了拜庙礼佛吧?”   被戳中了心事,鲁班头有些发慌,他看一眼冯慎,冲弘智道:“大和尚,你甭多想……”   冯慎拍了拍鲁班头肩膀,淡笑着反问道:“那依弘智师父之见,我们是意欲何为呢?”   弘智道:“人心隔肚皮,二位若不如实相告,贫僧哪能够猜得出来?”   观弘智言语神态,冯慎知他心生猜忌,硬瞒下去恐将不美,倒不如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   于是冯慎笑了笑,不徐不急地说道:“既是弘智师父相询,我等理应言无不尽。不过在此之前,马某这儿也有几点疑惑,想请弘智师父先行赐教。”   弘智一怔,道:“马施主要问什么?”   “是这样,”冯慎道,“入寺前,我听说这丫髻山上历来笃道轻禅,不知是也不是?”   “唉,”弘智叹道,“诚如马施主所说,这附近山民确实痴迷玄道而难容佛法……”   “那再请教,”冯慎打断弘智,“我们上山时途经不少道观,然皆是殿毁坛弃、人去阁空。一处香火鼎盛的道家名胜,短短数月竟荒废如斯,这其中的因果, 弘智师父可否知晓?”   弘智皱眉道:“那道门猝然萧败之事,贫僧也是时常纳闷儿。至于缘由,就不甚清楚了。”   鲁班头插嘴道:“你们都在一个山上,还能听不到半点风声?”   “鲁班头,”弘智道,“这一来,是出家人不喜挂问尘俗琐事;二来我等迁至此处也不过数月,可谓是初来乍到。平日里忙着修殿补庙、闭寺诵经,鲜与外界往来。对道家事虽有些耳闻,但也无暇究其因果啊。”   “是吗?”冯慎道,“可马某却听人说,正是宝刹的僧人,将这阖山的道士尽数驱散了!”   “岂有此理,”弘智脸色大变,“是什么人妄造口业,乱诽我佛门清誉?”   冯慎道:“马某也没尽信,弘智师父切莫着急。”   弘智顿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马施主见教的是,贫僧一时性急,险些犯了嗔、痴二戒。不过事关敝寺声名,两位且容贫僧分说几句。”   冯慎道:“师父请讲。”   弘智侧了侧身,“漫说我等与世无争,就算真想要伐除异己,那也是有心无力啊。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敝寺僧众不过二十几号,兼之迁来的时日也不长,又怎可能打跑久居此处的道人?”   “怎么不可能?”鲁班头道,“我瞧你们那些哑罗汉就凶恶的紧嘛!”   “哑罗汉?”弘智问道,“鲁班头是指敝寺护法?”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鲁班头道,“我跟你说大和尚,你们养的这批狗腿子可算是臭名昭著了!前番在山门那儿,我哥俩就已见识过了。说他们仗着拳脚欺负百姓的传闻,想来也应该不假!”   “断无此事!”弘智一口咬定道,“贫僧可以性命担保。班头须知,我们出家人从来不打诳语!”   “哼哼”,鲁班头冷笑道,“你们不打诳语,难道人家那老太太就会说谎话?”   “老太太?”弘智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敢问班头那老太太姓甚名谁,为何年纪大把还这样不修口德?”   “怎么着?”鲁班头把脑袋一仰,“问出了名字,你们好去兴师问罪不成?”   “兴师问罪自是不敢”,弘智道,“可就算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被如此恶言诬诟,还不许我们讨句说法吗?”   “弘智师父,”冯慎道,“且不论那些话是打哪儿来的,只要你们行得正、做的端,管它谣言还是诬蔑,就都不攻自破了。”   “马施主这话在理,”弘智点头道,“然自忖敝寺上下,人人遵守清规、严恪禅戒,未曾有过违心逆德之行。”   冯慎话锋一变:“但那些护法是怎么回事?正如鲁大哥所说,他们乍见我俩,不问情由便大打出手,这也叫严守佛门戒律吗?”   “唉,实乃阴差阳错啊……”弘智嗟叹一声,面有疚色。“那贫僧就从头说起吧。听二位言语,想必已听说过我等初来此处、曾雇了十数乡民入寺帮工的事吧?”   关于乡民的下落,冯鲁正在盘算着如何提引,没想到弘智自己却讲了出来。二人相视一望,俱点头追问道:“不错,后来呢?”   弘智接着道:“那些乡民帮着翻修完几间佛堂后,贫僧便让衣钵执事结清钱粮,送他们下山去了。谁曾想他们这一走,便音讯全无。村里寻不见人,便闯到敝寺大闹,凭空捏造、杜撰流言,硬说我们把人给扣下了……”   鲁班头哼道:“人是从你们这里失踪的,乡亲们自然要往你们这里来寻。”   “话是不错,”弘智道,“可贫僧着实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啊。后来惊动了官府,县太爷派兵来彻查了一番,才证实敝寺确无藏匿乡民。”   冯慎未假辞色,“我们都有所耳闻。然这些事,与宝刹护法无故驱打来客又有什么关联?”   “施主容禀,”弘智道苦着脸道,“官家虽证实了敝寺清白,可那伙乡民还是不肯罢休,一有机会,便拉帮结伙聚众来闹。几句话不投机,他们就会砸人毁物……那不是?正因为如此,敝寺大殿至今还未修缮停当……唉,屡遭滋扰,我们当真是苦不堪言啊。没奈何,只得派了护法,日夜守护着山门……”   “怎么一人一个说法?”鲁班头抓头自语道,“老子到底该信谁的?”   冯慎又问道:“弘智师父,据在下所知,除了少林等名刹外,其他诸寺并不怎么崇尚以武修禅。观摩崖寺僧人也不甚众多,何以有十几号武僧充当护法?”   “对啊!”鲁班头一拍巴掌,“光那伙哑罗汉,就差不多占了你们全寺和尚的一半,你们平白无故养了这么多打手,是不是想生事?”   “班头此言差矣”,弘智道,“敝寺的护法,原来皆是些无依无靠,又天生聋哑的苦人儿。方丈慈悲为怀,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在原寺中,授衣食,传功夫,权作是护法。后来,原寺遭兵火毁弃,我等举寺迁移,直至寻到这丫髻山上,才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处。如今这世道不平,一路奔波至此,也多亏了有他们相护。所以贫僧斗胆,还请鲁班头莫再左一个‘打手’、右一个‘狗腿子’了!”   鲁班头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支吾了一阵,才道:“那啥……大和尚你也别拿怪,我原也不知那些哑和尚原来那么不容易……”   “善哉,”弘智合十为礼,“有班头如此体谅,实乃他们修来的福报,贫僧在这里替师弟们谢过班头了。”   冯慎清了清嗓子,皱眉道:“照这么说,此地民风倒十分剽悍啊。”   “呵呵……”弘智苦笑一声,继而感慨道,“有道是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方丈曾教谕我等:凡修行者,应常怀慈悲心,须谨记诸大德上师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等故典。所以不日前山下乡民历厄,我等也不计前嫌,甘冒着风险为其化去劫数。”   “大和尚,你们是好样的!”鲁班头赞道,“我老鲁错看你们了!”   弘智忙道:“济世度人,原是分内事。况且我等此举,也捎带着些私心……”   “私心?”鲁班头追问道,“什么私心?”   弘智道:“本以为借此化劫,能多少改善下乡民对敝寺的看法,也好使我佛早受四方香火……可谁知……唉……谁知时至今日,他们尚还在造谣中伤啊……”   冯慎瞧一眼弘智,又道:“恐怕弘智师父还不知,那流言蜚语可远不止如此。”   “还有别的闲话?”弘智急道,“请马施主速速相告!”   冯慎道:“据那老人家说,凤落滩劫数刚过,宝刹的僧人便以还愿为由,将阖村老少‘请’上山了。”   “越发的不着边际了!”弘智忿道,“那些乡民并不拜佛,敝寺请他们何用?”   鲁班头“啧”了一声,道:“但那凤落滩确实是空了,我们可是亲眼瞧见的。”   “这倒奇了……”弘智皱了皱眉,“整个村子都没人了?”   “就那老太太还在,”鲁班头道,“她说是你们把乡民都拐进了寺里,将她一人留在村里自生自灭。”   “可笑,”弘智道,“若敝寺真有歹意,为何还单将那老太太留下?任由她独活着,岂不是授人口实、自掘坟墓?”   “也对,”鲁班头琢磨了一下,道,“养痈定遗害、斩草须除根。换作是我,要么一并掳来,要么将其灭口。那老太太虽年迈眼昏,可毕竟有腿有嘴,只要她跑出村去一说,什么事都包不住……老弟你说是不是?”   “有些道理,”冯慎道,“然仅凭双方的一面之词,怕是难以服众。这样吧,在下斗胆出个提议,说不定能为宝刹避去瓜李之嫌。”   “哦?”弘智喜道,“马施主有好主意?”   “实乃笨法子,”冯慎笑道,“就是由我等在寺内彻查一番,不知弘智师父意下如何?”   弘智面目一僵,“你们想要搜寺?”   “不敢,”冯慎道,“无非是打算充个见证。”   “看来马施主对敝寺尚不尽信啊,”弘智无奈地笑笑,“也罢,清者自清,二位请自便吧!”   “有僭了,”冯慎一抱拳,冲鲁班头道,“大哥,我们查的仔细些,好为这摩崖寺辩屈正名!”   “成嘞。”鲁班头答应着,便与冯慎开始排查。   有了弘智的许可,二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穿廊过屋地挨间找寻开来。不仅是佛堂大殿,就连寮房僧舍也没放过。可到最后,能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瞧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阿弥陀佛,”弘智上前道,“二位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大和尚,你这样有意思没?”鲁班头抹把汗,发起了牢骚,“我俩找的时候,你就在后头跟着,这不明知故问吗?”   “呵呵,”弘智笑笑,“总要班头亲口说出,贫僧才好放心啊。既然没找到失踪的乡民,那敝寺的嫌疑是否该洗清了?”   鲁班头才待首肯,冯慎却道:“不急着定论。弘智师父,还有一处地方,我们尚未搜过。”   弘智问道:“是何处?”   冯慎遥手一指,“后首塔院!”   “那里就不必查了吧,”弘智为难道,“塔院中仅有座地藏浮屠,况且我们方丈还在其中闭关入定……”   “大和尚你听我说,”鲁班头拍了拍弘智肩膀,“都查到这份儿上了,还差那点地方?等我们瞧完了塔院,你们寺里的嫌疑那就算彻底撇干净了。到时候谁还敢乱嚼舌头,老子第一个不依!”   弘智迟疑不决,“可是……可是我们方丈他……”   冯慎笑道:“禅云动静皆自在、内外俱修行,只要明心见性,又何分闭关出关?万物化相,无须拘泥,方丈大师乃有道高僧,不会悟不出这个道理。”   弘智闻听此语,神色陡然恭谨,他念了声佛,朝冯慎合掌一拜。“听了马施主这席话,贫僧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诚然,禅法无门,证悟空性。方丈参禅多年,想来早已参透此理。贫僧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真叫多此一举了。”   冯慎道:“弘智师父不必自谦,引我们去塔院一观吧!”   弘智点点头,将阔袖海青一摆,“那二位请吧!”   言讫,三人便越过后殿诸阁,径直朝塔院方向走去。   这塔院四周砌着高墙,有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与寺内连通。砖道尽处,是一扇月洞门,门隅后,植了一片小竹林,几块断裂的石碑胡乱堆积其间。   鲁班头拨开一条挡路的竹枝,道:“这里还挺僻静。”   弘智道:“因是方丈闭关之所,故寺中僧人轻易也不常来。”   冯慎感慨道:“真是‘身在山中,不识真面’啊。被这竹林一隔,那浮屠高塔竟全然瞧不见了。”   “马施主莫急,”弘智道,“要见那塔,还需再前行几步。”   诚如弘智所言,三人又走出十来丈,前方便豁然开朗。空旷的坡地上,筑起一处高台,而那座雄伟的地藏塔,便气象森严地屹立在高台之上。   “乖乖,这塔可真不小!”鲁班头赞叹一声,三两步登上了高台。   冯慎与弘智也顺阶而上,来到了地藏塔前。   这地藏塔端的雄壮,面阔进深,层层叠累,粗加估量,竟不下数百尺高矮。于塔底仰而观之,令人隐隐生畏。   此塔盖覆铁瓦,架设顶梁回柱;层分八面,每面均凿刻着佛龛。飞挑的翘檐下,各悬一颗硕大的铜铃,轻风徐卷,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悦耳流音。   因年代久远,塔壁在风雨摧蚀下不免斑驳,可那塔基的白石垒垫,却是崭新如瓷。   “弘智师父,”冯慎问道,“这塔基修补过吧?”   “正是,”弘智道,“此塔年头太久,大有圮损之势,为求万全,便将这基台重新加固过了。”   “难怪,”冯慎点点头,又道,“怎不见入口?”   弘智道:“我等现处于塔背,绕过去便是入口。二位请稍等,容贫僧先去入口处……”   “有甚好等?我们自去便是了!”鲁班头有些不耐烦,没等弘智说完,当先朝塔前转去。   “班头!班头!”弘智一瞧,赶紧慌里慌张地追出。   见弘智模样,冯慎颇为纳闷儿,正要开口相询,忽听得鲁班头在那头一声大喝。   冯慎不及思量,疾步奔至塔前。只见入口处,竟还守着几名灰袍僧人。观其眉眼相貌,分明就是山门外所遇的那伙哑罗汉。   “大和尚,”鲁班头扭头问弘智道,“他们这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吓老子一大跳。”   弘智气喘吁吁道:“贫僧都说让班头等等了……他们是敝寺护法,卫寺守塔也属职责所在啊。”   “还当他们有意埋伏着想找碴儿呢”,鲁班头自语一声,又冲哑罗汉挥了挥手,“那啥……你们的身世我多少也听说了,行了,老子也不愿再跟你们为难,都让开吧!”   哑罗汉们非但不散,反聚成一排将塔门堵得更严。   “嘿?”鲁班头恼道,“蹬鼻子上脸是吧?想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班头、班头,”弘智忙上前道,“他们还不明状况,且让贫僧来知会一番。”   “赶紧去比画明白了!跟他们打交道,还真他娘的费劲……”鲁班头嘟囔着,与冯慎悻然让在一旁。   “二位多担待了,”弘智赔了个笑脸,便拉着那伙哑罗汉,疾疾打起了手势。   因弘智背侧着身子,具体比画些什么旁人也看不全,就见他不时指指塔门,又指指冯鲁二人。   弘智虽然卖力的比画,可那伙哑罗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重,他们一面满怀敌意地盯着冯鲁,一面斩钉截铁地摆手摇头。   见哑罗汉不允,弘智有点焦急,他用劲儿拍了拍自己胸脯,似乎许了什么重诺。   众哑罗汉见状,皆拧额斟酌起来,以目互视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离开。   待送走了哑罗汉,弘智拭拭额角,大舒了口气。   打遇到哑罗汉起,冯慎就未曾开口,而是一直偷眼观察。等哑罗汉们走远,冯慎才道:“弘智师父,马某若没记错的话,这监院之职概领院门诸事、总揽一寺庶务,位列于八大执事之首吧?”   “话是没错,”弘智道,“然敝寺僧寡庙小,像那典座、寮元等职也不曾设。蒙同门见信,自方丈下,皆以贫僧马首是瞻……哦,马施主何故有此一问?”   “本因有些好奇,”冯慎道,“现闻师父之言,又越发的不解了。”   “此话怎讲?”   “恕马某直言,”冯慎道,“按说这监院有命,护寺的武僧应当即听循。可方才弘智师父直近乞求,那些护法才勉强答应……呵呵,这于情于理,都叫人想不通啊。”   “是不对,”鲁班头也道,“经老弟一提,我才踅摸过味儿来。大和尚,除了你们方丈,这寺里头不就是你说的算吗?就刚才你冲他们那副模样,还真是有点低声下气了!”   “低声下气?”弘智怔了怔,继而道,“鲁班头这话,贫僧不敢苟同。出家者不比那公门官家,哪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对这监院一职,贫僧自认不堪胜任,凡事自然要与大伙商量着些。刚才敝寺护法的那番举动,无非是出于对方丈的耿耿忠心,他们至诚如此,贫僧又岂忍厉言相向?”   “啧啧”,鲁班头打趣道,“老子就一句,却引出你这一大堆话来……大和尚,啥时候想还俗了就找我,光凭这张能说会道的利嘴,保你在府衙当个名讼师。”   弘智忙谦道:“贫僧信口开河,让鲁班头见笑了。”   “行了行了,”鲁班头挥挥手,道,“快些将塔门打开,我还想会会那方丈老和尚呢!”   弘智应声,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钥匙,开启了塔门上的挂锁。冯鲁见状,便紧随弘智进了塔中。   刚入塔内,鲁班头不由得“咦”了一声。原来三人面前,仍阻着一道内门。   鲁班头抱怨道:“这层层道道的,包得真够严实……”   “班头先莫高声,”弘智做了个噤音的手势,“待贫僧隔门问下方丈的意思。”   弘智说完,便转向内门恭礼。“弟子弘智,有要事向方丈禀报。”   话音落地,里面却无人应答。   弘智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复又提高了嗓门儿,可连喊了三遍,门内始终是悄无声息。   弘智回头瞧了瞧冯鲁二人,正欲再唤,一声微弱叹息却从门缝里传了出来。“既然来了,自进便是,又何须问我?”   听得方丈动静,弘智顿然心安。“因有两位香客同来,弟子不敢擅专。”   “哦?”门内声音稍稍颤了颤,“你居然将香客……引到此处了?”   “方丈恕罪,弟子也是多有无奈。”弘智道,“按说不该打扰方丈修禅,可是这二位施主……”   “不碍,让他们进来吧。”   弘智清咳一声,朗声道:“方丈若是不便,弟子再与二位施主商量商量……闭关紧要之际,稍有个不慎,便会让半世的修为,毁于一旦啊。方丈最好考虑清楚,别生出什么差池,要不弟子这错,可就铸大了!”   门内静了半晌,又道:“放心,我心有分寸。”   “好,弟子这便请他们进来。”弘智说完,将内门缓缓打开。   只见里面四壁萧然,空落落的没甚摆设,仅一架木梯盘旋搭叠。梯承下铺着个大蒲团,上面盘坐着一名瘦骨伶仃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清癯,僧袍罩在身上有些松垮,许是闭关日久,头顶、颔下皆生出了一层花白的发楂儿短须。他眉头紧锁,目带凄愁,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冯慎施了一礼,便拣紧择要的自报起来意,那老僧默然听着,似有些事不关己。   见老僧不出声,冯慎又道:“还未请教大师法讳……”   “方丈法号上觉下忍!”弘智代而答后,又冲老僧道,“师父,人家大老远上山,您倒是说句话啊!”   “哦”,老僧慢吞吞地打个问讯,“老衲觉忍,见过两位檀越……久闭塔中,难免昏聩,怠慢之处,还请勿怪。”   “不敢,”冯慎道,“搅扰大师修行,我等深感负疚。”   “是啊,”鲁班头也抱了抱拳,“老和尚,对不住了啊。我哥俩儿先给你赔不是啦!”   鲁班头嗓门儿大,老僧被震得耳朵跳了一跳,他抬起头,费力地辨认着眼前之人。“这位檀越是?”   “什么檀越不檀越?”鲁班头大剌剌道:“我在顺天府任着司狱班头,叫我老鲁就成!”   “原来是鲁班头”,老僧失神的眼中闪过一星光亮,“久违了!”   “呵呵,”弘智尴尬地笑笑,提醒老僧道,“方丈闭关太久,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讲了。您与鲁班头未曾谋过面,又如何谈得上久违啊?”   老僧顿了顿,马上省悟过来:“确是老衲糊涂了,该说‘久仰’才是。”   对二僧的咬文嚼字,鲁班头却漫不经心,他撇了撇嘴,暗自好笑:“这老和尚当真有趣,偏学穷酸拽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词。嘿嘿,咱可是有自知之明,想我老鲁既没尊贵的爵禄,也无响亮的名号,说‘久违’不当,难道‘久仰’就妥吗?”   冯慎仰头看了看,道:“觉忍大师,你看这登塔查看一事?”   “檀越随意就好”,老僧直了直腰,道,“老衲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就不同两位上去了。弘智,你代为师相陪吧。”   “谨遵方丈法旨”,弘智躬身后,转朝冯鲁道,“这塔梯又陡又旧,现已不甚牢固,二位多要留神,当心脚底打滑。”   冯鲁点点头,与弘智抬腿上楼。   这梯磴皆是木制,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鲁班头身粗体重,走起来尤为艰难,他只手扶墙,双足轻放,唯恐一个疏忽,将那薄板踏折,登塔前的兴致,也一荡而无。   塔梯螺旋而升,沿心柱岌岌伸向塔顶。每上一层,塔室内便收上一圈。相应的,盘梯也自然缩减上几分。   见阶面越来越窄,鲁班头也越来越心慌,勉强又登了几步,终于支撑不过。他将身子一侧,拿后背死死贴壁。“不行了不行了,这楼梯太不结实,弄得我腿肚子有些转筋!”   弘智为难道:“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班头待怎样啊?”   “你俩儿接着上吧”,鲁班头脸色苍白,“我……我在这等着。”   弘智看看冯慎,“马施主的意思呢?”   冯慎见状,便知鲁班头惧高,他探身往头上瞧了瞧,已能望到顶部的藻井。“弘智师父,快到塔顶了吧?”   弘智道:“应是快了,至多还有个三两层。”   冯慎点头道:“这塔愈登愈狭,上面那点地方,料想也藏不住人……罢了,咱们这便下去吧!”   “别啊”,弘智拦道,“都到这儿了,索性就查到底吧,省得下塔后,马施主疑虑犹存……”   “大和尚你少拿话挤对人”,鲁班头气道,“我老弟一口唾沫一个坑,还能赖你不成?”   冯慎也道:“弘智师父,之前确是我等多心了。言语冲撞处,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听冯慎如是说,弘智便借坡下驴。“二位毕竟是差命所在嘛。呵呵,鲁班头许是累了,如若不嫌弃,便由贫僧搀扶着……”   “不用!老子自个儿能走!”鲁班头说完,赌气下楼。   不多会儿,三人便陆续降至底层。那老僧依旧盘在蒲团上,动也未动。“可曾查得什么?”   鲁班头瓮声瓮气地回道:“啥也没有,白累出这满头满脸的臭汗!”   老僧微然一哂,“看来本寺的嫌疑,算是摆脱有望了。”   冯慎长揖及地,“大师言重,在下这厢致歉了。”   老僧轻轻摆了摆手,“出家人六根清净,些许小事,檀越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又是一揖,“谢大师不咎,我等不敢多扰,这便出塔了。”   弘智赶忙陪道:“贫僧替施主开门……”   “慢!”老僧突然叫住三人。   冯鲁停步回身,“大师还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老僧道,“佛门讲缘法,今日有此一会,即是有缘。故在临别前,老衲有几句话想赠与两位。”   弘智眉宇一紧,“无关紧要的话不说也罢,再耽误方丈入定,却是弟子的罪过!”   “阿弥陀佛”,老僧缓缓说道,“入定是修行,弘法不亦是修行?因观两位檀越有些气躁,老衲这才想要开解一番。弘智你且宽心,如何区处,为师自会斟酌。”   “想来方丈应是有数的”,弘智点点头,侍立在一边。“那弟子就不多口了!”   觉站立不恭,冯慎与鲁班头干脆席地而坐。“我等敬听方丈法偈。”   “好说”,老僧道,“对于卜相之术,老衲略通些皮毛。若没瞧错,二位印堂之中皆有浊气郁结。”   “浊气郁结?”冯慎问道,“不知主何凶吉?”   老僧笑道:“明镜积尘而秽,灵台积浊而愚。这其中利害,还需老衲赘言吗?”   鲁班头摸了摸前额,皱眉道:“遮莫犯了疑心病?经你一说,是觉得有些糊里糊涂……老和尚,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僧道:“二位昕夕事公,刻无暇晷,难免心力交瘁。体倦则神虚,焉有不浊之理?”   冯慎道:“大师所言甚是。可公干在身,不由得我等自在闲适。”   “阿弥陀佛,”老僧道,“静坐知气浮,守默觉言躁。檀越对于那缥缈外物,未免太过执着。当放下时,便应放下……”   “说的轻巧”,鲁班头道:“我俩又不似你们当和尚的,指着念念经、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破案吗?”   老僧不以为忤,又自顾自道:“佛祖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故大乘本无经,经本菩提心。花开见佛性,性见道自明。世间所有虚妄,皆是因执而生。执可障目,执可迷心。有时候舍便是得,得亦是舍,法性无照,虚诳无实,放下并非真为了放下,而是为了摒除杂念,摄心入善……如是我闻,本师地藏菩萨摩诃萨,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   老僧只顾着口吐莲花,鲁班头却好悬没睡着。见冯慎也是一脸茫然,弘智忙上前道:“方丈怕是累着了,贫僧先带二位施主出去吧!”   “善哉。”老僧微笑着合上二目,当下不再言语。   鲁班头像得了特赦,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地奔将出去。冯慎见状,也冲老僧一礼,同弘智出得塔来。   站在塔外,鲁班头拼命地晃着脑袋。“要了亲命了!被那老和尚聒噪得头更晕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弟你听懂了没?”   “惭愧,”冯慎摇头道,“方丈禅语精深玄妙,究竟所指何意,我一时也无法参透。”   “大和尚你呢?”鲁班头转头道,“你是他徒弟,总该听得明白吧?”   “呵呵,”弘智窘然笑了笑,“其实二位施主俱为多虑了……”   冯鲁一怔,同问道:“这话怎么讲?”   弘智朝身后看了看,欲言又止:“事关方丈……贫僧按理是不该说……”   “你这和尚好不爽利,”鲁班头急道,“总说些半截话教人焦躁!”   “好好,贫僧直说就是,”弘智赔笑道,“想必二位也能瞧得出来,我们方丈酷嗜佛法,平素里但逢闲暇,便会一头扎进藏经阁中痴研经卷。赶上有说经论典机会,更是一发不可收,若不拦着,能自言自语个没完。唉……说他是走火入魔,也不为过啊。”   “还有这等症候?”鲁班头道:“怪不得总感觉他讲话云山雾罩的……你们没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吗?”   弘智摇手道:“方丈非是患疾,实因精诚过甚,何须用什么大夫?以他的自身修为,再假以时日,想来足可化解心魔。”   鲁班头道:“难怪他要闭关潜修,原来是要静养啊。”   “呵呵”,弘智笑笑,又道,“那接下来二位如何打算?”   冯慎接言道:“我等叨扰多时,是该告辞了。”   “那好,”弘智点点头,“贫僧也不留二位施主用膳了,省得鲁班头嫌那斋饭寡淡。”   “嘿,”鲁班头笑骂道,“你这和尚还挺记仇,临了也不忘挤对老子一把。”   “呵呵,”弘智亦笑道,“开个玩笑罢了,班头可别拿怪。哦,那贫僧送送二位吧,请!”   弘智说完,便引着冯鲁沿来路返回。   待回到不佛殿前,殿中已空无一人,那些修塑的黄衣僧人,想必是停工用斋去了。其时残阳仅余一线,遥将塔影拖得更为细长,影尖处凹凸层环,应是塔刹上的相轮所致。   见天色不早,冯慎也不欲逗留,只低头瞄了一眼,复又前行。   约杯茶光景,三人已至庙门。冯慎回身一拱,道:“弘智师父请留步,我等就此别过。”   弘智关切道:“这天色已晚,山道愈发的难行,要不贫僧再送上一程?”   “不必了,”鲁班头大手一挥,“我们有马拴在半山,仗着马匹脚力,能在天黑透前下得山去。”   弘智又问道:“二位不欲夤夜回京吧?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夜路是不赶了,”鲁班头看了看冯慎,笑道,“姓娄的他们八成还在地里收着庄稼,实在不行,我们哥俩儿就去县衙打上顿秋风!”   “阿弥陀佛,”弘智道,“既有娄师爷接应,那贫僧也便放心了。”   “多承师父挂怀,”冯慎再揖致谢,“鲁大哥,我们这便走吧?”   鲁班头一拍脑袋,“老弟你再稍等片刻,走之前我还得办件事!”   冯慎与弘智俱是一愣,“何事?”   鲁班头二话不说,径自走到门口那株铁核桃树下,铆足力气,向那树干使劲儿踹去。 第十七章 横夭虎疫   经鲁班头奋力一踹,那树冠也跟着晃颤起来,随着啪啪几声轻响,又震下两三枚青核桃。   弘智大惑不解,“班头何苦跟这株老树过不去?莫非是恼它之前曾落果砸人?”   “老子才没那么闲”,鲁班头将青核桃一一拾起,入怀中揣好。“带几个回去诓诓我那伙手下,嘿嘿,看他们瞧不瞧得出这是核桃。”   弘智哭笑不得,“班头还真是个烂漫脾性啊。”   冯慎深知鲁班头为人,当下也不多话,只是会心一哂。   “行了,”鲁班头扑了扑手,道:“大和尚你回吧,我们哥俩儿这便下山去!”   “恕贫僧不远送了,山路崎岖,二位施主多加小心。”   冯鲁点点头,转身离去。弘智目送良久,直至瞧不见二人身影,这才慢慢回到寺中。   约几炷香的工夫,冯慎和鲁班头下至半山腰,见天边已升起一弯新月,二人忙解马骑了,继续赶路。   晚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待行过险要地段,鲁班头这才揉了揉酸软的脖子。“今儿算是白忙活喽。原以为能从那摩崖寺查出些什么来,谁知人家那庙里也毫无异常嘛……”   “毫无异常?”冯慎反问道,“大哥就没发觉半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怎么?”鲁班头神色一紧,“老弟瞧出什么来了?”   冯慎道:“大哥不妨从那些哑罗汉身上想想。”   “哑罗汉?”鲁班头极力思索道,“他们除了蛮横些也没啥两样吧……哎?不对!是不对!”   冯慎笑道:“看来大哥也想到了。”   “嗯”,鲁班头道,“他们头顶上溜光一片,唯独缺少了那几个点!”   “点?”冯慎怔道,“什么点?”   “就是那几个小点啊”,鲁班头在脑袋上比画,“叫什么来着?哦,香疤!他们头顶上没有香疤,定然不是真和尚!”   “原来大哥是说这个”,冯慎摇头道,“然而只凭这点,尚无法定论。烧那种香疤,仅是受戒与否的辨识,原非禅家的金科玉律,如今的寺庙中,不灼而皈的僧侣也屡见不鲜。况且就算是受戒,也未必点在头顶位置。依楞严、法华诸经中所载,爇身、烫臂、燃指等俱可为戒。若那伙哑罗汉的受戒处被衣物所隔,外人自然也瞧它不见。”   鲁班头挠头道:“那我可真寻不出毛病了……”   冯慎提示道:“有句老话,叫作‘十聋九哑’。”   “十聋九哑?”鲁班头催促道,“哎呀老弟,你就别卖关子了,竹筒倒豆赶紧说吧!”   冯慎道:“似那种天生失语者,十之八九是因为耳聋,而并非是口不能发声。他们打小听不见声音,自然也学不会言语。”   鲁班头忙道:“然后呢?老弟你接着说。”   冯慎又道:“在山门前,那伙哑罗汉正与咱们放对,结果被弘智在背后喝止一声,他们便齐齐停手回望。若他们真的双耳失聪,又岂能听到身后的动静?”   鲁班头皱眉道:“那他们是在装聋作哑了?”   “怕是如此,”冯慎道,“并且对于他们的身世,弘智的解释也未免牵强。就算是再凑巧,一时也找不齐十几个年纪相若、又都流离失所的聋哑之人吧?别说是全部收留,等闲也难遇见啊。”   “没错!”鲁班头道,“确实是巧的离谱。唉,我只当一切如常,不想还有这般疏漏。”   “疑点不止这一处”,冯慎再道,“记得入地藏塔之前,是由弘智持钥匙从外头开的门,再从入塔后那二人的言行举止来看,我感觉那方丈不似闭关,倒有些像受人拘禁。”   “不能吧?”鲁班头道,“那老和尚要真是被人关在塔中,见到咱们为何不求救?听他说话的口气,还处处维护着摩崖寺呢。”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冯慎顿了顿,道,“总之那寺中虽有这两处异样,可也说明不了什么。细思之下,反是村里那名老妪更加令我在意。”   鲁班头道:“那老太太?”   冯慎点头道:“弘智所说不无道理。若真要将乡民捉入寺中,为何偏偏留她一个?”   “嗯”,鲁班头也道,“咱们也搜过寺了,根本没寻见什么乡民嘛。看来那老太太是有问题!”   冯慎道:“为今之计,唯有再去凤落滩一探。”   “好,”鲁班头道,“谅她一个半瞎的婆子,也闹不出什么妖蛾子来!”   “不可轻心,”冯慎面色严峻。“像那伙粘杆乱党,便会使些易容之法。我们须要留神,那老妪是歹人假扮!”   二人议毕,当下疾夹马腹,逾云、黄骠齐嘶一声,奋蹄奔驰。   愈往下行,山道便愈加宽阔,可毕竟是夜间纵马,二人不免受些颠簸。冯慎牢牢把控着缰绳,一颗心却跟着马身起伏不定。此次来平谷,原是追查那名垂死汉子留下的线索,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种扑朔迷离的事件接二连三,直教人疲于招架……   待二骑越过错河,天已完全黑透。看着河畔田中乌压压的一片庄稼,鲁班头大为光火。“他娘的,这庄稼明显是动也未动,瞧我不收拾那姓娄的!”   冯慎左右一顾,道:“附近没见他们的影子,应该是离开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鲁班头气得一拨马头,“老子这便去县衙打他一顿出气!”   “大哥!”冯慎赶紧挡下,“出气事小,咱们先得去村中查探。”   “我给气糊涂了,”鲁班头恨道,“不过这顿拳脚,那姓娄的定逃不掉!走吧老弟,进村瞧瞧。”   说完,二人又恐马蹄声惹耳,便寻了处地方将马匹拴了,悄悄摸入了村子。   借着月光,二人找到了那老妪所居的小院。立在门外,鲁班头突然“咦”了声,“院中怎没个光亮?这更次也不到睡觉的时候啊……嗐,我这破脑袋真是不转弯,她一个半瞎婆子还点什么灯?”   冯慎悄声道:“相貌可以假扮,眼盲自然也容易假装。待会儿进院后,咱们要小心为上。”   鲁班头也压低声音:“那干脆别叫门了,我从外头把门闩拨开,咱们偷偷潜进去?”   冯慎想了想,将头一点。“也好。”   见墙角堆着些枯枝干柴,鲁班头便去掰了根细长的过来,他刚想推出条缝隙好将细枝探进,不想那紧闭的院门,居然又是应手而开。   二人心中一紧,继续朝院中走去。小院中漆黑压抑,静的有些怕人。鲁班头极力辨认着方位,又轻手轻脚地向屋内探去。   方推开屋门,鲁班头便觉脚下一绊,他以为有什么埋伏,惊得后纵出老远。   听着动静不对,冯慎忙问道:“大哥,怎么?”   鲁班头喘着气道:“屋门口有东西,踩着还肉乎乎的。”   事态有变,冯慎也顾不上些许,从怀中急取了火折吹亮,移近屋门照去。   一照之下,二人全傻了眼。横在门口的,正是那名半瞎老妪。她脖子被人扭断,脸歪在一边,浑浊的眼睛怒睁着,显然死不瞑目。   冯鲁面面相觑,脑中一片茫然。过了良久,冯慎这才平静下来,他找了些引灶的灯油,拿只粗盏点了,开始在屋中仔细验看。   屋中摆设如常,除去破旧些倒也不显凌乱。摸了摸那老妪的面皮,发觉亦是货真价实。想来那凶手应该身怀武艺,趁那老妪不备,以擒拿手法轻松拧断了她的颈骨。一招内便致人死命,是以屋中没留下打斗、挣扎的痕迹。   心念之间,冯慎闪过几个假设。可思来想去,那摩崖寺的嫌疑,又变的最大。   “还想什么?”鲁班头恨道,“这老太太之前说的必是真话,定是那伙贼秃恼她多嘴,这才赶来灭口。是了,咱俩入塔后那伙哑罗汉便不见了,这么久的时间,足够他们行凶杀人!”   “怕是不然”,冯慎摇头道,“这凤落滩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就算他们真想下手,也起码会等我们离开村子。况且进那七层宝塔前,那帮哑罗汉……”   “老弟你先等等”,鲁班头打断道,“什么七层宝塔?我数过的,就六层!”   冯慎奇道:“大哥没记错?”   “错不了!”鲁班头笃定道,“前后我数过两回,定是六层无疑!”   “这倒怪了”,冯慎眉头紧皱,“为何我数的却是七层?”   “统共就那么几层,掰着手指头也能算过来啊。”鲁班头道,“老弟你怎么数的?”   冯慎道:“我数的不是塔,而是影子。”   “影子?”鲁班头怔了怔,“影子怎么数?”   “大哥听我说”,冯慎道,“咱们离寺时,那地藏塔的阴影刚好投在了不佛殿前,使得塔刹的轮廓清晰可辨。我曾留意过,刹影中一共有七处凸显,这便说明,那顶上必有相轮七盘。如此布置,也与地藏王菩萨的规制暗合。”   见鲁班头还是满脸迷惑,冯慎只得择要解说。   原来这塔刹之上,多竖着一根幢杆。幢杆上环贯有数枚圆盘,便唤作相轮。相轮并计,乃称露盘,是为浮屠表相,下应着塔层之数。   依禅制果位,转轮王享相轮一盘,须陀洹受两盘,斯陀含为三,阿那含为四,阿罗汉为五,至于缘觉、菩萨、如来等上乘圣证,则各用六、七、八盘。   地藏王位列菩萨阶,自然以七级浮屠供奉。故而冯慎单凭着刹顶轮影,便认定那寺中塔层有七。   鲁班头听完,道:“照这么说,菩萨塔是该有七层,可他们怎么偏偏漏掉一层?修塔时疏忽了吗?”   “不像”,冯慎沉吟半晌,“大哥你且容我想想……”   见冯慎沉思,鲁班头也不好打搅,索性走到屋角,找了把椅子坐了。   话声一停,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油灯滋滋燃着,将门口老妪的尸体映的有些瘆人。鲁班头不敢再看,干待着也无聊,便掏出怀中青核桃,低头揉捻着解闷儿。   又等了一阵,冯慎还是望着尸体怔怔出神。鲁班头心下焦躁,手里不由得加了劲。那青核桃生脆,经这一捏,难免会皮裂汁流。感觉到掌心黏腻,鲁班头忙扔了核桃,撩起前摆揩手。   听到响动,冯慎回过头来。“大哥怎么了?”   “捏破个核桃”,鲁班头歉然笑笑,“吵着你了吧?”   “反正也没想出什么来……”冯慎才摇了摇头,突然一凛,“大哥刚说什么?”   “啊?”鲁班头道,“我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上句!”   “捏破个核桃啊。”   “核桃?对!就是核桃!”冯慎叫道,“大哥,快将那些核桃给我瞧瞧!”   鲁班头虽不明他用意,可还是拾了送来。“就拿了这仨儿,还被我捏烂了皮……”   冯慎不搭话,抓过一个几下剥去厚皮。待那硬壳露出,冯慎心中猛地一沉,他手未停歇,又将剩下两枚剥净。   见冯慎脸色越来越暗,鲁班头道:“这核桃有问题?”   “唉!”冯慎一拳捶在门框上。“我早该想到的……这是‘闷尖狮子头’啊!”   “焖……狮子头?”鲁班头咂了咂嘴,咽了口口水。“别说,还真是有点像。不过不像干焖的,倒更像红烧的……嗯,个头也小了些……”   瞧鲁班头垂涎欲滴,冯慎知他想歪了。“大哥,此‘狮子头’非彼‘狮子头’,是一种供人把玩的核桃,只因这种核桃筋圆尖钝、形似狮首,故而得了那么个雅号。”   “原来是这样,”鲁班头道,“可那又怎么了?”   “大哥有所不知”,冯慎道,“这种闷尖狮子头,现已鲜见的很。可那粘杆匪首曾三手里却有这么一对。他曾跟我说过,那对核桃是十年之前,他亲自来平谷抓的!”   鲁班头惊道:“该不是摩崖寺那株吧?”   “极有可能!”冯慎道,“听弘智说,山门后的那株是百年老树,恐怕整个平谷境内,也仅存一株。所以我才隐约感觉:摩崖寺与粘杆余孽之间,必有什么牵连。还有,大哥还记得临别前,觉忍方丈所说的那些偈语吗?”   “我怎会记得?”鲁班头道,“听都听不懂啊。”   冯慎道:“当时听了那些‘明心见性’的禅论后,我虽然不解,可总觉得觉忍方丈是意有所指。现今想来,那‘智慧音里’、‘吉祥云中’等语,很可能是他给出的暗示。云居高处,相轮又代表智慧,合在一起,不正是要咱们留意高处的相轮吗?”   鲁班头道:“可这也太绕了点吧?要不是误打误撞,谁能察觉那破轮子跟塔层不符?”   “的确”,冯慎道,“或许那觉忍方丈真的是受制于人,当着弘智面上不敢点的太明显,只得寄托希望于一线了。”   鲁班头道:“那咱杀回寺里瞧瞧吧?”   冯慎道:“寺中好手不少,若说僵了动起手来,对咱们大为不利。回京调人也来不及……这样吧,咱们去平谷县衙借兵围寺!”   “就这么着!”   二人刚欲动身,院门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   “什么人!?”   冯鲁齐喝一声,双双追出门去。   见有人追来,那人没头便跑,冯慎与鲁班头哪肯放过?当即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村中巷路错纵,那人也怕闯进死胡同,便绕了几绕,朝河滩边的林子奔去。一路上踉跄狼狈,有几次还险些摔倒。   见那人步伐笨重,全然不似会武,冯鲁心下好生纳闷儿。可在这关口,二人也无暇细想,憋足了力气,直追到河滩。   河滩上沙石遍布,坑洼难行,那人又奔了一阵,终于力尽精疲。只见他双手撑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跑啊!有能耐你倒是再跑啊!”鲁班头叫骂着欲上前。   冯慎刚要开口,忽见那人脸上闪过两道寒光,他以为那人藏奸耍诈,忙将鲁班头一把推开。“大哥小心了!”   不想等了良久,仍未见有暗器袭来,冯慎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人戴着副圆边眼镜,被月辉一映,镜片反出光来。并且,他身穿燕尾洋服,脚着尖头皮鞋,原本紧抿在脑后的短发,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凌乱。   “魔鬼!你们这两个害人的魔鬼!”那人刚缓过劲儿来,便拾起脚边的小石头乱扔。只是他出手无力,即便打在身上,也不觉有什么痛楚。   鲁班头避也不避,迎着那人走去。“就冲那副不三不四的打扮,老子瞧你倒像是鬼!怎么着?辫子剪了,洋服穿了,就翻脸不认祖宗了?呸,你这假洋鬼子!”   那人怔了,“我……我……”   “你什么你?”鲁班头说着,一把逮住那人。“乖乖让老子绑了,你也少吃些苦头!”   那人挣扎了几下,眼睛突然大亮。“怎么是你?”   “啊?”鲁班头也愣了,“你……你认得老子?”   那人使劲儿点了点头,“你是顺天府的鲁班头,我认得你!”   “哟嗬,”鲁班头道,“看来你小子还是个惯犯啊,不过老子抓过的泼皮太多,倒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物……”   “不,”那人正色道,“鲁班头误会了。我不是坏人,几天前,我曾给你送过一条字条。”   “字条?”鲁班头看看冯慎,“什么字条?”   冯慎接言道:“那字条上可是写着‘平谷大疫,十万火急’?”   “是的”,那人点点头,松了口气,“既然你们是官府的人,那位老夫人,想必也不是你们杀害的了。”   “嘿?”鲁班头道,“你小子还倒打一耙啊?那老太太不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那人整了整衣领,伸出一只手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伍连德,很荣幸认识两位官差先生。”   见伍连德探手,鲁班头还以为他要耍江湖上考校膂力那套,当下想也不想,握起伍连德右手狠命一捏。   鲁班头铁掌似钳,直捏的伍连德呼痛不迭。冯慎见状,忙将二人分开。   伍连德揉着右手,冲冯慎勉强笑了笑。“鲁班头真是位大力士……多谢这位先生解围了。”   “无须客气,”冯慎摆了摆手,冷冷道,“听阁下口音有些奇怪,就算是留过洋的,汉话也应该说得利落。由此观之,阁下应该是个东洋人吧?”   “什么?”鲁班头惊道,“他还是个小日本?”   “说来惭愧,”伍连德叹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我虽不是大清子民,但确实是炎黄子孙。我伍家祖籍广东新宁,后因行商便定居了南洋。我生于南洋槟榔屿,自小以英文与当地人交流。就这点汉话,还是家族中老辈人教的。长久不说,发音吐字难免有些怪里怪调。”   鲁班头将信将疑,“那你不好好在南洋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走亲戚吗?”   伍连德摇头道:“前几年,我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成返回的途中,突然萌生了看看祖国的念头,所以到南洋后我没上岸,而是转搭一条货船绕道北上。”   “博士是个什么?”鲁班头道,“又弄剑又修桥的,你学的玩意儿倒是不少啊。”   伍连德道:“剑桥是英国一所学堂的译名,不是修桥弄剑的地方,我在那里,只学习医术。”   “学医?”鲁班头恍然道,“原来你还是个治病的大夫啊。”   伍连德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研究的方向是西方的病毒与细菌学,与中医大不相同。”   冯慎见伍连德年纪轻轻,对他之言颇有些不信。“伍兄方才说什么菌……病?”   伍连德更正道:“是细菌和病毒。”   “毒?”鲁班头惊道,“好哇!人家大夫都是治病救人,哪有琢磨着炼毒的?看来你这厮定不是什么好人!”   伍连德急忙分说,可他口中皆是洋派新词,冯鲁一时间哪听得明白?解释了半天,伍连德直累得口干舌燥,二人还是一头雾水。   突然,伍连德心中一动。“我带两位去个地方,你们见了应该会弄清楚的。”   “去就去,”鲁班头哼了一声,“不过你可别妄想着耍什么花招!”   “不会的,两位放心就好。”   说罢,伍连德便引着冯鲁二人,转朝村尾走去。   走了好一阵,三人停在一处老旧的院宅前。   冯慎问道:“这是何处?”   “里面是凤落滩的宗祠,”伍连德边说,边将院门推开。“这里平时应没什么人来,村中出事后,更如荒弃了一般。我这几天,就在里头落脚。”   待二人入院,伍连德又将院门反掩,从内墙上摘下只气死风灯点亮,快步跨进祠厅。   厅上一条宽大的供桌,桌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鲁班头只瞧了一眼,不禁踞蹐起来,瞅了瞅伍连德,心中暗道:“这小子胆量倒不小。”   伍连德招了招手,往供屏后转去。冯鲁二人见状,忙紧紧跟上。   原来这供屏后有半厢矮堂,堂中横着张破案,案上胡乱堆着些器皿,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药气。   “嚯,”鲁班头一捏鼻子,“这他娘什么怪味?怎么还有股死鱼烂虾的腥臭?”   伍连德道:“这是我做实验的地方。”   “做实验?”冯慎心中不解,见那些器皿中盛着几条剖开的河鱼,便欲上前瞧个究竟。   “别碰它们!”伍连德急忙阻止,“这些鱼都是实验体,曾染上过病毒!”   冯慎一惊,缩回手来。“这鱼有毒?”   “就……就当是毒吧,”伍连德道,“若将这鱼身所携的病毒提炼精制,仅用一点,便可使整村人畜死绝!”   冯鲁舌挢不下,“这么厉害?这是什么毒?”   伍连德面色严峻,“虎烈拉!”   冯慎目光似刃,直逼伍连德双眼。“凤落滩横遭大难,想必就是受这虎烈拉所害吧?”   伍连德脱口道:“不错。”   “承认就好!”鲁班头勃然大怒,挥拳砸向伍连德。“老子毙了你这害人精!”   “大哥慢来,”冯慎架开鲁班头的拳头,“且听听他怎么说。”   伍连德愣了愣,道:“二位以为那虎烈拉是我下的?恰恰相反,我研究这种病毒,正是为了救人。”   鲁班头犹疑不决道:“事情到底如何,你从头至尾的讲一遍,可不许有半句虚话。”   “好,”伍连德道,“我前几天路过此地,却发现这村里有不少人染上了传染性的疾病。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去平谷县衙报信。岂料县衙中的官员得知消息后,竟说我是在危言耸听,不但不采取任何措施,反而派人跟踪我。”   冯慎道:“所以你才会越级上报?”   “对,”伍连德道,“当时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但毕竟人命关天,我不能不管。于是我一面与追踪之人周旋,一面急急北上。到了京城一打听,才知顺天府有位鲁官鲁班头。我刚想去面见详陈,那跟踪我的人又出现了。为了躲避他们的视线,我只好写了张纸条,匆匆塞到鲁班头怀中。将疫情上报后,我又回到了凤落滩。那时村里染病者已死掉不少。可经我查探后,却发觉一个共性,那就是同样的疫情,村西头却比村东头严重的多。”   冯鲁齐问道:“这又是何故?”   伍连德道:“水源!村西临河,居民多汲取河水饮用。而村东距河较远,故而多使井水。我随身备着些器具和药剂,便急忙抽取河水检验,一验之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疫菌,而是变异的虎烈拉病毒。弄清了症结所在,我便躲在这个祠堂里,开始研制杀灭虎烈拉的疫苗。可由于药剂不全,一时也无法成功。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丫髻山上下来几个僧人,给那些病患喝了些东西后,竟将他们医好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会儿我在场,那伙和尚给他们喂的是圣水。”   伍连德摇头道:“并不是什么圣水,那正是抑制虎烈拉的疫苗。”   “伍兄拿得准吗?”冯慎道,“僧人们怎可能有那种东西?”   “不会有错,”伍连德道,“那些僧人临走时,将竹筒随手丢弃,我偷偷捡来,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残余。我连夜化验过,那确是疫苗无疑。”   鲁班头奇道:“那伙和尚有点神通啊,连这类洋玩意儿都懂?”   伍连德道:“当时我也弄不清楚,但想到他们毕竟救了村民,应该不是坏人。可谁知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村中,连骗带拐,将村民全带上了山。”   鲁班头道:“不是还剩下个老太太吗?就是今晚被杀的那个。”   “嗯,”伍连德道,“记得那名老夫人很执拗,无论那伙僧人如何利诱恫吓,她都不肯离开村子。后来,几名僧人商量了一下,这才单将她留了下来。”   鲁班头一拍巴掌,“这就对上了!那老太太说的果是真话。只是那伙贼秃留了活口,不怕她张扬出去吗?”   “当然不怕,”伍连德道,“他们走之前,已偷偷在老夫人家的水缸里,投入了虎烈拉。”   “啊?”鲁班头矍然失色,“那口水缸上是不是锔着块锡皮?”   伍连德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完了老弟,”鲁班头惊道,“咱俩可都喝过那缸里的水哪!”   “鲁班头放心吧,”伍连德笑道,“那水里的病毒,早已被我解了。”   冯慎道:“伍兄现能化解那毒了?”   “是的”,伍连德道,“有那些僧人所留下的残液作参考,研制起疫苗来便大为省力。不过在当时,我并不确定是否能成功,又担心那老夫人会对我产生误解,便学那些僧人做法,背着她偷偷把疫苗投在水缸里。”   鲁班头喜道:“怪不得那老太太怀疑有人在她家附近转悠,原来是你小子啊!”   “唉,”伍连德叹道,“可惜那老夫人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伍兄,”冯慎又道,“若再有人染上虎烈拉,你有把握医得好吗?”   伍连德道:“问题不大,相关的分子式我已掌握,只需条件齐全后我再进一步改良……”   鲁班头打断道:“你说这些我们也听不懂,只要能救人就成了。”   “这倒是实话,”伍连德道,“只是我不解的是,研制这类病毒,在西方尚属先驱范畴,那寺中的僧人为何能运用自如?”   冯慎道:“他们不过是按命行事,研制病毒的,应另有其人。”   伍连德问道:“这话怎讲?”   此时冯慎对伍连德已无戒心,当下把之前的经历,连同自己的推断说了一遍。   听到粘杆处与东洋人勾结时,伍连德道:“这就是了。如若有日本人参与在内,研制病毒之事便不足为奇了。冯先生,那接下来我们怎么打算?”   “我看这样”,冯慎冲鲁班头道,“大哥你持腰牌去县衙调兵,我与伍兄再去那老妪家瞧瞧,说不定找出些线索。”   “成,”鲁班头道,“我这便动身!”   冯慎又嘱咐道:“大哥到了县衙后,多挑些好手来,那伙忍者可不好对付。”   “忍者?”鲁班头愣道,“哪里来的忍者?”   “大哥还没想到吗?”冯慎道,“那寺中的‘哑罗汉’,就是那东瀛的忍者啊。”   “啊?”鲁班头傻了眼,“这话怎么说的?”   冯慎道:“那伙忍者曾跟我打过照面,当时他们头戴鬼脸面具,我瞧不到他们模样,可他们却能记得我。在摩崖寺前,他们可能是怕我认出,便有意变了招式。联系到寺里种种,再加上那重伤汉子身上所受的爪击,我这才断定那伙哑罗汉便是忍者假扮。”   鲁班头又道:“可他们扮什么不好,为何偏要充和尚?”   冯慎道:“一来是因他们在要寺中藏身,扮成僧人自然方便些。这二来嘛,是因他们除此身份,也扮不成别的。”   “不能啊”,鲁班头道,“庙里有俗家弟子也是常事。”   冯慎指了指伍连德,“与伍兄一样,他们日本人并无蓄辫之风,若顶着满头短发,岂不是更惹眼?”   “也是”,鲁班头道,“剃光了头发才都一样。”   冯慎又道:“还有他们装聋作哑的真正原因,就是不会汉话。既听不懂,也说不得,只好缄口不言了。”   “着哇!”鲁班头摩拳擦掌道,“那正好把他们一窝端!还等什么?咱们赶紧的吧!”   说罢,鲁班头催促连连。伍连德见状,从案底拖了只皮箱拎在手上,同冯慎等人一同出了祠堂。   三人刚走到老妪家,便发现村头影影绰绰的围了一群人。鲁班头以为是寺中恶僧,当即便欲上前拼命。   “大哥慢来,”冯慎一把拦住,“那打头的,好像是下午与娄师爷同来的一名捕快。”   “哦?还真是官差。”鲁班头定睛一瞧,心下大喜,“哈哈,这下可好,省得老子跑趟腿了!”   听得动静,众官差齐齐瞧来。   鲁班头放声大喊道:“喂!兀那捕快,快给老子滚过来!”   谁知话音刚落地,竟“嗖”的一声,射来一支利箭。   冯慎当机立断,夺过伍连德皮箱将箭支格开。“你们做什么?”   那捕快话也不搭,冲身后高喊道:“兄弟们,快将这伙害命的恶徒拿了!”   “作死吗?”鲁班头大怒,一把扯出腰牌,“你他娘的说谁是恶徒?都瞧清楚了,老子是顺天府的人!”   那捕快冷笑道:“你这厮伪造腰牌、冒充公差,本已犯下重罪,现还勾结同党残害村中老妪,更是罪不容诛!”   “放屁!”鲁班头骂道,“你让那姓娄的出来说话!”   那捕快道:“娄师爷公务倥偬,哪有工夫理你?兄弟们,别听恶徒啰唆,给我上啊!”   鲁班头还欲喝骂,却被冯慎止住:“大哥别费口舌了,他们与寺中恶人怕是一路的!”   鲁班头恨道:“他娘的,我瞧也是!老弟,这下可真麻烦了!”   冯慎将皮箱朝伍连德怀中一塞,急道:“伍兄,你身负重任,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这里有我们顶着,你自己快快逃命吧!”   伍连德道:“两位先生有难,我岂能独自逃走?我……我来给你们帮忙!”   “别添乱了!”鲁班头气道,“就你这样的连个鸡也杀不死!赶紧逃吧!一会儿打起来,我俩可顾不上你!”   伍连德涨得满脸通红,“逃跑不是绅士的做派,我也要战斗!”   说完,伍连德从地上捡起石头,不住朝前投打。   眼见官差冲到切近,冯鲁二人也无暇管他,双双大喝一声,出招迎敌。   走了几合,冲在前面的几名官差便被冯鲁打倒,可二人怕伍连德出什么意外,始终不敢离他左近。   然官差人多势大,马上变换阵型排布围夹。冯鲁二人招架不迭,只好护着伍连德且战且退。最后,三人退至一堵院墙下,这才稍解了腹背受敌之势。   见有官差背着铁胎弓,冯慎恐他们放箭,便冲上去近身黏打,不给官差可乘之机。鲁班头久经阵战,当下心领神会,依着冯慎模样,赶至另一侧抵挡。   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一人守住一端。官差多半用的是长兵刃,被他俩靠近逼欺,一时也施展不得。   激斗间,冯慎飞脚踢开一名官差,步法陡变,又将搠来的两杆缨枪并夹在肋下。   使枪的两名官差大惊,忙急抽回夺。冯慎挥臂向缨枪上一击,枪杆骤然大震,二差拿捏不住,齐齐撤手。   冯慎双枪虚刺,周围官差急急后跃,趁这工夫,冯慎分其一梃,朝着鲁班头投去 。“大哥,接家伙!”   “好咧!”鲁班头一抄,紧紧接牢。缨枪在手,鲁班头豪气大生,把枪杆舞动成一圈圆环,奋力抡砸。兵刃相接,一通“噼里啪啦”的乱响,几名官差被撞得踉跄倒退,只觉虎口生疼。   见二人勇猛,伍连德也不甘人后,从墙壁上抠了些残砖硬泥,又向人堆里打去。   谁知伍连德又慌又急,投出的三块里,倒有两块砸在了鲁班头身上。挨了几下,鲁班头疼得龇牙咧嘴,一面苦苦拒敌,一面回身大骂:“老伍你他娘是哪儿头的?怎么净往老子身上招呼?”   伍连德赔笑道:“对……对不住……”   “瞅准些再打!”鲁班头大吼一声,复向官差杀去。   伍连德又抠下两块砖,瞄了半晌这才投出一块。说来也巧,那砖块一脱手,居然又朝着鲁班头后脑飞去。   砖块棱角分明,击在颅后少不得要头破血流。可鲁班头只顾着对敌,于身后凶险全然无觉。万幸冯慎察觉到不妙,急忙横枪纵跃,及时将那砖块截打在地上。   鲁班头回头一瞧,立即明白了什么事。“老伍,你跟老子扛上了是吧?快老实待着,别他娘的总帮倒忙!”   “哦……好……”伍连德喏喏连声,攥着剩下的砖块不敢再动。   伍连德的目光隐在镜片后,冯慎心头却划过一丝不安。然不等他细想,官差们又拥了过来。冯慎与鲁班头忙抖擞精神,专心与官差周旋。   众官差功夫虽不济,却皆是锲而不舍,被冯鲁二人打散数次,还是不肯退缩。渐渐的,冯慎心生疑窦:粘杆余孽多行暗杀刺探之举,他们拳脚上虽有高低,但练的皆是轻巧灵便的路数。而这些官差步法沉重,出招又奋不顾身,明显是受过行伍操训。   虑其此处,冯慎出手便暗留了分寸,只将枪攥倒转,避开头胸要害,专攻官差下盘。鲁班头粗枝大叶,于酣战之时哪会虑及细微?只是甩开膀子,一味地猛攻猛打。   见鲁班头难缠,众官差便合力攻他。几条长枪凌空一挑,齐齐向鲁班头砸压。鲁班头扎个铁马,忙横枪去格。不想那缨枪被他又抡又敲,木杆上早已裂出一条缝隙,这会儿拼受了数枪之力,没撑多久,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鲁班头兵刃一断,即刻相形失色。他一手握着一截短杆,将压来的数条枪头勉力拨开,可劲道、招式却大不如前。而官差仗着枪长,频频突刺,鲁班头左支右绌,险些被他们扎中。   冯慎见状,急抖个枪花,忙猱身来助。可这样一来,虽暂解了鲁班头之危,却使得阵圈骤缩。二人拼命拆挡,奈何众官差还是步步逼来,用时一久,慢慢陷入了鏖战。   正当这难解难分之际,村头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马嘶。那声音有如龙吟虎啸,直听得众官差打了个激灵儿。黑暗之中,一匹神骏昂首扬蹄,宛若一团疾风,破尘奔来。   “是逾云!”   冯慎与鲁班头瞧清了那马模样,不由得大喜。心知定是逾云听到动静,挣断了缰绳驰来救主。   见逾云冲来,众官差所乘的坐骑纷纷躲避。逾云径直腾跃,如踏无人之境。发觉冯鲁被围,逾云猛甩红鬃,照着众官差便横冲直撞。   众官差大惊,发喊逃散,逾云来回冲了两趟,这才在冯慎身旁停下,不住舔蹭以示亲昵。   冯慎拍了拍马头,心中有了计议。“大哥,你先骑着逾云走!”   “什么?”鲁班头气道,“老弟你这么说,可是把我给小瞧了!”   “不是”,冯慎急道,“我前番用的是假名,这些官差应该认我不出。只要没捉到你,他们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   鲁班头道:“万一他们就是粘杆余孽呢?”   冯慎道:“那也不打紧。粘杆处有图于我,我亦无性命之忧。眼下情急,大哥莫再推辞了,去搬救兵要紧!”   “好,我听你的!”鲁班头刚要上马,又朝伍连德一指,“那他呢?”   冯慎原想让鲁班头负了伍连德同走,可突然想起方才那幕,一时踌躇难决。伍连德身份未明,冯慎实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犹豫间,伍连德道:“二位不需担心我。到时候,我或有脱身之计。”   听他要主动留下,冯慎稍感歉仄。“难为伍兄了……大哥,快走吧!”   “保重!”鲁班头说完,翻身上马。逾云又是一声长嘶,越众而出。   见鲁班头要逃,众官差连声呼叱,可他们脚步再快,又岂能追上飞驰的逾云?方才激斗时,只有那捕快还骑在马上指挥,这时他也没奈何,只得要过一张铁弓,纵马追出。   那捕快引弓搭箭,瞄着鲁班头射去。鲁班头脑袋一偏,来箭擦鬓而过。   鲁班头暗道惭愧,忙将手中半截枪杆回掷,那捕快在马背上一伏,矮身躲开,又嗖嗖回了两箭。   逾云颇具灵性,故意左驰右跃,使得箭支落空。那捕快大怒,拉满了弓弦,反朝逾云射去。   待利箭射来,逾云后蹄扬蹬,箭头撞在蹄铁上,竟被生生踢飞。可就这么一停一踹,那捕快又追近了几丈。   逾云虽踢开了来箭,可马背上的鲁班头却被剧烈一颠。他身子急振,怀中露出了一个铁疙瘩。   “怎将这短铳忘了?”鲁班头一把抄出,对准身后。   与此同时,那捕快也搭箭欲放。鲁班头想也不想,狠狠扣下扳机。   “轰”一声巨响,那铳口喷出的铅丸,尽数打在那捕快胸前。那捕快惨呼一声,坠下马去,不想左足嵌进了马蹬里,被头下脚上地拖曳在地。   那捕快坐骑受了惊,吓得调头回奔。鲁班头趁机拨马,加鞭趱程。   等那坐骑狼狈奔回,众官差赶紧截住,将那捕快七手八脚地解将下来。   被鲁班头当胸一铳,那捕快登时身亡,又在地上拖了半天,尸首上尽是血污,已然没了人样。   见众官差恨恨相视,大有敌忾之意,冯慎心下不禁一凛。这种神情,若出现在舍身报国的将士身上,自是顺理成章。可换成那伙粘杆余孽,断不会如此决然划一。   正思量间,一名官差指着捕快尸身道:“弟兄们,这王兄弟虽入咱们快班不久,可大伙也拿他当生死之交对不对?”   众差齐喝道:“不错!只要进了快班,都是一样的好兄弟!”   那官差又道:“现今歹人已逃走一个,咱这么多人,要连剩下的同党还拿不住,能对得起死去的王兄弟吗?”   众差红着眼道:“纵豁出性命不要,也得将他们缉拿归案!”   听到这里,冯慎再忍不住,他避开几名官差的攻势,将枪头向地上一插。“大伙且住!我有话说!”   见了冯慎此举,众差敌意稍减。“你们若束手就擒,我们也不来为难。可要想耍什么诡计,那却万万不能!”   冯慎朗声道:“之前我们一再声明,杀害老妪的另有其人。你们无凭无据,为何诬陷我等为歹?至于我们是否为顺天府的公人,更是一查便知,又为何上来便痛下杀手?”   “这……”众差一时语塞,“我们只管拿人,哪知道那许多?傍晚娄师爷回到县衙,说凤落滩有歹人行凶,这才让王兄弟引我们过来。我们刚到村里,便发现那老妇人被杀,而你们正鬼鬼祟祟地躲在附近!”   冯慎道:“这么说,诸位并没有亲见我等行凶了?”   官差道:“杀老妇时我们确是没见,可害我王兄弟须不是假的!跟你没甚好说,乖乖与我们回去,自有娄师爷发落!”   冯慎暗忖:那娄师爷必与粘杆处有瓜葛,若依言就范到了县衙,只怕要凶险无幸。可眼下官差众多,硬生生拖耗下去也会迟早不敌……   冯慎正权衡着,身后伍连德突然道:“我来跟他们解释清楚。”   “伍兄快回来!”   冯慎大惊,赶忙去拉。可伍连德脚步甚快,早越己而出。   伍连德方待开口,众差便一拥而上,捂嘴锁喉,将他死死擒住。   冯慎急道:“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们将他放了!”   众差以此为挟,只是冷笑不答。   到了这地步,冯慎也别无他选,长息了一声,将缨枪掷在地上。“罢了,陪你们走一遭就是!”   几名官差取了绳索,将二人绑了个结结实实,连同伍连德那只皮箱,一起缚于马上。   一路上,那些官差对冯伍二人倒没打骂,只是不住地催马回奔。也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抵至平谷县衙。   众差一入衙,一名公人便急急来问:“怎么样?拿住几个?”   一差回道:“拿了两个……”   “好好,回头少不了你们的赏!”那公人喜滋滋地拨开众差后,笑意突然大僵。“那姓鲁的呢!?”   “让那恶徒给逃了……”那差说完,又指了指马上那捕快的尸首,“王兄弟去追,也被他害了……”   “老王死了?”那公人一怔,又向众差怒骂不迭。   冯慎冷眼相观,已认出他便是下午在娄师爷身旁的另一名捕快。然听他骂来骂去的意思,倒不是因同袍身死,反是怪众差漏抓了一人。   又骂了一阵,那公人这才罢休。他踢了伍连德一脚,哼道:“我当是谁?原来你这假洋鬼子跟他们混在一处了,哼哼,也好,省得再去寻你了!”   “我也猜出你是谁了,”伍连德挺了挺腰,眼带寒意,“这一脚,你绝对会后悔的!”   “是吗?”那公人冷笑着提过绳索,将冯伍二人一拉。“走吧,待会儿老子上些手段,瞧你还是不是这般嘴硬!”   官差追问道:“王兄弟的尸首怎么处置?”   “随便刨个坑埋了就是,你们去看着弄吧,我和娄师爷还有要事!”公人言毕,拿刀抵住冯伍后心,持二人朝西首走去。   冯慎一言不发,暗筹应对之计。伍连德神色自若,倒似是胸有成竹。   三人绕过仪门后,又沿刑房后的一条甬道走。走出一段,迎头赫然一座砖石壁垒。   见门侧雕着两只狰狞的狴犴,冯慎知是内监到了,还未及多想,已被那公人推进监去。   不知为何,这内监里没关囚犯,就连那禁子狱卒也没见一个。狭窄的过道里潮湿阴冷,只听些虫鼠窸窸窣窣。   过道尽头,是一间大监室,油灯昏黄,牢门大开,门口立着一人,正是那师爷娄得召。   得知鲁班头逃走的消息,娄得召叹道:“万幸统领有先见之明啊。”   听到此处,冯慎心已了然,他佯作不知,开口道:“不知我马某人何处得罪了娄师爷?”   “马某人?”娄得召冷哼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冯巡检还要跟我装模作样吗?方九,把他俩儿推进监里,先在刑凳上绑了!”   “是”,那方九答应着,将二人按在刑凳上捆牢。   那凳上索套皆是牛皮扣,冯慎挣了几下反将手脚箍得更紧,没奈何,只好作罢。“看来二位果是粘杆处的人了。曾三爷呢?何不出来一会?”   “哈哈哈,”娄得召狞笑道,“冯巡检神通广大,我们统领得知你来,也只好先行避开了。”   冯慎苦笑道:“阶下之囚,还说什么神通广大?唉,此番我们来平谷,原是藏踪蹑迹,不想还是被你们给碰上了。”   “你当那是巧合?”娄得召道,“实话告诉你也不打紧,从你们踏入平谷的那刻起,我们便接到了线报。姓冯的,在凤落滩初遇时,我们就认出了你。只是当时打你们不过,索性卖个乖罢了。”   冯慎道:“那会儿若你们多带些人手,这便没有晚上这番周折了。”   “说得轻巧”,娄得召又道,“除了我们几个,县衙其他差役皆是正经吃饷的,万一出了什么马脚,我们的身份岂不要暴露?”   冯慎恍然道:“难怪我总感觉衙役们不是你们一路……看来那老妪也是受你们所害,故意栽赃我等,才好名正言顺地带人去‘捉凶’。”   “没错”,娄得召道,“只可惜让那姓鲁的逃了。”   冯慎道:“这么说来,本县陈知县也并非回籍省亲了?”   “陈晋元吗?”娄得召皮笑肉不笑道,“那摩崖寺里有个老和尚,不知你们瞧没瞧见?”   冯慎惊道:“觉忍大师?他竟是陈知县?”   “哈哈哈哈”,娄得召大笑道,“姚七他们装得倒像,居然连你冯大巡检都瞒过了。哦,说姚七怕你不知,法号弘智的便是。”   “我能猜个十之八九”,冯慎道,“那摩崖寺里一半是你们粘杆余孽,一半是些日本人,而所谓的瘟疫,其实是你等恶徒研制的‘虎烈拉’病毒!”   “哟?”娄得召与方九相视一怔,“怪不得统领常说你可怕,你连这些都查出来了?”   听得二人自认,冯慎不禁怒道:“你等勾结外寇残害同胞,还有何颜面存于这皇天后土之间?”   “哼哼”,娄得召两眼一眯,嘲讽道,“咱又不是你冯巡检,要那么大颜面做甚?不过老实说,开始那毒,还真不是我们有意下的。”   “一派胡言!”冯慎斥道,“那病毒只有你们有,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算了,”娄得召道,“冯慎,我敬你是个人物,这才跟你啰唆了这么久。你一个将死之人,问那么多有什么用?”   “怎么?”冯慎反诘道,“这就想杀人灭口?那‘轩辕诀’你们统领不想要了?”   “要又怎样?”娄得召道,“你会乖乖交出来吗?说真的,我们现在怕你怕得紧啊。一听说你到了凤落滩,我们统领恐生差池,当即带了二魔使远避。统领临走时说了,宁可‘轩辕诀’不要,也要先除了你这大患!”   “不错!”方九也恨道,“若不是那姓鲁的逃掉,我们还有得周旋。”   “周旋?”冯慎哼道,“就算将我们尽除,上面追查下来,你们又作何解释?”   娄得召道:“自然是推在‘瘟疫’身上。就说你们染上急疫,连同整村人全部暴毙,谁还能验出什么?行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打发你上路后,咱们还得连夜转移呢。方九,拿‘加官贴’来!”   方九在怀里一摸,掏了叠厚纸递给娄得召。   娄得召抽出一张,屈指轻弹,纸上竟铮铮有声。“冯巡检久在公门,认得这东西吧?”   冯慎点点头,“那是桑皮纸。”   “不错不错,”娄得召邪笑道,“将这桑皮纸浸水后,一层层覆住头脸,只待一时半刻,便要‘加棺进绝’、呜呼哀哉了。哈哈哈,用这加官贴,死后验不出半点痕迹,原是给你和姓鲁的准备的,现在就让你独享了吧!”   娄得召说罢,把桑皮纸在备得的水桶里浸湿。方九怕冯慎挣扎,将他手脚死死摁牢。   冯慎拼命反抗,可身体哪还动得了半分?面红气短,眼睁睁瞧着那桑皮纸贴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发出一声厉喝:“好大胆子!这姓冯的还有大用,谁准你们杀他的!?”   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娄方二人登时愣了。回头一瞧,才知说话之人是伍连德。   娄得召走上前,扬了扬手中湿漉漉的桑皮纸。“你这假洋鬼子瞎叫唤什么?上赶着投胎吗?”   伍连德傲然道:“曾三养的好废物!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娄得召怒道:“当我认不出吗?那日就是你这假洋鬼子来县衙报疫,哼哼,那会儿没能截下你小子,今天你可是逃不掉了!待解决了姓冯的,也让你尝尝‘加官贴’的滋味,你俩儿黄泉路上搭个伴吧!”   “饭桶!猪猡!”伍连德骂道,“我是大日本军部的防疫专家,你们这两只支那猪居然敢绑我!?”   “什么?”不止娄方二人,就连冯慎也惊诧万分。“伍兄你……你当真是日本人?”   “哈哈”,伍连德大笑道,“冯先生的才智,可与那传闻中大不相符啊。我原是随口乱编,不想你竟深信不疑,真应了你们那句老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哈哈哈……”   冯慎沮然长叹,“今夜对敌之时,我曾对你起过疑心……唉,只恨我当时寡断不决,上了你这小人的恶当!”   伍连德道:“冯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你还是有些妇人之仁的。见我被官差擒住,你居然放弃了抵抗,哈哈哈,单凭这一点,我也是感激的很哪。”   冯慎闭上双眼,怅然道:“冯某没能识破你的把戏,真可谓是有眼无珠,罢了罢了,你们快动手吧!”   “我说过,你还有用,先不急着杀。”伍连德转朝娄方喝道,“支那猪!还不快给我解了绳子?”   “是是。”方九满头冷汗,慌不迭地要去解。   “急什么?”娄得召一把拉住,将伍连德从头至脚,又自脚而头地打量了不知几遍。“他红口白牙的胡诌几句,就成了东洋人吗?”   “八嘎!”伍连德舌头一卷,突然叽里咕噜地嚷了起来。语调激昂,抑扬顿挫,似乎是在厉声叱喝。   方九蒙了半晌,朝娄得召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娄得召紧皱双眉,低声道,“不过听起来……是跟姚七那边的东洋人说话腔调差不多……”   “我听着也像,”方九道,“哎呀,他会说东洋话,那定是东洋人了,咱给他解了吧……”   “慢来”,娄得召拦道,“你我都不懂东洋话,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怎么?”伍连德斜睨道:“还不信吗?”   娄得召虽拿捏不准,可言语中也不禁客气起来。“阁下若真是我们一伙……为何定要将‘疫情’上报顺天府?这里的事一旦遮掩不住,对你们东洋人也大为不利吧?”   “这都想不明白?”伍连德面露不耐,“那凤落滩的事闹得太大,透出风声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上面来查,还不如主动去报,设个障眼法蒙混过去。让顺天府的人亲眼见了‘化劫’,他们还能疑心什么?”   “原是这样……”娄得召又问道,“那方九他们跟踪拦截时,阁下又为何不将身份说个清楚?”   “糊涂!”伍连德道,“我若不那样做,如何引得那冯慎过来?就凭你们这群草包,能这么顺利拿住他吗?我之所以不透露身份,就是为了让你们‘追杀’的逼真些,冯慎何其警觉,那种蹩脚的苦肉计诓得住他?”   冯慎叹道:“为了对付冯某,你伍兄可真算是挖空心思啊!”   “承让了,”伍连德笑道,“冯先生,还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伍连德’是我的化名,我其实叫作星联五郎!”   冯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见娄得召尚在半信半疑,伍连德又道:“光靠我说你们看来是不能尽信,这样吧,将我那皮箱取来!”   “皮箱?”娄得召怔道,“什么皮箱?”   方九忙道:“我知道在哪儿,我这便去拿。”   伍连德道:“那里面有要紧物什,要是磕了碰了,我唯你是问!”   方九缩了缩脖子,唯诺去了。   娄得召眼珠转了几转,口气也软了下来。“我等身负要任,不敢不小心行事……委屈星联阁下再等个片刻,待查明之后,我等定会赔罪。”   方九蒙了半晌,朝娄得召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娄得召紧皱双眉,低声道,“不过听起来……是跟姚七那边的东洋人说话腔调差不多……”   “我听着也像,”方九道,“哎呀,他会说东洋话,那定是东洋人了,咱给他解了吧……”   “慢来”,娄得召拦道,“你我都不懂东洋话,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怎么?”伍连德斜睨道:“还不信吗?”   娄得召虽拿捏不准,可言语中也不禁客气起来。“阁下若真是我们一伙……为何定要将‘疫情’上报顺天府?这里的事一旦遮掩不住,对你们东洋人也大为不利吧?”   “这都想不明白?”伍连德面露不耐,“那凤落滩的事闹得太大,透出风声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上面来查,还不如主动去报,设个障眼法蒙混过去。让顺天府的人亲眼见了‘化劫’,他们还能疑心什么?”   “原是这样……”娄得召又问道,“那方九他们跟踪拦截时,阁下又为何不将身份说个清楚?”   “糊涂!”伍连德道,“我若不那样做,如何引得那冯慎过来?就凭你们这群草包,能这么顺利拿住他吗?我之所以不透露身份,就是为了让你们‘追杀’的逼真些,冯慎何其警觉,那种蹩脚的苦肉计诓得住他?”   冯慎叹道:“为了对付冯某,你伍兄可真算是挖空心思啊!”   “承让了,”伍连德笑道,“冯先生,还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伍连德’是我的化名,我其实叫作星联五郎!”   冯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见娄得召尚在半信半疑,伍连德又道:“光靠我说你们看来是不能尽信,这样吧,将我那皮箱取来!”   “皮箱?”娄得召怔道,“什么皮箱?”   方九忙道:“我知道在哪儿,我这便去拿。”   伍连德道:“那里面有要紧物什,要是磕了碰了,我唯你是问!”   方九缩了缩脖子,唯诺去了。   娄得召眼珠转了几转,口气也软了下来。“我等身负要任,不敢不小心行事……委屈星联阁下再等个片刻,待查明之后,我等定会赔罪。”   话未说完,伍连德突然猛挥一拳,方九只觉鼻梁一阵剧痛,两行鼻血簌簌流下。   “你做什么?”娄得召吃了一惊,大声质问。   “哼,”伍连德瞥了眼方九,“我被这小子踢过一脚,打他一拳,已算是便宜他了!”   娄得召狐疑道:“方九,是这样吗?”   方九捂着鼻子,恨恨地点了点头。   “该死该死,”娄得召立马换了张脸,“这方九当真糊涂的紧,小可替他给星联大人赔罪了。”   说完,娄得召上前两步,冲着伍连德一揖到地。   伍连德一声不吭,趁他弯腰低头,又是一拳击出。这一拳去势更狠,结实砸在娄得召唇齿上,连伍连德自己都被硌破了手皮。   娄得召满嘴血腥,不由得怒道:“接二连三的,你待怎样!?”   “你们将我又踢又捆,一人赏一拳,我才能多少消些气。”伍连德揉着手背,冷笑道,“怎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是想着打还回来?”   娄方忌他身份,皆敢怒不敢言。“不敢!”   “料你们也不敢!”伍连德走到皮箱边,俯身翻找。   娄得召怕他又要耍花招,忙急道:“星联大人找什么?还想……还想变着法儿拿我们出气吗?”   伍连德一抬手臂,道:“刚才被你牙齿一硌,这拳头也破皮了,我找些药水涂抹下伤口。”   说着,伍连德择出一个小瓶,将瓶中的透明药液倾在一团棉絮上。   方九忍不住道:“星联大人……你倒的是药酒吗?怎闻不见酒味?”   伍连德回头,见他俩儿一个鼻歪,一个唇肿,面上似乎也有些不忍。“这药水消肿止痛的功效,可比你们那种治跌打的药酒强得多。唉,方才我正在气头上,下手便重了些……算了,你们先拿这个擦擦吧。”   伍连德说罢,将那蘸药的棉絮扯成两份,递给娄方二人。   方九闻了闻,喜道:“嘿,还有股甜味。”   “快些用”,伍连德提醒道,“这药水易挥发,耗久便不灵了。”   方九鼻痛难耐,赶紧在鼻底上抹个遍。“味还挺冲……啊啾……啊啾……”   娄得召刚欲抹,见方九突然打起喷嚏,心下陡然警觉。“星联大人,他这是怎么了?”   “毛手毛脚的乱抹一气,自然要打喷嚏,”伍连德笑着走近娄得召,“拿过来,瞧我怎生用法!”   娄得召不虞有他,当即伸手递出。   就在这时,那方九摇了几摇,竟然一头扎倒在地。娄得召稍一愣神,却被伍连德用棉絮死死按住了口鼻。   娄得召大愕,照着伍连德当胸一掌。伍连德踉跄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下。好在惊惧间,娄得召出掌不甚有力,伍连德心口虽一阵翻涌,但也没受什么内伤。   娄得召甩掉满嘴棉絮,还欲再度追打,忽觉天旋地转,才迈出了两步,便头重脚轻地栽地昏死。   伍连德爬起来,掸了掸衣上尘土,又从他那箱中拣了把小刀出来。那小刀刀柄很长,短短的刀头上寒光四耀,显然是异常锋利。   待跨过地上的娄方,伍连德便将那小刀朝冯慎虚划一下。“哼哼,他们已被我解决,现在轮到你冯先生了!”   冯慎没搭话,直直地瞪住伍连德双眼。伍连德也不多言,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了半晌,二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等笑声歇止,冯慎面色不改。“伍兄还犹豫什么?动手吧。”   “好,请冯先生别乱动,我下手也能利落些!”   伍连德说完,手里小刀陡然割下。   那小刀似能吹毛断发,霜刃所及处,无不寸寸裂除。但听“唰唰”几声,箍绑冯慎手脚的牛皮扣和绳索,俱被割挑开来。   冯慎起身一抖,断绳碎皮纷纷落地。“伍兄这刀虽小,刃口倒快。”   “这是解剖用的手术刀,我随身还携带着几把。”伍连德收好小刀,又笑道,“不过冯先生当真好胆识,我原想再吓你一吓,岂料冯先生依旧视死如归。”   “惭愧,”冯慎亦笑道,“伍兄这场戏演得太真,开始的时候,在下也误信了伍兄是东洋人。”   “哈哈”,伍连德道,“难怪对付他二人时你便不言不语,原来冯先生早就识破了。哦,方才为了骗过歹人,我说话颇有不敬,这里向冯先生致歉了。”   “哪里,”冯慎忙道,“此番在下料事不周、躁妄冒进,若非伍兄大智大勇,在下绝难逃脱恶徒毒手。实不相瞒,在下先前对伍兄尚怀猜忌……”   “是因扔砖那事吧?”伍连德赧然道,“这也不赖冯先生疑心。说来也真当奇怪,那会儿明明是瞄着敌手,可砖头掷出后,却全飞向了鲁班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   其实投砖掷石的手法,与使那暗器大同小异。要是靶子不动,只需瞄定投打便可。然若以活人为的,则要预估出那人下步的落脚动向。当时众官差将鲁班头包在垓心,必会游走寻机。而鲁班头要拒守门户,桩马自然稳扎如磐。这动静相殊下,鲁班头难免多挨上几块。   念及伍连德不懂武学,这通道理冯慎便不欲详说。他目光一瞥,又指着箱中器皿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在下也不多空腔虚套了。那瓶底‘星联’二字,想必是伍兄台甫吧?”   “不错”,伍连德点头道,“我表字正是星联。”   “失敬了”,看着地上的娄方二人,冯慎又感慨道,“也合该如此。幸而他俩不懂东洋话,否则只凭伍兄随口诌凑的几句奇腔异调,只怕还骗他们不过……”   “哈哈哈”,伍连德笑道,“冯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东洋人’虽不真,可说的‘东洋话’却是不假!”   “哦?”冯慎怔道,“那真是东洋话吗?”   “是啊,”伍连德道,“在英国求学时,我有个同窗是日本人。在那金发碧眼的国度,我们两个黄种人倍感亲近。相处的那几年间,我时常听他谈论起故乡风物,渐渐的,我也跟着学了些东洋话,发音吐字虽然不大地道,言谈交流倒是不成问题。”   冯慎恍然道:“难怪,难怪。”   伍连德拾起箱中笔记,似有所思。“那同窗长我几岁,去年学成后便返回了本土。这册子是他临行前赠我的,那扉页上的几行日文,也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说罢,伍连德摩挲着册子怔怔出神。冯慎见状,道:“看来伍兄与这人的交情匪浅。”   伍连德将头一点,“他与我志向相若、惺惺相惜,后来我二人便结为了挚友。他回国后,我也曾往日本寄过几封书信,可皆无回复。唉,也不知他现今如何了……”   听出伍连德语带感伤,冯慎忙把话头引过:“伍兄莫愁,有缘自会有相见的一天。眼下我们身处险地,应当暂摒旁骛。”   “说的是,”伍连德回过神来,开始收拾他那只皮箱。“瞧我这人,这当口上还在想七想八的。”   见娄方兀自昏厥,冯慎又问道:“伍兄给这二人下的是什么迷药?”   “迷药?”伍连德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那是乙醚,西方拿来作麻醉之用。”   听说是西洋药剂,冯慎也不再细问,只是道:“中了这药如何解救?冷水激淋能管用吗?”   “怕是不能,”伍连德摇摇头,“只有等药力慢慢消退。”   冯慎追问道:“那他们多久才能醒来?”   “不好说,”伍连德道,“当时太过仓促,我无暇控制剂量。为求快速起效,不免多倒了一些。”   “那是等不及逼问他俩了”,冯慎稍加踟蹰,又道:“听他们话里意思,摩崖寺那帮歹人大有撤离之意。在下打算急赴丫髻山,以防他们转移。”   伍连德作难道:“可歹徒人多势众,我们才两个人……”   “这点在下知道”,冯慎道,“此去不为逞那匹夫之勇,而是躲在山脚暗中盯梢。即便他们离寺,也能摸清他们的去态动向。”   伍连德将箱盖一合,“既然如此,我也同去。可是冯先生,这两名歹徒该怎么处治?”   冯慎思量一阵,道:“若挟带此二人怕有诸多不便,只好将他俩先绑在这里,等摩崖寺事毕后再图计较了。瞧这监里情形,他二人之前定是密谋过,没有他俩儿号令,县中衙役轻易不会过来。”   “对,就这么办!”   冯伍议定,便将娄方二人抽了腰带,抬到刑凳上捆牢。恐他们醒来发声,冯慎又取了桑皮纸揉成两团,分别把二人口中塞实。   待出得内监,夜已过半。见四下无人,冯慎便欲逾墙而出。   伍连德望着高高的围墙,心下犯起了嘀咕。“眼下没有梯架,这墙我可爬不上去啊。”   “伍兄不必担心”,冯慎微微一笑,“在下自会助你。”   话音未落,冯慎几步起纵,已翻身攀上墙头。伍连德刚揉了揉眼,冯慎又压低声音道:“先将皮箱抛上来。”   伍连德抛出皮箱,冯慎稳稳接过。   伍连德抬头道:“冯先生,那现在我怎么办?”   冯慎道:“伍兄你将手臂伸举,贴着墙根往上跳!”   “好!”   伍连德依言而为,才拔起尺余,腕间忽受一股提拉之力。眨眼工夫,身子已伏在了墙脊上。   冯慎左手持箱,右手一托一放,拽着伍连德臂腕将其缒下。这提拉、越墙、托坠皆是一气呵成,等伍连德明白过来,双脚已踏着了墙外实地。   待伍连德立稳,冯慎一撩前摆,从高处轻轻纵下。这一下兔起鹘落,衣袂翩然,宛如御风凌虚。   伍连德见了,心中大为折服。“早就听说神州有那种能飞檐走壁的侠客,我原本不信,可亲眼看到冯先生这般,才知那绝非夸大其词啊。”   “伍兄过誉了,”冯慎把皮箱递还,笑道,“我这点‘鼓上蚤’的能耐,就连入室行窃的蟊贼都会,实在不值一哂。”   伍连德愣道:“鼓上蚤是什么?”   “他算是飞贼的祖宗,”冯慎左右环顾,“被擒至县衙时,我曾发现附近有个马厩,走吧伍兄,我们不妨再效一效‘鼓上蚤’,去盗它几匹脚力代足。”   说罢,冯慎引着伍连德绕墙转去。走出没多久,便见一排低矮的茅棚,茅棚边围着一圈栅栏,隐约传出几声“咴咴”的骡马低鸣。   这个更次,衙役已多半卸差返家,马厩里仅留了个老役看马。那老役拎着料桶,正慢吞吞地往马槽里添着夜草,龙钟昏聩,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渐渐摸近。   冯慎将伍连德拉在阴影里,悄声问道:“伍兄可会骑马?”   伍连德红脸摇了摇头,“不大会骑……”   冯慎道:“那抢上一匹也便够了。伍兄在此稍待,我去去便来。”   “冯先生多加小心。”   “放心,我理会得!”   眨眼光景,冯慎已凭借轻身功夫纵过栅栏。接连几个起落,来到那老役身后。   那老役感到背后有异,方欲回头,却被冯慎轻轻一指,点中了昏睡穴位。   “得罪了。”冯慎将老役躺置在厩旁角落,恐他受风着凉,又在其身上堆盖了些草料。随后进得厩去,挑了匹健壮的官马牵出。   官马同驿马一般,并无固定骑主,即便有生人来牵,也不会乱叫乱挣。   见冯慎得手,伍连德也凑了过来。二人在马背上前后骑定,便朝凤落滩回驰而去。   那官马虽非神骏,可也远胜于寻常农户所养的粗笨牲口,经一番长涉,已驮着二人抵达丫髻山脚。   来到凤落滩村口,庄稼田里忽又传出一阵马嘶。冯慎仅是一怔,蓦地记起鲁班头那匹黄骠还拴在地头。他唯恐马叫声惹人耳目,忙将黄骠与那官马双双卸了缰辔。黄骠似通人意,冯慎在它臀上一拍,它便四蹄一扬,同着那官马远远驰开。   二人过河后,又在山下小径上仔细查探。发现并无大队人马迁移的痕迹,冯慎松了口气:“看这样子,寺中恶徒尚未离开,得先找处地方藏了,以待援手。”   伍连德朝四周望了望,“可这里很是空旷,咱们躲哪里呢?要么去村中暂避?”   “村中虽说隐蔽,却无法及时察觉这里的动静……”冯慎突然喜道,“有了!去那木桥下面的桩洞里躲着!”   伍连德犹豫道:“行是行,就怕那水流太急……”   冯慎道:“伍兄放心,咱们不是去下河心。白日过桥时我曾留意到,那桥为了加固,涵桩处都堆砌着大青石条,加上岸边苇丛浓密,足以用来掩身。”   见冯慎虑设周密,伍连德便不复言。二人方摸至桥下,岸上忽传马蹄笃速。冯伍探头回望,只见一人一骏由远而近。   冯慎目之所及,已将来人辨清。“是鲁大哥!”   “救兵终于到了!”伍连德心中方宽,遽尔又紧。“冯先生,怎么……怎么只有鲁班头一人赶来?”   “我也不知,问问再说!”冯慎起身,朝鲁班头迎去。“大哥,我们在这儿。”   三人相见,自有一番悲喜。看冯伍无恙,鲁班头原本紧绷的颜面这才舒展开来。“你俩儿没事就好!”   “大哥”,冯慎问道,“是没借到兵吗?”   “借是借到了”,鲁班头道,“不过是从三河调来的。当时我从村里逃出后,便转去了三河县衙。去京城来回太耗费工夫,我怕赶不及。那知县与我相熟,一听有紧急公事,立马点了捕快供我驱使。我先让讯差持腰牌入京给肃王报信,这才领着人手向平谷急奔。”   伍连德奇道:“怎么没看见其他人呢?”   “嘿嘿”,鲁班头挠头道,“我本以为你俩儿已经被那伙衙役给抓了,所以一进平谷县,就直接去把他们衙门给端了。在县衙没找到你们,于是我便让三河的捕快留守,自个儿骑了逾云来凤落滩瞧瞧,不想还真撞上了……”   冯慎道:“其实大哥所料无差,我们确曾被衙役抓走,后又逃了出来。”   “啊?”鲁班头不禁指了指伍连德,“老弟你脱身应该不难,可这老伍笨手笨脚的,没少拖累你吧?”   “大哥恰好说反了,”冯慎笑道,“我们能全身而退,全仰仗了伍兄的胆智。”   鲁班头连呼不信:“老伍还能有这本事?可真瞧不出来……”   伍连德也谦道:“是冯先生夸我太过了。”   “我可没有半点虚言,”冯慎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处,大哥,你也随我们去桥下躲着吧。”   鲁班头怔道:“去桥下躲谁?”   “自然是寺中恶徒,”冯慎道,“我们得知歹人有弃逃之意,便特地伏在此处留心他们动向。”   “那也不必躲着藏着的啊”,鲁班头一撸袖口,“他们要敢下山来,咱们就干他娘的!白天跟他们那伙贼秃才斗了一阵,还没分出输赢来呢!”   冯慎道:“那些忍者皆非易与之辈,不可凭借一时意气用事。为图大局,大哥还是耐心权宜吧。”   “不错,”伍连德也道,“既然寺中藏着东洋人,想必也配备有枪械。仅凭着刀剑拳脚与其蛮拼,难免要吃亏。”   “那行吧,”鲁班头道,“反正已派人知会了肃王,等京城的官军赶来,老子再痛快地杀他一场!”   三人如法将逾云驱开,复又下岸伏好。   眼见着月亮偏了又偏,山道上始终悄无声响。夜露渐浓,秋蛉愈噪,鲁班头在苇丛里挪了挪窝,哈欠连连。   冯慎见他疲惫,道:“大哥若是乏了,就睡一忽吧,这里有我盯着。”   “确有些扛不住了,那我眯眯眼。老伍,把你那皮箱借我枕枕。”   鲁班头说完,径自拖箱仰下。可能是真累了,后脑勺刚靠上皮箱,呼噜便打得此起彼伏。   伍连德原本也有些迷糊,可被呼声一搅,倦意顿时全无。   二人又候了一阵,伍连德忍不住问道:“冯先生,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不见动静?”   冯慎才待开口,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他忙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至地面。“像是来了不少人!”   “是从村子方向来的?”伍连德精神一振,赶紧把鲁班头摇醒。“别睡了,这下咱们的救兵真到了!”   “啊?”鲁班头抹着睡眼爬起,果见几排火把朝桥边靠近。   二人正欲现身相迎,却被冯慎猛然压住。“别出声!那不似本朝官军的服色!”   冯慎所料不错,这行人实为日本在华的驻屯军。等来人离得近了,伍鲁也瞧出了古怪。那伙人头戴红围短檐帽,周身着茶褐军装,两侧肩章竖缀,不少人胁下还配着把弯细的腰刀,不过却是柄后鞘前,与中土的持法大不相同。   来人似乎对此处道路十分熟稔,行至桥头,队伍忽变呈一列,分为前后渡河。   三人匿在桥下苇荡中动也不动,六只眼睛却不停朝桥上打量。正默默瞧着,突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那人脑后垂一条粗油大辫,在人行中格外惹眼。   冯慎心下一凛,暗道:“那不是川岛浪速嘛!?”   只见川岛浪速骑在马上,与两个军官模样的并辔而行。身后护卫之属脚步虽密,却皆是秩序井然。   等他们过桥上山后,鲁班头不由得低声赞叹:“好家伙,这帮硬点子什么来头?行军渡河跄跄济济的没半点拖泥带水,怕是不好对付啊。”   冯慎道:“他们应该是日本兵士,当中一人我还认得,名叫川岛浪速。”   鲁班头道:“是不是那个跟肃王走得挺近的东洋人?”   “正是,”冯慎点头道,“不知大哥留意没,刚才那骑马蓄辫者就是他。”   鲁班头一拍脑门儿,“我就说哪里瞅着怪别扭呢!”   伍连德道:“想不到除了忍者,他们日本人竟连军队都派来了。”   “是啊,”冯慎忧道,“但凡异国军队介入,必是邦交大事……然除恶务尽,若他们官方真的与粘杆恶徒为伍,咱堂堂中华,也决不能让番邦小域欺负到头上来!”   “说得好!”鲁班头道,“朝廷这几年没少受那洋气,再一味忍让,那帮孙子就要骑咱脖子上屙屎了!”   “诚然,”冯慎道,“洋人作威作福也便罢了,鸩害百姓却是罪无可恕。不过此事牵涉非小,咱们等肃王来后再定区处。”   “肃王爷赤胆侠肝,定不能轻饶了他们!”鲁班头一攥腰刀,“到时候他老人家一声令下,老子第一个上去冲砍!哼哼,这口刀,还没尝过洋血的滋味呢!”   冯慎叹道:“肃王对那川岛素来赏识,但愿经此一役,能让王爷看透他的真实嘴脸吧……”   三人在桥下商酌候援,川岛一行却慢慢向山顶摩崖寺靠近。离山门尚有一程,寺外暗哨已然警觉。两名扮成哑罗汉的忍者方欲出袭,突然认出了来人。“川岛大人?末次大人也来了!?”   “你们辛苦了,”川岛点点头,又指着一名军官道,“这位是驻屯军中的菅原少佐,亲率其麾下步兵卫队来护送你们转移。”   两名忍者双膝一并,弯腰深躬道:“多谢少佐阁下!”   菅原上身微倾,算是还礼。“都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忍者道:“其他人都已筹划完毕,只是坂本博士他……”   川岛一惊,“坂本君怎么了?”   忍者回道:“坂本博士说实验已到了最后的关口,只差一步便可研制出最完美的病毒,所以直到现在他还在研究室中,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都什么时候了,坂本君还不分轻重缓急!”川岛冲末次、菅原道:“一起去寺里看看!”   待入得寺中,弘智也率着黄衣僧众迎将出来。一行东洋人里,仅川岛与末次懂得汉话,菅原等日本兵索性对其迎奉不予理睬。   弘智在人群里望了望,问川岛道:“川岛大人,怎么不见我们统领和两位魔使?”   川岛道:“他们本是与我们同来,半途中曾三爷说放心不下,便与那两名手下转道平谷县衙了。为坂本博士的安全起见,我们也无暇等他,就直接赶到这里接应。”   弘智忙道:“是当如此,是当如此……”   川岛又问道:“冯慎等人已经抓住了吧?”   “川岛大人放心”,弘智道,“我们当时没在寺中动手,是因知道山下自有兄弟会对付。现在这时候,那姓冯的怕早已‘上路’了。我们统领转去县衙,想必也是为了善后。”   川岛“嗯”了一声,刚欲举步,弘智又急忙追了上去。“川岛大人、川岛大人!”   “怎么?”川岛皱眉停脚。   “嘿嘿”,弘智谄道,“川岛大人,你看眼下我们统领不在,一会儿你们转移时,是不是也护着我们这些兄弟们平安离开?”   川岛还未答话,那菅原少佐便怒气冲冲地将弘智猛的推开。“你这支那猪废话什么!?”   弘智踉跄几下,差点被其推倒,虽听不懂菅原说什么,但瞧他满脸凶相,料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见弘智受辱,众黄衣僧一阵哗然。菅原大手一招,日本兵立即齐齐拉动枪栓。   “慢!”川岛拦道,“菅原少佐,这伙支那人蠢笨的很,操纵起来却十分便宜。现在事态紧急,没必要跟他们置气。”   “那川岛君看着办吧。”菅原听罢点了点头,将手掌向下一压,众日本兵这才把枪口上竖。   川岛换上笑脸,以汉话对僧众道:“方才是场误会,我已向少佐解释清楚了,少佐也表示说: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岂有不带你们之理?”   僧众听了,当即坦然欢呼。川岛又走到弘智身边,假意关切道:“这位兄弟无碍吧?”   “好说好说,”弘智讪笑道,“咱身上多少有点功夫,受个一推一攘的,也不打紧。”   “那便好,”川岛道,“我们要见坂本博士,兄弟引下路吧。”   弘智点头哈腰,“几位大人这边请。”   川岛让日本兵与黄衣僧留在了殿前,只带了末次、菅原随弘智前往塔院。几名忍者差命所在,也寸步不离川岛左右。   浮屠塔内,那老僧已不知被另囚何处。川岛等人方一入塔,便命忍者唤坂本出来。   那忍者走到梯承边,将老僧盘坐用的大蒲团揭开后,地面上露出个圆径数尺的铁盖。铁盖拉起,洞口出现一排向下的斜阶。那忍者伏下身去,朝地洞中大喊道:“坂本博士、坂本博士……”   喊了没几下,地下突然传来一声愠恚的回应:“该死!我不是说过吗?别来打扰我!”   那忍者不知所措,只得抬头看着川岛。   川岛干咳一声,道:“你就说是我与菅原少佐来了。”   忍者依言转述,岂料地下的声音愈加怒不可遏:“谁来也不行!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菅原恼道:“这坂本是越发不像话了!下去几个人,把他给我拖上来!”   几名忍者望向川岛,“这……”   “也唯有如此了”,川岛示意道,“尽量别动粗,不要伤到坂本博士。”   诸忍者齐应,顺斜阶鱼贯跃入地下,没多一会儿,便架着骂骂咧咧的坂本返了回来。   那坂本头发杂乱,眼白中布满血丝,显然是经宿未眠。川岛与末次知他为研究殚精竭虑,忙上前寒暄问候。   “川岛君、末次君”,坂本摆手道,“为了天皇和帝国,我甘愿奉献出一切。你们若懂我的心意,那就请不要来干涉!”   见坂本正眼也不瞧自己,菅原不由得来气。“坂本哲也,这不是你恣意妄为的时候!我现以少佐的身份,命令你马上停止实验!”   “命令我?”坂本冷笑道,“我现任军医所一等司药正,要以军衔来论,还要比你这步兵少佐高出两级吧?”   菅原怒道:“你们这类相当官,怎能与我们作战部队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坂本傲然道,“若我最终的研究成果投入到战争中,起码能抵得上一个师团的杀伤力!告诉你,我早就拟出了‘生化作战’的提案设想,并已托大岛司令转呈至陆军省,倘使参谋本部决议通过,帝国马上就会拥有第一支细菌部队了!”   菅原还欲争执,川岛与末次已分别将二人隔开。“好了好了,都一样是为天皇效力,何争什么彼此?”   “川岛君,你说的都对。”坂本平复下心情,低头看了眼腕表。“可我的实验正进行到关键处,胜败在此一举啊,这样吧,再给我一个小时,要逾期还不能成,我便不再坚持!”   “那好吧”,川岛与末次相视一望,叹了口气。“坂本博士,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一小时后无论成败与否,你都要随我们离开!”   坂本将头用力一点,“一定!”   说完,坂本便扭头返回地下。菅原刚想说什么,川岛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塔中等待。   风雨欲来,凶吉无兆。寺内诸人坐立不安,山下冯慎等人也同样是心急如焚。眼瞅着东方逐渐泛晓,村径上骤然腾起滚滚烟尘。铁蹄声中,马嘶人沸,小小的凤落滩,登时屯街塞巷。   冯慎精神一振,“终于等来了!”   只见一队队精甲在村头集列,皂纛风扬、悬旌蔽目,阵前大小将官,拱卫着一身戎装的肃亲王。   这种万马千军的阵仗,伍连德难得一遇,兴奋赞叹之余,情不自禁地从桥下爬出,当先朝官兵迎去。   “什么人!?”乍见有人冒冒失失地闯来,众官军齐声呼喝。一阵嘈杂声后,无数火枪、锋镝对准了伍连德。   “莫伤了朋友!”冯慎与鲁班头急呼追出,赶紧护在伍连德身前。   “哈哈,你们原来在这儿!”肃王大喜,“可让本王一番好找啊!来来!快近前说话!”   三人依命,快步朝阵前走去。冯慎抬眼一扫,见同行将校中也多有熟脸。除去乌勒登等几名旗汉协镇,火器营那名蓝翎长亦在其间。   冯慎先向肃王请了安,后冲诸将环揖。马上诸将不少与冯慎交好,纷纷用马鞭轻叩前胸以示答礼。   肃王下马,指着伍连德道:“冯慎啊,这是何人?”   冯慎方要引见,伍连德已递出手去。“我叫伍连德,幸会亲王大人。”   肃王稍怔,继而笑着在伍连德手掌上一握。“哈哈,这是西洋礼节。小伙子,瞧你这身打扮,怕是留过洋的吧?”   “王爷好眼力,”鲁班头插口道,“老伍说他在外国当过茶博士!”   伍连德更正道:“是医学博士,英国剑桥大学。”   “你这老粗儿”,肃王对鲁班头笑骂道,“人家那博士相当于咱大清国的贡院翰林,你当是茶馆里沏水跑堂的?嗯,眼下朝廷中正需洋派贤良,小伙子,你若有意,待这场风波过后,本王帮你谋份差事!”   见肃王对伍施以青眼,冯鲁也为之高兴。又说了一阵,肃王提及正章:“那伙粘杆余孽还在山上?”   “是的,”冯慎道,“不过他们已邀了数十名帮手……”   “哈哈哈,”肃王一指身后,大笑道,“他们帮手再多,还能敌得住这群精锐雄兵?这次本王兴师动众,专以牛刀阔斧,来宰杀那批瘟鸡!放心吧冯慎,他们逃不掉的!”   “卑职所虑倒不是这些”,冯慎道,“王爷,您可知他们的帮手是谁?”   肃王笑意一敛,“是那伙东洋忍者?”   “不止,”冯慎又道,“看服色应是日本兵,并且带队之人为川岛浪速。”   “风外弟!?”肃王惊道,“冯慎你没走眼?”   冯慎道:“卑职瞧得真切,定是川岛无疑。”   “王爷,”鲁班头道,“我老鲁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拐弯抹角的场面话。我就问一句:要那个川岛真在寺中,您老抓是不抓!?”   “抓!”肃王语调不高,但一字一句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若他真与恶贼沆瀣一气、害我子民,本王必会亲手擒他!”   “好!”鲁班头豪气万千,“有您老这句话,我老鲁死也值了!”   肃王点点头,又道:“那伙日本兵想来是驻屯军了,他们操练有素,倒是不可小觑……冯慎,这丫髻山山势如何?可有险要?”   冯慎道:“上山之路唯有一条,然半山腰有处屏隘,拒截类堑,易守难攻。”   “知道了,”肃王回身喝道,“众将听本王分派:少时攻山,以牌甲刀枪挡护索敌、火器弓矢掠边遥击,健锐营架梯开道,武毅营增补压替。巡捕营马步兵围住山前山后,不得有一只漏网之鱼!”   诸将闻言,各自部署不提。   待秣厉停当,冯慎道:“此去胜券在握,王爷且于此处静候捷音。”   “不!”肃王大手一挥,“本王要当阵督师!”   见肃王要亲去,冯鲁不免贴随护卫。念及刀枪无眼,冯慎便打算让伍连德留在山下。   伍连德不肯,执意要随军攻寺。   “好!”肃王赞道,“胆量不错,是我辈中人。去吧,年青人多见见大风大浪也是好的!”   大军一经开拔,山道上人行马啸,顿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此时寺中群恶正提心等待,早觉草木成兵,山下如此动静,岂有不察之理?   川岛等出寺一望,心中凉了半截。“我们已经被清军包围了。”   “啊?”弘智这惊也不小,“怎么……怎么会成这样?”   “别慌!”川岛强定住心神,问弘智道:“可有别的途径下山?”   弘智股栗道:“就……就那一条路……从别的地方下去,除非生了翅膀……”   川岛看了看腕表,吩咐忍者道:“去把现在的状况如实告诉坂本,没时间等他了!”   诸忍急急去后,菅原道:“川岛君,我的手下们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支那军虽然人多,但咱们守住险要,也起码能坚持半天。拖的时间一久,本部便会猜到咱们出了事,自然会派来援军接应!”   川岛摇了摇头,“别说是敌众我寡,就算是旗鼓相当,都不可与他们开战。”   “川岛君!”菅原不悦道,“你这样说,是长支那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在死亡面前,我们帝国军人绝不退缩!”   “我川岛孤身事敌,难道是怕死的?”川岛愠道,“东北的战事刚停,虽然我们胜了俄国人,可也是元气大损。清国是块肥肉,哪个不想来啃上一口?若衅自我开,俄国人必会趁虚反扑,到那时,旅顺、朝鲜等地的驻兵权还保不保得住?那可是牺牲了帝国九万条英魂换来的,菅原少佐不会不清楚吧?”   菅原面有疚色,“那……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束手就擒吗……”   川岛道:“清国历来惧外,对咱们应该还有所忌惮,先瞧瞧情况再说吧……末次君,拿望远镜来!”   末次递过望远镜,川岛忙接来远眺。值时晨光大亮,山下面孔依稀可见。然每看一眼,川岛的面色便沉上一分。“领兵的竟是肃亲王?冯慎也在旁边!”   弘智急问道:“川岛大人……我们统领被抓了吗?”   川岛又辨认一阵,“没有,曾三并不在其中。”   弘智刚想说些什么,坂本已在忍者的簇拥下赶了过来。坂本使了个眼色,诸忍便各自在黄衣僧身后站定。   川岛上前道:“坂本君,非是我不守约定……”   “我已知道了”,坂本摆了摆手,“川岛君、末次君、菅原少佐,都怪我固执自用,才累得你们身陷重围。”   菅原哼道:“事到临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会做出一个交代”,坂本说完,从身上掏出几页纸张。“末次君,这是从我笔记上撕下的核心部分,请你记牢后毁掉,然后把所载内容转述给军医所。”   “好”,末次知这几页纸的重要,当下接来熟记硬背。这末次全名唤作末次政太郎,有过目不忘之能,现混迹驻屯军中,专为日军特务部收集清国情报。其人之后于北京东城栖凤楼七号成立所谓的“研究所”,共搜罗整理资料字数两亿有余,这便是情报史上著名的“末次资料”。   趁末次速记,坂本又向川岛、菅原密嘱。川岛越听,越觉得他像是在交代后事。“坂本君,你究竟怎生打算?”   坂本淡然笑笑,忽以日语喝道:“动手!”   话音甫落,忍者突然暴起,一干黄衣僧众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便呼啦倒下一片。   弘智身中数刀,一时还没断气。“你们……你们怎么?”   坂本森然一笑,挤出了几个生硬的汉话:“狡兔死,走狗烹。你们的血……大大的有用!”   弘智怒骂道:“肏……肏你们小鬼子的姥姥……”   一名忍者短刀挥过,弘智一颗光脑袋便脱离了身子,骨碌骨碌滚在地上。   事起突兀,川岛等人无不耸然动容。“坂本君,就算杀了这伙人……也于事无补啊!”   坂本朝诸忍回望一眼,“过来之前,我们便已经决定了。川岛君,只有我和寺中忍者全部玉碎,才能保障你们的平安!”   “不可!”川岛已然猜到了坂本的用意,“坂本博士,你是帝国的精英!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担这样的风险!”   “川岛君!”坂本高声道,“像我这样的细菌学专家,帝国之后还可以培养出许多!可能卧底清廷而又备受器重的,近二十年来却唯你一人!川岛君,想让华夏分崩离析,最快的方法便是把内部的梁柱蛀空瓦解,当下你不该顾及我等安危,而应权衡下大局利弊。难道你想让天皇陛下的雄图霸业付之东流吗!?”   川岛怔道:“可是……可是……”   “不要犹豫了!”坂本冲诸忍道,“勇士们,表明我们的心迹!”   众忍齐喝道:“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我等甘愿赴死!”   菅原与坂本虽小有龃龉,然看到他们视死如归,心中也感敬不已。他上前几步,朝坂本等人深鞠一躬。“你们都是帝国的英雄,请允许我代表军部向你们致敬!”   “且慢!”正在记诵的末次突然道,“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特别是坂本博士,更不需如此悲观。”   众人心头一动。“末次君,不妨说得明白些!”   末次道:“忍者为扮僧侣剃了光头,可坂本博士尚有一头短发。”   “没错!”川岛向随行的驻屯军一扫,喜道:“让一名士兵与坂本君调换了衣服,清军定分辨不出来!”   “不妥”,坂本摇了摇头,眼睛倏地一亮:“要么咱全员都用刀剃光了头发?”   川岛摆手道:“那样更会引得清军犯疑,所有人都会搭进去。”   “确实!坂本君,别再耽搁了!”菅原对手下道,“都有了!家中独子的原地不动,有兄弟的出列!”   话刚说完,队伍中跨出四五名士兵。   菅原又道:“有妻室者再上前一步!”   又有两名士兵闪出。   “很好”,菅原打量着二人道:“你俩都有子嗣了吗?”   左首那人道:“报告少佐,我与未婚妻尚未圆房,便随军开赴了支那。”   菅原朝右一瞥,“那你呢?”   那人回道:“有个两岁的儿子。”   菅原拍拍那人肩头,长叹道:“长谷川君,回国后我定会联系上你的家人。从今而后,你的儿子便如我菅原己出!”   “多谢少佐!”长谷川解着领扣,毅然朝坂本走去。“坂本博士,请速与我换衣!”   “不”,坂本后退几步,“这不行!”   长谷川道:“坂本博士,你比我一个小小的军曹有用得多,我若有不测,替我向帝国尽忠!”   川岛也劝道:“坂本君,这不是辞让的时候。先解了这燃眉之急,我再向清军力争移交事宜,他们未必有性命之忧!”   坂本双膝跪倒,以头杵地。“长谷川君的高义,坂本永生铭记!”   二人易服后,末次也将那几页笔记熟背于心。待焚化了纸张,川岛又问道:“对了,研究室内还有活口吗?剩下的药剂又是如何处理?”   坂本道:“放心,离开的时候,我已毁去了所有的实验药剂,那些‘马路大’也被悉数注入了病毒。眼下他们都陷入高度昏迷状态,绝对熬不到今日下午!”   “好!”川岛下令道,“将士们,朝地上死尸胡乱开上几枪,做成咱们剿匪的假象!”   日本兵在尸身前围成个大圈,噼里啪啦地放了阵枪。   此时清军已登至寺外券门牌坊下,乍闻枪响,皆以为是暴徒反击。   众军陡滞,变前阵为守势。冯鲁二人也急急挡在肃王身前,生恐冷箭来袭。   “本王没事!”肃王喝道,“快派人护住伍连德,别让他有个闪失!”   肃王声音本就嘹亮,于人众前恐传达不清,更是提高了嗓门。话甫出口,便顺风传入寺内。   “来的好快!”   诸倭吃了一惊,才知清军已近在咫尺。   站在队列中的坂本打个激灵儿,拉住川岛问道:“伍……什么?刚才寺外在叫伍什么?”   “我也没听真切”,川岛道,“好像是让护着个叫伍什么德的……”   “伍连德?”坂本身子一颤,忙躲在庙门边朝外看去。   “快回去站好!”川岛低喝一声,急将坂本拉还。“清军疑心有埋伏,这才按兵未动。他们随时都可能攻进来!”   “天意啊天意……”坂本如离魂一般,边脱着身上军装,边朝那长谷川走去。“我们再换回来吧。”   “你疯了!?”菅原攥住坂本衣领,想将他搡回队中。   坂本摆脱菅原,拼命抢过自己的白大褂。“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川岛与末次也急道:“坂本君,我们不已商量好了吗?你为何突然这样?”   “世事难料啊”,坂本苦笑道,“寺外一人,竟是我留学时的同窗老友……咱们这场戏,焉能瞒得过他?”   “什么?”群倭目瞪口呆,一时无措。   坂本换好自身衣褂,怔怔吟道:“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风流千古余清操,几岁闲看异域花……这一首《归舟》,是战国时伊达政宗大人征朝失利后所作,诗中悒怏抱憾之情,坂本今日方能彻底体会啊……此后,愿诸君匡弼天皇陛下,助我帝国开边扩土,再无鸣梁之耻!”   “坂本君……”诸倭齐齐行礼,胸生激荡,目欲泫然。   “哦对了,那伍连德听得懂日语,他们入寺后,诸君言辞上多加小心!”坂本说完,缓缓走入众忍之中。   外头清军自恃势众,一时倒也不急着攻寺。等了一阵,见寺内还无动静,这才派兵高声喊话。   川岛拭干了眼角,迈步出了庙门。见清军剑拔弩张,他故作讶异。“哎呀!王爷怎么来了?”   肃王一脸阴沉,“你能来,本王难道就不能来吗?”   “王爷乃千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地?”川岛边说边上前,“这里自有我等料理……”   “站住!”鲁班头喝道,“你这厮勾连粘杆余孽,还有脸来见王爷?”   “这位英雄怎还信口开河?”川岛拉脸道,“我等接到密报,当即抽调人马前来剿匪。”   鲁班头道:“这是我大清地界,有匪我们不会自己来剿?你们东洋人乱掺和什么?”   川岛道:“之前有传闻说,那伙粘杆恶党勾结了东洋忍者。为此事,王爷曾托我调查。现如今查到了线索,我们岂可坐视不理?英雄若还不信,不妨问问肃王爷。”   “倒是有这档子事,”肃王面色稍缓,“风外贤弟,这么说你们驻屯军是来擒拿匪人的?”   “正是,”川岛拱手道,“托王爷洪威,寺中恶徒已悉数被我等控制!”   冯慎与鲁班头相视一望,皆猜不透川岛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你们下手倒快!”肃王盯着川岛,“口说无凭,本王要亲眼见了才算数!”   “那是自然,”川岛向道旁一让,“王爷请!”   待入寺后,菅原等也假模作样的过来参见。那末次本欲上前,突见冯慎面貌,心中一阵惶恐。“怎会是他?”   原来,那日与曾三茶楼密会的东洋人,正是这末次政太郎。他怕冯慎认出,忙拉低了帽檐。好在寺中正乱,加上末次又是一身军装,吵吵嚷嚷的,冯慎也没去仔细端量。   殿前尸横遍处,血污狼藉,一干驻屯军持着长枪,将坂本与众忍另押一旁。   肃王指着地上死僧,皱眉道:“这些是什么人?”   川岛忙道:“此便是那粘杆余孽,他们穷凶极恶,宁死不降,故而被我们全部击毙。”   肃王又一指,“那他们呢?”   “说来惭愧”,川岛叹道,“这些亦是恶人同党,并且……确是我们东洋人。”   听川岛招认,肃王等皆有些出乎意料。冯慎冷笑道:“这么讲来,川岛先生是在大义灭亲了?”   “冯巡检此言差矣”,川岛摆手道,“他们实则私渡来华的闲散浪人,受曾三所雇成为帮凶,与我们并非一路,怎可冠个‘亲’字?”   然死的皆是粘杆恶徒,东洋忍者却毫发无伤,就连鲁班头,也瞧出了其中蹊跷。“哼!还敢说不亲?这边他娘的没一个挂彩,那头倒是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个嘛……”川岛道,“是因这伙浪人见我们同是东洋人,故而放弃了抵抗……”   听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肃王对川岛戒备又生。“去审审那伙浪人或知一二,只可惜此番没带通译。”   冯慎心中一动,“王爷,咱这里通译可是现成。伍兄!伍兄!”   连叫几声,都无人应答。冯慎扭头一看,见伍连德正盯着众忍中一名穿白褂的出神。   那穿白褂的低头跪着,乱发遮住了前额。可伍连德越瞧,身子便颤抖得越厉害。   “伍兄,你怎么了?”冯慎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皮箱。   伍连德似乎没听见,突然冲到众忍中,将那穿白褂的一把拉起。   “哲也……真的是你!?”   坂本哲也嘴角咧了一咧,“星联,好久不见……” 第十九章 代马依风   见伍连德与坂本抱在一处,除去众倭,余人自是难猜就里。   “伍兄”,冯慎望一眼坂本,“你认得这人?”   伍连德紧紧拉住坂本的手,已是哽咽难言:“冯先生……他……他便是我那朝思暮念的挚友啊!冯先生、亲王殿下,别的事能不能缓上一缓,容我二人寒暄片刻啊?”   看伍连德目带祈求,肃王也不忍心拂其意。“去吧!”   伍连德大喜过望,要过皮箱,拉着坂本到台阶上坐定。众人见他俩重逢情切,也都不去打扰。趁这工夫,冯慎将所经前事,一并诉于肃王。   “哲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伍连德摘下眼镜擦了擦,打开了皮箱。“这次从英国回来,我便有去日本寻你的打算,你瞧,礼物我都备好了!”   “是吗?”坂本微微一笑,“倒省得你空跑一趟了。星联,你给我带了什么?”   伍连德取出一只烟盒,“记得留学的时候,你最嗜烟草。这次途经南洋,我特地选了吕宋产的淡巴菰。哲也,你快尝尝吧!”   望着盒中皱巴巴的几根烟草,坂本鼻头一酸。“星联……我已经戒了……”   “戒了好……戒了好……”伍连德喃喃几句,突然又在箱中掏出根黄里透红的竹管。“哦!哲也,你送我的那支尺八我也随身带着!”   坂本接过那尺八,轻抚了几遍。“能吹曲子了吗?”   “我又不是你,哪里会吹?”伍连德笑笑,又道,“只不过这是你赠我的,我一直日夜不离……还有那本笔记簿,我也有在用。虽然快写满了,但我也不舍得丢弃,粘上些纸条便签,还能再录不少资料呢。就是贴得七零八落,有些像打了补丁……”   坂本将脸埋在双膝间,肩头不住耸动。   伍连德又取出那册子,“哲也你瞧,好好一个簿子让我给补成这副模样……你瞧……你瞧丑是不丑……”   “我不瞧!”坂本突然站起,哭着吼道,“伍连德你是瞎子吗!?如今你我已然冰炭不容!谁跟你来套交情?谁跟你来论旧谊!?”   见坂本遽然歇斯底里,肃王等还当他要对伍连德不利。冯慎与鲁班头刚要赶来制止,伍连德却摆手示意无事。   “唉……”伍连德长息一声,道,“哲也,其实从再见你的那刻起,我便知道有些事……已如覆水难收了……可现在,我不想考虑别的,只想趁这片刻的重聚,来与你一道别后衷肠……”   坂本摇头道:“星联,你还是那么幼稚……时过境迁之后,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大势如此,非你我能够左右。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隔了这么久,也差不多都忘干净了……”   “那好,不提旧事了!”伍连德红着眼眶道,“研制虎烈拉的,是哲也你吧?”   “不错”,坂本道,“若不是你们闯来,我说不定已培养出最完美的病毒了!星联你知道吗?仅是用粗制的病毒,便可使那些马路大纷纷毙命,若是变异到终极形态,那威力该有多么惊人啊!”   “马路大?”看坂本如痴如迷的样子,伍连德倒吸一口凉气。“你竟拿活人做实验!?哲也你变了,变得又残忍又冷酷……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想想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百姓,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我们在英国留洋,学的是救死扶伤,不是杀人害命!”   坂本冷冷道:“我比你更了解支那!他们的朝廷横征暴敛、剥夺无度,逼得平民照样没有活路!他们在苛政下是个死,被我用来做实验也是个死,反正是迟早的事,还不如让他们‘死得其所’!”   伍连德绝望道:“哲也,你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坂本打断道:“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立场。咱们的口舌之争,就到此为止吧!”   “不错,多说也无益!”伍连德痛心疾首,“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支尺八原物奉还,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坂本身子微微一颤,喃喃自念道,“也好……也唯有这样了……”   伍连德愣了一会,又道:“坂本君,你若还稍稍念及些旧情,请告诉我剩下的村民在哪里,这寺中应该还有些幸存者吧?”   坂本叹道:“有是有,不过他们的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了。”   伍连德急问道:“你什么意思?”   坂本幽幽地回道:“在逃离实验室前,你那个‘残忍’、‘冷酷’的旧友,给他们感染了虎烈拉……”   伍连德大惊,“你……你好狠的心!”   坂本道:“赶尽杀绝非我本意,可为了大计,不得不斩草除根!”   伍连德面上抽搐了几下,冲着坂本深鞠躬。“阁下要还残存着一丁点儿人性,就请告诉我那些村民囚在何处,若蒙相告,伍连德感激不尽!”   听他改用了敬语,坂本惨然笑了笑。“好吧,我告诉你便是……我有言在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伍连德抱紧皮箱,“尽人事,听天命。我之后如何,不劳阁下挂怀!”   “难不成……你还想医好他们?”坂本怔了一怔,继而狂笑道,“哈哈……星联,真不是我小瞧你……哈哈哈哈……那伙马路大最多也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性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培育出疫苗来对抗我坂本哲也研制的病毒?哈哈哈哈……他们就在塔院那边,你试试吧,尽情地去试试吧!”   伍连德道:“阁下在细菌学方面的天赋,我在英国时便已领会过了。伍连德不敢与阁下争先,但照本宣科、借风使船的把戏,倒也是会的!”   坂本笑得更厉害了,“想分析我的解毒剂吗?哈哈哈,你认为我会留下药液来等你们参照研究?”   伍连德道:“你那疫苗的取样我早就拿到了,并且也初步做出了成剂。”   “不可能!”坂本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会有我疫苗的取样?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说过,之后的事,就不劳阁下挂怀了!”伍连德说完,当即把囚困村民之所告诉了肃王和冯慎等人。   鲁班头奇道:“塔院除去那浮屠塔,并没有藏人的地方啊。塔里面我跟冯老弟也寻过,没见着什么。”   记起那相轮与塔层数目不符,冯慎眉额猛然一蹙。“歹徒诡计百出,许是咱们哪里漏查了。”   “有这可能”,肃王点头道,“你们多带些人手过去,将那塔院彻底搜上一搜!”   “王爷”,川岛上前道,“我们也去协助……”   “不!”肃王果断回道,“你们驻屯军杀贼辛苦,风外弟就跟本王留在这里听消息吧。诸将听令,尔等守好了寺内大小出口!没有本王的允准,一只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听出肃王话中带着防范之意,川岛也不再强求,任冯慎等人点好兵丁,转朝塔院去了。   待进得浮屠塔,地面上的暗道口豁然映入众人眼帘。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这地藏浮屠确是有七层,粘杆余孽为了掩人耳目,用砖堆土垒之法埋盖,而后在外面砌了石台,把第二层硬生生充装成首层模样。至于那地道入口,则置了个大蒲团予以遮挡,那会儿老僧正坐于其上,故而冯鲁未能察觉。   一名兵丁奋勇当先,顺入口跃进地道内,没出多久,便在下面喊道:“底下好多乡民!”   “别碰任何东西,我立刻下来!”伍连德说完,急急沿阶而下,几名兵丁也与冯鲁二人随后跟入。   冯慎见这浮屠塔算不上宽阔,还道地底必然拥窄,可一到下面,方知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底下为原塔首层不假,然恶徒们早把四壁扩挖,并立以桩柱支撑,筑成个厅堂式样。   地厅中几盏气灯尚未熄灭,隐约将里面的情况照出个大概。东侧设着数张条台,台上零七碎八地散着些器皿瓶罐;西首一排栅子围笼,十来个人躺在其中不知死活。   十来人中,男女老少皆有,那名老僧亦在其间。兵丁砸开牢笼后,伍连德径直奔入,翻翻这个眼睑,探探那个鼻息。   “怎么样老伍?”鲁班头急切问道,“还有的救吧?”   “现在还难说,我尽力而为!”伍连德从皮箱中取出几支针管,配以药剂依次给诸患注下。余人搭不上手,唯有在一旁默默暗祝。   冯慎在地厅内来回踱了几步,幡然醒觉。“不对!”   鲁班头问道:“怎么了老弟?”   冯慎道:“那凤落滩村户逾百,可这里仅有十数人,剩下的乡民去哪里了?”   鲁班头怅然道:“说不定都让恶徒给害了……”   “那也应该见到尸首”,冯慎道,“这寺地处高险,歹人断不会大费周折下山去抛尸。这样吧大哥,让伍兄留在这里医治,我们带人再去别处搜寻一下!”   出得塔院,兵丁便于各殿各堂内大肆翻找。此一番不比先前,一来是人手众多,二来是不再顾及,索觅起来大加便宜。然行伍中人急暴粗莽,东罗西闯的,难免将庙内物什砸毁不少,冯慎寻人心切,也没过多制止。   正搜着,不远处忽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人声嘈杂、众口哗然。   冯鲁转头一瞧,出事的正是那不佛殿。二人刚赶至殿前滴水檐下,几个兵丁叫嚷着出来。“冯巡检,你快去看看吧,里头可不大对劲儿!”   鲁班头心中一颤,冯慎却已快步入殿,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殿内散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好似腐肉混杂着药气。鲁班头皱皱眉头,暗道:“这不佛殿果真蹊跷之极,昨个儿香烟呛鼻,今日竟变得臭气熏天。”   再抬眼看去,地上歪着一尊泥像。那泥像摔得裂成几截,右膀的碎胎下,居然探出一只筋骨黏连的人手。   冯慎拨开众人,“这怎么回事?”   诸兵七嘴八舌,说是方才无心撞倒了泥像,结果便见了这一幕。   冯慎心中一沉,命人道:“快将这尊泥像的表层敲开!”   诸兵依言剥去胎泥,一具烂瘪的腐尸,慢慢露了出来。   尸首一现,满殿惊呼。冯慎一言不发,调头往殿角寻去。众兵丁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呆呆望着。只见冯慎来到一尊泥像前,举掌用力撼摇。   鲁班头瞧得真切,冯慎所撼的泥像,正是那尊“食水婆利兰”,昨日来探时,自己还被它着实吓了一跳。   愣神间,冯慎已把泥像推倒在地,众人围去一瞧,碎胎中又赫然裹着一具尸首。   鲁班头目瞪口呆,“老弟……这……这……”   冯慎又悔又恨,“大哥,咱们又给弘智的鬼话骗了……昨日这泥像忽动,并非是因泥料干裂,而是这像中之人尚未死透,蓦然挣扎所致啊!”   鲁班头俯脸一瞥,但见那尸首肤色灰里透青,肌体虽已僵硬,可鼻眼却未凹陷,果真是新亡不久。   鲁班头打个寒战,朝四下一顾。“难不成……这殿中所有的泥像里……”   冯慎缓缓地点了点头,切齿道:“怕是如此……居然将害死的乡民制成泥像,那伙贼人当真是丧心病狂!当时殿中大量焚香,应是为了遮盖药气腐味,眼下香烛已熄,故而便掩饰不住了。唉……乡民无辜被残害,尸身还惨遭这般作践……弟兄们,快把阖殿的泥像毁去!”   “是!”   兵丁们悲愤填膺,动手敲剥众像,殿中呼喝喧阗,登时泥溅尘扬。一尊尊塑像倒下,一具具尸骸露出。有的窍溢黑血、皮现紫斑,还有的肉烂若糜,面目糊然难辨。更有甚者,早已朽成了骨架,只存一团如糠枯发,胡乱黏附在蜡黄的颅顶。   在场的官兵,不少都亲历过砍杀恶战,眼前的触目惊心,使得他们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昔日那流血漂橹、伏尸遍野的残酷场面。   绕殿粗点了一遍,泥像竟逾百余。众人衔悲茹恨,俱颤抖着双手,清理着面前狼藉。   此时塔底地厅内,幸存民众虽无人醒觉,但呼吸皆趋平稳。唯恐药力不及,伍连德又写张字条,着人火速下山购备所需之物。好在官军采办便利,又加之厅中仪器现成,没到半个时辰,伍连德便配出了疗辅药剂。   伍连德心有挂念,待万无一失后,便让几名兵士守着诸患,自己又急冲冲赶往前殿。   刚出塔院,正遇上抬尸的兵丁,伍连德打了个突,忙去找冯慎等会合。   死尸陆续从不佛殿里运出,没一会儿便将前殿的空地停满。望着这堆垛般的尸骸,肃王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川岛!你说怎么办!?”   川岛拭了拭额前冷汗,强颜道:“惨绝人寰……这伙粘杆余孽当真是该死……”   “该死的现在也没活着!”肃王怒指众忍,“本王问的是他们!”   事情到了这步,川岛也知众忍绝无幸理,可他不甘就此放弃,妄图争得一线转机。“王爷请息怒,这群浪人贪图富贵,这才被那粘杆恶徒蛊惑……似这般不成器的宵小之辈,何须王爷劳神发落?一会儿我将他们押回驻地,该上刑上刑,该拷问拷问,绝不偏袒姑息!”   “哼哼,那倒也不必!”肃王冷笑道,“本王闲着也是闲着,就替你们代劳了吧,省得让你们落个‘同族相残’的恶名!”   “王爷……”   川岛还欲说,冯慎打断道:“届时将这伙浪人正法,川岛先生若有兴趣,大可一同来监斩。”   川岛恨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冯巡检何苦咄咄相逼?”   “真是大言不惭!”冯慎斥道,“他们残害我无辜百姓时,可曾想过一个饶字?可曾念到一个恕字?还有川岛先生说是‘相逼’,在下可有些不大明白!究竟是指逼你呢还是逼这伙浪人?这口气,听着倒像是一伙!”   “血口喷人!”川岛已觉失言,恼羞成怒道,“谁与他们是一伙!?我的意思是说,王爷豁略大量,或许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哈哈”,肃王仰天笑罢,目光一寒。“风外贤弟,这番你却猜错了!本王今天,偏要小肚鸡肠!来啊,把这伙浪人统统押回京城,鞫审之后,一律枭首弃市,以告亡灵!”   话音一落,官军便拥上前抓人。众忍拼命挣扎,齐朝着肃王竭声大叫。   “且慢!”肃王瞧着不对,问道,“他们鬼叫什么?”   川岛刚想转译,肃王却把脸扭向伍连德。“你来告诉本王。”   伍连德见问,便道:“他们说……就算要死,也不死在支那人手中……”   “他娘的!想痛快点死都没那么便宜,非教这伙恶贼零碎受苦!”鲁班头气极,没口子大骂。其余兵士按剑旁观,面上也皆有怒色。   肃王摆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囚临刑前还得喂顿酒肉呢。这样吧风外弟,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川岛还当肃王要通融,心下又惊又喜:“王爷之意,是把他们交给我等处治?”   “不错,就交给你了!”肃王道,“这伙浪人不愿受我大清刑罚,那是再好没有!杀他们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本王还嫌污了双手!风外贤弟,恰好你们驻屯军在,由你们就地行刑,不也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   “就地?”川岛心中一寒,“王爷是说……要我们当场杀人?”   “是啊,”肃王道,“你当本王会让他们竖着出寺?风外贤弟,这是本王最后的让步。将他们正法后,剩下的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王爷,”冯慎急道,“恶徒还未加审问……”   “不必说了,”肃王道,“本王自有打算。”   其实肃王明白,这伙浪人背后,肯定另有主使。可担心再审下去牵连大众,易酿成邦交剧变。而逼着东洋人自己出手,就算追查盘道起来,也赖不到朝廷头上。只是当着川岛面上,这层念头不便与冯慎明说。   见川岛怔立不动,肃王又催促道:“风外贤弟迟迟不决,难道是不忍下手吗?”   川岛把心一横,“王爷有命,不敢不遵,我这便着手安排!”   待走回本队,川岛将肃王之意转述给诸倭。菅原面上一拧,险些当场发作。   “不可鲁莽!”川岛小声喝道,“现在与清军冲突,无疑是以卵击石!”   菅原强忍道:“那……那怎么办?”   “我去跟坂本他们谈谈吧……”川岛长叹一声,朝围守众忍的清兵走去。“请几位兄弟暂避一旁,我有话要对这伙浪人说!”   兵丁齐望肃王,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四下散开。   川岛压低嗓音,哽咽道:“坂本博士、诸位兄弟……川岛无能,此番怕是救你们不成了……”   坂本惨然笑笑,“川岛君不必自责,我们本就有殉国的打算了。”   川岛道:“诸君舍身取义,川岛定会如实上奏军部,天皇念及你们的忠勇,必会追谥你们为武士!”   “武士”的资格,在东洋可谓殊荣。诸忍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都颤声问道:“川岛君,那我等能以……能以‘切腹’赴义吗?”   “当然可以”,川岛正色道,“武士们,帝国以你们为傲!”   见诸忍神情怪异,鲁班头捅了捅伍连德。“哎老伍,他们在说什么?瞧着模样不对啊,别是想耍花招吧?”   伍连德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听不清楚……”   鲁班头还欲问,川岛已沉着脸返了回来。   “王爷,都安排妥了!”   “好,”肃王道,“那就别耽搁了,让他们早死早托生!”   “然而盗亦有道”,川岛央道,“请王爷允准,依照我们东洋的风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成!”肃王道,“本王只要他们留下脑袋,其他的随便就是!”   听肃王应下,川岛立马派人去购备所需。一队清兵相随下山,明着是帮协,暗里实则监视。   一行人此去用时甚久,直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回寺。见日本人搬着些白绫、素色衣物等,肃王问那押护小校道:“他们去哪里置来那怪里怪气的丧服?”   小校道:“回王爷,东洋人去镇上招集了裁缝,连说带比画,这才匆匆赶制出来。也不叫丧服,好像叫什么‘羽织袴’。”   “死到临头还要摆臭谱!”鲁班头哼道,“王爷,要我说,咱就直接唰唰几刀,省得陪他们瞎折腾!”   “算了,”肃王挥手道,“就由着他们去吧。”   只见日本兵打扫了块空地出来,将白绫裁成几尺见方,在殿前依序铺平。   诸忍洗净了头脸,用白巾绕腹裹紧,又罩上那素色袴衣,这才在绫块上各自跪定。   坂本跪在当先,一头乱发格外突兀。川岛吩咐手下解下随身怀纸、短刀,分别置于诸忍面前。“坂本君、武士们,仓促间备不得祭刀仪扇,权用这胁差尽忠吧。稍后,我等亲自为诸位英雄介错!”   “拜托了!”坂本伏首一拜,朝伍连德遥望一眼。“星联!与君匆聚,不舍良多,你我之谊,来世赓续吧!”   “哲也……”伍连德身子晃了几晃,早已泪眼模糊。张绪当年,往事如烟,昔日里的一幕幕,历历浮现。   “星联,临终前为你再吹奏一曲吧,就当是我的辞世之音了!”坂本说完,从袴衣下取出那根尺八,将吹口搭在唇下。   曲声一起,入耳悲凉。抚孔沉浮间,气韵怆然清远,戚悒幽咽,闻之神伤。   诸忍听了一阵,皆是默然垂泪,情不自禁的,随曲怅怅而歌。   肃王叹口气,问伍连德道:“他们唱些什么?怎这般凄惨?”   伍连德哽咽道:“这歌……叫作《竹田子守呗》,是旧时流传于京都的一首民谣……因词真意切,在佣女役妇中广为传唱……”   “佣女役妇?”鲁班头不解道,“那他们大老爷们儿的唱个什么劲儿?”   伍连德道:“我从坂本那里听说,那种从小便充当忍者的,多半是贫苦小户的孩子。他们的母亲,也往往靠给有钱人家当奶娘为生。许是听母亲唱得多了,自己也跟着学会了……”   “唉”,肃王喟息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他们这是想家了……”   伍连德缄然不语,任那如泣的歌声在耳边萦绕:   咿咿稚童,夙夜涕嚷。   守哺劬劳,减我丰颡;   踖踖负襁,执炊菽粮。   采补列肆,兼爨寺坊;   莱菔烹黍,竹田馔飨。   可祛余殃,久世吉祥;   盂兰盆至,卒岁何长?   矜人凄楚,无添束裳;   颠沛异乡,惟念家邦,   遥祈高堂,万福金康……   曲终歌罢,坂本凝滞了片晌,将手中尺八猛然拗断。“星联,支那人有割袍断义的典故,今日我就折竹诀离吧,永别了!勿念!”   伍连德泣不成声,坂本却不再向他看上一眼。把两截尺八管扔掉后,坂本神色虔诚地抽出短刀,以怀纸小心擦拭。身后诸忍也纷纷褪下袴衣,俱将胸腹袒露。   川岛哀痛如割,低声命道:“都做好介错的准备!”   说完,川岛拔出腰刀,走到坂本斜背后立住。其余日本兵也双手执刀,分别去诸忍身侧站定。   坂本与诸忍心无旁骛,各持了素色绫条,将短刀刀刃全神贯注地缠裹。层层包绕到最后,只露出个一寸长短的刃尖。   收拾停当,坂本等倒握刃身,用刀尖抵至自己的小腹之上。   见他们毅然就死,肃王也大为感慨,拍了拍伍连德肩膀,道:“那个坂本的本事,跟你也应是一时瑜亮。只可惜他没走正道,唉……这怨他自己,怪不得旁人,别太难过了……”   伍连德痛不欲生,哪里还听得到肃王说些什么?头脑中混沌一片,恨不能捶地恸呼。   川岛含泪轻语:“坂本君,武士们……待会儿就用‘拟腹’吧,只要你们刃尖一触,我等即刻挥刀抱首……也好使你们不受那剖肠裂腹的苦楚……”   “不必了”,坂本缓缓道,“切腹是至高无上的死法,因怕疼便用‘拟腹’,那无异于亵渎!当着支那人的面上,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武士道!什么是舍身成仁的觉悟!”   “坂本博士说的没错!”,诸忍也庄重点头,“我等愿以碧血化生为红莲,为帝国焚尽前方的一切苦厄!川岛大人,请成全吧!”   “川岛虑事欠周、言语失当,多有冒犯了!”川岛狠狠抹了把脸,将锋利的腰刀高高扬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请诸位英雄宣颂辞世之句!”   坂本神情浩凛,带头朗声念道:“神至尊者,天照月读,日夜轮替,共佑大和。吾人为君辞命,甘作光影,视身晞露,缥缈随风。此心观不尽花月,此骨长掩于黄尘,醉醒无二道,忠勇一如初。恭祝天皇陛下武运长久,率我帝国八纮一宇,凯歌早奏……”   诸忍众口同声,跟着坂本颂完后,齐齐倒握短刀,将刃尖对准自己小腹刺下。   刃尖入腹,坂本等皆痛得冷汗长流。只见他们死死咬住牙关,由左至右的横着一划。趁着血未喷涌,又将刃口朝上一挑。   紧接着,皮肉外翻,肠脏流溢。为了不失仪态,坂本等拼命地保持着意识。他们双睛爆血,身躯剧颤,可无一不是两膝紧紧并拢,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的痛苦……”坂本望一眼堆积在旁的乡民尸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短刀勉强摆正。   川岛哀呼一声,挥刀朝坂本后颈斫去。坂本项间溅出几道血柱,身子缓缓地向前俯倒。   “哲也啊!”   伍连德只觉脑中炸起一声霹雳,胸口顿窒,骤然晕厥。余下诸忍也陆续完成了仪式,负责介错的日本兵含泪挥斩,接二连三地把他们头颅砍下。   愁云惨淡,草木凄然。不少清兵也纷纷转头别视,不忍观睹。   川岛高举腰刀,任刃间鲜血在自己脸上滴落。“王爷!这些……这些歹徒已授首伏诛……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肃王不知介错是切腹中的一环,只道川岛等当真单为了处斩恶人。“他们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着实是咎由自取。风外贤弟,你们驻屯军的所作所为,也算表明了心迹。罢了,就这样吧!”   “谢王爷体谅,”川岛收刀行礼,“那我等去收厝尸首了……”   肃王挥挥手,“去吧。”   待川岛回身分派,众倭便动手包殓诸忍尸身。其时伍连德仍未醒转,冯慎也不顾其他,守在旁边为其捋胸掐穴。   收尸的日本兵面色沉重,轻搬轻抬,生恐磕碰撞击。川岛也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坂本的尸首扶正。   见诸倭模样,鲁班头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冲到川岛面前,将那坂本的尸身一脚踢倒。   尸身的头颈虽然被斩,但尚有一块皮肉连接。鲁班头这一脚下去,坂本的一颗头颅登时被震离了身躯。   “干什么!?”川岛怒极,手掌直接按在了腰刀上。“你这厮没来由地侮辱尸体,不知道人死为大吗!?”   “他娘的!想比画是吧?”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老子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可照样不买你这倭脚鬼子的账!学了俩破词儿还不够你显摆的!还他娘‘人死为大’?呸!那得分是谁!就他们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生,死了也得掘墓鞭尸、锉骨扬灰!”   “你……”川岛等瞋目嚼齿,可当着阖寺清军面上,毕竟心虚理屈。“涉案浪人理当处决,可他们的遗体却不该被凌辱作践!王爷,您来评评这个理……”   肃王还未开口,鲁班头便须髯如戟地喝道:“这种歪理哪用得着王爷他老人家来评?老子给你掰扯掰扯就足够了。怎么着?这臭尸被踢了一脚就受不了?你他娘的怎么不想想,这帮孙子作践的可是大活人!难道你们倭脚鬼的狗命金贵,我们老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钱?睁大你的狗眼瞧瞧,那是近一个村子的人命啊!若不是他们害人在先,怎会有如此报应!?这帮孙子临死时,还他娘的有脸又吹又唱的,哼!早干什么去了!?想娘想家了,滚回你们那破岛上去不就成了!?告诉你川岛,我老鲁是个没财没势的糙汉,可也豁得出自个儿这七斤半的脑袋!下回你们东洋鬼子再敢害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遇两个宰一双!”   鲁班头言语粗俗,一腔话却说得豪宕激昂,在场清兵多是直爽汉子,当即轰然叫好、纷应称快。   清兵这么一应,有如山呼海啸,川岛恐犯了众怒,急急奔至肃王面前跪倒。“求王爷高抬贵手,让我们把尸首收殓了吧。”   肃王道:“风外贤弟,方才你也听见了,那老鲁话糙理可不糙。不管怎么着,总是那伙浪人恶贯满盈,别说踢个几脚,就算将他们的头留下祭奠乡民也是天经地义!风外贤弟,本王瞧着你反应有些怪哪,难不成你与那伙浪人真有瓜葛?”   川岛心中一颤,“王爷明鉴!自打朝廷赐下顶戴花翎的那刻起,川岛便誓对大清效忠!”   肃王道:“那很好啊,浪人害我大清百姓,可谓死有余辜,你缘何心生怜悯?”   川岛道:“他们确是罪有应得……然王爷别忘了,川岛也同是东洋人啊。这伙浪人在大清为非作歹,给我们日本抹黑,驻华使者为保颜面,定然不会把实情昭告于众。可这事闹得不小,想必不日便会传到日本。届时知道内情的,会说我们秉公执法;可不知道的,就会骂我川岛只顾着巴结大清,而变得数典忘祖啊!王爷,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我在大清,唯有王爷可以仰仗……可现在我感觉您老……已经不需要川岛了……若真到了那步,川岛只好归国……然而我这么个‘忘本’的人,回国后可就受尽千夫所指了……王爷,将心比心,川岛不想做得太绝的原因……其实是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啊……”   说着,川岛不觉声泪俱下。肃王见他哭得货真价实,哪知他是在为诸忍之死悲戚?   “唉”,肃王叹口气,道,“也是,你夹在中间是不好做人……起来吧风外贤弟,只要你能忠于大清,本王就不会亏待于你。行了,本王让兵士散了,你们收尸去吧!”   既听肃王发了话,一干人等也不好再拦着。诸倭皆暗松了口气,埋头接着忙活。   怕伍连德醒后睹景伤绝,肃王又安排了兵士,将他先行抬下山去歇养。   刚送走伍连德,塔院方向便过来三个人影。走在中间的,是名老僧,左右两侧各有兵丁搀扶。那老僧一跛一踬,双腿似有残疾。   认出是那觉忍方丈,冯鲁二人快步迎上。   “冯巡检”,陪同兵丁道,“这老和尚一醒过来,便执意要出塔,没奈何,我们只好带他过来。”   冯慎道:“其余的乡亲们怎么样?”   兵丁回道:“还有几个没醒,不过瞧着也应该快了。那个姓伍的大夫,可真是个神医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从瞧见老僧起,川岛心中便“咯噔”一下,他赶紧背向诸人,装作无所容心,暗里却使劲竖起耳朵,远远地偷听起来。待听到兵丁说塔中乡民悉数获救时,川岛不免大惊。心道那伍连德当真了得,日后若不多加留意,必成己方大患。   冯慎把觉忍接扶过来,对兵丁道:“你们回塔照料吧,那边离不得人。”   “是!”兵丁齐应,转身离开。   鲁班头冲觉忍道:“老和尚,你好容易保住条性命,怎么不多歇息一阵?”   觉忍道:“班头还叫我老和尚……难道真的认我不出了吗?”   冯慎道:“忘记跟大哥说了,这位觉忍大师,其实是平谷知县陈晋元。”   “啊?他竟是陈知县?”   鲁班头数年未来平谷,对陈晋元的样貌早已模糊。并且,陈晋元原来养尊处优、红光满面,现如今却变得脸颊深陷、双目无神。就算鲁班头依稀记得他之前的面目,此番也断不会与眼前这瘸脚“老僧”联系起来。   见鲁班头还怔着,陈知县又问道:“维业呢?是他引你们过来救人的吧?怎不见他人?”   “维业?”鲁班头嘴巴张得更大了,“老弟,你知他说的是谁吗?”   冯慎摇头道:“我并不知……”   陈知县急道:“他也姓陈,是我本家一个子侄。我们同县为吏,维业任着平谷典史一职……几天前他从这寺里逃出,说是要去京师报案……”   “报案?”冯慎心中一动,忙问那陈维业年纪、相貌。   陈知县一一道了,冯鲁这才对上了号。“原来是他!”   鲁班头叹道:“你那个本家侄……已经死了。”   陈知县在平谷无子嗣家眷,对这个侄儿视若己出,得知他身死,焉能不恸?“维业……维业他怎么死的?”   冯慎宽慰几句,便把如何在顺天府发现重伤汉子、众人如何为他救治等事简说一遍。提到那汉子死因时,却只道他伤重垂危,不治而亡。   “唉”,陈知县道,“生死有命啊……维业舍己报信,保全了凤落滩大多百姓的性命,也算是无上功德了……剩下的村民现在何处?我见那塔底也才寥寥数人……”   “怎么,你还不知?”鲁班头道,“幸存的就是塔里那几个,其余的乡亲早让恶贼给害了!”   “什么!?”陈知县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冯慎举手一指,凄然道:“那边盖有白单的百余具尸首,便是凤落滩遇难的村民……”   陈知县方至此处时,便已发觉空地上陈有众多尸首。可他见弘智、坂本等皆以受戮,还当另外的尸体也是众恶同党。这时听冯鲁说出实情,只感觉双腿绵软,踬顿在地。“他们原是骗我……罪孽……真是罪孽啊……”   冯慎见状,知定有别情,赶紧与鲁班头搀起了陈知县。“眼下肃亲王也在寺中,咱们先去面见详陈,再请他老人家示下。”   陈知县闻言,忙随二人来在肃王面前,哆嗦着跪倒,颤声道:“犯官陈晋元……叩见王爷……”   “犯官?”见是名老僧,肃王不解道,“冯慎,这又是何人?”   冯慎将因果转述后,肃王这才明了几分。   肃王喟道:“恶人当真是无法无天,连朝廷命官都敢拘禁!起来吧平谷知县,将你所知,与本王翔实道来!”   “是。”陈晋元缓缓站起,吐诉前情。   原来,那弘智之前所说,倒不全是假话,只不过避重就轻,于紧要之处才混淆谎捏。凤落滩初有乡民失踪后,县衙便派兵来搜,奈何弘智等恶徒撒诈捣虚,县兵并没查出什么线索。   陈晋元原本就笃禅奉佛,只当是场误会,心下愧疚,便亲自来摩崖寺赔礼致歉。当时寺中除去弘智等人,还有一位姓曾的员外。   说到这里,冯慎等便猜到那员外定是曾三假扮。果不其然, 待陈晋元描述那员外面目身量后,心下已然确凿。   其时,陈晋元不知曾三实为匪首,加上弘智又从旁极力称赞“曾员外”乐善好施,愿出巨资助摩崖寺重修殿宇。一来二去,陈晋元便与曾三厚相结纳。闲来无事时,陈晋元便来与曾三讨论些佛法,兴起之余,还题下过楹联。   一次,陈晋元又带了陈维业来寺。那天与以往不同,山门外既无哑僧守护,也无知客出迎。因自己是常客,陈晋元也不待通禀,径自进入寺中。   二人连穿两殿,都没瞧见一个僧人。正纳闷儿间,忽听得塔院那边隐隐传来人语。   对那塔院浮屠,陈晋元甚是好奇。之前几次想登塔观瞻,皆被弘智借故推托。见机会现成,陈晋元便朝塔院走去。   塔院中诸阇穿梭忙碌,可一瞧二陈进来,俱有些不知所措。陈晋元受地藏浮屠吸引,只顾着抬头仰望,倒也没在意余人。   陈晋元虽不是出家比丘,然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参研佛法,也称得上禅经耆宿。他既通晓释学,自然能瞧出那塔顶相轮与层数不符。正满腹不解时,曾三与弘智却急急从塔中奔来。   得知仅有二陈来寺,曾三等如释重负。陈晋元心挂着相轮之事,当时也未多想,只顾着向曾三相询。   曾三眼珠一转,便说塔内另有乾坤,当下邀二人进浮屠一观。   二陈一听,欣然入内。刚进塔中,陈晋元就觉气氛不对,待要回身,退路却被众僧堵死。   等把二陈制住,曾三也算直截了当,说他们假扮了僧侣,为的是在这寺中图谋一桩勾当。既然被二陈撞见,那就索性撕破面皮。   然陈晋元毕竟为一县之宰,他若久不归衙,差役早晚会寻到这摩崖寺来。再看到陈维业时,曾三却心头一亮。因前番交际,曾三知陈晋元视这侄儿如同亲生子,只要以陈维业的性命为要挟,陈晋元必会老实就范。   虑及此节,曾三越想越畅,不消多时,竟生出个一石二鸟的狡计。   曾三先点了三名能说会道的手下,便是那娄、方、王三人。让娄得召充成县衙新聘的师爷,方、王则扮作差役捕快。准备完毕,歹人将陈维业扣在寺中,由曾三与二魔使一同,亲自押着陈晋元返回县衙。   因侄儿命悬贼手,陈晋元对曾三的安排不敢不遵。回衙后,陈晋元召齐诸吏,将娄、方等三人当众任命。并言自己与典史即刻便要开往原籍省亲,在回来之前,县里一应公务,皆由娄师爷全权代署。   听是县宰亲口吩咐,众差诸吏虽觉事起仓促,但也无人疑心。待把印信交接后,曾三等人又暗中胁迫,将陈晋元复押至寺中囚禁。   如此一来,众匪不单不怕二陈道出所见,并还使得平谷一县尽落己手。有了“县衙”这面旗号,日后行事自然会便利不少。   欺下者,仍要瞒上。县中差役好蒙混,可若有朝廷邸报公文分派下来,却需知县亲笔签押回呈。故匪人也不急着害二陈性命,假使上头有紧要文书,便由娄得召带到寺中,让陈晋元签了再盖印发出。   被囚期间,陈晋元逃意未减。奈何众匪看守严密,陈晋元屡试不成,反被打断了双腿。怕再生差池,曾三命手下将陈晋元头发剃去,并将他与陈维业一同锁在了浮屠塔中。   那浮屠塔连通着暗厅,没过多久,二陈便察觉地下有异。陈晋元数次以绝食相逼,曾三这才把“实情”告之。   据曾三说,他们躲在寺中,实则是为了研制一种西洋药剂。此种药剂虽被朝廷列为舶来禁药,但在民间却私下交易的火热。曾三表示,他们只为牟利,并不想害人,等到东洋专家将药剂研制成后,便会放了二陈,然后再远走高飞。   陈晋元暗忖:那鸦片最初传到中土时,就曾作以药用。众匪所图谋的,想必也是类似的东西。陈晋元又问起失踪的村民,曾三却指天咒地的发誓说并没有扣留。   为让二陈相信,曾三特意押他们在寺内看了一圈,就连那地厅也未漏掉。其时首批上山的村民早已被坂本害死,尸首也封砌在不佛殿的泥像里,二陈自然瞧不到什么异样。又见那地厅中仅有些活禽家畜,陈晋元对曾三的话,也便信了几分。   被囚期间,二陈时常想寻找机会逃走,无奈塔内塔外皆有匪人把守,要脱离魔掌,难似登天。   直到了前几天晚上,轮值的匪人不知何故未至,塔中地厅内只剩坂本一人。见机会难得,陈维业便想铤而走险。他悄悄磨断绳子,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地厅。   陈维业一到地下,坂本立即发觉。二人各不退让,当即扭打成一团。陈维业才脱桎梏,手脚不甚灵便,没多久便落了下风。   见坂本难缠,陈维业心中焦灼,从案上乱摸到一只药瓶,便要向坂本砸去。   岂料坂本一见陈维业手中药瓶,惊得骇然失色,他身形急退,双手连摆,嘴中以生硬的汉话大叫着“不要”。原来陈维业所持,正是那虎烈拉病毒。   陈维业虽不识得虎烈拉,但也瞧得出坂本对自己手中药瓶颇为忌惮。于是以此胁迫坂本,救起陈晋元,并且打开了上层浮屠的入口。   三人一出塔,便有忍者、凶僧围来。诸匪认得那瓶中之剂,虽捏扣了暗器在手,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陈晋元双腿折损,行走不便,陈维业一手扶他,一手执瓶,又要防着诸匪突袭,等勉强挨到寺门外,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一名忍者趁陈维业跋胡疐尾,疾身上前,先将坂本抢出,复朝陈维业手腕抓来。见再拖下去二人都会逃脱无望,陈晋元便拼死抱住那忍者,让陈维业先行逃命。   危机关头,陈维业权衡利害,只得放开陈晋元,跌跌撞撞地沿山道奔下。   诸忍随后追阻,其余众匪又将陈晋元拖回寺中。整整一宿,陈晋元都是提心吊胆,待到天明,曾三亲至塔内,大骂陈维业痴心妄想,已被忍者追上杀掉。并且为示惩戒,他们已在凤落滩种下祸根,若陈晋元再敢生出逃意,就要赔上整村人的性命。   因没见到陈维业尸首,陈晋元心道定是侄儿已然逃脱,曾三恼羞成怒,这才危言恫吓。至于要对凤落滩如何云云,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转过天来,山下凤落滩果真爆发重疫,陈晋元亲眼见后,这才知曾三确实做下了手脚。陈晋元爱民如子,当即求众匪放过村民。曾三借机与陈晋元“约法三章”,说饶了村民可以,但日后陈晋元要对诸匪唯命是从。   而后,众匪便下山消灾,隔日又将剩下村民尽数带入寺里。那时已不见曾三身影,陈晋元只得向弘智相询。弘智道,村民体内余毒未清,故而带入寺内让坂本继续治疗。   陈晋元不信,弘智便发下毒誓,说若有欺瞒,定会不得好死。像弘智这干亡命之徒,胡诌几句谎话本是家常便饭,只是他想不到,随口赌咒,居然不日便应验。那时弘智还道,要再有人入寺,陈晋元须得帮着诸匪遮掩,如若不然,便要拉着阖村乡民陪葬。   再后来,冯鲁入寺查探,陈晋元认出了鲁班头,只当是陈维业去京师上报了顺天府。然见来人似是不知情,陈晋元心下不免踟蹰。   其时有弘智在侧,冯鲁又仅是两人,陈晋元不敢拿村民性命犯险,便顺着诸匪意思行事。但毕竟机会难遇,陈晋元故意说了些暗语提示,盼望冯鲁能察觉异样,带来一线转机……   听到这里,众人这才对整件事了解个大概。然而另有一桩隐情,除去曾三、二使以及受戮的恶徒等,旁人怕是再无知晓之日了。   原来那夜,诸忍刚追到山下凤落滩,便发现了陈维业的踪迹。仓皇中,陈维业被忍者的手甲钩抓得遍体鳞伤。好在忍者忌惮他所携的虎烈拉,没敢过分逼欺。可其时陈维业受伤颇重,诸忍又在身后紧追不舍,他步履维艰地逃到渡口处,竟体力不支,失足跌进了错河中。   错河水势不小,陈维业未及挣扎,便被卷入了河底,始终没再浮上来。诸忍皆想:陈维业伤重溺水,必是九死一生,若怀中药瓶一破,他纵有几条性命,也要俱数交代了。   担心河中已染上虎烈拉,诸忍皆不肯下水,沿着岸边又寻出一阵,这才无功而返。   得知详情,曾三放心不下,一面让坂本赶制解药,一面急急往县衙附近安插了杀手。   曾三的顾虑,不无道理。也当陈维业那时命不该绝,待他醒来后,已让水流冲到了下游石滩,想去县衙搬兵,却见前路有匪人截阻,陈维业无计可施,只得从小路入京上告。而那只药瓶,在他落水那时,便顿然沉至水底,几经撞击,瓶塞松动,里面的虎烈拉受浸溢透出来,最终酿成了巨祸。   对于村民的性命,众匪视若草芥,然祸变一起,摩崖寺难免暴露。其后虽以坂本研制的疫苗压住了疫情,可还是引起了顺天府的注意。曾三知道,那鲁班头好诓,冯慎却非易与之辈,故而对陈晋元谎言威逼后,便带着二魔使先行远避。   曾三走后,留守的匪众愈发肆无忌惮。连月来,坂本只用禽畜研究,进展不快。眼见寺内勾当朝不虑夕,便起了拿活人实验的歹念。   于是,坂本命诸匪把凤落滩村民全掳至寺中。起初掳害村民,是为了杀人灭口。这回坂本单为了注菌比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一面观察着毒效,一面就症调配。村民虽一批接一批地死去,而坂本的研制速度,却大大提高……   冯慎等人对此节虽不知晓,但光听陈晋元所述,已足以气断肝肠。   “他奶奶的!”鲁班头一腔怒火无处可泻,兀自将手中钢刀在地上砍得刃口翻卷。   陈晋元原当自己忍辱就敌,便可换得乡民活命,不想曾三等诸恶轻诺寡信,反累得全村几近绝户,心下不免黯然魂伤。   肃王叹道:“和曾三等匪类商约条件,岂不似与虎谋皮吗?平谷知县,你当真是糊涂的紧啊……”   “犯官知罪,”陈晋元痛不欲生道,“犯官治县不严,令毒患生于肘腋,甘愿一死谢咎!”   “这也怪不得你……”肃王刚要接着说,却见川岛朝这边走来。   “王爷,”川岛躬身道,“驻屯军已将尸首包厝完毕,求王爷放行。”   “这就想拍屁股走人?”鲁班头怒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川岛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英雄有火有气,请不要迁怒旁人!”   “他娘的!老子还冤枉你了?”   鲁班头又欲上前,却被冯慎一把按住。   冯慎环顾众倭,手指一人。“你们要走不妨,先把他留下!” 第二十章 诸业空相   驻屯军方欲辞行,冯慎却朝其中一人戟指怒目。川岛随势瞧去,但见冯慎所指那人,正是末次。   川岛暗暗叫苦,一颗心怦怦跳动。末次也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压低了帽檐。   肃王斜睨一眼末次,问冯慎道:“那人看上去瘦小畏葸,不像个会家子,冯慎你何故留他?”   冯慎道:“王爷还记得吗?卑职曾托您老打听一个‘东洋参赞’……”   肃王一凛,“莫非正是此人?”   冯慎点点头,道:“卑职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应该错不了。他此番换了装束,开始时候卑职并未留意,然方才一瞧他背影,便觉有些眼熟。要知道,那次从小巷到他与曾三密会的茶馆,卑职可是跟了整整一路!哼哼,川岛先生!王爷命你查访的人,却一直躲在你眼皮子底下,此时此刻,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川岛没接腔,突然仰头大笑。   鲁班头怒道:“你笑什么?”   川岛道:“我笑王爷手下,总有些造谋布穽的‘能人’。像你鲁大英雄恨匪徒不得,便来迁怒于我们驻屯军。而他冯大巡检捉不到曾三,又妄图胡乱拿我们的人抵罪。哈哈哈……我听说冯巡检破过不少大案,那些所谓的‘凶犯’,不会也似这般‘擒获’的吧?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晓得那刑典案簿上,写了多少替死鬼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臭屁!”鲁班头疾言喝道,“你再敢冤枉我冯老弟一句试试看!?”   川岛哼道:“你也知被冤的滋味不好受?那冯巡检污指我们通匪是什么道理?那人实为军属奏任书记官,在驻屯军中归列文职,又怎会跟匪首曾三密会?”   鲁班头还要骂,冯慎摆手道:“大哥不需跟他缠夹不清,是非自有公论,只凭他一言两语的,还能颠倒了黑白吗?川岛先生,那人与曾三密会,被我亲身撞见,这点可做不得假!”   川岛道:“冯巡检所说,怕仅是一面之词吧?你如此言之凿凿,又有谁见来?”   冯慎道:“当时除了我与曾三,在场的还有那茶楼的小二。”   川岛道:“那找那小二来对质!”   冯慎冷笑道:“后来我又去那茶楼查访,却发现那小二早已被辞退,哼哼,也不知是何人暗中做的手脚!”   川岛讥道:“暗中做手脚的固然可恨,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冯巡检,你说你认得他,那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冯慎道:“我只记下了他的相貌,至于他姓甚名谁,倒没来得及问。然就算是问了,他若信口编个假名,那终归也是白饶。”   “哈哈,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利嘴!”川岛又道,“那再请教冯巡检,当时你既然撞了个现行,为何没将他当场拿下?”   冯慎反问道:“其间另有别情,想必川岛先生早就知道了吧?”   “我编不出冯巡检那样的故事,又怎么会知?”川岛说着,冲肃王道,“王爷,究竟孰是孰非,还请您老给我们做主!”   肃王道:“冯慎的为人,本王信得过,他既说见过那人,那自然就是见过!”   川岛双眉紧皱,“那王爷之意,是信不过川岛了?”   “风外贤弟言重了,本王可没那么说!”肃王似是漫不经心道,“有话你跟冯慎去辩,本王两不相帮!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只要风外贤弟能把事讲明白了,冯慎还能硬留你们不成?”   “好”,川岛指着末次道,“那名书记官,唤作末次政太郎,他的身份在册,驻屯军中的军籍簿上有据可查。诸位若不信,去我们驻地一查便知!”   冯慎道:“川岛先生说他在军籍,这话我当然信。可我也并不怀疑自己这双眼睛!”   “万一冯巡检是认错了人呢?”川岛又道,“我听说,曾三等匪徒会使什么易容之术……”   “哼哼”,冯慎道:“使用易容术无非是两个企图,一个是为改变己貌、掩人耳目;另一个便是要假扮成他人,混淆视听。若匪徒没见过末次,便能随意充成他的模样,川岛先生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川岛道:“那世间容貌相近的,也大有人在,说不定是天生长得像……”   “这话也不假”,冯慎道,“然川岛先生别忘了,我大清子民皆是蓄辫!模样相似原已难得,又同为短发者,更是难上加难!并且我记得他说话时的腔调,必是个东洋人无疑!”   “也未必就是我们东洋人!”川岛道,“那伍连德不也是剪短了头发?听着他说起汉话来,倒不见得比我利索多少!”   “川岛先生过谦了”,冯慎道,“若那天是你假扮了去会曾三,不认识的,定然瞧不出是个东洋人!”   川岛愠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几句戏言,别放在心上!”冯慎说完,心想川岛要是死活不认,倒也奈何他们不得,不如直接去试探末次,逼他露出马脚。   想到这儿,冯慎大步跨至末次面前。“还要装多久你才肯认?”   末次嘴巴一动,一句辩解之语正要脱口而出,却发现冯慎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他久事刺风探秘,心思岂不玲珑?当即硬生生收住了嘴,一脸迷茫地看着冯慎,装作浑然不解。   “听不懂吗?”冯慎冷笑道,“我可记得,你是能说上几句汉话的!”   末次嗫嚅着倒退了一步,扮成害怕的样子,转头看向川岛。   川岛见状,赶紧上前道:“冯巡检,末次不懂汉话,他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你别吓唬他!”   冯慎哼了一声,绕着末次踱来踱去。末次缩着脑袋,越发的两股战战。冯慎明知他是假装,却又一筹莫展。   再耗下去也没甚进展,冯慎唯有把希望寄托于陈晋元身上。“陈知县,请你来辨认一下,当初匪人盘踞寺中时,你是否见过此人?”   陈晋元将末次打量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川岛长舒口气,“这下冯巡检总没话说了吧?”   冯慎又指向其他众倭,“那他们呢?”   陈晋元依次看过去,仍旧摆首道:“也都是些生脸……”   鲁班头急道:“老陈你别怕,照实了说!眼下不比以往,这里都是咱们的人,没的替歹人包庇遮袒!”   “班头哪里话”,陈晋元叹道,“对那伙残暴的凶徒,我同样是恨之入骨,如今就算钢刀架颈,我也断不会再去瞻前顾后地委曲求全。可关于他们这一行人,实在是素未谋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被歹人长期囚在塔中,所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啊……”   “对!”鲁班头一拍巴掌,“老陈一直被关着,外头出了啥事他也不知道,说不定就有猫腻儿呢?这个末什么乱七八糟郎的,还是难脱嫌疑!”   川岛怒道:“空口无凭的话,与污谤何异!?”   “哼!”鲁班头道,“那没法子。要么就先将他扣下,等捉到了曾三,两相对质后要是不干他事,我们再放人也不迟!”   “荒唐!你们要是一辈子都捉不到曾三,难不成还要扣押末次一辈子!?”川岛转朝肃王道,“王爷,现在无半点凭证来坐实末次有通匪的迹象,若冯巡检他们还是硬要留人,我等宁死不服!”   肃王拉过冯慎,悄声问道:“对于那个末次,就连一丝把柄都拿不到吗?”   “眼下是难,”冯慎愁眉不展道,“然而卑职决计不会认错人!”   肃王点点头,“这点本王自然相信,可……唉,算了……风外贤弟!”   川岛忙道:“敬候王爷公断!”   肃王道:“既然没什么证据,本王就先不扣人了……”   川岛喜道:“幸有王爷明察秋毫,使末次免受不白之冤!”   “别高兴太早,”肃王正色道,“想要带他走,你还得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川岛怔道:“条件?”   “没错”,肃王道,“方才你与冯慎的争辩,本王也都听到了。冯慎虽无凭据来证明那末次通匪,可你也不能证实末次当真就是无辜!”   川岛急道:“可是这……”   “听本王说完!”肃王不容川岛置喙,“之前本王两不相帮,现在也得不偏不厚。风外贤弟,你带末次离开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这个末次却不得擅离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则视作畏罪潜逃,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川岛稍加犹豫,道,“唉,依王爷就是……”   肃王一字一顿道:“风外贤弟你记牢了,本王这话绝不是玩笑,要届时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问!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面!”   “是、是……”川岛打个激灵儿,冷汗直下。   冯慎蹙额道:“王爷,真要放那末次离开?”   “你就先别管了,”肃王摆摆手,冲川岛道,“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川岛长揖道:“那我等这便辞行……哦,待回到驻地,川岛就去军中申报一笔银款,来抚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难的死者…… 作恶的有东洋浪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逃那失察之过……”   “少他娘猫哭耗子了!”鲁班头啐道,“快滚你们的吧!”   川岛哼了一声,隐忍不发,朝肃王又抱了抱拳,这才领着众倭头也不回地出了寺。   诸倭走后,在场清军开始清理起乡民尸首。因伍连德吩咐过,尸首上或还存余着虎烈拉病毒,所以众兵士也不去盛殓,将尸体堆拢在一处,弄来几桶火油打算焚化。   陈晋元长跪合掌,诵念了一段往生咒后,几名兵丁便将火油淋浇在尸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冲天烈焰。尸首受高温炙烤,四肢手脚慢慢变得焦糊、弯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挣扎一般。   众人静立在侧,心下皆是凄然。殿前空地上鸦雀无声,唯有火苗在兀自烧得哔剥作响。   “阿弥陀佛”,陈晋元宣声佛号,复又盘膝坐地。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火光,起初面现悲苦,渐渐的,戚色转为平和。到了后来,陈晋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鲁班头捅了捅冯慎,“老弟你瞧,老陈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么在笑?”   冯慎看去,见陈晋元神情安宁,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样子。但恐他有变,仍上前关切道:“陈知县,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陈晋元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方才眼观生死、心受悲欢,反使我顿悟了禅门正道。正所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由此而知: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众生万相,五蕴轮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恶业也是幻,幻而无实 ,不如俱舍,皆往生于清凉极乐。我参悟到此理,大有拨云见日之感,故而心中不胜欢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冯慎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烈火越烧越炽,众多尸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烬。陈晋元心如止水,一面参悟空相,一面坦然诵经。   待得火势渐熄,陈晋元缓缓起身,从殿角取了把扫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肃王面前:“王爷,此时诸事已毕,犯官特来领罪。”   “你领什么罪?”肃王道,“平谷知县,一会儿本王着人送你回县衙,今后县治要务,可得悉心打理!”   陈晋元淡然一笑,“王爷不怪,实属慈悲。然这知县一职,就请另委贤明吧。晋元历此际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宽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宝、遁入空门了……”   “怎么?”鲁班头惊道,“老陈你还真想当和尚啊?”   “阿弥陀佛”,陈晋元道,“班头且看,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淄衣,无论是否出我本愿,皆不失为一番缘法。思来想去,这摩崖寺总归与我有缘,故而晋元要弃俗出家,涤心礼佛,求菩萨发下大圣愿力,来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气、超度逝者亡灵。”   “唉,”肃王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愿吧!”   “南无阿弥陀佛,多谢王爷成全。”陈晋元合十后,便欲去扫那殿前的骨殖灰烬。   冯慎快赶了几步,拦道:“陈知县,请先等一等!”   陈晋元停脚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冯慎道,“尸首上染着虎烈拉,虽经焚烧,余毒怕也一时无法祛尽。为保万全,不如先下山暂避些时日,若到了那会儿,陈知县出家之心还是不改,再来这摩崖寺中驻锡也不迟啊。”   “有劳冯巡检挂心了”,陈晋元道,“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万物到头,皆归于尘土。此刻,我心中已然无挂无碍,岂还放不下自己这副臭皮囊?”   见陈晋元留意执着,冯慎急道:“可是陈知县……”   “冯巡检差矣”,陈晋元摆手微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什么陈知县,唯有一名法号觉忍的老僧罢了。儒经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修禅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扫地又待何时?”   鲁班头道:“地有什么可扫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经。”   陈晋元道:“尘埃是垢,骨灰也是垢。这扫地事小,却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调伏心,五增长功德,得生善处。阿弥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劳烦诸位将士了,我自忖凭借一己之力,尚可还寺中一个清净。”   鲁班头望着满地骨灰道:“你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趁着这会儿人多,一并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头。然还是方才之念,诸位无须替我操劳,老僧一人足以堪当。”陈晋元说完,便提帚去扫那余烬。“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何染尘埃?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鲁班头怔了一阵,自语道:“这老陈变得疯疯癫癫的……八成是坏了脑袋……”   “不然,”冯慎摇头道,“陈知县顿悟正法,此举大合禅意。这摩崖寺,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肃王颔首道:“嗯,这样也好,就由他去吧!传本王将令:众军列队,准备返京!”   兵士应了,开始清点行装。此时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转醒,来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后,皆跟着队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冯慎心中五味杂陈,刚过了错水,便听肃王忽道:“哎?咱们是不是先得去平谷县衙一趟?”   诸人勒马问道:“去平谷县衙?”   “是啊,”肃王道,“之前陈晋元被掳,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县就职前,须得找到县印、妥善保管。”   经肃王一提,冯慎这才记起县牢中还绑着娄方二匪。“王爷,歹人安插在县衙中的眼线已被拿获,想要揪出曾三的踪迹,或许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是假扮师爷什么的那俩人吧?”肃王道,“没错,有他俩儿在,还愁拷问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冯慎道,“这会儿那平谷县衙中,仅有从三河县抽调来的捕快把守,卑职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鲁班头请缨道:“我也同去!”   “好!大军入城不便,那等你们办完事后,再押着二匪回京会合!”肃王说完,又拨了数十名精锐军健,俱乘快马随冯鲁奔赴县衙。   驰在路上,冯慎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既然曾三放心让娄、方等在县衙中独当一面,想必他们也算得上是粘杆处里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着不少内情,他们非但是摸清曾三动向的契机,并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结的重要人证。   然当时从牢中脱困后,冯慎急赶着回寺勘查,仅将二匪草草捆绑。后来虽有鲁班头搬兵围衙,可现下那伙三河捕快无人领率,一个疏于监护,二匪或许便能趁乱脱逃。此去是否擒住娄、方,竟变的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冯慎疾疾挥鞭、连连催马,恨不得背后生翼,登时就能飞至县衙。鲁班头等人见状,也皆不多言,猛夹几下马腹,紧紧随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没出半个时辰便堪堪抵至平谷县城。来到县衙门口,冯慎未及停稳,一个飞身提纵,从马上跃下。   刚冲进门去,几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围了上来。“什么人乱闯衙门?”   “不用大惊小怪,”鲁班头快步跟进,“都是自己人!”   捕快们认出他的模样,都把腰刀收起。“原来是鲁班头。”   鲁班头环顾众捕快,奇道:“记得围攻县衙时,你们也没怎么负伤,这会儿反倒个个挂彩了?”   “别提了,”一名捕快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着脸道,“那会儿把县衙中的差吏全制住后,班头便离开了。没想到班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个身穿公服的汉子。弟兄们一瞧他们是平谷衙役的打扮,哪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   冯慎一皱眉,问道:“那三人中,可有一个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点头道:“正是。”   冯慎接着道:“另外两人,一个眼角生着花疤、一个颏下蓄有短须?”   “一点也不错!”那捕快打量眼冯慎,警觉道,“怎么?你跟那三人有什么关系?”   “别他娘的瞎寻思!”鲁班头喝道,“这是我老弟,冯慎冯巡检!”   众捕快都听过冯慎名头,皆拜道:“久闻冯巡检大名……”   冯慎急于知道后情,打断道:“诸位兄弟不必客气,那三人之后如何?”   那捕快忙道:“将那三人捆后,便与那些衙役押在一处。岂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门儿,竟不知怎么割断了绳子,并且还给其他人全松了绑。结果平谷这帮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仓促中,他们手上没甚兵刃,弟兄们经过一番苦战,这才把他们制服。”   冯慎追问道:“那三人呢?他们也被捉住了吗?”   “说来惭愧”,捕快摇头道,“当时没见着他们三个,弟兄们便在县衙内逐屋排查,最后搜到牢房附近,终于瞧见他三人的身影。那打头的胖子也当真了得,几把暗器撒来,竟伤了不少弟兄。将我们逼退后,那三人便奔至院墙下,好家伙,一丈多高的墙头,噌噌两个飞腿就攀上去了。等我们出衙再找时,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冯慎又道:“他们三人逃时,没救走旁人吗?”   “没有”,众捕快笃定道,“只跑了他们三个。”   冯慎道:“那牢房内搜过没?”   捕快面上一红,道:“倒是进去过……可里面又潮又湿,几排囚室里也没关着犯人,兄弟们猜,那八成是个空牢……所以随意瞧了几眼,便都退了出来……”   冯慎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拨开众捕快,拔脚便朝县牢方向赶去。   “你们在这继续守着!”鲁班头冲捕快说完,转朝身后军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进得狱门,冯慎直奔内监,凭着之前记忆,找到了那间大监房。   狱中阴闷昏暗,监内物什不免模糊难辨。有军健在过壁墙上摸到了火镰油盏,忙点燃了照亮。   火光摇曳,众人的身影也跟着不停飘摆。透过根根狱栅,娄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绑在那刑凳之上。   “没说的!”鲁班头长舒了口气,道,“老伍的洋迷药着实管用,你们瞧,那俩孙子到现在还睡的跟死猪似的,哈哈哈……老弟,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万幸曾三没寻到这里……”冯慎朝监房又迈近了几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灯来!”   话未落地,冯慎已踢开监门冲了进去,军健移灯一照,只见娄方二匪眼珠凸鼓、肢体僵挺,颈间血迹未干,皆插着一柄寒森森的柳叶长镖。   冯慎拔下那柳叶镖,恨道:“一镖穿喉,这是曾三的伎俩。唉!咱们又迟了一步!”   鲁班头瞥一眼娄方死尸,道:“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劳什子粘杆处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吧?居然连这俩能卖力的都不肯放过……老弟你甭上火,让他们自相残杀不也挺好?还省得咱们去逮!”   冯慎道:“曾三最初未必想杀人,定是见他们昏迷不醒,自忖无法救二人出去,这才出此下策灭口。不过大哥说得对!咱们此次虽未能拿获匪首,但毕竟也将粘杆余孽近乎全歼,剩下曾三和那二魔使,正如……”   “哈哈”,鲁班头抢着道,“正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行啦老弟,论起大道理,你远比我懂,就别再唉声叹气的了!”   “好”,冯慎苦笑一声,向诸军健道,“劳烦众位将尸首解了,运回京城以填存验状尸格。”   “是!”军健们齐声应了,依言而行。   出得监牢,冯慎等在内衙找出了县印,妥善收存后,又命衙中老吏持考功册清点,确保平谷差役中再无歹人混迹。待查考明白,冯慎通阐原委。众差役听罢,俱都面面相觑,有的舌挢不下,有的追悔无及,直到三河捕快上前给他们松了绑,不少人还是恍怔如梦。   县宰出家,典史罹难,眼下平谷可谓是群龙无首。冯慎安抚众吏后,让差役各守其职,在新知县就任前,公事就先由六房共同打理。   吩咐完毕,冯慎也没有多耽,与鲁班头纠起众军健,怅然返京复命。   回到京城,天色已晚,将公事交接后,冯鲁记挂着伍连德,又同去探望。   自打坂本哲也亡故,伍连德便痛贯心膂、几度晕厥,肃王担心他的身体,特意将他安置在王府中,并请来良医诊治调养。   伍连德醒后,一言不发,只是空瞪着眼躺在床上,双目黯然失神。冯鲁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闷坐了一阵,便各自回宅安歇。   连日的奔波,使得冯慎积劳积疲,纵然沉沉睡了一觉,亦觉倦意未消。可冯慎心事耿耿,待得天一放亮,便再也躺不住,趁着顿困稍解,用冷水激面后,又赶赴了肃亲王府。   来到王府前,还没等门房进去通禀,肃王竟急赤白脸地冲了出来。   冯慎一怔,急忙迎上。“王爷,您老这是?”   “你来的正好!”肃王道,“快帮着寻人!”   “寻人?”冯慎问道,“是谁不见了?”   肃王道:“还能有谁?伍连德啊!刚才侍女来报,说是房中不见了伍相公的身影。本王赶去一瞧,还真是那样!眼下王府内外都找遍了,皆没找到人,你说他能到哪里去?”   “王爷别急,”冯慎道,“伍兄那只形影不离的皮箱还在房里吗?”   肃王想了一会儿,道:“这倒没在意……”   冯慎道:“那再去他房里瞧瞧吧。”   “好,”肃王将头一点,又折回府中。   来至昨晚伍连德留宿的厢房内,只见床榻收拾的十分整齐,而一条圆枕下,却露出了一角书笺。   “王爷,你瞧!”冯慎将枕头翻起,发现还有几页纸张,一并拾起,递给肃王过目。   肃王接来,匆匆阅了一遍,又交与冯慎。“唉,这是伍连德的留书,你也看看吧。”   冯慎持笺读完,这才知道了缘由。伍连德在信中言及,自己历经摩崖寺之事,感怀颇巨。虽知坂本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多年老友,一时也无法释怀。对于坂本,伍连德爱恨交加,思量了整宿,仍然是心如乱麻、无所适从。伍连德分得清善恶,却忘不了与坂本的结交之义,自感无颜面对肃王、冯慎,故而不辞而别。信笺之后,还附上了化解虎烈拉的疫苗配方,嘱托肃王转呈专人保存。   冯慎叹道:“伍兄重义,却遇到这种事……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肃王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种刻骨铭心的历练,对他今后定有裨益。放心吧,本王瞧他是块好材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必会以他之能,造福我大清百姓!”   肃王此番话,日后尽数应验。光绪三十三年,伍连德受清廷之聘,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宣统二年九月,东北爆发大鼠疫,伍连德以防疫全权总医官的身份,亲赴哈尔滨指挥平疫,其时伍年仅三十一岁,是为清代最年轻的钦差。伍到东北后,通过隔离疫区、焚化染疫尸首等举措,苦战四个月,一举将瘟疫弭消。而他于疫时发明的“伍氏口罩”,至今仍被医务人员延用。伍连德穷其所学,拯救了万千性命,在中国检疫史上,立下了不朽丰碑。至于他主持万国鼠疫研究会、以医学成就名扬中外,此则皆为后话。   冯慎与肃王唏嘘一阵,转至书房用茶。   几盏雪片饮罢,冯慎又提起倭匪交通之事。肃王放下茶杯,道:“冯慎啊,你说东洋人别有用心,本王又何尝不知?可如今查无实据,咱们能怎么办?唯有日后多多留心罢了……”   冯慎道:“卑职认为,那川岛就是幕后黑手,王爷对他,可不能再大意轻心!”   “不至于吧?”肃王道,“他手刃浪人,也算是表明了对朝廷的忠心。再者说了,川岛与本王相交甚久,单凭着本王这几分薄面,他好意思做出对我大清不利的事来?”   冯慎道:“狼子野心,本性使然。一旦等他们爪牙锋利,后果必将不堪!”   “哈哈哈,”肃王笑道,“就算真到了那地步,咱大清也不怵他们!冯慎你来,本王让你瞧个玩意儿!”   说着,肃王移开屏风,屏风后露出个用木架托着的大球,上面花花绿绿,描满了文字图形。   冯慎道:“王爷,这是何物?”   肃王信手一拔,那大球缓缓旋转起来。“这是造办处打制的万国坤舆仪,西洋人管它叫什么地球仪,这世上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上面都能找的到。”   冯慎眼睛一亮,“大清在哪儿?”   肃王指尖轻按,将大球止住。“这便是了。你看,咱大清的版图幅员辽阔,像不像一只振翼欲翔的海东青?”   冯慎笑道:“王爷之言不虚,果真是像极!”   “哈哈”,肃王手指移点,“你再瞧,这里就是日本国了。跟个小鲫条儿似的,就任着他们折腾,能翻起多大风浪?”   冯慎摇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蚁穴虽小,决堤破坝;虫蠹虽微,毁栋蚀梁。甲午、庚子之挫犹在目前,王爷不可不鉴啊!”   “本王理会得。可如今大清操练新军、广备枪炮,也不再是昔时模样,只要不与西洋人勾结,他们日本便不足为惧,真要火拼起来,只需这么一叼……”肃王捏指做喙,空啄了一下,“他们那‘小鲫条儿’,便会成为咱们‘海东青’的腹中之物了!哈哈哈……”   冯慎苦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窗户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叫骂。   “善耆!善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来者骂得不堪入耳,肃王脸色大变。冯慎走出书房刚要喝止,却见门外居然是个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的老翁。   这老翁年纪虽大,目光却十分阴鸷,他头顶朝冠无翎,簪缀着十一颗东珠;补服上龙绣四团,胸前后背是正龙,双肩各为行龙,摆明了他与肃王爵位相若,同样是执政亲王。   冯慎暗自思量,瞧这老翁的岁数和服冠,难道是庆亲王奕劻?   老翁瞥了眼冯慎,没好气道:“我找的是善耆,要你这奴才出来做甚?”   冯慎心下愠怒,正欲别头不理,肃王从房中走了出来。“哈哈哈,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庆亲王吃饱了没事,跑这儿吊嗓子来了。老爷子,眼下这里站的一个是本王,一个是朝廷命官,您就算喊破了大天儿,也叫不出一个奴才来吧?”   听了这话,冯慎知肃王是为自己找补脸面,他胸中一热,冲肃王长揖。“王爷的厚意……卑职永生铭记!”   肃王笑着摆摆手,“冯慎啊,你且站到本王身后,庆亲王老眼昏花的要找奴才,咱俩儿先闪一边,别让他老人家找差喽!”   奕劻气的一顿脚,指着肃王鼻子道:“善耆,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脸!”   “哟哟”,肃王下阶来扶,“老爷子您可别动肝火,万一您老禁不住气,再咯噔一下……”   奕劻怒道:“浑小子,你敢诅我死吗!?”   肃王打个哈哈,“您老活得好好的,还能说没就没了?那‘咯噔一下’,是怕您背过气去……来来,冯慎你也别傻站着了!快搭把手,把庆亲王搀进屋去!”   “不用你们扶!”奕劻使劲儿甩开手,忿忿闯进了书房。   见肃王的言语中含讥带讽,冯慎暗自好笑,心道那外界坊间“肃庆不和”的传闻,倒还真不是捕风捉影。原来,这庆亲王奕劻虽然位高权重,但处政无能、庸碌好贿,在朝野之中素有贪名。他卖官鬻爵,巴结外洋,兼之在戊戌政变、乙亥建储中的拥后行径,深为肃王等“帝党”所不齿。   二人跟着进屋后,奕劻早已大剌剌地占了居中主位。肃王也不计较,兀自在旁坐了,冯慎随立于一边。   看桌上有茶水,奕劻也不客气,拾起来对嘴灌了几口,将茶壶重重一墩。“善耆,我今天为何而来,你小子心里应该有数吧?”   肃王懒洋洋地抻了抻腰,“本王不是哑巴,又没吃饺子,心里头哪来的数?”   听肃王连称“本王”,奕劻火气又蹿了上来。“小子,你口口声声‘本王’、‘本王’,是想抖搂威风吗?论官秩,我现是总理衙门兼军机处首领大臣;论爵位,我与你同为铁帽子王,你我面前,有什么好显摆的!?”   “哈哈哈”,肃王笑道,“老爷子言重了,本王头上这顶‘铁帽子’,是祖宗一刀一枪舍命换来的,本王只不过是世袭罔替,沾了祖上余荫,哪里比得上老爷子啊?您老不用拼军功,光替太后老佛爷办办差事、动动嘴皮子就能混上这等殊荣,普天之下,可找不出第二人啊!”   肃王的弦外之音,是在讽自己靠攀附慈禧才得到的尊爵,奕劻不糊涂,又岂会不知?只是肃王说的都是实情,奕劻虽听着窝火,可也无法辩驳。“哼!我不跟你扯那些个没用的,善耆,要真论起辈分,你小子可得叫我一声‘玛发’……”   “嘿”,肃王连连摆手,“老爷子,您甭倚老卖老。本王是镶白旗,您老人家是镶蓝旗,这种没滋没味的排资论辈,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奕劻道,“既然你小子不念宗族情面,那我也就用不着跟你客气了!”   肃王笑道:“您老啥时候客气过?老爷子,本王细想了想,最近也没阻谁的财路啊,您老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少东拉西扯!”奕劻叫道,“善耆,我来问你,平谷之事你作何解释?”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眼,这才明白了奕劻此行之意。肃王轻咳一声,反问道:“平谷之事怎么了?”   “还怎么了?”奕劻拍桌喝道,“没有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首肯,谁准你擅自调兵?善耆啊善耆,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肃王笑意一敛,道:“老爷子还没到糊涂的年纪,怎么反将糊涂话提早说了?本王兼领着步军五营巡捕,除了戍卫京畿,外城郊县也归划并治。调遣麾下开赴平谷诛恶,那是本王的职权所在,用得着谁首肯了!?”   奕劻怔了怔,又道:“好好好,你小子总是有些歪理。可调兵就调兵,为何还要剿杀了十多个东洋人?”   “老爷子此言差矣”,肃王正色道,“这一来,斩杀那伙浪人的非是本王,而是他们日本国的驻屯军;这二来,那伙浪人勾结粘杆余孽,丧尽天良、戕害无辜。似那等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是本王下令剿杀了,那也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何过之有?”   奕劻气道:“你小子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东洋人……岂是能随便杀得的?”   冯慎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朗声道:“庆王爷,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东洋流寇乎?倭人在我大清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可若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咱们难道也要听之任之,不管不问吗?”   奕劻脸色铁青,冲着冯慎骂道:“聒噪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肃王反唇讥道:“老爷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您老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别人说话喘气?”   见肃王处处回护冯慎,奕劻心中更是不怿。“善耆,你小子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可别价儿”,肃王道,“咱们就事论事,又不是针对谁。您老年纪胡子一大把,说不过人家,就拿身份压人?嘿,换成是本王,这张脸怕是要羞臊得没地儿搁喽。”   奕劻指着冯慎鼻尖,“咱俩在这商讨大事,他这黄口小儿却目无尊上,在一边妄加置评,哼,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究竟是仗了谁的势?”   肃王道:“他所仗的不是熊心豹子胆,而是一颗爱民之心、一副侠义的肝胆!老爷子,这有志不在年高,冯慎年纪是不大,可在本王看来,他却比您老有见地的多,有骨气的多!”   “冯慎,哼!”奕劻不屑道,“近来这名头闹得倒不小,听说查案查得鸡飞狗跳,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虚名?”   “哈哈,”肃王笑道,“连您庆亲王都听说了?看来冯慎这名头,自然是不算小了!”   冯慎逊道:“浮名寸功,不足挂齿。庆王爷,对那平谷摩崖寺一案,在下窃以为实无偏颇。不论是剿匪还是诛倭,都旨在忠君恤民、树我国威!”   奕劻怒道:“查案查案,你就知道查案!真要论起邦国大政,你这黄口小儿还差得老远!”   “庆王爷见教的是,”冯慎不卑不亢,“在下管窥蠡测,与庆王爷所筹谋的大局还相去甚远。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虽说不才,也愿以这区区能耐,来保境安民、报效皇恩!”   “呸!”奕劻啐道,“漂亮话谁不会讲?指着脑瓜子一热、杀几个东洋人就能报效了皇恩?满嘴的忠君、满嘴的侠义,哼!不知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吗?咱大清国,败就败在你这等迂腐书呆子身上!真要打起仗来,你那些刑名验要、四书五经能顶个屁用?你们在平谷乱闹一气,万一激怒了东洋人,发兵来打大清怎么办?什么是忠君?啊?别给太后老佛爷惹事那就叫忠君!”   冯慎尚未开口,肃王却噌一声立起。“老爷子,本王敬你是长辈,也不来与你计较。不过您老可别忘了,能坐这江山的,只姓爱新觉罗!”   奕劻也气冲冲地站起:“善耆你大胆!你小子眼里……还有没有老佛爷?”   肃王向北虚拱一下,道:“太后老佛爷母仪天下,那自然是万民景仰,谁敢不敬?然她老人家念及皇上龙体欠安,这才力挽狂澜、暂训朝政。等到万岁大安后,老佛爷必会归政天子,颐养天年。这社稷如山,压在肩头有如千钧之担,庆王爷不顾惜老佛爷凤体,又是何种居心?难道看着老佛爷耽于倥偬、夙夜操劳,您老就满意了!?”   “你……你这浑小子……”肃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奕劻嘴唇抬了又抬,始终无法辩驳。   肃王道:“哼,老爷子您也甭恼,咱这叫一报还一报!”   奕劻捂着胸口坐回座中,“你小子什么意思?”   “本王与冯慎原在这喝茶喝得好好的,却被老爷子吆五喝六地坏了兴致。眼下您老理屈词穷,又怪得谁来?算了算了,左右也无事,本王就唱段小曲儿,再来助助兴吧!”说完,肃王走到门口高喝,“来啊!”   一个小厮见唤,匆匆赶来问安。“王爷有什么吩咐?”   肃王道:“去,将本王那面八角鼓取来!”   “喳。”小厮答应一声,依命去了。   冯慎揣摩不透肃王的用意,“王爷,您老这是?”   肃王将冯慎按在椅子上,扯起嗓子咿呀道了句念白:“哇呀呀呀,休得好奇,少要再问,你二位且宽坐于此,待本王弹鼓展喉,与尔等吟唱!”   少时,小厮取得鼓来,继而叩头告退。肃王接鼓一摇,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八角鼓原是满族的击节乐器,市井间常有旗人持鼓演唱,故而冯慎对其并不陌生。这种鼓体呈八棱,单面蒙块蟒皮,下缀一条流苏穗子,几个边框上,夹嵌着数枚小铜钹。   肃王清了清嗓子,当即弹鼓而歌:“为人没坐过东洋车,可算一世都白活。此车出于东洋造,支起那篷来,嘿呀,好像个大鸡窝……”   歌声甫一出口,冯慎便深感奇怪,肃王虽不是梨园名角,可他在曲艺上的造诣却着实不低。善唱者,除去对自身腔韵精益求精外,于那选曲配词上也更为讲究。然肃王所唱之词句,入耳粗俗、鄙陋不堪,实与那酸曲俚调无异。   肃王浑然不觉,又摇又弹,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千回百转,唱得十分忘我。“拉车的,跑得快,见车开车。怕只怕哪,拉车的一撒把,摔了妞儿的后脑壳呀,摔了妞儿的后脑壳……”   冯慎越听,心中便越是不解,抬眼瞧了瞧奕劻,却见他竟然面红耳赤,大有羞惭之貌。   正当疑惑时,肃王曲终唱罢,将八角鼓往桌上一丢,笑嘻嘻地问道:“冯慎啊,本王所唱的小曲,你觉得怎么样啊?”   冯慎一愣,面露难色,“这……这个……”   肃王哈哈一笑,“不管好与不好,你都得照实了说!”   “那恕卑职斗胆了”,冯慎道,“依卑职之见,王爷嗓音嘹亮、唱功扎实,这自不必说。只是……只是这曲词……”   肃王逼问道:“曲词怎么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吞吞吐吐!”   “是”,冯慎实言道,“这曲词庸俗,未免不雅,并且那歌崇洋媚外、屡赞倭车,与王爷的身份,亦不相称!”   “哈哈哈哈”,肃王不怒反喜,“说得好!冯慎啊,你可知这词是何人所填?”   冯慎摇头道:“卑职不知。”   肃王望向奕劻,笑道:“这填词之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冯慎讶然,“是……是庆王爷?”   “不信吗?”肃王道,“不信你自个儿去问问庆王爷啊,老爷子,本王可没冤枉您吧?记得这词编好后,您老还拿着八角鼓四处唱来着……”   奕劻的脸色红了绿,绿了红,胡子都气得哆嗦。“是又怎样?我就是愿意写!我就是愿意唱!你们管得着吗!?”   听到这里,冯慎再也憋不住,“扑哧”乐出声来。   见肃王与冯慎一个肆意嘲笑,一个忍俊不禁,奕劻怒不可遏,拾起桌上那八角鼓往地上一摔,便夺门欲走。   “哟,老爷子您不多坐会儿了?”肃王幸灾乐祸道,“冯慎你也没个眼力见儿,赶紧去搀着点啊!那门坎儿太高,可别摔了庆王爷他老人家的后脑壳……哈哈……哈哈哈哈……”   “卑职这便去,”冯慎忍住笑,来到奕劻身边。“在下送送庆王爷。”   奕劻哼了一声,与冯慎同出房去。刚来到外头,奕劻满脸的怒气突然荡然无踪,嘴角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趁冯慎一愣神的工夫,奕劻在他耳旁低声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子,那什么‘轩辕诀’你可得藏好喽,打它主意的人不少,保不齐那善耆啊,就是其中之一!”   冯慎浑身一颤,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庆王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奕劻尚未回答,屋中肃王已然喊道:“老爷子您怎么又赖着不走了?在本王那屋檐下瞎嘀咕什么呢?”   “善耆,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以后给我等着吧!”奕劻冲屋里高声骂完,又看了眼冯慎,装痴扮傻地喃喃道,“是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怎么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唉……这记性,真是愈发的不成喽……算了,不想了!回我的庆王府睡个回笼觉去!”   (第二卷 《大清刑名》终)   轩辕诀   作者:茶弦 第三卷 龙图骇世 第一章 烛影冥妃   一场秋雨一场寒。金风萧瑟中,百花由荣转败,唯有怒绽的霜菊,尚在弥漫出沁然的幽香。   是夜,凉风吹卷重檐,无数片鹅黄的菊瓣,簌簌扬扬地飘落在地,纷杂不失别致,醒目又兼妖娆,与贝子府的画栋朱漆,倒是交相衬映。   阑意渐浓,寒气愈重,府邸深处的暖阁里,却摇曳着数盏旖旎的烛光。时任商部尚书的载振,一面把弄着一只鎏金怀表,一面笑吟吟地打量着坐在雕花帐中的歌女。   那歌女粉面纤腰,圆姿如月,一袭琵琶襟的袄裙,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见载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歌女面露赧然。“贝子爷瞧什么,这一瞬不瞬的,好不羞人……”   “哈哈哈,”载振笑道,“灯下看美人,果有一番风情。翠喜啊,闲着也是闲着,你亮亮嗓儿,唱段小曲给我听听吧。”   翠喜秀眉一蹙,“这……这大晚上的,可别吵着旁人……”   “怕什么?”载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为防闲人搅扰,我早就将下人、老嬷什么的统统打发到别处了,再者说,这里的主子是我,就算真吵着谁,那又怎样?没事,你只管唱!”   “是,”翠喜不敢拂载振之意,起身福了一福。“贝子爷要听什么?”   “嗯……”载振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那几折‘叶含嫣’、‘红梅阁’什么的,是有些听腻了……你还有没有新鲜点儿?”   翠喜略加思索,道,“倒有曲新编的‘菩萨蛮’,贝子爷八成是没听过。”   “好好,”载振喜道,“那就听听这‘菩萨蛮’!”   翠喜点点头,亮个身段,指翘兰花,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花如雪,人如月,愿得花长好,月常圆,永伴婵娟……”   待得翠喜唱罢,载振问道:“翠喜啊,这曲儿是你自填的吗?”   “我哪有这本事?”翠喜苦笑道,“是息霜……是位叫李息霜的才子所写。”   载振“哦”了一声,自顾自道:“这曲儿太过凄苦,听着不怎么入耳。哼哼,那些个狗屁才子,光会写这种无病呻吟的酸词。”   翠喜思绪游离,心中暗叹:“这字里行间的衷肠,岂是你能体会到的?唉,若非我贪图富贵,也不会被送到这贝子府来……我这番自轻自贱,李郎怕是要恼我一辈子了……”   对翠喜的自怨自艾,载振倒没留意,他翻开怀表瞧了瞧,淫笑道:“行了,这曲儿算是听了,天色也不早了,该和我的小翠喜共度春宵、花好月圆喽!吹蜡烛,赶紧吹蜡烛!”   说完,载振愈发的意乱情迷,一把揽在翠喜腰上,便朝床榻拥去。   正当这时,窗外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靴声跫然,窗棂纸上顿时映出个胖大的身影。   载振吃了一惊,几步赶至窗下:“谁?”   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回道:“是我,贝子爷歇下了吗?”   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载振松了口气。“我当是谁……三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窗外道:“贝子爷莫怪,现今在下处境尴尬,只能等夜深人静时才敢露面。哦,贝子爷对喜姑娘,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载振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呵呵,”那人赔笑道:“在下还想问问,我们托贝子爷办的那件事……”   “急什么?”载振道,“我出面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宫里头都已打点过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回去安心等消息吧!”   “贝子爷费心了,那在下不敢多扰,这便告辞。”此话说完,窗外复归寂静。   载振又候了一阵,听着再无响动,这才重回到床边。   翠喜问道:“是那个三爷?”   “他算什么爷了?”载振哼道,“不过那死胖子身手倒好,来无影去无踪的……”   翠喜忧心忡忡,“贝子爷,我到现在还有些想不通……他出那么多钱将我聘了,然后假手段总办送到这儿来,难道仅是求贝子爷为他谋个差事?”   “嘿嘿,”载振冷笑道,“别说你不知,就连老段恐怕也被蒙在鼓里。不过他那点儿小算盘,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住我,他真正的目的,还不是为了……”   翠喜一怔,“为了什么?”   载振突然警觉,收嘴不提。“没什么,你甭打听那么多。这胖子虽是别有用心,不过他毕竟送了你这么个尤物来……哈哈……”   翠喜笑笑,“贝子爷不嫌我是个戏子,翠喜已是三生有幸了。”   “嫌弃?疼你还来不及呢!”载振在翠喜脸上掐了掐,“来来,歇啦!歇啦!”   翠喜“嘤咛”一声,半推半就地躺身下去。载振也等不及宽衣解带,只顾着对怀中的软玉温香上下其手。   才缱绻了片刻,屋外脚步声又起。好事被屡次三番地打断,载振不由得火起。“他娘的,你这死胖子有完没完?”   屋外静了半晌,一个声音才小心回道:“爷,是小的我……”   听得是下人,载振越发的恼怒,“混账的狗奴才,我不是说别来打搅吗?你给我等着,我这便出去赏你个大耳刮子!”   载振说完,趿拉上鞋子,骂骂咧咧地推门欲打。还没等巴掌扬起,载振先愣了。屋外除了那下人外,还立着庆亲王奕劻。“阿玛,您怎么来了?”   奕劻挥手让下人离开后,朝着载振身后的门缝里探了一眼。“老大,你房里头还有人吧?”   载振赶忙系好了衣扣,顺手把门掩紧。“没没,就我一个……”   “别以为我不知道,”奕劻哼道,“那姓曾的前阵子打着段芝贵的旗号,从天津卫买了个妞儿,不就送到你这儿来了吗?你屋里的,就是她吧?”   载振搔了搔头,“嘿嘿,啥事都逃不过阿玛的耳朵。”   “那是,”奕劻道,“在朝里朝外,你阿玛总装着糊涂,其实这心里头雪亮着呢。对了老大,前几天我在善耆那儿碰到那冯家小子了,略微试探了一下,感觉那‘轩辕诀’,似乎真在他手上……”   “啊?”载振大喜,“真的在他那里?!”   “你瞎喊什么?隔墙有耳!”奕劻警惕地朝屋里瞧睢,将载振拖在一边。   载振任由奕劻拉到僻静处,“没事阿玛,我早就探过翠喜的口风了,她绝不知情。”   “那也得防备着,”奕劻道,“这事关乎重大,就连老二、老五都不知道。如今朝野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爷俩儿,不谨慎点儿成吗?”   载振点头道:“那该怎么做,我全听阿玛的。”   奕劻想了想,道:“咱爷俩儿现在不宜抛头露面,先作壁上观。那姓曾的要真能得手,咱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事成不了,那就赶紧抽身撇清,绝不能惹上一身臊气……这样吧,眼下朝廷不正在厘革官制嘛,为掩人耳目,你去把段芝贵从天津调到黑龙江,保举他做个巡抚。”   “阿玛高招啊,”载振笑道,“如此一来,既可将那姓曾的形迹瞒下,又能用甜头封住老段的嘴,嘿嘿,就算以后这事抖搂出来,我大不了摊上个‘贪恋美色’的风流名。”   奕劻道:“那女的你最好也藏得紧些,那些御史言官可不是吃素的。就算光参你个‘纳美卖官’,也足够你喝上一壶!”   “是是,”载振忙道,“我多加小心就是。”   奕劻“嗯”了一声,又道:“老大啊,还有件事我得点点你。”   载振一愣,“阿玛,又怎么了?”   奕劻道:“听说商部在上海开了家信成钱庄?”   “嗐,”载振笑道,“是有这么个事。阿玛,现在不兴叫钱庄了,按照时下的习惯,得叫‘银行’。”   奕劻未置可否,“还印了纸钞银票?上面还有你的画像?”   “没错啊,”载振得意道,“怎么样阿玛,威风吧?”   “威风个屁!”奕劻气道,“我瞧你是抽风!且不论那银票比不比得上真金白银,可你哪来的胆子,敢在那上面印自个的像?”   载振有些不服气:“我好歹是商部尚书,全国的农工商都归我管,印个画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事大了去了!”奕劻斥道,“你爬得再高,还能高过老佛爷和皇上?连他们都没做过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小子?老佛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一旦有人吹点儿什么邪风,她再当了真,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载振意识到事态严重,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哎呀,阿玛……那……那这下怎么办?”   “印都印了,还能怎么办?”奕劻叹道,“回头我在朝里活动一下,看看把这事圆过去吧。老大,以后这种糊涂事少干,多向人家载沣学学!”   “他?”载振不以为然,“他也不见得有多少能耐。”   “你还是看不透啊,”奕劻长息一声,压低了嗓音,“老佛爷年纪大了,皇上没儿没女,又是个病痨子……再过几年,到底是何人去坐那龙庭,谁能说得准?”   载振眼中闪出一丝光亮,“不错。阿玛,咱打那‘轩辕诀’的主意,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奕劻道:“那什么‘轩辕诀’,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邪乎还很难说,就算真落到咱们手中,无非是添上几分胜算罢了。眼下大阿哥溥儁已废了,我琢磨过,现如今载字辈的宗室里,那载沣还算号人物,再一个,就是你了。即便没有那经,咱竭尽所能,也能跟他争上一争。”   “我看未必,”载振道,“载沣跟皇上那可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要论亲疏远近,别说是他了,连载涛我都比不过啊。真要想争位,咱指定得想点儿别的法子。”   “要不说你见识还差得远呢,”奕劻冷笑道,“老佛爷是个明白人,岂会考虑不到身后事?她在的时候,皇上那边的嫡系是不敢闹腾,可若是不在了……整个叶赫那拉氏的日子,怕是要不那么安生喽。载涛他们都是皇上那支的,老佛爷必会有所提防,倒是载沣,非但不帮着皇上说情,反一个劲儿地向老佛爷示好效忠。”   载振不屑道:“他心肠倒硬,好歹也是亲兄弟……”   奕劻摆手道:“你当他真的不念手足之情?错了,这才是载沣的厉害之处。不能忍辱,焉能负重?所以阿玛感觉,只有他,才是你最大的对手!”   载振道,“听阿玛一说还真是……怎生想个法,扳去他这块绊脚石。”   “不可操之过急,”奕劻道,“咱爷俩儿得慢慢来,我抓钱,你揽权,到时候能拉拢起一帮要员亲信就好办事了。老大你千万沉住气,唯有机会成熟,才能出手,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啊。阿玛老了,可禁不得半点儿风浪……实在不成,咱就稳稳妥妥地当王称臣,轻轻松松地收钱捞财……”   载振点了点头,道:“放心吧阿玛,我有数,保管不把咱自个儿搭进去就是。最不济,我还能从您手里世袭个‘庆亲王’呢!”   “哼,”奕劻有些不豫,“你阿玛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先老实当你的固山贝子吧!我不跟你说了,你好自为之!”   载振赔笑道:“那我送阿玛回府……”   “不用!”奕劻边走边感慨,“看来这年头,只有银子最靠得住啊……”   连下了几日秋雨,这一天,总算是放了晴。西苑的太液池中满满澄澄,水面足足涨了好几尺。   潮气秋寒,催人犯困。仪鸾殿东边的寝宫内,慈禧正在歇晌儿,可刚迷糊了一炷香的光景,便被自鸣钟“当当”的报时声吵醒。   慈禧心烦意乱,一把撩开帷帐,就冲外大喊道:“来啊!”   几名伺候的宫女听得传唤,匆匆来至榻前请安。“奴婢恭听老佛爷吩咐。”   “去,”慈禧一指那自鸣钟,“把那劳什子给我扔了!”   一名宫女赶紧搬起钟来往外走,其余人等忙服侍慈禧下床。待捯饬停当,慈禧也不准宫女相随,胡乱披了件点翠大氅,便头昏脑涨地跨出门槛。   来到外面,见四下无人,慈禧想也没想,脱口道:“连英哪,陪我遛遛弯儿去……”   话未说完,庑廊下转过一个人来。那人到了跟前,一个头磕在地上。“老佛爷贵人多忘事,这阵子李总管抱恙,是奴才小德张在这里听差。”   慈禧苦笑一声:“老喽,打个盹儿起来就不记事喽……小德张,这几年你明里暗里的替我办事,嗯,身上倒有些连英的影子,好生干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德张又叩首道:“能伺候老佛爷,已是奴才天大的荣幸,哪还敢奢图什么好处?”   慈禧点点头,“起来吧。”   小德张起身,递上水烟。慈禧接来吸了几口,脑中清爽了不少。   “这里烦闷得紧,走,到池子那边转转去。”   “嗻!”   在小德张的搀扶下,慈禧慢慢朝太液池畔踱去。池中荷花凋尽,仅存些枯柄残叶随着水波浮荡。慈禧倚着栏杆看了一阵,心里老大不痛快。   小德张见状,也不知从哪里掏出包鱼食。“老佛爷,既然到这儿了,您不如给这池中的锦鲤赏些食料吧。”   慈禧捏了把食,信手抛撒在池中。“这池子里光秃秃的,也不知还有没有鱼……”   话音方落,水面上突然跃出一尾肥大的锦鲤,甩身一扭,便将饵料吞下。   “哎哟,”小德张抚掌道,“老佛爷一来,这儿登时就有了生气。您瞧,那不正是‘跃龙门’吗?”   慈禧大喜道:“快快,再拿些鱼食儿来!”   锦鲤越聚越多,慈禧投喂得也越来越勤。整包食料都掷下后,又有无计的锦鲤从四方游来。陡然间,池中鳞甲鲜艳,欢快活泼,就连一只栖在岩缝里的王八,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凫来争食。   瞧着这些憨态可掬的水族,慈禧胸中的不快全成了乌有,她刚取帕子擦净了手,却发现远处的白阶甬道上,缓缓行走着一个小宫女。   慈禧乜斜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个丫头,是不是涵元殿的?”   小德张眺望辨认后,道:“没错,那丫头叫叶禾,原来在植秀轩,后来李总管见她机灵,这才调她去瀛台专门‘照料’皇上。”   慈禧点了点头:“看来我没记错。去,把她给我叫到这里来!”   小德张领了懿旨,当即撩起袍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冲冲朝甬道奔去,等撵到了叶禾,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叶子啊,你倒是走慢些哪……让我一通好追……”   叶禾回过头来,怔道:“张公公?你怎么不喊一声啊?喊一声我不就停下了……”   小德张总算喘匀了气,朝后努了努嘴。“老佛爷在那边呢,谁敢大呼小叫?哎,小叶子,你手里提个食盒做什么?”   叶禾笑了笑,“皇上想吃羊肉,我便去讨了些来……”   “该打!”小德张佯嗔道,“你在宫里年头也不短了,怎还这般不懂规矩?老佛爷属羊,要避开这忌讳。以后别‘羊肉’‘羊肉’地乱叫,得称‘福肉’!”   “是,”叶禾舌头一吐,“幸亏有张公公提点,不然我这张嘴呀,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祸来呢!”   “行了,”小德张摆手道:“老佛爷还等着问你话,快跟我来!”   听是慈禧召见,叶禾笑意一敛,忙整了整衣衫,朝池畔走去。   来到慈禧面前,叶禾赶紧把食盒搁置在地上。“奴婢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   慈禧瞥了一眼,问道:“那盒里装着什么?”   叶禾道:“回老佛爷的话,是……是碗福肉汤……”   慈禧眉头一蹙,“给皇帝的?”   “是,”见慈禧有些不悦,叶禾不免忐忑,“太医说,皇上近来肝气郁结,得多食些温补的汤膳,来舒肝顺气……”   “哼,舒肝顺气?”慈禧的面上似结了层霜,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是谁让皇帝的肝儿不舒了?气儿又怎地个不顺法?”   听慈禧话中带刺,叶禾吓得小脸煞白,嘴里嗫嚅几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慈禧正眼也不瞧她,又问道:“皇帝最近在做些什么?”   叶禾心中正慌,没听见慈禧问话,边上小德张赶紧捅了捅她,低声道:“老佛爷问皇上近来的情况。”   叶禾回过神儿来,“皇上身子轻快些时,就翻翻书、写写字……”   “还有呢?拣紧要的说!”   “再有……再有就是总坐在窗边,拿着一只手镯出神儿……”   “手镯?什么样的手镯?”   “是个翡翠镯子……上面镶嵌着一颗极大的珍珠……”   经叶禾一提,慈禧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那只镯子,正是她在六旬寿宴上,亲手赏赐给珍妃的,没想到珍妃死后,光绪却悄悄收了起来。   想到此节,慈禧目光一寒,“皇帝对那贱蹄子,还是念念不忘吗?”   叶禾自然知道慈禧口中的“贱蹄子”指的是谁,只是咬紧了嘴唇,不敢去接腔。   慈禧往前跨了一步,“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话!”   叶禾哆嗦着问道:“老佛爷问的那……那人……是珍小主吗?”   “混账!”慈禧怒道,“一个跳了井的狐媚子,你还敢叫她小主?”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叶禾顿时伏地跪下,泪水直在眼眶打转。   小德张赶紧扶住慈禧,劝道:“老佛爷保重凤体,为个死人动怒,不值当的……”   “说得也是,”慈禧闭目长舒了一口气,又睁开眼对叶禾道,“以后皇帝那边有什么异动,随时过来禀报。”   叶禾抹了把眼泪,“是……奴婢记下了……”   见叶禾还傻愣愣地跪着,小德张忙使个眼色。“发什么呆啊?还不跟老佛爷叩头告退?”   叶禾慌里慌张地磕了个头,爬起来提着食盒便要走。   “慢着,”慈禧手指那食盒,“把那‘福肉汤’给我留下了!”   叶禾怔在原地,不知所措。“这……”   慈禧冷冷道:“皇帝心宽着呢,哪用喝什么汤来舒肝顺气?他那点儿症候,吃些青菜豆腐什么的也就是了。去,把那盒里的荤腥,给我一股脑儿地喂了鱼!”   叶禾哪敢违拗?只得掀开盒盖,将羊肉汤和另外几样菜肴,尽数倾倒在池中。   御厨手艺精湛,所烹佳肴入水后,引得池面上又是一阵欢腾。   见鱼儿争得欢,慈禧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行了,再另找些清淡的给皇帝送去吧。小德张,你也跟着她去,顺道吩咐寿膳房那帮厨子,以后皇帝的早晚诸膳,都不必备荤,一应的茶点果子,也统统撤了!”   听慈禧发下话来,二人也不敢不遵,双双领了旨,一同朝寿膳房走去。   等远离了慈禧视线,叶禾抹着眼泪埋怨道:“张公公,你早不叫我晚不叫我,偏偏当着老佛爷的面儿把我拦下,这下好了,皇上连肉都没得吃了……”   小德张道:“这事可怨不得我,谁让你大摇大摆地往老佛爷眼前过呢。”   叶禾顿足道:“我不管。张公公,你是寿膳房掌案的,你别让厨子给皇上只做那些清汤寡水!”   小德张苦笑道:“你小叶子不要命,我还要呢!”   “那怎么办?”叶禾急道,“皇上的身子一天差似一天,再不进补……我怕……”   “怕也没辙啊,”小德张叹道,“老佛爷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我再劝劝,说不定还能让她收回成命……”   叶禾又道:“那这些天怎么办?张公公你是没瞧见,咱皇上都瘦成啥样了啊!”   “我教你个乖,”小德张神秘地笑笑,“老佛爷只说给皇上断了荤腥,可人参是荤吗?灵芝是腥吗?冬虫夏草、铁皮石斛什么的,恐怕也都不是肉吧?”   “我懂了!”叶禾破涕为笑,“公公是说……”   “别介!”小德张赶紧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叶禾乐道:“好好,张公公没给支招,一切都是我这个笨丫头自个儿的主意。”   “这还差不离儿,”小德张朝四周望了一遭,悄声道,“小叶子,在这宫里头,我就瞧你是个实在人……有件事,我得托你办……”   叶禾愣道:“什么事呀?要紧事可别找我,我一个小小宫女,除了会伺候主子,还能做什么呀?”   “就跑趟腿的事儿,”小德张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你趁着没人,把这些钱悄悄交给我师父。”   叶禾越发的不解,“你师父?”   “嗯,”小德张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师父,原来的崔二总管。”   叶禾目光一紧,“张公公,你是说崔玉贵……崔回事的?他不是被老佛爷撵出宫了吗?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也是刚打听到的,”小德张道,“城西蓝靛厂有个立马关帝庙,师父他就在那庙里安身。眼下师父落魄了,手头上肯定吃紧,我能帮衬一点儿,就算是一点儿吧。”   叶禾笑道:“瞧不出张公公还挺重情重义的。”   “哪里话来,”小德张道,“我能有今天,全是师父一手带起来的,他如今遭了难,我能光瞪着眼干瞧着?”   叶禾道:“既然张公公有这份心,干吗不自个儿去?这么些银子,就不怕我偷着昧下点儿呀?”   “你我还信不过吗?”小德张道,“老佛爷对我师父本就猜忌,我现今又得时刻在仪鸾殿听差,哪里分得出身去?”   “哼,”叶禾道,“我看哪,分不出身是假,怕老佛爷抓着你与崔回事还有联络才是真!”   小德张也没否认,“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小叶子,你就给个痛快话,这忙你帮是不帮吧?”   叶禾接过银票,道:“张公公的吩咐,我还敢不听吗?可有一点儿,要是我私自出宫被人逮了,你可得帮我求情。”   小德张喜道:“放心吧,到时候晚上走角门去,我提前跟把守的侍卫打声招呼,保准没人拦你。”   “但愿别出什么岔子,”叶禾将银票贴身藏好,又道,“张公公,现在老佛爷对你很是看重,有空你倒是多吹吹风呀,让老佛爷别老难为皇上了……”   “唉,我尽力而为吧,”小德张叹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才放了会儿晴,又阴上来了,这两天,雨怕是要停不了喽……”   小德张一语成谶,接连二日,这淫雨果就下了个昏天黑地。打薄暮起,空中便雷鸣不息,滴水檐上倾流如注,仿佛垂下无数道厚厚的雨帘。偌大个宫禁中,好似绝了生气,宫娥太监们伺候着各自的主子早早歇了,就连值哨的侍卫也被淋得无精打采,缩在宫墙下哆哆嗦嗦。   西苑后铁门前,两个侍卫一面低声抱怨,一面时不时地往雨中望上几眼,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没多会儿,雨幕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待离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那是宫女叶禾。   叶禾头顶细编箬笠,身罩刺棕蓑衣,单手挎一只小竹篮,上面还盖了块油毛毡。   来到门前,叶禾也没作声,只是冲着两名侍卫点了点头。侍卫会意,赶紧将门推开一道空隙,叶禾身子仅是一偏,便已然到了门外。   按着小德张所给的地址,叶禾沐甚雨、栉疾风,七拐八绕地也不知找了多久,总算是寻到了那座立马关帝庙前。   这庙虽小,可也分得二进二殿,庙后有香火地数亩,以供那些年迈离宫的太监们栖身度日。此时,庙门未闭,叶禾推门入院后,径直朝正殿走去。   既唤作关帝庙,供奉的神衹自然也便是伽蓝武圣。正殿中立一尊彩塑关公像,面如重枣,眼似丹凤,外罩袒肩右衽英雄氅,内套连胸鎏金筩袖铠,一手抚理美长髯,一手倒提冷艳锯,端的是威风凛凛。   英武的神像下,盘腿坐着个魁伟汉子。那汉子年纪四十开外,太阳穴高鼓,脸膛红扑扑的,双手也没闲着,一手持个酒壶,一手攥只肥鸡,呷一口酒,便啃上一口鸡,悠哉怡然,气定神闲,对殿外的风雨交加和叶禾的不速而至,似是丝毫不觉。   那汉子衣着虽旧,气度却是不凡,故而叶禾未敢小觑,走上前恭谨地福道:“这位大叔请了。”   “好说,”那汉子抬眼看了看叶禾,又低头自顾自地吃喝,“小丫头,你来这里寻人还是躲雨?”   “我找人,”叶禾环顾一圈,问道,“大叔,这儿是不是住着些从宫里出来的公公?”   “不假,”那汉子点点头,心不在焉道,“可这里辞宫的老公多了去了,你个个都要找吗?”   “不,”叶禾摆手道,“我光打听一个人。”   “谁?”   “崔玉贵崔二总管!”   “找崔玉贵?”那汉子面上一僵,反复打量起叶禾来。“你是他什么人?”   叶禾道:“我受人之托,来给他送些东西……大叔,崔二总管住在哪厢?劳你给我指个方位吧。”   那汉子摇了摇头,叹道:“这世上……再无崔二总管这号人物喽……”   “怎么?”叶禾浑身一战,手里竹篮差点儿掉在地上。“难道说……他死了吗?”   “死人还能坐在这儿喝酒吃鸡?”那汉子抹了抹嘴,苦笑道,“丫头,你找的崔玉贵,嘿嘿,就是我了!”   叶禾这一惊又是不小,她入宫时,崔早已离宫,故不识得崔玉贵相貌。此前,叶禾听过不少关于这“崔二总管”的传闻,暗自揣测过几副面孔,可如今真见到了本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崔二总管”,居然是眼前汉子这般寻常模样。“你就是崔……崔二总管?那你怎么还说世上没了……没了你这号人物了?”   崔玉贵道:“没的只是‘二总管’,那该死不死的崔玉贵,还在这里没心没肺地活着呢,嘿,说是活着,其实跟孤魂野鬼也差不多……唉,不提了……丫头,谁打发你来的?那人也真是好笑,偏偏找个不认得我的小丫头来寻我!”   叶禾悄声道:“是寿膳房掌案张公公。”   “张公公?”崔玉贵浓眉一皱,“哪个张公公?”   叶禾赶紧道:“张兰德张公公,他说以前在升平署时,崔二总管还教过他武戏。”   崔玉贵恍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德张!那小子现如今混上掌案的了?嘿,三品顶戴呐,了不起,了不起啊!”   叶禾笑道:“有崔二总管这样的好师父,还愁教不出了不起的徒弟吗?这就叫青出于蓝呀!”   崔玉贵摆了摆手,“今非昔比了,还有,那‘二总管’三字休也再提,我一个落魄潦倒的老公,听着扎耳。小丫头,你叫我老崔就成。”   “那可不敢,”叶禾吐了下舌头,道,“我还是叫你崔大叔吧,那你也别丫头长、丫头短的了,我是涵元殿的叶禾,宫里头都叫我小叶子。”   “也行,”崔玉贵瞥一眼叶禾所挎竹篮,“小叶子,小德张让你给我送的什么稀罕物来?”   “篮里是些酒菜,”叶禾说着,揭开油毛毡,将篮中物什一件件往外取。“这是‘樱桃猪脊肉’,这是‘桂圆白凤煲’,这是‘蘑葺松露汤’,这是‘茴香水晶饺’……这几样菜,都是张公公亲手做的。还有这瓶酒,说是洋人进贡的,张公公着我带来,让你尝尝……”   对那几样佳肴,崔玉贵正眼儿也没瞧,只是接过那洋酒,一把拔开了瓶塞。“肚里刚塞了半只鸡,吃是吃不下了……嗯!这酒不错,闻着都烈!”   几口烈酒下去,崔玉贵面皮愈发的红了,见他微有醺意,叶禾忙劝道:“崔大叔,来时张公公嘱咐了,说这洋酒后劲足,你悠着点儿喝……”   “没事!”崔玉贵大手一摆,“头一口我就尝出来了,这酒是俄国鬼子酿的伏特加吧?嘿,原来在宫里头时我喝过一回,好家伙,当时也不知深浅,一口灌猛了,当场就躺桌子底下去了。如今我反正也不当差,就算喝醉了,也不过是呼呼睡上一宿,碍不了什么事喽……”   叶禾把酒瓶一夺,朝四下一望。“谁说没事呀?崔大叔,听说这庙里住的公公不少,怎么除你之外,其他一个也没瞧见呢?”   崔玉贵道:“待在这里的老公不是上了年岁便是宿病缠身,哪里耐得住湿寒?遇到这种鬼天气,都早早地回了后边屋里,钻进被窝中不肯出来了。”   “那正好,”叶禾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递到崔玉贵手中。“趁着没人,我把这个给你。”   崔玉贵接来一看,不由得怔了。“这是……”   叶禾道:“这是张公公孝敬你的酒钱。”   “嘿,”崔玉贵道,“难为他还有这份心,这厚厚一撂真要拿去换酒,怕是喝到下辈子都喝不完哪!”   叶禾催促道:“崔大叔,你赶紧收起来吧,这么多钱太惹眼了。”   “成,咱好歹也沾沾徒弟的光!”崔玉贵随手抽了一张掖在袖口,其余的往怀中尽数一塞。“我留下一百两自己花用,剩下的全拿去买地!”   “买地?”叶禾不解道,“买什么地呀?”   崔玉贵道:“这关帝庙后边,还荒着几百亩好地,我打算全垦出来当作香火田,再摊派给附近的佃户耕种。这样一来,庙里的老公就不用躬亲事农,单靠收收租子便可度日了。回头我把这事跟大伙一提,大伙指定会念他小德张的好,也算是为他以后,铺一条后路吧。”   叶禾道:“张公公还要后路呀?他现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大红人呢!”   崔玉贵喟叹道:“这人哪,爬得越高,他就越显眼。越显眼了,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在宫里面,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你,无数张嘴巴等着编排你。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啊!你瞧瞧我就知道了,现在不就落了个混吃等死的下场?”   叶禾宽慰道:“崔大叔,你千万别灰心,张公公曾经说过,他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向老佛爷进言,再把你请回宫里头去……”   “嘿,”崔玉贵冷笑一声,道,“他说这话,也就是一听一过的事儿,咱谁也甭当真!”   叶禾眨了眨眼睛,迷惑道:“为什么啊?他真的这么说过。”   崔玉贵道:“宫里头不论是谁在盼我回去,那个人都不会是他小德张。我若是回去了,嘿嘿,那会妨着他的大好前程哪。小叶子,这次小德张送来银子,你当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我收了这笔钱,安安稳稳地待在这立马关帝庙中啊!”   “不能吧?”叶禾将信将疑,“我瞧张公公没这层意思呀……”   崔玉贵朝地下一指,哼道:“你看看他让你带的那几盘菜就知道了!”   叶禾依次看去,“樱桃猪脊肉、桂圆白凤煲、蘑菇松露汤、茴香水晶饺……崔大叔,这些菜究竟有什么名堂啊?我可瞧不出……”   崔玉贵道:“把这四样菜名,单择出头一个字,连起来不就是‘樱’、‘桂’、‘蘑’、‘茴’?嘿,‘樱桂蘑茴’,好一个‘应归莫回’哪!”   叶禾自念了几遍,猛然醒觉。“我的天呀,原来张公公的心术这么重哪,崔大叔,也亏你能瞧得出来……”   “嗐,”崔玉贵道,“我在宫里这么些年,钩心斗角的事还经的少吗?这点儿小伎俩,拿眼一扫就能看个十之八九。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他小德张没有落井下石,我崔玉贵就感激不尽喽!”   叶禾轻叹一声,道:“崔大叔这般本事,都能被撵出宫来,像我这样的蠢丫头,一旦有个不慎,岂不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唉,”崔玉贵站起身来,拍了拍叶禾的肩膀。“孩子,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叔’,那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那涵元殿的差事,太难当了。我年轻那会儿,也替老佛爷‘伺候’过皇上,嘿嘿,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哪……有机会就离宫吧,你还小,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那宫里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啊!”   叶禾泪珠莹然,“不瞒崔大叔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成天担惊受怕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唉,不说了,崔大叔你多保重,我得回宫去了。”   崔玉贵朝外看一眼,“外头雨还没停,你要不等等再走?”   “不了,”叶禾擦了擦眼角,“这次我是偷着出宫的,若回去晚了被人捅到老佛爷那里,我可就没了活路了。崔大叔,小叶子人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忙,唯有祝你多福多寿了。”   “好孩子,”崔玉贵动情道,“你有这份心,崔大叔就足领你的情了。走吧,路上小心些!”   “嗯。”叶禾将箬笠戴好,冒雨出了庙门。   送走了叶禾,崔玉贵又在殿堂上待了大半个更次,外头风雨声大作,他心内唏嘘,也如翻江倒海,久不能平。   陡然间,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雷鸣紧随而至。还没等雷声停歇,殿外庙门却“砰”的一声大开。   崔玉贵一怔,还以为是叶禾离而复返,“小叶子,是你吗?是不是有家什儿落在这里了?”   一连喊了几声,外头都没人回答。   “我真是糊涂,小叶子都走了半个多时辰,这会儿怕是能望见宫门了……难道庙门是被风刮开的?”崔玉贵自语着,打算出殿关门。可一脚才跨到殿外,那门口竟蓦地腾起一团火光。   正殿离着庙门,少说也得十丈远,可那火光太炽,居然令崔玉贵顿觉有些刺眼。崔玉贵在目下揉捏几把,复又打量,只见庙门外悬着一支粗如短杵的白烛,那团炽烈的火光,正是那白烛上燃起的烛火。   “谁?是谁在那儿?”崔玉贵又问了几次,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哗哗的雨声。   “却也作怪!”崔玉贵暗骂一声,抬腿走下殿阶。可当冰冷的雨水淋在头脸上时,崔玉贵兀自打了个激灵,一双腿,再也无法迈出半步。   似这般大的雨水,连篝火都能浇灭,那白烛纵使粗大些,也断无不熄之理。况且那白烛一无人把持,二没绳索牵挂,只是幽幽地飘悬在门口,若非活见鬼,又当作何讲说?   崔玉贵只觉后背阵阵发寒,二目死死地望着那支诡异的白烛,惊愣在原地。   那白烛又燃了一会儿,忽然飘向旁侧。紧接着庙门外光雾朦胧,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腰段纤细,显然是个女子,身上穿件旗装,却未梳头,长长的黑发披在额前,将头脸全然盖住。   又一道闪电划过,院内物什在刹那皆被映得雪亮。借着一闪即逝的电光,崔玉贵又朝那女子细瞧了一眼。   那女子旗服上纹鸾绣凤,分明是宫中妃嫔的装束,只是她身上、长发上糊挂着一团团的绿藻烂泥,依旧瞧不见本来的面容。   “这副骇人模样,莫不是个女鬼?”崔玉贵心中急打个突,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喂!你究竟是何人?来这庙里想做什么?”   那女子不答,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外,月蔽雨急,一时也无法瞧出她有无影子。   早年间,崔玉贵在南府戏班学过戏,习得了一身好武艺,当上二总管后,功夫也不曾撂下。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加上他又是个爽利性子,故而屡问未果后,崔玉贵最初的惊惧,也渐渐地化成了愠怒。   又候了片刻,崔玉贵终于按捺不住,几步跃回殿里,从关帝像手中抽下那把青龙偃月刀来。   那关帝像虽是木骨泥胎,可所持兵器却是货真价实的长刀。擎刀在手,崔玉贵顿时有了底气,他戟指怒目,向那女子喝道:“兀那婆娘,管你是妖是鬼,我都不须怵你!嘿,你是想找个替死鬼超脱吧?趁早断了那点儿念想!姓崔的虽是个净身绝后的阉人,可同样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半辈子下来,不偷不抢,不欺不骗,生平所负的,唯有我崔家的列祖列宗,旁人的冤枉账,休算在我姓崔的头上……”   话未说完,那女子冷笑一声,手腕轻轻一扬,几道银光便穿破雨幕,直直地射进殿来。   崔玉贵大惊,赶紧横刀一挡。刀身上噼里啪啦响了一通,竟落下几颗圆圆的珍珠。   “哐啷”一声,长刀坠地。崔玉贵哆嗦着捡起一颗珍珠,朝那女子颤声问道:“难道……难道你是珍妃娘娘?!” 第二章 陈仇宿怨   黑雨滂沱中,那女子依然不言不语。崔玉贵又瞧了瞧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珍珠,发觉珠身上竟无一例外地钻了小孔,不少孔道里还挂着扯断的锦线,似乎原本是钉缝在什么衣物上的。   崔玉贵心念一动,赶紧再去看那女子旗服。那旗服的襟领、滚边等处星星点点,隐约可见晶莹的珠光,不是镶着珍珠又是什么?   想当年珍妃宠冠三宫时,光绪帝曾私命内藏、缎疋库织造了一件珠袍。珠袍制成后,珍妃穿着同光绪一起游园。不承想,偏偏就撞见了慈禧。慈禧一见,登时大怒,数骂珍妃越礼穷奢,并让随身的崔玉贵当场把珠袍扒了下来,尽管有光绪帝下跪哀求,慈禧最终还是将珍妃带回后宫褫衣廷杖。   为那件珠袍,珍妃大受折辱,崔玉贵亲历目睹,自然是记忆犹新。并且,似这般遍嵌珍珠的宫袍,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件。两相印证,稍加忖量,崔玉贵便一下子认了出来。   “错不了!那件珠袍我认得……你……你就是珍妃娘娘!”   那女子“嘿嘿”两声,算是默认。   崔玉贵突然左右开弓,在自个儿脸颊上狠甩了好几个巴掌。“奴才方才口出狂言,冒犯了娘娘香魂,着实该打!”   光听那声声脆响,便知崔玉贵下手极重,没出一会儿,他嘴角就淌下一丝血线。打完了自己,崔玉贵冲殿外单膝跪倒。“娘娘,不管怎么说,你那条命都是断送在我手……奴才对你不起啊……唉,奴才这条贱命,若换别人来讨,那是决计不依。可是娘娘来要,奴才却没话可说!娘娘,你这便动手吧!能死在娘娘手上,奴才无怨无憾!”   说罢,崔玉贵缓缓闭上二目,只待珍妃的鬼魂过来复仇索命。   可等了半天,殿上仍然无甚异样。崔玉贵心下好奇,睁眼一瞧,庙门口却黑漆漆的,鬼影、烛光皆不知到了何处。   一时间,崔玉贵恍然如梦,可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楚却不是假的。崔玉贵怔了半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到庙门外,见门槛上果真落着些井苔青藻,心下悔恨无及。“娘娘,你枉死之后,尸首还在颐和轩那口井里泡了近一年……唉!真是受屈了啊!娘娘你出来吧,拿了奴才这条贱命去,多少也能消消你心里头的那口怨气啊!”   情至深处,崔玉贵悲疚交加,忏愧得浊泪横流。正当这时,不远处亮光一闪,那支消失的白烛又重新燃了起来。   崔玉贵一心求死,复见那烛光,胸中反而说不出的畅快。他赶紧将脸上的雨泪一抹,冲那光亮所在直奔而去。   等到了那里,那烛光却早已飘至十丈之外,崔玉贵瞧了瞧远方那如豆般的烛点,又蹲下身来朝泥地上端详。   只见周遭泥地上坑坑洼洼,积汇了不少水渍,枯叶衰草散落倒伏,被大雨冲得唰唰有声。可奇的是,如此泥泞的路面上,除去崔玉贵自己的脚印,居然别无他迹。   若非鬼魂,岂能踏泥无痕?想到这里,崔玉贵更为确凿,坚信是珍妃回来索命,于是大叫声“娘娘”,又向烛光萤亮处追赶。   崔玉贵往昔能得到慈禧的赏识,一则是因忠厚憨直,然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武功过人,一套八卦游龙掌施展出来,就连不少内廷侍卫都要自愧不如。由他贴随护卫,于凶险之时可保宫禁周全,是以他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大受慈禧青睐。   大凡习武之人,脚力自不会差,像崔这般高手,更是奔行如风。可眼下,无论崔玉贵如何提气追逐,那烛光始终是在数丈开外,崔越快它飘得越疾,崔放慢它亦渐缓。   间或空中电光频闪,那烛旁的鬼影也便时隐时现。远远望去,只见衣介的下摆鼓荡,瞧不见幽魂双足,可裳底去地尚一尺有余,显然是在凌空飞腾。   开始时,崔玉贵生怕跟丢了,只是发足狂奔。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追出一段后,渐渐地有些长力不济。然见珍妃鬼魂随他的步伐忽快忽慢,心中一转,豁然明了。这情形,不正似要将自己引往别处吗?   虑及此节,崔玉贵也不暇多想,冲前方张口便道:“娘娘请再慢些……奴才虽练过几天把式,可终归是肉体凡胎,只怕跟你不上哪……”   话音远远飘去,珍妃的鬼魂果真就舒徐前行起来。甫一放缓,原本明灭的烛火便燃得更炽,仍距崔玉贵不远不近。   烛影摇曳,珠衣蹁跹。崔玉贵稍作歇息,又在那烛光的指引下紧跟慢随。   风潇雨晦,天地间一片混沌,眼瞅着那烛光垂垂偏离了大道,崔玉贵却不知为何,心下愈加觉得安宁。   前途所经之地,无一不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崔玉贵浑浑噩噩地埋头随行,丝毫不念自己要身向何处。   不知行了多久,崔玉贵忽觉足底磕绊,低头定神一看,才发现脚下芦根密布、水蕨杂生,已然来在一洼大苇塘边。   岸上芦花将谢未谢,挂在枯杆上絮絮瑟瑟,有如无数道破败的招魂幡。苇荡之后,成片的坟包密密麻麻,一块块墓碑遍树其间,黑压压的无半分活气。   昏风摧刮、冷雨肆虐,激荡在阴森的坟场中,好似有亡灵在凄楚地呜咽。饶是崔玉贵决意赴死,此刻也不由得胸中惴惴,一颗心突突悸栗,险些要从腔内跳将出来。   那白烛未熄,照旧在坟包中慢慢飘行,崔玉贵深吸一口气,唯有硬着头皮在其后跟随。   茔地间高低不平,又加上水积地滑,崔玉贵刚踽踽行了几步,脚底便打了个踉跄。他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身旁一块墓碑,这才不至于跌倒。   可就这么一扶,碑上所镌字迹也尽入眼帘。崔玉贵“咦”了一声,又去查看附近碑铭,竟发觉周遭墓碑无论大小、新旧,皆是刻着已故太监的宫号。   崔玉贵仅是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这葬满了宫内太监的坟场,除去恩济庄内监茔,怕是再无别处。   对这恩济庄的内监茔,崔玉贵之前从未亲至,可宫中故老相传,因而崔玉贵也听说过此处所在。这片御敕的坟场,初建于雍正年间,在乾隆、嘉庆两朝,非宦中达显者不能轻易入葬。然自道光始,外事频变,国力艰屯,此地便渐失于祭扫修缮。到光绪时,撇开偶尔有个把无势的童监、陈人葬入,实与荒弃无异。   “是了,桥归桥,路归路……嘿,我一个老公,原也该死在这太监坟中……”崔玉贵心中五味杂陈,在碑身上摸挲几下,又朝那烛光叫道,“能死在这里,也算是有了阴宅圹穴。娘娘,你费心了,奴才实在是感愧无地啊!”   崔玉贵刚说完,那白烛便疾打了几个旋儿,消失在不远处。光亮一匿,四遭皆黑,崔玉贵大略估约下方位,朝烛光隐没处蹒跚走去。   又绕过几座坟头,一小块洼地露了出来。洼地中央,堆着个孤零零的小冢,冢边无树无表,只插着一段斫去树皮的圆木。   见这小冢造得与其他墓茔格格不入,崔玉贵也顾不上搜寻烛光,鬼使神差地闯至冢前。   那圆木上一面削平,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崔玉贵只瞧了一眼,当即双膝跪倒,伏冢大恸。   原来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个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并且,前番那烛火熄于此,那鬼影亦泯于此,这冢中所葬若非珍妃,又岂会是旁人?   只是这冢又矮又小,较之寻常坟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监茔穴都比它气派得多。知道内情的,晓得里面葬着位皇妃;不知道的,必会以为是个村野匹夫倒毙,被草草地浅埋于此。   崔玉贵捶胸顿足,只哭得呼天抢地。“娘娘啊……你是万金之躯,怎还被葬在了这等腌臜之地?你没能得个善终……身后事还遭如此糊弄……这般罪过,奴才我百死莫赎啊!对了娘娘,奴才刚得了一大笔银子,奴才什么也不管了,先拿这钱给你另选块风水宝地,重新将你风光大殡!这种破地方,哪里配作娘娘的陵寝?多待上一刻,都是对娘娘的亵渎!对!奴才先拆了那劳什子木头再说!”   说完,崔玉贵爬起来,发疯似的去撼冢前那段圆木。才晃了两下,手上便觉一麻,一颗珍珠击在了腕间,骨碌骨碌滚落在脚边。   夜黑雨急,崔玉贵也没看清那珍珠是从何处击来,他略微怔了怔,向冢叫道:“娘娘明鉴!奴才此举,全是为娘娘着想啊……”   言讫,崔玉贵又要去拔那圆木,双臂还没搂实,臂弯上复挨了两颗珍珠。说来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么沉重之物,可这双击之力,竟不亚于钢丸铅弹。   崔玉贵胳膊上吃疼,只得松了手。“娘娘,你为什么总拦着奴才?这圆木实在是寒酸得紧……它……”   说到这儿,崔玉贵眉头一跳,后半截话生生憋在了肚里。此刻他始发现,方才经自己一番摇撼,那木土相接处已有些松动,圆木下方有半个小字露了出来,余下的尚埋在地里。   见圆木上还刻着字,崔玉贵俯身就挖,此时珍珠不再打来,故而崔玉贵也没受什么阻碍,便将木旁松土挖下了几寸深浅。   待用地下积水洗去木上残泥,崔玉贵不由得二目睖睁。“英泰恭立?英泰……英泰……为娘娘修冢之人,竟会是他?”   乍见“英泰”二字,崔玉贵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来——总管大太监李连英。   李连英弟兄五个,按宗谱泰字辈定名,从长至末,依次为国、英、宝、升、世。老二英泰八岁净身,九岁上易名“进喜”入宫,先于奏事处和景仁宫等地当差,后调入长春宫,由慈禧赐名“连英”。   对于李连英的本名,宫内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瞒不过崔玉贵。原来,崔、李二宦皆是河间人,所属的两个村子仅隔了一条子牙河。并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给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论道起来,李得管崔叫表叔。当年李家那点儿事儿,崔玉贵差不多都知道,漫说是本来名姓,就连李幼时那个“机灵”的乳名,崔都是门清儿。只不过李得宠后,将“机灵”二字一颠倒,再取个谐音唤作“灵杰”,当成自己的表字台甫。   有了这层因果,所以崔玉贵一瞧木上留字,便晓得是李连英所为。只是崔有些不明白,李办事向来是八面玲珑,他将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监茔中还则罢了,可为何对其身份不彰不表,只立了一截仅刻姓氏的陈枝旧木?   还有那木下留记,也颇为蹊跷。按说碑铭的署款都应放在明面上,可李连英却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贵晃动了圆木,谁会知道那木上还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么人?”崔玉贵略加琢磨,终于明白了李连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获咎慈禧而死,要是将其张扬大葬,势必会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连英不敢显山露水,唯有把遗骸草殓粗埋。有此陋冢做墓,总强过暴尸露骨。   李连英心里有数:光绪帝毕竟年轻,一旦日后得势,必会将后党一派尽数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风险于圆木上留名存迹,是图万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绪念及他为珍妃殓骨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自己。只不过李连英生性圆滑,为保万全,这才落了个鲜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节,崔玉贵对李连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压着我,嘿,老崔我那点儿能耐,确实是远不如他啊!”   崔玉贵说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将“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后,崔玉贵才站起身来,在衣襟上抹净了手。   弄完了这些,崔玉贵一抬头,见冢后不远处多了个白影。不必说,那正是珍妃再度显灵。   雨雾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只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着一把夺命的利刃。   崔玉贵苦笑一声,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为了拿奴才的脑袋在坟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闹腾,反倒是多管闲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这里,也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不过这些年来,那一桩桩的旧事,一直压在奴才心上,临死之前,就让奴才说个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动,崔玉贵等了一阵,又道:“娘娘不作声,奴才就当是娘娘应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胜、爱逞能露脸,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你出事后,宫里头都传,当年把你推到井里,是奴才向老太后支的招。嘿,我崔玉贵多大本事,能使唤动老太后?没错,奴才是国丈桂公爷的义子,皇后也算奴才的干姊妹,皇后又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唉,正因为这样,大伙才疑心是奴才捣的鬼。可娘娘你想,那会儿奴才单凭走老太后的路子,便能大红大紫,犯不着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个两头不讨好哪。原来,宫里风言风语,说奴才是靠钻了桂公爷裤裆,才爬到二总管那个位子上……是,桂公爷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打心眼里感激他,可那是在宫外啊!在宫里头,奴才位子再高,也不过是皇后、老太后的一个使唤下人,牵涉娘娘与皇上的事,奴才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去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崔玉贵胸口起伏,神情激动。“嘿,主子犯事,奴才顶缸,从古至今,这种事还少了?娘娘,奴才以前闲来无事,曾在书馆里听那《说岳传》的故事。提起岳爷爷的精忠来,听客们无不高声叫好;可说到那秦桧时,人人却跳着脚破口痛骂,恨他阴险求和,跟金人设计谋害了岳爷爷这位大忠臣。那会儿奴才一根筋,也扎在人堆里跟着大骂秦桧……可直到摊上娘娘你这桩事后,才知那秦桧老兄,未尝不是跟奴才一样,实为代人受过哪……岳爷爷抗金,是为了收复失地,一雪靖康之耻。雪耻之后,自然要迎回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那会儿徽宗是不在了,可那钦宗却还活着。若真被岳爷爷捣破黄龙,接回了钦宗,那已稳坐龙庭高宗赵构将置于何地?说到这儿,娘娘应该明白了吧?最最不想让岳爷爷破金的,正是那赵构老儿啊。那秦桧无非是他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百代之后,唯见秦桧的铸像跪地受唾,却不闻真正的祸首赵构遭过半分指责。嘿,那君臣二人的迥然际遇,不正似老太后和奴才吗?娘娘落井后,不单是皇上恨我入骨,就连朝野内外都骂奴才欺主忤上……奴才死不足惜,但唯恐步了那秦桧后尘,落下个千古骂名啊……”   崔玉贵悲愤难抑,几度哽噎,面上糊然一片,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良久,崔玉贵心绪稍稍平复,他擦了擦脸,又接着望魂絮絮:“娘娘,你出事那天的情景,就好像还在奴才眼目前儿……娘娘你也知道,那阵子宫外正闹二毛子,老太后就把护卫内宫的差事,都交在了奴才身上。奴才领旨后,日夜不敢闲着,万一有个纰漏,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那会儿奴才安排东、指挥西,忙活得脚打后脑勺,接连几日,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除去巡守宫禁,奴才还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边军机房的折子要奏上去,里头的话要递出来,奴才给老太后又当耳朵又当嘴,里里外外得跑不知多少遍……那一天,奴才记得很牢,是庚子年的七月二十日,奴才刚请走了膳牌子,却被老太后叫住。老太后要奴才传旨,她要在未正时刻召见娘娘你,让你在颐和轩候驾。当时奴才就犯嘀咕了,按宫里规矩,去召妃子例来是俩儿人的差事,单独一人,谁敢私下去领?水再大,也不能漫过船去啊。奴才一琢磨,既然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在那边掌事的王德环也少不得担此干系。于是,奴才就约上了王德环,跟她说奉了懿旨,要去请娘娘你。王德环听说是老太后吩咐,当下也没多问,跟着奴才便去了东北三所。”   “东北三所,便是所谓的‘冷宫’了。那地方,奴才是头一回去,就见正门口一直关着,上面还贴了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要进出,得走西侧的腰子门。奴才跟王德环进去禀明了来意,那里边的老太监才把我们领在娘娘你的房前。奴才还记得,娘娘那会儿住在北房最西头的屋子,屋门从外头反锁着,几扇窗户也用木板钉死,就留了一扇活的。唉,奴才不问也知道,那扇窗户,是为了给娘娘递饭送水的,被关在那里头,与坐监何异啊?娘娘是个讲究人,不愿蓬头垢面地见我们这些下人,所以奴才和王德环也不催,就等娘娘梳理停当再行宣旨。娘娘出来后,一张清水脸,始终不发一言。头顶的二把头摘了络子,淡青色的绸子袍,脚下没穿花盆底,只着了双墨绿缎鞋。接旨谢恩之后,娘娘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便朝颐和轩走,奴才和王德环一瞧,赶紧一前一后地跟在甬道两边伺候……”   “等到了颐和轩,老太后早坐在那里了。当时奴才还纳闷儿,那里空落落的,除了老太后,怎么连一个随侍的宫女都没有?奴才复旨后,娘娘便进前叩头,道完了吉祥,娘娘又缄口听训。半晌,老太后才将下巴一扬,张嘴道:‘洋人快要破城了,外头乱糟糟的,眼下这局势,谁也保不齐会怎样。宫里头万一有人受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对不住列祖列宗!我这话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奴才听老太后话头不对,在一旁都吓得打了个激灵,没承想娘娘你把头一抬,开口便道:‘我明白,可我不曾给祖宗丢人!’老太后一愣,又道:‘你年轻,容易招惹是非,我们说不定要去避一避,带着你却有诸多不便。’娘娘也道:‘老佛爷大可去避,留下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娘娘啊,就是你这句话戳了老太后心窝子了。老太后一听,当场就翻了脸,命奴才和王德环把你扔入贞顺门那口井下。王德环一见这阵势,吓得都傻了,奴才那会儿也害怕,可还没到糊涂的份儿上,以为老太后正在火头上,忙跪下求情,还推衍说娘娘的玉体,我们做奴才的不能碰。谁知老太后指着奴才的鼻子便骂:‘为整治她,我故意打发走了闲人,还不动手却等什么?’奴才那时方知,原来老太后并非一时之气,她早已打算好,铁了心要置娘娘于死地!对老太后的性子,奴才心知肚明,她定下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眼见再耗下去,娘娘也难逃一死,说不定还会徒遭羞辱,于是奴才便把心一横,反抱起娘娘,将你投下井中了……娘娘,奴才之所以要把你大头朝下扔,是知道那井水并不深,让你一头撞死在井底的石头上反来得痛快,总好过被淹被呛、零碎受罪啊……”   崔玉贵说到这儿,已是泣涕齐下。“娘娘啊,奴才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奴才这辈子经历过最惨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奴才心里除了懊悔,更多的是对你的敬佩。实话实说,奴才这大半生,轻易不服什么人,可打那天起,奴才对娘娘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候你明知死到临头,却一点儿也没打战,说出来的话比刀子都锋利……‘我不曾给祖宗丢人!’‘我没犯应死的罪!’‘别人爱逃不逃,但皇上不应该逃!’你听听,这几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没法子答,只能耍横使蛮。娘娘那时已在东北三所关了三年多了吧?换作二下旁人,棱角早磨干净了,唯独娘娘没失骨气,对着老太后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真真是了不起哪!唉,可叹娘娘至死,都想再见皇上一面,却终也未能如愿啊……嘿,娘娘你是不知道,那天老太后虽说要出去避一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提,压根儿就没做准备。可到了后半夜寅时,那王德环却慌里慌张地来找奴才,说是听着四外殿脊上,总有野猫怪叫,怕是娘娘你死得屈,冤魂不散地来找她算账。那会儿奴才在守夜,也听到了那动静。按说宫里那么大,有猫叫也不稀奇,可是那猫叫奴才听多了,断不会拖着长长的尾音儿。经过白天那事,我俩儿心里都有鬼,哆里哆嗦地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什么道道来。等到天蒙蒙亮了,那叫声非但不停,反从四面八方响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老太后也被惊醒了,命人出去打探后才知道,原来洋鬼子已打进了城,正围着天坛朝紫禁城开枪示威,那所谓的野猫怪叫,其实是从洋枪中射出来的子弹,破着风呼呼飞啸的声音。乍听到这个消息,老太后半晌都没缓过神儿来,丢魂了一般,不时朝颐和轩的方向看上几眼。奴才知道,老太后那是亏着心呢,准以为是娘娘的冤魂作祟,给她现世报了。又过了半个更次,乐寿堂西偏殿上突然一声轰响,大伙出去一瞧,竟是一颗流弹打了进来。直到那一刻,老太后这才真的慌了,她吓得脸色蜡黄,赶紧点了几个人,叫上皇上,一并换了汉人的打扮,匆匆出宫西逃了……唉,真是破天荒,咱大清开国以来,何曾摊上过这等狼狈事啊?娘娘你前脚被害,洋鬼子后脚就破了城,别说是老太后心虚,就连奴才都感觉是娘娘显的神通啊。打从西安回銮后,老太后就改性了,不但对洋人换了脾气,并且把害死娘娘的罪过,全扣到了奴才一人的头上。老太后说,她压根儿就没害娘娘的心,是奴才逞能,硬要把娘娘扔下井的,一看见奴才就生气,所以就把奴才撵出了宫。嘿,过了河便拆桥,卸了磨就杀驴!奴才虽不是驴,可也有那驴的倔脾气,桂公爷曾让奴才找人通融一下,低下头服个软,可奴才偏不!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咱谁也不用求!再者说了,从头到尾,奴才就没想过要加害娘娘!要是低三下四地央人说情,岂不是真把黑锅给背实了?唉……娘娘啊,奴才啰啰唆唆说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向你讨饶,在死之前把心里话全倒出来,奴才就能安安稳稳地上路喽……娘娘,你动手吧!此生尚有亏欠之处,就容奴才到了下面,再一并偿赎吧!”   说罢,崔玉贵“扑通”跪倒在泥地里,两眼一闭,引颈就戮。珍妃的鬼魂尖声长啸,已然扑至崔玉贵身前,只见它左手五指箕张,连抓带打的,在崔玉贵脸上“啪啪”几个巴掌。   崔玉贵发出一声闷哼,依旧咬牙闭眼地苦挨着。珍妃的鬼魂见状,右手短刀又缓缓扬起。刃如秋霜,却迟迟未能挥下,忽然间,珍妃的鬼魂仰天凄笑,似有悲楚无限。直到那笑声里带出了哭音,珍妃的鬼魂这才蓦地倒转刀柄,向崔玉贵后颈狠狠撞去。崔玉贵只觉颅内“嗡”的一下,继而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等这场连绵的秋雨彻底停了,西苑的那些不耐冻的花树,也差不多都凋敝得干干净净。天气一日寒似一日,各家各户便纷纷生火取暖。然宫里头过冬,却不比寻常人家,宫中怕走水,对明火的管束极严,不得燃柴,不可烧煤,一律用烤炭烘温。几乎每间殿堂下面,都挖着隔层地炕,自有那粗使小监推着铁轱辘车,将一车车制好的红箩炭铺倒在地炕中。这样一来,上边的人待在屋里,就如在热炕头上一般暖和。   十月初一生火,二月初二撤火,这是皇室祖上定下的规矩,就连慈禧也不敢不遵。可慈禧毕竟年岁大了,地炕再暖也不如就着明火烘烤,进了衾榻中,丝丝凉意照样往骨缝里钻。于是,慈禧就寝前,都要喝上一杯烫酒暖身,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惯。   这天晚上,小德张当完了差,便从仪鸾殿上退出,悄悄来至淑清院的流水音中翘首以盼。这流水音是座四方亭,亭中不设桌凳,在石台凿出弯弯的细渠,引得曲水流觞。因是处静雅的闲赏之所,故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亭周假山堆砌,松柏环植,仅一条窄径与外园通连。   又等了一阵,假山后转过一盏手提宫灯,小德张连忙冲出亭去,朝那提灯人低声叫道:“小叶子!”   叶禾手里一哆嗦,差点儿把灯笼扔了。“哎哟!张公公,这黑咕隆咚的你怎连个灯也不打?猛地蹿出来,把人家吓了一跳……”   “嘘,别喊!”小德张夺过叶禾手里宫灯,赶紧吹灭。“还有脸讲,让你早点儿过来,非得磨蹭到现在。”   “皇上没歇下,我怎好出来?”叶禾缩了缩脖子,“张公公你也真是的,在啥地方见面不行?偏要挑这淑清院。一路走来荒兮兮的,害得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小德张道:“这里安静,好避着人。小叶子,这次叫你来,是想问问我师父那事。”   “就为这个哪?”叶禾撇撇嘴,“放心吧,银子全交给崔回事了,谁也没见到。我小叶子也没经手三分肥,老老实实地给你张公公跑了趟腿。”   “还能让你白跑吗?”小德张摸出支簪子递上,“来,拿着吧。”   “呀,这是金的吗?”叶禾欣喜地接来,赶忙用牙咬了几下。“可别拿铜的糊弄我呀……”   “瞧你说的,这簪子细归细,但绝对是十足真金!”小德张眼珠子一转,又道:“小叶子,我师父就没说点儿旁的?哎,你快别啃了,再啃就断了!”   “哼,给根粗的不就断不了了?”叶禾嘟囔一句,道:“崔回事说,他沾了你的光,夸你了不起,还说那些钱自己留下一百两,剩下的要去买地收租,供庙里的老公们花用……”   “买什么都好,”小德张打断道,“我做的那几样菜……我师父尝了没?”   叶禾摇摇头,“一筷子也没碰。”   “怎么?”小德张神情大变,“他为什么不肯吃?”   “倒没有旁的原因,只是那天我到那里时,崔回事一只肥鸡早进了肚。”叶禾说着,故意拖起了长腔。“不过哪……崔回事已经瞧出了那菜里的玄机。”   小德张明知故问,“那菜里能有什么玄机?”   “张公公还在装样,”叶禾哼道,“若不是崔回事点破,我还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呢。唉,你放心好了,崔回事说,宫中是非太多,不如在庙里喝酒吃鸡过得舒心,他不光自己不打算回来,还劝我有机会就离宫呢……”   “唉,”小德张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师父他是个明白人啊……”   “张公公,没事我可要走了。”叶禾拿着簪子,在小德张面前晃了晃,“对了,下回还要给谁送银子,你再来找我啊。我嘴紧着呢,事成后给个簪子就行,嘻嘻……”   “财迷,”小德张笑骂道,“也不怕金子硌了牙!”   “不怕不怕,”叶禾将簪子贴身藏好,“我这个穷丫头呀,得给自个儿备下点儿嫁妆哪。”   “真不害臊,”小德张揶揄道,“小小年纪就开始想汉子了?嘿嘿,干脆这样吧,等以后跟我结个对食,连嫁妆都不用你攒。”   叶禾佯嗔道:“张公公你再来打趣,我就到老佛爷那里告你的状。”   “可别,”小德张笑道,“不逗嘴了,我跟你一起出园子吧,这里是有些偏,来时没怎么在意,现在一起风,刮得林子呜呜的,感觉还真是瘆得慌。”   “快别说了,”叶禾打个寒战,“到瀛台还好长一段路,待会儿我得自己走呢。”   说完,二人点起灯,一同往园外走去。叶禾胆子小,风声一起,更觉害怕。见她那畏首畏尾的样子,小德张顿生促狭之心。又迈出几步,小德张突然指着叶禾脚下,故意怪声怪气地叫道:“呀,地上是什么?”   叶禾冷不丁吃这一吓,登时蹦起三尺高,一声尖叫方要出口,却被小德张捂住了嘴。   “别喊别喊,”小德张坏笑道,“地上还能有什么?就映着咱俩儿的影子呗。”   叶禾闻听此言,才知受了小德张捉弄,她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拨开小德张的手。“张公公,你再来吓我,我真的不理你了!”   见叶禾眼角带泪,小德张也觉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好好好,都是我不对,小叶子你别恼,要不你也来吓我一回?”   叶禾破涕为笑,“我又不是个鬼,哪里能吓得着你呀?”   “呸呸呸!”小德张朝地上连啐三口,“在宫里别提那个字!犯忌讳!你快也呸上三声,方才的话都不能作数!”   叶禾自知失言,赶紧依样而为。“有口无心,百无禁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哎哟,怎么还念起佛来了?你可真是……”小德张好气又好笑,正打算挖苦两句,却见半空中晃悠悠的飘下一物。“啊?那……那是个什么啊?”   叶禾一顿脚,愠道:“张公公,你又来这套!”   “不不,”小德张直勾勾地仰着头,声音都变磕巴起来。“我……我没诓你……真的有东西飘下来了!”   听小德张嗓音都颤了,叶禾知他不是玩笑,抬眼一望,果见一方白蒙蒙的物什摇坠而下,轻轻落在前方小径的中央。   出园的路只此一条,二人急于离开,却又都不敢先迈出腿去。叶禾抓着小德张胳膊,藏在其身后瑟瑟发抖。“张……张公公……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我……我哪里知道!”小德张惶惶道,“哎哎!你别往前推我呀!要不……你先过去瞧瞧?”   叶禾气道:“我一个姑娘家,你也好意思?”   “那……那能赖谁来?”小德张索性厚起脸皮,“谁让你刚才提了那个字……”   叶禾正要埋怨,小德张眼睛突然一眯。“哎?那玩意儿好像是薄薄的一片……我猜……不是张纸,八成就是块纱。”   “是吗?”叶禾探出头来,“纸、纱都没什么大不了……那张公公你去捡开它,咱们好走路……”   “一起去!”小德张不由分说,拖着叶禾便朝前走。等到了近前,移过灯笼一看,确是一张绘有丹青的熟宣。   叶禾松了口气,将熟宣纸拾起展开。“还是张画像呢!呀,这画上女子可真好看哪,双眼叠皮的,也不知画的是谁……”   “还是张人像?怪了,这里四下无人,从哪儿吹过这么张画来?”小德张嘀咕几句,满脸狐疑。“快拿来让我看看!”   “你瞧吧,多俊的人呀。”叶禾说着,把画交给了小德张。   画中女子蛾眉淡扫、粉黛薄施,面如满月、唇似朱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温婉娴淑。岂料小德张才看了一眼,竟吓得赶紧丢开,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张画,而是一块滚烫的火炭。   “干吗呀?张公公,”叶禾责备道,“好好一张画,怎么还扔了啊?”   小德张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抢过叶禾灯笼,又将周遭的草丛、树上全照了一通。   叶禾瞧出不对,赶紧跟上。“张公公,你在找什么?别神秘兮兮的……被你这么一弄,我实在是怕得紧……”   确定附近没藏着人后,小德张这才抹去了额上细汗。“小叶子……画上的女子是谁,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叶禾将画又辨认了一遍,摇了摇头。“这装扮……是宫里哪位娘娘吗?可我真不认得呀……张公公,当着你的面,我偷偷说句大不敬的话……似这副天仙般的模样……别说是皇后娘娘,就连那艳冠群芳的四格格,怕也逊色几分哪……”   小德张掰着手指一数,恍然道:“是了,你是辛丑年才进的宫吧?难怪你不认得……跟你实话说了吧,那画上女子……是珍贵妃哪!”   “什么?”叶禾非但没怕,反有些欣讶。“这……这就是珍小主啊?怪不得……怪不得万岁爷终日介的想她、念她,我若是个爷们儿,也会一见倾心呀……”   “胡说什么?”小德张低斥一声,“快拿着那画,先出了这淑清院再说!”   待匆匆赶至院外,小德张这才稍稍心安,刚欲招呼,却见叶禾还在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哎?”小德张拽住叶禾,“小叶子,你怎么不说话了?”   叶禾站定,却未回头。“我老爱胡说八道,还是当个闷嘴葫芦吧,省得张公公又要板起脸来训人……”   小德张一愣,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你该不是为我方才那句话怄气吧?”   “我哪敢呀,”叶禾抽搭一声,“我是气我自己口无遮拦……”   小德张道:“嗐,刚不是急了吗。行啦小叶子,这节骨眼儿上,就别哭天抹泪地使小性儿了。”   叶禾回过头,泪眼婆娑。“不哭也成,那你再给我根簪子……”   “嘿!”小德张气道,“讹人哪?我又不是金匠,身上哪来那么多首饰?”   “跟你说笑呢,”叶禾“扑哧”乐了,扬了扬手里画像。“我想要的,其实是这个!”   小德张不置可否,朝淑清院紧张的回望一眼,道:“咱离这园子再远些,站在这儿,我还是觉着后心发凉……”   直到看不见院门了,小德张这才停下,直盯着叶禾双眼,满心猜忌。   “你……你干吗?”叶禾倒退两步,“我脸上有什么?你怎么这样子看我……”   小德张道:“小叶子,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要那张画像……是打算做什么?”   叶禾想也没想,张嘴便道:“当然是拿回去送给皇上呀!张公公不说这画的是珍小主吗?我知道的,皇上最喜欢珍小主了,他见了这画定然会高兴,一高兴呀,说不定身子也就好了……”   “糊涂,”小德张道,“你动脑子想想,这画能拿给皇上吗?其他先不论,就说皇上见了这画,必会睹像思人,徒增伤感……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这些情呀爱的你也不懂!”   “哼,”叶禾嘴巴一翘,“就你张公公懂……”   “该打!”小德张脸一红,伸手弹了叶禾一个脑瓜蹦儿。“让你没大没小!”   “哎呀!好疼啊……”叶禾捂着脑门儿,委屈地说道,“我哪里没大没小了……你怎么净欺负人?”   见叶禾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德张瞧出她并非是在嘲笑自己,心里虽有些愧疚,嘴上却一笔带过。“我又没使劲儿……好了,说正经的。小叶子,你就没感觉出这画像太奇怪了?”   叶禾看一眼画,道:“怎么怪了?我瞧这画画得很好呀。”   “我不是说这个,”小德张道,“我是说,无征无兆的,突然就从半空飘下张珍贵妃的画像来……怎么想都不对劲啊。我方才在园子里仔细瞧了,那树枝上、假山顶都没躲着人……”   叶禾道:“说不定是以前被风吹进园子的,正好就挂在了树杈上,恰巧咱俩经过时,掉了下来。”   “不太可能,”小德张摇头道,“这画像崭新崭新的,若是前阵子刮来的,早就被雨沤烂了。我感觉呀,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拿着这画像从空中撒下来一般……”   “啊,”叶禾失口道,“那岂不是闹……闹那什么了吗……”   “才知道害怕?”小德张道,“这画莫名其妙的出现,还是画着珍贵妃……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呀!”   “给……给你吧,我可不敢拿了!”叶禾把画像往小德张怀里一塞,仰天祷告道,“珍小主呀,我是伺候皇上的,求你千万别来吓我……我胆子小,把我吓倒了,皇上就没人照料了……”   被她一说,小德张心里也发毛,“再神神叨叨的,我还赏你个‘爆栗子’吃!不行,这事有点儿邪性,得去报给老佛爷知道!”   叶禾点头不迭,“好,那你就快去吧,我回涵元殿了。”   “那哪成?”小德张一把拉住,“这画是咱俩儿一块发现的,单我一人没法儿回话。对了,关于我师父的事绝不能提……嗯,就说你来找我汇报皇上的事,结果瞧见一个人影朝东去了,咱俩儿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找见人,却得了这画像……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好,到时候瞧我眼色行事,走吧!” 第三章 泣血妖画   二人商量完毕,便一前一后地去了仪鸾殿。来在东暖阁前,见阁中堂帘早已挂起,小德张知慈禧正在盥洗,就拉着叶禾立在廊子下垂手静待。   过了一会儿,堂帘挑动,一个端着银盆的侍女走了出来。   认出是侍寝上夜的大丫头,小德张忙悄声招呼:“荣姑姑!”   那侍女一怔,先回身掩好堂帘,这才款款来在廊子下。“张公公?”   小德张贴个笑脸,“今儿是荣姑姑上夜哪?”   “什么姑姑不姑姑的,”那侍女抿嘴一笑,“张公公叫我荣儿就好。”   “您是老佛爷跟前的‘大拿’,可不敢叫乱了司职。”小德张说着,朝暖阁看了一眼。“荣姑姑,老佛爷还没歇下吧?”   “没呢,”荣侍女在银盆上轻拍一下,“刚用木瓜汤泡好脚,这会小娟子正在里头伺候‘安神酒’呢……”   小德张正要说话,暖阁内传出一声轻咳。“荣子,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听出是慈禧的声音,小德张忙拉着叶禾跪倒。“奴才小德张,叩见老佛爷。”   “小德张?”慈禧道,“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是,”小德张赶紧道,“奴才夤夜见驾,确有要事上奏。”   “既然有要事,那便进来吧。”   “老佛爷容禀,与奴才同来的,还有那涵元殿的叶禾……”   “一并进来说话!”   “嗻。”小德张冲叶禾招招手,起身朝暖阁走去。   见叶禾有些拘束,荣侍女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慌的,别失了礼数就好。”   “多谢荣姐姐。”叶禾感激的蹲个深安,又紧紧跟在小德张身后。   堂帘一掀,暖烘烘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一尊瑞兽香炉里,也不知熏着龙、檀,还是沉、麝,与屋里两株水仙散出的幽香相融,格外的馨雅怡人。   小德张弓着身来到隔扇后,单膝打了个千儿。“给老佛爷请安!”   叶禾也忙道:“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说完这句,扭脸朝屋中的侍女道,“娟子,先拿‘安神酒’来我喝,一会儿该凉了。”   “是。”屋里侍女答应一声,将一只斟满酒浆的珐琅杯呈上。   这杯中所盛,便是那安神酒,是御医用十年的陈绍,混入多味珍药调制而成。此饮保留了花雕的醇郁酒性,又兼之和血驱寒、固本增元,故而成为慈禧钦点之物。入冬后每每临夜,太医院的苏拉都会准时准点的,把这安神酒与平安帖子一并送来。   趁着慈禧饮酒,叶禾偷偷抬起头,朝阁内打量。只见慈禧坐在正北的条山炕檐边,膝间搭一条带着圆肷窝的银狐嗉子,左腿蜷盘,右腿耷拉在花梨踏几上,足下两只软胎逍遥屐,是为燕居后的睡鞋。   饮罢了安神酒,慈禧的脸色愈加红润,她拿黄缎锦帕拭了拭嘴,这才问道:“小德张,你有什么要事呐?”   小德张取出那画,双手平托在掌上。“回老佛爷的话,奴才今晚无意中发现画像一张,不敢擅专,特请老佛爷过目……”   “画像?”慈禧眉头一蹙,“是什么人的画像,值得让你急赤白脸地送来?”   “老佛爷先恕奴才死罪,”小德张双膝复又跪倒,“许是奴才眼拙……那画上之人……看着像是珍贵妃。”   “哦?”慈禧上身一耸,命道,“娟子,拿那副水晶叆叇镜来,我要瞧瞧那画!”   “是。”娟侍女依言呈送后,又从小德张手中接过画像,轻轻展在慈禧面前。   慈禧戴上镜子,眯眼打量了半晌,嗤鼻道:“哼哼,还真是那贱蹄子的眉眼。小德张,这画像是从何处所得?”   小德张道:“是奴才与叶禾在淑清院发现的。”   “淑清院?”慈禧看看叶禾,又瞧瞧小德张,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大晚上的,你俩儿去那里做什么?”   小德张和叶禾一听,急慌慌地磕起了头,忙将预先编好的说辞拿来应对。   慈禧听完,面上稍稍缓和。“这么说来,是有人闯进宫里了?”   “奴才也不敢断言,”小德张擦了擦额前冷汗,道:“按说宫中戒备森严,若有人闯入,应躲不开侍卫们的耳目……只是这画像出现的太奇,奴才无能,唯有让老佛爷来定夺。”   “嗯,”慈禧点点头,若有所思。“小德张,这事你办得不错。看来宫里头,又有人想闹妖蛾子了。叶禾,这阵子皇帝在做些什么?”   叶禾回道:“启禀老佛爷,皇上近来在玩西洋座钟,拆了装、装了拆的……说是能打发时间……”   “他倒有闲心,”慈禧道,“洋钟、洋表那还不有的是?叶禾呢,回头你去内藏,再挑一批送过去,让皇帝拆个够!”   叶禾赶紧谢恩:“谢老佛爷赐钟……”   慈禧冷冷道:“不是赐,是送!”   小德张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道:“老佛爷,您看那张画如何处置?”   慈禧想了想,道:“这画像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别的且不管,先查出是何人所绘!”   小德张作难道:“可是这画上一无题跋、二没印记……”   慈禧道:“能有如此传神的画工,当世怕也没几个人。这样吧小德张,赶明儿你亲自去趟如意馆,将那些个画师、画匠挨个儿排查一番!”   小德张茅塞顿开,“哎哟,还是老佛爷圣明!奴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慈禧摘下叆叇镜,又卸下金甲套,随手往炕桌上一丢。“好了,我乏了,这画先留下,你俩跪安吧。”   “嗻!”小德张与叶禾再叩首,双双退出。   待二人离去后,先前那荣侍女也回到了阁中。慈禧手一招,道:“荣子,你也过来瞧瞧这画。”   荣侍女上前,朝画上一望,奇道:“咦?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认出来了?荣子、娟子,这几天你俩都给我机灵点,多留意后宫里有哪些人不对劲!”   二侍女对视一眼,“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丑回銮后,宫里除去那几个常使唤的‘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换了一批。新来的,自然不认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怀疑这怪,就出在那帮‘老人’之中!哦,你俩甭害怕,我没往你们身上寻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谢老佛爷信任!”   “嗯,”慈禧拉过那画,又打量起来。“不过这作画之人,画得确实不赖,哼哼,有这般手艺,却替个死鬼绘像……等查出是谁来,哼哼哼……”   荣侍女见状,劝道:“老佛爷,天儿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寝?”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是该歇了……”慈禧打个哈欠,方欲合上画像,却现画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慈禧只当是自己眼花,忙叫道:“荣子、娟子都过来,快帮我瞧瞧这画是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盯住画心,却见珍妃目下越来越湿,不多一会儿,竟流出两行血泪!   “啊呀!这画里有鬼!”慈禧惊叫一声,骇得肝胆欲裂。   二侍女也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将画扔在一边。“老佛爷莫怕……您是万金之体,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对……我至尊至圣,天护神佑!一路走下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不就是……不就是淌了点红色的‘猴尿’吗?娟子,你去把那劳什子给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战战兢兢地拾起画来,硬起头皮正要扯,慈禧却突然又拦住。   “慢,还是先不急着撕……这妖画是罪证,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贱蹄子闹妖……我……我也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是块窝囊废,死了也是个脓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说着不怕,可转过天来,终究还是病倒了。听说凤体违和,宫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儿。太医们自不必说,号脉断诊、开方配药。可方剂一服服地抓,汤药一锅锅地煎,慈禧的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   荣、娟两名姑姑是知道内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气,见用药无效,便请来三棚经,想以法事超度冤魂。于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云观的老道、雍和宫的喇嘛齐聚仪鸾殿,高搭法坛,遍布道场,诵经念咒,化纸焚香。笃笃敲的,是和尚的木鱼;咚咚击的,是道士的杖鼓;呜呜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释、道、番三家竞奏,法乐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萨满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竖起祭杆,跳起大神驱鬼。整个堂子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两名身穿神服、披头散发的萨满,围着祭杆不停地跳跃舞唱。一名持刀镜,一名拿鼓锤,手腕、脚踝、腰际皆挂满银铃,颂咒高亢,铃音频传,祛邪祝嘏,达旦通宵。   如此折腾了一宿,直至晓日东升,闲杂人这才散尽。荣侍女刚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娟侍女便进来禀报。“老佛爷,外边有人求见……”   慈禧有气无力地问道:“都有谁?”   娟侍女回道:“是皇后娘娘、四格格,还有元大奶奶。”   慈禧点了点头,“宣。”   娟侍女得令,忙将三人请进阁中。这三个,皆算慈禧的贴己人。两个沾亲,一个带故。隆裕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于四格格,则是庆亲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时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门寡。然隆裕刁横,元氏憨实,故而这俩沾亲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宠爱。   请安后,三人来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讷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嘘寒问暖。   因是贴己人,慈禧受惊的真相也不瞒她们。荣、娟二侍取出那画来,隆裕一瞧便跳了脚。“没错!就是那贱人!皇爸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个得道的大法师,把那贱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层地狱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着隆裕,“论起法师的道行,还有高得过白云观、雍和宫的?昨日他们画符、念经地弄了一整天,管什么用来?”   “那就是法事没做对地方!”隆裕道,“应该在贞顺门那边办!皇爸爸,依着我说,那边那口井就该填了它!那口井虽说不用,可毕竟也通着宫里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贱人的臭尸在地下泡过,我就恶心得不行……”   对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讳,听隆裕这么一描,心中更为厌惧。“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闭嘴!哼,得亏还是打小念过书的,要是目不识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样的浑话来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赶紧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后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凤体不适,她着急心疼,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儿的一半,皇帝也不至于叫那贱蹄子迷了魂儿去!还有,你把腰直起来成不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哪里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熙儿,”慈禧转向四格格道,“这次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着说说话,我省得生些闲气。”   四格格笑道:“这阵子我阿玛采办了些鞋料来,我正打算为老祖宗制一双凤头履呢。等做好了,我再进宫来,到时候就算老祖宗撵我,我都不肯走了。”   “难为你有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场……行啊,那就做好了再来,庆王家格格的绣活,可不比匠作处那批缝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顿,又道:“老祖宗,对那画像的事,您也别往心里装。不就是张画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叹道,“单是一张画,我也不会在意。可……可那画会流血泪啊!”   “许是老祖宗瞧错了吧?”四格格纳闷儿道,“我方才见那画上,并没有什么血泪呀!”   “哎?是没瞧见哪!”隆裕回过神来,把画又递给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扫了一眼,嚅嚅道:“没……没血……”   “你俩儿又懂什么了?”慈禧哼了一声,又道,“熙儿你有所不知,眼下这画是无甚异样,可昨晚却是真真流下了血泪。荣子、娟子当时全在边上,她们都见到了。”   四格格望去,荣、娟二侍皆点了点头。“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这画是何人所绘的吗?”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馆查过了,没查出什么来。”   四格格听罢,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说宫里头的事……我们当小辈的不便评长论短……”   慈禧道:“熙儿,有话你就只管说,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听我阿玛说起过一个人来……若让他来查查这桩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是什么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稳,“那个人姓冯,好像叫冯慎。近来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里的名头很响。”   “好!”慈禧道,“那就让他来试试!这人现在何处?”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玛说,他原来在顺天府,现在应该是跟在肃王手底下当差。”   “还是个公人?嗯,那正合适!”慈禧大悦:“这样吧熙儿,待会儿我拟份廷寄,你带去给你阿玛,让他到肃王府把人给我叫来。只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赏!”   宫中多变,肃王府内却是闲适自在。办完公事,肃王便将冯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后也不设茶,径直来到后园。   冯慎奇道:“王爷,您究竟想让卑职瞧什么?”   “先甭问,”肃王卖个关子,“一会儿保准叫你开眼,喏,过了那拱门,咱就到地方了!”   “卑职好奇得紧,可要先睹为快了!”冯慎说罢,一个箭步跨过拱门。   原来拱门之后,新辟了一块演武场出来。场心方砖墁地,很是平整。场侧树着几个铁架,搁置着朴刀、铜鞭等各式兵器。   见架下还放着一对硕大的石锁,冯慎便提起来试了试。“嗬,这分量还真是不轻。王爷,您老说的‘开眼’,该不是撂石锁吧?”   肃王上前,将另一只拎起来举了几下,又扔在一边。“撂石锁的遍地都是,叫什么开眼了?冯慎呐,你往那边看!”   冯慎依言望去,只见场地东侧摆着张条桌,离桌数丈开外,挖着个小沙坑,沙坑旁边,堆叠着好几块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画着一圈圈的套环,与校场的射箭靶子大同小异。冯慎走上前,拾起块木板打量。“这些箭靶的模样,跟寻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样……王爷是要为卑职表演那‘百步穿杨’的神技吗?”   “哈哈哈”,肃王来在桌前,从桌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和数枚子弹。“那堆木牌子是枪靶,百步穿杨没试过,可十丈之内,枪打靶心,对本王来说,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吗?”冯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为了……咦?卑职瞧王爷手中短枪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岛所献的那把?”   “没错,”肃王将子弹上膛,“唉,不服不行哪,东洋人造的枪械,确实比我大清的精准……不提这个了!冯慎哪,你去换上块新靶子,本王这便给你露上一手!”   “好,卑职拭目以待!”冯慎说完,捡出一块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肃王丈好了距离,回身向靶。只见他左手掐腰,右臂稳稳地平举,枪准朝靶心处一瞄,便干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啪”的一声脆响,靶心正中多了个小圆洞。冯慎方欲喝彩,肃王却笑道:“别着急叫好,这才哪儿到哪儿?”   冯慎又惊又喜,“王爷还有韬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喽!”说完,肃王食指连扣,枪声大作。   一匣子弹打完,木靶上却并无变化,好似数枪下去,皆为脱靶未中。冯慎仅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肃王枪术超群,将后发的子弹尽数射向靶心圆孔,子弹穿孔而过,是以木靶上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冯慎由衷赞道:“王爷神乎其技,卑职真是眼界大开!”   “此行不虚吧?哈哈哈……”肃王一脸神气,“本王能做到这一步,一来是枪着实好,二来也全凭自己个儿没日没夜地苦练。自打得了这枪,子弹也不知打了多少发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茧子都磨起厚厚一层喽……”   肃王话没说完,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善耆!善耆!”   话音落地,门口闪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愁眉苦脸的门房,一名是大摇大摆的庆亲王奕劻。   那门房冲肃王打个千儿,作难道:“主子,庆王爷非得往里闯……小的不敢拦……”   肃王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门房刚起身要走,却被奕劻踢了一脚。“嘿嘿,好狗不挡道。赏你一脚,下回记住喽!”   门房敢怒不敢言,只得含恨去了。   肃王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老爷子提醒得极是,看来本王这府邸里,是该养上几条好狗了!”   “养狗?”奕劻眼睛一瞪,“你养狗做什么?”   “当然是防贼,”肃王道,“管他老贼还是小贼,只要敢私自溜进来,就放狗去咬!咬伤不论,咬死活该!”   “哼,”奕劻冷笑道,“让你过过嘴瘾又何妨?善耆哪,你这躲在里头嘀里哐啷的,是做什么呢?”   肃王抬起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奕劻。“本王刚才在玩儿枪呢!”   “混账!”奕劻大惊道,“你小子怎么把枪口对着我?!”   肃王笑道:“老爷子别慌,本王又不会真的开枪。”   “你倒是敢!”奕劻气道,“你开一枪试试?”   “那就谨遵庆王爷的钧命了!”肃王说完,便要扣下扳机。   见肃王手指勾动,奕劻吓得抱头鼠蹿。“别别别……你小子疯了吗?别开枪!”   肃王理也不理,将扳机一扣到底。冯慎知那枪中弹药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声轻响,奕劻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这才摸摸身上。见无伤无恙,奕劻才知肃王是吓唬自己,气呼呼的跃将起来,冲着肃王破口大骂。   “哟?”肃王充耳不闻,“老爷子的腿脚还挺灵便嘛,又蹲又蹿的,快能上树了!哈哈,冯慎呐,赶紧护着本王,你瞧庆王爷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奕劻骂了一阵,阴着脸来在二人面前。“善耆,你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笑不出来!”   肃王笑道:“成啊,等老爷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坟头上哭个痛快!”   “少拿个铁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画!”奕劻夺下手枪,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会儿,不屑道,“方才光听着噼啪一通乱响,敢情才打出一个洞来?哼,就这点儿臭伎俩,你小子还有脸说自己会玩儿枪?”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笑,也不去辩解。“老爷子,闲话休提,您老特地来找本王,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也轮不到你小子头上!”奕劻一指冯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冯慎?”肃王面色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着!”奕劻转向冯慎道:“小子,你时来运转喽。宫里头出了点儿事,老佛爷钦点你入宫查案!”   陡然间,肃王心神不宁。“老爷子,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爷手谕在此,你自个儿瞧瞧吧!”奕劻从怀中摸出一张押花信笺,递给肃王。   肃王接笺在手,匆匆阅罢,狠狠地盯住奕劻。“庆王,到底是谁举荐的冯慎?”   “这话问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么人举荐啊?你不也曾说过冯慎闯出了名头吗?嘿嘿,他名头一大,自然就上达了天听喽。”   “少来这套!”肃王喝道,“这事与你绝对脱不开干系!庆王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奕劻道:“我还想问问你小子安的什么心呢!怎么着?老佛爷有事不该管吗?再说了,要宣的人是冯慎,碍着你善耆什么事了?”   肃王道:“冯慎所任差事,皆隶属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过问!”   “那好,我索性就一并说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我来,还带着老佛爷的口谕。老佛爷说了,为方便入宫查案,打今天开始,冯慎便是銮仪卫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了,汉治仪正司那边也都备好了顶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着你跑腿强?”   肃王喃喃道:“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四品副办事章京……这宫里头,唱的是哪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挤对完肃王,奕劻又向冯慎道,“小子,你还没办事呢,老佛爷就赐了官职,嘿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恩泽呐……”   “不敢”,冯慎正色道,“庆王爷,在下一介草莽,虽凑巧破过几桩案子,可也皆是误打误撞。还请庆王爷转奏太后,就说冯某人实为浪得虚名,不堪担此重任,至于那高官厚禄,更是不敢奢望!”   “放肆!”奕劻把脸一板,喝道,“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老佛爷一言九鼎,难道你还敢抗旨不遵?实话告诉你,这差事不是易与的,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到时候要破不了案,我查抄你满门!”   “你……”冯慎还欲分说,却被肃王拦住。   “好了,冯慎你先接旨吧!”   冯慎急道:“王爷,可是这……”   肃王摆摆手,“有话回头再说!”   奕劻笑道:“嘿嘿,这才对么,还是善耆你小子识趣啊……”   肃王拱拱手,“宫里出了什么案子,手谕上并未写明,还望庆王爷告知一二。”   “哎哟”,奕劻拖起了长腔,“宫禁之事,我可不是很清楚哪……到时冯大章京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得嘞,谕旨我带到了,就不在这儿耗着了,你俩臭小子慢慢玩儿那破枪吧!”   肃王拂袖,牙齿咯咯作响。“不送!”   “好说,好说……嘿嘿嘿……”奕劻倒背起手,哼着小调踱出了演武场。“一呀更子里哎,正好去贪眠,忽听那个蚊虫哟,闹到呀奴床前。蚊虫在那厢叫哎,奴在这厢眠,叫得那个心里哟,真呀嘛真是烦……嗡嗡嗡、嗡嗡嗡……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奕劻离去的背影,二人呆立不语。良久,肃王才长叹一声,道:“这老狐狸如此的兴灾乐祸,怕是有什么阴谋啊……冯慎呐,你现在已是四品顶戴喽,唉,可喜可贺啊……”   “王爷哪里话来?”冯慎昂然道,“卑职因敬重王爷为人,这才甘效犬马。若非如此,别说是那四品章京,就算是当朝一品,卑职也视如草芥!王爷此言,置卑职于何地了?”   “别激动,”肃王苦笑道:“你与本王相交至今,难道本王还不知你的秉性吗?可眼下这事,老太后都点了你的名,总不能公然抗旨吧?本王是彻底的束手无策了,只有说两句戏言解解嘲喽。”   冯慎想了想,道:“王爷放心,那宫中的案子纵是再离奇,但卑职竭尽所能,也未必破它不了!”   肃王摇了摇头,“本王担心的不是这个。有道是,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呐。冯慎你生性耿直,又是个嫉恶如仇的犟脾气,此番你只身入宫,凶吉祸福,殊难逆料啊。”   冯慎眉头一蹙,“那卑职光潜心查案,其他诸事一概不闻不管……”   “真能那样,本王也就不愁喽!”肃王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头的事,往往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反会来找上你,加上老太后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唉……凶险啊…… ”   冯慎忐忑道:“王爷,卑职风闻……老太后性情乖戾……不知是否属实?”   “嘿,岂止是乖戾?”肃王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她简直就是疑妒狭隘!别的本王不说,就说一件小事,你就知道她多难伺候了。那年海晏堂竣工,太后要在里面宴请法兰西的公使夫人,命本王带着嫡福晋赫舍里氏去作陪。福晋恐打扮得花哨惹太后不快,便穿得素了些。结果呢,老太后一见就骂,说福晋装点的太寒酸,会使她在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本王一听,心想也有些道理,被洋人比下去,那不是丢了咱大清国的脸面吗。于是本王赶紧回府取了些贵重首饰,让福晋妆扮一新,双耳戴了翡翠,腕里挂了碧玺,手指上也顶了好大一块祖母绿。寻思这下总该成了吧?谁想老太后更生气了,嫌福晋盖过了她的风头,直接把我俩给轰出来了。怎么样冯慎,可见一斑吧?”   冯慎叹道:“看来那传闻并非是捕风捉影,太后她果真是喜怒无常啊!”   肃王道:“本王列举的,还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太后她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妄议‘归政放权’,谁若敢提个只言片字,轻则充军流徙,重则杀头抄家。冯慎你要切记,凡是牵扯帝后之争的任何事,千万要敬而远之,哪怕是一点儿边,也绝对沾不得!”   冯慎感激道:“王爷的金玉良言,卑职全都记下了!”   “嗯,”肃王依旧忧心忡忡,“本王打方才就开始琢磨,这案子是老太后钦点,那跟她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唉,宫中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汹涌,冯慎哪,本王就怕你涉世未深,被推到那风口浪尖上啊!”   冯慎道:“卑职定当谨小慎微、三思后行。”   “好”,肃王拍拍冯慎肩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许是本王多心了,未必会出什么事……你入宫后,本王也没法跟着,凡事都好自为之吧。有需要本王的地方,就只管带个话来,只要力所能及,本王自当竭尽全力!”   冯慎眼眶一红,单膝跪倒。“王爷的厚爱,卑职永世难报……”   “起来起来,”肃王也动容道,“你马上要进宫,本王也不留你了,快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本王亲自送你过去!”   翌日清晨,冯慎补服朝靴,穿戴一新,与肃王分坐两乘暖轿,沿西安门长街往东,一直行至金鳌玉蝀桥侧。待二人出轿,见小德张早已站在西苑福华门前。   冯慎不识小德张,肃王便迎上前招呼道:“哈哈,张公公还亲自来接?”   “肃王爷不也亲自来送吗?”小德张笑笑,指着冯慎道:“哟,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章京?”   “不敢当,”冯慎略一拱手,“初识尊范,冯某有礼了。”   见冯慎有些不冷不热,小德张心中不由得来气。他暗道:眼下我在老佛爷跟前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可这小子见了我,腰也不弯、千也不打,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分明就是没将我放在眼里。于是,小德张端起架子,捏腔拿调道:“嘿嘿,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冯章京刚刚走马就任,便带了几分盛气凌人呐!”   冯慎听小德张阴阳怪气,双眉微蹙。“公公言重,此番冯某奉旨查案,唯有兢业僶勉,不负皇命。至于其他诸事,也无暇虑及。若有怠慢之处,公公多担待。”   小德张轻哼一声,转朝肃王道:“肃王爷,不瞒您说,咱家没见冯章京前,还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可一见之下……嘿嘿,才发觉他文绉绉的,像个公子哥儿呐。仅这么点儿年纪,能办事吗?别是沽名钓誉吧?”   “哈哈哈,”肃王笑道,“有志何在年高?如张公公你年纪轻轻,不也是老太后的大红人吗?”   小德张心花怒放,嘴上却逊道:“肃王爷这么说,可是给咱家撑门面呢。什么红人绿人了?说破大天儿,就是个服侍老佛爷的奴才……嘿嘿嘿,老佛爷还在里头等着回旨,肃王爷您就自便吧……”   “张公公且留步”,肃王从袖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趁门口侍卫不备,偷偷塞在小德张手里。“些许薄礼,聊表心意。”   小德张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心下窃喜。“哟,肃王爷这是?”   肃王拉起小德张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合上。“张公公,冯慎乃本王至交,他少不更事,若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你多加提点,千万照应他周全。”   小德张道:“该点拨的,咱家自然会去点拨。可听与不听,那就是冯章京自个儿的事喽。其实肃王爷呀,单冲您的一句话,咱家就无有不遵,您又何苦破费呐?”   肃王道:“让张公公白白操心,本王可是过意不去啊,哈哈哈……”   “嘿嘿”,小德张将金叶子一掖,“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肃王挥挥手,“不成敬意,请笑纳!”   二人这一贿一受,冯慎在旁看了个满眼,他知肃王素来高傲狷介,可这次为了自己的安危,却甘心与小德张折节下交。念及此节,冯慎感激的无以言表,紧紧握住肃王的手,几度哽噎。   “你瞧瞧成什么体统?莫让张公公笑话……”肃王佯作笑面,伸手在脸上一抹,冲小德张道声有劳,便头也不回地钻入了轿中。   待轿子行远,冯慎尚在怔怔,小德张推了一把,趾高气扬道:“别傻愣着了冯大章京,赶紧跟咱家走哇!”   冯慎点点头,随小德张过门入苑。此去仪鸾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二人沿着绵延小径,慢慢向前斜穿纡行。径旁两侧,皆为花圃茵地,虽然天寒地冻、凡枝凋敝,其间亦不乏挺立着几株傲霜的异草奇花。越往里走,景致越发盎然,五步一台,十步一阁,琉瓦漆柱间,苍松劲柏似黛,倒映在如镜的太液池中,别有一番肃穆庄严。   对于这宫中禁地,冯慎是生平头一回来,可他心念重重,任它再奇的风物,也视若无睹。   沿途,偶尔遇上几名太监宫娥,见是小德张带人过来,都不敢靠前,仅遥施一礼,便赶紧远远地避开。   见旁人崇畏如斯,小德张不免得意,干咳一声,朝冯慎炫耀道:“瞧见没?这便是宫中调教出来的规矩。在这宫里头讲究着呢,一举一动,都得有板有眼。就拿走道来说吧,一步要迈出多长,全要合尺按寸,迈多迈少都不成……喂,冯章京,咱家在跟你说话呐!你听没听见呢?”   冯慎淡淡回道:“张公公只管见教就是,冯某正洗耳恭听着。”   小德张白眼一翻,道:“听了就装在心里,可别当了耳旁风!若不是瞧在肃王面上,咱家能浪费这些口舌?哎?咱家刚说到哪儿来着?哦,走道……走道讲究个端端正正,不许摇晃膀子,也不许转头乱看,摆步要缓,落脚要轻……哎,你瞧见没?就是咱家这两步的样子,学着点儿吧……”   这几句絮絮叨叨,直听得冯慎心中大为不耐,小德张说得兴起,愈发的自卖自夸。   “还有待会儿入了殿,面上得挂着喜气儿,板着脸不行,哭丧着脸更不行。就算给老佛爷请安,也要在下首旁边,不准大模大样的居中、挡了老佛爷视线。不应该问的别问,不应该讲的别讲,说话也得细声慢气的,漫说是扯着个大嗓门儿,就算喘气喘重了也不成……嘿,像咱家这种常在老佛爷身边当上差的,都琢磨出一套办法来,私底下要有事,不喊不嚷,也不用去嘀嘀咕咕,拿右手两根指头,在左手掌心轻拍几下,对方就明白什么意思。当然也不能乱拍,拍几下那都是有数的,离得远了,在胸口拍;在眼目前儿,就放在背心衣襟底下拍……眼要明、心要亮,别人一眨巴眼,你就得立马领会。唉,这些本事,谁生下来就会?想当年咱家刚入宫那会儿,为练这些规矩,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哟,啧啧,就算咱家有心教你,你这一时半会的也学不全呐!”   小德张一副奴相,令冯慎嫌腻顿生,他强抑着满腔厌恶,凛然说道:“张公公,冯某所长乃查案追凶,从龙伴驾的上差,是决计无法胜任的,故而那些个‘本事’,就先不一一学了。日后若有机会,再向张公公慢慢讨教!”   “得,”小德张哼道:“你冯大章京不愿意听,咱家还懒得讲呢!到时要真弄出个言差语错的,哼哼,休怪咱家没提醒你!”   “不敢,”冯慎略一躬身,“劳张公公头前带路。”   “哼!”小德张一甩手,踏步朝前。   一路上,小德张拉着张脸没再吭声,冯慎也乐得耳根清静。二人缄口钳舌,闷闷然地来在仪鸾殿。   因事关珍妃,慈禧也不好张扬,宣召冯慎的场所,便定在了东暖阁中。   到了阁前廊下,小德张向冯慎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后伸出二指,抵掌轻叩了三下。恰如小德张所言,听见响声后,荣侍女果然走了出来,她朝小德张点点头,将冯慎引入。   小德张未得准允,不敢进阁,便留在廊下待命。荣侍女放下堂帘,侧身紧走几步,向隔间中的慈禧跪奏道:“老佛爷,冯章京奉旨到了。”   “让他进来吧。”   “嗻。”荣侍女说完,便与里屋的娟侍女双双退至墙角,眼向脚尖,垂手肃立,不再发一言。   见正北的条山炕上坐着个老妪,冯慎心知那便是慈禧,于是将马蹄箭袖翻下,脱帽叩拜道:“微臣冯慎,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眼皮一抬,“平身吧。”   “是。”冯慎依言站起,端立在原地,不卑不亢。   瞧着冯慎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慈禧将头一点。“嗯,瞅着倒像个人物……这次宣你入宫,知道是为了什么?”   冯慎道:“谕旨上只说有案待查,然究竟所查何事,微臣则不知。”   “一会儿再说与你听,”慈禧稍作停顿,突然问道,“冯慎,你信不信鬼神?”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信。”   慈禧双目一眯,“为何不信?”   冯慎朗声道:“未曾见过,故而不信!”   慈禧又道:“听说你破过不少凶案,难道就无一桩涉及鬼神?”   冯慎道:“骇人可怖者有之,匪夷所思者亦有之,可任那案情多么离奇诡异,最终查明后,俱为歹人作祟。依微臣之见,这世间,或有天理报应,鬼魅妖邪之属,却是断然不存!”   慈禧长舒一口气,满是病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鬼怪未必有,真仙菩萨却是存在的。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宫中能得祥和安泰,亦少不得佛祖庇佑。”   冯慎口中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慈禧沉吟半晌,道:“有桩宫中旧事,按说不可与外人论道,可它关系着此案根节,只跟你说了也无妨。不过你听后,休得去外头调嘴学舌,日后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哼哼,那你就得当心脑袋了!”   冯慎道:“请太后放心,微臣一不会添枝加叶,二不会搬弄是非,唯有秉公查案!”   “那就好,”慈禧继续道,“是这样,皇帝原有个珍贵妃,庚子年洋人破城后,她抗辱不屈,便投井殉节了。”   冯慎肃然起敬,“珍贵妃峻节高风,理应彰表宇内。”   慈禧脸色稍变,哼道:“保贞护洁,原是妇人需恪守的本分,贵妃乃帝王椒室,更要为世人做个表率,她行分内之事,也用不着什么大彰其表!”   见慈禧面有不怿,冯慎稍感奇怪,然又一转念,心想宫闱中事,自己不便多加评议,因而也不去接腔。   慈禧缓了一阵,接着道:“旁话不提了,说关键的吧……算起来,珍贵妃故去已小六年了,可在前几天夜里,宫中却有人拾到了她的画像。”   “画像?”冯慎追问道,“难道是那画像……出了什么异样?”   “是啊,”慈禧索性将手一招,命道,“娟子,你跟他说说那晚的事儿吧。”   娟侍女依言,便把那夜的所见所闻翔实道出。冯慎听她虽极力地克制,然语调仍有些发颤,显然是心有余悸。   待娟侍女讲完,冯慎向慈禧道:“敢问太后,那张画像现在何处?微臣想借来一观。”   慈禧道:“这两天都镇在观音大士的神龛下,荣子,你去偏殿上取那贱蹄……咳咳……那珍贵妃的画像来。”   荣侍女答应一声,随即取来。   或许是神龛上焚香灰落,将一侧的纸边烫出点点焦痕细孔。冯慎接过后,轻轻一拍,便将画像展开端详。那画像绘制的固然栩栩如生,可眼角的血泪却已然不存,故而看上去一如常态。   瞧了半天,冯慎也没能瞧出个眉目,慈禧又等了一会儿,渐渐有些不耐烦。“靠这一时半会儿能看出什么来?这画像就交你存留,回头慢慢琢磨吧!”   “微臣正有此意。”冯慎说完,将画像卷起,贴身收妥。   “冯慎呐,”慈禧又道,“方才你言之凿凿,笃定世间无鬼,那按你的意思,这画显古怪,必是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捣鬼了?”   冯慎道:“想来如此!”   慈禧道:“那好!眼下你事也听了,画也瞧了,那就去将捣鬼之人给揪出来吧!”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冯慎话锋一转,“然在查案之前,请太后准允一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皇宫大内,乃天子龙居,礼度自然森严。可若事事都要循规奏请,只恐会贻误查察的时机,因此微臣斗胆,想请太后玉口亲允,无论宫内宫外,皆准微臣便宜行事!”   慈禧忖量片刻,道:“就依你!”   冯慎心下一宽,“谢太后隆恩。”   “不忙”,慈禧将手一摆,“我既依你一事,你也得依我一事!”   “太后还有何吩咐?”   慈禧冷冷道:“侦破此案,我只给你三天的期限。届时捉到真凶,将你加官进爵;可如若逾期未果,则以‘大不敬’论刑!冯慎啊,你也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将一个男子留于内禁,无论出于何由,都属大违宫训,到了这种地步还查不出什么,整个皇室都会跟着蒙羞!你好生去查吧,是死是活,皆瞧在这三天上了。我这番话,你可得时刻记牢!”   冯慎只觉后背一股恶寒,硬着头皮应道:“微臣谨记!” 第四章 尔虞我诈   叩别了慈禧,荣侍女引着冯慎出了暖阁。来在廊下,荣侍女使个眼色,小德张便会意地跟在僻静之处。   三人站定后,小德张也不去理冯慎,巴巴向荣侍女道:“荣姑姑,可是老佛爷有吩咐?”   荣侍女点点头,轻声道:“老佛爷口谕,着张公公将‘代天巡狩牌’请出,赏赐于冯章京查案。”   “什……什么?”小德张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荣姑姑,你刚才是说……代天巡狩牌?那可是诰命钦差才能使的圣令啊,老佛爷怎会轻易的就赐予他了?”   荣侍女道:“老佛爷的决断,我当婢子的不敢多问,我劝张公公也别打听。”   “荣姑姑教训的是,”小德张说完,又朝冯慎道,“真瞧不出呀冯章京,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老佛爷就能颁下代天巡狩牌给你……嘿,持了这牌,一切皆可便宜从事,堪比前朝的丹书铁券和尚方宝剑呐!”   冯慎心悬万钧,哪有闲情听小德张聒噪?他剑眉一皱,催促道:“张公公既知紧要,何不快些去按旨请令?”   “你……”小德张一跺脚,咬牙道,“成!咱家这便去给你请来!”   等小德张走后,荣侍女提醒道:“冯章京,此处为太后寝宫,你不便在此久候,殿外临池有座亭子,你可在那里接令。”   冯慎拱手道:“有劳荣姑娘指点。”   荣侍女道:“不必客气,再有什么事,冯章京可到殿西下处找我,我会及时向老佛爷传呈。”   “如此多谢了!”冯慎说完,又是一揖,出殿入亭。   约一炷香的光景,小德张捧着一只紫檀匣子复返,见冯慎在亭中,便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在亭下石台上。   匣子一开,里面露出了龙纹黄缎。小德张掏出块手巾揩净了手,这才将黄缎层层揭开。   冯慎朝缎中望去,只见是一枚如脂的白玉牌,牌上无过多雕饰,仅用掐丝金线镶嵌了边角。抓起后,冯慎只觉入掌温润、包浆厚腻,显然是年代久远。   令牌正面,阳刻着“代天巡狩”四个钟鼎大篆;背面一排弯弯曲曲的阴文,是为旗笔满字。   见冯慎信手持拿,小德张一来眼红,二来不忿:“哼,冯章京别太得意了,这牌子你可得留神拿稳,若失手掉在了地上,嘿嘿,那便是砍头的罪过!”   “张公公放心,”冯慎道,“冯某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对了张公公,宫中可养得御马?”   小德张道:“小马圈那里有内厩,专门豢养着御马……哎?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慎道:“想劳张公公帮着备一匹快马,冯某要即刻出宫走访。”   小德张愠道:“姓冯的,你把咱家当马夫了不成?再者说,那御马岂是你能骑的?谁又允你擅自离宫了?”   冯慎将代天巡狩牌一亮,“太后懿旨,恩准冯某诸事便宜,才隔这么一会儿工夫,难道张公公就忘记了吗?”   小德张满脸通红,气道:“你摆什么威风?少拿根鸡毛当令箭!”   冯慎冷笑一声,“张公公,你说这块牌子,是根鸡毛?”   “啊?”小德张大惊失色,忙换上张笑脸谄颜。“哟,冯章京定是听岔了,咱家何曾那样说过?冯章京你稍待片刻,咱家这就给你牵马去啊……”   “如此便生受张公公了,冯某先至福华门外相候。”冯慎说罢,挺胸扬步,目不斜视地走出亭子。   小德张久侍宫禁,手脚自然麻利,冯慎前脚刚到福华门,他后脚便牵了一匹御马赶来。   冯慎客让两句,蹁身上鞍,挥鞭一甩,御马便扬蹄疾奋。来在马道上,冯慎一鞭快似一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直向肃王府飞奔。   方驰到南船板胡同口,王府的门房便瞧见了冯慎。待到了府前,冯慎勒马落鞍,将缰绳递于门房。“王爷在府内吗?”   门房一个“在”字刚出口,冯慎的身形已至院内。   肃王此时心中牵挂,正于厅上踱来踱去,忽见冯慎闯入,不禁有些吃惊。“嗬,你怎么出来了?”   “先容卑职喝口水。”冯慎拭着额头热汗,端起桌上茶杯便饮。   肃王急不可耐,催问道:“宫里头倒底是怎么了?冯慎你没受什么难为吧?”   冯慎放下茶杯,苦笑道:“卑职暂时没事,不过三日之后却难说得很。”   肃王又是一惊,“怎么?”   “王爷请看。”冯慎把那珍妃画像与代天巡狩牌取出,并将入宫所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听完冯慎所说,肃王面布愁云。“老太后只给你三天的期限?才三天能查出什么来?就算有十块代天巡狩牌,那也不顶用啊!”   “是啊,”冯慎长息一声,“所以卑职这才急冲冲的找王爷商议。”   “冯慎你先别慌,让本王好好想想。”肃王抱着脑袋想了一阵,顿脚道,“哎呀,本王脑子也是一团乱了!这简直无从下手啊!唉,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啊?”   冯慎道:“王爷,来的路上卑职也想过,既然是画像出了怪,那唯有从这画像上着手。”   “话是没错,”肃王手指画像,道:“可这像不是好端端的吗?何来什么血泪了?唉,看来本王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冯慎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有所不知,”肃王缓缓道,“这珍贵妃在世时,素受老太后嫌忌,并且她死因十分蹊跷……”   “蹊跷?”冯慎怔道,“王爷,卑职听太后说,珍贵妃是不堪受洋兵侮辱,这才殉节而死啊!”   “殉节而死?哼!”肃王道,“破城那日,除去皇后、瑾妃等寥寥几名女眷跟着太后出逃,其余妃嫔皆留守宫中,就连同治爷的瑜、瑨二位皇太妃也不例外。为何她们都没掉半根头发,偏偏被久禁冷宫的珍妃跳了井?哼哼,所以本王才说珍妃之死,是不清不楚啊,十有八九,是老太后借机……嘿嘿,原来此案关乎珍妃,这就通了,难怪她反应这么大……唉,宿怨纠葛,又加上案情诡异,难办啊难办!”   冯慎也叹道:“说不得,只好先将画像验它一验了!”   肃王喜道:“冯慎你有头绪了?”   “眼下尚且难说。”冯慎道,“卑职怀疑,这画像被人动过手脚,王爷,劳您老着人拿些碱水来。”   “好,本王这便去安排!”肃王出厅,唤来小厮分派。   不一会儿,碱水备来。肃王仍旧不解,问道:“冯慎,这区区一碗碱水,就能验出真凶?”   冯慎摇了摇头,道:“卑职此举,仅有排查之效。先前办那天理教案时,卑职曾在家中假装中邪,结果便引来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道,那老道耍了个‘剑斩妖魔’的伎俩,将一张黄纸砍得‘鲜血淋漓’。那会在宫中,当卑职听到画像上渗下血泪时,便在疑心是不是跟那‘剑斩妖魔’是同一种花招。”   肃王道:“那老道就是使碱水搞的鬼?”   冯慎道:“还用了姜黄汁,想令纸上‘流血’,必先以姜黄汁液浸透,这样才会遇碱变红。卑职观画像所用纸张有些发暗,故而疑心是用姜黄汁炮制过。”   “还有这法子?”肃王道,“那你赶紧试试看。”   “好。”冯慎说着,将少许碱水滴在画像的腮际。   肃王皱眉瞧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异变。“这……这不管用啊!”   “意料之中,”冯慎摇头苦笑道,“卑职原本也没抱太大的指望……”   突然间,冯慎想起了那八块夹绢的旧事。那些夹绢藏于前挡中,以银发、蚕丝混织成暗图。若不是香瓜误打误撞,将鸡血染在绢上,怕至今都发觉不出那其中的关窍。   莫非,此画像与那八块夹绢是异曲同工?   这念头仅是一瞬,冯慎便顿省不妥。画像所用,是张货真价实的熟宣,他之前曾仔细地捻过,与那绢丝的材质截然不同。   见冯慎良久不语,肃王急得直搓手。“冯慎啊,就没别的法子来验这画了?”   冯慎抬头看看窗外,“现在已近晌午,来不及在一张画像上多耗工夫了。这样吧王爷,卑职先回宫,去查查都有什么人与这画像有过牵连。在宫外,就请王爷帮着打探,尤其是有关珍贵妃的旧故相识。既然画中之人是她,那只有从她身上着眼了。”   “成!”肃王道,“外头的事都包在本王身上了。咱们双管齐下,或许能为你赶些时间。唉,总算知道了这一星半点儿因由,要不可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冯慎又道:“对了王爷,关于珍妃之事,太后好似讳莫如深,查访时万勿兴师动众,单派些牢靠心腹便可。”   “放心吧,本王理会得。”肃王道,“冯慎啊,明日清早,不管查没查到消息,本王都会去福华门跟你碰个头。此案你就放手去查吧,届时能破了固然可喜。逾期未果也不打紧,哼哼,本王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定要将你保下来!”   “王爷恩重如山,卑职无以为报。”   谢别肃王后,冯慎策马回宫。刚将御马归厩,小德张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哟,冯章京回来了?查得如何了?”   冯慎不欲吐露心迹,敷衍道:“只有些头绪……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小德张道,“咱家寻思呀,冯章京这些天要留宫查案,便找了处侍卫的值房打扫出来,嘿嘿,冯章京别嫌简陋,先凑合着对付两晚吧。”   “让张公公费心了。”冯慎口中称谢,心里却犯了疑,“他怎么突然献起了殷勤?”   “那咱家带冯章京瞧瞧去?”小德张说着,便来拉冯慎。“方才老佛爷用完了午膳,还特地赏了几样例菜给冯章京呢!咱家都端到住处去了,冯章京赶紧尝尝去吧,那寿膳房的味道,世上尝过的人,嘿嘿嘿,那可是真不算多呢……”   见小德张话匣子打开,冯慎唯恐他又要滔滔不绝,忙道:“那我们快过去吧!”   此去那值房不远,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地方。   进屋一瞧,里头虽说不大,但也窗明几净,炕边置着一张方桌,桌上四盘八碗,摆满了各色膳食。   折腾了一上午,冯慎这时也当真饿了,加上小德张频频相劝,也便坐下来动箸开吃。若在往常遇上珍馐,冯慎自然要细尝慢品。可他眼下心事忡忡,任它凤脑龙肝入肚,也同样是食不知味。   潦潦充了个饥饱,冯慎便落筷停嘴。小德张见状,又道:“冯章京,这还好些菜呢,多少再吃它几筷子吧。”   “不必了,冯某腹中已饱。”冯慎摆摆手,道,“张公公,这宫内设着画院吧?”   “有,造办处下设如意馆,养着一批画师……”小德张道,“冯章京问这个,是想去那里查访吗?”   “不错,”冯慎点点头,“冯某想拿着珍贵妃的画像,去对对笔迹、画风,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甭费那个劲儿啦!”小德张连忙道,“咱家早去那里查了个底儿掉,并没发现有任何一人可疑。”   “无一人可疑?”冯慎道,“张公公敢断言吗?”   “怎么不敢?”小德张道:“其实呀,在如意馆调查也不需去对什么笔迹、画风,单是查查那批画师是何时入职的就够了。”   冯慎奇道:“此话怎么讲?”   小德张道:“辛丑年老佛爷回銮后,宫里头当差的全换了一遍,现在如意馆那批画师也是后来新招的。那会儿珍贵妃早已经仙逝,新来的不识得模样,如何能绘出她的画像来?”   冯慎追问道:“如意馆原来的画师,就没留下一个吗?”   “倒是有两个老师傅还在……”小德张话头一转,“不过他们现在都老迈眼昏,多少年没拾过画笔了。平时只在馆中对学徒的画作稍加评点,授业也单靠言传口教。”   冯慎自语道:“这样说来,如意馆倒不必再查了……”   “对对,”小德张连道,“不必查了,嘿嘿,是不必再查了。”   冯慎抬眼看看小德张,不动声色道:“张公公,冯某听说,那夜第一个发现画像的,是你吧?”   “哎?”小德张脸色一变,“冯章京,你这是什么意思?查来查去,怎么查到咱家头上来了?”   “张公公不要紧张,”冯慎微然一笑,道:“关于那夜的情况,冯某所知的过于笼统,想从张公公这儿再打听得详尽些。”   小德张略加犹豫,“那……那你问就是了。”   “好,”冯慎道,“据我所知,那夜张公公无意中撞到有人闯入宫里,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有找到人,却发现了画像。是也不是?”   小德张心虚道:“大概是这样……”   “追那不速之客时,张公公是独身一人吗?”   “没,还有个宫女一起……”小德张越想越后怕,心道,“还好给老佛爷送画时拉上了叶禾,要不可真就说不清了。”   冯慎又道:“发觉有人闯入,你二人当时为何不喊?宫中有值夜的侍卫,应该会帮着捉拿吧?”   “淑清院地处偏僻,极少有侍卫守着,不过现在出了事,老佛爷就派了护军把院门封了……哎,不对呀冯章京,咱家怎么感觉,你越来越像是在审问了?”   “张公公多心了,”冯慎道,“冯某并无此意。”   “那就好,”小德张松了口气,“行了,后面的事,咱家还是自个说吧,被冯章京这般一问一审的,弄得咱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冯慎笑道:“如此甚好。”   小德张回想了一阵,接着说道:“我们得了那画像后,不敢擅专,马上便送呈老佛爷。老佛爷一听这事,差点儿连安神酒都没顾上喝……”   “张公公且住!”冯慎打断道,“安神酒是什么?”   小德张道:“是一种药酒,入冬后老佛爷临睡必饮,可以活血助眠。”   冯慎若有所思,“此酒是何人所配?”   小德张道:“自然是那帮子御医啊。每逢傍晚,太医院的苏拉献上平安帖子时,都会一并呈送。”   冯慎又是一怔,“平安帖子?”   “嗐,”小德张解释道,“那其实是宫里头的官样文章。依着宫里的规矩,每天当差的御医,都要为老佛爷开上一服保平安的药方,再着苏拉送来,这便是‘平安帖’了。光开方子不抓药,图个好彩头嘛……”   冯慎道:“这么说来,观画那晚,老太后喝过安神酒了?”   小德张点头道:“应该是吧。”   冯慎心念一动,“张公公,你能否查出那晚当差的御医和送酒的苏拉分别都有谁吗?”   小德张道:“这不是难事,容易得很。不过冯章京,你查他们做什么?”   冯慎道:“冯某在想,或许有人在酒中下了致幻的药剂,太后饮后,药力发作,这才误以为画像流出了血泪?”   “这绝不可能!”小德张一口否定道,“凡是入老佛爷口的东西,必须经过千筛万选,漫说是往酒中下药,就算是一粒灰尘都进不去。再说了,在老佛爷饮用前,贴身的侍女都要先行尝过,这是铁打的规矩,每次都不会例外。”   “侍女要先尝?”冯慎沉吟道,“这样看来,那晚的安神酒就越发的可疑了!”   小德张奇道:“冯章京何出此言啊?”   冯慎道:“张公公你想想,对于那像流血泪之事,除去太后和她身边的两位侍女,旁人可曾见过?”   “哎?还真是这样哪!”小德张道,“咱家送画时也没瞧见有什么血泪,后来皇后等人也去看,皆说无异样。”   “这便是了!”冯慎一拍桌子,“张公公,我们这就去动身一探吧!”   冯慎有代天巡狩牌在身,小德张哪敢不遵从?当下便带着冯慎,赶往了西苑寿药房。   太医院职事众多,除去院使、院判,其他吏目医士按例都要分班入宫,轮流侍值。其处宫内,是为“宫值”,于外廷者,则称“六值”。慈禧每逢寒暑,便会更易住所,故而乾清宫处、颐和园处皆设着御药班房。现今迁入西苑,亦添设了“寿药房”,每日须有两名太医院医官值宿,携同药库的库掌、笔帖式、苏拉等,遇差传唤,以供进御。   等到了寿药房,冯慎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向当值医官禀明来意。听说此事后,医官们各自惴惴,急忙调出留档一翻,将那夜值宿的御医与献帖送酒的苏拉找了出来。   待这一干人到齐,冯慎便挨个排查。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世、这几日的起居、那晚取酒的剂量、送酒的时辰等,事无巨细,查了个毫微不漏。   冯慎一面查问,一面析微察异,就连每人的动作、神色也牢牢揣测。可直问到日头西沉,也无多大进展。几个人分述的口供全都能对得上,方子与药酒也同样是按章程酌量存取。   眼见一天过去,却仍徒劳无功,饶是冯慎心有不甘,也只有让那几人各归其职。   出了寿药房,冯慎默然不语。小德张跟了一阵,开口道:“冯章京,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慎停步,道:“张公公有何良言赐教?”   小德张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冯章京办案,咱家也跟着瞧了一天,所有的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到最后皆无反常。因此咱家想呀,那张画像,会不会真是涉及幽冥啊?不行咱家再去请些术士高人来,说不定于冯章京有益处……”   冯慎道:“张公公的意思,是笃信有鬼怪作祟了?”   小德张赶紧摆手,“别……别提那个字!犯忌的!”   冯慎淡笑一声,道:“行事堂堂正正,也不用避着什么忌讳。张公公,冯某对于那鬼怪之说,历来是不信的。即便世间真有‘鬼’,那也仅存于人心!”   咂摸出冯慎话里带话,小德张脸色微变。“冯章京这话,是特意说给咱家听的吗?咱家行事哪里不堂正了,你给指出来!”   冯慎盯着小德张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张公公,冯某随口一说,你的反应却如此过激……呵呵,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啊!”   “嘿……嘿嘿……”小德张神情一转,干笑两下。“冯章京又来打趣,别说是三百两,咱家这里半文钱也没有哪呐。那啥,冯章京你自个儿慢慢查吧,咱家还好些事要做,就不陪着了……”   “慢着!”冯慎拦住小德张,“张公公,那夜与你一同发现画像的宫女现在何处?冯某有话,还想问问她!”   “你要找叶禾?”小德张面部一紧,立马又故作闲适。“嗐,那晚的事,咱家不都跟冯章京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那丫头拙嘴笨舌的,没什么好问的……”   冯慎冷冷道:“张公公此言差矣。有时候口笨之人,却往往不会撒谎。哦,张公公千万别多心,冯某这话,绝不是针对你!”   小德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踟蹰了半晌,将脚使劲一跺。“成!冯章京在此稍候,咱家这就给你叫去!”   “不必!”冯慎一撩官袍,“冯某与张公公同去!”   宫中的道路,冯慎并不熟识,故全凭小德张头前相引。刚行至丰泽园,便见院墙下行着一名提膳宫女,小德张眼尖,张口便喊道:“嘿,真是赶巧了!叶禾!小叶子!你停下!”   谁知叶禾一回头,见是小德张唤她,居然一把抱起膳盒,慌慌张张地便想跑。   冯慎见状不对,几个起跃,便拦在叶禾身前。叶禾再想调头,身后小德张也已经堵了过来。   小德张将叶禾逼至墙角,喝问道:“小叶子,你跑什么?”   “我……我……”叶禾语塞,怀中却紧抱着膳盒不肯松开。   “你什么你?”小德张板起脸,“偷偷摸摸的,肯定有古怪!盒里装了什么?快打开我看!”   “不……不行……”叶禾急得眼泪直冒,“张公公,念在以往……你这次放过我成不成呀?求求你了……”   冯慎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小德张瞧瞧冯慎,干咳两声。“小叶子,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若真犯了禁,就算咱俩交情再好,我也不能回护你。别说废话了,把膳盒打开吧,不要逼我动手!”   “可……”   “快点!”   叶禾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地将盒盖掀开。   小德张往盒中一瞧,见里面只有些菜肴,不由得奇道:“咦?不就是些寻常食膳吗?小叶子,那你慌个什么劲儿?”   叶禾向盒中一指,“我没听老佛爷的吩咐……偷取了两盘荤菜……张公公,你就饶我这回吧,我是一心为主……”   听到这里,小德张才反应过来。先前慈禧脾气上来,限令不得为光绪备荤,定是叶禾心疼皇帝,这才冒险换膳。只是当着冯慎面上,小德张不能说破缘由,于是朝叶禾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几个菜吗?非闹得大惊小怪……趁着没人瞧见,拿就拿了,赶紧收好!”   “多谢张公公!”叶禾转忧为喜,又朝冯慎蹲个深安。“也请这位面生的公公,莫要声张出去……”   冯慎刚皱起眉头,小德张“扑哧”乐了。“小叶子呐,这位可不是什么公公,他是老佛爷钦点查案的銮仪卫云麾使,冯慎冯章京。”   “啊?”叶禾一愣,急忙向冯慎赔礼。“冯大人,恕小叶子眼拙……”   “叶姑娘无须多礼,”冯慎道,“冯某就是想问一下,那夜你跟张公公发现那画的详细经过。”   小德张朝叶禾挤了挤眼,“小叶子,反正那晚的事儿,咱们都已向老佛爷禀报了,当时怎么跟老佛爷回的,你现在就怎么说,懂了吗?”   “懂!”叶禾会意,用力点头道,“我保证跟张公公说的一样……”   “什么叫跟咱家说的一样?”小德张喝道,“冯章京问你话,你就照实了说!别让冯章京误以为咱俩有什么串通!”   “好,”叶禾道,“冯大人你可得相信我们,那晚我跟张公公,真的是无意间碰上的……”   怕叶禾越描越黑,小德张赶忙打断:“够了!快说事吧!”   “哦。”叶禾挠了挠头,将小德张所编的说辞复述。   因话语间真假掺半,叶禾讲起来不免磕磕绊绊。冯慎一面细听,一面参详,发觉二人前后所言,虽有些情理不通之处,可也是大同小异。   叶禾说完,冯慎便陷入了沉思。见冯慎在埋头苦想,叶禾轻轻拉了拉小德张衣角,悄声道:“对了张公公,你能再进得淑清院去吗?”   小德张回头看看冯慎,将叶禾拖在一旁。“你疯了?眼下淑清院全是护军把守,咱俩避犹不及,谁吃饱了闲的没事干,再去那里招惹耳目?”   “不是啊,”叶禾苦着脸道,“那夜你送我的那根金簪子,回去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猜八成是落在那院子里了……”   “什么?”小德张顿时打了个突,“哎哟小叶子,我可被你害惨了!万一那簪子被人捡到,再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我就算浑身是嘴,也都没法说清楚了啊!你说你……唉!小叶子,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啊!”   叶禾委屈道:“我还舍不得那簪子呢,好歹是根金呀……”   小德张伸指往叶禾脑门上一戳,气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财迷的!我不管啊,你得负责给我找回来。要是真出了事,我全咬在你头上……”   情急之下,小德张嗓音一高,冯慎听到动静,思绪为之中断。“你们在说什么?”   小德张连忙掩饰道:“没……没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   “哦,”冯慎点点头,又道,“张公公,那画像是在淑清院拾到的吧?那地方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   小德张迟疑不决,“还有必要去吗?”   “当然有!”冯慎斩钉截铁道,“张公公带路吧!”   叶禾看看二人,道:“我还得回去送膳,就不跟着你们过去了啊!”   冯慎颔首道:“叶姑娘请自便!”   一路上,小德张带着满腹忐忑、磨磨蹭蹭地到了淑清院。才至门口,道旁跃出两名高大的侍卫。“什么人?”   小德张道:“你们不认得咱家了吗?”   二侍卫双双抱拳道:“原来是张公公,方才没瞧真切,鲁莽勿怪。”   “不打紧,”小德张摆摆手,“我们要进院瞧瞧,你俩让开些吧。”   二侍卫面露难色,“因怀疑有刺客出没,现在淑清院已被戒严……张公公,这事您老是知道的……”   “跟咱家说不着,”小德张一指冯慎,“你们找他商量吧。”   侍卫望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拱手道:“在下奉太后旨意查案,请二位行个方便。”   听说是慈禧下旨,二侍卫不敢再拦,将身子一侧,让出道来。“既然如此,那便请进吧。”   “有劳。”   见冯慎先行入院,一名侍卫悄悄拉住了小德张。“张公公,这几天宫里究竟出了什么案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哼,老佛爷的事,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小德张白眼一翻,甩手也进了院门。   其时天已擦黑,整个院内都显得昏昏沉沉。每经一段路,都会有几名侍卫跃出,还未至流水音,二人已被盘查了七八次之多。   屡被侍卫搅扰,冯慎渐渐有些心烦,当假山上又有一人跳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还没等那人开口,便当先喝道:“去,将你们头领找来!”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我便是这里管事的!”那人大咧咧喝了一句,突然认出了小德张。“哟,是张公公。”   小德张招呼道:“王老弟,今儿是你当差?”   “没错,”王侍卫打量一眼冯慎,“张公公,这位是?”   小德张还没来得及引荐,冯慎便朗声道:“在下冯慎,奉旨查案,请王大人即刻带合院侍卫撤离!”   “撤离?”王侍卫傻了眼,扭头看看小德张。“张公公,这位冯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小德张双手一摊,“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让你们走人呗。”   “那怎么行?”王侍卫道,“咱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宫禁,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万一有刺客溜进来怎么办?”   冯慎道:“冯某查案,就是为了早日找出真凶。只要捉到幕后的黑手,还愁拿不着刺客?”   王侍卫道:“你查你的,咱们守咱们的,两不相碍啊!”   “话不是这么说!”冯慎道,“这淑清院中,或许还留着些蛛丝马迹,眼下众多侍卫在这里进进出出,恐怕会将线索破坏。好了,涉及勘验之事,冯某无暇细讲,王大人这便请吧!”   “嘿”,王侍卫颐指气使惯了,岂会乖乖就范?当即将下巴一抬,面带不屑。“想叫咱们走?哼哼,除非是都统亲来下令!”   “那也不必!”冯慎亮出了代天巡狩牌,“这块牌子,能请动王大人的尊驾吗?”   小德张也劝道:“行了王老弟,冯章京有皇命在身,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吧。”   “成,咱们依他便是!”王侍卫说完,忿忿地打个唿哨,运起中气,将声音传出,“众兄弟都听了,咱们撤!”   待一干侍卫撤尽,淑清院重归寂静,小德张朝四下一望,对冯慎道:“人是走光了,可天也黑透了。冯章京,要不咱家取盏灯笼来照着?”   冯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张公公不用麻烦了,黑灯瞎火的能瞧出什么来?还是等天明再查吧……”   “等天明再查?”小德张一愣,“那你刚才还火急火燎地把侍卫赶走?”   “唉,”冯慎叹道,“实不相瞒,查了一天,案情却毫无进展,冯某心里已是颇为烦躁。方才屡受那些侍卫聒噪,没来由得就生出一股无名火……冯某将他们打发走,仅仅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啊……”   “咱家就说呢,”小德张又道,“冯章京啊,那现在怎么办?你给划个道儿吧!”   冯慎一抻腰肢,浑身骨骼“咯咯”一通轻响。“先不查了,冯某累了整日,头晕眼花、腿酸脚麻,打算先回去歇息。”   小德张道:“对对,先养精蓄锐,赶明才有力气查案嘛。”   “不错,”冯慎又道,“可冯某不识宫中道路,有劳张公公再辛苦一趟,送我回住处吧。”   “成,咱家住的榻坦房也在那附近,就是捎带脚的事。冯章京,请吧!”   “张公公请!”   二人七转八绕,又回到小德张安排的那间值房。冯慎哈欠连天,随意洗了把脸,便将铺盖一伸,朝炕上一仰。   “张公公,冯某实在是乏得紧,就不跟你客套了。”   “冯章京快歇着吧,咱家帮你掩上门……”小德张说着,退出房中,绕了个圈子,将耳朵贴在后墙上,屏气偷听。   直到听得屋内鼾声响起,小德张这才恨恨地啐了一声:“这小子,睡得还真是沉。奶奶的,敢把咱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哼,等着瞧吧,总会有你好看的!”   约过了半个更次,值房内外皆是静悄悄。陡然间,炕上被子一翻,冯慎已然着衣下地。   冯慎先在门边候了一阵,听外头没动静,这才轻手轻脚地开门,提纵起身形,朝着淑清院方向奔去。   在此之前,冯慎已将沿途几处暗哨的位置记牢,趁着夜浓,一一越过。   等到了淑清院,冯慎屏神凝息,将脚步放得愈发轻盈。入园后,冯慎更是小心,避开花径砖道,专挑树后荆丛穿行。眼见着快到了流水音,冯慎脚下一腾,跃上了一座假山顶部。   伏在假山后,冯慎放眼打量,却发觉周遭阒然沉寂,未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我想错了?”冯慎暗道一声,方要从假山跃下,却听得一丝轻微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   树顶上有人!   冯慎未露声色,偷偷在假山上抠出块石子,辨清方位,猛然飞掷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树梢被飞石击折,枯叶纷纷坠地,一个人影也落了下来。   那人身穿夜行衣,脸上蒙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将起来,便要夺路而逃。   “站住!”冯慎发一声喊,从假山顶俯冲直下。岂知那人身法也十分灵活,接连两个后翻,便轻松化开了冯慎的扑击。   然这样一来,出园的道路便被冯慎阻住。那人稍作停顿,又飞身爬上流水音亭边的太湖石。   见那人越攀越高,已堪堪抵近亭檐,冯慎便猜到他想借着亭顶高度逾墙而出,于是双腿一拔,足尖借力疾点,伸手抓住了那人左脚踝。“下来吧!”   被冯慎发力一拉,那人站立不稳,便紧跟着掉下。可将落未落时,那人却凌空使出一招鹞子翻身,右腿旋个半圈,朝着冯慎头顶砸下。   “好俊的身手!”冯慎暗赞一句,急急松开他的左腿。   就这么一撤,那人已稳稳当当地落地。还没等冯慎开口,那人竟欺身上来,拳掌挥扬如风,雨点般朝着冯慎招呼。   见他攻势凌厉,冯慎身子一矮,单腿猛甩,去扫他下盘。不待冯慎腿到,那人骤然变招,胸腹一缩,以前空翻生生避开。   冯慎料得如此,还没等前招使老,又是一腿甩到。那人也当真矫捷,立马倒翻跟斗,使得冯慎踢空。   攻了两招后,冯慎便罢手跃开,冲那人笑道:“冯某兴致已尽,张公公还要耗下去吗?”   那人身子一颤,慢慢将蒙脸布拉下,果是小德张无疑。“你……你居然猜出了是我?”   “没错,”冯慎点点头,道:“不过,张公公一身好功夫却深藏不露,冯某就始料未及了!”   小德张不解道:“姓冯的,你怎知咱家要来?”   冯慎道:“傍晚去找那叶姓宫女问话时,张公公趁着冯某沉思,便与那宫女窃窃私语。也不知那宫女说了什么,张公公脸色勃然大变。当时你二人说话声虽不大,但冯某也听得在说什么‘淑清院有护军把守’、‘查到你张公公头上’云云,因此冯某索性就撒下香饵,试试看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鳌鱼!”   小德张陡然明白过来,“好哇,原来你借故撤去侍卫,就是想诓咱家来着!”   冯慎笑了笑,道:“张公公不愿吐露实言,冯某无奈之余,这才出此下策。好了,现在请张公公说一说,你蒙面至此,究竟是有何贵干啊?”   “你管得着吗?”小德张耍横道,“这淑清院又不是后妃寝宫,咱家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姓冯的,咱家好言劝你一句,老实查你的案,别操多余的闲心!”   冯慎笑意一敛,“张公公,冯某此举,正是为了查案!”   小德张怒道:“你少在这里假公济私!查案就查案,老盯着咱家做什么?”   冯慎道:“非是冯某有意找碴儿,实乃张公公身上疑点甚多。旁的且不论,冯某今日出了一趟宫,岂料回来之后,张公公的态度,便从傲慢夸耀改为了讨好阿谀。这骤然的转变,不由得冯某不起疑!”   “讨好你?呸!”小德张啐道:“你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姓冯的,咱家是被你捏了点儿小把柄,但你也别欺人太甚了!”   “把柄?”冯慎惑道,“张公公何时有把柄落于我手?”   “装什么装?”小德张恨道,“咱家那会儿被你逼急了,口不择言,当着代天巡狩牌的面上,说出了鸡毛令箭的荒唐话,哼,之后咱家生怕怠慢了,再惹得冯章京向太后去添油加醋!”   “就为这个?”冯慎满脸鄙薄,嗤道:“恕冯某直言,张公公未免有些小人之心了!”   小德张道:“人心隔着肚皮,是君子还是小人,谁能分得出来?”   冯慎傲然道:“冯某不敢自称君子,但也绝非鼓弄唇舌、挑拨是非的下三滥!”   小德张一喜,“冯章京的意思,是不会揭发咱家那几句玩笑话了?”   冯慎道:“若不是张公公重提,冯某早已将那事忘却。”   “哎哟,”小德张喜笑颜开,“咱家就知道冯章京大人有大量……冯章京不愧是君子,至诚君子哪!”   冯慎手掌一摆,止住小德张谀词。“张公公不必东拉西扯,说说你到此处的目的吧!”   小德张面目陡僵,“咱家晚上睡不着,没事来这里遛弯儿成不成?”   冯慎道:“遛弯散步,还要穿上夜行衣、蒙上了面?张公公的雅兴,倒是十分独特啊!”   “你……你还是在怀疑咱家?冯章京,说话可得有凭有据,就算咱家穿了黑衣,身上也没携半点儿赃物,不信,你来搜搜……”小德张有些词穷,索性敞开衣襟。   “那冯某便得罪了!”冯慎说完,便朝小德张身上摸去。   “嘿!姓冯的,咱家就是那么一说,你还真搜啊?”   冯慎不加理睬,将他上下摸了个遍。   “找到什么了么?”   冯慎摇头道:“并无他物。”   “哼!”小德张忿忿地合上衣襟,“姓冯的你要明白,这是在皇宫内院,别觉着有令牌傍身,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区区一个汉军云麾使,跟那些王公重臣比起来,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该你管的你就管,不该你管的,就少插手!行了,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咱家还不伺候了!让开,咱家要回去睡觉!” 第五章 云谲波诡   被冯慎识破身份后,小德张恼羞成怒,几句话不合,便撇下冯慎扬长而去。   冯慎心下纵有千般不愿,奈何抓不到其涉案的实据,唯有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回到下榻的值房,冯慎和衣而卧,以手臂做枕,将所遇种种逐一忖量。   定是漏掉了些什么!   冯慎越想,越发感觉小德张可疑。如此推推敲敲,冯慎这一宿,也没怎么合眼。   不知不觉,已是朝日照窗。想起自己还与肃王有约,冯慎便下炕净脸,对付着吃了些残羹冷炙,又赶赴了福华门。   才到门口,便见二马并立。肃王披着大氅,正立于马旁。   看到冯慎出来,肃王把掌心一摊,托出两只焦圈儿。“快来,本王路上买的,咱俩儿一人一个,趁着还有点儿热乎劲儿,先填填肚子吧。”   肃王须发挂霜,显然是等候已久。冯慎感激之余,也不多话,接过焦圈儿便大吃大嚼。   “瞧你那吃相,慢点儿。”肃王也咬了一口,问道,“冯慎啊,宫里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冯慎道:“现在只感觉一人可疑,然找不出真凭实据。”   “哦?”肃王眼睛一亮,“不打紧,先说那人是谁?”   冯慎压低声音:“这人王爷认得,是小德张。”   “居然是他?”肃王沉吟道,“嗯,这人贪婪狭隘……说不定还真是他搞的鬼……”   冯慎点点头,道:“接下来卑职对他的举动,定会详加留意,争取尽快捉到他的狐狸尾巴!对了王爷,宫外有什么线索吗?”   “嘿,瞧本王这记性!”肃王一拍大腿道,“本王这么早赶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的。冯慎啊,崔玉贵这个人,你可听说过吗?”   冯慎摇头道:“未曾听人说起。”   “是了,宫里的事你多半不晓。”肃王又道,“这崔玉贵离宫前,是内监的二总管,地位仅排在李连英之下。本王带来的线索,就是与他有关!”   冯慎道,“卑职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肃王接着道:“昨日本王动用了所有耳目,直到傍晚,才有人回禀,说是查到西城蓝靛厂那里发生了一件事,再过去一打听,才知是崔玉贵撞了鬼。”   “撞见了鬼?”冯慎眉头微蹙,“可这事与画像案,好像并无关联啊……”   “怎么没有?”肃王道,“你知崔玉贵所见,是何人的鬼魂?”   冯慎道:“卑职不知。”   肃王一拍巴掌,“就是珍贵妃!”   冯慎想了想,又道:“可这世间,哪来的鬼魂……”   肃王道:“你别管那鬼魂是真是假,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本王感觉,这两桩怪事,或许是同一拨人做下的,只要破了一桩,另外一桩也便不愁了。”   “王爷言之有理!”冯慎豁然开朗,“若真是那样,此案指日可破。”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肃王叹道,“崔玉贵那边,出了点儿麻烦事……”   “怎么?”冯慎心下一紧。   肃王缓缓道:“崔玉贵他……好像是疯了……”   “什么?”冯慎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别急,”肃王宽慰道,“许是传话之人没说清楚……本王都打听好了,蓝靛厂有个立马关帝庙,崔玉贵就在那里。光猜也不当用,咱俩过去瞧瞧!”   冯慎将头一点,“好!”   按着耳目所给出的路线,二骑并辔而驰,没费多大的劲儿,便找到了那座立马关帝庙。   待将马匹拴好,肃王提醒道:“这里其实是座‘老公庙’,专门安顿一些离宫的老太监。一会儿进去后,你言语上在意着些,太监们身体不全,有些话会戳他们的心窝子……”   “卑职明白”,冯慎点点头,又道,“王爷如此体恤下情,真乃宅心仁厚。”   “嗐”,肃王道,“都是爹生娘养的,但凡有辙,谁愿意咬牙挨上那一刀?太监里头,不少淌坏水的,可苦人更多。像这里头的,多半都是离宫后无依无靠,因此才借这所庙宇存身。”   说话间,二人已跨入庙门,院内廊子下,几名老监三三两两地散坐,见冯慎与肃王一身官衣,皆颤巍巍地爬将起来,纷纷躲入后院不肯出来。   “王爷”,冯慎好奇道:“他们跑什么?”   肃王想了想,道,“许是见咱们身穿朝服,心里头有些畏惧吧。他们在宫里当苦差时,估计被首领太监打怕了,出来遇上官样打扮,便唯恐避之不及了。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罢了,就由他们去吧。那里不还有一个人没跑吗?咱们过去问问他。”   冯慎顺着肃王指向,发现廊下果然还有一个老监坐着。那老监伛偻着腰,脑后白发稀梳,勉强结了一根鼠尾巴辫。   到了跟前,冯慎一揖。“敢问老人家,崔玉贵崔公公何在?”   “啊?”那老监一抬头,露出一对混浊的灰眼珠。“你说啥?我耳朵背得厉害,听不见哪……”   肃王俯下身,朝他耳边喊道:“我们找崔玉贵!”   “吹……吹什么?”老监依旧听不清,“哎,你们来了几个人呀?”   “嘿?敢情这老爷子不光聋,眼神也不好使!”肃王苦笑道:“得了冯慎,咱们还是另找人打听吧……”   肃王话未说完,外头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冯慎见状,快步迎了上去。   那男子一怔,问道:“这位官爷,有事吗?”   冯慎拱手道:“我们确是有事,想向小公公打听。”   那男子脸上一红,连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太监。”   “恕在下失礼了!”冯慎也有些尴尬,“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男子道:“我姓崔,双名汉臣。官爷,你们要打听什么事?”   冯慎道:“汉臣兄弟,我们是专程来拜访崔玉贵崔公公的。”   “找崔公公?”崔汉臣打量了二人一眼,“你们……是什么人啊?”   冯慎忙道:“在下姓冯,这位则是本朝的和硕肃亲王。”   “啊?”崔汉臣此时,方留意到肃王补子上的团龙,慌得急急下跪请安。“小人参见肃王爷……还有这位冯大人……”   “不必多礼,”肃王摆了摆手,道,“快带我们去见崔公公吧。”   崔汉臣面露愁色,“按说王爷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可是我爹他现在不方便……”   “你等等!”肃王一愣,“崔玉贵是你爹?他……他一个公公,怎么还有儿子?”   崔汉臣道:“他是小人的义父……小人原是个孤儿,蒙崔公公收留,给吃给穿,育我成人。因此小人认他为父,这些年来,一直当成自己亲爹一般看待。”   “好,”肃王点点头,“知恩图报,你小子不错!汉臣啊,本王听说崔公公出了点儿事儿……该不是真像外头传的那样,得了失心疯吧?”   崔汉臣摇摇头,“疯倒是没疯,就是有点儿魔怔了……”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望,“魔怔?”   “是啊,”崔汉臣指了指不远的正殿,叹道:“我爹现在就在里面躲着,殿上的门窗都被他反闩住,一连好几天了,任谁叫都不肯出来。”   肃王看向正殿,见四周殿门果然紧闭着。“他在里头做什么?”   崔汉臣道:“也说不好。有时候哭,有时候发呆,还经常跪倒在殿中关帝像下,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冯慎问道:“这几天都这样?睡觉也不出殿吗?”   崔汉臣道:“别说是睡觉了,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要不说是魔怔了呢……我们怕他饿着,便在西殿门上凿出个洞,递进饭菜他就吃,有时候忘送了,他也不来要……”   冯慎自语道:“崔公公到底遇上了什么?”   崔汉臣接言道:“具体的,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现在南纸店当学徒,前阵子下雨那几日,有人去店里报信,说是发现我爹昏倒在恩济庄内监茔地里。小人一听就急了,扔下活计就往恩济庄跑。可等到了那里,我爹却自己醒了,也不跟小人说话,回到关帝庙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殿中。小人不放心,便戳破窗户纸去瞧,听他总念叨‘报应’、‘珍妃娘娘芳魂’什么的,这才疑心他是撞了邪。唉,这事也怨小人,若是时常来陪着他,我爹兴许就不会出事了……小人现已向掌柜的告了假,每天都抽点儿空,过来瞧瞧他……”   “放心,他身子向来硬朗,定会好起来的。”肃王拍了拍崔汉臣肩膀,“走,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三人来至殿下,崔汉臣隔门叫了几声,里头也没有回应。崔汉臣叹了口气,冲冯慎和肃王道:“还是跟前几天一样,叫也不应声……唉,再这样下去,小人真怕他……”   话未落地,殿中突然传出一声:“汉臣,你在外头跟什么人编排我呢?”   这一声虽然嘶哑,可听上去中气十足,崔汉臣大喜,忙拍门道:“爹你总算肯说话了?快把门打开,你瞧谁来了?”   “谁来我也不开门!我在里头闭关想事呢,别来烦我!”   肃王哈哈一笑,“崔公公,连本王的面子,你都要驳吗?”   崔汉臣也道:“爹,你听到了吧?外头是肃王他老人家!”   “肃王爷?哎哟,怎么不早说!”只听得屋中闩锁响动,紧接着殿门一开,崔玉贵闯将出来,冲着肃王倒头便拜:“奴才崔玉贵,叩见肃王爷!”   肃王笑着搀起,“起来,起来,崔公公瞧着也没什么事啊,怎么还学和尚闭关打坐呢?”   “让王爷看笑话了,我闭门不出,是在对着关老爷忏悔呢……”崔玉贵说罢,起身端详道,“嘿,数年未见,王爷还是神采依旧啊!”   “你不也一样吗?”肃王说着,向崔玉贵胸前轻擂了一拳。“身子骨还这么结实,听人说你撞邪惊疯,本王还在纳闷儿呢,想你老崔壮如牯牛,怎么会那般禁不住吓?哈哈哈……”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崔玉贵看着冯慎,“这位大人是?”   冯慎一揖道:“在下冯慎,见过崔公公。”   崔玉贵还礼,“冯大人客气了,眼下我草民一个,应该向你请安才是。”   冯慎忙逊道:“哪里,在下实不敢当。”   崔玉贵点了点头,又道:“殿口风大,有什么话,请王爷和冯大人入殿说吧。”   二人还没接腔,崔汉臣便插话道:“爹,这殿还能进人吗?这几天你解溲都在里头……别再熏着王爷和冯大人……”   “你这臭小子……”崔玉贵指着殿内角落里的便桶,笑骂道,“解溲有‘官房’,完事拿香灰一掩,能有什么味儿?”   肃王也笑道:“行了,当着本王和冯大人面上,可别揭你爹的短儿!就算真有味儿,我们只当是闻不见!”   见崔玉贵有说有笑,崔汉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他冲三人磕了个头,道:“爹,你们商量要事,孩儿就不打扰了,回头再来看您。王爷、冯大人,小人先告退了。”   “好”,崔玉贵挥了挥手,“你去吧,汉臣。”   望着崔汉臣离去的背影,肃王感慨道:“老崔啊,你得了个好儿子哪。”   崔玉贵谦道:“这小子大本事没有,心地倒还算过得去。嘿,总算老天可怜,叫我一个阉人收了个义子,死后去见崔家的祖宗,也勉强有个交待了。”   听他说话直爽,冯慎不由得对其增了几分亲近。其实肃王与崔玉贵也仅打过几次交道,只因性格相近,故而再见投缘。   三人入殿后,崔玉贵又将殿门反掩。见地面上凌乱的印了些干了的泥脚印,冯慎不禁打量起来。   崔玉贵道:“殿里被我弄的脏兮兮的,叫冯大人见笑了。”   冯慎道:“这几日崔公公不是一直闭殿不出吗?怎么会沾上了一脚泥?”   “是出事那天带进来的,那天我在泥地泡了一宿,回来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进来躲着了。你瞧,我鞋帮上还沾着一层泥点子呢……”说着,崔玉贵一抬脚。   冯慎看去,他鞋上果然是泥迹斑斑。   崔玉贵顺手拍了拍鞋子,又问道:“王爷、冯大人,此番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肃王道:“老崔你猜着了,本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咱们都是爽快人,本王就直接说了吧。是这样,宫中发生了一桩诡案,老太后限命冯慎彻查。那案子事关珍贵妃,打听到你遇上的怪事,也跟珍贵妃搭边儿,所以就来你这里问问了。”   “事关珍贵妃?”崔玉贵问道:“王爷,那宫中的案子如何诡异法?”   肃王道:“冯慎哪,你给崔公公仔细说说吧。”   “是。”冯慎答应一声,便将那画像无缘无故地出现,又在慈禧面前无缘无故地流血泪等事详陈。   崔玉贵侧着头听罢,“嘿”了一声。“只是流了点儿血泪?看来,珍妃娘娘还没打算向老太后下手啊!”   “珍妃向太后下手?”   冯慎和肃王听了这话,双双大奇。“珍贵妃已死多年,并且她为何要对太后下手?”   “娘娘她……回来复仇了!”崔玉贵长叹一声,道,“王爷、冯大人,我老崔不知好歹,就斗胆高攀,当你们是知己人看了。”   “这话说的!”肃王道,“咱们很对脾胃,今天本王和冯慎,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多谢二位不嫌”,崔玉贵又道,“当着好朋友的面上,那我就没什么顾忌了。实不相瞒,当年珍妃娘娘,就是老太后下令处死的……”   肃王心下一凛,“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崔玉贵满脸悔意,“嘿嘿,老太后下的令,我老崔动的手,活生生的……就把娘娘给害死在井里了……”   说着,崔玉贵眼泪下来,将当时情形诉于了冯慎和肃王。   二人听完这段旧事,良久不语。半晌,肃王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这老虔婆……好辣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见崔玉贵哀痛锥心,冯慎道:“崔公公不必太过自责,这事……不全怪你……”   肃王也道:“行了老崔,你那会儿也是没法子……珍贵妃泉下有知,也不会拿你不是。”   崔玉贵抹去眼泪,道:“那夜娘娘的芳魂宽宏大量,已饶我老崔不死……可我这心里头还是……唉!”   冯慎皱眉道:“崔公公,你屡屡言及珍贵妃显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报应哪!”崔玉贵道,“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结果庙门口,却突然飘来一根白蜡烛……我正好奇那烛火为何冒雨不灭,娘娘的芳魂便出现了……”   肃王道:“老崔,你能确定那是珍贵妃?”   “没错”,崔玉贵道,“我虽没见头脸,可她身上穿着珍珠袍,那是光绪爷御赐的,普天之下就那一件!”   冯慎道:“既然没瞧到模样,也许是有人假扮鬼魂。”   “不可能”,崔玉贵坚定的摇摇头。“后来我追了出去,见娘娘的芳魂凌空而飞。活人就算是轻功再好,也不能足不沾地吧?再加上那遇雨不灭的招魂蜡烛……唉,那夜娘娘将我引至坟茔,原想杀我出气,当时我老崔甘愿一死谢罪,可嘴里却啰啰唆唆说了一堆旧事。娘娘听完后,也不知怎么想的,仅是将我打晕,却不动手加害,所以我才留得一条小命在啊……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殿中寻思了不少事,或许娘娘是恩怨分明,不屑跟我老崔一般见识吧……冯大人呐,不是我老崔嘴巴臭,你那案子,怕是破不了……”   冯慎道:“崔公公何出此言?”   崔玉贵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娘娘虽饶了我,可却不肯放害死她的真凶!老太后观画见血,嘿嘿,估计还只是前菜呢……”   “要是那样还就好了!”肃王忿道,“老虔……老太后真能被珍贵妃索了命去,不单冯慎没事,就连皇上都能扬眉吐气了!唉,眼下不是过嘴瘾的时候,冯慎啊,你怎么看?”   冯慎道:“对鬼魂显灵之说,卑职还是难以置信……崔公公,那晚你初见珍贵妃时,就是在这座关帝庙里吗?”   崔玉贵道:“不假!当时我正在殿中,透过殿门,就看到娘娘立在院外!”   冯慎又问道:“庙内其他公公也有目睹吗?”   崔玉贵摇摇头,“那倒没有,那会儿天已不早,其他人都回房睡了。我原本在殿上喝酒,刚好有人来找,所以又多待了一阵……”   “有人来找?”冯慎追问道,“是什么人?”   “哦”,崔玉贵道,“是个宫女,我记得好像叫叶禾来着。”   冯慎眼神蓦地一亮,“叶禾?”   肃王奇道:“怎么?冯慎你也认得那个宫女吗?”   “应该是同一个人!”冯慎转向崔玉贵道,“崔公公,她是不是也叫小叶子?”   “对!”崔玉贵道,“冯大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碰巧见过一面”,冯慎继续问道,“崔公公,这叶禾是你在宫中的旧识吗?”   崔玉贵道:“嗐,哪有的事?她进宫时,我早就被撵出宫了。那晚我俩也是头一遭见面。不过我瞧小叶子那丫头没什么心机,在宫里肯定没少受欺负。”   冯慎道:“然素昧平生,她来找崔公公做什么?”   崔玉贵直言不讳,“送银票!厚厚的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   “这么多?”冯慎咋舌道,“她一个宫女,何来如此重金?”   崔玉贵道:“那丫头只是替人跑腿,真正送钱的人,嘿,是我老崔原来的徒弟——小德张!”   “小德张?”冯慎与肃王双双相望,不动声色道,“看来他对崔公公不忘旧恩,依然十分孝敬啊!”   “不挨着!那小子送钱给我,其实是别有用心!”崔玉贵挥挥手,将缘由说完,连连苦笑。   冯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崔公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发现珍妃画像,并转交给老太后的人,也是小德张!”   肃王道:“这两桩怪事,哪一桩都没少了他……哼,看来这小德张,绝对是大有问题!冯慎啊,你时限紧迫,就别在这里耽搁了,马上回宫盯住小德张,必要时,不妨上些手段!”   “那好!”冯慎点点头,“王爷、崔公公,差命在身,恕不多陪了!告辞!”   出庙后,冯慎拨马回奔,风驰电掣般赶回西苑。刚下了马,冯慎便径直前往暂居的值房。小德张昨日曾说起过,他自己住的榻坦就在值房左近,于是冯慎便于周遭开始找寻。   可西苑内屋舍连片、鳞次栉比,冯慎连寻几处,皆是毫无头绪。好容易碰见几名小太监,但过去一打听,小太监们不是掉头走开,就是摇头摆手,好像都受过严嘱,对小德张的下落,皆是闭口不谈。逼问得急了,小太监们便跪下梆梆磕头,就算头撞出血来,也照样死活不张嘴。   不消说,这定是小德张耍的花招。然见剩下的小太监一副可怜模样,冯慎也不忍心再用强,于是挥了挥手,放他们尽数离去。   小德张显然是在有意躲着自己,这给他的嫌疑又加重了一分。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冯慎也不好定论,更谈不上命侍卫将其搜捕。   问也问不到,找又找不着,无奈之下,冯慎便将期望寄托于淑清院。瞧那情形,小德张像是在那儿遗失了什么,昨夜刚把护军撤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寻。或许那里的东西,就是他涉案的罪证。   想到这里,冯慎便由西向东,直奔淑清院而去。连过几道拱门,那流水音已然在望。   远远瞧去,那里并无小德张的身影,但却多了一个背身低头的宫装少女。   冯慎脚下急赶两步,悄无声息的纵至那小宫女身后。“你在找什么?”   “啊?”那小宫女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一声,手里一小截物什也掉在地上。   待那小宫女慌怯地转过脸,冯慎才认出她的面容。“叶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禾瑟瑟道:“冯大人……我……我就是过来随便走走……不做什么……”   “是吗?”冯慎俯身,拾起叶禾落在脚下的那截物什。“随便走走,也要拿着半根线香吗?”   叶禾脸色惨白,无言以对。“我……我……”   冯慎见她不语,便将话锋一转。“叶姑娘,前几天夜里你去过那立马关帝庙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叶禾一惊,赶紧捂住了嘴。   冯慎道:“我不光知道叶姑娘去过那里,还知道你给崔玉贵崔公公送了一叠银票!”   叶禾慌道:“那钱可不是我的……我只是给人跑腿……”   冯慎道:“给谁跑腿?”   叶禾咬紧了嘴唇,“不……我答应过他的,我不能说……冯大人,求求你别问了……”   冯慎笑道:“那人应该是小德张吧?”   “张公公都告诉冯大人了?”叶禾一怔,噘起了嘴巴。“哼,亏我还在替他保密,原来他自己早就到处嚷嚷开了……”   冯慎道:“他自己倒没说,是我见过了崔公公。”   叶禾喜道:“冯大人见过崔大叔了?崔大叔他还好吗?”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怎么好。就是送银票那晚,你走后,崔公公撞见了厉鬼,险些将一条命搭进去。”   “什么?”叶禾打了个哆嗦,“崔大叔他撞鬼了?”   “没错,”冯慎又道,“碰见了珍贵妃的幽魂!”   叶禾战栗着看了看四周,“呀,怎么又是珍妃娘娘……”   冯慎道:“是啊,我也觉得过于巧合了,所以才想问问叶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禾道:“冯大人……我……我也不清楚啊!”   “不清楚吗?”冯慎道,“昨晚小德张鬼鬼祟祟地潜入这淑清院,今日又换成了叶姑娘你。说吧,你二人到底来找什么?若叶姑娘仍不以实言相告,那就别怪冯某将你定为嫌犯了!”   “别别”,叶禾吓坏了,连连求饶,“冯大人,我说实话就是了……是这样的,我原来,的确是对冯大人撒了谎……可都是张公公让我那么说的……”   “这丫头果然是没什么心机,诈一诈就全出来了。”冯慎心下一乐,又故意板起脸。“小德张让你撒什么谎?还不从实招来!”   “是,”叶禾噙着泪花,抹眼说道,“其实那夜,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刺客闯入……珍妃娘娘那张画像,是我跟张公公在这里见面时发现的……”   冯慎道:“既是于此发现,为何要编造谎话欺人?”   叶禾道:“我去送钱给崔大叔的事,张公公不想声张。所以我回来后,就约了在淑清院碰头,告诉他事情都办妥了……谁曾想离开的时候,就看到那张画从天上飘下来……”   冯慎大奇,“从天上飘下来?”   “没错,”叶禾点点头,道,“当时我都吓坏了,都不敢过去捡……后来张公公说像上画的是珍妃娘娘,就要去老佛爷那里禀报……我说不去,他也不肯,非得拉上我……”   冯慎自语道:“当时那画像并无异常,小德张为何要大惊小怪呢?”   叶禾道:“我也不知。”   冯慎道:“好了,这事先不管。说说你此番过来,是想找何物吧!”   叶禾道:“我是来找一根金簪子的……”   “金簪子?”   “是,那根金簪子,是张公公给我的,说是我替他跑腿的好处。可那晚见到画像后,我又急又怕,竟把那簪子给丢了。后来我想来找,可这里被护军禁严了,张公公知道后,就很生气,骂我骂得很凶……”   冯慎冷笑道:“小德张随手便能送出千两银票,区区一根金簪子,岂会放在眼里?”   “他倒不是为这个,”叶禾道,“张公公说,万一那簪子被人找到,就很可能查到他的头上,现在宫中被那画像闹的人心惶惶,沾上一点儿嫌疑都会惹上大麻烦……于是他又逼我来找,说是找到了,就会再送我一锭金元宝,要是找不到,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咬在我身上……张公公还说了,他在宫里地位高,有事最多不过惹上一身臊气。而我这个小宫女不同,到时候审也不用审,直接拖出去就活活打死了……”   冯慎哼道:“看来这小德张没少作威作福啊!叶姑娘,你不必害怕,眼下他嫌疑最大,若能查明实据,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叶禾惴惴不安道:“冯大人,那……那我没事吧?”   冯慎道:“叶姑娘不需顾忌,到时那根金簪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为你做证。对了,我见你刚才手捏半根线香,又是怎么回事?”   “线香?”叶禾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哦……那画像是在这里出现的,我过来找簪子,害怕珍妃娘娘出来吓我……于是就点了根香拿着,算是先祭祭她。结果冯大人突然出现,吓得我把香掉在地上戳灭了……”   冯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叶姑娘小小年纪,却如此的疑神疑鬼?”   叶禾虔诚地合掌一拜,“这种事宁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呀。冯大人快别再说了,菩萨听见,会不高兴的。”   冯慎见状,也不与她争辩。“算了,那就请叶姑娘告诉我,小德张现在何处吧?”   叶禾赶紧摇头,“冯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可张公公在哪儿,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一早他便来找我,说冯大人要问起他的下落,我只能说不知道。要是敢透露出去,他回来便要将我调到杂役房干粗活……”   冯慎道:“他这是为何?”   叶禾道:“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张公公说……他一看见你,心里就烦得紧……”   “哼!”冯慎冷笑道,“我看他小德张不是烦得紧,而是慌得紧!”   见再问也无用,冯慎索性离开淑清院,在西苑里慢慢打探。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冯慎路经清音阁、五神祠诸地,已来至太液池南岸。放眼望去,宫墙绵延,一座雄伟高耸的楼阁,矗立在黄昏之下。   此楼名为宝月,面阔七面,重檐歇山。楼台上,悬着一块烫金巨匾,“仰观俯察”四个大字,是为乾隆帝御笔亲书。相传,这宝月楼是乾隆为容妃所建。这容妃生于回疆,是为和卓部族,因体有异香,后世皆称其“香妃娘娘”。容妃入宫日久,心念大漠风光,为解其思乡之苦,乾隆帝不但筑成此楼,又令西域回部移居长安街,并建礼拜祠与此楼相对。皇命一出,回回营与普宁清真寺先后落成,容妃登临宝月,便可望见同族故景,聊慰乡愁。   这宝月楼东依紫禁、南观回街、西引墙筑、北揽三海。登楼远眺,西苑群阁一览无遗。陡然间,冯慎心念一动:若于楼上凭栏极目,宫禁中的道路方位便可了然于胸,就算瞧不见小德张下落,也总好过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乱撞。   想到这儿,冯慎拾级而上。刚攀至楼顶,迎面南海之中,一座圆岛便映入眼帘。   这岛屿,冯慎在去往淑清院的路上曾见到过,然那时岸上遮挡众多,所见可谓是管窥蠡测。此时于宝月楼俯瞰,方得观其全貌。   岛上宫阙层叠,亭台缀点,倚山抱水间,苍黛峥嵘。其岛三面临池,仅岛北一条石桥与岸上通连。粼粼太液,倒映着夕光,将岛上一干殿宇,衬得有如琼楼广寒,恍然间,宛若拨云散雾,觅见了仙境蓬莱。   看了一阵,冯慎又将目光转向西北,西北楼院更多,离得远了,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冯慎大致估约下方位,感觉慈禧所居的仪鸾殿,依稀也在那里。   一想到仪鸾殿,冯慎脑中便浮现出荣侍女的模样。她是慈禧贴身丫头,在她面前,就连小德张都要毕恭毕敬。小德张对她如此敬畏,自然不敢向其发号施令,如此一来,打听小德张所居之处,便大可以着落在荣侍女身上。   “哎呀,怎么早没想到?白白耗费了这么多工夫!”冯慎不及懊悔,当即匆匆下了宝月楼,向着仪鸾殿飞奔而去。   待赶至仪鸾殿,夜幕低垂。因此处是太后寝宫,冯慎不便贸然直闯,见院门外一名小宫女经过,便赶紧叫住。“在下冯慎,要找一位姓荣的姑娘,劳烦你通传一声!”   “姓荣的姑娘?”小宫女想了想,道:“可这里没有谁姓荣啊!”   冯慎正欲开口,旁边一个声音道:“我知道冯章京要找谁,好了秋苓子,你去忙你的吧。”   “是,娟姑姑。”那宫女答应一声,低头快步走开。   冯慎转头一瞧,见来人正是慈禧身边另一位侍女。“哦,是娟姑娘。”   娟侍女笑道:“冯章京是来找荣子的吧?”   “正是,”冯慎点点头,“可方才那位姑娘却说……”   娟侍女笑弯了腰,“她是叫荣儿,但她姓何呀,冯章京要在这里找‘荣姑娘’,嘻嘻,自然是找不到了。”   “惭愧,是在下想当然了。”   “冯章京不必‘在上’、‘在下’的客气了,要找荣子,随我来吧。”   “如此有僭了!”   冯慎说完,迈步入院,在娟侍女的引领下,来到了殿西下处。   见是冯慎,荣侍女便问道:“冯章京,案子查得如何了?”   冯慎道:“略有进展,但在下尚有不明之处,特来向荣姑娘请教。”   娟侍女捏了捏荣侍女衣角,捂嘴偷笑道:“荣子你听,冯章京年纪轻轻的,说话却文绉绉的像个老先生……”   荣侍女薄嗔一声:“娟子,眼下老佛爷不在殿中,咱们更不能嘻嘻哈哈地胡闹。”   “好好好,我不笑了就是。”娟侍女虽这般说着,但又忍不住“扑哧”一乐。   荣侍女也不去理她,向冯慎道:“冯章京是想问什么事?”   冯慎道:“在下找荣姑娘,是想问问张公公的住处。”   荣侍女道:“怎么,冯章京要找他吗?”   冯慎道:“正是,在下今日找了他半天,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荣侍女道:“张公公是寿膳房掌案,许是在那里待了一日吧……冯章京也不必着急,眼下老佛爷正在进晚膳,张公公按例要在那里陪着,待晚膳用毕,还要送老佛爷回仪鸾殿来的。”   冯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那在下就在这里等他!”   荣侍女一拉娟侍女,冲冯慎道:“那冯章京请自便,我们就不多陪了……”   “二位且留步!”冯慎见机会难得,便想向两名侍女多打听一些有关慈禧的内情。“在下还想问问,老太后平时睡前,除去‘安神酒’,还会饮食些什么?”   二侍女脸色一变,语气明显严峻起来。“冯章京,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冯慎道:“只因在下怀疑,太后那夜观画见血是于饮食有关,故而有此一问。”   二侍女听后,态度有所缓和。“原来冯章京是为了查案……冯章京你有所不知,按宫里的规矩,老佛爷每天吃什么、喝什么,旁人是绝对不能打听的。”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荣侍女道:“这是祖训,也是家法。老佛爷用膳,每样菜绝不过三匙,就连那菜单食谱,每顿用完也要尽数烧掉。之所以这样,是防止歹人摸清老佛爷的脾胃,在饮食中做手脚。因此,冯章京还是别问为好。”   “原来如此,多谢荣姑娘指点了!”冯慎又道,“那在下问一下二位姑娘的饮食起居,不知是否犯忌?”   荣侍女道:“像我们这种下人的吃喝,那倒不打紧。”   冯慎道:“那好,在下听说,每每老太后服用安神酒,二位姑娘都要先行尝过?”   娟侍女笑道:“哪用都尝?我与荣子都是轮着试酒的,那安神酒本就不多,我俩要是每次都一人一口,老佛爷还喝什么?”   冯慎蹙额道:“这样说来,那晚饮酒的只有二人,结果三人全见到了画像流出血泪?”   二侍女点点头,“不错,确是这样。”   冯慎道:“那画上血泪是于何时消失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荣侍女道,“当时老佛爷原要将那画像毁去,可又一转念,疑心是有人作怪,便想留做存证……可寝宫暖阁是万不敢再放的,所以就拿到了偏殿,置于观世音菩萨的法像前。”   冯慎道:“在下能否去那偏殿上一观?”   二侍女稍作迟疑,双双点头。“冯章京既为查案,那也无妨。这边请吧。”   来至偏殿上,荣侍女掌起了灯。冯慎移步观音像前打量,二侍女则立在一旁静待。   烛影照映下,冯慎一身崭新的朝服熠熠生辉,显得光鲜异常。看着看着,娟侍女脱口道:“到底是官衣补服,跟太监穿的就是不一样。他们穿的,要么是花里胡哨,要么是简陋寒酸,哪有朝服这般庄严大气?”   冯慎一怔,“娟姑娘说什么?”   娟侍女道:“我在夸冯章京这身朝服呢,打眼一瞧,就跟那些太监们穿的明显两样……哦,冯章京,我可不是有意拿你跟他们比呀,我们平时足不出宫,能见到穿公服的人,也多半就是那些太监了……”   “明显两样?”冯慎稍加斟酌,顿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荣侍女道:“冯章京你别理她,快专心查验吧,一会儿老佛爷回来,可就不太方便了。”   “说得也是。”冯慎点点头,又向神龛细瞧。   那神龛下设一条供桌,桌上除去几碟供果,便是一尊紫铜香炉。然那香炉顶上有镂空的炉盖,专做熏焚之用,以是桌面上整洁如镜,无半点儿香灰香尘。   冯慎一指香炉,问道:“荣姑娘,平日里祭拜菩萨,都是用这尊香炉吗?”   荣侍女道:“是呀,这尊香炉用了不知多少年了,都一直没有换过。”   冯慎心中一凛,“这香炉里从未插过直条线香吗?”   “没有,”荣侍女道,“在宫里头怕走水,那种易落灰的线香是不许点的。就连火种火镰,都是由专人负责管着,出一丁点儿差错都不成……”   冯慎大奇,取出怀中画像展开。“二位请看,这画像边角之上,有几点儿香灰烫出的小洞……难道,不是在这里被烫的吗?”   娟侍女插口道:“当时我也瞧见了这些小孔,可画像拿过来就已是这样了。”   荣侍女将小孔比量一番,道:“错不了,这些孔洞都是线香的香头烫出来的,宫里轻易没有这种东西!”   冯慎猛然警省,“难道是被她摆了一道?”   见冯慎神情有异,二侍女忙问道:“冯章京,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冯慎道,“请教二位,那名叫叶禾的宫女现在何处?”   “叶禾?冯章京怎么又问起她来?那丫头是涵元殿的呀!”   “涵元殿怎么走?”   “从这里往东南有个岛子,涵元殿就在那上面……”   “在下刚好知道那地方!告辞了!”冯慎将画像一掖,闪身冲出偏殿外。   “冯章京你别着急走,那里是……”荣侍女追出门外时,冯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娟侍女也跟出来,“这冯章京也真是的,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   “唉,”荣侍女轻叹一声,“算了,但愿他别出什么事……” 第六章 神锋握胜   夜凉听萧瑟,残月映孤灯。明珠沉沙去,愁煞断肠人。枭鸟号悲木,寒鸦啄冷苔。玉栏今犹在,恍见水中魂。   华灯初上,荧荧点点,悬曳于各处殿廊下,有如群星璀璨。而南海岛上的一众宫阙,却是门昏牖暗,显得冷冷清清。   通往岛屿的长堤石桥,经池水一映,发出幽蓝的光芒,宛若一条阴森的冥道。   刚踏上桥头,冯慎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与煦暖如春的仪鸾殿不同,这里的一切,好似都是冷冰冰的。   不知为何,冯慎突然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当即深深呼吸几下,又加快了脚步。桥堤尽头,门称仁曜,门后砖台折道,斜伸高延,直抵广阁七楹,是为翔鸾相风。   方至翔鸾阁下,两侧暗哨突然围来四名带刀侍卫。“站住!干什么的?”   冯慎忙道:“在下冯慎,来此寻人。”   “放肆!”侍卫喝道,“你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寻人?”   听侍卫出言无礼,冯慎心下暗怒。“在下有代天巡狩牌在身,不知几位能否行个方便?”   “代天巡狩牌?”侍卫们一怔,又道,“原来那个入宫查案的,就是你呀!”   冯慎道:“正是,几位既知,那便让开吧!”   岂料侍卫们动也未动,皆冷笑道:“哼哼,真对不住了,你那块牌子,换成别的任意一处地方都管用,嘿嘿,可偏偏在咱们这里却不好使!”   冯慎奇道:“这是为何?”   “啰唆什么?”侍卫们将腰刀抽出鞘来一截,齐向冯慎恫吓道,“快走吧,别自讨没趣!”   见侍卫们讳莫如深,冯慎愈发怀疑。他装作唯唯诺诺,向四名侍卫团团一揖。“几位不必动怒,在下不敢多扰,这便离开就是。”   “这还差不多!赶紧走!”侍卫们收刀入鞘,转身就要回哨。   冯慎出其不备,猛然扑至左边二人身后,夹手发力一挤,将他们的脑袋双双撞在一处。二人经此撞击,登时晕厥在地。   没等右边那二人反应过来,冯慎紧接着又挥拳出脚,一打彼之胁下,一踢此之肾眼。趁其弯腰捂腹,复施快手在他们后颈上连砍了两掌。   电光火石间,四名侍卫皆瘫倒地上人事不知。冯慎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的腰带抽下,捆身堵嘴,拖至隐秘处掩藏。   藏好四人后,冯慎掸去衣上尘土。“得罪了,冯某查案的时限仅剩下一天,实系情非得已!”   打发了侍卫,冯慎便越阁而入。先前在宝月楼上俯瞰,见这里楼宇众多,冯慎还以为此处防守必定严密。谁知观望了一阵,才发觉四下俱静,就如空院一般。   然纵使如此,冯慎也不敢大摇大摆地闯入,只是贴着墙根延楼,慢慢朝里面打探。   翔鸾阁之后,依坡筑有正宫配殿,长廊拱绕,楼台林立。放眼望去,大殿、配殿上全是黑漆漆的,仅有殿角偏房处,隐约透着一抹微弱的烛光。   对于此地,冯慎一无所知,可他不及细想,又朝亮光处摸去。来到窗下,冯慎屏住呼吸,濡湿了指尖,在窗纸上轻轻捅出个小洞。   透过洞口,冯慎发现屋内仅有一名小监,于是稳了稳心神,转去叩敲门扉。   听到有人叩门,屋中先是“咦”了一下,继而传出一个尖尖的嗓音:“是叶姐姐吗?”   “她果然在这里!”冯慎暗喜,却不答话。   须臾,门扇一开,那小太监露出头来。见外头立着个陌生男子,那小太监舌挢不下。“你……你是谁?外头有侍卫把守,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冯慎笑道:“我有太后颁发的令牌,侍卫们自然会放行。”   那小太监舒了一口气,“也是,上岛就一条路,闲杂人过不了侍卫那关……哎?这位大人,您还没说您是谁呐……”   冯慎故作神秘,“怎么,你不认得我吗?”   那小太监一愣,道:“大人,您恕我眼拙……”   “罢了,”冯慎一挥手,“你不认得我,总认得叶禾吧?”   “认得认得,”小太监连忙点头,“刚才乍听到敲门声,我就以为是她呢。”   冯慎道:“那她现在何处?”   小太监道:“按这个更次,应该回漱芳润歇着了吧。”   “漱芳润?”冯慎追问道,“那漱芳润怎么走?”   小太监一指,说道:“打这里往南,经绮思楼再往西,过了长春书屋,便是叶姐姐所居的漱芳润了。”   冯慎点点头,又脱口道:“对了,这涵元诸殿是何人居主?怎会这般清寂?”   那小太监顿生警觉,“这里的主子是谁……大人难道不知?”   冯慎自知失言,强作镇定。“笑话,我怎会不知?”   那小太监眼珠一转,也狡黠地笑道:“是了,这皇后娘娘的别院,大人自然是晓得的。”   冯慎连连称是,心里却暗道:“原来这里是别院,难怪如此空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行起事来,还要瞻前顾后!”   那小太监又道:“哟,巡夜的时辰到了,大人您自便,我先去前边转转啊!”   还没等冯慎应声,那小太监拔腿就跑。冯慎眼疾手快,奋力一跃,便将其按倒在地。这几下有如兔起鹘落,那小太监一句“有刺客”尚未出口,就觉眼前一黑,已被冯慎击晕过去。   按处置阁前侍卫的法子,冯慎对这小太监如法炮制,把其拖回屋中,又吹灭了桌上蜡烛。只是冯慎想不通,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才让这小太监生疑?   然身处险地,也不便细想,依照小太监指引的方向,冯慎没费多大麻烦,便找到了那间漱芳润。   刚踏上台阶,漱芳润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人,正是那冯慎要找的宫女叶禾。   叶禾不防有人在外,被吓了一跳。“呀!冯……冯章京?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冯慎倒负双手,冷冷道:“这么晚了,叶姑娘又要去哪里?”   叶禾犹豫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想再去趟淑清院……冯章京,我想了想,那根金簪子必须要找到呀……”   冯慎哼道:“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叶姑娘孤身前往淑清院,就不害怕珍贵妃的鬼魂再出来吗?”   叶禾栗栗道:“我自然怕呀……可我更怕张公公的事犯了……冯章京会把我定为帮凶……”   “帮凶?哈哈哈……在下怎么会将叶姑娘定为帮凶呢?”冯慎仰天笑毕,目光一敛。“叶姑娘你……明明就是真凶!”   “啊?”叶禾浑身一颤,踉跄倒退了两步。“冯……冯章京你说什么?我……我是真凶?冯章京,是不是张公公用银子将你收买了……要拿我去当替罪羊……”   “叶姑娘!”冯慎喝道,“在下劝你,不必再假装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你之前屡次混淆我视听,不就是想让我把疑心转移到小德张身上吗?不过你也当真了得,用几句半真半假、避重就轻的话,就引得在下白白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限!”   叶禾哭道:“冯章京你冤枉人……明明就是你怕逾期破不了案,就想捉我去交差……反正我是个糊里糊涂的傻丫头,斗不过你们这些坏人!”   “哼!”冯慎冷笑道,“到了这种地步,叶姑娘还要做戏!若在下猜测不假的话,那小德张送你金簪是实。可那支金簪,却压根儿没有丢!在初次见面时,你明知我是为查案而来,却装作偷偷摸摸,骗小德张说将簪子落在了淑清院。那时你看似有意回避,然有几句关键的字眼儿,却特地提高了声音,你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引起我的警觉。”   叶禾道:“我要是真凶,躲着你还来不及哪,岂会故意引起你的注意?”   “这便是叶姑娘的高明之处了!”冯慎道,“你在小德张面前扮痴作傻,他对你除了责骂几句,自然也不会抱什么指望。可小德张素来谨慎,怕真的牵连在自己头上,于是便趁着夜色,想去把那‘丢失’的金簪给找回来。因叶姑娘之前的‘提醒’,在下也不免会去淑清院蹲守,这么一来,正好撞见小德张,那么,他的嫌疑便会更重了。”   叶禾急道:“冯章京你也说了,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再说第一次见你那会儿,我还当你是新来的公公呢,又怎么会……”   “算了吧!”冯慎挥手道,“叶姑娘,那正是你弄巧成拙的地方!开始时候,我也并没在意,可后来经人提醒,才知大有问题!”   叶禾道:“这是在宫里,平时不可能有外头的男子出入,我将你认成太监,又有什么问题了?”   冯慎道:“话是不假!可叶姑娘别忘了,在下这一身武官补服,与那太监所穿的截然不同,就算认不出人,难道还认不出衣服吗?哼哼,恐怕叶姑娘非但知我入宫查案,并且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巧遇’的好戏,故而我与小德张随意一找,便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你!”   叶禾沉吟半晌,道:“好,就算是这样,也最多不过是给小德张栽赃。冯章京,你凭什么说我是真凶?”   冯慎伸手一比画,“半截线香!”   “线……线香?”叶禾脸色一变,又赶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不是跟冯章京说过了吗?那香是用来祭拜珍妃娘娘的……”   “是吗?”冯慎道,“可在下却从仪鸾殿荣姑娘那里得知:这宫中怕失火,轻易是不得燃点线香的!”   叶禾分辩道:“规矩是规矩,可难免也会有个例外……我去淑清院祭拜,总不能还捧着一尊大香炉吧?”   冯慎道:“叶姑娘去淑清院,一不是找簪,二不是祭拜,而是为了毁掩证物!”   叶禾惊慌失措,“你……你血口喷人!哪有……哪有什么证物?”   冯慎道:“那证物,在下还亲手拿过,就是那半截线香了!据叶姑娘所说,那画像是从天而降,呵呵,若不借助那根线香,又怎么会有此‘异象’?”   叶禾只是不认,“冯章京的话……我可听不懂……”   “那好,”冯慎又道,“在下便替你说个明白!那夜你与小德张约在淑清院,你算好了时辰,提前在一棵树上将那画像悬好。为了不惹眼,那画像想来是被你卷成一卷,然后用丝线吊挂。丝线中间,系串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待香头慢慢燃至线上,便会烧断丝线,与画像双双落下。只不过香沉画轻,一个撞地而灭,一个飘摇缓坠。小德张当时被那突然出现的画像吸引,自然察觉不到其他的玄机。叶姑娘此计可谓是神妙,然略嫌美中不足的是,那夜突然起风,吹得香头乱摆,是以在画像上,烫出了几个小洞!”   叶禾无言以对,只是咬唇不语。   “叶姑娘不作声,那也没什么用!”冯慎接着道,“实话说了吧,在下一疑心是你,许多看似离奇的事便全都对上了。上午我曾去过那立马关帝庙,见那殿上,还残留着不少泥脚印!”   叶禾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章京既然铁了心要冤枉我,就连个风吹草动也会赖在我头上!那阵子一直下雨,他们进进出出,踩出几个泥脚印又有什么稀奇?”   冯慎道:“在下就料得叶姑娘会这么说!可叶姑娘有所不知,那晚崔公公受惊后,回来便将自己反锁在大殿中,这些天来一直如此……”   叶禾心虚道:“他愿意那样,又关我什么事?之后我又没再去找过他……”   冯慎道:“但那天晚上,叶姑娘可是冒雨去了!从宫中到立马关帝庙路程并不短,有很长一段是夯土道,受到雨水浸泡,道路必会泥泞,叶姑娘步行而至,何以脚上鞋子却未沾上一点儿泥水?”   叶禾道:“你……你怎么知道我鞋上没沾泥?”   冯慎道:“听说叶姑娘在那大殿上逗留了很久,若是脚底沾了泥水,为何没留下泥迹?那殿上的一干泥脚印,我都仔细辨认过,皆是宽长的男子足印,并无一个如女子的纤足般窄小玲珑!哼哼,叶姑娘如此的处心积虑,想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图谋,因而我想,那夜崔公公撞见的珍妃鬼魂,也十有八九就是叶姑娘所假扮!”   叶禾嗔道:“冯章京,这些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冯慎道:“不错!你身上还有些疑点,在下暂时尚未想明白。不过就拿现有的证据,也足够定你的罪了!走吧叶姑娘,有什么话,就随在下去太后那里再说吧!”   “我不去!”叶禾怒道:“冯章京,枉你仪表堂堂,不想也是一只甘愿趋附那恶婆的走狗!”   “哼!”冯慎也怒道:“冯某究竟是何样的人,也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叶姑娘,你还是老实就范吧,不然在下可要动粗捉拿了!”   叶禾一仰头,“你倒是来捉捉看!”   “那就得罪了!”   说完,冯慎身子一晃,欺近叶禾身边。原以为叶禾会转头逃跑,故而冯慎不击不打,仅以擒拿手法去搭她的肩膀。   岂料叶禾纤腰一扭,非但没躲,反朝冯慎一掌攻来。叶禾陡然一掌击出,反应之迅速、出手之果断,都大出冯慎的意料。见她这一掌来势刁钻,冯慎也不去硬接,当即抽身回撤,向后急急跃开。   “好啊,原来叶姑娘也会功夫!”   “你能会得,凭什么人家就会不得?看招吧!让你知道知道‘百花惊鸿掌’的厉害!”叶禾说罢,娇斥一声,又向冯慎抢攻而上。   这套掌法名为百花惊鸿,施展开来也是当之无愧。只见叶禾的双掌不住地变幻,真如繁花纷舞,其足尖或点或跃,宛若踏水凌波,身子落到哪里,掌击也跟着罩向哪里,冯慎只觉眼前缭乱、掌影翻飞。   观叶禾招式花哨,冯慎起初还存着几分轻视之意。他心道:女子不以膂力见长,招数即便是再多,也无非是靠小巧腾挪的功夫取胜。可对了几招后,冯慎却暗暗心惊。叶禾步法虽然轻盈飘逸,但掌法却凝重精纯,每挥出一掌,都夹裹着呼呼风声,被她掌风一带,冯慎脸颊都感觉隐隐作疼,因此小觑之心顿收,出招也慢慢地使上了真力。   游斗间,叶禾仍有闲暇调笑:“呀,这才像些样子!冯章京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一股脑儿地全使出来吧!”   “哼!别得意得太早!”冯慎屡攻不下,心里早已烦躁,听她如是说,不由得大为光火。于是便一手挥打,一手扬指,脚下忽左忽右、疾进疾退,一面御守拆招,一面寻机打穴。   二人你来我往,都以快打快,渐渐的化成了一团光影。如行云流水一般,从东到西,又从南至北,直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又对了几合,叶禾倏地一掌拍出,直击冯慎左肩。冯慎拼着受下这掌,居然不闪不避,反抡起右臂朝着叶禾顶门砸下。   这般搏命的打法,顿时生效。叶禾心中一慌,急忙将双掌架向头顶。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趁叶禾门户大开,左手二指已然向她胸口膻中穴点去。   眼见要穴要被点中,叶禾回招不迭,急得胸口起伏、椒乳微颤。冯慎见状,才陡觉男女有别,脸上一红,生生收住指尖。   就这么一滞,叶禾又是“砰砰”两掌,已然击在冯慎胸前。冯慎身子一晃,登觉气息大窒,再想去捉,叶禾却将双脚在地上一蹬,身子平平向后弹开。   冯慎正欲提气再攻,突然单膝跪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想起方才一幕,叶禾心中有愧,也便停手不攻,朝冯慎远远地说道:“冯章京……这两掌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袭……”   “不碍!”冯慎擦去嘴边血迹,缓缓站了起来。“咱们重新打过!”   叶禾又道:“你……你虽不占我便宜……可我也不会因此便手下留情……”   “哼!”冯慎兀自嘴硬道,“就凭叶姑娘那套轻飘飘的掌法,冯某再让你几招,又有何妨?进招吧!”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叶禾气得一跺脚,复向冯慎挥掌击来。   谁知冯慎却不迎上,反朝斜里跨出一步,紧接着右手一扬,掌心一物飞射而出,正中叶禾腿弯。原来刚才冯慎负伤跪地,恰巧脚边有一块小石子,于是暗自捏了,这才一掷得手。   叶禾收脚不及,一个趔趄便冲旁边摔去。冯慎骤贴至叶禾身前,风驰电掣般扣住她腕间阳池、内关二穴。   叶禾只觉整条手臂一麻,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劲儿来。见脚下落着颗小石子,顿时明白过来。“你使诈!这次不算数!有胆量咱们再打一场!”   冯慎只是不理,赶紧吐纳几下,胸口这才疼得不似前番那般厉害。待痛楚稍减,他手上一紧,将叶禾提腕拉起。“又不是比武,逞什么口舌之快?走吧,快随我去仪鸾殿!”   二人正在拉扯,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低喝:“慢着!”   待冯慎转头看时,一个消瘦的男子,缓缓从暗影里走出。只见他面容清癯、隆准唇细,身上衣衫单薄陈旧,显得脸色愈发的苍白。   见冯慎不动,那男子又道:“你将她放了。”   冯慎不明其来历,恐他是叶禾帮手,脚下暗立丁步,一有异动,便准备出击。“这位叶姑娘是要犯,在下要拿她去跟老太后复命!”   “老太后……呵呵……”那男子苦笑一声,道,“指使叶禾的人是我,要找你的老太后复命,便拿了我去吧。”   “不可!”叶禾顾不上腕间剧痛,拼命挣扎道,“冯章京,我全认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下的,跟他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快走吧,我这便跟你去见那恶婆子!”   冯慎看看叶禾,又瞧瞧那男子。“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你不认得我?”   冯慎刚摇了摇头,叶禾忽然朝那男子喝道:“小艾子,你一个粗使太监跟在这里掺和什么?还不快走!”   那男子剑眉一蹙,“小……艾子?”   叶禾骂道:“说的就是你!有什么事自有我来担着,哪用得着你来瞎出风头?快走啊!走啊!”   见叶禾处处回护这男子,冯慎对他的身份越发怀疑。“兄台,在下劝你,还是乖乖站在原地不动的好!”   “我原也没打算逃。”那男子说着,缓步走上前。“但请你放了叶禾……太后要整治的人是我,何苦再伤及一条无辜的性命?”   叶禾哭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死不足惜,你还有大业要做啊!”   “大业?呵呵……阶下之囚,连一个老虔婆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大业小业?”那男子摇头哀叹,脚下不停。   那男子落足无力,显然是不会武功,但叶禾肯为其舍身,想来定是他大有来头。见他越走越近,冯慎不及细想,一把撇开叶禾手腕,猛然近身,五指反扼住那男子喉头。   “大胆!我……我跟你拼了!”叶禾又惊又怒,想要扑上,但唯恐冯慎将那男子伤害,这才踟蹰不前。   那男子受冯慎所制,神色却一如往常。“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唉,时也、命也,叶禾你也不必大惊小怪,退下吧……”   见男子虽说侘傺,但言谈举止间,仍不乏气度非凡。冯慎手指微微一松,又问道:“兄台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淡然回道:“你既闯入瀛台,难道就不知这里囚禁着一名落魄天子吗?”   “瀛台?!”冯慎周身剧颤,“这里是瀛台?啊呀!莫非……莫非你是当今圣上?!”   那男子刚将头一点,冯慎急忙撤手跪倒。“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乍见冯慎此举,不单光绪帝愣了,就连叶禾也出乎意料之外。“姓冯的,你想耍什么花招?不向你的恶婆主子交差了吗?”   冯慎把心一横,道:“叶姑娘哪里话?漫说是交不了差,在下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誓保圣上周全!”   叶禾将信将疑,“嘴上说得漂亮,谁知你心里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冯慎也不接话,又向光绪一叩,伸出右手五指。“这几根手指冒犯了皇上龙体,臣这便将其尽数折断!”   说罢,冯慎左掌已捏住那右手五指,刚要拗下,却觉腕上一紧,抬头一看,才见左手已被光绪死死握住。“皇上,您这是……”   光绪道:“我已相信你是忠心,不可再自残肢体!起来说话。”   “是,”冯慎起身谢道,“微臣谨遵圣谕!”   “哈哈”,叶禾转忧为喜,上来拍了拍冯慎肩头。“我就说嘛,像冯章京这般出众的人物,怎么会去当那恶婆子的爪牙呢?皇上,你说是吧?”   光绪哼道:“你少嬉皮笑脸,刚才你叫我什么?小艾子么?”   叶禾一怔,赶紧赔罪道:“奴婢该死!那会儿实属无奈,只是一心想让皇上脱离险境……皇上若不解气,就治奴婢的罪好了。”   “你一心护主,我又岂会不知?”光绪叹道,“唉,你家一门忠烈,这份恩情,也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啊!”   叶禾黯然道:“为皇上尽忠,是我们的本分,请皇上别再提什么报答不报答……”   光绪点了点头,又向冯慎道:“你姓冯?”   “正是”,冯慎回道,“微臣鄙姓冯,单名一个‘慎’字。”   光绪道:“我现在被困瀛台,实与废帝无异,你跟着太后,自有那大好前程,如今却效忠于我……难道就不怕后悔吗?”   冯慎正色道:“贪图富贵荣华,那是小人行径。大丈夫在世,唯忠义节烈。为臣子者,若不能替君上分忧、给百姓解难,又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光绪又道:“可你要保全我,势必要得罪太后。得罪了太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死则死耳,何惧之有?”冯慎凛然道,“为天下苍生扶保一贤君,那是万民之幸!微臣宁肯将这一腔热血抛溅,也不愿苟且偷生!”   “好!说得好!”光绪紧紧握住冯慎双手,感激道,“冯兄弟,你这番衷情厚谊,我决不会忘记!”   冯慎赶紧道:“这‘兄弟’二字,微臣何以克当?皇上万不可再如此相称!”   光绪摆手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结拜如何?”   冯慎哪里肯允?固辞道:“君是君,臣是臣,结拜云云,请皇上休也再提!”   光绪道:“冯兄弟,胸怀天下者何须拘泥小节?性义所至,还管那些世俗礼法做甚?”   见二人你争我让,叶禾急道:“哎呀,皇上、冯章京,你们就算是真要结拜,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   “是了,瞧我这脑子!”光绪一指叶禾所居的漱芳润,道,“外头不是说话之处,走,咱们进里面去聊!”   这漱芳润,本是前代皇帝集藏书画雅玩之所,现除去一排排书橱摆架,倒也无甚奇珍。叶禾在房西隔了道帷幔,随意设了些床榻桌凳,算是起居之处。   进房后,冯慎扶光绪在正中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倒退几步,三跪九叩,行君臣大礼。   光绪眼角湿润,身子微微颤抖。“时至今日,朕才多少感觉自己还像是个皇帝……唉,这一声‘朕’,尚有些称的没底气啊……”   冯慎道:“天子极贵,帝王独尊,实乃天经地义,皇上何须有什么顾虑?”   “极是!”光绪大悦道,“朕果然没看错人,冯兄弟,你快快平身吧。”   冯慎跪而不起,“皇上圣眷优渥,微臣受宠若惊,然至于结义之事,微臣是万死也不敢僭越!”   光绪道:“冯兄弟,你既知朕为君,那也应知君无戏言,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正如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好了,冯兄弟不必再辞,莫要惹得朕不高兴。”   见光绪如是说,冯慎只好再叩起身。“微臣谢主隆恩。”   光绪指着身旁一个凳子,道:“冯兄弟,你在这里坐了,方便与朕促膝谈话。哦,叶禾你去沏壶茶来。”   “是。”叶禾应了,转身备茶。   叶禾入宫以来,光绪一直是郁郁寡欢,偶尔说上几句话,面上也是淡漠木然。如今见他跟冯慎有说有笑,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叶禾心下高兴,不禁喜极而泣,她赶紧抹去眼角泪珠,将香茶沏好呈上。   光绪兴致颇高,拉着冯慎问东问西,当听到冯慎是肃王至交,更是龙颜大悦。“好啊,此处有冯兄弟这样的青年才俊,外边又有肃王爷那样的股肱重臣,朕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呢?”   冯慎逊道:“微臣平庸碌碌,何及肃王爷之万一?”   光绪道:“肃王匡扶宗室、忠心耿耿,这自是不必说了。尔等热血俊杰,也同样是国家的栋梁呢!遥想当年,朕初执大宝,一心想将我大清的贫弱局面改去,于是乎,康有为、谭嗣同、林旭、杨锐……多少仁人志士,甘冒奇险来辅佐朕去变法革新。岂料‘明定国是’诏方一颁下,朝野群丑悉数哗然。正当朕与忠良商量对策时,袁世凯那狗奸贼反去告密,结果,慈禧那老虔婆借机政变,这才将朕彻底地囚禁!唉!可惜,可悲,可恨啊!可惜朕一腔抱负,皆付之东流!可悲那一干英贤,尽捐躯徙亡!可恨这大好的江山,俱落于那蛇蝎毒妇之手啊!”   “皇上不必哀叹,”冯慎胸中起伏万千,朗声道,“老太后不顾祖宗遗训,兀自倒行逆施,就算她权倾朝野,也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没错!”光绪忿道,“老虔婆祸乱朝纲,真叫人神共愤!冯兄弟,朕也想过,眼下她只手遮天,朕与她明着做对,无异于以卵击石。朕还年轻,她却是风烛残年,故而朕假装身患顽疾,好引得她大意轻心!哼,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朕再熬它个几年,耗也将她耗死了!”   光绪越说,眼神便越发闪亮,二目之中,好似燃起了两团火焰。   这番慷慨激昂,直听得冯慎热血沸腾。“皇上计猷实在深远,等到了那时,微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光绪道:“一定会的!到了那天,咱们君臣二人勠力同心,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扫而光,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人越说越投机,也越说越亢奋,恨不得以茶代酒、击盏高歌。   激昂间,冯慎起身陈词,腰系的代天巡狩牌一甩,撞到了桌上茶杯。   杯牌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光绪不免留意。“冯兄弟,你腰悬何物?”   冯慎解下,呈于光绪面前。“回禀皇上,这是太后给微臣查案用的玉牌。”   光绪看了看,不屑地将玉牌放回桌上。“老虔婆有代天巡狩牌,难道朕便没有尚方宝刀?冯兄弟你勇武超群,也该有把神兵傍身!哎?叶禾呢?”   冯慎左右一望,“微臣也不知……”   话音方落,叶禾从帐后转来,笑吟吟道:“你们光顾着说话,这才想起我来?我怕打扰你们,就躲在一旁‘面壁思过’去了。”   “哈哈,”光绪笑道,“朕与冯兄弟谈得兴起,竟冷落了你这位‘女忠臣’。叶禾啊,你速将密室打开,朕要赏赐冯兄弟一把趁手兵刃!”   “是,冯章京可真是好福气呀。”叶禾冲冯慎笑笑,将身子伏在床底。也不知她按了什么,一角的衣橱后突然轧轧有声。   待响声歇止,室内却无异样。又等了片刻,冯慎奇道:“那密室的入口何在?”   叶禾掩口一笑,把那橱门打开,将里面堆叠衣物移去后,又将后橱板取下。橱板一除,一个小门豁然露出。   冯慎赞道:“这入口藏得还真是巧妙。”   光绪道:“这漱芳润本是历代先祖存珍之室,然这间密室,却不知建于何时。这是朕被困瀛台时无意中发现,料想慈禧那老虔婆也不知。走吧冯兄弟,进去瞧瞧!”   “好。”冯慎点点头,三人一并进入。   一进密室,冯慎便觉目间一亮。只见室中横着一条石台,石台两侧,各插一杆金枪;而台上中央,铜架并陈,托着四把宝刀。   光绪手指刀枪,对冯慎道:“咸丰爷文治武功,少年时便创下枪法二十八式、刀法一十八式。道光爷听闻后,圣心大悦,将其枪法、刀法分别赐名为‘棣华协力’与‘宝锷宣威’。故那两杆金枪,一名‘棣华’,一名‘协力’,皆是咸丰爷当年所持。冯兄弟,一来金枪沉重你携带不便,二来是先祖遗物不可轻予,朕思来想去,还是让你从这四把宝刀之中,挑选一把佩用吧。”   冯慎看去,见最左边的宝刀金桃皮鞘、粗背弯柄,便当先取起。   光绪指刀道:“此刀名为‘白虹’,当年多铎王爷平定江南时,曾用它攻破扬州,砍下了南明大将史可法的头颅……”   冯慎眉头一皱,随即将白虹刀放下。   光绪一怔,登时猜到了冯慎心迹。“冯兄弟,朕绝无他意。如今满汉一家,那史忠正公,朝廷也为其建造了忠烈祠……哦,那你再瞧瞧其他的吧。”   说话间,冯慎又将剩下锐捷、素光、神雀三柄宝刀依次观完,刀确实是好刀,可听了光绪所述来历,发觉这几柄刀上,多多少少的,都沾过汉人血迹。   光绪一心赠刀,却未虑及此节,不免有几分尴尬。冯慎正欲开口,却见石台侧一处不起眼儿的地方,还立着一柄腰刀。   那腰刀柄垂宫绦,紫呢软套内,露出幽绿的鲨皮刀鞘。冯慎拾起一瞧,见那宫绦上还穿着一面象牙小牌。牙牌两面镌字,一为“遏必隆玲珑刀”等诸字,一为“神锋握胜”及咸丰御印一方。将刀身轻轻抽出一截,一股摄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冯慎眼前一亮,不由得赞了声:“好刀!”   光绪道:“此乃遏必隆刀,刃锋无比,可吹毛断发。”   冯慎问道:“皇上,不知此刀来历怎样?”   光绪道:“这柄遏必隆刀,倒是没杀过汉人……只是此刀不祥,冯兄弟还是不用为好。”   “不祥?”冯慎奇道,“敢问皇上,此刀是如何个不祥法?”   光绪缓缓道:“最早持此刀者,是圣祖仁皇帝时的顾命大臣之一——遏必隆,此刀便是因他而得名。遏必隆病逝后,刀入内廷,奉为神兵传世。乾隆十二年,金川土司叛乱,高宗派果毅公讷亲率军平叛。然讷亲进讨无功,屡败丧师,后来高宗就命御前侍卫鄂宾赴斑斓山,以遏必隆刀将其枭首……”   冯慎道:“上命持刀,将败军之将裁于阵前,也原属常事,不见得就有什么不祥。”   光绪摇头道:“冯兄弟有所不知,那获罪正法的讷亲,恰是那遏必隆之孙啊。以祖之刀,斩孙之颅,其不祥一也。嘉庆、道光二朝,此刀封存内库,未见血光。然至洪杨逆贼起事,咸丰爷钦命赛尚阿进剿,临行前,御赐此刀以壮军威,那块‘神锋握胜’的牙牌,便是那时所制的。原以为出师必胜,岂料赛尚阿方与长毛相接,就因贻误战机而致大败,落了个解京治罪的下场。后来,遏必隆刀又转赐时任湖广总督的徐广缙,结果他才至阵前,长毛却抢在头一天攻破城门,为此他被撤职拿问,交移了刑部……之后每逢战事,朝廷必会以这遏必隆刀督师,但无一例外,最终皆以败亡收场。此则其不祥二也。如此不祥之刀,恐怕会妨主啊!”   冯慎道:“物极者,必反;否极者,泰来。皇上,不知为何,微臣一见这把遏必隆刀,就打心底喜欢得紧。想那良驹的卢,世皆云骑则妨主。张武为之身死、刘表见之厌弃、庞统换乘其马当日,便被万箭攒射于落凤坡。唯独刘备驭之时,其马大显神通,一跃三丈、飞渡檀溪,摆脱了背后追兵,弭消了杀身之祸,这才使玄德公后来三分天下有其一。依皇上之见,那的卢到底是算凶马呢,还是算义马?”   “朕明白了!”光绪笑道,“既然冯兄弟不忌讳,又如此钟情于它,想来也是天定的缘分。好,那这柄遏必隆刀,朕就赐予冯兄弟了,愿冯兄弟今后仗此宝刀,建功立业、除暴安良,终成一代人杰!”   冯慎双膝跪地,将遏必隆刀高举。“谢吾主隆恩!微臣日后,定不负此刀,不负皇上赐刀之义!”   光绪忙搀道:“冯兄弟快请起来。”   冯慎起身后,仍喜不自胜,当即抽刀出鞘,虚空劈砍几下,刀身一舞,瑞彩流光顿现,叶禾见刀气纵横,恐冲撞了光绪,直吓得连连喝止。   经叶禾一喝,冯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运气收刀。不想方一提气,胸口竟涌上一股剧痛,“咣当”一声,宝刀脱手坠地。   光绪急询道:“冯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冯慎捂胸喘息了一阵,才道:“八成是之前与叶姑娘过招时,受了点儿轻伤……皇上,方才微臣喜极无状,请皇上不要怪罪……”   “还说这些做什么?”光绪看看叶禾,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叶禾悔愧无及,“都怪我当时出手莽撞了……冯章京,你别急着运气,快快盘腿坐下,先将内息沉向丹田……”   冯慎依法施为,渐觉胸口痛楚稍减,复又调息半晌,这才慢慢站起。“好了,我已无什么大碍……有劳皇上挂怀,也多谢叶姑娘指点了。”   “冯章京可千万别谢我。”叶禾摇手道,“你为护我清白,我反施重手打伤了你,好生对你不起……哦对了,这几天冯章京不可再与人动武,应顺息养伤才是。”   冯慎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见密室墙上晶莹闪烁,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挂着件遍镶珍珠的宫袍。   珠袍之侧,还垂着一帘纱帐,破破旧旧的,与那华丽的珠袍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冯慎一指珠袍,冲叶禾道,“这件珠袍,想来便是那夜崔公公所见的那件了。”   “是呀,”叶禾笑道,“怎么,冯章京还想查我呀?”   “不敢,”冯慎道,“在下只是想理清前因后果,明日胡乱编套说辞,看看能不能将太后应付过去。”   “也是,”光绪道:“明日便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咱们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好让那老虔婆,别去难为冯兄弟!”   冯慎道:“多谢皇上体恤!”   光绪走上前,摸了摸袍、帐,怅然道:“唉,这密室里气闷得紧,咱们有什么话,就到外头去再说吧!” 第七章 太阿倒持   光绪说完,不再发一言,默然出了密室。冯慎与叶禾见状,也随后跟出。   回到房间里,光绪与冯慎落座,叶禾将衣橱收拾回原样后,便来到二人面前。   见光绪犹在怔怔出神儿,冯慎低声问叶禾道:“叶姑娘,皇上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叶禾叹道:“皇上又在睹物思人了……密室的珠袍、旧帐皆是珍妃娘娘生前用过的,特别是那帘旧帐子,那是娘娘在东北三所的冷宫时挂过的……每每皇上见了它,就想起了娘娘所遭的罪,都很会心疼的……”   又过了半晌,光绪这才回过神儿来。“哦,你们两个也别光愣着了,叶禾,你将整件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冯兄弟吧。”   “是。”叶禾点点头,自语道,“要从何处说起呢?”   冯慎想了想,道,“叶姑娘不如先说说,你那身好武艺是如何习得的吧。”   “也好。”叶禾道:“不过说这事前,我得跟冯章京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冯慎道:“在下愿闻其详。”   叶禾继续道:“我其实并不姓叶,入宫之前,我叫作寇连叶……我有个哥哥,叫寇连材,他原来当过慈禧那恶婆子的梳头太监,后来被派去监视皇上……”   “监视皇上?”冯慎问道,“那之后如何?”   叶禾又道:“冯章京,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我家境原本殷实,我哥哥从小受爹爹教导,生性耿直,也粗通文墨。他十七岁那年,家里给他讨了媳妇,之后还有了三个孩子。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后来我爹爹得罪了财主,那财主勾结官府,竟把我家的田地全部霸去。爹爹悲愤难言,含恨而死,只留下我娘和我们这些孩子……为了一家人生计,我哥哥冒险自宫,来到皇城里当起了太监。再后来受到恶婆子看重,便有了监视皇上的事……可我哥哥与皇上接触的日子一久,感觉皇上是位有为的明君,反是那恶婆子处处的穷奢极欲、丧权辱国,实为我大清之巨害!”   冯慎赞叹道:“你哥哥有如此见识,真真是难能可贵啊!”   “是呀,”叶禾接着道,“甲午那年,咱们大清的水师败给了东洋倭寇,又是割地,又是赔银子的。之后,康先生联合了一帮子举人‘公车上书’,说是要变法。结果当时上的书,没能递到皇上手里,反被慈禧那恶婆子截下。我哥哥听说了这事后,几次向她哭谏,可都遭到喝斥驱打。见屡劝不成,我哥哥便想学大臣们的样子,写奏折上书。打定主意后,他便抱了必死的心,请了几天假,先回家里与我们诀别,又将一个记录他生平的册子送给了我。返回宫中后,我哥哥便开始写折子,将那恶婆子所做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那恶婆子一见,自然大怒,我哥哥宁死也不肯低头,据理痛陈、直斥其非……唉,他最后的下场,想必冯章京也猜到了,那恶婆子一声令下,我哥哥便被押往菜市口砍了头……”   听到这里,冯慎肃然起敬。“寇公公大义大勇,实为吾辈之楷模!”   “不错,”光绪也道,“他那番舍生取义的壮举,朕永世难忘!”   叶禾眼角含泪,冲着光绪、冯慎伏拜。“我替哥哥,向皇上和冯章京磕头了。”   “使不得!”冯慎赶紧去搀,“叶……寇姑娘快快请起!”   叶禾起身,惨淡的笑了笑。“冯章京不必改口,我在这宫里头,还是姓叶安全些……”   冯慎道:“是了,确是在下糊涂……叶姑娘,请你接着说吧。”   叶禾道:“好……我哥哥死后,慈禧那恶婆子又派人赶到我家中,将我娘、我嫂子还有我那三个小侄子全都杀死了……当时他们在我背上也砍了一刀,以为我已身亡,没想到后来我大难不死,逃得了一条性命……家里人死光了,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就一面哭着,一面乱走,忘记走到了哪里,我背后刀伤发作,就晕倒在路上。等我醒来后,却见身边坐着个道人。”   冯慎道:“定是那道人,将叶姑娘救了。”   叶禾点头道:“是的,可当时我刚见到他,却吓得哇哇大哭。”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叶禾道:“因为他左边脸上全是伤疤,就只有一只右眼。”   “疤脸独目的道人?”冯慎心下一动,追问道,“叶姑娘,那道人身边,是否有书生或是带发女尼相随?”   叶禾摇头道:“没有,我见他时,就他一人。那道人面容虽然可怕,心肠却是极好,他不但医好了我的刀伤,还传授了我一套‘百花惊鸿掌’……”   冯慎恍然道:“怪不得叶姑娘掌法精妙,原来是得过异人指点。果然是明师出高徒啊!”   叶禾摆摆手,道:“那道人不许我叫他师父的,说我们没有师徒之分……可我在心里面,至今都将他当师父来看的……他对我的事,一直都没问过,可我感觉他好像又什么都知道似的……又过了半个多月,那套百花惊鸿掌也教完了,他便趁我不注意,不声不响地走掉了。后来,我又将那掌法苦练了几年,偷偷混入宫来,一为替我哥哥保护皇上,二为伺机向慈禧那恶婆子复仇。”   冯慎道:“叶姑娘入宫也好几年了吧?光是这份隐忍,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叶禾苦笑道:“冯章京过奖了,我何尝不想早些报仇呀?可宫禁中守卫森严,慈禧那恶婆子又生性狐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我先是在植秀轩,慢慢的才被调来这瀛台,见到皇上后,我便把自己的身世说了,皇上听了很感动,就把我当成心腹。来瀛台后,我常常见皇上对着些衣物、首饰黯然出神,便问皇上原因,皇上也不瞒我,就把珍妃娘娘的事告诉了我。对珍妃娘娘真实的死因,皇上原本是不知道的,可后来却听说是被崔玉贵推下井的。于是,我便想先杀了那个崔玉贵给皇上出气,可那时崔玉贵已离宫,我又不认得他模样,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说来也巧,偏偏前几天,小德张突然私底下来找我,让我送银子给他……”   冯慎道:“原来那夜的‘珍贵妃’,确是叶姑娘所扮了。”   “不错,”叶禾道,“听说崔玉贵功夫很高,我怕硬斗斗不过他。用一包毒药毒死他吧,又恐被小德张怀疑。再者说了,那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想亲自确认一下。于是我从皇上那里借来了珍珠袍,假扮成珍妃娘娘显灵,先将他吓个稀里哗啦,之后就好动手了。”   冯慎道:“叶姑娘这幽灵扮得也实在是像极,哦,那招魂烛还有那凌空飞翔是怎么回事?”   “不扮得真实一些,崔玉贵怎么能相信呢?”叶禾笑道,“当时我口中叼了根铁丝,那招魂烛插在另一头,雨夜中远远瞧去,不就跟悬浮一般吗?”   冯慎道:“然寻常的蜡烛,禁不得风、见不得雨,而叶姑娘所持那根,为何会遇雨不灭?”   “这倒是秘法了。”叶禾道,“我用的那根蜡烛,是提前做好的。先调出八钱丹矾、五钱樟胭和五分焰硝,混着樟脑用蜡溶了。这样做出的蜡烛,冒雨不但不会灭,反而越燃越炽。至于凌空而飞嘛,那就更简单啦,我脚底下绑着铁高跷,珍珠袍又盖住了双腿,远看不就跟飞一般吗?高跷通体涂了漆墨,支头也打磨得很是细尖,踩在泥地里光能留出个几个小眼,哪里还能瞧出脚印来?”   “原来如此!”冯慎又道,“看来去那立马关帝庙之前,叶姑娘也同样是踩着高跷。”   叶禾由衷道:“冯章京,我算是真服了你,你之前说的都对,就好像当时你就在那里亲眼看着似的……没错,那夜出了宫门,我便将那高跷换上了。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为了试演一下,那高跷我原来也没踩过,万一用不好摔上一跤,那可就全露馅儿了。”   冯慎点头道:“是了,到了庙外,叶姑娘才将铁高跷藏起,你鞋子上没沾过泥,是以没在殿上留下脚印泥痕。”   叶禾微微一笑,道:“幸亏崔玉贵脑筋不如冯章京这般好使,否则我岂不要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我那晚将崔玉贵诓出后,本想在珍妃娘娘墓前将他血祭,可后来瞧他的言行,倒还算是光明磊落。并且听他说,是慈禧那恶婆子下命害死珍妃娘娘的,我想冤有头、债有主,这才仅是将他打晕,放了他一马。”   冯慎叹道:“这老太后……实在是害人不浅啊!”   “何止是不浅?”叶禾恨道,“那恶婆子简直就是祸国殃民!饶过了崔玉贵,我与皇上便开始盘算如何对付她。硬拼是拼不过的,只有从长计议,因此我们又绘制了一幅可以流下血泪的画像,能当场将她吓死最好,吓不死也要让她大病一场……哼,我们的后招多着呢,一次不成就吓两次,直到吓得她一命归西!”   冯慎问道:“那画像是叶姑娘所绘?”   叶禾道:“我哪里会画画?大字都写不好呢……娘娘的画像,是皇上画的。”   冯慎一愣,“想不到皇上竟擅丹青,那妙致毫巅处,就算是宫廷的画师也有所不及啊!”   光绪长息道:“珍妃之音容笑貌,朕在心里不知勾勒了多少遍,就算是闭着眼睛,朕也能将她模样,分毫不差的绘于纸上啊……”   冯慎喟道:“皇上用情至深,珍妃娘娘于九泉下,亦可瞑目了。只是那张画像,何以能流出血泪?”   叶禾接口道:“这又是另外一种秘法了。宫里头都知道,只要是到了冬天,慈禧那恶婆子每当临睡时,都要喝那‘安神酒’……”   冯慎脱口道:“你果然在那安神酒中投了药吗?”   “哪儿呀,”叶禾道,“冯章京你想想看,我若能向酒中投药,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投毒?毛病不在酒上,而是在那张画像上。”   冯慎眉头一皱,“在画像上?”   “对!”叶禾道,“那画像上的血泪,只有靠近酒气才能显出来。”   冯慎道:“这其中的玄机,倒要请教。”   叶禾道:“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使朱砂一钱、焰硝三分,调着陈年老酒研成糊状,搁置一段时日后,便可以用了。画像的时候,先用芥壳制成的胡粉衬底,然后再将那调好的糊膏抹于眼下,等到干透了,继续该怎么画怎么画。这样绘成的画像,一近酒气,目下便慢慢显出赤红,好像真的流出血泪一般。等到酒气消失,‘血泪’就会由红色,最终再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冯慎自语几声:“酒气消失,血色变无?无怪乎除了当夜观画的三人,再无人得见那画像现出‘血泪’……这秘法,确实神妙啊!”   叶禾又道:“画像再神妙,也得能送到慈禧那恶婆子手里才行呀。开始时我正犯愁呢,想着怎么才能既送了画像,还能避开我的嫌疑,谁想到他小德张,偏偏就来帮了大忙了。至于如何让那画像‘从天而降’,嘿嘿,冯章京早就猜到了,正是用的线香与细丝。可当时是深夜,加上小德张在一旁,我不便将那线香和树枝上的细丝收回销毁。第二天,恶婆子又派了护军将淑清院包围,这样一来,更没法子进去了。所以我才设了个局,引得冯章京‘守株待兔’,遇上了‘趁夜寻簪’的小德张。”   冯慎道:“说来惭愧,在下还以为光自己设下了套子,岂料与小德张双双钻入了叶姑娘的套中……叶姑娘这招‘连环计’,将计就计,既骗过了在下又把嫌疑引向小德张,大收渔翁之利,着实是高明得紧哪。”   叶禾一笑,“多谢冯章京夸奖了。”   冯慎道:“然还是之前那个疑问。当时那画像上并无血泪等异样,小德张为何执意要送去给太后瞧?”   “嗐”,叶禾道,“小德张那人就是这副德性,他一心想向上爬,所以就拼命地要露脸儿,好在恶婆子面前显摆自己有能耐呀。哼,狗奴才不都那样吗?一有个什么事,就恨不得去恶婆子那里禀报,我早就看透他了。”   冯慎道:“若他拾了画像,偏就是不去送呢?还有他为何也身负着武功?”   “他从小在南府戏班学打戏,花架子肯定是会一些的。”叶禾道,“那画像嘛,嘻嘻,他就算不想送,我也会另想别的法子逼着他去送。”   冯慎道:“叶姑娘所筹划的种种,也当真算是周全了。”   叶禾道:“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冯章京呀。第二次被冯章京撞见时,我就预感到不妙,回来后越想,这心里头就越是不踏实。到了晚上,我便想找皇上商量,结果一出门,冯章京就已经堵在门口了……之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   冯慎“哦”了一声,又道:“对了,在下还想问一问,那些‘使画流血’、‘烛火遇雨不灭’的秘法,叶姑娘是从何处学来的?莫非也是那名独目道人所传授?”   叶禾笑道:“冯章京这下可算是猜错了,那道人除了教我掌法时说几句要诀,平时没事都不怎么开口,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的人,还会跟我说什么秘法吗?传我秘法的,另有其人呀!”   冯慎问道:“何人?”   叶禾道:“是三位侍卫大哥。”   冯慎奇道: “三名侍卫?”   “是呀”,叶禾接着道,“他们入宫当差不久,好像都是结义的兄弟。”   “可他们为何会告诉你这些?”   “是这样的,有一回,我在岛东的牣鱼亭里偷祭我哥哥,以为没人会发现,便哭哭啼啼地说了好些藏在心里的话,谁知他们三个正好经过,便听在了耳朵里。我那时脑子里全蒙了,岂料他们非但不去告发我,反而还帮着我出谋划策,教了我好多‘秘法’。现在回想起来,能以‘画流血泪’的法门吓到恶婆子,他们也占了很大的功劳呢!”   “难怪!”光绪笑道,“朕之前总有些好奇,叶禾你这小丫头哪来那么多‘鬼点子’?原来背后还有三个‘狗头军师’啊!”   冯慎一怔,“怎么,那三名侍卫,皇上并不认得?”   “皇上当然是不认得了。”叶禾道,“那恶婆子有严令,这里的侍卫,一律不许跟皇上接触。都是他们教会了我,我再找皇上帮忙的。不过呀,他们三个,冯章京怕是早已经见过了。”   “在下见过?”   “是呀,我猜冯章京不但见过,还把他们给制服了。要不你怎么会闯过翔鸾阁暗哨,来在我这漱芳润呢?”   “他们是阁前暗哨的侍卫?”   “没错,守哨的七个人里面,就有他们三个。”   “守哨的是七人!?”冯慎大诧,“可……可在下只瞧见四人啊。”   “不会吧?”叶禾也愣了,“每晚值哨,他们七人必须都在的呀……”   叶禾话未说完,漱芳润的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那也未必!”   “外头有人偷听!?”   三人大愕,待追出门外时,三个黑影早已消失在远处。   叶禾怔怔道:“瞧那背影……依稀就是那三位侍卫大哥呀……可他们为什么……”   冯慎总觉那声音似曾相识,只愣了片刻,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叶姑娘,那三名侍卫是何模样?”   叶禾道:“他们一个高高胖胖的,一个眼角上生着疤痢……”   听到这儿,冯慎再无怀疑。“坏了,定是曾三那伙恶贼!”   光绪奇道:“曾三一伙?”   冯慎道:“他们原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悍匪,只因微臣屡破他们的阴谋,剿得他们仅剩三人,这才令他们恨之入骨。恐怕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天大的圈套……唉!他们究竟又生出什么野心,竟将皇上也卷了进来……”   光绪道:“他们如此的大费周章,定是图谋不浅……糟了,说不定这会儿,他们要去找老虔婆告密!”   冯慎急道:“微臣这便去追!”   “来不及了!”光绪摇摇头,神情刚毅。“冯兄弟,事不宜迟,你赶紧离宫!”   “什么?”冯慎一惊,“皇上你何出此言?”   光绪道:“就算朕画珍妃像之事被那老虔婆得知,朕也可以说是有歹人偷了画像,暗中做了手脚。查到最后,纵担些风险,也不至有性命之虞。然你则不同,老虔婆找不到真凶,恼羞之下,定会杀你泄愤。”   冯慎道:“可曾三他们多少知道些内情……”   “冯章京你不用考虑这些!”叶禾也道,“皇上说的没错,眼下最危险的是你!皇上没见过曾三,他们咬不到皇上身上去。就算他们将我指证,我也大可反咬他们一口,毕竟那些秘法都是他们教的。再者说了,哪怕恶婆子真查出是我做的,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难道我不会逃吗?冯章京,单是你私会皇上这一件事,便足以让那恶婆子大动杀心了,别愣着了,赶紧逃吧!”   “不错!”光绪又催促道:“冯兄弟,别再耽误了!朕与叶禾不用你操心!你快快回去遣散家眷,先出京躲一阵子吧。朕将来摄政,还想让你回来辅佐,为了大业,定要先保全性命啊!”   冯慎含泪跪倒,“微臣懂了……皇上、叶姑娘,你们多多保重!”   “行了,快走吧!”光绪与叶禾拉起冯慎,便一起往门外推。   冯慎又是一叩,挥泪欲行。   “冯兄弟且慢!”光绪从桌上抓起那把遏必隆刀,抛向冯慎。“带上这柄宝刀!日后朕若重掌大宝,王侯以下,皆允你持此刀先斩后奏!”   冯慎接过遏必隆刀,紧紧贴在胸前。“臣谢主隆恩!皇上,保重!臣先去了!”   光绪挥了挥手,“去吧……”   望着冯慎背影在黑暗中渐渐隐没,光绪只觉得胸中空荡荡的,似乎一颗心,也随着冯慎的离去,慢慢消失在这无边无垠的寒夜里。   良久,光绪才轻轻道:“走吧叶禾,咱们也速将那些证物销毁,别让老虔婆找到蛛丝马迹……”   叶禾点点头,“是,皇上。”   出了瀛台,冯慎便急冲冲地向宫外奔。好在他曾登临宝月楼,对西苑中的道路多少有了些了解。途经仪鸾殿时,远远瞧去,殿内黑漆漆的,没见有什么异样。再过福华门时,把守的护军也没横加阻拦,反向冯慎点头示意。   “难道曾三他们没去告发?”冯慎仅是一怔,也无心细想,只是抱紧了遏必隆刀,匆匆朝自家宅院前行。   奔跑一久,胸口伤处又隐隐作疼,然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冯慎唯有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刚奔至家宅,远远的便瞧见一个黑影蹿上自家屋顶。冯慎一惊,急忙手按刀柄,悄悄摸近了打量。   离得近了,只见屋顶上那人楚腰卫鬓,分明是个女子,再定睛一瞧,原来是香瓜。   冯慎压低声音,朝屋上轻唤道:“香瓜!”   香瓜一愣,回头见是冯慎,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轻手轻脚地从房顶跃下。   “冯大哥,你可算回来啦!呀,哪来这好大一把刀?”   “先别管这些!”冯慎道,“香瓜,你刚才上房做什么?”   香瓜道:“俺感觉双杏姐和夏竹姐不太对劲,便打算去监视她们,可才爬上房,你便回来了。”   “双杏和夏竹?”冯慎问道,“你监视她们做什么?”   香瓜道:“是这样的,今天傍晚,她俩儿鬼鬼祟祟地出了趟门,回来之后,浑身上下全是土,衣裳也破了好些口子。俺问她俩怎么了,她们却跟俺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扯坏了衣裳……可是冯大哥,俺看得出来她们在说谎,那衣裳上的口子,分明就是被刀割破的!”   冯慎追问道:“后来呢?”   香瓜道:“后来她俩就躲回了自己屋里,连晚饭都不吃,也不知道在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俺想起冯大哥你曾说她们可疑,就想去听听她们到底是在商量啥。”   “好,”冯慎拍了拍香瓜肩膀,“我知道了!不过这事先别声张。”   “成,”香瓜点头道,“俺啥都听你的!对了冯大哥,宫里头好玩儿不?”   “眼下不说那些!”冯慎将手一挥,“走,先进院!你去把冯全叫来,我在偏厅上等着。记住,别让双杏和夏竹察觉!”   “放心吧,俺这就去办!”香瓜答应一声,抢先入院。   冯慎方来在偏厅上,香瓜便拖着睡眼惺忪的冯全赶了回来。   冯全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就要请安。“少爷,您怎么三更半夜地回来了?”   冯慎摆手制止道:“事态紧急,我来不及跟你们详说。冯全、香瓜你们听好了,打现在起,一切都要按我吩咐的去做!”   见冯慎说的郑重,香瓜与冯全对望一眼,齐齐点头。   冯慎道:“冯全,你马上去收拾家中细软,要多带金银,只求精减,古玩玉器等沉重之物统统不要。”   冯全大惊,“少爷,咱这是要去哪儿?”   冯慎喝道:“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多问,照做就是了!香瓜,你去准备些路上吃的干粮点心,哦,以防万一,你那甩手弩所用的钉箭也带足了!”   香瓜点点头,欲言又止。“冯大哥……俺……”   冯慎眉头一皱,“有什么话,快讲!”   香瓜道:“俺还想带两身替换的衣裳……行吗?”   “不嫌麻烦你就带吧!”冯慎又道,“你们准备停当后,叫上常妈,再回到这里会合!都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   “那好,分头去做吧!”   待冯全与香瓜去后,冯慎也来到自己的寝处,将身上朝服一脱,换上一身劲装短打。那块代天巡狩牌原被摘在桌上,更衣后,冯慎想了想,感觉或许还有些用处,便又挂回了腰间。   出房后,冯慎转至后院,左右看了一下,进入了母亲生前念经用的佛堂里。   到了这儿,冯慎更是轻车熟路,先将供在正北的紫铜佛像一扳,砖地上暗藏的小铁环“啪”的一声探起。拉开铁环后,冯家地厅的入口便露了出来。   冯慎一纵身,顺着一级级铁梯降到底层,穿过狭窄的通道,抵达供满祖先牌位的地厅之中。   待香烛燃起,冯慎向一众牌位拜了三拜,走到那张高悬的“九龄先师入定图”前。   说一声“前辈莫怪”,冯慎已将手探向了画像坠角的轴头。只轻轻一旋,轴头便被拧下,中空的轴身里,赫然藏着一截黑黝黝的长筒。那长筒也不知是何种金属锻造,入手沉甸甸的十分坚固。   冯慎也不多耽,将那长筒往腰后一插,便吹熄了灯蜡,急急返回地面上。   双脚方踏进前院,冯慎便听到有人在争吵。赶至偏厅,却见厅外除去香瓜、冯全和常妈外,还站着双杏与夏竹。   见冯慎过来,双杏与夏竹齐齐上前诉苦:“公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为什么香瓜妹妹不许我们跟着?”   冯慎面沉似水,狠狠瞪了香瓜一眼。   香瓜赶紧道:“冯大哥,这事可不能赖俺……俺本来很小心的,可路过她们房前时,常妈慌里慌张地摔了一跤,这才被她们给发现了……”   常妈揉着腿,歉然道:“老婆子我笨手笨脚的……是不是又给公子爷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什么!”冯慎说罢,拿眼冷冷扫了扫双杏和夏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那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公子爷……”   双杏正欲开口,四面墙头上突然纵上十来条黑影。紧接着火光一亮,当中一个胖大的男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冯老弟,咱们总算又见面啦!”   乍见被人包围,冯全等人吓得面无颜色。“少爷……这……这是?”   冯慎挥了挥手,冲墙上道:“曾三爷,你们来得好快哪!”   曾三与身旁二魔使相视一笑,“不快不成哪!这不,再晚一步,你冯老弟便要溜之大吉喽。哟?那里站着的莫不是双杏与夏竹?嘿嘿,许久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双杏、夏竹听了,看一眼冯慎,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死胖子,你还敢来?瞧俺一箭射死你!”香瓜手腕一扬,弩内钉箭激射出去。   眼见那钉箭就要扎向曾三,身边一人骤然挥刀。“当啷”一声,火光四溅,那飞来的钉箭,居然被他生生砍落在地上。   “多谢张头领!”曾三向那人一拱手,又朝冯慎喝道,“冯老弟,你让那臭丫头老实点儿!别逼我们马上动手!”   那人刀砍飞箭,刀式之高超、出手之精准,俱让冯慎暗暗心惊。他示意香瓜不可妄动,又将与曾三同来的人打量。   除去金魑、紫魍两名魔使,其余一干人等皆不认得。可见他们身着侍卫服色,脚下不丁不八,立于墙头稳若磐石,故而冯慎疑心他们都是大内高手。   一瞬间,冯慎在脑子里急打了几个圈。他稍加思索,将代天巡狩牌亮出。“诸位,在下乃銮仪卫云麾使,奉太后旨意持牌查案。那曾三实乃朝廷通缉的要犯,你们莫要受他蒙骗!”   话已落地,墙上余人却皆面无表情。曾三皮笑肉不笑道:“嘿嘿,冯老弟,快将那块破牌子收起来吧,别在那里丢人显眼了。还蒙骗?你道他们不知我是谁吗?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并非大内护军,而是庆王爷府上的精忠死士!”   “庆王?”冯慎愕道,“你们设下毒计,不是为太后办事的吗?怎么又跟庆王勾结在一处了?”   “为太后?”曾三冷笑道,“哼哼,她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谁舍得费那些闲工夫?我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逼冯老弟陷入绝境哪,嘿嘿嘿,若非这样,又怎么知道那‘轩辕诀’藏在何处呢?”   冯慎“哼”了一声,挺刀在手。“三爷你真是贼心不死啊!莫说那‘轩辕诀’早已被人抢去,就算眼下真在我手,岂容你们这群歹人随意来讨?”   “哟?”曾三讥道,“我们还没怎么着呢,冯老弟倒先亮上架式了?哼,胸口挨的那两掌不疼了吗,我倒要瞧瞧,你冯老弟能死撑多久?”   香瓜惊道:“怎么?冯大哥你受伤了?俺……俺去跟他们拼了!”   “回来!我……没事!”冯慎一把扯住香瓜,咬紧牙关,强抑胸前涌上的阵痛。   曾三骂道:“臭丫头,你不用急着找死!一会儿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哼,这趟过来,我们一取‘轩辕诀’,二为雪前耻!姓冯的,你将我尚虞备用处祸害得好惨哪,哪能让你死得太痛快?嘿嘿,我要像猫嬉老鼠那般,先将你折腾够了,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折磨死你!”   “怕也遂不得你的愿!”冯慎怒喝道,“姓冯的今日,就豁出了这条性命!就算不能将来人一举全歼,也要把你们仅剩的三名粘杆余孽斩于刀下!”   “哈哈,冯老弟好大口气!”曾三狂笑道,“再者说了,谁跟你说咱们尚虞备用处就剩下三人?除去金魑和紫魍,还尚余着那魔使白魉呢!”   “白魉使?哼!”冯慎瞥一眼双杏与夏竹,“我猜,那白魉使还是两个人吧?”   曾三脸色一变,“怎么,你已经知道了?那别愣着了,白魉使,速速动手!”   冯慎早已全神戒备,一听曾三这话,也顾不上许多,当先向双杏与夏竹发难。可没曾想还没扑至二人身前,冯慎便觉腰上一空,惊悸之余,回手一摸,原本插着那长筒的后腰际,已然空空如也。   “糟了!”   冯慎赶忙调身,背后一个身影却“呼”的一闪,跃上了墙头。   还没等冯慎看明白,双杏与夏竹便双双朝墙上娇喝道:“常妈,果然是你!”   只见常妈腰身一拔,双目闪出精光,哪里还像个颓废老迈的婆子?一张嘴说话,腔调也不似平时那般沙哑。“你们两个死丫头现在才发觉?咯咯咯,晚啦!”   不但是冯慎,就连冯全、香瓜也都傻了眼。他们皆曾疑心身边潜伏着歹徒的内线,可无论如何怀疑,都没往常妈身上想过。   冯慎脑中一片混乱,身子摇了几摇,勉强站稳。“双杏、夏竹……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双杏道:“公子爷,自打那个男子无故暴死后……”   冯慎一怔,“哪个男子?”   夏竹忙道:“就是鲁班头救下的那送信的。后来听公子爷说起才知道,他好像是平谷陈知县的侄儿。”   冯慎点点头,又朝墙上众人一望。“他叫陈维业。”   曾三抱着手臂,肆无忌惮道:“冯老弟用不着这么紧张,咱们暂时不会动你!你是不知道,老哥我呀,就愿意看你这副吃惊的样子!多看一会儿,心里就多高兴一会儿!反正你们都逃不掉,让你当个明白鬼又何妨呢?哈哈……哈哈哈哈……”   冯慎哼道:“那岂不是要多谢三爷的‘大仁大义’了?”   “好说,好说……哈哈哈……”   冯慎不再理睬,“双杏,你接着说!”   双杏又道:“之后,公子爷虽然不说破,可都怀疑是我与夏竹干的……后来我们为洗清自己的嫌疑,也在处处留意。就在今天傍晚,我瞧见一个蒙面人从常妈屋里溜了出来,便赶紧与夏竹追了出去。可追到巷子口,那蒙面人却掏出一把匕首向我们砍来,还好当时我俩躲得快,只被划破了衣裳。再后来,巷子口来了行人,那蒙面人就撇下我们自己逃了。我跟夏竹相互搀扶着回到家时,便刚好碰上了香瓜妹妹……”   香瓜道:“呀,你们怎么不早说?俺还以为是……”   夏竹接着道:“当时那人虽然蒙着面,但看背影很像是常妈,可一来我们没拿着证据,二来也实在想不到常妈能有那样的身手,所以就没敢声张。后来常妈从外面‘买菜’回来,喊着自己房里遭了贼,丢了一只镯子,我们见状,就更不往她身上怀疑了……”   “咯咯咯,我在冯家一潜数年,岂会轻易着了你们两个丫头片子的道儿?不错,之前害死陈维业的人是我,暗中为统领报信的人也是我!”白魉笑着掂了掂手中长筒,又故意粗起嗓子,“公子爷,老婆子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呀?咯咯咯……”   冯慎恨道:“白魉,你隐藏得果然够深!既然现在你身份已亮,又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听你的声音,应该不至于太老,哼哼,恐怕还算个半老徐娘吧?”   白魉摸着自己的脸颊,幽幽道:“现在这张脸……就是我真实的模样了!你们冯家小的精,老的更精!当年我乔装来到你冯家时,你爹那老东西还活着,我若不以秘药弄出这满脸的皱纹,定然瞒不过冯昭那个老狐狸!”   “住口!”冯慎怒道,“你竟敢辱及先父?”   “那又怎么样?”白魉切齿道,“想当年,我容貌可不算丑。若不是为大计而自毁面目,哪会变成一个老太婆?要还拿不到‘轩辕诀’,可真就对不起我那张脸了呀!”   曾三褒奖道:“不错,白魉使劳苦功高!”   金魑、紫魍也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四妹受苦了,当哥哥的惭愧啊……”   香瓜骂道:“常妈,亏俺还拿你当好人!你变得又老又丑,也是活该!谁让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白魉大怒道:“死丫头再敢胡说八道,老娘待会儿先划了你那张俏脸!到时候倒要瞧瞧,究竟你丑还是我丑!”   香瓜吓得心里一颤,“你敢划俺的脸……俺射不死你才怪……”   冯慎将香瓜往身后一拖,“白魉,你就死心吧,那‘轩辕诀’,你是得不到的!”   “是吗?”白魉将手中长筒一扬,冷笑道,“公子爷,那我手上的,又是什么?你可别跟我说,这只是一根棒槌呀,咯咯咯……”   冯慎正色道:“不错!那正是先父命我守护的圣物,并且真正的‘轩辕诀’,的确就在那长筒之中!”   白魉哼道:“这不就得了?”   冯慎又道:“你朝那长筒两端上看,是不是各有一个锁孔?”   白魉与曾三赶紧去瞧,见那锁孔里层叠交错,显然是设计得极为复杂。“没错,可那又怎么样?”   冯慎道:“开启长筒的钥匙只有我能配出,你们就算找来最好的锁匠,也是无法将其打开的!”   “干吗要费那个劲儿?”曾三不屑道,“直接将这长筒砍开不就成了?”   冯慎道:“那长筒内设有机关,若以外力强施,机关即刻启动,不等筒破,里面的东西便会绞成一堆碎屑!”   曾三半信半疑,“到了这种地步,冯老弟还想耍我吗?”   冯慎道:“我的职责,仅是守护‘轩辕诀’不让外人得见,就算是毁坏了,也无只言片字外泄。三爷要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那我就试试!”   曾三拔出刀,作势欲朝那长筒上砍下。冯慎神态如常,反是那名姓张的死士横刀喝止。“住手!万一将‘轩辕诀’毁坏,如何跟主子交差?”   方才听曾三称呼其头领,冯慎已猜到他为众人头目。果然曾三依言停手,赔笑道:“张头领,我原也没打算真砍,就是想瞧瞧那小子的反应……”   “你知道就好!”那张姓死士点点头,不再说话。   曾三转向冯慎道:“说吧冯老弟,你待怎样,才肯交出钥匙?”   “很简单!”冯慎将香瓜等人一指,“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与他们无关,将他们都放了,我自然会给你们钥匙!”   还没等曾三开口,香瓜已然大嚷起来。“俺决不离开冯大哥半步!冯全,你呢?”   冯全双股战战,“我早吓得走不动道了……吓死是死,被他们杀死也是死……反正要死,我还逃什么?自然是陪着少爷哪儿也不去……双杏,你跟夏竹快走吧,以后找个好人家……”   双杏摇头道:“全哥,双杏不是瞎子,你一直对我暗怀情意,我岂会瞧不出来?之前我假装不察,是嫌你生性懦弱,可今晚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双杏才知你是条忠心事主的好汉子……就让咱俩齐死在这里,来报答公子爷以往的恩情吧!”   “双杏……”冯全悲喜交加,偷偷捏了捏双杏的手。   “哎呀!”香瓜埋怨道,“都啥时候了,你俩还偷着捏手?夏竹姐,你走吗?”   夏竹微微一笑,“我与双杏情逾骨肉,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再说公子爷待你们厚,待我也不薄呀,就算没人来捏我的手,我也是不肯走的……”   “不就是捏个手吗?俺来!”香瓜在夏竹手掌上使劲一握,又向冯慎道:“冯大哥,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冯慎热泪盈眶,“能与你们相识,我冯慎此生无憾了!”   听到这里,白魉大不耐烦。“婆婆妈妈的好不聒噪!不如这样,咱们先去将他们全部制住,逼那冯家小崽子交出钥匙,他要敢摇一下头,咱就杀他一个人!瞧瞧到底是咱们的刀头硬呢,还是那小子的心肠硬……”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响起一声怒喝:“如此蛇蝎恶妇,岂能再容你活着?”   众人还没回过神儿来,白魉后心已骤遭重击,“噗”的一口血喷出后,身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斜斜栽下墙头。   还没等白魉落地,院外倏地跃进一人。他后发先至,疾捷无伦地出脚踢在白魉胁下。只听“咔咔”几下骨裂声,白魉身子又被震高了数尺,掌中长筒再也握不住,脱手而飞。   那人伸手一揽,将长筒抢过。白魉再待落下,已然成了一具七窍流血的死尸。   从那人现声,到击毙白魉,也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冯全离白魉坠地处最近,身上溅了不少血迹。他“啊”的一声还没喊完,双眼便盯着来人发直,喉咙里“咕噜”了好一阵,这才勉强能吐出几个字来。   “老……老爷!?” 第八章 力挽狂澜   冯全这声“老爷”,叫得虽不太响亮,可传在冯慎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平地炸雷。他只觉脑中轰鸣,痴傻一般望着那人。   “少爷!”冯全疯了似的,拼命摇着冯慎。“你看!你快看啊!那是不是老爷?那是不是老爷啊……”   透过蒙眬泪眼,冯慎见那人负手而立,癯面长髯、朗目清仪,不是那已故的父亲冯昭是谁?   冯昭轻轻一脚,将白魉尸身踢开数丈。“慎儿,你认我不出了吗?”   听到这里,冯慎再无旁疑,大喊一声“爹爹”,便与冯全双双扑跪在冯昭膝下。   冯慎抱着父亲双腿,泣涕俱下。“爹……您老人家怎么……怎么会……”   冯昭抚了抚冯慎头顶,怜惜道:“慎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冯全,你很好!方才我都听见了,都起来吧!”   “是……”冯全抹着泪,将冯慎搀起。“少爷,不管怎么样,你们父子重逢是天大的喜事啊,别哭了,起来吧……”   冯昭掉转身子,向墙头上傲视一遭,双目中杀意陡生。   被冯昭目光一扫,曾三急打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儿来。“冯……冯老爷子,原来你还没死!?这真是怪了……当年,我可是亲眼见你下葬的……”   冯昭道:“老夫若不以‘龟息功’诈死,你们这干鼠辈岂敢冒头?葬下了又如何?区区一副朽木、几抔黄土,能阻得住我‘铁掌’冯昭吗?”   冯慎道:“可是爹,孩儿是你至亲之人,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么?为什么不把实情跟孩儿讲啊?”   冯昭头也不回道:“慎儿,歹人阴险狡猾、诡计多端,稍稍一点儿破绽,便可能让他们察觉。还记得悦来客栈的事吗?那晚你去取假‘轩辕诀’,曾三就在你身后尾随!”   “什么?”曾三与冯慎齐齐惊道,“那夜的神秘人是你?”   “不错!”冯昭道,“老夫先抢了慎儿的‘轩辕诀’,又以飞石击毙了曾三你那只报信的鹩哥!”   冯慎奇道:“爹,可是你知道……知道藏在客栈里的‘轩辕诀’是假的呀!”   冯昭道:“爹是知道,但曾三却不知道!爹那晚的举动,就是想让曾三看到,他想要的‘轩辕诀’已被人抢去,好使他不再打你的歪主意……谁知他们阴魂不散,最终还是找到了你的头上。”   冯慎恍然道:“原来爹那时是为了保护孩儿……对了爹,那次在影林间投石引路、一举擒获天理恶徒的人……”   冯昭点点头,道:“没错,那些都是爹做的!”   冯慎感愧无地,“这么多年来,爹在暗中一直守护着孩儿,可孩儿却不孝,没能尽得半分寸草、报得一缕春晖啊……”   曾三“嘿嘿”冷笑道:“冯老爷子可真是舐犊情深啊,你们爷俩这一唱一和的,是想让我们在这里看大戏吗?”   冯昭喝道:“既然你急着送死,老夫成全你就是!”   冯慎拦道:“爹,让孩儿来……”   “慎儿,不用你逞强,先去一边歇着吧!”冯昭说着,在冯慎胸前疾点了几个行血的穴位,又向香瓜一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香瓜走上前,怯怯道:“冯伯伯,俺叫香瓜……”   “我知道。”冯昭微微一笑,又道,“好孩子,你扶着慎儿去那里坐着,还有冯全他们几个人,也一并护牢了!”   香瓜在腕上一拍,“放心吧冯伯伯,只要有这把甩手弩在,俺决不会让他们掉一根头发的!”   “好,拿着这个去吧。”冯昭说完,将长筒递给香瓜,复向墙头朗声大喝:“粘杆鼠辈,还不下来领死?!”   这一声大喝,直震得曾三耳朵“嗡嗡”作响,方才见冯昭两招便置白魉死命,心下对其已是十分忌惮。然曾三左右一望,发觉庆王府的死士却无动于衷,只有硬着头皮,命金魑、紫魍道:“你俩先去打个头阵。”   金魑、紫魍对视一眼,有些缩手畏脚。“统领,我们哥俩这点儿能耐,怕是……”   “怕什么?”曾三抽出一把柳叶长镖,瞥一眼那群死士。“我在这儿替你们掠阵,你们先去斗上几合,好让那几位兄弟瞧清了老东西的路数……再者说了,若你们真遇到了凶险,那几位兄弟岂会坐视不管?少他娘的废话,只管大胆地上吧!”   “成!”听曾三这么讲,金魑、紫魍多少有了些底气,各取了兵刃,跃至院中。“老东西,亮家伙吧!”   冯昭冷哼道:“就凭你们这两个货色,也配让老夫用兵刃?打发你们,空手足矣!”   “好!这老东西嫌命长了,老大,咱们上!”紫魍说完,将连环银鞭一抖,当先击向冯昭。金魑见状,也挥开麻紮长枪,于旁侧协攻。   这二人虽称不上一流的高手,可在所使的独门兵刃上浸淫数年,已有不小造诣。加上前阵子重铸了兵器,二人又融了些新招进去,此番齐施开来,端的是增威不少。   只见那鞭头闪着银光,呼啸着往冯昭头顶抡下。谁知冯昭脚下未移半步,劈手便攥住了鞭头。   紫魍大惊之下,急忙发力抽鞭,岂料鞭身都绷成了一条直线,那鞭头却依旧握在冯昭手中,居然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金魑的麻紮长枪也从旁搠到。冯昭避过锋尖,抬脚在枪头上一踢,金魑虎口登时大裂,长枪脱手而飞。   只一合,金魑和紫魍便骇得魂飞魄散。冯昭暴喝一声,持鞭回拔。紫魍只觉脚下一轻,身子便疾疾朝着冯昭飞去。   身在空中,紫魍脑中一片恍惚,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胸口突然感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瞧,已被冯昭一掌印在前胸。   紫魍手脚一阵抽搐,身子便仰天而倒。众人看时,发现他胸前竟被打得凹进一大块,双目圆睁、嘴角冒血,显然是不活了。   金魑观其死状,慌得怪叫一声,也不去拾枪,拔脚便要逃。   “哪里跑?”冯昭将紫魍的连环银鞭一甩,那鞭头有如活蛇一般,急急缠套在金魑颈间。金魑颈上一紧,顿觉气窒,双手抓住鞭子,开始死命撕扯。冯昭哪容他挣脱?把银鞭一摆一送,便将金魑整个人直掼向院墙。   一声闷响,半声哀号。金魑撞了个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举手之间,冯昭连诛两恶。不但把曾三吓得握镖呆立,就连那一众死士,也全都微然变色。   冯全嘴巴空张了半晌,许久才道:“少爷……老爷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我连瞧都没瞧清楚……那两个恶人就死了……”   冯慎摇了摇头,道:“爹爹身怀绝技却又深藏不露,我今日也是头回得见……只是……只是那些恶人,未免也死得惨了些……”   香瓜道:“冯大哥,快收起你那菩萨心肠吧!他们有什么值得可怜的?若不是冯伯伯来救,现在倒在那里的,说不定就是咱们啦……”   “说得好!”冯昭冲香瓜点了点头,向冯慎道,“慎儿,枉你堂堂七尺男儿,反不如一个小姑娘有见地!你给我记住了,对付恶人,既然出了手,便要绝不留情!”   冯慎汗颜道:“爹爹教训的是,孩儿谨记……”   冯昭不再理会冯慎,又向曾三道:“来吧,老夫再领教一下你那柳叶镖!”   曾三不敢接战,转朝那死士头目道:“张头领,你们还要袖手旁观吗?”   那姓张的头领尚未开口,冯昭已然叫道:“丧门刀张少商,那曾三没什么斤两,你下来会会老夫也无妨!”   听到这话,那姓张的头领猛然一怔。“老……老爷子,你居然认得我?”   冯昭“哼”了一声,目光在墙上缓缓移动。“风雷堂师盛章、八极门吴远图、‘火手神拳’屠千峰、‘追魂剑客’冷潮升、‘鬼脚仙’戚平、‘笑面罗刹’宇文烈、‘巫岭双煞’卓不饶、卓不恕……”   每当冯昭念及一个名字,便相应的有一名死士瞠目结舌。待得一圈叫罢,墙上诸人早已是剑拔弩张、怒眼相向。   “老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咱们的来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快说!快说!”   冯慎也奇道:“爹,这些人……你全认识?”   冯昭淡淡地说道:“慎儿你有所不知,墙上站着的这几个,不是开宗立派的武师,便是成名已久的巨寇。像那吴远图,曾凭着一套‘乾坤劈挂拳’,打遍岭南无敌手,创下了宗门八极;再如那戚平,仗着几路‘闪电腿法’,在漠北横扫马帮悍匪无计……至于那张少商吗,哼哼,更是不得了,庆王府暗中收罗来的这批高手里,便以他马首是瞻!”   话音方落,便有一人叫嚷起来。“老东西眼光倒毒,这些年咱们隐姓埋名,却叫他给认了出来。”   又一人接言道:“是呀,兀那老头,你既知咱们的名头,为何还这般张狂?”   见那说话二人面目相似,冯慎便猜那定是父亲口中的卓氏兄弟。   果不其然,只听冯昭冷冷道:“卓不饶、卓不恕,就你们‘巫岭双煞’那点儿微弱的恶名,也值得炫耀吗?像张少商、吴远图他们在投靠庆王府前,好歹还行过几次侠、仗过几回义!可你们兄弟两个除去欺压良善外,还做过什么露脸的事?哼,还不饶不恕?老夫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不饶谁,又是谁不恕谁!?”   卓氏兄弟又要骂,却被张少商喝止。张少商朝冯昭一抱拳,道:“冯老爷子,咱们虽摸不透你的来历,但想必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按理不敢得罪,奈何差命在身……说不得,今夜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然用何种斗法,就请老爷子划下个道儿吧!”   冯昭仰头傲视道:“你们既甘当了鹰犬,又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一起上吧!”   “对!”曾三撺掇道,“张头领,还跟他废什么话?咱们一块上哇!”   张少商一来自重身份,二来也想再摸摸冯昭底细,于是将手一摆,向东面一人叫道:“屠千峰屠兄弟,你来露上两手,让冯老爷子指点一下!”   “好!”屠千峰应声,当即跃至院中。   这人名字里带个“峰”字,生得也如一座小山般,往那里一站,杵天杵地,足足高出常人两个头去。   屠千峰一把扯去上衣,露出一块块虬结的筋肉,一运真气,脚下登时踏碎了两块院砖。紧接着,他双臂开始泛红,两个拳头也微微有热气腾出。   冯昭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内外功夫俱臻上乘,不由得赞了声好。“不愧是‘火手神拳’!”   屠千峰瓮声瓮气道:“冯老头,你要是怕了我这对拳头,取兵刃也成!”   “那也不必!”冯昭将长襟掖在腰间,“若打不中老夫,你那拳头再硬也没什么用处!进招吧!”   屠千峰也不答话,双足一顿,呼的一拳打出。别看这屠千峰熊腰虎背,身形步法却一点儿也不笨拙。冯昭单掌刚刚架起,屠千峰的拳头已攻至面门。   见这一拳刚猛无俦,冯昭也不去硬挡,左手轻翻,在他腕上一拨,想将他拳势带偏。   可屠千峰变式更快,右拳仅划个弧形,便复归原位。右拳方定,左拳又横挥过来,两拳虎口直对,向着冯昭交相撞击。   冯昭身子一矮,一掌击往屠千峰小腹。冯慎等见识过冯昭铁掌的威力,若是这掌打实了,想来那屠千峰不死也要重伤。   岂料这一掌打下,那屠千峰仅是倒退两步,身子晃了几晃,复又站稳。观此情形,不只是冯慎,就连冯昭也是脸色微变。   屠千峰倒提双拳,在自己胸膛上“砰砰”两下。“嘿嘿,咱有这身刀枪不入的‘金钟罩’护体,还会怕你那什么狗屁铁掌吗?”   冯昭道:“好小子,确实有点儿本事!再来接老夫几掌!”   “来就来!” 屠千峰双拳一扬,再向冯昭冲去。   冯昭一个箭步,挥掌直接攻向屠千峰胸前。   “都说了没用!”   屠千峰浑然不避,拳头对着冯昭砸下。没想到冯昭往斜刺里一钻,绕到屠千峰背后,“啪啪”两掌击中了他的后心。   “不疼不痒!”屠千峰“腾腾腾”朝前跨出几大步,回肘击来。   冯昭凝掌不动,只等他肘头甩过,便伸脚一钩。屠千峰双足一滞,硕大的身躯便向地下扑倒。间不容发之际,屠千峰双手在地上一撑,前身便高高弹起。冯昭哪容他立稳?趁势又在他后心上轻拍了一掌。   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可冯昭却已暗运了巧劲。这招唤作‘阴阳双叠浪’,先将两股内劲打入对方体内,内劲一阳一阴,阳力先生,阴力后发。屠千峰只觉头重脚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打了个滚,方止住滚动,前身又猛的一沉,双膝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屠千峰气得哇哇大叫,从地上跃起后直奔冯昭。只瞧他二目血红,胳膊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动了杀心。   冯昭脚下滑纵,移至院中一棵石榴树下。那屠千峰步法也奇快,紧随而至。   绕树打了几拳,皆被冯昭躲过,屠千峰火性上来,一拳击在树干上,只听“咔嚓”一声,木屑飞溅,那碗口粗的树干,竟被他拦腰打断。   见屠千峰拳力猛威如斯,冯慎不禁为冯昭捏了把汗。“爹爹,小心了!”   岂料冯昭脚尖在断树上一点,又翩翩跃离那屠千峰几丈。“慎儿放心,这蠢汉伤不得我!”   “放你奶奶个狗臭屁!”屠千峰怒极,破口大骂,“老东西,有种你别逃!”   冯昭脸色一沉,“小子,你这是找死!来!老夫就站在这里不动,生接你一拳试试!”   “这可是你说的!”屠千峰怪吼连连,力贯双拳,使了一招“五丁开山”。   这“五丁开山”,原是一式众所周知的拳路,无甚花巧,只求猛攻,就寻常的拳师,也能使得有板有眼。然正所谓大巧不工,屠千峰拳法上造诣匪浅,已练得返璞归真,他有心一拳将冯昭打得肩碎肢折,故而舍去枝叶,将毕生修为尽数融入这一招之内。   一拳堪堪击至肩头,冯昭居然果真如言未动。屠千峰还没来得及暗喜,便觉拳上一空,自己这奋力的一击,竟似击在了虚无之处,落力缥缈,有如石沉大海。   屠千峰一惊,拳头已被冯昭攥实。“老夫接了你一拳,你也再接老夫一掌吧!”   冯昭说着,又是一掌击在屠千峰胸前。   屠千峰哈哈大笑:“老东西不长记性吗?我有金钟罩!浑身上下没留下一处罩门!”   冯昭收掌冷笑道:“金钟罩如何?铜皮铁骨又如何?你硬功夫再强,也罩不住内腑!老夫这一套‘穿胸掌’,首掌断你三焦,再掌破你肝肺,最后这一掌,足以震碎你的胆脾了!”   “原来你……”屠千峰才一张口,嘴角便渗出两道鲜血,紧接着牛眼一翻,魁伟的身躯轰然倒地。   屠千峰一死,墙头死士勃然大哗。曾三借机道:“张头领你瞧瞧呐,屠千峰屠兄弟也搭进去了!还等什么?咱们一块上啊!”   张少商正想点头,香瓜突然叫道:“是呀,是呀,既然知道打不过俺冯伯伯,你们又何必让那头大蠢牛先来送死?反正都不要脸皮了,早一起上不就行啦?”   被香瓜一通挤对,张少商脸上一红。“小丫头懂什么了?冷兄弟,偏劳你了!”   话音方落,墙头上一人缓缓跃下,正是那“追魂剑客”冷潮升。   这冷潮升人如其姓,低着头、阴着脸,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可他落脚轻盈,目光似刃,功夫显然在那屠千峰之上。   见是强敌,冯昭便不再托大。“哼,总算出来个像样的。慎儿,你那柄刀瞧着不错,借爹来使使!”   冯慎等的就是这句,当即将遏必隆刀抛向冯昭。“好!爹爹接刀!”   冷潮升一言不发,手里长剑已然出鞘,趁着遏必隆刀未至,竟照着冯昭一剑刺去。   香瓜怒嗔道:“好不要脸!”   “要脸的还会去当走狗吗?”冯昭身子一拔,手掌已搭上了刀柄,再一甩,刀鞘便脱刃而飞,直直撞向冷潮升。   冷潮升格开刀鞘,长剑一撩,挑向冯昭咽喉。冯昭疾打个旋儿,遏必隆刀登时斜斫过来。刀剑相交,音若龙吟,铮铮颤动,经久不绝。   见遏必隆刀无恙,自己的剑刃却被砍得卷起,冷潮升已知那是把宝刀,当下再不敢硬劈硬对,急振长剑,将剑尖幻化成一道光圈,点点戳戳,有如无数流星旋舞。   一时间,白刃夺目,满院剑光。每当冯昭横刀抡扫,冷潮升总是避过锋芒,将长剑顺着刀身斩下,意图削冯昭手腕。   冯昭严守门户,将遏必隆刀使得虎虎生风。冷潮生屡攻不果,又把长剑连抖,剑身上闪出的寒光,宛如一泓激流的秋水,环在冯昭周身,绵绵不绝地拉划突刺。   仗着宝刀锋利,冯昭也不去理那些覆雨翻云的剑招,冷潮升的剑尖攻到哪儿,他便先将遏必隆刀的刀刃冲向哪儿。   冷潮升又攻了十来招,身子突然朝后一跃,落脚之处,正是屠千峰的尸首所在。   趁众人皆不明所以之时,冷潮升剑刃突然冲下划切,只见血浆喷溅后,屠千峰的尸首早已四分五裂。   见了这等场面,双杏、夏竹等女流自是少不了失声尖叫,墙头死士也是怵惕暗惊。众人如何诧愕,冷潮升浑然不睬,“砰”的一脚,向屠千峰那颗斗大的脑袋踢向冯昭。   冯昭刀背一翻,挡开飞来的头颅,冲冷潮升喝骂道:“你这狗贼枉称‘剑客’,下手也当真毒辣!”   冷潮升“哼”了一声,剑足齐动,屠千峰一条断腿与一截残躯又一前一后,双双撞向冯昭。   冯昭挥刀格开断腿,又出掌震去残躯。岂料残躯一去,后面竟露出袭来的长剑。   原来冷潮升在踢出残躯后,便以之为遮掩,飞身藏在其后。一见冯昭左掌伸出,就要剑斩他的手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冯昭陡然后退,同时遏必隆刀急交左手,暴喝一声,运力砍下。   冷潮升原以为一击得手,哪料得冯昭双手都会使刀?匆匆挺剑一架,想要先护住头胸要害。   这遏必隆刀本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加上冯昭运实了深厚内劲,刃之所及,无坚不摧,只听“嗤”的一声,长剑从中断成两截。冷潮升面色更加惨白,手握半柄断剑,指着冯昭呆立不语。   “你既失长剑,老夫再使宝刀斩你,谅你也不会心服!”冯昭说着,将遏必隆刀往地上一插。“来!掌前送死吧!”   谁知冷潮升在剑柄上一按,那断剑口中骤然射出几道金光。原来冷潮升那剑里中空,内藏“追魂金针”,剑尖上留个小孔,只需用力一捏剑柄上的机栝,金针便会悄然施发。早年间曾见识过的人,俱已丧命在那偷袭的金针下,加上近几年来,冷潮升剑术愈精,单凭长剑便可制敌,追魂金针已久然不用。是以当世武林中人,只道那“追魂”二字,是称赞他剑法超群。   今日冷潮升被逼入绝地,无奈之下这才故伎重演,想趁冯昭不备,一举致其死命。   眼瞅着金针扎向面门,冯昭双脚牢牢钉住地面,身子向后仰天斜倚,使了个“倒卧铁板桥”。   几束金针刚掠面而过,冯昭只觉脑后又有二物袭来,他右足一弹,左腿一甩,双掌凭空一抄,身子便像个陀螺般横转起来。转在空中,冯昭已将袭来二物抄在掌中,微微一捏,便知掌中之物定是曾三射来的两枚柳叶长镖。未等身子定稳,冯昭唰唰两镖齐施,一打冷潮升,一射墙上曾三。   曾三隔得远,赶紧躲向张少商身后,张少商挺刀一格,将掷来的柳叶长镖挡下。可冷潮升就无如此幸运,一个闪避不及,便被一镖钉在了眉心。   冯昭矫捷如电,又径直跃至冷潮升面前,“砰”的一掌,将原本还露着半截的柳叶镖,全然按入他脑内。   颅遭重手,冷潮升当即毙命,只是身子乍僵,立在原地尚且未倒。冯昭犹不解恨,提起遏必隆刀,手起刀落,斩飞了冷潮升的脑袋。“冷血狗贼,叫你也尝尝身首异处的滋味!”   冯昭一回身,胸前血迹斑斑,遏必隆刀一指,凛凛生威。“曾三,你这下作的狗东西!躲躲藏藏的做什么?还不给老夫滚下来!?”   “是呀!”香瓜也跳着脚骂道,“死胖子,没听到冯伯伯的话吗?快滚下来受死!”   曾三不理二人,只是向张少商道:“张头领,你还没瞧出来吗?那老东西一直在有意拖延,分明就是在等帮手啊!光他一人已极难对付,若再来了……”   张少商一摆手,向身旁死士问道:“与火枪队约定的时刻还剩多久?”   那死士道:“也差不多了吧,不过还没见着信号……”   曾三又道:“张头领,王爷之所以要派咱们先行,就是不欲让事情搞得太过张扬……再拖下去,不光会闹得全城皆知,就连咱们‘暗隐堂’的死士,也会在王爷面前抬不起头来啊!”   张少商皱眉想了想,冲冯昭道:“冯老爷子,你武功盖世,在下着实敬佩得紧。这样吧,你们将那长筒留下、把钥匙交出,我便放你们离开。就连你伤的这几条人命,咱们也一概不究了如何?”   “哈哈哈……”冯昭仰天大笑道,“你当老夫是三岁的娃娃吗?‘轩辕诀’在这儿,你们或许还有所顾忌,若交了出去,哼哼……”   张少商道:“老爷子把我张某人也太小瞧了,若你们交出‘轩辕诀’后仍不能活着离开这冯宅,我张少商便天打五雷轰!”   冯昭冷笑道:“活着离开冯宅?哼,你这套口舌上的伎俩趁早收起来吧!出了冯宅,便会有庆王府的火枪队拦截,外头已被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小子在这里红口白牙的发那劳什子誓又有何用?”   被戳中了心事,张少商恼羞成怒。“老爷子定是要执迷不悟了?”   冯昭须发戟张、气冲霄汉。“来来来!今夜就索性让老夫杀个痛快!”   张少商举刀一扬,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趁着众死士跃下墙头,曾三又“嗖嗖嗖”射出三镖。冯昭闪身避过,又将遏必隆刀抛还冯慎。“慎儿,此刀留于你防身!”   冯慎抓刀在手,急道:“爹,那你怎么办?”   冯昭足尖一挑,将紫魍那杆麻紮长枪握在手上。“一寸长一寸强,这长枪还算趁手!慎儿、香瓜,你们不必施援,靠着廊柱护好其余人等,别让我分心!”   “好!”冯慎、香瓜齐应,与冯全等人退至檐下,各持兵器严阵以待。   冯昭挺枪在手,威若天神。张少商等一众死士虽已跃下,却也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各亮着架势,慢慢将包围圈收紧。   恶战一触即发,冯昭趁隙抬眼一扫,发觉众死士所用兵器尽不相同。张少商拿着一把宽背鬼头刀;风雷堂师盛章捏着数枚铁胆;八极门吴远图一手提剑、一手握拳;‘笑面罗刹’宇文烈挥两柄短叉;卓氏兄弟各操一杆狼牙棒;只是那‘鬼脚仙’戚平空着两手,鞋头踢在院砖上“嚓嚓”作响,显然是套了一双精钢打造的“虎头镫”。   见他们越围越近,冯昭反凝神静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张少商使个眼色,师盛章便将手一扬,掌中一枚铁胆疾疾掷出,朝着冯昭后背狠狠撞去。   听到风声,冯昭回枪一挡,那铁胆“滴溜溜”撞在枪杆上,擦出无数颗火星。好在那枪杆是镔铁所铸,仅是一弯,复又弹直。   师盛章一掷不中,迅速抽身,张少商、吴远图、宇文烈纵身跨步,已将长长短短的兵刃齐袭向冯昭。   冯昭久经战阵,在师盛章打出铁胆时,便料得他们必会如此,因而不等敌手兵刃近前,冯昭早倒提了枪尾铁鐏,将麻紮长枪“呼啦”一抡,带守兼攻。   见枪势凌厉,张少商等人赶紧四散跃开,冯昭还未收招,眼底下便见人影一晃,原来是戚平使出地蹚功夫,双腿如剪,交错着踢向冯昭下盘。   冯昭马步大开,将长枪做棍,照着戚平便抽了下去。戚平侧躺在地上,身子却似一条游鱼,右手在地上一按,飞快朝一边滚去。只见戚平两手互撑,越滚越快,行至后来,索性以手代足,双腿倒立着凌空翻转。   这般若癫似狂的打法,恰是那地蹚中的“九滚十八跌”,意未及形先动,变幻莫测,令敌手无所适从。冯昭识得厉害,正要向后避开,卓氏兄弟的狼牙棒又劈头夹脑地抡击过来。   那狼牙棒上满是倒刺,漫说是被砸中,就算轻轻带到一点,也会被刮下一大条皮肉。冯昭不欲硬接,又纵身撤向左侧。   刚到了左侧,宇文烈的短叉与吴远图的铁剑双双刺出,冯昭忙将长枪一横,枪尾格开铁剑,枪头撞飞短叉。叉剑方撤,张少商的鬼头刀又兜顶斫下,冯昭急把长枪一抬,以枪头横刃抹向张少商咽喉。   张少商挥刀一拨,身子在半空中疾打了个圈,不等冯昭再攻,自己反朝后跃。   这么一来,冯昭已然瞧出,这批死士其实是摆下了一套阵法,来向自己交替攻击。先是张、吴、宇文等人围成一个圈子伺机而动,圈阵中央,又有戚平勾挂踹踢,师盛章铁胆在手,于圈外游绕,见有破绽,便会施铁胆袭发。   冯昭猜得没错,这套阵法确为“暗隐堂”死士制敌之术。中间有腿击,周遭兵刃探刺,外头铁胆奇袭,换成旁人被围上,早已是左支右绌,偏偏冯昭仗着身法敏捷蹿跃趋避,众死士一时也制他不得。   众死士纵使暂未得手,然冯昭身陷阵中,受这几大高手夹击,也可谓是险到了极致。这圈阵布得实在是高明,守攻皆宜,密不透风。若冯昭攻其阵首,则阵尾来应;要击其阵尾,则阵首回救;想断其阵腰,则首尾齐齐相护,无论冯昭突向何处,皆会被数人之力逼回。险象环生,冯昭无奈之下,唯有旋枪游掌,一面护住身遭,一面耗峙筹谋。   运阵一久,众死士功夫上的造诣,也慢慢分出了高下。吴远图、师盛章实为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而宇文烈内力不臻精纯,双叉舞动得不似之前那般凌厉迅猛。尤其卓氏兄弟,狼牙棒又挥抡数下,手腕渐感酸麻,脚下开始虚浮无序,呼喝声中也夹杂了几分气喘之音。   冯昭目利如鹰隼,岂会察觉不到?奈何每每攻向卓氏兄弟时,总有张少商挺刀来救,屡试之下,未得所愿,只好严防死守,再寻良策。   众人这一通混战,直激荡得院中尘沙飞扬,冯慎眼前缭乱,只见无数道人影飞来闪去,却根本无法看清他们是如何出招。时至今夜,冯慎方晓天外有天,大生井蛙之感,顿觉自身那点儿拳脚功夫,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实在是不值一哂。   香瓜架着手腕,牢牢守在廊下,有心想施钉箭射伤几名死士,无奈也同样与冯慎一般目不暇接。“冯大哥,咱们得想个法子,帮一帮冯伯伯呀!”   冯慎口里称是,但心中却毫无主意。他只观了一阵,便知自己与眼前众人的本事判若云泥,就算有心插手,怕也会适得其反。   正犹豫着,香瓜突然抬起了手腕,冯慎心中一惊,忙将她一拉。“香瓜,不可轻举妄动,万一误伤了爹爹……”   香瓜向冯慎眨了眨眼,嘴巴朝外一努。“冯大哥,你瞧那死胖子……俺去射他!”   冯慎顺势一望,果见曾三手捏柳叶长镖,焦急地候于阵外,眼睛直盯阵中,正打算伺机发镖。   原来曾三虽投靠了庆王府,可他一来技不如人,二来又是初来乍到,故暗隐堂一干死士也并不将他放在眼中。待到阵法摆开,众死士按照之前演练各守其要,因此更没了曾三下手的机会。   然这曾三心性狠毒,又兼之诡计多端,留他在阵外,势必会是个大患。于是冯慎冲香瓜点了点头,悄声道:“出手利落些,别扰了爹爹心绪!”   “俺知道的。”香瓜手腕一扬,钉箭疾疾射出。   那曾三好歹也是暗器行家,骤然听得身后风响,便知是有人偷袭。他想也没想,当即在地上一滚,生生避过钉箭。   可就是这么一避,曾三已踏在了众死士布下的圈阵外环。那师盛章正在绕阵疾走,自然被他阻得脚下一滞。   无故受扰,师盛章肝火大盛,一把提起曾三后心,便想将他掷向一边。“滚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曾三屡遭轻视,早已心怀怨恚,见师盛章抓着自己要扔,便以柳叶镖当作匕首,反朝背后划去。   见镖刃划来,师盛章急忙撤手,“臭小子,作死吗?”   曾三趁机跃开,恨道:“师老头,你也甭倚老卖老!”   鏖战之时,最忌分神。师盛章与曾三这么一闹,卓氏兄弟把持不住,自然要偏头去瞧。就这么一愣神儿,圈阵中登时露了一丝破绽。   冯昭心无旁骛,一见阵现缺口,当即挺枪猛冲。   “快将各自的阵脚守稳了!”张少商急叫一声,想要出刀补救,但为时已晚。   时机稍纵即逝,冯昭岂肯放过?枪掌齐出,迅若风雷般攻向卓不恕,眼见冯昭一枪搠来,卓不饶护弟心切,忙举着狼牙棒来挡。谁知冯昭这一枪没有使实,手掌在枪杆上一击,前枪杆猛的弹挑,“咣”的一声,反打在卓不恕的狼牙棒上。   卓不恕只觉腕上震来一股巨力,狼牙棒再也捏拿不住,脱手而飞。震飞了卓不恕的兵刃后,卓不饶的狼牙棒也递到了冯昭身前,冯昭左掌轻翻,使一招“四两拨千斤”,连人带棒的将卓不饶送向阵中。   卓不饶收招不迭,一头向前扎去。阵中戚平恰好使着地蹚腿法,足到中途,却见是卓不饶脑袋凑来,忙硬生生地收转。   冯昭等的就是这一刻,待戚平腿法稍滞,疾运劲力于足尖,“咔嚓”一声,踢断了戚平右胯。戚平惨呼狂叫,身子顿时缩成了一团。   一腿击倒戚平,冯昭枪交一手,又飞身握住卓不饶脚踝,大喝声“起”,便将他的身子抡舞开来。   那卓不饶身在半空,手中狼牙棒却未失落,一面哇哇大叫着,一面将狼牙棒胡挥乱打。这么一来,反倒帮了冯昭大忙,宇文烈退的稍慢,险些被棒尖划中,其余死士也投鼠忌器,不敢再过分逼欺。   卓不恕高声骂道:“死老头,有种的放了我哥哥!”   “好!那你接住了!”冯昭潜运指力,捏断了卓不饶脚腕,复抡了一圈,便朝卓不恕掷去。   见这一掷之力不小,卓不恕唯恐兄长撞坏,便急急去接。不想卓不饶脚踝乍碎,已疼得钻心彻骨,再加上被冯昭挥抡了许久,头晕脑涨,意识早就不清。蒙眬中见得有人,卓不饶哪还分得清敌我?想也不想,便将手中狼牙棒砸了出去。   卓不恕空着双手,一心要接住卓不饶,如何能料得兄长会突然向自己出手?还没等反应过来,狼牙棒已砸到了脸上,耳朵里“嗡”的一声,血溅当场。   待卓不饶察觉不对,冯昭已一枪刺下,将他胸背洞穿,钉于地上。   冯昭抽出长枪,将枪头血迹一抖。“巫岭双煞生平作恶多端,是以老夫断不轻饶。似那戚平,老夫亦算是手下留情,未伤他性命。眼下你们阵法已破,还要死撑下去吗?”   张少商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都到了这地步了,冯老爷子还说什么风凉话?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冯昭朗声笑道:“好!那老夫就舍命陪君子了,那就再来!咱们至死方休!” 第九章 生离死别   经一番浴血拼杀,冯昭以一人之力,已将来犯死士伤毙大半。可是所剩吴远图、张少商等人,皆非泛泛之辈,故而冯昭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使出全力与之酣斗。   然而阵法一破,冯昭出手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受束,只见他身子灵动,手脚大展,右手持,左手空,时而肘撞枪扫,时而掌打足踢。   张少商等人见状,也各亮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一时间你来我往,兵刃纷错,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   吴远图铁剑方与冯昭相接,便急急使出个“粘”字诀,剑身牢牢压着枪杆,想抽得冯昭兵刃脱手。   冯昭只觉枪身上导来一股绵劲,赶紧双手来持,未及发力与吴远图的内力相抗,师盛章的两枚铁胆又飞至而来。   若撤身避开师盛章铁胆,那麻紮长枪势必会被吴远图夺去。情急之下,冯昭将枪杆猛然往地上一竖,借着一弹之力,两脚倒拔冲天。待让过两枚铁胆后,枪尾铁鐏也抓在了掌中,一提一甩,长枪疾抖个花,震开了吴远图的铁剑。   身至半空,腾转不便,趁着冯昭还没落地,宇文烈的双叉平刺,张少商的鬼头刀也从底下撩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冯昭使一招回马枪,将枪头恰恰点在了宇文烈的叉尖,枪叉一撞,登时生出一股反弹的力道,冯昭借势朝旁侧横飞出去,使得张少商的鬼头刀堪堪挑空。   冯昭方踏上实地,足尖又是一蹬,抡着麻紮长枪复向几人攻去。所剩的死士也杀红了眼,各使浑身解数,与冯昭斗了个难解难分。   这边斗得正酣,那边曾三却暗暗动着心思:今晚一役,自己三名魔使皆命丧当场,即便是暗隐堂死士最终能将冯昭击败,那也是张少商等人的功劳。最好是冯昭与张少商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那‘轩辕诀’才能落在自己手上。对那‘轩辕诀’,曾三垂涎已久,他假意归顺庆王,也是图谋于此,想着先借庆王势力,逼得冯慎把‘轩辕诀’拿出来再说。只要有了此诀,一切都好商量,眼下曾三也顾不上能不能将那长筒打开,一心只想着抢诀逃走。   想到这里,曾三开始向廊下偷眼打量。冯慎虽是内伤未愈,可毕竟还有宝刀护身,并且香瓜守在那里,钉箭齐发出来,也着实不好对付。   犹豫再三,曾三还是决定要奋力一搏,只见他在死人堆里滚了几下,又偷偷朝廊下爬摸过去。   还未至跟前,香瓜已然察觉曾三的异样。“冯大哥,你瞧……”   “低声!”冯慎见状,赶紧悄声嘱咐道,“曾三定是想来偷袭,咱们只装作没看到,等他近前再一举拿下!”   香瓜会意,便目不斜视,眼睛向前盯着激斗中的冯昭等人,暗中扣住了甩手弩。   见二人没看过来,曾三不由得暗喜,三下五除二地爬至廊台下,便想暴起伤人。   香瓜等的就是这刻,不及曾三跃起,两枚钉箭已然射出。曾三赶紧往廊柱后一躲,右手一探,便要以柳叶镖回击。   冯慎眼疾手快,遏必隆刀一闪,竟将曾三整条右臂削了下来。   手臂被斩断,曾三顿时扑地惨号。冯慎也没料想自己随手一刀,居然会将他胳膊砍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曾三陡然从地上跃起,左臂虚击冯慎,右臂却向香瓜腰间抓去。   见他断臂再生,香瓜也吓得傻了,一愣神儿的工夫,腰间长筒已被曾三抢去。   曾三抢筒在手,也不再攻,一个筋头倒翻向廊外,便狂笑着拔腿欲奔。“你们只管斗吧,老子可不奉陪了!”   当看到地上那条异常粗壮的断臂时,冯慎这才明白过来。定是那曾三暗取了屠千峰的残肢,诓得自己与香瓜双双上当。   “这狗贼好生刁滑!”冯慎再欲追,曾三已攀上了院墙。香瓜兀自懵着,已然来不及施发钉箭。   眼见曾三便要逾墙而下,腿弯却猛的一顿,从墙头倒仰下来。   曾三撞了个头破血流,在地上挣扎一阵,从身下摸出一枚铁胆。“师盛章……肏你姥姥……你……你……”   师盛章疾退出战阵,朝曾三遥叫道:“主子早疑心你不忠,暗命我等一取得‘轩辕诀’,便将你除了……此番你果要叛逃,又怪得谁来?”   “原来……原来你们……”曾三气极败坏,颤巍巍地摸出身上所有柳叶镖,一股脑儿地掷来。只是他重伤之下,出手无力,柳叶镖尚未射出多远,便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找死!”师盛章手掌一扬,一枚铁胆又直直撞向曾三头颅。“砰”的一声,脑浆四溅,曾三手脚抽搐了一阵,便再也不动了。   这些年来,冯慎与曾三明争暗斗,眼下见他落了个这种下场,心里也不禁唏嘘。正当这时,院中一声暴喝,冯慎无暇细想,赶忙转头看去。   只见冯昭掌出如风,径直逼向师盛章。师盛章方才光顾着击打曾三,已将身上所有铁胆射罄,此时空着两手,无力招架。   宇文烈急急挺叉来救,却被冯昭一个“铁山靠”撞在腰上,直直飞了出去。吴远图也欲来截,同样被冯昭挥枪挡回。   冯昭一招即出,势不可当,一掌击断师盛章左臂,又化掌为抓,使一招“分筋错骨手”,卸下了他右膀肩臼。   师盛章双膀被废,疼得喊叫连天。冯昭见状,也不再痛下杀手,正要跃开时,张少商一刀从背后剁下,冯昭身子朝横里疾纵,让过了刀锋。   张少商没砍中冯昭,刀头却向后一撩,师盛章颈间蓦地喷出一道血花,倒地气绝。   冯昭眉头一皱,喝问道:“老夫没伤他要害,你为何杀他?”   张少商血贯瞳仁,恶狠狠道:“他双臂已断,与废物何异?暗隐堂不养废人!”   说完,张少商如法炮制,跃至戚平身边,手起刀落。那戚平尚未来得及呻吟一声,便命赴了黄泉。   冯昭冷哼道:“当真不愧是‘丧门刀’!”   张少商怒道:“冯老头,用不着你假惺惺卖好!今晚若杀不了你,我姓张的也不活着了!”   冯昭目光一凛,“也罢,剩下你们三个,老夫就一并打发了吧!”   “少胡吹大气,看刀!”张少商大吼一声,鬼头刀夹着飒飒金风,便朝冯昭劈去。吴远图挽个剑花,剑尖也直点冯昭要害而来。   见刀剑势道奇急,冯昭急闪避跃,身子只向旁侧一滑,已经纵至宇文烈胸前。   那宇文烈修为远不如张、吴等人,加上方才又吃了冯昭一记“铁山靠”,腰腹受创,脚下不免踉跄。见冯昭挥掌击来,宇文烈忙挺叉去架,岂料冯昭左掌一翻,从双叉中间空隙穿了过去。   与此同时,张少商又是一刀斩来。这一刀旨在围魏救赵,若冯昭一掌打中宇文烈,自己便会被鬼头刀砍中;若要抽身避开,那宇文烈自然也就脱险。   谁知冯昭技高人胆大,竟乘险抵巇,左掌继续推递,内力一吐,在宇文烈前胸印实。右手极速一旋,麻紮长枪便如风火轮一般急转着撞向张少商刀口。   张少商一刀格开长枪后,宇文烈早已口吐鲜血,倒在一旁。可这样一来,冯昭手里再无了兵刃,边上吴远图瞧出便宜,趁机挥剑挑来,不想冯昭一个转身,“嗖”的一叉射了过去。   原来冯昭掌毙宇文烈后,已将他的两柄短叉抢在手中。打出一叉逼退了吴远图,又挺起一叉刺往张少商。   仗着鬼头刀沉重锋利,张少商“呛啷”一声,把那短叉一角砍去。冯昭将残叉一掷,投向张少商面门,脚尖复又一勾,掉下的叉角也被踢得朝张少商小腹插去。   张少商身子一拔,双腿陡分,在空中生生劈了个横叉。避过了下方叉角后,紧接着张少商旋刀一掠,将那残叉连柄带头削成两截。   冯昭也不追击,脚下一弹,落至麻紮长枪边上,拾起长枪急急一甩,荡开了吴远图再攻来的铁剑。   吴远图一攻即退,当头张少商也俯冲下来。冯昭把那枪头一昂,长枪立马变成一梃长刺。张少商骤然翻个身,闪向一旁。   冯昭紧追不舍,握着枪尾一抬,将那长枪使得举重若轻,张少商落往哪里,那枪头便跟着戳往哪里。张少商身子悬空,力道先减了一半,只是将鬼头刀狂挥,罩住了周身要害。   危急之中,好在有吴远图持剑来护,待张少商坠在地上,已是惊出满身冷汗。   冯昭朝张少商虚刺一枪,倒手又向吴远图砸来。吴远图横剑一架,便觉一股刚猛无匹的力量透剑而入。冯昭不撤枪,左掌又向枪身上一拍,吴远图胸中血气一阵翻腾,那铁剑居然被压得切入肩头半寸。   眼见臂膀就要不保,吴远图忙运起全力相抗。不想冯昭却突然将力道撤去,吴远图劲使猛了,竟不由自主地跃向半空。   此消彼长,吴远图内息登时错乱,手中一软,铁剑险些拿捏不住。冯昭再欲挥枪频搠,张少商已然攻了过来。   待到落地,吴远图“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将铁剑往地上一撑,这才不至于跌倒。等到气息稍平,吴远图忙使出轻身功夫,趁着冯昭与张少商拆对互搏,悄悄摸至冯昭身后。   见冯昭没回身,吴远图提剑便刺。没想到剑尖才递到半路,冯昭就像身后生了眼睛似的,居然将枪尾铁鐏“唰”地倒戳过来。   枪长剑短,若冯昭这一下戳实了,吴远图反先送命。如此浅显的道理,吴远图岂会不明?当下生生撤剑,手忙脚乱的便想要退开。谁曾想就这么一慌,吴远图方平复的内息顿时又岔了,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子全然僵住,反直挺挺地掼向地面。   说来也巧,吴远图跌仰之处,刚好横着卓不恕那杆被击飞的狼牙棒。吴远图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棒上无数根尖刺扎穿了后脑,双足一蹬,便一命呜呼。   冯昭枪头一抖,向旁侧跃开数丈,扭头一看,霎时猜到了缘由。“唉,天意啊!想不到堂堂八极门吴远图,竟会是这般窝囊死法……”   张少商恨道:“冯老头,你休要猫哭耗子假慈悲!死就是死,哪分什么窝囊不窝囊?”   “也是!”冯昭哼道,“像你们这干庆王府的爪牙,早将过往的侠名俱抛,哪还会剩下什么廉耻之心?”   “少他娘废话!”张少商双目似要滴出血来,手中鬼头刀青光大炽。“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好!”冯昭扔掉麻紮长枪,转手拾起吴远图铁剑。“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老夫就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了!来吧,将你那丧门刀法中的‘砍山崩’使出来吧!老夫就用这把剑,来接接你那赖以成名的绝技。此招一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张少商尚未答话,冯慎与香瓜一个口称“爹爹”,一个喊着“冯伯伯”抢了出来。“让我们来对付他!”   冯昭厉色道:“回去!让你们过来送死吗?”   张少商瞥一眼冯慎与香瓜,朝冯昭道:“冯老头,你还有空操心别人?当我不知吗?你力战到现在,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嘿嘿,老子可是留足了气力!好吧,就如你所愿,老子先以一式‘砍山崩’斩了你,随后再杀得你冯家鸡犬不留!”   冯昭喝道:“你想要为非作歹,先胜了老夫手中的铁剑再说!”   “看刀!”张少商狂吼一声,鬼头刀铮铮作响,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冯昭疾砍而至。   冯昭铁剑一扬,真气激荡,剑尖化成一抹流星,直迎着刀头突刺。   刀剑方交,便“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二人被周身震起的烟尘遮罩,从外面看去,只见一道道火花四射喷溅。   须臾,斩击声骤停,待烟尘散去后,冯昭与张少商已是背向而立。   冯慎等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儿,干张着嘴巴,却都不敢先喊一声。   又过了半晌,张少商唇角微微一动。“好快的剑……”   “承让了!”冯昭方转身朝廊下走来,鬼头刀“咣当”一声跌在地上,紧接着张少商一头栽倒,身下洇出一滩血迹。   冯慎等人欣喜若狂,一个个手舞足蹈,纷纷将冯昭迎上。   “爹,今晚全仗了你!”   “是啊,冯伯伯好厉害。”   “那是,咱们老爷那还了得?不过当时我可吓傻了,等到回过神来,老爷已将坏人全都打发了……”   冯昭摆了摆手,向冯慎有气无力道:“慎儿……扶我坐下……”   见父亲模样不对,冯慎马上紧张起来。“爹!你怎么了?”   其余人也慌了,忙七手八脚地扶冯昭坐下,又急急朝他周身查验,想看看是否有伤口。   然冯昭衣衫上血迹不少,可皆是对阵时为敌手所溅,众人刚松了口气,冯昭却剧烈咳嗽一阵,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冯慎大惊,“爹,莫非你受了内伤?伤在哪里?伤在哪里啊!”   冯昭面如金纸,向院中一指道:“那些都是好手……他们的兵刃虽未砍在我身上,但拼斗下来,所受的刀风剑气,已然透过后心,将我肺腑震成了重伤……我激得张少商一招定胜败,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咳咳……能撑到现在,我已无憾了……”   冯慎忙在父亲后背一摸,后心处的衣服果然应手即裂,轻轻一扯,便全碎成了条绺。“冯全!快拿伤药!快去拿伤药啊!”   冯昭摆了摆手,“我心脉早被震断,已经无药可医了……”   冯慎泪如涌泉,死死握住父亲的手。“有救的!一定有救的!爹,你别再说话了!”   冯昭微微一笑,“爹再不开口,怕是要没机会了……慎儿,爹颈间挂着一串链子……你将它摘下来……”   “是!”冯慎含泪摸向冯昭颈上,将那链子取了下来。见那链子上串着不少凹凹凸凸的小铁块,冯慎又问道:“爹,这是……”   冯昭道:“我也不知……你收好它,别弄丢了……日后缘分到了,你或许就会明白……”   “好,孩儿谨记!”冯慎点点头,将那链子贴身挂于脖子上,刚想再说些什么,冯昭眼皮一合,已然晕厥不醒。   “爹!爹!”   “冯伯伯!”   “老爷你醒醒啊……”   众人正拼命呼唤着,墙头上“啪嗒”几声轻响,居然又跃上来三个人影。   冯慎心中一颤,以为又有敌手来袭,忙抹一把脸,抓起遏必隆刀。“香瓜,你在这护住我爹!我去跟他们拼了!”   “好!”香瓜抽嗒一声,红着眼眶道,“冯大哥,你小心!”   那三人来得好快。冯慎刚跨出廊下,他们便身子一晃,从墙头到了跟前。   待看清了来人,冯慎不由得怔了。“是你们……”   原来,这三人冯慎之前俱照过面,一个是那独眼道人,一个是那中年文士,剩下一个,便是那带发女尼。三人皆是发乱面污、衣袍带血,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那中年文士朝廊下一望,连连顿脚。“唉!还是来迟了一步!”   那独眼道人默然掐算一阵,叹息道:“命蹇时乖,合该有此一劫。天意如此,强求不得啊……”   冯慎不知这三人是敌是友,横刀一拦。“你们也是庆王府的鹰爪子吗?”   那独眼道人不答,身子在刀下一闪,已然搭上了冯昭手掌。香瓜无暇多想,一箭朝那道人射去。   那道人头也未抬,二指忽伸,竟将射来的钉箭牢牢夹住。   “别碰我爹!”冯慎大惊,挥刀朝那道人砍去。   那女尼淄衣一拂,将冯慎轻轻推送在一边。“慎儿,我们不是外人!”   听那女尼这般说,冯慎与香瓜愣了几愣,也便不再妄动。只见那独眼道人将钉箭随手一丢,又将指尖抵至冯昭掌心“劳宫穴”上,似是以真力疾输。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道人额头已经见汗,冯昭的眼皮突然抬了几抬,悠悠醒了过来。   “爹!”冯慎将刀一扔,赶紧扑了过去。   冯昭张开眼,见到那独目道人,非但不惊,反而转喜。“掌门师兄……火枪队都……”   那独目道人方叫句“师弟”,中年文士与那女尼也凑上前来。“二师哥放心吧,全都打发干净了!”   听几人如此称呼,冯慎等人全都怔了。“爹,他们是?”   冯昭颤巍巍的抬起手,依次向道人、文士与女尼指去。“这位是咸观道长……这位是花无声花先生……这位,是空如师太……慎儿,快见过三位前辈,给他们叩头……”   父亲有命,冯慎哪敢不遵?当即撩袍,便要跪倒。   空如师太与花无声急忙相阻,向冯昭道:“二师哥,慎儿唤我们‘师伯’、‘师叔’便好,你何必要论得如此生分?”   咸观道长也点头道:“是啊二师弟,不必如此相称。”   冯昭摇头道:“我与慎儿虽为父子,但他却从未研习过咱们师门中的本事……因而让他先行晚辈之礼,若……咳咳……若你们觉得他尚可造就,还请……还请将他收录门墙吧……”   听到这里,三人已经明白,冯昭是想要托孤。花无声与空如师太相视一望,又齐齐看向咸观道人。   咸观道人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慎儿日后,自有我等照料,二师弟放心就是了。”   冯昭眼中现出一抹欣喜。“多谢掌门师兄了……”   “二师弟哪里话来?”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朝冯慎低声道,“慎儿,你还有什么话,就抓紧些跟你爹说吧……”   冯慎“扑通”向咸观道人跪倒,泣涕如雨。“道长,你是高人,求求你救救我爹爹!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求求你了……”   香瓜与冯全等人见状,也“呼啦”一下子跪成一片。   咸观道人摇头叹道:“我与二师弟有同门之谊,就算你们不求,我也自当竭尽全力,眼下非是我不救,而是无力回天了……你们快些起来吧,别再耽误工夫了……二师弟他,撑不过片刻光景了……”   听了这话,冯慎也知父亲即将油尽灯枯,忙爬上前,伏在父亲胸前泣不成声。   冯昭艰难的伸出手,轻摸着冯慎头顶道:“慎儿……以后的路,爹不能再陪着你走了……你娘在下面孤零零的等了太久……咳咳……爹是时候……是时候要去陪她了……你很好……爹也没什么可嘱咐的……”   冯昭说着说着,气息越来越弱,最后手臂一垂,眼皮慢慢的合上。   “爹!爹!爹啊……你睁眼!你睁开眼啊……”   冯慎发疯一样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号恸崩摧,肠断欲绝。冯全香瓜等人也悲从中来,一个个掩面长涕,大放哀声。   咸观道人闭目不语,空如师太默诵经咒,花无声怅怅地怔了一阵,突然放声高吟:“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待花无声一曲挽歌唱罢,三人又齐向冯昭尸身施了一礼。礼毕,咸观道人走到冯慎跟前,问道:“慎儿,你现下有什么打算?”   冯慎哽咽道:“道长,晚辈欲先将父亲葬了……”   “阿弥陀佛。”空如宣声佛号,道,“二师哥的后事,自有我等料理。然将二师哥安葬后,你又做何打算?”   冯慎神色怅惘,满脸悲苦。“师太,而今我处境凶险,有如釜鱼幕燕,实乃大不祥之人……爹爹临终之前,虽将我托付给了三位,但人各有命,我不想再殃及旁人……”   空如师太道:“慎儿此言差矣,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诸法从缘起,彼法因缘尽,缘起缘尽,皆有定数,如今缘法未绝,我等又岂会袖手?”   冯慎执拗地摇了摇头,慢慢抓起遏必隆刀。“三位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父仇不可不报,晚辈决意要独闯庆王府!”   “报仇?”花无声脸色一沉,喝道,“我瞧你是要去送死!”   “那又怎样?”冯慎道,“若杀不了奕劻,大不了我把这条命扔在那里就是!”   “混账!”花无声怒不可遏,劈手便扇了冯慎一个耳光。虽然没使内劲,可仍将冯慎打得跌翻在地。   “三师哥不可……”空如师太方要制止,却被咸观道人拦下。见咸观道人微微一摇头,空如师太便不再做声。   花无声不依不饶,攥着冯慎衣领,扬手又要打。   “臭穷酸!”香瓜突然举起手腕,以甩手弩对准了花无声。“俺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敢再动俺冯大哥一下试试看!”   花无声“哼”了一声,手掌继续挥下。香瓜急了眼,登时将所余钉箭一股脑儿地的射出。花无声左手袖袍只一扬,便把射来的钉箭悉数卷入,右手滞也未滞,在冯慎脸上又打了一个巴掌。   香瓜满脸泪痕,偏偏又咬牙切齿。“你扇俺冯大哥的这两个耳光,终有一天,俺会连本带利的打还给你!”   “好,我等着!”花无声将袖袍一抖,钉箭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冯慎,这两个巴掌挨的,你小子服是不服?”   冯慎狠狠抹去嘴边鲜血。“不服!”   花无声眼睛一瞪,“为何不服?”   冯慎道:“纵使花先生武功盖世,我冯慎也只是威武不屈!”   “还威武不屈?”花无声骂道,“亏你爹还对你厚望殷殷,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要想心比天高,你先得有双翅子!”   冯慎脸上火辣辣地生疼,脑子里却渐渐有些清醒。   花无声接着喝道:“你小子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可仇人是谁?二师哥不是不知护诀之险,那是他自己选的道!小子,你好好想想,仇人是曾三吗?是庆王奕劻吗?是这满院子躺着的死士吗?不是,都不是!要硬要说起来,害死你爹的那个人,就是你!”   冯慎浑身一战,愕然道:“是……是我?”   “没错!就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花无声疾言厉色、横眉立目道:“是谁中了曾三的圈套?又是谁招了这些死士杀手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是你的无断、无谋、无能,最终导致了今夜的这一切!二师哥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周全,可你小子却犯浑,明知是白白送死,还硬要去闯庆王府。你当那是视死如归吗?呸!你不过是一介愚莽的匹夫!”   花无声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冯慎猛打个激灵,幡然醒悟过来。他愧悔交加,向着花无声三人倒头便拜。“若非花先生一言点醒,晚辈尚深陷在梦中不能自拔……晚辈虽说愚钝,但已是赤诚一片,恳请三位前辈收晚辈为徒……”   三人尚未开口,香瓜也是“扑通”一声跪倒。“求你们也教俺本事!”   花无声奇道:“小丫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俺不是凑热闹!俺是真心的!”香瓜抹去眼角泪痕,道,“你们功夫很厉害,俺要跟着你们学,等俺学会了,就不再让别人欺负俺冯大哥了!”   “嘿!”花无声气道,“小丫头,鬼心眼不少哪!你说这话,是想要吓唬我吗?”   香瓜眼睛一转,回道:“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臭穷酸,你要是真怕了,就别答应俺!”   “哼,你激我也没用!”花无声不再理香瓜,朝冯慎说道,“小子,你听着,我们虽然答应二师哥要照料你,但你若想真正入我们门下,还需历经一重考验!”   冯慎又磕了一个头,“花先生请吩咐,哪怕是赴汤蹈火,晚辈也会尽力而为!”   “也不用你去赴汤蹈火!”花无声又道,“经我们这一番大闹,庆王府的火枪队个个横尸街头,想来不到天明,京师便会全城戒严。我们想脱身很容易,但你小子能不能活着出城,那可就很难说了。小子你记住了,绝境求生也是一种本事,若有能耐,明日咱们南城外再见吧!”   冯慎点点头,道:“好,晚辈定不辜负了三位前辈的苦心!”   花无声身子一纵,将那长筒拾回,交给空如师太后,又去廊下搭起冯昭的尸身伏在背上。“这筒中之物,是我师门紧要,可不能跟着你犯险。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空如师太说偈道:“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膀,道,“慎儿,前路坎坷,你好自为之吧。向你爹爹磕个头,我们要去了!”   “是……”冯慎答应一声,冲着父亲尸首挥泪下拜。待再站起身来,咸观等人已然隐在墙头之外。   见冯慎兀自呆立,冯全等人忙围了上来。   冯全抹着眼泪,问道:“少爷……你真的要跟道爷他们走吗?”   冯慎点了点头,缓缓道:“从今后,这京城之中,怕是再无我存身之处了……明日我若能出城,自当跟着他们苦学修练,你们却不必随我赴险……”   冯全哭道:“少爷,你到哪儿我便跟着你到哪儿,你别嫌我累赘……”   双杏和夏竹也泣道:“是呀公子爷,就让我们留下来服侍你吧,我们共历过生死,哪里还会怕什么凶险?”   冯慎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了。冯全,双杏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哦,我书房中有一对玉瓶,就当是送给双杏的嫁妆吧……家里剩下的财物,大伙也分一分,从此隐名埋名,切莫再与我扯上干系!”   香瓜拉着双杏与夏竹的手,动情道:“双杏姐、夏竹姐,之前俺还曾怀疑过你们……真是对不住啦!俺房间里还有些从绣娘姐姐那里讨来的衣裳、首饰,也一起送给你们啦,日后有缘,俺跟冯大哥肯定还会与你们再见面的……”   听到这里,冯慎一怔。“香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香瓜道:“俺在跟他们作别呢,冯大哥,咱们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   冯慎道:“我何时说过要带着你了?”   “啥!?”香瓜大吃一惊,“冯大哥……你居然想不带上俺?当初俺爷爷咽气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冯慎轻轻叹道:“明日出城,生死难料。我答应过田老英雄要好好照顾你,所以更不能让你去涉险!”   “你……你……”香瓜呆了片刻,“哇”的一声大哭道,“俺不管!俺不管!冯大哥,你别想丢下俺!你活着,俺陪你一块活着,你要死了,俺就陪你一起去死!”   冯慎喝道:“香瓜,现在不是你使小性的时候!”   冯全、双杏等人也哭道:“少爷,香瓜姑娘说得没错,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冯慎正要开口,院门却突然一通大响。   众人一怔,不知院外来了何人,急忙收了哭声。   听没人来应,院外拍得更急了。“冯老弟!冯老弟!”   “是鲁大哥!”冯慎心下稍安,忙去开门。   院门刚开,鲁班头便满头大汗地滚了进来。冯慎急忙伸手,将他一把搀稳。“鲁大哥。”   “哎呀,老弟你没事就好……”鲁班头刚喘口气,突然看到了满院死尸。“这……这是怎么了?”   冯慎道:“大哥,眼下无暇与你细说。兄弟我……祸事临门了……”   鲁班头道:“是……是与宫里头有关?”   冯慎奇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我能知道就好了!”鲁班头急道:“刚才军机衙门来人到顺天府传令,说是要调齐全城守备,捉拿作乱罔上的逆贼冯慎!”   冯慎攥紧了拳头,恨道:“定是那庆王奕劻搞的鬼!”   “庆王?老弟你怎么惹上他了?”鲁班头拿出一纸文书,“算了,我也不问了!老弟你瞧,这就是军机衙门的公文,李希杰还没见到,被我提前给截下来了!”   冯慎看着鲁班头,问道:“大哥,你欲怎么办?”   “这他娘的还用问吗?”鲁班头道:“老子不管你犯了什么事,先保了你再说!行了,冯老弟,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吧,好像五营巡捕那边他们也下了通令,再耽搁下去,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冯慎感激地握住鲁班头的手,“大哥,若李希杰知道你为我通风报信,定要找你麻烦。”   “去他奶奶的李希杰吧!大不了老子不当那破差事了!”鲁班头说完,又催促冯慎离开。   几人正说着,院外突然火光大作,紧接着人声马嘶,一哨兵将围了上来。   “坏了!那帮孙子来得好快!”鲁班头大惊,一把抽出腰刀。“老弟,你赶紧带人走后门,老子先去挡他们一阵子!”   冯慎赶紧阻拦。“大哥不可!”   二人正僵着,门口呼啦涌进来一群官兵。冯慎抬眼望去,发现那打头的,却是肃王麾下的副将乌勒登。   乌勒登一挥手,手下官兵顿时展开包围之势。   冯慎冷冷道:“乌将军,你是来拿在下的吗?”   乌勒登将头一仰,理都未理。“奉上头号令,特来捉拿反贼冯慎!闲杂人等,统统回避!”   冯慎把心一横,“乌将军何必装腔作势?冯慎在此,你放其他人离开!”   乌勒登喝道:“套什么近乎?老子跟你很熟吗?你们这帮子刁民,真是瞧热闹不嫌事大!这里马上要打起来了,你们还不快滚!?”   冯慎一怔,“乌将军……”   “啰唆什么?”乌勒登冲冯慎眨眨眼,将一个包袱扔了过来。“将你们偷来的衣裳留下,换上原本穿的破烂吧!本将军现有要紧军务,对你们这帮小偷小摸,就姑且不追究了!”   冯慎打开包袱,见里面裹着一叠银票和好几套破旧衣物。鲁班头见状,不由得一喜。“老弟,瞧这样子,那大胡子是想帮你呀……”   冯慎点点头,忙招呼众人解下外衣,将包袱内的衣裳换好。   几名兵丁接去冯慎等人脱下的外衣,换在了院中几具死士的尸首上,随即拔出刀来,将那几具死尸的头脸砍得稀烂。   乌勒登指着冯慎等人骂道:“别傻愣着了!换好衣裳就赶紧滚!”   冯慎不再说话,朝乌勒登一拱手,与香瓜等人默默向院门走去。   经过乌勒登身边时,乌勒登突然悄声道:“冯章京,王爷在巷尾一堵破墙下等你。”   冯慎哽咽道:“多谢……多谢乌将军了……”   “快走吧,兄弟也只能帮到这步了……保重!”乌勒登说完,朝官兵们大喊道,“弟兄们,若是反贼不降,那就不必客气,一律格杀勿论!他奶奶的!给老子把房屋也一起烧了!”   “是!”众官兵装模作样的空砍几刀,又向冯宅内扔了几支火把。   几支火把一投,屋里的布帐顿时“哔哔剥剥”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慢慢引着了桌椅板凳,腾起一股股黑烟。   冯慎向火海中回望一眼,转身出了院门。几个人踉踉跄跄地搀扶着,来到巷尾的那堵破墙下。   刚到跟前,肃王便从墙后闪了出来,一把拉住冯慎,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查着查着,你却成了反贼?!哎?先等等!这不是遏必隆刀吗?冯慎,你从哪里得来的?!”   冯慎手握宝刀,眼中含泪。“这柄遏必隆刀……是皇上所赐。”   “皇上?!”肃王一怔,忙问道,“冯慎,你居然去见了皇上?!”   “是的。”冯慎点点头,又道,“卑职不但见到了皇上,还与皇上谈论了些肺腑之言……”   “哎呀!”肃王手指冯慎,气得顿脚连连。“冯慎啊冯慎,你叫本王说你什么好!?本王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千叮咛、万嘱咐,切莫参与帝后之争,切莫参与帝后之争,你可倒好!唉……糊涂!你与皇上都糊涂啊!”   冯慎道:“可是王爷……那画像流血一案……”   “别管那什么案子了!”肃王一挥手,急道,“光是你私下与皇上见面这件事,老太后知道了,就绝不会容你再活着!这事是不是跟庆王奕劻有什么关系?”   冯慎奇道:“王爷,您老怎么会知道?”   肃王叹息道:“本王猜也猜得出来……你道军机处那道公文是谁下的?就是奕劻那老王八蛋!他说你眼见查案期限要到,便要趁夜潜逃,庆王府的火枪队发觉后赶去拦截,却被你与同党尽数残害,所以直接给你定了个谋反的罪名!”   冯慎哼道:“真正想谋反的人是他!王爷,宫中那案子,就是奕劻在背后一手操纵的!”   “怪不得!”肃王恨道,“怪不得那老王八蛋要杀人灭口!你知道吗?那道公文上严令各处守备,只要一拿到你冯慎,不问情由,就地格杀!”   冯慎一惊,“就地格杀?”   “是啊!”肃王抬头看看夜色,又道,“眼下这个更次,宫里还没下锁,奕劻八成就是想赶在老太后叫起前,先将你下手除了,来个死无对证!唉,本王现在脑子里全是一团糨糊,冯慎啊,无论你落在奕劻手里,还是落在老太后手里,都是死路一条。谁操纵的那案子也好,又是谁想谋反也罢,本王统统都不想管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现在也别去管旁的,先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再说!”   冯慎叹道:“卑职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能不能出城,卑职却无太大把握。为防万一,卑职这些家人,可否先托王爷收留照看?”   “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   肃王刚点头,冯全、双杏等都跪下哭求道:“少爷,哪怕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   冯慎一言不发,突然举起手掌,迅速在几人颈后砍下。冯全、双杏、夏竹眼前一黑,陆续晕倒。   香瓜见冯慎手掌砍来,猛的跃到鲁班头身旁,将他的腰刀抽出,反架在自己脖子上。“冯大哥,俺说过要一直跟着你的!你再逼俺,俺就死给你看!”   冯慎阴着脸,慢慢向香瓜走去。“香瓜,我没空与你胡闹!”   香瓜将刀刃一压,颈间顿时割出一道血痕。   “不可!”冯慎急道,“我答应你就是!”   “咣当”一声,腰刀坠落,香瓜不顾颈血直流,伏地大哭。   冯慎一咬牙,又想挥掌砍下,却被肃王一把拦住。   肃王掏出一块手巾,递给冯慎。“香瓜这丫头一片痴心,你就让她跟着吧。去,快给她包扎一下。”   冯慎心中一软,忙接来手巾替香瓜裹伤。“香瓜,你这是何苦啊……”   香瓜没作声,只是死死的抓住冯慎衣角不肯松手。   肃王看了一阵,又道:“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开了。等到天明,你俩走崇文门试试吧,那里好歹算是本王治下……唉……”   冯慎道:“卑职也正打算从南门出城。”   肃王苦笑一声,“咱们能想到,奕劻想必也能想到……恐怕他会在崇文门设下重防啊……不管啦,走一步算一步吧!冯慎啊,你过来,本王最后再嘱咐你两句话吧!”   “是!”冯慎起身,跟着肃王走到一边。   趁着二人说话,鲁班头也将香瓜扶起。“香瓜,你们若能出城,打算去哪儿?”   香瓜摇摇头,“俺不知道,反正冯大哥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鲁班头抹了把脸,道:“等风头过去了,记得托个信来……还有,你可得把俺冯老弟照料好了啊……”   香瓜腮间挂泪,却白了鲁班头一眼,“这还用你说吗……”   说话间,肃王与冯慎转了回来。冯慎朝地上的冯全等人望了一眼,又与鲁班头相拥作别。“大哥,我们先去准备一下,你多珍重!”   鲁班头哽咽道:“老弟……诸事小心!”   “会的!”冯慎说罢,又向肃王叩了三叩。“王爷、鲁大哥,冯慎……这便去了!”   肃王二目紧闭,只扬了扬手,将头别向一边。   冯慎含泪起身,拉起香瓜调头便走。   香瓜回头向二人挥挥手,又问冯慎道:“冯大哥,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城门吗?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跟你爷爷道个别……别多问了,先走吧!” 第十章 泪洒城关   自打冯宅上空腾起冲天的烈火后,周围沉寂的民居,便开始喧嚣起来。许多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家门却被突然间撞开砸破。庆王府的亲兵明火执仗,于城内挨家挨户的排查。   亲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也不管寻没寻到人,只要见到房里有财有物,便老实不客气地顺手牵羊。平民家中没多少值钱的物件,可那些做买卖的商户们可都遭了殃。刀枪一亮,再几个巴掌下去,柜上的现钱便被摸抢一空,只是忌惮着庆王府的熏天势焰,那些掌柜的和众伙计皆是敢怒不敢言。   五营巡捕因有肃王严令,并不与庆王府的亲兵胡搅在一处,穿街过巷的走了几趟过场,便草草地收兵回营。   直过了一个时辰,庆王府的亲兵们俱未查出冯慎的下落,又分作了几路,各自转赴四方城门。   天色渐明,可头顶上却依旧是铅云密布,北风怒号着,吹卷起无数尘沙。城南的崇文门尚未开启,固山贝子载振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大队亲兵,浩浩荡荡地抵至了城门下。   载振披着一件海龙拔针的大氅,出锋的领子,微微向外翻着,黝黑发亮的绒毛上,长出一层三寸多长的银毫。可这件厚厚的大氅,似乎抵御不住这晨冬的寒意,载振呼出几口白气,跳下马来跺了跺脚。见不远处有家酒铺,便缩着脖子闯进去,急拍着桌子让店家速速添炭温酒。   店家哪敢怠慢?忙将烫好的老酒呈上,又在载振脚下摆了只火盆。载振就着火炭饮一口酒,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铺外的城门。   等时辰到了,城防兵弁便打开了城门。不想城门刚开,庆王府的亲兵们便发一声喊,将抬来的几段鹿砦栅栏挡在门洞两侧。   “哎?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兵弁正要阻拦,几个亲兵冲上去劈手就是几耳光。   “奶奶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多管什么闲事?”   那兵弁被打得一怔,指着城外的小商小贩道:“可你们把城门拦了,叫他们那些做生意的怎么入城呀?”   “入个屁城!”一个亲兵道,“告诉你,爷爷们封了这城门,是为捉拿要犯!别说是入不能入,出更是不许出……”   那亲兵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跑来这里撒野!?”   “嘿?哪个孙子嗓门儿这么大?想把爷爷的耳朵震聋吗?”那亲兵一面骂着,一面回过头去,可还没等看清背后之人,眼眶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城防兵弁见是肃王,齐齐请安。“参见肃王爷!”   肃王向兵弁们摆摆手,一脚又将那亲兵踢翻。“你那双狗眼要是瞎了,不如让本王帮你剜出来!”   那亲兵吓得胆裂魂飞,扑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不知是肃王爷驾到……求肃王爷开恩!求肃王爷开恩哪!”   肃王正欲再斥,酒铺里的载振已然走了出来。“哟,肃王爷好雅兴啊,大清早的拿我一个小亲兵舒展筋骨来了?”   见是载振,肃王脸色一沉。“振贝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载振拱了拱手,道:“我受我阿玛吩咐,特来这里截拿谋反的逆贼冯慎,若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就请肃王爷多多担待吧。”   肃王大手一挥,“本王不管你受了谁的吩咐!这里是崇文门,不是你们庆王府、贝子府!赶紧把那些破栅栏给本王撤了!”   在肃王面前,载振不敢放肆,只得低声下气的求道:“肃王爷,这是公务,还请您老行个方便……”   肃王冷笑道:“向本王讨方便?哼哼,只怕你小子还不够格!”   话音方落,远处突然响起庆王奕劻的声音:“嘿嘿,他不够格,那我够不够格呐?”   载振见是奕劻,顿时迎了上去。“阿玛,还好你及时赶到……”   奕劻在载振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前来。“善耆,你难道连军机处的批条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肃王“哼”了一声,“那条子上只写了拿人,何曾说要封闭城门来着?庆王,你那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些吧?”   奕劻道:“不封城让逆贼逃了怎么办?”   肃王喝道:“你要拿人,本王管不着!可你要关了这崇文门,那是想都不用想!商贩往来,全仗着此门出入,你庆王权势再大,也不能断了老百姓的生计!”   此时,城门内外早已围了不少百姓,听到肃王这话,都不由得高声叫起好来。   “肃王爷说得对!”   “快放我们出城!凭什么封城门?我们要出城!我们要出城……”   载振冲着百姓骂道:“嚷嚷什么?都他娘的瞎嚷嚷什么?老实点儿!再敢起哄,将你们这群刁民全当逆党抓起来!”   奕劻不理会众人,只是捏着山羊胡子,凑到肃王跟前小声道:“善耆啊善耆,嘿嘿嘿,你小子也甭在这里假公济私了,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吗?”   肃王反唇讥道:“你庆王爷的鬼花活,本王也同样是一清二楚!”   奕劻一愣,双目射出两道寒光。“善耆,你小子都知道些什么?”   肃王两手一背,正眼也不瞧奕劻。“本王知道你是只老狐狸!”   奕劻突然有些心虚,“善耆,你小子到底想怎样?”   肃王道:“庆王若是识相,就叫你的狗腿子把栅栏撤了!”   奕劻脸上肌肉一颤,“我要是说不呢?”   肃王傲然道:“那你就试试看!你庆王府有得力的狗腿子,难道本王麾下就没有精兵强将吗!?”   奕劻眼睛一瞪,“善耆!”   肃王也横眉怒目,“奕劻!”   二人四目直对,僵持了好一阵,奕劻才慢慢地转过头。“行行行,我不跟你小子计较……载振,让他们将栅栏撤了吧……”   载振急道:“可是阿玛……”   “撤吧撤吧!”奕劻摆了摆手,叹道:“善耆那小子犯起浑来可不得了,咱们不去惹他……”   载振无奈,只得示意亲兵将栅栏搬开。   百姓们欢呼一声,正要出入城关,奕劻却突然叫道:“都慢着!”   肃王额头一蹙,“庆王,你又想闹什么妖?”   奕劻白眼一翻,向亲兵下令道:“都听好了,让进城的走左边,出城的走右边。无论是进是出,每个人都要盘查仔细了!”   “是!”亲兵齐应,在城门下列队设卡。   看着众亲兵开始严查细问起来,奕劻冲着肃王一笑。“怎么样善耆?城门我可是给你通了,你小子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哼!”肃王一甩衣袍,掉头不理。   “嘿嘿嘿……”奕劻得意扬扬道:“那逆贼不来那便罢了,若是当场被我揪出来……哼哼,看看谁敢来包庇!?载振呐,去给阿玛搬张椅子来,阿玛就坐在这里,跟他善耆耗上了!”   门禁一开,城内外的人便陆续地涌进涌出。离酒铺不远的早点棚中,一个屠夫模样的大汉站起身来,向对面的一男一女说道:“二位,那城门总算是开了,我得赶在晌午前,把那两扇猪送到王家庄子去。”   那对男女正是乔装后的冯慎与香瓜。冯慎向那屠夫点了点头,道:“你有事只管先去,我兄妹俩个还没吃好。”   那屠夫笑道:“行咧,小哥你多吃些,吃饱了多砍柴火卖钱,别老买些下水给你妹子解馋……”   香瓜啃了一口饼,冲屠夫道:“俺就愿意吃下水,你管得着吗?快走你的吧!”   “这丫头,嘿,人不大,脾气倒是不真小……”屠夫笑着摇了摇头,出门推起独轮车走远。   待那屠夫走后,冯慎慢慢将面前的食物吃完,朝棚外望了一阵,悄声道:“看来城门那边查得很严……香瓜,你害怕吗?”   香瓜没作声,默然地点了点头。   冯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一会出城时,不用太过慌张……好在肃王爷也在那里,有什么事,他老人家也会帮衬一些……”   香瓜忧心忡忡道:“冯大哥,可是肃王爷他……”   冯慎拍了拍香瓜肩膀,“别可是了……现在咱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要相信肃王爷!吃饱了吗?”   香瓜将剩下的饼放在桌上,“冯大哥,俺心里还是没底儿,俺吃不下了……”   冯慎强颜一笑,“那就喝点粥吧,准备一下,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咱们就出城!”   说完,二人又在棚中坐了好一会儿,见出城的人慢慢多起来了,这才将一枚银币拍在桌子上。“伙计,付账!”   那伙计正在灶边忙活着,拿眼一瞥,见桌上是枚七钱二分的无孔银币,不禁微微一怔。“哟,小哥,几个大饼、两碗白粥可值不了这些钱……稍等啊,我先往灶里添点炭,再给你们找兑大子……”   “不必找了!”冯慎将斗笠朝头上一扣,与香瓜背起一旁的柴篓便出了棚。   望着二人背影,那伙计直纳闷儿。“这年景,银子就那么好挣吗?怎么连个打柴的,出手都这么大方啊……”   走出一段路后,冯慎与香瓜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泥灰,各自将头脸抹花。   准备停当,冯慎深吸一口气,把斗笠压低,紧了紧背上柴篓,与香瓜混入了出城的人群中。   二人低头掩脸,跟着人群,慢慢来到城门下。城下的亲兵两人一组,对过往的百姓挨个盘问、搜身。   冯慎与香瓜所穿的旧衣,俱是肃王备的,故而他俩才到城门下,肃王一瞅那服色,便一眼认了出来。   此时的肃王,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端的是七上八下。他唯恐二人露出破绽,便故意倒背了双手,在奕劻父子面前踱来踱去。   奕劻被肃王晃得心烦,没好气道:“善耆,你小子在我跟前瞎转悠什么呢?学驴拉磨吗?”   肃王讥道:“你管本王学什么?反正不学你庆王摇着尾巴汪汪叫唤!”   “嘿?”载振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阿玛……他……他骂你是狗哪!”   奕劻白了载振一眼,气道:“老大你快给我闭嘴!你拾他那话茬儿干吗?唉!真是块不成器的东西,阿玛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哦,别人一给根竿子,你就非得顺着往上爬吗?”   载振挨了骂,恨恨的瞧了瞧肃王,耷拉下了脑袋不再吭声。   前面受过盘查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的出了城,转眼便轮到了冯慎与香瓜。   一个亲兵在冯慎周身上摸了个遍,又翻了翻他背后的篓子。“干什么的?”   冯慎忙把腰一弯,压着嗓音道:“我兄妹二人,是出城去打柴火的……”   “打柴禾的?”那亲兵狐疑的打量着冯慎,“天天都去吗?”   冯慎点头道:“是,天天都去,打回柴来,送到大户人家里换些散碎银两过活。”   “老子怎么看着不像哪?”那亲兵说着,从冯慎背篓里摸出把柴刀,“这把柴刀都他娘钝成这样了,还砍得了柴吗?”   冯慎一怔,忙道:“我们也带上了磨石,正打算出城后再磨呢……”   “少他娘的废话!”那亲兵将冯慎一推,冲另外一名亲兵道,“快把那逆贼的画像拿过来!”   画像拿来后,那亲兵便对着冯慎开始比量起来。好在绘制那像的画师从未见过冯慎,光凭借别人的口指而绘,画出来的模样难免与本人有所出入。再加上冯慎刻意乔装,极力露出一副贫苦之相,故而不认识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辨清。   那亲兵比对了半天,便收了画像,打算挥手放行。肃王见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正暗喜着,奕劻突然探过头来。“善耆啊,嘿嘿,你小子那口气,先别急着松哪!”   肃王顿觉不妙,“庆王,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你小子心知肚明!”奕劻说罢,猛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手指冯慎,大声向亲兵喊道,“那个背篓打柴的就是逆贼冯慎,快给我拿下了!”   冯慎一听,立马将那亲兵手里的柴刀抢过,往他脖子上一架。其余亲兵回过神来,纷纷操刀拔剑,把冯慎与香瓜团团包围在中央。   眼见要开打,百姓们都尖叫着避在一旁,香瓜将身上柴篓一扯,也摸出把柴刀来抵在那亲兵身上。“都别动!谁要敢上前,俺顺手就在他身子上戳一刀!”   没有主子号令,众亲兵也都不轻举妄动,只是各将兵刃尖头,齐刷刷冲向了冯慎与香瓜。   对区区一个小亲兵的死活,奕劻岂会放在心上?他见冯慎二人反正也跑不掉,便向肃王冷笑道:“善耆啊,方才你一在我眼目前转悠,我便疑心有猫腻儿,嘿嘿嘿……果不其然哪!若非你给‘提醒’,我还真是没怎么上心,此番能拿到逆贼,你小子也有一份大大的功劳哪!”   “阿玛说的极是!”载振也直起了腰杆子,“肃王爷功不可没哪!哈哈,哈哈哈哈……”   “奕劻,你这老狐狸!”肃王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奕劻不以为意,冲着载振说道:“走吧老大,咱们过去瞧瞧那逆贼去!”   “得嘞!”载振答应一声,又朝肃王道,“肃王爷,您老也请?”   肃王心悬着冯慎,哪有闲情再与载振置气?也不接言,阴沉着脸,同二人来在城门下。   见三人过来,包围的亲兵忙让出一道空隙。   香瓜看到肃王,不由得欣喜道:“冯大哥,肃王爷救咱们来啦!”   冯慎眼望着奕劻,二目中似要眦出火来。“奕劻那老匹夫也来了!”   “混账!”载振指着冯慎鼻子尖骂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   冯慎冷冷看了载振一眼,“你又是何人?”   “我你都不认识么?”载振骄横道,“听好喽,我乃固山贝子,兼农工商部尚书,还兼着御前大臣……”   奕劻忿道:“够了老大!你跟个逆贼瞎抖搂什么威风?”   载振急急收嘴,“是,阿玛。”   “阿玛?”冯慎顿时明白过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匹夫生的小匹夫!”   “你这厮嘴里再敢不干不净试试……”   载振正欲再骂,奕劻却挥手止住,他看了看冯慎,又瞧了瞧香瓜。“哼哼,自己都插翅难飞,还不忘带着个小相好……冯慎啊,你道你俩儿抹成个泥猴,就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跑喽?哼,那孙猴子本事更大,也没见他能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   冯慎怒道:“奕劻老匹夫,我知道你所有的阴谋!”   奕劻不慌不忙地向载振道:“瞧见没有?都瞧见没有?这就叫狗急跳墙哪!我行得正、做得端,岂会怕你这逆贼反咬一口?”   冯慎朗声道:“老匹夫,你若不心虚,咱们就去当堂对质吧!”   “还当堂对质?谁有那个闲工夫儿?”奕劻哼道,“军机处的条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你冯慎现如今是大奸大恶,一经拿住,就地格杀!行了,别费口舌了,有什么话,到地底下慢慢跟阎王爷说去吧!”   众亲兵闻言,正要一涌而上,肃王赶紧跨前一步,大喝道:“且慢!”   “善耆!”奕劻大声叫道,“看在宗室的分儿上,我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你想包庇逆贼重犯,那就等同于对抗朝廷!”   肃王尚未接腔,载振也假意劝道:“是呀肃王爷,我阿玛可全是替您老着想啊。朝廷重犯,那是包庇不得的,咱们还是走远些吧,待会别再溅上一身血……”   载振话音方落,冯慎便怒喝道:“我冯某人就算要命丧于此,也要拉奕劻那老匹夫来垫背!”   奕劻回骂道:“逆贼,还做什么春秋大梦?马上便让你们两个横尸街头……”   冯慎早就暗运了劲力,瞧准个机会,一脚踢开所挟持的亲兵,又陡然将手中柴刀挥掷而出。   那柴刀在空中疾转着,直直砍向奕劻面门。载振的反应也当真算迅速,仓皇中扯过身边一名亲兵,急急挡在了奕劻身前。   “噗”的一声,柴刀的大半截,全然没入了亲兵的胸膛,那亲兵还没来得及惨叫,便扑地而死。   奕劻死里逃生,直吓得魂飞魄散,一面与载振连滚带爬地逃出圈子,一面哇哇大叫道:“快……快动手啊!杀了逆贼!快些杀了那两个逆贼啊!”   众亲兵硬起头皮正要上,突然被一声枪响震得愣在原地。只见肃王将举着的枪口缓缓垂下,环指着众亲兵。“哪个敢先动上一动,本王就头一个毙了他!”   奕劻气极败坏地爬将起来,在一个亲兵身后一蹬。“还他娘的傻愣着做什么?别听他吓唬……”   那亲兵被奕劻一蹬,身子便踉跄着往人圈里冲去。不曾想刚跨出没几步,脚底下就迸起了一溜子石屑火花。   “啊呀!”   那亲兵吓得一声怪叫,双腿哆嗦一阵,热尿喷流而出,顿时淋湿了裤裆。   肃王把冒着白烟的枪口一扬,厉声喝道:“这一枪是警示!若再扣下扳机,本王便会直接射你脑袋!”   奕劻不敢进人圈,只是躲在外面跳着脚叫道:“善耆!你小子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公然造反哪!”   载振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也不敢直腰。“肃王爷呀,您老是何等身份呀,为那一对逆贼,犯不着这样啊……”   肃王不退不让,高声道:“奕劻!你们爷俩儿打的什么算盘,本王心里清楚得很!当着这合街众人的面上,要逼着本王把你们的老底揭出来吗!?”   “你小子乱喊什么?”奕劻脸色一变,赶紧向四下瞧了瞧,见不远处的百姓都在指指戳戳,便又向肃王招呼道,“善耆,你先出来,咱俩儿私底下商量商量!”   肃王哼道:“但凡想加害冯慎,那就没得商量!”   “真是头犟驴!”奕劻低声骂了一句,又催促道,“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了!先出来!你这浑小子先出来成不成啊?”   载振也向众亲兵道:“全听着了……没有我阿玛的号令……都先别乱动啊!肃王爷呀,这下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肃王看一眼冯慎和香瓜,提着短枪,走出了人圈。   香瓜将手中另一把柴刀递给冯慎后,自己衣袖一卷,也亮出了甩手弩。二人背靠着背,如履如临,警惕的防范着周围一众虎视眈眈的亲兵。   肃王刚走出来,奕劻和载振便一左一右的,将他架在僻静处。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少跟本王拉拉扯扯的!”肃王挣开两臂,甩了甩袖子。   奕劻开门见山道:“善耆,事到如今,你待怎么样?”   肃王道:“不是你们要商量的吗?怎么反而问起本王来了?”   奕劻道:“实话告诉你小子吧,想让我放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肃王将短枪使劲一握,勃然怒道:“敢情你们是在消遣本王?”   “你喊什么?谁消遣你了?”奕劻忙道,“我们只是想给你点明利害,让你这浑小子看清了局势!”   “别装模作样了!”肃王道,“你这老狐狸除了想杀人灭口,能安什么好心?”   “哎?”载振狡辩道,“肃王爷,我阿玛可全都是公事公办,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那冯慎若非畏罪,为何要乔装潜逃?并且他方才要行刺我阿玛,您老也是眼睁睁瞧见的!任择其罪之一,他都是难逃一死!”   肃王虎眼一瞪,直盯着奕劻父子。“就算冯慎真有罪,难道你们俩儿也是干净的么?!”   “哼哼!”奕劻手掌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相。“想诬赖我么?成啊,拿出证据来啊!”   肃王道:“奕劻,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本王就不信,你耍的那些鬼把戏,真就能隐瞒得天衣无缝!”   奕劻道:“善耆啊,就算到了最后,被你查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又能怎么样?捅到老佛爷那里,我们也可以说是逆贼冯慎怀恨在心,将我们倒打一耙!找不到真凭实据,谁能奈我何啊?”   “哼!”肃王忿道:“你们既然这般有恃无恐,为何又要对冯慎赶尽杀绝?!”   奕劻“嘿嘿”一笑,“因为他该死!”   肃王骂道:“你这老狐狸才该死!”   奕劻道:“先别急着开骂,我就把这其中的道道儿,说与你小子听听吧。”   肃王道:“看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奕劻道:“我也不瞒你了,在宫里头,有我的耳目。嘿嘿……所以我才知道,那妖画流血一案的真凶,冯慎不是没查出来,而是隐而未报啊!”   肃王道:“那定是你这老狐狸搞得鬼!”   “哟哟,我可没那能耐!”奕劻赶紧撇清,“绘制那张珍妃画像的,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呐!”   肃王心里“咯噔”一下,没再做声。   奕劻接着道:“并且昨晚万岁爷与那冯慎,还有过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谈。若是那番话,传到了老佛爷的耳朵里,嘿嘿嘿……未免会有些大逆不道吧?”   肃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劻,你竟敢往皇上身上泼脏水!?”   奕劻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泼脏水,你我说的都不算哪……要不这样,咱们让老佛爷给评评理儿?”   肃王恨道:“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还真不是!”奕劻道,“我不像你这浑小子,我办事都讲究个有理有据。昨晚我那耳目还说呀,他在瀛台的漱芳润里,瞧见个暗室,那里头藏了不少宝刀……不过现在,那暗室里却好像少了一柄遏必隆玲珑刀,嘿嘿,也不知被万岁爷赏赐给什么人喽……”   肃王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奕劻,你可别忘了,你也姓爱新觉罗!”   奕劻道:“我正是因为姓爱新觉罗,这才要设法除去逆贼冯慎呀。善耆啊,你仔细想想吧,若冯慎活着,那万岁爷便会陷入险境,我们也少不了跟着担些干系……可他若是死了,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晚瀛台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不知道了。我们不知道,老佛爷也就不知道;老佛爷要是不知道了,万岁爷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肃王沉吟良久,黯然道:“唉……如此说来,冯慎他……他是非死不可了?”   “不错!”奕劻将头用力一点,“只要冯慎一死,那就是皆大欢喜!善耆啊,冯慎与万岁爷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你可得千万掂量清楚了!”   载振也趁热打铁道:“肃王爷,单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您老也得顾全大局哪……”   肃王的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始终下不了狠心。奕劻见状,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善耆啊,你与那冯慎相交甚好,我也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唉……他为了万岁爷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办,你先走吧,省得一会儿见了难受……”   “你俩给本王滚一边去!”肃王双目血红,似下了很大决心。“冯慎他一腔侠义,岂能死在你们这干鼠辈的手中!?罢了罢了!本王与他相交一场,就亲手送他上路吧!”   奕劻与载振相视一望,不由得心下窃喜。肃王长叹一声,在脸上狠狠一抹,提着短枪又回到了人圈之中。   见肃王回来,冯慎问道:“王爷,奕劻那老匹夫认罪了吗?”   肃王摇了摇头,指着崇文门道:“冯慎啊,你随着本王初登此城楼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冯慎点点头,“王爷那日登城作赋,指点江山、胸怀天下,光是那份忧国忧民之心,就足以令卑职永世难忘!”   “忧国忧民、胸怀天下……”肃王神驰了好一阵子,突然俯下身去,向着冯慎深鞠了一躬。   冯慎一惊,忙道:“王爷,你这是何意?万不可如此!”   “冯慎啊,这第一拜,本王是代表天下苍生百姓!”肃王说着,又连施两礼。“再拜,是为了我大清的社稷;这第三拜,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不绝啊!冯慎,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本王……本王打算……打算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冯慎问道:“卑职对王爷素来景仰,只要是王爷开口,卑职无所不应!王爷想要什么,您老只管说吧!”   肃王以袖掩面,已是泣不成声。“本王要的是……要的是你的那条性命……”   “什么?”冯慎目瞪口呆,手里柴刀“咣当”坠地。“王爷……您老……您老也要卑职去死么?”   香瓜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道:“肃王爷,这些年来……俺冯大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不来救他,反而要杀他?你……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要救俺冯大哥出城的!”   “唉,那些过往,还说它做什么?就当是本王无情无义,白白辜负了你们吧!”肃王说完,把心一横,对着冯慎胸口,“砰”的就是一枪。   冯慎低头看着胸前喷出的鲜血,满脸的不可思议。“王爷……你……你居然真的……”   “冯慎……你别怪本王……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冯慎啊!你一路走好啊!”肃王泪流满面,咬牙又扣下了扳机。   冯慎身子又是一震,左胸也“汩汩”的冒出了血水,只摇了几摇,便朝天仰倒。   “啊!”香瓜呆了半天,发疯一般的扑向冯慎,“冯大哥!冯大哥啊……你说过要照顾俺一辈子的……你骗俺!你怎么能骗俺啊……”   冯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犹未闭合。   香瓜死死地抱着冯慎,哭得肝肠寸断,在场不少亲兵见状,也都不忍再看,纷纷别过头去。   肃王哽咽着,失魂落魄的走上前。“香瓜丫头……”   “你滚开!”香瓜哭着吼道,“肃王爷,你看到了吗?俺冯大哥死不瞑目啊!冯大哥肯定是没想到……他最最敬重的人,居然会亲手打死他……肃王爷,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肃王垂泪道:“丫头……那家国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轻轻放下冯慎,慢慢站起身来。“俺冯大哥说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垫背!你快些滚开,俺要过去杀了他!”   肃王未动,缓缓地抬起枪,指向了香瓜。   “肃王爷!”香瓜惊怒交加,“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而要杀俺!?”   “丫头啊”,肃王看了看地上的冯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对冯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随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钉箭,肃王的短枪却已经响了。香瓜手捂着胸口,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头一歪,栽倒在了冯慎身上。   枪响过后,周遭鸦雀无声,直过了好一阵子,奕劻与载振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上前来。   载振拿块手帕捂着鼻子,踢了踢冯慎的脚。“啧啧,这两个逆贼,都死透了吗……”   肃王双睛暴血,当即将枪口抵在了载振的脑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载振吓得屁滚尿流,“不试不试!肃王爷,您老可千万别开枪……阿玛,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赶紧把手按在肃王枪身上,让枪口移开了载振的脑袋。“人可是你亲手打死的……你拿我们家老大撒什么气呢?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吧……”   “唉!”肃王痛惜一声,将枪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里大声道,“各位都听好喽!逆贼冯慎拒捕行凶,现已被肃王爷当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诛,你们这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话落,除去载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却无一个应声。见场面有些尴尬,奕劻顿了顿,便向那些亲兵下令道:“来啊,将那两名逆贼的尸首,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三日……”   肃王“腾”的又拔出枪来,“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种,便将方才那话再说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几步,“善耆你小子可别胡来……我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反正……反正他们死都死了……”   肃王猛地跨前一步,“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冯慎的尸身,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进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颗脑袋瓜子上射出一个洞来!”   见肃王满脸的杀气,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见二尸身上衣衫单薄,藏不住什么,所背的柴篓里也是无甚紧要,犹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带人走就是了……”   肃王咆哮道:“滚!都他娘的滚得远远的!”   载振尚在迟疑,悄声问奕劻道:“阿玛,咱们真的要撤吗?”   “不撤怎么能办?”奕劻拉着载振先走出几丈远,又故意抬高了音调,“老大啊,你方才没瞧见吗?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冯慎好歹也是跟过他的,可他开枪那会儿,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反正逆贼死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没错!”载振牵过自己的马来,向奕劻道,“阿玛,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马背,刚坐稳了,又扭头朝肃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头我到老佛爷那里,去给你讨赏啊……”   肃王一言不发,举起枪来,将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在那马蹄周围。   被枪声一惊,那马顿时激炸,前蹄陡然跃起,险些将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虽未摔下来,但已吓得面无血色,两手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还没等载振来护,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猛然间撒开四只蹄子,驮着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玛!阿玛!”载振慌里慌张地追出几步,那马却早已跑得没影儿,见那些亲兵还在愣着,载振不禁气得跺脚连连。“你们这帮子饭桶!都干什么吃的?别他娘的傻站着了!快去将老王爷救下来哪!”   “哦……听贝子爷的,快去救老王爷!快救老王爷去啊!”   众亲兵回过神来,齐齐吆喝着,争先恐后地朝那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转眼之间,载振与庆王府的众亲兵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在冯慎与香瓜的尸首前呆立了良久,肃王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此时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远远地观望,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肃王请了个安。“肃王爷,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肃王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你们……都回到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冯慎与香瓜,“可是这二位的尸身……”   “本王自会处理。”肃王说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扫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个赶着骡马大车的。那赶车的斜坐在车辕上,似乎是挺怕冷,只见他戴着毡帽、套着暖耳,上身羊皮袄,下身大棉裤,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肃王思量片刻,便向那人招了招手。“车把式,你过来一下!”   见肃王叫他,那赶车的忙从车上跳下来,低着头来在肃王面前。“您老有什么吩咐?”   肃王指着二尸道:“这里的两个人……劳你用车拉出城外,找一处好地葬了吧……”   听了这话,那赶车的却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这个……”   肃王见状,问道:“怎么?你是嫌拉死人忌讳吗?”   那赶车的摇了摇头,道:“忌讳倒是不忌讳,平时四邻间若有白事,我也常去帮忙……只是昨个儿,我跟城外村子里的一个人约好,今天要过去帮他拉些家什,要是给耽误了,我怕那车钱就拿不到了……”   肃王从怀里掏出了几大锭银子,一并交与那赶车的。“把式,你拿了这些钱去给那二人治丧,不图操办,只图能让他俩早些入土为安……剩下的,就当是抵你的工钱吧……”   那赶车的一听,连忙拍着胸脯应下,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依次搬起冯慎与香瓜的尸首,便先后放在了大车上。   待二尸安置好后,肃王手扶车舆,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才向那赶车的挥了挥手。“走吧……”   “好!”那赶车的说完,将手里长鞭“啪”的一甩,骡马便迈开四蹄,拉着那大车,朝城外走去。   车声辘辘,二人的尸首也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大车,肃王双目再度模糊,他抬起手,空挥了几下,口里头喃喃道:“冯慎……一路好走啊……” 第十一章 万象森罗   北风凛冽,遍地尘沙。骡马的口中呼着白气,不时打出几个响鼻。蹄声哒哒中,大车驶出了崇文,沿着城墙根穿过东便门,来在了大通桥下。   那赶车的四下望了望,将大车赶在了一处僻静之地。待喝停了骡马,那赶车的把毡帽、暖耳统统一摘,露出了鲁班头的模样。   听车舆里还没有动静,鲁班头开口道:“没事了,都起来吧。”   话音方落,香瓜“噌”的一声坐起身来。“哎呀,总算是能动弹了……俺浑身上下都已经麻得不行了……冯大哥,你也快起来吧!”   鲁班头也道:“是啊冯老弟,车上凉,快些起来吧!”   二人说完,冯慎依旧未动。香瓜与鲁班头大惊,急急围上前去看。“呀?不会真的中枪了吧!?”   “我没事……”冯慎拭了拭眼角,缓缓坐了起来。   香瓜气得拍了冯慎一下,“没事你怎么不应声?可把俺吓死了……”   “唉……”冯慎回头看看来路,叹道,“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与肃王爷相见了……我这心里头……唉……”   鲁班头拍了拍冯慎的肩头,“行了,冯老弟,能活着就好啊……你没见肃王爷刚才那难受的样?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啊……”   见冯慎眼眶又红了,香瓜忙岔开话头。“哎?鲁班头呀,你到底会不会赶车呐?好好一个大车叫你赶得七摇八晃的,把俺头上都撞起一个大包来。”   鲁班头会意道:“我也是现学现卖,没给赶到沟里去就不错了……对了香瓜,你在城门前装得可算是绝了,那哭得真叫一个惨啊,我在一边听着,都差点儿掉了泪……”   “装什么?俺那就是在真哭……”香瓜看看冯慎,又道,“俺见那一枪下去,冯大哥前胸“噌”的就冒血了,心想万一肃王爷打偏了,俺冯大哥可不就真死了吗?那会儿俺越想越害怕,眼泪就直接止不住了……”   鲁班头点了点头,“也幸亏肃王爷的枪法出神入化,换作二下旁人,你俩可就真悬了。”   “是啊,”香瓜也道,“只要肃王爷手一哆嗦,那子弹就直接打在身上了。俺现在想想,还觉得有些后怕呢。”   鲁班头从车上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你们那衣裳上都血呼啦的,赶紧换下来,套上件干净的吧。”   冯慎与香瓜接来,各自换好。原来,两人之前穿的旧衣上,在胸口处皆缀着补丁,那补丁里俱缝入了三块银洋和一包用猪尿脬盛着的猪血。子弹打过来,穿透猪尿脬使血液喷溅而出,却最终为那三块银洋所挡,伤不得二人身体。并且,为了让奕劻不起疑心,昨晚肃王还决定,让冯慎在胸前再加了一块“补丁”,这样好多中一枪,方显得更为逼真。   套好新衣后,冯慎又将那三颗嵌入银洋中的弹头取下,找块小布包了,贴身纳入怀中。   香瓜也系好了外扣,道:“冯大哥,那些子弹收着有什么用呐?丢了就是了……”   冯慎摇了摇头,“这三颗子弹是肃王爷的……我要留下来,就算是当个念想吧。”   鲁班头先是从车底下解下那柄遏必隆刀,又掏出肃王给的那几锭银子,塞在那包袱里一并递了过来。“冯老弟,刀和你们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快拿好吧……”   冯慎接来,又紧紧地握住了鲁班头双手。“鲁大哥……”   鲁班头眼中含泪,却偏要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行了老弟,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哥俩……一准有再见面的时候……”   香瓜也道:“鲁班头,你是个好人……不过你也别老打光棍啦,俺跟你说呀,夏竹姐可是还没找婆家呢,你要没事,就多往她那里跑跑,没准你俩有戏呢!”   鲁班头脸一红,啐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香瓜笑道:“你爱听不听,反正俺夏竹姐啊,最爱吃那瑞芳斋的桂花糕!”   “她爱吃就让她自己买去,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鲁班头说完,从又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冯老弟,你们路上使费多,这些是大哥的一点儿心意,你别嫌少!”   冯慎摆手道:“大哥,我们带的银两已经够了……你手头向来不宽裕……”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鲁班头不由分说地将荷包塞进冯慎手中。   冯慎手握着荷包,泣下沾襟。“鲁大哥……”   “大老爷们儿的,别老哭哭涕涕!行了行了,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要走了!”鲁班头说完,背过身去擦了擦脸,跳上骡车便甩开了鞭子。“驾!”   “大哥……”   鲁班头肩膀耸动,头也没回,只是将那鞭子抽得更响了。“驾!驾驾驾!”   那骡子吃痛,甩开蹄子奔了起来,载着鲁班头绝尘而去。   冯慎双手颤抖着,把那荷包打开,见里面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外,还夹着一张纸条。   将那纸条展平后,上面“珍重”二字,写得是歪歪扭扭。冯慎把纸条紧紧贴在胸前,朝着鲁班头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大哥,你也多珍重……”   正伤感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吟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冯慎与香瓜一回头,见是咸观、空如与花无声三人,不知何时到了。   冯慎赶紧拭去泪水,冲着三人行礼。“咸观道长、空如师太、花先生……”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还没开口,花无声便抢先道:“失礼!失礼!你这笨小子简直是失礼之极!”   冯慎一怔,“花先生……何出此言?”   花无声摇头晃脑道,“荀子云:长幼有序。你先问候我掌门师哥,那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可空如是我师妹,你反将她排在了我的前面,岂不是大大的失礼吗?”   冯慎满胸怅怅,也无心与他争辩。“花先生见教得是……确是晚辈的不是……”   花无声哼道:“言不由衷,信口敷衍!”   “臭穷酸!”香瓜看不过眼,嗔道,“没见俺冯大哥多难受啊?你怎么还在鸡蛋里挑骨头?”   “没大没小!不可理喻!”花无声白了香瓜一眼,手臂轻轻一挥,便将鲁班头那荷包里的银票,尽数的夹在了指间。   “呀,你这臭穷酸还敢抢钱?”香瓜怒道,“快还来!那是鲁班头给俺冯大哥的!你功夫那么高,想要钱,干吗不自己去挣?”   花无声笑道:“我若是有钱,你这臭丫头还能叫我‘穷酸’吗?功夫高的穷酸要挣钱,自然是要用抢的……”   “还来!还来!”香瓜不依不饶,花无声只是左闪右避。   咸观道人咳嗽一声,“无声。”   冯慎也急忙止住香瓜,“不可与花先生胡闹。”   待二人不再挣抢,空如师太又道:“慎儿,我们已经雇好了船只,你与香瓜准备一下,咱们便要沿着运河南下了。”   “南下?”香瓜问道,“师太,咱们是要去南方吗?”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将头一点。   香瓜又问道:“南方哪里呀?”   花无声道:“问东问西的好不聒噪!你这臭丫头不愿意跟着,那就干脆别来!”   香瓜两手掐腰,“就不!俺偏要跟着!”   “真是一贴老膏药!”花无声撇了撇嘴,又向冯慎道,“小子,雇船的钱可是我拿酒钱先垫的,所以你这些银票吗……”   冯慎道:“花先生只管拿去花用……若是不够,晚辈这里还有……”   花无声喜道:“可造之材!端的是块可造之材哪!”   香瓜捅了捅冯慎,悄声道:“冯大哥,俺觉得他不像好人……你要拜师,就找那道长和师太吧……”   “别乱说话!”冯慎呵斥一句,又向三人一揖。“敢问三位前辈,我爹爹他……”   咸观道人道:“放心吧慎儿,我们选了一处吉壤,已将二师弟葬下了。”   冯慎呜咽着,跪倒叩头。“多谢三位前辈了!”   “起来吧!”   咸观道人将大袖一拂,冯慎便顿受一股托抬之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冯慎又问道:“道长,我爹他葬在何处?在临行前……晚辈想去他老人家坟前再磕个头……”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慎儿,你有这份心,已便足够了,磕头不磕头的,那倒也不必……”   冯慎道:“可是……”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烦恼尘垢,本来无相。二师哥身登极乐,走得无挂无碍,慎儿你又何需恋恋不舍?该放下时,便应放下了。大千万物,荣枯盈亏,有舍,才会有得。难舍能舍、无所不舍,方能难得能得、无所不得……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冯慎怔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晚辈懂了……多谢师太指点迷津……”   “善哉善哉。”空如师太合掌,又道,“慎儿、香瓜,此处不宜久留,那船家也还在码头上等着,咱们这便去吧。”   “是!”冯慎与香瓜齐应一声,将遏必隆刀与包袱背好,随着三人来在了码头前。   所雇的船只,原是一艘卸运漕粮的大趸船,后来因其老旧废弃,便为现在的船家花低价钱买下。船家买下后,添板加木、立帆置橹,将趸船翻修一新。而后,船家便在甲板上搭篷建屋,沿着运河南北载客。行程上虽然慢了些,但好在船身宽敞,船资也相对便宜些。   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分汉子,手底下带着三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计。见众人到了码头,船老大忙将踏板搭在岸上。   众人陆续跳上船后,船老大又引着给分配舱房,待各人都安顿好了,船老大一声吆喝,小伙计们便拔锚起航。   趸船顺着通惠河,缓缓向东开动,望着舷窗外慢慢后移的景色,冯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间,趸船已进入了大运河里,船老大一转舵,命小伙计们赶紧张开风帆。受北风一吹,帆篷登时鼓满,趸船破着水花浮凌,乘风南下。   船老大与伙计们,起居都挤在后艄,是以船头的舱房中,反倒十分安静。香瓜没怎么坐过船,在甲板上来回跑了几趟,待觉得头晕欲吐时,才由空如师太扶着回房休息。这一连几日,冯慎都没能好好合眼,与咸观道人和花无声说了几句话后,倦意频频催袭,也便展开被褥,上床歇息。   后脑刚一沾枕头,冯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到醒来时,舱外已是暮色初笼、星斗寥落。   冯慎揉了揉酸麻的肢体,慢慢走出舱门,见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都在船头甲板上,便过去行礼。“道长,师太。”   咸观道人微笑道:“慎儿,歇息的还好吗?”   冯慎刚点了点头,花无声便拉着香瓜,怒气冲冲的走上前来。“小子,你看看这事怎么办吧!”   冯慎一怔,忙问道:“花先生,莫非香瓜她又闯祸了?”   “她这祸闯大发了!”花无声将一本书往冯慎脚底下一扔,“你自己瞧瞧吧,这臭丫头居然敢向我这书上呕吐!真真是有辱斯文,气煞我也!简直是气煞我也!”   见花无声那七窍生烟的模样,冯慎还以为定是什么古籍善本,可朝脚底下一看,发觉竟然是本最寻常不过的《笑林广记》。不过那书页上斑斑点点,倒确实是沾了不少的秽迹。   冯慎心里稍安,冲香瓜道:“香瓜,你怎可如此胡闹?”   香瓜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冯大哥,俺不是有意的……俺晕了一天的船,刚起来想到甲板上透透气,那臭穷酸便跟在俺身后笑话俺……俺回过头来正要找他理论,结果胸口一阵恶心,一个没忍住,就吐在他那本书上了……”   花无声气道:“臭丫头,谁笑话你了?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书,我笑话你做什么了?”   香瓜嗔道:“当俺没听见吗?你笑得差点儿没都喘上气儿来!”   花无声怒道:“我那是看书看的!那书中的笑话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我不哈哈大笑,难道还要哇哇大哭吗?”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香瓜朝那书上看了一眼,又向花无声道,“臭穷酸,要不你念上一个,让俺也听听吧……”   花无声愈发的怒不可遏,“还念给你听听?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冯慎见状,忙上前劝道:“花先生不必动怒,不过是一本《笑林广记》,待这船只泊岸后,晚辈再去给花先生买本新的回来就是……”   花无声将手一背,道:“光是买本新的就算完了吗?”   冯慎道:“花先生还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并照做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花无声转怒为喜,“小子,待会我叫船家靠岸,你去整治些美酒佳肴来,就当是赔罪吧!”   香瓜忿道:“你这臭穷酸好不知羞!抢俺冯大哥的银子不算,还想要骗酒喝?”   花无声没理会香瓜,又仰头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香瓜叫道:“冯大哥你瞧,说着说着,他那股穷酸气又上来了!”   冯慎赶紧扯了扯香瓜,让她别再说话。   花无声不以为忤,指着香瓜接着道:“痴女焉知风雅事?只会吐得哇哇哇!”   香瓜气道:“冯大哥,他是不是在编诗骂俺呢?”   “我那是在夸你!”花无声哈哈大笑着,走向船尾去找船老大。“船家!船家!”   空如师太与咸观道人相视一笑,又向冯慎和香瓜道:“慎儿、香瓜,我这三师哥生性诙谐,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忙道:“师太言重了,花先生说得没错,三位劳顿了一日,是该用些可口的饭食了……”   话未说完,花无声已喜滋滋地跑了回来。“小子,快备好银子!我问过船老大了,再往前行上不远,就有个小埠,那里能买到好酒好菜!”   “是,全凭花先生吩咐!”冯慎说完,又向咸观道人道,“师太应是用素斋的,但不知道长可有荤戒?”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我之所秉,乃正一一派,不戒荤腥。”   冯慎点了点头,道:“好,那晚辈知道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埠。船家还未将趸船停稳,花无声早已拉着冯慎跳上了岸去。   “等等俺!”香瓜见状,忙跟着上岸。   花无声眉头一皱,“臭丫头,你跟来做什么?”   香瓜哼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俺还怕你把俺冯大哥拐跑了呢!”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我就算想拐,也得有人肯要才行啊!”花无声眼珠子一转。“行了,你这臭丫头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多来些人,也好多搬上几坛酒!”   说完,花无声指着冯慎,又向船上那些伙计招呼道:“再来几个人帮我们抬东西,晚上这小子请你们喝酒!”   一听说有酒喝,小伙计们欢叫一声,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花无声带着众人在埠上大肆采购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船上。   除去酒菜,花无声还买了好些零碎之物,见银子花出去不少,香瓜不免有些肉疼。“冯大哥,幸亏这地方小,好多店铺又打了烊……否则照臭穷酸这种大手大脚的花法,咱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啦……”   冯慎摆摆手,“花先生此举,定是有什么深意……还有香瓜,你对花先生要恭敬一些,不可再叫他……再叫他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是臭穷酸吗?”香瓜哼道,“他本来就是个臭穷酸吗,不叫他那个,俺叫他什么?”   “这臭丫头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花无声不知何时绕到了二人背后,一把拉住冯慎。“笨小子,快去陪我吃肉喝酒!”   冯慎忙道:“晚辈热孝在身,不便茹荤饮酒,请花先生见谅……”   “迂腐不化!”花无声双眼一瞪,“真要论道起来,你岂不是还要披麻戴孝?咱们这是在路上,哪顾得上那些乱八七糟的讲究?快走!快走!”   因尚在直隶地界,花无声又吩咐船家吃喝一阵,便连夜趱程。船老大应了,带着伙计们匆匆吃完,又轮流把着舵,将趸船缓缓开动。   趸船一离小埠,花无声便急不可待地在舱房中铺菜摆酒,空如师太不与众人同桌,在旁边单设了一张小素席。   花无声酒量奇大,几乎是唇到杯干,没一会儿工夫,便将一坛子老酒喝空。咸观道人自斟自饮,喝完几杯后,便停杯不喝。   见冯慎心思往事、闷闷寡欢,花无声打了个酒嗝,新取了一坛酒,将封泥拍开。“笨小子,你也快喝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香瓜夹起一口菜送入嘴中,使劲嚼的了几下。“臭穷酸,你哪只眼睛看见俺冯大哥得意啦?冯大哥你甭听他的,多吃点儿菜!”   花无声笑了笑,自顾自的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哪!”   冯慎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出神。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花无声说着,将空杯推到冯慎面前。“这小子,真没个眼力见儿!我都念到这里了,还不相识些,赶紧给我倒上酒?”   冯慎听了,忙将那杯里斟满酒浆。岂料花无声自己未喝,反趁冯慎不备,端起杯来直接灌入了冯慎嘴里。“哈哈哈……与尔同销万古愁!”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这年纪一大把,怎么老爱捉弄人?道长,你也不管管他吗!?”   咸观道人手捋长须,只是微笑不语。   被酒水一灌,冯慎反而倒有些清醒,他长息一声,抹干了身上酒迹,向着花无声开始举杯相敬。花无声大悦,哪还顾什么前辈尊长的身份?与冯慎勾肩搭背、推杯换盏。   见冯慎动箸吃喝起来,众人也便放心。空如见状,又提醒道,“慎儿,夜间还有要事。菜可多吃,酒却不可多饮。三师哥,你也收敛着些吧。”   “师妹放心!”花无声说着,又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你三师哥呀,这心里头自有分寸……”   “真是为老不尊!”香瓜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向空如道:“师太,还是你好,你瞧那臭穷酸,哪里还有点儿当师兄的样子啊?”   空如笑道:“香瓜,你若也想拜师,可不能再叫他‘臭穷酸’了。”   香瓜道:“哼,有道长和师太在,俺干什么非要拜他?”   空如道:“三师兄那一手接发暗器的本事,我与掌门师兄都有所不及啊!”   香瓜看了看花无声,没再说话。   对二人的谈话,花无声早听在了耳朵里,他故意没做声,从碟子里抓出一颗花生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香瓜不解其意,奇道:“臭穷酸,你对着一粒花生米叽里咕噜地做什么?”   花无声又将杯中酒喝干,将空杯置于桌上。“给你这臭丫头开开眼!我一会儿便让这粒花生米,老老实实的落入这空杯之中。”   香瓜不屑道:“离得那么近,打进了空杯又有什么露脸的?俺也能啊!”   “你也能?”花无声哼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臭丫头,就让你瞧瞧我这手‘归去来’吧!”   说完,花无声信手一扬,那颗花生米便径直地飞向一角的舱柱上。撞柱后,花生米顿时分成了两半,并未坠地,反一左一右地向两侧继续弹射。   两半花生米来回弹个不住,舱壁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就响不停。待弹跳的力道式微,那两半花生米便斜射下来,一前一后地钻入了那空杯之中。   在冯慎与香瓜的瞠目结舌中,花无声将杯中花生米向嘴里一倒,“嘎巴嘎巴”地嚼着吃了。“怎么样?我这手‘归去来’,还不算坏吧?”   冯慎赞叹道:“花先生技艺通神,晚辈今夜始知天外有天。”   花无声转向香瓜道:“臭丫头,你服了吗?”   “俺服!”香瓜说着,朝花无声“扑通”跪倒。“臭穷酸,你把那个归什么来的教了俺吧!”   “想得倒是挺美!”花无声道,“教会了你,好让你这臭丫头打我的巴掌吗?”   香瓜恍然道:“臭穷酸,你果然是在害怕这个!”   花无生怒道:“我会害怕你这臭丫头?”   “那你教俺本事!”   “不教!”   “那你就是害怕……”   见二人一叠声地争个没完,冯慎赶忙止住。“道长,晚辈还有一事,要向道长请教。”   咸观道人点点头,“慎儿,你说吧。”   冯慎道:“在宫中,我见过一个叫叶禾的宫女,听她说来,似乎与道长颇有渊源。”   “叶禾?”咸观道人一怔,抚须细思。“倒是没什么印象……”   冯慎忙道:“是晚辈糊涂,叶禾是她后来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作寇连叶。”   咸观道人道:“哦,原来是她。是了,几年前我无意间将她救下,并传了她一套百花惊鸿掌。慎儿,你胸口所受内伤,恐怕就是她之所为吧?”   冯慎将头一点,“道长慧眼如炬……”   香瓜埋怨道:“道长啊,你是怎么挑徒弟的?一学会了功夫,就要乱打人。”   冯慎赶紧道:“香瓜,不可对道长无礼,寇姑娘那实属是无心。”   咸观道人不以为意,笑道:“连叶那小丫头并非是我徒弟,香瓜,你嫌我挑徒弟的眼光太差,那依你之见,应该选什么样的呢?”   香瓜一指自己,“不说冯大哥,也起码得是像俺这样的!”   “哈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照这么说来,现如今你们两块美质良材就在眼前,我们若是不收下,岂不是要暴殄天物了吗?”   冯慎闻听此言,急急拉着香瓜离案叩拜。“多谢道长……”   “且慢!”花无声道,“掌门师哥,光是冯慎那小子也就罢了,可那臭丫头蠢笨之极、刁蛮之至,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笑道:“无声啊,精工难加一饰,璞玉方好雕琢。再者说了,我猜你心里早已明白,将来能够传你衣钵的,也正是香瓜这个小丫头了。”   空如也道:“是啊三师哥,你就不必口是心非了,香瓜这孩子很有慧根,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花无声嘟囔道:“这臭丫头疯疯癫癫的,师妹你究竟从哪里看出她有慧根的?”   咸观道人向舷窗外望了一眼,道:“夜色已深,该说正事了。无声,你去外面瞧瞧吧。”   “是!”花无声答应一声,轻身跃出舱门,脚步敏捷,丝毫没有半分醉态。   没出一会儿,花无声便转了回来。他将舱门掩好,向咸观道人说道:“回禀掌门师哥,船老大等人都已睡下了,只留了一个小伙计在后面掌着舵。”   “好!”咸观道人点点头,道,“慎儿、香瓜,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就算是我门下的弟子了。”   冯慎与香瓜再欲朝三人磕头,咸观道人却连连制止。“不必多礼,咱们门中只求心质纯良、行侠济世,至于那些俗尘的规矩,倒没有太多讲究。你们两个回座位上坐好吧。”   听咸观道人说得郑重,冯慎与香瓜也不再坚持,依言回位子上坐定。   咸观道人稍顿,又缓缓开口道:“你们既入我门派,那本门的名号不可不知。”   冯慎忙道:“还请道长……哦,还请大师父示知。”   咸观道人道:“你们听好了,本门之名号,唤作‘万象门’。”   冯慎与香瓜互望一眼。“万象门?”   “正是!”咸观道人颔首道,“之所以用此名,是取那‘万象森罗’之意。”   花无声插口道:“夫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也。”   香瓜抓着脑袋问道:“大师父,俺还有一个事闹不明白。”   咸观道人道:“何事?”   “你看啊,明明是一个门派,可大师父你是个道士,四师父是个尼姑……”香瓜说着,朝花无声一指,“而他呢,却偏偏是个臭穷酸!”   冯慎斥道:“香瓜,叫三师父!”   花无声哼道:“谁稀罕她叫?”   香瓜也哼道:“俺也没说要叫呀!”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笑道,“你二人莫再斗嘴了,快听掌门说吧。”   “是!”香瓜瞪了花无声一眼,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俺不再打岔了,请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继续道,“本门既称万象,自然是杂兼广义、无所不包。是以门下有道、法、儒、释,也便不足为奇了。”   “道法儒释?”冯慎追问道,“大师父,这么说来,先父所秉承的,乃是门下法学一支了?”   花无声道:“笨小子,才明白过来吗?二师哥若非得法学之精要,又如何善于刑名之术?当年他匿身顺天府时,怕身份暴露,故未敢过度张扬。不过他仅仅牛刀小试,便已是名动京畿了。”   香瓜道:“原来冯伯伯查案也是那么厉害啊!”   一提及父亲,冯慎心下不免黯然,咸观道人见状,忙道:“无声啊,你将本门的师承与渊源,详实地诉于慎儿和香瓜吧。”   “是!”花无声接着道,“徒儿们听好了,提起咱们万象门,那真可谓是源远流长呐。追溯到始祖,乃是战国时的尸佼,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尸子’了!”   “虱子?”香瓜怔道,“始祖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还跳蚤呢……”   花无声气道:“不是那个字!是尸首的尸!”   香瓜一吐舌头,“那不是更吓人吗……”   花无声不再理她,又道:“咱们的始祖,为诸子百家之一,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他老人家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呕心沥血,穷其一生,编写了一部神书……”   冯慎问道:“三师父,是那部《尸子集本》吗?”   “什么《尸子集本》?”花无声拍案道,“到底是你说还是我说?听着!所谓的《尸子集本》都是伪作!没有一本是真的!说起来我就生气,那些后世文人,拿着一丁点儿皮毛就敢编书立卷,还口口声声说是咱们始祖所著,你们说,可气是不可气?”   冯慎忙劝道:“世人多寡智,三师父不必动气。哦,始祖所著何书?还请三师父赐教。”   花无声道:“咱们始祖写的那部神书,唤作《轩辕诀》!”   “轩辕诀?!”冯慎大惊道,“就是‘得之得天下’的那‘轩辕诀’?!”   花无声道:“那还有假?”   香瓜道:“得之得天下啊……咱们始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始祖当然厉害!”花无声道,“秦孝公时有个叫商鞅的,你这臭丫头总该知道吧?”   “俺不知道啊!”香瓜一愣,又问道,“在宅子里时,冯大哥不怎么准俺出门……你说的那个人,也跟俺们住在同一条胡同儿里吗?”   闻听此言,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不禁莞尔,冯慎羞得面红耳赤。   “不学无术!”花无声气得脸色惨白了,跺着脚骂道,“你这臭丫头简直是无可救药!”   香瓜嘴巴一翘,哼道:“就你有药可救!”   冯慎急忙道:“三师父请息怒,哦,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三师父见告。”   花无声揉着胸口顺了顺气,“要问什么?说吧!”   冯慎道:“据弟子所知,那商鞅乃是法家……”   花无声道:“你这小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那商鞅少时,曾以咱们始祖为师,他那些本事,多半是为始祖所授。只不过后来,他又打着李悝法经的幌子在秦国变法。变法伊始,始祖便屡番告诫,说变法虽是正道,但切忌过严过苛,可那会他官做得大了,哪还听得进始祖的话?结果呢,秦国是富强了,他自己个儿却落了个车裂灭族的下场。因商鞅之故,始祖遂迁至蜀地,将所学融会贯通,加以修缮,终成神书传世。始祖原想将其定名为《尸经》,然虑及此书集汇百家之精要,论透物理,参尽天机,非至尊大贤不可与之匹配,故而假托轩辕黄帝之名氏,易名为‘轩辕诀’。”   香瓜赞叹道:“不管那书叫什么,咱们始祖都算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那是!”花无声又道,“然因著此书,始祖也耗尽了心血,在书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临终前,始祖将《轩辕诀》尽数授于一名家仆,那家仆便是咱们的二祖了,只可惜他的名讳后人却不得而知。而后短短几年,二祖便已是一方人杰。再后来,秦王嬴政一统六合,得知有这么一部奇书存世,生怕自己皇位坐不稳,便要千方百计地找出来。二祖提前算出《轩辕诀》会遭此一劫,便将刻有诀文的竹简全部打散重串,混编在了其他学派的经卷里。那《轩辕诀》涉猎百家,以类相杂,嬴政自然是不好分辨。结果他一怒之下,颁下了‘挟书律’与‘焚书令’,将医药、卜筮、诸子等经卷,统统收抄烧毁!”   听到这里,冯慎舌挢不下。“那秦王焚书的原因……竟会是为此?”   花无声反问道:“不然呢?”   冯慎嘴巴张了又张,无言以对。怔了半晌,冯慎又问道:“三师父,后来如何?当时那《轩辕诀》真的被烧了吗?”   花无声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各家的经卷都被一烧而光,混编于其中的《轩辕诀》,又岂能幸免?”   冯慎不解道:“既然未能幸免,那如今的‘轩辕诀’,又是从何而来?”   “书烧了就不能传世了吗?”花无声又道,“就拿儒家来说吧,当时《诗经》、《尚书》也在被焚之列,若秦朝的一场业火,便能将其烧得干干净净,那你入塾启蒙时念的又是什么?”   冯慎恍然醒悟道:“弟子知道了,定是二祖靠着记忆,将那《轩辕诀》背诵默写了下来!”   香瓜道:“不能吧,那么多的字,怎么能记得住哇?”   花无声道:“哼!你这臭丫头自己蠢笨,就不许别人聪明了吗?”   冯慎也道:“先秦那些古籍能够流传至今,确实也多亏了当时先贤们的口耳相传。”   花无声道:“然二祖终究不是仙人,最后只记得了《轩辕诀》的十之五六……不过纵使如此,也是难能可贵了。”   冯慎点头道:“三师父所言极是!”   花无声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将所记的《轩辕诀》重新录编后,二祖便按始祖之遗愿,归隐林泉,创下了门派万象。创派之始,二祖不便声张,只是以黄老为遮掩,潜心修研。待到暮年,二祖云游至下邳,于桥畔黄石后得遇一佳徒,因其无姓无氏,二祖遂以‘黄石’赐其名,将生平所学悉数相授。二祖辞世之时,也曾留有遗训:万象门中,有教无类,但门下弟子学成之后,却不可与外人道破师门名号。此后黄石公便谨遵二祖遗训,严嘱后学传人。是以汉之张子房、蜀之诸葛亮、唐之杨筠松、明之刘伯温等人,虽得我万象门真传,却丝毫不露其师承来历!”   冯慎大惊道:“那张良、刘基等人……都是咱们万象门下的?弟子……弟子之前可是闻所未闻啊……”   “小子,在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花无声继续说道,“不过似他们那样的不世之材,有如凤毛麟角,百年也难出上一个。故而本门历代的前辈,适才量力,若是资质不及,无法尽研,便由数人分学书中奥义,不单集于一人之身。《轩辕诀》虽有小半亡佚,但关于天文历法、占卜星相、行兵布阵、定国权谋的部分却未遗失,前辈高人们研至极致,一通百通,慢慢地,又悟出了高深莫测的武学……嘿嘿,你们倒说说看,那些市井里流传的《尸子集本》之类的伪作假书,能跟咱们本门中的《轩辕诀》相提并论吗?实话与你们说了吧,那《轩辕诀》现存四卷,一曰《策阵》,二曰《决闻》,三曰《彻虚》,四曰《窥骨》。”   香瓜道:“被你这么一说,俺好想现在就见见那四卷书的模样啊……”   “那有何难?”花无声说着,从怀里掏出四本古卷。“你们自己瞧瞧吧,这便是那《轩辕诀》了。”   望着眼前页册焦黄的古卷,冯慎浑身一阵阵颤抖。“这……这就是《轩辕诀》吗?可是三师父……你们是如何将那藏经筒打开的?”   空如师太摇头道:“慎儿,那藏经筒尚未开启。这四卷《轩辕诀》,一直在我们身边带着,并非那筒中之物。”   冯慎越发诧异,“可那藏经筒里面,又是什么?难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守护的‘轩辕诀’也是假的?”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藏经筒中,也是‘轩辕诀’。准确的说来,那是‘轩辕诀’的一部分!” 第十二章 薪火相传   趸船顺着水流,在暗夜里稳稳向南航行。咸观等人的话,却如投来的一块巨石,让冯慎原本就不平静的心中,又激起了千层骇浪。   咸观道人从四卷书中挑出一卷,指着背面道:“慎儿,你往这卷《窥骨》上瞧瞧吧。”   冯慎依言看去,发现那《窥骨》的后页,已然被人撕去。“大师父,这书上所缺的最后一页,难道就是那藏经筒中所封存之物?”   咸观道人道:“现存于藏经筒中的,并非是书页,而是一张人皮。”   “人皮?”香瓜打了个哆嗦。“大师父呀……那经页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一张人皮呀?”   “香瓜你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跟你们讲……”咸观道人说完,又向冯慎道,“慎儿,关于延悔大师的事情,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   冯慎一怔,“延悔大师?”   咸观道人道:“延悔是他出家后的法号,大师在皈依之前,俗家的名字唤作单九龄。”   冯慎恍然道:“那九龄先师便是延悔大师?难怪爹爹会在密室里悬着他的画像,原来他也是本门中的前辈……”   香瓜愣道:“冯大哥,京中那宅子里还有密室?俺咋从没听你说起过呀?”   “别打岔!”冯慎又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弟子虽见过延悔大师的法像,可却从未曾听爹爹说起过他的事迹生平。”   咸观道人道:“那我便讲与你听听吧。延悔大师出家之前,拜在万象门下,授业的恩师,为天鸿真人。”   冯慎道:“想来天鸿真人与大师父一样,也是修的道家一脉了。”   咸观道人道:“当时正是清初康熙年间,天鸿真人与两个师弟不愿剃发易服,便投在了道观之中。其时,真人的两个师弟尚未收徒,是以延悔大师为那时万象门中唯一传人。后来,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天鸿真人得知在关外,有一处皇太极留给子孙的龙脉。”   冯慎一惊,“龙脉?”   “正是!”咸观道人又道,“据传闻,那处龙脉关系着满清的气运根基,故而天鸿真人得知后,便打算将那龙脉找出来并毁去。值时延悔大师年纪尚轻,所以天鸿真人就让他留守在道观之中,自己带上两个师弟动身去关外查访。临行前,担心那四卷‘轩辕诀’有失,天鸿真人与那两个师弟便将其随身携带。”   香瓜问道:“大师父,那最后天鸿真人他们找到关外的龙脉了吗?”   “恐怕没有。”咸观道人摇了摇头,又接着道,“天鸿真人他们那一走,便是杳无音讯。延悔大师独自在那道观中守了数年后,才见到了天鸿真人的最后一面。”   香瓜追问道:“天鸿真人怎么了?”   咸观道人道:“当年,延悔大师是在道观外发现天鸿真人的,天鸿真人那时身受重伤,已是奄奄一息。据天鸿真人说,同去的两个师弟已经葬身关外,因‘轩辕诀’不可失,所以自己才拼了性命,一路硬撑着,逃回了道观。”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长宣声佛号,缓缓道,“若非天鸿真人舍命护书,我万象门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天鸿真人这桩无量功德,慎儿,你与香瓜可得铭记在心!”   冯慎与香瓜齐应道:“是,四师父!”   香瓜又问道:“哎?大师父,之后又如何了?”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待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背到观中,天鸿真人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了,临终之前,天鸿真人手指着那卷《窥骨》,延悔大师会意,便急急在那《窥骨》上翻找起来,直翻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上面用血写满了古怪的字迹,等想再问时,天鸿真人却已经驾鹤仙去了……至于天鸿真人一行,在关外遇上了什么、敌手又是何人,此后便不得而知了。”   冯慎看了看桌上的《窥骨》,道“看来,这经书后页上所留血迹至关紧要,否则天鸿真人也不会在弥留时特意指出……或许,与那关外的龙脉有关!”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延悔大师也是这么认为的。”   冯慎皱眉道:“可如此重要之物,为何却被撕去?莫非是敌手又找上了延悔大师?”   花无声插言道:“你小子不用胡乱猜测了,将那经书后页撕下的人,正是延悔大师!”   “竟然是延悔大师!?”冯慎大奇道,“可延悔大师此举,是何用意啊?”   咸观道人道:“对那些类字类图的血迹,延悔大师虽参悟不透,可也知定是紧要之至。唯恐那血迹久干脱落,便依着那上面的样子,巨细照搬,全部文刺于自己的后背之上。文好后,延悔大师又恐外人得见,便将那经书的最后一页撕下焚毁。”   香瓜眨了眨眼睛,奇道:“大师父,那会儿天鸿真人已经死了,那道观之中,不就只剩下延悔大师一个人了吗?”   咸观道人点头道:“不错。”   香瓜更加奇怪,“那延悔大师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自个儿背上文东西呀?别说是不好摸,看也看不到啊!”   “那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咸观道人笑了笑,又道,“延悔大师先是磨了许多根双头钢针,按照后页血迹的模样,在一块木板上插列布好。待比对无误后,再以后背压向板上钢针。针尖刺破皮肤,抹去血迹,涂上淡墨,只等痂落肿消,那刺青便算是文成了。”   “呀!”香瓜咧了咧嘴,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后背,“那么多的钢针扎下去,那得有多疼啊……”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叹道:“那刺身之痛,与延悔大师之后所承受的苦难相较起来,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空如师太双掌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延悔大师舍己忘身、大觉大勇,已修得禅宗正果,亦受无量功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花无声也一改常态,恭敬道:“忍人之所不忍,能人之所不能,实无愧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   香瓜好奇道:“延悔大师后来又怎么了?请大师父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道,“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安葬后,又将那《轩辕诀》四卷悉数研习,因没有师长点拨,延悔大师只能边悟边习,进程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待到数年之后,延悔大师所习已有所小成。可就在那时,外界突然生出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流言。”   冯慎叹道:“这个流言,至今还在暗中流传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歹徒,趋之若鹜地来滋扰了。唉……大师父,那‘轩辕诀’,真的有改天换地之能吗?”   咸观道人尚未开口,花无声已抢先道:“痴哉痴哉!岂不闻那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单凭一部‘轩辕诀’,便想问鼎天下,何异于痴人说梦?”   咸观道人也点了点头,“是啊。即便‘轩辕诀’再神妙,也不至于能够更朝易代。”   冯慎反应过来,“二位师父见教的是,如此想来,那流言确实是不合常理。”   “总算是开了点儿窍!”花无声又道,“然那不合常理的地方,可远不止一处!小子,你想想看,咱们万象门人历来是匿迹潜形,外界又如何知道这世上有部‘轩辕诀’?并且本门在创派后的千百年间,世上不曾有过半点儿关于万象的传闻,然为何偏偏在康熙朝,却凭空生出了那样的流言?”   冯慎沉吟半晌,道:“莫非……与天鸿真人寻访龙脉一事有关?”   “恐怕是这样!”咸观道人道,“当时延悔大师也是这般怀疑。想到天鸿真人留在那《窥骨》后页上的血迹,延悔大师便决定要查出真相。因此事与满清皇室有关,故而延悔大师动身去了京畿。康熙帝居于深宫,常人轻易无法接触,所以延悔大师找了个门路,投在了雍亲王府邸之中。”   冯慎道:“那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延悔大师投在雍王府,本想着能顺藤摸瓜,伺机打探些皇宫内幕,没想到自己那一身武艺,却为胤禛相中。再后来,胤禛在王府内暗中组建了粘杆处,命延悔大师为首任头领。为使身份不暴露,延悔大师只得暂时应下。然胤禛建那粘杆处是另有图谋,延悔大师身为‘粘杆拜唐’之首,也难免做过几桩违心之事……最后见杀业太过,延悔大师便放弃了追查流言,偷偷离开雍王府,匿于门头沟的戒台寺,从此隐姓埋名、落发为僧。”   冯慎道:“弟子想来,那延悔大师的行踪,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是啊。”咸观道人叹道,“又过了十多年,胤禛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查出那‘轩辕诀’,竟与延悔大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听过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胤禛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找寻延悔大师的下落,最后,便找到了戒台寺里。那时候,延悔大师已为寺中住持,虽收了几名佛家僧徒,却未将本门精要所授。危难之际,延悔大师将合寺僧众提前遣散,可剩下一名小沙弥却死活不肯离去。”   冯慎想起密室画像上的题跋,忙道:“敢问大师父,当时那名小沙弥,可是那慧存大师?”   “正是!”咸观道人接着说道,“见慧存大师一片赤诚,延悔大师便趁着胤禛到来之前,将他正式收入门下,将万象门的传承和渊源一并诉之。而后,延悔大师交出四卷《轩辕诀》,又恐背后所文‘血迹密图’才是胤禛想要的‘轩辕诀’,这才让慧存大师将自己背后整块皮都剥下来,一并带出寺去。”   香瓜吃惊道:“剥皮啊……慧存大师,当时怎么能下的去手呀……”   花无声黯然道:“慧存大师刚入门,便要亲手将自己师父的背皮剥下,你当他心里会好过吗?那比割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痛苦万倍啊!可那夜,万象门的存亡全系于他一身,哪怕再下不去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为了门派不绝,慧存大师独抗了千钧重担,此后的余生,习经授徒、缅怀恩师,辛苦了一辈子,也悲苦了一辈子啊……”   听到这里,冯慎百感交集,动容道,“追念先贤,可歌可泣啊……弟子日后,当效仿门中历代前辈,为我万象门的传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啊……”咸观道人欣慰道:“有子如此,二师弟必会含笑九泉。慎儿、香瓜,从今往后,你二人要勤习苦修,将来以所学造福苍生,莫辜负了前辈祖师们的这番心血!”   冯慎与香瓜齐道:“弟子遵命!”   咸观道人又道:“慎儿,现在你知道了吧,那藏经筒中的人皮,正是从延悔大师背后剥下的,上面所纹刺的,也便是天鸿真人留在‘轩辕诀’上的‘血迹密图’。”   冯慎道:“大师父,延悔大师背后所文‘血迹密图’,究竟是何意?”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当年延悔大师没有悟透,慧存大师也没有悟透,此后历代祖师,更是不明真相。渐渐地,那‘血迹密图’便被叫成了‘轩辕天书’,传到我们这一辈,别说是参悟其中玄机了,就连见都没能见上一面啊!”   冯慎惊道:“怎么?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几位师父都没能见到过?”   咸观道人叹道:“只见藏经长筒,未见‘轩辕天书’啊!”   冯慎奇道:“当年前辈们封皮入筒,难道就没传下开启那藏经筒的方法吗?”   咸观道人道:“封皮入筒的,非本门中的前辈,打造那只藏经筒的,另有其人啊。”   “另有其人?”冯慎愈发奇怪,追问道,“大师父,那只藏经筒,究竟是何人所造?”   咸观道人道:“那人原名叫作洪仁坤,也就是后来的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   “洪秀全!?”冯慎愣道,“怎么会是他?难不成……洪秀全与咱们万象门也有关系?”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他与我们的师父,也就是你们的太师父,算是有过一段渊源。”   香瓜问道:“那俺太师父叫什么呀?”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太师父,亦修黄老之学,他老人家的道号为‘华清子’。”   一听提及先师,空如师太连连念佛祈祝,就连花无声也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收起,道貌俨然、正襟危坐。   咸观道人看了看冯慎与香瓜,接着说道:“想当年,你们的太师父临危受命,将我万象门一脉单承。其时,他老人家正方年少,一面行侠仗义,一面周游列地山川。行至广州城外,遇见了一名悬绳寻死的男子。”   冯慎道:“那男子便是洪秀全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不过那时,他还叫作洪仁坤。你们太师父古道热肠,岂会见死不救?当即飞石将那树枝打断,把那洪仁坤救了下来。一问之下,洪仁坤称自己屡试不第,自觉无颜回乡,心灰意懒下,这才寻了短见。”   花无声忍不住道:“哼!就凭他那点草包才学,还想着中第入榜?真当那些学政考官是瞎子吗?”   香瓜问道:“怎么?他书念得真是不好吗?”   “岂止是书念得不好?”花无声忿道,“作出的诗来,都是鄙俚粗俗、狗屁不通!”   香瓜撇了撇嘴,“定是你们这些念书的相互瞧不上,俺冯大哥原来常说什么‘文人相亲’……”   “相亲?”花无声气道,“还下聘呢!那个词,叫作‘文人相轻’!”   香瓜道:“是了,你们就是文人相轻!”   “你这臭丫头居然敢拿我跟他比?”花无声怒道,“他诗才如何,我给你念两首听听,你这臭丫头就知道了!”   香瓜道:“那你念吧,俺听着!”   “听好了!”花无声念道,“练好道理做娘娘,天下万国尽传扬。金砖金屋有尔住,永远威风配天王……”   香瓜秀眉一蹙,若有所思。“嗯……还有别的吗?”   花无声又道:“一眼看见心花开,大福娘娘天上来。一眼看见心火起,薄福娘娘该打死!臭丫头,你倒说说看,他这些破诗作得好是不好?”   香瓜道:“俺感觉还不错呀!”   “这样的都叫还不错!?”花无声骂道,“你这臭丫头成心跟我对着干是吧?”   香瓜道:“不是呀,俺觉得他真的比你写得好。你念的那些,俺都听不太懂在说什么,可他写的诗,俺却能听得明白。”   “你……”花无声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咸观道人微然笑道:“好了无声,香瓜不擅格律,日后你再慢慢提点就是了,现在我们还是接着说本门旧故吧。”   “就是!”香瓜白了花无声一眼,“听大师父的,你别总打岔!”   “哼!”花无声忍气吞声,愤愤不语。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那洪仁坤总还算是个枭雄,一被救下,死意顿消。当他发现那碗口粗的树枝,居然被你们太师父用小小一块石子击断后,立即就在地上叩头,要拜你们太师父为师。”   香瓜问道:“那太师父收下他了吗?”   花无声又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就他那样的,你们太师父怎么可能会收?”   “你又来打岔!”香瓜道,“俺不听你说,俺要听大师父说!”   咸观道人道:“香瓜,你三师父说的没错。一来那洪仁坤与你们太师父年岁相若,这二来是因本门对授徒之事极为慎重,若非严挑遴选,不会轻易收徒。”   听到这里,香瓜突然将胸脯一挺,满脸得意。花无声见状,不禁又道:“臭丫头你吃错药了吗?平白无故地瞎神气个什么劲儿?”   香瓜道:“没听大师父说么?一般人想要拜师,本门还不收呢!俺现在就是本门的弟子,不正说明俺不是一般人吗?嘿嘿,嘿嘿嘿……大师父、四师父,你们可真是有眼光呀,不像那个臭穷酸……”   花无声嗤之以鼻,“你这臭丫头少在那里臭美!将你收入门下,实属买瓜添枣,顺带着搭补斤两的!”   空如师太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再这样闹下去,掌门就算说到天亮怕也说不完了。”   “哼!”香瓜与花无声互视一眼,各自别过头去。   咸观道人抚须笑道:“哈哈哈,看来本门之后的日子,不会再冷冷清清的了。”   冯慎又问道:“大师父,洪仁坤拜师不成,应该不会作罢吧?”   咸观道人将头点了点,“是的。不过那洪仁坤心术玲珑,当时见你们太师父不肯应,面上也不再强求。反装出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要追随在你们太师父左右。可你们太师父自由自在惯了,不喜与旁人结伴,便找了个借口甩掉洪仁坤,一个人继续游历。岂料那洪仁坤也当真是锲而不舍,时隔了一年多,竟又找到了你们太师父的踪迹。见他用心如斯,你们太师父也不忍再拒,就暂时将他留在身边随行了。”   冯慎道:“洪仁坤这般苦心孤诣,想必有所图谋。”   “没错!”咸观道人道:“当年你们太师父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故而对那洪仁坤,绝口不谈本门中事。实在被缠不过了,你们太师父便拿一些‘滴水成冰’、‘空杯来酒’、‘焚烟化鹤’之类的障眼法来应付他。可那洪仁坤却如获至宝,将那些小法门一一记录在册,并取名为“秘术宝鉴”。对他的那番举动,你们太师父也不以为意,就任由他愿了。后来二人云游之时,途经一片农田,望着那生机盎然的禾苗,你们太师父大兴感慨,当时手指田地,对洪仁坤笑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照此说来,那青青的禾苗,也算得上是百姓之王了。禾乃人王,禾乃人王啊!’不想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们太师父随口一句玩笑话,却让那洪仁坤动了别的心思。之后,洪仁坤便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秀全’,说是要时刻铭记你们太师父的训示。”   香瓜不解道:“大师父,他新改的名字,与俺太师父的训示有什么关系啊?”   咸观道人道:“那‘禾’字与‘乃’字,加起来便是一个‘秀’字;而那‘人’字与‘王’字,合在一处正是一个‘全’字。将‘秀全’二字拆开,不就是你们太师父所说的‘禾乃人王’吗?”   冯慎道:“原来他是为此事而改名的。看来那时,他对太师父倒也尊崇得紧,太师父随口之言,他便能以之易名。”   咸观道人叹道,“慎儿你有所不知,他之所以更名‘秀全’,其实是有另外一层用意啊!”   “哦?”冯慎怔道:“他是何种用意?还请大师父指教。”   咸观道人道:“洪仁坤是粤峤客家人,那个‘禾’字,在他们的腔调里,与‘我’字的读音极像。那‘秀全’二字,明着是‘禾乃人王’,可在他自己心中,却是‘我乃人王’!”   冯慎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看来他那时,便已经暗生了称雄图霸之心!”   “是啊。”咸观道人又道,“从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洪仁坤盗书诀潜逃的祸事。”   “什么?”冯慎大惊道,“那书诀曾被他盗去过?可他又是如何得知太师父手中有《轩辕诀》的?”   咸观道人缓缓道:“那《轩辕诀》与‘轩辕天书’,你太师父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有时候趁着洪仁坤不在旁边,他便悄悄取出‘轩辕天书’来参研,打算在有生之年,悟出其中奥秘。谁曾想百密一疏,有一次你太师父在参悟时,却被洪仁坤偷偷撞见。那洪仁坤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也不当即说破,只装作不知,之后便暗中留心,盘算着如何把那书、诀弄到手。再后来,二人路过一处山涧,值时正逢盛夏,二人赶路赶得浑身燥热。洪仁坤瞧出机会,便谎称自己要先去找些吃食。你们太师父见他果真离去,便放心的把书、诀、衣物留在岸上,跳入涧中沐浴。然洪仁坤并未走远,趁着你们太师父不备,便潜回来当先抓起那‘轩辕天书’。你们太师父闻听有异动,急急冲上岸来。洪仁坤没想到你们太师父会如此警觉,害怕自己逃不掉,又胡乱抓起一卷经诀,然后将剩下的三卷,尽数踢入涧中。书卷浸水一久,上面的字迹必然会变得一团模糊,眼看那三卷经书就要泡毁,你们太师父也顾不上别的,只好回涧抢经。就是这么一耽搁,那洪仁坤便带着‘轩辕天书’与另外一本经诀,逃得无影无踪了。”   冯慎恨道:“这洪仁坤也当真是狡猾至极!大师父,他所盗去的,是《轩辕诀》中的哪一卷?”   咸观道人说道:“是那《策阵》一卷。”   冯慎叹道:“他倒是会挑……难怪那些太平军刚放下锄头,便形成了燎原之势。”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盗走了‘轩辕天书’与《策阵》,洪仁坤便逃到了了两广的深山老林里,此后数年里,你们太师父追查了多地,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再后来,那洪仁坤暗中创立了一个‘拜上帝会’,利用从你们太师父那里学来的障眼法,迷惑了不少乡民。乡民们见洪仁坤有如此‘神通’,自然对他视若神明,这样一来,那‘拜上帝会’的信徒,便与日俱增。渐渐地,会中信众已逾万人之多,洪仁坤见时机成熟,就于广西桂平发动了起义。因有《策阵》作为指引,洪仁坤带着信众一路攻州克县、势如破竹。义事一起,举国震惊,没过多久,那‘洪秀全’的名头便传遍了天下。直到那时,你们太师父华清子,才算是得知了那‘盗书贼’的下落。”   咸观道人稍顿,又接着说道:“那时,信众们已改称‘太平军’,攻占了永安城。洪仁坤那会儿也在永安封王建制,坐拥精兵数万。然你们的太师父一心要取回‘轩辕天书’与《策阵》,便甘冒奇险,只身潜入永安城。”   花无声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每每听到你们太师父当年的此番壮举,我便忍不住地热血沸腾啊!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咸观道人点点头,继续对冯慎和香瓜道:“你们的太师父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将那洪仁坤堵在了内室中。见身边侍卫们都被制伏,洪仁坤唯有老老实实地讨饶。面对你们太师父的质问,洪仁坤说他之所以盗书,全是为了赶跑满清鞑子,恢复我汉室江山。你们太师父心系百姓,听了洪仁坤那套说辞后,非但对其既往不咎,反要帮着太平军逐鹿称雄。你们太师父光明磊落,可那洪仁坤却生起小人之心。那时太平军已初具气候,洪仁坤怕你们太师父将来会功高盖主,于是便一力婉拒。你们太师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强求,打算让洪仁坤归还了《策阵》与‘轩辕天书’,自己即刻离去。对于那《策阵》,洪仁坤早已熟记于心,当即便取了出来。而那‘轩辕天书’,洪仁坤却说已失落于战火中,不复存在了。”   冯慎道:“这人当真可恨,他又对太师父撒了谎!”   咸观道人道:“是啊,当时你们太师父也不尽信,然为了抗清大业,也便任由着洪仁坤去了。”   冯慎又道:“对那《策阵》,恐怕那洪仁坤也另行抄录了副本。”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只因那洪仁坤生性多疑,对身边的亲眷也不能放心。他怕一旦《策阵》外泄,麾下的将帅王候会篡位谋权。故而一直藏于身侧、秘而不宣。也还好如此,《策阵》最终才未泄露于世。”   冯慎奇道:“难道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传吗?”   咸观道人道:“征战之时,洪仁坤对经上所载的兵法讳莫如深,跟任何人都不透口风。待到打下了天京,他又沉湎于花天酒地,自然也就无暇想《策阵》的事了。等后来天国势败、满清反扑,他这才想将兵法战略留给后人,可是那时他年老病重,想写却已提不动笔,想述也是口不能言了。”   冯慎沉吟片刻,又道:“大师父,当年那‘轩辕天书’被那洪仁坤昧下,后来又是如何回到本门之中的?”   “我正欲详说此事。”咸观道人说道,“那洪仁坤当年之所以昧下‘轩辕天书’,也正是因为他听说了那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了。”   冯慎不解道:“那人皮上并无可辨识的字迹,洪仁坤何以得知上面所文的是‘轩辕天书’?”   咸观道人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那《策阵》虽是《轩辕诀》之一,但其书封上却无‘轩辕诀’等字样;反是在永安内室中,你们太师父曾称那张人皮为‘轩辕天书’,故而洪仁坤便以为人皮就是‘轩辕诀’。并且,洪仁坤认为,与《策阵》相较,那‘轩辕天书’更为神异,否则你们太师父也不会总是对着它苦苦冥思。”   冯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咸观道人又道:“自永安后,太平军又挥师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才短短两年光景,就将金陵定为天京国都,与清廷划疆而治。尚未参破‘轩辕天书’中的奥秘,便已囊括了半壁江山,所以洪仁坤对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愈发的深信不疑,遂将那‘轩辕天书’匿于深宫密室、奉为镇国至宝。”   冯慎道:“那洪仁坤对‘轩辕天书’看得如此珍重,自然不会主动交还。”   咸观道人说道:“对那‘轩辕天书’,他不但看得极重,并且藏得极深。那时的天王宫中,光是有名号的妃嫔便有数十人之多,更别说加上那些‘统教’、‘提教’、‘通御’、‘正副看’之类的女官了。人多眼杂,洪仁坤唯恐那‘轩辕天书’有失,便下了一道密诏,遍罗江南的能工巧匠。”   香瓜问道:“大师父,他找工匠做什么呀?嫌屋子不够大,还想起宫殿吗?”   “不是。”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道,“洪仁坤将巧匠找来,便是要打制那只‘藏经筒’了。香瓜,你可不要轻视了那只藏经筒,那小小一只长筒里,凝聚着百余名巧匠毕生的心血。按照洪仁坤的要求,巧匠们集众人之智,光是绘图打样就筹划了整整一年,而后又用了两年的光景,才制成了现在的那只藏经筒。”   香瓜又道:“俺听冯大哥说过,那藏经筒没钥匙就打不开,要是硬砸,里面的东西就会没了的……”   “没错!”咸观道人点头道,“对那‘轩辕天书’,洪仁坤看得比什么都重,宁可毁去,也欲不落在他人之手。那只藏经筒内,设着水银机关,内含无数片棘刃齿轮。若无钥匙便想硬砸硬开,只会让里面的‘轩辕天书’绞成一堆残末!”   香瓜喜道:“那也不打紧哪,俺冯大哥就能配出那藏经筒的钥匙!”   乍闻此语,不光是咸观道人,就连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大为诧异。“什么?慎儿你居然能够配出钥匙?”   冯慎见状,赶忙向三人道:“三位师父莫要听香瓜胡言乱语,连本门前辈都无法将那藏经筒开启,弟子又何来的本事,能配出钥匙?”   香瓜急道:“不是啊冯大哥,当时那些死士包围咱们时,你跟曾三说过的,那藏经筒的钥匙只有你才能配出来……”   冯慎道:“我那时是在骗他,好让他们有所顾忌。”   花无声气道:“你这臭丫头真会以讹传讹,害得我们白白欢喜了一场。”   香瓜委屈道:“俺那时当真话信了,谁知道俺冯大哥也会骗人呀……”   空如师太笑道:“香瓜,你也真是淳朴……”   花无声道:“师妹你也甭给她找补,还什么淳朴?她那就是蠢!”   香瓜嗔道:“就你精!”   “好了香瓜!”冯慎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依那洪仁坤的性子,最后那批能工巧匠,想必会遭受他的毒手。”   “是啊!”咸观道人道,“藏经筒造成之日,便是那些巧匠们的丧命之时啊。不过他们中间,有一名姓刘的匠人,在筒成之前,便已料得会有此番下场,因而提前做了准备。待洪仁坤下令灭口时,那姓刘的匠人就从暗中挖好的地道逃出天王宫外。洪仁坤一发觉有人逃脱,立即派人追杀。最后杀手把那姓刘的匠人追上,在他身上砍了数刀,却为你们的太师父撞见。你们太师父将杀手打发后,那姓刘的匠人也是重伤垂危。见那些杀手皆是长发包巾,你们太师父便知与太平军有关,忙问其原因。于是,那姓刘的匠人说出了天王洪秀全‘造筒封皮’的事。你们太师父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又急急追问他的故里,那姓刘的匠人说了个地名后,就咽了气。再后来,你们太师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他的家乡,为防万一,又让他的家眷连夜逃离。”   冯慎叹道:“真乃上苍注定啊。若非太师父遇见那姓刘的匠人,又如何能得知‘轩辕天书’,藏于经筒之事?”   咸观道人颔首道:“你们太师父两相对照,便断定洪仁坤封起的那块皮,就是他昧下的‘轩辕天书’,大怒之下,决定去天京找洪仁坤。你们太师父那一行,除了要夺回‘轩辕天书’外,还打算对洪仁坤略施小戒,好让他早些完成抗清大业,别终日窝在天王宫里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然而那会儿的洪仁坤,非比在永安城时,那天京昼警暮巡、护卫森严,你们太师父刚到城外,便被众军拦下。洪仁坤狼心狗肺,得知你们太师父找上门来,居然下令三军将其格杀。你们太师父见状,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与太平军殊死血战,可他的本事再大,也无法与那千军万马相抗啊。好歹逃得了一命,但已是遭受重创、手足筋脉皆断,一身的武功,便就此失了。”   香瓜道:“太师父好可怜啊……”   咸观道人正色道:“你们太师父武功虽失,但志向不改。随后便收了两个徒弟,将本门所学精要,口传心授。”   冯慎道:“太师父所收的两名弟子,想必就是大师父与先父了。”   咸观道人道:“正是如此。”   香瓜奇道:“那俺四师父跟那臭穷酸呢?”   咸观道人笑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是你们太师父晚年才收的弟子,入门之时,你三师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而你四师父,则为襁褓中的婴儿。”   “啊?”香瓜半信半疑,“他们那会儿才那么小啊?大师父呀,按年纪来看,他们都能拜你跟冯伯伯为师啦,为何却成了你们的师弟、师妹呀?”   咸观道人微然一笑,说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都是孤儿,那年他们的家乡发了水灾,是我从洪流中,将他们救出来的。”   香瓜闻言,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黯然道:“四师父、臭穷酸……原来你们跟俺也差不多啊。当年俺家乡也是闹了水灾、瘟疫,俺爹俺娘就是那会儿没的……唉,四师父你更命苦,好歹俺还见过爹娘的模样,可你……唉!” 第十三章 攫攘争逐   长夜未央,舱房内的谈话,也便未尽。   见香瓜触旧伤怀,空如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不实之法,是从缘生。真实之法,不从缘起。无缘则无和合,无和合则无生,无生则无灭……”   香瓜抬起头来,“四师父……你在说什么?俺听不懂……”   空如师太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慢慢领悟出那些禅偈的真谛了。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与三师哥为何会能成你们大师父的同门吗?那就快快坐好,听你们大师父接着说吧。”   咸观道人又继续说道:“当年我将他二人带回师门后,也曾动过以后收他们为徒的心思,然你们太师父不允,他老人家唯恐我与二师弟在习经上贪多务得,只授我《彻虚》,授二师弟《窥骨》,剩下的《决闻》、《策阵》二卷,则打算留到将来,等他二人长大后再传。于是乎,他二人便成了我的师弟师妹了。无声喜欢读书,就以儒生自居;空如从小好研佛法,所以便以释家居士的身份修禅了。”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对我二人之厚情,恩同再造。”   “不错!”花无声道,“我们入门不久,师父便过世了。那些年,都是掌门师哥一面传授本领,一面抚育我们成人。所以于我二人来说,掌门师哥虽是同门,实则亦师亦父!”   香瓜又问道:“俺冯伯伯没教过你们吗?”   空如师太道:“那时候,二师哥并不在门中。”   “不在门中?”香瓜奇道,“那冯伯伯他去了哪里?”   咸观道人道:“你们太师父逝世不久,二师弟便离开本门,密护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了。有道是‘大隐隐于市’,所以他便直奔了京城。”   冯慎道:“大师父,最后那藏经筒,是如何归回本门的?”   咸观道人独目中精光一现,“是我与你爹爹,潜入天王宫抢回来的。并且我那只左眼,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丢了的。”   咸观道人面上遍是疤痕,冯慎心知那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也不敢开口去问,只是静待不言。   咸观道人又怔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太师父生平最大的恨事,便是那‘轩辕天书’为洪仁坤骗去。本门至宝,不可不取,更何况那还是延悔大师法身之皮。我与二师弟打定主意,要为你们太师父完成夙愿,因此日夜研武,寒暑不歇。等到了同治三年,太平天国气运已竭,清军将天京城重重围困。我与二师弟觉得机会来了,便禀明了你们太师父,趁乱去那天王宫中寻找藏经筒。其时,两军你攻我守,正是激烈交锋,天京城外,炮火不断、流矢不绝。我二人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到得城下。那会儿守城的太平军已经杀红了眼,只要见到没留长发的,便会直接冲砍过来。我二人只为寻经,不欲牵连在两方的争战之中。二师弟脑后结有辫子,而我因修道,蓄有长发。于是,我让二师弟留在城外接应,自己散开发髻,换上太平军的打扮后,秘密潜入了城里。”   香瓜追问道:“大师父,后来呢?”   咸观道人道:“后来我便找到了天王宫,那时宫中的守卫大多都调去守城了,是以混入宫内,倒不怎么麻烦。然那天王宫极大,我又不识得路径,直到了深夜,才找到了那洪仁坤的寝殿。那时洪仁坤已病入膏肓,我正要冲进去逼问他‘轩辕天书’的下落,不想却来了个精瘦的汉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香瓜奇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啊?”   咸观道人道:“我之后才知道,那汉子就是忠王李秀成,而那个孩子,叫作洪天贵福,是那洪仁坤的长子。”   冯慎道:“想必那夜,大师父正是赶上了洪仁坤托孤。”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我见那洪仁坤要托孤,便想毕竟关系着万千太平军的存亡,要讨回那‘轩辕天书’,也不必急于一时。于是,我便躲在殿外,从窗户缝里向里面打探。只见那洪仁坤躺在床上,床脚还丢着一个空酒杯。看到二人进来,洪仁坤从被子里摸出几样物什。”   冯慎道:“那藏经筒也在其中?”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说道:“除去那藏经筒外,还有一块金牌和一本册子。”   冯慎眉头一皱,“册子?难道是……大师父,你不是说那洪仁坤没来得及抄录《策阵》吗?”   咸观道人道:“那的确不是《策阵》的副本,而是洪仁坤所记录那些障眼法的《秘术宝鉴》。将那三样东西交给洪天贵福后,洪仁坤又说那藏经筒内,是圣物‘轩辕诀’,只要有它在,天国就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但没有钥匙,绝对不能硬启。洪天贵福又问他开启藏经筒的方法,然因为李秀成在身边,洪仁坤迟迟不肯说。后来李秀成会意,忙避在一旁,可就是这样一耽搁,洪仁坤突然嘴角流血,无法再开口说话了。李秀成大惊,急急拾起床脚的酒杯一闻,才知洪仁坤怕城破被俘,早已经服下了毒酒。临死前,洪仁坤手指那块金牌,嘴巴张了几张,便断了气。”   香瓜气道:“他死得可真是时候,不早也不晚的,偏偏说到要怎么开筒时才咽气!”   咸观道人叹道:“或许是机缘未到吧。不过当时我见他手指金牌,心想那定是与藏经筒的钥匙有关。也顾不上多想,就闯进了殿中。发现我进来,李秀成与洪天贵福大惊失色,我开门见山,直言那藏经筒中之物是当年洪仁坤用计骗去的,并请他们归还。他们自然不肯,我也无暇与之细说,就跟李秀成动起手来。那李秀成行军打仗是个人物,可论起拳脚,却远非我对手。我几下将李秀成制服,便从洪天贵福那里,夺来了藏经筒与那块金牌。那册《秘术宝鉴》,也算是洪仁坤一番心血,故而我将它留给了洪天贵福。我将藏经筒和金牌掩在身上后,便打算离开,可就在那时,天王宫外却传来一声巨响。”   香瓜道:“大师父,那声巨响又是怎么一回事呀?”   咸观道人道:“那是清军用火药炸开了城墙的动静。李秀成久经沙场,一听到那声音,便知清军已经破城。他顾不上与我纠缠,当即背了洪天贵福要逃。我瞧他那副忠心护主的样子,便动了恻隐,心想那洪仁坤纵有千般不是,可终归也是抗清复汉,于是我便跟了上去,打算救他二人出城。李秀成得知后,对我感激涕零,他托我将洪天贵福送到安徽广德,自己却返回城中,纠起残部与清军死战。我二话不说,带着洪天贵福便走,可刚出城没多久,就被大队清兵围上。混战之中,清兵一排羽箭射来,为护洪天贵福周全,我以身相挡,结果面中数箭,其中一支,便射入了左眼。眼见就要不敌,二师弟突然寻了过来,我二人合力把清兵杀散,最终将那洪天贵福带出了天京。”   香瓜问道:“那洪天贵福后来怎么样了?”   咸观道人道:“他当时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却安然无恙。因应人之托,我不敢背信食言,便与二师弟说了与李秀成之约,并让他代我履行前诺。二师弟放心不下我,先帮我裹了伤,又将我一路背着,护送洪天贵福赶赴广德。等到了地方,我们将洪天贵福交给城中的太平军,这才带着藏经筒和金牌,返回师门复命。”   香瓜油然起敬,“大师父,你跟冯伯伯真是好样的!也多亏了你们言而有信,才让那个洪仁坤有后……”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叹道:“那洪天贵福虽到了广德,但没过多久便死了。”   “啊?”香瓜奇道,“他当时不是没受伤吗?怎么会死了呢?”   咸观道人道:“是这样的,到广德后,洪天贵福在太平军的护卫下又辗转了许多地方。可其时各地的太平军都已溃不成军,抵挡不住清兵的攻打。于是数月之后,洪天贵福在江西广昌被俘,之后便押往市曹凌迟处死了。”   香瓜打了个哆嗦,“呀,凌迟不就是千刀万刮吗?他死得好惨呐哪……对了大师父,那个李秀成怎么样了?”   咸观道人又道:“当年带兵攻破天京城的,是湘军的九帅曾国荃。这人用兵打仗,不亚于李秀成,并且那时李秀成麾下已是兵缺将寡,自然敌他不住。就在洪天贵福从天京逃出后不久,李秀成便兵败被俘,押送到曾国荃的营帐中。曾国荃对其严刑拷打,但李秀成骨头很硬,宁死不屈。到后来,曾国荃亲自动刀,割其臂股之肉,那李秀成强忍剧痛、不号反笑。然在受刑之中,李秀成神志已有些模糊,曾向曾国荃放言道,‘幼天王洪天贵福有圣物轩辕诀,重复天国大业也是迟早之事。’曾国荃一听此事,便登时留意起来,又想细加逼问。李秀成自知失言,就死咬牙关不再松口。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曾国荃便擅将李秀成处死,而后密令亲信,追踪洪天贵福的下落。听说洪天贵福在广昌被生擒后,曾国荃连夜乘马赴赣,一找到关押洪天贵福的地方,便私下密审。洪天贵福吓怕了,还没审上几句,就承认了轩辕诀之事,但告诉曾国荃,存经之筒已被人抢去,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一本《秘术宝鉴》。曾国荃又审了几回,感觉洪天贵福不像是撒谎,问清了抢经筒之人的大致相貌后,便取了那本《秘术宝鉴》,悻悻地离开了。”   听到了这桩旧故,冯慎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那曾三会知道‘轩辕诀’!他的祖上,便是那九帅曾国荃!是了,这便全对上了,之前弟子就在想,那曾三一伙,如何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秘法?原来,都是从那本《秘术宝鉴》上学的!”   “恐怕是这样!”咸观道人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二师弟将藏经筒带回师门后,你们太师父有喜有悲、感慨万千。喜的是轩辕天书终于重归本门,然悲的是,它被封入那藏经筒中,无法取出。我又将洪仁坤托孤那夜的见闻说了,你们太师父也怀疑那块金牌与开启那藏经筒的方法有关,之后,你们太师父就如痴如狂,终日对着那块金牌绞尽脑汁、日夜苦思,可那时,他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没过多久,便耗尽了心力,撒手人寰了。”   冯慎叹道:“自打太师父那一去,这世间,便再无见过轩辕天书之人了。”   咸观道人道:“是啊,那‘轩辕天书’,本就高深莫测,如今又被封入藏经筒内,漫说是研悟,见都无法得见啊……唉,想要参透其中奥赜,更是难上加难了。”   冯慎问道:“对了大师父,那块金牌现在何处?”   咸观道人道:“那块金牌,已溶毁了。”   “什么?”冯慎一惊,“是何人所为?”   咸观道人道:“是我与二师弟做的。”   冯慎不解道:“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连半点儿线索都没有了吗?”   咸观道人摆手道:“那金牌本身无甚异样,门道在那所刻的图案上。我们将那图案留下,把金牌毁去,这样才不会招惹耳目。”   “图案?”冯慎追问道,“大师父,那上面本刻着何种图案?”   咸观道人道:“外圈是个伏羲八卦图,中央的位置上,是四列古篆。”   “四列古篆?”冯慎心头一颤,急急追问道,“大师父,那古篆写的是什么?”   咸观道人念道:“四象两仪,阴阳通极……”   冯慎心下已无它疑,接言道:“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不错!”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后面正是这两句。”   香瓜奇道:“冯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慎道:“因为大师父说的那个图案,与我后背上的刺青,是一模一样!”   香瓜道:“哦,对!那次你被鬼面人所伤,太医给你治伤的时候,俺好像是看见过你背上文着东西……可为什么会跟那金牌上一模一样呢?”   咸观道人道:“慎儿后背上的刺青,是二师弟所文。那些年他在京城中守筒护经,怕那金牌上的图案为外人瞧去,便学着延悔大师的法子,将图案刺在了慎儿的背上。”   冯慎道:“大师父,这么多年过去,对于图案,仍是没有半点儿头绪吗?”   “是啊……”咸观道人喟然道,“那伏羲八卦图寻常无奇,而那四句古篆非诗非诀,也不像爻辞……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楚它与那藏经筒,究竟有何关联啊!”   香瓜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大师父,你跟俺冯伯伯比起来,谁的功夫更厉害些?”   咸观道人哈哈一笑,“要论拳脚功夫,我们师兄弟二人各有所长,二师弟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而我资质鲁钝,你们太师父口授功法时,当时往往不能领会,故而也就笨鸟先飞,对本门的功夫,练得更为勤恳一些。”   香瓜挠了挠头,“什么意思呀?大师父,你倒是说得明白一些呀……”   冯慎不是香瓜,岂会听不出咸观道人的谦逊?他赶紧道:“香瓜,自然是大师父更胜一筹!”   香瓜道:“原来是大师父功夫最高……可是大师父,既然俺冯伯伯比你不过,为什么要选他护经呀?或者你们干脆别分开,就在一起守着,恐怕没人能打得过你们吧?”   咸观道人道:“区区数人之力,即便是再强,也终究有限啊。将那藏经筒夺回后不久,我们便听说了洪天贵福受俘被杀之事,而后又不久,曾国荃就开始带着湘军,各处打探两个人的下落,对独眼的、修道的,犹为留意。”   冯慎道:“他要找的,恐怕就是我爹爹与大师父了。”   “不错!”咸观道人道,“我将那两件事合起来一琢磨,便知定是曾国荃从洪天贵福那里得知了藏经筒的事,唯恐清兵追查到本门头上,便与二师弟开始商量对策。当时你们太师父新故,我伤势又未能全愈,再加上无声与空如年纪尚幼,所以二师弟便打算由他来担下重任。在分别前,二师弟将《窥骨》留下,自己带了藏经筒,另行寻找安身之处。一路上,二师弟故布疑阵,将清兵的探子引开,这才使我们三人有了脱困之机。”   空如师太道:“慎儿,当年也多亏了你爹爹,才使得如今《轩辕诀》四卷不失、藏经筒不失啊。”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点点头,又对冯慎道,“二师弟匿入京师,便以刑名之术入了顺天府,后来与你母亲结为连理,再后来,就有了你。”   香瓜问道:“大师父,中间这么多年来,你们就没再见过面吗?”   咸观道人道:“也是有见过数面的,后来无声和空如大了,我也曾带着他们悄悄去过。”   花无声指着冯慎道:“我再见二师哥那会儿,正赶上你这臭小子满月,当时你四师父还抱过你,结果呢,却被你这臭小子尿了一身。”   “哈哈,还有这事呀?”香瓜一听就乐了,笑道,“不过冯大哥你也真是的,四师父人这么好,你干吗要尿她呀?要尿,也得尿那个臭穷酸呀……”   冯慎面生赧色,斥道:“香瓜,快别胡言乱语了!大师父,后来你们又去过吗?”   咸观道人道:“除去这次,后来我自己也去过一趟。”   冯慎道:“那是什么时候?我却从未听爹爹说起过……”   咸观道人道:“为防止走漏风声,每次与二师弟相会,我二人皆是匆聚匆散,是以那时,我连你叫什么、你母亲是何时过世的,都无暇打听……对了慎儿,你母亲是因何而故?”   冯慎道:“听爹爹说,我娘是因产后落下了病根,在弟子长到一岁左右时,便溘然长往了……”   “原来是这样……”咸观道人点了点头,继续道:“数年前,我突然听说了二师弟病故的消息,也不及通知无声与空如,自己便急急入京打探。”   冯慎戚然道:“当年爹爹是托疾诈死,可如今,他却是真的丢下弟子去了……唉,大师父,请你接着说吧……”   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头,又道:“当年我赶到你家时,二师弟的棺木已被葬下。于是我趁着晚上,又去赶到坟头查看,结果刚至墓前,便察觉到地下有动静,正在诧异间,二师弟已破土而出。我们师兄弟一见面,各自欢喜。我问其诈死的原因,二师弟说,他感觉好像有伙歹人盯上了藏经筒,但敌暗我明,怕不能尽数揪出,便用假死来混淆歹人视听,以后静待机会,再将其一举铲除。”   冯慎道:“那伙歹人,就是曾三那些粘杆余孽了……不过弟子想不通,那曾三是曾国荃的后人,又如何与粘杆处扯上了关系?”   咸观道人道:“慎儿,你可听说过哥老会?”   冯慎点头道:“弟子有所耳闻,听说那哥老会,是个秘密结社的组织。”   咸观道人道:“不错,哥老会源起于两湖,后来声势大了,于各地都有了会众,在川蜀之地的,也叫作袍哥。而那些组建哥老会的头目,便是当年那些‘粘杆拜唐’的后人。因哥老会讲究‘同袍之义’,极受军中的兵士推崇,尤其在湘军之中,暗中入会的,更是不计其数,不光是寻常兵丁,就连不少将领也在那会中兼任要职。后来曾国荃知道了此事,对这哥老会兴趣颇大,一来二去的,便从会中首脑那里,得知了粘杆处的事。当时的朝廷,是严禁军中有会党渗透的,可曾国荃却不加查禁,反选了几个身手好的保了下来,重组了‘粘杆处’为己所用。像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他便派‘粘杆处’去查,当年夺回藏经筒后,我与二师弟差点被湘军围上,那便是粘杆探子的‘功劳’了。那曾三与粘杆处的渊源,恐怕正是因此缘故。”   香瓜道:“反正曾三他们一死,粘杆处就算是彻底完了,冯大哥,你就甭再打听了。大师父,你接着说俺冯伯伯当年从坟里出来后的事吧。”   “好。”咸观道人又道,“那会儿我与二师弟先将墓土重新填回,又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继续商议。我想来想去,按当时的情形来看,除了二师弟那个法子,确实是别无良策。于是我又嘱咐了几句,便与二师弟分别,也正是在回程的途中,无意间救下了连叶那孩子。返回师门后,我越想,便越觉得二师弟的处境太过凶险,故而就与无声、空如他们出海,打算寻找一个隐秘的荒岛,再将那藏经筒接过来,移至岛上妥存。唉,也真是岁月如流,自打那一去,眨眼便过了数年啊……”   香瓜问道:“大师父,那你们已经找到合适的岛了吗?”   “找到了!咱们这趟,便是要去那岛上。”咸观道人道,“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在远洋中漂泊了无数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座无人的海岛。那岛上有山溪瀑布、有飞鸟走兽,也有树木花果……当时一找到那座海岛,我们不禁喜极而泣,我参照星象,定下了那海岛方位后,便与无声、空如返回了岸上,再直奔京城,寻找二师弟。”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慎儿,今年早春时节,我跟三师哥在城内与你初次相遇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弟子记得。”冯慎道,“当时三师父用扇子在我肩膀上随意一拍,弟子还没察觉出异样,足底的硬砖道上,便已陷下两只脚印!”   “啊?”香瓜大惊道,“冯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那臭穷酸的本事,真有那么大吗?”   花无声道:“臭丫头,要不我拍你一下试试看?保准能将你透过船板,直接拍入河里去!”   香瓜心下一紧,强装嘴硬。“俺不试!你把俺拍入河里,这船也就漏啦!臭穷酸……船上还有这么一大群人哪,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呀?”   “没事,漏了我也能立即补上!来来来,别废话了,快吃我一掌吧!”花无声说着,扬起手来作势欲拍。   香瓜吓得大叫一声,赶紧藏在了空如师太背后。“四师父,快救救俺哪!”   “香瓜莫怕,你三师父是跟你开玩笑呢。”空如师太笑了笑,又向冯慎道:“慎儿,你与二师哥生得很像,初遇那时,我们便猜到了你的身份。”   冯慎问道:“四师父,既然如此,你和三师父当时为何不与弟子相认啊?”   空如师太道:“一来是因你身边还有肃王在,二来呢,那会儿我们刚至京城,正在寻找二师哥的下落,在没找到二师哥前,不欲将你牵扯进来。后来再遇仍不相认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咸观道人接着道:“可那时,二师弟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我们在京城附近寻访了小一年,都没能打探到他的音讯。”   “小一年?”冯慎一惊,接着又回想道,“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之前弟子每每逢难,总会有一个‘蒙面人’现身相救,可在自打今年年初,弟子在查案中再遇生死关头时,‘蒙面人’却一直没有露面了……那个‘蒙面人’,其实就是我爹爹,如此看来,在这段日子里,他老人家确实是去往了别处。大师父,你知道我爹爹去了哪里吗?”   咸观道人摇头道:“二师弟去过哪里,我们也同样是不得而知。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昨天夜里。一见面,二师弟就急冲冲的,顾不上跟我们寒暄,只说他打听到慎儿你遇上了危难,他必须赶回宅中搭救。我们一听,当即就要跟着去,可二师弟却托我们先去拦截庆王府的火枪队,待扫平了后患,再去与他会合……谁知那火枪队人多势众,我与无声、空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们悉数打发干净。待赶至你家中时,二师弟却因力毙群敌,而重伤不治了……再后来的事,你自己都已经亲历过了……无量寿福、福生无量天尊……”   听到这时,冯慎才原原本本地明白了整桩事情的真相,往昔那一个个悬在脑海里的疑团,也都彻底地冰消瓦解。一时间,万千种不可名状的滋味,涌上了冯慎的心头,使得他眼望窗外,怅然出神。   见冯慎久久不语,香瓜不免有些担心,她关切道:“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慎缓缓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没事了……爹爹已去,即便是再伤心断肠,也无法让他老人家复生。如今能有幸拜在三位师父门下,我日后更应抖擞起精神,勤修门中本事,绝不能给咱们万象门丢脸!”   花无声喜道:“好小子,总算我们没看走眼!”   咸观道人也冲空如师太笑道:“慎儿资质过人,又经历过诸般磨难,咱们用心调教,他将来的造诣,想必会在你我之上,本门前辈未竟的遗愿,也说不定就着落在他的身上了。”   冯慎慌忙叩首,“弟子何德何能?大师父实在是过誉了!他日弟子能习得三位师父的一半本领,那也便不枉了……”   “臭小子休要瞎客套,赶紧起来吧!”花无声哼道,“有道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合我们三人之力教出来的徒弟,若日后的能耐还赶不上师父,那岂不是拐着弯儿骂咱们教得不好?”   冯慎一怔,“三师父,弟子万无此意……”   空如师太笑道:“好了慎儿,你与你三师父斗口,那是根本斗不过的……”   花无声气道:“师妹你怎能这么说?你三师哥我呀,向来是以理服人!”   “羞也不羞?”香瓜刮着自己的脸颊道,“还以理服人呢?啊呸,臭穷酸,你跟俺什么时候讲过理来着?”   “哼!”花无声道,“哪怕是再大的道理,跟你这臭丫头讲来,也都是对牛弹琴!”   香瓜嗔道:“你才是牛呢!老是自卖自夸的,脸皮比牛皮都要厚……”   花无声怒道:“你这臭丫头没上没下,瞧我不把你一掌拍入河里去!”   见二人又要掐起来,余人连忙劝止。   过了片刻,冯慎又向空如师太道:“四师父,弟子尚有一惑,不知当不当问?”   空如师太道:“慎儿你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冯慎稍加犹豫,又道:“弟子听大师父所述,四师父似乎是生于同治初年……”   空如师太点了点头,“不错。”   冯慎道:“从同治初年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可四师父看上去,却如而立之年方始。”   空如师太颔首道:“我如今,已经四十有四。”   “啊?”香瓜大奇道,“四师父,你真的已经四十多岁啦?俺怎么一点也瞧不出来啊!”   花无声插言道:“你四师父会驻颜术,可永葆面容不老!”   “真的吗?”香瓜兴奋道,“四师父,这本事你可一定得教俺哪,俺也想跟你一样!”   空如师太看了花无声一眼,笑道:“三师哥你就别造口业了。香瓜,我并不会什么驻颜之术,只要心无杂念、澹泊寡欲,日子一久,瞧上去便会年轻一些。像你三师父,也早过了天命之年……”   香瓜问道:“天命之年是多少岁呀?”   花无声没好气道:“五十!”   香瓜故意道:“才五十呀?俺还以为那臭穷酸都七老八十了呢!”   “臭丫头!”花无声大怒,又举起掌来。“看来今天晚上,不把你拍入河里是不成了!”   香瓜尖叫连连,赶紧躲在空如师太身后。   咸观道人看了看窗外夜色,道:“时辰不早了,都别再闹了,各自回去歇了吧。”   花无声闻言,急急收手,向着咸观道人恭谨一揖。“是,掌门师哥!” 第十四章 鸠占鹊巢   躺在床上,冯慎辗转反侧,稍稍合了合眼,晨光已透过舷窗照了进来。见天色已亮,冯慎便索性起来,匆匆洗漱一番,出了舱房。   不多久,香瓜等人也陆续地醒来。吃罢船老大送来的早点后,众人又来在船头甲板上观景。   花无声拍了拍自己额头,道:“头晕头晕,昨夜酒喝得不少……”   香瓜哼道:“肉你也没少吃!”   花无声没理她,继续自语道:“头昏脑涨,头昏脑涨啊……得弄些鲜鱼,做碗‘醒酒羹’来喝了。”   香瓜拉了拉冯慎的衣角,小声道:“冯大哥,看好咱们的银子,那臭穷酸又在惦记着骗吃骗喝了。”   “哼哼!”花无声不屑道,“眼下就在河上,想弄几尾活鱼,还用得着花银子买吗?”   “你是要钓鱼吗?”香瓜说着,在河面上望了望,“可这趸船一开,就算附近有鱼,也早被吓跑了,哪里还能钓得着?”   “钓鱼算什么本事?”花无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朝香瓜晃了晃,“我有法宝,大可呼鱼自来!”   香瓜瞥了一眼,“还呼鱼自来?你就吹吧!”   “臭丫头,等着开眼吧!”说完,花无声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黑乎乎的小丸。   “那是什么啊?”香瓜一探头,立马捏着鼻子叫道,“啊呀!这是什么怪味道啊?臭穷酸的东西,果然都是臭的!”   “你这臭丫头,难道就香得很吗?”花无声手不停歇,又摸出条长线把那小丸串好。一端系在船头,将串着小丸的另一端,浸入到河面以下。   准备停当,花无声两眼一闭,嘴里念念有词。见他故弄玄虚,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含笑不语,冯慎也知花无声必有用意,故而亦不说话,立在一旁静观。   可香瓜见状,愈发的好奇起来,左一个‘臭穷酸’,右一个‘烂酒鬼’,缠着他不断地问东问西。   “嘘!”花无声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再吵连癞蛤蟆都要被你这臭丫头招来了。”   “大冬天的,哪会有蛤蟆呀……”香瓜嘟囔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闭了嘴。   花无声又装模作样的念了一阵,将双脚猛然一跺,高叫道:“鱼来!鱼来!”   香瓜赶紧朝河面上望去,登时大失所望。“哪里有鱼了?你这穷臭酸,总要拿人开心……”   不料语音未落,船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船板上。   花无声得意洋洋道:“臭丫头,现在你再往河里看看吧!”   香瓜半信半疑,可她再低头看时,却不由得呆了。只见河面上黑压压的一小片,尽是大鱼的背脊,不少鱼像疯了一般,涌在船头争抢那浸在水下的小丸。   还没等香瓜回过神儿,船老大已提着个捞网,急冲冲地从后面跑来。“哟,几位客官都在啊?快瞧瞧水里吧,好像是遇上鱼群了!真是怪了,我在这运河上跑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这般奇景啊……”   “鱼是这臭穷……”   香瓜刚要开口,嘴巴便被花无声一把捂住。“没事没事,船老大,你继续行船就是,等会儿那些鱼便会自己散了的。”   “那行,没吓着几位客官就好!”船老大一扬捞网,“我趁着这机会,去捞上几尾肥鱼来……”   “不必!不必!”花无声赶紧道,“船老大,你把那网留下,捞鱼之事交给我们,保管到了晌午,你与那些小伙计都有肥鱼吃。”   “成嘞!”船老大一咧嘴,笑道,“就偏劳几位客官了,那我回去接着把舵了。”   待船老大走后,花无声向香瓜道:“怎么样臭丫头?我是不是把鱼给招来了?”   香瓜一指花无声怀中,“你甭想蒙俺!俺知道,定是因为那小瓶里臭烘烘的小丸,这些鱼才会游过来的!”   “哟?”花无声奇道,“这才一宿不见,脑子变得好使些了吗。”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真当俺傻吗?”   花无声笑道:“你这臭丫头不是傻,而是蠢!”   “臭穷酸!”见甲板上落着一个压网的小铁砣,香瓜抓起来,便向花无声扔了过去。   “哎哟!臭丫头打死人啦!”   花无声大叫一声,居然踉跄后退着,跌下了船头。   “香瓜,瞧你做的好事!”冯慎大惊,赶紧奔到船头。“三师父!”   “俺没想到真能打着他啊……”香瓜怔了怔,也跟着往船下看。   二人这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只见花无声竟然在水面上纵跃来回,向着船头哈哈大笑。   香瓜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瞧时,这才发现了其中玄机。“冯大哥你瞧,那臭穷酸……能踩在鱼背上哇!”   然纵使有鱼群踏脚,花无声此举,也足以惊世骇俗。见他轻身功夫如此高深,冯慎心中大为折服。“三师父,你又让弟子大开眼界了!”   “好玩好玩!”香瓜也拍着手道,“臭穷酸,你别老蹿来蹦去的,快骑个鱼游上一圈给俺看看吧!”   “还给你骑个鱼?喂条鱼给你吃吧!”花无声说罢,足尖迅速踢出,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条近二尺长的大鱼,便摇头摆尾地向香瓜的怀中飞去。   “啊呀!”见那大鱼飞来,香瓜忙伸手去抱。可那鱼身沉重,又加上滑不溜手,香瓜一个没接住,便连人带鱼的仰在了甲板上。   虽沾了一身的黏腥,香瓜却乐得咯咯直笑。咸观道人将香瓜扶起,又向船下低声喝道:“无声,快些上来吧。运河上船来舟往,别轻易显露功夫,小心惹人耳目!”   “是!”花无声赶忙纵身,轻轻跃上船头。   香瓜抱着那鱼,意犹未尽。“臭穷酸,你那踩鱼浮水的本事,俺一时半会儿怕也学不会,这样吧,你把那瓶小丸给俺!”   花无声一仰脸,“想得美!”   香瓜又道:“那你把制小丸的法子跟俺说!”   “把法子跟你说了,倒也不打紧,不过嘛……”花无声说着,把手一伸。“拿五十两银子来换!”   “五十两?”香瓜恨道,“你咋不去抢啊?”   空如师太招了招手,“香瓜你来,我教你就是了。”   花无声指着空如师太,连连顿脚。“哎呀师妹,你这样,不是断你三师哥的财路吗?”   空如师太笑笑,向香瓜道:“制那‘呼鱼自来’的小丸并不难,只需用几个青壳鸭蛋、闹阳花、野八角、羊油之类的炮制兑好,再混捣成泥、搓为丸状就成了。你三师父身上的那瓶,是原来我们出海寻岛时用剩下的,在海上找不到食物,就用这个法子引鱼来吃……”   香瓜问道:“四师父,那会儿你也吃鱼吗?”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真是废话!在海上别说是素斋,有时候连一口淡水都喝不到,不吃鱼喝血,要你四师父活生生的饿死、渴死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如师太合掌闭目道,“三师哥,请你别再说了,我要回屋诵上几遍忏悔经去,失陪了。”   空如师太说完,便低着头,疾疾离开。   香瓜瞪了一眼花无声,“臭穷酸,瞧你把俺四师父给气的!”   花无声也回骂道:“臭丫头,还不是你起的头?行了,赶紧拿网捞鱼去,再等会药效一过,鱼就跑没了!”   “对啊,差点儿忘了正事!”香瓜一拍巴掌,“臭穷酸,快把那捞网给俺递过来!呀,那鱼要逃!臭穷酸,快拦住它……”   见二人在甲板上手忙脚乱地折腾开来,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慎儿,你也随我来吧。”   “是,大师父。”   等到了舱房,咸观道人问道:“慎儿,你胸口的伤好些了吗?”   冯慎道:“尚有些微痛,想来再歇息几天,便无甚要紧了。”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在这船上,不便授你本门的心法,这样吧,我先将道家小周天的吐纳法传你,一来助你顺气疗养,二来让你打下些根基。”   冯慎跪拜道:“多谢大师父!”   “起来吧。”咸观道人盘膝而坐,双掌相叠,置于丹田处。“你学我的样子,也到对面的床上打坐。”   冯慎依言坐好,静待咸观道人传法。   咸观道人缓缓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无形,视听不可以见闻;大道无名,度数不可以筹算。资道生形,因形立名,名之大者天地也。天得乾道,而积气以覆于下,地得坤道,而托质以载于上。覆载之间,上下相去八万四千里,气质不能相交。天以乾索坤,而还于地中,其阳负阴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还于天中,其阴抱阳而下降。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冯慎竖起两耳,全神贯注地听着。   咸观道人又道:“天地之道一,得之惟人也,受形于父母,形中生形,去道愈远。自胎元气足之后,六欲七情,耗散元阳,走失真氧,虽有自然之气液相生,亦不如天地之升降,且一呼元气出,一吸元气入,接天地之气,既入不能留之,随呼而复出,本宫之气,反为天地夺之,是以气散难生液,液少难生气。当其气旺之时,日用钌卦,而于气也,多入少出,强留在腹,当时自下而升者不出,自外而入者暂住,二气相合,积而生五脏之液,还元愈多,积日累功,见验方止……慎儿,这些你都能听得明白吗?”   冯慎老实的摇了摇头,“大师父请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半知半解……”   咸观道人笑道:“难为你了,这是口诀,你不必急于参悟,先将它默默记牢。”   “是!”冯慎答应一声,用心暗背。   咸观道人接着道:“道生万物,天地乃物中之大者,人为物中之灵者。别求于道,人同天地,以心比天,以肾比地,肝为阳位,肺为阴位。心肾相去八寸四分,其天地覆载之间比也。气比阳而液比阴。子午之时,比夏至、冬至之节;卯酉之时,比春分、秋分之节。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时比八节,子时肾中气生,卯时气到肝,肝为阳,其气旺,阳升以入阳位,春分之比也,午时气到心,积气生液,夏至阳升到天而阴生之比也;午时心中液生,酉时液到肺,肺为阴,其液盛,阴降以入阴位,秋分之比也,子时液到肾,积液生气,冬至阴降到地而阳生之比也。周而复始,日月循环,无损无亏,自可延年。”   冯慎又默诵了数遍,这道:“大师父,弟子勉强记了个大概。”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那已属不易了,慎儿,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安炉立鼎、混元筑基亦非难事。但你要记住:圣凡之别,乃一敬一肆、一克一罔而已,若信之不笃,修之不勤,纵使天赋异禀,也终究难得大道。”   冯慎道:“弟子谨记心中!”   “好!”咸观道人轻声道,“现在你闭上双目,将坐姿调好。要松肩垂肘,含胸拔背,下颔收、齿微叩、唇轻合、舌舐上颚。心无杂想,空明澄澈……慢慢地呼……吸……静虚平定,物我两忘……再呼……再吸……”   冯慎依法施为,试着归摄心念、缓吐深纳。渐渐地,一股暖流起自丹田,徐徐游走于周身经络。待那股气息绕体行了几周后,冯慎只觉淤滞顿通、妙不可言。再睁开眼时,已是神清气爽、畅快淋漓。   冯慎将额头细汗一拭,喜道:“大师父,这小周天的吐纳功法确实神妙,弟子刚练了这一会儿,胸口伤处便已不觉痛楚。”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从你的气息上听来,纳气之法你已初窥门径,然那吐气之法,却仍有瑕疵。”   冯慎一怔,赶忙道:“弟子的不足之处,还请大师父指正。”   咸观道人道:“吐气有六法,谓之吹、呼、唏、呵、嘘、呬。吹以去风,呼以去热,唏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六法各有六用,不可混而为一、草率吐排。若意不静,当用‘唏’字诀;如脉象塞,则使‘嘘’字诀,以此类推……”   冯慎又试着呼吐几次,咸观道人也再纠正了几番,不知不觉间,已近晌午……   之后的日子里,冯慎一有空闲,便暗中习练那吐纳之法。香瓜虽与花无声吵吵闹闹,但也通过挥石击鱼、弹石打鸟等玩笑赌试,跟着他学了不少接发暗器的诀窍。   光阴如梭,好似那运河中的流水般,昼夜不舍。不一日,趸船经由临清、济宁、滕州、徐州、扬州等处,行至了苏南镇江府境。   一进镇江,香瓜就朝着岸上直耸鼻子。“你们快闻闻,怎么有好大一股子酸味儿呀?”   “大惊小怪!”花无声哼道,“这镇江府盛产香醋,酿醋的作坊店铺林林总总,能闻到酸味儿,又有什么稀奇?”   香瓜作势在花无声身旁嗅了几下,突然问道:“臭穷酸,这里该不会是你的老家吧?”   花无声皱眉道:“不是!你这臭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香瓜道:“俺觉得呀,也就只有这种产醋的地方,才能熏出像你这样酸里酸气的人来!”   花无声怒道:“你这臭丫头给我等着吧!待会儿一靠岸,我立马买上一桶老陈醋给你灌下!哼哼,等到了那时候,再瞧瞧到底是谁更酸!”   “你敢!?”香瓜双手掐腰,“你要敢灌俺,回头俺就去把你从扬州买来的那几箱破书全扔河里去!”   “破书?”花无声气道,“你知道那些书花了多少银子吗?”   香瓜也气道:“你还有脸讲?你花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俺冯大哥的?”   二人越吵,声音便越高,引得岸上行人都纷纷看过来。空如师太赶紧拦在二人之间,无奈的笑道:“你们俩都斗了一路的嘴了,该消停些了吧?”   花无声气呼呼的向冯慎道:“小子,别老成天的打坐练气,有空多约束下那个臭丫头!没瞧见吗?她哪里还有点儿当徒弟的样子?”   冯慎刚回声“是”,香瓜也有样学样,拉着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你也多管管那个臭穷酸呀!他总在冯大哥那里骗钱,哪里还有点当师父的样子?”   “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香瓜呀,看来这些日子里,你长进不小啊,跟你三师父学得是越来越滑头了。”   “嘿嘿……”香瓜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大师父,这个就叫做‘近墨者黑’吧?”   “你瞧瞧!”咸观道人笑道,“临了还不忘挤对一把,哈哈……哪还是那个刚上船时的憨丫头呀?”   空如师太也打趣道:“看来,还是三师哥教导有方。”   “师妹,你也来取笑我?”花无声忿然道,“冯慎,你小子给我过来!”   冯慎赶紧上前道:“弟子在此,三师父有何见教?”   花无声看了香瓜一眼,道:“罚你小子今天不准吃饭!”   冯慎一怔,“三师父,弟子哪里做错了?”   花无声道:“还哪里做错了?当初不是你将那臭丫头带上船来,我如今会生这么大的气吗?你大错特错,所以不准你吃饭!”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欺负俺冯大哥算什么本事?”   花无声得意道:“治你这臭丫头最好的法子吗……就是难为冯慎这小子!哼哼哼,这就叫作‘打蛇打七寸’、‘治你先治他’!”   说笑间,趸船又航至运河的汊港,方拐了个弯,岸上突然出现了一队官兵。那些官兵拿刀搭箭,冲着河心便大呼小叫:“喂!河里那艘大船,快快靠到岸上来!”   见是官兵,花无声心下一紧。“难道是从京师追来的鹰爪子?”   咸观道人定睛看了看,摇头道:“应该不是,他们从服色上看来,倒像是地方上的兵勇。”   岸上官兵又喊道:“听见没有?快快靠岸!再不过来,我们可要放箭了!”   “这帮贼厮鸟真乃飞扬跋扈!”花无声怒道,“掌门师哥,我上岸去将他们打发了吧?”   咸观道人摆手道:“人多眼杂,不可生事。”   然看到那伙凶神恶煞的官兵,船老大和众伙计全吓坏了,跑到船头上问道:“几位客官,你们看这事怎么办啊?再不停船,那些兵怕是真的会放箭啊……”   咸观道人道:“船家,民不跟官斗,咱们依他们靠岸就是了。”   “好好,道爷您老是个明白人……”船老大说完,急急向岸上喊道,“军爷们千万别放箭啊!我们这便开过去!”   见趸船离岸越来越近,咸观道人悄声嘱咐道:“待会随机应变,一切小心行事,没有我的号令,都不准显露武功。”   众人点点头,“是!”   趸船刚停在岸边,几名兵勇就跳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搭好踏板,一名把总模样的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上船来。   那把总瘦得跟猴子似的,在船上这里瞧瞧,那里望望,连连点头。“嗯,这船倒算合适……哪个是船老大?”   船老大赶紧上前道:“小的见过总爷。”   那把总问道:“你这船是打哪里来?”   船老大回道:“是打京城过来。”   “京城?”那把总眉头一皱,看了看咸观道人等。“那些是什么人?”   花无声使了个眼色,冯慎会意,便上前道:“我们都是寻常百姓,要从这里借道长江,再至沪上访亲。”   “访亲?”那把总将花无声等人挨个打量。其时空如师太为行路方便,早已换了俗家打扮,只是咸观道人发髻高绾、道袍着身,一看就是方外羽士。   见咸观道人面上疮疤狰狞,那把总不禁后退了一步。“那个独眼的老道……跟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冯慎忙道:“那是在下的伯父。伯父曾于一处观中修道,后来道观中失火,以致面容有损……在下见伯父年事已高,便将他老人家接在了身边侍奉。”   那把总“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家中可有为官做宦之人?”   冯慎摇了摇头,道:“总爷说笑了,我等俱是布衣百姓。”   “那正好!”那把总大喜,回头跟一名兵勇道:“快去禀报老爷,就说找到能用的船了!”   船老大奇道:“总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把总哼道:“总爷我瞧上你这船了,要借来用用!”   船老大忙道:“可小的这船,早已经被这些客官包下了呀……”   “少他娘的废话!”那把总两眼一瞪,“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全赶下去不就成了?你放心吧,银子短不了你的!”   船老大看着咸观道人,为难道:“道爷,你看这事……”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朗声道,“这位总爷,凡事总该讲个先来后到,再者说了,你们公门之中自有官船,为何非要与我们争这艘趸船?”   那把总喝道:“我们爱坐什么船就坐什么船!关你这杂毛老道什么事?”   “你……”花无声刚欲发作,空如师太赶忙拦住。   咸观道人笑了笑,“就算是官府,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把总将头一仰,骂道:“在这里,老子说的话就是道理!还不赶快收拾东西下船?是在等着老子将你们统统丢入河里吗?”   还没等众人开口,岸上突然有人喝止:“不可对百姓无礼!”   众人抬眼望去,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正从轿子中挤了出来。那人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腆着个大肚子,一走起道来,浑身的赘肉都在颤抖个不停。   那把总见状,忙上去请安。“周老爷,您瞧那船怎么样?”   那周老爷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从外面看着不起眼儿,里面倒是挺宽敞,嗯,不错,着实是不错!”   那把总道:“既然周老爷中意,那卑职立马去赶人!”   “哎……”那周老爷摆手道,“人家先雇的船,咱们怎么好赶人下去?就跟他们挤挤也无妨呀!”   那把总奇道:“周老爷,您是何种身份啊,怎能与那些寻常小民共乘一舟?”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那周老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寻常的小民,才会坐寻常的趸船啊……哈哈哈……”   那把总怔了一会儿,终于琢磨过来。“哦……卑职懂了!哎呀周老爷,还是您老高明啊!”   周老爷笑道:“行了,快叫人把老爷我的家眷和行李运过来吧!”   “好,卑职这就去办!”那把总传头吩咐一声,手下兵勇便领命去了。   趁着二人说话,香瓜道:“那胖老爷看着还挺和善,跟他挤挤倒也不打紧。不像那个瘦猴精,一上来就凶巴巴的要赶咱们下船。”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会看什么?还挺和善?你当那老肥猪是好人吗?”   冯慎点头道:“三师父说得不错。在他面前,那把总自称‘卑职’,想来那胖老爷也应是官场中人,并且官位坐的也不会小。”   香瓜奇道:“还是个官?那他怎么要装成个地主老财?”   “嘘,别说了,那老肥猪过来了!”   香瓜抬头一看,果然见那周老爷在那把总的搀扶下,慢吞吞地上了船来。   “哈哈,几位受惊了,多多见谅啊!”周老爷嘴上说得客气,可一双蛤蟆眼却不客气,在香瓜和空如师太身上,滴溜溜转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的挪开。“鄙人姓周,欲跟诸位搭船共渡几日。”   冯慎等人没说话,船老大却问道:“这位周老爷……您老也要去沪上吗?”   那周老爷道:“先经沪上,再到福州。”   船老大一听,连连摆手。“从沪上到福州岂不是要走海路?周老爷您多担待吧,我们这船是在运河上跑营生的,最多送到长江口,不出远海……”   那把总又抽出刀来,“叫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再敢啰唆一句试试?”   “别这样,别这样……”周老爷伸手一拦,又冲船老大笑嘻嘻的道,“船家,这趸船受不得风浪,就算你愿意出远海,我们也不敢坐哪。放心吧,只要过了沉沙岛那片水域,我们就另找船只。”   船老大愣道:“沉沙岛在什么地方?小的没去过啊……”   “甭打听了,到时候我的人自然会引路的。”周老爷说完,又向那把总道,“走吧,去瞧瞧住的地方。”   在船头舱房转了一圈,周老爷赞不绝口,那把总见状,又跑到甲板上来。“哎,把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船头这几间舱房,我们周老爷全要了!”   香瓜怒道:“凭什么呀?”   空如师太拦道:“香瓜,别说了,收拾行李吧。”   香瓜急道:“那咱们住哪儿呀?”   那把总一指船尾,“那后面不还有几间艄棚吗?”   香瓜还欲说,咸观道人开口道:“好了,咱们就跟船家挤挤吧。”   那把总笑道:“嘿,到底是出家人啊,还真算识相。赶紧的吧,别愣着了!”   冯慎等人不再搭话,默默将包裹行李理好,搬到了后艄。船老大又让小伙计们腾出两间小艄棚,香瓜与空如师太同住一间,冯慎与咸观道人、花无声挤在了另一间。   待收拾好了,船老大有些过意不去,私底下对着咸观道人赔起了不是。“道爷你看这……唉,眼瞅着就要到地方了,却偏偏生出这么个糟心事来……对不住了啊……”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事的船家,我们并未在意。”   “那就好、那就好……”船老大正说着,突然听见岸上人声鼎沸,不一会儿,竟出现了几驾骡马大车。 第十五章 霸海双蛟   听岸上有声音,众人都转头瞧去。只见兵勇们驱着几驾载满货箱的大车,匆匆赶了回来。大车之后,还随着几乘小轿,数条轿帘才一掀,里面便钻出了几个涂脂抹粉的妖冶女子。   那些女子一上船,便围着那周老爷不停地抱怨。   一个道:“呀老爷,你怎么挑了这么艘破船呢?”   另一个道:“就是啊,到处都脏兮兮的,恶心死人了!”   那把总赔笑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几位姨太太就将就着忍忍吧。”   一名姨太太嗔道:“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坐这破船!”   那把总道:“我倒是想坐,可周老爷不带我呐……”   那姨太太正欲再骂,眼角突然瞥到冯慎等人,“哟,这船上还有别人呀?”   把总道:“都是些平头老百姓……”   那姨太太眼帘一挑,忙理了理发髻。   香瓜看在眼里,悄声啐道:“呸!真是一群狐狸精!你们瞧,那个更不要脸,直朝俺冯大哥抛媚眼呢!”   花无声打趣道:“谁说是朝着冯慎那小子了?她们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嘛。”   香瓜道:“臭穷酸,你很美吗?觍着张老脸也不知羞!”   花无声哼道:“你这臭丫头懂什么?我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二人这么一闹,声音稍稍有些大。那几名姨太太回头看来,不免瞧见了疤脸独目的咸观道人。“啊!怎么还有个丑八怪?可吓死我啦……”   冯慎等人强忍怒气,咸观道人却不以为意。那把总见了,又向船尾喝骂:“丑老道瞎瞧什么?赶紧回棚去,别吓着周老爷的姨太太们!”   “好,贫道进去就是!”咸观道人笑笑,带着冯慎等人进了后艄。   回到艄房,香瓜忿忿不平。“大师父,这口气俺忍不下去。”   花无声反镇定异常。“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香瓜怒道:“那些女人一上船,你这臭穷酸的口风就改了!哼,定是相中了哪个妖精!”   花无声不以为忤,笑道:“我相中的可不是妖精,而是鬼!”   香瓜缩了缩脖子,“快别胡说八道……哪里有鬼?”   花无声将棚窗上推开条缝隙,“臭丫头,你自己瞧瞧吧!”   香瓜扒缝一看,只见那些姨太太们早已各归各房,而那些兵勇,却将那大车上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船上搬运。那些箱子显然很是沉重,一个箱子四五个兵勇抬,都累得满头大汗。   看了一阵,香瓜扭头问道:“臭穷酸,鬼在哪里?”   花无声抻了个懒腰,“还能在哪儿?那些箱子里呗。”   “箱子里有鬼?”   “难不成还藏着狐狸精吗?”   冯慎也瞧出不对劲,忙示意香瓜别出声,自己也透过窗缝,向外头打探。   过了一阵,岸上的箱子全运到了舱房中,兵勇一撤,又跳上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那几名汉子穿着倒不起眼儿,但观其神情举止,显然是些会武的练家子。   正看着,那周老爷又从房中走了出来,然而此时的他,已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褂。   那把总一瞧,连连谄媚:“周老爷就算穿上这身,也还是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富态和贵气啊!”   “没过沉沙岛之前,还是遮掩些才好啊!”周老爷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有劳你们了,这些小意思,拿去跟兄弟们喝酒吧。”   那把总大喜,赶紧接来。“多谢周老爷,那卑职就却之不恭了。”   周老爷又问道:“东西全都运上来了?”   那把总道:“放心吧,都清点过了,一件不少!”   周老爷点点头,“那行,你们回吧。”   那把总打个千儿,“好,恕卑职不能远送,祝周老爷此行一帆风顺!”   待那把总退回岸上,趸船便又开动起来。周老爷与那些汉子悄声吩咐了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舱房中。   冯慎又看了一阵,将棚窗合牢。花无声道:“小子,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冯慎道:“回三师父的话,以弟子之见,这个什么周老爷定是官宦无疑,而那些箱子里装的,想来也无外乎是些金银珠宝。”   香瓜道:“原来全是财宝啊,怪不得会那么沉。可是冯大哥,他是大官,为何又要装成一副苦哈哈的模样?”   冯慎道:“乔装成寻常百姓,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那么多财宝,也怕被歹人盯上啊!”   香瓜点了点头,一指花无声道:“可那胖老爷怕是想不到,咱这儿正有一个歹人,已经盯上了他。冯大哥你瞧,这穷臭酸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   花无声骂道:“臭丫头胡说什么?就算打那些财宝的主意又怎么了?那几箱东西,定是老肥猪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我给他全抢了,也是取之有道!”   咸观道人摇手道:“无声,不可节外生枝。”   花无声赶紧道:“掌门师哥放心,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香瓜又道:“可那胖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官啊?还有,俺听他老说什么沙子岛……”   冯慎接口道:“好像是叫沉沙岛,对于那个岛,他似乎有些忌讳。”   花无声道:“不用在这里猜来猜去的了,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香瓜道:“那胖老爷既然想瞒,又怎么会跟你这臭穷酸说?”   花无声道:“臭丫头甭操那个闲心,山人自有妙计!”   待转进长江,趸船便顺着滔滔江流,乘势向东。玉兔初升后,江面上已经是渔火点点。那周老爷命船老大继续航船,自己却搂着那几名姨太太,躲在舱房里花天酒地。   冯慎一行挤在后艄,喝着船伙计送来的苞谷粥。船头的酒香与调笑声顺风飘来,直直往花无声耳鼻里钻,花无声皱着眉吃了几口粥,连呼“寡淡”。   香瓜白了一眼,“还挑肥拣瘦的,有粥吃就不错了。”   花无声摇头晃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此粗粥糙米,大违夫子之道也……”   “嫌差那你别吃呀!”香瓜一把夺下花无声的粥碗,放在冯慎面前。“冯大哥,你多吃些吧。”   冯慎正要推辞,花无声却眼盯棚窗外,“机会来也!”   众人转头看去,见甲板上扭腰摆胯,款款走来一名女子。   香瓜奇道:“那不是胖老爷的一名姨太太吗?臭穷酸,你那两眼都放了贼光了,你想干啥?”   花无声整了整衣襟,笑道:“良辰美景、才子佳人,哈哈,我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去找那小娘子攀谈盘道了。”   香瓜啐道:“那狐狸精是什么佳人了?还有你这臭穷酸算哪门子才子?”   花无声道:“我不算才子谁算才子?难道是你这臭丫头吗?”   香瓜道:“俺又不是男的,要说这里的才子,自然是俺冯大哥了!”   花无声笑道:“那好,就让冯慎这小子去找那姨太太打听吧,正好省我的事了。”   “不不不!”香瓜急急摇头道,“臭穷酸还是你去吧,俺怕那狐狸精会勾引冯大哥……”   “你怎么不怕她勾引我呢?”   “就你这模样的,她定是看不上……”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闻言,不由得一笑。冯慎也不敢多口,只是埋头喝粥。   “臭丫头,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风流倜傥!”花无声哼了一声,出了艄棚。   来在甲板上,花无声轻轻一咳,向那姨太太唱了个肥喏:“小娘子,这厢有礼了。”   那姨太太见有人来,也不避讳,反有些搔首弄姿。“哟,瞧你文质彬彬的,倒像是个念书人呀。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吗?”   花无声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见小娘子天生丽质,却一个人在这里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便忍不住想上前问候一声。哦,我这番孟浪,可别唐突了佳人才好。”   “嘻嘻,你这人可真是油嘴滑舌。”那姨太太好像喝了酒,面带潮红、眼泛春波,不经意间,已将领间一个纽扣松开。“我没事,他们在闹哄哄的喝酒,我被吵得心烦意乱,这才到这里来透透气……”   花无声望了望船头,道:“娘子好福气,嫁了个这么有钱有势的周老爷。”   那姨太太笑道:“你怎看出他有钱有势?”   花无声道:“上这趸船时,你们有兵勇护送,能将兵勇当仆役使唤的,势力还能小了?至于有钱么……嘿嘿……倒是从娘子身上瞧出来的。”   那姨太太奇道:“从我身上?我可是听从老爷吩咐,把浑身的珠宝首饰都卸了呀。”   花无声道:“似娘子的这般容貌,就算是素面朝天,也是惊为天人哪……恕我直言,你们老爷那副尊容么……倒是……倒是并不怎么出众,若非有钱有势,如何能得娘子这种丽人仙眷长伴厮守?”   “你的眼光倒毒……”那姨太太媚眼一横,“你的意思,是说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不敢不敢。”花无声忙道,“我不过是为娘子抱屈。”   那姨太太幽幽叹道:“唉……你猜的八九不离十,那老东西不光有钱,还是个官!”   花无声装作吃惊的样子,“周老爷……是官?”   那姨太太道:“你们是外地人,肯定是不知道的……老东西叫周有道,原是那镇江府的知府大人哪。”   花无声道:“竟是知府大人?那他现在,是告老还乡吗?”   那姨太太道:“什么告老还乡?他那是刚放了海关道的道台,赶着去福建上任呢。”   花无声笑道:“原来周老爷是高升了,那娘子又要跟着沾光了。哈哈,恭喜娘子、贺喜娘子啊。”   那姨太太道:“喜什么呀?这些年我跟着老东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绫罗绸缎没穿过?他官做得再大,不也就那样嘛……”   花无声道:“如此锦衣玉食,娘子也该知足了。”   那姨太太瞥一眼花无声,风情万种道:“终日介守活寡,就算天天锦衣玉食也没什么滋味呀……那老东西不中用,光想养花却不能浇水,也不知道有没有胆子大的,敢将那鲜花呀,偷着喂些水肥……”   花无声一阵反胃,心里头暗骂,面上却装着不懂,顾左右而言他。“哦,周老爷既然放了道台,走水路为何不坐那气派的官船?”   那姨太太道:“算你问对人了。这其中的原由呀,那老东西就对我一个人说过。”   花无声道:“看来在那些姨太太中,就属娘子最受宠。”   “好稀罕么?”那姨太太噘了噘嘴,又接着道,“你当他真愿意挤这条破船啊?那老东西是没法子啊。听他讲,出了那长江口,接下来就是什么沉沙岛,那岛子附近,有个什么铁船帮出没。”   花无声皱了皱眉头,“铁船帮?”   “嗯!”那姨太太道,“那是伙打家劫舍的海盗,领头的是兄弟两个,号称是什么‘霸海双蛟’。他们在那片海域里神出鬼没的,专门盯着过往船只,要是民船便放过不劫,若见了官船,定要穷追不舍。”   花无声道:“专劫官船?那铁船帮胆子还真是不小。”   那姨太太意有所指,“这个年头,有些事呀,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花无声故作不知,“可那铁船帮如此猖狂,官府就不管吗?”   “他们倒是想管,可哪有那个本事?每次派兵去剿,都被那铁船帮打得落花流水……”突然,那姨太太生起气来,她一跺脚,薄嗔道,“哎呀,你这呆子好不解风情,老打听那些劳什子做什么?我之前的话,你是真不懂呀,还是假装听不懂呀?”   花无声哈哈一笑,“娘子见谅了,我色胆再大,也不敢染指堂堂道台的如夫人呐。”   “怕什么?这种事我最在行,又不是做过一回两回,早便轻车熟路了……哎呀呀,你这死鬼还等什么?”那姨太太说着,居然伸手抓来。   花无声虽说玩世不恭,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水性杨花,慌得闪身一避,连连摆手。“娘子太性急了……此事须从长计议、须从长计议……”   那姨太太淫心上来,哪里肯依?追着花无声左扑右抱。   正在花无声手忙脚乱时,甲板上突然闯来一人。那姨太太见状,慌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那人正是家丁打扮的汉子,一见那姨太太,请安道:“原来四姨太在这里,周老爷喝多了,正在拍着桌子找你呢……”   “这催命的老东西,一刻也不让老娘消停……”那姨太太嘟囔一句,向那汉子道,“行了行了,我这便过去!”   那汉子一侧身,“四姨太请!”   “哼!”那姨太太又朝花无声挤挤眼,这才扭着屁股去了。   花无声打了个寒战,心下直道“万幸”,见那汉子还立在原地,便拱手一揖。“真得多谢兄弟了……”   那汉子面上一沉,低喝道:“少他娘的装模作样!道我不知你那点儿心思么?再让老子撞见你与四姨太私会,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花无声不怒反喜,“哈哈,不敢了,决计是不敢了!”   待花无声狼狈地回到艄棚后,众人早已将甲板上发生的事瞧了个满眼。   香瓜嘻嘻笑着,向花无声打拱道:“臭穷酸,俺这厢有礼啦!”   “去去去!你这臭丫头没完了是吧?”花无声怒道,“下回再有这种事,就让冯慎这小子去!”   冯慎强憋着笑,急急摆手。“弟子可没有那个能耐……”   咸观道人笑道:“难为你了无声,可曾打听到些什么?”   花无声见问,便将所闻一说。   听罢,空如师太道:“那个铁船帮听上去,倒像是一群劫富不欺贫的好汉。难怪那周有道会对其如此忌惮。”   咸观道人道:“看来那几箱财宝确实是来路不正,那周有道若非心中有鬼,哪会怕什么铁船帮?”   花无声点头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周有道算是没白取了那名字,哼,真是敛财有道、殃民有道呀!”   冯慎想了想,道:“三位师父,既然是些不义之财,咱们干脆找个机会将其截下,转手分发给贫苦的百姓如何?总好过被赃官挥霍、被海盗劫走。”   香瓜拍手赞成,“这主意好!咱就这么办吧!”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有此意,当下齐望着咸观道人,想听听他的意思。   咸观道人手抚长髯,“心怀百姓疾苦,正是本门道义所在,那周有道既然撞在了咱们手里,那就不能再让他继续逍遥了。”   听掌门应下了,余人不由得大喜。香瓜磨拳擦掌,已是跃跃欲试。“大师父,咱们啥时候动手哪?”   咸观道人道:“不急这一时片刻,就等过了那沉沙岛吧。”   花无声道:“还是掌门师哥想得周全!听那周有道说,一过沉沙岛,他们就要换海船,哼哼,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连箱带船一并抢了,还省得再另找船只出海!”   众人议定,便各自安歇。   又经一夜,趸船已行至沪地。日上三竿后,船老大便来艄棚敲门。“几位客官,再往前便是沪上了,来问问你们打算在哪里下,我好就近泊船……”   船老大的话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了那周有道的声音:“怎么了?这几位是到地方了吗?”   众人扭头一瞧,见周有道一张肥脸挤在了棚门外,身边还围着几名家丁装束的汉子。   冯慎见状,便道:“原来是周老爷,不知周老爷有何见教?”   周有道笑了笑,“是这样,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冯慎道:“周老爷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周有道笑道:“小兄弟挺爽快呀。没别的,与你们这匆匆一聚,不舍良多呀……因此想麻烦几位,再陪着鄙人走上一程!”   花无声与空如等人相互一视,正中下怀。   冯慎早料得他会如此,却故意作难道:“这个嘛……”   周有道掏出只大元宝,“若几位应了,自然是不敢白白叨扰。若是不应么……嘿嘿……鄙人身后这些弟兄,怕是不会高兴。不瞒诸位,他们个个性子暴躁,要真发起脾气来,鄙人只恐约束不住啊……”   听到这里,那几个汉子便开始龇牙咧嘴,故意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花无声装出害怕的样子,赶紧将那元宝抓在手里。“哎呀,万不可动怒、万不可动怒。我们要银子,不要挨打!”   “既然要了银子,那就不会挨打了。”周有道哈哈一笑,又向船老大道,“船家,先找个地方泊好船,带着你的伙计弄些毡布、麻包来抬到甲板上,若有人问起,就说这艘船是运货的,你们都是船上的贫苦力巴,听清楚了没?”   船老大一怔,“我们怎么是力巴儿?”   一个大汉劈手甩了船老大一个嘴巴。“周老爷怎么说,你他娘的就怎么做!”   “不可动粗,不可动粗……船家,用心去做啊!”周有道说完,又摸出个元宝来扔在船老大脚底,带着那几个汉子得意扬扬地去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船老大呸道:“什么东西?真是欺负人!”   花无声帮船老大拾起银子,递了过去。“算了算了,这帮人惹不起啊,还是照他们的吩咐做吧!”   迫于周有道的淫威,船老大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带着小伙计们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把趸船按周有道的意思改好。   待驶离沪上,暮日已渐渐隐于天海一线,再航出一阵,夜便彻底黑透,水雾相掩,前途难辨。还好靠埠时,船老大曾备下个罗盘,此时以盘定向,不至在阴晦中失了方位。   趸船一行向东南,周有道便带着姨太太们躲入了用油毡布盖好的舱房内,那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却怀揣利刃,在甲板上警惕地走来望去,如临大敌。   见他们那番举动,船老大与伙计们难免好奇,但唯恐再有耳光打来,只是咬紧了嘴唇,不敢去问。   一时间,船上静得有些怕人,只有那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的不住拍来。在浪花的拍击下,趸船摇曳漂摆,船老大一面命伙计来回瞭探,一面提心吊胆地把着舵轮,生恐撞上礁石。   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打头那汉子这才大松了口气,他让其余人继续守在甲板上,自己跑入了前舱。   没过多久,周有道便探头探脑地来在了甲板上,四下里张望了好一阵,一直绷着的肥脸上,总算又挤出了笑意。“算算更次,咱们应该驶出了沉沙岛那片海域了,前后都没见着异样,看来是真没事了。”   几名汉子正想欢呼,那周有道赶紧摆手制止。“都别吵、都别吵!”   几名汉子皆静下来,“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周有道眼珠子一转,阴笑道:“既然已躲过了铁船帮,那些臭道士、酸秀才什么的也便没用了。他们在船上待了这么久,定能猜到船上运的是金银财宝。”   汉子们问道:“那周老爷的意思是?”   周有道又道:“老爷我不坐官船,一来是防那铁船帮来劫,二来嘛,也是怕那些箱子太显眼,走内路运河经关卡查检,多有不便哪。万一碰上了只认死理的同僚,那可就麻烦了。嘿嘿,你们都是老爷我的心腹,可他们却不是啊,多一些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所以嘛……为了不让他们回去乱说,也只有让他们永远地闭嘴了!”   “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汉子们点点头,又问道:“对了老爷,那些船家也一并宰了吗?”   周有道两眼一眯,“斩草要除根,按照计划,苟师爷他们也快乘着海船来迎了,后面一段路,大不了你们先去把着舵。”   汉子们将手中利刃一攥,“行,我们这便去办!”   “等等!”周有道想起一事,赶紧叫住众汉子。“其他人杀了不打紧,可那对雌儿,千万要给老爷我留着!”   汉子们轰然一笑,“老爷放心,您老就只等着享艳福吧!”   周有道只当冯慎等人已然睡下,哪知他们正在艄棚中侧耳倾听?漫说是咸观道人这些内力深厚之人,就连香瓜也都听了个一句不落。   香瓜抓抓脑袋,问道:“什么雌儿不雌儿的?俺咋听不懂呢?”   空如师太面上一红,“香瓜,那些都不是什么好话,不听也罢!”   花无声苦笑道:“这事闹的……咱们还没动手,他们反要先来杀人灭口了……”   冯慎请示道:“三位师父,要弟子出去料理了他们吗?”   “急什么?难得撞见这么几个活宝,让我先玩够了再说!”花无声往窗外一瞧,见那几个汉子已蹑手蹑脚地摸了过来,赶紧忍住笑,纵身出了艄棚。   那几个汉子正全神贯注地准备动手,哪料到棚里会突然冲出个人来?反被吓了一大跳,都不禁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花无声装出睡眼迷糊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开了腰带。“啊呀,尿急!尿急!”   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哗哗”的撒尿声,香瓜赶忙别过脸,啐道:“呸!那臭穷酸好没个正形儿!”   空如师太也低下头,掩口笑道:“他要有个正形儿,就不是你三师父了。”   几名汉子你瞧我、我瞧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待一泡热尿撒完,花无声又装作才发现有人,急急一提裤子,气极败坏地骂道:“你们居然偷看我撒尿?不知要非礼勿视吗?咦?你们怎么都提着刀?”   周有道缓缓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提着刀,自然是要杀你了!”   花无声道:“杀我?周老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周有道哼道:“要杀你,自有杀你的道理!”   花无声跌脚道:“哎哟,那件事……已经被你知道了?”   周有道一怔,“哪件事?”   花无声支支吾吾道:“就是……我跟四姨太昨晚上……”   周有道脸色大变,“四姨太?你跟四姨太怎么了!?快说!”   花无声扭扭捏捏道:“我与她……哎呀,周老爷你别问了,我们念书人脸皮薄……当着这么多人面上……那些羞羞臊臊的事,哪里还说得出口啊?”   周有道气得胡子都炸了,向那几名汉子喝道:“还不快给我宰了这个王八蛋!?”   几名汉子刚要动手,花无声大喊道:“你们还真敢杀人呢?”   周有道眼里冒着火,“别说是杀你一个酸秀才,待会儿这船上能活着的,怕也没几个人了!”   花无声又道:“其他人你们也不放过?你们……你们如此的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官府追查吗?”   周有道冷笑道:“好让你死个明白!老爷我就是官!”   花无声诈惊道:“啊?你这胖老头竟然是官?你知法犯法,终有一天会被朝廷知道的!”   周有道骂道:“知道个屁!将你们杀了,连尸首都不用管,连着这破船直接在海里扔着,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会当做是铁船帮干的……”   周有道的话还没说完,趸船下竟传来两声厉喝:   “他奶奶的!大哥,你听到那老肥猪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兄弟,哼哼,不过想栽在咱们铁船帮头上,怕也没那么容易!”   听了这两声厉喝,不但周有道与一帮手下慌了,就连花无声等人也暗暗惊奇。   一干人也顾不上什么,连忙跑到船侧看去。   这一看之下,众人更是傻了眼。只见两个手持渔叉的彪形大汉,正稳稳当当地站在海面之上。   花无声一眼便瞧出了端倪,微微一笑,不再开口。然周有道却吓得嗓音都发战,指着来人哆里哆嗦地问道:“你们……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大汉喝道:“你这老肥猪既知铁船帮,难道就没听说过咱们‘霸海双蛟’的名头吗?” 第十六章 木牛流马   一听到“霸海双蛟”的名号,周有道与那伙手下们全都炸了锅。   周有道魂飞魄散,指着海面上二人问道:“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一个大汉朗声笑道:“那得分是遇上谁?在寻常渔家船户眼里,咱们是海神爷;碰到你这种贪官恶霸,哼哼,那便会化身为夜叉鬼了!”   另一个大汉道:“大哥,跟这老肥猪废什么话?先过去戳他几叉再说!”   “好!兄弟,咱们走着!”   话音刚落地,那两个彪形大汉便从海面上一跃一跳地奔了过来,离得还有两丈远近,二人齐将渔叉向下一撑,借力轻轻落在了趸船上。   趁着周有道与手下们愣神儿的工夫,花无声悄悄钻回了棚里。一见面,香瓜便道:“臭穷酸,那两个什么蛟,怎么也会你那踩水浮海的本事啊?”   冯慎摇了摇手,道:“那两人轻身功夫是不错,但与三师父仍有云泥之别。”   香瓜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花无声哼道:“就是跟我比起来,他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香瓜不信道:“俺瞧他们比你强,人家能站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呢!”   冯慎道:“那是因为海面之下,另潜着东西!”   香瓜奇道:“啊?俺怎么没瞧见呢?冯大哥,海面下潜着什么呀?”   冯慎道:“我也不知,咱们接着瞧就是了!”   众人又向棚窗外望去,见甲板上早已动起手来。两个大汉挥舞着渔叉,直将周有道那伙手下打得哭爹喊娘。   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周有道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船家与那些姨太太们也早已听到动静,各躲在趸船两头,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两名大汉哈哈大笑,把渔叉往甲板上一插。“老肥猪,你不是要栽赃咱们铁船帮吗?现在怎么又蔫了?”   周有道满脸的不可思议,“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追过来的?”   大汉喝道:“在这海上,自然是乘船了!难不成还是飞来的吗?”   “乘船?”周有道目瞪口呆,“可……可我方才已经查看过,这方圆数里之内……并没有船只跟着啊!”   “哈哈哈……”一名大汉仰天笑毕,道,“兄弟,这老肥猪不死心,那就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潜龙号’吧!”   “好嘞大哥!我这便让弟兄们都上来!”另一名大汉说完,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一只小海螺吹响。   那海螺虽小,发出的声音却是极大,只听得“呜呜呜”三遍螺声过后,距趸船数丈外的海面上,突然变得有如烧开了的沸水锅。紧接着,海浪齐分、水花激溅,“哗哗”一通巨响之后,一个遍体包铁的庞然大物,堪堪破水而出。   被激起的浪头一顶,那趸船也跟着颤了几颤,别说是周有道傻了眼,就连艄棚中的冯慎等人也是大为诧异。   香瓜揉了揉眼睛,奇道:“俺的天呐……那到底是个什么啊?”   冯慎道:“那艘怪船,想必就是他们所说的‘潜龙号’了。”   花无声也道:“稀奇!稀奇!船能行在海面下,还真是头一回见到。看来这个什么铁船帮,的确是有些门道啊!”   香瓜指着棚窗外,又道:“你们快看,那怪船上又有人出来了!”   众人再向外看去,果然见那怪船上钻出十来号喽啰来。也不知他们按了什么机括,怪船上突然射出一支生着倒钩的粗大渔箭,那渔箭带着长长的缆绳,登时穿透了趸船的舱板,将两船牢牢连接。   待缆绳接好,那十来号喽啰依次顺绳而下,陆续滑到了趸船上,等全涌至甲板上后,向着霸海双蛟齐齐行礼。“大当家的、二当家的!”   那大当家的手一挥,下令道:“兄弟们,搜船找宝贝呐!”   十来号喽啰领命,立即在趸船上四散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周有道那一个个大箱便被撬开,里面满满登登塞着的,果然是无数的金砖银锭、奇珍异宝。   每撬开一个箱子,喽啰们便轰然叫好。那二当家没料到有如此多的金银,向那大当家喜道:“大哥,咱这一票干的,真他娘的赚大发了!”   那大当家的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朝瘫在地上的周有道抬腿便是一脚。“奶奶的!你这老肥猪还真是不得了,这票做完,够咱们帮里的弟兄们快活好几年了!”   周有道面如死灰,耷拉着一颗胖脑袋,萎顿得像没了活气。   喽啰们继续搜寻,于是乎船家、冯慎等人连同着那群姨太太们,也都被押在了甲板上。   瞧着那些丰乳肥臀的姨太太们,一个喽啰忍不住,在其中一个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姨太太吓得尖叫连连,其余喽啰都是哄堂大笑。   那二当家的笑骂道:“海蛎子,你真他奶奶的没出息!一见到骚娘们儿就走不动道了?先他娘的省着点力气!回去之后,你爱怎么折腾老子都不管!”   “是,二当家的!”那海蛎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退在一边。   那大当家的看了看冯慎等人,指着周有道问道:“你们这群人,跟那老肥猪什么关系?”   船老大忙跪在甲板上磕头,“好汉饶命啊,我们和道爷他们,都是被那姓周的逼着出海的。”   那二当家的笑道:“铁船帮只杀官,不杀民!船家老儿,你用不着害怕,要说起来,咱们弟兄还算救了你们一命呢!”   船老大一怔,“救了我们?”   花无声赶紧插言道:“是啊是啊,船老大你是不知道,就在我起夜解溲时,正好撞见了那姓周的带人来杀咱们,若不是铁船帮的好汉们及时赶来,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念书人哪,早已经呜呼哀哉了。”   船老大又问道:“可那姓周的,为什么要杀咱们呀?”   花无声道:“船老大你有所不知,那姓周的是个大官,那些箱子里的钱,都是他贪来的赃银!怕咱们回去后乱嚼舌头,所以他周老爷便要杀人灭口了!”   船老大闻言,不由得大怒,从甲板上爬起来,便狠狠甩了周有道几个耳光。“好你个歹毒的狗官!我们辛辛苦苦送你出海,你却要对我们下毒手?万幸苍天保佑,没叫你这狗官的奸计得逞,否则我们这一船的无辜性命,岂不是稀里糊涂地搭进去了?狗官啊狗官,你好毒辣的心肠!你究竟是官呀,还是狗强盗啊!?”   听到这里,喽啰们都不乐意了。“船家老儿,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浑说些什么?”   “是啊,你这老儿再敢胡说八道,连你一并抢了!”   船家也知失言,吓得伏地讨饶。“我没有别的意思,好汉们开恩,好汉们开恩呐……”   “哈哈哈……”那二当家的掉转渔叉,用叉柄托在船老大腋下将其托起。“船家老儿别怕,我那些弟兄是在吓唬你呢。咱们铁船帮,做的是没本钱的营生,说咱们是海盗,那也是一点儿没错。可盗亦有道,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咱们也不会去干,你拿那狼心狗肺的老肥猪跟咱们比,弟兄们自然会不高兴了!”   船老大连连称是,心里仍旧是惊魂未定。   那大当家的将渔叉一横,指着周有道问道:“老肥猪,你能贪来那么多金银财宝,想来官做得不小吗?自己说吧,你是个什么鸟官?”   周有道慌道:“我已告老还乡,现在早就不是官身了……几位好汉,金银财宝我不要了,你们都拿去……只求你们,千万要留我一条性命啊!”   花无声笑道:“周老爷,事到如今,你还想说谎啊?真当这些好汉们是傻瓜么?”   那二当家的一皱眉,打量起花无声来。“你知道那老肥猪细底?那你来说!”   “好!”花无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四姨太,又道,“这周老爷嘛,原来是镇江知府,他在那任上,可没少作威作福啊!”   众喽啰窃窃私语道:“乖乖,居然是个知府?那不比知县还要大上个一级?”   “你懂个屁!那么多官船都他妈白劫了?那知县才是个七品官,知府可是从四品呢!你自个儿掰着指头算算看,这中间差着多少级?”   花无声笑道:“还是这位好汉有见地!不过呢,咱们的周老爷哪,最近又升了官,从那从四品的镇江知府,摇身一变,成了那正四品的海关道员!他这趟,便是打算去福建赴任的!”   那大当家的怒道:“就他这种蠢物还能升官?那狗朝廷,真他奶奶的没救了!”   那二当家的也忿道:“还好咱们将他截下了,否则让这狗官到了福建,还不知有多少渔家穷苦弟兄,要遭受他的祸害呢!”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相互一视,皆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道这伙海盗虽为寇流,但也未失豪侠禀性。   周有道不敢再吭声,只是将小眼睛眯缝着,不时向南打量着。   那大当家见状,冷哼道:“老肥猪,你在等援兵吗?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你们是如何得知的?”周有道一惊,“莫非……你们见过苟师爷他们了?”   二当家的冷笑道:“没见过他们,咱们又如何能知道这艘不起眼儿的趸船上,还藏着你这只老肥猪呢?”   周有道急急问道:“他们人呢?”   二当家的道:“你那什么狗师爷、猫师爷,连着那大船上的亲兵,都统统沉在海里喂鱼去了!”   周有道痴痴的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谁走露了风声……”   那大当家的道:“也罢,咱们就发发善心,让你当个明白鬼吧!这阵子,沉沙岛附近都没什么官船敢出没,弟兄们没法子,只有行远些去‘打草谷’,结果呢,就遇到了那狗头师爷所乘坐的官船。”   那二当家的接着道:“将那官船逼停后,见那船是空的,我与大哥心想,就算没劫到财物,宰几个狗官也是好的。正要动手时,那狗头师爷为了保命,便招出了你这老肥猪的事。”   周有道恨得鼻子都歪了。“这个王八蛋!”   大当家的又道:“老肥猪你也甭气,那王八蛋咱们已经帮你除了,将那官船撞沉后,咱们这不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行了老肥猪,金银财宝和那些骚娘们儿,自有爷爷们替你收着,你快些到海底下,找那狗头师爷算账去吧!”   周有道“扑通”跪倒,泪涕俱下。“求爷爷们饶了我吧……爷爷们饶我一条狗命呐……”   “真他奶奶的聒噪!”那二当家的骂完,一叉搠入周有道那浑圆的大肚中,再一挑,周有道肥胖的身躯,便已落入了海中。   “啊!”那帮姨太太们见状,吓得尖叫不停。   二当家的挺叉一指,“快给老子闭嘴!再敢叫上一声,把你们这群骚娘们儿也宰了!”   说完,二当家的便吩咐喽啰将姨太太们押回前舱,周有道手下的那些尸首,也都被扔下了船去。   等他们忙活完,船老大硬着头皮上前问道:“两位头领……今天晚上的事,我们回去后绝对不会乱说一个字……你们看……能不能放了我们啊?”   那大当家的笑道:“船家老儿,你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咱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吐一口唾沫砸在地上,那就是一个坑!”   二当家的也道:“大哥说得没错,放心吧船家老儿,保管你们一根头发丝都少不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这艘大趸船,可得先借咱们用上一用。”   “啊?”船老大又一惊,“好汉,你们的意思……是想要我这艘船?”   “奶奶的!”二当家的笑骂道:“你这破船谁会稀罕?都说了是借!”   船老大越发不解,“怎么个借法?”   二当家的一指前舱,“那几箱财宝太沉,搬来挪去的也麻烦,咱们先用‘潜龙号’拖着你这趸船回沉沙岛,等卸下财宝之后,便自会放你们离去。”   船老大想了想,突然有些担心。“要我们跟着回宝寨,倒也没什么打紧……可那样一来,进出宝寨的路线,岂不就被我们知道了?到那个时候,好汉们还会让我们活着离开吗?”   大当家的哈哈大笑,“你这老儿知道的规矩倒还不少!咱们既然允你们过去,自然便有法子让你们记不得路线,行了,后面的事不用你闲操心,乖乖听从咱们的安排就行!弟兄们!准备一下,启航回岛!”   说完,霸海双蛟留下二人看守趸船,纠起其他喽啰返回了“潜龙号”上。那“潜龙号”没再沉入海下,而是借之前射在船头的缆绳,拉着趸船便往深海中航去。   见冯慎等人老的老、小的小,那留守的两名喽啰也没把他们当回事,自己闯到前舱,取了周有道留下的酒肉吃喝。   趁着没人注意,冯慎悄声道:“之后如何打算,请三位师父示下。”   花无声笑道:“还打算什么?跟他们去老巢瞧瞧也无妨呀!”   香瓜也起哄道:“臭穷酸说得没错,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盗窝呢!”   冯慎皱了皱眉,又向咸观道人和空如师太问道:“大师父、四师父,你们意下如何?”   空如师太看了看咸观道人,指着花无声道:“慎儿,其实你三师父呀,早已经有主意了。”   冯慎道:“三师父,你是想追回那些财宝吗?”   没等花无声开口,香瓜便使劲点头。“肯定是的!臭穷酸那么财迷……”   花无声怒道:“臭丫头懂什么?那些财宝追回来,也是要分济给贫苦百姓的!”   香瓜问道:“那你图什么呀?”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真是愚不可及!这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船了!”   香瓜奇道:“船?”   “是啊!”花无声接着道,“本来呢,是打算抢周有道的海船来着,结果被铁船帮给撞沉了……说不得,只有借他们的‘潜龙号’一用喽。”   香瓜喜道:“臭穷酸,真有你的!俺咋就没想到呢?太好了,俺还没坐过能在水底下游的船呢!哎,咱们也别愣着了,俺等不及啦!这便动手吧!”   “急什么?”花无声白眼一翻,“等到了那什么沉沙岛上再说!现在抢过来,你这臭丫头会开吗?”   又说了一阵,冯慎等人便不再开口,闭目安神、养精蓄锐,只待之后抢船夺宝。   那“潜龙号”行得极快,航在茫茫大海上,宛若骏马奔驰于平川。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林立的怪礁,嶙峋的礁峰像一株株的参天古木,如棘如剑,直直刺向夜幕苍穹。礁林深处,笼着一团团迷雾,朦朦胧胧、糊然难辨。   行至礁林外,“潜龙号”缓缓停下,船尾铁窗一掀,钻出一个人的脑袋。“喂!要进岛了!你们俩快准备准备!”   趸船上的两名喽啰会意,各提了黑布、绳索,分别来到前后舱。   来后艄的喽啰喊了几嗓子,将船家与冯慎等人唤了出来。   见他手持绳布,那船老大又害怕起来。“好汉……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喽啰笑道:“没事没事,要进岛了,所以得将你们的双眼蒙了、手脚捆了,省得让你们知道入岛路径啊。”   “这个……”   船老大尚在犹豫不决,花无声已从容地将双手伸了过去。“既来之,则安之,来吧好汉,先从我开始吧!”   那喽啰赞道:“到底是念过书的,就是晓事。好,都甭怕,咱们一个一个来啊!”   说完,那喽啰便动手开绑,等将人尽数蒙眼缚手后,另一头的喽啰也依样画葫芦,已把姨太太们如法措置。   弄好了这些,那两个喽啰便向“潜龙号”上高声示意,冯慎等人感到船身一震,趸船又被拖着缓缓前行。   被蒙着双眼,冯慎等人便用耳听身受。一进礁林,船只便开始七拐八绕,那水流也时快时慢,带着两艘船也时急时缓。两侧礁峰上,隐隐传来机栝运转之声,似乎伏设着厉害的机关销器。又行了一会儿,“潜龙号”上也传出人声,以暗语高声唤喝,也不知在与什么人呼应对答。   再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两船一先一后,似乎是靠上了岸边。两个喽啰赶过来,替冯慎等人除去了眼封。“哈哈,沉沙岛到啦!”   船老大道:“好汉,还没给我们松绑啊。”   喽啰笑道:“再忍一忍吧,在岛上不能乱跑,先在这里老实待着,等咱们卸下财宝后再来放你们!”   说完,那两个喽啰便不再管他们,开始招呼人手去前舱搬运箱子。   冯慎等人放眼望去,见岛上起着一座座木石城寨,沿岸炮台林立、箭楼遍搭,竟似是重军布防的森严壁垒。   花无声见状,叹道:“难怪那些官兵攻不进来,就算能过了那片礁林,到这里也不免会全军覆没啊!”   冯慎也悄声道:“三师父所言甚是,看这情形,待会抢船夺宝,势必要花费一番周折。”   花无声哼道:“臭小子慌什么?收拾几个海盗能费什么周折?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那霸海双蛟,剩下的事就都好办了。”   香瓜挪着身子凑了过来,“那咱们啥时候动手啊?”   花无声蹬了她一脚,低喝道:“臭丫头小点儿声!边上还有人呢!瞧瞧再说!”   说话间,花无声已施“缩骨法”滑脱了缚住手脚的绳子,趁着船老大和伙计们不备,出快手点了他们的昏睡穴。   此时,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也自解了绳索,又是分别一扯,冯慎和香瓜的手足,便顿获自由。   五人虽然脱困,但还是装作受制的样子,不声不响地向趸船外打量。   又过了片刻,那霸海双蛟也下了“潜龙号”,守岛的喽啰见头领满载归来,都围上来欢呼喝彩。霸海双蛟与众喽啰说笑一阵,便指挥着人来趸船上抬运。几名年轻喽啰一见那些姨太太,扛起来便嘻嘻哈哈地往岛上跑,剩下的笑骂几句,又将那几个大箱子搬下了趸船。   香瓜眯起眼来瞧了一会儿,奇道:“冯大哥,他们那码头上放着些什么啊?”   冯慎扭头看去,发觉香瓜所说之物,皆是些用木头凿制而成的牛马。那几个木牛木马背上都安着驮架,喽啰们将箱子抬过去,尽数装在了牛马两侧的驮架上。   香瓜笑道:“那些海盗真是蠢得紧,那些牛马是木头做的,又不能动,还指望它们来运货吗?”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香瓜,那些牛马能不能动,你接着看下去就是了。”   “啊?难道真会动吗?”香瓜一怔,赶紧望去,眼睛连眨也不眨。   只见几名喽啰在那些牛马的腹下拨弄一气,那些牛马居然似活了一般,齐齐站成了一排。打头的喽啰发一声喊,牛马们便迈腿伸蹄、仰头摆尾地向岛上城寨中走去。   香瓜彻底地傻了眼,“俺的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些牛马不是木头做的吗?怎么会活转过来啊?”   花无声道:“臭丫头真是孤陋寡闻,没听过‘木牛流马’么?”   “木牛流马?”香瓜摇了摇头,“俺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呆子!”花无声气道,“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些东西了!”   冯慎道:“久闻这世上有种神工巧匠,能以木料雕成牛马形状,内设机栝,启之自行……不过之前,弟子总以为那是夸大传说,没想到今夜竟亲眼得见了。”   花无声一指码头,“那木牛流马虽然巧妙,也并非与真牛真马般活动自如。它们能摇头迈腿,是因为身上装了关节,至于能伏重前行,实为那木蹄下安着滑轮轱辘。”   香瓜又向那码头上极力打量。“臭穷酸你眼也好使……俺怎么瞧不见有轱辘啊?”   花无声哼道:“就你那点儿眼力还想传我衣钵?看不到轱辘,你还瞧不见滑轨吗?”   “滑轨?”香瓜又仔细辨去,果见那码头上,还铺设着一排铁轨道。   花无声环顾一遭,又道:“这里的一砖一木,似乎都被人修整过,看来这伙海盗的来历,不是那么简单哪。”   咸观道人点点头,“无声说的没错,这岛上,定然有个精通机关之术的高人!”   待将财宝全部运入城寨后,霸海双蛟又向着趸船走来。   见他二人越走越近,香瓜急问道:“怎么办?他们过来啦!要不要现在就动手呀?”   花无声反倒不急不慢,“别慌别慌,我瞧这两个人的本性倒也不坏,能不动手,尽量就不动手了。”   香瓜道:“若不动手,人家凭什么让你把‘潜龙号’开走?”   花无声一指嘴巴,“凭什么?嘿嘿,自然是凭着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了,瞧着吧,一会儿我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将那‘潜龙号’乖乖奉上。”   香瓜哼道:“你就吹吧!”   说话间,霸海双蛟已来在众人面前。   那大当家的笑道:“哈哈哈……让诸位受苦了,我已让人准备了些银两,就当是向几位赔不是了。再歇上一会儿,便派手下送你们出岛……”   大当家的话还没说完,那二当家的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哥,你瞧!”   那大当家的定睛一看,才留意到五人早已挣脱了绳子,而船老大与伙计们却昏在一边。   霸海双蛟察觉不对,马上警惕起来。“说!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们解开的手脚?”   花无声笑道:“两位好汉,你那些弟兄们没把绳子绑紧,我自己随便抽了几下,手臂就抽了出来。我手臂一抽,自然要去解开双脚了。我一解开双脚,难免就忍不住要去解别人的手足啊。”   霸海双蛟相互一望,暗暗攥紧了渔叉。“那船家他们为何会晕过去?”   花无声低头瞧了瞧自己两根指头,又道:“我见他们都累了,所以就让他们先睡上一会儿。”   “好哇,看不出你这贼秀才还会点穴!”那二当家的瞧出不对,想也没想,便挥着渔叉便砸了过来。   眼见渔叉到了跟前,花无声避也不避,抬手在叉尖上轻轻一弹,那二当家的只觉叉身上导来一股巨力,渔叉竟脱手而飞。   霸海双蛟所用的渔叉,足足有数十斤沉,二当家的目瞪口呆,就连虎口流血,都丝毫不觉疼痛。   那大当家的慌了神,高声一唤,众喽啰便“呼啦”涌了上来,将那趸船团团围住。   见那炮台箭楼上的火器也都冲向了这边,香瓜气道:“臭穷酸,你还有脸说什么几寸舌头,这不到底还是动上手啦?”   花无声搔了搔头,“啊呀!没忍住,没忍住啊!”   那大当家的将渔叉一挺,“贼秀才,你究竟是什么人?”   花无声两手一摊,“没听那臭丫头叫我臭穷酸吗?”   那大当家的怒道:“少在这嬉皮笑脸!你朝四下里瞧瞧,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功夫再高,也会粉身碎骨!”   花无声负起手来,朝着四周一望。“然在那之前,你们这对能翻江倒海的蛟龙,恐怕早已经变成两条软塌塌的死蛇了。两位当家的,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吧?”   见花无声露过那一手,霸海双蛟已知他非是虚张声势,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又问道:“你待怎样?”   花无声道:“没别的,一来想让二位当家的归还那几箱财宝,这二来呢,就是想借那艘‘潜龙号’来用上一用!”   霸海双蛟还没说话,下面喽啰们已捺不住了。   “好哇!你这贼秀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跑到咱们铁船帮来黑吃黑!?”   “奶奶的!那‘潜龙号’是咱们的镇帮之宝,谁敢打它的主意,老子就跟他拼啦!”   那大当家的朝众喽啰挥了挥手,又向花无声道:“贼秀才,你都听见了?你想要夺船,哼哼,别说是我们哥俩儿,就是弟兄们也不会答应!”   那二当家的也道:“没错!没了‘潜龙号’,咱们还叫什么铁船帮?贼秀才,你本事大又怎样?老子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让你活活吓死!左右就一句话,船在人在,船亡人亡!”   花无声不怒反喜,大赞道:“好!好汉子!好骨气!”   霸海双蛟一怔,“贼秀才,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花无声道:“实不相瞒,两位当家的所作所为,我们皆看在眼里,正是敬重你们的为人,我才耐心地与你们好言商议,若你们真是伙十恶不赦的强盗,我们在趸船上就早已出手了,哪还会容你们活到现在?”   二当家的怒道:“你少来这套,想夺我们的‘潜龙号’,那就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   “兄弟莫急!”那大当家的伸手一拦,又对花无声道,“贼秀才,既然你要商量,那就应该坐下来好好谈,咱们的寨子就在那边,你敢不敢跟咱们进去?”   “哈哈,哪有什么不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有种!那就请吧!”   “好,请!” 第十七章 鬼手奇工   说一声请,花无声便纵身一跃,已从霸海双蛟头顶上越过。其余四人见状,也都跟着从趸船上跳下,轻轻巧巧地落在岸边。   霸海双蛟没想到这五人看似寻常,却皆身负着高深武功,愣了一愣,急忙跟下船去。   喽啰们如临大敌,俱引弓搭箭,只待当家的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五人艺高人胆大,对两侧虎视眈眈的喽啰们视而不见。见五人神情自若,霸海双蛟也暗暗佩服,向手下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到了城寨之下,霸海双蛟引着五人走到一个平台上。待他们站好,两个喽啰便将平台旁的绞盘扳动。只听“咔咔”几声链响,平台缓缓升起,托着众人径直上了二层。   花无声笑道:“两位当家的,你们这寨子花巧不少吗?前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在等着我们呢?”   那二当家的怒道:“咱们将你们当英雄,你却拿咱们当下三滥!贼秀才,要不也甭商量了!咱们真刀真枪的拼一场吧!他奶奶的,拼不过,咱们认栽就是!”   花无声道,“别动气,别动气,我一个念书人不喜欢舞刀弄剑,向来喜欢以理服人,哈哈哈……”   “呸!”香瓜啐道,“臭穷酸你装什么装?哪回不是你头一个动的手?”   花无声气道:“再敢多嘴多舌,就把你这臭丫头丢在这里不管了!”   “好了!”那大当家的挥了挥手,“前面就是咱们的聚义厅,几位里面请吧!”   五人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一个宽敞的大厅,厅中横着一张长石桌,桌旁是两排交椅。   见厅里还摆着一盆珊瑚宝树,香瓜忍不住上前去摸。“呀,这红彤彤的是什么呀?怪好看的。”   花无声故意吓唬她,“别动啊!那可是宝贝,一碰就坏,碰坏了你这臭丫头可赔不起……”   那二当家的气呼呼道:“贼秀才休要打趣,想怎么商量,划下个道儿来吧!”   看桌上还放着些干果蜜饯,花无声抓了一把填在口里。“空着肚子怎么商量?你们连酒也没备上一杯,哪还有些待客的样子?”   那二当家的哼道:“你要喝酒?就不怕我们在酒中下毒吗?”   花无声笑道:“不怕不怕,若有美酒,毒死也认了!”   “好!拿酒来!”大当家的吩咐完,又向五人道,“诸位都请坐吧!”   待五人坐好,喽啰们也已将美酒捧过。那二当家的倒出一碗,推到花无声面前,“毒酒来了,有胆便喝吧!”   花无声一仰头,已将碗中之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二当家的不禁喝彩:“好胆识!好酒量!”   花无声哈哈一笑,“既然喝了你们的美酒,又蒙二当家的称赞,那我也不能不知好歹,索性就让一让步吧!”   大当家的道:“说来听听!”   花无声道:“那些财宝,给你们留上一箱。‘潜龙号’也可不借,不过嘛,你们得另找一艘海船供我们使用!”   二当家的道:“要不要再给你们备满一船美酒?”   花无声喜道:“那敢情好!”   “贼秀才!”二当家的一拍桌子,喝道,“你他奶奶的别欺人太甚,真把咱们铁船帮当软柿子捏吗?”   那大当家的强压住怒火,问道:“贼秀才,咱们铁船帮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难不成……你们是官府的鹰爪子?”   花无声道:“若我们是官府的鹰爪子,还会让你们去杀那周有道吗?”   “也对!”大当家的点了点头,“那咱们素昧平生,你们为何定要咄咄相逼?”   “行!”花无声又道,“那我就跟你们好好算一算这笔账吧。听着,我们从镇江开始,就盯上了那个周有道,打算将他那几箱财宝劫下,再去分给贫苦之人……”   霸海双蛟奇道:“你们要财宝,是为了分给穷人?”   “那还有假?”花无声道,“两位当家的,要想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那就别光顾着‘杀富’,还得‘济贫’!抢来的钱财全为了自己挥霍,与那种剪径的蟊贼有何分别?”   香瓜笑道:“臭穷酸,总算说了几句像样的话出来!”   霸海双蛟沉默了一阵,又道:“那你为何要抢咱们的‘潜龙号’?”   花无声道:“这笔账更应该算在你们头上!还是从那周有道身上说吧,我们要出海,却苦于没有海船,好容易得知那周有道的诡计,就想着将计就计,抢了他备下的海船。结果呢?却被你们给撞沉了!你们倒说说看,我不找你们要船,又去向谁要船?”   “原来是这样……”那大当家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将那些财宝分些给穷人无不可,借你们一艘海船,也无不可……不过嘛,单凭你们红口白牙的几句话,咱们就得乖乖听命,日后若是传扬出去,要咱们铁船帮的面子往哪里搁?”   二当家的也道:“是啊!不知道内情的,定会以为咱们铁船帮是孬种!”   花无声笑道:“就知道两位会有如此顾虑,这样吧,咱们不如来个比试打个赌。我们胜了,请两位当家的履行前诺,若是输了,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借船要宝之事,从此再也不提!怎么样二位?愿赌者服输,也不会失了气概!”   二当家的道:“你要比什么?论拳脚功夫,咱们帮里没人能敌过你,有什么好赌的?”   花无声道:“既然要赌吗,自然就要公平些。”   大当家的问道:“如何个公平法?”   花无声一指香瓜,“就跟这臭丫头掰个手腕吧,贵帮之中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胜过她,那便算我们输!”   还没等霸海双蛟说话,香瓜先愣了。“啥?臭穷酸你没毛病吧?叫俺去跟他们掰手腕?”   冯慎也担忧道:“三师父,这个恐怕不妥……”   “别废话,别废话!”花无声摆了摆手,又向霸海双蛟道,“怎么样两位当家的,你们敢不敢赌?”   大当家的看了眼香瓜,将巴掌一拍。“谅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膂力?赌啦!”   “好!”花无声将香瓜一推,向厅上众喽啰招呼道,“都来都来!一个掰不过就换下一个,只要你们有一个人掰过她,就算你们赢啊!”   冯慎还想拦,可见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皆是微笑不语,便也不再作声。   “臭穷酸,俺没那么大的力气,要比你跟他们去比!俺不比!”   香瓜嘴里喊着,刚想从椅子上起来,却又被花无声重新按下。   “臭丫头,放心吧,你输不了!”   一个喽啰走上前,“当家的,我先来打个头阵,好试试这黄毛丫头的斤两。”   霸海双蛟点了点头,那喽啰便走到香瓜对面坐下。   花无声又将香瓜一推,“臭丫头还愣着做什么?上去掰啊!”   香瓜回头啐了一口,硬着头皮架好了胳膊:“那来吧!”   那喽啰也伸出手来,与香瓜手掌互握,一运劲儿,二人便开始暗暗较量。   僵持了半天,香瓜发一声狠,“砰”的将那喽啰的手臂压在桌上。   那喽啰揉着手腕站起身来,“这丫头劲儿是不小……不过,也没老子想像中的那么大……”   另一个喽啰笑骂道:“你他奶奶的真是个废物,连个小丫头也掰不过。”   “不服你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哎?小丫头,你还行不行啊?不行就认输呀!”   香瓜一咬牙,拉好架式。“少废话!再来!”   再一番较量,香瓜手臂已渐渐酸麻,最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这才险险取胜。   对手一离开,香瓜便直接趴在了桌上。“俺掰不动了……实在是掰不动了……”   霸海双蛟见状,也有些不忍。“要不……先让这丫头歇会吧?”   “不用不用!”花无声从桌子上端起一碟瓜子,“那臭丫头是装的,不用理她,接着掰哪!”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给俺等着吧!”   花无声混在了喽啰之中,端着瓜子连嗑带吐皮。“哎?你们要不要嗑瓜子?不嗑啊?不嗑上去掰手腕啊!”   见香瓜确是力竭,冯慎终究放心不下。“大师父、四师父,香瓜她……”   空如师太摆了摆手,悄声道:“慎儿,放心吧,你三师父要出手了。”   见咸观道人也点了点头,冯慎这才忐忑不安地坐回原位。   又等了半天,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走到了石桌对面。“小丫头,撑不住了你就认输,省得说咱们欺负人。”   香瓜抬头看了看,又趴在了桌子上。“俺的天……来了个更壮实的……”   花无声起哄道:“没事没事,那臭丫头输不了!”   那汉子将粗壮的胳膊一架。“那行,关系着咱们铁船帮的颜面,我可不会让她!”   花无声道:“千万别让!你使全力都掰不过她!臭丫头,别装了,快起来啊!”   “你个挨千刀的臭穷酸……”香瓜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搭上了那壮汉的手掌。   那壮汉力运臂膀,正欲一举拿下。可还没等手腕倾斜,胁下突然感觉一麻。那壮汉一怔,再想连连运劲,无奈半边身子都变得酸软。结果香瓜没费什么劲,便将他那条粗壮的手臂,轻松压在了石桌上。   别说是众喽啰傻了眼,就连香瓜也愣了。“呀,俺赢了?你这人看着倒挺唬人,想不到这么草包啊……俺还没使劲儿呢……”   “小丫头说什么?”那壮汉又奇又怒,将桌子一拍,“噌”的站起身来。“这次不算! 咱们再来比过!”   花无声口嚼瓜子,伸手将那壮汉推在一边。“去去去!输了就输了,别没脸没皮地放赖!下一个!下一个!”   霸海双蛟互望一眼,暗自称奇。那壮汉实为帮中数一数二的力士,就算香瓜神力过人,他也总该能相持一段工夫,怎么会如此不堪,刚接上手便被登时制住?   想到这儿,那二当家的道:“大哥,我去会会那小丫头!”   那二当家的力冠全帮,众喽啰自然是心知肚明,听说他要亲自出手,不由得都叫起好来。   那大当家的眉头一皱,“兄弟,你右手的虎口上有伤!”   经他一提,那二当家的才想起来,自己虎口曾被花无声弹叉震裂。二当家的稍加犹豫,又向香瓜道:“小丫头,敢不敢换左手比试?”   香瓜道:“可俺的左手更没劲儿啊……”   花无声道:“换!不就是换左手吗?有什么不敢,换!”   香瓜抓起个果子,朝花无声扔了过去。“臭穷酸!你等着吧,这事俺跟你不算完!”   花无声一躲,避到了那二当家的身后。“瞧见没?这臭丫头还有力气打人,快快快,比啦!比啦!”   那二当家的伸出左手,“来吧小丫头!”   香瓜也只得伸出左手,“俺这双胳膊,怕是要不得了……”   见二人准备好,花无声也将一片瓜子皮咬在了唇边。原来,花无声暗中使了真力,一待对手施劲,便会将口中所含的瓜子皮,喷吐向对手胁下穴位。方才那壮汉之所以会忽然无力,正是拜那小小一片瓜子皮所赐。   等二当家手臂上腱肉一鼓,花无声便故技重施。与那壮汉一样,那二当家的穴位被击,周身力道都使不出来,不消说,最后又是让香瓜轻巧获胜。   那二当家的察觉有异,当即喊道:“不对!不对!定是这丫头捣鬼!”   大当家的问道:“兄弟,怎么了?”   二当家的道:“大哥,我刚要用劲,身上就感觉一麻,力气全使不出来了!”   那壮汉奇道:“二当家的,你也是这样?刚才我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的!”   那大当家的盯着香瓜,喝问道:“小丫头,你自己说吧,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香瓜道:“俺没有啊……”   花无声凑上前,“你们还要脸不要?啊?还要脸不要啊?刚才那么多双眼睛巴巴看着,那臭丫头能耍什么花招?”   一个喽啰突然指着花无声叫道:“当家的,我看到了,刚才他朝着二当家的吐过瓜子皮!”   花无声眼珠子一翻,“他掰他的手腕,我吐我的瓜子皮,又碍着什么事了?”   霸海双蛟一琢磨,顿时猜到必是花无声借着瓜子皮打穴。“好哇,原来是你这贼秀才在暗中使把戏!”   见被戳穿,花无声索性耍起了无赖。“吐瓜子皮怎么了?有本事你们也吐啊!咱们各吐各的,谁也别拦着谁!”   霸海双蛟自知没那般能耐,但也不肯让步。“贼秀才,你就算说破大天,这场比试也做不得真!还是那句话,真刀真枪,咱们奉陪;可要偷奸耍滑,咱们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   “要真刀真枪是吧?好!”说着,花无声向冯慎招了招手。“臭小子,你过来!”   冯慎走上前,“三师父。”   花无声一把搂过冯慎的脖子,向霸海双蛟道:“两位当家的,这臭小子是我新收的笨徒弟,这样吧,你们在贵帮里挑二十个好手跟他打上一架,拳脚上见输赢如何?二十个打他一个,这算公平吧?”   霸海双蛟摸不透冯慎的斤两,心下兀自踟蹰。见花无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更是不敢接话。   “这都不肯?”花无声拍着桌子道,“那好!我再让上一步。我将这臭小子双手反绑了,只准他用脚!”   “啊?”冯慎吃惊道,“三师父,若绑了双手,弟子并无取胜的把握啊……”   “少废话!少废话!”花无声说完,随手在旁边一名喽啰身上抽下条腰带,拉着冯慎的双臂,不由分说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两位当家的,人我已经是绑好了,你们那头怎么还不见动静呢?”   二当家的道:“大哥,试试吧!我就不信那小子本事头有那么大!”   大当家的一横心,“成!就照那贼秀才说的办!”   花无声笑道:“可算是答应了……再不答应,我只有绑那臭小子的脚了……”   那大当家的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了花无声的那碟瓜子。“贼秀才,别想再耍诡计!”   花无声扑了扑手,“放心、放心,我不吃了就是。”   那大当家的又向喽啰道:“弟兄们,把桌上的瓜果碟盘也一并收了!别让这贼秀才摸了去!”   众喽啰正要动手收拾,厅外却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且慢!”   冯慎等人转头瞧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慢走了进来。   一见那老者,众喽啰齐齐行礼。“老当家的!”   霸海双蛟也赶紧上前搀扶。“爷爷,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那老者“哼”了一声,“我再不出来,铁船帮的脸面,就全让你俩丢光了!人家捆着双手,又是以一敌二十,就算你们打赢了,又有什么光彩?”   大当家的脸上一红,“爷爷你有所不知,那些点子的来头,实在是太硬……”   那老者又道:“点子硬怎么了?你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若能把我那些手艺学会一半,还至于叫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   二当家的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那些手艺又不是功夫……能管什么用……”   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   瞧到这里,冯慎等人也都猜出,眼前这个老者,定是岛上那个精通机关之术的高人。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没开口,花无声已抱着拳迎了上去。“哎呀呀,敢问老爷子贵姓啊?”   那老者草草一拱,算是回礼。“不贵,姓刘!”   就是这么一拱手,冯慎等人已然发觉,那老者虽然皱纹堆垒,可那一双手,却是指长掌嫩,与他的年纪岁数截然不搭。   那老者将五人打量了一圈,走到了冯慎面前。“小兄弟,是你在这里仗技欺人吗?”   冯慎被绑着双臂,只得将身子一侧。“老先生,晚辈……”   “不必客气!”那老者将手一挥,向花无声道,“咱们换个比法吧!”   “换个比法?”花无声道,“刘老爷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咱们就来个徒弟对徒弟,让小辈们较量一番论胜负!”   花无声看了霸海双蛟一眼,笑道:“刘老爷子,你所谓的弟子应该不是他俩吧?若是那样,嘿嘿,倒也不用比了……”   那老者怒道:“你有教出来的好徒弟,难道我就没有做出来的‘好徒弟’?”   霸海双蛟喜道:“爷爷,您老指的是……木人阵?”   花无声一怔,“木人阵?”   “不错!”那老者傲然道,“我闲来无事,曾做过几个木头人,那些木头人能打个一招半式,也勉强凑了个阵法出来。你那徒儿若能闯过那木人阵,咱们铁船帮便拱手认栽!”   “还有这种阵法?”花无声想了想,道,“听上去还挺有趣,好!就依刘老爷子的,就这么比了!”   那老者伸手在冯慎身后动了几下,那条裤腰带便掉在了地上。“小兄弟,也不用你捆了双手,拿出真本事来,去那木人阵里闯上一闯吧!”   说完,那老者便邀五人移步厅外,那些喽啰们也想跟着去看,却被霸海双蛟呵散驱开。   八个人在寨子里走了一阵,最后来到一处小厅上。霸海双蛟点燃了灯烛,厅里顿时亮堂起来。   香瓜在厅上走了一圈,见里面尽是些兵器、皮胄之类,不由得好奇。“那些会武功的木头人呢?俺咋一个都没瞧见呢?”   那老者指着墙北一扇小门,“木人阵就在里面,要闯的便进去吧!”   霸海双蛟见状,当下一左一右地走上前,将那扇小门打开。门一开,一条巷洞便露了出来。   香瓜朝里面探了一头,抱怨道:“里面黑乎乎的,别说是闯阵了,瞧都瞧不见啊!”   “这好办!”那老者在门边拨弄两下,里面悬挂着的气灯,便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五人再向里面看去时,只见这巷洞约莫一丈宽窄,两排木人齐刷刷地立在地上,手足眉眼皆全。   见地面上、巷壁上还有不少支轴轮齿,香瓜有些不放心。“哎,这里头没有什么陷阱机关吧?”   “自然没有!”那老者哼道,“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这木人阵,原是做出来助我两个孙儿练武的,不想被我做得复杂了些,只要木人一动起来,他们连半步也闯不进去……”   霸海双蛟面带愧色,“爷爷,还说那些做什么?”   花无声笑道:“那正好让我这笨徒弟试试身手了,刘老爷子,让木人们全动起来吧!”   那老者说一声好,抬手将那门环一拉。只听“咔啦咔啦”一通响动,木人们都将脸转向了门口,腰身微躬,右拳左掌,朝着来人齐施一礼。   “呀?真好玩哪!”香瓜拊掌笑道,“还会抱拳作揖的,这不跟活的一样嘛……”   霸海双蛟哼道:“小丫头别高兴得太早,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那老者手一伸,“小兄弟,请吧!”   冯慎点点头,向身后道:“三位师父,弟子进去了。”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齐嘱小心,花无声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去,别婆婆妈妈的!”   冯慎将辫子一缠、衣襟掖好,抬脚进了阵中。   见木人未动,冯慎又慢慢走出一步,岂料脚底还没踏实,左边一个木人便突然挥手砸来。冯慎抬臂一格,右边木人也踢腿来踹,冯慎见不好避开,只得向后跃出。   这样一来,冯慎又回到了门口。霸海双蛟乐得哈哈大笑,花无声气得连连跺脚。   冯慎一咬牙,身子一缩,从当先两个木人中间钻了过去。香瓜刚叫了一声“好”,冯慎肩头便挨了木人一击。   一到了阵中,木人们全剧动起来,有的来回横撞,有的手脚齐抡,更有甚者,竟似陀螺般疾转,将冯慎团团包夹在中间。冯慎往左躲,木人们便向左拦;朝右闪,木人们又冲右攻,眼花缭乱中,冯慎只见无数只木手、木脚打向自己,没过片刻,身上又受了几拳几脚。   见避无可避,冯慎索性以攻代防,他大喝一声,使出打穴功夫,手戳足点,向着木人要害击去。若换作寻常敌手,见己身要害不保,定会收招回护,可那些木人俱非血肉之躯,漫说周身并无穴位,就连点中了“眼睛”,亦是浑然不觉。   待冯慎反应过来,已在木人们的夹击下节节败退,胸口胁下再受了几击后,竟被一个木人直接撞出了门外。   见冯慎受挫,那老者含笑不语,霸海双蛟也皆是得意扬扬。“哈哈,那小子可算吃到苦头啦!”   香瓜忙将冯慎扶起,“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慎摆了摆手,向三位师父道:“弟子无能,给师父们丢脸了……”   花无声将冯慎一把提起,“臭小子,这就想打退堂鼓了?”   空如师太也笑道:“慎儿,这木人阵虽说设计得精妙,也未必是破它不了。”   霸海双蛟起哄道:“少胡吹大气了,破得了就让那小子赶紧破啊!”   香瓜骂道:“你俩别吵!”   冯慎叹道:“那些木人与常人迥异,出招又太快太繁……如何才能闯过去,弟子还未想好……”   咸观道人低声道:“慎儿,你四师父说的不是闯阵,而是破阵。”   冯慎一愣,“破阵?”   花无声骂道:“臭小子笨死算了!你跟些破木头拆什么招?”   冯慎依然不解,“三师父……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花无声虚劈一掌,“以你小子现在的功夫,虽不能开碑碎石,难道连块木头也打不破吗?”   冯慎脑中灵光一现,心下已是恍然大彻。“原来是这样,弟子明白了!”   见冯慎又神采奕奕地走到门前,霸海双蛟向那老者道:“爷爷,他们刚嘀咕了些什么?那小子怎么突然又来劲儿了?”   那老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且看看再说!”   冯慎暗将力道运至手掌,再次闯进阵去。还没等第一个木人攻来,冯慎双掌已然奋力推出。   只听“咔嚓”一声,支撑的轴杆已断,那木人手脚无力地挥了几下,便歪倒在一边。   霸海双蛟齐怒道:“臭小子,你怎么毁坏我们的木人?”   花无声一拦,“两位当家的,这么讲可就不对喽。只准你们的木人打我的笨徒弟,却不准我的笨徒弟打你们的木人?没这个道理,哈哈,没这个道理啊!”   冯慎双掌不停,拼着再挨了几下,又接二连三地将剩下几个木人推倒。待闯到了巷洞尽头,冯慎已是大汗淋漓,刚擦拭了几下额头,却见尽头贴壁设着一张小供台,供台之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神主牌位。   才扫了一眼,冯慎便急急将牌位拿在手中细瞧。   岂料那老者与霸海双蛟见状,竟勃然变色。“臭小子快放下,若那牌位损上一星半点儿,咱们就跟你拼啦!”   还没等他们靠前,花无声已倏地一下钻进了巷洞。“臭小子不学好,抱着人家的牌位做什么?”   冯慎将那牌位转了过来,“三师父,你自己看看吧。”   花无声一看之下,脸上笑意全无。只见那牌位上写着八个字——“恩公华清子之神主”。   这么一愣神儿的工夫,那老者和霸海双蛟已追了进来。见他们一脸急切的样子,花无声冷冷问道:“你们与这牌位上所供之人,是什么关系?”   “不识字吗?没见上面写的是恩公?”二当家的说完,又向冯慎喝道,“小子,我再说一遍,把那牌位放下!”   冯慎将牌位恭恭敬敬地摆回原处,又看了看花无声。“三师父,你看这……”   花无声摆了摆手,“去外面说!”   那老者带着霸海双蛟在牌位前拜了几拜,也走出了巷洞。   待他们三人出来,花无声已将牌位之事,诉与了咸观道人和空如师太等人。   香瓜一听,便道:“华清子?那不是俺……”   冯慎赶紧拦住。“先别声张,许是名号相重!”   咸观道人沉吟半晌,猛然想起一事,当下走到老者和霸海双蛟身前问道:“三位的原籍,可是那江苏常州?”   三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咸观道人又道:“不知那刘慕班,与三位如何称呼?”   “刘慕班?”霸海双蛟齐齐看向那老者,“爷爷,这老道……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啊?”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看来贫道没有猜错。”   那老者满脸狐疑,“我‘鬼工刘’在这沉沙岛上一隐数十年,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原来的名字……这位道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不瞒三位,你们的恩公华清子,实为贫道先师!” 第十八章 峥嵘铁舰   此语一出,鬼工刘与霸海双蛟全愣在当场。“老道爷……你说什么?”   花无声走上前,道:“没听清吗?我师哥的意思是说,华清子乃是本门师尊!”   那二当家的怔道:“贼秀才……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可无礼!”鬼工刘赶紧道,“道长,这位……这位先生,你们真的是华清子的亲传弟子?”   “那还有假吗?”香瓜道,“华清子是俺和冯大哥的太师父!”   鬼工刘又指着空如师太问道:“那这位夫人是?”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我虽未剃度,但实为禅门比丘尼,忝列华清子四徒之末。”   “原来是位师太,老朽失敬了!”鬼工刘说完,招呼霸海双蛟道,“不能向恩公叩首,那就朝他老人家的高足们磕个头吧!”   言讫,鬼工刘当先跪下,霸海双蛟也跟着齐齐伏拜。   “刘老爷子不可如此!”咸观道人连忙去搀。   花无声等人也扶起霸海双蛟。“哈哈哈……两位当家的也快快请起吧!”   鬼工刘起身后,又指着霸海双蛟道:“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老大叫刘占海,老二叫刘占川,先生直呼其名就好,别提什么当家不当家的了。”   香瓜看了看咸观道人,问道:“大师父,你原来见过刘老爷子吗?”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香瓜又道:“那大师父怎么知道他们是常州人啊?”   咸观道人笑道:“香瓜,还记得我曾说过,你们太师父从杀手的刀下,救过一名刘姓匠人的事吗?”   “俺想起来了!”香瓜说着,看了看鬼工刘,“那个人,该不会是这个刘老爷子吧?”   花无声气道:“这臭丫头净说蠢话!你自己掰着指头算算,他们的年纪能对得上吗?”   香瓜嘟囔道:“俺哪里会算?那些老头瞧着模样都差不多……”   鬼工刘道:“老道长所说的,是为老朽的先父。哦,忘记问了,老道长莫非也认得先父?”   咸观道人摆手道:“先师救人,是在贫道入门之前,故而贫道与令尊未能相识。只是后来贫道听先师提及此事,才勉强知晓了这段渊源。”   花无声也道:“刘老爷子,听说先师救下令尊时,令尊已伤重不治。”   “是啊!”鬼工刘长叹一声,说起往事,“当年恩公路见不平,可惜先父无福,说了几句话后,最终还是去了。恩公见状,又将先父的尸身背回了常州……”   香瓜道:“可俺太师父怎么找到你家的啊?”   鬼工刘道:“自然是先父临终前告诉恩公的,并且也说了老朽的名字,否则,老道长又会怎知道老朽叫作‘刘慕班’?”   香瓜点了点头,又道:“这么一想,俺太师父可真是个大好人啊。若换作是俺,最多寻个地方把尸首埋了……”   鬼工刘道:“这便是恩公义薄云天之处啊!他老人家将先父尸身送还,一来是不忍先父当个孤魂野鬼,这二来,是为了通知我们避难。”   香瓜一愣,“你们为什么要避难?”   鬼工刘道:“只因先父得知了那奸王洪秀全的秘密,这才受其追杀。他见派出的杀手不回,必会再另遣刺客。那时候若找不到先父,自然就会寻到我们家中。当时我年纪尚幼,老母又瘫痪在床,恩公帮我们葬下了先父后,又带着我们转往松江府安顿。”   香瓜道:“那后来,真的有杀手找去了吗?”   鬼工刘道:“找去了!安顿下一个月后,我又偷着回去看了看,果然发现我们原来住的屋子,早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若不是恩公几番搭救,我刘氏一门尽遭毒手,哪里还会有今天?所以老朽以及后人,世世代代,都不敢忘记恩公的活命大德啊!唉,只可恨贼老天不长眼啊,从那之后没多久,就听说他上了那奸王洪秀全的恶当,被重军害死在了天京城外……”   咸观道人说道:“刘老爷子有所不知,先师当年的确受太平军所困,然他最终还是杀出了重围。之后的日子里虽有坎坷,好在也无疾无病,除去一两件憾事之外,亦算是寿终正寝了。”   鬼工刘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道:“那就好,那就好……得知恩公如此,老朽真是喜不自胜啊……”   众人宽慰几句,花无声又问道:“刘老爷子,你们后来,怎么又到了这沉沙岛了?”   鬼工刘道:“说来话长啊,是这样,当年我与老母逃到松江后,便靠做些器匠活计来换钱度日。先父走得早,他的手艺还没来得及教全,我便凭着记忆,一面回想、一面自己琢磨,花了几年笨功夫,慢慢地也就无师自通了。”   花无声笑道:“刘老爷子过谦了,你能有如此造诣,实因天赋异禀啊!”   鬼工刘也笑道:“先生何出此言啊?”   花无声一指他的手掌,“刘老爷子的那双手,可是大异于常人,否则,又如何能研制出这寨中的种种神鬼机关?”   鬼工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朽这双‘鬼手’,虽成就了一世匠名,可我那老妻、子媳的性命,也是因它而断送的啊!”   花无声一皱眉,问道:“这又是何故?”   “唉……”鬼工刘叹道:“想当年在松江扎下根后,我醉心制器,手艺便渐渐熟练起来,做出了几个讨巧的玩意儿后,不想却受到了行内朋友的错爱,送了块‘鬼手神工’的匾额。后来,便有了‘鬼工刘’这么个名头。浮名一大,日子也好过了些,之后我便娶妻生子、赡养老母。待儿子也成家后,老母见背,我与老伴厚葬了老母,又跟子媳安然度日。再后来,儿媳妇产下了一双男孩……也便是我这占海、占川两个孙儿了。”   花无声看一眼霸海双蛟,道:“看来,刘老爷子有未卜先知之能啊,刘占海、刘占川,哈哈,取名的时候,便已为孙儿谋划好今日之业了。”   鬼工刘道:“先生取笑了,我这两个孙儿,是后来才改的名字。”   香瓜正听得起劲儿,忙道:“臭穷酸别打岔,刘老爷子,你接着说呀!”   鬼工刘点了点头,又道:“当年添了两个孙儿,老朽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他俩儿稍大一些,便做了两头会动的麒麟,让他们骑着玩耍。不想在一次庙会上,碰见了一个小少爷,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松江知府与宠妾所生的小崽子!”   花无声道:“一见能自行的麒麟,那小崽子定是要抢了。”   “不错!”鬼工刘道,“他要来抢,占海、占川自是不肯,结果那小杂种纠起随行的家丁,竟将我两个孙儿打的口吐鲜血。”   冯慎怒道:“那时两位当家的还是孩童,他们怎么忍心下那般重手?”   鬼工刘恨道:“谁说不是!?我两个孙儿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后,我儿子又是痛心又是恼怒,当即便去知府衙门讨要说法。岂料那狗知府丧尽天良,居然诬赖我儿滋衅挑事,命衙役将他狠狠殴打!结果抬到家里时,我儿便已没了气息……老妻哀肠寸断,当场便吐血身亡,儿媳也痛不欲生,偷着在房里上吊自尽了……那短短一日内,我刘家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老朽和两个奄奄一息的孙儿了……”   花无声气道:“可恨!可恨!似那种恶毒的狗官,不杀不足以泄愤!”   香瓜也气得咬牙切齿,“杀了也不能解恨!刘老爷子,你这仇报了没?没报俺给你报去!”   “恩公门下,果真是侠风义骨!”鬼工刘说着,向香瓜一拱手。“我刘家的血仇,已经得报。然这位小姑娘的心意,老朽还是要多谢了!”   咸观道人赶忙逊道:“贫道这女徒儿是后生晚辈,刘老爷子不可如此。”   香瓜也道:“是呀刘老爷子,你可别向俺作揖什么的,你那么大岁数,俺会不自在的……对了刘老爷子,那仇是怎么报的呀?”   鬼工刘道:“老朽既称‘鬼工’,所擅便是那机关之术。机关能助人,难道便不会杀人?将老妻、子媳葬下后,我就埋头研制那杀人机关,最后做出一个可以跳舞的木人,在那狗官的寿筵上托人送去。那狗官一见木人翩翩起舞,自然要引着家眷去瞧,我提前在那木人腹中埋入了火药,待木人转足了五十圈后,火药便会自燃。最后,那狗官连同他那些妻妾、崽子,便统统被炸得血肉无存。”   花无声大呼痛快,“哈哈,那狗官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生日会变成忌日!过瘾!过瘾!实在是过瘾极啦!”   鬼工刘又道:“炸死狗官一家,官府便会摸着线索查到我头上。于是,我抱了两个孙儿,连夜乘船出海,东躲西藏了几年后,才找到了这个沉沙岛上。我见这岛易守难攻,又花了数年将其改造了一番,之后又收纳了些被官府逼得没活路的渔家兄弟,组了这么个帮派。”   花无声道:“看来,这便是‘铁船帮’的由来了。”   刘占川瓮声瓮气道:“起初咱们还不叫‘铁船帮’!”   鬼工刘点头道:“是啊,改名‘铁船帮’,还是有了那‘潜龙号’之后的事。”   冯慎想了想,道:“刘老爷子,晚辈见那‘潜龙号’遍体铁甲、炮机俱全,倒像一艘能征战的海舰。”   “小兄弟好眼力!”鬼工刘道,“那‘潜龙号’原本就是一艘战舰!”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惊。花无声不禁叹道:“刘老爷子,没想到贵帮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从水师手中抢来战舰。”   鬼工刘摇了摇手,道:“那‘潜龙号’的前身,非是水师战舰,而是汉口一名姓何的茶商所造的。”   “姓何的茶商?”花无声又问道,“那茶商不去贩茶、卖茶,造一艘战舰做什么?”   鬼工刘缓缓道:“那已经是甲午年的事了……那一年,朝廷的水师与东洋鬼子在海上开了战,结果刚开打,就被人家击沉了好几艘战舰。消息传到了汉口,那姓何的茶商急公好义,一面捐出自家财产,一面号召商贾出资,筹钱造舰,想去助水师一臂之力。”   香瓜秀眉一蹙,道:“刘老爷子,真不是俺说你呀,人家捐船打东洋鬼子,那可是好事啊!你们怎么还把人家给劫了呢?”   霸海双蛟急道:“咱们没劫!”   香瓜道:“没劫人家那艘船怎么会变成了你们的‘潜龙号’呀?”   鬼工刘道:“那茶商送舰时,我们并没见到。就算是见到了,也决不会去碰他一根手指头,那可是护国的义举,我们虽然是些海匪海盗,嘿嘿,那种不要脸的事,也做不出啊!”   香瓜奇道:“那‘潜龙号’是怎么来的啊?”   鬼工刘叹道:“是这样的……那茶商筹钱,已经花费了数月,再打造战舰,又花费了数月。待那战舰沿长江行至海上时,狗朝廷战败求和的消息也便传了过来。见狗朝廷如此懦弱无能,那茶商心灰意懒,一怒之下炸沉了战舰,只身返回了汉口。”   冯慎赞道:“那茶商有此义举,无愧是位血性汉子,只可惜朝廷昏聩,才令他报国无门啊。刘老爷子,不知那茶商叫什么?”   鬼工刘想了一阵,道:“好像是叫什么何蕴生……哦,关于他的事,我都是听人说起的,对于那位好汉,至今也无缘一见啊。后来得知此事,我就带着帮中弟兄去沉船附近捞,最后好容易将那战舰捞上来,便拖回了沉沙岛,改成了现在这艘‘潜龙号’。”   刘占海接着道:“一有了‘潜龙号’后,简直是如虎添翼!哪怕是再大的官船,咱们都能给它撞沉了!念着它的功劳,所以咱们就改叫了‘铁船帮’,‘潜龙号’也自然而然的,成了咱们的镇帮之宝!”   花无声笑道:“怪不得你们不肯借,原来是有这么个缘故。”   刘占川道:“先生放心,别说是咱们打赌输了,光冲着恩公的面子上,咱们也是有求必应!待会儿我便让弟兄们归还财宝,再帮几位另备一艘海船!”   “糊涂!”鬼工刘骂道,“还另备什么?帮里再好的船,能好过‘潜龙号’去?道长他们要去哪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就开着那‘潜龙号’给我送到哪里!”   霸海双蛟一拍巴掌,“对哇!道爷、先生,你们打算去哪儿呀?咱哥俩送你们过去!”   花无声看了看咸观道人,道:“这个就不必了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隐秘,不好过多透露……”   刘占海道:“先生这么说,就是把咱们当外人了。”   刘占川也道:“没错!送是一定要送的!若怕泄露了你们行踪,大不了送到了地方后,咱们便刺聋了耳朵,药哑了嗓子!”   香瓜吐了吐舌头,“俺的天……你俩还真能豁得出去……”   鬼工刘道:“几位,我刘家生受恩公活命大德,却未能报答万一,就让我们尽些绵薄之力,来聊表一下寸心吧。”   咸观道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无量寿福,既然如此,那就多多叨扰了。”   见咸观道人应下,鬼工刘与霸海双蛟大喜。“难得几位来在敝帮,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好让咱们尽尽那地主之谊!等在岛上快活个一年半载的,再去出海也不迟啊!”   花无声笑道:“一年半载那可就耽误事了,留上个三五天也便足矣。”   霸海双蛟又劝道:“三五天怎么够?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对了,先生不是好酒吗?岛上的美酒佳酿有的是啊……”   趁着几人争邀推托,冯慎悄悄走到咸观道人身旁。“大师父,弟子突然生出个念头,不知是否妥当……”   咸观道人看了看鬼工刘,微笑道:“慎儿,你是想让刘老爷子帮忙开那藏经筒吧?”   冯慎点头道:“大师父料事如神,弟子正是此意。”   咸观道人道:“刘老爷子鬼手神工,那藏经筒中,又凝着他父亲的一份心血……嗯,说不定机缘巧合,能使那‘轩辕天书’重见天日啊!”   冯慎又问道:“那弟子这便去跟刘老爷子说?”   咸观道人低声道:“为防万一,本门来历与‘轩辕天书’等事不可轻易吐露,言语上要有分寸。”   冯慎道:“大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而后,冯慎便去跟鬼工刘商量开筒之事。其他一概未提,只道那筒中是师门紧要,并且说明那藏经筒,正是当年鬼工刘的父辈们合力所造。   鬼工刘闻言,当即一口应下。   因经筒暗藏于趸船上,花无声便欲取来。“我不熟寨中道路,哪位当家的陪我走上一趟?”   霸海双蛟齐道:“那还用问?咱们哥俩都去给先生带路。”   三人经过聚义厅时,一众喽啰忙涌来打听。“当家的,比试得怎么样了?是咱们胜了,还是贼秀才他们……”   刘占川喝道:“住口!什么贼秀才?要叫先生!”   众喽啰齐齐一怔,“叫先生?莫非……是咱们输了?”   刘占海道:“输给先生他们有什么稀奇?记住了啊,从现在起,这位先生,还有道爷他们全是咱们帮中的贵客!都他奶奶的客气着点儿!他们说的话,就是我们的话!他们叫你们放屁,你们就不能拉屎!”   说来也巧,刘占海刚说完,一个罗腰的喽啰便“噗”的一声,放了个响屁。   众人哄的笑作一团,刘占川也笑骂道:“哎,就得像‘烂脚虾’这样,你们都他娘的学着点儿!”   刘占海又道:“对了弟兄们,马上去杀牛宰羊、开坛治酒,咱们要大排筵宴哪!”   喽啰们打着哈欠,都有些好奇。“大排筵宴?大当家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差不多得睡了啊……”   刘占川虎眼一瞪,“还他奶奶的睡什么?不睡啦!难得先生他们来岛,咱们要彻夜痛饮!”   趁着喽啰们去张罗备席,花无声与霸海双蛟等人也来在了趸船上。   花无声去艄棚中取了暗藏的经筒、宝刀等物,霸海双蛟又招呼手下将他们的行李尽数搬出趸船。   等收拾停当,花无声将船老大与伙计们点醒。   船老大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迷迷糊糊道:“怪了……我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   花无声笑道:“船老大,歇过来了吗?”   见霸海双蛟也在场,船老大忙道:“好汉……该放我们与先生他们走了吧?”   霸海双蛟笑道:“你们走不妨,可先生他们要留下!”   “啊?”船老大紧张道,“好汉,先生他们可是好人啊……你们可别……”   花无声哈哈一笑,“船老大放心吧,两位当家的不会难为我们的。”   船老大道:“可……可他们为何不让你们走?”   花无声打趣道:“是我们自己要留下的,船老大,实不相瞒,我们都入伙了,从此便在这沉沙岛上落草为寇啦!”   “什么?”船老大一惊,关切道,“先生……你可得思量仔细啊……你一个念书人,怎么也学他们做这种营生?”   霸海双蛟笑骂道:“这船家老儿管得还挺宽,你在那里啰里叭唆的不肯走,是不是也想留下入伙呢?”   “不不不!”船老大慌道,“我们没那能耐……我们这便走,这便走……”   见趸船上的小伙计们也吓得够呛,霸海便不再揶揄,让手下给他们装了些酒肉、银两,又另派了船只,送他们离岛。   待趸船离开后,花无声等人拿着藏经筒,又返回了那小厅。   握着那藏经筒后,鬼工刘唏嘘不已。一来是自己的父亲因这藏经筒而亡,二来是感喟这筒制造得果真是精妙无匹。   看鬼工刘久久不语,花无声问道:“怎么样刘老爷子?有把握打开这筒吗?”   鬼工刘抚筒叹道:“眼下还不好说……几位请给老朽些时间,待老朽好好琢磨琢磨。”   香瓜道:“刘老爷子,这筒里有机关,你可千万别砸它呀!”   鬼工刘笑了笑,“这点老朽自然是理会的。”   刘占川道:“都放心吧,咱们哥俩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爷爷开不了的锁呢!”   刘占海也道:“没错!那边酒席应该也整治得差不多了,几位不如移步聚义厅,先去吃着喝着啊!”   “理当如此!”鬼工刘道,“占海、占川,你俩儿替我把贵客招待好。”   霸海双蛟问道:“怎么爷爷,您老人家不过去吗?”   “不了!”鬼工刘看了看手中的藏经筒,又向冯慎等人道,“老朽这便回房参研这开锁的法子,几位请自便,恕不能相陪了。”   五人客套了一番,便与霸海双蛟到了聚义厅上,鬼工刘则怀抱藏经筒返至自己住处,闭起门来苦想冥思。   寨子里酒菜现成,新剖的肥牛嫩羊,已吊在大锅中煮得半熟。眼见着好酒好菜流水似的送上来,霸海双蛟添杯分碗,向五人连连敬酒,喽啰们也围在下首吃喝,纷纷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一时间,聚义厅上觥筹交错、盘碟相击,群豪们欢声笑语、逸兴遄飞。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少喽啰都有些微醺。霸海双蛟生性豪爽,又素来善饮,趁着酒酣耳热,齐齐向花无声道:“先生,咱们哥俩在拳脚功夫上闹了笑话,打算在喝酒上找补回来。见先生酒量不错,咱们不如比一比酒量?”   香瓜夹了块牛肉,一边嚼着一边摇头叹道:“这俩不开眼的……要是比喝酒,不正好搔中了那臭穷酸的痒处吗?”   一听要拼酒,花无声自然是来者不拒,乐得拍着桌子直叫:“快比快比!你俩再凑上八个酒量大的,我一个拼你们十个!”   霸海双蛟怔了怔,立即哈哈大笑。“先生怕是有些醉了吧?咱们哥俩别的不敢说,喝酒可是从来没碰上过敌手!更何况再加上八个……”   花无声打着酒嗝儿道:“少废话!我说十个就十个!不信咱们再打赌!”   霸海双蛟尚未开口,喽啰们已纷纷叫道:“别的不成,喝酒还能怕了你?怎么个赌法?快说快说!”   花无声抻了抻腰,懒洋洋道:“你们十个轮流喝,每喝一碗,我便也喝上一碗,若最后我趴下,自然是我输。而你们之中,只要还有一个站着的,都算你们赢!”   喽啰们叹道:“乖乖,那这一圈下来,咱们这边每人才一碗,他岂不是得喝上十碗?”   “我不信他能赢!别说是酒了,就算喝水他肚子里也盛不下啊……”   花无声朝周遭环视一眼,“怎么样?各位好汉酒仙,敢不敢赌啊?”   “怕你啊?赌就赌!”   “好好!没个彩头不叫赌!都把银子掏出来,下注下注!押定离手,后果自负!”   见喽啰们纷纷掏出银子押在了己方,香瓜向冯慎等人道:“怪不得那臭穷酸花钱总是大手大脚,敢情他挣起钱来这般容易啊……连抢带骗的,没个几回就成大财主了……”   冯慎等人微笑不语,继续夹菜用饭。而另一边,花无声与霸海双蛟他们已摆开了“酒阵”。   酒碗刚斟满,花无声便一饮而光。他一抹嘴,指着对面一人道:“该你了,喝!”   那人才喝干,花无声第二碗酒也已经下肚。手指头一偏,又冲旁边一人道:“你,喝!”   如此这般,待花无声喊了数十声“喝”后,霸海双蛟这边早有六人钻在了桌子底下。   见花无声若无其事的样子,四人虽然心惊,但仍然硬着头皮坚持。又喝了三圈,一个喽啰突然捂着嘴跑出厅外,吐了个稀里哗啦。另一个也晃了几晃,“咣当”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抬走抬走!”花无声笑道,“两位当家的,酒还够吗?”   刘占海的脸已红成了关二爷,舌头也有些伸不直了。“先生……放心!酒……酒有的是!”   “哈哈,管够就成!”   谈笑间,花无声又是一碗酒落肚。刘占海颤巍巍端起酒碗,皱着眉头分了好几口才喝干。   喝到这里,只剩下霸海双蛟与花无声比拼。一圈下来,花无声也从之前的十碗酒,减至了如今的两碗酒。   桌上的酒碗越叠越高,霸海双蛟立得也越来越不稳。刘占海咬牙又灌下半碗后,终于两膝一软,顺桌瘫倒。“哥哥撑不住了……靠你了兄弟……”   花无声笑道:“没事没事,二当家的立马便会去桌底下陪你啦!来,接着喝!”   刘占川也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又塞进两碗后,果然倒在刘占海身旁酩酊烂醉。   “哈哈哈,通吃通吃,银子全归我了!”花无声揩了揩手,将桌上银两全划拉在怀中。剩下一帮喽啰们傻了似的,大眼瞪着小眼。   香瓜偷偷拉了拉空如师太的衣角,悄声道:“四师父,那臭穷酸怎么那么能喝啊?”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你三师父酒量虽大,可也不是千杯不倒。香瓜,你朝他所在的座位下看看就知道了。”   香瓜依言去瞧,见花无声椅下泅着一摊湿迹。“四师父,那臭穷酸是在边喝边尿吗?哎呀,他可真是不要脸哪……”   空如师太脸上一红,“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他是以内力,将喝下的酒都透过指尖排出了。”   香瓜恍然道:“俺就知道他肯定是在骗人……”   花无声塞好银子,又装模作样地指着地下,向给他倒酒的喽啰道:“你看看你,倒酒也不好好倒,毛手毛脚的洒出这么多,可不可惜啊?快去拿家伙什把这儿打扫干净了!”   那喽啰慑于花无声的惊人酒量,哪会想到地上的酒渍是他做的手脚?当下点了点头,唯唯诺诺地去了。   花无声一脚踏在椅子上,得意扬扬道:“都听着,时候不早了,吃喝也差不多了,将你们两位当家的搭回房去,然后也给我们找个歇息的地方!”   喽啰们闻言,赶紧抬了烂醉如泥的霸海双蛟回房,又给五人安排了住处。之后打扫收拾、各自安歇不提。 第十九章 天书再现   经昨晚一番斗酒,花无声在铁船帮众眼里,已被视若天神。   待到日上三竿,霸海双蛟这才晕头晕脑地醒来,草草洗了把脸,便赶往了聚义厅。   此时冯慎等人正在厅上用茶,霸海双蛟一见花无声,便由衷赞道:“先生海量,咱们哥俩真是心服口服!”   花无声笑道:“刚才你俩急匆匆的倒是吓我一跳,我当你们不服气,又要找我拼酒呢。”   刘占海道:“那怕什么?反正先生又不会输。”   花无声道:“我倒是不怕输,只是怕赢的银子太多,再没多余的地方装了啊,哈哈哈……”   三人笑了一阵,冯慎又道:“两位当家的,敢问刘老爷子现在何处?”   刘占川挠了挠头,道:“应该还在房里吧,走,咱们哥俩带你们过去瞧瞧!”   “如此有劳了。”   待几人到了鬼工刘的房前,见房门仍旧紧掩。霸海双蛟上前敲了半天,鬼工刘这才缓缓将门打开,将众人让进房去。   见鬼工刘两眼布满血丝,众人知他定是整宿未眠。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打个问讯,“令刘老爷子彻夜操劳,我等好生过意不去。”   鬼工刘道:“师太哪里话?为诸位效劳,也是老朽之本分。”   香瓜道:“刘老爷子,那筒你打开了吗?”   鬼工刘苦笑一声,向床边案上一指。“惭愧啊……你们自己瞧瞧吧……”   几人向案上一瞧,见那案头堆满了细线、蜡模和一些不知名的工具,而那藏经筒,却原封不动地摆在中间。   冯慎问道:“刘老爷子,连您都束手无策吗?”   鬼工刘叹道:“难啊……这藏经筒果然是精巧无比,老朽花了整宿,才稍稍摸着点儿那锁头的门道。”   花无声道:“以刘老爷子之能,到现在才摸着点儿门道?那锁就那么奇?”   鬼工刘道:“是啊。这藏经筒两侧之锁,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四象两仪锁了。”   众人齐怔,“四象两仪锁?”   鬼工刘点了点头,道:“那两侧的锁头,似分实合,层叠牵引,中间以八条细轴通贯相连。细轴上,附着无数簧机叶片,就有如极卦催生,无穷无尽,可至千万般变化。然开锁之法,却只有一种,哪怕是碰错了一处,机关登时启运,筒中之物便会被毁去了。唉……不愧是百余名前辈匠人的毕生心血啊,我鬼工刘之前,也当真是太过目中无人了……惭愧啊惭愧……”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刘老爷子万不可这么说,要打开这种奇锁,原本就是难若登天,非是刘老爷子技所不及,而是我等强人所难了。”   花无声也叹道:“是啊刘老爷子,你鬼手神工,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唉,天意如此,不可强求啊,算了算了!”   说完,花无声便要去取那藏经筒。   鬼工刘见状,急急一拦。“且慢!几位若是信得过,老朽还想再试试!”   香瓜道:“俺们对刘老爷子当然是信得过啦,可你这么大把年纪,俺们是怕你累坏了啊……”   鬼工刘执拗道:“这个不妨事,老朽虽然年迈,身子骨还算硬朗!”   霸海双蛟道:“唉,爷爷就是这么个犟脾气,凡事不琢磨明白了,是不会罢休的……几位,就让他再试试吧。”   五人见状,也不再坚持。“那好吧,不过刘老爷子千万保重身子,不可过度耗损心智。”   鬼工刘道:“几位放心,老朽自有分寸。占海、占川,这几日我便不出房了,饭菜让人送到门口就好。几位贵客的饮食起居,你俩定要照料周全!”   此后的几天,五人与霸海双蛟相交甚欢。听说五人要去的地方是个荒岛,霸海双蛟又命喽啰们准备了一大批物什。像什么铺盖、炊具、果蔬、干肉连同木料柱梁等,不一而足。   待将这些物什装上了“潜龙号”,霸海双蛟也挑了十来个得力心腹,打算一同到那岛上,帮着五人搭房起屋。   又是两天过去,鬼工刘那头还不见动静。五人不便久留,就邀了霸海双蛟同去房中问询。   等再见到鬼工刘时,众人皆吃了一惊。才几日未见,鬼工刘已然柴毁骨立、眼乌面陷,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鬼工刘张了张口,声音亦是十分沙哑。“老朽实在无能……那四象两仪锁还是没有打开……唉,真是无颜面对几位啊……”   “刘老爷子不可再说话了!”咸观道人忙将鬼工刘扶在床上,手抵其背,急急以真气输运。   待得鬼工刘的脸色好转了一些,咸观道人又使了个眼色。花无声会意,便将藏经筒取回收起。   咸观道人内力精纯,一盏茶的光景,鬼工刘面上便恢复了些红润。“老道长……多谢了……”   “刘老爷子哪里话?”咸观道人拭了拭额头细汗,“贫道虽然输了些真气,但仍未补全刘老爷子所耗的元气,此后几天,刘老爷子须心无旁骛、好生调养。那开锁之事,咱们就此作罢!”   鬼工刘道:“老道长……请再给老朽些时日……”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机缘未至,不可强求啊。再者说,我等在帮中叨扰了多日,是时候向刘老爷子辞行了。”   鬼工刘急道:“怎么?你们这便要走?难道是我那两个孙儿招呼的不周?”   花无声笑道:“刘老爷子放心吧,两位当家的对我们招待的可谓是无微不至。实因我们还有要事,不便久留。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打算启程。”   鬼工刘点了点头,“既然几位有要事,老朽就不强留了。哦,日后几位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送句话过来,咱们铁船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人赶紧道:“如此,便先行谢过刘老爷子了!”   听说五人要走,众喽啰当夜少不得又为他们摆酒饯行。转过天来,五人在码头上与鬼工刘等人依依惜别后,又在霸海双蛟的陪同下,登上了“潜龙号”。   一出了沉沙岛,“潜龙号”便潜入海下航行。香瓜等人对这“潜龙号”十分好奇,直拉着霸海双蛟问东问西。   听众人称赞,霸海双蛟不免得意,先引着五人来至船头,为其解说观览。   原来这“潜龙号”四下,皆用钢板密封的滴水不渗,入水后,船顶上的几条中空的桅杆便探出海面,有的可吸入气流,确保船内之人呼吸顺畅;有的则内置数面折光小镜,用以随时窥探海面上的情形。   船头、船身等处的铁甲,可以自由开合,甲后镶嵌着厚厚的水晶片,透过水晶窗,海面之下的状况,自然是尽览无余。若逢深夜暗处,船头数盏气灯便齐齐照亮,将前路映得有如白昼。   趴在水晶窗前,香瓜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只见层层叠叠的礁石间,生满了各种五颜六色海葵、海藻,受洋流激荡,摇曳摆绽,宛如盛开在仙境中的异草奇花。斑斓的鱼虾蟹蚌,或嬉或逐、或栖或遁,团团群群、不计其数。   见香瓜久久未动,冯慎便去相唤。可连唤了数声后,香瓜这才回过神儿来。“冯大哥……你要是不叫俺,俺还以为是到了龙宫了……原来这海底下面,是这么漂亮啊!大龙、二龙,回去跟刘老爷子商量商量,让他也给俺们做一艘这样的船吧……”   霸海双蛟一怔,“大龙、二龙?小老妹,你该不是在叫咱们哥俩吧?”   香瓜道:“不是你们那能是谁呀?你俩儿那名号,俺叫着不顺嘴,蛟龙蛟龙嘛,干脆就叫‘大龙’、‘二龙’好啦!”   霸海双蛟苦笑一声,“变蛟成龙,小老妹还是抬举咱们哥俩了,算了,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又看了一阵,霸海双蛟便带着五人下至底舱。   随行的喽啰打开舱门,一堆堆巨大的机关器展现在众人眼前,见那些轮齿大如磨盘,就连花无声等人也是暗暗惊叹。   霸海双蛟指着舱底的阀门、链盘等机栝,向五人说了些“潜龙号”下潜上浮之理,香瓜听着索然无趣,直喊着要再回船头看鱼。   众人见状,又笑嘻嘻地返回了上层船舱。   “潜龙号”上有吃有喝,之后的日子里,五人虽日夜都在船上,可有霸海双蛟他们相陪,倒也不觉烦闷。咸观道人依照天象星辰,指引着“潜龙号”行至了人迹罕至的远洋上。天朗气清时,“潜龙号”便浮于海面航行;猝遇风雨时,便潜入海中躲避狂涛骇浪。有时碰上些巨鱼海兽,只需几发水炮击出,不论多凶猛的鱼兽,见状也会远远逃遁。   每每观此情形,花无声便回想起当年出海寻岛时的往事,那种坎坷与艰辛的滋味,恐怕也只有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才能尽数体会。   因有机关相助,“潜龙号”行在汪洋之中,真好似游龙掠水。如此又行了几日,船中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花无声等人心下高兴,他们知道这气候越来越暖,正说明离那荒岛越来越近。果然又行出三日,茫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浓黛。   荒岛到了!   众人欢呼一声,乘着“潜龙号”急急向岛驶去。到了近前,“潜龙号”绕岛行了一圈,找了处湾深水缓的地方泊好下锚。   这岛方圆不小,岸边沙滩金黄,椰林婆娑,碧波抚涌上来,浪沫如珠似雪。岛心秀峰矗立,古木参天,郁郁葱葱间,一瀑白练从峰顶喷泻而注。头顶海鸟盘旋鸣翔,林中小兽奔逐撒欢儿,和风拂畅,生机盎然。   踏在岛上,霸海双蛟不由得赞叹道:“道爷,你们可真有眼光,这地方,简直是仙岛一般啊!是了,也就是你们这种神仙般的人物,才配住在这样的仙岛。这岛不是还没有名字吗?干脆就叫神仙岛吧!”   咸观道人笑道:“二位可着实把我们捧得太过了,凡夫俗子安敢称仙?不妥不妥!”   香瓜道:“俺看不如就叫‘万象岛’吧!”   “万象岛?”霸海双蛟与随行喽啰又问道,“为什么要叫万象岛?”   香瓜想也没想,张口便道:“因为俺们是……”   花无声一把捂住香瓜的嘴,向那远处秀峰一指。“当然是因为那山峰生得如一头巨象,你们瞧,那瀑布挂下来,不正似那巨象之长鼻吗?”   霸海双蛟看去,“被先生这一说,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就算如此,也只有‘一头象’啊,何来‘万象’之说?”   花无声道:“自然是为了叫起来有气势些,像那万马奔腾,就真有一万匹马在跑吗?不叫‘万象岛’,难不成还叫‘独象岛’?”   “嗯,不错不错,颇有道理!还是先生有学识啊!”霸海双蛟夸完,又命手下道,“弟兄们,将东西抬下来,咱们先搭几间棚子暂居,明天就开始在岛上寻处好地方,为先生他们伐木建屋!”   随行喽啰齐叫声好,各自动手张罗起来。因提前备好了料具,没出几日,众人便已在山脚下筑好了一排小木屋。见工料富裕,花无声又让喽啰们搭了几座亭台小榭,将运来的桌椅板凳往里面一摆,俨然一处绝佳的隐居之所。   待把运来的一应物什都添设在岛上,霸海双蛟便要带着喽啰们返程。临行前,霸海双蛟绘了海图,与五人约定不时过来看望,顺便为岛上补些用度之需。   霸海双蛟方欲行,花无声又道:“两位当家的,回去之后,别忘了分些财宝给穷人花花。”   刘占海道:“哪用得着先生嘱咐?咱们过来之前,我便让弟兄们将那些财宝悄悄送至沿海的渔家手里,一箱也没留!”   花无声笑道:“大当家的果然豪爽!”   刘占川搔了搔头,“财宝是分出去了,只不过……那些姨太太们嘛……嘿嘿……”   花无声哈哈大笑,“那些美娇娘留给帮中弟兄们也无妨啊,她们官太太做腻了,过过当押寨夫人的瘾也是好的!”   香瓜白了花无声一眼,暗骂道:“真是个不要脸的臭穷酸!”   众人又笑了一气,霸海双蛟拱手道:“各位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道:“替我们向刘老爷子代个好。”   花无声又补充道:“还有下次再来时,别忘了多带些美酒佳酿啊!”   “放心吧,绝对少不了先生喝的!”   “那行!祝几位一路顺风!”   “好嘞!诸位也保重,后会有期了!弟兄们,启航!”   待“潜龙号”消失在海面上,五人也回到了小木屋中。香瓜向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连呼舒服。   “舒服个屁!你这臭丫头给我起来!”花无声拎着香瓜耳朵,一把从床上拽起。   香瓜怒道:“干吗啊?臭穷酸赶紧松手,俺耳朵都要被你扯下来啦!”   花无声哼道:“还干吗?你这臭丫头来岛上是享福的?赶紧随我用功去!”   冯慎也道:“是了,三师父说得对!光阴稍纵即逝,咱们要惜时如金,香瓜,快去向三师父请教吧。”   “哦!”香瓜点了点头,又骂道,“臭穷酸你把手撒开,俺自己会走!”   见二人吵吵闹闹地去了书房,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慎儿,先让你四师父跟你喂喂招,我从旁指出你的不足之处。”   “是!”冯慎向空如师太弯腰行礼,“请四师父手下留情!”   空如师太点点头,“慎儿不必多礼,出招吧。”   冯慎这边拳来脚往,书房那头反有些安静。香瓜等了一会儿,便撸胳膊挽袖子道:“臭穷酸,你不是要教俺功夫吗?在那一堆破书里找什么?”   花无声回头指着书桌喝道:“别吵!先去那里老实坐好!”   “去就去!”香瓜翻个白眼,去桌前坐了。   花无声又在书架上找了一阵,取下一本《腕气诀》扔在桌上。“先从简单的入手吧……这本书,是讲如何行气运腕、施打暗器的,臭丫头你自己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岂料香瓜对那本《腕气诀》正眼也不瞧,大拍着桌子叫道:“不看!不看!俺要直接打暗器!”   花无声怒道:“臭丫头你要造反吗?是你教还是我教?让你看你就乖乖地看!哪来那么多废话?”   香瓜道:“俺又看不懂!”   花无声道:“早知道你这臭丫头才疏学浅,所以我不是说过吗?看不懂就问!”   香瓜一指书封,问道:“那你跟俺说说,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花无声心中一颤,“臭丫头你别闹啊……我可记得你曾说过,你是识过字的!”   “俺当然识字!”香瓜傲然道,“不光识过字,俺还会写呢!”   花无声愣道:“既然会写,那你为何不知那书上写的是‘腕气诀’?”   香瓜道:“俺会写的是冯大哥与俺自个儿的名字,嗯……绣娘姐姐曾教过俺‘成双成对’、‘百年好合’……哦,还有那什么‘共结连理’,也能马马虎虎地写出来……”   花无声急问道:“还有呢?”   香瓜道:“差不多就这些啦!识那么多字有啥用?学你这臭穷酸成天摆穷酸气吗?”   “你……”花无声气得脸色惨白,“冯慎那浑小子……就没教过你识字?”   香瓜一噘嘴,“俺冯大哥原来总忙着查案,哪还有空管俺?”   “这混小子!”花无声向地上狠狠的跺了一脚,转身要走。   香瓜叫道:“哎?臭穷酸你干吗去呀?”   “你给我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先去骂那浑小子一顿出出气!”花无声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将冯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后,花无声又气鼓鼓地走了回来。他一言不发,又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没多会儿,找出本《声律启蒙》,一面翻开首页,一面摇头自叹:“唉,我这作得什么孽啊……竟然要混到当私塾先生……”   香瓜好奇道:“臭穷酸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闭嘴!”花无声怒不可遏,“你这臭丫头先晓声律,再学断字,一个月后要是作不出文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香瓜一缩脖子,“凶什么凶?俺学就是了……”   花无声将书一扬,大声读道:“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哎?你这臭丫头愣做什么?跟着念!”   香瓜忙摇头晃脑的学道:“哦,天上广寒宫……”   花无声哼了一声,接着念道:“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二人一个念,一个随,堪堪将那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等念了个遍。等到傍晚吃饭时,香瓜满口的“咚不隆咚锵”,舌头差点儿没扭过弯来。   岛上气候湿热,冯慎又练了一天的武,用罢晚饭,身上不免感到有些黏腻。他将碗筷摆好,又解开上衣几个扣子。“三位师父,弟子打算去海边冲个凉,先行退下了。”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去吧,要留神儿潮汐。”   “弟子理会得!”冯慎弯腰行礼,不想颈间一物露了出来,击在桌角上。   冯慎刚要掩好,咸观道人独目之中,却闪出了一道精光。“慎儿,你脖子上挂的那是什么?”   “哦,是先父临终之时,交给弟子的一条项链……”   “快取来我看!”   “是!”冯慎依言,将链子取下递去。   咸观道人只看了一眼,便笃定道:“这条链子我见过!正是当年挂在洪天贵福脖子的那一条!”   余人一愣,“这链子……是洪天贵福的?”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当年我与二师弟送洪天贵福去广昌时,确见他贴身戴着……慎儿,二师弟将这条链子交与你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冯慎摇了摇头,“爹爹那会气息微弱,说他也不清楚这链子作用,只让弟子好生收好。”   咸观道人想了想,道:“看来二师弟在消失的那段日子里,恐怕就是去寻这条链子了……可这条链子,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见那链条上串着些凹凸相错的小块,香瓜道:“那上面的东西,倒像是刘老爷子的那些机关件。”   花无声点点头,道:“嗯,被这臭丫头一说,还真是有点儿像。”   “机关件?”冯慎将项链展开,移近烛前打量。烛火一照,链上小块的影子便投在了桌上。   空如师太眉头一蹙,指着桌上影子道:“掌门师哥,你瞧!”   咸观道人一低头,心下一紧。桌上投影,竟隐约像是一个八卦图的模样。   “慎儿!将项链给我!”   咸观道人又接来细瞧了一会儿,“没错!这每个奇怪的小块,其实都是一组卦象啊!你们看,这里中间通、两边断,不正是个‘坎’卦吗?再瞧这里,中间断、两边通,恰恰是个‘离’卦啊!”   花无声等人稍通易理,见状也都反应过来。“不错不错,这凹凸的小块共有八枚,确是八卦之象!”   咸观道人自语道:“八枚卦象……洪天贵福……唔……”   香瓜挠头道:“大师父,你在说些什么啊?”   空如师太摆了摆手,示意香瓜不可出声扰乱。   “八卦……阴阳……两仪四象!”咸观道人突然喜道,“无声,快!去取藏经筒来!慎儿,你也将这八枚卦块从链子上拆下!”   “是!”   二人闻言,依命而为。片刻之后,卦块尽数取下,藏经筒也送到了桌前。   咸观道人随手取了一枚卦块,朝那筒侧锁眼比量起来。才转了两下,咸观道人便欣喜道:“你们看!这卦块与锁眼能对得上!”   余人赶紧瞧去,果见那卦块的边缘,与锁眼的大小、形状刚好一致。   冯慎喜出望外,颤声道:“大师父……莫非这些卦块,是那……是那……”   咸观道人道:“错不了,这些卦块……正是开启那藏经筒的钥匙!”   香瓜欢呼一声,“那还等什么呀?快打开藏经筒,看看那轩辕诀是什么样啊!”   “先不着急!”咸观道人又道,“这些卦块已散,需按序排列方能组成钥匙……慎儿,你找来纸笔,将你背上所文字迹写出。”   待冯慎写好,咸观道人念道:“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冯慎道:“大师父,你是说这四句话里面,有组成钥匙的法子?”   咸观道人点头道:“那四象两仪,应是指那‘四象两仪锁’;‘阴阳通极’,则点明开锁的钥匙乃是一阴一阳,正应了那藏经筒侧的两个锁眼。”   冯慎又问道:“那后面两句话呢?”   咸观道人将八枚卦块分成了两组,道:“乾卦为天,坤卦为地,以此类推,那‘天泽风水’对应的是乾、兑、巽、坎四卦;而那‘火雷山地’,则是离、震、艮、坤四卦。其中,坤、艮为太阴,坎、巽为少阳,太阴、少阳合称阴仪;乾、兑为太阳,离、震为少阴,太阳、少阴合称阳仪……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是为太极衍生之象也……”   香瓜听得一头雾水,“大师父,你说的,俺几乎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花无声哼道:“你这臭丫头若能听懂,那才是旷世之奇呢!别打岔!别出声!”   咸观道人继续道:“天泽风水,便是乾兑巽坎一匙,此匙以太阳衔少阳,至刚含柔,是为阳匙;火雷山地,便是离震艮坤一匙,此匙以太阴包少阴,至柔夹刚,是为阴匙。有了这一阳一阴两把钥匙,便能打开那四象两仪锁了。”   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如今虽有了匙片,却无串连的匙杆,又如何使得那些卦块相接?”   咸观道人一指那桌上分成两段的链条,笑道:“匙杆便是这两截链子了。”   香瓜奇道:“啊?这链子这么软,怎么能撑起那些小块啊?”   咸观道人拾起一段链条,轻轻一合一拧,节节链环便逐节收缩,最后变成了一条坚硬的小杆。“你们看,现在这链扣为匙柄,链条收紧成杆,不正是那串引卦块的匙杆吗?当年那些巧匠们的手艺,当真是构思神妙、精湛无匹啊!”   众人又赞叹一阵,将那卦块依顺穿插在匙杆上,没一会儿,两把钥匙已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手握两匙,冯慎胸中起伏万千。“三位师父……弟子这便将藏经筒打开吗?”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看了看咸观道人,见他微微颔首,才道:“开吧!”   “是!”   眼见筒中的‘轩辕天书’就能重见天日,冯慎的双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他赶紧屏息凝神,将匙端慢慢地靠近了两侧的锁孔。   正要插入时,咸观道人突然道:“慢!”   余人皆在聚精会神,不免吓了一跳。冯慎急忙停手,转头问道:“大师父,怎么了?”   “险些酿成大错!”咸观道人说着,将冯慎手中阴匙接来,“既然是一阴一阳,这两把钥匙便应一反一正。所以这阴匙卦块的顺序得反过来,不是离震艮坤,而是坤艮震离!”   言讫,咸观道人将阴匙重新穿好,又交给了冯慎。“慎儿,现在再去开吧。”   冯慎接来,默然地点了点头,将那阴阳双匙,缓缓朝筒侧锁眼探进。   每探入一分,藏经筒中便会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众人的心,也便跟着收紧一分。待匙片全然没入锁眼后,冯慎的背上,已是冷汗淋漓。   冯慎缓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双手同时旋动,将匙柄交错一拧。只听“咔咔咔咔”一通急响,那藏经筒从中慢慢裂成了两半,一个绣着龙纹的锦布包,也渐渐地露了出来。   不消说,那锦包之中,正是众人朝思暮想的“轩辕天书”! 第二十章 龙光遽奄   当“轩辕天书”从锦包中捧出时,五人皆是激动万分。冯慎与香瓜自是不必说,花无声感喟不已,空如师太默然诵经,就连咸观道人的独目之中,也隐约有泪花莹然。   怔了好久,五人恭恭敬敬地“轩辕天书”置于桌上,然后齐齐跪倒,向经虔诚地叩拜。   待立起身来,咸观道人轻轻拭了拭眼角,“无量寿福……历代祖师爷保佑,让这‘轩辕天书’,重现我万象门下。我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这圣物……亦是无怨无憾了……慎儿、香瓜,明日准备些香纸,为你们太师父烧祭一番,好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是……”冯慎想起父亲,心下伤感。“可惜这‘轩辕天书’……爹爹终是未能见到……”   听了这话,其他人也皆黯然。咸观道人长叹一声,拍了拍冯慎肩头。“慎儿,这‘轩辕天书’能够再现,二师弟他功不可没……唉……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望你日后多加勤勉,秉承你爹爹的遗志。我与你其他两位师父也会竭尽所能,将师门中的本事倾囊相授,待你将来建功立业、造福苍生之时,也便不枉了你爹爹的那番拳拳苦心啊!”   冯慎点了点头,咸观道人又道:“好了,多说也无益,我们来一睹这‘轩辕天书’的真颜吧!”   说着,咸观道人走到桌前,将那‘轩辕天书’轻轻展开。当‘轩辕天书’上所纹刺青全然呈现在眼前时,五人不由得又愣了。只见那些刺青点点条条,有连有断,似字非字,类图非图。   过了良久,花无声叹道:“怪不得门中前辈一直揣测不出,这刺青所文,既不是字迹也不是图案,并且纵横纷杂,毫无章法可寻啊!”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也道:“是啊,确如天书一般,玄奥莫测……”   冯慎皱眉又看了一阵,突然问道:“香瓜,这‘轩辕天书’上的刺青,你觉得眼熟吗?”   香瓜斜着脑袋看了半天,使劲点了点头。“眼熟!不过俺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   “夹绢!”冯慎道,“这些刺青,跟那八片夹绢上的绣迹是不是像极了?”   香瓜恍然道:“对对!俺就说在哪儿见过吗!没错没错,是差不离儿!”   花无声奇道:“你俩在说什么?什么夹绢?”   空如师太也问道:“是啊,慎儿、香瓜,这刺青上的纹样,你们当真见过?”   “见过!”冯慎一扭头,道,“香瓜,那八片夹绢呢?你快取来,让三位师父过目!”   “都在俺衣裳里子中缝着呢……”香瓜说着,便在自己身上摸。“咦?哪儿去了?”   冯慎心中一紧,“该不会被你丢了吧?”   “不会不会!俺当时缝得可结实了……能去哪儿呢?”香瓜又摸了几下,猛然醒悟。“哎呀,瞧俺这脑子!俺这身衣裳是单的,夹绢在之前俺穿的那件花棉袄里!等等啊,俺这就拿去!”   花无声狐疑的看着冯慎,“臭小子,那什么夹绢到底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怎么都没听你们提起过?”   冯慎忙道:“三师父见谅,非弟子有意相瞒,只因前阵子险事频出,弟子慌乱之中,哪还有暇虑及夹绢之事?待香瓜将那八片夹绢取来后,弟子一定向三师父悉数详陈!”   说话间,香瓜已带着夹绢走来。此时那绢帕上已被朱膘染过,故而上面的发绢分明、一目了然。   将绢帕与皮上刺青比对后,花无声等人暗暗称奇。“真是怪了,果然是差不多啊!”   咸观道人问道:“慎儿,说说你这八片绢帕的来历吧。”   “是!”冯慎稍加回想,便将如何发现了赶尸、如何在尸体内找到了甲胄前挡,又是如何误打误撞,发现这绢帕中的秘密等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听罢前事,咸观道人沉吟了片晌。“这么说来,这些绢帕原在关外?”   冯慎道:“想来如此。绢帕原存于八块护腹前挡内,而那些前挡上,皆绣有‘巴牙喇纛额真’字样,故而当时沈府尹才怀疑,这些东西是从关外流进来的。”   花无声又道:“听你小子说,那些绢帕不是被封在田老爷子棺中了吗?怎么又到了你们手上?”   冯慎道:“是这样的,在田老爷子钉棺前,弟子确实打算将绢帕封入其中,但转念一想,若之后有事要取,不免要惊动田老爷子的英灵。于是又将绢帕拿出,用油布裹严,转存于田老爷子的墓碑之下。离京那晚,我带着香瓜去坟头向田老爷子辞行时,突然想起了这绢帕之事,便从碑下取出,让香瓜缝在了棉衣之中。”   空如师太又问道:“慎儿,这八块绢帕,与袁世凯也有关系?”   冯慎点头道:“那些前挡八成就是他的人弄来的,不过他们应该不知前挡中暗藏绢帕,最后只是将那八片前挡抢去。”   咸观道人又打量了一阵,道:“看来这绢帕与‘轩辕天书’定有关联,只是上面所绣的纹样,也同样是不明何意啊!”   花无声也指着皮、绢道:“并且这‘轩辕天书’上的纹路粗些,绢帕上的绣迹却较为纤细。这样吧,我将这些刺青、绣迹先分别誊描于纸上!”   众人齐道:“如此也好。”   等花无声在纸上另行誊绘好后,已然是月至中天。望着纸上所绘,五人又开始苦思冥想。无论是将两纸相叠,还是将两纸拼接,皆不成形状。直到临近天明,五人这才怅怅地作罢,各自回房安歇。   此后的日子里,但有空闲,五人便取纸参研,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法悟出其中玄机。   好在五人俱是洒脱之性,见一时参悟不出,也不再强求,三师专心授业,二徒用心苦修。   万象门中术涉万千,冯慎一面孜孜不倦地习武,一面如饥似渴地向三位师父请教那四卷《轩辕诀》中的法门。香瓜虽然不习经卷,但花无声等人的调教下,暗器、功夫亦是突飞猛进。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已是两年有余。其间,霸海双蛟带着亲信往返十数趟,刘老爷子也曾乘搭着“潜龙号”,亲自来看望过几回。   与初至万象岛相较,冯慎如今已是脱胎换骨。不但把《轩辕诀》之学,习得了十之三二,并且已能轻轻一掌,便将一棵大树击为两截。   经这两年多,香瓜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光身量高了不少,各类本领也是与日俱增。然她与花无声的抬扛、吵闹,仍旧是一成不变,二人终日介争东抢西、互不相让,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一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波澜不兴。冯慎与香瓜在沙滩上拆招切磋,咸观道人则与花无声、空如师太坐于岸边亭下观视。   望了一阵,空如师太道:“慎儿这两年来,文修武备,一直是精进不休。可香瓜那孩子除了武学之外,对于本门的经要典籍的研习,却是没什么长进。”   花无声哼道:“师妹,你还指望那臭丫头习那《轩辕诀》上的法门?门儿也没有啊!她现在虽然被我逼着识了些字,可那文采嘛,嘿嘿,照样是狗屁不通!别说是习经,她臭丫头一见了带字的就假装头疼,这两年下来,我那些书被她偷着烧了多少本?唉,我算是拿她没辙了,劝师妹你呀,也甭操那个闲心。有那个空儿,就让她使劲练功夫吧,省得出去闯荡时被人揍了,还给咱们丢人。”   空如师太笑道:“三师哥,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啊。对待香瓜,要因势利导、因材施教……”   “还因材施教?”花无声苦笑道,“师妹你想想看,掌门师哥所习的是《彻虚》,就凭臭丫头那颗榆木脑袋,别说是学会,就算是看,她也看不懂啊!再说我吧,我所习的是《策阵》,那里面全是行兵布战的生杀大事,若让她稀里糊涂地学了去,再稀里糊涂地瞎指挥,那还不得闯下大祸?”   咸观道人也笑道:“无声这话倒也不错。像那《窥骨》所载,皆是刑名法断,香瓜她一个女娃娃学来也不合适。空如啊,莫非你是想传她《决闻》上的本事吗?”   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神机妙算,我确有此意。”   “什么?”花无声怔道,“师妹,我没听岔吧?你那《决闻》上,都是些权谋决略、辨物统驭之术,那臭丫头能学得会就见鬼了!”   空如师太道:“对于香瓜而言,自然是不能一蹴而就。然那《决闻》里除了辨物决谋,还有些驭兽、驭禽的小法门,我想不如就从那里入手,先令香瓜生起兴趣,日后再慢慢引导。”   花无声兀自摇头道:“难啊,那驭兽、驭禽之法,虽不是正统经学,但修学之人,必要先通兽性、解禽语。那臭丫头能行吗?”   空如师太道:“我瞧正合适,香瓜那孩子心质纯朴澄净,无邪思杂念,与鸟兽相近相知起来,应该易于常人。”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点头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空如,你就试试吧。”   “是。”空如师太答应着,又向花无声道,“三师哥,请你帮我唤他们过来。”   “好嘞!”花无声站起身,运气高喊道,“笨小子、臭丫头!都先别练了!快赶紧过来哪!”   冯慎与香瓜听到召唤,急忙停手,向着亭下奔来。   到了亭中,香瓜擦着满头细汗嗔道:“臭穷酸,你就不能小点儿声?显摆内力是吧?说!找俺啥事?”   “少臭美!我找你这臭丫头做什么?”花无声说着,一指空如师太。“是你四师父找你!”   香瓜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四师父,你找俺吗?”   空如师太笑着点了点头,“香瓜,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香瓜一听就乐了,“戏法?好啊好啊,四师父快给俺变吧!”   “好,你且看吧。”空如师太走出亭子,在一块岩石上站定,见半空中恰好有一只海鸟低翔,便将手臂一伸,嘴里发出了几声清啸。   只听那海鸟“喳喳”叫了几下,在空中急打了两个回旋,便俯冲下来,落在了空如师太的手掌上,旁若无人地梳理起羽毛。   香瓜拊掌大笑,不由得走出了亭子。“四师父,这鸟儿好听话呀,叫俺也玩玩成不成?”   空如师太道:“你过来鸟儿会吓跑的,在那里站好,我让它过去找你。”   香瓜赶紧立得一动不动。   空如师太也不知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抬起另一只手一指,那海鸟翅膀一鼓,果然疾疾飞去,落在了香瓜的头顶上。   香瓜头顶海鸟,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结果还没等抬起手来,那海鸟早已展翅飞向空中,只留下几根细羽飘落。   看着那海鸟越飞越远,香瓜不禁眼馋。“四师父,那鸟儿怎么只听你的话呀?”   空如师太笑道:“因为我会驭禽之术。”   “驭禽之术?”香瓜忙道,“俺也要学!四师父,你把这本事教教俺吧!”   空如师太道:“除去那驭禽之术,我这里还有驭兽之法,这样吧香瓜,你去捉只小兽过来,我先给你演示一番。”   香瓜道:“好!在后山瀑布那边,有只大马猴子,俺去洗澡时,它总是拿果子丢俺。哼,俺这便去将它捉来!”   空如师太忙嘱咐道:“记住,莫要伤它性命!”   “放心吧!俺去去就来!”香瓜一面说着,一面跑出亭外。   约莫一顿饭的光景,亭外便传来了“吱吱吱”的叫声,几人扭头一瞧,见香瓜倒拖了一只大猴的脚,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一进亭中,香瓜就指着身上不住抱怨:“这臭猴子忒不老实,你们瞧它给俺这衣裳上扯的……”   花无声笑道:“哈哈,它这样都能被你捉来,你这臭丫头,岂不是要比这臭猴子还不老实?哈哈哈……”   “臭穷酸!”香瓜大怒,抱起那大猴便朝花无声扔去。“大马猴子,给俺挠他!”   见那大猴张牙舞爪地飞来,花无声急急一避,可身上还是被猴爪撕了条口子出来。“臭丫头,你皮痒了吗?”   “好了好了……”空如师太赶紧劝开二人。   趁这么一乱,那大猴突然跃出了亭外。香瓜急道:“呀!那臭猴子要逃!俺去捉它……”   “不必!”空如师太一拦,“我唤它回来就是。”   说完,空如师太轻呜了几声,那大猴果真闻声住脚,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回头看着几人。   “哈!”香瓜喜道,“四师父,你这本事可真是厉害呐!”   空如师太笑了笑,向那大猴又呜了一阵。   那大猴似乎真的听懂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从沙滩上拾起半片贝壳,放在嘴边连连啜吸。   香瓜奇道:“它是在干吗?”   空如师太笑道:“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只见那大猴啜了一阵,脚下便开始踉跄,最后捂着脑袋,一屁股蹲在沙滩上。   正当余人不解时,那大猴突然从沙滩上跃起,指着亭中的花无声,“吱吱唧唧”的似是在嘲笑。   待明白过来,香瓜已然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大马猴子在学那臭穷酸喝酒呢!哈哈哈哈……真像、真像啊!”   那大猴见众人懂了,又人立起来,一手倒背,一手将那半片贝壳举在胸前,嘴巴张合、摇头晃脑。   “哈哈哈……这定是臭穷酸念书啦!”   香瓜笑得直抹眼泪,冯慎也赶紧捂嘴,生怕笑出声来。花无声气得脸色铁青,将手里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那大猴又学了一会儿,将那贝壳放在耳边,扭扭捏捏,神情中还带着几分羞涩。   香瓜愣道:“它这是在学臭穷酸什么?”   花无声陡然反应过来,乐得直拍扇子。“哈哈!这是学你这臭丫头戴花臭美哪!哈哈哈哈……像极!像极!连神韵都如出一辙哪!”   “臭猴子!”香瓜大怒,“噌”地蹿出亭子。“你竟敢学俺!别跑!俺要扒了你的皮!”   那大猴见香瓜追出,吓得“吱”一声扔了贝壳,手脚并用地就逃回了后山。   自打空如师太露了这几手,香瓜便对这驭兽、驭禽之法十分着迷。苦练了数月,已然能与岛上的飞禽走兽打成一片。随着她驭兽、驭禽之法的逐渐精通,花无声却着实大遭了苦头。香瓜不但派猿猴们潜入他的房间偷酒,并且也不时驱来几条大蟒,钻上他的卧床。最后经冯慎喝骂,咸观、空如等劝止,香瓜这才有所收敛。   是夜,冯慎在山顶练功归来,经过香瓜房前时,突然看到房中有个硕大的黑影晃过。冯慎只道香瓜又想了新法子捉弄花无声,便急急上前敲门。   见是冯慎,香瓜喜道:“冯大哥,你找俺呀?快进来坐吧。”   冯慎走到房中,四下一望。“香瓜,你刚才做什么了?”   香瓜一愣,“没做啥啊!”   冯慎皱眉道:“我方才看到有个黑影。”   “黑影?”香瓜恍然,指着桌上道:“哦,应该是它们。”   冯慎低头一看,见桌上摆着几个蟑螂。“你捉蟑螂做什么?我跟你说,你不可再与三师父胡闹!”   香瓜道:“俺才没空搭理那臭穷酸呢!这几只蟑螂,是俺用来练眼力的。”   “练眼力?”   “是啊,是那臭穷酸教的。他说打暗器,不光要练准头,还要多练眼力。等把眼力练到看蚊子、蟑螂,就像看到猫狗那么大时,功夫就自然而然地精进一层啦。”   “三师父说得极是。”   “嗯,是有些道理……那臭穷酸还说,在他眼中,看蟑螂能像牛那么大,俺有些不服气,所以就捉了些蟑螂回来看。就在刚才,俺也能把蟑螂看得比牛大啦!”   冯慎半信半疑,“你才学了几天,就能赶上三师父?”   “冯大哥你瞧呀!”香瓜说着,将一只蟑螂靠近了烛台。被烛光一照,蟑螂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靠那烛台越近,那墙上的影子便会越大。“哈哈哈……是不是比牛还大?”   “自欺欺人!”冯慎正要离开,心中却突然一动。   香瓜见状,忙问道:“冯大哥你怎么了?”   “别吵,先让我想想……”冯慎看了看烛台,又瞧了瞧蟑螂,眉头紧锁,脑汁急绞。“影子可大可小……唔……香瓜,你快去请三位师父过来,带上那两张誊绘有线迹的图纸!”   没过一会儿,咸观道人等便来在房间内。冯慎赶紧行礼,道:“三位师父,弟子有要事相询。”   花无声打一个哈欠,气道:“你小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要请教不去我们房前,反将我们叫到你这儿?”   冯慎又是一揖,“三师父恕罪……”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慎儿,你要问什么?”   冯慎道:“是这样,当年那‘轩辕天书’上所文刺青,原是写在那《窥骨》的后页之上吗?”   花无声道:“这些不都早告诉过你了吗?”   冯慎点点头,“那请三位师父想想,那《窥骨》有多大、那‘轩辕天书’又有多大?”   花无声凭空比量了几下,“嘿?还真是!怎么之前没想过呢,那‘轩辕天书’,要比一张书页大得多啊!”   空如师太道:“慎儿,你想说什么,那便直说吧。”   “是!”冯慎继续道,“方才弟子突发奇想,是不是因为那刺青,与当年天鸿真人所留血书的大小变了,才使得后人无法得窥玄机?”   咸观道人道:“据传,延悔大师文那刺青时,虽将原迹放大了数倍,可比例宽窄皆是严加遵循的。”   冯慎喜道:“这样一来,弟子就更放心了!”   花无声急道:“小子你别神神叨叨的,想到了什么就赶紧说!”   “弟子眼下虽不能确定,但料想也有个六七成的把握!”冯慎说完,将绘有绢帕中绣迹的图纸贴于墙壁上,而后取了一把小刀,在绘有刺青的纸上开始划割。   “小子你想做什么?”   “三师父稍待便知!”   冯慎手不停歇,依然顺着纸上笔迹割划,一炷香的工夫后,那纸上所绘痕迹便全然镂去。冯慎将镂好的图纸平展,又让香瓜移过烛台,烛光透纸一映,在墙壁上投出了斑驳的光影。   余人见状,也不做声,皆瞧着冯慎的一举一动。只见冯慎在烛台边前后试了几下距离,又将那光影缓缓地移到了贴好的图纸上。   经光影一叠,图纸上的乱线,竟慢慢的开始贴合交接,到最后一幅缀有满洲文字的山川地图,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花无声上前擂了冯慎一拳,“你这小子行啊!这‘轩辕天书’中的玄机……居然让你这臭小子琢磨出来了!”   香瓜傲然道:“那是,俺冯大哥是一般人吗?”   空如师太强抑胸中激动,“掌门师哥,依你看来……那地图是?”   咸观道人叹道:“应该便是那皇太极留下的龙脉图了!”   余人一惊,“龙脉图?”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回忆着往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据咸观道人所析,当年天鸿真人他们去关外,已经查到了关于龙脉的下落,然那龙脉所在十分隐蔽,进入的路线图,被秘藏于九块绢帕中。为保万无一失,那九块绢帕存藏于九处。而其中一块,想来便是被天鸿真人所得。那绢帕如此紧要,守护定然及其严密,故而天鸿真人的两个师弟双双惨死,他自己也身受重伤。绢帕由白发与丝线混织而成,天鸿真人原不知其中奥秘,八成是重伤之下,血染帕上,这才发现了玄机。在重重追杀下,天鸿真人只有将绢帕上的绣迹蘸血写于随身所携的《窥骨》后,然后将绢帕撕成缕缕条条弃于路上,好引开身后追兵。待见到延悔大师时,天鸿真人未来得及将所知说明,便伤重而亡。是以门中后人用尽心思,也难测那“轩辕天书”之真意。而今天作巧合,冯慎先是得了那八块夹绢,而后又见“轩辕天书”,众人经历种种巧遇后,这才能在今晚,知晓了全部真相。   五人越想,越感觉天意冥冥,说说叹叹,唏嘘了好一阵子。关于那图上满字,五人皆不识得。只有花无声奋力辨别,认出了其间有“盛京”二字。   待将那两图合二为一后,花无声喟道:“原来那个传闻也不全是捕风捉影,这‘轩辕天书’中,竟暗藏着满清龙脉所在,难怪说是‘得之可问鼎天下’。”   冯慎问咸观道人道:“大师父,这世间真有所谓的‘龙脉’吗?”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那所谓的‘龙脉’是指什么?我现在也说不好……不过邦国气运,左右着朝代兴衰,从古至今,亦是有例可循啊!”   香瓜叫道:“甭管那龙脉是真是假,咱们先找出来,然后毁了就是!”   花无声故意问道:“好好的龙脉,你这臭丫头毁它做甚?”   香瓜哼道:“那龙脉再好,也是满清狗鞑子的,将它毁了,咱们汉人的江山不就拿回来啦?”   “说得好!”花无声赞了一声,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你这臭丫头先得练好本事!”   香瓜道:“俺练着呢!俺现在不光能驭兽、驭禽,就连驭虫也学会啦,你这臭穷酸若不信,赶明儿俺驱着一窝大马蜂到你屋里……”   花无声气道:“你敢!瞧我不先打断你这臭丫头的狗腿!”   “好了!”咸观道人将手一挥,“时辰已经不早,将那龙图好生妥存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吧。慎儿、香瓜,如今我感觉大势已至,你俩从明日开始,更要加倍勤修!”   冯慎与香瓜齐应道:“是!”   此后的几日,咸观道人时常登上岛峰,夜观星象,沉吟不语。冯慎也谨遵师嘱,习经研武,夜以继日。   又过了月余,冯慎在后山中苦练刀法,一不留神儿,已是星光满天。正要下山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峰顶上,立着咸观道人。   冯慎见状,忙提了遏必隆刀走上前。“大师父!”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依然仰头望着夜空。冯慎不敢打扰,也跟着抬头望去。又过了半晌,北方空中一颗硕大的明星闪了几闪,慢慢地暗了下去。   冯慎刚欲开口,那刚灭掉的星旁,又有一颗流星坠落。咸观道人收回目光,长叹一声道:“果真不出我所料……是时候了……”   冯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父,方才那两种星象,究竟是作何解?”   咸观道人缓缓道:“龙光遽奄、魂归洹上……帝后双星泯暗坠消逝,主当今庙堂失持……也就是说,满清的皇帝与太后,已经先后地晏驾宾天。”   “什么!?”冯慎身子剧烈一颤,遏必隆刀“咣当”坠地。“晏驾宾天……大师父……你是说皇上他……也死了!?”   咸观道人刚一点头,冯慎已然泪如雨下。“怎么会……怎么会……皇上他还未至不惑之年啊!”   咸观道人道:“紫微中垣,为天煞所穿,想来那皇帝应是横死暴亡……”   “定是慈禧那老虔婆!”冯慎双拳紧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遏必隆刀上。   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头,道:“慎儿,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你与那满清皇帝相交之事,为师也有耳闻,如今他已不在,那你也便没了顾忌,可以去大施拳脚了!”   冯慎怔道:“大师父言下之意是?”   咸观道人大袖一挥,朗声道:“待‘潜龙号’再来之时,便是你与香瓜离岛之日。去关外寻龙断脉,复我汉室江山!”   (第三卷 《龙图骇世》终)   轩辕诀   作者:茶弦 第四卷 傲绝天下 第一章 凶宅妖兽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天边日昃月盈,海上潮起汐落,晨暮轮替、浪涛升沉,徂岁嗟荏苒。   自打那晚见到双星泯坠后,冯慎便愈加发愤,宵衣旰食、夙夜匪懈,就连香瓜亦觉寸阴尺璧,时刻也不敢蹉跎。   又过了月余,“潜龙号”再次泊靠在了万象岛的海岸上。近三年来,霸海双蛟带着心腹喽啰在沉沙与万象二岛间数度往返,早已是轻车熟路。待得船只停好,一行人搬箱扛柜的,径自走上岛去。   还没等望到小木屋,远远地便瞧见香瓜垂着双脚,坐在一块大礁岩上怔怔出神儿。   霸海双蛟见状,便大笑着上前招呼:“香瓜妹子,瞧咱们哥俩又送什么好东西来啦?”   岂料香瓜一抬头,脸却拉得更长了。“大龙、二龙!谁让你们来的?”   刘占海一怔,道:“这不快到腊八了吗?咱们提前弄了些年货过来,省得到时候不赶趟……”   刘占川也道:“是啊香瓜妹子,那里头还有些上好的衣裳、首饰,是咱们哥俩派人专程到陆上去给你置办的……”   “俺不要!”香瓜突然跳下礁岩,推着霸海双蛟等人便要赶。“你们走!你们快走啊!”   霸海双蛟傻了眼,“香瓜妹子,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香瓜一跺脚,泪花莹然。“大师父要赶俺和冯大哥走……说你们一来,就是俺们离岛之时……大龙、二龙,俺不想离开他们,俺不想离开万象岛啊……”   众人越加奇了,“香瓜妹子,莫非你们是闯祸了吗?道长他们为何要赶你们走啊?”   香瓜抹了把泪,正要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了冯慎的声音:“占海大哥、占川大哥,你们来了?”   “哟?是冯老弟!”   应答间,冯慎几个轻纵,已跃至众人面前。   香瓜道:“冯大哥你来的正好,快帮俺赶走他们!”   “不可胡闹!”冯慎将香瓜拉到一边,冲霸海双蛟等人团团一揖。“香瓜不懂事,还望两位大哥与诸位兄弟别见怪。”   “那都没什么!”刘占川大手一摆,“冯老弟,听香瓜妹子说,老道长要赶你们走。这到底怎么回事?不行咱们哥俩去帮着一起求求情……”   冯慎轻叹一声,道:“两位大哥多虑了,师父们让我俩离岛,是想叫我俩增长些历练。”   刘占海道:“原来是这样……”   冯慎又道:“哦,诸位远航劳顿,先请入屋说话吧。”   “成!”霸海双蛟点点头,朝手下们道,“把东西抬到屋里头,好孝敬老道长他们。”   众喽啰答应一声,搬起了带来的物什,跟在了几人身后。   走出没两步,冯慎突然想起一事,忙向霸海双蛟道:“两位大哥,听说光绪皇帝已经宾天……不知是否属实?”   刘占川奇道:“嘿,冯老弟你怎么会知道的?”   冯慎怅然道:“是我大师父观星卜算出来的……唉,看来是真的了……”   刘占海一挑大拇哥儿,道:“老道长还真是神了!没错,不光是鞑子皇帝死了,那西太后老妖婆也跟着玩完儿喽!”   刘占川又道:“如今那坐龙庭的,好像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他爹也跟着沾了光,当上了什么摄政王,等转过冬去开了春,就叫作‘宣统元年’了。”   冯慎眉头一蹙,问道:“光绪皇帝正当壮年,为何会突然暴毙?”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笑道:“冯老弟你算是问对人了,朝廷的文书上说他是得急病死的,可咱们哥俩呀,却偏偏知道那里面的道道儿!”   香瓜将沙滩上一块石砾踢开,哼道:“你们又没在宫里瞧着,怎么会知道的?”   刘占海道:“香瓜妹子你还别不信,咱哥俩是没在宫里头,可前阵子,却劫了个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   香瓜道:“太监?他人在哪儿?咋不带过来让俺瞧瞧呀?”   刘占川笑道:“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有什么好瞧?早让弟兄们一刀宰啦。不过临死前,那太监想要保命,啰里叭唆地说了好些宫里头的秘事,奶奶的,他也不想想,那些狗鞑子的乱乎事儿,谁稀罕听?”   冯慎道:“占川大哥,那太监说了些什么?”   刘占川道:“我想想啊……那太监说,他原来是敬事房的,今年刚入冬时,慈禧那老妖婆便患上了痢疾,跑肚拉稀的折腾了几个月,人就差不多不行了。又过了几天,老妖婆身边一个叫什么张的太监头子找到他……”   冯慎道:“是小德张吗?”   刘占川道:“或许是吧,我当时也没细听……反正就是那太监头子给了他一碗‘塌喇’,让他给鞑子皇帝送去喝……”   香瓜问道:“塌喇是啥啊?”   刘占海道:“那会儿咱们哥俩也问过,那太监说,塌喇就是他们满洲鞑子的一种酸奶糊糊。”   “奶糊糊?”香瓜舔了舔嘴唇,“听起来倒像是很好喝……说得俺都想尝尝了……”   刘占川道:“哈哈,香瓜妹子,你要是知道那里头掺了什么,保准就没那个念头喽!”   香瓜一愣:“掺了啥?”   刘占川道:“砒霜!”   “那不是毒药吗?”香瓜叹道,“皇帝死得也真是冤,贪嘴喝了碗奶糊糊,就把自个儿的命丢了……”   刘占海道:“他喝那碗塌喇,倒不是贪嘴,而是实在饿极了。那太监还说,那时的鞑子皇帝被困在个小岛子上,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见有碗塌喇,哪会猜到里面下了毒?等鞑子皇帝毒发身亡后,那太监便去回信,慈禧那老妖婆听了后,竟喜得回光返照,直嚷嚷着‘他总算死在我前头了’。结果没出一天,就跟着蹬了腿。”   冯慎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该死的老虔婆!”   刘占川道:“谁说不是?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是自己的儿子,那老妖婆怎么忍心下那般狠手?”   冯慎摇了摇头,“光绪皇帝非她所亲生……”   “怪不得!”刘占海道,“后来那太监见老妖婆也死了,怕上边要杀他灭口,便偷了宫里财宝逃了出来,雇船行到沉沙岛附近时,正巧被弟兄们给盯上……嘿嘿,那太监捣腾出来的宝贝不少,干完了他这一票,帮中的弟兄们又能快活上好久喽!”   提起“大发利市”,霸海双蛟越说越兴奋。然冯慎因光绪之死讯黯然神伤,只是强颜应对两句。说话间,众人到了小木屋前,刘家兄弟与咸观道人等相见,自有一番寒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万象岛上少不得开酒设宴,趁着众人热闹吃喝,冯慎与香瓜也各自备好了行囊。待喝完了腊八粥,霸海双蛟便打算返程。   等霸海双蛟与手下们上了“潜龙号”,冯慎与香瓜依旧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登船。   见冯慎和香瓜叩了又叩,咸观道人微微笑道:“好了,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香瓜眼中噙着泪花,“大师父,俺舍不得你们……”   冯慎也道:“是啊三位师父,再者说弟子对师门中的本事还没学全……”   花无声道:“没学全怕什么?笨小子、臭丫头,临行前我送你们一句话吧!”   冯慎恭敬道:“请三师父赐教。”   花无声朗声道:“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冯慎默念几遍,冲花无声叩首道:“三师父,弟子记下了!”   香瓜抹了把脸,道:“回来俺也不念书,俺就想好好伺候大师父和四师父……还有就是,再跟着臭穷酸学功夫……”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功夫还没学够吗?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打还我两个巴掌?”   提起这桩旧事,几人不禁莞尔。当年冯父初丧,花无声为让冯慎清醒,打过冯慎两个耳光。当时香瓜又气又心疼,曾发誓要打还回去。   此时听花无声又提及往昔,香瓜不由得脸上一红。“俺那会儿不懂事,玩笑话当不得真的……再说了,俺也打不过你呀……”   花无声叹道:“功夫再强,也会有老的一天。等我年迈老弱之时,别说是会武之人,就连个寻常的青壮汉子,也怕是对付不了喽……”   香瓜嗔道:“臭穷酸快别胡说,就算你老得动弹不了,那也还有俺和冯大哥呢,谁敢动你一下,俺跟他拼命!”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还算有些良心!”   “那是,谁会跟你一样?”香瓜说完,又搂着空如师太的脖子道:“四师父,你别哭……俺和冯大哥办完大事,立马就回来看你……”   “这孩子……我哪里哭了?”空如师太拭了拭眼角,道,“香瓜,外头不比在岛上,遇事多让慎儿拿主意,你不可自作主张……”   香瓜哽咽道:“放心吧四师父,俺一直都听俺冯大哥话的……”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你三师父送你一句话,那我也再嘱咐几句吧。”   冯慎道:“大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咸观道人轻轻说道:“你曾与那光绪帝意气相投,又与那肃亲王有莫逆之交,此番寻龙断脉,关乎着满清气运,你心里头,怕是有些踌躇不定吧?”   冯慎汗颜道:“大师父慧眼如炬,弟子之前,的确是举棋不定,总感觉有些对不起肃王爷……然如今弟子想明白了,私交是小义,家国才是大义,弟子绝不会去因小舍大!”   咸观道人点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因外物而强之,亦不因内情而夺之,是故能者,无所不能。更何况,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如今居庙堂者,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微而任重,这样的朝廷,留它又有何用?慎儿,不需再有什么顾虑,只管放手去做吧!”   冯慎道:“弟子懂了!多谢大师父的开导和教诲!”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转过身去。“该说的也都说了,无声、空如,咱们回屋去吧!”   “是……”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向二人又看了一眼,便跟着咸观道人缓缓离去。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冯慎一阵阵心酸,伏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早已是泪眼婆娑。香瓜也是泣不可仰,朝着三人追了数步,哭着大喊道:“大师父、四师父!你们要保重啊……三师父……你也多保重……少喝些酒……”   花无声身子一颤,“那臭丫头……叫我……叫我什么?”   空如师太二目紧闭,道:“三师哥,别回头……咱们一停脚,慎儿和香瓜更舍不得走了……”   花无声抹了把脸,故作强颜。“对对对!好容易打发走了那烦人的臭丫头,我得赶紧回屋清静清静!”   冯慎与香瓜在岸边望了好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潜龙号”。等行至沉沙岛,二人少不得在岛上盘桓了几天。因花无声识得那“龙脉图”上有满文“盛京”二字,而那“盛京”,实乃如今关外奉天城的旧称,因此冯慎决定,要先去奉天一探。   此去奉天,千里迢迢。霸海双蛟又点起数名亲信,打算护送二人前往。待与刘老爷依依惜别后,“潜龙号”破浪起航,载着众人一路北向。   沿途起居停靠,俱不一一细表。这一日,船过登州成山角,已近辽东海域。眼见快要抵达东北地界,霸海双蛟不觉有些兴起。   刘占海道:“咱兄弟们看惯了江南的山水,还没见识过东北那茫茫的冰天雪地呢,趁着初春冰雪尚未全消,正好去瞧个够!”   “就是!”刘占川咂巴了几下嘴,道,“听说那边还有种叫作‘烧刀子’的烈酒,味醇劲大,哈哈,一到了岸上,咱们就先去搞个十坛八坛的来尝尝!”   众亲信大多好酒,听得刘占川此言,皆轰然叫好。   见手下们纷纷响应,刘占川大手一挥道:“弟兄们都加把劲儿,把咱们的‘潜龙号’开得再快些,明天这个时候若能赶到营口,咱们就可以躺在那热炕头上,大碗大碗地痛饮‘烧刀子’了!”   冯慎闻言,蹙额道:“占川大哥之意,是打算先到营口?”   刘占川想也没想,道:“没错啊!”   冯慎道:“依我之见,咱们不宜从营口入奉。”   “不宜?”刘占川一怔,从桌上拉过一张海图道,“冯老弟,咱们不是要去奉天城吗?先到营口没错啊!”   刘占海也指着海图接言道:“是啊,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这里,先朝西再转北航到营口,顺着大辽河、浑河逆流而上,直接就能行至奉天城啊!”   香瓜白了霸海双蛟一眼,“大龙、二龙你们别吵,听俺冯大哥怎么说。”   冯慎笑笑,对霸海双蛟道:“两位大哥所指的路线,确是入奉的捷径,然对咱们一行而言,却非适宜之选。我记得日俄之战后,营口港便为日本出兵霸占,那里龙蛇混杂、暗流汹涌,若‘潜龙号’再沿内河航行泊靠,又太过惹眼,极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刘占川挠了挠头,道,“既然营口去不得,那咱们从哪里入奉呢?”   “从这里!”冯慎说着,伸出手指在海图上一点。   余人聚前看去,发现冯慎的指尖落处,正应着海图上“安东”二字。   “安东?”   “对!”冯慎道,“这安东与朝鲜国划江为界,原来设有边陲榷场互市,然屡经战乱,那里早已变得人烟稀疏。你们来看,咱们先行至安东,从鸭绿江入海口北上,待沿江寻个僻静处再弃船登岸,改走陆路赴往奉天城。”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齐齐点头。“行,就听冯老弟安排。弟兄们,北偏东转舵,改道安东!”   又行了一昼夜,安东港已然在望。趁着东方未晞,众人将“潜龙号”半沉于水面之下,悄悄穿过港口,驶入了鸭绿江中。   透过舱中的几处瞭望孔,众人向沿江两岸瞧去,正如冯慎所料,江畔上萧索凋敝,一片肃杀。沿岸纵有几所民居散落,也尽是梁倒墙塌、空余着断壁残垣。   刘占海看了一阵,叹道:“这里咋还荒成了这副鸟不拉屎的模样啊……”   冯慎愤道:“辽东之地,位处海陆要冲,俄国人与东洋人都觊觎已久,两国各不相让,最后于此处刀兵相向,反累得咱们的百姓枉死、生灵涂炭!”   “他奶奶的!”刘占川怒道,“狗日的俄国佬、该死的东洋鬼子!”   冯慎长息一声,道:“外寇固然可恨,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满清朝廷的软弱无能啊。想那雄汉盛唐,国强民富、四夷臣服,若有犯我华疆者,虽远必诛!那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豪迈啊!”   刘占海道:“说的也是!总归还是赖那狗朝廷不中用!冯老弟,要不你挑个头,咱们弟兄跟着你反他娘的吧!你本事大,人性又好,等占了紫禁城,你做皇帝老儿,封我们哥俩个‘镇海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香瓜喜道:“也成啊,到时候俺不就成了娘娘了?”   “胡闹。”冯慎也知几人是在打趣,笑骂一句,从又瞭望孔向外看去。   正看着,船身突然一阵颠颤,霸海双蛟没有防备,差点儿将脑袋双双撞在舱壁上。   “奶奶的!怎么回事?!”   霸海双蛟才高喊了两声,便有一个把舵的亲信匆匆来报。   “两位当家的,前面江道上冰层结得太厚,不好走啊。”   刘占川将眼珠一瞪,喝道:“咱们这潜龙号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区区的江冰难道还撞不开吗?”   那亲信道:“二当家的,潜龙号遍体精钢铁板,硬要破冰而行,那也没什么不可。但越向北行,冰层也就越厚,总不能一路颠簸着过去吧?磕磕撞撞的,咱这里面的人也吃不消啊。”   刘占海道:“冰层再厚,也冻不到江心,将潜龙号下潜,避开冰层不就成了?”   那亲信苦着脸道:“大当家的,这里可不比在海中。这鸭绿江也就个几丈深浅,咱们潜龙号吃水太大,半潜着都快触到江底了,要是全沉下去,估计不出二里路就得搁浅呐。”   “也是……”霸海双蛟犯难道,“这下可真他奶奶的麻烦了……”   冯慎道:“两位大哥莫急,先将潜龙号升起,待我去舱顶一观!”   “好!”霸海双蛟答应一声,便命手下依言而为。   等着潜龙号全浮于江面后,冯慎已带了海图,与香瓜、霸海双蛟等人攀至舱顶之上。   迎着凛冽的江风,冯慎向四面凭高远眺。江东荒草萋萋,是为朝鲜国境;西北探出一尖狭屿,将江流隔分出一道小汊。临汊群山环峙,峰谷间城壕相衔,只可惜本一处雄关险隘,奈何几经硝烟炮火,如今已然是台址颓残。   香瓜看了一阵,指着西岸道:“冯大哥,那些城楼都破兮兮的,像是被炮打过。”   冯慎依图而辨,道:“看来,这里便是那九连城了。”   “九连城?”余人一怔。   冯慎点点头,轻声吟道:“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对岸鸟鸣分异域,隔江人语戴同天。皇仁本自无私覆,海国从来奉朔虔。分付边人慎封守,莫教樵牧扰东田……”   霸海双蛟由衷赞道:“冯老弟可真是能文能武呐。一提出个地名,你就能顺口作出诗来,哈哈,不愧是花先生的高徒啊!”   冯慎道:“两位大哥誉我太过了。方才的诗句,实乃明人王之诰所作。当年他镇守辽东,沿鸭绿江巡视,途经九连城观两岸风土,这才有感而抒。”   香瓜问道:“他诗里都说了些什么?俺听不大懂……”   冯慎微微一笑,遂将诗中大义释出,并道:“当时此处也设有榷场,以供本地百姓与江对岸的朝鲜人易物换银、互通有无。”   香瓜听罢,向九连城的方向看了看。“可眼下咱这边都荒了,朝鲜人那边的买卖,怕是也做不成了。”   “他们还哪有心思去做买卖?”冯慎叹道,“在万象岛时,我曾听三师父论及各国时局。三师父说,如今的朝鲜,早便更名为‘大韩帝国’,不再为清廷附属。现任的君主李坧,则沦为东洋人扶植的傀儡。在日本军政的欺压与掌控下,他们的君臣蒙遭屈辱、子民备受奴役,所谓的‘大帝国’,已然是名存实亡。”   刘占川道:“难怪这沿江两岸如此萧条,原来全叫那伙东洋鬼子给祸害了个遍!奶奶的!这东洋鬼子真是可恨!大哥,等冯老弟的事办完了,咱带着兄弟们往他们那破岛上闯一闯,哼哼,杀几个鬼子出出气!”   刘占海刚应了一声,底下一帮亲信便起了哄。“好哇!好哇!杀几个东洋鬼子,再去抢几个东洋娘们儿!兄弟们也好开开那‘东洋荤’哇!”   “呸!”香瓜向下嗔道,“再敢不三不四地浑说,俺把你们全扔下船去!”   “哈哈哈……”刘占川笑骂道,“都听见没?别老惦记着那点儿破事,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真他娘的没出息!”   又说笑一气,刘占海道:“冯老弟,眼下你如何打算?”   冯慎又看了看海图,向西北指道:“劳诸位将船开至那边汊岸,我与香瓜就由此处登陆吧。”   “好!”霸海双蛟齐应,吩咐下去。   等潜龙号在岸边靠稳,冯慎与香瓜已背好了行囊,正欲辞行,却见霸海双蛟也各拎了一个包袱。   冯慎奇道:“两位大哥,你们这是?”   刘占海将包袱往身后一系,笑道:“冯老弟,我们哥俩再送你们一程。”   香瓜喜道:“大龙、二龙,你们说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刘占川道,“我跟大哥早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要陪着你们去那奉天城走上一遭!”   冯慎犹豫道:“两位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不过……”   刘占川道:“怎么着冯老弟,你是嫌我们累赘吗?”   冯慎道:“占川大哥哪里话?此番入奉行事,凶吉未卜、生死难料,怎好让你们随我赴险?”   刘占川拉下脸道:“冯老弟要这么说,就是不拿咱哥俩当兄弟看了!”   “是啊!”刘占海也道,“我们哥俩本事虽然不济,可胆气还是有一些的,别说是去个奉天,就是鬼门关也敢闯上一闯!”   香瓜道:“冯大哥,大龙、二龙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带上他俩儿吧。”   “那好,”冯慎点点头,一指船上几名亲信,“然两位大哥一走,这些兄弟们该如何是好?”   “这个不必担心!”刘占海道,“就让他们留下守船好了!这里地处偏僻,船上又有吃有喝,够他们逍遥快活好久了!”   一名亲信笑道:“大当家的,船上是不缺酒肉,可总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会闷得慌啊,要不你们带上我得了,给你们背个行李什么的也行呐……”   刘占海道:“海砺子你少嬉皮笑脸,这阵子你就老实待在船上,哪里都不准去!”   刘占川也道:“大哥不提我还忘了,这小子老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海砺子你可听好喽,若敢撇下潜龙号去寻娘们儿,老子回来后,定不轻饶了你!”   “这荒郊野外的,上哪找娘们儿去啊?”海砺子嘟囔一声,道,“两位当家的只管放心,要潜龙号少一颗钉子,你们回来把我阉了都行。”   “他奶奶的!”刘占川笑骂道,“若潜龙号有个闪失,别说是阉了你,就算把你活剐了都不抵罪!行了,不跟你们废话了,冯老弟、香瓜妹子,咱们这就出发吧!”   与众亲信作别后,四人便弃船上岸,进入了九连城。受兵燹之祸,城中屋宇崩圮、人迹难觅,没有一丝半点儿的活气。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废墟之下,也不知埋压着多少具尸骸,往往拨开一堆残砖碎瓦,便会有几节枯骨露出。   惨象触目惊心,让人不忍观睹。四人不欲在城中久驻,又向着西北继续前行。然与九连城一样,沿途的村郭镇甸皆是人烟绝迹,似乎这方圆百里,都已沦为了不毛之地。   四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霸海双蛟嫉恶如仇、性烈似火,少不得又将俄国人的姥姥、东洋人的祖宗问候了个遍。   辽东多山,一路上难免要攀峰越岭,好在四人皆负武功,对那跋涉奔波也不以为意。然行程一久,四人的功夫修为,便渐渐分出了高低。冯慎与香瓜尚在疾疾前行,霸海双蛟的脚力却有些不济。   又越过了一道横岗,日头已然西偏。见岗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子,刘占川赶紧叫住了行在前方的冯慎与香瓜。“冯老弟、香瓜妹子……你俩且等上一等……”   香瓜回头一瞧,奇道:“二龙,什么事?呀,你咋这一头大汗的?”   刘占川抹了抹脸,赧然道:“自打晌午停下来吃了些干粮后,咱就一直没停过脚……说老实话,我与大哥都有些吃不消了……”   香瓜见刘占海同样是疲态满面,不由得挠了挠头。“你俩真是没用呀……那怎么办呢?总不能俺和冯大哥背着你们走吧?”   “那倒不用。”刘占川向岗下一指,道,“前面有个村子,反正天现在也快黑了,咱们去那里头歇上一宿吧?”   香瓜向村中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俺瞧那村子里静悄悄的,八成也是荒了,你俩再咬牙撑上一阵吧,没准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寻到个有人家的村镇了。”   霸海双蛟苦着脸道:“香瓜妹子,咱哥俩可不比你与冯老弟啊。别说两个时辰,再走二里地都够呛。”   香瓜还欲说,冯慎摆手道:“就依二位大哥的,今晚不赶路了,就在那村中找个合适的地方过夜吧。”   “太好了!”霸海双蛟喜道,“那先让我们哥俩缓口气,待会儿就进村……”   “还缓啥呀?才这么点儿路,抬脚就到啦!快!俺替你俩背着行李总成了吧?”香瓜说着,便去解霸海双蛟身上的包袱。   霸海双蛟急急推辞,“这哪成?使不得!”   “行了!”香瓜不由分说地抢过包袱,往自己身后一背。“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走啦走啦!”   不出所料,岗下的村中果然是死寂一片。四人入村后,正打算寻处空宅止宿,忽见一条巷子里钻出个汉子来。   那汉子瘦长脸、薄嘴唇,眉额微拧、略显憔悴。乍见有人,那汉子不禁一愣,继而回过神儿来,走至近前将手一伸。“喂,有没有吃的?分我一些!”   “他定是饿坏了。”香瓜急向霸海双蛟道,“大龙、二龙,快拿些干粮给他吃。”   霸海双蛟笑道:“香瓜妹子,咱哥俩的包袱,都在你身上背着呢。”   “瞧俺这记性!”香瓜一拍脑袋,将几个包袱取下翻找。“哎?你俩把吃的放哪个包啦?”   刘占川一指,“在我包袱里,就是那个!”   香瓜打开后,抓出两个馒头和一包肉干,递给那汉子。“给,拿着吃吧。”   那汉子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没几下便吃了个风卷残云。   霸海双蛟笑骂道:“他奶奶的,人不大饭量倒不小!”   冯慎摆了摆手,向那汉子道:“兄台吃饱了吗?若是不够,再给你取些来。”   那汉子将肚皮一拍。“不用了!”   冯慎又问道:“那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可是这村中人氏?”   那汉子道:“我也是过路的,至于我的尊姓大名吗,嘿嘿,你们少他娘的来打听!”   “嘿?”刘占川怒道,“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再敢耍横,信不信老子揍得你满地找牙?”   那汉子拿指甲剔了剔牙,轻蔑道:“怎么着?想动手吗?”   刘占川正要发作,冯慎赶紧拦下。   香瓜也不忿道:“你这人也真是,俺们好心给你吃的,你不道谢也就算了,干吗还要拿话挑事?”   “不就是两个馒头、一包肉吗?我给你们磕几个头总抵得过了吧?”那汉子说完,还真的跪在地上,梆梆磕起头来。   香瓜一怔,赶紧去扶。“你这是干啥?谁叫你磕头了?”   那汉子顺势起身,笑道:“东西我吃了,头我也磕了,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两不相欠了?”   见这汉子行止有些疯癫,香瓜与霸海双蛟也不再与他计较。“行了行了,你快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可要告辞了!”那汉子转过身,抬腿正欲走。   “兄台且慢!”冯慎微微一笑,踢了踢脚下的包袱。“馒头与肉干,你大可再带些去,但请将银票与细软留下!”   那汉子面色一变,“什么银票、细软?”   “还用在下点破吗?”冯慎又道,“香瓜,你瞧瞧那包袱里可曾少了什么?”   香瓜赶忙向包袱中一掏,“呀,咱们的银子没了!冯大哥,难道他是个摸包的贼?”   冯慎道:“他应该不是一般的小蟊贼。说来惭愧,若非察觉到包袱的分量不对,我现今还不知银钱被他盗去。想来是他趁着作势磕头,悄悄将银两窃入自己怀中。如此的神不知鬼不觉,真可谓是妙手神偷啊!”   “奶奶的!贼小子不长眼,居然偷到你祖宗头上来了!”霸海双蛟勃然大怒,一左一右地向那汉子扑去。   那汉子身形一矮,避过刘占海打来的拳头,又疾疾在地上一滚,使招“兔子蹬鹰”,直直踹中了刘占川小腹。   刘占川的本事虽不及冯慎与香瓜,可拳脚施展起来,七八个寻常的会家子也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一身横练,受那汉子一脚自然是不痛不痒,仅倒退了几步,便站稳了脚,扑着身上的土道:“哈哈,还会个两下子?这下可有意思了!”   刘占海也乐道:“贼小子,还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我们哥俩陪你玩玩!”   香瓜哼道:“大龙、二龙,现在你俩咋不嚷嚷着喊累了?”   霸海双蛟笑道:“有架可打,那还累什么?”   那汉子瞧出苗头不对,暗抓了一把沙土在手。“他娘的!你们这么些人打老子一个,想欺负人是不是?”   霸海双蛟怒道:“放你奶奶的狗屁!我们哥俩对付多少人都是一齐上……”   冯慎一声“小心”尚未喊出口,那汉子已将沙土扬向霸海双蛟。   “啊呀!贼小子真他娘的下三滥!大哥,我瞧不见了!”   “奶奶的!我也被沙子迷了眼……”   “呸!还想跟老子斗?”趁着霸海双蛟目不能视物,那汉子已蹿至几丈外,正想拔脚开溜,腿弯突然一麻,趴在地上来了个嘴啃泥。   待那汉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香瓜已不知何时立在了他面前。   见余人没追上来,那汉子便虎起脸。“小丫头,知趣的你就闪开!老子不难为你……”   香瓜二话没说,扬手便一个耳光打在那汉子脸上。   那汉子傻了眼,左右看了两下。“谁……是谁打的老子?”   香瓜“啪啪”又是两个巴掌,“你不是神偷吗?瞧瞧咱俩儿到底谁手快!告诉你,俺最恨的就是摸包的!俺今天跟你没完!”   说话间,霸海双蛟也揉着眼睛赶了过来。“香瓜妹子,用不着你出手!让我们哥俩收拾这贼小子!”   “好!”香瓜一脚将那汉子踢倒,“大龙、二龙,你俩给俺好好教训教训他!”   “那还用说?先揍他个半死不活!”霸海双蛟撸胳膊挽袖子,向地上那汉子喝道,“贼小子,快滚起来!”   岂料连喝数声,那汉子居然毫无反应,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动也未动。   刘占川上前踢了几脚,皱眉道:“香瓜妹子……这小子该不会被你一脚踢死了吧?”   “啊?”香瓜秀容失色,“不能吧?俺刚才没使内劲啊……”   刘占海俯下身去,“那他怎么双目紧闭,像是没气了?”   话音还没落地,那汉子两眼突然一睁,手掌急扬,又是一大把沙土撒出。   香瓜眼尖,当即后跃躲开。霸海双蛟闪避不及,又被扬了个灰头土脸。   借着尘土未散,那汉子一脚踹开刘占川,又趁势纵上刘占海肩头,几下攀至巷壁逾墙而逃。   香瓜将霸海双蛟扶起,气道:“你俩就笨死算啦!”   霸海双蛟一面吐着嘴中沙土,一面恨道:“奶奶的,又让那贼小子耍了!等一会儿抓住他,非剥了他的皮!”   香瓜一回头,见冯慎还站在原地微笑,不由得嗔道:“冯大哥,你怎么还在看热闹呀?咱们的银子都被偷走啦!”   “放心吧,他跑不了!”冯慎说完,“腾腾”几个轻纵,身子已然立在了房顶之上。   刘占川急道:“冯老弟,瞧见那贼小子的身影了吗?”   冯慎点头道:“他正在向西逃,两位大哥,你们从这里追赶,我与香瓜绕到前路包抄!”   “好!”霸海双蛟答应一声,双双追出。香瓜也纵上屋来,使出轻身功夫,与冯慎在檐壁上奔走如飞。   对于村中道路,那汉子好似也不太熟悉,只见他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逃乱蹿,没出片刻光景,便被冯慎与香瓜追上。   见冯慎和香瓜跃下房来,那汉子掉头往后跑,可没出几步,霸海双蛟也大呼小叫着追堵而来。   两侧皆是民居,前后又行不通,那汉子怔了半晌,一头闯入了一所破败的大宅。   “奶奶的!”刘占川踢开宅门,大步闯进院中。“贼小子还想藏在这破宅子里?哈哈,那咱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等四人皆追入宅中后,刘占海问道:“兄弟,那贼小子呢?”   刘占川一指北屋正厅,“定是躲在那里头了!”   “那还等什么?”香瓜两手掐腰,“大龙、二龙,去给俺把那小蟊贼逮出来!”   “瞧好吧!”霸海双蛟摩拳擦掌,便要往屋里硬闯。   二人刚踏上屋前台阶,里头便传来了那汉子的动静。“怎么办杜老大?他们要闯进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老五你怕什么?谁他娘的活腻歪了,敢在老子压的地面上放肆?小的们,都把家伙备好,只要有人进来就搂火,直接打成筛子!”   “好!”屋中又有数人齐喝,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咔嚓”声,像是在拉动枪栓。   冯慎使个眼色,霸海双蛟会意,便齐退回来。   见那正屋门漆斑驳,窗棂纸都碎成了棉絮般,香瓜不由得哼道:“屋子都破成这样了,还摆什么臭谱?请俺进俺都不乐意进呢,你们要是相识的,就给俺全滚出来!”   “小妮子好大胆!不想活了吗?”   香瓜正欲回骂,冯慎摆手阻住。“敢问屋中主事的何人?”   那汉子道:“说出我们杜老大的名号来,只管吓死你们这些不长眼的!”   冯慎淡笑道:“在下可没那般胆小。”   “你他娘的别不识好歹……”   那汉子还要说,屋中一个娇滴滴的嗓音道:“老五你也真是的,人家非要问,你就说呗。”   “是,嫂子!”那汉子又道,“外头的听好了,我们杜老大,是这辽东、辽西几股绺子的大掌盘子!怕了就赶紧滚!别惹得我们杜老大发火!”   “大掌盘子?”霸海双蛟相互一视,大笑道,“咱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一伙土匪啊!”   屋里那女子气道:“大当家的,你听见了没?人家压根儿就没把咱们当回事呀!”   刘占川戏谑道:“屋里那骚娘们儿,实不相瞒,我大哥也是大当家的,要不你跟着咱哥俩走吧,咱哥俩虽然是在海上营生,可一样也能让你当个压寨夫人哪,哈哈哈……”   “他娘的!”那杜老大高喝道,“小的们,给老子毙了他们!”   火器凶猛凌厉,冯慎与香瓜也不敢托大,一听说屋里要开枪,急护着霸海双蛟躲在院中的树干后。   没曾想等了好久,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刘占川露出头来瞧了瞧,奇道:“怎么没动静了?都他奶奶的哑火了吗?”   “不可轻心!”冯慎刚把刘占川拉回来,屋中便响起了一通密集的枪声。   刘占川惊出一头冷汗。“真他奶奶的悬啊!冯老弟,眼见着天就要黑了,咱们该怎么办?”   冯慎正要开口,屋里头那个女子却突然尖叫起来:“啊!当家的、老五!你们快看,那房梁上趴着个什么?”   “喊个屁!”那杜老大刚骂完女子,声音立马变了,“那……那是个什么鬼东西?!开枪!他娘的还愣什么?快给老子开枪啊!”   一时间,屋内枪声如爆豆一般。“叮咣”乱响中,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哀号。仅片刻工夫,枪声便稀疏下来,偌大个屋中,只剩下那女子在哭喊:“大当家的,你醒醒啊……老五,你快睁开眼哪……你们……你们怎么都死了呀……”   香瓜打了个寒噤,“冯大哥,他们……他们怎么了?”   冯慎眉头紧拧,“我也不知,像是屋里头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   霸海双蛟才要说话,屋中竟传出一阵有如野兽般的嘶吼,女子拼命地哭叫道:“你这该死的怪物,别过来!不要吃我……不要啊……”   猛然间,女子的哀求声戛然截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短暂的寂静后,那怪物又开始低吼起来,伴随着阵阵的“嘎巴”声,似乎正在撕肉嚼骨! 第二章 喉啭拟音   屋内的咀嚼声越来越响,直叫人听得头皮发麻。莫说香瓜一个女孩子家,就连霸海双蛟的心里头都有些发怵。   香瓜拉了拉冯慎衣角,瑟瑟道:“冯大哥……那妖怪在吃人呐……”   冯慎摇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霸海双蛟道:“冯老弟,那你说屋里头的是什么?”   “我进去瞧瞧就知道了!”冯慎将衣襟往腰间一掖,从背后解下遏必隆刀。   香瓜一把拖住,“冯大哥,你别去!”   霸海双蛟也劝道:“是啊冯老弟,不可冒险!”   “放心,我自有分寸!”冯慎说完,刀已出鞘。只见他闪身至院墙前,“唰唰”挥砍数下,几块墙砖便掉落下来。还没等墙砖坠地,冯慎脚尖连动,将砖块尽数踢向屋中。   “砰砰”数声大响后,北屋的门窗便被砸得洞开,然而屋内却重归于沉寂,别说是妖物的身影,就连方才那噬骨之音都已消失不闻。   越是如此,冯慎便越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小心戒备,一面挺刀摸进了屋中。   恐冯慎有什么闪失,香瓜早取了一大把暗器在手,见暂时没什么异样,便与霸海双蛟一起,也跟着前后脚的入屋。   屋中箱柜凌乱、桌倒椅翻,仿佛被洗劫过一般。地面上狼藉不堪,俯卧着几具尸首。   香瓜颤声道:“他们果然都死了……可那妖怪哪里去了?”   霸海双蛟抬头看了看屋顶,“之前听那娘们儿喊过‘房梁’,该不是躲在上面吧?”   “我已看过了,房梁上并无异常。”冯慎又道,“这屋中有些昏暗,劳两位大哥上个亮子吧,咱们也好瞧得真切。”   “我身上带着火烛。”刘占海往怀中一掏,取了火石将蜡烛点亮。   经烛光一照,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冯慎又打探了数眼,连道奇怪。   香瓜道:“这些人全被妖怪害了,还能不奇怪吗?”   冯慎摆手道:“我说的奇怪,并非指那些……”   刘占海急道:“冯老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怪从何来?”   冯慎道:“其一,是这屋中蛛网遍布、摆设蒙尘,显然是久无人居,又怎会是群匪藏身的窝点?”   “说的是!”刘占川追问道,“还有呢?”   冯慎道:“方才咱们在外头听到,群匪在这屋内与什么东西开枪搏斗,可此处既无枪支弹壳,又无血迹印痕,这便是那第二怪了。”   霸海双蛟恍然道:“对啊!真他奶奶的邪门了!”   冯慎一指地上尸首,“还有就是,我曾依声而辨,推算出屋中起码有十几号人,然眼下却只有尸身五具,其他人又哪里去了?”   香瓜心中一紧,“冯大哥……其他的是不是已被妖怪吞下肚了?”   冯慎淡然一笑,“我说过,这世上并无妖怪。”   刘占川道:“不管那么多了!先瞧瞧地上这些尸首里,有没有那贼小子的吧。”   说着,刘占川便弯腰伸手,将附近的一具尸身翻过。谁料那尸身的头脸刚露出来,刘占川竟被骇得一蹦三尺高。   刘占海赶忙扶住自家兄弟,“怎么了?”   刘占川惊魂甫定,“大哥,你自己瞧吧!”   霸海双蛟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能将其吓了一跳的尸首,定然是不比寻常。冯慎与香瓜同样纳闷儿,便与刘占海一起,朝那尸身的头脸上打量。   等看清了尸体面目,三人心里皆是“咯噔”一下。只见那尸首的整张脸都快烂没了,仅存的皮肉,也全干皱成了老橘皮,勉强还连接着一截枯草般的辫子。   刘占海呆了半晌,又将边上另一具尸体踢翻过来。不曾想力气使得大了些,那尸身的头颅竟被踢断,“骨碌骨碌”地滚出好远。   香瓜惊呼道:“啊,这个都成骷髅头了……”   望着那骷髅头的两个黑眼窝,几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倒不是因这些尸首可怖狰狞,只是他们想不通,方才还在屋中高呼叫喝的群匪,如何会在眨眼的工夫变成了这副模样。   刘占海道:“真他娘的邪门!瞧这样子,他们像是死了很久了啊!”   刘占川道:“是怪,我明明见那贼小子跑进来了。奶奶的!之前跟咱们说话的那什么杜老大、小娘们儿……不会都是些鬼魂吧?”   香瓜急道:“管他们是人是鬼啊,冯大哥,咱们快离开这里吧,俺害怕……”   霸海双蛟也道:“没错,这破宅子是邪得很,咱们得赶紧走!”   “不急,待我再查验一下其他的!”冯慎说完,以刀身翻挑所余尸骸。   见这两具亦是陈尸,香瓜又连连催促:“冯大哥,你好了没有啊?”   冯慎道:“墙角还剩一具,验完再说!”   话音刚落,墙角竟陡然响起那野兽的低吼声。   “妖怪又出现了!”   香瓜和霸海双蛟齐齐打个激灵,不禁倒退了两步。   冯慎一言不发,挥起遏必隆刀便寻声斫去。可未等寒锋砍到,墙角那具尸体竟跳将起来,向着门口疾疾冲去。   见死尸居然活转,香瓜脑袋里“嗡”的一声,与霸海双蛟傻愣在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死尸就要夺门而逃,冯慎急忙回手一掷,遏必隆刀便直直地飞插在门框上。刀尖入木,锋刃冲里,若非那死尸遽然止步,早已被那锋利的宝刀切为两截。   “那是个活人,莫让他跑了!”   冯慎又大喝一声,霸海双蛟才回过神儿来,双双扑上去,将那人按倒在地。   “贼小子,原来是你!”   香瓜见果是那偷银两的汉子,气的踢了他一脚。“让你吓唬俺!你那些同伙呢?快说!”   那汉子抬起头,阴恻恻地笑道:“怎么,你瞧不见吗?他们就在你旁边站着呢!”   “啊?”香瓜打个哆嗦,“俺身边哪有人啊……”   “别再装神弄鬼了!”冯慎冷哼一声,将遏必隆刀从门框上拔下。“你那些个所谓的‘同伙’,其实就在你的口中吧?”   “口中?!”霸海双蛟大惊,“冯老弟,你是说方才吃人的妖怪……是这小子变的?!”   冯慎苦笑道:“两位大哥想到哪里去了?据我推测,这屋中一无妖怪、二无群匪,之前咱们所听到的古怪动静,都是他用口技拟音,生生造出来的假象!”   “嘿嘿。”那汉子道,“居然被你发觉了?罢了罢了,银子还你们就是,现在该放了我吧?”   “还放了你?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去吧!”刘占海抓着那汉子的胳膊一拧,“说!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贼小子先一五一十地讲明白了!”   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别拧别拧,我说就是了……”   “算你识相!”刘占川喝道,“要敢有半句假话,老子卸了你这条膀子!快说!”   那汉子点点头,道出始末。原来这汉子名叫乔五,非但是个神偷,并且极擅口技,男腔女调也好,鸟鸣兽语也罢,凡经他嗓子学出来的声音,无一不是惟妙惟肖。先前他被四人围堵,乱闯进了这所荒宅中,刚躲入正屋,便见地面上横着四具尸首。   经那日俄一战,辽东不少村落几近空绝,许多无辜百姓枉死家中,尸首却无人收殓。那情形乔五见得惯了,故而也没大惊小怪。   眼看着霸海双蛟就要破门而入,乔五赶紧使出拟音绝技,营造出人多势众的样子,想让冯慎等人知难而退。岂料“枪声”一响,冯慎等人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之下,乔五只好故弄玄虚,指望让那“食人妖兽”,吓得四人不敢闯门。   “妖声”一出,香瓜与霸海双蛟果然信以为真,奈何冯慎不信神鬼,执意要探查究竟。情急中,乔五灵机一动,装成尸首躺在了地上,只可惜,最终还是被冯慎识破了。   刘占川听完,有些将信将疑。“小子,刚才那些动静真是你一个人学的?你个大老爷们儿,如何能发出那女人的脆嗓音来?”   “那有何难?”乔五说着,便尖声娇气地学起那“压寨夫人”的声音,“大当家的,快让弟兄们开枪打他们呀!”   “嘿!”刘占川乐了,“绝了!真他奶奶的绝了!若没亲眼瞧着,谁敢信这番娇滴滴的话,是从这贼小子嘴里说出来的?”   刘占海意犹未尽,“贼小子,你再学学那打枪!”   “成!”乔五嘴唇疾翻,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   “闭嘴!”香瓜突然拎起乔五,劈手就是一耳光。“再呜里哇啦的烦人,俺就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不光是乔五,霸海双蛟也是一愣。“香瓜妹子,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大的火气?”   “还怪俺火气大?你俩可别忘了,他是个摸包的贼!”香瓜向乔五一伸手,“银子呢?还来!”   乔五从怀中掏出所盗之物,双手奉还。“姑娘,我乔五有眼不识泰山,之前种种不是,还请你多多恕罪吧。”   香瓜一把夺回银两,“哼,现在才知道害怕吗?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偷钱的时候你可不这样!”   乔五叹道:“实不相瞒,在遇到你们之前,我身无分文,已经饿了两天了……可我要去奉天城办一件大事,不能饿死在路上!”   霸海双蛟道:“你既然要去奉天,怎么不提前备下点儿盘缠?”   乔五道:“临行前,我是带足了盘缠的。可两天前,我在途中碰上了一伙闯关东的饥民,脑瓜子一热,便将银两与食物留给他们了。”   香瓜啐道:“呸!你没去偷别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把钱白白送人?”   “就知道姑娘不会相信。”乔五苦笑一声,“我乔五打生下来,是没办过什么好事,把钱财送给饥民,也无非是‘闲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想着积下份阴德,让神灵保佑我把那件大事办成了。”   刘占海道:“你倒是能豁得出去,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吗?”   “别提了。”乔五道,“当时之所以一点儿没留,是寻思着在路上总能再偷到点儿花费……可谁知道一路走来,皆是荒村废镇,连个人影都没碰到……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险来打你们的主意啊。”   霸海双蛟道:“奶奶的,要真是这样,你这贼小子倒是情有可原……”   香瓜嗔道:“他满嘴里跑舌头,谁知是不是又在骗人?”   乔五道:“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栽在你们的手里,要打要骂,我都认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香瓜喝道:“大龙、二龙,你俩拗断他两根手指,叫他今后再也偷不成东西!”   “什么?”霸海双蛟愣道,“要废他两根手指?”   冯慎也皱起了眉头,“香瓜,对于这乔五,略施惩戒也就是了,你何苦要咄咄相逼?”   香瓜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道:“冯大哥,难道你忘了吗?当年俺和爷爷去京城投奔石胜昆大哥,在半道上却被贼盗去了盘缠,若不是遇上了你,俺现在早就成阴间的鬼了!所以,俺这辈子最恨摸包贼!只要撞在俺手里,就绝不轻饶!”   还没等其他人开口,乔五“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香瓜将脸别过一边,“真是个软骨头,别动不动就下跪讨饶,你以为这样,俺就会放过你吗?”   乔五道:“按说做贼的落在别人手上,被打被杀,都是自己找的……可我乔五身负血海深仇,还得指着这双手去报。求姑娘暂且饶我这一回,等我报了大仇,再来找姑娘领罪。”   霸海双蛟问道:“贼小子,你说的大事是报仇?”   “没错!”乔五咬牙切齿道:“我已经打听好了,那仇家就躲在奉天城!要不能杀了他,我乔五誓不为人!姑娘、三位好汉,放了我吧!我要去报仇啊!”   说着,乔五眼角含泪,以头杵地,前额撞在砖地发出“咚咚”大响,让人听着都疼。   香瓜本就不是铁石心肠,见乔五额头上都磕出了血,不由得心软。她一跺脚,娇喝道:“够了!你起来吧!”   乔五道:“姑娘的意思……是肯饶过我了吗?”   “唉,俺真是没用。”香瓜轻叹一声,道,“将你这摸包贼放走,也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   乔五举起一掌,正色道:“姑娘放心,我乔五对天发誓,若今后再去偷别人的东西,就让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   香瓜哼道:“不用红口白牙的那劳什子毒誓,若起誓真有用,那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冤死的鬼了!趁俺还没改变主意,你快些滚吧!”   “那好,姑娘、三位好汉,乔五这便告辞了!”乔五向四人抱拳后,转身欲走。   香瓜又道:“等等!”   乔五一怔,“怎么,姑娘这是要变卦吗?”   香瓜没理他,从包袱取出些干粮,连同两锭银子一起抛了过去。“到奉天城还有老远一段路,你先拿着去使吧!”   霸海双蛟笑道:“拿着吧!贼小子,真他奶奶的便宜你了!”   乔五身子一颤,“几位的情义……”   “谁跟你有情义?”香瓜斥道:“给你吃用,是怕你路上再去偷!滚吧,俺不想再看见你!”   “大恩不言谢,告辞!”乔五抹了把脸,消失在暮色之中。   乔五走后,香瓜仍是闷闷不乐,冯慎与霸海双蛟又劝了一阵,这才稍稍平复了些。而后,四人寻至偏房,收拾了处干净的地方过夜。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待到天明,四人简单收拾一下,又踏上了行程。连过了几个镇甸,渐渐的有了些生气。见前面一个村子居户不少,霸海双蛟便想着去雇上辆大车,然而进村找了半天,竟没寻见一头大牲口。一问才知,原来是村里口粮不多,那些牲畜早已被杀来吃了。   无奈之下,四人只得继续步行。接下来的日子里,无外乎打尖补给、晓行夜宿,好在越往西北,人烟便越发的稠密,四人安步当车,也不必去忙投急趁。   又行数日,前方出现了一座历尽沧桑的古城。不消说,这是奉天城到了。   城中车马辐辏,纵横四条井字长街,各抵八个城门。东城二门,名曰“内治”、“抚近”;西城二门,是为“外攘”、“怀远”;南城二门,唤作“天佑”、“德盛”;北城二门,则称“地载”、“福胜”。   与沿途的凋敝景象不同,这奉天城内外,尽是异样的繁华。一入城中,放眼望去皆为各色店铺。然画栋阁楼间,杂混着不少商行、剧院、教堂、照相馆等洋式建筑,颇有些不伦不类。   再穿过几条巷子,饭菜的香味伴着招徕声扑面而来。香瓜使劲地嗅了嗅,笑道:“真香呐,前面定是有好吃的!”   果不其然。一转过巷口,便瞧见道路的两旁,设着数不清的饭铺食摊。鸡鸭鱼肉自是不必提,像什么老边饺子、海城馅儿饼、老满洲的血肠白肉,朝鲜族的打糕冷面,也都是应有尽有。   闻着阵阵香气,霸海双蛟垂涎欲滴。“他奶奶的,这阵子光啃些肉干、馒头,嘴巴里都快淡出鸟来啦。走走走,先找家好馆子,去祭祭那五脏庙再说!”   冯慎点点头,笑道:“就依二位大哥的。”   四人沿街走了一气,寻了处门脸大的酒楼坐下。   还没等跑堂的招呼,霸海双蛟早已拍着桌子大叫道:“好酒好肉赶紧上,要快!要快!”   见他二人生得彪悍,跑堂的哪里敢怠慢?没出片晌,便整治出四盘八碗,连同两坛老酒端了上来。   酒醇菜美,足让人食指大动。四人正吃喝着,对面酒楼上却突然叮咣五四地闹将起来。   一听有动静,食客们“呼啦”全涌到门口朝对面观瞧。掌柜的见状,赶紧上前劝道:“老少爷们儿,咱这奉天城里鱼龙混杂,一天下来哪里不闹点儿事?有什么好瞧的呀?快各自回桌吃着喝着吧。”   食客们哪里肯听?将那掌柜的赶到一边。“去去去,别耽误我们看热闹,又不会少了你的酒钱!”   正推攘着,“啪啪”两声枪响,只听一声惨叫,从对面二楼的窗户里,滚下个汉子来。   食客们全炸了锅。“妈呀!还打上枪了?像是当兵的干仗哪!”   “别瞧啦!傻站在这里等着挨枪子吗?快跑哇……”   也不知是谁带了头,食客们一眨眼跑了个干净。   掌柜的哭丧着脸叫骂道:“一群王八犊子,倒是把账给结了啊……唉,今天的酒菜,算是都喂狗了!”   “你他奶奶的说什么?!”刘占川正要发作,眼珠子却直直冲外。   掌柜的急忙上来赔罪:“爷,我可不是在骂您……”   “别挡着!”刘占川大手一拨,那掌柜的便滚到了一边。“你们快瞧瞧那汉子是谁?”   冯慎等人望去,不禁也愣了。“是乔五?”   乔五身旁,落着一把沾血的尖刀,只见他腿肚子冒血,显然是中枪了,又加上高处摔下,仰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紧接着,对面酒楼里涌出来十几个兵勇,将长枪短械指住了乔五。乔五挣扎了几下,还想去摸刀,却被兵勇一枪托砸在头上。   正当这时,一个小个子捂着肩膀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妈了个巴子的!给我绑啦!”   兵勇们齐应,当即抽了乔五腰带,将他捆了个结实。   乔五拼命反抗着,“姓张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看把你能耐的!”那小个子冷哼一声,吩咐手下,“把刺客带走!”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向冯慎道:“冯老弟,咱们管是不管?”   没等冯慎回话,那掌柜的便惊呼道:“啥玩意儿?你们跟那刺客认识?”   掌柜的这一嗓子喊得太高,被外头听了个一清二楚。乔五扭头一瞧,眼神儿大亮,他见识过冯慎几人的身手,忙大叫道:“好汉救我!乔五大仇未报,死了心不甘哪!”   “还有同伙?”那小个子怒道,“还杵着干啥?都给我围啦!”   兵勇们得令,齐冲进店来。掌柜的和跑堂见势不好,早躲进了后厨,只剩下冯慎四人,还波澜不惊地坐在厅上。   见冯慎尚在自斟自饮,一个兵勇骂道:“少搁这旮瘩整景儿!乖乖让我们绑了!”   乔五哈哈笑道:“就凭你们这几块货,也想抓住他们?”   “埋汰谁呢?”那兵勇照乔五肚子打了一拳后,径直走到冯慎桌前一拍。“都他娘的聋了吗?没听见老子……”   “奶奶的!”刘占川“噌”的站起身,揪着那兵勇的脑袋便按在了桌上。“爷爷还没动手,你们反倒先惹上门了!”   “他娘的!”众兵勇全举起枪来,“要尝尝枪子的滋味吗?!”   香瓜从桌上抓起一把筷子,手腕疾扬数下。“不怕炸膛的话,你们只管开枪就是!”   “炸膛?”众兵勇赶紧掉转枪口。一看之下,皆脸色大变。原来每个人的枪管里,都牢牢地塞着根筷子。   那小个子一指香瓜,“是那丫头搞的鬼!快把枪眼清理出来,拿下这伙贼人!”   事到如今,就算冯慎不想插手也是不行了,他刚喊声“动手”,刘占川便举起所挟持的兵勇,狠狠向其他人砸去。   那兵勇哇哇怪叫着,登时撞翻了几个。冯慎指疾如风,香瓜身轻似燕,众兵勇只觉眼前人影缭乱,便一个接一个地被击晕在地上。霸海双蛟也没闲着,齐齐抢出酒楼,将那小个子与乔五拎了回来。   才一眨眼工夫,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手下便全被制伏,那小个子目瞪口呆,就如同是见了鬼一般。   乔五乐道:“姓张的,老子说什么来着?还想抓他们?哈哈,门儿也没有啊!哎,姑娘、三位好汉,你们谁帮我把腰带解开吧?”   “先绑着吧,俺还没找你算账呢!”香瓜白了他一眼,又指着那小个子道,“这就是你那仇家吗?”   “是!”乔五二目似刀,恨不能在那小个子身上剜下块肉来。“几位快把我放了,让我来宰了他!这王八蛋现在是个大官,别把你们牵扯进来。”   刘占海哼道:“眼下兵也打了,将也抓了,你他奶奶的又来放马后炮了?有能耐刚才别喊救命啊!不过话说回来,他是官又怎么了?嘿嘿,兄弟,死在咱哥俩手上的狗官还少吗?”   “哈哈,大哥说的是!”刘占川盯着那小个子道,“老规矩,你小子先报报你是个什么鸟官吧!”   刘占川虎背熊腰,足足比那小个子高了一个头去,没想到那小个子一点儿没怵,反仰起脸冷冷说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这奉天巡防营的前路统领——张作霖!”   这张作霖其貌不扬,气度却是不凡。冯慎见他眉宇含煞,隐约有枭雄之相,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乔五骂道:“姓张的!都死到临头了,你他娘的还瞎神气什么?”   张作霖没理会乔五,眼朝着冯慎等人扫了一圈。“看样子,这浑水几位是要蹚定了?”   “你他奶奶的……”霸海双蛟正要发火,却被冯慎拦住。   冯慎道:“你与乔五之间,虽属恩怨私仇。可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既然被我们遇上了,也不好袖手旁观。”   霸海双蛟道:“冯老弟说的没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姓张的仗着有几条破枪,便想欺负人吗?”   “老子欺负人?”张作霖一指肩膀上的伤口,“他乔五操着刀子来杀我,我不让兄弟们抓他,还要等着他再捅上一刀吗?几位都是是非分明的好汉,你们倒是说说,天底下有没有任打任杀不还手的道理?”   乔五啐道:“姓张的,你怎么不说说老子为啥要取你的狗命?”   张作霖哼道:“你不就想给杜立三报仇吗?杜立三是个胡匪,老子吃的是朝廷的皇粮,把他剿了也是天经地义!”   乔五眼睛里快要眦出血来,“才披了几天官皮,你这王八犊子就忘起本来?!”   “都别吵!”香瓜娇喝一声,“乔五,你先说是怎么回事!”   “行!那我就让姑娘和三位好汉听听!”乔五又道,“姓张的,你原来是做什么的?你他娘的敢说出来吗?”   “那有什么不敢?”张作霖笑道,“我老张出身于绿林响马,之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子!”   “你认了就好!”乔五转向冯慎等人道,“几位好汉,那天在荒宅中,我曾模仿过一个人说话,叫他大掌盘子……”   刘占海道:“是那个杜老大?”   “对!”乔五点了点头,“他叫杜立三,曾是雄霸那三界沟的大豪杰。我在他手下,坐着第五把交椅。”   香瓜哼道:“第五把交椅?原来你不光会偷东西,还是个土匪小头目!”   冯慎摆了摆手,“让他说下去吧。”   乔五接着道:“两年前,因老母病重瘫痪,家中无人奉养。无奈之下,我只好拔了香头下山,回到庄河老家去照料。”   刘占川点了点头,道:“看不出你这贼小子还挺孝顺。”   乔五道:“要连自己的爹娘都不顾,那还算是个人吗?然正因如此,我才躲过了一劫。几个月前,瘫痪已久的老母病故,我匆匆料理了后事,便打算重回三界沟‘挂柱’。然我们绺子里有个规矩,拔过香的要想再回山寨入伙,得提前跟大掌盘子打声招呼。于是,我便写了封密信,托人带到奉天城的一家裁缝铺去……”   香瓜奇道:“你送信不去三界沟,到裁缝铺做什么?”   乔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家裁缝铺的掌柜,是我们安插在奉天的眼线。又等了一阵子,那送信人却将密信原封不动地捎了回来。当时我感觉到不对劲儿,忙问起原因。那送信的说,那裁缝铺暗通三界沟的土匪,已被官军查封了,并且那土匪头子杜立三和手下一帮弟兄,也早让他姓张的尽数害死……你们说,我杜老大与那几百条弟兄的性命,该不该找这姓张的讨?!”   张作霖道:“我既然从戎投军,就该保境安民,为地方百姓除去匪患,也是理所应当!”   “呸!”乔五怒道,“姓张的,你他娘嘴上说的好听!你可别忘记了,杜老大曾是你结义的大哥!”   霸海双蛟一怔,“怎么?他俩还拜过把子?奶奶的,你这姓张的不讲义气,真是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乔五忿道:“他不要脸的地方多了!他姓张的若是真刀真枪地去火并,那倒也没什么。可他偏偏要使那下三滥的伎俩,打着招安的旗号,诓我们杜老大去新民府赴宴。因是结义兄弟,杜老大压根儿就没怀疑过他……唉,可怜我们杜老大刚到了宴席上,便被他暗派的杀手砍去了头颅!”   “他奶奶的!”霸海双蛟义愤填膺,“姓张的,咱哥俩生平最恨那种背信弃义的鸟人!说吧,你想怎么死?”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俩知道个屁!”张作霖把桌子一拍,喝道,“他杜立三不仁,就别怪我张作霖不义!受招安的胡子不少,为啥老子偏偏要杀他?还不是因为他吃里扒外,去勾结洋人?!”   “放你娘的狗臭屁!”乔五火冒三丈,“整个东三省,谁不知我们杜老大的外号叫‘包打洋人’?”   张作霖冷笑道:“他叫‘包打洋人’是不假,可惜他只打俄国佬!”   乔五道:“那……那又怎么样?俄国佬不是洋人吗?”   张作霖两眼一瞪,“杜立三专门跟俄国佬作对的原因,那些无知百姓是不知道,可你乔五,难道也不清楚吗?”   乔五有些吞吐起来:“杜老大他……他……”   霸海双蛟急道:“他什么?贼小子你怎么结巴了?”   “他没脸讲,那我就替他说吧!”张作霖道,“杜立三打俄国人,其实是在给东洋鬼子卖命!日本人给他枪支、许他地盘,他便投靠小日本当汉奸!俄国人不是玩意儿,可那东洋人就是好东西了?当时老子劝过他多少回,可他就是不听!妈了个巴子的!乔五你自己说,你们杜老大算不算勾结洋人?老子冤枉他了没?!”   霸海双蛟齐向乔五问道:“这姓张的说的是真的?”   乔五没作声,算是默认。   霸海双蛟数落道:“你这贼小子还报个屁仇!与东洋人勾结的下贱胚子,咱哥俩撞见了也得宰了他!”   张作霖向霸海双蛟一拱手,“还是这两位好汉识大体!行了,反正现在都讲清楚了,方才的事嘛,就当是场误会,我与几位算是不打不成交,只要把这乔五交在我手上,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冯慎道:“且不论孰是孰非,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虽然不才,却想给二位当个‘和事佬’!”   张作霖看着冯慎,冷眼道:“怎么个‘和’法,不妨说来听听。”   冯慎道:“依在下看来,乔五为旧主复仇,无非是出于义愤,没失那丈夫行径。所以请张统领高抬贵手,不要再去难为他;至于乔五嘛,则不得再向张统领行刺,你二人的宿仇旧恨,从此两清……”   没等冯慎说完,乔五已高喊起来:“血仇不共戴天!但凡我乔五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取那姓张的狗命!”   “几位听到了没?”张作霖道,“不是我老张不给你们面子,是他乔五逼我太甚!好!既然如此,那我老张也半步不让!哼哼,自古水火不相容、官匪不两立!今日就算你们说下大天来,这乔五我也是非带走不可!”   霸海双蛟怒道:“姓张的,我冯老弟好言相劝,你当还真是跟你商量呢?再敢抖搂官威,咱哥俩送你去见阎王爷!”   张作霖道:“当我老张是吓大的吗?反正马耳山那股绺子剿不了,我老张的脑袋也保不住了。早死晚死都一样,妈了个巴子的!有种你们就弄死我!”   “那爷爷就成全你!”刘占川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了张作霖。   铁拳如钵,眼见便要砸中张作霖的太阳穴,冯慎手臂一挥,将刘占川的拳头生生带偏。   这一拳虽然放空,可被拳风擦过,张作霖也觉腮帮子生疼。他心里清楚,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挨实了刘占川那一拳头,他现今必是脑瓜迸裂、扑地而亡。想到这里,张作霖不免有些后怕,只是强咬着牙,不使自己露怯。   刘占川忿忿不平道:“冯老弟!你拦着我做什么?”   “容小弟再问他几句。”冯慎转向张作霖道:“张统领,方才在下听你的话中,似乎有难言之隐。”   张作霖叹了口气,道:“唉!岂止是难言之隐?于我老张,可谓是性命之忧啊!”   冯慎又问道:“是与剿匪有关?张统领不妨详细说说。”   “那好吧……这通苦水,跟谁也是诉。”张作霖点了点头,道,“在这奉天城八十里外,有个马耳山。山上有股绺子,挑头的叫什么石敢当。最近见他们闹得太猖狂,官军便去围剿了几回,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上头见状,便把我老张调了过来。也怪我目空一切,还没开打,便拍着胸脯保证说定要将土匪十日内肃清。唉……没曾想那石敢当好像懂些兵法,与他们一接仗,弟兄们便吃了大亏,扔下上百具尸首,狼狈逃回了奉天城。总督锡良大人得知这事,大为光火,把我叫去臭骂一通后,又下了最后通牒,说半个月后若还拿不下马耳山,就将我老张按军法处治。这不,今天我刚从总督府出来,寻思和手下喝个闷酒解解愁,就遇上他乔五过来行刺……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说,我他娘的怎么这么命苦啊?”   “原来是这样。”冯慎稍加思索,又道,“对于那行军布阵之法,在下略知一二。如蒙不弃,或可助你在时限之内,剿灭那股土匪!”   张作霖心中一动,大喜道:“少侠,你所言当真?”   冯慎淡笑道:“千真万确!”   香瓜道:“冯大哥,咱们凭什么要帮他?”   霸海双蛟也道:“是啊冯老弟,犯不上为了一个狗官,就与那绿林结怨啊!”   冯慎摆了摆手,“你们不必多言,我自有用意。”   张作霖见状,赶紧道:“我明白了!说吧冯少侠,你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冯慎一指乔五,“待事成之后,还请张统领放过他!” 第三章 虎麟臣相   听了冯慎所提出的条件后,张作霖竟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冯少侠,该不是我老张听错了吧?”   冯慎微微一笑,道:“貌似张统领还没到耳背的年纪。”   张作霖猛地将大腿一拍。“好!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妈了个巴子的,只要能拿下马耳山,别说他一个乔五,十个我都肯放!”   “爽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对于冯慎此举,非但香瓜与霸海双蛟大为不解,就连乔五也有些不明所以。怔了片刻,乔五便高喊道:“我乔五这条命,哪用得着他姓张的来饶?冯少侠,你若真想帮我,只需给我解了绳子,让我与那姓张的拼个你死我活!”   张作霖瞧了瞧乔五,也向冯慎道:“冯少侠,乔五这厮说的倒是没错。眼下我受制于你,你要想救他,那是轻而易举。何须再绕个大弯子,与我谈什么条件?”   冯慎笑道:“哈哈哈,张统领不必多心。我等无端被卷入这场恩怨中,也算是与你们有缘。既是有缘,那便不可置若罔闻。在下敬张统领是个人物,也惜他乔五是条血性汉子,所以惺惺相惜,不愿见到你二人闹个两败俱伤。”   “冯少侠急公好义,我老张足感大德……”张作霖说着,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兵勇,“可我这些手下……”   冯慎道:“之后在下自会解其穴道,让他们随张统领离开。”   乔五急道:“冯少侠,姓张的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可千万别上他的恶当啊!前脚放走了他,他后脚便会带着更多的兵过来寻仇!”   张作霖骂道:“老子还指着冯少侠帮忙剿匪呢!寻你妈了个巴子的仇!对了,冯少侠,这乔五如何区处?请你划下个道来吧!”   冯慎道:“乔五兄弟就先让张统领带去……”   “什么?!”乔五大惊失色,“冯少侠,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我落在他姓张的手里,还能有个好吗?”   “放心吧!”冯慎拍了拍乔五肩膀,向张作霖道,“张统领,你将乔兄弟带去后,要为他治伤,不得打骂!”   张作霖哼道:“行!我把他当大爷一样,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过有一点,我得派人把他给看起来,不然他还会找我动刀子。”   冯慎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此期间,乔五兄弟要有什么不测,在下唯你张统领是问!”   张作霖道:“行行行,我都记下了……”   见张作霖有些心不在焉,冯慎暗运内力,举掌在桌上一击。只听“哗啦”一声,厚实的桌面已是四分五裂。“劝张统领还是在意些,食言而肥者,有如此桌!在下言出必践,不怕你躲在千军万马中,更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外!”   张作霖见惯了腥风血雨,可看到冯慎眼中流露出的杀意时,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打个激灵,忙肃然拱手道:“冯少侠放心,你的吩咐,我老张无有不遵!”   “如此甚好。”冯慎目中精光一敛,身形绕屋疾动,须臾工夫,便将地上兵勇的穴道逐一解开。   那些兵勇陆续醒来后,叫骂着又要摸枪,张作霖见状,赶紧上前喝止。   稳住了手下,张作霖又道:“冯少侠既应了助我剿匪,不知何时肯动身?”   冯慎道:“宜早不宜迟,不如就于明日启程!”   张作霖道:“我们的营房,现驻扎在怀远门外西窑坑,那咱们现在就一同前往?”   冯慎道:“请张统领先行,稍后我们自会过去。”   “好!”张作霖道,“那我先回营准备一番,哦,还不知冯少侠大名……”   冯慎道:“在下冯三。”   张作霖又指着霸海双蛟道:“那这两位好汉是?”   冯慎道:“那都是在下的义兄,名字分别是刘大龙、刘二龙。”   张作霖皱了皱眉头,转向香瓜道:“姑娘又该如何称呼?”   香瓜爱搭不理道:“这还用问吗?田四瓜!”   听到这里,张作霖知他四人不肯以真名相告,遂哈哈一笑。“那好吧,今夜我于营中备下薄酒,敬候几位的大驾光临!”   冯慎笑道:“届时定会去叨扰。”   乔五大叫道:“冯少侠,你们别信他!这姓张的要摆鸿门宴啊!”   “老子还要摆绿门宴呢!”张作霖拽过一个兵勇,指着乔五道,“这小子腿上中了枪,待会儿你背着他走!”   那兵勇依言,将乔五负在背后。   见乔五还在挣扎,冯慎宽慰道:“乔兄弟若信得过在下,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乔五看冯慎许久,这才使劲地点了点头。“好,我信你!”   张作霖向冯慎等人团团一揖,“诸位,今晚不见不散,没什么事的话,我老张就先告辞了!”   “恕不远送!”   待张作霖走后,香瓜噘起了嘴巴。“冯大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霸海双蛟也道:“是啊冯老弟,这事说到底,跟咱们没啥关系,为何你偏要大包大揽?”   “一半是道义,一半出于私心!”冯慎说着,向四下一望,“这里不是说话处,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刘占海会意,向后厨叫道:“还有喘气的没?快些滚出来!”   半天工夫,那掌柜的与跑堂哆里哆嗦地走上前来。“几位好汉……有什么吩咐?”   刘占海问道:“你这里有客房没有?”   “有有有”,掌柜的慌不迭地点头,“小店楼下打尖,楼上住宿……”   “找间干净的,咱们要歇脚!”刘占海说着,掏出一锭大银抛去。“酒钱和房钱都在里面了,剩下的,算是赔你打坏了的桌椅!”   “多谢好汉,多谢好汉……”掌柜的一推小跑堂,“还不赶紧去招呼?去找间最宽敞的,好水好茶伺候着。”   “是是,”跑堂的忙哈腰点头,“三位好汉爷、这位姑奶奶,都楼上请吧。”   四人上楼入房后,便打发跑堂的离开。   霸海双蛟大马金刀的往桌前一坐,“冯老弟,这会没闲杂人了,你说说吧!”   “好。”冯慎点点头,道,“那乔五虽是窃贼,但他甘冒大险,舍命为义兄复仇,单凭着这一点,我也不能眼睁睁见他送命。”   香瓜道:“俺还是不懂。冯大哥,你要救乔五,直接放了他不就行了吗?”   冯慎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当时要放了乔五,他必会找张作霖拼命。毕竟张作霖是巡防营的统领,若真被乔五所杀,军中定会追查凶手,到时候我们也难逃干系。”   刘占海嘬了嘬后槽牙,“冯老弟你……唉!”   冯慎道:“占海大哥有话,只管讲出来好了。”   “那我就直说了!”刘占海道,“我说冯老弟,你现在……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原来的你,可不是这样啊!”   “没错!”刘占川道,“冯老弟,莫说他一个巡防营统领,就算是东三省总督又如何?一刀宰了,打出这奉天城去,谁能拦得住咱们?”   冯慎哈哈笑道:“两位大哥的意思我懂。诚如你们所说,就算在这城中闹个地覆天翻,咱们想要脱身亦是不难。然两位大哥可别忘了,到奉天是有正事要办,若大动干戈引得满城风雨,我们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处处受制,岂不是因小而失大了?”   刘占川道:“冯老弟,你给咱透个实底,你和香瓜妹子要办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冯慎与香瓜互视一眼,踟蹰道:“这个……”   刘占海见状,道:“冯老弟也不必为难,咱哥俩信得过你,你既不愿讲,只当咱没问就是。”   冯慎叹道:“生死之交,理应肝胆相照。罢了,我也不瞒两位大哥了。此来奉天,是为了寻访那满清龙脉的下落!”   “满清龙脉?”霸海双蛟一怔,“那是个什么?”   香瓜道:“你俩也别瞎打听了,俺和冯大哥要是知道,还用得着现来奉天找吗?对了,俺大师父说这事至关紧要,你俩可不能出去乱说!”   霸海双蛟道:“这话说的!咱哥俩是那嚼舌的人吗?”   “你俩都是烂酒鬼,几斤猫尿灌下去,谁知道会怎样?”香瓜哼了一声,又向冯慎道,“冯大哥,你说的道义俺算听明白了,可私心又是什么?难道你跟马耳山的那伙土匪有什么旧仇?”   冯慎道:“我初来奉天,连马耳山都是头一回听说,又怎会与那里的匪人有过节?无非是借剿匪之机,演练一下三师父所授的那些兵法。运筹帷幄,不能光纸上谈兵,难得有这样的阵仗,错过岂不可惜?”   霸海双蛟恍然道:“冯老弟呀,还是你想得长远啊!”   冯慎笑道:“总之,那匪患一除,附近的百姓即可安居乐业,乔、张的恩怨也可化解,对咱们而言,亦是大有裨益。于公于私,都是桩美事,所以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错!不错!”霸海双蛟面有愧色,“唉,冯老弟,之前咱哥俩还嫌你胆小怕事,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两位大哥这样就见外了,不提那些了,咱们稍事休整,傍晚就去西窑坑赴宴。”   “行,反正是那姓张的请客,咱哥俩去把他那里的好酒,全喝它个坛底朝天!”   “俺就说你俩是烂酒鬼吧?一听到有酒喝,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哼,跟那臭穷酸一个德性!”   “香瓜妹子,你这不是挖苦人吗?就咱哥俩这点儿量,怎能与花先生比?他要是来,怕这整个奉天城的酒窖都能被他喝干了,哈哈哈哈……”   四人说笑一气,又在房中饮茶小憩,直至暮色低垂,这才下楼前往那怀远门外。   出了城门,是一片荒兮兮的洼地。又行了半炷香的光景,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墙大院,院内灯火通明,周围驻扎着一排接一排的行军帐。不用说,这是张作霖的营房到了。   还没等四人进院,张作霖已带着兵弁迎了出来。“哎呀呀,几位总算是到了,方才我左等右等都没见人影,还当你们不来了呢。”   冯慎笑道:“既然应了,岂有不来之理?张统领,乔五兄弟可曾安顿妥当了?”   张作霖道:“已让大夫替他包扎了伤处,眼下正在院中厢房内歇着。冯少侠若不放心的话,我这便带你去瞧瞧?”   冯慎摆手道:“既然歇下了,就先不去打扰他了。”   张作霖道:“好,那就请冯少侠入厅说话吧。哦,田姑娘、两位好汉,里面请!”   一行人进院后,厅上又有两名将官模样的迎出门来。当头一人见到冯慎后,笑嘻嘻道:“雨亭啊,这便是你说的冯少侠吧?幸会!幸会!”   冯慎一拱手,“不敢当!”   香瓜“扑哧”一笑,向张作霖道:“雨亭?你瞧着也不像识文断字的,怎么还有个这样文绉绉的名字?”   “哈哈哈,”张作霖笑道,“雨亭是我老张的表字,老张我没怎么念过书,那只有取个文绉绉的字来找补了。来来来,我替几位相互引见一下。”   说着,张作霖便指着二将开始介绍。原来那年长些的,名叫孙烈臣,现任巡防营前路帮统;而那年轻的,唤作张作相,是骑兵一营的管带。   众人正客套着,张作霖突然道:“咦?五哥呢?”   张作相朝厅上努了努嘴,“那不是?早在里头吃上了,劝都劝不住……”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汉子,举着只猪蹄正啃得欢。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的脸“唰”就黑了,“汤二虎!你他娘的给我滚出来!”   “干啥老七?”那汉子将猪蹄一扔,抹着油嘴走了出来。“老子不就吃你块肉吗?你瞎咋呼啥?”   孙烈臣皱起眉头,“五哥,你就少说几句吧!有贵客在……”   “贵客?”那汉子向冯慎等人打量一眼,“老七,这几个就是你说的高人?老子瞧着也没什么斤两啊!”   霸海双蛟怒道:“他奶奶的,爷爷们有多少斤两,你这蠢汉过来试试就知道了!”   “他娘的,试试就试试!”那汉子一撩衣裳,就想去拔腰里别着的短枪。   “汤二虎!”张作霖一个箭步抢上前,声色俱厉道,“你他娘的若敢拔出那枪,就别怪老子不念兄弟情分!”   那汉子犹豫半天,终于将手掌从枪匣上移开。“行,老七,这次瞧在你的面子上……”   “什么叫瞧在我面子上?知道吗?老子这算是救了你!”张作霖吼完,推着那汉子便轰。“赶紧走!不用你作陪了!妈了个巴子的,净他娘的给老子惹事!”   那汉子向霸海双蛟狠狠瞪了一眼,便气呼呼的出了院。   孙烈臣拭了拭额头冷汗,朝冯慎等人道:“见笑了,我们这位五哥是浑人一个,几位别跟他计较。”   张作霖也道:“这里他年纪最大,却偏属他最不懂事!成天虎了吧唧的,真没白瞎了他那外号!”   香瓜道:“二虎是外号?那他真名叫啥?”   张作霖道:“叫汤玉麟。不过他总嫌太文气,愿意别人以‘二虎’相称。”   冯慎道:“看来张统领麾下的将官,尽是你结义的兄弟啊。”   张作霖笑道:“老话讲,‘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我与他们虽不是一奶同胞,可也胜似骨肉至亲!方才那个汤二虎,是我五哥。孙烈臣,我六哥!我老张排在行七,作相年纪最小,是我们的八弟!眼下其他几位哥哥不在这里,等有以后机会,再介绍给你们认识!”   其时,连张作霖算上,结拜的兄弟共有八人,按年龄大小排序,分别是老大马龙潭、老二吴俊升、老三冯麟阁、老四张景惠、老五汤玉麟、老六孙烈臣、老七张作霖和老八张作相。这八人,大多出身于草莽,当时的名头也不响亮。冯慎等初来乍到,自然也就不以为意。   又等了一阵,张作相提醒道:“七哥,让贵客们入厅落座吧。”   张作霖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都叫他汤二虎给气糊涂了!几位快请!”   军中饮食豪放,下酒菜多是大骨大肉、整鸡整鸭,煮熟炖烂后,用大铁盆盛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   分宾主坐定,张作霖笑道,“随军的厨子手艺不成,整治不出什么精致的菜肴来,几位可别嫌弃。”   霸海双蛟随意惯了,反觉如此吃喝倒分外亲切。见那酒壶酒盅太过小巧,伸手便推到一边。“吃肉用大铁盆,喝酒怎么不使大海碗?”   “是了!”张作霖赶紧道:“快去换大碗来!”   随身兵弁闻言,急忙将大碗换上。斟满了美酒,张作霖端起来道:“我老张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能结识几位,我这心里头真是他娘的快活啊!啥也不说了,全在酒里了!老张我先干为敬!”   张作霖饮酒豪爽,十分对霸海双蛟的脾胃,他兄弟二人也不含糊,脖子一仰,双双喝干了面前酒碗。   “痛快!”张作霖一抹嘴,又道,“冯少侠、田姑娘,你们也吃着喝着!”   杯箸一动,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孙烈臣、张作相也围上前,频频地劝酒夹肉。   几碗酒下肚,张作霖的话匣子便彻底地敞开。像冯慎怎么弹指制敌、香瓜怎样投筷堵枪、霸气双蛟怎生神武勇猛等,连说带比画的,将白天在酒馆里发生的事,描述了个活灵活现。   张作霖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听得孙烈臣与张作相目瞪口呆。待得听完,二人对冯慎等人愈发的折服,左一“少侠”、右一个“好汉”,直说此番剿匪有贵人相助,定能战无不胜。   冯慎谦逊连连,奈何孙、张等人还是交口褒赞,将眼前这场酒席,生生弄得像是庆功宴一般。   张作霖素有野心,对冯慎这等本事高强的异人,早就有意结交。趁着酒酣耳热,张作霖举酒又敬道:“冯少侠,我老张有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知当讲是不当讲……”   冯慎道:“张统领但说无妨。”   张作霖凑了凑身,“冯少侠若是不嫌弃,来给我们这帮大老粗当个军师如何?日后若有飞黄腾达的那天,绝不会亏待了几位……”   孙烈臣与张作相也齐道:“是啊冯少侠,只要你们肯来,兄弟们全听你的!冯少侠,冯军师!”   对张作霖的小算盘,冯慎已猜了个十之八九,他微微一笑,摆手道:“在下是个江湖人,不欲操心江湖之外的事。请张统领另选贤能,莫耽误了你的雄图霸业。”   被道破心机,张作霖赶忙掩饰。“哈……哈哈……冯少侠说笑了,我老张哪有什么雄图霸业?”   冯慎不再言语,直直向张作霖的脸面上望去。   张作霖被他一盯,心里头有些发毛。“冯少侠……你老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张统领不必紧张!”冯慎笑道,“在下略通些相面之术,见你面宫十二皆异于常人,故才冒昧一观。”   “哟?”张作霖精神一震,“冯少侠还会看相?”   冯慎道:“只懂些皮毛,自娱自乐罢了。”   张作霖追问道:“那冯少侠瞧出什么来了?我老张的前程怎样?”   冯慎缓缓道:“裂土封疆,坐拥臣相。”   “坐拥臣相?”张作霖一怔,既而大笑道,“妈了个巴子的!有臣有相,那我老张岂不是要当皇上?”   孙烈臣赶紧咳嗽一声,“雨亭!酒喝多了吧?瞎说什么?”   张作霖忙道:“酒后失言,酒后失言啊……哈哈哈……”   “有臣有相者,也未必是九五之尊。像你张统领,不亦是‘臣相’皆全吗?”冯慎说完,向身边的孙烈臣和张作相一指。   “烈臣?作相?”张作霖回过味来,乐得直拍桌子。“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个‘臣相’!冯少侠,可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冯慎亦笑道:“文忠臣良相,武有猛虎麒麟,所以在下才说,你张统领前途无量啊!”   “猛虎麒麟?”张作霖恍然道,“明白啦!这又是在说那汤玉麟汤二虎吧?”   冯慎点了点头,“正是。”   “啧……”张作霖咂巴下嘴,有些意味深长。“老张已有二虎,却缺了双龙……我有心让龙虎齐聚,不知冯少侠肯不肯成全啊?”   “哦?”冯慎道,“怎么个‘龙虎齐聚’法?”   张作霖指了指霸海双蛟,“若是冯少侠能垂青,大龙、二龙两位好汉想必也会追随,哈哈哈,如此一来,那‘双龙’、‘二虎’岂不是聚首了?”   还没等冯慎接口,刘占川便将酒碗往地上一摔。“他奶奶的!竟敢在咱哥俩身上打歪主意?!”   刘占海也冷笑道:“姓张的,少要蹬鼻子上脸!实话告诉你,能让咱哥俩甘心卖命的,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再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姓张的!”   那张作霖当真不愧是能屈能伸的豪杰,受霸海双蛟一通奚落,脸色仅是一变,立马换了副笑颜。“哎呀,老张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说几句戏言,两位好汉可别拿怪啊!”   孙烈臣与张作相也忙打圆场,说了几句好话,又冲一旁兵弁道:“真没个眼力劲儿,快替二龙兄弟重新取个碗来!”   “哼!”刘占川忿忿道,“再说些啰里八唆的废话,这酒不喝也罢!”   气氛一尴尬,酒肉便似乎有些没滋没味。见座上几人只是埋头吃喝,张作霖急得连使眼色。   孙烈臣会意,正想找话岔开话头,没想到嘴巴刚张开,厅外便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   张作霖道:“哭爹喊娘的吵吵什么?妈了个巴子的!还有没有体统了?老八,你去外头瞧瞧怎么了!”   “嗯!”张作相答应一声,朝厅外走去。岂料刚跨出厅门,张作相竟慌得飞奔折回。“七……七哥!不……不好了!”   见他满头冷汗,张作霖道:“先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张作相手指厅外,“五哥他……五哥他把那两只战獒给牵出来了!”   此言一出,张作霖与孙烈臣惊得登时便立了起来。“什么!?”   话音方落,厅上便跃进来一黑一黄两头巨獒。双獒宽背粗腿、肩高爪阔,都生得牛犊子差不多。龇牙咧嘴、舌头血红,一叫起来,有如龙虎嘶吼,震得人耳根子生疼。   老话讲,“九犬出一獒”。说是为了能养出好狗,先挑选血统纯正的猛犬交配,待母犬生下一胎九崽后,便将九只犬崽置于坑窑中不给吃喝。为了活命,犬崽相互厮咬,以同胞血肉为水食。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便成为了战獒。当然,这毕竟是传闻。传闻虽不可作准,但獒犬的凶猛异常,却是货真价实。   汤玉麟生性暴戾,最喜这类烈兽猛犬。然战獒认主,待其成年后再想易人豢养,那是万万不能。为得此猛犬,汤玉麟不惜亲赴雪域高原,寻访了好久这才抱下来两只幼獒。为保战獒野性不失,汤玉麟每天必以生肉活禽饲之,长至今日,足可搏豹杀狼。   双獒越是威猛,汤玉麟便越发嗜爱,他大字识不了几个,却专程去请教书先生为战獒取了雅号。那头背上黑里透青的,唤作“苍猊”;而另一头毛色棕黄的,则名为“金彪”。   汤玉麟命人打制了大笼车,将双獒养在其中,哪怕是四处征战,也要一直带在身边。宴前他与霸海双蛟险生冲突,虽被张作霖喝退,可回去后愈想愈愤,这才开笼放獒,打算闹宴寻仇。   战獒好斗,见有生人便欲扑咬,颈间的绳子扯得笔直,好像随时都会绷断。汤玉麟牛高马大,连他这样的壮汉尚被拉扯得晃晃悠悠,那双獒究竟有多大的蛮力,也便可想而知。   怔了好半天,张作霖将桌子一拍。“汤二虎!你妈了个巴子的想干啥!?”   孙烈臣与张作相也急道:“五哥,你休要发疯!快把那两头战獒牵走!”   “哼!”汤玉麟拿眼瞥着霸海双蛟,冷笑道,“你们在这里有吃有喝,我这苍猊、金彪却空着肚子,所以我将它们牵到这里来,找两块软骨头来啃!”   乍见这两头猛物,霸海双蛟也暗捏了把冷汗。可听到汤玉麟话里带刺,却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奶奶的!这里都是硬骨头,只怕会咯了狗东西的牙!嘿嘿,是了,也只有那软骨头,才会仗着两只畜生的势!”   “你两个王八犊子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龟孙子!”   汤玉麟与霸海双蛟怒目而视,双睛对四眼,一个个瞪得像是乌眼鸡。   张、孙等皆知汤玉麟是个浑人,要将其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唯恐他松缰放獒,张作霖便想去掏枪,若见战獒伤人,就要举枪击毙。   可一摸之下,腰间却空空如也,张作霖一愣,这才记起自己为在宴上尽兴,早已将枪匣摘下留在了房中。说来也巧,孙烈臣与张作相的配枪也不在身边,三人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张作霖又叫道:“汤二虎!老子再警告你一次,千万别胡来!”   汤玉麟道:“老七你甭瞎咋呼!有能耐自己跟我这苍猊、金彪讲哇!”   “你……”双獒只听汤玉麟的驱使,张作霖又急又气,除了连连骂娘,别无他法。“妈了个巴子的!汤二虎……你……你妈了个巴子的!”   正僵持着,香瓜突然手指二獒道:“冯大哥,他们叫这东西什么?”   冯慎笑笑,“战獒,算是种凶猛的巨犬。”   “哈哈!”香瓜道,“俺瞧着也没啥嘛,憨头憨脑的倒像是一对哈巴狗。”   香瓜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汤玉麟气得浑身直哆嗦,当即便撒了手。“哈巴狗!?那你这死妮子就跟它们玩儿玩吧!苍猊、金彪!给老子上!”   话音方落,双獒便后爪齐蹬,狂吠着向香瓜飞扑而去。只见苍猊当前跃上酒桌,那金彪也紧跟其后。   变生陡然,在场没几个人还能从容镇定。谁知冯慎与香瓜坐在原位动也未动,任凭那利爪獠牙向自己身前探来。   眼瞅着两张血盆大口就要咬下,香瓜忽然将两指含在嘴中,吹了个清脆的响哨。   哨声一起,那双獒竟齐齐往后退了半步,双双望着香瓜,像是呆了一般。   见双獒怔住,汤玉麟大声催促道:“苍猊!金彪!快他娘的上去咬哇!”   岂料双獒仍然站着未动,好似压根儿就没听见。香瓜伸出手,一面抚摩着双獒,一面发出几句古怪的声音,似在与双獒对话。   双獒显然是听懂了,皆开始“嗬嗬”吐着舌头、“唰唰”摇着尾巴,模样十分亲昵。   汤玉麟傻了眼,“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香瓜左手一招,那苍猊便将大脑袋拱在香瓜怀里蹭来蹭去;右手打个响指,那金彪就蹲立起来,并起前爪上下挥动,宛如拱手作揖。   二獒只顾冲着香瓜撒欢儿示好,却将桌上的酒碗、肉盆纷纷挤翻在地。香瓜擦去脸上被溅的酒汁,向冯慎咯咯笑道:“冯大哥,你瞧它俩多好玩儿?这不是哈巴狗是什么?”   “哈哈!”霸海双蛟指着汤玉麟打趣道,“你这蠢汉牵来这两只哈巴狗,原来是为了给咱们助酒兴啊?嗯!够意思!真够意思啊!哈哈哈哈……”   汤玉麟的面色涨成酱紫,朝香瓜骂道:“你这死妮子会妖法!我的苍猊、金彪定是叫你给迷惑了!”   香瓜哼道:“什么妖法?俺这叫驭兽之术!别说是两只狗,就算你牵来两条老虎,俺也一样能叫它们服服帖帖!”   “你……”汤玉麟登时语塞,呼呼喘了半天粗气,狂吼道:“苍猊、金彪!滚过来!听到没有!?”   然汤玉麟嗓子都快喊哑了,那二獒依旧是置若罔闻。汤玉麟急了眼,跨步便去拉那拴绳,没曾想才将绳头攥在手中,双獒居然回头怒视,嘴巴里呜呜低吼着,充满了敌意。   “妈的!还敢跟老子龇牙!?”汤玉麟暴跳如雷,从腰间抽下皮带便要打。   皮带方一扬起,汤玉麟便觉腕上一紧,扭头一瞧,原来手腕已被冯慎拿住。“贼小子你干啥?给老子把手撒开!”   冯慎微微一笑,“不过是逗个乐子,汤五哥何苦要跟两只畜生过不去?”   “谁是你五哥?少他娘的套近乎!狗是老子养的,老子愿意打就打!愿意宰就宰!”汤玉麟使劲挣了一下,结果仍没挣脱。“快给老子撒开!”   “那在下就得罪了!”冯慎稍稍加力,汤玉麟顿感腕骨欲碎,五指不由自主地张开,皮带脱手坠落。   还没等皮带落地,冯慎右手疾伸,早已将皮带抓在掌上,紧接着潜运内劲,一震一抖,那熟牛皮制成的腰带,居然断成了数截。   汤玉麟大惊失色,急忙去掏暗藏在怀里的短枪。指尖方探着枪柄,后脖领子已然被霸海双蛟攥实。   “滚你奶奶的吧!”霸海双蛟大喝一声,四臂同时发力,汤玉麟还没回过神儿来,硕大的身躯已被生生掼出厅外。   见汤玉麟出尽了洋相,香瓜乐得直拍巴掌,她向双獒连打了两个响指,笑道:“好了,玩也玩够啦,哈巴狗,找你们的主子去吧!”   二獒齐吠一声,双双跃出厅去,围着灰头土脸的汤玉麟,恢复了之前的驯良模样。   汤玉麟气极败坏地爬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枪直指厅上。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举起只酒碗,狠狠砸出厅去。“汤二虎!你他娘的真想造反吗!?”   汤玉麟双眼血红,“老七你闪一边去!老子非毙了这帮犊子不可!”   “毙你娘!”张作霖跳脚大骂道,“你那破枪在人家眼里就是个巴掌长的棒槌!妈了个巴子的!带上你那哈巴狗赶紧滚!再给老子丢人显眼,老子军法处治了你这狗娘养的!”   孙烈臣和张作相也苦口婆心道:“五哥,算是弟兄们求你了!别惹事生非了!走吧!快走吧!”   经过这番交手,哪怕汤玉麟再浑,也明白自己压根儿就无法对付冯慎等人。只是他这口气出不来,胸中便似要炸裂一般,有心毙了双獒泄愤,想想又实在是舍不得。最后怒啸一声,冲天将枪中的子弹尽数射光。   “你们都给老子等着!”汤玉麟将短枪往地上一摔,狠狠踢了双獒几脚。“不中用的玩意儿!老子的脸全让你们丢尽了!走哇!”   望着那一人二獒狼狈的离去,张作霖骂了声“蠢货”,又向冯慎等人赔罪。孙烈臣与张作相亲眼见了四人的本事,更加确信张作霖之前所说,绝非夸大其词。   经这一通大闹,厅上已是桌椅狼藉。张作霖正想唤人来重设酒宴,却被冯慎制止。   “张统领不必麻烦了。明日要动身剿匪,酒就喝到这里吧!”   “哪怎么能够?”张作霖道,“我瞧刘家二位好汉也没喝到量啊,冯少侠,咱们还是接着吃喝,千万别让那汤二虎败了兴致……”   见桌上还剩着一坛酒,霸海双蛟抱起来,一人一半,轮番喝光。“行了!咱哥俩这样就差不多啦!”   冯慎笑道:“张统领你也瞧见了。我二位大哥已吃饱喝足,在下又是食窄量浅,所以就不奉陪了。”   “那行吧。”张作霖点了点头,扭头道,“六哥、老八,替我为四位贵客安排住处吧。”   “好!”孙烈臣与张作相答应着,冲冯慎等人道,“四位,请随我们来!”   大院后首,设着一排房屋。孙、张引着冯慎等人分房下榻,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开。   四人分居三室。霸海双蛟酒灌得急了些,此时醉意上来,甫进屋便一先一后地扎在床上,将呼噜打得震天响。   冯慎入房后,净手擦脸,又坐在桌前看起书来。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房门轻响。冯慎开门一瞧,原来是香瓜。   “怎么?香瓜你有事?”   香瓜摇了摇头,道:“俺睡不着,见你屋里头还点着蜡烛,就想来和你聊聊天。”   “先进来吧。”冯慎说着,将香瓜让进屋内。   香瓜在床边坐定,“冯大哥,你在酒宴上给那姓张的看相,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吗?”   “倒也不是。”冯慎摇了摇头,“那些话里虽有调侃,可他张作霖,确是有雄霸一方的枭雄之相。”   “啊?”香瓜道:“照你这么讲,他以后还能成个人物啊!”   冯慎道:“我其实也拿不太准。对看相断命之学,我尚在研修之中,若是大师父在此,必会看个十拿九稳。”   “是啊。”香瓜点点头,黯然道,“冯大哥,俺有点儿想他们了……也不知他们在岛上好不好……”   冯慎轻叹一声,拿起桌上书册。“不瞒你说,我方才在习读《策阵》时,便想起了三师父。”   “想他做什么?”香瓜嘴犟道,“咱们不在,那臭穷酸指不定有多快活呢!”   “这倒是!”冯慎笑道,“少了你去跟他拌嘴,三师父必定会清闲很多。”   “哼!”香瓜嘴巴一翘,“你总是站在他那一头!难怪那臭穷酸如此偏心,临走前居然肯把《策阵》给你带着。”   冯慎正色道:“香瓜,三师父对你我一视同仁,何来偏心之说?”   香瓜“扑哧”一笑,“冯大哥你别绷着个脸,俺是跟你说笑呢。再说了,那些个打打杀杀的兵法,就算是臭穷酸肯教,俺都不肯学呢!只是俺有些弄不明白,那臭穷酸对《策阵》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怎么会舍得让咱们带出岛来?万一丢了怎么办呀?”   冯慎道:“这便是三师父用心良苦之处啊。一来是为了让我继续研习,二来也是对咱们的考验。”   香瓜奇道:“考验?”   “没错!”冯慎将头一点,道,“带着《策阵》离岛,风险自不必说。然本门历代前辈,无论经遇再难再险,最后都将那四册经诀传了下来。若合你我二人之力,连一本《策阵》都护不住,日后还如何去独当一面?”   香瓜道:“俺懂了,那臭穷酸心眼就是多啊……不过冯大哥,你也别那么辛苦,不就是伙土匪吗?随便打打也就散了,哪值得熬夜去研究《策阵》上的法门?”   “不然。”冯慎摆了摆手,道,“兵者,诡道也。究其根本,是为‘谋’。单纯的破敌制胜,实乃庸法。兵不血刃、折冲樽俎,方为上乘之策。正所谓至武不武,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想研究出个法子,既能除去匪患,又能令双方减少些无谓的伤亡……”   香瓜早已听得头大,“行啦行啦,冯大哥你甭说啦!反正到时候你怎么说,俺就怎么做!”   “也是,《策阵》上的兵法本就深奥,你听来更是枯燥无味了……”冯慎刚想笑笑,脸色突然一紧。   屋外有人! 第四章 红颜祸水   察觉到屋外有人,冯慎箭步抢跃,一把将房门拉开。只见一人扬手怔立,悬指欲敲。   冯慎眉额一蹙,“张统领?”   张作霖回过神儿来,“叫冯少侠吓我一大跳!我正打算敲门,你就突然闯了出来……”   冯慎问道:“这么晚了,张统领还有何贵干?”   张作霖道:“哦,是这样。方才你们走的急,有好些事没来及与冯少侠商量。明日拔营启程,需带多少辎重?”   冯慎道:“听张统领说,那马耳山距奉天城不过数十里,故依在下看来,辎重倒不必多,轻便实用就好。”   “老张我也是这么想的!”张作霖乐道,“冯少侠,咱们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哇!哈哈哈……”   冯慎道:“行军打仗,张统领是行家里手,剩下的事,就请张统领看着安排吧。”   “那行……”张作霖说着,将头一偏。“哟?田姑娘怎么也在里面?”   “要你管?”香瓜有些不耐烦,“腿长在俺自己身上,俺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   “哎哟!”张作霖一拍脑袋,“冯少侠、田姑娘,老张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冯慎与香瓜齐愣道:“打扰我们?”   张作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行了行了,快歇着吧,我替你们掩上门。”   张作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香瓜登时羞的满脸通红。“你……你胡说啥?俺和冯大哥又不睡在一屋……”   “这事赖我老张!”张作霖道,“早知道安排两个房间就够了……”   “你还说!”香瓜跺着脚啐道,“再说俺就跟你不客气了!”   张作霖笑道:“老张我再多一句嘴啊,其实你们就是脸皮太薄。有道是江湖儿女,敢爱敢恨。你与冯少侠天生一对,反正都是两厢情愿的事,也用不着偷偷摸摸……”   “张统领!”冯慎打断道,“夜色已深,还请自便吧!”   “好好好。”张作霖连声答应着,“那冯少侠、田姑娘,老张先告辞了!”   待张作霖离去,冯慎又向香瓜道:“时辰确是不早了,香瓜你也回房睡吧。”   香瓜听了,双手扯弄着衣角,咬住嘴唇没有作声。   冯慎只当她还在生闷气,宽慰道:“那张作霖口无遮拦,说几句闲言碎语,不用去理他。”   香瓜扭捏道:“冯大哥……俺刚才又想了想,他说的话倒也不全错……反正是早晚的事,要不今夜……俺就在你这里睡了吧?”   冯慎一惊,竟有些手足无措。“岂有此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哈哈!”香瓜突然大笑道,“冯大哥,俺吓唬你呢,瞧你那副慌张模样。俺是喜欢你,可也得等你八抬大轿娶过门后,俺才肯跟你睡在一起呀,哈哈哈哈……不跟你闹了,俺回房去啦!”   香瓜说完,扮个鬼脸,嘻嘻哈哈地闪身出屋。   冯慎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   转过天来,一行人都起了个大早。前路巡防营的人马整装待发,齐聚在大院外,只等张作霖登台点将。   经过一夜思量,张作霖已盘算妥当。待两名马弁抬来一张长桌后,张作霖便爬上桌去,向着众兵将高声分派。   孙烈臣老成持重,所以让他带着两百兵士驻留营地,以保障后方的供给。剩下的兵将,则全部随张作霖前去剿匪。   汤玉麟虽说颟顸,可他好勇斗狠,打起仗来不要命。故而张作霖权衡许久,还是将他带上。   因昨晚之事,张作霖对其颇不放心。临行前,特地找了汤玉麟密谈。原来,汤玉麟数月前在与蒙匪的交战中,因轻敌失利,被朝廷革去了官衔,现留在军中,算是戴罪立功。怕他再找冯慎等人滋事寻衅,张作霖放了狠话:说他汤玉麟再敢胡闹,便向总督府奏请,将他永远地削职为民。张作霖软磨硬泡、连哄带逼地费了半天唾沫星子,最后汤玉麟总算是答应了。   出发之前,冯慎还特意去瞧了乔五。见他精神不错,冯慎又嘱咐几句,便放心离开。   一声炮响,拔营起寨。在孙烈臣的目送下,张作霖便率领着出征的将士,浩浩荡荡地向马耳山开赴。   那马耳山距奉天城有数十里,硬要急行赶路,无非是一日之程。然战前便搞得兵疲马倦,实为兵家大忌,故而众军皆从容不迫,也不去争那一朝一夕。   张作相和汤玉麟一身戎装,带着骑兵营于前路开道。冯慎等人与张作霖稳压着阵脚,松缰缓马、按辔徐行。   行至晌午,张作霖便命队伍暂驻。伙头军埋锅造饭,以备将士们歇整。   饭菜烧好后,张作霖正陪着冯慎等人吃喝,突然一名小兵来报,说是捉到了一个可疑的女人。   “捉了个娘们儿?”张作霖挠了挠头,“怎么个可疑法?”   那兵丁道:“说不好,反正瞧着不对劲儿。兄弟们见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就顺手给捉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一脚将那兵丁踢翻,“咱们现在是官军了,你还当是在山上做胡子、抢女人的时候?”   那兵丁赶紧道:“不是啊统领,那女的很漂亮,穿戴也阔气,又是独自一个人……”   “很漂亮,还阔气?”张作相略加琢磨,道,“七哥,该不是哪个官老爷家的小老婆吧?”   “没准还真是!”张作霖一拍大腿,“净他娘的给老子找事,快快,先带过来让我瞧瞧!”   “是是……”那兵丁答应一声,扭头跑开,没多会儿,便带着一名女子走了过来。   那女子身着华服、面容娇美,的确像个官太太。只是不知为何,她衣衫不整,发乱钗斜,不停地哭泣。   张作霖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攥起那兵丁的领子,狠狠问道:“你们没把她怎么着吧?”   那兵丁慌了神儿,“没有!绝对没有!我们见到时,她就是这副样子啊!”   “妈了个巴子的,吓老子一跳!”张作霖长舒口气,向那女子道,“这位……这位夫人,你是什么人啊?怎么独自走在这荒郊野外?”   一听这话,那女子非但不答,反哭得更伤心了。   “奶奶的!”霸海双蛟不耐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哭哭啼啼地好不聒噪!”   “你俩凶什么凶?”香瓜瞪了霸海双蛟一眼,走到那女子面前。“这位姐姐,你不用害怕,有事只管说,俺替你做主!”   那女子拭拭了眼泪,这才开口道:“妹妹,姐姐我的命……好苦啊……我叫柳月秋,是那代官屯姚老爷的妾室……”   “代官屯姚老爷?”张作霖忙问道,“是那姚金亭吗?”   柳月秋一怔,“是……怎么?你也认识他?”   “哈哈哈,怎么不认识?”张作霖向张作相笑道,“老八,你说巧不巧?前阵子去马耳山剿匪时,咱和那姚金亭有过一面之交呢!”   “不错,那姚老爷在代官屯办着团练乡勇,当时咱们还在他宅子里喝过酒……”张作相说着,又看了看柳月秋。“不过我记得他的两房夫人咱都见过呀,这位夫人却瞅着面生。”   柳月秋道:“我是十天前才嫁进姚家门……”   “怪不得!”张作霖道,“那咱们得叫你三姨太啦。他妈了个巴子的,这姚金亭真不够意思!咱们前脚走,他后脚便娶了个新姨太!好歹也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喜帖子也不发来一个?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呐!”   汤玉麟瞧了瞧那柳月秋,咽了口口水。“那姓姚的没发喜帖,定是怕咱拐跑了他这漂亮的小老婆!”   见那柳月秋吓得打了个哆嗦,张作相赶忙道:“五哥,你瞎说什么?三姨太莫慌,我这五哥爱开玩笑。哦对了,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景,三姨太不好好在姚家待着,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了?”   柳月秋眼圈又红了,哽咽道:“不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是姚老爷赶我出来的……他……他不要我啦……”   张作霖笑道:“你俩定是拌嘴了吧?哈哈,这姚金亭也真是心宽,竟将这么个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放在外头溜达,得亏是遇上了咱们啊,要是遇上了胡子……嘿嘿……”   香瓜嗔道:“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老吓唬她做什么?”   “好好!”张作霖道,“三姨太你也甭哭了。这样吧,反正我们去马耳山,要经过代官屯,就由我老张出面,给你俩调解调解!”   柳月秋发愁道:“可是姚老爷他……向来是说一不二。”   “那得分是谁!”张作霖双手叉腰,哼道,“姚金亭在代官屯虽然能呼风唤雨,可我老张要开了口,他多少也得卖我几分面子!行了三姨太,这事就包在我老张身上了!”   香瓜拍了拍柳月秋肩膀,指着自己的坐骑道:“别哭了姐姐,一会儿你跟俺同乘一匹马。”   柳月秋点了点头,“多谢妹妹……也先谢过诸位军爷了。”   “小事一桩!”张作霖大手一挥,“吩咐下去,接着赶路!”   代官屯离得不远,没两炷香的工夫,大军便抵至屯口。见有官兵过来,守屯的团练早已报知那姚金亭。姚金亭一听,赶紧穿戴整齐,出宅来迎。   一见到张作霖,那姚金亭急忙拱手。“哎呀呀,这不是张统领吗?”   张作霖笑道:“姚老爷记性不坏啊,还认得我老张。”   姚金亭道:“那是那是,张统领气度非凡,让人过目难忘啊!”   “哈哈哈!净说我老张愿意听的!”张作霖向四下一望,“哎?你这屯子里的团勇多了不少吧?上次来,可没瞧见有这么些个。”   姚金亭叹道:“别提了,最近马耳山那伙匪人闹得太凶,我怕再出事,便又从附近村镇上招募了三百来号人手。”   “又添了三百来人?”张作霖道,“那你姚老爷又得破费不少吧?”   “可不是?”姚金亭苦着脸道,“吃饭、发饷,哪一样不得真金白银的花出去?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花钱办团练,土匪便会下山来抢……这屯子算是我一手建起来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命根子啊,唉……”   张作霖道:“姚老爷不用唉声叹气!老张这次来,又是剿他们来啦!你只管放心,这一次,定会将那马耳山荡平!”   姚金亭还是提不起精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但愿吧……”   “嘿?你不信是不是?”张作霖一指冯慎等人,“上回我们是打了败仗,可这次不同,这回我们请了高人做军师!定能灭了那伙胡子!”   姚金亭眼睛一亮,“这几位是?”   “来来,我给你介绍!二虎、作相姚老爷都是见过的,这位是冯三冯少侠,这两位好汉是……”   张作霖每说一个名字,姚金亭便是一揖。然到了香瓜身边时,姚金亭的脸色“唰”就拉了下来。   “贱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香瓜当时便恼了,“你骂谁?”   姚金亭手指柳月秋,“姑娘别误会,我是在骂她!”   香瓜道:“骂她也不成!”   姚金亭怫然不悦,“这贱人是我小老婆,别说是骂几句,打她又怎样?”   香瓜怒道:“你打个试试看?”   张作霖忙道:“不提这茬儿我还忘了,你姚老爷纳妾这么大的喜事,都没跟我老张讲一声,真真是不地道哇!”   姚金亭道:“张统领多恕罪吧。这阵子不太平,所以纳这贱人时也没敢大操大办……可谁知这贱人……唉!让她气死我了!”   张作霖道:“姚老爷,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就算三姨太出了什么小差错,你也犯不上赶她出门啊。”   姚金亭狠狠瞪了柳月秋一眼,“张统领你有所不知!这贱人她……哼!我都说不出口!不提了!张统领,这是我姚某家事,你就别插手了!”   柳月秋跪在地上,抱着姚金亭的腿哭求道:“老爷,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除了寻死,真的无处可去了啊……”   “那你就去死!”姚金亭将柳月秋踢开,“别赖在这儿,脏了我的屯子!”   “你还真敢打人!?”香瓜挥起粉拳,便要上前。   霸海双蛟也怒道:“奶奶的!打女人算什么好汉?有种跟咱哥俩斗斗!”   “你们别打他!”柳月秋死死拦着三人,又向姚金亭跪倒。“老爷,那件事真的不能怪我……你就发发慈悲,原谅我吧……”   “还原谅你?”姚金亭咬牙切齿道,“我没把你这贱人一刀宰了,就算是大发慈悲了!快滚吧!多看你这贱人一眼,老子都觉得恶心!”   “姚金亭!”张作霖喝道,“老子叫你句‘姚老爷’,他妈了个巴子的,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姚金亭面色铁青,“张统领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作霖道,“老子专程来给你们两口子调解,你却半点儿情面不给,岂不是让我老张下不来台?”   姚金亭冷冷道:“恕我姚某人直言。我与你张统领充其量也就喝过一回酒,还算不上是什么知交吧?姚某人的家事,轮不到你张统领来指手画脚!”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抽出枪来,直接顶在了姚金亭头上。“老子偏要指手画脚!”   “张统领且息怒!”冯慎将张作霖举枪的手压下,向姚金亭道,“按说姚爷的私事,我等确不便干涉。可尊夫人毕竟是个柔弱女子,不宜总在外面抛头露脸,附近可是有土匪出没……”   姚金亭气道:“她还怕什么土匪?这贱人早就被马耳山那伙胡子绑过一回了!”   诸人皆是一怔,“什么?被土匪绑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姚金亭一跺脚,“罢了!跟你们照实说吧!反正这事全屯的乡勇都知道,我姚某也不怕再丢一次人!我纳这贱人时,之所以不敢声张,就是怕那马耳山的胡子来趁火打劫。可没承想第二天,这贱人就嫌待在屯子里闷得慌,要出去散心。当时我也劝过,然禁不住她撒娇蛮缠,最后没法子,便派了三个乡勇陪她出屯游玩。”   香瓜道:“柳姐姐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老圈着她做什么?”   “我那是为她好!”姚金亭哼道,“这不是,那贱人刚出屯子,就被暗伏的胡子抓上山,绑了肉票!一听说她被绑了,我那会儿也是着急,又是给赎金,又是送粮食,反正胡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只求他们别伤害那贱人。我将钱粮交去后,第二天一早,他们倒是把这贱人扔回了屯子口……”   “这不就成啦!”香瓜又道,“俺瞧柳姐姐也没少胳膊少腿呀,人都好好的,那你为啥要赶她走?”   姚金亭恨得浑身发抖,“她人是没事,可贞节却没了!”   香瓜一怔,“啥没了?”   冯慎向香瓜摆摆手,“别打岔,听姚爷说下去。”   姚金亭抹了把脸,双眼通红。“有道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待人发觉时,这贱人身上被扒得光溜溜的,我一问才知,原来她被绑上山后,便叫那该死的胡子给轮番奸污了!你们说,这种残花败柳,我还要她做什么!?”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瞧了瞧柳月秋,小声嘀咕道,“也是,换成老子……老子也就不要了……”   姚金亭叹道:“张统领,你总算是说了句公道话。”   柳月秋听在耳中,痛在心上。突然跃将起来,一头向屯口的界石上撞去。   冯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三姨太不可自寻短见!”   “那你就去死!”姚金亭将柳月秋踢开,“别赖在这儿,脏了我的屯子!”   “你还真敢打人!?”香瓜挥起粉拳,便要上前。   霸海双蛟也怒道:“奶奶的!打女人算什么好汉?有种跟咱哥俩斗斗!”   “你们别打他!”柳月秋死死拦着三人,又向姚金亭跪倒。“老爷,那件事真的不能怪我……你就发发慈悲,原谅我吧……”   “还原谅你?”姚金亭咬牙切齿道,“我没把你这贱人一刀宰了,就算是大发慈悲了!快滚吧!多看你这贱人一眼,老子都觉得恶心!”   “姚金亭!”张作霖喝道,“老子叫你句‘姚老爷’,他妈了个巴子的,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姚金亭面色铁青,“张统领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作霖道,“老子专程来给你们两口子调解,你却半点儿情面不给,岂不是让我老张下不来台?”   姚金亭冷冷道:“恕我姚某人直言。我与你张统领充其量也就喝过一回酒,还算不上是什么知交吧?姚某人的家事,轮不到你张统领来指手画脚!”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抽出枪来,直接顶在了姚金亭头上。“老子偏要指手画脚!”   “张统领且息怒!”冯慎将张作霖举枪的手压下,向姚金亭道,“按说姚爷的私事,我等确不便干涉。可尊夫人毕竟是个柔弱女子,不宜总在外面抛头露脸,附近可是有土匪出没……”   姚金亭气道:“她还怕什么土匪?这贱人早就被马耳山那伙胡子绑过一回了!”   诸人皆是一怔,“什么?被土匪绑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姚金亭一跺脚,“罢了!跟你们照实说吧!反正这事全屯的乡勇都知道,我姚某也不怕再丢一次人!我纳这贱人时,之所以不敢声张,就是怕那马耳山的胡子来趁火打劫。可没承想第二天,这贱人就嫌待在屯子里闷得慌,要出去散心。当时我也劝过,然禁不住她撒娇蛮缠,最后没法子,便派了三个乡勇陪她出屯游玩。”   香瓜道:“柳姐姐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老圈着她做什么?”   “我那是为她好!”姚金亭哼道,“这不是,那贱人刚出屯子,就被暗伏的胡子抓上山,绑了肉票!一听说她被绑了,我那会儿也是着急,又是给赎金,又是送粮食,反正胡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只求他们别伤害那贱人。我将钱粮交去后,第二天一早,他们倒是把这贱人扔回了屯子口……”   “这不就成啦!”香瓜又道,“俺瞧柳姐姐也没少胳膊少腿呀,人都好好的,那你为啥要赶她走?”   姚金亭恨得浑身发抖,“她人是没事,可贞节却没了!”   香瓜一怔,“啥没了?”   冯慎向香瓜摆摆手,“别打岔,听姚爷说下去。”   姚金亭抹了把脸,双眼通红。“有道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待人发觉时,这贱人身上被扒得光溜溜的,我一问才知,原来她被绑上山后,便叫那该死的胡子给轮番奸污了!你们说,这种残花败柳,我还要她做什么!?”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瞧了瞧柳月秋,小声嘀咕道,“也是,换成老子……老子也就不要了……”   姚金亭叹道:“张统领,你总算是说了句公道话。”   柳月秋听在耳中,痛在心上。突然跃将起来,一头向屯口的界石上撞去。   冯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三姨太不可自寻短见!”   香瓜也匆匆上前,“是啊柳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啊?”   柳月秋双眼紧闭,任清泪长流。“你们别拦着我……我还是死了干净……”   姚金亭见状,冷笑道:“我瞧冯少侠倒是挺中意她,要是不嫌弃,就让那贱人跟着你走吧!”   香瓜回头怒视,“姓姚的,你说什么?”   汤玉麟插言道:“姚老爷也没说错,哼哼,他姓冯的若不中意,怎么会死死抱着,舍不得撒手?”   “奶奶的!”霸海双蛟齐喝道,“你这蠢汉皮又痒了是吧?冯老弟是正人君子,他那是在救人!”   “二位大哥不必多言!”冯慎摆了摆手,将怀中的柳月秋交与香瓜扶着。“姚爷,那马耳山的土匪辱你爱妾,你手上有数百团练兵,为何不去寻仇?”   “这话倒是!”张作霖一拍巴掌,“姚老爷,带上你这些团练,随我们去剿匪雪耻如何?”   姚金亭道:“我这点团练看家护屯还成,真要剿匪,还得靠你们这群英雄好汉!老实说吧,马耳山的胡子姚某人惹不起,就等着诸位凯旋归来,姚某在这代官屯中为你们摆酒庆功!”   说完,姚金亭掉头便走。   望着姚金亭离去的背影,张作霖道:“妈了个巴子的……这厮溜得倒挺快。”   张作相一指柳月秋,悄声道:“他的事被咱们知道了,面子上肯定挂不住,哪还有脸待着?行了,七哥你就甭跟他计较了。”   “也是!”张作霖又向冯慎道,“冯少侠,你看这三姨太怎么办?”   冯慎道:“放任不管,三姨太只怕又会自寻短见……这样吧,先带上她。”   张作霖皱眉道:“可咱们是去打仗,再说这军中,也不便收留妇人啊。”   “有啥不便?”香瓜道,“俺不也是女的吗?柳姐姐,你甭理旁的,只管跟着俺就行!”   张作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依田姑娘吧。继续行军!”   众官兵绕过代官屯,又向东南进发。直至傍晚,这才到了马耳山附近。   趁着余晖未尽,张作霖命各部安营扎寨,自己与冯慎等人登上一处土坡,向马耳山上打量。   才望了几眼,张作相便道:“七哥,咱这离得太远,什么也瞧不清啊!”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笑骂道,“再近就进了胡子窝里啦!瞧不清怕什么?老八,你去找找我那个装着洋玩意儿的箱子!”   “装洋玩意儿的箱子?”张作相反应过来,“七哥是指望远镜吧?好,我这便去取!”   等望远镜拿来后,张作霖将它递给了冯慎。“冯少侠,你试试这玩意儿,双筒德国货,比那单筒的瞭望镜清楚多了!”   冯慎接来,透镜向对面观瞧。只见那山上道路似隐似现,岗楼哨台彼此遥相呼应,各处险要也都架设着土炮,端的是易守难攻。   又看了一会儿,冯慎突然“咦”了一声。张作霖见状,忙问道:“冯少侠,怎么了?”   冯慎一指山脚,道:“那山下横着一条河。”   “没错啊!”张作霖道,“不过那河水极浅,蹚着就过去了。”   冯慎摆手道:“问题不在河上,而是河滩。那河滩虽然宽阔,可却堆着不少大石柱。那些石柱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九宫八卦,寻常人一但闯入其间,便会晕头转向。”   “哎呀!冯少侠真是神了!”张作霖急急道,“没错没错!上回我们来攻山,就是败在了那河滩上。一过了河,就他娘的感觉进了迷魂阵一般,结果便稀里糊涂地折了好多弟兄。”   冯慎点点头,“看来这伙土匪不光会兵法,还懂阴阳啊!”   张作霖犯愁道:“懂阴阳?那岂不是更难办了?”   冯慎笑笑,“张统领不必忧心,对在下而言,要破这种程度的迷阵,并非什么难事!”   “那太好了!”张作霖眉开眼笑,“就知道难不倒你冯少侠!”   冯慎道:“破阵抢滩不难,可攻峰夺寨却是不易。张统领,要想拔除匪患,需听在下安排。”   “那是!那是!”张作霖连连点头,“这一仗,我老张无论什么事,都定先跟冯少侠商量。”   冯慎摇头道:“不是商量,是一切皆听在下号令!”   张作霖愣道:“全听冯少侠的?”   “不错!”冯慎道,“正所谓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众谋则泄!若张统领信得过在下,便由在下来越俎代庖吧!”   “好!”张作霖道,“老八,传我军令下去,从现在起,巡防营全体将官,皆听冯少侠指挥!”   “是!”张作相答应一声,“我马上去办!”   几人又看了一会儿,便下坡回营。为防土匪趁夜来袭,冯慎还设了数个警哨,让兵丁轮流值守。   安排完毕,众将兵便用饭休整、养精蓄锐,只待明日拂晓,便去布阵攻山。   为图清静,张作霖派人给冯慎单搭了篷帐。虽不如在西窑坑营房那般舒适,但总好过与别人共挤一帐。   霸海双蛟同宿、香瓜与那柳月秋同宿,其余人等皆按官职大小,分睡不同的行军帐。   更次渐深,驻地的将兵陆续睡熟。因大战在即,冯慎不敢轻觑,故独坐于帐中,挑灯夜读。   正当这时,帐帘突然翻起,一个人影钻了进来。   冯慎一愣,“谁?”   那人轻声道:“冯少侠,是我……柳月秋……”   “原来是三姨太。”冯慎问道,“三姨太找在下有事吗?”   柳月秋道:“白天的事,多谢冯少侠了。若不是你将我救下,我现在早已在奈何桥上了。”   冯慎微微一笑,“不必客气,三姨太想通了就好。性命只有一条,哪怕经遇再凄惨,也万不可自轻自贱。”   柳月秋垂下眼帘,幽幽叹道:“可我如今,已是败柳残花,日后算是做不成人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冯慎道:“那又不是三姨太的错。”   “要是姚老爷也能这般想就好了……唉……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冯少侠非但救我性命,而且不拿下眼子看我,这份恩情,月秋无以为报。”说着,柳月秋翩翩下拜。   “三姨太快快请起。”冯慎赶忙去扶。   柳月秋身子一软,顺势倚在冯慎怀中,喃喃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三姨太了,冯少侠叫我柳儿便好……”   冯慎轻轻一推,“柳……柳姑娘这是何意?”   柳月秋美目流波,宛若盈盈秋水。“我们女人,生来便是男人的玩物……若冯少侠不嫌我身子脏,我愿以身相报……”   每说一句,柳月秋的嫩指便动一下,待话说完,衣衫早已件件褪去,浑身上下仅剩一条肚兜儿。   翠袂半将遮粉臆,宝钗长欲坠香肩。冯慎面红耳赤,急忙转过身去。“柳姑娘……请你自重些……”   柳月秋蛮腰一扭,春风万枝。走到冯慎身后,将粉臂双双环绕。“冯少侠好狠的心呀,你怎舍得拒人家千里之外?”   冯慎虽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但背后软玉温香,心中也是“突突”急跳。   柳月秋踮起纤足,将朱唇贴于冯慎耳边,呵气如兰。“冯少侠,柳儿不敢奢求什么,只求能与你这样的英雄一宵快活,我此生……也便无憾了……”   “走开!”冯慎一挣,柳月秋便娇呼一声,倒向地下。   “哎呀!”   冯慎还以为力道使大了,忙想去搀。“柳姑娘不要紧吧?在下并非有意……”   岂料柳月秋身子一滚,便卧至冯慎床上。只见她明霞骨、沁雪肌,皓腕似脂,媚眼如丝。腰肢微颤,肚兜欲遮还露,真可谓“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冯慎再要转头,手臂却被柳月秋拉住,脚下一斜,便向床上压去。   正当这时,帐帘又是一挑。香瓜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闯了进来。“冯大哥,俺半夜醒来,却发现柳姐姐不在帐中了。你快帮俺找找……”   吃这一惊,冯慎与柳月秋急急从床上爬起。   “柳姐姐?”待看清眼前这一幕,香瓜瞠目结舌。“你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柳月秋双手掩胸,含羞道:“妹妹……我……”   见她身上几乎寸缕未着,香瓜登时明白了。她狠狠地瞪了冯慎一眼,泪水哗哗涌出。“冯大哥!想不到你竟是这种人!俺……俺真是看错你了!”   冯慎急道:“这是场误会,你听我说……”   “俺不听!俺不听!俺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香瓜捂着脸,大哭着冲出营帐。   “唉!这下可真是百嘴难辩了!”冯慎望了望柳月秋,匆匆追出帐去。“香瓜你要去哪儿?快回来!”   二人这一跑一追,恰巧被出帐放尿的张作相与汤玉麟撞见。   汤玉麟呸了一声,“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他娘的知道打情骂俏。”   “恐怕可不是打情骂俏那么简单!”张作相诡秘的笑了笑,向着冯慎营帐一指,“五哥,你瞧!”   汤玉麟顺指望去,却见那柳月秋的脑袋从帐帘下探了出来,焦急地四周看看,又缩了回去。   “咦?那不是姚家那俏娘们儿吗?她怎么会在那小子的帐中?”   张作相道:“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不就是那档子事吗?定是冯少侠暗中与那俏娘们儿搭上了头,正要行好事时,却被田姑娘撞见了。”   一见到那柳月秋,汤玉麟便对其美色大为垂涎,此时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怒又妒。“他娘的!在代官屯的时候,老子就瞅着他俩眉来眼去的不对劲!果然是勾搭上了!不行,这事老子得管!”   张作相赶紧拦着,“五哥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汤玉麟道:“这还叫闲事?那姓冯的小子平时装的一本正经,哼哼……老八,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赶紧回帐睡觉去!”   张作相急道:“我是怕你惹乱子!”   “惹出乱子也是我自己扛!闪开!”汤玉麟说着,伸手就是一扒拉。   张作相打个趔趄,“行!五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赶紧走!”汤玉麟又推了张作相一把,便大踏步地向冯慎帐前闯去。   经香瓜一闹,柳月秋缓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趁着没人发现,她也不及穿衣,抱起地上衫裙便想回到自己帐中。不料脚尖刚要迈出,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音,紧接着人影一晃,汤玉麟已堵在眼前。   看到柳月秋这副模样,汤玉麟使劲咽了口唾沫。“你……你这骚娘们儿在冯三帐里做什么?”   柳月秋抱着衣裳退了一步,瑟瑟道:“我……我找冯少侠说话……”   “放屁!”汤玉麟道,“说个话还他娘的脱衣裳?我瞧你们这对狗男女,分明是在通奸!”   “不……不是!”柳月秋赶紧摆手,谁知双手一摇,抱着的衣服就坠落在地。没了衣物遮挡,胸前春光自然登时大泄。   因战事接连不断,汤玉麟已有数月未逛过窑子,正憋得没着没落,又见这对粉嫩的莲房,汤玉麟的小腹中,便“腾”地蹿起一股火苗,二话不说,就向那柳月秋猛扑过去。   柳月秋拼命挣扎,一句“救命”尚未喊出,嘴巴便被汤玉麟死死捂住。   “再敢叫上一声,老子立马把你脖子拧断!听懂了没有!?”   柳月秋吓得浑身哆嗦,含泪点了点头。   “算你这骚娘们儿识相!”汤玉麟把柳月秋扔在床上,便火急火撩地去扯自己的腰带。   裤子刚扒下来,汤玉麟就急不可耐地爬上床去。还没等摸着柳月秋,身子便觉一轻,眼前一阵缭乱,摔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姓汤的!你好大的狗胆!”   汤玉麟头晕脑涨,一听得这声暴喝,赶忙抬眼去瞧。这一瞧之下,不由得肝胆欲裂。原来冯慎已不知何时赶了回来,单手持着遏必隆刀,正立在他面前横眉怒目。   柳月秋一把抱住冯慎,痛哭流涕。“冯少侠,幸亏你来得及时……如若不然……我就让这畜生给……呜呜……”   见冯慎满脸杀气,汤玉麟哪还敢说旁的?趁着柳月秋哭闹,连滚带爬地逃出帐去。   “往哪里跑!?”冯慎赶紧从柳月秋的怀里挣开,飞奔追出。   张作相打方才回帐后,心里便总是不踏实,生怕汤玉麟惹出什么岔子。他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帐门便“砰”的一声大响。扭头一瞧,竟是满头大汗的汤玉麟。   “五哥?”   “老八救我!”汤玉麟一边回头,一边将张作相拉起。   张作相一怔,“怎么了五哥?哟!你咋还光着屁股?裤子呢?”   “先别管那么多了!”汤玉麟随手抓过条被子,在腰上匆忙一围。“冯三那小子要杀我!快帮我挡着他啊!”   张作相道:“五哥你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冯少侠杀你做什么?”   “我要杀他,是因他冒犯了柳姑娘!”   话音方落,帐外便探来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刀。汤玉麟离得近,鼻尖差点儿贴在那刀刃上。   “啊呀!他追来了!”汤玉麟鬼叫一声,吓得蹲在地上。   再听“唰唰”几下,帐幕上又多了几条大口,冯慎冷脸提刀,从割口处走了进来。   瞧着苗头不对,张作相忙去阻拦。“冯少侠,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冯慎一指汤玉麟,道:“这厮欲行不轨,被我当场撞见!张管带请闪开,莫溅你一身脏血!”   见冯慎动了真火,张作相哪敢松手?一面死死抱住冯慎,一面朝汤玉麟大喊道:“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七哥哪!”   “好!老八你千万撑住,我这就去找老七……”汤玉麟见帐门被堵,便使出蛮劲撞断了对面支帐的木柱。待冯、张二人皆被帐顶压住时,汤玉麟早已从裂口跃出,裹着被子,大呼小叫着跑向张作霖营帐。   听见有动静,将兵们还以是土匪来袭,纷纷挺枪持械地冲了出来。张作霖察觉不对,忙披衣穿鞋,撩起帐帘正要向外走,却与慌里慌张的汤玉麟撞了个满怀。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骂道,“汤二虎,你他娘又闹什么妖蛾子?”   汤玉麟忙道:“那冯三要杀我!老七你管是不管?”   张作霖正要开口,见周围兵士皆在指指点点,不禁大怒道:“都他娘别吵吵!汤二虎你说,冯少侠无缘无故的,为啥要杀你?”   没等汤玉麟开口,边上便有人叫道:“冯老弟绝不会滥杀无辜,定是这厮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霸海双蛟到了。   有张作霖和一帮兄弟撑腰,汤玉麟胆气壮了不少,指着霸海双蛟便骂道:“你们这两个王八犊子知道个屁!做丑事的是他冯三!他那就是想杀人灭口!”   霸海双蛟怒道:“奶奶的!你这蠢汉活腻了吗?竟敢往咱冯老弟身上扣屎盆子!?”   汤玉麟道:“谁扣屎盆子了?他与那姓柳的娘们儿躲在帐中做不要脸的事,恰巧被我和八弟撞见!老子进去时,那骚娘们儿都没来得及穿衣裳哪!对了,那姓田的小丫头好像也看到了,不信你们去问问她啊!”   汤玉麟这话一出,在场将兵哄一下全都炸了锅。   “啊?那冯少侠看着仪表堂堂,想不到竟是这种人!”   “唉,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汤玉麟见状,愈发的添油加醋。“兄弟们,你们是不知道哇!当时冯三跟那骚娘们儿……啧啧!老子才瞧了一眼,都他娘臊得慌……”   汤玉麟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眼前突然多了个人影。他定睛一瞧,见是冯慎,吓得急忙躲在张作霖身后。   冯慎冷冷道:“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冯三堂堂正正,岂容你这狗淫贼在这里颠倒黑白!?”   汤玉麟兀自不认。“姓冯的!你就是想杀人灭口!”   冯慎手掌一扬,将一条被子扔在地下。“狗淫贼,你还想抵赖吗?孰是孰非,大伙一目了然!”   “什么一目了然?”   汤玉麟光觉着下半身发凉,还没反应过是什么事,人群里便有眼尖的叫了起来:“快看!他没穿裤子!屁股蛋子都露出来啦!哈哈哈……”   冯慎哼道:“这狗淫贼的裤子,还留在原处!现在大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黑着脸,一脚踹在汤玉麟身上。“来啊!把这汤二虎给老子绑啦!” 第五章 冤家路窄   喊一声“绑”,便有几名亲兵上前,将汤玉麟抹肩头、拢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   汤玉麟哇哇大叫:“老七!你他娘的真绑老子啊?”   张作相也劝道:“七哥,这怕是不合适……”   “老八你闭嘴!再给他求情连你也一并绑了!”张作霖说着,将地上的被子踢到汤玉麟面前。“给那厮遮上!光腿露腚的,真他妈了个巴子的丢人显眼!”   亲兵赶紧把被子捡起,重新围在汤玉麟腰上。   张作霖又道:“请冯少侠先别急着喊打喊杀,待我老张再审一审他汤二虎,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后,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待!”   “好!就依张统领!”冯慎手腕一转,收刀回鞘。   张作霖向众军环视,“去两个人把那三姨太带来,其余的也别他娘看热闹了,都滚回帐去睡觉!再听到什么动静,也不准出来!”   “是!”众军闻言,便陆陆续续地散了。   张作霖一指自己的中军帐,朝剩下的人道:“都到里面说话吧!”   几人入帐没多时,柳月秋也被带到了。张作霖开门见山,张嘴便问道:“三姨太,方才汤二虎这厮欺负你了没?”   柳月秋看着五花大绑的汤玉麟,含泪点了点头。   “放屁!”汤玉麟连呼冤枉,“老子是脱了裤子,可老子连这骚娘们儿的一根毛都没碰着哇!”   “还敢狡辩?”张作霖一拍桌子,瞧了瞧冯慎。“你汤二虎要没碰她,那她的衣裳是谁扒的?”   汤玉麟道:“是他冯三!老八,你快给五哥我做证啊!”   张作相皱眉道:“五哥,你这可难为我了……当时我只是瞧着三姨太从冯少侠帐中探出了脑袋,哪知她穿没穿着衣服啊……”   汤玉麟又要叫,张作霖大手一挥。“别吵!哎?不对啊冯少侠,这三姨太……怎么会在你的帐中?”   “这个……”冯慎稍顿,又道,“此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反正在下是问心无愧!”   汤玉麟道:“老子还说自己是问心无愧呢!”   霸海双蛟踢了踢汤玉麟的光腿,骂道:“他奶奶的,你这厮还要脸不要?就这种问心无愧法?”   冯慎道:“狗淫贼还敢狡辩?在下若是稍迟一步,柳姑娘必遭你奸污!”   “等等!”张作霖插口道,“这么说,他汤二虎……是没睡成?”   冯慎点头道:“没错。不过他虽然施奸未果,但其心可诛!”   “诛你娘!”汤玉麟恨道,“光是看看就该杀吗?姓冯的,那骚娘们儿的光屁股,你也瞧见了,你怎么不拿刀抹自个儿脖子!?”   冯慎哼道:“我与你这淫贼没什么可讲的!总之一句话,不取你那颗项上人头,冯某绝不会罢休!”   张作相急忙道:“冯少侠,我五哥也是一时糊涂,你就饶他一回吧!”   “是啊是啊,”张作霖也道,“冯少侠,给我老张个面子,留这蠢货一命,打他几十军棍算啦。冯少侠放心,我保证打得他皮开肉绽,让他再也不敢生那邪心……”   “不必多言!”冯慎打断道,“张统领是忘了吗?傍晚时,你曾答应在下,这里的一切皆由在下指挥!”   张作霖道:“是有这事。可那不是为了打仗吗?汤二虎这点儿破事,却与那剿匪无关呐……”   “怎会无关?”冯慎正色道,“这淫贼之事,今夜全体将兵都是有目共睹,他如此的色胆包天,不杀何以正军纪,何以立军威!?”   张作霖道:“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冯少侠,这样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在下曾说过,要想肃清匪患,那就必须听从我的号令!”冯慎说着,将遏必隆刀一扬。“反正那淫贼的人头,在下是要定了!就算张统领不肯将他正法,那在下也会亲自出手!”   “你……”张作霖嘴巴张了半天,这才一咬牙一跺脚。“唉!妈了个巴子的!依你冯少侠便是了!”   “什么!?”张作相惊道,“七哥你疯了?五哥他……”   “别说啦!”张作霖狠狠一抹脸,向汤玉麟道,“二虎,你别怪兄弟,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吧!若是冯少侠出手,谁也拦不住他……罢了罢了,为了剿灭马耳山那伙胡子,也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汤玉麟傻了一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七……你要杀我?咱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他娘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张作霖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去碰那三姨太,便没这杀身之祸了……”   汤玉麟大叫道:“那骚娘们儿又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就算老子真把她睡了又怎么样?当年在山上做胡子时,你张作霖糟蹋过的黄花闺女还少吗!?”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勃然变色,“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冯少侠!”   冯慎道:“张统领还有什么话说?”   张作霖瞪着汤玉麟,气呼呼道:“大晚上的杀人不吉利,这样吧,等明天一早,我派人将这厮拉出辕门毙了,就算是祭旗!”   “好!”冯慎道,“有这狗贼的血相祭,明日剿匪一役,必会旗开得胜!”   “胜你们的姥姥!”汤玉麟拼命反抗着,“姓冯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张老疙瘩,你他娘的不讲义气!”   张作霖向亲兵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先找个地方把这厮关起来!等到了天亮,就一枪崩了他妈了个巴子的!拉下去!拉下去!”   待汤玉麟被押出中军帐后,冯慎向张作霖道:“张统领不徇私情,在下佩服!”   张作霖苦笑一声:“唉!别的不多说了,反正剿匪之事,就多仰仗冯少侠了。”   “放心吧,只要淫贼一除,在下定会全力以赴!”冯慎说完,将柳月秋扶起,“柳姑娘,我送你回帐。”   柳月秋嫣然一笑,“有劳冯少侠了。”   等冯慎等人出帐后,张作相悄声道:“七哥,你瞧见没?他俩的关系真有点不一般啊。咱们都叫三姨太,冯少侠却称什么柳姑娘……说不定五哥他是被冤枉的。”   张作霖摆摆手,压低了嗓音。“我又不是瞎子。他汤二虎不长眼,偏偏要去染指冯少侠看中的女人……唉,又怪得谁来?”   冯慎内力深厚,将二张的话听了个一字不落,可他只当作没听见,扶着柳月秋,继续往前走。   霸海双蛟对视一眼,有些闷闷不乐。跟在二人后面走了一段,刘占川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将冯、柳二人分开。   “这娘们儿自己有脚!不用你冯老弟一直搀着走!”   “老二!”刘占海喝住兄弟,向冯慎道,“冯老弟,当哥哥的多句嘴,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你最好还是掂量清楚些!你没听那张作霖在嘀咕些什么吗?”   冯慎道:“二位大哥放心,小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刘占海道:“咱哥俩倒是没什么,只是香瓜妹子她……”   刘占川道:“不提我还给忘了!冯老弟,香瓜妹子找到了吗?”   冯慎摇了摇头,“我方才在附近瞧过了,左右都没找到她……”   “那你还有闲心在这里陪她?”刘占川推起冯慎,“再去找哇!”   “那……好吧!”冯慎冲柳月秋道,“柳姑娘,你先回帐,在下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柳月秋道:“冯少侠小心……”   刘占川愠道:“你这娘们儿哆嗦什么?若找不到香瓜妹子,哼哼,该小心的人就是你了!赶紧回去睡觉!别在这勾三搭四地招人烦!”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此时,众军士们皆入了梦乡,一个黑影却悄悄溜了出来。   这人在营地里七拐八绕,来在圈马的厩棚下。   守棚的两个兵丁一惊,“什么人?”   “是我!张作相!”   见是张作相,兵丁松了口气。“原来是张管带。”   “你们辛苦了。”张作相伸出双手,拍了拍两兵丁的肩头。“我五哥还老实吧?”   两名兵丁笑道:“方才一直在骂娘,这会儿许是累了,没啥动静了。”   “那就好。”张作相说完,两臂突然一并。哪两名兵丁的脑袋撞在一处,顿时晕倒在地。   将看守打发后,张作相急急闯入厩中。“五哥!”   汤玉麟一睁眼,喜道:“老八!怎么是你?”   “嘘!”张作相回头看看,“五哥你小点儿声,我是偷着来看你的。五哥啊五哥,之前我说什么来着?唉,你要是听我的,那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汤玉麟哼道:“事到如今,还提那些没用的做什么?再说了,咱们都是斩过鸡头、喝过血酒的结义兄弟,他张老疙瘩,还真能杀老子?”   张作相叹道:“五哥你真是没数啊。知道吗?七哥他早派了人,连夜去打棺材了!”   汤玉麟一怔,“打棺材?打棺材做什么?”   张作相道:“还能做什么?装你啊!”   汤玉麟明白过来。“他娘的……他这是真打算要我的命哇!老八!老八!你得救我!你得救救五哥哇!”   “五哥放心,不救你我干吗来了?”张作相说着,从身上掏出柄尖刀,几下割断捆绑汤玉麟的绳索。   汤玉麟活动了几下腿脚,伸手将尖刀抢了过来。   张作相惊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汤玉麟咬牙切齿道,“我去找那俩犊子拼命去!对了老八,你身上带着枪没?也给我!”   “五哥你糊涂!”张作相赶紧拦道,“我就算给你拖过门炮来,你也打不过他们啊!”   汤玉麟恨道:“那怎么办?反正这口气,老子绝对是咽不下!”   “我早替你想好了!”张作相道:“五哥,你不如反他娘的!”   “反?”   “对!去马耳山,投靠石敢当去!”   “可我单枪匹马的,拿啥去投靠?”   “我已把原来招安的老弟兄聚起来了,足足两百多号人呢,你带上他们,石敢当定会收留!”   “老八!”汤玉麟一把抱住张作相,“你小子真他娘的够兄弟!”   “行了五哥!”张作相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招集人手去。”   “等等!”汤玉麟道,“老八,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明天他们就要攻马耳山了,万一石敢当敌不过,老子不又成了俘虏了?”   张作相道:“想攻占马耳山,哪有那么容易?冯三那小子确是有点儿本事,可他功夫再高,还能以一人之力,挡住那千军万马?行军打仗又不是比武斗殴,也就是七哥鬼迷了心窍,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说的是!”汤玉麟道,“咱与马耳山那伙胡子交过手,他们打起仗来,确实是了不得!”   “还是了!”张作相道,“有了你的加入,那石敢当更是如虎添翼!等到了两军阵前,五哥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放心吧,到时我命手下们装模作样地走个过场,保管让他冯三拿不下马耳山!”   二人这番话,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却被躲在外头的柳月秋听了个满耳。   趁着二人密谋,柳月秋冷笑一声,身子几个起落,便跃至了营地之外。   来在一处荒地上,柳月秋学着夜猫子叫了几声,草丛里便闪出个人来。   那人见了柳月秋,单膝行礼。“三当家的!”   柳月秋点点头,道:“回去跟大当家的说,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那人喜道:“怎么?那姓冯的军师,已让三当家的杀了?”   柳月秋摇头道:“姓冯的还没上套,不过我却歪打正着,将那汤二虎逼得率部叛变,正打算投奔咱们马耳山呢……嘻嘻……那张作霖若知道真相,怕是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那人道:“乖乖,这也是大功一件哪!那三当家的,你这便回山吗?”   “不急!”柳月秋道:“我还得留在这儿,再找机会杀了那姓冯的。他确是个人物,让他活着,定是咱们山寨的祸害!”   那人笑道:“看来那姓冯的也活不过两天了,这世上有几个男的,能禁得住三当家的销魂手段?”   柳月秋俏脸一冷,“舌头不想要了?滚!”   “是是……”那人慌道,“小的这就回山寨报信。”   待那人走后,柳月秋返至营地。见张、汤二人果然招集起一群兵士,不由得暗暗好笑。趁着没人发觉,柳月秋快步穿梭,回到自己帐中,若无其事地和衣而卧。   面对着眼前二百号人马,汤玉麟胸口起伏。“兄弟们,今晚的事大伙也都瞧见了。不管怎么说,我老汤是那张作霖的五哥!他连我都能下狠手,更何况是你们?”   怕动静太大,那些兵士没敢说话,只是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汤玉麟接着道:“站在这里的,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不过咱们一样,原来都当过胡子!说句心里话,咱们被招安后,虽然有了这身官皮、吃上了皇粮,可处处受人管哇!在他娘的这破军营里,净他娘的条条框框,不让赌!不让嫖!还不让抽大烟!哪有原来当胡子时逍遥自在?所以老子要反!带着你们一块去投那石敢当!咱弟兄们再去风风光光地占山为王哪!”   正鼓动着,张作相突然一拍脑袋。“五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有个事忘记办了!”   汤玉麟皱眉道:“啥事啊?你不是想去找老七告密吧?”   “你这叫什么话?”张作相气道,“这帮弟兄还是我招来的呢!”   “对对!”汤玉麟忙道,“是五哥糊涂!”   “行了,你先别问那么多,就安心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张作相说完,向兵群中点了几点,“你们几个跟我走!”   一盏茶的工夫,张作相便绕到柳月秋的帐外。见四下无杂人,就朝着帐中轻声唤道:“三姨太,三姨太你睡下了吗?”   柳月秋闻言,忙装着睡眼蒙昽的走了出来。“咦?你是张管带吧?”   张作相笑笑,“打扰三姨太休息了,是这样,我刚带着兄弟们巡夜,路过这里时,却发现三姨太帐外有点儿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柳月秋心中一紧,“怎么……不对劲儿了?”   张作相一指旁边,“你还是自己瞧瞧吧!”   趁柳月秋偏头去瞧,张作相疾使个眼色,一名兵丁突然挥掌,砍在了她的后颈上。   望着被击晕的柳月秋,张作相轻叹一声。“自古红颜多祸水啊,若不是为了你,我五哥哪会担上如此大的凶险?唉,带走吧!”   汤玉麟正焦急候着,却见张作相带人折了回来。“老八,你到底干啥去了?”   张作相笑道:“五哥啊,你朝我身后瞧!”   汤玉麟脖子一抻,见身后兵丁肩上扛着个大麻包。“那是什么?”   张作相凑上前道:“是那姓柳的俏娘们儿!你对她有意,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既然五哥要反,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日后别人问起来,我就说她让五哥‘掳’跑了!”   汤玉麟大喜,“还是你最懂五哥!不过你为啥把她装麻袋里?”   张作相道:“那娘们儿不老实,所以我把她打晕了,捆手堵嘴套在麻袋中,省得她路上闹腾!对了五哥,在那石敢当答应你入伙前,这娘们儿绝不可放出来。那伙胡子见过她,我怕他们又起歹意……”   “他娘的!”汤玉麟感动的热泪盈眶。“老八!好兄弟!就冲这个,五哥也得给你磕一个!”   张作相赶紧拦着,“千万别!日后五哥不喊着要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杀你?”汤玉麟愣道,“我杀你做什么?”   张作相稍顿,又叹道:“从今往后,你是胡子我是官军,难免有刀兵相见的时候啊……”   “那不能够!”汤玉麟道,“老八,要不你也跟我走吧!咱哥俩一起反他娘的!”   张作相苦笑道:“五哥你饶了我吧!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的家眷还在奉天呢。行了行了,眼见天快亮了,你们快点儿走,再拖拖拉拉的,就让七哥发现了!”   “好!那五哥走啦!”   “我就不送了,多保重!”   趁着月色,汤玉麟带着两百多叛军逃离营地。拂晓时分,已抵达了马耳山的山脚。一行人刚渡过那条浅水,河滩上突然爆起一通呼喝,紧接着火光大亮,一群提刀持枪的土匪围了上来。   汤玉麟急忙表明来意,“别动手!别动手!我们是来……”   “你们是来入伙的!”话音方落,打土匪群中走出个小头目。   汤玉麟奇道:“嗬?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小头目打个哈哈,“因为我们当家的能掐会算呗!这不,你们还没到,就派我们在这儿迎着了。没人领路,你们可闯不过这片‘迷魂滩’啊!”   汤玉麟喜道:“这么说来,你们当家的答应收留我们了?”   那小头目道:“这我可说不好,待会儿你自己上山去问吧。”   “成!”汤玉麟道,“那兄弟你带路吧!”   “慢着!”那小头目又道,“你们既然是来投诚,那就应该先拿出点儿诚意来吧?”   汤玉麟问道:“什么叫诚意?你别绕弯子,说得明白些!”   那小头目一指众叛军,道:“让你这些手下先下了家伙,一个个舞刀弄枪的,咱们可不大放心!”   “原来是因为这个,好办!”汤玉麟反应过来,回头道,“弟兄们,都把身上的枪械放下吧!也好向山上的兄弟表明,咱们是真心实意地来入伙!”   众叛军齐应声好,便各自将身上的长枪短械摘下。那小头目又指挥着几个喽啰,把枪支弹药尽数收走。   等喽啰们七手八脚地收拾完毕后,汤玉麟道:“这回总成了吧?”   那小头目刚要点头,却指着汤玉麟身后的兵丁道:“他那是扛了个什么?”   汤玉麟道:“能是什么?麻袋哇!”   那小头目道:“我还不知是麻袋?我是问里面装了什么?”   汤玉麟道:“那是我的女人!”   “女人?别是麻雷子吧?”那小头目狐疑地看看汤玉麟,走到那麻袋前伸指一戳。   一碰之下,麻袋开始动弹起来,同时也传出女子“呜呜”的闷叫声。   那小头目松了口气。“还真是个女人,怎还装在了麻袋里啊?”   汤玉麟道:“路上抢来的,性子太烈,用麻袋套上两天,好磨磨她的脾气!”   “哈哈,看来你老兄颇通此道啊!”那小头目会心一笑,“走吧诸位,山上请!”   因投诚的叛军人数不少,那小头目便将其安排在了半山腰。唯恐柳月秋有什么闪失,汤玉麟便命那兵丁继续扛着,一同登上峰顶,去拜会山头。   沿着青石台阶来到山顶,迎面一座敞亮的厅堂。此堂名唤“三英”,高檐阔瓦,粗梁大柱。一条砖道通堂前,十八般兵器排两边。左架大皮鼓,右吊巨铜锣,东西堂角各树一面杏黄大旗,一书“替天行道”,一书“除暴安良”。   见了这等豪迈气势,汤玉麟暗暗喝彩,心里直道:这可比当年老子落草的地方气派多了!   三英堂中,遍铺着猩红地毯,正北供着个大香炉,炉后高悬重彩画像,是为那桃园结义刘关张。堂上三把虎皮交椅,两把坐满,一把虚设。居中的是个剑眉虎目的大汉,下首的却是个黑纱罩脸的怪人。交椅两侧,立着几名劲装男子,不必说,定是这匪寨中的心腹喽啰。   汤玉麟当过胡子,对拜山的那套规矩自然是门儿清。他前脚刚跨进堂口,便急急打了个四方揖,嘴里面高声叫道:“西北悬天一朵云,乌鸦落进凤凰群,不知哪里君来哪里臣,一揖到底拜排琴!”   这“排琴”,是黑话中兄弟之意。“乌鸦”、“凤凰”之比,亦是十分谦逊。在场的皆是老手,岂会听不明白?见他说得恭敬,交椅上正中那汉子点了点头。   一名喽啰见状,上前道:“西北悬天一枝花,天下绿林是一家。大当家的中间坐,报出万儿来把香插!”   汤玉麟听了这话,便知居中坐着的汉子定是石敢当,忙施一礼,又道:“兄弟汤玉麟,报号汤二虎!见过石大当家,请大当家的赏口饭吃!”   “哈哈哈”,那石敢当爽朗大笑,“二虎兄弟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汤玉麟大喜道:“大当家这是答应了?”   石敢当刚要开口,那罩黑纱的却摆了摆手,嗓子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皇粮易领,草谷难分。二虎兄弟要来马耳山划食儿,怎还装空子,干撂着爪儿?”   汤玉麟看了看他的座次,便道:“这位是二当家吧?回二当家的话,老汤我可不是空手而来!两百个弟兄,两百条快枪,此时都在山下!”   那二当家的桀桀怪笑,动静比那老鸹叫还难听。“快枪不缺,弟兄咱有!拿着水碗往汤盆里倒,嘿嘿嘿,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啊!二虎兄弟若是攒儿亮,就把那怀里的灯笼扯高点儿,好让咱们瞧瞧,你那山究竟有多高、水到底有多长!”   “这是想试我老汤的能耐哇!”汤玉麟把心一横,道,“杀猪的不惧血,打渔的不怕腥!二当家的只管划出个道儿来吧!我汤二虎低来低挡,高来高接!”   “爽快!”那二当家的又道,“我一不用你上刀山,二不需你下火海。等到天亮,带着你那些手下把官军打退后,咱们就开香堂、烧黄纸,让你们在这马耳山上安窑挂柱!”   石敢当闻言,向那二当家的一挑大拇哥儿。“不愧是‘阴阳师爷’,二当家果然是高明啊!二虎兄弟,你听明白了吗?就用天明那一战,当是你们并绺子的投名状吧!”   汤玉麟虽憨,可也不是真傻,心下暗骂那二当家歹毒。照这么一来,自己与那伙叛军便全成了土匪的炮灰,胜了固然喜,败了他们也不肉疼。然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汤玉麟将牙一咬,恨恨道:“既然两位当家的都这么说,那我老汤还能怎么办?唉!照做就是了!”   “哈哈!”石敢当瞧出他满脸不悦,又道,“二虎兄弟,你可别怪我石敢当不近人情,毕竟你们是初来乍到,不露个两下子说不过去啊。放心吧,山下有‘迷魂滩’,山上有咱们兄弟从旁相援,跟官军对抗起来,你和那些手下也吃不了大亏!”   汤玉麟面色稍稍缓和,“打退官军后怎么讲?我老汤可不是来当小喽啰的!”   石敢当一指那虚设的交椅,朗声道:“那我便在那下首,再添上一把虎皮椅,之后二虎兄弟就是这马耳山的四当家!”   “好!”汤玉麟道,“那咱们可就说定啦!”   “我石敢当定不食言!”石敢当说着,向堂外看了一眼。“再有一个时辰,这天就彻底大亮了……来啊,给二虎兄弟搬个凳子,趁着战前这点儿空,让他先歇歇脚!”   一名喽啰搬凳摆好,汤玉麟便大咧咧地往上一坐。那扛麻袋的兵丁见状,也忙移到他身后站好。   那二当家瞧瞧那兵丁,道:“哎?那是怎么回事?”   汤玉麟回头看看,欲言又止。“这个……这个嘛……”   石敢当浓眉一皱,“二虎兄弟,我瞧你也是个爽利汉子,说起话来怎么却婆婆妈妈?”   汤玉麟将大腿一拍,“反正我要在这里落草,有些事不如早点儿说开了好!两位当家的,那麻袋中是个娘们儿,我打算收她当婆娘!”   石敢当道:“娘们儿?你还要她当婆娘?”   “没错!”汤玉麟道,“这娘们儿恐怕你们都认识!她叫柳月秋,是那代官屯姚金亭的三姨太!”   “柳月秋?三姨太?”石敢当怔了半晌,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二虎兄弟啊……你怎么把她给掳来了?咱们岂止是认识哪,哈哈哈哈……”   见石敢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汤玉麟只当他是在羞臊自己,不由得大怒道:“大当家的是笑话我捡你们的破鞋穿吗!?老子可是知道,那娘们儿曾被你们绑上山来糟蹋过!”   石敢当笑得愈发厉害,“二虎兄弟别误会……哈哈哈……你说的那个娘们儿,就连我石敢当,也得让她几分哪!别说是糟蹋,整个寨子里头,都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啊……哈哈,哈哈哈哈……”   “啊?”汤玉麟傻了眼,“我怎么听糊涂了?”   “二虎兄弟!有些事,等打退了官军,我再跟你慢慢解释。”说完,向那兵丁一招手。“快快,把那麻袋扛过来!”   那兵丁刚要过去,汤玉麟伸臂拦下。“大当家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石敢当道:“我要亲手解开麻袋,放她出来!”   汤玉霖不解道:“放她出来做什么?”   石敢当一指那虚设的交椅,“自然是请她在这把交椅上坐啊!行了,有话待会儿说,再不放出来,那位姑奶奶可就要闷坏啦!”   那兵丁将麻袋卸下后,石敢当便欲上前去解,方一离座,却被那二当家一把拉住。   石敢当心知有异,于是便立定不动。那二当家的朝兵丁望了数眼,道:“你!走近些!”   那兵丁似乎有些害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啊!”汤玉麟大手一推,将他推向那二当家面前。   那二当家“噌”的从椅上立起,绕着那兵丁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他整张脸都蒙在黑纱里,瞧不出是何神色,可每向那兵丁望上一眼,他便急打个战,到了最后,竟然激动得浑身乱颠。   石敢当大惊,“二当家,你这是怎么啦!?”   那二当家的又抖了一阵,突然仰天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你!绝对是你!哈哈哈哈,别说是乔装易容,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一样能认出来!冯慎啊冯慎!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那兵丁一怔,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果然露出了冯慎的模样。   汤玉麟也吃了一惊,差点儿从凳子上跌下去。“冯……冯三!?怎么会是你!?”   那二当家的喝道:“这厮哪是什么冯三?他叫冯慎!”   石敢当登时拔出腰间双枪,一指冯慎,一指汤玉麟。“汤二虎!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莫非你们是来诈降的吗!?”   “不不不!”汤玉麟慌忙摆手,“不是这姓冯的非要杀我,老子哪里会来投奔?大当家,我跟他绝不是一伙啊!他娘的,老子也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哇?”   冯慎冷笑一声,向那二当家道:“说说吧,你怎么会认识在下?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哈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我就让你瞧瞧我是谁吧!”二当家说完,将面上黑纱一把扯掉。   只见那张脸上,伤痕一道压着一道,好似爬满了无数条大蜈蚣,鼻梁歪着、嘴唇豁着、牙齿暴着,有如鬼脸般,哪里还有半点儿人的模样?   冯慎只觉那双阴鸷的眼睛,倒是似曾相识,又仔细认了半天,仍旧想不起来。   那二当家的哼道:“如今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难怪你认不出来啊!冯大少爷,你可记得当年顺天府的查仵作?”   “查仵作?”冯慎打了个激灵,“你……你是查文显!?”   查文显道:“冯少爷没想到我老查还活着吧?”   冯慎定了定神儿,点头道,“确是出乎意料……查爷,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查文显恨道:“那还不是拜你冯少爷所赐?”   冯慎愣道:“拜我所赐?”   “不错!”查文显咬牙切齿道,“当年你们将我逼下万丈悬崖,坠入冰河之中。那尖石划烂了我的面目,那寒水冻伤了我的肺管!冯慎你说!这笔账,是不是要算在你的头上!?”   “查爷错了!”冯慎道,“当年你坠崖,非是他人相逼。而是你偷袭在下不成,反而失足跌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天理教恶事做尽,有此业报也是咎由自取!上苍能让你留下一条性命,已属格外的开恩了!”   查文显面容已毁,暴怒之下,愈发的狰狞。“废话少说!反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汤玉麟道:“对对!两位当家的还等什么?快下令开枪,打死这姓冯的哇!”   边上的喽啰刚举起枪来,查文显便喝道:“都听着!谁也不准打这小子的要害!死在乱枪下,那也太便宜了他!留他一口气,老子要一点一点地折磨死他!”   汤玉麟大叫道:“不行不行!二当家的,那小子十分厉害!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啊……”   还没等汤玉麟这句喊完,冯慎已轻挥一掌,向着查文显拍去。   查文显功夫不弱,一见冯慎掌来,赶忙架臂格挡。岂料才触着掌缘,一股巨力就透臂传来,查文显脚下一空,身子便直直飞了出去。   对于查文显的能耐,石敢当与在场喽啰哪个不知?见他被冯慎抬手击飞,一个个全都傻了眼。   查文显仰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只觉着胸中像有什么在剧烈翻涌,肝肺肠子也似乎全倒了个儿。哇哇几口黄水吐出后,查文显这才能出声:“姓冯的……你……你的本事,居然变得这么大了?”   冯慎哼道:“方才那一掌,算是手下留情,否则查爷怕是已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好小子!吃老子一枪!”石敢当反应过来,抬枪便打。   冯慎疾疾一闪,跃至堂内桌边,顺手还缴了一名喽啰的枪械。   “再给我打!”石敢当双枪连射,剩下的喽啰也皆扣下了扳机。   电光火石间,冯慎脚尖一钩,赶紧将那大桌立在自己身前。“噼里啪啦”一通枪响后,那几寸厚的桌面里,已嵌满了无数颗子弹。   众匪刚要装弹再打,那口麻袋内突然扎出一个刀尖,紧接着“刺啦”一声,麻袋分成两半,再听一声娇喝,里面竟跃出了香瓜。   查文显二目似要喷火,“好哇!你死丫头也来了!?”   汤玉麟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给揉烂了,“怎么……怎么会是你?我那柳月秋呢?我的俏娘们儿呢?”   一干喽啰同样是舌桥不下,“麻袋里不是三当家吗?这黄毛丫头又是谁啊?”   香瓜哪肯理会?趁着他们待在原处,与冯慎并起出手,没费吹灰之力,便将合堂诸匪尽数擒住。   那石敢当极富血性,虽然被香瓜踩在脚下,依然要拼命地抬起头来。   “老实点儿!”香瓜纤掌一扬,“再敢乱动,俺给你一个大耳刮子!”   “老子会怕你这小丫头吗?”石敢当岂会就范?只是昂着头横眉怒目。可当他看清面前那张俏脸时,竟不由得呆了。   眼睛足足睁了半晌,石敢当突然惊喜交集。   “香瓜!?你是……田香瓜!” 第六章 百密一疏   短短半个时辰里,三英堂内将那喜、怒、思、忧、悲、恐、惊七情,给轮番上演了个遍。   那石敢当刚喊出香瓜的名字,香瓜仅是一愣,继而便欣喜若狂。“石大哥!?真的是你呀石大哥!”   巧遇一桩接着一桩,满堂喽啰大眼瞪着小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同怔的还有冯慎与查文显。他俩一个心想:“香瓜怎会认识那匪首?”另一个暗道:“大当家如何知道这丫头?”   香瓜与石敢当手拉着手、面冲着面,又是哭又是笑,显得亲热无比。   石敢当拍着香瓜头顶,激动道:“好妹子!几年未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香瓜抹把眼泪,捏着石胜昆下巴道:“石大哥,你变成这副胡子拉碴儿的模样,俺都不敢认啦!”   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原本争斗的双方,也便暂时罢手。   冯慎眉头紧蹙,上前问道:“香瓜,你与这石敢当素来相识?”   香瓜道:“冯大哥,他就是俺常提的那个石胜昆呀!他原来在虎神营,庚子年跟俺们一块守过北京城!”   不待冯慎开口,查文显已怔道:“什么?大当家的,你就是石胜昆?”   石敢当奇道:“怎么?二当家也听说过我原来的名字?”   查文显一指香瓜,哼道:“‘石胜昆’这个名字,是我之前从这死丫头那里听来的……”   石敢当摆手道:“二当家休得无礼!香瓜曾与我出生入死,就如我的亲妹子一般,别再提什么死呀活的!”   香瓜瞪了查文显一眼,“你上一边去!俺现在没空理你。对了石大哥,好端端的,你干吗改名叫‘石敢当’了?”   “嗐!”石敢当叹道,“当年虎神营被朝廷裁撤后,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而我辗转流亡到了东北。那时候心想,既然不让从军了,那老子就当土匪。于是便拉起杆子,慢慢混成了今天这样。妹子你不知道,在这边当胡子的,得有个报号,没有报号不发家!所以你石大哥摇身一变,就成了那‘石敢当’啦!”   香瓜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石敢当又问道:“香瓜,田老爷子呢?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吗?”   香瓜眼圈一红,“俺爷爷早给人害死啦……”   “什么?”石敢当追问道,“是什么人干的?仇报了没有?”   香瓜道:“是个叫赖青的混混,已被官府给杀了……”   “唉!”石敢当恨道,“田老爷子一世豪杰,想不到却死在一个混混手上!可恨啊可恨!”   香瓜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查文显道:“石大哥,那赖青算起来,还是他的手下呢!”   石敢当向查文显一望,“二当家的,真是这样吗?”   查文显慌忙道:“请大当家的明鉴!田老爷子之死,跟我并无直接关系!”   石敢当问道:“妹子,可是如此?”   香瓜道:“爷爷的死,确实不能赖他……不过石大哥,那姓查的可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哈,不关二当家的事就好啊!”石敢当笑道,“不管二当家之前如何,他眼下是我结义的兄弟。香瓜妹子,旁的事且放一放,你我一别小十年,先好好叙叙旧吧!”   冯慎咳嗽一声,提醒道:“香瓜,莫误了正经事!”   石敢当怒道:“我跟我妹子说话,你少在那吭吭咔咔地打搅!”   “石大哥!”香瓜扯了扯石敢当衣袖,低头道,“你别朝俺冯大哥凶……他是俺……是俺师兄……”   石敢当一瞧香瓜的模样,心下已然明了。“哈哈哈,什么师兄?我看他呀,倒像你的情郎!嗯,妹子你眼光不差!那小子算是一表人才,功夫还他娘的挺高!”   香瓜满脸娇羞,把头压得更低了。   “这就不好意思啦?”石敢当笑笑,又冲冯慎道,“小子你听着,以后可要好好待我香瓜妹子!要敢欺负她,我石敢当绝饶不了你!”   冯慎冷冷道:“我如何待她,那是我的事!奉劝石大当家一句:眼下别想着去饶谁,还是先考虑好,谁会来饶你吧!”   “好小子!”石敢当勃然大怒。“你功夫高又能如何?这马耳山上有老子成百上千的弟兄!就算老子被你杀了,你也别想活着下山!”   话音未落,堂口陡然传来一声高喊。“那可不一定!”   与此同时,霸海双蛟与张作相慢慢走进堂来。对他三人,诸匪自然是不认得,可汤玉麟却不陌生。   打方才起,他汤玉麟就开始糊涂着,一见张作相突然出现,脑子更是不够用了。“老八?你怎么也来了!?他娘的!怎么回事?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老子头疼!头疼死老子啦……”   汤玉麟越想越急、越想越乱,脑袋里全拧成了麻花。见他这副模样,张作相赶紧道:“五哥,眼下不是说话处,等回去后,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张作相身着将官服,霸海双蛟却罩了套兵丁衣裳。见三人如此打扮,查文显大惊失色。“你们是官兵?山下全是我们的弟兄,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霸海双蛟将兵服扯下,笑道:“他们将早让爷爷们迷翻了,冯老弟,你配的那迷烟真是管用啊,刚点起来,那些虾兵蟹将就纷纷倒下,咱哥俩赶紧去开了寨门,将张管带迎上山来,哈哈哈……”   查文显奇道:“我在山下设有‘迷魂滩’,你们是如何闯过的?”   霸海双蛟道:“你那点儿小伎俩算得了什么?咱哥俩早按着冯老弟给的法子破啦!”   汤玉麟也奇道:“可……可你们俩怎么会在山上?”   霸海双蛟道:“你这蠢汉,当那两百官兵真是跟你来投降的吗?都是冯老弟提前安排好的!嘿嘿,咱哥俩当时,都混在那些‘叛军’之中啊!”   “什么!?”汤玉麟心火“噌”就蹿上来,指着张作相吼道,“老八!这么说来,你做的那些……全是在骗老子啊!?合着你们都是在做戏,就老子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哇!他娘的!怪不得老子夜里睡的好好的,你小子非要拉着老子放尿,原来从那时起,老子就中了你们的套哇!老八啊老八,老子还当你是好人,敢情就属你他娘的最阴!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说完,汤玉麟便张牙舞爪地扑向张作相。   张作相慌忙躲闪,“五哥你听我解释……”   “听你姥姥!老子掐死你!”汤玉麟不依不饶,只是红着眼冲来。   “他奶奶的!”   刘占海伸臂一拦,刘占川挥掌一砍,汤玉麟只觉后颈一疼,便两眼一黑,“咣当”晕倒在地。   张作相长舒一口气,瞧瞧地下的汤玉麟,叹道:“唉,这个仇……五哥怕是得记我一辈子了……”   石敢当环视诸人,问道:“瞧这样子,我三妹的计策已被你们给识破了?”   冯慎点点头,“不错!”   石敢当道:“你小子能耐还真是不小!她哪里露出了马脚?”   冯慎道:“初见柳姑娘时,我就觉她的出现,有些过于巧合了。后来到代官屯时,姚金亭对她又打又骂,痛斥其所谓的‘失节’,无非是想从旁证实,那位柳姑娘,真的是一个‘受土匪迫害过’的可怜女子。那么,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被赶出姚宅、暂以军营栖身了。”   查文显恨道:“姓冯的,没到想你现在更精了!”   冯慎笑道:“说来惭愧,当时听了柳姑娘的遭遇后,我也曾信以为真。只是后来柳姑娘要撞石自尽,我那么一拉,这才察觉出异样。”   石敢当追问道:“有何异样?”   冯慎道:“那一拉之下,柳姑娘手上居然微微有内力相抗。我索性将她揽住,暗试她周身几处要穴,果然发现,她其实是在拼命掩藏着自己的武功!心头疑窦一生,那很多地方便顿觉不对劲儿。比如那姚金亭踢打她时,分明没敢用出全力。再比如一听我们答应收留下柳姑娘后,屯中那些乡勇,也明显都松了口气。所以我断定,那柳姑娘定有问题,极可能是这马耳山上的内应!”   刘占海插言道:“冯老弟,有个事我一直没搞明白,你怎么知道那娘们儿会去勾引你?”   冯慎道:“柳姑娘身负武功,又生得如此美貌,混入军中自然是为了使那美人计了。此番剿匪,张统领托我全权指挥,营中的弟兄又戏称我为‘军师’,所以我才猜测,那柳姑娘盯上的,是冯某的这颗脑袋!想来,她是打算以美色诱我入彀,趁我不备时将我害死,那样一来,军中必乱,马耳山的土匪,也便不战而胜了。”   石敢当叹道:“三妹这招‘媚里夺魂’从未失手过,不想却栽在了你这小子的手上。”   冯慎道:“柳姑娘的真实身份,大当家现在可以告知在下了吧?”   石敢当道:“跟你说了也无妨,三妹报号‘缠丝柳’,她惯使的兵刃是一条冰蚕丝。那冰蚕丝锋利无比,平时缠在发间,只待有男子中计,她便将冰蚕丝解下,不知不觉地缠在那人颈上,只需轻轻一绞,任他武功再高,头颅也会被轻松割去!”   “他奶奶的!那娘们儿可真是狠哪!”刘占川摸了摸自己脖子,道,“还好冯老弟没受她迷惑,否则这脑袋和身子,岂不是要分家了?”   冯慎点了点头,又向石敢当道:“见柳姑娘要使‘美人计’,那我便将计就计。提前与众人安排好,请柳姑娘‘观赏’了一出好戏。她亲眼见后,信以为真,定会命人向你石大当家的禀报。如此一来,他汤玉麟再率部投靠,你石大当家自然也不会拒之山外了。只要‘叛军’一入山,马上便会偷偷燃起迷烟,就算手上没有枪械,也一样能将你这马耳山的土匪尽数制服!”   石敢当怒道:“这汤二虎果然是诈降来了!”   冯慎看了看地上的汤玉麟,笑道:“这话倒冤枉了他。对于我这番将计就计的安排,几乎整个军中都知道,只是单单瞒过了他。汤玉麟是个直肠子,若提前跟他说了,定会被柳姑娘瞧出破绽。”   石敢当又道:“那我三妹现在何处?”   张作相接口道:“已被我七哥押着当人质,去攻打代官屯了!”   石敢当与查文显面色大变,“打代官屯做什么?他们可是团练!”   “算了吧!”冯慎哼道,“姚金亭他们虽打着团练的旗号,实则是你们马耳山的土匪!”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姚金亭能与柳姑娘合使‘苦肉计’,那他还干净得了吗?”冯慎稍顿,又接着道,“他那些所谓‘新招募’的乡勇,恐怕也是刚从这马耳山调去的。只待柳姑娘在军中引起混乱,姚金亭便会让手下换上原本的土匪装束,与你们一前一后,将官兵包夹痛击!”   张作相骂道:“若非冯少侠提醒,我们都不知道你们还在山外留了这么一手。难怪上次来攻打时,队伍后面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股胡子,我七哥还真以为你们用兵如神呢!”   刘占海道:“他们确是会些兵法,不过碰上冯老弟,那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哈哈哈……”   冯慎缓了一会儿,又道:“石大当家,现在山内山外的势力皆被拔除,你是要俯首投降呢?还是想负隅顽抗?”   石敢当怒道:“想要老子低头?门儿也没有哇!我石敢当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那在下可要得罪了!”冯慎双足一顿,向着石敢当扑去。   石敢当失了双枪,可也不甘服软,当即施出拳脚,迎着冯慎打来。   冯慎身子稍侧,便避开了石敢当的招式,同时挥起一掌,击向他的肩头。   贴身近搏,又加上冯慎出手极快,这一掌,那石敢当无论如何也是躲不开了。岂料香瓜竟从斜刺里冲出,将冯慎这掌堪堪接下。   冯慎一怔,“香瓜,你做什么?”   霸海双蛟也愣了,“香瓜妹子,你咋还帮着那土匪头子?”   香瓜将石敢当护在身后,“冯大哥,求你看在俺的面上,别难为石大哥好吗?”   “你想为他求情,也得等擒住他后再说!闪开!”冯慎说完,又朝石敢当频频出招。   冯慎连攻了几下,香瓜便连挡了几下。   见香瓜屡次三番地阻碍,冯慎不由得着恼。“香瓜,你不要胡闹!再不闪开,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香瓜捂着发麻的双臂,眼泪簌簌落下。“俺不闪开……冯大哥,就算你打死俺,俺也不闪开……”   “你……”冯慎心中一酸,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石敢当将香瓜轻轻推到一边,“好妹子,你的心意石大哥领了。我打不过这姓冯的,让他毙了就是!不用为了我去低三下四地求他!”   张作相赶紧道:“石大当家的,咱们又不是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只要你肯点头,我七哥定会将山上的兄弟收编。实不相瞒,我们之前也是胡子出身,现在这不也吃上了皇粮了吗?”   石敢当哼道:“你们之前是胡子,可老子原来却是官军!那狗朝廷老子算是看透了,自打拉杆子那天起,老子就对天发誓,绝不会接受招安!”   香瓜急道:“那可怎么办?石大哥……要不俺护着你逃下山吧?”   冯慎怒道:“香瓜!你这是纵匪!”   “冯大哥!”香瓜哭道,“连乔五那样的摸包贼你都能饶,可为啥偏偏不肯放过俺石大哥啊?石大哥他真的是位响当当的好汉啊!当年他与洋鬼子打仗,身上中了五枪都没下阵,硬是撑着,又砍死三名洋兵……”   冯慎道:“那是以前!如今他甘当贼寇,祸乱乡里,残害百姓!”   “放屁!”石敢当昂然道,“老子从来都是只抢赃官,不扰平民!姓冯的,老子说这话,可不是向你讨饶!你大可去附近村子里打听打听,咱马耳山上的胡子,拿过他们一粒米、一根柴了没有?哼哼,为啥奉天城里几次调兵来剿?还不是因为咱们专抢那些当官的?”   “只抢官,不抢民?那不是跟咱哥俩一样?”霸海双蛟相互一视,不禁喝彩道,“好!石大当家的,你确是条好汉子!”   香瓜喊道:“大龙、二龙,你俩快帮俺劝劝冯大哥啊!”   霸海双蛟忙道:“冯老弟,你看这……”   “两位大哥不必多言,小弟心里有数了!”冯慎将手一摆,向张作相道,“张管带,这匪首听来也无甚大过,他既不愿降,可否放他一条生路?”   张作相为难道:“这个嘛……冯少侠,你得去跟我七哥商量啊……”   “不用麻烦了!”石敢当道,“我们三英结义之时,就说好了同生共死!如今三妹落入官兵手中,我不会撇下她独活!”   香瓜忙道:“冯大哥,那张作霖很听你的话……你去让他把那女的放了吧……”   冯慎看了看石敢当,又瞧了瞧香瓜,最后才点头道:“行吧!我去试试看……不过他查文显,我断不能饶!”   “好好!”香瓜破涕为笑,“他姓查的原来无恶不作,冯大哥你不用饶他……”   “妹子,你这话可错了!”石敢当走到查文显身边,将他肩头牢牢揽住。“当胡子的不问出身、不究过往!二当家的原来做过什么,我石敢当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反正自他上山后,从未做过半件违背道义的事,否则,我也不会跟他义结金兰!左右还是那句话:要生,三英便同生!要死,三英就共死!”   冯慎目光一冷,“石大当家的,你可别得寸进尺!”   查文显也道:“大当家的,我跟那小子的梁子是解不开啦!你不必管我,跟三妹……”   “二当家不用再说了!”石敢当大手一挥,“既然拜过把子,你原来纵有千般罪孽,咱三兄妹也一并来赎!”   “好!都是兄弟,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查文显抹了把脸,“大当家的,咱并肩上,跟他姓冯的死拼到底!”   冯慎面色铁青,“石大当家,这查文显罪无可恕!我最后再劝你一句,不要执迷不悟!再要是非不分,冯某可真就不客气了!”   “啰唆什么?你只管上吧!”石敢当说完,又冲查文显大笑道,“二当家的,这小子厉害得紧,咱都拿出全力来,能撑上一刻,就他娘的多撑上一刻!三妹若知道咱俩死了,定会下去追,咱俩得走慢些,别让她撵不上啊,哈哈哈……”   冯慎连道了三声“好”,手掌缓缓举起。“那在下……便成全你们的金兰之义吧!”   见冯慎掌心变得赤红,香瓜便知他要使出十成的内劲,不由得大惊失色。“冯大哥……你真的要对俺石大哥下死手吗?”   冯慎一字一顿道:“我敬他是条汉子,故而想给他个痛快的!”   “冯大哥……求求你不要……”   “让开!”   香瓜泪如雨下,执拗地摇了摇头。“冯大哥,俺不能眼睁睁看着石大哥死在你的掌下……”   冯慎掌心红光大盛,“我这赤雷连涛掌已练至火候,就算是你,也接架不住!快让开!”   香瓜力运周身,左手划个半环,右手五指箕张,双脚不丁不八,冉冉亮出个守式。“俺也知道接不下你那赤雷连涛掌……能挡一掌,便是一掌吧……冯大哥,你出招吧!”   一见香瓜那架势,冯慎大惊失色。“天地同寿!?香瓜,你居然要对我使天地同寿?”   香瓜哽咽道:“大师父传俺这招时,曾说过这是一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法……冯大哥你别多心,俺不是要跟你拼命……只是想尽量多挡你几掌……”   “唉!”冯慎长息一声,将手臂慢慢垂下,掌心的红气也渐渐消退。又怔了半晌,冯慎突然转身,甩手便出了三英堂。   霸海双蛟急追道:“冯老弟,你要去哪儿?”   冯慎头也不回。“去代官屯!找张作霖!”   此时的张作霖,已将代官屯拿下,正于那姚宅之中,提审那姚金亭。   望着那姚金亭,张作霖气不打一处来。“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这伙胡子还真是贼精!怪不得这屯子里瞧不见一个老人和小孩,原来这是那马耳山的‘分号’啊!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上回过来时,咋就愣没瞧出来呢……”   正骂着,外面兵丁来报:“统领,孙帮统来了!”   “啊?快请快请!”张作霖说着,冲边上亲兵道,“先把这姚金亭押下去!”   亲兵刚将姚金亭押出门,孙烈臣便走了进来。“雨亭,这屯子里出什么事了?刚才押着那个,不是上次跟咱们喝过酒吗?还有,你不是去马耳山剿匪吗?怎么又折回这代官屯了?”   张作霖笑道:“六哥哎,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连珠炮似地问起我来了!你先说说,你不好好在奉天城坐镇,怎么还跑出来了?”   “嗐!”孙烈臣道:“是这样,今天总督府给咱们下了紧急公文,我怕底下人说不清楚,就亲自赶来通知你了。这不,才经过这代官屯,就发现了咱们的人马,我进来一问,你果然在这里!”   张作霖问道:“那总督府到底下了什么重要公文,值得六哥亲自跑一趟?”   孙烈臣从怀中取出一张硬纸,递向张作霖。“你自己瞧瞧吧!”   张作霖接也没接,“六哥你这不寒碜我吗?那上面的字,我能认出几个来?”   孙烈臣一拍脑袋,笑道:“我真是骑马骑得颠糊涂了。这公文上说,那陶克陶胡,又在索伦山一带出没了,上头命咱们即日启程,赶赴科尔沁将其剿灭。”   张作霖皱起眉头,“又得去科尔沁?妈了个巴子的,他们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马耳山的事,老子还没整利索呢!”   孙烈臣道:“事有轻重缓急嘛,毕竟那陶克陶胡,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哦,公文上也说了,那马耳山的胡子,咱就先不用管了……”   听了这话,张作霖“嘿嘿”直笑。   孙烈臣奇道:“雨亭,你笑什么?”   张作霖道:“说来六哥或许不信,那马耳山……早已经拿下啦!”   “啥?”孙烈臣目瞪口呆,“你们把马耳山拿下了?雨亭,你是逗你六哥吧?这才过了一天一宿啊……”   “我就说你不信吧?”张作霖笑着,将孙烈臣拉到椅前。“来来来,六哥你坐这儿,听我跟你慢慢说。”   待孙烈臣坐定,张作霖便将整件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出来。   听罢去脉来龙,孙烈臣不禁赞叹道:“那冯少侠,果然是稀世之才哪……计着实是妙计,只不过却单害苦了咱们的五哥啊,哈哈哈……”   “哈哈!”张作霖也笑道,“舍不得他汤二虎,拿不下那马耳山哪!我分兵来攻代官屯时,老八也带着兵上了马耳山,他们几个里应外合,这会估计已将那匪首擒了。”   孙烈臣想了想,又道:“雨亭,只是我担心,那五哥回来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放心吧六哥,我早就想过啦!”张作霖道,“你看啊,对于这场胜仗,冯少侠他们肯定不会去向朝廷争功,那我就把功劳,全都记在他汤二虎身上。说他为了除匪,舍身冒险假投敌什么的,反正到时找个刀笔吏来,怎么好听就怎么写。上头见了一高兴,他不就官复原职了?说不定还能升上一级呢!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汤二虎不乐出鼻涕泡儿来才怪呢!”   “还真是个办法!”孙烈臣摇头笑道,“唉,世上能叫他汤二虎乖乖听话的,算起来还真没几个,可你张雨亭,却是其中之一啊,哈哈哈……”   二人正说笑间,一马向屯中飞驰而来。还没等兵丁禀报,冯慎已大踏步闯入姚宅。   张、孙二人一怔,忙起身相迎。“哟,冯少侠?”   冯慎一拱手。“张统领,孙帮统怎么也在这儿?”   孙烈臣正要开口,张作霖接言道:“六哥刚好来办点儿事情……哦,冯少侠,石敢当那伙匪首,想必已拿下了吧?”   冯慎点了点头,“匪首皆被制伏,山上其余的喽啰,也全都看押了起来。”   “太好了!”张作霖喜道,“此番剿匪,咱们没伤一兵一卒,便来了个大获全胜,妈了个巴子的!冯少侠啊,我老张真是服你服得五体趴地啊!”   孙烈臣道:“那叫五体投地。”   “管它是啥呢!”张作霖笑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冯少侠,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大个忙,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给得出,我老张绝不含糊!”   冯慎摇了摇头,道:“冯某不图功名利禄,也不要金银财宝。”   孙烈臣提醒道:“雨亭,乔五……”   “哦?哦!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张作霖一拍巴掌,唤过一名亲兵。“来啊,叫人现在就回西窑坑,将那乔五带来……不!去找乘小轿,把他乔五爷接过来!”   冯慎道:“张统领言而有信,冯某佩服。”   张作霖摆摆手,“冯少侠客气啥?其实要算起来呀,在‘这笔买卖’里,我老张可是赚了大便宜啊,哈哈哈。”   冯慎稍加思索,又道:“既然如此,冯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张统领成全!”   “不情之请?”孙烈臣与张作霖互望一眼,“冯少侠不妨先说说看,老七他若能办得到,定会竭力而为。”   “那冯某便照直说了!”冯慎接着道,“那马耳山上的匪首,与冯某有些瓜葛,故而请张统领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哈哈哈!”张作霖乐道,“我还当是啥事呢?就算冯少侠不说,我也没想过要杀他们啊。只要他们向咱巡防营投诚,我老张还打算提拔他们当哨官呢!”   冯慎叹道:“难就难在这里……那匪首,铁了心不受招安。所以,冯某这才来跟张统领商量,看能不能放他们离开。”   “那怎么行?”张作霖当场回绝,“那可是伙上千人的大绺子,好容易全擒住了,怎么能放?他们只需换个地方,就能继续祸害一方!”   冯慎道:“张统领误会了,其他匪众,巡防营尽可收编,只是请单放了那三名匪首,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样啊?啧……”张作霖摸着下巴,眼睛眨了几下。“即便能把那些匪众都收编过来,可拿不到匪首,我老张也还是无法跟上头交差啊!”   孙烈臣道:“雨亭哪,单放那三名匪首也不是不行,上头的公文不是说……”   “六哥!”张作霖使个眼色制止,又向冯慎道,“冯少侠,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只是上头追究下来,我老张没法子交代啊。你想想,三个胡子头儿,一个也没拿到,那些小喽啰捉得再多,也不当用啊!”   冯慎道:“冯某也知是在难为张统领……唉!”   张作霖心中一动,“不瞒冯少侠说,咱们巡防营马上要调到外地打蒙匪,那股蒙匪可着实了不得,老张我陆续跟他们斗了近两年,都没能剿干净。这样吧,冯少侠若再肯帮忙,我就立即答应你的要求。纵使担些干系,我老张也认了!”   冯慎冷笑一声,“张统领这手如意算盘,是想把我冯某人圈住,任凭你们驱使啊。对不住,冯某在这奉天还有要事,恕难从命!”   “你瞧瞧!”张作霖不悦道,“我老张还在好言好语地商量,冯少侠却说翻脸就翻脸!”   冯慎摆手道:“随军之事冯某断不会应,还请张统领换个条件吧!”   “也行!”张作霖道,“那老张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听说……冯少侠你好像随身带着本兵书……”   “哼!”冯慎的面色马上阴了下来。“那夜果是被你偷听了去!张统领也听过那传闻吗?”   张作霖愣道:“传闻?什么传闻?”   冯慎逼问道:“你真的不知?”   张作霖奇道:“我知道什么啊?是!那天晚上,我老张是在外头听了那么几耳朵,就听到你们有本叫什么阵的兵书,上面的兵法很是厉害。”   冯慎盯着张作霖的眼睛看了良久,脸色渐缓。“张统领,你问那本兵书做什么?”   张作霖忙道:“自然是想学那上面的兵法了,冯少侠不肯再帮忙,那我老张只得另想办法了。冯少侠,我也不要你那书,只请你让我找人抄几招最管用的,老张我好去收拾那股蒙匪啊。”   孙烈臣也道:“是啊冯少侠,为了将那刀兵早些平息,你就让咱们抄上几招吧。”   冯慎绝然道:“二位多见谅。那书是我师门紧要。除了本门弟子,绝不示于外人!”   张作霖道:“冯少侠若不嫌我年纪大,我便认了你这个师父如何?”   冯慎道:“张统领不必打趣,别说是对书抄录,就算是看上一眼也不成!”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搓着手道,“越说我老张便越好奇了……冯少侠,我再退一步,只要你肯把那书给我瞧瞧,你之前所有的要求,我就都答应啦!”   孙烈臣不解道:“雨亭,你又不怎么认字,别说是本兵法,就算是张报纸你也瞧不明白啊!”   张作霖苦笑道:“六哥,兄弟我还是念过十来天私塾的……虽不认得‘之乎者也’,可却识个‘一二三四’啊!”   冯慎道:“那也管不了什么用。实不相瞒,那书上所载极其深奥,寻常秀才见了,恐怕也记不住!”   “说白了吧,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去背,就是好奇心上来,忍不住想要看一看,那书究竟是怎么个奇法。”张作霖说完,命人将柳月秋带了上来。   一见厅上诸人,柳月秋张口欲骂,张作霖挥挥手,赶紧喝住。“你这娘们儿先别说话,冯少侠是来救你的!”   “什么?”柳月秋怔道,“他与你们是一伙,如何会来救我?”   “甭问甭问!过会儿你自然就明白了!”张作霖说着,又向冯慎道,“怎么样冯少侠?”   冯慎看了看柳月秋,心中十分犹豫。   张作霖见状,从身上摸出一只怀表,指着那表盘道:“冯少侠,从这个杠到这个杠,正好是十分钟。十分钟是洋叫法,也就是咱们一盏茶的光景。你把那书给我瞧上十分钟,这姓柳的娘们儿你当场带走,那石敢当什么的,我老张也统统不管啦!”   冯慎暗忖道:“张作霖要看《策阵》,定是想偷记默背。然他近乎目不识丁,就算真能看懂寥寥数字,也绝不可能在一盏茶的工夫内,记下书中的内容。”   想到这里,冯慎决定冒险一试。他又沉吟半晌,问道:“张统领只瞧十分钟?”   “就瞧十分钟!”张作霖一把扯下怀表,塞在冯慎手中。“这个你拿着,要超了一条杠,你把我老张的脑袋拧下来都行!”   冯慎缓缓的点了下头,“好吧,可冯某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张统领只可用眼观心记,断不能碰笔碰纸!”   “好!”张作霖一口答应,“我不抄就是!再说了,那些文人玩意儿,我老张哪里会用啊!”   冯慎道:“那好,张统领请到那边去,冯某取书给你看……”   “慢着!”张作霖道,“我应了冯少侠一个条件,那冯少侠也再应我一个条件吧。”   冯慎眉宇一蹙,“什么条件?”   张作霖一指内室,“我得躲在那里面去瞧,本来我就不大识字,你冯少侠又站在一旁边监视,我更是没法安心了。”   冯慎冷冷道:“张统领莫不是想耍什么鬼把戏?冯某重申一遍,那书是我师门紧要,哪怕是缺了半个角,冯某也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冯少侠你就放心吧!”张作霖说着,举掌起誓。“我张作霖对天发誓,一不毁坏那书,二不用纸笔抄写,三呢,绝对不超过十分钟!要违了此誓,天打雷劈!”   冯慎哼道:“从古至今,也没见有几个食言而肥的,真被那天雷劈死。”   张作霖道:“我老张是带兵的,就拿打仗来发个实在誓吧,若是做不到那三条,那我张作霖日后,不是被枪子打死,便是让炸药炸死!”   “若出一点儿差池,张统领也用不着说什么日后日前,冯某当场便会取你性命!”冯慎说罢,从怀中掏出那本《策阵》。“拿去吧!”   张作霖打个哆嗦,便抱着书急急进了内室。   当内室的门掩好后,冯慎便立于门外竖耳静听。此时冯慎的心中,端的是七上八下。若那《策阵》有失,就算将他张作霖杀上十回,也是无法弥补。   怀表“嗒嗒”响着,冯慎的一颗心,也同样是“扑扑”跳着。总感觉过了很久,看看表盘,却发现那针尖,才只偏了一丁点儿。   正焦急候着,内室中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动静。那动静很轻,若换作常人,定然察觉不到。开始时,冯慎也没太留意,又几声“咔嚓”后,顿时感觉不对劲。   冯慎想也未想,一脚踢飞了内室房门。只见那张作霖正于书桌前弯腰弓背,怀里还抱着个用毛巾包裹的小木匣子。   见桌上《策阵》无恙,冯慎大松口气,一把将其收回怀中,向着张作霖怒目而视。“姓张的,你果然还是捣鬼了!”   张作霖把那小匣子藏到身后,笑得有些尴尬。“呵呵……冯少侠,好像还没到十分钟吧?”   “姓张的!”冯慎怒喝一声,“把你身后之物交出来!”   外头孙烈臣见状不妙,赶紧跑了进来。孙烈臣抬眼一扫,见书桌上摆着个敞开的大箱,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张作霖喜好西洋玩意儿,将收集来的一些外国物什,统统装于一个箱中随身携带。那箱子孙烈臣见过无数次,里面都装着些什么,也是心知肚明。   见孙烈臣过来,张作霖忙道:“六哥你来得正好,你快评评这个理儿,我一没毁书,二没动纸笔……”   “住口!”冯慎面透杀气,“姓张的,你当我不认得那匣子吗?那是西洋的照相机!”   张作霖后退两步,“冯少侠,你也没说不让用这……”   冯慎一言不发,抬手便将张作霖拎至身前。   “冯少侠息怒!”孙烈臣赶紧抱住冯慎,“冯少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冯慎看了看孙烈臣,突然将张作霖手臂一拧,把那小木匣夺下,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散。   “啊唷!”张作霖心疼道,“我的照相机……都碎成那样了,唉,铁定是没法修了……”   冯慎杀意未减,“姓张的,你还有心管那劳什子?哼哼,眼下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冯少侠!冯少侠!”孙烈臣慌道,“这事确是老七不对,可那照相机也坏了,你就饶了他吧。再说了,之前约定的那‘三不准’……老七他也没有违背啊……”   冯慎狠狠瞪了张作霖一眼,“他如此下作行径,与背誓何异!?罢了,冯某也不跟你这奸贼计较了!姓张的,柳姑娘我带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孙烈臣道:“冯少侠,那乔五还没送到……”   “不劳孙帮统费心,冯某自己会去迎他!”冯慎说完,掉头出了内室。   孙、张二人刚擦了一把冷汗,冯慎又折了回来。   见冯慎去而复返,孙烈臣大惊。“冯少侠,你……你要做什么?”   冯慎哼道:“孙帮统放心就好!似姓张的这般奸诈之徒,自有天谴,冯某懒得再去理他!是这样,请孙帮统修书一封,我好去找那张作相要人!”   孙烈臣满口答应,“好好好!冯少侠稍待片刻,我马上就写!马上就写!”   张作霖摆了摆手,“六哥不用麻烦了,让冯少侠带上我那块怀表,老八一见那表,肯定就放人了……”   “哼!”冯慎将那怀表一装,带着那柳月秋便出得厅去。   确认冯慎走后,孙烈臣长舒了一口气,埋怨道:“雨亭,我瞧你真是疯了!知道吗?你刚才差点儿没命!”   “妈了个巴子的……是把老子吓了个够呛啊……”张作霖惊魂未定,扭头看了看那摔碎的照相机。“但不管怎么说,能拍它几页兵法……也算是值啦!”   孙烈臣道:“那玩意儿都撞烂了,还能有什么用?”   张作霖嘴角一咧,“六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嘿嘿,还好那姓冯的也不懂这洋玩意儿,我告诉你啊,这东西里面有个胶片盒,就算外头的匣子碎成十八瓣,只要胶片没事,就能冲出影来!唉……就可惜才只拍了几页,那姓冯的便冲了进来……可惜呀可惜!”   孙烈臣心里一惊,赶紧捂住张作霖的嘴。“雨亭你小点儿声!千万别被人听了去……若再传到那姓冯的耳朵里,你可真就活不成啦!”   张作霖回过味来,用力点了点头。“六哥你说得对!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老八那边,也先别去跟他透漏!” 第七章 阴差阳错   待冯慎领着柳月秋重返三英堂后,石敢当与查文显皆是喜不自胜。见那乔五也安然无恙,霸海双蛟等人也颇有几分欣慰。   看到张作霖的怀表后,张作相当即放人。马耳山众匪绝大多数接受了招安,被编入了巡防营的队伍里。然仍有百来个老兄弟不愿离开三英,定要誓死追随。   张作相见状,也就由着他们去了。在与冯慎等人作别后,张作相命人一把火烧了山寨,带着新纳的人马枪支、抬着寨中的细软金银,欢天喜地地去代官屯找张作霖会合。   望着山头上熊熊的大火,三英和剩下的喽啰不免伤感。人去寨空,多年的经营被付之一炬,搁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好在三英皆是洒脱之性,仅是难过了一阵,心下也都渐渐地释然。   立于山脚,石敢当向着冯慎一揖到地。“冯兄弟,姓石的并非那不识好歹之人,这次我们三兄妹能留得性命,皆是受了你的好处!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厚报!”   冯慎淡淡道:“石大当家不必客气,若非香瓜苦求,在下也不会去管你们的闲事!”   查文显道:“冯慎,不管咱们之前有什么恩怨,这次姓查的算欠了你一个人情,放心吧,找机会定会还你!待人情一了,咱俩再好好算算那笔旧账!”   冯慎哼道:“你我间并无什么人情!查爷若想清算旧账,不如就放在眼下吧!”   “你!”查文显正欲着恼,却被柳月秋拦住。   “二当家别忙,待小妹跟他说几句话!”柳月秋说完,便袅袅婷婷地走到冯慎面前。“冯少侠,那前因后果,柳儿我都已经听说了……”   一听柳月秋那软绵绵的腔调,霸海双蛟便不禁生厌。“你这臭娘们儿,少要骚里骚气的作妖!”   “就是!”香瓜也嗔道,“亏俺还叫过你几声‘姐姐’,呸!不要脸的狐狸精,快离俺冯大哥远一些!”   柳月秋不以为忤,皎然一笑。“妹妹呀,那些事都是不得已,你可别恼姐姐我……嘻嘻,对咱们女人来说,身子就是最好的武器,只要能用好了,那可算是大本事呢。你要是想学,姐姐可以教教你呀,嘻嘻嘻……”   香瓜怒道:“恶心死啦!俺才不像你那般下贱呢!没羞没臊,光着身子给男人瞧……”   “香瓜妹子!”石敢当摆了摆手,“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别再说啦!”   柳月秋眼帘一垂,继而又笑道:“没事的大当家的,过去那些事,小妹我早就看开啦……香瓜妹妹呀,我光着身子给男人瞧,你觉得很不要脸是不是?”   香瓜道:“难道不是吗?”   柳月秋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打紧。凡是见过我身子的男人,都已经被我杀了。把身子给死人瞧瞧,那又有何妨呢?哦,不对,还有两个人活着。”   冯慎道:“那活着的两个人,一是那汤玉麟,另一个,八成就是在下了!”   “不错!”柳月秋恨道,“那汤二虎这会儿还活着,那算他命不该绝,以后我定会找上门去,亲手割了他的脑袋!”   冯慎冷笑道:“那在下这颗脑袋,柳姑娘打算何时来取?”   “哟,你我可就舍不得啦!”柳月秋娇声道,“冯少侠,那会儿我确是假意虚情,不过现在嘛,我还真是有点儿喜欢上你啦!嘻嘻,冯少侠若还想瞧,只需言语一声,柳儿我定让你瞧个够呀,嘻嘻嘻嘻……”   香瓜脸都气青了,跑到石敢当面前道:“石大哥,你就不管管她吗?俺都替她臊得慌哇!”   “哈哈哈!”石敢当摸了摸香瓜的头顶,笑道,“这我可管不了啊,你要怪啊,就只能怪你那情郎太招女人稀罕哪!”   香瓜眼圈一红,拉着石敢当衣角道:“石大哥,你跟俺过来一下。”   石敢当依言走到一旁,“妹子你怎么了?难道是我方才那句玩笑话,惹得你不高兴了吗?”   “不是。”香瓜摇摇头,小声道:“石大哥,你别再说什么情郎不情郎的了。俺对冯大哥有意,可他却……”   “怎么?”石敢当登时愠道:“莫非他瞧不上你?妹子你放心,那小子功夫虽高,石大哥也不怵他!他若敢辜负了你,我拼了这条命,也会帮你出气。他娘的,老子这便找他去问个清楚!”   “石大哥你听俺说完呀!”香瓜急忙拦住,“他对俺很好的……可是……可是……”   石敢当道:“可是什么呀?哎呀,我的好妹子,大哥快让你给急死啦!”   香瓜道:“俺跟他相处了好多年,可是他却从来没说过一句喜欢俺的话,总拿俺当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唉……俺就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呀……还有,这回俺护下了你们,冯大哥肯定很生气,打他从代官屯回来后,就没再跟俺说过一句话,俺怕……俺怕他以后不会再理俺了……”   正说着,柳月秋却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傻妹妹,连我都瞧出门道来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香瓜脸上一红,嗔道:“你干吗偷听俺说话?”   “那是为了给你这傻丫头指点迷津呀!”柳月秋笑道:“我告诉你呀,其实你那情郎不是生气,而是在吃那莫名其妙的酸醋呢。”   香瓜怔道:“吃酸醋?吃谁的酸醋?”   “自然是你了!”   “俺咋啦?”   “你跟我们大当家的又是拉手,又是摸头的,他瞧见后,心里头肯定是不舒服了呗。”   “俺不信!”香瓜摇头道,“冯大哥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柳月秋掩嘴一乐,“傻妹妹,这哪是小肚鸡肠呀?这不恰恰说明,你那冯大哥很在意你吗?不信呀,你再去抱我们大当家的一下,你瞧瞧你的冯大哥会是个什么反应,嘻嘻嘻……”   “抱就抱!石大哥你站着别动啊!”香瓜说完,朝着石敢当一搂。   冯慎远远望见,当即将头转到一边。   香瓜奇道:“呀!还真是这样啊?”   “瞧见没?我没骗你吧?”柳月秋嘻嘻笑着,又说道,“妹妹呀,看来你这冯大哥是个闷嘴葫芦……”   “你才是闷嘴葫芦呢!”香瓜不悦道,“还有啊,俺警告你这狐狸精,不准再打俺冯大哥的主意!”   “嘻嘻,那你可管不着!”柳月秋说完,轻巧地闪到一旁。   香瓜正欲追打,石敢当忙道:“好了,别再闹了。三妹,咱们去跟他们道个别吧。”   见石敢当过来,冯慎道:“石大当家的话都说完了?”   “说完了!”石敢当抬头看看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跟兄弟们先寻处栖身之地,冯少侠若没别的吩咐,那咱们便告辞了。”   “且慢!”冯慎手指身边乔五,“这位乔五兄弟,原来在三界沟落草,曾坐过第五把交椅。”   石敢当道:“那跟咱们也是同道中人哪!乔五兄弟,幸会了!”   乔五也连忙拱手。“见过石大当家!”   冯慎道:“乔五他枪伤未愈,又无处可去,所以在下想托石大当家,帮忙照看些时日。”   没等石敢当点头,乔五便急道:“冯少侠,乔五这条命是你们救的,从今往后,我就长随你们左右,鞍前马后地任你们驱使!”   霸海双蛟笑道:“这贼小子还算是知恩!不过咱们要去办大事,就你现在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儿,跟着也是累赘。好好养你的伤去吧,其余的事不用你操心!”   石敢当闻言,问道:“几位要去办大事?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冯慎摆摆手,“些许小事,我等自会处理,就不劳石大当家费心了。”   石敢当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说了。冯少侠放心,我定让手下将乔五兄弟照料好。等他伤愈之后,若要留,我与他大秤分金;若要走,我赠他盘缠路资!”   冯慎一揖,“如此先谢过了!”   香瓜向石敢当道:“石大哥,这乔五是个神偷,你可得小心他。”   乔五苦笑一声,道:“姑娘忘了吗?我可是发过毒誓了,今后不会再偷任何东西了。”   石敢当大笑道:“看来乔五兄弟被我妹子整治得不轻啊,哈哈哈,放心放心,日后你要金要银,自有我石敢当给,哪里还用得着去偷?”   香瓜又问道:“石大哥,你们打算去哪里安身呀?”   石敢当道:“打这里往东一直走,有个叫五女山的地方,我打算先去那儿立脚。”   香瓜点点头,“俺记下了。石大哥,你多保重,等俺大事一了,就去那五女山看你。”   “成!”石敢当说着,又向冯慎、霸海双蛟道,“今日有缘与诸位相识,却不得坐在一处喝酒痛饮,实在是件大憾事。盼几位日后驾临五女山,我石敢当也好尽一尽那地主之谊!”   “好说好说!”霸海双蛟道:“不瞒石大当家的,咱哥俩跟你做的是差不多的营生。你们在山上,咱们在海里,一样的劫富济贫,一样的行侠仗义啊!哈哈哈……”   石敢当喜道:“难怪我总感觉与二位好汉投缘!原来是海上的好朋友!”   霸海双蛟齐齐抱拳,“刘占海、刘占川,咱哥俩共同忝掌那沉沙岛铁船帮!”   石敢当忙回礼道:“石胜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两位帮主多多恕罪……”   香瓜“扑哧”乐了,“你们三个大老粗,学什么文绉绉地瞎客套呀?行了行了,俺听着别扭死了……”   霸海双蛟笑道:“其实咱哥俩说着也别扭啊,还是说‘他奶奶’的顺嘴儿!”   石敢当也笑道:“那就他奶奶的不拽文啦!冯少侠、两位帮主,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霸海双蛟齐道:“后会有期!”   “好妹子,多珍重!有事只管给你石大哥带个信来!”   香瓜点点头,“石大哥,你也保重呐!”   “放心!”石敢当拍了拍香瓜肩膀,回头招呼道,“二当家、三妹,咱们走吧!”   查文显一言不发,柳月秋却回眸嫣然。“冯少侠,柳儿我要走啦,你可别想人家呀,嘻嘻……”   “呸!”香瓜啐道:“臭狐狸精,临走还不忘勾引人!快走快走!”   待石敢当一行走远,冯慎道:“二位大哥,咱们也回奉天城吧。”   “好,也该回去办正事了!”霸海双蛟点点头,抬脚便行。   回程的路上,冯慎闷声不响地走在前头。香瓜想起柳月秋那些话,便悄悄地问刘占海道:“大龙,俺问你个事……”   刘占海道:“啥事啊?”   “你喊什么?小点儿声!”香瓜看了眼冯慎的背影,又道:“你说你们男的……要是真喜欢上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呀?”   刘占海挠了挠头,“这我哪知道?你问占川去吧!”   香瓜扭头道:“那二龙你说!”   刘占川想了想,道:“咱哥俩经手的娘们儿,都是些抢来的官太太……遇上喜欢的就多睡她几夜,不喜欢的就一脚踢开呗!”   “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香瓜气得满脸通红。“算了,俺自己找冯大哥问去!”   说罢,香瓜急赶几步,追上了冯慎。“冯大哥,俺问你个事!”   冯慎脚下未停。“说!”   香瓜道:“你为啥不理俺?”   “有吗?”   香瓜气道:“就是有!冯大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吃酸醋?”   冯慎一怔,“吃酸醋?”   “嗯!”香瓜道,“那姓柳的狐狸精说了,你这副样子,就是在吃酸醋!她还说……还说你吃酸醋,其实是在意俺……”   冯慎瞥了香瓜一眼。“真是莫名其妙!”   香瓜一咬牙,“冯大哥,俺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俺?”   冯慎叹了一口气,“香瓜,我现在很烦,没有心情与你胡闹。”   香瓜道:“俺知道……你是怨俺放跑了石大哥。”   冯慎摆摆手,“石敢当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放了他,我不后悔。”   “那是因为查文显吗?”   “开始时确有不甘,然现在想来,若他能够改过自新,再给他一个机会,也未尝不可……”   “那你为啥还烦?”   “唉,你知道吗?我去代官屯时,那《策阵》险些被人诓去。”   “什么?”香瓜大惊,“冯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冯慎再叹一声,便将代官屯发生的那幕,诉于香瓜。   香瓜听后,歉疚不已。“冯大哥,是俺错了……”   冯慎摇头道:“也不能怪你。好在我发现的及时,已将那照相机毁去,不过现在想来,仍有些后怕啊。唉,下次可不能再大意了……走吧!”   说罢,四人继续向那奉天城走去。因不欲与巡防营的官军再见,故专挑小道岔路而行。   待穿过一片荒野,冯慎便感觉到有些异样,如芒在背,分明是有人在跟踪。   见冯慎眉额紧皱,香瓜小声道:“冯大哥,你也察觉到了?”   冯慎没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香瓜又问道:“要俺现在去收拾了吗?”   冯慎摆摆手,“不忙,这里太过空阔,先装作没发觉,等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动手。”   霸海双蛟好奇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咱哥俩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待会儿你俩就知道了。”香瓜笑了笑,疾步前行。   二人打定主意,择路越发的崎岖。霸海双蛟知他们定有深意,也就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   约莫半个时辰,见前方有处的山谷,四人便从峪口进入。走了一阵,香瓜突然捂着肚子叫了起来。“哎呀,俺肚子好疼呐……”   冯慎皱眉道:“香瓜,你又怎么了?”   香瓜苦着脸道:“八成是吃坏了肚子,冯大哥,俺得去找个地方解溲……”   “真是麻烦。”冯慎又道,“那你快去方便,我与两位大哥先行,你之后自己追上来吧。”   “嗯!”香瓜点了点头,远远的找了个僻静之处。   又走出百余步,冯慎驻足回身。“二位跟了这么久,也该现身了吧?”   “什么?咱们被人盯上了?”还没等霸海双蛟回过神儿来,不远处身影疾晃,两个黑衣人急急向后撤去。   还没等他们跑出多远,香瓜猛然间从一块大石后跃出,将其退路截下。“哼,瞧你们往哪里逃?”   见前后受围,黑衣人背部互抵,手臂双双一甩,各自的袖口中,便探出把短剑来。   冯慎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黑衣人不答,只是用短剑牢牢护住身前。   霸海双蛟喝道:“聋了吗?问你们话呢!”   “拿下了再说!”香瓜说完,脚尖在地上连踢,几块小石子被踢得飞起,唰唰向那两名黑衣人击去。   那两名黑衣人短剑齐挥,“叮叮当当”一通响,竟将击来的小石子尽数挡下。   “哈!”香瓜乐道,“还挺有两下子吗?冯大哥,俺能动真格的吗?”   冯慎道:“别下重手,要留活口!”   “俺明白!”香瓜说完,粉拳一挥,直取两名黑衣人。   霸海双蛟也欲上前助阵,冯慎伸手一拦。“二位大哥不必费心,就让香瓜她自己打发吧。”   “对!大龙、二龙,你俩别过来添乱!”香瓜说着,虚晃一掌,逼开了一名黑衣人。同时身形一侧,又使另一名黑衣人的短剑刺空。   见她以一敌二,仍有闲暇开口说话,那两名黑衣人知是遇上了劲敌,忙一剑快似一剑,分左右向香瓜夹攻。   瞧那剑招绵密,香瓜身子陡然一拔,腾个跟斗跃至二人身后。趁二人没回身,飞脚把一个踢得前扑。而后使个巧劲,扯着另一个后领,将其一拉一送,顺势掷向冯慎。“冯大哥,接着!”   “好!”冯慎答应一声,抬臂欲擒。   那黑衣人也当真不是草包,被掷在空中,腰身却骤然一翻,短剑舞成了团花,反向着冯慎手腕削砍。   “还敢不老实?”香瓜见状,疾疾追上,想将其脚踝拉住。   香瓜手方搭上那黑衣人裤角,冯慎也已出掌把其短剑格飞,那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压头按脚,重重地摔落在地。   见同伴被抓,另一名黑衣人仅是一怔,转身便逃。   “跑得了吗?”香瓜娇喝一声,正要追出,受制的黑衣人却猛地一挣,怀里竟冒出阵阵白烟。   “不好!”冯慎眼明手快,一把将香瓜拽过,紧接着力贯足尖,把脚下那黑衣人狠狠踢飞。   那黑衣人才飞出数丈,便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半空中如同炸开了一朵血花,碎肉溅得四处都是。   待那副血肉模糊的残躯坠在地上时,另一名黑衣人早已是不知去向。   霸海双蛟挥动着手,驱赶周围弥漫着的血腥味道。“真是他奶奶的险哪!”   香瓜向那残尸上望一眼,赶紧将目光转开。“冯大哥,他们是什么人?跟踪咱们做啥呀?”   冯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该来的迟早会来,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妄加揣测。时辰已不早了,走吧,接着赶路!”   当夜幕笼罩着奉天城时,西四条街上陆续亮起了各色华灯。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将原来的俄属“铁路附属地”霸占,更名为“满铁附属地”,大举地增派驻兵、迁居侨民,使得这里虽无租界之名,却有租界之实。而这西四条街,便被划在了这片“日占租界”之中。   在这条街上,洋行外铺林立。除去满铁会社下设的出张所、事务所外,最为显眼儿的便是那“弘武道馆”。   这“弘武道馆”内,聚拢着不少东洋高手,其间武士、浪人、忍者交相混杂,明着是教授日本驻兵功夫、保护在奉侨商,暗地里却是为本国军部刺探清廷机要、四下搜罗情报。   馆主赤井正雄,乃是此间的忍者头领。不但擅长各类忍术,于东洋柔术、剑道等也有颇高造诣。此时,赤井正雄正于厅上踱来踱去,外头忽有手下来报。   “馆主,川岛大人造访!”   “快请!”赤井正雄说完,忙随手下出厅去迎。   没过多久,一名身罩黑斗篷的男子便被接厅来。待那人在厅中茶座前盘膝坐定后,赤井正雄挥手屏退手下,亲自将煨好的茶汤奉上。   来人正是川岛浪速,他将斗篷拉下后,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好久没尝过这般地道的煎茶了。”   赤井正雄道:“川岛大人若是喜欢,我稍后再点上一盏。”   “赤井君不必客气。”川岛将茶盏放下,又道,“派人确认过了吗?是不是那两个人?”   赤井正雄点了点头,道:“手下人已近距离观察过,那二人的模样、年纪、口音等,正如川岛大人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川岛浪速冷笑一声,“果然是他们!我就知道他二人尚在人世!对了赤井君,你派人跟踪的事,他们可曾察觉?”   赤井正雄道:“已被他们发现了……”   “什么?”川岛浪速怫然不悦。“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赤井正雄忙道:“川岛大人且息怒,请听我慢慢说。是这样,我一共派出两名上忍,结果一名被擒,当场玉碎,一名狼狈逃回。不过川岛大人请放心,他们去时,只穿了寻常的黑衣,用的也都是支那的兵器。并且两人身上皆缠有炸药,一但失手,便会引燃自爆,炸得肉烂骨缺,别人也无法从他们的尸首上,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这样就好……”川岛松了口气,又问道,“你派去的真是两名上忍?”   赤井正雄道:“千真万确,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啧……”川岛皱眉道,“两名上忍一齐出动,却被逼得一死一逃……看来他们的功夫,突然间精进了不少啊!”   赤井正雄道:“川岛大人不必忧心,咱们这弘武道馆里高手如云,哪怕他们功夫再高,也定能将他们降住!”   “不可轻举妄动!”川岛摆了摆手,“他们数年没有露面,这次忽然出现在奉天,定是有什么图谋。”   “看来是的!”赤井正雄又问道:“川岛大人,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川岛想了想,道:“我此次悄悄来到奉天,是为了那药剂研制之事。无意中得知他们的行踪,也算是天作之巧。他们认得我,所以我不便出面……这样吧赤井君,你继续派人监视,但没有十全把握,绝不能再打草惊蛇了!”   赤井正雄点头道:“明白了!”   “那就好!”川岛说着,站起身来。“我要回去安排一下,赤井君,记得要把人盯牢!”   “放心吧!”赤井正雄也起身道:“那我派人送川岛大人回去……”   “不必!人多眼杂,容易招惹耳目!”说完,川岛将斗篷罩好,只身出了弘武道馆。   且说冯慎等人回到奉天城后,避开闹市街区,寻了一处人少的客栈住下。   此来奉天查访,就是因那龙脉图上有满文“盛京”二字。可除那二字之外,其余满文皆是不识。若要找个旗人来认,又恐将龙脉之事泄露。故而四人商议一阵,便打算由冯慎先将那上面的满字逐个誊于小纸片上,再拿着纸片去四下探询字意。   商量完毕,四人各自安歇。只待转过天来,再去分头问字。   奉天城曾名盛京,乃是大清皇室龙兴之地,这里的旗人自是不少,懂满文的也大有人在。然为不引起他人的疑心,冯慎嘱咐诸人,每次只问一人,每天也只能问数字。   如此一来,用时也便增多。然四人都知事情紧要,皆肯捺得下性子去慢慢打听。   转眼六七日过去,那龙图上的满文之意,也就渐渐的为四人所知晓。四人一面打听,一面在图上标注,像什么通天河、承天池、龙门壁之类,不一枚举。然奇怪的是,除去那“盛京”二字,其他满文译成汉话后,皆有些云山雾罩。尤其终点那处类似湖泊的地方,拼凑起来叫作“布勒瑚里湖”。对于这个名字,冯慎总感觉十分耳熟,貌似之前听谁说过一般。   这天清早,冯慎又对图思索,搜肠刮肚回想了好久,这才猛然记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香瓜离得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不禁埋怨道:“冯大哥你干吗啊,这样一惊一乍的……”   冯慎指图道:“是这样,我总觉这‘布勒瑚里湖’有些熟悉,原来确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啊?”霸海双蛟奇道,“冯老弟,你是听谁说的?”   冯慎道:“是肃王爷。之前我常与他闲聊,曾听他讲过一个传说,就是关于那‘布勒瑚里湖’的故事!”   香瓜央求道:“冯大哥,肃王爷说了什么故事呀?你再讲给俺听听成不成?”   “好!”冯慎点了点头,又道,“肃王爷说,在关外茫茫群山之中,有个风景秀丽的湖泊。一天,三位仙女路过,见那里景色宜人、湖水清澈,便于其中沐浴。这三位仙女,长名恩库伦,次名正库伦,三名佛库伦。待她们浴毕上岸时,突然飞来一只神鸟,将嘴中衔着的一枚红果,置于那佛库伦的衣衫上。见那红果颜色鲜艳,又是异香扑鼻,那佛库伦便忍不住吞入嘴中。不想红果入腹后,佛库伦感而受妊,遂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生而能言,落地即行,没出几日,便已长成了个魁梧少年。这个少年,就是爱新觉罗的始祖布库里雍顺,而其诞生的湖泊,便是那‘布勒瑚里湖’了!”   听完故事,香瓜又道:“那男孩几天就能长大?俺可是不信!”   冯慎道:“这本就是个神话传说,世上岂有生而能言之婴童?又何来吞果而孕之仙女?并且,肃王爷还说了,那‘布勒瑚里湖’虽被视为圣湖,但本朝历任皇帝屡番在关外寻根溯源,都没能找到过类似之处,恐怕那湖,也是个杜撰出来的地方。”   霸海双蛟看了看那龙图,犯愁道:“既然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地方,那这张图该不会是假的吧?”   冯慎摆手道:“应该不会。图上盛京附近的地形水脉,与这奉天城周围颇有些相似,想来那‘布勒瑚里湖’,要么是处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要么便是当年绘图之人,用传闻加以冠名神化。不光如此,图上绝大部分地名皆是闻所未闻,好在上面有线路指引,咱们依图慢慢摸索,想来最终也能找过去。”   “也只能这样了!”霸海双蛟又问道:“那咱们何时动身?”   冯慎想了想,道:“就于今夜吧。劳二位大哥去采办些路上所需,我与香瓜再去城中打探一番。”   香瓜道:“冯大哥,那些满字不是都问明白了吗?咱们还去打探什么?”   冯慎道:“我担心这图上所绘并不精确,然而眼下,咱们能实地对照的,也就是这奉天城附近了,临行前再详加考量一遍,省得在途中走错了路。要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稍微有个不慎,便可能到不了那龙脉密藏之地。”   刘占川答应道:“那行,我跟大哥这就去置办!”   冯慎点头道:“好,那咱们分头去做,傍晚申正之前,再回这客栈中会合!”   从客栈出来,霸海双蛟便怀揣着银子,于城中各处游转,采备吃穿用度。见时辰尚早,这哥俩也不匆匆乱购,精挑细选,专拣那轻便实用之物。   霸海双蛟走街串巷,不知不觉日已过午。见大西门下有个面摊,二人便打算先吃上碗面来填填肚子。没多一会儿,摊主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油泼焖面,霸海双蛟取筷正要吃,却闻城外传来一阵阵骚动声音。   “他奶奶的!”刘占川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大皱眉头。“怎么回事?呜里哇啦地跟鬼叫一般!吵得老子都头大了!”   摊主笑道:“客官还真会听,那八成是东洋人在叫喊,跟那鬼叫也差不离……”   刘占海一怔,“东洋人?”   “是啊。”摊主点了点头,“这城外有个西四条街,那里净是些东洋人。”   刘占川道:“奶奶的!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大哥,咱们这便去大闹一场吧?”   刘占海摆手道:“先忍一忍吧,冯老弟嘱咐过,叫咱俩别多生事……”   那摊主也道:“我瞧着二位都是会拳脚的好汉,不过那些东洋人,最好不要去惹。这不,就在二位过来之前,有一男一女刚进这城门,却被一伙武士模样的东洋人围住。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估计这会儿还在打着呢,要不哪来方才那些动静?那两人功夫都很好,可架不住东洋人多啊,一边打一边被慢慢逼出了城外。”   “一男一女?”霸海双蛟相互一视,“那一男一女什么模样?”   那摊主想了想,道:“男的吧,二十多岁,像是个公子哥。女的十八九,生得挺水灵,手一扬,便能打出数不清的暗器哪。原本一瞧有打架的,不少人想跟上去看热闹,可见那暗器满天飞,也都吓得散了,生怕那飞镖、短箭不长眼,再扎在自己个儿身上……”   刘占川道:“坏了!定是冯老弟和香瓜!”   刘占海也急道:“别愣着了兄弟,咱们得赶紧过去帮忙啊!”   “对!”刘占川“噌”地立起身来,“咱们这便过去,将那些东洋鬼杀他个哭爹喊娘!”   “去不得!去不得!”摊主赶忙劝道,“那西四条街可是东洋人的地盘……”   “就算是东洋人的老巢又怎么样?咱哥俩照捣不误!”霸海双蛟说完,转身向城外冲去。   “客官,你们还有个包袱没拿……”   “不要啦!”   说话间,霸海双蛟已疾疾奔出城外,抬眼一扫,便瞧见了那条西四条街。   那街中尘土飞扬、喊杀震天,一群群东洋人操刀持剑,围成个大圈子向垓心不断冲击。   “他们在那儿!”刘占海一指,忙朝街心奔去,刘占川不及答话,也拔脚跟上。   东洋人仗着人多势大,将圈子渐渐逼至一所大宅楼前。还没等霸海双蛟跑近,人圈里两条人影倏跃出来,双双冲进了那宅楼里面。   那座宅楼,正是那“弘武道馆”,一见二人误入,里头的武士与外头的浪人齐齐包夹,登时又围得像铜墙铁壁一般。   见冯慎和香瓜受困,霸海双蛟还哪管那许多?挺着肩头、扛起膀子,便如两头蛮牛般,狠狠撞向了那些东洋人。   那些东洋人正忙着对付馆中二人,哪会想到背后有人杀出?被霸海双蛟横冲直撞了几下,纷纷倒仰歪斜。   仗着一鼓作气,霸海双蛟硬是生生打入了人圈,拳脚齐出,又打又踢。其余东洋人也回过神儿来,吆五喝六地向双蛟扑去。   刘占海操起如钵大拳,“砰”的将一个武士打得鼻血喷溅。刘占川更是杀得兴起,索性从地上抓起一名跌倒的浪人,握住其双脚,当作大棒朝着众倭抡砸。   见刘占川此招奏效,刘占海有样学样,也抓起个浪人乱挥乱舞。“老弟!妹子!咱哥俩也助拳来啦!”   双蛟这番勇猛,只叫众倭心惊胆战,一个个缩手缩脚,皆向墙角退去。   待众倭退开,垓心那对男女也露了出来。霸海双蛟面目一僵,齐齐傻眼。“他奶奶的……你俩是谁啊?”   那女子头一昂,拭去额头细汗。“你们又是谁?”   岂料话声未落,屋梁上突然抛下一张大网,紧接着几名忍者发一声喝,那网便急急收紧,霸海双蛟还没反应过来,就与那一双男女一起,被牢牢地缠裹入网中。 第八章 扬刀立威   未至申时,冯慎和香瓜便回到了客栈之中。二人收拾好随身之物,只等着霸海双蛟回来后,再趁夜出城。   然左等右等,一直到了酉初,仍不见霸海双蛟的踪影。   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冯慎不免有些心焦。“两位大哥怎么至今未回?”   香瓜道:“他俩该不是躲在哪里喝酒吧?”   “不会!”冯慎摆手道:“他们就算是喝酒,也会来通知咱们一声。”   香瓜不安道:“难道是出事了?”   “猜也没用,咱们去城里找找看!”冯慎将所携包袱往背后一系,持遏必隆刀在手。“香瓜,为防万一,你那些暗器也备足了!”   “好!”香瓜答应一声,当即着手筹备。   二人出了客栈后,快步疾奔,由城南找到城北,又从城北偏至城西。几经问询,冯慎得知了晌午曾有东洋人聚众围人之事,也不及细问,与香瓜匆匆赶赴大西门下一探究竟。   刚到大西门,便瞧见城门下那个面摊。见二人走上前来,那摊主忙摆了摆手。“可真对不住二位,我这面都买完了,正打算收摊回家呢……”   冯慎忙道:“我们不吃面,只是想跟老丈打听些事。”   那摊主道:“客官要打听什么?”   冯慎一指城门,“听说这里曾有人闹事?”   “可不是吗?先是一对男女,被东洋人围在了城外的西四条街。后来又过来两名吃面的大汉,一听说这事后,就马上冲出城去要救人……我在这都一下午了,也没再见着他俩个回来。”说着,那摊主一指身边,“你们瞧,他们的包袱也扔这里不要了。”   冯慎急问道:“那两名大汉什么模样?”   那摊主道:“都生得虎背熊腰的,说话还带些南方口音。”   香瓜道:“冯大哥,定是大龙、二龙了!”   “你姓冯?”那摊主打量眼二人,“那这位姑娘可是叫香瓜?”   香瓜一怔,“你怎么认得俺?”   那摊主道:“不是我认得你们,是我曾听那两名大汉这么叫过。他们说过‘定是冯老弟、香瓜妹子’什么的,估计是把那被围的男女,当作你们了。”   冯慎又道:“那西四条街怎么走?”   那摊主道:“出了城门往南就是……”   “多谢指点!”冯慎说完,手指在刀柄上用力一握,“香瓜,咱这便过去!”   那摊主急道:“那里可全是东洋人啊,他们的事,就连奉天城里的官老爷们都不敢多问。之前我也劝过那两名大汉,可他们不听,这不是就出事了吗?劝你们也别……哎?听我把话说完哪……”   冯慎和香瓜心急如焚,哪肯再理会那摊主?须臾光景,已然出得那大西门外。   再行一阵,二人便踏进了那西四条街,见街上屋宇不少,香瓜有些不知所措。“冯大哥,大龙、二龙会在哪儿呀?”   冯慎稍加打量,目光便停在了那“弘武道馆”上。“那里门窗皆有损坏,正是打斗后的痕迹。走,我们过去问问!”   此时那门前大厅上,正有十来名东洋人在练武。一个个手持着竹刀,哼哼哈哈地挥上挥下。   见这般花拳绣腿,冯慎不由得冷笑,扬手一掌,便将那厅门拍得四分五裂。   那十来名东洋人大惊,赶紧跃将出来,把冯慎和香瓜团团围住。打头一名将竹刀一指,口里呜哇呜哇,似是在喝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找个会说人话的出来!”冯慎说着,手指轻弹,那人只觉虎口一麻,竹刀脱手而飞。   “八嘎!”   余人大怒,齐挥竹刀砍来。   不等众倭近前,冯慎便伸手探了两探,转瞬间夺下两柄竹刀,分其一柄抛给了香瓜。“接着!”   “好嘞!”香瓜接来,身子一矮,将竹刀横挥疾扫,“噼里叭啦”地打在左侧数倭的胫骨上。与此同时,冯慎以竹做棒,“啪啪啪啪”几声响,往右侧数倭的头顶上疾敲数下。   眨眼工夫,十几个东洋人便全倒在了地上。有的抱腿,有的捂头,龇牙咧嘴,号叫连天。   冯慎微微一拧,掌中竹刀便折为两截。正在这时,道馆中又急冲冲地跑出一人。   那人头上戴着礼帽,鼻梁上架副圆眼镜,一见门口这架式,更是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竟敢在这里闹事!”   香瓜道:“这东洋鬼子的人话,说得倒是利索。”   “人话他本就会说,想来是不肯做人事!”冯慎手腕一摆,将那竹刀的断柄掷出,断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啪”的将那人的礼帽撞飞。   帽子一掉,那人头顶盘着的辫子便露了出来。香瓜一瞧,登时大怒,“好哇,原来是个二毛子!俺先打他一顿再说!”   “不急!有他在也好传话!”冯慎伸手一拦,复向那二毛子道,“去把你这里管事的叫出来!”   那二毛子不敢多言,忙回到厅上。不想才转到屏风后,便被撞了个趔趄。那二毛子抬头一瞧,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嘴里叽里咕噜一气,边说边指向厅外。   香瓜奇道:“冯大哥,那二毛子在干啥?”   冯慎还没及开口,屏风后便传出两声大吼。紧接着“哗啦”一声,那屏风被猛然掀翻,两个巨人露了出来。   那两个巨人一露面,冯慎与香瓜便不禁大奇。此时天气尚冷,而那两个巨人却似浑然不觉,都是赤膀光腿,只在胯下缠了些白裆布,腰间围了条织锦丝带。他们皆梳着银杏发髻,身量又高又胖,端端杵在那里,宛如是两座肉山。   这两个巨人,其实是那东洋的相扑手。专擅角抵互搏,端的是力大无穷。在东洋,相扑手由弱至强,分为序之口、序二段、三段、幕下、十两、前头、小结、关胁、大关、横纲十个等级,而眼前的这两名,俱是那横纲级的力士。   那二毛子显然是挑唆了些什么,两名相扑手鼻孔里呼呼喷着粗气,皆冲着厅外怒目圆瞪。   香瓜有些不耐,遂向那二毛子喊道:“喂!这两头大肥猪,就是你的主子吗?”   那二毛子将话一传,那两名相扑手更是怒不可遏,身子齐齐一蹲,抬脚猛踏地板。   冯慎见状,忙向香瓜道:“要留神儿,他们像是要出招了!”   果不其然,冯慎话音方落,两名相扑手便扬掌冲来。他们体型庞大,脚步更是沉重,浑身上下的肥肉疾抖乱颤着,将地板踏得“咚咚”作响。   听见这动静,原本躺在地上的诸倭也纷纷爬滚在一边,生怕躲避不及,被那两名相扑手踩扁在脚底。   见他们来势凶猛,冯慎稳扎下盘,迎着当先一个便双掌推出。   岂料四掌一接,冯慎竟被推得接连倒退了数步,他赶紧撤力急纵,跃至那相扑手身后。“好大的蛮力!”   同时,另一个相扑手也冲到近前,挥舞着双臂,朝着香瓜抱去。香瓜身子一转,灵巧地闪开,随即绕到他身后,一掌击在他的背心。   然那相扑手皮糙肉厚,身上又是油腻不堪,香瓜手掌方触,便被那油汗滑开。   “哎呀!黏糊糊的脏死人了!”香瓜匆匆收掌,急忙将手在衣服上揩净。   两名相扑手见一击不中,气得“哇哇”怪叫,脚掌一跺,复向冯慎与香瓜扑来。这相扑手的招数看似蠢笨,但仍有些技巧包含在其中。像什么“寄切”、“钓出”、“突张”、“控手”,只要能捉住对手,便可出奇制胜。   冯慎瞅个空隙,游身一拳,正中一名相扑手的小腹。若换作二下旁人,早已是扑地而倒。谁知那相扑手的肚皮猛得一吸,居然将冯慎的拳头夹住。   拳头被夹,冯慎抽也未抽,反增了一分内劲,又向前冲顶。那相扑手一个踉跄,被击退两步,可看起来仍旧无甚大碍,似乎冯慎的打去拳力,俱为肚皮上的那层厚脂化去。   那相扑手肚皮一抖,又低头撞将过来,冯慎不欲硬接,忙朝一旁后跃。另一名相扑手原在对付香瓜,可眼角一瞥,便发觉冯慎背向跃来。他想也未想,双手齐伸,抓着冯慎的衣领、腰带,便举过了头顶。   “冯大哥!”香瓜大惊,急急上前救护。可没等近身,那相扑手便大喝一声,已将冯慎头下脚上地摔向地面。   眼瞅着头顶就要触地,冯慎双腿一弯,紧紧缠住了那相扑手的脖颈,而后腰腹一摆,挥肘猛击他的侧膝。受此撞击,那相扑手脚下陡然一滞,冯慎趁机挣开,翻身落地。   甫一脱困,冯慎便单手撑立、屈膝疾旋,膝头挟起一股劲风,狠狠地撞向那相扑手腿弯。   接连遭了重创,那条伤腿再也无力支撑那庞大的身躯,只见那相扑手晃了几晃,便轰然斜倒在地上。   见同伴倒地,剩下那相扑手赶紧攻上前来。香瓜瞅准机会,袖口忽扬,一支短镖直直飞出,扎在了那相扑手的光脚背上。   脚上剧痛钻心,那相扑手疼得“嗷嗷”直叫,方抱起伤脚,便被冯慎扯着手腕绕圈一拉。那相扑手一脚抬、一脚支,身子登时转了起来。冯慎越绕越快,那相扑手便越转越快,肥膘臃肉齐齐甩开,像个白色的大陀螺般,煞是好看。   等转得差不多了,冯慎瞧好位置,抬掌推出。那相扑手身子一偏,向之前倒地的相扑手重重压去。   相扑手的体沉,皆达数百斤之重。如此一来,下面那个两眼一翻,即刻昏死过去;上面那个也口吐白沫,已然人事不省。   冯慎与香瓜不再理会那两名相扑手,双双一跃,进入了那厅上。那二毛子大惊,向着后堂又急叫了数下,只听“踢踏踢踏”几声响,一名脚穿木屐、怀抱倭刀的武士便慢慢走了出来。   这武士,乃是东洋剑术直心影流的嫡传。因在本国与强手对决无一落败,这才由军部调来奉天,打算日后委以重任。   见他目闪精光,冯慎也知其是个好手,故而稳立原地,按兵未动。   那武士朝着二人打量数下,轻蔑地笑了笑,先是大大咧咧地将木屐脱下摆好,又伸出手指勾了几勾。   瞧他一副傲慢的样子,香瓜不禁来气。“你这东洋鬼子瞎神气什么?看俺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二毛子叫道:“小丫头少要胡吹大气!这位田谷先生,可是那大日本第一剑豪!”   香瓜怒道:“他要算第一剑豪,那俺就是剑豪的姑奶奶!”   冯慎道:“香瓜,不需与他们多费口舌。那生于弹丸小国之人,有如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就不知那天高地厚。”   “对!”香瓜道,“那俺就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你且退在一边,我来会会他!”冯慎说完,向那二毛子道,“你告诉他,他那把倭刀,最好还是别拔出来!”   那二毛子不知冯慎何意,只有照实译给田谷。田谷闻言也是一愣,继而哈哈狂笑。笑毕,田谷手指冯慎,呜哇喊了一通。   冯慎眉头一皱,问那二毛子道:“他说什么?”   二毛子狗仗人势,也笑道:“田谷先生说了,叫你别怕,他的刀很快,一刀挥下去,保准让你还没试着疼,就一命呜呼啦!”   “他想要挥刀斩人,那也得等能拔出刀来再说!”冯慎微微笑罢,突然跃向田谷。   那田谷反应也当真迅速,双腿一前一后,急打个弓步,左拇指在刀镡上一弹,右手猛地抓握住刀柄就要拔出。   这一招,唤作“居合术”,是那田谷赖以成名的绝技。居合讲究瞬间拔刀平削,从而给敌手致命一斩。   不想那倭刀刚拔出一截,冯慎便抬指朝那柄头上一弹。田谷只觉手掌一震,那才露出几寸来的刀身,登时缩回了刀鞘之中。   田谷一怔,力运掌间,打算重新去拔。冯慎出指如风,复在那柄头上弹击。田谷连拔了几下,冯慎便连弹了几下,数合下来,田谷虽奋力拼躲,但那长长刀身,依旧好端端地收在那鞘中。   见冯慎戏耍田谷,香瓜乐得咯咯直笑,一面捏鼻刮脸,一面向田谷叫道:“敢情你这大剑豪连刀都拔不出呀?快别拿刀啦,以后去找根烧火棍玩儿吧,哈哈哈……”   田谷虽听不懂香瓜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他急急往后退了几步,身子一扭,将刀柄冲后。左手在刀鞘上狠狠一抹,那鞘口便唰的脱锷离柄。   这一下迅捷无比,非但能让寒锋出鞘,并且还能使飞鞘击敌。然而他快,冯慎却比他更快,眼见那倭刀的长刃已露出了十之八九,冯慎扬足一踢,正中鞘底。那刀鞘猛然一顿,疾疾向吞口回套而去,“啪”的一声,又是严丝合缝。   田谷掌心酸麻,险些被挤了手指。见冯慎满脸戏谑,更是气极败坏。他自成名后,哪里遇上过这般窘状?越想越气,越想越急,遂大吼一声,握住那刀柄狠命一旋,将那刀鞘生生从内绞碎。   刀鞘一破,碎片迸得四处都是。一待倭刀出匣,田谷即刻双手持握,使出周身全力一扬,便要朝着冯慎头顶劈斩下来。   冯慎双足轮番一挑,地上两块鞘片就“嗖嗖”飞向田谷腋下要穴。那田谷只觉一阵气窒,两条手臂便顿时僵住,再也挥不下半分。   田谷双臂虽僵,然那柄倭刀尚直握在手中。   冯慎见状,缓缓抽出了背后的遏必隆刀。“我警告过你,最好不要拔出那把倭刀。你既不听劝,那也怪我不得了!”   说完,冯慎便挥刀向那倭刀上砍去。田谷那倭刀,虽是东洋名匠铸成的利刃,可在冯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锋面前,却与那废铜烂铁无异。几道寒光过后,又是几声坠响,那倭刀的刀身,已落在地上断成数段,仅剩下一个刀柄,还被那田谷牢牢握在手中。   冯慎抬脚一踹,田谷便直挺挺地仰向那二毛子脚边。   “啊呀!田谷先生!田谷先生!”那二毛子一面急唤,一面慌手慌脚地拖着那田谷便向后边逃去。那田谷虽倒在地上,双手却依然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滑稽。   见这二人屁滚尿流,香瓜雀跃欢呼。“冯大哥,别光你自己斗得过瘾,俺也想闹个痛快啊!”   “好!”冯慎将遏必隆刀一亮,“反正这奉天之事已毕,大闹一场也是无妨!”   话音甫定,那赤井正雄便带着一伙忍者走了出来。赤井正雄环视一遭,操着生硬的汉话抚掌道:“好好好,能连败我三名高手,你们果真是非常了得啊!”   观他言语举止,冯慎已知其为此间头目,遂将头一昂,傲然道:“收拾那些杂碎,又不费吹灰之力,用不着你来大放谀词!”   赤井正雄脸色一变,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还嫌俺冯大哥狂妄?那就让你瞧瞧更狂妄的丫头吧!”香瓜按捺不住,挺身出招,直取那赤井正雄。   赤井正雄身后的忍者见状,齐齐上前抵挡。香瓜拳掌变幻,有如迅雷闪电;诸忍手脚并护,守御得密不透风。   佯攻了一阵,香瓜突然收招,跃回冯慎身边。“冯大哥,错不了!这些忍者的打法,跟那天追踪咱们的那两人是一路的!”   冯慎点点头,向那赤井正雄道:“看来你的手下是抓错了人!”   赤井正雄道:“不错,手下人办事不力,确是错抓了一男一女。不过也巧,反将你们那二位朋友引了过来。用你们的话说,也算是‘歪打正着’吧。要不然,你们两个又岂会不请自到?”   冯慎道:“说吧,你盯上我们,是想做什么?”   赤井正雄道:“没什么,就是想跟二位切磋一下。”   冯慎知道这话不尽不实,遂道:“我也不管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速将我那两位朋友和那一男一女放了!若是不然,你这间武馆,哼哼,怕是要保不住了!”   “哦?我倒是想看看,这弘武道场是怎么个保不住法!”赤井正雄说着,以东洋话高声喝令。   那些忍者“哗”一声散开,有的将二人死死围住,有的蹿上房梁。剩下的浪人见到这架势,纷纷将门窗关死,把定了各处出入口。   那赤井正雄笑道:“既然二位来自投罗网,那就别怪我们群起而攻之了!”   “不打紧!”冯慎亦笑道,“那种无能的狗才,本就喜欢仗势欺人!”   “八嘎!”赤井正雄气得脸色铁青,手臂一抬,又狠狠地挥下。   众忍一见这手势,皆从怀中掏出各种忍镖,又抛又抹,接连不绝地向着冯慎与香瓜掷去。   冯慎将遏必隆刀一抡,舞得有如行云流水,刀光闪成一团白幕,顿时把身旁的香瓜也罩护在其中。忍镖被宝刀一挡,不断地坠落在地。香瓜趁此工夫,双手在腰间配袋中一插,待再伸出来时,掌上便多了一副鳞环银丝的手套。   这副手套轻便坚韧,本是花无声所有,临别时赠给了香瓜。香瓜平日里虽带于身边,但轻易不常使用。此时唯恐那忍镖淬过剧毒,这才取出戴上。   见香瓜手套戴好,冯慎便道:“我去对付那头目,其余的交给你了!”   “放心吧冯大哥!都包在俺身上!”香瓜说完,伸手疾抓几下,数枚打来的忍镖便被握在掌中。   冯慎将刀式忽的一收,不再理会那四面八方打来的忍镖,径自向那赤井正雄所在的位置走去。   诸忍皆惊,手上连连运劲儿,将更多的忍镖扔出,劈头盖脸的射向冯慎的胸前、背后。   未等这波忍镖袭至,香瓜东一晃、西一斜,身子似游鱼一般,举手投足间,便将射往冯慎的暗器尽数截下。   诸忍哪肯罢休?直将那忍镖打得一波接着一波,香瓜始终护在冯慎身侧,不逾数尺,再见有忍镖袭到,就随接随抛,分各处反射向诸忍。   然香瓜在匆忙接发中,不及瞄准要害。纵使如此,也有不少忍者中镖负伤。或钉在了肩头,或被扎入腿脚,身上一受创,手上更是失了准头,打出的忍镖自然也就乱飞乱撞。可怜梁上一名忍者方被香瓜打落,还没等身子坠地,便听“噗噗”几声响,屁股上已挨了同伙数镖。   余下的忍者要么是忍镖射罄,要么就是受伤失了还手之力,见冯慎提刀步步逼来,赤井正雄忙抽出防身的忍刀,当先朝冯慎刺去。   冯慎横刀一架,立马将那刀尖挡下。岂料赤井正雄一刀刺出后,却把手掌松开,那忍刀便疾疾下坠。乍见这般奇怪的招式,冯慎微微一愣,赤井正雄借机一探,左手顺着刀背去抓冯慎手腕,右手在底下一抄,复将忍刀接稳,又向着冯慎胸肋戳捅而去。   变生陡然,冯慎急退半步,右腕骤翻,将刃口冲下一划,“呛啷”一声斫在了那忍刀上,同时也避开了赤井正雄左手的抓击。   那忍刀被砍,霎时断为两截,赤井正雄想也未想,当即将手中残刀一掷,紧接着高身起跃,抢过崩飞在空中的断刃,又是狠狠一甩。   经他这一掷一甩,那残刀、断刃便一先一后地朝冯慎射去。冯慎挥刀急荡了两下,将残刀断刃震开,再要进招时,赤井正雄却倒翻了几个跟斗,远远地避在一旁。   赤井正雄手指那遏必隆刀,大叫道:“你仗着宝刀锋利,算不得英雄好汉!”   冯慎哼道:“凭你也配与我谈什么英雄好汉?在尔等倭贼面前,唯有扬刀立威!”   赤井正雄一面继续叫骂,一面暗踏迷步,突然从袖口中打出数枚铁菱。   趁冯慎拨打之际,赤井正雄弓身一弹,直蹿向冯慎怀中,打算使一招“无刀取”,夺下那柄遏必隆刀。   这东洋的“无刀取”,类似中土的“空手入白刃”。一见赤井正雄出手动作,冯慎便猜到了他的图谋。   “不自量力!”冯慎说完,将遏必隆刀换交左手,右掌忽翻忽转,以擒拿手法迎向赤井正雄。   赤井正雄精通东洋柔术,忙变换套路与冯慎贴身近搏。二人皆是以快打快,招式也是一下更比一下凌厉。   双方你攻我抢,须臾之间,便拆挡了数合。见赤井正雄忽露个破绽,冯慎便一掌直击,未等掌缘拍至,赤井正雄突然扭身疾侧,反肘锁住了冯慎右臂。   见诡计得逞,赤井正雄不禁大喜,正欲发力绞断冯慎臂骨,脖颈间却猛然一凉。   赤井正雄赶紧扭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只顾着锁拿冯慎右臂,却忘了那遏必隆刀,依旧握于冯慎左手之中。   被那利刃一逼,赤井正雄不由得撤手后退,还没退上半步,背心又是一紧,眼角余光一瞥,却见香瓜堵在了身后。   香瓜握着支忍镖,柳眉倒竖。“再动上一动,立马扎你一个窟窿!”   冯慎将刃口一移。“知趣的,就赶紧放人!”   香瓜也持镖一顶。“听不到俺冯大哥的话吗?快放人!”   前有寒锋架喉,后有尖镖抵背,赤井正雄哪怕再不甘心,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了双手。“去,将那四个人带过来!”   那二毛子原哆里哆嗦地缩在厅角,闻听赤井正雄下令,忙从地上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转下厅去。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面便传来了霸海双蛟的叫骂声:   “你们东洋鬼子真他娘的下三滥!有种放开爷爷,瞧爷爷不把你们这群王八蛋捶成肉酱稀泥!”   “捶成肉酱稀泥还不算,再他奶奶的拿去喂狗!呸!恐怕那狗都嫌臭不肯吃……”   香瓜朝冯慎笑了笑,“看来大龙和二龙没啥大事,光听那大嗓门儿吧,就知道他俩精神头还挺足的。”   冯慎点点头,“只要没事就好!”   二人说话间,那叫骂声由远及近。不多会儿,那二毛子便与数名武士押着四人回到了厅上,霸海双蛟也正在其间。   一见冯慎与香瓜,霸海双蛟乐得哇哇大叫:“冯老弟!香瓜妹子!这破地方已被你们砸了呀?哈哈哈!快快快,快给咱哥俩解开绳子,咱再一起动手,连这房子也给他拆个稀巴烂哪!”   冯慎笑了笑,正要开口,目光却直直盯着那一男一女。“唐兄?唐姑娘?怎么会是你们?”   “冯兄弟?”那男的头一抬,也是满脸惊喜,无奈双臂被缚,只能用肩头撞了撞身旁女子。“阿淇,你快看他是谁?”   那女子仰起脸,果然是唐子淇模样,她眼圈一红,一句“冯慎”还没叫出来,已然被香瓜抱住。   “唐姐姐!”香瓜喜不自胜,“这都多少年没见啦?你还记得俺吗?俺是香瓜啊!”   霸海双蛟对视一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香瓜妹子,怎么……怎么你们都是认识的?”   “当然认识啦!”香瓜笑道:“唐大哥、唐姐姐,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遇上你们!”   唐子浚苦笑一声,“只是我们兄妹眼下这副模样,倒是让田姑娘见笑了。”   冯慎正持刀挟着赤井正雄,一时无法分身,忙道:“香瓜,别光顾着高兴,先为唐兄和唐姑娘解了绳索!”   “对对!”香瓜反应过来,手里忍镖急割了几下,二人身上的绳子便被削断。   霸海双蛟也叫道:“香瓜妹子,还有咱们哥俩呐!”   “放心吧,忘不了你们!”香瓜说完,挥镖连切,又将捆绑霸海双蛟的绳索划开。   手足一松,霸海双蛟便欲挥拳去打身旁的东洋人。“他奶奶的,打死你们这帮东洋鬼子!”   那二毛子“嗷”的一嗓子滚在一旁,其余武士见头领受制,也不敢还手,都朝后退去。   冯慎见状急喝道:“两位大哥且住!眼下不宜再多生事端!”   霸海双蛟向那些东洋武士怒瞪一眼,只好恨恨罢手。   喝住了霸海双蛟后,冯慎又向唐氏兄妹道:“唐兄、唐姑娘,以你二人的身手,怎会被这些东洋人擒住?”   唐子浚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啊……”   “哥,咱们有什么好惭愧的?”唐子淇说着,向着霸海双蛟一指。“要不是他们两个突然冒出来多事,咱们哪会被那大网罩住?”   霸海双蛟不悦道:“咱哥俩当时又不知道是你们,要知道不是冯老弟和香瓜妹子,咱哥俩压根儿就不会赶来救人!”   唐子淇嘴巴一翘,“哼,还救人呢?你们明明就是添乱!”   “够了阿淇!”唐子浚冲霸海双蛟一拱手。“舍妹不懂事,请二位壮士别见怪。”   “没事没事!”霸海双蛟摆摆手,道,“你彬彬有礼,倒跟冯老弟似的。可惜你那妹子嘛,嘿嘿,却比香瓜妹子差得远了……”   唐子淇怒道:“你们说什么?我怎就不及她了?”   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冯慎急道:“眼下不是说话处!有什么话,还是等脱身后再说吧!”   唐子浚点头道:“冯兄弟所言极是!”   冯慎将遏必隆刀一挺,向那赤井正雄道:“你要死要活?”   赤井正雄道:“好端端的谁想死?自然是要活了!”   冯慎道:“那好!让你的手下都退到后面去,只要我们能平安离开,你这条性命也就能保住了!记住,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赤井正雄点了点头,以东洋话喊了几句。那些武士忙将受伤的忍者、浪人抬走,而后敞开了厅门。   冯慎使个眼色,“香瓜,去外头瞧瞧!”   “好!”香瓜答应一声,飞身出厅。“就那两头大肥猪还躺在门口,街上没什么人!”   冯慎将头一点,“事不宜迟,咱们速速离去!”   待霸海双蛟与唐氏兄妹都到了外边,冯慎也退到了门口。   “香瓜,灭了厅上亮子!”   冯慎话刚说完,香瓜便手掌连扬。“噼噼啪啪”一通响,厅中的气灯、蜡烛已然被暗器打灭。   “走!”   冯慎把刀一收,一脚将那赤井正雄踢回厅上。等那烛火重新点起后,冯慎一行早已出了街口。   那二毛子持着蜡台,赶紧将赤井正雄扶了起来。“馆主大人,小的这就去叫咱们的军队来,军队里有枪有马,他们就算逃得再远,也定能捉得回来……”   赤井正雄气不打一处来,扬手便给了那二毛子一个嘴巴。“蠢货!若被军部知道咱们连几个支那人都收拾不了,他们岂不是要笑掉大牙?幸亏今晚这街上人少,要不这弘武道场名声,可就要糟透了!”   那二毛子捂着脸,朝外头瞧了一眼,嘀咕道:“也是怪了,今晚这街上确是静得有些异样……”   “哆嗦什么?”赤井正雄忿忿不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次的屈辱,我以后一定会加倍的奉还给他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道馆收拾干净!”   那二毛子哪里敢怠慢?急忙去扶桌摆凳,着手收拾起来。   趁着这段工夫,冯慎一行轻身疾奔,已然出得城郊数里之外。见身后再无追兵,冯慎将手一扬,几人便陆续地停下了脚步。   霸海双蛟落在最后,赶得是满头大汗。然经过这么一通疾跑,他俩受捆被擒的窝囊气也一扫而光,心里顿时痛快了不少。   唐子浚胸口微微起伏,可瞧着冯慎与香瓜仍旧是面色不改、喘息如常,心头不免有些讶异。“冯兄弟,才数年未见,你与田姑娘的功夫竟会变得这样高了?”   冯慎道:“较之以往确是长进了些,然在唐兄面前,却是不足挂齿了。”   香瓜挠了挠头,向唐子浚道:“唐大哥,俺和冯大哥如今的本事,应该比你和唐姐姐都厉害了吧?”   唐子淇俏脸一冷,“香瓜,你要比比看吗?”   冯慎赶紧道:“唐姑娘别去跟她一般见识。香瓜,你休要胡乱说话!”   香瓜道:“可本来就是这样哪。冯大哥你老是瞎客气,那臭穷酸不也说过吗,若咱们的本事不行,那就等于在骂师父们不会教徒……”   唐子浚道:“看来你们是授过高人的真传,不知尊师该如何称呼?”   冯慎歉然道:“本门有严规,门下弟子不可道出师承,还请唐兄见谅。”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问了。”唐子浚说着,看向霸海双蛟。“冯兄,这二位壮士,也是你们的同门吗?”   霸海双蛟笑道:“咱哥俩倒想是,可却没那个福分哇。能给冯老弟和香瓜妹子跑跑腿,咱哥俩便已经知足啦!”   冯慎走上前道:“两位大哥莫要说笑,我来为你们引见一下。”   说着,冯慎便替四人相互介绍。铁船帮偏安东海一隅,江湖上鲜闻其名;然唐门的名头却响,非武林中人,亦能知晓。   听说唐子浚是唐门少主,霸海双蛟不由得肃然起敬。“大名久仰!这个真是大名久仰!怪不得咱哥俩会认错了,原来碰上了使暗器的行家啊!”   唐子浚道:“两位当家的客气了,行家不敢当。”   冯慎问道:“唐兄,你们怎么会在奉天?”   唐子浚道:“是这样,家父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虚弱,寻常的补药皆不奏效,于是我便和阿淇离堡赴奉,打算亲自来寻上一株老山参。”   冯慎追问道:“那可曾寻到?”   唐子浚摇了摇头,又道:“我二人昨夜方在浑河渡弃船登岸,结果今早一进奉天城,却被那伙东洋人给围上了。”   冯慎道:“那伙东洋人找的应是我与香瓜,却误将你们围住。”   霸海双蛟笑道:“别说是那些东洋鬼子,就连咱们哥俩也没分清呐。那会儿一听说有个会打暗器的小姑娘,咱哥俩立马就想到了香瓜妹子……哈哈哈……”   “若非是误打误撞,我们也不会与冯兄、田姑娘再度重逢了。”唐子浚说着,又朝冯慎道,“冯兄,那东洋人为什么要寻你们的晦气?”   冯慎道:“这点确是不知,我等来奉的时日也不长……”   霸海双蛟道:“该不是那姓张的捣鬼吧?”   冯慎道:“不会,后来我又去过一趟西窑坑,发觉他早已率兵离奉。算了,还想那些做什么?之后咱们多加防备就是了!”   唐子浚道:“对了冯兄,你们怎么也到奉天来了?”   冯慎稍作思量,“实不相瞒,我们此来奉天,是为了办一件机要的大事!”   “机要的大事?”唐子浚道,“可有我们兄妹能效劳的地方?”   冯慎犹豫道:“这个……”   唐子浚道:“难道冯兄对我们还不放心吗?”   冯慎摆手道:“唐兄哪里话?在之前与天理教那一战中,我与你们已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又怎会不放心?其实唐兄和唐姑娘若肯帮忙,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二位还要为令尊寻参……”   唐子浚道:“寻参之事也不急那一时半会儿,冯兄若瞧得起我们兄妹二人,那就只管开口吧!”   冯慎看了看唐氏兄妹,便道:“既然咱们相交匪浅,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是这样的,我们手上有一张图,那图上所标注的地方,貌似是大清龙脉所在。”   唐子浚一怔,“大清龙脉?”   “是的!”冯慎点点头,“眼下虽不能确定,但我等仍要去寻上一寻。若真有龙脉,就给它断了,将那清廷的气运败泄,好让咱们汉家的河山光复!” 第九章 凿壁龙门   冯慎的这一番话,直听得唐子浚热血沸腾。   “冯兄,如此大事你怎么不早说?就这么定了!我兄妹二人,随你们一同去寻那龙脉!”   唐子淇秀眉微蹙,似乎有些犹豫。“哥,咱们真的要去吗?”   冯慎也道:“此去寻龙断脉,势必会与朝廷决裂,凶险不可谓不大。唐兄,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若能重拾咱们汉人的江山,别说是担些凶险,就算丢了性命又能如何?我意已决,冯兄弟无须再说了!”唐子浚说完,又朝唐子淇喝道:“阿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忘记爹爹平时是如何教导咱们的了?你这副样子,难道就不怕他老人家寒心吗?”   唐子淇一跺脚,嗔道:“哥,你以后少要拿爹爹来压人!我又没说不去!”   见他兄妹二人应下,冯慎等心下也十分欢喜,前路吉凶未卜,有此强援加入,行事必会便利不少。“唐兄、唐姑娘,如此便多谢了!”   香瓜也笑道:“太好了,有唐姐姐做伴,俺也不愁找不到人说话了。成天守着三个大男人,也当真无趣得紧。”   唐子淇看了眼冯慎,道:“你那冯大哥也无趣吗?”   香瓜道:“他还不如大龙和二龙呢。有时候闷起来,半天都不带说上一个字的,时不时的还板起脸来训俺几句。”   唐子淇拉起香瓜的手,“香瓜,那年在京城作别时,我曾赠你一根簪子,你还留着吗?”   “簪子?”香瓜想了一阵,满脸歉意。“唐姐姐,俺说了你可别生气……几年前俺与冯大哥摊上了祸事,要急着离京,结果就把那簪子给落下了……”   唐子淇轻叹一声,从颈间扯出一枚玉坠。“我送你的,你已丢了;可你送我的,我却一直贴身挂着。”   这话唐子淇虽是对着香瓜说,眼睛却在瞥着冯慎。一见这玉坠,当年分别时的情形,登时浮上眼前。这枚玉坠本是冯慎所佩,只因当时香瓜收簪后,身边无物回赠,故而从冯慎腰间摘下,转授了唐子淇。   如今香瓜情窦已开,再见到这枚玉坠时,顿觉有些不妥。“唐姐姐,当年俺不太懂事,随手拿了冯大哥的东西给了你……这个玉坠,你能不能还给俺?俺以后一定送你个更好的!”   “不用了,我就喜欢这个!”唐子淇说完,急急将玉坠掩在衣领下。   “香瓜妹子!”霸海双蛟插言道,“那玉坠咱哥俩瞧见了,又不算什么上好的成色,等之后你去沉沙岛,咱寨子里的美玉良石任着你挑!”   香瓜回首顿足道:“你俩又不懂……”   “怎么不懂?”霸海双蛟不服气道,“咱们哥俩劫过的官船千千万,见过的珠宝更是万万千!是好玉还是差玉,只要打眼一瞧,就能估个八九不离十!”   香瓜气道:“哎呀,俺又不是在说那些……”   “好了!”冯慎上前劝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两位大哥,你们身上可还有现银?”   霸海双蛟道:“买来的东西本装在一个包袱里,结果为了救人,就扔在了面摊上。怀里还有一叠银票,倒是不曾丢失。”   冯慎点了点头,“那就好。奉天城是回不得了,路上所需之物,等另寻个镇甸再重新备过吧。”   霸海双蛟道四下一望,道:“那些都好说。这荒郊野外的,咱们得赶紧去寻个落脚处呀。”   冯慎道:“怎么?两位大哥是累了吗?”   霸海双蛟道:“歇了这一阵,累倒是不怎么累。就是这肚子不争气,已饿得咕咕叫了。对了冯老弟,你们带着吃的没?咱哥俩先垫巴垫巴。”   冯慎犯愁道:“包袱里光有些要紧物什,却没备着吃食。”   唐子浚在怀里一摸,掏出一个纸包。“我这里还剩些肉干,两位当家若不嫌弃,先拿去解饥。”   霸海双蛟大喜,急急接来边嚼边道:“唐少主,咱哥俩瞧你也是个实在人,就不跟你客气了。你们的包袱也在混战中失了吧?没事,之后的花销,都在咱哥俩身上啦!”   唐子浚将胸口一拍,笑道:“我们与两位当家的一样,包袱虽失,可银票未失。只要找到镇甸,就能兑出现银。”   霸海双蛟也笑道:“咱哥俩还担心剩下的银子不够花,看来是不怎么用愁啦,哈哈哈……”   又说笑一气,六人便连夜赶路。先于一处村庄内歇息了半宿,待得天色转明,又依着图中所指,接着朝东北方向行去。   途经抚顺县城时,一行人换装置物、充补行囊。在购衣时,香瓜与唐子淇都看中了同一件新衣,奈何那成衣铺中却只剩了那一件。二女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最后只得又多待了两日,让裁缝赶了件一模一样的出来这才作罢。二女心满意足后,与其他四人又休整了半天,继续按图而行。   越往东行,地势越发高起,人烟也便越是稀疏。六人风餐露宿、戴月披星,不知不觉,已行出半月有余。   再行数日,前方陡然出现一片连亘的群山,重重叠叠、陂陁千里。极眺而去,峰顶上白雪皑皑,峦腰间墨翠翳翳,奇岩峭拔,劲松兀立,满目嵯峨,遍眼苍黛。诸人一加推算,便知这是长白山到了。   这长白山,古称不咸,乃是满人的发祥之地,清廷历代君王,皆其视为神山圣土。开国二百多年来,一直封山锁脉,虽在吉林设有打牲乌拉府,但也仅于山脚外围采狩,绝不深入长白腹地。   冯慎等人攀上一处高崖,取出龙图对比参量,不由得喜道:“图上所标路线,继续向前蜿蜒,看来那龙脉,就是藏于这茫茫长白山中!”   唐子浚点点头,道:“满人封山设禁,恐怕就是因那龙脉之故。”   冯慎道:“越是禁地,便越应闯上一闯!唐兄,你们的事,说不定也会着落在这里!”   唐子浚稍稍一愣。“我们的事?”   冯慎道:“这长白山里出产各类奇花异草,其间不乏有数百年的老山参,若有幸寻得一株,便可解令尊的滋补之需。”   唐子浚恍然道:“要不是冯兄提起,我倒将这事给忘了。极是极是,那上好的野山参,正是产于这长白山中,之后可得多加留意了。”   说罢,六人顺崖而下,绕过几座石岭,进入了那一望无垠的林海之中。   古木参天,遮空蔽日。千百年来,落叶已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浅能没脚,深可及腰。唯恐那厚厚的落叶下有沼泽暗布,六人都折了长枝在手,一边拨开败叶枯草,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戳探。   纵是如此,刘占川还是出了事。原来他光顾着赶路,见前方横着一段树干,以为下面必是实地。于是想也不想,抬脚便踏了上去。不料那树干下正是一处泥淖。还没等他站稳,脚下树干便猛然侧翻,刘占川身宽体沉,登时向泥潭里陷去。越是挣扎,陷得越快,片刻工夫,刘占川的双腿,已然没在了泥中。   好在旁边几人都身负绝技。一见刘占川陷住,香瓜便将手中长枝投出。枝头戳中了刘占川胸前要穴,刘占川顿时动弹不得。身子一止,下陷的速度便放缓不少。冯慎抽出刀来,飞身攀上一棵大树,急急将树顶的长藤砍来抛下。唐子浚接藤在手,当作长鞭,一展一摆,那长藤的一头,便牢牢地缠在了刘占川腰间。   唐子淇和刘占海也冲上前来,与唐子浚同时握住长藤的另一头。三声大喝,三力齐施,便将那刘占川生生拔出了泥坑。   待刘占川脱险后,浑身上下已挂满了淤泥。冯慎跃下树来,将其穴道解开,刘占川惊魂未定,哇哇滚了几滚,又蹭了一身枯叶。   刘占海将他扶起,“兄弟,没事啦!”   刘占川回过神儿来,将脸一抹,连道好险。   香瓜笑着扔过一个包袱。“二龙,快去换身干净的吧。你现在这模样,活像个泥猴。”   刘占川看了看那个泥坑,后怕道:“他奶奶的……活泥猴也比条死蛟龙好啊……”   趁着余人大笑,刘占川爬起来,抓着包袱便想找个隐蔽处换衣。   香瓜忙提醒道:“多留心脚下,要再掉进泥潭子里,俺可不去捞你啦。”   刘占川瓮气瓮声地应了下,转到棵大树后,重新换过了衣裳鞋袜。   经此遭遇,刘占川也学乖了,不再逞能急进,而是跟在余人后面,如履薄冰。   又走了几个时辰,林木渐稀,脚下山石也多了起来。野径固然崎岖坎坷,可总好过踏朽蹚泥。六人精神一振,继续朝深山中走去。   日月升沉,昼夜交替。在这深山老林中,六人不敢掉以轻心,宁可多走几日,也不冒进贪程。然愈向深处,景色便愈加宜人。一路上走过,屡见那奇峰秀岩、幽泉溪滩。绵延的层嶂间,隐隐传出呦呦鹿鸣,偶尔也有几声虎啸。各种小兽更是不必说,往往行着行着,便冷不丁地从树后、草丛中蹿跃出来,向来人打量上几眼,再急急地跑掉。   六人虽是披荆斩棘,但行程亦不乏味。香瓜与唐家兄妹精于暗器,随手指打,便足足抵得上猎户百余。口中淡寡时,便打些狍子、山鸡;想喝鲜汤时,溪中有肥鱼成群。霸海双蛟捡柴生火,将打来的野味、河鲜吊烤炮制。   眼瞅着就要抵近那图上的终点,冯慎反而更加谨慎,生怕因山深林密,再一个失准走偏行岔。每行出数里,冯慎便执图登高,仔细辨别后,方引着余人择地而蹈之。趁着那些空隙,唐子浚便于林间野地中这里刨刨,那里挖挖,似乎对为父寻参之事,还在念念不忘。   经一夜休整,六人又迎着晨光跋涉。才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便豁然开阔。   冯慎取图一观,连道奇怪。   香瓜见状,忙问道:“冯大哥,怎么了?”   冯慎指图道:“按理说,咱们应该是到地方了。可这里放眼望去,皆是山峦峭壁,图上所绘,却是一处大湖。”   唐子浚四下望望,也皱起愁眉。“是啊,此处高寒,树木也不多,周围荒兮兮的,不像是有湖的模样。”   霸海双蛟道:“自古这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就算是有湖有泊,也得有个低洼的地方盛吧?可你们瞧,前面的山峰一座高似一座,怎么可能蓄得住水啊?”   冯慎喃喃道:“布勒瑚里湖、布勒瑚里湖……难道那传闻中的圣湖,当真是不存于世吗?”   唐子淇道:“反正都已到这地方了,再向前探探也不妨呀。”   香瓜道:“唐姐姐说的是,俺先去打个头阵!”   说完,香瓜便一个箭步,当先向前奔去。   “要当心!”冯慎急嘱一句,与剩下的人随后跟上。   到了迎头一峰,香瓜骤提一口真气,足尖轻点,身子便越攀越高。等冯慎几人爬至山腰时,香瓜早已抵达顶峰。   只一眼,香瓜便大叫了起来:“冯大哥!湖!真的有湖!”   “什么?”   冯慎闻言,猛打个激灵,脚下连连运劲儿,疾疾向上纵跃。唐家兄妹也施开轻功,与冯慎前后登顶。   这峰坡虽不是直上直下,但也十分陡峭。霸海双蛟不敢像他们那般托大,只有手足并用,奋力攀缘。   待五人都到了峰顶后,皆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群峰环抱间,一泓碧翠的平镜孤悬,湖面上冰光峦影,潋滟澄盈。临湖诸山,盖覆着薄雪残霜,湖间烟缭雾绕,不雨亦云。云雪追映,霜雾飘腾,骤舒徐凝,蔚为壮观。   冯慎由衷叹道:“这便是那布勒瑚里湖了。想不到这巍巍山巅,竟然藏着这样一处如仙境般的湖泊。”   香瓜亦道:“是啊,这湖真的是好美。那王母娘娘的瑶池,俺想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吧?”   唐子淇白了香瓜一眼。“那瑶池、天河什么的,都是故事里的,是拿来哄小孩子的,也就你会相信。”   香瓜道:“俺就是打个比方。再说了,这个布什么湖原本也是传说中的,可眼下不也被咱们找到了吗?”   唐子浚道:“这湖泊纵使再奇,可也不似那大清的龙脉啊!”   “没错!”冯慎点了点头,又道,“我想那龙脉,也不应是眼前这片湖水。然那张图上,却再无标注了。”   霸海双蛟搔了搔头,“咱哥俩觉得,咱们先要搞清那龙脉到底是什么。总不能是真把一条龙养在了这湖里吧?若是那样倒好办了,咱哥俩下湖底捞上来,直接宰了就成……”   听到这里,唐子浚心念一动。“湖底?对啊,这湖底下,没准还真沉着东西!”   冯慎道:“这湖怕是不浅,湖面又宽,咱们无法得窥究竟啊!”   “这还不好办?”霸海双蛟一拍胸脯,齐道,“那湖底有没有东西,咱哥俩潜下去一探便知!”   见湖面上结着薄冰,湖心也瞧着暗幽幽的,香瓜有些担心。“大龙、二龙,你俩可千万别逞能呀!”   “放心吧香瓜妹子!”霸海双蛟笑道:“只要是水底下的事,就没咱哥俩办不成的!深海老洋里都闯过无数遭,又岂会让这区区的湖泊难倒?”   冯慎想了想,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偏劳两位大哥了。”   “不碍不碍!”霸海双蛟摆手道:“连月来没能下海沾水,身上早就干得发痒啦,正好借此机会,来过过瘾吧!”   商议完毕,六人便顺着山顶,缓缓下到了底下的湖畔上。   岸滩上寸草未生,尽是密密麻麻的圆砾,一个个大如鹅卵。霸海双蛟活动了一下手脚,又举起一块大石,用力地掷向湖中。   “扑通”一声,冰花四起。大石眨眼沉向湖底,溅起一股高高的水柱。   霸海双蛟听声辨水,已知这湖水极深。“他奶奶的,还真不算浅哪!”   冯慎道:“既然如此,二位大哥还是别冒险了吧。”   “都说了不碍,冯老弟,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霸海双蛟说着,又向一旁道,“香瓜妹子,你和唐姑娘都背过身去,咱哥俩要脱衣裳啦!”   香瓜闻言,忙与唐子淇闭眼转头。“大龙、二龙你们真要小心点儿呀!俺怕那湖里真有什么龙,你俩一见不好就赶紧上来啊!”   “真有龙也不怕!咱哥俩来它个双蛟斗恶龙!哈哈哈……”霸海双蛟一面说笑,一面将周身衣物除去。   准备停当,霸海双蛟来在湖边,把浮冰拨散后,又掬起那湖水,向自己身上泼了几下。   那湖水冰冷刺骨,一浇在身上,顿时腾起阵阵白气。   “真他奶奶的冷!”霸海双蛟骂了一声,蹚起湖水,朝那湖中慢慢涉去。   在冯慎等人的注视下,霸海双蛟越趟越深。待湖水漫过脐下,他二人急扎个猛子,潜在了水面之下。   霸海双蛟自幼踏洋弄潮,不但水性极佳,且都练就了一双“鱼眼”,即便是在水下,亦能睁眼视物。这湖虽然深寒,但好在湖水清澈。霸海双蛟看好了方位,双腿一蹬,身子急摆,便如两条游鱼似的,分流透水,朝更深处潜去。   转眼工夫,已近一炷香的光景。岸上诸人正焦急等候,湖面上水声哗哗,霸海双蛟先后冒出头来。   冯慎忙喊道:“两位大哥,你们湖中可寻得什么?”   刘占海一手拨水,一手抹着脸道:“别提啦!这湖里连条鱼影都瞧不见!”   唐子浚也问道:“可曾触到湖底?”   刘占川接口道:“还没!这湖比咱哥俩想得深多了!方才潜得太急,上来换口气再接着探!”   还没等诸人阻止,霸海双蛟猛吸一口长气,又齐齐钻入了湖下。   岂料这一次用时更久,岸上诸人腿都站得有点儿发麻了,湖面上却仍旧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动静。   又等了片刻,冯慎有些按捺不住,“别是出了什么差池吧?不行,我得下去看看!”   唐子浚也道:“冯兄,我同你去,也好有个照应!”   二人说完,便急着脱衣下湖。谁知方把长衫除下,湖面又蹿起两团水花,霸海双蛟一起一伏,直向着岸边游来。   冯慎大喜,向着霸海双蛟不断叫问:“两位大哥,你们没事吧?”   香瓜也大松了一口气,“大龙、二龙,可让你俩吓死俺啦!”   然霸海双蛟一言未答,只是拼命地划水,急急向前泅游。   冯慎瞧出不对劲儿,还没等他们靠岸,便与唐子浚匆匆涉水,将霸海双蛟拉了上来。   霸海双蛟一到岸上,便齐齐瘫倒在地。二人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双睛里全爆着血丝。香瓜和唐子淇见状,也顾不得避讳,忙从包袱中取来干爽衣物,将他二人厚厚披裹。   纵有厚衣加身,霸海双蛟亦是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冯慎分掌抵在他二人后心,急以内息输送。   趁着冯慎以真气相助,唐家兄妹又越岭翻山,捡了些树枝回来,在他们身旁架起来烘烧。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霸海双蛟总算是缓了过来,吐出几口血沫后,四体便不再那般僵直。“他奶奶的……”   “二位大哥先别说话!”冯慎手不停歇,继续帮他们推宫过血。   “真没事了冯老弟,你赶紧歇会儿吧!”霸海双蛟将冯慎推开,齐在篝火旁坐定。   见他们声音如常,冯慎知他们已无大碍,于是也不再勉强,亦坐下烤起火来。   香瓜问道:“大龙、二龙,你俩怎么会成这副样子?那湖底到底有什么?”   刘占海苦笑一声,“香瓜妹子,那湖底有什么,咱哥俩怕是没法弄明白喽!”   余人一怔,“为什么?”   刘占川道:“因为这湖……简直就是个无底深渊啊!”   “无底深渊?”   “对!”刘占川接着道:“不是我们夸口,凭咱哥俩的水性,一口气潜下百余尺都不成问题。可刚才我拿出了看家本事,都没能探着底,要不是大哥拉着我拼命上浮,我八成就回不来了……”   刘占海也道:“方才的确是凶险,这湖四边阔,中间渐渐收窄,好似一口巨锅。可从我们最终潜到的地方看,下面依旧是黑黝黝的一片,以我的估计,八成还有个几百尺深!”   余人一惊,“下面还有几百尺深?”   刘占海将头一点,笃定道:“至少!”   冯慎自语道:“几百尺深的湖底,应该不会用来沉物匿宝……难不成那所谓的‘龙脉’,真是指这深不见底的布勒瑚里湖?”   “啊?”香瓜向湖中看看,犯愁道,“要真指这湖,咱们可怎么断啊?总不能把湖水全舀光吧?”   冯慎摆摆手,“且让我想想……若视这湖为龙脉,当年他们还会挖空心思去制作那几张绢帕吗?既然如此的大费周章,就说明他们定是将什么重要的东西,封于此处秘藏!”   “言之有理!”唐子浚点点头,向冯慎道,“冯兄,你那张龙脉图,可否借我一观?”   “好!”冯慎从怀中摸出龙图,递与唐子浚。“唐兄请看!”   唐子浚接来展开,向图上仔细观瞧。图中的满字,皆被冯慎从旁以汉字标出,故而唐子浚看起来,便可一目了然。   看了一阵,唐子浚将图移近,手指一点。“冯兄,这里便咱们所处的湖岸了。”   冯慎颔首道:“正是。”   唐子浚把手指在图上一圈,“这些就是环湖诸峰?”   冯慎又道:“不错。”   唐子浚复在图上点了几点,“冯兄你且看,这环湖诸峰不下十余座,可为何除了北面这一座有名字外,其他皆无注名?”   冯慎心中一动,“唐兄之意是……”   唐子浚接着道:“依图所注,北面这峰唤作‘龙门壁’,其周还有‘通天河’与‘承天池’,这一峰二水单独标列在湖旁,不得不令人生疑啊!”   “极是!”冯慎茅塞顿开。“图中单注了那一峰二水,确实是有些蹊跷,看来咱们应从那里着手去查!”   说完,冯慎便将龙图收好。众人又围着篝火,吃了些干粮。待吃饱喝足,被淋湿泡透的衣物也已经烤干,几人抖擞起精神,又沿着湖岸,向北方绕行。   这由南至北,看着没多少脚程,可真要走起来,也着实花费了不少工夫。   快到北面山峰时,隐隐有“轰隆”的响声传来,霸海双蛟侧耳一听,不由得奇道:“这什么动静?越往前走动静就越大了。”   香瓜向湖中一指,“你们快瞧,湖水好像在流呀!”   冯慎扭头望去,心下已是了然。“前面是这湖的泄水口,底下应该会有个瀑布,越过这道山梁,八成就可以看到那‘龙门壁’了!”   “那还等啥?俺先绕过去瞧瞧!”香瓜说着,又当先冲出。   余人相对一笑,也慢慢地翻岭而下。   等转下山梁时,那瀑流之声愈发的震耳欲聋。众人寻声望去,果见一大一小两道白练,如蛟龙倒海,又似万马奔腾,翻滚咆哮着,从数十丈高的峰顶上喷涌直下,冲入谷底的积潭中,激溅起无数无计的雪沫珠花。   瀑流滔滔不绝,皆灌入下方水潭,潭水满积涨溢,又汇聚成河,顺着山势奔流,拍岸凿岩,直抵数里之外。   立于此处,仰望瀑源,被那水雾浪珠一衬,真好似见水穿云,直通天际。   观这等浩荡的壮景,冯慎不禁赞道:“真不愧是叫‘通天河’!”   “是啊!”唐子浚道,“那瀑底之潭,应该就是那‘承天池’了。”   香瓜四下张望一眼,道:“通天河、承天池都找到了,可那‘龙门壁’又在哪儿呀?”   “那不是吗?”冯慎扬手一点,指向那瀑布后面的高崖峭壁。   那峭壁被瀑流长年累月的冲刷,露出来的地方,已然是光洁如镜。   “龙门壁、龙门壁……”唐子浚叨念几声,复又叹道,“唉,只可惜有壁无门啊!”   霸海双蛟笑道:“要真在那瀑布后面凿个门出来,那岂不是成了孙猴子的水帘洞啦?哈哈哈……”   “水帘洞?”冯慎闻言,又向那瀑布处眯眼打量。   见冯慎一本正经的样子,唐子淇不禁好笑道:“怎么了冯慎?他们两个随口一说,你该不会当真了吧?这里又不是花果山,哪里来的什么水帘洞?”   香瓜也打趣道:“要不俺去凿个洞出来,让冯大哥也过过当齐天大圣的瘾呀!”   冯慎不加理会,朝那瀑布方向又走了几步。“龙脉、龙门……这二者之间,定是有什么关联!不行,这里距离太远,我得去那瀑后的峭壁上打探一番!”   霸海双蛟道:“冯老弟,咱哥俩方才真是在开玩笑,那瀑布后面,怎么可能会有洞啊?”   冯慎道:“那龙脉事关大清气运,满人定会将其藏得无比巧妙。而这通天瀑布,正是一处天然的屏障。受瀑流遮掩,从外头根本无法得知那后面石壁的状况,并且水急崖高,亦可当作天险。”   唐子浚道:“如此说来,那瀑布下藏着入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冯慎道:“这也仅是我的猜测,究竟是否这样,还需看了才知。你们在此稍候,我这便过去瞧瞧!”   余人又纷纷道:“咱们一起去吧!”   “不必,人多不便,我一人足矣!”冯慎说完,脚下一点,便向那瀑布所在奔去。   只见冯慎在凸岩上七跳八跃,转眼就到了那龙门壁下。来在近前,瀑声如雷,水雾激溅,因急流冲坠所带起的疾风,直吹得冯慎衣衫鼓荡。   冯慎气运手足,使出“壁虎游墙功”扒住山隙岩缝,便慢慢朝龙门壁上攀去。   余人远远望去,却见冯慎整个人已缩成了一个小黑点,想喊几句“当心”,奈何皆被瀑声盖过无法传递,只有立在原处,继续焦急地观望。   冯慎一面爬高,一面渐渐贴近了那道稍小的瀑流。不经意间朝下一瞥,脚底的“承天池”,已如碗口大小。   又攀出几丈,那小瀑流后面,豁然出现了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冯慎心知有异,于是便腰腹一收,身子一摆,飞跃进那道裂缝之中。   然这道裂缝,并非是朝山体内纵入,而是往那道大瀑位置横向延伸。见通路未断,冯慎也不顾缝中寒苔湿滑,便急急向前走去。   待从另一端出来后,身侧已是白幕飞罩,冯慎回头一算距离,便知这定是到了那大瀑后面。大瀑之后再无岩缝,可却藏着一道短短的石梁。那石梁虽短,但足有一丈多宽,上面十分平整,还残留着斧痕锤迹,显然是经历过人为的修凿。   冯慎大喜,忙踏上了那道石梁。果然还未走出两步,便在那瀑后的石壁上,发现了异样。那石壁上有四道凹线,虽然细得不易察觉,但两横两竖,明显是个门的形状。   “难道这便是那真正的‘龙门’?莫非那‘龙脉’就在这‘龙门’之后?”   想到这里,冯慎周身血液一阵阵沸腾。当下双掌拍出,猛的向那“石门”上推去。连推数下,那“石门”却纹丝未动。   冯慎以为是力道不够,索性用出十成全力。“砰砰”几声大响后,手掌已在隐隐作痛,那“石门”竟一如之前,仿佛与周围硬岩本就是浑然一体。   以冯慎如今的功夫,轻轻一掌,便可开碑断柱。若非看到石梁、峭壁上有人工雕琢的印迹,必会以为这“石门”,只是在崖岩上刻出的浅痕。   冯慎心里很清楚,在这高崖瀑后开山凿壁,绝非易事,不会有人闲得无聊,冒着天大的危险,仅为划四道细线出来。   这“石门”越是难开,冯慎便越是怀疑这就是“龙脉”入口,想到此门的开合,或许是由机关控制,冯慎又于石梁、峭壁上摸查打量。   虑及此节,冯慎便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可峭壁上除去那四道细线,其他一切如常。石梁上也差不多,就连梁底冯慎也探身望了,仍然没有找到有什么机阀。   机阀寻不见,推又推不开,空耗下去也是无果。冯慎又在“石门”前徘徊了半晌,这才决定先下崖去,与余人商量后再图打算。   按着之前道路,冯慎返回了崖壁之下。见冯慎归来,余人皆匆匆迎上。   不等诸人问询,冯慎便将瀑后所见尽数道出。听到真有扇“龙门”后,大伙皆声称奇。然再闻那“龙门”暂时无法开启,各人又陷入了沉思。   刘占川想了一阵,摇头叹道:“大哥,若是爷爷在这里就好了,他老人家精通机关之术,就那什么‘龙门’,肯定能一眼瞧出门道儿在哪儿。”   “是啊!”刘占海道,“早知今日用得上,之前就应该跟着爷爷多学上两手。”   冯慎道:“刘老爷子鬼手神工,两位大哥长随他老人家身侧,耳濡目染下,想必亦能通晓些门道吧?”   刘占川摆手道:“我可是一窍不通,大哥八成是稍微懂些。”   刘占海苦笑道:“你大哥懂的,不比你多到哪里去啊,也就是会背几句‘机关要诀’什么的……”   “机关要诀?”冯慎忙道,“占海大哥,你可否念上几句让我听听?”   “我先想想啊,都差不多忘光啦!”刘占海抓抓脑袋,道:“好像是什么‘法自术起,机由心生;立于关窍,补以精构;衔阴抱阳,承启呼应;牵其一发,动其周身’……嗯……嗯……下面的,着实是记不起来了……”   香瓜笑道:“难为你了大龙,能记得这些,俺就感觉很不容易啦!”   冯慎将刘占海所述念了几遍,又问道:“占海大哥,那‘衔阴抱阳’、‘承启呼应’当作何解?”   刘占海道:“老爷子当时是说,那种高明的机关术,也得分阴阳,特别是设制陷阱杀阵时,若触发点在头,那就将杀伤点放在尾;要是杀伤点在水里,则把触发点藏在山上。这样才能指东打西、神出鬼没,让人应对不及……再深了我也说不出来,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冯慎点了点头,沉吟道:“阴阳、头尾、东西、山上……水里!?”   唐子浚眼神也是一亮,骤然叫道:“对啊,水里!”   “看来唐兄也想到了!”冯慎说完,便与唐子浚哈哈大笑。   剩下四人面面相觑,颇为不解。见冯慎与唐子浚笑个不停,香瓜好奇道:“什么山里、水里的?俺都快让你们给笑糊涂啦!”   霸海双蛟也道:“是啊是啊,你俩别光顾着自己乐,究竟想到了什么,也快跟咱们哥俩说说啊!”   唐子浚道:“按那龙图上所标,附近除了‘通天河’、‘龙门壁’外,还有那‘承天池’。现在咱们已知:那龙门壁上凿石为门,通天双瀑倒悬遮掩,若那承天池没有半点儿作用,怎会无缘无故的起名注出?”   唐子淇急道:“哥,你别卖关子,有话一口气都说了成不成?”   冯慎笑笑,接口道:“唐姑娘,令兄的意思是说,开启瀑后龙门的机关,十有八九,就是浸在那‘承天池’中!”   “在那承天池中?”唐子淇向那积潭中望了一眼,“这池子总不会跟山顶那湖一样,也是深不见底吧?”   霸海双蛟又自告奋勇道:“咱哥俩下去探探!”   香瓜道:“你俩行不行呀?可别再像刚才那样逞能啦!”   “没事!”霸海双蛟道,“量它一个小潭子能有多深?他奶奶的!若这次再探不出什么来,咱哥俩也甭叫‘双蛟’了,直接改称‘一对旱鸭子’算啦!”   趁着霸海双蛟收拾着下潭,香瓜与唐子淇先抱来些树枝点燃,以备不时之需。冯慎又嘱咐了几句,霸海双蛟便除衣去裤,齐齐跳入潭中。   没用多长时间,霸海双蛟便浮上头来。“冯老弟!这底下果然有机关!”   冯慎大喜,“是什么样的机关?”   霸海双蛟道:“像是个大绞盘模样,上头有个横柄,底端嵌在壁岩中。咱哥俩推着那横柄转了几下,里头哗哗直响,八成是扯着铁锁铁链什么的。”   冯慎道:“那些锁链,必是与龙门壁上的石门相连了。二位大哥,你们这就将那横柄转到底吧!”   “行啊!”霸海双蛟答应着,又潜沉到潭下。   那壁上“龙门”藏于瀑后,在下面无法瞧到它是否开启。于是冯慎打算再度登顶察看,若是“龙门”已开,便于显眼处挥衣示意,而后余人再攀岩而上。   几人议定后,冯慎便先行。霸海双蛟趁这空隙,急急就火驱寒。等冯慎爬至那小瀑的裂缝处时,剩下的人也都抵达龙门壁下,数双眼睛直直朝高崖上望着,只待那“龙门”开启的消息。   冯慎亦是心潮澎湃,方穿过小瀑后那条裂缝,就一下跃至大瀑后那道石梁。   果不其然。石壁内陷,龙门大开! 第十章 地窟谜骸   虽然已猜中了十之八九,但亲见这“龙门”打开,冯慎仍觉喜出望外。他不及向内打量,又匆匆折回小瀑后的裂缝处,解下外衣,朝下挥舞。   下面几人见冯慎示意,便知龙门已开,皆迫不及待地登崖攀壁。香瓜与唐家兄妹身轻如燕,再高再险的峭壁也不在话下。霸海双蛟身形颇重,攀爬起来倒花费了不少力气。   待五人皆攀至裂缝处,冯慎又将他们齐引在石梁上。石门后的空间不小,但因瀑流遮挡,里面的光线较为昏暗。唯恐里面有什么销器陷阱,冯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一面警惕地试探着,一面慢慢地朝里面摸去。其余人等也屏气凝神,紧紧地跟随在后面。   没走出多远,便见前方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高台,台上围着几圈栏杆,中央一幢圆阁,有门有柱,覆着三层大环叠顶,跟那北京城里的天坛差不多模样。   见那些栏杆俱为木制,霸海双蛟便踢断了几根拆下,就火引燃后,分发给诸人,权当作火把照明。   火光一亮,山洞中越发亮堂起来。偌大个洞中,除去那高台圆坛,其余都空荡荡的,竟无别物。   六人见状,便决定进那圆坛瞧瞧。圆坛的大门未封,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   岂料一望之下,六人又是目瞪口呆,那三层高的圆坛里头,居然也是空余四壁,仅在厅中立着一块大石碑。那石碑四边雕满了龙纹,碑心刻着一列弯里弯曲满字。   对碑上的满文,六人皆是不识。只是见这里近乎一无所有,霸海双蛟等不免有些沮丧。“他奶奶的!这块破石碑,该不会就是那‘龙脉’吧?”   冯慎摇了摇头,“他们花那么大力气在此处开山筑坛,肯定不是为了树块石碑。”   香瓜问道:“可那龙脉在哪里啊?”   冯慎道:“外头设有开合机关,难道这里面便不会有吗?”   “对!”唐子浚点了点头,道,“咱们先在这石碑上仔细找找,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一语惊醒梦中人,霸海双蛟反应过来,也围着那石碑摸瞧起来。这石碑除去那列满字外,通体雕龙。前面是八条龙形纹饰,皆作飞升状,拱卫着上方一颗火球。那火球中心呈半圆凹陷,旁边则以浅线,刻着几团火焰的图案出来;而石碑的背面,却单凿了一条凸起的蟠龙。那蟠龙摆尾扬爪、身子盘曲团绕,嘴中含着一颗圆珠。那圆珠虽为前面的几颗龙牙所拦固,但选好角度一旋,仍可从嘴侧取出。   唐子淇用手指一拨,那圆珠便“滴溜溜”转了几转。香瓜看得眼热,也忍不住去拨弄了几下。“哈哈,还怪好玩儿的。”   冯慎看看那圆珠,又退身瞧了瞧碑前那半圆形的火球。“先别玩儿了,快把那圆珠取出来!”   香瓜见冯慎一脸郑重,知他定是想到了什么,忙在那龙嘴里扣了几下,将圆珠取出递在了冯慎手中。   冯慎握珠在手,转在石碑前,将石珠向那半圆形的凹陷处一对,正好是严丝合缝。   “这应该就是机关所在了,大伙离这石碑远些,多加留神儿!”   “你也要小心!”   “放心!”冯慎说完,便发力一按,那半圆的凹陷里“啪”的一声响,就把那石珠牢牢吸住。石珠嵌在凹陷内后,慢慢转动了起来,才转了三圈,石碑内就传出“咔啦咔啦”的响声。等响声停止,那石碑后的地面上,已然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入口。   众人围过去一看,见那入口黑洞洞的,一道长长的石阶斜搭出来,直通底下。   “哈哈!”霸海双蛟乐道,“只要沿着这石阶走,就定然能找到那‘龙脉’了!”   “下去看看再说!”言讫,冯慎翻身一跃,落在那下方的台阶上。其他人也举起火把,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后面。   六人顺着台阶七拐八绕。走着走着,冯慎感觉脚下有冷风袭来,他忙急赶几步,发现这段石阶已到了尽处,再往下,竟是一片漆黑的万丈深渊。石阶虽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原木搭成的栈道,紧紧贴在岩壁上,一圈圈的向下盘旋延伸。   看到这里,众才才知:原来这龙门壁不光上面中空,除去中间筑台修坛那段,底下居然也生着天然的裂陷。冯慎捡起一块石砾,投向了下方的深渊。只听那石砾在岩壁上不断撞击坠落,那“啪啦啪啦”的声音经久不绝。   香瓜吐了吐舌头,“俺的天哪,这底下是有多深?”   霸海双蛟道:“瞧这样子,或许跟山顶上那湖的深度有得一比。”   唐子浚道:“既然有栈道,就可以直通谷底。并且这里与水下不同,用不着屏息憋气,就算比那湖更深,咱们也无须担心。”   “对!”冯慎点点头,又道,“不过那栈道年深日久,有些地方怕是已经朽坏,等会大伙走在上面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余人齐应,陆续地踏在了栈道上。每走出一步,栈道上便会发出一声响。那“吱嘎吱嘎”的动静,足以让人吊胆提心。六人的脚步都是轻抬慢放,生怕使大了劲儿,将脚下的木板踏破踩穿。   栈道如螺形旋下,好似无穷无尽。越往下行,那“吱嘎”声便被空旷的渊洞衬得越响,如同整条栈道都在呻吟,感觉随时都可能散架一般。   六人都没有说话,咬紧了牙关,缓缓向下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那绵绵的栈道也终于到了尽头。   踏在谷底的实地上,六人皆是力尽精疲,冷汗直流。这谷底极宽,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开始的时候,几人还以为那是个跟上面高台圆坛差不多的建筑。岂料走近后一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手里的火把好悬没扔在地上。   “他奶奶的……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霸海双蛟仰脸抻头,齐齐傻了眼。香瓜与唐子淇骇得花容失色,不禁倒退了好几步。唐子浚愕然满面,举着火把的手掌,也在微微发颤。就连冯慎亦是舌挢不下,额前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人的面前,矗立着一副无比庞大的骨架,从趾爪至颅顶,足足有数丈之高。整副骨骼节节拼凑在一处,皆由大木托架捆固。探出来的长颈上,顶着一颗双颚大张的头骨。中间是一段脊梁,其后拖着长长的尾节。环环胸肋之下,伸着四条粗壮的腿骨,腿骨下端,趾爪俱全,哪怕是最细的一只爪尖,也比霸海双蛟的腰身还粗上个几圈。   一时间,周围再无半点儿声音,旁边的空气都似乎凝固,寂静得有些怕人。   半晌,唐子浚嘴唇动了几动。“龙……这是一副龙骨啊!”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龙!?这就是龙吗!?”   余人复又打量起来,只见那骨架长首长尾,四爪钩张,除去头顶无角、后腿较前肢长了些外,俨然就是那传闻中巨龙的模样。   纵是亲见此骨,冯慎仍觉匪夷所思。“难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龙不成?”   唐子浚道:“若非是龙,世间有何种兽类,能生出如此巨大的骨骸?”   霸海双蛟道:“咱哥俩在深海中,倒曾见过不少大鱼,可也没生得这般大法啊。并且这骨架子上有趾有爪,跟那没腿的鱼骨完全不同啊!”   “也是啊……”冯慎沉吟片刻,又疑道,“莫非这副骨骼是假的?”   香瓜一怔,“假的?冯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冯慎道:“我是说,或许这巨大的骨架,其实是由人力雕刻而成。就如同寺庙里的神像一般,世间虽无数丈高的人,但可塑出数丈高的像!”   唐子淇道:“要是人为做出来的,那他们为何不雕一条整龙,偏偏要雕一副骨头架子?”   “我现在也没什么头绪……先去那骨架前瞧瞧再说吧!”冯慎说完,几步跃至那趾爪旁。敲打了一阵,又抽出遏必隆刀,在那骨上划切了几下。   唐子浚急问道:“怎么样冯兄?”   冯慎将刀尖上的骨渣捻了几捻,心中愈发震惊。“非石非泥……虽然极硬,可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骨头!”   “乖乖!”霸海双蛟朝那巨骨上拍了几拍,“如此说来,这副玩意儿,还真就是龙骨啦?开眼了!真他奶奶的开眼了!”   香瓜也指着那头骨道:“你们瞧,那张嘴多大呀!它要是活过来,咱们这帮人全加在一块,怕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趁几人啧啧称奇,冯慎又转身朝外围走去,打算离得远些,好再观察下这骨架的全貌。然还没走出多远,经火光一映,冯慎便发觉一侧的谷壁上,有些坑坑洼洼的大凹痕。“你们快来看,那石壁上有些异样!”   余人闻言,忙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火把一多,谷壁上的凹痕更加的明显。那些痕迹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亦是无比的巨大。   冯慎又看了一阵,猛然间反应过来。这壁上的痕迹,不少都与那骨架贴合。难不成那些巨骨原来都是嵌在山岩中,后来才被挖出来拼接成形的?   唐子浚也瞧出了门道,“想来是满人的先祖,无意中在这裂陷中发现了巨龙之骨,这才将其尽数凿出,就地拼架。”   霸海双蛟道:“不用想啦!那‘龙脉’肯定就是指这副龙骨了!估计正是因为有这龙骨镇着,满人才坐了江山。他奶奶的,咱们这便齐动手,将那骨架子砸烂了吧!”   “你们说得轻巧!”唐子淇白了霸海双蛟一眼,“骨架那么大,咱们除去几柄贴身兵刃外,连把锤子都没有,又拿什么去砸?”   香瓜想了想,道:“也不用非得都砸烂了呀。就像在心窝里戳一刀,或是把头砍掉,那人不就死啦?俺觉得对付这龙骨也一样,爬上去将头踩下来,那龙脉就差不多能断了!”   “啊呀!还是香瓜妹子聪明啊!”霸海双蛟大喜,又朝冯慎道,“冯老弟,你那把宝刀借咱哥俩使使!咱哥俩这就攀上去,把那龙头给砍下来!”   冯慎刚把遏必隆刀递出,香瓜便伸手抓过。“走!大龙、二龙,俺跟你们一块上去砍龙头!”   “好嘞!”霸海双蛟答应着,与香瓜疾疾奔向那骨架。来在下面,三人也不废话,各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便顺着腿骨支架往上爬。   见那三人兴冲冲去了,冯慎轻叹一声。“唐兄,你怎么看?”   唐子浚摇了摇头,反问道:“以冯兄之见呢?”   冯慎道:“纵使那真是龙骨,可也毕竟成了枯骨一堆。将这堆枯骨毁了便算断了龙脉?也未免太儿戏了。”   唐子浚道:“其实我也隐约觉得不妥,可眼下除去这样,别无他法啊。或许那‘龙脉’之说,本来就是些以讹传讹的荒诞之言……”   二人如何唏嘘,巨骨之上的三人却浑然不知。此时,三人早已经攀抵那巨骨的颈间,香瓜抡着那遏必隆刀,正“咣咣”砍得兴起。   霸海双蛟看她砍得过瘾,候在一旁急得直搓手。“香瓜妹子!香瓜妹子!你别光顾着自己砍哇!也让咱哥俩砍上几刀呐……”   “成!”香瓜停下手,将刀一递。“咱们每人都砍它几下,就算是杀过龙的人啦!”   “没错!没错!”霸海双蛟一边大笑,一边齐去争刀。   “兄弟你别抢!我砍个几下就换你!”   “大哥,你还是让我先来吧,兄弟我是真的等不及啦!”   你争我抢的又砍了一气,那连接头颈处的骨节便开始碎裂松动。三人见状,各自扒住了颈上突脊,抬腿就向那颅后狠命蹬踹。   没踹两下,颈间裂纹陡然变深,那沉重的头骨晃了几晃,“咔嚓”从颈上折断坠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头骨砸在地上碎成了数块,崩出来的牙齿如同大石一般,在那坚硬的岩壁上撞出了好几个浅坑。   香瓜与霸海双蛟欢呼一阵,不约而同地顺骨而下。三人意犹未尽,又去拍砍那些支撑着龙骨的木架。   香瓜不擅刀法,索性把遏必隆刀当作利斧使用,这里砍一下,那里斫一刀,不一会儿,那些木架上便多出一道道深痕。霸海双蛟跟在后面,香瓜每砍一下,他俩就再朝刀痕处抡掌猛拍。如此三番之后,不少木架都变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倾。   见火候差不多了,香瓜收刀回撤。霸海双蛟齐声暴喝,力贯肩臂,同时飞撞在当中一根木架上。被三人又砍又击,那木架早已难支,再经霸海双蛟这么猛力疾撞,顿时从中折裂。   此架一断,整副骨骼顿然一沉。待霸海双蛟也撤离到余人身边时,便听到那倾折坍塌之音骤响鼎沸。   “咔咔嚓嚓”、“哗哗啦啦”、“轰轰隆隆”……   巨骨接二连三地坠下,激起一阵阵泥尘,几人被呛得直咳嗽,赶忙捂嘴捏鼻。   等那尘埃落尽,原本矗立的骨架,皆散在地上,堆成了一座支离破碎的骨山。   霸海双蛟将脸一抹,大呼过瘾。   香瓜手舞足蹈,“冯大哥,这龙脉叫咱们断啦!咱们的大事也算办完啦!”   冯慎默然不语,心下不以为然。   刘占川凑上来,奇道:“冯老弟,你怎么瞧着不高兴呢?”   冯慎道:“占川大哥,我总感觉是哪里想错了,那堆枯骨,真能关系到一国气运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冯老弟!”刘占海拍了拍冯慎肩头,笑道,“咱们将这龙骨毁了,好比是刨了鞑子的祖坟,就算不能将他们赶出紫禁城,也总能晦气死他们啊!再者说了,断这龙脉究竟有没有用,眼下咱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啊,等咱们一出这长白山,便会听到鞑子灭国完蛋的好消息啦!”   冯慎摇了摇头,叹道:“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啊……”   唐子浚道:“冯兄,再想也无益处,既然这龙骨已毁,那咱们稍事休息,就返回上面去吧。”   “也唯有这样了……”冯慎说完,仍有些不甘,又去那骨堆、岩壁上搜查了良久,终未见有甚异样,这才悻悻然地作罢。   六人又歇息一阵,便沿着栈道徐徐上行,最后穿过石阶、绕过石碑,重新回到了那圆坛之中。   冯慎把遏必隆刀一递,道:“香瓜,我要将这入口合上,你帮我先拿下刀。”   香瓜正要伸手去接,却被刘占川一把抢了去。“我帮你拿吧冯老弟!”   香瓜笑道:“怎么二龙?方才在底下还没拿够吗?”   “那怎么够?”刘占川道:“冯老弟这刀当真是把宝刀啊,砍在那龙骨上,就像是在切豆腐似的!这种宝物,多拿一会儿也是好的!”   刘占川一提砍削龙骨之事,香瓜和刘占海又兴奋起来。冯慎心下郁郁,也不再理会,只是默默地将碑前圆珠取出,还置在碑后的龙嘴里。   待地面上的入口缓缓闭合后,三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休。   “走吧!”   冯慎也不去要刀,抬脚便出了圆坛。唐家兄妹见状,也连忙随上。香瓜与霸海双蛟正聊得起劲儿,于是便落在了后面。等冯慎下了高台时,这三人却才刚跨出坛门。   刘占川谈至兴起处,忍不住抽出刀来挥抡。他光顾着举刀比画,却没顾上身旁还有他物,才抡了两下,刀刃便砍撞在了门口的大木柱上。   遏必隆刀削铁如泥,按说砍在木柱上,无非是悄无声息地留下一道刀痕。可谁知锋刃入木后,居然发出“咣啷”一声大响,直震得刘占川虎口一麻。   一听到动静,冯慎与唐家兄妹便急急折了回来。   “两位大哥,方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   刘占川道:“这根木柱子好硬,竟连这宝刀也砍不动。”   “硬?”冯慎在那柱子上拍了几下,又道,“占川大哥,请将刀给我试试!”   “好!”刘占川将刀递出。   冯慎接来,把刃口对准那柱上的刀痕一推,刀刃向里进了寸余后,便被硬物阻住不动。冯慎掌上再加了些劲儿,刀刃只微微切入了丝毫,从刀身上传来的触感判断,里面的东西,也分明不是木材。   “怪了!”   冯慎忙将遏必隆刀抽出,顺着柱子外侧斜斜削了几下,将几块木皮剥离后,又横刀去刮。才刮得四五下,数道金光便射了出来,直耀得人眼发花。   唐子浚伸手一触,惊道:“这应该是黄金!”   “黄金!?”霸海双蛟也贴上脸去仔细一瞧。“他奶奶的!还真的是金子!”   香瓜喜道:“冯大哥,你再剥几下,看看还有没有了!”   “好!你们且退开些!”   冯慎说罢,便舞着遏必隆刀绕柱削斩。刀影翻砍间,木片纷纷飞溅,柱间透出的金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耀眼。   待外皮削尽后,众人皆发出一声惊叹。原来那大柱里面,全部用厚厚金块垒满。   霸海双蛟眯起二目,将这根金柱上下打量。“好家伙!这么大一根,算下来几千斤都不止吧?顺手一挥,就砍出几千斤金子来,真算是他奶奶的撞大运啦!”   香瓜道:“是啊是啊,二龙你砍的可真是巧哪!这里柱子好几根,你却偏偏砍中了一根藏着金块的……”   冯慎心中一动,“藏金的,恐怕不止这一根!”   唐子浚一愣,“难不成其他的柱子里也有!?”   “去试试再说!”冯慎说着,又挥刀削向另一根大柱。才削下数寸,果然又有黄金露了出来。   “啊呀!真的还有啊!”香瓜忙指着不远处,“冯大哥,那边还有好几根柱子!”   冯慎身形连纵,朝着剩下的柱子砍了起来。余人紧追在其后,每砍开一根柱子,便爆出一阵呼声。见每柱都不空,冯慎便愈发起劲,依着那坛柱的排序,一鼓作气地砍个不停。   砍至最后一根时,冯慎挥刀的力道稍稍大了些。受刀气所冲,外层木皮登时爆开一道大缝,直接裂至柱顶檐梁上。   唐子淇只觉头顶有光芒一晃,疾疾仰脸看去。“你们快瞧!你们快瞧!那上面也有黄金呀!”   霸海双蛟叫道:“还真是!他奶奶的,莫非这整个圆坛都是金子筑成的!?”   香瓜与唐子浚已顾不上惊叹,借着栏杆一纵,双双跃至第一层坛檐上。   二人也不多话,当下揭去瓦片,剥去檐泥,一大片金黄渐渐地又露了出来。   “冯大哥!这上面也是金的!”   “再顶上呢?”   “俺去瞧瞧!”香瓜说着,蹿上二层,随手拨拉完毕,又攀向第三层,直直爬到那坛顶。“是金的!这圆坛从底到顶,全是金的!”   “知道了!快下来吧!”   “好咧!”   待香瓜与唐子浚跃下后,六人又退至高台边,齐齐向那圆坛打量。   经这番剥削,圆坛的各个缺损之处,皆是金光灿灿,夺目生辉,直映得洞内一片通明,连火把都不必再打了。   立于坛前,六人的胸口俱在剧烈起伏。眼前这一幕,令他们震撼无比,远超乍见那副巨大骨骸时的情形。   这圆坛顶端,去地近六丈,单是一柱所藏,便足有千斤之多。整个坛子皆由无数无计的金砖、金块堆砌而成,究竟里面藏了多少黄金,一时间根本就无法估算。   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冯慎幡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这黄金圆坛,才是那‘龙脉’的真身啊!”   霸海双蛟不解道:“龙脉不是谷底那副龙骨吗?怎么又变成这座圆坛了?”   冯慎道:“还是之前那句话,那副龙骨再奇,也不可能左右邦国兴亡,故而我想,那‘龙脉’之说,八成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外人得知这批黄金的真相。这批黄金数量之众,足可谓是‘敌国之资’,一但有什么风声泄露出去,他们必有亡族灭邦之祸。”   唐子浚道:“是啊,单拿出一柱的藏金,便可招募起雄兵百万……只是我想不出,究竟是何人,藏下了如此多的黄金?莫非是努尔哈赤?”   冯慎摆了摆手,道:“据我所知,应该是皇太极。皇太极未称帝时,便以金国大汗的身份征战四方。立清登基后,更是大扩疆土。他西讨蒙古、东伐朝鲜,踞北南下,屡侵中原。这批黄金,定是他攻城略地后搜刮来的战利品。”   唐子浚道:“原来是这样。的确,其时明强清弱,他必是想囤下这批黄金,用以扩充兵马,对付大明。”   冯慎点了点头,接着道:“然而皇太极知道这批黄金太过惹眼,不但会使敌手觊觎,恐怕也能让自己的族人生出歹心。于是他便派亲信在这长白山中开崖凿洞,将黄金秘密封存,只待日后有需,便可掘出使用。”   香瓜道:“冯大哥,有个事俺一直没明白。那皇太极就算不信外人,也总该相信自己的儿子吧?可为啥后来继位的皇帝,都不知道这里有黄金?”   冯慎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也曾与师父们探讨过。思来想去,都认为皇太极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明说。”   “不敢?”唐子淇道,“他都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唐姑娘容禀。”冯慎继续道,“据我们推测,当年皇太极病危时,传位于九子福临,也便是那顺治皇帝。其时顺治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哪懂什么家国大事?并且皇太极还有个叫多尔衮的兄弟。那多尔衮战功显赫、手握重兵,就算是皇太极,也要忌惮他三分。多尔衮素有野心,一但藏金之事为他所察觉,难保他不会谋逆。所以皇太极只交给顺治九张龙图之一,并告诉他,另外八张分别在八名亲信处,九图合一,就可找到大清的龙脉。然非到万不得已,那龙脉绝不能动。皇太极之所以如此,一来是防止顺治失口将秘密说出,二来则是担心顺治年幼,万一见到黄金后肆意挥霍,便会败光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业。”   唐子浚道:“这皇太极所虑,倒确实是深远。”   冯慎道:“是啊,皇太极死后,那多尔衮功高震主,顺治更是不敢提那龙脉之事。待到清军入关,顺治一面清剿残明,一面安邦立业,也无暇顾他。等到诸事皆定,顺治又染上天花暴毙。临终前,他遗命康熙继位,见来不及招来幼子,就将龙脉之事告诉了四位顾命大臣,并拿出那张龙图,托他们转呈康熙。然那四位顾命大臣各怀鬼胎,竟将这事压下并未转诉新主,而是派人私下去关外查访。之后也不知是哪个泄露了风声,世间便渐渐传起了,关外有皇太极所藏龙脉之说。流言为我门中三名前辈所知后,他们便出关去找,结果历尽艰险,终将那张龙图劫下。龙图一失,那四位顾命大臣怕担干系,便绝口不提龙脉之事,所以自康熙后,清廷历代皇帝也就闻所未闻了。”   香瓜问道:“冯大哥,那另外八片龙图是怎么合在一处的?”   冯慎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上苍注定,那八片龙图在百年后流入关内,又恰巧被咱们于尸腹中发现了。”   霸海双蛟笑道:“还想那些绕来绕去的破事做什么?既然你们有缘集齐了龙图,便合该着这‘龙脉’被断!对了冯老弟,旧事咱都不必再提,眼下这批黄金该如何处理?”   冯慎想了想,朗声道:“咱们来寻龙断脉的目的,是为了反清复汉。如今找到了这批黄金,就可以买枪置炮,组织起汉家千千万的血性儿郎,高举义旗,广建义军,将满人赶出中原,夺回本属于咱们自己的土地!”   霸海双蛟激动道:“没错!咱们汉人被他们压了两百多年,也该扬眉吐气了!他奶奶的,冯老弟,咱哥俩先要它一根柱子!”   香瓜愣道:“大龙、二龙,你俩要柱子做啥?俺先跟你们说啊,这些金子是为了办大事的!你俩要敢生贪心,俺可绝对不会轻饶!”   “嗐!”霸海双蛟急得直跺脚。“香瓜妹子,你把咱哥俩当啥人啦?咱哥俩要根柱子,是打算让爷爷再改造几艘‘潜龙号’那样的战舰出来!不用多,哪怕有十艘,咱哥俩就能保证把他们那什么北洋、南洋的水师,统统给灭了!”   “哈!”香瓜乐得直拍手,“是俺冤枉你俩啦!那俺也要一根柱子吧,到时候俺打出几排大火炮来,再用大铁车拉着,一面走一面开火,一直轰到那紫禁城去!唐姐姐,你要不要?也分你一根柱子吧!”   唐子淇撇了撇嘴。“我要那柱子做什么?拿来当金箍棒吗?我又不是孙悟空……”   刘占川打趣道:“不当金箍棒,你可以打上一柄九齿钉耙哇!”   唐子淇一怔,“什么九齿钉耙?”   刘占海用手指托着鼻尖朝上一挤,扮出个猪拱嘴的样子来。“自然是那天蓬元帅的护身法宝啦!哈哈哈……”   “你敢骂我是猪八戒!?”唐子淇登时大怒,挥起粉拳便要向霸海双蛟打去。   “阿淇!”唐子浚一把攥住唐子淇的手腕。“两位当家的只是开个玩笑,你不得胡闹!”   唐子淇直盯着唐子浚双眼,赌气道:“哥,你少来管我!只要你别胡闹就好!”   “放肆!”唐子浚大喝道,“你这丫头,是越来越不成规矩了!”   冯慎见状,赶紧劝阻。霸海双蛟也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唐少主,其实也不能怪你妹子着恼。唐姑娘,刚才咱哥俩顺嘴胡说八道,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哼!”唐子淇使劲儿抽出手来,扭着脸走到一旁。   香瓜急道:“唐姐姐你别恼了,大龙、二龙又不是有意的……”   “田姑娘不必理她!”唐子浚伸手一拦,回头瞧瞧唐子淇。“阿淇就爱耍小性儿,让她自己静一会儿就没事了。”   冯慎又走到洞外,发觉外头已是满天星斗。黑夜间下崖多有不便,索性与众人决定留在洞中过宿。   方才在柱上又削又劈,满地的木皮刚好当作现成的柴火,霸海双蛟捡了些来点燃,一行人便围火坐定,取出食物烘热来吃。   唐子浚吃了一口干粮,问道:“冯兄,这批黄金你打算先安置在哪里?”   冯慎思量片刻,道:“安置之处既要隐秘,又得可靠……这样吧两位大哥,不如就先运到你们的沉沙岛上吧。”   “成啊冯老弟!”霸海双蛟一拍巴掌,“沉沙岛易守难攻,把金子放岛上绝对安全!”   香瓜秀眉一皱,“可沉沙岛离这里大老远,怎么运过去呀?”   刘占海道:“远怕什么?咱们在附近打探一下,就近找一条能够直接通海的水道。到时候把潜龙号开过来,再载上金子回去不就得了?”   冯慎道:“嗯,走海路一来是方便,二来可避开陆上眼线。只是现在咱们仅有六人,如何将这么多黄金运出山外?”   刘占川道:“这也不打紧。要人手,咱们铁船帮有的是!回头我写封书信过去,让老爷子挑上一两百号人派来!”   冯慎摇了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这一来一回,起码得花费数月工夫。眼下这龙门大开、金坛已露,留在这里越久,就越是夜长梦多啊。并且若从铁船帮抽调大量人手,来时恐会被沿途的官府察觉。”   “这倒是……”霸海双蛟抓了抓头,犯愁道,“那怎么办?单靠咱们六个,别说是将金子运出山了,运到崖下都够呛啊!”   香瓜问道:“冯大哥,你说把这堆金子运出山,要多少人手才够?”   冯慎看了看那金坛,道:“最起码也得百来号人吧。”   “百来号人?”香瓜眼睛眨了几眨,“石大哥在五女山还剩下百来个兄弟,让他们过来帮忙成不成呀?”   冯慎道:“这法子我其实也想过,石大当家的为人,我是信得过。可他手下皆是土匪,并且还有那查文显夹在其中……”   “查文显?”唐子浚一怔,“这个名字听上去,怎么有些耳熟?”   冯慎道:“这人唐兄与唐姑娘都见过的。他便是那天理邪教的教主,原来匿身于顺天府当仵作。”   “敢情是他!”唐子浚恍然道,“他不是坠崖死了吗?”   冯慎道:“他落了个重伤毁容,却保住了一条性命。”   香瓜道:“那俺跟石大哥说说,别带那姓查的过来就是了。”   冯慎苦笑一声,“依你石大哥的性子,可能会不让查文显知道吗?”   香瓜愁道:“也是,俺石大哥也不知咋想的,竟和那姓查的成了结拜兄弟,还有那不要脸的狐狸精……你说他都挑了些什么人哪?”   霸海双蛟道:“抛开那姓查的和那姓柳的娘们儿不提,咱哥俩倒是觉得,石大当家手下的那帮弟兄能信得过!”   “哦?”冯慎又问道,“两位大哥何出此言?”   刘占海道:“打马耳山的时候,咱们都在场,最后山上除去那帮人,其他的土匪都投诚了。当时那张作相也威胁过他们,可那帮人宁可不要性命,也要誓死追随石敢当!你们说,像那样能舍生取义的好汉子,又有什么可信不过的?”   “没错!”刘占川也道:“冯老弟,那姓查的虽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瞧他对石敢当倒是很忠心。只要石大当家对这批金子不生歹意,料那姓查的也不敢出什么妖蛾子。”   香瓜道:“石大哥是响当当的好汉,就算金子再多上几倍,俺也敢担保,他绝对不会打歪主意的!”   唐子浚道:“冯兄,既然如此,你就叫他们来吧。有咱们几人严加监视,那查文显纵使藏奸捣鬼,也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香瓜看了看冯慎,小声嘟囔道:“俺倒不怕那查文显,只是担心那姓柳的狐狸精……”   冯慎又想了好一阵,才打定主意道:“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霸海双蛟请缨道:“石大当家现在在五女山是吧?那咱哥俩就去跑趟腿,将他们带过来。这里太隐秘,没人引着路,他们怕是进不来。对了冯老弟,你那张图借咱哥俩带着吧,不照着那图,咱哥俩也会迷路啊!”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香瓜道,“把那图另描一份,再写封信送去就成了!”   唐子淇忍不住插言道:“写信不也得有人去送吗?跟捎口信有什么两样?”   香瓜笑道:“唐姐姐,谁说非得是人,才能去送信呀?”   唐子淇哼道:“不用人送,难道用鬼去送吗?”   香瓜得意道:“俺不会驱鬼,但俺会驭禽!写好信描好图,绑在鸟腿上,就能直接送到五女山!” 第十一章 山海合盟   闻听香瓜此言,唐子淇不由得大奇。   “鸟儿怎么会听你的话?我可是不信……”   “不信你就等着瞧呗!”香瓜扮个鬼脸,又向冯慎道:“冯大哥,你替俺写封信,再把那张图大体上描一份吧。”   冯慎道:“可我身边,并未带着纸张笔墨啊!”   “我这里有!”唐子浚说完,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本簿子和一支短管。   见到那短管,冯慎有些讶异。“唐兄,这支短管也是笔吗?”   唐子浚笑着拧了几下,将那管帽打开。“冯兄你瞧,这不就是笔尖吗?”   香瓜伸出手指,朝那笔头上一触。“这笔尖怎么是硬的呀?”   唐子浚道:“这是洋货,叫作‘钢笔’,不必蘸墨,可直接于纸上书写。”   “嘿?”霸海双蛟道,“唐少主,瞧不出你还挺洋气的嘛,净用些洋玩意儿。”   “让二位当家的见笑了。”唐子浚道,“我兄妹二人远行在外,家中难免会挂念。不时写封书信回去,也好向家中报个平安。然咱们的砚台笔墨不便携带,在途中恰巧看到一家洋行,所以我便购了这支钢笔,还有这本簿子。”   霸海双蛟赞道:“还是唐少主有心,像咱哥俩就不成啦,出来这么久,也没想着给爷爷托个信回去。”   唐子浚笑道:“那是二位当家的不拘小节,不似我这般婆婆妈妈。”   霸海双蛟齐笑道:“唐少主,你可真会给咱哥俩找台阶下啊,哈哈哈……”   唐子浚又将钢笔与簿子递给冯慎,“冯兄请用!”   冯慎接来,持笔在手。然他使惯了毛笔,一时对这钢笔无法适应,竖执着还没写上几画,笔尖便已在那簿纸上戳出个洞来。   “惭愧,这种洋笔,我不会用……”   唐子浚笑了笑,道:“这钢笔要斜着握,才好下墨出水。既然冯兄用不惯,那换我来吧。”   冯慎将笔簿交出,“那就偏劳唐兄了。”   “哪里?不过举手之劳。”唐子浚接过后,将簿上破损的那页撕去。“冯兄,那你说我写吧。”   “好!”冯慎想了想,遂念道,“敬呈石大当家惠鉴。未能亲至,见字如晤。自马耳山下一别……”   “哎呀!”香瓜打断道,“干吗非得扯酸篇呀?唐大哥,俺来念,你来写!”   “也好。”唐子浚点点头,道,“田姑娘请说吧。”   香瓜道:“就写‘石大哥,俺是香瓜。俺有要紧事,带上你所有的人马和家伙,快些到图上的地方来!’”   唐子浚执笔未动,犹豫道:“田姑娘,这样写……合适吗?”   香瓜道:“有啥不合适的?石大哥一瞧就明白啦!”   霸海双蛟也道:“没错,还是香瓜妹子这样直接了当。咱哥俩瞧着那石大当家的,也不像是念过多少书的人,信写得太文气,万一他看不懂怎么办?唐少主,你就照那样写吧!”   见冯慎也微微点头,唐子浚只好提笔写了起来。“田姑娘,后面呢?”   香瓜接着道:“那图别给外人看,来的时候也不能叫外人瞧见,多带绳子多带马,斧头、凿子也多备些……嗯,差不多这样就行啦!冯大哥,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冯慎笑道:“虽然用词粗陋,倒也还算是言简意赅。就这样吧!”   唐子浚唰唰几下写完,又向冯慎要过龙图,对照着在簿子上一笔一画地勾描了起来。   趁着这段工夫,其他人休息闲聊。冯慎则找了一块木头,用遏必隆刀削了起来。   香瓜好奇道:“冯大哥,你这是做啥啊?”   冯慎道:“我打算制个带塞子的小木筒,等唐兄将图描好,与那书信一起装到里面,这样可保那图、信无损。对了香瓜,你那里有没有细长些的暗器?一会儿我好挖孔掏膛。”   香瓜在身上翻了翻,摇头道:“细的有飞针什么的,细归细,可是却不够长……”   “我有!”唐子淇说完,从发间拔下一根“长簪”,紧接着手掌一扬,那“长簪”便唰地一声射出。   唐子淇在东,冯慎在西,中间还隔着霸海双蛟与香瓜。那“长簪”先是擦着刘占海后颈,又是穿过刘占川臂弯,最终避开香瓜后,这才钉在了冯慎手中的木头上。   刘占海只觉后颈一凉,刘占川却见眼底一闪,皆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长簪”实为一支峨眉刺,是唐子淇素来惯用的兵刃。冯慎将其拔下后,冲唐子淇点了点头。“唐姑娘,多谢了!”   香瓜看看那峨眉刺,也道:“唐姐姐,俺记得当年你使的,就是这种暗器,到现在还没换吗?”   唐子淇道:“为什么要换?香瓜,你那把‘甩手弩’呢?我这一路上,好像就没瞧你拿出来过。”   香瓜道:“俺已经换暗器使了,所以这次出来就没带着……”   “是吗?”唐子淇意味深长道,“我可不像你那般喜新厌旧。”   “不是的!”香瓜急道,“那‘甩手弩’是黑儿娘遗物,反正俺现在使什么都顺手,就不舍得再用它啦!”   “好了香瓜!”冯慎皱眉道,“你去那边安静地坐好,不要影响到唐兄描图!”   “哦,那好吧……”香瓜嘟着嘴回到火堆旁边,在霸海双蛟屁股上各自轻踢了一脚。“大龙、二龙,你俩怎么占这么大位置呀,快起开些,挪点儿空儿给俺坐。”   待冯慎把那小木筒制好,唐子浚也已将图摹完,连同着那页书信一并撕下卷实。   将图信塞入筒中后,唐子淇又道:“香瓜,你不是说你会驭禽吗?现在东西都弄齐了,我倒要瞧瞧,你怎么把鸟儿给招来。”   香瓜打了个哈欠,“现在太晚了,鸟儿也都去睡了,等明天再说吧。”   唐子浚道:“眼下确是不早了,咱们都早些歇息吧。”   霸海双蛟道:“这一觉,恐怕是不好睡呐。”   余人一怔,“怎么?”   霸海双蛟指着那不远处的金坛道:“咱们守着这么多金子,被那金光耀来闪去的,又怎么能睡得好哇?哈哈哈……”   见他俩打趣,众人又笑了一气,就各自安歇。   霸海双蛟说是睡不好,可刚躺下去没多久,便打起了呼噜。连日来,众人爬山涉水、风餐露宿,早已是身心疲惫。然眼下他们发现了黄金,参破了“龙脉”的秘密,心里头皆踏实了不少。于是乎,倦意上来,其他人也顾不上那鼾声刺耳,都缓缓的合上了眼睛,先后都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因着急看香瓜如何招禽送信,故而唐子淇又是连连催促。六人离洞下崖后,来到那“承天池”旁。香瓜四下打量了一阵,选了块高岩站了上去。   在岩顶立定后,香瓜便闭上双眼,深深地吐纳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见周围仍是没甚动静,唐子淇渐觉不耐。“香瓜,你到底会不会驭禽呀?该不是在装模作样吧?”   香瓜睁眼道:“唐姐姐你别催呀,俺正准备运气提声呢!这承天池边又没什么林子,待会要不喊得大声些,俺怕远处的鸟儿听不到!”   唐子淇摆了摆手,“好吧好吧,那你快些运气吧!”   “嗯!”香瓜使劲点了点头,复又闭目凝神。仅过了片刻,香瓜忽然睁开两眼,与此同时,嗓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清啸。   那啸声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悠扬,刚柔并济着直直向云霄间冲去。   待那啸声一止,霸海双蛟便喊道:“真瞧不出来啊香瓜妹子,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居然能叫唤的这么响亮,咱哥俩的耳朵,都被你震得嗡嗡直响。”   香瓜扭脸一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拿你俩来说吧,虽然都五大三粗的,可加在一块也打不过俺!”   “这倒是实话!”霸海双蛟笑道,“别说光咱哥俩加起来,就算再来十个、二十个,也打不过香瓜妹子你哪,哈哈哈……”   香瓜侧耳一听,“有动静!好像是有鸟儿过来了!你俩快别出声了啊!”   话音方落,远处的山林中便腾起一片“黑云”。   “咦?”香瓜怔了,“那是个什么呀?”   冯慎眯眼辨认了一会儿,“鸟群!”   “鸟群?”   说话间,那“黑云”越来越近,众人仔细一瞧,不是一大群飞鸟又是什么?只见数不清的鸟儿叽喳鸣叫着,似铺天盖地般渐渐冲来。   “俺的个天哪!”香瓜傻了眼,“怎么来了这么老些啊?俺刚才,是不是喊得太大声啦?”   乍见这黑压压的一群飞鸟,唐子淇也暗暗心惊。“香瓜,你再驱走它们不就成了?”   香瓜从怀里摸出一包肉干,苦着脸道:“俺刚才在啸声里说,只要过来就有肉干吃……若是驱走了,不等于在骗它们吗?”   唐子淇道:“不就是些鸟吗?骗了又能怎么样?”   香瓜道:“不是那么说啊!俺四师父说过,无论是驭禽之术,还是驭兽之法,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绝不能失信于禽兽。鸟儿也是有灵性的。要是骗了它们,它们肯定不高兴,然后会跟其他的鸟儿去说,一旦传开,附近的鸟儿以后就不再相信俺了,俺的驭禽之术,慢慢的也就不灵啦!”   霸海双蛟道:“香瓜妹子你别急,不是要肉干么?咱哥俩身上还有!”   “那也不够分哪!”香瓜急得直跺脚,“呀,它们眼瞅着就到跟前了!怎么办呀?该怎么办呀……”   众人正一筹莫展时,忽觉头顶上一暗,似有什么大物掠过。再抬头看时,俱是一愣。不知打哪里飞来一只巨雕,正展翅翱翔于空中。   这巨雕一来,那鸟群顿时便像炸了锅,“哄”的一下掉头散开,转眼就逃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天的鸟羽,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巨雕也不去追赶,在天上鸣唳盘旋了几圈后,两翼猛然一收,直直俯冲下来。   见那巨雕来势凶猛,唐子浚大惊,捡起块石头便想打出。“田姑娘当心!”   香瓜急急摆手,“没事的!唐大哥你别伤它!”   眨眼间,那巨雕已冲至跟前,翅膀一震,登时挟起一股劲风,紧接着双爪齐齐探出,堪堪降在香瓜所立的那块高岩之上。   只见那巨雕碧眼金睛,喙如弯刃,爪似钢钩。双翼展开,近乎一丈,立于地上,竟与香瓜胸口齐平,端的是雄姿傲然,威风凛凛。   香瓜拭了拭满头大汗,长舒一口气道:“好雕儿,多谢你帮俺解围啦!”   那巨雕似乎听懂了,振翅长鸣,看上去十分得意。   香瓜将肉干抛在巨雕面前,“来吃吧,这些都是你的啦,吃饱喝足,好帮俺办事呀!”   岂料那巨雕将头一昂,对地下的肉干睬都未睬。   一瞧它这模样,香瓜便立马明白了。她赶忙捡起地上肉干吹了吹,又捧在了掌上。“哈哈,脾气还挺大呀!好好好,刚才是俺无礼了,俺喂你吃总成了吧?”   待香瓜捏着肉干喂来,那巨雕又变得很是快活,一下叨去肉干,转眼吞入肚中。   香瓜一面不断地投喂,一面与巨雕“唧唧咯咯”地说着,不多会儿工夫,已如伙伴般亲密。   见这一人一雕耍得兴起,唐子淇有些眼馋,几下跃至岩上,想要伸手去摸那巨雕。“这雕儿好神气哪……”   谁知唐子淇的手刚伸出来,那巨雕的翎羽陡然倒竖,头颈猛的一探,就朝着唐子淇狠狠啄去。   唐子淇惊得花容失色,忙一个后翻险险避开,待跃下那高岩后,已是遍身冷汗。   那巨雕还要去追,香瓜连忙将它脖颈抱住。“好雕儿,唐姐姐是咱们一伙的……”   唐子淇恼羞成怒,嗔怪道:“谁与这扁毛畜生是一伙?香瓜你说,刚才是不是你故意叫它来啄我的!”   “俺没有!”香瓜急道,“不会驭禽术的人,是不能靠近招来的猛禽的,不信你问俺冯大哥!”   冯慎点了点头,道:“唐姑娘,确是如此。香瓜施这术时,连我这当师兄的都不能轻易靠近……”   “不就是只破鸟吗?好稀罕吗?我还不想看了呢!”唐子淇说完,红着眼圈跑开。   霸海双蛟不解道:“那雕不给摸就不摸呗,这有什么好恼的?”   “舍妹总爱无理取闹,让几位见笑了!”唐子浚叹口气,又向香瓜道:“田姑娘别在意,请继续吧!”   “好!”   香瓜答应着,将手中剩下的肉干尽数喂完。   待巨雕吃饱,香瓜又向岩下叫道:“冯大哥,你把那小木筒扔过来吧。大龙、二龙,你俩谁都成,快从衣裳上撕下些布条来。”   冯慎依言掷出小木筒,霸海双蛟却愣着没动。“香瓜妹子,你要布条做什么?”   香瓜晃了晃手中木筒,“自然是用来当作绳子,把这筒子给绑在雕儿腿上啦。”   霸海双蛟道:“那为啥偏要咱哥俩撕衣裳啊?”   香瓜道:“俺可是女的,总不能撕俺自己的吧?”   霸海双蛟嘟囔道:“不是还有冯老弟和唐少主吗?”   “冯大哥更不能撕了!”香瓜说着,又指着唐子浚道,“人家唐大哥的衣裳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哪像你俩?把衣裳穿得脏兮兮的、油乎乎的,撕了也不心疼!快点呀,雕儿都等不及啦!”   “得!”霸海双蛟对视一眼,苦笑道,“咱哥俩一人撕上一条吧。这下倒好,衣裳不光脏,还破了呢。”   取过布条后,香瓜就把那小木筒牢牢地缚在巨雕腿上,又“唧咯”几声后,那巨雕便亮出翅膀,朝下“呼”的一扇,身子便如一把利剑,疾疾向半空中插去。   巨雕愈飞愈高,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隐在云间不见。翔于天际,不用越岭翻山,再加上巨雕羽翼雄健,更是掣电追风,没出一个昼夜,便将图信带到了五女山。   因那巨雕的样子骇人,山上的喽啰们皆不敢靠前。最后还是那巨雕等得不耐烦了,自己从腿上啄碎了布条,将那小木筒抛下离开。   见那木筒上刻着“石大当家亲启”,喽啰们赶紧转送给石敢当。石敢当见信观图后,二话不说,当即命手下收拾所需,尽快动身。   然毕竟是上百人马的开拔,准备行囊粮草用去了数天,购绳买马又花掉了几日。就算石敢当一行昼夜趱程,要抵达那长白山,也至少得十天半个月。   在守候的这段日子里,冯慎等六人却得以短暂的闲适。白天时在山中林地活动,晚上便回到龙门壁上的洞窟内过宿。住在那洞窟中,可护着黄金,又可挡风遮寒,虽然崖高壁险,但经过连日的往返上下,别说是冯慎等人,就连霸海双蛟攀爬起来,也都已是轻车熟路。   因要在附近寻处通海的水道,故而但有闲暇,六人便会绕山四处打探。长白山方圆数十里内的溪川不少,除去那条通天河外,另有许多岔流。然通天河直出向北,其他的河溪又是水短滩浅,别说是通海,就连行船都难。   六人寻至最后,在东麓和南麓各发现一条河谷开阔的大川。冯慎对照着海图一加推测,感觉依稀是图们江和鸭绿江的源头模样。   这两条江都可入海。然图们江向东,要经朝鲜、日本等地,鸭绿江往南,顺江而下,刚好是冯慎等人从沉沙岛来时的路线。并且,此时潜龙号就于这鸭绿江下游泊着,再加上天气渐暖,水量剧增,将其逆流航至山外的河源,也是不无可能。   为保万无一失,香瓜又施术唤来左近的禽鸟,连问了几只,皆云南麓那道大川,确是那鸭绿江源。   万事俱备,唯欠东风。如今运送黄金的路线也已选定,眼下就只等那人手一齐,便可拆坛运金。   回到龙门壁后,唐子浚代霸海双蛟写了封书信,也没再另描龙图,只是让他们顺江一直行至源头。书信写好,香瓜又招过那头巨雕,依旧法转送至安东。   留守了近两个月,“潜龙号”上那十余名亲信早已闲得百无聊赖,一得知霸海双蛟传唤的消息,皆是兴奋无比,当即驾着“潜龙号”北上。   仗着“潜龙号”行航之便,不出几日,霸海双蛟的手下就已来在鸭绿江源附近。这些天来,霸海双蛟每日都来源头观望一番,一见那江流中的钢铁大物,岂能认不出来?   众人相见,各自畅怀,忙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停好“潜龙号”,欢天喜地地去龙门壁下找冯慎等人会合。   见了那十余名亲信后,冯慎等心中也十分高兴,一行人正你说我笑着,又听到不远处人语马嘶。   只一望,香瓜更是眉开眼笑。“哈哈!石大哥他们也到啦!”   冯慎一招手,“走,咱们速去迎接!”   还没到跟前,石敢当已放声大笑道:“好妹子!冯少侠!两位当家的!哈哈哈……咱又见面啦!”   香瓜也笑道:“石大哥你们怎么才来?俺成天踮脚抻头的盼着,脖子都快被扯长啦!”   “哈哈哈!”石敢当道,“我们一接着消息,就立马动身准备。一路上行得多,歇得少,不过就这种赶法,有个人还嫌慢哪!”   香瓜一怔,“还有谁呀?”   “是我!”话音一落,从石敢当身后跳出个人来。   见是乔五,冯慎笑道:“看来乔兄弟腿上的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乔五道:“托石大当家的福,我的腿早就没事了。这不,一听说要来见冯少侠,两腿就情不自禁地使劲朝前迈,管都管不住呀!”   香瓜哼道:“管不住腿倒没事,就怕你管不住自己个儿的手!石大哥,他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山上没少啥吧?”   “哈哈!”石敢当笑道,“不但没少,反而还多啦!”   “多了?”香瓜一指乔五,“他不是又下山去偷东西了吧?”   “不是不是!”石敢当道,“山上多的是一把交椅,弟兄们如今叫他乔五兄弟是‘四当家’啦!”   “成四当家了?”香瓜道,“石大哥,你们也真是抬举他!”   “哪里哪里?乔五兄弟愿意入伙,咱们是求之不得啊!哈哈哈……”石敢当笑罢,又向冯慎身后看了看,“冯少侠,二位当家的,那些朋友是?”   “哈哈哈……”霸海双蛟指着十来名亲信道:“这些是此次随咱哥俩赴奉的手下,也是刚到这里的。来来,都见过石大当家!”   众亲信齐齐抱拳,“见过石大当家!”   石敢当拱手回礼,“兄弟们客气了!”   冯慎又道:“这位唐兄,是川东唐门的少主人。”   “唐门?”石敢当一怔,道,“哈哈,如雷贯耳啊!”   “不敢当,在下唐子浚,见过石大当家!”唐子浚说着,手指身侧。“这丫头是舍妹,唤作唐子淇。”   还没等石敢当客套,旁边查文显便将面上黑纱一撩。“怪不得我瞧着面熟,原来是你们!你们可知我是谁?”   唐子浚哼道:“查文显,关于你的事,冯兄已告诉过我了。”   香瓜也喝道:“姓查的!你露出那鬼模样来想吓唬谁?快把那黑纱罩上!”   查文显恨道:“我被逼坠崖时,他们兄妹俩,也在旁边瞧热闹来着!”   唐子淇冷冷道:“什么叫瞧热闹?姓查的,你伙同那叛贼唐猛,盗我唐门宝卷,当时若不是冯慎拦着,我们早就将你一镖杀了!”   石敢当赶紧道:“几位卖我石敢当个面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   “不错!”冯慎点点头,又向查文显道,“查爷,以往的恩怨,且都放下不提。如今有大事要办,还望你我能够先同心齐力。”   查文显哼了一声,将黑纱罩好。“冯少爷不必假惺惺的,我说过,在马耳山我已欠下你一个人情,无论如何,都会找个机会,将这人情还清!”   冯慎道:“如此便多谢了!”   话音方落,一声娇音又起。“哎呀冯少侠,你谢这个、谢那个,怎么就不来谢谢我呢?”   见是柳月秋,冯慎便道:“是我疏忽,也多谢柳姑娘了。”   柳月秋媚眼一眨,诈嗔道:“单是一句‘多谢’就算完了吗?这一路上,人家又是翻山,又是越岭的,脚上磨起了好多水泡,走都走不动啦,你若真有心要谢,就快点来扶着人家。”   知道冯慎不会上前,柳月秋说完,装作脚下没立稳,身子一斜,便向冯慎怀里倒去。   还没等贴到冯慎身边,柳月秋便觉双腕一紧,转头再看时,自己的两臂,已被香瓜和唐子淇一左一右地拿住。   唐子淇斜眼打量着柳月秋,问道:“香瓜,她就是你说的那个狐狸精吗?”   “对!”香瓜忿道,“唐姐姐,你瞧她多不要脸?”   柳月秋一挣,后退几步,看了看唐子淇,笑道:“香瓜妹妹,你也别总来拦我呀,唐家这俊俏丫头,你最好也要防着些呢,嘻嘻嘻……”   唐子淇怒道:“你什么意思?”   柳月秋道:“什么意思你自己最清楚呀,大家都是女人,当我瞧不出你那点儿小心思吗?”   唐子淇脸上一红,当即将峨眉刺从发间拔了出来。“你……你再敢瞎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柳月秋道:“哎呀呀,你是唐门大小姐,我定是打你不过……可是,我会求冯少侠来保护我呀,嘻嘻,冯少侠,你不会忍心看着柳儿受欺负是不是?”   见不太像样,石敢当忙道:“三妹,你别闹啦!哦,冯少侠,这里可有空旷之处?好让我这些弟兄们将带来的行李卸下。”   冯慎想了想,道:“不如就去那通天河岸上吧,石大当家,诸位兄弟,请随我来!”   说完,冯慎掉头便走。香瓜冲柳月秋扮个鬼脸,与他人紧紧随上。   见冯慎不睬,柳月秋心里有气,将脚一跺,蹲在了地上。“我反正是走不动了!”   霸海双蛟的一名亲信见状,兴冲冲地跑到柳月秋面前。“姑奶奶,嘿嘿,要不我来扶着你走吧?”   “滚开!”柳月秋火气上来,抬脚便将那亲信踹了几个跟头。   石敢当闻声回头,急喝道:“三妹不可无礼!那可是铁船帮的朋友!”   霸海双蛟一瞧,见是手下的海蛎子,遂笑道:“没事没事,那小子一见女人就走不动道,挨踢也是自找的!烂脚虾,你赶紧带人把那没出息的东西拖走!”   “好!”烂脚虾笑着答应一声,与同伴拉起那灰头土脸的海蛎子后,又跟在了众人后面。   到了龙门壁下,众喽啰将所携之物从马匹上卸下,又取了帐篷安扎。趁这空当儿,冯慎把发现黄金之事诉出,石敢当等人闻听后,少不了瞠目结舌。   愣了好久,石敢当喜道:“冯少侠,若真有那么多的黄金,什么样的精兵壮马招不到?什么样的快枪利炮买不来?哈哈,攻下那紫禁城也是指日可待啊!”   冯慎道:“正是!所以我们才斗胆相邀,劳烦石大当家与诸位兄弟来帮忙将这批黄金运出山去。”   石敢当道:“光运出山去就算了吗?既然要帮忙,我们就要帮到底!冯少侠,我手下的兄弟现在虽剩下不多,可每个都是打仗的老手!就这么说定了!要组织人马打鞑子,我们算头一份!”   “哈哈哈……”霸海双蛟大笑道,“石大当家的,那头一份人马,可轮不到你们哇!”   石敢当怔道:“怎么?被什么人抢先了?”   霸海双蛟道:“自然是咱哥俩的铁船帮啦!只待黄金一运到沉沙岛,帮中数百名兄弟马上就举旗反清!”   石敢当笑道:“原来被二位当家的捷足先登啦!那也不打紧,四海皆兄弟,你们占先还是我们占先,那不都是一样?哈哈哈……”   “正是!”霸海双蛟道,“咱们是海盗,你们是山贼,从那根儿上算,原本就亲如一家哇!哈哈哈……”   “对!”石敢当道,“管它山贼还是海盗,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何愁打不垮那些狗鞑子?”   冯慎笑道:“山海合盟,无往不胜!”   “山海合盟?”霸海双蛟喜道,“哈哈,还是冯老弟有才呐!”   “没错!”石敢当说着,又向手下高喊道,“弟兄们都听着!从今往后,我们与铁船帮就是一家子啦!山海合盟,无往不胜。运金举义,复汉反清!”   那百余名喽啰闻言,也都是雀跃欢呼。“山海合盟,无往不胜。运金举义,复汉反清!山海合盟,无往不胜。运金举义,复汉反清……”   一时间呼声雷动,响彻山谷,经久不息。   “好啦!别叫唤啦!都省着点儿力气,争取把黄金早些运出山吧!”石敢当说完,又向冯慎道,“冯少侠,带我们去瞧瞧那金坛吧!”   冯慎朝龙门壁上一指,“金坛就在那大瀑后的高崖内,石大当家的,待会攀爬时,可千万要小心!”   众喽啰原本也想跟着去,但一见那高崖绝壁,又都知难而退。最后抵达那石洞里时,除去冯慎等,也仅是石敢当、查文显、柳月秋和乔五四人。   见到那黄金圆坛后,石敢当、柳月秋和乔五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查文显面罩黑纱,可瞧他时不时掐掐自己的胳膊,也知其必是愕然无比。   过了良久,石敢当才道:“知道金子不会少,可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多啊!”   “哈哈!”霸海双蛟笑道,“石大当家的,你可算是回过神儿来啦!”   石敢当道:“让二位当家的笑话了。”   香瓜也笑道:“那有啥呀石大哥,当初大龙、二龙刚见这金坛时,惊得哈喇子都流出来啦!他俩哪有脸来笑话你呀?”   霸海双蛟埋怨道:“香瓜妹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你别老揭咱哥俩的短成不成呢?”   冯慎道:“乍见如此数量的黄金,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能够镇定如常啊!”   柳月秋道:“看来冯少侠也不能免俗呀。冯少侠,有这么多金子,你就没想过自己留下些吗?”   香瓜忿道:“俺冯大哥一心为公,他要黄金做什么?”   柳月秋一指香瓜,咯咯笑道:“他要黄金,自然是为了打间金屋子,将你这娇丫头藏起来啦!”   冯慎正色道:“柳姑娘说笑了,这批黄金乃是复汉之资,哪怕饿死穷死,我也绝不会动上分毫!”   柳月秋看了冯慎一眼,“扑哧”乐了。“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真是讨人喜欢呀!”   香瓜怒道:“冯大哥用不着你来喜欢!”   “这样啊?”柳月秋说着,一指唐子浚。“唐少主也是风流倜傥,那我只好去喜欢他啦……”   唐子淇哼道:“别做梦了!我哥会瞧得上你吗?”   柳月秋笑道:“那可不好说呀,保不齐以后哪天,你这丫头还得叫我声‘嫂子’呢,嘻嘻嘻……”   “我叫你去死!”唐子淇怒极,抬手便要打。   “阿淇!”唐子浚一把拦住,“别与她一般见识!”   柳月秋道:“瞧见没?你哥心疼啦……”   “柳姑娘!”冯慎冷冷道,“玩笑也开够了吧?”   “哟?”柳月秋道,“冯少侠,你怎么突然拉起了脸来?该不是听我说喜欢唐少主,而吃起酸醋了吧?”   “吃你个大头鬼!”香瓜气得一巴掌拍去。   柳月秋身子一扭,急急笑着跑开。   冯慎叹口气,对石敢当道:“走吧石大当家,咱们去那金坛中瞧瞧!”   待几人来在坛中,里面那块大石碑便赫然映入眼帘。   柳月秋向石碑上瞧了瞧,不再调笑,反蹙起了眉头。“这里有什么骨头之类的吗?我怎么瞧不见呀?”   听了这话,不但是石敢当,就连冯慎等人也是一怔。   “柳姑娘,你如何知道骸骨之事?貌似我们还未曾提过吧?”   “哪里用得着你们提呀?”柳月秋笑笑,向那大石碑上一指。“喏,那上面不是刻着字吗?‘龙祖圣骸’!”   冯慎大奇,“柳姑娘识得满文?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什么汉人、满人?”柳月秋双目含笑,玩弄着自己的发稍。“柳儿我呀,是女人。冯少侠,你别光顾着问,先跟人家说说什么叫‘龙祖圣骸’吧。”   冯慎一指脚底,道,“这坛底有密道,可通往下方的深谷。那深谷中原封着一副巨大的骨架,瞧着有些像龙骨。”   “龙骨?”石敢当奇道,“你们是说那种能腾云驾雾的龙?”   霸海双蛟道:“能不能腾云驾雾不知道,反正是巨大无比!光一根爪子尖,就得这么老粗!”   说完,霸海双蛟又伸手比画起来。   石敢当一瞧,将信将疑。“不能吧?一根爪尖就有这么粗?那整副骨架不得比这金坛还大?世间哪有活物能生得那么大啊……”   霸海双蛟道:“世间是没有,可说不定天上有啊!所以咱们才感觉那就是一副龙骨头!”   冯慎道:“不过那副龙骨,已经为我们毁坏!柳姑娘,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柳月秋一怔,“就算那真是龙,也是狗鞑子的祖宗,我为何要见怪?”   听她说出“狗鞑子”三字,冯慎微微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柳月秋稍加思量,顿时明白过来。“冯少侠,你还在怀疑我是满人呀?嘻嘻,那我再靠近些,好让你瞧个仔细。”   香瓜忙拦在二人之间,“你走开!那满人、汉人模样都差不多,谁能分得出来?”   “行啦行啦!”石敢当摆摆手,道,“冯少侠,那密道在哪儿?我想去瞧瞧那龙骨究竟长什么样哪!”   柳月秋道:“人家也想瞧!”   “好!”冯慎答应着,走到石碑旁几下打开机关。“只是下面谷深道险,你们要多加小心。”   柳月秋又道:“怎么?冯少侠不陪着人家去吗?”   “陪什么陪?”香瓜没好气道,“大龙、二龙,你俩去帮俺石大哥引个路吧!”   “行啊!”霸海双蛟满口应下,“正好上回没砸过瘾,这次下去再接着砸!石大当家的,请吧!” 第十二章 居心叵测   谷底骸骨虽被毁塌,可石敢当与柳月秋等人见了,仍是十分惊愕,遂对龙骨之说,愈发的确信不疑。   待从谷底上来,天色已然不早。念及众喽啰远来劳顿,石敢当便命他们生火造饭,于崖下吃喝休整。   山中野味不缺,“潜龙号”上也存着几十坛美酒、上百斤鱼脯螺片,霸海双蛟让亲信尽数搬来,分发给其他人尝鲜。   暮色渐浓,新月如钩。十几堆篝火熊熊燃着,那炽烈的火光,将半个山头都映得通红。百余人围成一个大圈,有说有笑,有吃有喝。铁船帮的亲信大多健谈,混在众喽啰间没过多久,便与之打成了一片。你道点儿海中异闻,我讲些深山奇事,说到兴起时,连吹牛带扯皮,添不尽的油、加不完的醋,直唬得听的人一愣一愣的。   说笑间,酒也喝到了好处。柳月秋多饮了几口,不免有些微醺。只见她粉腮上两团红晕,有如桃花初绽,笑吟吟地向冯慎道:“冯少侠,干喝酒也是无趣,柳儿我为你跳支舞如何?”   冯慎还没回话,石敢当已拍着大腿叫道:“好极好极!三妹你快跳,好给大伙助助酒兴哪!”   众喽啰纷纷起哄:“三当家的,快让我们开开眼吧!”   见冯慎不语,柳月秋媚眼迷离。“怎么?冯少侠不想看吗?”   冯慎不好拂了众意,遂道:“有劳柳姑娘,在下拭目以待。”   喽啰们又道:“三当家的,难得见你跳上一回,你可得来个带劲儿的哇。”   “呸!”柳月秋笑骂道,“今晚姑奶奶高兴,算便宜你们这帮兔崽子啦!”   说完,柳月秋站起身,脚步款动,来在了空地中央。才亮了个身段,手腕便缓缓抬起。   无数双眼睛正巴巴望着,可柳月秋却迟迟未再动。   众喽啰坐不住了,“不带你这样的啊三当家,兄弟们都等了半天了,你怎么还不跳啊?”   柳月秋放下手臂,“没有曲子怎么跳?你们谁带乐器了呀?有支笛子就成!”   “笛子?谁带那玩意儿呀?”众喽啰犯愁道,“就算带着也没人会吹啊。要不这样吧,弟兄们一块给你用手打节拍吧!”   柳月秋不悦道:“那成什么样子?没曲子我可就不跳啦!”   唐子淇哼道:“充什么角儿?不跳就不跳呗,好像谁乐意瞧似的……”   “我们乐意瞧哇!”众喽啰急道,“冯少侠、大当家的,你们快劝劝三当家的啊……”   正当这时,一阵清亮的笛声突然响起。   “咦?哪来的笛声?”   “是谁在吹笛子?”   众人一怔,皆东张西望起来。可那笛音乍起辄停,转瞬后便无声无息。   柳月秋心下好奇,忙问道:“到底是谁吹的?快些站出来!”   话刚落地,乔五便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哈哈哈,三当家的,刚才那两声还使得吗?”   见是乔五,霸海双蛟乐了。“奶奶的!怎么把他给忘啦?只要有这小子在,还有什么动静出不来?”   石敢当等人不解道:“什么意思?乔五兄弟怎么了?”   香瓜道:“石大哥你是不知道,那乔五除了会偷东西,还能学好多种声音呢。”   霸海双蛟道:“没错!他会口技,咱哥俩亲耳听过他学娘们儿,他奶奶的,跟那真娘们儿说话是一模一样哪!”   石敢当奇道:“这是真的吗?乔五兄弟竟还有这种本事?”   香瓜还没开口,她的声音却从乔五嘴中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啦,俺还能骗你吗,石大哥?”   此音一出,满场哄然称奇。“神了!四当家的真是神了啊!”   香瓜怒道:“死乔五,别学俺说话!”   “不敢啦!”乔五笑笑,又向柳月秋道,“三当家的,吹拉弹奏都在我这张嘴里了,你只管跳吧!”   “好!”柳月秋笑道,“把那琴瑟笙箫全奏上一遍,你‘奏’得越全,我跳得越好!”   “这便来!”   乔五舌头一卷,丝竹起;再一伸,管弦生。卷卷伸伸,百乐齐鸣,五音六律,遍耳宫商。   在这婉转悠扬的乐声中,柳月秋翩翩起舞。一见这边跳了起来,众喽啰便顾不上耳朵,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齐投向柳月秋。   只见柳月秋循乐踏音,从容婀娜。时而轻舒云手,时而疾旋莲步,裙裾飘逸,袖袂生风,出尘恍世,若仙若灵。   别说是众喽啰瞧得如痴如醉,就连霸海双蛟也不禁赞道:“他奶奶的,想不到这娘们儿舞跳得这么好!”   香瓜也点头道:“还是这样好看,比那妖里妖气的强多啦!”   柳月秋微微一笑,转向乔五道:“四当家,换个欢快些的曲子!”   乔五喉头一鼓,乐声陡然变得顿挫激昂。柳月秋纤腰急扭,有如曳蔓飞花;双臂摆绕,宛若戏凤游龙。拂甩随意,顾盼由心,妖娆柔媚,曼妙婆娑。   见柳月秋跳得美妙,香瓜也忍不住跟着手舞足蹈。唐子淇在一旁连拉带拽,这才将她扯回了原位上。   舞姿缭绚,月影纷驳。不知不觉,柳月秋已是香汗津津。她兴致上来,索性将外衣一抛,直引得众喽啰纷纷去抢、连连尖叫。   衣衫一减,柳月秋那窈窕的身段,愈发显得玲珑有致,端的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情。   柳月秋又是一转,堪堪来在冯慎面前。“冯少侠,柳儿我跳的舞,还称你的心吗?”   冯慎点点头,淡然道:“眼界大开,美妙绝伦。”   “听着可有些言不由衷呀。”柳月秋哧哧一笑,又向唐子浚道,“唐少主,我见你腰间挂着一把铁扇,能否借柳儿一用呀?”   唐子浚微微皱眉,“这铁扇是我随身兵刃,你要去何用?”   柳月秋道:“自然是为了换支新鲜的舞,跳给你们瞧呀。”   唐子浚还没来及开口,众喽啰已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唐少主,快给她吧!弟兄们都还没看够哇!”   “就是就是!唐少主莫要小气,给她给她!”   唐子浚无奈,只得将铁扇从腰间解下,抛给了柳月秋。   “哟?这扇子好沉呀!”柳月秋笑嘻嘻地接来,返回了空地中央。   待那铁扇一展,柳月秋的那支新舞也就跳了起来。然此舞与之前不同,既不轻盈飘逸,也不热辣奔放。只见柳月秋双膝紧拢,上身起伏,碎步缓踏,脚尖慢点。铁扇时开时合,容颜或掩或露,神态优雅中,带着几分魅惑。   见此舞怪异,冯慎不由得问道:“柳姑娘,这是何舞?”   柳月秋身形一顿,赶忙以扇遮口,轻轻转了个圈。“告诉你就不新鲜啦!”   冯慎又道:“这般跳法,可不似汉舞!”   柳月秋脸色微变,遂将扇子一收,停步不动。“冯少侠若不喜欢,那我不跳了就是!”   “别哇!”众喽啰齐齐埋怨道,“冯少侠,你管三当家跳什么舞呢?好看就行啊!”   “是呀!”海蛎子也混在人群里叫道,“姑奶奶,再来一个哇!”   烂脚虾赶紧拽了拽他。“你跟着起什么哄?后腚上不疼了吗?”   “怎么不疼?”海蛎子往屁股上摸了摸,有些神魂颠倒。“能再看她跳上一段,被踢死老子也认啦。喂!姑奶奶,还跳不跳了啊?”   “跳你奶奶!”柳月秋娇喝一声,劈手将铁扇掷出。   好在唐子浚眼疾手快,不等铁扇落入人群,飞身跃出,抢先截下。   霸海双蛟看了看柳月秋,又望了望唐子淇。“怎么都这个德性?说翻脸就翻脸,还是香瓜妹子好哇……”   石敢当见场面有些不尴不尬,忙立起来道:“大伙也吃喝的差不多了,明日就要准备着拆坛运金,都早点儿歇着,养养力气吧!”   听石敢当发了话,众喽啰再不愿意也是无可奈何,都悻悻然地各回各帐。   山中欢舞已罢,而奉天城外的西四条街上,却是曲乐未央。街尾东洋艺馆的一间里厢内,川岛浪速正盘坐在几旁,观赏着前方三名舞伎的表演。   那三名舞伎身着和服,后颈处的领口开得很大,皆以白粉敷面,唇间点着一抹艳红。每个舞伎的手上,都持着一把小折扇,随着雅乐声声,折扇一收一展,三名舞伎依着节奏探腿点足,带动着身子上下蹲伏。   正瞧着,拉门一开,门口一名侍者侧跪。“川岛大人,赤井馆主到了。”   “让他进来吧。”川岛浪速说完,又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三名舞伎赶紧收扇弯腰,向川岛行礼后,倒退着出得门去。等赤井正雄入室后,那侍者便知趣地将拉门从外面掩好。   川岛示意道:“赤井君请坐吧。”   “多谢川岛大人!”赤井正雄坐定。   川岛又道:“赤井君,你的人又去确认过了吗?”   赤井正雄道:“确认过了,他们果然是在长白山中发现了黄金!”   川岛眼睛一眯,“那黄金真有那么多?”   赤井正雄点点头,“千真万确!”   “太好了!”川岛喜道,“有了这批黄金做军资,帝国的雄图霸业,还愁不能实现吗?哈哈哈……赤井君,接下来你要派手下继续监视!我明日便去联络军部,请求从本土调兵!”   赤井正雄道:“川岛大人,咱们在奉天也有驻军,何不就近派兵,直赴长白山?”   “糊涂!”川岛道,“这奉天还是清国的地盘,那长白山又是他们清廷的圣山,一旦咱们的驻屯军大举开拔,支那人会不起疑心吗?到时候黄金还能运得出去吗?”   赤井正雄道:“是我所虑不周。对了川岛大人,你刚才提及圣山,我又想到了线报上关于龙骨一事,那副龙骨,真的是他们的龙脉吗?”   “哪里是什么龙脉?”川岛笑道,“我已经按着那线报上的描述,咨询过帝国的有关专家。据专家分析,那应该是一种史前巨型生物的化石!也就是支那人愚昧无知,将那化石当作龙骨供奉!”   赤井正雄道:“史前化石?”   “没错!”川岛道,“不过那种东西,对咱们意义不大。关键是那批黄金!只到能得到那批黄金,你我皆是名垂帝国史册的大功臣!”   赤井正雄道:“我明白,只是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貌似已准备将黄金运走。”   川岛道:“黄金数量众多,深山里的环境又极其险恶,他们的动作应该没有那么快。这样吧,我会尽快联络军部,你带着手下人设法阻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批黄金弄到手!”   赤井正雄答应道:“是!”   川岛道:“赤井君,你务必要尽心尽力,别再让我失望了!”   赤井正雄汗颜道:“川岛大人放心,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定当竭尽全力!”   川岛浪速说得不错,想要将黄金从悬崖峭壁上运至山外,绝非是一日之功。   冯慎与石敢当等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将手底下的百余名弟兄挑成几股,分工行动。   喽啰们有的去伐木砍树,有的搭架造车,有的铺石垫路。再有那些身手矫健的,则带着各式工具,攀至龙门壁上。一拨在石洞内拆卸坛中的黄金,另一拨于洞外的岩壁上凿坑打楔,好设置绳索滑轮。   待绳索滑轮架设好,众人便一面拆割圆坛,一面将拆下的金砖、金块陆续缒到崖下,置于岸上慢慢堆叠。   担心黄金损耗过大,一行人皆是细拆缓卸。不知不觉,十多天过去,崖洞中的圆坛越来越矮,河岸上的金堆却愈来愈高。眼见黄金已运下来十之八九,众人依旧是干劲不减,皆热火朝天地劳作着,只盼能够早日运金出山。   唯恐有人见金起意,香瓜时常带着霸海双蛟从旁监视,尤其是乔五,香瓜每次撞见他,都要大搜其身,生怕他贼心未泯,重操了“旧业”。唐氏兄妹则盯着查文显,时刻留神儿他的一举一动。然好在这十几天下来,查文显并无什么异常。乔五也学乖了,之后只要遇见香瓜,就主动解衣敞怀,以示清白。   各人俱忙活着做事,柳月秋却仍是我行我素。时不时地缠在冯慎身边,调笑挑逗、卖弄风情,直引得香瓜与唐子淇大生敌忾之心。   这天晚上,众人又经一日辛苦,皆早早歇下。香瓜和唐子淇却未睡下,悄悄溜出了帐篷。原来,在采石伐木时,喽啰们在不远的山脚下挖出一口温泉,见此时夜深人静,她们俩便相约着,打算去那温泉中洗澡。   二人刚到那山脚,便见那温泉边已围上了一圈木隔栏,栏内火光摇曳,隐隐传出水声,显然是早有人泡在了里面。   唐子淇皱皱眉,“哎呀,该不是那些臭男人在里头洗脚吧?”   香瓜摆摆手,“是个女人的声音,唐姐姐你听,还在唱歌呢。”   唐子淇侧耳听去,果是个女人的动静。“哼,我听出来了,是那姓柳的妖精!呸!妖精就是妖精,你听听她唱的那歌,怪声怪调、妖里妖气的!”   “那咱们回去吧,俺可不想跟那狐狸精一块泡着。”香瓜说完,掉头想走。   唐子淇一把拉住,“咱们凭什么要躲她?走,一起过去,将那妖精赶跑就是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那温泉旁。听得脚步声响,里面柳月秋冷冷道:“哪个嫌命长了,敢来偷看姑奶奶洗澡?”   香瓜几下绕到隔栏内,掐腰道:“俺和唐姐姐是来洗澡的!谁稀罕偷瞧你?”   见是香瓜与唐子淇,柳月秋笑了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呀!”   唐子淇道:“姓柳的,你没听见吗?我跟香瓜要洗澡,你还不快出来?”   柳月秋非但没出温泉,反而将头一仰,枕在了泉边的岩石上。“我干吗要出来?这温泉不小,又不是泡不下三个人。”   唐子淇道:“跟你泡在一块,我们怕染上一身臊气!”   柳月秋轻哼一声,抬起双脚拨了拨泉水。“那就没办法了,这温泉可不是你们唐家的!”   香瓜急道:“那也不是你家的呀!”   柳月秋笑道:“所以我也没赶你们呀,香瓜妹妹,这温泉是我手下发现的,这隔栏也是我手下搭的,抛开这些不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都没将这温泉据为己有,你们又凭什么要赶我走呀?”   香瓜挠了挠头,“嗯,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唐子淇气得扯了香瓜一把,“你跟她讲什么理?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就你唐大小姐正经!”柳月秋冷笑一声,缓缓从水里站起。“算了,让给你们吧,哼哼,我这个不正经的女人,也该去做些不正经的事了。”   香瓜一怔,“你要去干啥?”   柳月秋光着身子从二人面前经过,也不急着穿衣,用块干布慢慢地在身上擦拭。“反正我也差不多洗好了,就去瞧瞧冯少侠睡了没有吧。”   香瓜怒道:“不许去!”   唐子淇白了香瓜一眼,“你傻呀香瓜?看不出她是在故意气你吗?”   柳月秋道:“哟?唐大小姐这么正经的女人,居然能知道我这个不正经的女人在想什么?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呀!”   唐子淇嗔道:“我不想跟你多说,你走是不走?”   “我哪敢不走呀?”柳月秋拍拍胸口,装出害怕的样子。“可你唐大小姐再厉害,也总得叫人家穿好衣服吧?”   唐子淇道:“你最好快着点儿!”   柳月秋皮肤白皙、身段曼妙,香瓜看了一阵,心生羡意。她扯了扯唐子淇衣角,悄声道:“唐姐姐你瞧,那狐狸精生得腿长腰细的……怪不得会迷男人……”   唐子淇秀眉一蹙,“不就是狐媚子模样吗?我才不稀得看呢!香瓜,你也别瞧!”   “就是,俺也不稀瞧!”香瓜嘴里说着,却忍不住又瞥了几眼。可就是这么几瞥,竟发觉柳月秋后腰间,似乎刺了什么字样。   “咦?狐狸精,你腰上文着什么呀?”   柳月秋一惊,急急去捂。“没什么!”   香瓜越发好奇,“怎么会没什么?俺都瞧见了!”   “就是个寻常的刺青!”柳月秋说完,几下披好衣服,匆匆离开。   望着柳月秋离去的背影,唐子淇啐道:“呸!这妖精就会装神弄鬼!香瓜别理她,咱们泡咱们的!”   “好!”香瓜答应一声,便与唐子淇除衣解褂,双双浸入温泉之中。   泉温宜人,水汽氤氲。待她们从泉中出来,已是遍体通畅,气爽神清。   二人着好衣衫,将火把熄掉,打算返回帐篷睡觉。可刚走出那隔栏,便听到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声虎啸。   山中猛兽不少,时常于夜间嘶吼。对那虎啸狼嚎,唐子淇早已习以为常,故而也没去在意。然香瓜一听那动静,立马停脚驻足,急忙竖起耳朵,想去辨清声音传来的方向。   唐子淇见状,道:“不就是老虎叫吗?你大惊小怪的干吗呀?快走吧!”   香瓜道:“这老虎的叫声不对劲儿,它像是在找人帮忙。你听,又叫起来啦!”   唐子淇道:“越说越玄乎了。香瓜,你愿意听就在这儿听吧,我可要先回去了!”   香瓜央求道:“唐姐姐,你陪俺过去瞧瞧吧,俺不放心!”   唐子淇道:“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什么驭禽之术、驭兽之法的,万一那老虎咬我怎么办?”   “不会的!唐姐姐,求你了!你听那老虎叫得多可怜哪!”   唐子淇纵使不愿,却架不住香瓜的软磨硬泡,最后也只好与她循声找去。   二人借着月光,在林间疾疾穿梭。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前方出现了一块嶙峋的大石,一只硕大的猛虎,正趴于那石下。   那猛虎吊睛白额,浑身的斑纹黑黄相间,见有人来,四肢猛然撑起,口中呜呜低吼着,向着二人眈眈敌视。   见猛虎牙尖爪利,唐子淇有些害怕,畏葸不敢再靠前。香瓜打眼一瞧,发现它一只后腿踡吊着,已知这猛虎是受了伤。   “吼啥吼?俺是来帮你的!”香瓜说完,嘴巴里发出些奇异的声音。   听了那声音后,那猛虎不再焦躁,又朝香瓜看了几眼,慢慢地侧身趴下。   香瓜摸出支火折子,递给唐子淇。“唐姐姐,你帮俺照个亮,咱们近前瞧瞧它怎么了。”   唐子淇仍踟蹰不前,“香瓜,它真的不会咬我吗?”   “放心吧,俺都跟它说好了。只要你别去摸它,它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言讫,香瓜当先来到那猛虎身旁,唐子淇将心一横,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   火光一照,二人皆是一惊。只见猛虎那条后腿已肿得老粗,伤口处鼓成个大包,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   “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好像是中了毒呀!”香瓜急道,“唐姐姐,你那峨眉刺快借俺使使!”   “嗯!”唐子淇忙从发间拔出峨眉刺,递给了香瓜。   香瓜接来,用刺尖往猛虎伤口上拨了几拨。“呀!它原来是中了暗器!唐姐姐你瞧,那暗器整个都没在了肉里,就露出个小尖来!”   唐子淇道:“得把暗器拔出来,要不它这条伤腿就会化脓烂掉。”   香瓜犯愁道:“拔出暗器不难,可它中的毒怎么办呀?”   唐子淇道:“我倒是随身带着几种解毒的药粉,只是不知管不管用。”   “你怎么会带着解毒药?”香瓜仅是一愣,即刻明白过来。“瞧俺这脑子!你们唐门除了暗器,炼毒解毒也是一绝啊!快快,唐姐姐,你把那解毒药都拿出来吧,咱们每种都试试!”   唐子淇蹙额道:“那样能行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香瓜说完,将刺尖一剜一拨,把那猛虎伤口中那暗器给挑了出来。   那猛虎吃疼,“嗷”的一声大叫,唐子淇心惊胆战,吓得跳出去很远。   香瓜拍了拍猛虎,“没事没事,唐姐姐你快回来吧。”   见那猛虎不再龇牙咧嘴,唐子淇这才放下心来,埋怨香瓜道:“你也真是,要给它拔暗器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呀?再弄得它乱吼乱叫,我可要走了!”   “不会啦!”香瓜嘴里说着,手不停歇,在猛虎伤腿上又捋又挤。   猛虎也知道香瓜是在帮它治伤,嘴巴仅张了几张,没再叫出声来。   忙活了好一会儿,猛虎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水,也慢慢地转成红色。二人见状,便将那几种解毒药末一股脑的敷在伤处。怕猛虎舔舐,香瓜又从自己衣襟上撕了块布条,给它包扎在了伤腿上。   又过了一阵,猛虎伤处附近的肿胀渐消,站起行走时,虽还有些瘸拐,可那伤腿已能勉强落地。   香瓜喜道:“哈哈,解药管用啦!”   唐子淇也笑道:“没想到真能起效,咱们也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香瓜扑扑手,在那猛虎头上拍了拍。“好了,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啦,快回家去吧!”   那猛虎甩了甩脑袋,前爪一伏,张开嘴“呒呒”了几声。   见它又露出了獠牙,唐子淇不禁又退后两步。“香瓜,它怎么又龇牙了?”   “听它的意思,是想着报恩呢。”香瓜笑笑,又向那猛虎挥了挥手。“俺又不图你啥,快走吧!”   那猛虎又低呜一声,便掉转身形,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去。   待它消失在林间深处后,唐子淇催促道:“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香瓜正要点头,眼角却瞥见地上有什么东西一亮。低头一瞧,隐约是那支伤虎的暗器。“刚才光顾着给它治伤,却忘了瞧瞧伤它的这玩意儿啦!”   唐子淇道:“不就是支暗器吗?你我身上还少了?”   香瓜道:“可伤那只虎的却不是咱俩呀!对呀,在这深山中,那虎怎么会被暗器所伤?莫非是唐大哥打的它?”   唐子淇不悦道:“我哥打它做什么?再说了,若是我哥出的手,会直接射它顶门要害,哪里会胡乱地扎在它腿上?”   “也是!可既然不是咱们三个,又会是谁呢?”香瓜说着,蹲下身去。“先看看那暗器吧。”   因那暗器带毒,香瓜便用一片树叶隔着,拾起来放在眼前打量。   只见那暗器中间是个圆环,周围刺出三道菱形尖角。   香瓜与唐子淇对视一眼,道:“这可不是咱们使的东西!这种玩意儿俺之前见过,好像是东洋人用的忍者镖!”   “忍者镖?东洋人?”   “错不了!”香瓜笃定道,“那晚在奉天的弘武道馆,俺与那些东洋忍者对过招,他们打出的暗器里面,好多都是这种模样!”   唐子淇不解道:“可那是在奉天呀,这深山中怎么会有忍者?”   “不好!”香瓜意识到事态不对,忙将那忍镖一包。“俺得赶紧去把这事通知冯大哥他们!”   当冯慎见到那支忍者镖时,脸色大变,他赶紧唤醒了唐子浚和霸海双蛟。   香瓜道:“要不要俺把石大哥也找来?”   “不必了!”冯慎摆手道,“香瓜,你先将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   香瓜点点头,遂一一道出。   听完香瓜所述,唐子浚拧眉问道:“冯兄,这事你怎么看?”   霸海双蛟抢先道:“这不明摆着吗?那老虎是被忍镖所伤,会使忍镖的当然是那些东洋忍者。他奶奶的!东洋人也到这山里来了!”   唐子浚道:“东洋人潜伏在咱们附近,已是显而易见之事。我想问的是:他们东洋人,如何能寻到了这里?”   冯慎点点头,“唐兄所想,正是我之所虑。这藏金之处位于深山,没有指引,根本不可能抵达此地!”   霸海双蛟一怔,齐齐向众人脸上瞧去。“冯老弟,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之间,有人在给东洋人通风报信?”   见霸海双蛟瞧向自己,唐子淇面上一沉。“你们瞧我做什么?”   香瓜也不悦道:“大龙、二龙,你俩刚才也瞅俺了!怎么,俺像奸细吗?”   霸海双蛟急道:“哎呀,咱哥俩就是顺嘴一说、顺眼一瞧呀!”   唐子浚道:“二位当家的所言不无道理。那奸细定非咱们六人,然石大当家那边,可就有些难说了……并且那张龙图,咱们曾另描了一份给他们……”   香瓜道:“俺敢担保!绝对不会是石大哥!”   唐子浚道:“田姑娘误会了,我当然相信石大当家的为人,可他毕竟有百多号手下,说不定其中会有人,起了那叵测之心。”   “手下?”霸海双蛟道,“难不成是那查文显?这几天咱哥俩总觉得他鬼鬼祟祟的。是了是了,那老小子与冯老弟有过节,保不齐就是他!”   香瓜道:“也可能是那姓柳的狐狸精!”   冯慎摆了摆手,道:“拿不准的事,先不要妄下定论。或许是石大当家率部入山时,行踪为东洋人发觉。东洋人悄悄跟在其后,亦能抵达这里。且不管咱们身旁是否有奸细,那东洋忍者都已近在咫尺。眼下我们要做的,一是严加提防,二是抓紧运金!”   “没错!”唐子浚点了点头,“再有个一两天的工夫,崖上的黄金便可全部运下来了。只要黄金一齐,就即刻送出山。就算东洋人过来,也叫他们扑个空!”   霸海双蛟道:“就怕他们不过来!他奶奶的,等天亮咱哥俩带人去林子里找找,不信逮不出那帮龟孙子来!”   唐子浚道:“当务之急,是集中人手全力运金。寻山搜林之事,就由我去吧!”   冯慎道:“那就偏劳唐兄了!”   “应当的!” 第十三章 命途多舛   一察觉有忍者隐藏在附近,六人便决定抓紧运金。等到天亮,他们皆没有声张,只是鼓舞着士气,让众喽啰加快速度。   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金砖,香瓜道:“冯大哥,早知道咱们就一面拆着金砖,一面向‘潜龙号’上慢慢运就好了。那样会不会省时些?”   冯慎道:“当我没考虑过吗?那样非但不会省时,反而更费力。”   香瓜怔道:“为啥呀?”   冯慎道:“香瓜你想想看,咱们统共就百来号人手。将如此多的黄金从高崖上拆卸运下,已是极耗精力,而这里距鸭绿江源尚有数十里崎岖的山路。若是一面拆一面运至船中,人手更会分散,用时定然会增长。并且,虽然那‘潜龙号’藏得隐秘,可一旦装上了黄金,总得另派人去看守着吧?”   香瓜点了点头,道:“俺懂了,要再往‘潜龙号’那边派人,人手就更不够用了。”   “不错!”冯慎又道,“所以咱们要步步为营,先集中人力运金下崖,然后再一并运出山外装船。如此一来,无论这批黄金在哪儿,都有咱们所有人守在边上,这样方为万全之策!”   香瓜道:“冯大哥,还是你想得周到。”   冯慎叹息一声,道:“想得再周到,那东洋人不也还是闻风而至了吗?但愿能抢在他们下手之前,将这批黄金平安运达海上吧。好了香瓜,大伙都在忙活着,咱们也过去帮忙吧!”   “好!”   众人皆在龙门壁下紧赶慢赶的忙碌着,而唐子浚此时,却穿梭于周边的山林之中。只见他走走停停,时而翻查地上的断枝落叶,时而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行着行着,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唐子浚神色一紧,忙将身子隐于一棵大树之后。   没多一会儿,灌木丛中便钻出一人,琼鼻樱口、杏脸桃腮,正是那柳月秋。   柳月秋一边急走,一边向四下张望,显得有些慌里慌张。待她经过时,唐子浚便从树后闪了出来。   “柳三当家的!”   见到唐子浚,柳月秋先是一惊,转眼便换上副笑脸。“哟,唐少主你冷不丁的冒出来,可把人家给吓死啦!”   唐子浚道:“生平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说吧,你来这林子里做什么?”   柳月秋眼珠一转,反问道:“难道这林子里不许人来吗?那唐少主为何还会在这里呢?”   唐子浚眉头一皱,“我是刚好走到这儿,所以就随便转了转。”   柳月秋笑道:“真巧呀,我也是来随便转转的,刚好遇到了唐少主。”   唐子浚往前跨了一步,“你在这林子里待了多久了?”   柳月秋身子一扭,“哟,那可说不好。说不定唐少主待了多久,柳儿我就待了多久吧,嘻嘻嘻……”   “柳三当家的!”唐子浚喝道,“我没空与你逗嘴说笑!你手里藏着什么?速速拿来我看!”   柳月秋将双手向后一背,佯羞扮骚道:“讨厌!那是人家贴身使用的手帕,唐少主也要讨去瞧吗?”   唐子浚冷冷道:“柳三当家的若是再插科打诨,那就休怪我用强了!”   “用强?”柳月秋道,“平素里我瞧唐少主像是个正人君子呀,谁知一离了人前,就变得这么猴急!嘻嘻,唐少主,你要对人家怎么个用强法呀?”   唐子浚见状,不再多说一言,脚尖在地下一点,伸手朝柳月秋抓去。   柳月秋再想闪避,可哪里还来得及?只退得两步,手腕便被唐子浚擒住。   见挣脱不开,柳月秋两眼直逼唐子浚二目。“唐少主,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你这副样子若被你妹子撞见,唐少主这当哥哥的,面子上怕是不好看吧?”   “哼!”唐子浚也不理她,劈手夺下了柳月秋掌中之物。   柳月秋揉着手腕,“唐少主可瞧清楚了?那是不是人家的手帕?”   “是手帕不假,可关键是它里面包着什么!”唐子浚说完,几下将那手帕打开。   手帕一开,几枚小丸露了出来。唐子浚一怔,遂将那些小丸摊在柳月秋面前。“柳三当家的,请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东西!”   柳月秋道:“那些丸子呀,是我备着在路上吃的小点心,很好吃的,唐少主要不要尝一颗试试看呀?”   唐子浚哼道:“算了吧!这种东西当真是柳三当家的?”   柳月秋道:“好好好,既然被唐少主抢了去,那就算是唐少主的吧!”   “你休要血口喷人!”唐子浚怒道,“当我不知吗?这种小丸,分明就是那东洋忍者的随身食物!”   柳月秋脸色一变,“唐少主,你知道的可真是不少呐!”   唐子浚道:“我和舍妹,曾在奉天城外与东洋人交过手,当时在混战中,见到从他们身上掉出过这种东西!说吧,东洋人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柳三当家的手里?”   柳月秋淡淡地说道:“其实是我在这林中捡到的。”   “捡到的?”唐子浚冷笑道:“这世上还有这般凑巧的事?”   “唐少主爱信不信!”柳月秋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请你让开,我要去找冯少侠!”   唐子浚道:“就算柳三当家不想去,我也会带你去见冯兄!走吧!”   说完,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出了林子。来在崖下,柳月秋刚望见冯慎身影,便大呼小叫地奔了过去。“冯少侠,你可得为柳儿做主呀,唐少主他欺负人家……”   唐子浚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冯慎等人闻言,忙停下手上活计,纷纷围了上来。“柳姑娘,你怎么了?”   柳月秋一指唐子浚,“刚才在林子中,唐少主突然将我截下,没说几句话,就对着人家动手动脚……”   “你放屁!”唐子淇骂道,“我哥怎么会对你这妖精动手动脚?”   香瓜也道:“就是,俺了解唐大哥的为人,狐狸精你可甭想冤枉他!”   “不信你们自己问他呀!”柳月秋扭头向唐子浚道,“唐少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敢说你方才没碰过我的手?”   唐子浚道:“碰是碰了,可那是……”   柳月秋打断道:“你们快听呀!就连他自己都承认了吧?”   冯慎察言观色,已知柳月秋是在无理取闹,于是便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柳姑娘有什么事,咱们去那里面再谈吧!”   霸海双蛟道:“对!别在这里吆三喝四的,有事去帐篷里说!”   “去就去!”柳月秋说着,又朝石敢当喊道,“大当家的,你也来给三妹撑腰吧!你瞧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的,三妹我怕得紧呀!”   “就会胡闹!”石敢当笑骂一声,向查文显和乔五道,“二当家、四当家,你们带着弟兄们接着干,我过去瞧瞧!”   等到了帐篷中,唐子浚便将那些小丸子交给冯慎。“冯兄,这是在柳三当家的身上发现的,你自己瞧瞧吧!”   冯慎将小丸拿起看了看,又放在鼻底嗅嗅。“这貌似是一种食物吧?”   “不错!”唐子浚一指柳月秋,“据柳三当家的说,这种食物,是她随身的点心!”   “点心?”香瓜怔道,“俺怎么没见她吃过?这狐狸精就是小气,有吃的也不拿出来分给大伙尝尝!”   唐子浚哼道:“这种东西她藏还来不及,又怎会拿出来分?”   柳月秋笑道:“唐少主,谁说这些小丸子是我的了?”   唐子浚道:“柳三当家在林中说的话,转眼又不记得了吗?”   “嘻嘻……”柳月秋抿嘴道,“那些话唐少主还当真了呀?唐少主没听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吗?”   霸海双蛟道:“姓柳的,咱哥俩过来,可不是来看你作妖的!”   石敢当也道:“三妹,有事你就赶紧说吧!咱们还得急着运金呢!”   “好吧好吧!”柳月秋理了理额前秀发,道:“是这样子的,那几颗小丸子,是我在林中无意间发现的。”   冯慎道:“等等,柳姑娘去林中做什么?”   柳月秋道:“冯少侠,你干吗要问得这么清楚呀?”   冯慎道:“有些事,还是弄清楚些好!”   柳月秋:“非得要我说吗?”   冯慎道:“请讲当面!”   柳月秋叹口气,“唉,既然冯少侠非要问,那柳儿也就不怕羞了。人家去那林子里,是为了小解呀……”   唐子淇哼道:“这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讲?真是没脸没皮!”   “这可不赖我,是冯少侠非让我说的!”柳月秋说着,又向冯慎道,“冯少侠,我小解时的样子,还要不要详细地说说呀?”   香瓜气道:“不就是一撩裙子朝地下一蹲吗?谁稀得听?”   冯慎皱眉道:“柳姑娘,发现这小丸之后呢?”   柳月秋道:“之后人家感到不对劲儿,就拾起来拿手帕包了,然后就让唐少主给抢去了呗!”   唐子浚冷笑道:“不对劲儿?这些小丸子有何不对劲儿的地方,柳三当家的敢跟大伙讲出来吗?”   “哪有什么不敢呀?”柳月秋道,“唐少主不也瞧出来了吗?这些小丸子,是那东洋忍者的随携之物,唤作‘兵粮丸’!”   余人一怔,“忍者之物?兵粮丸?”   “对!”柳月秋点头道,“这兵粮丸是由各种面粉搓制而成,里面还掺杂了蜂蜜、梅子等东西,既可充饥又能解渴,携带起来也方便。故而每个东洋忍者身上,都会装着一小包,以备不时之需。”   石敢当沉吟道:“这些兵粮丸,是在林子里发现的……哎哟!难不成咱们附近,来了东洋忍者!?”   柳月秋道:“没错!所以我一见到这几颗兵粮丸,就感觉不妙,连忙包起,想来通知大伙。”   石敢当道:“三妹,如此紧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柳月秋正要开口,却见除石敢当外,其他人并不怎么惊奇。“咦?冯少侠,你们一个个瞧上去,怎么都有些若无其事呀?”   冯慎道:“实不相瞒,关于附近有忍者的事,我们已知道了。”   柳月秋愣道:“怎么?你们也已发现了兵粮丸吗?”   香瓜道:“不是,是俺昨晚上找到一把忍者镖!”   “忍者镖?”石敢当看了看香瓜,又瞧了瞧冯慎。“冯少侠,你们既然早知有忍者过来,为何现在才说?”   冯慎道:“那些忍者尚未露面,若声张出去,我怕会闹得人心惶惶。”   霸海双蛟劝道:“石大当家的,冯老弟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呀,弟兄们人多口杂,传来传去的,谁知会传成什么样子?本来咱们的时间就紧……”   石敢当道:“跟那些弟兄不说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瞒了?”   唐子浚清了清嗓子,道:“石大当家先别急,我有一事相询。”   石敢当没好气道:“唐少主有话只管说!”   唐子浚道:“不知石大当家的想过没有,此地极其隐蔽,若无指引,那些忍者是如何过来的?”   石敢当恍然道:“还真是!怪了怪了,我们过来时按着那张地图,都险些走岔了路,那些忍者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唐子浚道:“那张图,石大当家还收着吗?”   石敢当道:“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烧掉了!”   唐子浚又道:“除石大当家外,还有谁见过那张图?”   石敢当想了想,道:“二当家瞧过,三妹也看过……哎?唐少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把那图给了东洋人吗!?”   唐子浚赶紧摆手,“石大当家请息怒,我绝无此意!”   柳月秋冷笑道:“那就是在疑心我与二当家了?哼哼,怪不得你唐少主会出现在林子里,原来那是为了监视人家呀!”   冯慎道:“柳姑娘不要误会。昨晚见了那忍者镖后,我等便商议了一番,决定一面抓紧运金出山,一面在附近搜寻忍者的踪迹。唐兄那是入林访探,并非是有意监视!”   柳月秋道:“访探?他访来访去,就访到了人家的头上吗?亏我一发现那兵粮丸,就马上想过来给你们报信,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先谢过柳姑娘的盛情!”冯慎说完,将话锋一转。“然在下有一个问题,还望柳姑娘见告!”   柳月秋道:“什么事呀?”   冯慎掂了掂手中小丸,“这种忍者食物,柳姑娘又是如何认识的?”   柳月秋一怔,又指着唐子浚道:“很稀奇吗?唐少主不也认识吗?”   唐子浚道:“我说过,在奉天时我曾与忍者交过手……”   “唐兄无须多言!”冯慎摆了摆手,向柳月秋道,“唐少主仅是认出了这种小丸是忍者之物,而柳姑娘你,却张嘴道出其名,并且连它是如何制作,似乎都是了如指掌呀!”   霸海双蛟回过味来,“没错没错!那‘兵粮丸’三个字,正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姓柳的!你对这东洋的小破丸子,为何知道的这般详细?还不快说!”   “你俩凶什么?”柳月秋狠狠瞪了霸海双蛟一眼,又向冯慎道,“我倒想问问冯少侠,就算我会做这种‘兵粮丸’又怎么样?能说明我柳月秋是奸细?能说明是我柳月秋把那些东洋忍者招来的吗?”   冯慎摇头道:“不能。”   “那就好!等你们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再来审我吧!姑奶奶不伺候了!”柳月秋说完,一脚踢开帐帘,气呼呼地走了。   “三妹!三妹!”石敢当叫了几声,回头忿然道,“冯少侠,我们好意赶来帮忙,吃苦受累不说,想不到却被你们这般疑三道四!”   冯慎忙揖道:“石大当家千万别误会,实因那东洋人突然出现,我才有些过于谨慎了。那批黄金至关重要,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啊!”   香瓜也道:“是呀石大哥,你别生俺冯大哥的气,他为了运金的事,已好多天没怎么合眼啦!”   石敢当大手一摆,“妹子你不用说了,我也知道冯少侠不容易!可我石敢当能拍着胸脯保证,我三妹绝不会是东洋人的奸细!”   香瓜皱眉道:“可是她……”   冯慎插言道:“既然有石大当家担保,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等这件大事一了,我定会去跟柳姑娘赔罪!”   “那就行!我去崖下帮忙了,几位先告辞!”石敢当说完,掀帘而去。   待石敢当走后,霸海双蛟道:“冯老弟,就放着那姓柳的娘们儿不管吗?”   唐子浚道:“冯兄,我也认为她十分可疑!”   冯慎道:“可疑归可疑,但她若真是奸细,怎么会主动将那‘兵粮丸’说出?又怎么会用手帕包了,打算来通知咱们?”   香瓜道:“那狐狸精的话能信吗?连她自己都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喜欢骗人!”   “田姑娘所言甚是!”唐子浚道,“当时在林中遇上她时,若非我动手去抢,她还极力地去遮掩那兵粮丸。并且被我夺下后,她仍谎称那兵粮丸是她的点心。或许是她见躲不过,索性装出主动来报信的样子,好混淆视听,让咱们不向她身上怀疑!”   冯慎叹道:“这些我也知道,可咱们毕竟没拿到她的真凭实据。并且方才大伙也都瞧见了,为这事,石大当家已是颇为不满。要再揪着不放,只恐会另生枝节啊!”   “也是!”香瓜犯愁道,“那怎么办呀?”   冯慎道:“有没有奸细也好,忍者藏在何处也罢,都且放一放。眼下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全力以赴,加紧运金!不说了,咱们赶紧动手吧,哪怕是连夜赶工,也要于明日天亮之前,将那石洞内的黄金,全部卸到崖下!”   待六人重回了龙门壁下,石敢当早已忙活起来,见六人过来,也默不作声,只是埋着头与众喽啰挥汗如雨。六人也不多言,来在人群中,齐齐下手,帮忙抬运。   直到日落月升,众人这才稍稍停手,草草用毕晚饭,又焚膏继晷,急赶不歇。   当最后一块金砖从龙门壁上运下时,长夜已近五鼓。众喽啰夜以续日,早就疲惫不堪,将黄金全部在岸上堆好后,心中顿时松懈下来,不少人连帐篷都来不及回,便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过去。冯慎见状,忙让石敢当带着手下回去歇息,自己却提了遏必隆刀,守护在金堆旁。   霸海双蛟哈欠连天,“冯老弟,你不去歇一会儿吗?”   冯慎道:“二位大哥请自便,这里总得有人守着。我还不太困,你们快去休息吧!”   唐子浚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咱们先去眯会儿,歇息一阵后,再来替冯兄守着!”   霸海双蛟道:“也成!冯老弟,那咱哥俩就不跟你客气了,有事你叫一声!”   唐子淇道:“香瓜,咱俩也回帐篷去吧。”   香瓜一转身,蹲在了冯慎旁边。“俺要在这里陪着冯大哥,你们先去吧!”   冯慎道:“这里留我一个人就够了,香瓜你也去睡吧。”   香瓜向金堆上一靠,“俺在这儿也能睡得着!”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唐子淇说完,扭头便走。霸海双蛟与唐子浚笑了笑,也各去安歇。   望着冯慎满眼的血丝,香瓜有些心疼。“冯大哥,你其实也困了对不对?要不你在这眯会儿,俺先守着。”   冯慎笑笑,“不用了,这黄金没运出山,我就算是睡,也睡不踏实。”   香瓜道:“好在都运下来了,等到天一亮,就可以装车拉出去了。”   “是啊!”冯慎抬头看了看夜空,道,“只要等到天亮,便可装车了,再辛苦个一天,将黄金全运到‘潜龙号’上,咱们就能稍稍缓口气了。”   香瓜道:“冯大哥,要不俺给你唱首歌吧,你听了就不会犯困了。”   冯慎点了点头,道:“也好。”   香瓜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然没过多久,香瓜的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又吐了几个字,居然将头伏在膝盖上睡着了。   冯慎将外衣解下,披在了香瓜身上,自己盘膝坐定,暗运气息,抵御着那频频袭来的倦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马匹突然嘶鸣了几声。冯慎猛然警觉,登时提刀立起。   香瓜也醒了过来,“怎么了冯大哥?”   冯慎抽刀在手,急急向四下张望。“八成是有忍者来袭!”   话声方落,林间便跃出十几条黑影。香瓜一见,就想追出。“瞧见了!俺这就去收拾他们!”   “回来!”冯慎大喝道,“速去唤醒众人,守护黄金要紧!”   “好!”香瓜答应一声,飞身跃至一座帐篷外。“快醒醒!出事啦……”   还没等香瓜喊完,爆炸声陡然响起,紧接着众马齐嘶,传来阵阵哀鸣。   “不好!香瓜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瞧瞧!”冯慎说着,抬脚便向存车拴马处奔去。   爆炸声犹未停歇,前方已经是烈焰冲天。火光之中,十几名忍者穿梭疾跃,每当他们手中的寒刃一挥,便会有一匹马的颈间喷出血来。眨眼光景,马尸遍地、马血横流,那些打造好的车驾也都被炸得四分五裂,剩下的断辕残轮受大火焚烤,皆烧得噼里啪啦。   一见冯慎冲来,那些忍者纷纷将手中的霹雳弹掷来。冯慎知那火器厉害,当下连连后纵。   那接连不绝的爆炸声,早已将众人惊醒。众喽啰急急摸枪,在查文显和乔五的带领下将那金堆团团护住。香瓜与唐家兄妹见冯慎独对群忍,也都飞奔而至。   转眼间,石敢当、柳月秋与霸海双蛟也到了。   打头一名忍者见势不妙,忙以东洋话高喝。其余忍者闻言,也不再恋战,又掷出几枚霹雳弹后,便齐齐向树林中撤退。待那烟尘散尽,一干忍者早已隐得无影无踪。   “他奶奶的!”霸海双蛟怒道,“打都没打就想逃?”   柳月秋急道:“他们不是逃!我听到他们在喊什么‘速去烧船’!”   “烧船?”霸海双蛟心下大惊,“奶奶的,难道他们是想对‘潜龙号’下手?那咱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追哇!”   冯慎伸手一拦,“慢!”   霸海双蛟心焦如焚,“冯老弟!‘潜龙号’失不得哇!”   冯慎忙道:“二位大哥放心,‘潜龙号’定然不会出事!”   霸海双蛟一愣,“为什么?”   冯慎道:“二位大哥好好想一想,那‘潜龙号’能烧得起来吗?还有,‘潜龙号’那边无人看守,若那伙忍者真的知道它藏于何处,早就暗中下手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霸海双蛟稍加琢磨,立马松了口气。“极是极是!他奶奶的,可吓死咱们哥俩啦!”   石敢当道:“冯少侠,既然那些忍者不知‘潜龙号’的藏匿之处,为何还要喊着去烧船?”   冯慎道:“那是想耍花招。一旦咱们听信了,念及‘潜龙号’的安危,必会到藏船处去瞧。这样一来,那些忍者便可悄悄尾随,从而得知那藏匿之所了!”   霸海双蛟又道:“哎?不对呀!他们不是来抢金子的吗?为什么要杀马毁车?”   冯慎叹道:“他们杀马毁车,自然是想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对!”冯慎点点头,“黄金数量众多,没了车马拉运,咱们几乎是寸步难行。”   石敢当道:“咱们好歹还有百多人,可那伙忍者也就十来人吧?哼哼,真是他娘的做梦!他们也不想想,咱们运不走?他们就能运走了?”   冯慎道:“石大当家的,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那伙忍者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暂将咱们拖住,以待他们的强援赶来!现今车马已毁,若那‘潜龙号’再失,咱们就不可能将黄金运出这长白山了!”   香瓜恨得咬牙切齿,“这帮东洋鬼真是狡猾啊!”   “可不是吗?”唐子浚也恨道,“眼下那黄金是动不了,就算再造车驾,怕也来不及。那伙忍者既然敢露面,就说明他们的强援不日便会抵达。”   “是啊,这下可怎么办哪?”   一时间,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筹莫展。   冯慎沉吟良久,开口道:“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有个主意,或许能让咱们转危为安!”   其他人一听,皆大喜过望。   “冯少侠,是什么主意?”   “冯老弟,你倒是快点儿说啊!”   冯慎回头望望,向余人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跟大伙商量。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再走远些!”   等到了僻静处,香瓜便急问道:“冯大哥,你要商量啥?”   冯慎一言不发,突然伸指点中了柳月秋。柳月秋只觉双腿一软,登时瘫坐在地上。   石敢当大惊道:“冯少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冯慎冷冷道,“石大当家的,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这奸细吗?”   “奸细?”柳月秋怔了,“冯少侠,你居然还认为我是奸细!?”   石敢当也怒不可遏,“他娘的!就算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冯少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诬陷我三妹,到底是何居心!?若这次不说明白了,我姓石的跟你不算完!”   “要证据吗?好!”冯慎道,“我且问问石大当家,方才是什么人喊着要去‘烧船’?”   石敢当道:“大伙不都听到了吗?是那东洋忍者喊的!关我三妹什么事?”   冯慎道:“不错,的确是那东洋忍者喊的。可那东洋忍者喊的是东洋话,大伙皆未听懂,缘何偏偏她柳月秋能明白?”   “哎?是啊!”霸海双蛟回过味来,“他奶奶的!看来这娘们儿就是奸细!”   香瓜抽镖在手,向柳月秋道:“狐狸精,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敢当急忙拦在柳月秋身前,“哎呀!你们都误会啦!”   香瓜忿道:“石大哥!都这样了你还要护着她吗?俺真是看错你啦!”   石敢当道:“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哪!我三妹原本就会说东洋话!”   “什么?”霸海双蛟惊道,“照这么说,这娘们儿还是东洋人啦?”   石敢当道:“谁说会东洋话的,就一定是东洋人了?”   唐子浚哼道:“石大当家,你该不会想说她曾在东洋留过学吧?”   “她也没留过什么洋!”石敢当回头看了看柳月秋,欲言又止。“她……她是……”   柳月秋淡淡道:“大当家的,你先扶我起来吧。”   石敢当连忙去搀,可柳月秋动了几下,仍旧无法站起。“冯少侠,你快解开我三妹的穴道!你们这么多高手围在这儿,还怕她跑了吗!?”   冯慎稍加思量,便在柳月秋身上又疾点数下。“穴道已解!”   柳月秋缓缓地立起来,将着几人望了一圈。“你们不是想知道吗?好,我把我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们!”   石敢当一怔,“三妹,你真的要说吗?”   柳月秋苦涩的笑了笑,“大哥,反正我心里的那些伤疤是永远都不会好了,他们既然想看,小妹我只有扒出来让他们瞧瞧了!冯少侠,在那石碑前,你不是曾怀疑过我不是汉人吗?现在我告诉你,你的疑心是对的!”   冯慎道:“难道你真是满人?”   柳月秋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从腮间滑落。“我不是满人,也不是东洋人。”   霸海双蛟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这娘们儿到底是什么人?”   石敢当道:“算了,我跟你们实说了吧!三妹她是朝鲜人!”   “朝鲜人?”   柳月秋点点头,“是的,我是朝鲜人……”   冯慎又问道:“柳姑娘既然是朝鲜人,又为何懂满洲文,会东洋话?”   香瓜也道:“是呀,还有,你汉话怎么也说的这么好?”   柳月秋拭了拭眼角,叹道:“我倒情愿不会……我家原在边境上住着,靠打猎为生。爹爹打回了猎物,我和娘便来这边卖给汉人,所以那汉话,我打小就会说。后来爹娘年纪大了,便由我去采高丽参养家。有次我在深山里迷了路,竟往北越走越远,直到了宁古塔附近。”   “宁古塔?”冯慎眉头一皱,“那不是清廷在关外屯兵的重镇吗?”   柳月秋道:“是的,我一出了林子,便见到一队出来狩猎的清兵。看到他们,我连忙呼救,想请他们送我回家。可那帮狗鞑子见我生得貌美,硬说我是逃出来的女奴,直接将我捆在了马上,带回了他们的驻地。”   香瓜气道:“这帮该死的!他们是抓你回去当牛作马吗?”   柳月秋叹道:“若是当牛作马,就算苦死累死我也愿意啊。那里流配的罪犯很多,根本就不缺干活的人手。狗鞑子抓了我去,是为了供他们日夜淫乐!他们不但将我奸污,还逼着我学满话满字……我被困在宁古塔的那两年,简直是生不如死呀……”   唐子淇道:“换作是我,我宁可一头撞死!”   柳月秋道:“是他们造孽,为什么要我死?我要活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要活着回家找我爹娘!”   众人沉默了良久,冯慎又道:“柳姑娘,你受苦了……”   柳月秋惨然一笑,“苦?那还没得很呢!我后来放了把火,偷着从宁古塔逃了出来,一路辗转着,终于回到了家中。”   香瓜道:“难道你到家时,爹娘已经不在了吗?”   柳月秋道:“那时爹娘还在,一见我回来,是又哭又笑。我原以为那噩梦结束了,可谁知才过了两个月,那该死的东洋人又打了过来!呵呵……刚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群,东洋人一到,又是烧屋又是杀人,爹娘被他们给害了,我也叫他们抓走,充当了军妓。这一当,又是三年多……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何会讲东洋话了吧?知道我为什么会认得那‘兵粮丸’了吧?冯少侠,那晚我跳的那支舞,你也猜到是什么舞了吧?”   冯慎道:“应该是东洋舞。”   “香瓜妹妹,那天你不是也问我腰上文了个什么吗?你自己掀开我的衣服,也让大伙都瞧瞧吧!”柳月秋说完,缓缓将后背转了过来。   香瓜看看冯慎,见他微微点头,便走上前,轻轻将柳月秋衣服掀开。   当看到柳月秋的后腰时,冯慎等人又愣了。她腰间歪歪扭扭数道细疤,拼凑成几个怪字出来。   柳月秋慢慢转过身,“那几个东洋字,想必你们都不认识吧?我译给你们听吧,用汉话来说,就是‘婊子’的意思!” 第十四章 引蛇出洞   柳月秋的这句话,似是一声闷雷,直震得几人心头剧颤。   冯慎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霸海双蛟把牙齿咬得咯咯有声,香瓜再也按捺不住,愤然道:“狐……柳姐姐!那些疤痕,是哪个王八蛋给你刻的!?”   柳月秋道:“是一个随军的翻译官!”   香瓜道:“那你后来杀了他吗?”   柳月秋摇了摇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将我糟蹋完后,第二天便被调走了……这辈子,他辱我最甚!然说来也可笑,我之所以能够从东洋军队里脱身,也正是托了他的‘洪福’!”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柳月秋道:“当时那畜生在我身上刻字,用的是一把尖刀,他将我割得鲜血淋漓后,又向我伤口上撒尿!等他走后,我腰上的伤处便开始化脓,我也因此而发起了高烧。东洋人见我高烧不退,怕传染了他们,就将我扔在路上自生自灭,也该着我命大,昏迷了几天后,居然活了下来……后来我逃到了东北,再后来,便遇上了大当家……”   石敢当抹了把脸,道:“那时候,我也是刚到了东北,两个逃难的人一碰在一起,自然是惺惺相惜。三妹没瞒我,将她的遭遇全跟我说了……”   柳月秋道:“那会儿大当家的听说后,不但没嫌弃我脏,反而说要娶我为妻。”   “还有这事?”香瓜奇道,“那你怎么没嫁他呀?俺石大哥哪点配不上你啦?”   柳月秋苦笑道:“香瓜妹妹呀,是我配不上大当家呀。我的那些事……就算他不在意,我心里也是别扭的紧,如何能有脸当他的妻子?”   香瓜道:“柳姐姐,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呀?”   柳月秋摇了摇头,道:“妹妹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为了让大当家死心,我当着他的面上起誓,从那往后,我柳月秋终生不嫁!只要再见过我身子的男人,我都会亲手杀了他!”   香瓜一惊,看了看冯慎。“你一直缠着俺冯大哥,难道是想杀他吗?”   柳月秋道,“我说过,冯少侠我是不会杀的,再说我也杀不了他呀!”   香瓜更惊,“莫非你真是喜欢上了俺冯大哥?”   柳月秋笑了笑,“你那冯大哥我虽不讨厌,可也谈不上喜欢。在马耳山,他从官军手上救出了我,放过了大当家他们,所以就两清了。可那汤二虎,以后我定会取他狗命!”   香瓜又道:“那你还老是妖里妖气地缠着俺冯大哥?”   柳月秋看了看石敢当,道:“大当家对我情意未绝,我一直是知道的。原来我之所以放浪不检,是想惹得他烦,好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石敢当叹道:“三妹,都过去了,还说那些做什么?”   柳月秋点点头,又向香瓜道:“之后总妖来妖去的,我倒成了习惯。又见你和冯少侠,就忍不住想要寻个乐子,逗自己开心。我想着多笑笑,或许就能慢慢地忘记那些苦……”   香瓜哼道:“你倒是开心了,可俺却不高兴!”   “我以后不逗你了就是。”柳月秋说完,向余人道,“冯少侠、唐少主、唐大小姐、两位当家的,我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现在你们还觉得我柳月秋是东洋人的奸细吗?”   霸海双蛟一抱拳,“柳三当家的,是咱们哥俩糊涂,给你赔不是了!请你别见怪!”   冯慎一揖,“柳姑娘,之前冲撞之处,请多海涵!”   柳月秋道:“我不会见怪,只是请你们严守口风,别将我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去告诉别人……”   石敢当道:“对,三妹原来那些事,就连二当家也不知,请诸位务必要为她保密!”   唐子浚皱眉道:“这么说来……柳三当家的当真不是奸细?”   石敢当怫然不悦,“唐少主,三妹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是不信她吗?”   “我绝无此意!”唐子浚道,“我是想说,既然咱们之间并无奸细,那忍者喊着去烧船又作何解释?”   霸海双蛟不解道:“唐少主,咱哥俩都被绕糊涂了,你能不能说的明白点儿?”   冯慎道:“唐兄的意思我懂了,他是说,既然忍者以东洋话喊出‘烧船’,那就说明他们定是知道,我们之间有人能听懂东洋话!”   香瓜道:“对呀,要咱们都听不懂,他们不就白喊了?”   霸海双蛟心下一紧,“坏了!也可能是他们真找到藏船的地方了!”   冯慎摆手道:“二位大哥只管放心,他们决计是没找到!”   香瓜咬着指头想了想,“石大哥,那查文显会不会说东洋话呀?”   石敢当气得笑了,“妹子,才审完我三妹,你又想去对二当家的下手呀?干脆说我也是奸细得了!”   柳月秋突然道:“等一等!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敢当急道:“怎么回事?三妹你快说啊!”   柳月秋道:“是这样,那晚我去温泉中洗澡,泡得舒服了,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来。”   香瓜道:“对对!你唱的那歌怪声怪气的,俺和唐姐姐过去正好听到了。是不是呀唐姐姐?”   唐子淇点了点头,“没错,是有些怪腔怪调的。”   “这就是了。”柳月秋又道,“当时我先唱了几首家乡的歌,后来不知不觉的,便哼起了在东洋军队时学来的小调……会不会是那会儿就有忍者躲在暗处,一听到我唱东洋歌,便知道我会讲东洋话?”   冯慎道:“极为可能!嗯,这样便能对得上了!”   “嗐!”霸海双蛟道,“原来闹了半天,压根儿就没人是奸细啊?”   石敢当望了望不远处被毁杀的车马,道:“那些都不重要了,咱们现在该想的是,应如何去对付东洋人的强援!”   其他人顿时愁道:“是啊,该怎么办呢?”   冯慎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伙用不着慌张!”   香瓜道:“对了冯大哥,刚才你不是说有法子吗?”   唐子浚也道:“是啊冯兄,你究竟有何良策?”   冯慎伸出三根手指,道:“我那法子,共分为三步。第一步,引蛇出洞;第二步,退避三舍;那第三步,就可以少敌多、反败为胜!”   霸海双蛟喜道:“嘿?咱们都瞪着个眼干着急,冯老弟却想出了三条妙计?快先说说,啥叫‘引蛇出洞’啊?”   冯慎道:“所谓‘引蛇出洞’,就是先将那伙忍者引出来。他们在暗,咱们在明,若不把他们揪出,咱们还会受其滋扰。”   石敢当道:“话是这么说,可怎么引啊?”   冯慎道:“他们不是设计想找‘潜龙号’吗?好,那咱们就带着他们去找!”   唐子浚道:“冯兄,你是想将计就计,拿‘潜龙号’去做诱饵?”   冯慎点头道:“对,咱们故意将‘潜龙号’暴露给他们,只要他们一露头,咱们就将其一网打尽!”   霸海双蛟忧心道:“冯老弟,这样能行吗?”   石敢当道:“那些忍者无非也就十来个人,论功夫拳脚,定是不及冯少侠他们。二位当家的若还不放心,我再派五十个弟兄去扛枪助阵就是了……”   “不!”冯慎道:“石大当家,‘潜龙号’那边,只需几个人过去就好。弟兄们就守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动!”   石敢当苦笑道:“冯少侠是怕你们离开后,那东洋人的强援过来抢金吗?倒不是我石敢当长他人志气……嘿嘿,要他们真派了军队过来,咱们留下五十人守,跟留一百人守,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冯慎道:“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才会有那第二步的‘退避三舍’!”   柳月秋道:“冯少侠,你是让我们撤吗?”   “没错!”冯慎道,“在我离开之后,若有强敌来袭,你们一定不要与其抵抗,即刻带着弟兄们尽数撤离!”   “撤?”石敢当道,“咱们撤是好说,可那批黄金怎么办?”   冯慎道:“留给他们就好!”   “留给他们?”香瓜怔道,“冯大哥,俺觉得就算是他们来了千军万马,咱们也应该去拼上一拼!”   霸海双蛟道:“是啊冯老弟,难道就眼睁睁让东洋人捡了便宜去吗?”   冯慎笑道:“二位大哥说反了,咱们退避三舍,其实是为了捡他们东洋人的便宜!你们想想看,眼下咱们无法运金出山,是因为什么?”   香瓜插言道:“当然因为那些车马都被忍者给毁了呀!”   冯慎又道:“没有车马,咱们就无法运金,难道对东洋人来讲便不是?他们想要运金,自然也需要车马舟船啊!”   唐子浚道:“冯兄是打算去抢东洋人的车马?”   冯慎颔首道:“是的,那样一来,敌我的局势便会扭转,趁他们分神运金,咱们便可以逸待劳,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石敢当道:“可咱们休整得再好,也毕竟只有百多号人呀。守都守不住,更何况是主动出击?”   冯慎道:“那就要用到第三步的‘以少胜多’了!”   见冯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众人愈发好奇,遂追问纷纷。   冯慎笑了笑,“第三步不急着讲,咱们按部就班,先将那十几条‘毒蛇’给引出洞来吧!”   唐子浚道:“既然冯兄已有主意,那就只管安排吧。”   霸海双蛟急道:“冯老弟,不管你怎么安排,咱们哥俩都得过去瞧瞧那‘潜龙号’!”   “这个自然!”冯慎道,“若两位大哥不去,我也无法使那‘潜龙号’露面啊!”   唐子浚一指唐子淇,“我兄妹两个也去帮忙!”   香瓜叫道:“俺也去!俺也去!”   石敢当也道:“冯少侠,我功夫虽不济,但枪法还算过得去,你们带上我吧!”   冯慎稍加思量,又道:“去‘引蛇’的人不宜过多,有四五个就已足够,再多了,那伙忍者怕是不敢出来……”   “四五个人?”唐子浚想了想,道,“冯兄加两位当家的,已有三人,不如就再加上我与阿淇,这样刚好能凑成五个!”   香瓜有些不乐意,“那俺呢?你们都过去,凭啥不带上俺呀?”   唐子浚道:“大伙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咱们之中若论武功,当属冯兄与田姑娘为最……”   香瓜登时笑道:“唐姐姐你听,连唐大哥都说俺厉害呢!”   “哼!”唐子淇没理会,只是将头扭到一边。   冯慎咳嗽一声,“香瓜!”   唐子浚道:“冯兄不必介怀,田姑娘的功夫远胜于我,那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才想请她留下。”   香瓜不解道:“既然俺的功夫比你们好,为啥还要俺留下来呢?”   唐子浚道:“此去‘引蛇’,谁敢说那些忍者定会露面?若他们趁机再去金堆处偷袭,难保那些弟兄们没有死伤。我与阿淇,皆没有独当一面的本事,故而让田姑娘坐镇留守,才是稳妥之计。”   冯慎点了点头,道:“唐兄所虑不错,那就这样吧,香瓜你留下,与石大当家的一同护好众兄弟,别让他们有半点儿伤亡。记住,一旦有敌手来袭,你们即刻舍金撤离,万不可与之交锋!”   香瓜道:“放心吧冯大哥,就算是撤退,俺也会去断后的,决计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兄出事。”   冯慎抬头看了看天色,“那好,天马上就要亮了。咱们都去准备一下,等天亮后便各自行动!”   斗转参横,晨光熹微。冯慎又嘱咐了几句,便与霸海双蛟、唐家兄妹向那鸭绿江源赶去。   一路上,五人专挑空旷显眼处而行。霸海双蛟心下挂念着“潜龙号”,恨不得插翅疾飞,故而奔走起来,倒也不比冯、唐等人落后了多少。   越过群峰,穿过松林,那鸭绿江源,已是遥遥在望。五人绕开源头处的急水险滩,顺流而下又走了一阵。   来至一地,霸海双蛟抹了抹额前热汗。“他奶奶的,可算是到啦!”   “到了?”唐子浚四下望了望,奇道,“两位当家的,那‘潜龙号’在哪儿?”   唐子淇也道:“是啊,我怎么也瞧不见呀!”   冯慎笑了笑,“不提我倒忘记了,唐兄与唐姑娘还没见识过‘潜龙号’的样子吧?”   “哈哈!”霸海双蛟得意道,“等待会儿见到了,保准叫你们大吃一惊!”   唐子淇哼道:“说破了大天,不也只是一艘船吗?船我见多了,又有什么可惊的?”   刘占海道:“漂在水上的船自然是不稀奇,可沉在水底下的,你见过没?”   “沉在水底下的?”唐子淇一怔,道:“那不是沉船吗?”   “算啦,待会你们就知道了!我先下水去把顶门升上来!”刘占川说着,将外衣一脱,径直跳入江中。   没多会儿工夫,江心便缓缓探出一截五尺粗的钢柱。   唐子淇揉了揉眼睛,“你们说的‘潜龙号’,该不会就是指那根柱子吧?”   唐子浚道:“阿淇你少安毋躁,耐心看着就是了!”   “还是唐少主稳重哪!那‘柱子’,充其量算是一条‘龙须子’,我马上就让你们瞧瞧那‘潜龙’的真身!”刘占海说完,也除衣下江,向着江心那段钢柱凫去。   待刘占海游到那钢柱前,刘占川也从水下浮了上来。兄弟俩拨弄了几下,那钢柱顶端的盖子,便“啪”一声打开。   盖子一开,霸海双蛟就先后地钻入了那钢柱之中。又过了一盏茶的光景,那钢柱便开始越升越高,水面下一个黑影,也变得越来越大。   转眼间,“哗哗”的破水声大响,“潜龙号”的全貌,也渐渐在唐家兄妹面前展现。受浮力和水流激荡,江底的泥沙纷纷腾滚,将周围的水域都搅浑了好大一片。   “潜龙号”本是海船,一浮上来,便将这江面堪堪占去了十之六七。望着眼前这艘艨艟巨舰,唐子淇直接傻了眼。   唐子浚怔了片刻,不禁一迭声的赞叹。“怪不得叫作‘潜龙号’!果然是名副其实,真乃是当之无愧啊!”   冯慎点点头,笑道:“这‘潜龙号’遍体精钢,又沉于江底,若非让它主动显身,那伙忍者恐怕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它藏于何处啊!”   唐子浚道:“是呀,难怪冯兄总说‘潜龙号’无法被烧,似这样一艘钢铁巨舰,就算是受几下炮击,想来也是不痛不痒啊!”   正说着,霸海双蛟也各提了一把钢叉,双双游回了岸上。这兄弟二人揩了揩头脸上的江水,又向唐家兄妹道:“怎么样?咱哥俩没骗你们吧?是不是大吃一惊呀?哈哈哈……”   唐子浚笑道:“二位两家的所言不虚,这般奇舰,我们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冯慎一指那“潜龙号”,道:“如今‘诱饵’已出,咱们这便去找个隐秘处躲着,只待那‘毒蛇出洞’吧!”   “好!”   其他人齐应,转身在岸上打量起来。岂料还没走出几步,不远处的林间,便响起了急急的脚步声。   唐子浚当即就将手摸在了腰间铁扇上。“林中有人!”   冯慎亦是一怔,“难道是那伙忍者?他们怎会这么快就敢露面?”   “他奶奶的!快还不好?咱哥俩还怕他们不来呢!”霸海双蛟说完,又向林中大喝道,“龟孙子们,既然来了,就快些出来送死吧!”   话音方落,林间“唰唰唰唰”跃出十来条人影,黑衣蒙面,果然是那批忍者。   打头一人挥了挥手,十几名忍者便顿时散开,各持了忍刀暗器,将冯慎等人包围起来。   霸海双蛟笑道:“奶奶的,瞧他们这架势,是打算以多欺少灭了咱们哪!喂!龟孙子们,就凭你们这几条小长虫,也想来吞吃大象吗?”   冯慎冷笑道:“看来他们确有些肆无忌惮。”   打头那忍者向那江中的“潜龙号”望了望,以汉话说道:“想不到,你们居然还有一艘这样的好船!”   这几句汉话说得虽然生硬,可五人皆感觉听着有些耳熟。霸海双蛟挺叉齐指,“你他奶奶的是谁!?”   打头那忍者将蒙在脸上的黑布缓缓拉下,“这一别的日子不算短,我赤井正雄的样子,你们大概是忘得差不多了吧?”   冯慎稍加打量,哼道,“你是那弘武道馆的馆主吧?”   “原来是他!”霸海双蛟道:“哈哈,咱哥俩明白啦!这老乌龟的道馆被咱们砸了,他没地方去教那些龟子龟孙,这才拖家带口地来寻咱们的晦气哪!怎么老乌龟?你那些苦头还没有吃够吗?”   赤井正雄道:“哼哼,你们少要得意忘形,若不是放跑了你们,我们如何能尾随在后面,发现你们的图谋?”   霸海双蛟怒道:“好哇!怪不得你们这帮东洋鬼能找到这深山里来,原来一直就躲在咱们后面哇!奶奶的!隐藏得倒是好,真不愧是帮夹头缩脑的龟孙子!”   赤井正雄道:“隐藏与追踪,本来就是我们忍者的强项。无论你们逃到哪里,我们都能寻出你们的下落!哼哼,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们帝国的军队就要到了,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得很惨!”   冯慎道:“我们不见得会败,可你与这些手下,却马上就要丧命了!我也跟赤井馆主说句实话吧,其实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会这么容易就‘上钩’!”   “上钩?哈哈哈……”赤井正雄笑道,“你们的钩子太小,线也太细,咬几下又能怎么样呢?反正现在船也找到了,我们先将你们消灭,剩下的就都好办了!”   霸海双蛟气得直笑。“老乌龟,冯老弟的本事你也亲眼见过吧?更何况还有唐门两大高手在旁,你这老小子是不是疯了心,真以为你跟这十几个龟孙子能打赢?不是吹,哪怕是咱们哥俩,一人打三个龟孙子也不在话下!”   赤井正雄道:“当我真的对付不了你们吗?在道馆中,那是有意要放走你们!我跟手下都没使出全力!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忍者的厉害!”   冯慎道:“赤井,你真的有把握?”   “当然!”赤井正雄胳膊一抖,掌中多了条铜头忍杖。“冯慎,我承认你的武功很高,不过那天我已摸过了你的底,你那些套路、招式,我全都想好了破解之法,带来的手下,也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还怕灭不了你们吗!?”   冯慎叹道:“要不我说你们是井底之蛙啊,那天你们未使全力,难道我就没手下留情?多说无益,你们放马过来吧,让我领教一下你们东洋忍者的‘高招’!”   “杀鸡还用宰牛刀?让咱哥俩先去会会他!”霸海双蛟说完,便抖起钢叉向赤井正雄刺去。   见钢叉刺来,赤井正雄右手持忍杖一戳,逼开了刘占海;左手抓着刘占川叉头一扯,紧接着飞起一脚,将他踢至数丈开外。   刘占海大怒,又挥叉上前。赤井正雄左手连抬,几枚忍者镖便疾疾射向了刘占海。   那忍镖来势刁钻,刘占海也知不能将其拨开,遂将手中钢叉急旋,转成一轮“圆盾”。   忍镖为叉柄所挡,激起一道道火花。可不想那赤井正雄发镖的力道太大,刘占海虽未中镖,却被撞得步步后退。   “是有些能耐!二位大哥,你们都且退开!”冯慎说完,已伸掌朝赤井正雄击去。   赤井正雄身子一闪,泥鳅般的避至一边。一名忍者见状不妙,从怀中摸出个霹雳弹来就掷向冯慎。   那霹雳弹触物即爆,端的是威力不小。唐子浚铁扇一展,迎着那霹雳弹奋力一挥。受劲风所阻,那霹雳弹飞势稍缓,唐子浚忙运起巧劲儿一引一接,那霹雳弹便已然“滴溜溜”转在了扇面之上。   霸海双蛟喜道:“唐少主,还等什么?快炸死这帮龟孙子哇!”   “好!”唐子浚将扇面猛然一抖,那颗霹雳弹复向群忍打去。   群忍刚撤后数丈,那霹雳弹便“轰”一声爆了。   赤井正雄以东洋话急喝道:“霹雳弹已所剩不多,赶紧集中起来去炸船!对付他们,用忍刀、忍镖也就够了,别误伤同伴!”   “是!”群忍齐应,顿时分成两股。一股发忍镖疾射,另一股则趁冯慎等人拨打闪避,持着剩下的霹雳弹,狠命朝江中的“潜龙号”投去。   “轰轰”又是几声巨响,“潜龙号”上炸起了数团火光。然待那硝烟散去,群忍皆愣了。只见船壁上仅留下些凹陷,根本没有大的损伤。   霸海双蛟哈哈大笑,“龟孙子们,你们那破玩意儿炸个木车、木船还成,可对‘潜龙号’来说,就好比是那小孩子玩的爆仗!”   赤井正雄道:“去三个人游到那船上,从船里面炸!”   闻听此言,三名忍者将仅存的霹雳弹一拢,跳入江中向那“潜龙号”游去。   霸海双蛟一见,登时明白了忍者的用意。“他们定是想从里面炸船!他奶奶的!冯老弟,快帮咱哥俩挡着暗器,咱哥俩去截那三个龟孙子去!”   “好!”冯慎忙挥刀护着霸海双蛟向江边冲去。“两位大哥千万小心!”   “放心吧!在水底下,还能让那三个龟孙子讨了好去?”霸海双蛟说完,齐齐下江追击。   待冯慎从江边返回,唐家兄妹早与众忍厮杀在一处。见那赤井正雄果然了得,冯慎刀尖一亮,直取其后心。   察觉身后有异,赤井正雄忽的闪开,熟铜忍杖在地上一插一撩,一大团砂石便朝冯慎迎面扬来。   冯慎将刀身一横,将那碎石散砂几下拍开,紧接着刀刃一转,向着赤井正雄兜头斫下。   赤井正雄知那宝刀锋利,自然不会去挡,身子向旁一侧,熟铜忍杖直直点向冯慎手腕。   杖长招快,冯慎险些被他点中。赤井正雄连戳带点,招招不离冯慎周身要穴,俨然似那判官笔的打法。   冯慎后跃几步,“你居然也能认穴?”   赤井正雄道:“认穴是忍者修行体术的基础,当只有你们支那人会吗?”   “倒是我小瞧你了!”冯慎冷笑道,“然会认穴是一回事,能打穴又是一回事!那医病的大夫倒也识得穴道,可能伤人的,却没有几个!”   赤井正雄怒道:“你说我伤不了你?”   “你大可试试看!”冯慎说完,猱身切近。   赤井正雄避其锋芒,又抬杖穿点。冯慎也不去削,潜运内力于刀身,贴着那忍杖便是一拍。   吃这一拍,那忍杖疾打了个横。赤井正雄强忍着虎口剧痛,硬是没有松手。然忍杖虽未失,赤井正雄也被带得打了个踉跄。冯慎瞧出破绽,正欲扬刀追砍,脑后却袭来一股寒意。   电光火石间,冯慎想也未想,将脖子猛然一偏,一枚忍镖便擦颈而过。赤井正雄瞧出机会,又挺杖刺来,冯慎脚下一滑,急忙退至几丈外。   冯慎伸手一摸,发觉自己的后领,竟被那忍镖划出道口子。转念间,冯慎暗道好险,若再稍稍迟个片刻,刚才那枚忍镖定会扎在自己后颈之上。那忍镖射来时无声无息,又毒辣精准,显然是暗器高手所为。想到这里,冯慎心下一紧,忙向其余那些忍者瞧去。   此时唐家兄妹正分斗那十余名忍者。若以功夫来论,唐家兄妹的本事皆远高于每名忍者,可他们毕竟是一人对付六七个,故而斗得十分胶着。并且以方才那枚忍镖的打法看,那十余名忍者虽然武功稍逊,但其间必有一个绝顶的暗器高手。若那高手再度偷袭,不但唐家兄妹会生意外,就连冯慎在跟赤井正雄交手时,也恐遭其暗算。   然那赤井正雄确实有两下子。冯慎虽有胜他的把握,但也起码要在百招之后。虑及此处,冯慎大喊道:“唐兄!唐姑娘!你们来合力抵挡这赤井正雄一阵,他那十来个手下换我去打发!”   “好!”唐家兄妹撒出一把暗器,将那十余忍者逼开,各持了铁扇、峨眉刺,转朝赤井正雄攻去。   冯慎疾运内力,左掌陡然变得通红,右手握刀一震,寒锋上顿时青光大盛。   一迎上那十余名忍者,冯慎便刀掌齐施。一刀砍下,一忍肚破肠流。又一掌击出,另一忍胸裂骨断。冯慎出手凌厉果决,不再留一丝余地。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已有小半忍者横尸地下,冯慎手不歇息,继续向着剩下的几名忍者冲杀。   岸上杀得正欢,江中也不甘落后。霸海双蛟仗着水性通神,早将一名忍者追上几叉搠死。另两名忍者见水里不敌,急急游至“潜龙号”下,扒着舱壁就要向上攀去。   刘占川见状,忙将身子浮卧在江中。“大哥,我来当踏脚,你跳上去拉下那两个龟孙子来!”   刘占海也不多话,向着刘占川狠命疾游了几下,猛然从水中跃起。一觉刘占海踏上了自己肩膀,刘占川又朝上奋力一顶。   借这一弹一送的力道,刘占海身子高高跃起,伸臂向那两名忍者扑去。   然刘占海这一抓,只攥住了其中一名忍者的脚踝。那忍者在被拉下的同时,却将仅存的两枚霹雷弹急抛给了同伙。   刘占海大怒,不等那忍者落水,便抡着他脚踝一甩。那忍者的身子打个横,脑袋“咣”一声撞在舱壁上,登时头破血流。   可就这么一耽误,另外一名忍者已将舱顶的入口打开。千钧一发时,刘占川也不知哪里来的准头,飞起钢叉便将那忍者扎了个对穿。   岂料那忍者在临死之际,仍然不肯罢手,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霹雳弹扔入舱中后,这才坠江而亡。   “他奶奶的!这下可完啦!”   霸海双蛟脸色剧变,心里顿时冰凉。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船舱内竟未传出爆炸声。   “怎么没炸?快,去看看!”   霸海双蛟回过神儿来,急急出水向舱内爬去。二人一进得舱中,便见那两枚霹雳弹好端端地落在舱板上。   刘占川拾起来一瞧,见那两枚霹雳弹的外皮上皆被浸湿。“哈哈,真是苍天保佑哇!这对劳什子让水给泡了,都成了哑弹臭子啦!”   刘占海也大松口气,“没出事就好啊!把这俩破玩意儿扔了吧!”   “好嘞!”刘占川说完,抬手一抛。“去你奶奶的吧!”   不想那两枚霹雳弹刚被扔出舱门,居然“轰轰”两声炸了。   霸海双蛟惊得齐齐蹲在舱板上,目瞪口呆。“他奶奶的……咱哥俩这算是捡了条命哇……”   乍闻这两声巨响,岸上的人也是骇然大惊。冯慎借机将赤井最后一名手下掌毙后,又急急向“潜龙号”上看去。   当看到霸海双蛟从舱门处露出头来时,冯慎悬着心这才放下。可唐子淇突然的一声尖叫,却让冯慎刚放下的心,又骤然提了起来。   只见唐子淇两手空空,一对峨眉刺已被击落在地上,颈间被赤井正雄以忍杖横勒着,连喘息都极其艰难。   一瞧这情形,冯慎心下已了然。定是刚才的巨响令唐子淇分神,这才让赤井正雄钻了空子将其挟制。   唐子浚铁扇一扬,怒喝道:“快放了我妹妹!你若敢伤她一根毫毛,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将我碎尸万段?”赤井正雄冷哼道,“你要有那个本事,你妹妹还会落到我手里吗?”   冯慎几步跃上前,挺刀一指。“赤井正雄!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些!”   赤井正雄道:“对于你那把刀,我还是有些忌惮的。不想让她死太快的话,就把兵器先扔了!”   冯慎抬眼望了望架在唐子淇颈间的那根忍杖,心下焦急盘算。   “你是打算在我勒死这丫头之前,抢先将她救下来吧?哼哼,死了那条心吧!”赤井正雄双手一拧,那忍杖两头缓缓拉开,中间竟藏着一道锋利的刀刃。那刃口一收,唐子淇颈上便顿时多了道血痕。“还不放下兵器!?”   “好!”冯慎将遏必隆刀一抛,却见脚下仍投着一道扇影。“唐兄,咱们姑且听他的吧!”   唐子浚一怔,犹豫道:“可是冯兄……”   赤井正雄歇斯底里道:“姓唐的,就你那点儿能耐,拿上十把铁扇又如何?姓冯的,你若是有胆量,就马上到我面前来!”   冯慎眉头一皱,“到你面前?”   赤井正雄狞笑道:“没错!你不是爱逞英雄吗?那就用你的命,来换这丫头的命吧!你过不过来?”   唐子浚急道:“冯兄,这厮定有诡计,不可上当!”   “见机行事吧。”冯慎说完,向着赤井正雄踏出一步。   赤井正雄喜道:“很好!很好!就这样,你慢慢的过来,别想耍什么花招!”   冯慎虽不说话,心中却是焦急如焚,又向前迈出两步。   见冯慎越来越近,赤井正雄笑得更欢。“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又走出一步,冯慎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唐子淇的袖口中,突然掉出一根峨眉刺。   说时迟那时快,唐子淇接刺在手,蓦地朝后一戳。那赤井正雄只觉胁下剧痛,低头一瞧,却见那峨眉刺已有大半没入自己体内。   趁这机会,唐子淇双手抓紧了赤井正雄两腕,同时将脑袋向后狠狠一撞,再一个缩身,挣脱了赤井正雄的挟制。   变生陡然,冯慎还没来得及出手,耳边便听一阵破风之音,他急将身子稍侧,一把铁扇便旋转着飞向那赤井正雄。   赤井正雄还未反应过来,喉头就被那扇刃削出一道血花。那铁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重新回到了唐子浚手中。   颈间血流如注,赤井正雄满脸的不可思议。“你……”   “狗东西!这便是小看唐门的下场!受死吧!”   唐子浚铁扇猛然挥切,赤井正雄的脑袋登时脱离了脖子,直直朝江中飞去。 第十五章 聚啸成兵   说来也巧,当那颗血呼啦的人头落在江中时,恰好落在了向岸边游来的霸海双蛟旁。   霸海双蛟提起赤井正雄的脑袋瞧了瞧,顺手又抛得更远。“他奶奶的,这老乌龟的死相真难看!滚远些!”   见霸海双蛟上岸,冯慎忙问道:“二位大哥,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霸海双蛟摆摆手,向四下一望,“都打发干净了?刚才咱哥俩离得太远,也没瞧清楚,那赤井正雄是怎么死的?”   冯慎道:“除掉那恶贼,多亏了唐兄和唐姑娘。”   唐子浚苦笑一声,“冯兄就不必为我们脸上贴金了,我兄妹二人这点儿微末的能耐,唉……险些误了大事啊……”   “不怪你们,实因那赤井正雄太过阴险。”冯慎宽慰一句,又向唐子淇道,“唐姑娘,你颈上的伤,不要紧吧?”   唐子淇面色惨白,显然是惊魂未定。“只是擦破些皮,没什么大碍……”   唐子浚走到赤井正雄那具无头尸身前,蹲下翻找起来。   霸海双蛟奇道:“唐少主,你在摸什么?”   唐子浚头也没回,“他身上或许留着些什么线索、字样!”   霸海双蛟道:“有字纸也是用东洋字写的,咱们哪里瞧得明白?”   “可以请柳三当家的帮忙!”唐子浚又翻了几下,眼神一亮。“有了!”   余人围上前去,却见唐子浚从尸身怀里提出一个小袋。然将那小袋中的东西倒出来一看,众人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袋中所装的,正是那一颗颗的兵粮丸。   唐子浚又摸了一阵,尸身上亦无片纸发现。冯慎见状,摇了摇头。“算了吧唐兄,这些忍者行事诡秘,就算真有什么密信密纸,在临死之前也会毁去。”   霸海双蛟又到其他忍者尸体上找了找,发觉果是如此。“他奶奶的,这帮短命的穷鬼!除了些破镖、破丸子外,连一个大子也没有哇!”   冯慎笑了笑,“这深山之中,带着银钱又有何用?”   唐子浚道:“冯兄,这些尸首该如何处置?”   冯慎想了想,道:“待咱们歇息一阵,随便用石堆掩了吧……”   “费那个劲儿做什么?”刘占川道,“岸上的就拖到林子里等野兽来吃!”   “没错!”刘占海向江心望了望,接言道,“江里的那三具,就扔在江中喂鱼!哎?江面上……怎么只漂着两具尸首?”   刘占川道:“八成是沉到水底啦……”   “不对!”唐子浚一指,急道,“你们快瞧!”   余人顺指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已游到了对面的江岸上。   “他奶奶的!怎么还有一个没死啊?”霸海双蛟骂完,便要下江去追。   冯慎伸手一拦,“没用的,追不上了。”   说话间,对岸那忍者已逃入林中,消失不见。   霸海双蛟急道:“这下坏了,那龟孙子一去报信,咱们的‘潜龙号’可就藏不住了。”   “藏不住的话,就只能先将‘潜龙号’向别处转移……”冯慎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山林中便传来一阵躁动。   众人一惊,以为又有敌手来袭,可再看时,皆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香瓜、石敢当等人,率领着一干喽啰到了。   冯慎几步迎上前,“怎么?是东洋人的援军到了?兄弟们都没事吧?”   石敢当点点头,道:“有两个受了点儿轻伤,其他人都毫发无损。”   香瓜向冯慎身后看了看,道:“冯大哥,你们把那些忍者都打发了呀?”   冯慎道:“这里的事稍后再说,他们的援军有多少人?”   石敢当道:“起码得上千人,全是东洋兵,一个个都荷枪实弹的。”   “有上千人……”冯慎沉吟片刻,又道,“哦,他们是何时到的?”   香瓜接口道:“你们前脚离开没多久,他们后脚就打了过来。”   柳月秋也道:“他们是从东面绕过来的,还好被香瓜妹妹提早瞧见了,用一通暗器阻了一阵,这才掩护着弟兄们撤离。”   香瓜道:“冯大哥,俺还打死了十多个东洋兵呢!”   冯慎点点头,又问道:“那些东洋兵没再追击吗?”   石敢当道:“还追什么?那帮孙子见到那一大堆黄金后,皆是呜里哇啦地怪叫,拖过几十根大圆木来就要运金……”   冯慎怔道,“大圆木?他们运金不用车马吗?”   “是啊!”石敢当道:“金子都被他们装在大圆木中,滚着就走啦!”   唐子浚也不解道:“装在圆木中?”   柳月秋道:“还是我来说吧。东洋人带来的那些大圆木,里面是掏空的,皆可一分两半。他们将黄金填入木膛后,再把两半合牢,外头以长钉、铜扣钉紧箍严,弄好一根,便推走一根。我估摸着呀,这会儿那批黄金,早已全部被塞入那几十根大圆木里啦!”   冯慎又问道:“他们将那圆木推向了何方?”   香瓜道:“他们是打东面来,又推着朝东面去啦!”   “东面来,又向东面去……”冯慎琢磨了一阵,道,“他们八成也是要走水路,想沿着图们江入海!”   霸海双蛟道:“冯老弟,你怎么知道东洋兵打算走图们江?”   柳月秋也道:“是呀冯少侠,再说入海也不一定要走水道,长白山的东面,就是朝鲜地界,如今东洋人在朝鲜也有驻兵,可以从陆上直通海岸的。”   冯慎道:“我之所以那样判断,无外乎几点。其一,是因他们派来的兵将太少……”   “啊?”香瓜眼珠子都瞪直了,“冯大哥,一千多人你还嫌少哇?”   霸海双蛟与石敢当等人也奇道:“是啊,整整比咱们的人手多出十倍还不止哪!”   “我不是那个意思。”冯慎摇了摇手,又道,“那一千多人,对于咱们来讲,的确是不少。可你们想过没有,单冲着那堆积如山的黄金,这一千人还算多吗?”   唐子浚恍然道:“我明白冯兄之意了!的确如此,那黄金数量巨大,哪怕是派出上万的人马来夺,亦是不足为奇啊!”   冯慎道:“没错,若换做是咱们出兵夺金,也必是多多益善。所以我推测,东洋人不是不想派更多的人手,而是不敢!”   “不敢?”霸海双蛟道,“那帮龟孙子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冯慎道:“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来的人马越多,动静便会越大,黄金的消息,难保不会被清廷和朝鲜察觉。”   柳月秋道:“清廷倒还罢了,可他们会怕朝鲜吗?现今的朝鲜国皇帝,都是东洋人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   冯慎道:“他们倒不怕朝鲜去抢,而是怕朝鲜会将消息泄露给别国。还有,东洋兵用圆木推行,显然要比用车马拉费力的多,若打定主意由陆上入海,断然不会那样去做。我想,他们应该是先将圆木推到图们江源,然后再推入江中,利用水的浮力,将黄金直接运至下游的入海口。”   霸海双蛟一拍大腿,“他奶奶的,那些龟孙子真是比那狐狸还精哇!这样一来,连船都不用使!冯老弟,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呀!那些圆木一漂在江上,不出几天就能到了下游了啊!”   “也不会那么快!”冯慎道,“那些圆木虽能浮水,毕竟里面装着的黄金太重,入水后亦会下沉。想来他们应像纤夫那般,在岸上连拉带拖,借着那一点点的浮力,慢慢地移向下游。”   唐子浚道:“冯兄,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石敢当也道:“是呀冯少侠,东洋兵没带车马,那咱们还抢什么呀?”   冯慎道:“咱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夺回黄金!有车马则抢车马,有圆木便抢圆木!计划虽然有变,但也是大同小异。这样吧,二位大哥,你们带着铁船帮的兄弟去转移‘潜龙号’,剩下的人,皆赶赴图们江与那些东洋贼寇大战一番!”   霸海双蛟道:“要跟东洋人血战,哪能缺了咱们哥俩?转移‘潜龙号’的事,让烂脚虾、海蛎子他们去就成啦!”   “不!”冯慎正色道,“二位大哥,此事非得你们亲去不可!”   霸海双蛟奇道:“那又是为什么?”   冯慎向周围一望,见每个人皆在竖起耳朵等着听,遂作了个四方揖。“几位当家,各位弟兄,非是我冯慎信不过你们,但要成大事,不得不慎之又慎!二位大哥,借一步说话吧。”   “还搞得这么神秘?”霸海双蛟挠了挠头,便跟着冯慎来至僻静处。   三人低声说了好一阵,这才回到了众人面前。   香瓜好奇道:“大龙、二龙,冯大哥究竟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呀?”   霸海双蛟相视一笑,“哈哈,要提前说出来,那可就不灵啦!香瓜妹子你就甭打听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说完,霸海双蛟便招呼着那十几名亲信上了“潜龙号”。待他们驶远不见后,冯慎又向众喽啰道:“弟兄们,咱们在这里歇息半个时辰,然后便转赴那图们江源!”   石敢当回过头,朝众人缓缓望了一圈。“在这里的,皆是我石敢当的生死弟兄,那些矫情的话,就不多说啦!弟兄们,都把刀磨快、将子弹上足!哪怕是全战死在那图们江岸,也要多拉几个东洋兵垫背!”   众喽啰神情悲壮,目光却坚毅异常,纷纷喊道:   “放心吧大当家的!绝对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对!老子豁出去啦!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冯慎微微一笑,朗声道:“几位当家的,众位兄弟,咱们此去图们江,非是送死,而是去以少胜多!虽说开战后,难免会有伤亡,但诸位若是按照在下的吩咐去做,不见得就灭不了那一千号东洋兵!”   听了冯慎这话,众喽啰皆是精神大振。“冯少侠的本事,弟兄们都信得过!说吧,让咱们怎么做?”   石敢当等人也喜道:“冯少侠,咱们毒蛇也引了、三舍也退了,下面你是不是要做那第三步啦?”   冯慎点点头,“正是!”   石敢当等人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个‘以少胜多’法?”   冯慎道:“要想以少胜多,你们须听在下号令。”   “那还用说?咱们把命都交给冯少侠!”   冯慎稍顿,又道:“那好,那我就下第一个号令!”   “好!但凡冯少侠有命,咱们无有不遵!”   “这第一个号令就是,从现在开始,大伙都别再多问,于原地抓紧休整!”   众人虽不知冯慎的计划,但心中却踏实了不少,于是也不多言,皆坐在岸边吃喝歇息起来。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   冯慎看了看日影,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发!”   香瓜向江面上张望道:“冯大哥,可大龙、二龙还没回来呀,不等他们了吗?”   冯慎道:“不必等了,该出现的时候,两位大哥自会出现。”   石敢当见状,遂向众喽啰喊道:“弟兄们都歇够了吧?准备准备,要去那图们江源啦!”   因是去追踪,众人一路上皆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为防万一,冯慎带了香瓜与唐家兄妹前行打探,石敢当等人则与手下们于后面跟随。   待行出数十里后,前途便发现了大队人马移动的痕迹。寻到了东洋兵的行踪,一行人愈发的小心。每走出几里,香瓜皆会驱鸟去探,以防追得太急,被那伙东洋兵所察觉。   如此一面探、一面行,转眼又过了几个时辰。离那图们江源还有数里远时,飞鸟又带回了消息。   香瓜与那鸟“叽喳”一阵后,向冯慎等人道:“冯大哥,鸟儿说那一大队东洋兵就在前面的江岸上。”   冯慎道:“好,香瓜,你去跟石大当家的说一声,让他们停下来掩藏行迹,我们先去江源处瞧瞧!”   香瓜道:“那你们三个可别先走,等着俺回来!”   唐子浚道:“田姑娘放心,我们等着你就是。”   “行,俺去去就来!”香瓜说完,向后几个轻纵便消失在山路上。   约一顿饭的工夫,香瓜便折了回来。“俺跟石大哥他们都说好了,咱们这便去逮那些东洋鬼子吧。”   冯慎提醒道:“咱们过去是为了暗中打探,切忌打草惊蛇!”   “哦。”香瓜点了点头,“那俺不出手就是,走吧走吧!”   “好,出发!”   话音落地后,四人便提起轻功,在山林间奔行如飞。又越过几道山岭,前方就隐约听到了人声。   四人寻了处高崖,伏在崖顶朝下瞧去。只见一条大江滚滚东流,江畔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香瓜哼了一声,“这帮东洋鬼子干得还挺起劲儿。”   冯慎道:“看来他们也是想快些将金运至海上。”   见江面上漂着好多浮木,唐子淇道:“冯慎,你不是说那些大圆木装金后便漂不起来吗?那江里浮着的又是什么?”   冯慎定睛打量后,道:“那漂在江上的,并非装金的大圆木,而是他们现伐的新木,唐姑娘你向那岸边的林子里瞧,还有不少人在砍树呢。”   香瓜奇道:“他们怎么还要砍树?金子不够装吗?”   唐子浚笑道:“另行砍树,是为了扎成木排。”   唐子淇又道:“哥,他们扎木排做什么?是打算将装金的大圆木放在上面吗?”   唐子浚摇摇头,道:“木排再多,也载不起那些圆木。他们是打算用木排增大浮力,以绳索吊着水下的大圆木,不使它们完全沉底。这样拖拽起来,也能省些力气。”   冯慎道:“既然东洋兵想省力,那咱们就反其道行之,让他们多耗费些力气!那装金的圆木有几十根,那他们至少要扎近百个木排……不着急,等他们扎好全部木排后,咱们再一举毁去!”   “一举毁去?”唐子浚向崖下看了看,作难道,“就算没有那一千多东洋兵在场,咱们在一时半刻,也无法毁掉那么多的木排吧?”   冯慎笑了笑,“要毁去木排,用不着咱们动手,只让一个人出马就够了。”   唐子淇奇道:“是谁呀?”   冯慎一指香瓜,“自然是她了,让香瓜去调支‘水师’过来,保管那些木排尽数瓦解!”   香瓜也愣道:“水师?冯大哥,你叫俺上哪儿去调水师呀?”   冯慎笑道:“这茫茫的长白山中,藏着千军万马,而你田香瓜,便是那号令三军的统帅大将!”   “山里有千军万马?俺还是大将?”香瓜稍加琢磨,顿时明白过来。“哈哈,俺懂啦!”   唐子浚也恍然道:“极是!难怪冯兄不怵那一千东洋兵,原来咱们也有一支强援啊!”   唐子淇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你们在说什么?咱们的强援在哪儿呀?”   冯慎道:“等到时候唐姑娘便会知道了。咱们先离开,让这伙东洋兵好好地扎木排吧。”   说完,四人便撤下高崖,回头与石敢当等人会合。见天色已晚,冯慎命众人于林中深处露宿,并一再嘱咐不可喧闹、生火,以防暴露行踪。   趁着夜黑,冯慎和香瓜又去江源处打探了一番,见那伙东洋兵果然是挑灯举火,连夜的砍树做排。   见他们疲于忙碌,二人暗暗好笑。香瓜观望了一阵,便寻了一处山涧,孤身潜去。   待到月上中天,香瓜返了回来。“冯大哥,俺把‘水师’都安排好啦。”   冯慎点点头,“好,那咱们就回去休息,等到天明后,再来瞧热闹吧!”   转过天来,唐子淇便起了个大早,不等冯慎动身,就连连催促着要去江源。听说香瓜搬来一支“水师”,石敢当与柳月秋也十分好奇,让查文显和乔五带着手下留守,双双随着冯慎四人同去了江边。   等到了地方,东洋兵早已将木排全部制成,那些大圆木也被慢慢地推入江中。每根圆木上,都接着好几道长长的绳索,有的与木排相连,有的直接探到岸上,被一群东洋兵牢牢地抓紧。   与冯慎所料无差,大圆木入江后,便直直向江底沉去,连同那些浮在江面上的木排,都被拽得半浸在水中。岸上的东洋兵死死扯住绳索,借着那微弱的浮力,“嗨哟嗨哟”地开始往下游拖去。   石敢当远远瞧见,不由得心焦起来。“东洋兵都开始运金了,咱们的‘水师’怎么还不来?”   冯慎道:“石大当家的请放心,咱们的‘水师’早已整装待发,只等时机一到,即刻便会出击。”   柳月秋也问道:“何时才算是时机到了呢?”   冯慎不置可否,“先让那伙东洋兵出出汗,累个精疲力竭再说吧。”   因急着运金,那伙东洋兵皆十分卖力。他们分成好几拨,每行出四五里路,便换另一拨人接手“拉纤”。如此轮换着进行,那些大圆木虽然还是拖不快,可却是始终未停。   冯慎等六人也不露面,沿着江岸上的山岭慢慢跟随。   待每拨东洋兵都拉了两三回纤后,香瓜突然笑了笑,“你们都把眼睛擦亮了啊,好戏就要开场啦!”   唐子淇揉了揉眼睛,“香瓜,是你的‘水师’到了吗?我怎么瞧不见?”   香瓜笑道:“唐姐姐你瞧着就好啦!”   话音方落,江岸上的东洋兵便开始惊呼起来。六人也不及说话,扭头转脸,齐齐眺去。   只见那些木排不知为何,全部都散了架,七零八散地漂浮在江面上。失去了木排的牵引,那些大圆木的浮力大减,猛然向江底下沉。圆木一沉,接连岸上的绳索登时收短,那些拉纤的东洋兵不及撒手,便被纷纷扯入江中。   江中人木横漂,江岸上也乱作一团。被扯下江的东洋兵里,好多都不通水性,一沉入江中,连淹带呛,顿时死了十几个。剩下的那些旱鸭子有的抱木呼救,有的拼命扑腾,待被同伙七手八脚地捞上来后,一个个都翻着白眼仰挺在岸上,活像一只只胀肚的蛤蟆。   石敢当瞧了一阵,乐得哈哈大笑。“香瓜妹子,那定是你的‘水师’干的吧?”   柳月秋也道:“莫非是江中的鱼儿?可鱼儿怎么能咬断捆绑木排的绳索呢?”   唐子淇急道:“香瓜,你要是再卖关子,我可就不理你啦!快说,你那‘水师’到底是些什么?”   “好吧好吧,俺说就是啦!”香瓜说完,将自己的领口解开,一个毛茸茸的小兽探出了脑袋。“喏,你们自己瞧吧,就是它们!”   唐子淇一瞧,吓得花容失色。“妈呀!香瓜你这死丫头,怎么还藏了只大耗子在怀里?”   “这哪是什么大耗子呀?它是‘水獭’!”香瓜摸了摸那小兽的头,掏出片小鱼干喂在它嘴中。   那小兽一口接来,几下嚼烂了吞入肚中,小舌头舔了舔,又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巴巴望着香瓜。   香瓜笑了笑,又喂了两片鱼干。“贪吃鬼!”   石敢当和柳月秋久居东北,对这小兽自然是不陌生。这水獭虽是兽类,但生性好水,连巢穴都筑在河边溪畔。它们四肢粗短健壮,趾爪间有肉蹼相连,因其水性娴熟、牙尖齿利,故而能潜入极深的水下捕鱼捉虾。   柳月秋向江面上望望,笑道:“香瓜妹妹,原来你的‘水师’,是一大群‘水獭兵’呀。”   香瓜也笑道:“刚才咬断木排的,是几十只‘先锋官’,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石敢当喜道:“才几十只‘先锋官’,就弄得东洋兵们哭叫连天,哈哈哈,像这样再搞他们几回,多折腾折腾那伙东洋鬼子!”   香瓜道:“冯大哥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俺让那几十只‘先锋官’一咬断绳子,就马上潜水离开。等他们把木排什么的重新扎好后,再偷偷耍他们一回!”   唐子浚道:“这些水獭虽能减缓运金、消耗东洋兵的体力,可却难以对他们大举杀伤呀。”   冯慎道:“杀击倭寇,自有别的‘队伍’去做。‘水师’的作用,就是让东洋兵人劳马困、精疲力尽!”   柳月秋侧耳听了听,向余人笑道:“那伙东洋兵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们瞧,那个打头的都快气疯了,拼命地在叫‘见鬼、见鬼’!”   “让他们见鬼的事还在后头呢!”香瓜说着,将那水獭从怀中抱了出来,向着下游方向一指。“去通知你的伙伴,叫它们都抓紧着些。”   那水獭听后,呆立在原地未动。香瓜以为它没懂,便“吱吱唧唧”地又叫了几声。不料那水獭还是不肯走,反人立起来,将两只前爪伸在香瓜面前。   香瓜怔了怔,便笑骂道:“你这小东西,也不怕撑坏肚子?好吧,都给你!”   说完,香瓜便将身上的鱼干尽数掏出。那水獭乐得吱吱直叫,赶紧几下抓来,全都塞在了嘴里,将腮帮子都撑鼓成了两个大圆球。   待鱼干塞好,那水獭便尾巴一甩,掉头蹦跳着跑远。   唐子淇望着它那滑稽的模样,不禁“扑哧”笑道:“真是没出息,一把小鱼干至于乐成那个样子?一蹦一跳的,笑死人啦!”   “不是的。”香瓜摇手道,“水獭在岸上不如在水里行得习惯,它一蹦一跳,是为了走得更快些,有时候还会打着滚往前行呢……”   话未说完,那水獭果然就地一滚,香瓜见状,赶紧用手指着道:“看吧唐姐姐,俺没骗你吧?”   “哼!”唐子淇嘴巴一翘,“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瞧着它,倒像是摔了一跤!”   木排一散,东洋兵便举步维艰。领头的军官忙重整起队伍,一面派人去捞散木,一面运到岸上再扎结成排。   待木排重新扎好,东洋兵们已累得气喘吁吁,那军官不顾那些,又让人潜到水下,把木排与圆木相连。唯恐那绳索再断,东洋兵也不怕费绳,连加了数股将每处的接头,都捆绑了个结结实实。   等再行起来,东洋兵们格外谨慎,总是有意地避开险滩急流,将那些大圆木缓缓拉动。   东洋兵一行,冯慎等人又在后面悄悄跟随。约过了半个时辰,那扎好的木排便再度散裂,圆木尽数沉至江底,又有数个拉纤的东洋兵跟着送了命。   接连出现同样的“意外”,就算那军官再傻,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他向江心仔细一打量,就见几只毛乎乎的东西在水下钻来钻去,忙哇哇叫着,急命手下人开枪。岸上那伙东洋兵也不管瞧没瞧见,操起枪来便往江中“噼里啪啦”地乱射一通。   那几十只水獭异常的灵活,不等子弹射来,早藏在浮木底下远远的遁去。这样一来,倒苦了那些落在江里的东洋兵,两个被射穿了腿,三个被打折了胳膊。还有一个更是倒霉,好不容易从江底下浮出头来,却被同伙射来的一颗子弹,直接给掀掉了天灵盖。   见误伤了自己人,那军官赶紧又让手下停火。骂骂咧咧地叫了好一阵,脸色仍旧是铁青。   然骂归骂,金还是要运的。东洋兵们又费了半天劲儿,再次将木排扎好、圆木套牢。   为防水獭再来咬绳,那军官选了不少会水的东洋兵出来,每个木排上都站上一个,端着枪向江中警戒。   那些木排本就是半浮在江中,东洋兵爬上去后,身子的下半截,自然是要浸在了水里。个子高的还好些,最多被水漫过了两条腿;可那个子矮的就惨了些,直接就没了腰。泡在水中,别说是提枪警戒,就连站都站不稳,一个个皆是暗暗道苦。   在岸上拉纤的东洋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每个木排上都站了个人,这近百个木排,就是近百个人。近百个人的分量加起来,足足超过了一万斤。就算受江水的浮力,新增的重量减轻了不少,可岸上的东洋兵拉起来,亦是累得龇牙咧嘴。   冯慎等人远远的望见,皆不由得捧腹。   香瓜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怪不得大龙、二龙总骂东洋人是龟孙子呢,瞧他们拉起纤来那探头伸脑的模样,跟大王八真的是很像呀!”   石敢当也乐得前仰后合,“香瓜妹子,你的那几十只‘先锋官’,可真是太厉害啦,那木排若再散上个一回,那伙‘大王八’估计就得考虑就地造船啦,哈哈哈……”   柳月秋笑道:“活该,谁让他们想讨巧来着?还弄来些大圆木,这下傻眼了吧?嘻嘻嘻……香瓜妹妹,还要等多久,你的‘先锋官’们才会再次‘出击’呀?”   香瓜道:“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啦!”   石敢当愣道:“这就算完了?我还没瞧过瘾呢!香瓜妹子,要不你让那几十只‘先锋官’再咬一回绳吧!”   香瓜摆手道:“那可不行。现在东洋兵已发现了它们,俺可不能让它们再去冒险,放心吧,热闹还没完呢,石大哥你接着瞧下去就是啦!”   诚如香瓜所言,那几十只水獭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一群东洋兵提心吊胆地行出一阵,渐渐地松下气来。那军官却不敢大意,连呼带喝的,催着他们急赶慢赶。   也算那军官有先见之明,又行出数里路后,便见前方的江面上,横着一道粗粗的“黑线”。   那军官心知有异,忙让队伍停下,自己则持着望远镜,急急向那道“黑线”瞧去。   一瞧之下,那军官脸色“唰”就白了。原来那粗粗的黑线,竟是一大群水獭。那群水獭无计无数,密密麻麻地在江中蹿上蹿下。   虽不知那一大群水獭在做什么,可那军官也知道事态不妙。他高喝了几声,队伍里便分出了一股东洋兵,皆操枪持弹,向着那道“黑线”冲去。   还没等东洋兵靠前,那一大群水獭“呼”的一下,瞬间便逃了个干干净净。然水獭虽散,江面上那道“黑线”却依旧没有消失。东洋兵们还以为那是堆活物,忙“哗哗”拉开枪栓,举枪又是一通乱射。   一阵枪声过后,那“黑线”安然无损。那军官见状不对,忙跑近了些定睛再瞧。这一眼,险些令那军官吐出血来。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活物,而是那大群水獭以树枝、石块等物,生生在江中堆出的一道“石坝”。   那“石坝”虽未将江面彻底的横截,可受它所阻,那几十根大圆木,定然是无法通过。   东洋兵们将脑袋抓破了,也想不通为何那些水獭总来与他们作对。有些迷信的兵丁,还以为是惹怒了中土的“河童”,齐齐将长枪一扔,向着江中便开始跪拜磕头。   那军官暴跳如雷,将那几人拉扯起来,又是狠命踢打,又是狂扇嘴巴。教训完那些迷信的东洋兵,那军官便命手下取来炸药,去炸那道“石坝”。   那“石坝”并不坚固,没炸个几下便塌了。然“石坝”的上层虽塌,筑坝的乱石却都坠入水下,沉到江底一积,顿时又化为一座巨大的“暗礁”。   若在水上,炸药的确好使。可要是到了水下,引线、火药则会被浸湿,自然也就不灵了。那军官无可奈何,只好再派手下潜到江底搬石清路。   当水下的乱石被尽数清开后,天也差不多黑透了。这一天下来,东洋兵皆是焦头烂额,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被榨干。好容易硬撑着搭起了帐篷,便一个接一个地钻在里面,呼呼打起了鼾。   看了这一天的“好戏”,石敢当等人也是心满意足。“香瓜妹子,今天真是太他娘的过瘾啦!这天也不早了,咱们快些赶回去,我好跟弟兄们去讲讲这‘热闹’啊!”   香瓜笑了笑,说道:“石大哥,你着什么急呀?那‘好戏’还没完呢!”   “还没完?”石敢当大喜,“哎呀香瓜妹子,想不到你这‘好戏’还是连台的呀!哈哈哈,快说快说,接下来要唱哪一出?”   冯慎接口道:“接下来要唱的,是一出‘趁夜杀虏’!”   “趁夜杀虏?”唐子浚问道,“冯兄,你是打算去暗袭那伙东洋兵吗?”   冯慎笑道:“暗袭是不假,可去的人,却不是咱们。”   一听这话,其他人也都猜了个差不多,齐齐望向香瓜。“香瓜妹子,这一次,你调的是什么‘兵’、遣的是什么‘将’呢?”   香瓜脱口道:“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   “是呀!”香瓜说着,张开双臂扇动了几下。“那只到五女山送信的雕儿,你们还记得吗?” 第十六章 阴阳至尊   只听了个“雕”字,石敢当便猛然记起那桩事来。   柳月秋也急急仰头打量,“香瓜妹妹,那只雕儿在哪里呀?总听说它生得巨大无比,我早就想见见啦!”   香瓜怔道:“怎么,柳姐姐你没见过它吗?”   石敢当接言道:“不光是三妹,连我也没见到哇!那次它去五女山送信,我那帮兄弟竟被它唬得不敢靠前,最后还是那巨雕自个儿将信筒扯下来的。我与三妹他们得知后再跑去瞧,结果那巨雕早已经飞走了。好妹子,你快些叫它出来吧!”   唐子淇想起自己险些被那只巨雕啄伤,心里不由得来气。“哼,就算那只破鸟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单靠它一个,能啄死几个东洋兵?”   “它又不是自个儿来的,还带着好多手下呢!俺昨晚就跟它们约好了,它们现在应该都到了附近,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啊,俺叫它们去!”香瓜说完,便急冲冲地向后面的山林中奔去。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扑棱扑棱”的振翅声便由远及近。石敢当等人刚抬起头,顿时惊得合不拢嘴。只见那半空之中,飞来乌压压的一大群猛禽,打头的长羽宽翼、粗腿健爪,正是那只英武的巨雕,其后跟随着数不清的苍鹰、兀鹫,简直似要蔽月遮星。   群禽疾翔不停,掠过高崖后,便向着江岸上的帐篷处俯冲。然趁它们飞过头顶时,石敢当等人又惊奇地发现:那些猛禽无论大小,每只的双爪上皆抓着东西。体型大些的,抓的是石块碎岩;而体型稍小些的,爪间之物俱在蠕动扭摆,竟是一团团的毒蛇。   飞至那帐篷的上空后,那巨雕一声长唳,身后的苍鹰、兀鹫疾疾散开,将所抓之物接二连三地朝帐顶投去。   不少石块穿破帐顶,连帐带人砸了个稀烂。石块虽会落空无用,而那些毒蛇却不会。直接掉进帐的不必说,那些落在空地上的,亦能入帐噬人。   毒蛇被群禽又抓又摔,早已是狂性大发,逢帐定钻,见人必咬。那些没被石块砸中的东洋兵,还未来及道声“侥幸”,又有不少,顿丧于毒牙之下。   待将石块、毒蛇尽数投完后,群禽于空中齐齐打个盘旋,又在那只巨雕的率领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冯慎等人又看了会儿热闹,也都尽兴离去。直到走出很远,还能隐约听到那群东洋兵的鬼哭狼嚎。   好在东洋兵为数不少,没出事的也都纷纷醒了过来,又拿枪打,又使火烧,折腾了好半宿,才终于将那蛇群打发干净。   收拾完毕后,那军官气得连肺都快炸了,一面跳着脚骂娘,一面命人速查伤亡情况。没过多久,手下人便查点清楚。在那伙出事的东洋兵里,连半死加不活,足足有两三百号之多。有被石块直接砸死的,有被群蛇当场咬死的;也有头破血流、苟延残喘的;还有中毒后面紫唇青,只进气没出气的……   听伤亡竟会如此惨重,那军官一腔的怒气,渐渐化为满腹的狐疑。他望着遍地的蛇尸,回想起夜袭的群禽,又联系到白天那些咬绳筑坝的水獭……越是思量,那军官越是惊骇,这一桩接着一桩的怪事绝非偶然,定是有高人在暗中驱使着禽兽!   一怀疑有人暗做手脚,那军官马上便想到了夺金时,一触即逃的群豪。看来那伙人并非知难而退,实则是先躲藏起来,再对自己悄悄出手。   想到这里,那军官就已打定了主意。计划从剩下的东洋兵里,挑出三百号精壮之士回头搜寻。依他之见,那群豪不过百余,只要从正面交锋,纵使他们有水獭、飞禽相助,也不足为惧。   那军官越想越是,不待天明,便急急地调兵遣将。吩咐剩余的四五百人原地留守,自己则亲率选好的三百精兵,掉头寻敌、切除隐患。   对这军官的心思,冯慎早已猜到。一与群豪会合之后,便加紧部署起来。冯慎先寻了个险扼之处,又将群豪拆成十人一组,分别安插在了崖间岭上。香瓜也没闲着,于山野林中召禽唤兽,只等那伙东洋兵回身来袭。   一方紧赶,一方慢迎。待到旭日东升时,双方人马便打了个照面。   那军官仗着人多枪快,哪会将这一百号人放在眼里?二话不说,急命手下人以火力强攻。群豪因受了冯慎嘱咐,皆缩在隐蔽处不露头,只是趁着那东洋兵填膛续弹时,这才“啪啪”回击两枪。   听见那稀稀拉拉的枪声,那军官便知群豪弹药不多,遂愈发的张狂。冯慎艺高人胆大,频频在显眼处现身诱敌,有时蹿至高崖上掷石打倭,有时于低岗下疾奔骤绕。   受此激扰,东洋兵们便将枪口齐齐对准了冯慎,无数颗子弹呼啸着打来,不是射得尘沙暴起,便是击得火石乱溅,可偏偏愣是没伤到冯慎的半根毫毛。   那军官见状,又派出几拨人冲锋向前,可皆被高处的群豪相互应援着几枪打散。东洋兵无法,只有把扳机扣得更急,将子弹射得更快。   又奔了片刻,冯慎便冒着枪林弹雨回到了崖顶。一见冯慎撤离,香瓜便放声长啸。   那伙东洋兵刚一愣神儿,头顶上便多出了不少小黑点。那军官稍怔,顿知是昨晚偷袭的猛禽再度出现,忙命手下人举枪向空中射击。   与昨晚不同,此时猛禽们飞得极高,加上它们在空中灵活闪躲,东洋兵的子弹还没飞至跟前,便已偏离下坠。   子弹射不上来,石块却能投得下去。这次群禽所抓的石块,虽比袭营时用的小了不少,可亦有拳头大。并且由那种数斤重的石块换成拳头大小后,每只猛禽原本只能抓一两块,如今却可抓七八块。数量陡然增多,再经高空疾坠,其威力自然是可想而知。   见不远处有个小林,那军官便当机立断。然他一句“躲入林中”还没喊完,东洋兵的头顶上就下起了“石雨”。   受这么一“淋”,登时砸死几十;在抱头鼠窜中,又踩死了几十。剩下的东洋兵跟着那军官狼狈入林后,原以为能喘口气了,不想那一口气却噎在了喉间。   那军官只一眼,脚底下就涌上一股恶寒。若有闲暇,只怕他连肠子都得悔青了。来时他只想着水獭等小兽不难对付,却忘记了群豪既能召来猛禽,亦可唤来巨兽。   只见林子中央,雄踞着一只斑斓猛虎,那猛虎身侧拱卫着一群恶狼,再边上,是数不清的豹子、豺狗,皆瞪着绿幽幽的眼睛、露出寒森森的利爪,将那长长尖牙,磨得是咯咯作响。   在林外受猛禽砸袭,东洋兵们早已是肝胆欲裂,又遇林中这一张张血盆大口,险些魄散魂飞。   还没等东洋兵摸枪,那只猛虎便一声狂吼,狼群豹豺齐跃奔扑,骤然向着东洋兵撕咬起来。   说人凶猛也好、道人厉害也罢,都喜欢用个“如狼似虎”。现如今真狼实虎齐齐上阵,东洋兵除去呼天抢地外,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   豺狼虎豹在人群中东咬西抓,顿时掀起一阵血雨腥风。那林中传出的惨叫哀号,就连躲在高岗上的群豪听了,也是暗自心惊。   转眼之后,林中的惨叫声便戛然而止,除去十来个东洋兵舍命护着那军官逃脱外,其他的不是横尸当场,便是落入猛兽腹中,化为了虎粪狼便。   将东洋兵歼灭后,那猛虎走出林子,向着山岗上纵声长啸。   唐子淇眼尖,当即便认出了那是受过香瓜救冶的那只虎。“看来那天晚上,你还真没白救它。”   香瓜笑道:“它中的毒,是你解的,算起来唐姐姐才是它的大恩人呢。”   唐子淇哼道:“那有什么用?它又不肯让我摸……”   香瓜刚要开口,岗下猛虎又大叫一声。“哈哈,它在催我们呢!”   “催我们?”柳月秋凑上前问道,“香瓜妹妹,它催我们做什么呀?”   香瓜道:“它叫我们赶紧去捡枪拾弹,好让它的手下们早点儿把尸首拖走。”   石敢当奇道:“那虎可真够意思啊!不但帮咱们灭了强敌,还要替咱们收拾战场……”   香瓜乐道:“收拾什么战场呀?它们拖走尸首,是为了存起来吃,那三百号东洋鬼,足够它们吃好一阵子啦,还省得再去辛苦猎食!”   “原来是这样!”石敢当笑笑,向众喽啰道,“兄弟们,都跟我下岗捡枪支弹药去哇!”   众喽啰向岗下望望,不约而同道:“田大姑娘,你千万要看好那些猛兽哇,可别将咱们兄弟也当了点心……”   “有俺在,你们就放心吧!”香瓜说完,便当先下得岗去。   虽知道香瓜的能耐,然在兽目睽睽下,众喽啰拾枪捡药时,仍是提心吊胆。待将枪弹收集好后,那猛虎向香瓜又叫了几声,便领着狼群豺豹拖尸离去。   连同昨晚的偷袭算上,这两役下来,群豪未曾伤着一人,那一千号东洋兵却已折损过半。众喽啰士气大涨,皆想乘胜追击,将剩下的几百东洋兵全歼。   石敢当也道:“是呀冯老弟,干脆咱们就再召集起‘兽兵禽兵’,一鼓作气将东洋鬼子都灭了得了!”   冯慎摆了摆手,“没那么容易。东洋兵吃了大亏,回去后定会严阵以待,他们虽死伤过半,可依然是人多枪足,禽兽们再勇猛,也毕竟是血肉之躯。没必要让它们去做无谓的伤亡。”   石敢当道:“那怎么办?可黄金还在他们手里!”   冯慎笑了笑,“现在那批黄金,已然成了烫手的山芋,让他们多拿一阵也无妨。咱们就慢慢地来,将剩下的东洋兵一点点地瓦解,也好为铁船帮的兄弟多争取些时间。”   香瓜挠了挠头,“冯大哥,大龙、二龙到底干啥去了呀?”   冯慎道:“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香瓜摇头道:“俺猜你不会……”   冯慎笑道:“知道还问?好了,这里不宜久留,大伙收拾收拾,再寻个隐蔽处吧!”   这一战下来,群豪兴高采烈,而那东洋军官却落了个灰头土脸。在奔逃的路上,他与那十几个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生怕身后再有什么虎狼追来。   如此逃出十几里后,前面的灌木中突然跃出个人来,那军官早已是草木皆兵,一见有人出来,便急命手下放枪。那人见状,忙以东洋话高喊,军官与东洋兵闻言,才知他是赤井正雄手底下,唯一幸存的忍者。   那军官也不及多问,带上那忍者便赶回了驻地。见旁边皆是自己的人马,那军官这才稍稍心安。连经几次挫败,那军官越发的感觉冯慎那伙人过于可怕,思来想去,便打算修书一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写进去,并极言要上头派兵增援。   等那军官的求救信写好后,那忍者便去深山中找出提前藏下的鸽笼,将信缚于鸽腿,放飞报信。   待信鸽放出后,那军官便下命暂缓运金,调集剩下的东洋兵就地挖壕掘沟,日夜警戒,一面严防死守,一面苦候着援军到来。   信鸽飞出长白山后,向南入了朝鲜国境。在抵达汉城上空时,遥见地面上的一排小洋楼后,就直直俯冲而下。   这一排小洋楼,正是东洋人在汉城设置的统监府。这统监府在朝的权势极大,不但能调遣所驻军队,而且能插手朝鲜的内政、外交,就连那国王皇室,亦对其避畏三分。   那川岛浪速,此时便在这统监府中,一眼瞧见那信鸽,当即便认了出来。   川岛读信后,惊得愕然失色,顾不上抹去额头的冷汗,便跌跌撞撞地去寻那统监——伊藤博文。   这伊藤博文,乃是东洋重臣。他身为明治九元老之一,任过内阁总理,当过枢密院议长,故而被派来坐镇朝鲜,担当这统监府的首任统监。   见川岛慌慌张张地过来,伊藤皱了皱眉头。“川岛君,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川岛急将那信呈上,“伊藤大人,这是‘运金队’传来的急报。”   “哦?”伊藤眉头一舒,“这么说来,那批黄金已找到了?”   “找是找到了,可是……”川岛欲言又止,“唉,这封书信写得很详尽,还是请您自己过目吧。”   伊藤点点头,架上眼镜,展信便阅。与川岛一样,伊藤每读个一行,脸色便沉下一分,还没等把信看完,伊藤已是破口大骂:“饭桶!都是饭桶!一千多名装备精良的士兵,竟会被一百号乌合之众击败?”   川岛忙道:“伊藤大人请息怒,那对他们增援的要求……”   “增援?”伊藤气得直拍桌子,“若能多派人手,我早就将千军万马调过去了!如今这朝鲜境内,暗藏着多少反抗咱们的义军?那一千士兵向长白山开拔时,恐怕已经为他们所察觉,要是再增兵过去,你还不如将那黄金之事昭告天下呢!”   川岛犯愁道:“若不增兵,又怎么办呢?那对手十分厉害,我怕剩下的几百士兵抵挡不住啊……”   “你别来问我!”伊藤指着川岛的鼻尖道,“川岛,你在东北研发毒素的事还没搞好,眼下运金之事又叫你弄砸了,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若不是军部下来公文,我才懒得管你这些闲事呢!”   “伊藤大人!”川岛道,“夺取那批黄金,是为了帝国的大业!哪里是我川岛的闲事?”   “我不管那些!”伊藤怒道,“该协助的,我已经协助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去吧!我的任务,是镇守朝鲜,将它慢慢并入我帝国的版图。若运金之事成功,那我也不过是为你川岛做嫁衣;若因运金之事败露,必会引起朝鲜、大清两国的骚乱,真到了那个时候,谁能来为我收拾残局?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天皇陛下?”   川岛想了好一阵,道:“敌人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怕是因为那冯慎在其中搞鬼……这样吧伊藤大人,你不再增兵也可以,就请你帮我调一个人去助阵吧!”   “只要一个人?”伊藤狐疑道,“你想调谁?”   川岛一字一顿道:“高岛吞象!”   “高岛吞象?”伊藤一惊,“你怎么会知道他在我手上?”   川岛笑了笑,“伊藤大人,你忘记我川岛浪速的身份了吗?我手下有无数的忍者、间谍,想打探点儿情报,并非什么难事。”   伊藤摆了摆手,“你要别人倒罢了,他却万万不可!那高岛吞象是重犯,当年天皇陛下就已经下令,将他所操纵的‘阴阳圣道’定为‘淫祠邪教’而废止。并且这高岛本人就极度危险,若放他出来,说不定要惹出大乱!”   川岛笃定道:“不会的!他要想生事的话,那还不简单吗?”   伊藤一怔,“你什么意思?”   川岛道:“请伊藤大人想一想,依着那高岛吞象的本事,若是想出来,什么样的笼牢能困住他?又有什么样的人能拦住他?这些年来,他一直安于现状,非是他不能出来,而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伊藤大人认为呢?”   伊藤不置可否,“他为什么不想出来?”   川岛道:“据我所知,似他们那般的绝顶高人,好像都有些怪癖。若发现世上已找不到敌手,就会感觉百无聊赖,索性将自己关起来,用以消磨时光。”   伊藤冷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然既知如此,你为何还要去请高岛帮忙?你觉得像他那种人,会为了那些金子而动心吗?”   川岛道:“能让高岛动心的不是黄金,而是能与他比肩的绝顶高手!请伊藤大人相信我,只要你带我去见高岛,我就定能说服他去那长白山!”   伊藤沉吟半晌,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带你去试试吧,吩咐人去备车!”   二人收拾停当,只带了一个警卫出发。出了汉城后,一直向西到了济物浦,又换乘了一艘小船,抵达一个名为“舞衣”的海岛。   这舞衣岛不大,人却不少。三人一踏至岛上,便有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守卫围来。认出了伊藤博文后,那些守卫也不多话,齐施一礼,便疾疾闪开一条道路。   待伊藤等三人经过后,那些守卫复将通道围牢,一个个端枪持械,丝毫不敢大意。   三人又走了一阵,来到岛心的一座大宅前。那宅院无门,只是在入口处的石阶上,划着一道手指粗细的凹线。   川岛正要跨线进院,却被伊藤拦住。将川岛拦下后,伊藤便轻咳一声,旁边警卫见状,忙向院中喊道:“伊藤大人求见!”   话音方落,院内便传来一阵笑声:“亲家,你可好久没来看我了!”   一听得“亲家”二字,川岛心头大奇,悄声问道:“伊藤大人,你还与那高岛沾亲带故?”   伊藤尚未开口,院内那人已道:“我那不肖的女儿,让他伊藤家的臭小子拐跑了,所以我只好叫伊藤这老东西一声‘亲家’了!”   川岛方才的问话声压得极低,不想却被院内的高岛听了个一清二楚,川岛仅是一愣,心下更是折服。“在下川岛浪速,拜见高岛先生。”   高岛又道:“你们都躲在外头,让我怎么见?”   伊藤哼道:“你高岛不发话,我们敢进去吗?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不是以指划石,说擅越此线者死吗?”   望着那石上的凹线,川岛目瞪口呆。这才知道那凹痕,竟是那高岛生生用手指画出来的。   高岛哈哈大笑,“我上次是开了个玩笑,想不到你竟还当真了?哈哈哈,都进来吧!”   听到这句,三人才敢越线入院。只见里面的屋舍精致无比,庭院中假山水池皆具,哪里还像软禁之处?分明就是玩赏躲闲的别院。   川岛刚进院,便瞧到廊下有一男二女。那二女一穿白裳、一着青衫,皆是妖娆美艳、媚若无骨。那男子横躺在二女之间,白裳女为他捏肩,青衫女替他捶腿。   见那男子发黑肤润,看上去至多四十来岁。然川岛打探到高岛早过了古稀之年,故而迟迟不敢相认。   那男子一扭头,“方才你这小子不是要拜我吗?现在见到了,为何还不拜?”   听了这声音,川岛也知这定是高岛吞象,遂深鞠一躬。“是晚辈失礼,请高岛先生多多关照!”   高岛也不理他,向着伊藤道:“老东西,近来可好呀?”   伊藤看了看那两名妖艳女子,没好气道:“没你活得逍遥!”   高岛朝伊藤脸上打量了几眼,抻了抻懒腰。“那你得抓紧些了,再不逍遥,以后可就没机会啦!”   伊藤一愣,“高岛,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机会了?”   “听不懂吗?那我就说的明白些吧!”高岛打了个哈欠,“你那条老命,就剩下几个月的活头喽!”   “满嘴疯话!”伊藤强忍着怒火,向川岛一指。“我这次来,不是听你胡说八道的,是他要见你!”   “哦?”高岛向川岛望了望,“你叫川岛浪速?来找我做什么?”   川岛又是一哈腰,“高岛先生,晚辈这次过来,是想请您出山!”   “请我出山?”高岛大笑道,“小子,你觉得你的面子很大吗?”   川岛道:“晚辈人微言轻,哪里有什么面子?只是晚辈偶知一事,或许能使高岛先生感兴趣。”   “感兴趣?”高岛举起手掌,叹息一声。“唉,世上若还有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我高岛吞象,又何必终日的窝在这个破岛上?”   川岛笑道:“若是两名高手呢?”   高岛眼中精光一现,“高手!?”   “对!两名绝顶高手!”川岛说着,便将冯慎与香瓜在长白山所为道了出来。   高岛越听,目光便越亮,最后直接站了起来,抓着川岛衣领道:“他们除去武功高深外,真的能驱驭飞禽走兽吗!?”   川岛吃了一惊,忙道:“晚辈绝不敢欺骗高岛先生……”   “驭禽之术!驭兽之法!”高岛松开川岛后,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传下来了!果然是传下来了!苍天有眼啊!那一男一女,八成就是我高岛吞象苦寻了一辈子的人!”   川岛愣了,“高岛先生……你也认识他们?”   “见了就认识了!”高岛此时似换了个人,再无之前的那种玩世不恭。“云姬!雨姬!速去收拾一下,我这便动身赶赴那长白山!川岛,你来给我引路!”   川岛没想到他会如此性急,“高岛先生,咱们是不是……得去准备一下?”   高岛双睛一瞪,“有什么好准备的?带上我的云姬、雨姬就够了!”   川岛瞧了瞧那二女,“那两位姑娘是?”   高岛道:“这都看不出来吗?她们是服侍我的‘式神’!”   伊藤博文小声嘀咕道:“什么式神?不就是两个妖妓嘛……”   高岛皆听在耳中,冷冷向伊藤道:“老东西,念在你是个将死之人,我不来与你计较。速去让岛岸上那伙蠢才滚远些,莫惹得我心烦,逼着我大开杀戒!”   他们四人向着长白山急赶时,图们江畔的东洋兵也在苦苦支撑。在这些日子里,香瓜又命禽兽来偷袭了几回,将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士兵,又消灭了一两百号。   从来时的一千人马,骤减至如今的两三百人,连军官带手下,皆已成了惊弓之鸟,就连草丛里蹿出只野兔来,都要吓得拼命开火。终日的心惊肉跳,整夜的不敢合眼,那些东洋兵们都是身心交瘁,有几个意志薄弱些的,慢慢的开始神志不清,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胡话,当再听到兽吼禽鸣后,便直接被吓得痴傻。   东洋兵们都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理会那几个疯子?只好任他们赤脚光腚的,戴着野花在河岸上跳舞、唱歌。   这天,那军官正在吃着一只烤鱼,突然手下的哨兵来报,说是身后来了人。那军官大惊,差点儿被鱼刺卡住喉咙。他一面命东洋兵操枪戒备,一面取了望远镜,向来人处打量。   只看了一眼,那军官便认出了川岛浪速。“太好了!是川岛大人!定是他带着援军来啦!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乍听有援军过来,东洋兵们顿时喜不自胜,有的抱头痛哭,有的仰天怪笑。更多的则随着那名军官,急急上前去迎着川岛等人。   一见面,那军官便向川岛行礼。“川岛大人,你们可算是来了!”   川岛点点头,又见东洋兵们所剩不多,且都衣衫破烂、污似泥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就剩下这么点儿人了吗?”   “你们若再不来,这点儿人只怕都剩不下了!”那军官说着,便向川岛等人身后望去。“川岛大人,咱们的大队援军呢?他们还在后面吗?”   川岛摆了摆手,朝着高岛吞象一指。“没有什么大队援军,我请来的强援,便是这位先生!”   “什么!?”那军官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川岛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除去你们之外,没有大队援军!?”   川岛缓缓道:“不错!”   其他东洋兵也全都傻了眼,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登时被这通“冰水”浇灭。“为什么?难道帝国要将我们放弃吗?为什么不再派更多的援军来啊!?”   川岛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门儿。“都不要吵!我已说过,我身边的这位先生,就是来助你们运金的!他一个人,足以抵得上一个师团!”   一名东洋兵失望至极,转生出满腔忿怨,直接指着那高岛吞象道:“这种家伙能抵一个师团?川岛大人,嘿嘿……你当我们是傻瓜吗!?要骗我们的话,你还不如说他旁边的那两个女人是来‘劳军’的,让我们快活够了,好再为你卖命!”   “放肆!”川岛正欲骂,那高岛吞象身子一闪,已然到了那东洋兵的面前。   那东洋兵也豁出去了,将胸脯一挺。“怎么?你这家伙想对我动手吗?”   高岛吞象朝那东洋兵双眼直盯了好一阵,这才负手离开。“像你这种蝼蚁,哪配让我高岛吞象动上一根小指头?”   “高岛吞象?”那军官一怔,急向川岛问道,“川岛大人,那位……那位先生就是传闻中的高岛吞象?”   川岛浪速刚将头一点,一群东洋兵也顿时哗然。高岛吞象的名头极大,他创立了“阴阳圣道”,自诩为“阴阳至尊”,曾在东洋本土干下过许多骇人听闻的大事。因闹得动静太大,连天皇都被惊动了,这才降旨调集举国之力,将其艰苦剿灭。然“阴阳圣道”虽被铲除,高岛吞象的名字却在世间越传越神。有追捧者甚至还称,纵观东洋古今,能够与高岛吞象并称的阴阳师,仅平安时代的安倍晴明一人。   方才出口狂言的东洋兵怔了半天,“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我不知你是高岛先生……请高岛先生饶命啊!”   高岛吞象冷冷道:“现在才知害怕?晚了!”   话音才落,那东洋兵突然两眼发直,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虫子!好多虫子啊!它们飞过来啦!快赶走它们啊……”   余人四下一望,心里不由得纳闷儿,这附近明明连只苍蝇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一大群飞虫?   而那东洋兵却像是疯了般,一面抡着双臂,一面向着其他人大喊大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帮我赶走这些虫子啊!滚开!都滚开!别过来哇……”   见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其余的东洋兵心下大骇,纷纷避开。   只听那东洋兵又狂叫了几声,猛然掉转十根手指,开始在自己的脸上狠命抓了起来。“我被那些该死的虫子蜇啦!痒啊!痒啊!我的脸上痒死了啊!”   那东洋兵每抓一下,脸上便多出几道血痕。每处抓痕都是极深,皮肉都向两侧翻着,鲜血不断地外涌。然那东洋兵似乎觉不到疼,依旧在脸上不住地抓着,没过片刻,他那张脸便被自己抓得稀烂,血肉纵横、嘴眼模糊,已然瞧不出人样。   直至气绝,那东洋兵还在喊痒。那种惨状,令在场的每一个东洋兵都触目惊心。   高岛吞象飞起一脚,将那东洋兵的尸身踢出很远,回身环顾了一匝,大喝道:“我有多大本事,现在你们清楚了没有?若谁还不服,大可过来试试我的‘幻魂大法’!”   那群东洋兵吃他一喝,被吓得齐齐倒退了好几步。那军官擦了擦额前冷汗,突然高兴起来:“像先生这样的高人,哪怕有十个师团也比不上啊!高岛吞象!阴阳至尊!”   东洋兵们也跟着喊起来,“高岛吞象!阴阳至尊!高岛吞象!阴阳至尊……”   高岛吞象双眼一瞪,“不要吵!”   东洋兵们顿时噤若寒蝉。   高岛吞象向那军官一指,“你!”   那军官心里发慌,连说话都结巴了。“高……高岛先生……你……你有什么吩咐?”   高岛吞象道:“速让你的手下准备一顶大帐,再去找一张舒适的大床!”   “大床?”那军官作难道,“高岛先生……我们只带着草席铺盖……并没有什么床啊……”   高岛吞象森然道:“没有就现制!若天黑之前,还没有床榻送来,那我就剥了你们的皮垫在身下!”   那军官打了个寒战,忙向手下道:“都听见没有?快去伐木制床!”   等手下急急离开后,那军官又道:“高岛先生,川岛大人,那属下先去准备些饭食?”   川岛正欲说好,高岛却将手一摆。“不急!川岛,你不是说认识那两个高手吗?先带我去会会他们!”   川岛一怔,“高岛先生,就我们二人过去?”   高岛一指身旁二女。“云姬、雨姬与我形影不离,她们自然也去。”   川岛犹豫道:“然他们有上百人……要不要我再带些士兵?”   高岛眉额一紧,“怎么?连你也怀疑我的本事?”   “不不不!”川岛急忙摆手,“一切都听高岛先生的吩咐!” 第十七章 伯仲难分   那军官指清了道路后,高岛等四人,便向着群豪所处的方向行去。   四人行出十余里后,便见两座高峰遥遥相对,正如两只巨角相犄。一峰依山,一峰临江,那双峰之间,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若站在峰头下望,平地上的任何事物,皆是一览无遗。   待登上临江那峰时,高岛吞象点了点头,遥指远方另一座高峰。“他们应该就藏在那峰上!嗯,攻守兼备,地方选得不错,看来是有些能耐!”   川岛一边擦着登山时累出的热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支那人有个俚语,叫作‘关公面前耍大刀’,嘿嘿,他们那大刀耍得再好,在高岛先生这位舞刀的祖师爷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啊!”   高岛笑了笑,道:“我倒希望他们的能耐大一些,要不便没什么意思了!走吧,下去叫阵,我等不及要会会他们了!”   川岛苦着脸道:“现在就下去?高岛先生,能不能容我歇口气呀?这峰太险,我又快累得走不动了……”   “哪还不容易?我提着你下去!”高岛说完,便劈手抓起川岛后心,直直向峰下跃去。   那云、雨二姬见状,皆哧哧一笑,双双在后面跟随。   下峰的野径虽不是悬崖绝壁,但也是陡峭异常,稍稍有个不慎,便会滚落下去、坠山而亡。高岛吞象一面提个大活人,一面在窄径上放足疾奔,真可谓是险到了极处。   川岛吓得哇哇大叫,生怕高岛吞象一个没抓牢,将自己摔下山崖。高岛吞象浑然不觉,只是纵跃不歇,待觉微微手酸时,便把川岛交于另一只手提着,如此交互了两三次,川岛险些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等下至那片空地上,川岛已是面色蜡黄,腹内如翻江倒海,高岛才将其放下,他便踉踉跄跄地跑到一边,大口吐起了酸水。   待川岛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那云、雨二姬也到了峰下。高岛吞象见状,便向着另一座高峰慢慢走去。   等到了那片空地的中央,高岛转头问道:“那一男一女叫什么名字?”   川岛浪速赶紧道:“男的叫冯慎,女的叫作田香瓜。”   高岛吞象点了点头,慢慢地深吸口气。   一见高岛吸气,那云、雨二姬忙嘻嘻笑着将耳朵捂住。川岛还没反应过来,那高岛吞象已然向着那峰上纵声暴喝:“冯慎!田香瓜!”   川岛只觉着身旁打了个炸雷,慌不迭地去捂耳。   此时的冯慎与香瓜,正在后山召聚起了飞禽猛兽,打算再度夜袭那帮所剩无几的东洋兵。高岛这声大喝透峰传来,不仅在那些禽兽间引起一阵骚动,并且让冯慎也吃了一惊。   香瓜奇道:“冯大哥,谁在叫咱们?”   冯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这人的内力好深,走!去瞧瞧!”   二人急急绕至峰前,就瞧到有四人立于空地中央。只一眼,冯慎和香瓜便认出了川岛。二人相对一视,双双大奇。“那不是川岛浪速吗?他怎么来了?”   香瓜哼道:“这川岛不是好人,他来得正好!俺这就去打发了他!”   冯慎一拦,“不可轻举妄动!那川岛旁边的人绝非善类,咱们要小心为上!”   正说着,半峰腰传来人语,冯慎抬头一瞧,原来是峰上的群豪听见了动静,急匆匆地要赶下来。   冯慎忙运气大喊,“回去待在原处!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许乱动!”   群豪闻听后,也只得依言停脚。   冯慎道:“香瓜,既然他们点名要见,那咱们就先去会上一会!”   “好!”香瓜说完,与冯慎提起内息,几个起跃,便纵至四人几丈远近。   见这二人来得迅速,川岛不禁向高岛吞象身边靠了靠。   冯慎朝川岛冷冷的瞥了一眼,“川岛浪速,原来是你在背后操纵!哼哼,枉肃王爷还对你称赞有加,真是贼性不改啊!”   川岛壮起胆气,“冯慎,你不提肃王爷还则罢了!他如此的器重于你,你小子居然还要断他们皇家的龙脉!”   冯慎道:“冯某断脉掘金,是为了推翻那昏暗的朝廷,解救天下的苍生百姓!肃王他老人家深明大义、忧国恤民,以后定然会想明白的!”   川岛哼道:“真是巧舌如簧啊,你不但断了大清龙脉,并且还想推翻清廷,肃王若是知道了,不恨死你才怪!”   冯慎道:“那也顾不得了!在大义面前,冯某死亦不惜,又何况是个人私情?”   香瓜道:“冯大哥,你跟这奸贼废什么话?直接杀了干净!”   川岛骂道:“死丫头!当我会怕你们吗?有这位高人在此,岂会容着你们来撒野?”   “高人?”冯慎朝那高岛吞象一指。“说说吧,你是何方神圣?”   川岛正要翻译,高岛吞象已回道:“我乃高岛吞象!”   川岛一怔,“高岛先生,你也会说汉话?”   “我不但会说汉话,若算起来,与他们汉人也还有些渊源!”高岛吞象说完,暗运起“幻魂大法”,朝着冯慎与香瓜依次盯去。   高岛这“幻魂大法”,与中土的“圆光术”和西洋的“催眠术”大同小异,是以眼神暗示诱导,使中术之人产生幻象而自残。然他这“幻魂大法”的功效,却是因人而异。对于寻常之人,不消一时片刻便会中招。但遇上意志异常坚定、蕙心至真至纯者,则无半点儿用处。   冯慎志坚似山,香瓜心纯如水,故而这高岛吞象潜运了半天法术,皆未能奏效。   见高岛屡屡望向自己,香瓜秀眉一皱。“你老看俺干啥?”   高岛吞象收功,哈哈笑道:“果然没让我失望,的确是有些能耐!”   冯慎已察觉有异,遂冷冷道:“你那些小把戏对我们无用,趁早别拿出来丢人显眼!”   “哦?”高岛吞象不以为忤,“你说我这‘幻魂大法’是小把戏?那你们又会什么高明的法术?”   “使出来怕吓死你!既然你问,那俺就让你见识见识!”香瓜说完,急打个唿哨后,跟着又是一声清啸。   没出一会儿工夫,那巨雕便率着群禽越峰飞来,随后,那猛虎也领着众兽绕峰而至。   一见这满天遍野的猛禽恶兽,那川岛浪速好悬没被吓瘫。岂料那云、雨二姬面未改色,那高岛吞象更是气定神闲。   未得香瓜号令,群禽众兽便皆环立成一线,雕吟虎啸,鹰视狼顾,一只只都在磨牙亮爪,好似剑拔弩张,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那四人撕咬成碎片。   川岛越看越怕,上下牙打得咯咯直响。高岛听得心烦,索性抬指一拂,将他点晕过去。   见高岛从容不迫,冯慎微感诧异。“看来你胆量倒不算太小。”   高岛吞象傲然道:“这帮畜生皆可为我所驱,我又何必要怕?”   “为你所驱?”香瓜不由得打趣道,“你当它们是小鸡小狗,随便喂些鱼干肉脯就会听你的吗?告诉你也不打紧,只有先与它们交了朋友,让它们感觉你是真心相待,这群禽众兽才会肯来帮你的忙呢!”   “与它们真心相待?跟畜生去交朋友?”高岛吞象说着,竟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小丫头,这就是你学的驭禽之术?这便是你会的驭兽之法?哈哈哈哈,真真是笑死人啦……”   香瓜嗔道:“笑什么笑?你这东洋鬼子懂得什么?”   “我懂什么?哼!”高岛吞象将笑意一敛,向香瓜道:“既然你这丫头无知,那我就来给你讲讲!何为‘驭’?驭乃统驭!定要凌驾于群禽众兽之上!驭者所重,应是自身的威慑之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使它们臣服,令它们害怕,这样才能让它们但凡有令,便莫敢不从!”   “你胡说八道!”香瓜怒道,“俺四师父说过,无论是驭禽还是驭兽,所重的都是一颗诚心,而不是仗着淫威,去欺负它们、去奴役它们!”   高岛轻蔑的笑了笑,“那是你的师父无用,所以教出来的徒弟才会无能!”   冯慎勃然大怒,掌心顿然变得血红。“你这倭狗,竟敢辱我师尊?”   高岛吞象向冯慎掌中一瞧,道:“赤雷连涛掌?嗯,的确练到了些火候。不过小子你先别急着动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听他认出驭禽术、驭兽法,又张口道破赤雷连涛掌,香瓜与冯慎齐齐一愣,异口同声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高岛吞象反问道:“你俩先报出师承!”   香瓜哼道:“凭你也配问俺师门?别说是不能讲,能讲也不会告诉你!”   高岛吞象缓缓道:“那区区万象门,确是有那么几分浮名,可在我高岛吞象面前,你两个也用不着藏头遮尾、故弄玄虚吧?”   冯慎与香瓜更惊,“你怎知我们是万象门下?”   “果然被我猜中了!”高岛急问道,“你们的师父在哪儿?那《轩辕诀》四卷可还在?”   冯慎心头又是一颤,“你居然连《轩辕诀》都知道?”   高岛吞象喜形于色,“看来那《轩辕诀》真的未失!哈哈……哈哈哈……想不到我苦寻了五十多年,终于打听到它的下落了!”   香瓜皱眉道:“还苦寻了五十多年?你这东洋鬼瞧着也就四十来岁,难不成你还没出娘胎时就在找《轩辕诀》吗?”   高岛吞象喝道:“你这小丫头好生无礼,老夫今年已七十有七!”   冯慎瞧了瞧那两名妖艳的女子,心下已是了然。“老匹夫,你七老也好,八十也罢,这些我们都没兴趣!快说你是如何得知万象门,又是如何得知那《轩辕诀》四卷的!?”   “也罢,就跟你们这两个小娃娃诉诉旧吧!”高岛吞象说着,又问道,“万象门中,有个叫‘天成真人’的,你们可知道?”   “天成真人?”香瓜怔了怔,向冯慎道,“俺不怎么清楚,冯大哥你知道吗?”   冯慎点了点头,道:“清初之时,本门中三位前辈来关外探龙寻脉,除了带头天鸿真人,还有他的两位师弟,一名天钧真人、一名天成真人。”   香瓜恍然道:“原来是天鸿真人的师弟呀,那他不就是延悔大师的三师叔吗?”   “不错!”冯慎说完,又向高岛吞象道,“然据我所知,当年除去天鸿真人外,其他两位前辈,皆于关外那一役中阵亡。”   “阵亡?”高岛吞象笑道,“恐怕那天成当年,亦是如此认为吧。据他所说,貌似是除去他自己大难不死外,他的两位师兄俱身负重伤、最终战死在这关外。”   冯慎道:“对天成真人之事,你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高岛吞象道:“我若不知天成,又如何得知那万象门?又如何得知那《轩辕诀》四卷?我之前就已经说过,我跟你们也算有些渊源,因为我这一身的本事,正是源自于天成的那一支!”   冯慎咋舌道:“你居然是天成前辈的传人!?”   “传人?他也配!”高岛吞象道,“我能有如今的造诣,皆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是阴阳圣道的开山宗师!哼哼,单凭他传下的那一丁点儿东西,能有什么用?若是有用的话,我那个愚蠢而无能的师父,也就不会死于我手!若是有用的话,那天成老儿的不腐肉身,也就不会为我所焚!”   冯慎和香瓜相顾愕然,“老匹夫,你竟然弑师灭祖!?”   高岛吞象怒道:“弑师又如何?谁叫他技不如人却偏要食古不化?灭祖又怎样?谁让他天成老儿别有用心,当年不将他所会的全盘传承下来!?”   冯慎道:“天成真人不惜摒弃畛域之见,将一身本事授于你们东洋人,你非但不感恩,反倒辱他、谤他、毁他法身!你这老匹夫,真是猪狗不如!”   高岛冷笑道:“小子,你这种论调,跟当年我那没用的师父简直是一模一样!”   冯慎道:“你师父倒有良心,可他却瞎了眼,收了你这个师门败类!”   “他那叫糊涂!他那是愚昧!”高岛吞象道,“当我从他那里听说了天成的事后,稍加分析,便知道那天成老儿非是要把本事传于我们,而是想借我们的手,使你们那狗屁万象门不绝!”   冯慎道:“天成前辈若是知道后世的传人中,出了你这么个货色,我想他当年宁可让万象门失传!”   高岛吞象道:“我再说一次,我是一派宗师!不是那狗屁天成老儿的传人!还对他感恩?呸!当年他重伤坠海,一直漂到了日本。是我的先代族人救活了他!他的命都是我们日本人救的,为什么他不来感恩?为什么他传授本事时,还要藏着掖着,将他那本来便没学全的能耐惜之又惜?”   香瓜啐道:“你们还真是贪得无厌!以天成真人的本事,他若不是想教你们,早拍拍屁股走人啦,用得着教你们那些阿猫阿狗?”   高岛吞象道:“你当那天成老儿不想走?可他那时四肢皆无,经脉俱断,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并且那天成老儿还留下遗命,让之后的传人习汉话、效汉俗,以万象门的分枝下居。若以后有缘遇上了中土的万象门人,便立刻去认祖归宗!”   “中土的万象门人?”冯慎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天成真人的良苦用心。   当年的天成真人定以为两名师兄已死,《轩辕诀》四卷也失,门下仅存的传人除了自己外,只剩那新入门不久的师侄单九龄。然那时他身残体瘫,不能重返中土。无奈之下,便想把自身所学先授予东洋人,之后机缘到了,再由东洋传人转授于师侄。考虑到东洋人非我族类,唯恐他们生出异心,天成真人授道时,也有意无意地藏下些法门没教。故而其后的万象分支的本事,不可与中土正宗同日而语。   见冯慎沉吟不语,那高岛吞象便道:“小子,你八成也猜到那天成老儿的用意了吧?哼哼,可笑我师父、师公、师祖他们全是一帮老糊涂!连如此的伎俩也瞧不出来,还代代承认自己是万象分枝!哼,那万象门有什么了不起?我偏就不信那个邪!知道吗?我原名叫作嘉右卫门,可后来为何改称‘吞象’?那吞象之意,便是终有一日,我高岛定会将你们的万象门吞并蚕食!”   “将万象门吞并蚕食?”冯慎冷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匹夫,漫说我三位师尊,就连我们二人,你恐怕也讨不了便宜去!还有,以后不准你再提‘万象门’三个字!”   高岛吞象道:“怎么?还怕让别人知道你们的行踪吗?”   “那倒不是!”冯慎正色道,“当年天成真人就算没有尽传,但他所授,亦是我万象门之正法。而你高岛心术不正、毒如蛇蝎,将那好好的正法,生生练入了邪路!自古正邪不两立,所以你今后休得再说,你那些旁门左道是源于我万象门下!”   “旁门左道?哈哈哈……”高岛吞象怪笑完后,又道,“小子,让我来告诉你吧,弱肉强食乃天道使然!谁的本事大,谁才是正宗!用不着去论什么孰正孰邪!”   香瓜道:“哼!还谁的本事大?旁的不敢说,你这东洋老鬼胡吹大气的本事倒是不小!”   “既然你这小丫头不服,那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吧!”高岛说完,猛然一声厉啸,那动静有如鬼哭狼嚎,直直摄人心魄。   冯慎与香瓜倒没觉着什么,可身后的群禽众兽间却又是一阵阵骚动。突然间,一只狼“呜呜”哀叫几声,夹尾垂耳地跑到高岛身边。没多久,一只兀鹫也“啾啾”凄啼几下,缩翅收羽,落至高岛脚下。   见这一狼一鹫过去,剩下的狼群豺狗、枭鸟兀鹫也都纷纷涌入了高岛那方,转眼工夫,原本拱卫在冯、田二人身侧的禽兽,除去那巨雕、猛虎之外,只剩了些花豹、苍鹰。   香瓜脸色大变,她没想到这高岛只一声怪啸,便将自己所率的群禽众兽召去了大半。   然而那高岛也暗暗吃惊。他原想给冯、田二人一个下马威,以为一举便可唤来所有禽兽,不想全力施出法术后,仍有小半无法唤来。并且那召来的大半尽是些豺狼枭鹫,而那些更为凶猛的豹虎鹰雕却是一只未至。   想到这里,高岛吞象面上有些挂不住,羞恼之下,杀气染脸,又向着剩下的禽兽暴喝。   岂料那些花豹和苍鹰也不示弱,皆在那猛虎与巨雕的带领下,反向着高岛龇牙敌视、怒吼疾唳。   高岛怒不可遏,以东洋话高喊一声,当先向那猛虎扑去。那云、雨二姬闻言,也都亮出长长的指甲,双双朝着巨雕抓袭。   “冯大哥,我护着雕儿,你去挡那东洋老鬼!”香瓜说完,便朝双姬攻去。   冯慎亦不多言,迎着那高岛便挥掌击出。高岛见他掌心又变得红赤,顿知他使上了真力,忙急调内息,亦用“赤雷连涛掌”回击。   “砰砰”两声巨响,冯慎连退了四五步,而高岛吞象只退了三步,便咬牙止住了身形。这一交手,高岛虽稍占上风,可心中亦是暗惊,自己较之冯慎,毕竟多出了几十年修为,然经掌力拼对后,却仅仅是略胜其一筹。徒弟之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师父?虑及此处,高岛对万象门的小觑之心顿收,不由得又恨又妒,对那《轩辕诀》四卷愈发垂涎。   而冯慎自出岛以来,首次遇上如此强敌,赶紧屏气凝神,将背后的遏必隆刀缓缓拔出。   见冯慎宝刀出鞘,那高岛打个唿哨,同时身子向后疾翻,退出几丈之外。听到哨声,那云、雨二姬也急急撤招,各自跃至高岛左右。   在二姬撤离之时,香瓜也双镖齐追,等她们到了高岛身侧时,那追去的双镖,也一前一后地射向二姬面门。高岛吞象左手一抄,右手一拿,将双镖接下后,又掷于地上。“且慢!”   冯慎喝道:“老匹夫,你躲躲闪闪,是想耍什么花招?”   高岛吞象道:“今日我来,只是为下战书!”   冯慎冷笑道:“下战书?哼哼,看来你们又增了不少人手。”   高岛吞象满脸傲气,“你小子不必慌张,连那川岛加上,新来增援的也就我们四个人!咱们都省着些力气,留在明日再斗如何?”   香瓜娇喝道:“斗就斗,谁怕谁啊?俺还怕你这东洋老鬼还有那俩妖精不敢来呢!”   “应了就好!”高岛吞象哼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辰正,就于此处,我阴阳圣道,要与你们万象门一决雌雄!”   冯慎也哼道:“我二人所学本领,尚不及师门万一,然即便如此,对付你这邪魔外道也是绰绰有余!”   “大话休说也罢!谁高谁低,明朝就见分晓!”高岛吞象说完,抬起脚尖一点,将地上川岛的穴道解开。   川岛方一转醒,便见身遭尽是豺狼枭鹫,“哇”的一声,又要晕去。高岛不待他昏,已伸手将他提了几来。“怕什么?不过是些畜生!”   被这一喝,川岛总算回过神儿来,双腿抖了几抖,慢慢将身子立稳。   高岛朝着冯慎与香瓜又瞪了一眼,这才将手一挥。“我们走!”   川岛与双姬闻言,忙紧紧随在其后。那一大群豺狼枭鹫望了望香瓜,也都低头顺脑地跟在四人后面。   香瓜满心不忍,便想助其摆脱高岛控制。她趁高岛低头赶路,忙朝着那些豺狼枭鹫吹了一连串的口哨。   那些豺狼枭鹫一听这串哨响,身子顿然一轻,呼地便朝着四方逃去。不料那高岛吞象纵身一跃,将一只刚腾起的兀鹫擒了下来,双手在其头颈上前后一拧,那秃鹫便身首异处。甩开那死鹫后,高岛又朝斜刺里一奔,把一条大狼截住。那大狼方欲转头,两条后腿却让高岛攥实。只见那高岛双臂一分,那条大狼的身子,已然被他撕成了血呼啦的两半。   高岛一手提着一半狼尸,仰天狂啸起来。剩下的豺狼枭鹫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再逃出半步?又一个接着一个地回到了高岛身边。   骤见那狼鹫惨死,香瓜猛撒出一把暗器。“俺杀了你这狠毒的东洋老鬼!”   高岛吞象将狼尸疾抡了几下,将暗器尽数挡开。“你这死丫头不必心急,我明天再来取你小命!”   香瓜还欲追打,冯慎伸手一拦。“算了香瓜,回头再找那老匹夫算账!”   望着高岛吞象扬长而去的背影,香瓜大喊道:“东洋老鬼!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直到那群豺狼枭鹫跟着高岛四人消失不见,香瓜和冯慎这才恨恨地转过头去。   香瓜猜出了高岛之意,他必是想以那些豺狼枭鹫,来与己方所剩的豹虎鹰雕相争相斗。然高岛铁石心肠,香瓜却视禽兽为友为亲,哪里忍心让它们相互厮杀?于是便打算让豹虎鹰雕先行散去,等明日再从高岛手上救出那帮豺狼枭鹫。   不想香瓜呜呜喳喳地叫了一通后,不光那猛虎、巨雕不应,就连那些花豹、苍鹰也不肯离去。它们唯恐豺狼枭鹫迫于高岛淫威,而对香瓜等人不利,故而吼叫嘶鸣,表示要与群豪齐力抗敌。   香瓜铁了心,又是推那巨雕,又是赶那猛虎,巨雕、猛虎无奈,最后才带着苍鹰花豹缓缓离开。   待它们飞光走净,香瓜道:“冯大哥,你晚上帮俺做只木哨吧……明日俺打算用‘净心驱魔咒’,帮那些狼呀鹫的脱困。”   冯慎问道:“净心驱魔咒?”   “嗯!”香瓜点了点头,叹道,“四师父教俺的那些驭禽驭兽的法术中,就是‘净心驱魔咒’俺还没有用过……”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香瓜黯然道:“因为用了那‘净心驱魔咒’之后,俺就再也不能使那驭禽之术和驭兽之法了……”   冯慎一惊,“什么?那你为何还要用?”   香瓜道:“那咒虽然是以失去法术为代价,但必然能使对手召来的禽兽远遁,同时让对手的法术也失灵……冯大哥,俺宁可不会那驭禽、驭兽,也不愿让它们白白送命,也不愿叫那东洋老鬼的奸计得逞啊!”   冯慎沉吟半晌,点了点头。“也好,没了群禽众兽相助,咱们就真刀真枪地跟他们打一场。然而那老匹夫的确是身手不凡,明日一斗,定是场苦战。”   香瓜道:“是呀,他边上那两个妖精也挺厉害,每一个的身手,都跟唐大哥差不离。对了冯大哥,那东洋老鬼说他自己七十多了,怎么俺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冯慎正欲开口,脑中却突然一阵晕眩。   香瓜见冯慎模样不对,急道:“冯大哥,你怎么了?”   冯慎摆了摆手,吐纳几下,便觉眩感已无。“没事了,或许是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好,有点儿累着了。走,咱们这便回峰准备一下吧。”   说完,二人便转身朝峰上奔去。   路上,香瓜又问起高岛吞象年貌不符之事。冯慎稍加思量,便道:“那老匹夫如此高龄却未显老态,恐怕跟那两个妖女有关。”   “妖女?”香瓜一怔,点了点头,“嗯,她们的确是妖里妖气的,恐怕连柳姐姐都比她们不过……咦?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冯大哥你瞧,前面那不是柳姐姐吗?”   冯慎扭脸一望,果然是柳月秋等人与群豪迎了上来。   群豪一见二人,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冯少侠,是不是东洋人又增兵来援了?”   “田大姑娘,咱们的禽兵兽将,怎么会让那人给唤走了一多半哇?”   石敢当将手一挥,向众喽啰道:“弟兄们都别吵,听冯少侠和我香瓜妹子说!”   冯慎朝群豪道:“大伙不必惊慌,东洋人那边,只来了刚才那四人。”   群豪大松了口气,“只来了四个人?嘿,那倒是不怎么打紧。”   冯慎摇了摇头,“那四人之中,有一人极难对付。大伙想必也看到了,他举手之间,便可将群禽众兽召去多半。并且那人不光会邪术,武功修为也在我之上。”   群豪皆惊,“什么?那人竟比你冯少侠还厉害?”   冯慎道:“是的,不过我仗着遏必隆刀之利,或许能与他拼个势均力敌。”   香瓜想了想,道:“冯大哥,那俺跟你合斗那东洋老鬼,让唐大哥、唐姐姐去对付那两个妖精!”   冯慎看了看唐家兄妹,缓缓摆手道:“香瓜,那两个妖女还是由你去打发吧,就让唐兄和唐姑娘留在峰上,与石大当家的一同压稳了阵脚。”   唐子浚道:“冯兄,你是怕我与阿淇敌不过那两名妖女吗?”   冯慎确有此意。那两名妖女的本事虽不及高岛吞象,但任何一名,都不在唐子浚之下,更何况是唐子淇?然当着群豪面上,冯慎不好明说,又想了想,才道:“唐兄不可误会!这一来,明日一战,是那老匹夫与我们的师门恩怨;二来,东洋人狡诈多端,要防止他们借斗法之际,偷偷出兵来袭。毕竟那些东洋兵还有两三百号,有唐兄和唐姑娘坐镇,咱们这百余兄弟才能与之相匹。”   唐子浚听出冯慎是为自己找台阶下,遂叹息一声道:“既然冯兄都已安排妥当,那我和阿淇依命就是。”   “有劳!”冯慎一拱手,又向香瓜道,“明日驱开那些豺狼枭鹫后,你就将那两名妖女向我身边引。无论如何,咱俩都要先寻机除去那两名妖女!”   香瓜怔道:“先要除去妖女?”   石敢当等人也问道:“是啊冯少侠,不是那东洋老鬼更厉害些吗?”   冯慎反问道:“石大当家,你猜那老匹夫有多少岁了?”   石敢当道:“隔得太远,我也没瞧清他的眉眼啊……哎?三妹,我刚才看你好像去拿咱们缴来的望远镜了是吧?”   柳月秋点了点头,“他那副模样瞧上去,大概四十左右……”   冯慎道:“不错,他看上去的确四十上下,可他真实的年龄,已经近八十岁了!”   群豪一听,皆是不可思议。   “什么?那东洋鬼都快八十啦?”   “不可能吧?怎么看都不像哇……”   香瓜道:“对了冯大哥,你方才说他那样,是跟那两个妖女有关?”   “正是!”冯慎道:“恐怕那老匹夫会什么采补之类的邪术,从那两名妖女的身上采取阴柔之津气,以补充他自身的阳元。那两妖女应该是他一手调教出的,所以那老匹夫才会老当益壮、精力充沛!”   唐子浚点了点头,道:“没错,他之所以发乌齿健,也只有‘采阴补阳’这个原因了!”   唐子淇问道:“哥,什么叫‘采阴补阳’?”   香瓜也问道:“是呀,那两个妖精虽说看着妖里妖气的,可怎么采啊?”   群豪哄一声笑了,“你们姑娘家家的,就别打听那么细啦!”   香瓜嗔道:“姑娘家怎么啦?俺偏要打听!”   一个喽啰笑道:“田大姑娘,其实也没啥,那采阴补阳,就是男的跟女的,脱了衣裳在床上抱着‘打滚’哪!哈哈哈……”   “打滚?打滚为啥还得脱了衣裳?”   “这个我也不好跟你们说得太透哇!”那喽啰笑得更起劲儿了,将两个大拇指对起来弯了几弯。“差不多就这个样子吧……哈哈……”   一见那喽啰的手势,唐子淇心里猜了个七八成,她脸上一红,赶紧拉了香瓜一把。“香瓜,你别瞎打听啦!瞧他那副下流样子,就知道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嗯!他笑得可真是下流!”香瓜朝那喽啰啐了一口,又向冯慎道,“冯大哥,你是说将那两个妖女除掉,那东洋老鬼便采不成阴、补不成阳了吗?”   “对!”冯慎道,“与正法不同,靠那种邪术来增强内息精元者,一旦无法继续采补,身体容貌便会骤然变回原本应有的样子。同时自身的内力修为也会大减。所以只要除去那两名妖女,那老匹夫也便不足为惧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大伙都去准备一下吧!”   群豪齐应后,正要离开,柳月秋却突然叫住了冯慎。“冯少侠且留步,我找你有话说。”   冯慎驻足,“柳姑娘有什么事?”   柳月秋看了看群豪,向查文显与乔五道:“二当家、四当家,你们先带兄弟们过去吧。”   查文显和乔五知趣地点了点头,向众喽啰道:“兄弟们,咱们先走!”   唐子浚见状,忙道:“柳三当家的,我兄妹二人是否也需回避?”   柳月秋摇了摇头,“不必了唐少主,那件事你们也知情……”   待群豪离开后,石敢当忙问道:“三妹,你究竟怎么了?打老早就感觉你不对劲儿!”   香瓜也道:“是啊柳姐姐,有事你就说!”   柳月秋眼圈一红,忽然朝着冯慎和香瓜跪倒。“冯少侠、香瓜妹妹,求你们帮我个大忙!”   “哎呀,你干吗呀柳姐姐?”香瓜赶紧去拉。   冯慎也道:“柳姑娘不需如此,快快起来说话!”   “是呀三妹,你只管开口就是,冯少侠和香瓜妹子还能不帮你吗?起来起来!”石敢当说着,同冯、田二人将柳月秋搀起。   冯慎又道:“柳姑娘,你请讲吧。”   柳月秋点点头,哽咽道:“冯少侠,我瞧见你们好像认识东洋老鬼边上的那个男子。”   冯慎道:“不错,那奸贼叫川岛浪速!”   “川岛浪速!川岛浪速!”柳月秋念了几遍,已是咬牙切齿。“这狗贼,终于被我又撞见了!”   香瓜奇道:“柳姐姐,难道你也认得他?”   柳月秋一字一顿道:“我之前虽不知他叫什么,可那狗贼的模样,却半点儿也不敢忘记!”   石敢当急道:“三妹,你与他有旧仇吗?”   柳月秋恨道:“我柳月秋曾遭遇过诸般凌辱,但有一人辱我最甚!”   冯慎猛然醒悟,“柳姑娘,难道在你腰间刻字的人是……”   柳月秋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不错!就是那个川岛浪速!冯少侠、香瓜妹妹,求你们把那狗贼活捉,好让我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香瓜气道:“好哇!原来那王八蛋就是那川岛啊!柳姐姐你放心,这事俺答应你啦!冯大哥,你说呢?”   冯慎道:“就算柳姑娘不提,我也不会轻饶了那奸贼!放心吧柳姑娘,待我们除了那老匹夫后,必会生擒川岛,任你痛解心头之恨!” 第十八章 两败俱伤   为了天明的决战,不光冯慎这方加急准备,高岛吞象那头也是抓紧部署。   按着高岛吞象的命令,那二三百号东洋兵分成了两股。一股由那军官带领着,运金先行。而另一股则随着川岛折回临江那座高峰上,静候高岛吩咐。   见那赶制的大床也抬了上来,高岛不由得连声称赞。等东洋兵在峰顶搭好大帐、安好大床后,高岛便迫不及待地拥着云、雨二姬入帐上床,颠鸾倒凤,采阴补阳。   川岛等人哪里敢打扰?忙与其他的东洋兵避得远远的,在峰顶另寻地方扎帐安歇。   经过一宿的阴阳调济,那高岛吞象与双姬皆是神采焕发。天刚蒙蒙亮时,这三人便着衣出帐,下至峰脚待了好一阵子,这才返上峰来。   日头越升越高,转眼已到辰正时分。川岛手持望远镜一瞧,便见冯慎与香瓜从对面的高峰上走了下来。“高岛先生,他们两个出来了!”   高岛吞象眯眼一瞧,道:“胆量倒是不小!”   川岛又问道:“要不要我带着兵士从旁相助?”   “你与那帮废物老实待在峰上就好!”高岛说完,向双姬一招手。“我们走!”   “是!”双姬齐应,随着高岛吞象疾疾下峰。   三人到了峰下,唤起那些豺狼枭鹫,朝着空地中央行去。   待与冯、田二人碰面后,高岛吞象负手狂笑道:“小丫头,你那些豹虎鹰雕呢?该不是你的法术失灵,它们都跑得一干二净了吧?哈哈哈……”   “你这东洋老鬼少得意!俺这便唤它们出来咬死你们!”香瓜说完,缓缓将手中的木哨放在唇边,将心一横,吹起了那“净心驱魔咒”。   每吹上一下,香瓜的心便疼上一分,脑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忘却。她虽有万般不舍,但一瞧见那些豺狼枭鹫后,索性将眼一闭,把那木哨吹得更响。   待那净心驱魔咒吹完,那木哨已然破裂,香瓜一抹脸,冲着那些豺狼枭鹫大叫道:“你们快跑哇!那东洋老鬼法术已失,拿你们没法子啦!都逃得远远的,别让他捉到!”   岂料连喊几声,那些豺狼枭鹫却一动未动,高岛吞象怪笑几声,从双耳中掏出两团棉絮。“就猜到你这死丫头想搞鬼!你不是要召来猛虎巨雕咬我吗?它们怎么没来啊?哈哈哈……”   香瓜面如死灰,冯慎却故作镇定道:“猛虎、巨雕片刻就至,香瓜方才那哨声,是为了对付你的!想不到你这老匹夫如此狡猾,竟先用棉絮堵了双耳!”   “哈哈哈!”高岛吞象道,“我不光提前堵了双耳,我还提前给这帮畜生下了‘鬼降’!”   “鬼降?”   “不错!你们不妨朝那些畜生的头顶上仔细瞧瞧吧!”   香瓜和冯慎定睛一看,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无论是豺狼,还是枭鹫,每只禽兽的头顶上皆被插入了一根极细的银针。   高岛吞象道:“我这‘鬼降’一下,这些畜生便彻底地成了我高岛吞象的奴隶!别说那丫头的法术未失,就算她法术尚在,也不可能将它们驱开!”   香瓜强颜道:“谁……谁说俺法术失啦?”   高岛吞象冷笑道:“你那法术若在,方才让那些畜生逃跑时,为何不说禽言兽语?哼哼,死丫头、臭小子!知趣的便说出你们万象门现藏于何处!”   冯慎与香瓜异口同声道:“你少要做梦!”   “不说也罢!那我便将你俩弄死,让你们的师父来找我寻仇吧!那样也省得我去费劲儿找了!”   冯慎喝道:“你这老匹夫真是痴心妄想!就你那点儿能耐,岂能与我们师尊相提并论!?”   高岛森然道:“明着不行,那我便使暗的!我高岛吞象生平所愿,一是灭了你们万象门,二是夺了那《轩辕诀》四卷!只要能完成这两样心愿,我不惜任何手段!别废话了!受死吧!”   说完,高岛吞象便是一声厉啸。那些豺狼枭鹫闻听后,双目顿时血红,嗷嗷嚎鸣着便朝冯慎与香瓜飞扑而来。   冯慎“唰”的抽出遏必隆刀,“香瓜,我来掩护,你快撤!”   “冯大哥,俺跟你一起撤!”香瓜说完,从怀中抓出一把暗器攥在了手中。   二人边打边撤,使出浑身解数与恶禽凶兽相抗。然那豺狼枭鹫实在太多,前仆后继,渐渐地将二人围在了垓心。   眼见那圈子越缩越小,半空中突然一声长唳。二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巨大的身影便疾疾俯冲下来,打头一条大狼躲闪不迭,登时撕啄得肚破肠流。   香瓜只怔了一怔,马上欣喜若狂。“雕儿!冯大哥,是雕儿呀!”   未待冯慎开口,一只斑斓猛虎也从二人身后跃出,狂啸一声,便将两只兀鹫扑在地上,一口咬断了脖子,一爪踩烂了头。   “老虎也来啦!还有豹子!还有鹰!喂,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啊?”   转眼间,地面上成队的花豹从后奔来,将那豺狗狼群猛然冲散;而天空中一大群苍鹰也齐齐扑至,顿时把那堆猛枭兀鹫逼上了半空。   地上,猛兽与猛兽翻滚撕咬;空中,猛禽与猛禽扯翎疾啄。无论是哪一方的禽兽,一只只皆杀红了眼,狂唳中夹着嘶吼,利爪前迎着寒牙,毛羽乱坠,血肉横飞……   香瓜法术尽失,已然听不懂禽兽在嚎鸣些什么,她双目含泪,心痛如绞。“冯大哥……俺已不会驭禽之术和驭兽之法了,雕儿猛虎它们,怎么还来助俺啊……”   冯慎喟然道:“四师父说得没错!你对禽兽真,禽兽便会对你诚!就算不用法术,它们仍然会心甘情愿地舍命来助!这才是真正的驭禽之术!这才是真正的驭兽之法啊!”   言讫,冯慎将遏必隆刀一亮。“别发愣了!我去斗那老匹夫,你快对付那两名妖女!”   “好!”香瓜将眼泪一抹,娇喝一声,直直向那云、雨二姬奔去。   还没到跟前,香瓜便暗器打得扑天盖地。见那无数无计的飞针、短钉射来,云、雨二姬忙挥起长指甲拼命拨挡。   高岛吞象正要来助,却被冯慎一刀逼开。高岛疾跃出几丈后,突然近身还了数掌。冯慎刀气纵横,高岛指掌如风,二人皆是以快打快,顿时斗得难解难分。从外边根本瞧不见二人身形,只见一团刀光掌影在忽东忽西、骤闪骤退。   等离得近了,香瓜将暗器一收,从怀中取出那副鳞环银丝的手套戴上,风驰电掣般,朝着那云、雨二姬踢打勾拿。那二姬也不示弱,倏地一分,又倏地一合。一青一白两条身影有如双蛇急扭急旋,四手的利甲暴探暴抓,恰似那四张蛇口中突咬突噬的尖牙。   五人的招式或灵动、或迅猛,或变幻莫测,或刁钻狠毒。不停地拆解,不住地攻御,瞬息工夫,早已拼对了千招开外。   群禽众兽也战得正酣,地面上血雾喷腾,半空中血雨飞溅。一头花豹方咬断恶狼的喉咙,又被几条豺狗扑在了身下;一只苍鹰刚啄瞎兀鹫的眼珠,便让几双凶枭撕碎了翅膀。猛虎甩尾摇下背上的豺狗,立马以牙爪杀向狼堆;巨雕挥翼震开身前的凶枭,即刻凭钩喙冲往鹫群。   豺狼斗虎豹,枭鹫对鹰雕。你咬断我的喉咙,我撕碎你的肢膀,浴血拼战,殊死搏杀。众兽一头头地栽倒,群禽也一只只地坠落,直叫那风云变色,天地无光。   香瓜独斗双姬,尚未落了疲势。可冯慎单打高岛,却渐渐处了下风。香瓜瞧个空隙,陡然打出两镖。云、雨二姬不及抬甲格挡,急向两侧跃开。不想香瓜这招暗藏着后手,只见双镖才飞至半程,便于空中疾撞,镖头左右齐偏,分向二姬追去。   那云姬几个倒翻,避开了左边那镖。而那雨姬慌不择路,只顾着后纵躲闪,却不期到了冯慎跟前。   冯慎等的就是这刻,一刀佯砍高岛,一掌实袭那雨姬。高岛大惊,急急来护,左掌架开冯慎右手宝刀,右掌猛击冯慎左臂。   若冯慎在那雨姬身上一掌印实,那他自己伸出的左臂定会为高岛击断。电光火石间,冯慎将左臂疾缩,不等高岛松了口气,右臂便绕背一甩,遏必隆刀脱手而出。   宝刀破风而刺,将那雨姬由后至前,堪堪扎了个对穿。高岛吞象又悲又怒,挥起双掌便向着冯慎推来。   冯慎没了宝刀护身,忙沉腰扎马、气贯双臂,运起十成劲力推掌相抵。   两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猛然激撞,顿时暴出一通巨响。冯慎和高岛身子双双一仰,皆被震开数丈。待得二人立稳,冯慎“噗”的吐出一口血水,高岛的脸色变了几变,嘴角也流出一道血线。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见雨姬扑地气绝,那云姬亦是哀痛不已。趁她这一愣神,香瓜几镖出手,紧接着急急前跃,从那雨姬尸身拔出遏必隆刀向冯慎反掷而去。“冯大哥,接刀!”   遏必隆刀飞至半空,那高岛亦想来夺,然不等他靠前,香瓜又是一通暗器撒出。高岛这一闪后,遏必隆刀已然被冯慎抓在掌中。   “冯大哥,你护住俺后心!”   “好!”   冯慎方应了一声,香瓜便将一把暗器朝上一撒,同时身子高高跃起,手脚疾拍疾踢。   经这一番拍踢,那些暗器便从各个方位掉头,接二连三地朝那云姬急射。纵是那云姬紧闪慢躲,仍在滚避的时候,被一支飞钉扎中了腿侧。   那云姬惨叫一声,便要朝地上摔倒,香瓜大喜,索性将剩下的暗器一股脑儿地射出。   眼见那云姬就要被扎成刺猬,高岛吞象狂吼着突来,大袖疾甩了数下,将打来的暗器全卷在了袖中。高岛大袖一甩,那些暗器复朝香瓜与冯慎射去。   趁这二人拨打闪挡,高岛吞象一把将那云姬负在肩头,发足朝己方峰头疾奔。   冯慎与香瓜再欲追时,那高岛已逃出十几丈外。那高岛内力强过二人,虽负了个云姬,情急之下,亦是奔走如飞。   眼瞅着那高岛愈奔愈远,那只巨雕从冯慎和香瓜头顶越过,不及二人惊奇,那猛虎也从后跃来,与那巨雕一下一上,齐齐朝高岛追去。   雕、虎皆遍体带血,浑身的毛羽也是凌乱不堪。巨雕当先追上,在空中打了个急旋,便向着高岛俯冲。   高岛左手揽着云姬,只得朝旁边一侧,举起右手迎向巨雕。不料那巨雕尚未扑至,猛虎双朝他左侧的身后扑来。高岛慌不迭地挥掌去打,不想却将那云姬给甩落出去。   云姬一落地,猛虎登时撇下高岛,转向那云姬扑咬。高岛大惊下,一掌逼开巨雕,一把扯住虎尾。   那猛虎也发了狂,大吼一声,竟将自己的尾巴生生扯断。高岛只觉手中一轻,那云姬的一条胳膊,早已被那猛虎给撕了下来。   未等那云姬哀号,那巨雕猛然回冲,钢钩般的利爪抓起那云姬的一条腿,便将她的身子扯向半空。   高岛见状,忙把手中的虎尾抡圆打出,那巨雕被飞来的虎尾一撞一缠,利爪不由得顿松。   见那云姬落下,高岛双足一顿,急急飞身去接。谁知那猛虎也是舍命一跃,抢先将那云姬叼在口中。高岛想也不想,举掌向那猛虎的后背拍下。只听“咔嚓”一声,猛虎的脊骨登时被击折。   猛虎脊梁虽断,可在咽气之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双颚疾合。那云姬本就半死不活,吃这一咬,便当场归了西。   现如今,云、雨二姬俱已丧命,那高岛有如被五雷轰顶,险些气得吐血。极伤狂怒下,又朝着那巨雕痛下杀手。   那巨雕方才被高岛飞尾一击,已坠在了地上,正想着展翅飞起时,高岛已然欺至切近。   在这危急关头,冯慎与香瓜及时赶到,一个挺刀,一个游掌,向着高岛奋力攻出。   高岛招式陡敛,险险避开二人攻势。看了看那臂残身死的云姬,又向二人狠瞪一眼,这才大叫一声,转身逃去。   巨雕正想再追,却被香瓜死死地抱住。冯慎走到死虎跟前,长息一声,将它那仍旧怒瞪的双眼慢慢地合上。   猛虎与身后群禽众兽尽数死绝,香瓜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那仅剩的巨雕纵声大恸。那巨雕亦是欲绝无泪,只是仰首振翼,向天悲鸣。   见川岛已带着东洋兵操枪下峰,冯慎将脸一抹,硬拖着香瓜与巨雕向来路回赶。   方才那惨烈的一役,群豪也早都在峰上瞧个满眼。不等那二人一雕撤回空地中央,唐家兄妹、石敢当等人皆已赶来接应。   望着那遍野的禽尸兽体,群豪皆是触目伤怀、悲愤填膺,又站了一阵,这才护着冯慎和香瓜,向峰头走去。   那巨雕虽然负伤,但勉强能够飞翔,待群豪返回峰上后,它也跟着降下。   香瓜泪如雨下,一面哭着,一面替巨雕裹伤。群豪在旁边默默看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待将巨雕的伤处包扎好后,香瓜便催着它离去。巨雕啾啾叫了几声,立于原地未动。   香瓜涕泪长流,“雕儿,俺已听不懂你说什么了。可俺知道你能懂俺的话……你快走吧!俺不想再失去你了!离开这个地方,好好活下去!走啊!快走啊!”   冯慎慢慢地走上前,突然对那巨雕一揖。“雕兄,我不知你能否听懂。但我冯慎向你保证,定会诛尽那批倭狗,为那些死去的禽兽报仇!雕兄,多谢你们了!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剩下的事就交与我们,请你离开吧!”   石敢当闻言,也向群豪道:“弟兄们,冯少侠说得对!没有那些禽兽们的仗义相助,咱们到现在岂能都安然无恙?当着这神雕的面上,我石敢当带着你们起个誓吧!若夺回黄金后还有命在,那咱们便食素戒荤,绝不再伤一禽!永不再害一兽!”   群豪齐道:“行!听大当家的!若有命在,便绝不再伤一禽!永不再害一兽!”   香瓜哭道:“雕儿,你都听到了吗?大伙都在谢你们啊……走吧!走吧!”   那巨雕向着众人环视一遭,便振翅腾空。在群豪头顶上盘旋了良久,这才长唳一声,消失在茫茫天际。   待巨雕走后,冯慎朝群豪缓缓道:“如今那两名妖女已死,老匹夫无法再采阴补阳,内力必会折损!待得明日,我与香瓜再去攻他,剩下的那些东洋兵,就交给弟兄们收拾了!”   群豪齐道:“放心吧冯少侠,弟兄们早就手痒啦!”   冯慎正欲再说,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子摇了两摇,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事发陡然,群豪皆惊,不待冯慎跌倒,便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慢慢搀进帐中。   石敢当将众喽啰驱散后,唐子浚的手指,已搭上了冯慎的脉搏。   香瓜急得直抹眼泪,“唐大哥,俺冯大哥是不是受了内伤啊?他和那东洋老鬼对掌时,曾吐过血的……”   唐子浚又把了片刻,摇头道:“冯兄的内息虽时强时弱,但却非内力伤损之象。从他方才口吐黑血来看,他更像是中了毒!”   余人皆大吃一惊,“中毒?”   “极有可能!”唐子浚说完,又在冯慎周身上摸查起来。待寻至冯慎后颈时,唐子浚察觉有异,忙将他辫子撩起。“果然!你们快瞧冯兄的颈上!”   余人凑前一看,便见冯慎后颈上乌青如墨。再仔细一瞧,那片乌青中,藏着一个极细极窄的伤口。   唐子淇一怔,“这是……”   唐子浚接口道:“不错!这恐怕就是那东洋老鬼下的黑手!冯兄,你仔细想想,你与那东洋老鬼交手时,后颈上可曾被他的指尖抓破过?”   冯慎虽中异毒,但神志未失,想了一阵,才道:“当时……我与那老匹夫出招都是极快……他也曾换掌为抓,向我咽喉后颈等处袭过几下……可那会我只顾着与他拆解,就算被他的指尖划过、擦过,也是无暇顾及……”   唐子浚“哦”了一声,“应该是了,想来是那东洋老鬼的指甲中暗藏着剧毒。不过这毒只沾上了一点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柳月秋惊道:“那他这毒也太厉害了吧?冯少侠才沾上一点儿,症状便如此严重……”   香瓜急道:“唐大哥、唐姐姐,你们唐门中人都是疗毒高手,快帮俺冯大哥把这毒给解了啊!”   唐子浚叹道:“非我不想解,而是以现在的状况,根本就解不了啊……”   香瓜大惊,“什么?你说俺冯大哥没救了吗!?”   唐子浚摆手道:“田姑娘别误会,冯兄他暂时……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危……”   石敢当心里“咯噔”一下,“唐少主,你说的暂时是什么意思?”   见唐子浚欲言又止,冯慎惨然一笑,“唐兄,有话你直说就是了。”   “那好吧……”唐子浚长息一声,又道,“冯兄所中之毒,眼下虽不致命,但若不及时根除,便会慢慢地在体内扩散。拖得时日一久,不但会武功尽失,恐怕性命也会……唉……”   香瓜慌了神儿,忙向唐子淇道:“唐姐姐,你身上不是还有好几瓶解毒药吗?快拿来给俺!”   唐子淇一怔,“那些又不能解冯慎的毒……”   “试试看啊!上回咱们乱抹一气,不照样也给老虎解了毒吗?再试试看啊!”香瓜说着,便伸出手来,要到唐子淇怀里去掏。   “田姑娘!你冷静些!”唐子浚赶紧阻拦,“那虎与人能一样吗?胡乱用药不但解不了冯兄的毒,还可能让毒性加剧,会令他当场丧命的!”   石敢当与柳月秋也忙将香瓜拉到一旁。“香瓜妹子,唐少主说得没错,冯少侠出了事,大伙都着急。可光着急也没用啊,你就不要再添乱了,咱们都听唐少主安排吧!”   唐子浚想了一阵,道:“我们若是解不了,那不如就去偷解药!”   “偷解药?”香瓜立马反应过来。“对啊!东洋老鬼既然用这种异毒,那他身上肯定会备着解药!好!那俺这便去偷来!”   香瓜说完,扭头就要走。冯慎与唐子浚齐声喝道:“慢着!”   石敢当和柳月秋眼疾手快,双双将香瓜拽了回来。   冯慎道:“香瓜,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不可莽撞。唐兄,我这症候,在短期内不要紧吧?”   唐子浚想了想,道:“一两日内还好,再久了便难说了……”   冯慎沉吟片刻,“有个一两日,也足够了!这样吧,就延后一日,让那老匹夫的内力多耗上一天。我趁这段时间,试试看能不能将那异毒逼出一些来,只待好转一些,我便与香瓜同去抢药……”   “万万不可!”唐子浚急道,“冯兄,你万不可运功驱毒。”   冯慎抬了抬手,“然我感觉身上除去又酸又麻之外,也并无什么大碍。”   唐子浚叹道:“这便是那异毒的可怕之处,如今冯兄你内息忽涨忽低,那是因为毒性并未全然扩散。一旦你运功去驱,那毒便会即刻顺着血液,流遍你周身的脉络,到那个时候,就算是抢来解药,亦然是无用了。这样吧,就先等过今晚,我一会儿到峰上转转,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草药,说不定运气好,也能配出那解毒之剂来!”   香瓜破涕为笑道:“唐大哥,俺相信你!你一定能配出解药来的!”   冯慎知唐子浚那话不过是宽慰之言,也不说破,遂向唐子浚笑了笑。“那就有劳唐兄了!”   唐子浚一揖,道:“那冯兄先在这里静养,我这便去峰下找草药。走吧阿淇,你也去给我打下手。”   唐子淇又望了冯慎一眼,跟着唐子浚向帐外走去。   待将帐帘挑起后,唐子浚又嘱咐道:“冯兄切记,绝不可运起内力!”   冯慎点点头,“唐兄放心,我记着呢。”   唐家兄妹这一去,便过了两个时辰。直到傍晚天黑,兄妹二人这才挖了几株草药回来。然而那些草药,不过是些关防风、北柴胡之类寻常药材,祛湿止痹、解表和里还成,若想拿来驱尽异毒,无疑是缘木求鱼。   香瓜却如获至宝,亲自拿去煎了,又亲自端来喂冯慎喝下。直到众人都散了,她还是不肯走,执意要留在冯慎的帐中相陪。   然经过白天那场苦战,香瓜亦是身心俱疲,还没熬到夜深,便伏在自己膝盖上睡了过去。冯慎在草席上躺了一晚,不光是肢僵体麻,心里还有些烦闷。他慢慢站起身来,感觉除了后颈上隐隐作痛外,腿脚倒还算有力,索性撩开帐帘,打算去外面透口气。   来在外头,星斗满空,冯慎才深吸一口气,胸口便是一阵气滞。他忙静下心来,将肢体放松,浅呼慢吸了一会儿,这才缓了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冯慎突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人语,似乎是有人在争吵。然离得太远,那争吵声时有时无,冯慎正想运起内力听个清楚,脑中登时想记了唐子浚的嘱咐。   想到这里,冯慎便迈开脚步,寻着那声音悄悄走了过去。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光景,冯慎便见一男一女正立于几棵大树后。借着月光定睛一瞧,居然是唐家兄妹。   然不知何故,这对兄妹正在激烈地争吵。只听唐子浚道:“阿淇,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又听唐子淇哭道:“为我好?那冯慎怎么办?”   “冯慎的事不用你管,自有我来……”唐子浚正说着,耳朵突然一动。“谁?”   冯慎见状,从暗处走了出来。“是我。”   见冯慎过来,唐子淇一怔,便捂着脸跑开。   冯慎回头看了看,又向唐子浚道:“唐兄,你与唐姑娘这是……”   “唉……”唐子浚叹了口气,“冯兄,既然被你撞见。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吧。”   冯慎道:“唐兄请讲。”   唐子浚道:“想必冯兄心里早已清楚,舍妹她钟情于你很久了……”   冯慎忙道:“唐兄,我对唐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唐子浚道:“我知道,冯兄与田姑娘才是天生一对,然阿淇她……她却执迷不悟,非要为了你去送死。”   冯慎惊道:“为我去送死?”   唐子浚道:“是啊,她见你中毒,便打算去到东洋老鬼那里偷解药。幸好被我发觉,赶紧将她截了下来……冯兄,非是我不想拿到解药将你治好,只是舍妹本事低微,她若去了,与送死无异啊!我这个当哥哥的,哪能眼睁睁看她去做傻事?”   冯慎恍然道:“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而争吵。”   “不错!”唐子浚道,“所以我想请冯兄帮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   冯慎道:“这个自然,就算所中之毒解不了,我也不会让唐姑娘去为我犯险!”   “如此便多谢了!”唐子浚说着,向冯慎一揖。   冯慎赶紧阻止,“唐兄不可这样,该道谢的人是我。”   唐子浚道:“请冯兄放心,解药之事,包在我唐子浚身上。实在不行,我去助田姑娘盗那东洋老鬼的解药!”   冯慎道:“那怎么使得?”   唐子浚道:“冯兄不必客气了,傍晚的时候,田姑娘已找我兄妹二人商量过了,田姑娘说,眼下咱们的人中,除去你和她,便只有我兄妹的功夫还算过得去,所以她想邀请我二人同去盗药。”   冯慎气道:“这香瓜,净出些歪点子。”   唐子浚摆手道:“田姑娘所说也没错,只是我出于私心,不想令舍妹冒险。反正那东洋老鬼内力大减,单靠田姑娘与我,应该对付得了。好了冯兄,就这样吧,咱们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见唐子浚态度坚决,冯慎便不再多说,二人遂出了林子,各自回帐安歇。   一宿无话。   等到天亮后,群豪也陆续醒来,还不及去擦脸用饭,便有人指着峰下大喊道:“不好!有东洋兵!”   得知消息后,石敢当等人正欲去峰顶通知冯慎和香瓜,中途却遇到了唐子浚。   见石敢当满头大汗,唐子浚奇道:“石大当家,你们这是怎么了?”   石敢当道:“峰下有东洋兵围过来了,我得去跟冯少侠和香瓜妹子说一声。”   “东洋兵?”唐子浚皱了皱眉,向峰顶的帐篷望了望。“冯兄身中异毒,田姑娘也是疲劳不堪。这样吧,先别打扰他们,我随你们去瞧瞧。”   石敢当道:“是了,我都急糊涂了,忘记冯少侠不能动内力了,那行,唐少主,咱们快去看看吧!”   “好!”唐子浚说完,便与群豪一起到了峰下。   一到峰下,便见那些东洋兵前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群豪瞧了好半天,这才猛然认出那居然是高岛吞象。   诚如冯慎所料,那高岛失了双姬,满头的黑发一夜转白,脸上也是皱纹堆垒,显出了龙钟老态。   群豪怔了半晌,哄然大笑。“东洋老鬼!才一夜你就老成这样,再过两天,你岂不是要入土啦?”   “老鬼你也真是胆大,都这副模样了还敢带兵出来?一会儿打起来,小心逃都逃不动哇!哈哈哈……”   高岛吞象向前走了两步,“我这次过来,不是要交战,而是打算与你们换样东西!”   “换样东西?”唐子浚与石敢当、柳月秋互视一眼,道,“东洋老鬼,你想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高岛吞象哼道,“我来是为了救冯慎那小子的命!他中了我的剧毒,若没有我的解药,三天之后,他必死无疑!”   听了这话,群豪登时哑口。他们皆见到冯慎口吐黑血,自然也都猜到冯慎是中了毒。   高岛吞象扯开自己衣领,露出颈间挂着的一只小瓶。“解药就在我身上,想要的话,只管来拿!”   唐子浚喝道:“东洋老鬼,你会有那么好心?”   高岛吞象道:“我当然不会白给!想拿解药去救冯慎,你们得用一个女人来换!”   “用女人来换?”群豪一愣,顿时明白了高岛的用心。他如今没了双姬,自然无法采补,于是便将主意打在了群豪这边。   念及此处,群豪不禁大怒,纷纷向着高岛臭骂。   高岛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道:“你们这边,貌似有三个女子,只用一个,便可换来那冯慎的性命,好好想想吧!换还是不换!?”   群豪正作难中,柳月秋将心一横。“我跟他去!”   石敢当等人大惊,“三妹,你疯了吗?那东洋老鬼的话你也信?”   唐子浚道:“是啊,柳三当家,你绝不能跟他去。一旦那东洋老鬼采补后,他的内力便会恢复,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   柳月秋低声道:“这点我知道……不过你们别忘了,我发间藏着‘冰蚕丝’,或许在他采补之时,能趁机将他杀死。”   石敢当摇头道:“那也太冒险了,再说了,那川岛也会认出你来的……”   柳月秋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次川岛喝得大醉,又时隔这么多年,未必会认得出我来。大当家的,为了救冯少侠,就让我试试吧。”   唐子浚也悄声道:“柳三当家的别急,让我先去会会那东洋老鬼。”   说完,唐子浚便向高岛吞象道:“喂,东洋老鬼!”   高岛吞象道:“怎么?你们商量好了?”   “不错!”唐子浚道,“我们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石敢当等怔道:“唐少主,你怎么……”   唐子浚将手伸到背后急摆几下,又道:“不过,我要先验一下你那解药的真假!”   高岛吞象轻蔑道:“就凭你这小子,能瞧出我这解药是真是假?”   唐子浚微微一笑,“或许我功夫远不如你,可论起制毒、解毒,未必在你之下。”   高岛吞象道:“哼哼,既然你有自信,那便过来瞧吧!”   “好!”唐子浚说完,慢慢向高岛吞象走去。   待到了跟前,唐子浚将手一伸。“给我吧!”   高岛点了点头,将那小瓶从颈间解下。   唐子浚等的就是这刻,眼疾手快,将那小瓶一把抓过。谁知那高岛早有防备,不及唐子浚转身,“砰”的一掌向他胸前击去。   唐子浚手上一空,身子便被击至数丈之外。群豪怕他继续追击,忙将手中长枪齐齐举起。   高岛吞象却没再追出,夺回小瓶后,便重新系回颈上。“哼,小子,你以为我头发白了、脸上皱了,就能任你为所欲为了吗?”   唐子浚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这才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东洋老鬼……你真是卑鄙!”   高岛吞象冷笑道:“卑鄙的人是你才对!这次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还是那句话,想要解药救那冯慎性命,那就拿一个女人来换!”   见群豪不做声,高岛吞象又道:“劝你们还是考虑清楚,我若不能采补,至多是暂时损些内力。然那冯慎不得解药,可就连性命都要丢了!这样吧,我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明日此时,我希望听到我想要的答复!” 第十九章 香消玉殒   高岛吞象说完,便带着东洋兵扬长而去。   待群豪返回峰上时,香瓜与冯慎也察觉到动静赶了下来。一见唐子浚捂胸皱眉,冯慎忙问缘由,群豪七嘴八舌,将方才的事给说了一遍。   香瓜听完,急得连连跺脚。“这可怎么办呀?冯大哥还没好,唐大哥又伤了。”   柳月秋道:“要不还是我去吧……就算那东洋老鬼恢复了全部内力,但到时候冯少侠好起来,再加上香瓜妹妹联手,也一样能对付得了他!”   冯慎斩钉截铁道:“柳姑娘不必再说,那样决计不行!”   香瓜想了一阵,道:“既然解药就在那老鬼脖子上,也省得再去另找。如今唐大哥负了伤,唐姐姐,那只能咱俩去偷解药了。”   唐子淇瞧了瞧冯慎,又望了望唐子浚。“香瓜,我……”   香瓜道:“唐姐姐你甭怕,那老鬼现在内力少了很多,到时候俺去对付他,你帮俺收拾那些东洋兵就行。”   冯慎道:“香瓜,我思来想去,盗那解药绝非上策,你们都不能去,咱们再想想办法。”   香瓜急道:“那怎么成?冯大哥,你身上的毒拖得越久,便会越严重啊!俺不管,不行俺就自己去!”   话音方落,群豪间一个人道:“田姑娘,论起偷东西,你们谁也不及我!”   众人寻声望去,便见乔五慢慢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平日里,乔五与查文显一样,并不怎么靠前,然听到要去盗解药,乔五便情不自禁站出身来。   “乔五?”香瓜一怔,“可是你不是发过毒誓,再也不去偷东西了吗?”   乔五笑道:“为了冯少侠,说不得也要破上一回。就当是报你们之前的恩情了!”   石敢当也喜道:“不错,四当家有妙手空空的绝技,定能将那解药从东洋老鬼身上偷出来!”   冯慎摆了摆手,道:“不可!盗取解药太过凶险,你们谁都不许去!”   乔五急道:“冯少侠,我乔五这条性命是你给的,担些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香瓜也道:“是啊冯大哥,若得不到解药,你身上的毒怎么办?”   冯慎道:“就像唐兄今天这般,从那老匹夫手中夺来!”   群豪奇道:“夺?怎么夺?”   冯慎道:“那老匹夫不是说明日还会来吗?那咱们到时候,就假装答应他,由我和香瓜扮成个寻常兄弟的模样,从暗处向他下手。同时兄弟们也展开齐攻,争取将那伙东洋兵一举歼灭!”   香瓜道:“冯大哥,你不是说夺药吗?怎么连你也想出手?”   冯慎道:“再拖上一天,那老匹夫的内力便会减的更多,那咱们的胜面也就会越大。到时收拾掉了老匹夫,还有什么解药夺不来?并且那老匹夫一死,剩下的东洋兵也就好办了!”   唐子浚道:“冯兄,可是那样你就危险了!”   冯慎道:“能在毒发前抢到解药固然好,若抢不到,那也是天意难违。只要能将那老匹夫除掉,便可解决咱们的心腹大患,大伙千万记住了,咱们的最终目的,是夺金举义,我个人的安危,根本算不得什么!”   群豪急道:“可是……”   冯慎决然道:“大伙不必再说,就这样吧!都各自休息好了,等到明天,我们合力将老匹夫除了,再打他们东洋人一个措手不及!”   说完,冯慎便转身回到峰顶帐中。众喽啰见状,也只好陆续散了。   香瓜和石敢当等人正欲离开,却被唐子浚叫住。“几位且留步,我还有话说。”   几人驻足,“唐少主,你还有何事?”   香瓜也道:“唐大哥,有事你快些说吧,俺还得去照顾冯大哥呢。”   唐子浚道:“不知几位听出来了没有?冯兄他,是打算牺牲自己,与那东洋老鬼拼个同归于尽啊!”   几人大惊,“什么?”   唐子浚道:“冯兄所中之毒,是万不可再动用内力的,一用内力,他必死无疑!他之所以要那么做,无非是想舍命帮我们先除掉东洋老鬼,可咱们能眼睁睁瞧着他送死吗?”   几人急道:“当然不能啦!”   唐子浚点点头,“所以我想,为了冯兄,咱们值得去冒一次险。田姑娘、乔四当家的,不如就按你们之前的意思来,先去东洋人那边看看,以田姑娘的功夫、乔四当家的绝技,未必就偷不出那解药。”   香瓜道:“俺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乔五,你说呢?”   乔五道:“好久没偷过东西了,我手指早就痒得不行啦!”   唐子浚道:“那就偏劳你们二人了。只是这事要悄悄去办,不能让冯兄知道。”   石敢当道:“不错,冯少侠要知道了,肯定会拦着不让。那就这么办吧,四当家,你与香瓜妹子去盗药,咱们几个人一起想法瞒着冯少侠。”   香瓜又问道:“那俺和乔五啥时候动身呢?”   唐子浚道:“自然是越早越好,省得被冯兄发觉!”   香瓜与乔五互视一眼,双双点头。“行!”   几人商议完毕后,便各行其事。   冯慎正躺于帐中,思索明日奇袭之事。突然帐帘一挑,唐子淇端着碗草药走了进来。   “唐姑娘?”冯慎从席上坐起,“你怎么过来了?香瓜呢?”   唐子淇将草药朝地上一放,不悦道:“香瓜香瓜,你就知道香瓜!你一刻也离不开她吗?”   冯慎摆手道:“唐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说着,柳月秋也走了进来。“冯少侠,你也真是的,香瓜妹妹昨天苦战了一场,昨晚又在你帐内守了一夜,你就不能让她歇会呀?她现在在我帐中睡着呢,你非得见她,那我这便去将她叫醒好了。”   冯慎忙道:“不必不必,就让她睡吧!”   柳月秋笑道:“这就对了,不光香瓜妹妹要休息好,你也要多歇一阵。我还等着你的毒解了,帮我活捉那川岛,让我亲手剐了解气呢!”   唐子淇又道:“好了,冯慎你自己把药喝了,我们也要眯会儿了!”   冯慎点了点头,“有劳唐姑娘,也多谢柳姑娘了。”   柳月秋道:“要谢就老实待着吧!我们走啦!”   “不送!”   几人将冯慎瞒过后,香瓜与乔五也人偷偷溜下峰,借着周边的树林荒谷,慢慢的绕向东洋人所驻的那座高峰。   约莫半个时辰,香瓜与乔五便到了峰脚,见峰上无人发觉,又蹑手蹑脚地向峰顶攀去。   乔五功夫虽弱,然他毕竟是神偷,不光手指灵活,腿脚也是异常麻利。香瓜更不必说,轻功一提,可踏雪无痕。这二人一面避开东洋人的暗哨,一面向上攀登,没过多久,就到了峰顶。   与己方的布置差不多,那些东洋兵们,都将帐篷扎在了半峰腰。峰顶上一座孤零零的大帐,应该便是那高岛吞象所居之处。   二人在草丛中伏察了很久,附近皆无东洋兵出现。香瓜侧耳一听,发觉帐内隐约传来微微的鼾声。   香瓜低声道:“帐里应该就是那东洋老鬼了,怎么他好像在睡觉?”   乔五瞧了瞧日头,也悄声笑道:“那老东西八成在歇晌呢。是了,年纪大的人精力不足,一过午时便会犯困,那老东西采不成阴、补不了阳,已经变回一个寻常的老头儿了。”   香瓜道:“乔五,你可别小瞧他。他现在内力是失了不少,但本事应该还比俺高些……你没见唐大哥那样吗?就算是俺,也不可能轻松一掌,便将他击飞数丈啊!”   乔五道:“那也顾不得了,既然这里无人,咱们先靠近帐子,朝里头瞧瞧再说吧!”   “嗯!”香瓜嘱咐道,“落脚轻些,别把那老鬼吵醒!”   “放心!”乔五说完,便与香瓜摸近了帐边,将那帐帘轻轻挑起一角。   只见那高岛吞象果然在一张大床上睡着,他背向帐门,床头边放着一个挂绳的小瓶。乔五尖眼,登时认出那便是高岛吞象贴身藏着的解药。   乔五没说话,只是朝那小瓶上一指。香瓜会意,立马明白了那就是解药。   二人又等了一阵,看那高岛仍旧睡得很死,便一前一后地摸入帐中。   香瓜将手抄在怀中,一但高岛醒来便打算以暗器抵挡。乔五则屏住呼吸,只用脚尖着地,一步一挪地向那床头靠近。   乔五每迈一步,香瓜的心也便跟着颤一下。二人离那床头不过几丈远,然就这几丈远近,竟似有千里之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药瓶终于被乔五拿到了手中。乔五脸上满是冷汗,却拼命地仰着头,生怕那汗珠滑落下来,将那高岛醒惊。   好容易从床边退回,二人皆是大松口气,正要挑帘出帐,帐外却猛然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不好!”   还没等二人回过神儿来,那高岛吞象已然从床上坐起。“哈哈哈,你们果然是来自投罗网了!”   香瓜“唰”的打出一把暗器,高岛袖子一卷,全然挡下。   “以我现在的状态,或许敌不过冯慎那小子,可对付你这小丫头,却绰绰有余!”   香瓜正要骂,乔五伸手拦住。“老匹夫,别忘了同来的还有我!”   高岛吞象听那声音耳熟,但瞧着乔五却是面生。“小子,你又是什么人?”   乔五仰头一笑,“听不出来了吗?我便是你或许敌不过的冯慎!”   高岛吞象认出了冯慎的声音,惊道:“你是冯慎?你……你小子怎么会变了模样?”   “枉你一把年纪,就没听说过中土有那‘易容术’吗?”乔五说完,急向香瓜使个眼色。“香瓜,咱们这便动手除了这老匹夫!”   “好!”香瓜会意,又将一把暗器撒出。   高岛心知肚明,自己所余内力,光是对付香瓜便已算勉强,更何况再加个冯慎?唯恐他俩联手夹击,于是高岛避过暗器后,又赶紧朝后一跃。   岂料香瓜与乔五追也不追,反双双跃出帐外。   帐外皆是荷枪实弹的东洋兵,一见二人冲出,便要齐齐举枪射击。   不想东洋兵们刚将手指按在扳机上,便听那高岛吞象的声音大喊道:“不要开枪!放他们离开!”   东洋兵们一怔,赶忙将枪口放下。趁这个工夫,香瓜和乔五已冲出包围,向着峰下逃去。   片刻之后,高岛吞象也气急败坏地出帐叫骂:“一群饭桶!还不给我快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活着下山!”   听高岛的命令前后不一,东洋兵们心里纳闷儿,然又见高岛狂怒的模样,也都不敢去问,纷纷操起枪来,向着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香瓜与乔五疾奔一阵,暂躲在一团草丛中藏身。香瓜抹了抹额头冷汗,问道:“乔五,你方才喊了什么?那伙东洋兵怎么突然散开了?”   乔五喘着粗气道:“我叫他们别开枪、快让开……”   香瓜奇道:“你怎么也会说东洋话?”   乔五笑道:“来的时候,我现找三当家的学了几句简单的,这不就正好用上了吗?”   “真有你的!”香瓜笑了笑,又皱起眉来。“可这附近全是东洋兵,咱们怕是没那么容易逃了……”   乔五想了想,将那小药瓶塞到香瓜手中。“田姑娘,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快带着解药走!”   “什么?”香瓜一怔,继而摆手道,“不行!就你那点儿功夫,一但让他们围上,就不可能再逃得掉!还是俺去引开他们,你先走吧!”   乔五道:“你又不会口技,如何将他们尽数引开?田姑娘,再拖下去,咱们两个人全得陷在这里,别争了!你和冯少侠,比我乔五有用得多!留着你们的性命,带着兄弟们将黄金夺回来!”   香瓜急道:“可是……”   “别可是了!田姑娘,乔五走啦!”说完,乔五将香瓜猛的一推,自己从草丛中跃了出来,一面模仿着香瓜和自己对话,一面向着林中疾奔。   听到乔五与香瓜的声音,东洋兵们“呼啦”全向林子里冲去。待众兵皆被引开后,香瓜便一把抹去眼中泪水,攥紧那小药瓶朝来路狂奔。   才跑出没多远,便听到远远地传来乔五的喊声:“田姑娘,你快逃!快逃……啊……”   几下枪声骤响,乔五的声音顿时断绝。香瓜心似刀绞,泪如雨下,将牙一咬,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奔去。   谁知又跑出一阵,道边人影一闪,竟是那高岛吞象拦在了前面。“哈哈哈,那小子虽然使口技骗了我一次,可却骗不了我第二次!小丫头,你逃不掉了!若你肯乖乖听话,我可以不杀你,将你留着采阴补阳!”   “补你娘的阳!俺跟你这老鬼拼啦!”香瓜又悲又怒,向着高岛吞象便打了过去。   高岛吞象也知香瓜是强敌,故意说一些轻佻之语,想扰乱香瓜心绪。“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采阴补阳吗?哈哈哈……不光能使我元气恢复,就连你也能很快活啊!嗯,仔细一瞧,你这小丫头水嫩得很啊……哈哈哈,用起来肯定不错……”   “闭嘴!闭嘴!你这个死老鬼快给俺闭嘴啊!”香瓜羞极愤极,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快,只想着将高岛吞象早些毙于掌下。   然她这般搏命的打法,却正中高岛下怀,高岛一面闪避,一面不干不净地说着,只待香瓜章法一乱,便要寻隙出击。   二人一个猛攻,一个急躲,不知不觉,已来至悬崖边上。见香瓜腰间露出个破绽,高岛便突然伸掌击去。香瓜一惊,赶紧侧身还掌。   两掌一接,二人各被对方的掌力震开。高岛内力不全,一个踉跄蹲倒在地。香瓜大喜,正想落地后再攻,不想足底一空,全无踏脚之处。   原来香瓜本就距崖边不远,受掌力所震,竟一下子被推到了崖外。事出陡然,香瓜哪来得及反应?身子在半空中一顿,便惊叫一声,急急向悬崖下落去。   才落了数丈,香瓜便觉后背一紧,睁眼一瞧,居然是那只巨雕。   那只巨雕也不知从何处飞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香瓜后心的衣裳抓紧。   望见那巨雕把香瓜救起,崖上高岛吞象暴怒如狂,他想也不想,搬起一块岩石便朝巨雕砸下。   “雕儿小心!”   香瓜才叫了一声,那岩石就砸在了巨雕背上。巨雕哀鸣一声,就与香瓜双双坠下了那万丈高崖。   对香瓜与乔五去盗药之事,冯慎尚不知晓,只是在帐中躺得烦闷了,这才出帐想透透气。   然在外面站了没多久,便见唐家兄妹与石敢当匆匆上得峰来,唐子浚双手揽着条被子,被子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裹着个人。   冯慎心下好奇,忙迎了上去。“唐兄、石大当家,你们这是做什么?”   石敢当道:“我也不知道哇!刚才就瞧着唐少主抱着条被子急冲冲地往山上跑,我问他里面包了什么他也不肯讲,非得见到你再说。我放心不下,就一起跟过来了……”   冯慎向唐子浚道:“唐兄,被中到底是何物?我怎么瞧着像是个人?”   “待会儿再说!”唐子浚说完,朝石敢当道:“石大当家,身后还有不少兄弟跟着,请你先将他们赶到峰腰,不管听到什么都别上来!这事万般紧要!速照我所说的去做!”   见唐子浚急得声音都变了,石敢当便不再多问,当即驱散了身后的喽啰,又急冲冲地返了上来。“行了,都安排好了!唐少主,你倒是说哇!可急死我啦!”   “到帐里说!阿淇,帮我撩开帐帘!”   唐子淇将帐帘一掀,唐子浚便把那怀中被子一横,入帐后在地上摆好。   等冯慎与石敢当也进帐后,唐子浚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冯慎面前。“冯兄……我……我对不起你啊!”   冯慎和石敢当大奇,急忙去搀。   “唐兄,你这是做什么?”   “是啊,唐少主,有事你起来再说!”   唐子浚看了看唐子淇,又望了望石敢当,悔恨交加。“唉!都怪我出了那馊主意……让田姑娘去盗解药……”   “盗解药?”冯慎一怔,“唐兄!你是说,香瓜她去东洋人那里盗解药去了!?”   “冯少侠,这事我也知道……”石敢当说着,猛然醒悟过来。“唐少主!难道是他们出事了!?”   唐子浚双眼紧闭,默默的点了点头。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刚想俯身去掀那被子,手却停在了半途。“唐兄……这被子里的……这被子里的……该不会是香瓜吧?”   唐子浚抹了把脸,将那被角慢慢地拉开。“田姑娘她……被人打下了山崖……已经……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了……”   那被角每拉开一点,冯慎的心便凉了一分。当那被中的女尸全露出来时,冯慎脑中似炸开了无数颗轰天雷。那女尸脸上虽是血肉模糊,但那发型、衣裳,显然就是香瓜。   “香瓜妹子哇!”石敢当双膝一软,大放悲声。“你怎么……怎么撇下石大哥走了哇……”   冯慎身子剧颤了一阵,慢慢瘫坐在地上,嗓子里发出“呜呜”几声怪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面前女尸。   “冯慎,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唐子淇说着,便走上前想去宽慰,不想没留神儿脚底,竟一下踩在了女尸的手指上。   “走开!”冯慎大叫一声,一把将唐子淇推倒在地。   唐子淇从地上趴起来,气得满眼含泪。“冯慎!你竟敢推我!?”   冯慎哪里还听得见她说什么?双手哆嗦着将女尸抱起,紧紧地搂在怀中。“香瓜……你疼吗?”   唐子浚长息一声,将手放在冯慎背上抚拍起来。“冯兄,这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些,节哀吧……”   冯慎怀抱女尸,仍旧不言不语。直过了好半晌,眼泪这才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   那女尸摔的四肢皆断,身上的衣服也被山石划扯的破烂不堪。冯慎将其抱起后,那女尸的背部、腰间,都露着不少破洞。石敢当见了,心里便愈发的难受。   然又抹去一把浊泪,石敢当的目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女尸的腰间。透过那衣裙上的破洞,里面的皮肤上竟露出来几道细细的疤痕。   石敢当一怔,忙伸手去拨,那衣上破洞一大,后腰上赫然显出了由细疤拼成的东洋文字。“冯……冯少侠!她……她不是香瓜!”   冯慎心头急颤一下,“不……不是香瓜!?”   石敢当也是浑身战栗,“这好像……好像是我三妹哇!”   “柳姑娘!?香瓜怎么会成了柳姑娘!?”冯慎脑袋里顿时成了一团乱麻,正想扭头去问唐子浚,不料眼前却扑来一缕清烟。   冯慎经历大悲后,脑中虽觉不妙,身子却已迟缓,闪避不及,被那清烟直扑了面门。清烟罩面后,冯慎急忙屏住呼吸,谁知那清烟触肤即入,冯慎只觉体内骤然一空,浑身上下竟没了半分力气。   石敢当愣了半晌,突然喝道:“唐少主,你对冯少侠做了什么!?”   唐子浚将手里铁扇一收,冷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让冯兄尝尝‘百涎流瘴’的滋味罢了。”   “百涎流瘴?”冯慎猛然记起,“那不是你最厉害的毒吗?”   “不错不错!”唐子浚笑道:“难为冯兄还记得,我有那么一样‘法宝’了。冯兄放心,这‘百涎流瘴’虽是剧毒,但不会让人顿时丧命。”   冯慎道:“可它能使人在瞬间失去全部内力!”   唐子浚点点头,“对极!对极!”   石敢当道:“姓唐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唐子浚一指冯慎,“自然是为了对付他了!这冯慎厉害得紧,寻常毒药根本近不了他身,若非我苦心布下这局,将他心智扰乱,只怕这‘百涎流瘴’都不易下呐!”   冯慎抬头看了看唐子淇,“唐姑娘,连你也想对我下手吗?”   唐子淇低下头,“你别来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   冯慎手指地上女尸,“那这具尸身……是香瓜还是柳姑娘?”   唐子浚道:“没错,这是那姓柳的娘们儿!不过冯慎你也别高兴太早,眼下田香瓜那死丫头,八成已死在高岛吞象手中了!”   冯慎道:“那柳姑娘的尸身上……为何会穿着香瓜的衣服?”   唐子浚道:“哈哈哈,谁说那是田香瓜的?那件衣服是阿淇的!冯慎你不是记性好吗?想必还记得咱们途经抚顺县城时,她俩为一件衣服而争抢的事吧?”   冯慎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她们同时看中了仅有的一件新衣,互不相让。最后还是找裁缝现赶了件一模一样的出来,这才作罢。”   “是了!”唐子浚道,“所以将阿淇的那件扯烂了,再往那柳月秋尸身上一套,哈哈,不就将一个‘死香瓜’打扮出来了?”   石敢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姓唐的,我三妹是被你这王八蛋给害死的!?”   唐子浚道:“石大当家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只不过是将她叫到悬崖边,不小心点了她的哑穴,又一个不小心,把她误推下崖去了。”   “我跟你这王八蛋拼啦!”石敢当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向着唐子浚便狠狠刺来。   唐子浚脚步未动,铁扇一抬一落,便将石敢当手中的匕首拍在了地下。   石敢当手上鲜血横流,却仍要上前拼命。冯慎见状,急道:“你打不过他,快逃!”   “对!我这便喊人!”石敢当说着,拼着全部的力气大喝起来。   然他“来人”两字刚一出口,脖子已然被唐子浚攥实。冯慎身中“百涎流瘴”,连高声说话都已不能,哪里还有力气去救石敢当?   被唐子浚一掐,石敢当登时发不出声,眼珠外鼓、青筋暴凸,可两手还是拼命的抬着,想去抓唐子浚的脸。   “还不老实?”唐子浚指间猛然发力,一下捏断了石敢当的颈骨。   石敢当脑袋一耷、双臂一垂,慢慢倒在了柳月秋的尸身上。   “石大当家!”冯慎心如刀割,向着唐子浚怒视。   唐子浚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冯慎皮笑肉不笑道:“冯兄,你是不是很恨我呀?”   冯慎道:“没错,我不光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瞎了眼,竟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姓唐的,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子浚道:“想知道吗?”   “快说!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   唐子浚笑了笑,“冯兄,你该不是想拖延时间吧?哼哼,别说那帮喽啰已退到了山下,就算他们涌上来我也不怕!田香瓜那死丫头也中了高岛埋伏,哪怕不死,也会被擒!所以,别指望着有人会来救你!”   冯慎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你们这对无耻的兄妹,为何会替东洋人卖命!”   唐子淇道:“我们也是被逼的!”   冯慎道:“被何人所逼?”   唐子淇道:“是川岛浪速!”   “川岛浪速?”   唐子淇眼圈一红,“对……冯慎你知道吗?早在一年前,我们唐家堡,便被川岛带着东洋兵给剿灭了……”   “川岛灭了唐门?那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   唐子淇道:“川岛灭了唐门后,将我兄妹还有我爹爹他们抓到了这东北,逼着我们帮他制毒……”   “制毒?”冯慎一惊,“东洋人研制毒药,定是为了去对付咱们的百姓!你们居然还肯帮他们制毒?”   唐子浚哼道:“不帮他们,他们便会杀了我们!我们又不像冯兄这般视死如归。再说了,我们要是都死了,那千百年创下来的唐门便会绝了!”   冯慎叹道:“可悲啊!一派之尊,尽数沦为东洋人的走狗……哼,似这种门派,断绝了也罢!”   唐子浚道:“姓冯的,你有你的狗屁道义,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想法!那韩信忍得胯下之辱,不也终成一代名将吗?汉贼也好,走狗也罢!只要我唐子浚日后能重振唐门,背上点儿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冯慎摇头道:“我不与你争那些……这么说,你们早就到了东北?”   “没错!”唐子浚道,“你们一到了奉天,那川岛就发现了你们的行踪。于是就把我和阿淇调了过来,想探探你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冯慎道:“看来在那‘弘武道场’里,你们与那赤井正雄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啊!”   唐子淇道:“冯慎,我们也不想那样……川岛他拿着我爹爹的性命为要挟,若我们不当内应,他便会杀掉我爹爹……”   “内应?”冯慎道:“难怪那伙忍者会找到这深山之中,原来是你们在暗中留记号!”   唐子浚道:“光留记号也没用,他们之所以能找过来,是因为我将那‘龙图’另描了一份!”   冯慎奇道:“你何时描的?”   唐子浚道:“我描的时候,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哪!哈哈哈……还记得那晚,我帮你用钢笔描图吗?”   冯慎道:“可那张图,不是送去五女山了吗?难道你就描了那一遍,就将图上的内容全部记住了?不可能!你不可能记得住!”   唐子浚道:“那图上的标注密密麻麻,我当然记不住。我能再绘出那一模一样的图,全靠了那支钢笔和那本簿子。那钢笔和簿子,原本是为了方便我做暗号的,不想却帮上了大忙!冯兄且想想看,那钢笔与毛笔不同,它的笔头是硬的,只要在上层的纸上用力书写,下层的纸页便会留下印痕,我事后再顺着那些痕迹描一遍,一张新的‘龙图’,不就轻松到手了吗?”   冯慎恨道:“你这只走狗,当得果然是忠心耿耿!然而你既是东洋人的内应,为何又要杀了那赤井正雄?”   唐子浚道:“那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当时你一察觉到附近有忍者,我怕自己与阿淇暴露,便故意将那疑点引向了柳月秋。我与阿淇跟东洋人待了一年多,岂会看不出她跳的是东洋舞?岂会听不出她唱的是东洋歌?一断定柳月秋懂东洋话,我便和赤井正雄设了一计,先将你与那田香瓜分开,然后再诓你去鸭绿江源,哼哼,你当时还自鸣得意,说那是什么‘引蛇出洞’,嘿嘿,实话告诉你吧,那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赤井正雄为何会那么轻易地‘上钩’?那不过是我们早就约好的!由他带着忍者从明处攻,我在暗处寻机向你发难!”   冯慎越听越惊,“寻机发难?难道你一直没找到机会吗?”   唐子浚道:“怎么没找到?只是阿淇那会儿还是下不了狠心,原本她假装被赤井擒住,结果她却……哼,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冯慎,还记得你与赤井正雄交手时,曾有支忍镖打来吗?”   冯慎道:“那是你打的?难怪!难怪那镖法会那般凌厉,险些将我扎中……”   唐子浚笑道:“当时我也以为没扎中啊,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那一镖,还是在你脖子上擦破了一点儿皮的!若非如此,你为何会中毒呢?哈哈哈……”   冯慎道:“我后颈之毒,不是高岛所施?”   唐子浚道:“当然不是了!那毒本来是淬在忍镖上的!”   冯慎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当时那镖只在我后颈上划了极小一个创口,所以只沾上了极少的毒素。之后几天,我一直没与人交手,所以那毒没有马上发作。昨日我跟高岛一番苦战,引得那毒骤发,这才上了你的恶当!”   “对!你说的都对!”唐子浚道,“那镖上所淬之毒,是由我研制出来的,我昨天一瞧,便立马认了出来。我稍加思量,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乎就想了这样一条妙计,与高岛他们合演了一场好戏啊!”   冯慎道:“你既然有‘百涎流瘴’,为何不早些用出来?何苦要伤及那么多条无辜性命?”   “你当我不想早点儿用吗?”唐子浚道,“怪只怪你武功太高,身旁又总有那田香瓜相助!没有万全的把握,我哪里敢轻易出手?只有先将那田香瓜引开,然后再让你心智大乱,这样一来,那‘百涎流瘴’才会彻底的奏效!”   冯慎道:“为了引开香瓜,你们又可顺理成章地留下,所以你昨夜先是以担心妹子为由,劝我说服唐子淇;今早又和高岛演了出‘双簧’,假装是受伤不支。”   唐子浚道:“没错,一点儿也没错,只可惜冯兄明白得太迟了些……冯慎!你不是自诩聪明吗?你不是仗着功夫高吗?怎么样?到最后,你还不是被我唐子浚耍得团团转?你还不是一样瘫在地上,任凭我唐子浚宰割?哈哈……哈哈哈哈……”   冯慎叹道:“如此的煞费苦心!如此的绞尽脑汁!我生平所见阴险狡诈之人,唯你姓唐的最甚!唐子浚,你替东洋人这般卖命,究竟能得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多了去啦!”唐子浚道:“不光能保住我爹,还能使我唐门光大!”   “光大唐门?”冯慎冷哼道,“先撇开你那些无耻的行径不说,就凭你那点儿微末的能耐,还想着光大门派吗?”   唐子浚怒道:“姓冯的,我最恨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模样!最恨你说这种自以为是的屁话!你们万象门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那高岛吞象已答应收我为义子!他会将他的本事倾囊教授于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头一件事,就是先助他灭了你们那狗屁的万象门!”   冯慎道:“就算真到了那步,所光大的也不过是他阴阳圣道,跟唐门又有什么关系?唐子浚,我看你真的是疯了!居然会认贼作父!居然会背祖叛宗!再者说了,高岛会将真本事传给你?哼哼,只怕是你这疯子的痴心妄想!”   “你懂什么!?”唐子浚歇斯底里道,“那高岛一没儿子,二没徒弟,他的那些本事不传我传谁?我先入了阴阳圣道又如何?那高岛都快八十了,还有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我立马将门户改回来!待到那时……哈哈哈……我唐家堡便可在中原武林称雄称霸!而我唐子浚,也就成了那天下第一的绝顶高手!可惜啊可惜,姓冯的你知道吗?我多想让你亲眼瞧瞧那一天,瞧瞧我唐子浚是如何受尽群雄膜拜的!哼哼,只可惜你是见不到了!”   冯慎怒喝道:“我当然见不到。我能见到的,是你唐子浚受尽天下人唾骂!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唐子浚一扬铁扇,脸上的肉全拧在了一处。“还操心那些做什么?你连明早的太阳都见不到!姓冯的,所有事情你都清楚了,那就准备准备,安心上路吧!”   唐子淇一惊,“哥!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论怎样,都会留冯慎一条性命的吗?”   “阿淇!”唐子浚大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糊涂!?就算咱们不杀他,东洋人就会放过他吗?落到高岛手里,这姓冯的会死得更难看!”   唐子淇道:“可是……可是……”   唐子浚打断道:“没什么可是!我告诉你阿淇,从将田香瓜骗去盗药的那时起,你就没有了退路!田香瓜的死,你也有份儿!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姓冯的若是不死,日后会不会饶过你!?”   见冯慎目中流出恨意,唐子淇心里一慌。“香瓜她……肯定没死的……高岛吞象要采阴补阳……不会……不会杀了她的……”   唐子浚吼道:“什么不会杀她!?又不光她一个女的!”   “可是那柳月秋……”唐子淇说着,冷汗突然下来了。“哥!你什么意思!?”   唐子浚一怔,“阿淇……你别多想,我……”   唐子淇望着唐子浚,浑身发颤。“你……你是不是跟高岛商量好了,想把我……”   唐子浚心虚道:“不……怎么可能呢?你可是我的亲妹子啊!阿淇,你千万别多心!高岛这几天无法采补,最多会暂失内力,又不会致命……等他出了这长白山,就会去找别的女子……”   唐子淇皱眉道:“你不骗我?”   “我对天发誓总成了吧?”唐子浚急举一下手掌,又软言道,“阿淇,我也知道你舍不得这姓冯的……可是你想想,你对他有情,他可曾对你有意?这小子心里头全是那田香瓜,还记得方才吗?就因你无意中踩了那尸身一小下,这小子便登使狠手,将你猛地推倒在地上!我瞧见了,你腕上都被摔青了一大块吧?”   唐子淇摸了摸肿起的手腕,心头不由得涌上一丝恚怨。   “好了,听哥的话,快些让开……”唐子浚正欲再说,耳朵突然一动。“有人来了!阿淇,你先看住那姓冯的,别让他出声!”   唐子淇也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忙取下两支峨眉刺,抵在了冯慎的咽喉上。   唐子浚将帐帘挑开一线,双眼眯了起来。“查文显?哼,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第二十章 折戟沉沙   听说是查文显,唐子淇也松了口气。唐子浚定了定心绪,慢慢走了出去。   “查文显,你来做什么?”   查文显哼了一声,“我来找大当家的!”   唐子浚向他身后望了望,见没人跟着,便道:“石大当家在帐里,你自己进去和他说吧!”   查文显绕过唐子浚,还没等掀起帐帘,就急冲冲地道:“大当家的!你瞧见三妹了吗?大伙都说她不见了……”   唐子浚突然将查文显推入帐中,铁扇一探,抵在了他的颈间。   查文显一惊,这才看清了帐中的情况。“大当家的!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子浚在柳月秋的尸身上踢了一下,“查文显,你不是在找三妹吗?喏,这便是你的三妹了!”   查文显又是一惊,“三妹!?”   冯慎缓缓道:“查爷……他们是东洋人的内应!石大当家和柳姑娘……都让这对叛徒给害死了!”   查文显瞧了瞧唐子浚,“人是你们杀的?”   “不错!”唐子浚笑着点了点头,“查文显,你别心急,等我收拾了冯慎,马上便送你下去,好跟你那义兄义妹们团聚!”   查文显浑身剧烈地一颤抖,“姓唐的……你是说……你们要杀冯慎!?”   唐子浚道:“说什么废话?瞧不见这情形吗?不杀他我费这么大劲做什么?”   查文显直勾勾地看了冯慎半晌,突然道:“姓唐的……不!唐少主!这姓冯的小子,你能不能让我来杀!?”   唐子浚皱眉道:“让你来杀?”   “正是!”查文显将脸上的黑纱一把扯下,原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狰狞。“我与这姓冯的小子不共戴天!若不是碍于大当家的面子上,早就想跟他拼了!唐少主,你知道么?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每次摸到脸上的疤,每回听到自己这鬼叫般嗓音,我都恨不得将他冯慎碎尸万段啊!”   唐子浚笑了笑,“哦,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可忘不了!”查文显道,“我查文显等这一刻,等得好苦哇!唐少主,求你了!求你将这个机会让给我吧!我不求你能放过我,只求你让我在临死前,能亲手杀了冯慎这狗贼!”   查文显眼中满是渴求,激动之余,身上抖得更厉害了。   唐子浚想了想,坏笑道:“也罢!我只要冯慎的项上人头,谁去杀都一样!由你查文显出手,还省得我溅上一身脏血呢!哈哈哈,好好好!君子有成人之美,冯慎啊,你将查文显弄成这副鬼样子,人家要杀你报仇,也是无可厚非呐!哈哈哈哈……”   冯慎叹道:“查爷,没想到你还是放不下……”   “你来放一个给我看看!?”查文显怒道:“姓冯的,这事没摊在你头上,你他娘的少说些不痛不痒的屁话!”   “对!”唐子浚瞥了冯慎一眼,恨道,“他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腔调,端的是可恨至极!”   查文显道:“唐少主,我要去宰了这小子!你放开我吧,我查文显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你们兄妹面前,我不会去耍什么花招!”   “知道就好!”唐子浚将铁扇一收,把石敢当落在地上的匕首踢到查文显脚下。“下手麻利些!”   “麻利些?哼哼!”查文显拾起那匕首,咬牙切齿道,“唐少主,这我可不能听你的!我定要好好折磨这小子一番,让他死得太痛快,难解我心头之恨!”   唐子浚笑得更欢了,“随你!哈哈,随便你了!”   查文显将那匕首举在胸前,左右一晃。“冯慎,你知道我要怎么折磨你吗?哼哼,我第一刀,要割了你的鼻子!第二刀,再切下你的舌头!第三刀,挖出你的眼珠……”   唐子淇听得心惊,娇喝道:“查文显!你敢那样试试看!”   查文显一怔,回头道:“唐少主,唐姑娘她怎么……”   “阿淇!不关你的事,你走开些!”唐子浚脸色一沉,还欲喝骂,眼底却见寒光一闪,竟是那查文显挺着匕首刺来。   饶是唐子浚躲得快,大腿上仍被划出一道不短的血口。唐子浚又气又怒,一掌将那查文显击得口吐鲜血。   只听“咔嚓”几声,查文显的胸肋已断了数根。重伤之下,他再也握不住匕首,顿时跌倒在地。   “查文显!”唐子浚抬脚踏住查文显的胸口,“你与那冯慎不是有血海深仇吗?给你机会,你为什么不去杀他,反而来刺我!?为什么?为什么?说!说!说啊!”   每喊一个“说”字,唐子浚脚下便使一下劲。查文显接连喷出几口血后,肋骨又断了几根。查文显缓了好半天,这才艰难地说道:“我与冯慎是有仇……可在他和你之间……我更想杀的是你!姓唐的……你这无耻的狗贼!你居然卖国求荣……去做汉奸!”   唐子浚冷笑道:“哟,你这当年的邪教教主,居然给我讲起家国大义来了?”   “我查文显无恶不作……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再恶再坏……也没沦落到给东洋鬼子当狗的份儿!更何况你这狗奸贼害死我结义的兄妹!我不来杀你……又去杀谁?”查文显说着,拼命将脑袋转向冯慎。“姓冯的……”   冯慎道:“查爷……”   查文显道:“老子……老子这次不杀你……就当还了在马耳山欠你的人情……老子知道你命大……你若能活着……杀了这姓唐的狗贼为我们报仇……再……再杀光那批东洋鬼子……”   “他没那个机会了!”唐子浚怪叫一声,又是重重一脚踏下。查文显身子一哆嗦,登时气绝。   冯慎怒视着唐子浚,“姓唐的,连查文显都能识得大义,你难道就没半点儿悔过之心吗?那东洋人夺去黄金后,制成快枪利炮,回头来残害的,可都是咱们的同胞啊!”   唐子浚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冯慎,我只要你死!”   冯慎喝道:“唐子浚!我的人头你大可以拿去!但我肯求你一事,你若是还有一丁点儿良知,就千万别让黄金落在东洋人手里!”   “你的小命攥在我手中!你没资格与我讲条件!”唐子浚说完,向唐子淇大吼,“阿淇!你到底动不动手?不动手的话就给我滚开!”   唐子淇将心一横,把峨眉刺尖冲向了冯慎的咽喉。“冯慎,在杀你之前,我最后问你一句话:若没有这些事,你会不会喜欢我?”   唐子浚叫道:“阿淇你这个蠢丫头!我要说多少次你才会相信!?这姓冯的不会喜欢你的!”   “你闭嘴!”唐子淇将刺尖又朝前一压,“冯慎!你说!我要听你说!”   “好,我说……”冯慎将双眼一闭,一字一顿道,“原来我不知情为何物……可当我见到那具女尸时,却尝到了那种失去至爱的切肤之痛!无论她眼下是生是死,我冯慎心中,唯此一人!”   “哈哈哈哈……”唐子浚狂笑道,“阿淇,你听到了吧?你死心了吧?哈哈哈哈……”   “唯此一人……唯此一人……”唐子淇泪如雨下,将两手的峨眉刺缓缓举起。“冯慎……既然你如此绝情,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对!阿淇!就是这样!反正你得不到的东西,就不如亲手毁去!快杀了他!快亲手杀了……他……”正说着,唐子淇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瞧,竟见一支峨眉刺正插在自己胸前。   望着那支没入胸口的峨眉刺,唐子浚满脸的不可思议。“阿淇……你居然……居然……我……我毙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唐子浚说完,挥起铁扇向唐子淇打来。可他在身受重伤下,出招已是缓慢了不少。   唐子淇身子一侧,左掌将唐子浚的铁扇子击落,右手的峨眉刺一抬,刺尖便抵在了唐子浚颈上。“哥,你收手吧……你这副丧心病狂的样子,我害怕……”   唐子浚双目血红,“怕就给我滚开!阿淇,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啊!你为了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居然对我这亲哥哥出手!?”   唐子淇冷冷道:“那你呢?你为了你的野心……不也想把我这亲妹妹交给那高岛吗?”   唐子浚道:“我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算了吧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唐子淇叹了一声,又向冯慎道:“冯慎,其实在问你喜不喜欢我之前,我就已猜到答案了……我死心了……”   唐子浚叫道:“我不死心!阿淇,要成大事,绝不能有什么妇人之仁!你不懂就不要再胡闹了!你快将峨眉刺给我放下!”   “我是不懂……可我感觉咱们错了……既然错了,那就别一错再错了吧!”   “你以为现在收手,冯慎就会放过你吗?阿淇,你听我的!你不要再犯傻了!刚才的事我不怪你!真的!哥不怪你的!放下峨眉刺!快放下啊!”   “我不指望谁来放过我……冯慎,‘百涎流瘴’的解药,在那把铁扇的扇坠中。”唐子淇说着,将峨眉刺一紧。“哥,不想现在就死的话,你就老实跟我走!”   唐子浚大惊,“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走!我要杀了冯慎!”   唐子淇再一加劲,刺尖已在唐子浚脖子上扎出血来。“别逼我!快走!”   唐子浚不敢再动,只得随着唐子淇向帐外走去。   冯慎急道:“唐……唐姑娘……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冯慎……别忘了我!”唐子淇惨然一笑,架着唐子浚出得帐去。   见唐子淇走向悬崖边,唐子浚惊得冷汗直冒。“阿淇!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啊?阿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开我,我不去杀冯慎了!我不把你交给高岛了!阿淇!阿淇!”   “哥,咱们还是回家吧……我真的累了……”唐子淇说完,抱着唐子浚一跃,纵身坠下了悬崖。   兄妹二人的坠崖,惊起了无数的飞鸟,同时也让山脚下的香瓜猛吃了一惊。   原来那巨雕被高岛砸中后,又再次将香瓜抓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硬是带着香瓜降至了离地三丈高。从三丈高的地方跌下来,香瓜只受了些轻伤,然那巨雕却在重伤之下,未等落地便力竭身死。   香瓜抱着雕尸哭了一阵,便跌跌撞撞地朝回赶,刚绕到了己方的峰后,便听得前方传来坠崖声。香瓜怔了一怔,便拨开乱草荆棘,急急往前寻找。还没奔出几步,便望见唐家兄妹,正直挺挺地躺在乱石堆中。   “唐大哥!唐姐姐!”香瓜惊呼一声,赶紧奔上前去。   然唐子浚头破血流,早已没了呼吸。唐子淇胸口尚在起伏,一时还未断气。   “唐姐姐!”香瓜“哇”的一声哭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谁把你们推下来的?唐姐姐!你醒醒!你醒醒啊!”   唐子淇微微睁开眼,“香瓜……你……你果然还活着……”   “嗯!”香瓜拼命地点头,将手中的药瓶亮在唐子淇眼前。“俺还活着,解药俺也抢过来了!唐姐姐,到底是谁害的你们啊?”   唐子淇摇了摇头,“香瓜……你手里的不是解药……解药在我怀里……”   “什么?唐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唐子淇气若游丝,“别……别问那么多……我怀里……怀里有解药……忘记给冯慎……你取出来……”   香瓜急忙从唐子淇怀里摸出好几只小瓶。“哪个?”   “红色的……治冯慎颈上的毒……还有扇坠里的……”   见唐子淇气息越来越弱,香瓜忙将手掌抵在她心口。“唐姐姐,你别说话了,俺帮你输些内力!”   “没用的……香瓜……我好羡慕你呀……快……快去救冯慎……迟了来不及……”   “冯大哥怎么了?”香瓜再想问,唐子淇已经一动不动。“唐姐姐!唐姐姐啊!”   香瓜伸指一探,发觉唐子淇已无鼻息,心下挂念着冯慎,便一面大哭着,一面攥紧了那红色的药瓶向峰上跑去。   见香瓜奔上峰来,峰腰上的喽啰们大喜,刚想围上去问,却被香瓜几下拨开。   一瞧香瓜这样子,众喽啰顿觉出了事,皆跟在香瓜后面,齐齐向峰顶急奔。   刚进帐子,香瓜就被地上的尸首绊了一跤,爬起来回头一瞧,当场便呆了。“石大哥!?”   冯慎见是香瓜,也有些不敢相信。“香瓜……你没事?”   “俺没事!”香瓜急道,“冯大哥……俺石大哥他……他这是怎么了?”   众喽啰这会也都挤进了帐子,一见地上的死尸,全都傻了眼。“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冯少侠……这……这怎么回事啊!?”   冯慎哀叹一声,“那具女尸……是柳姑娘……他们……他们全让唐子浚给害死了!”   “什么!?”   众喽啰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登时放声大悲。   香瓜摇晃了几下,慢慢立稳了身子,她颤抖着双手,先将红色小瓶里的药抹在冯慎后颈上,又从那扇坠中倒出几颗小丸,喂冯慎服下。   待冯慎脸上有了些血色后,香瓜呆呆地问道:“冯大哥……你告诉俺……究竟发生了什么?”   众喽啰哭道:“是啊!冯少侠!你说!你快说啊!”   冯慎面含悲色,将经过说了一遍。   众喽啰听完,纷纷哭叫道:“冯少侠!那对狗兄妹呢?老子要将他们剁成肉泥!老子要替我们当家的报仇哇!”   冯慎还没开口,香瓜已道:“他俩摔死了……俺刚才在峰下,见到了他俩的尸身……乔五也死了……石大哥和柳姐姐也死了……都死了……”   见香瓜眼神发直,冯慎道:“香瓜……你别憋着,要哭就哭出来吧……”   香瓜摇了摇头,“俺不哭……哭有什么用?他们活不过来啦……”   “是啊,哭有什么用?”冯慎一运气,感觉体内剧毒已解,便慢慢地站了起来。“兄弟们,都别哭了!咱们将石大家他们的尸首殓顿后,便即刻下山,诛尽倭狗!”   “对!咱们不哭!咱们要省着力气,为当家的报仇!冯少侠,田姑娘!接下来就由你们带着,咱们殓顿了尸首,就即刻下山!诛尽倭狗!”   “即刻下山!诛尽倭狗!即刻下山!诛尽倭狗……”   群豪悲愤之余,齐声呼喝,那震耳欲聋呐喊声,直冲天际、传遍四野。   那川岛浪速带着一帮东洋兵,在峰下几里外的林中躲了半天,原想等那唐子浚暗号一发,便要朝峰上出击。然此时一听到峰上传来的动静,川岛便知唐子浚已失手,大惊之下,忙带着手下回去找高岛吞象。二人一商量,当即决定撤离,急匆匆纠起峰上的东洋兵,沿着图们江向下游没命地逃窜。   群豪在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将石敢当等人的尸身焚化后,又把所有的帐篷、随身杂物尽数投入火中。   每人的身上,只带了几日的口粮,剩下的皆是枪弹刀剑。见大伙收拾停当,冯慎与香瓜一声令下,群豪便朝着峰下冲去。   发觉那伙东洋兵已撤离,群豪便不约而同地奋步狂追。也不管山路崎岖,也不顾遍地荆棘,除去纷杂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只是向前不停地追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东洋兵的身影。群豪精神一振,浑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一个个如狼似虎,操起刀枪便杀了过去。   方一接仗,群豪便打死二十多个东洋兵。高岛吞象与川岛浪速大惊,忙唤手下拼命地开火拦阻。   东洋兵枪械精良,冯慎与香瓜连冲了几回,皆被打了回去。趁着群豪攻势稍缓,高岛留下三十人断后,便同川岛带着剩下的东洋兵接着奔逃。   待把那三十人全歼后,群豪这边也折了好几个弟兄。然群豪顾不得将死者掩埋,砍了些树枝盖在尸身上,又向着前方追去。   见群豪在身后穷追不舍,高岛一伙每逃出数里,便逼迫几名东洋兵留下阻截。群豪追来苦战一番,复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追击。   如此这般追追打打,直过了两日有余。这两天内,群豪连觉都没睡,饿了便咬几口干粮,累了就靠着树干歇会儿。伤了的自行包扎,死了的便弃在路上。一面在东洋兵的尸体上寻枪搜弹,一面没日没夜地追敌杀敌。   有道是哀兵必胜。群豪这般舍命追剿,直叫那伙残存的东洋兵吓破了胆。在他们眼中,群豪像是索命的恶鬼,又像是猎食的猛兽,光是见着他们的身影,腿脚便早已发软,又何谈什么拦截对阵?   才两天工夫,一百多号东洋兵,已然只剩下十来人。群豪正准备一鼓作气歼灭余倭时,前方却隐约出见了一艘巨轮的影子。   冯慎放眼远眺,发觉那巨轮之后,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波,稍加思量,顿时醒悟。自己与群豪一路顺江追来,竟不知不觉的到图们江的入海口。   高岛吞象等人一见那巨轮,便哇哇大叫着向前狂奔。还没等群豪反应过来,一队荷枪实弹的东洋兵便从对面涌了出来。   打头一人,正是那运金的东洋军官,一见高岛与川岛,赶紧将他们团团护在中间。   群豪见状,心下已然明了。原来那巨轮,便是他们东洋兵来时所乘,如今他们已将藏金的圆木绝大多数运到了船上,仅剩寥寥数根,还横在船旁。   冯慎大喝一声:“弟兄们,黄金就在那轮船上!咱们杀光倭狗!夺回黄金!”   群豪齐应道:“那还用说?咱们等的就是今天!狗日的东洋鬼子!爷爷们跟你们拼了!冲啊!杀啊!”   见群豪不要命地冲来,那军官忙命手下人开枪,自己则同高岛、川岛返回船下,催促着船边的兵士加速运金。   这伙东洋兵也有一百多号,除去在岸上火并的,船边仍有五十几个人。趁着同伙拦住群豪,这五十多人借着船上的滑索钢架,将剩下的几根圆木急急吊上船去。   群豪一路追来,人数已经折损过半,经方才那番冲击,又倒下数人。可剩下的皆抱了必死的决心,在冯慎与香瓜的带领下,冒着枪林弹雨,跨过同袍的尸体,直直地攻进了东洋兵阵中。   没过多久,双方的弹药都已打光。弹药一尽,群豪便将枪支一抛,与东洋兵们开始持刀肉搏。   岸上东洋兵的人数,虽多出群豪的一半,但群豪中却有冯慎和香瓜这样的强手。冯慎挥着遏必隆刀,香瓜也舞着一把匕首,二人一面斩刺,一面掌击镖打,如砍瓜切菜般,直杀得东洋兵血肉横飞,纷纷倒毙。见二人勇猛无匹,群豪也大呼酣战,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迎着对手的刺刀狂砍狂削。   东洋兵为了保命,也都全力相搏。双方的兵器不断地砍撞激碰,原本锋利的刃口,都卷缺的不成样子。   高岛吞象内力虽失,但妖法还在,他见岸上的东洋兵越来越少,生怕不及启航冯慎等人就会攻到船下。于是便从怀中摸出一大包细针来,就想着作法拒敌。   其时,仅余一根大圆木没有装到船上,所以高岛让那军官先将运金的兵士唤来一半。   高岛打算用的邪术叫作“化猖”。这“化猖”之法,与那次他对群狼众鹫所使的“鬼降”差不多。“化猖”对人,“鬼降”对禽兽,皆是以细针刺入颅顶要穴,封住受术者之五感,令其不知疼痛。   然而人的“化猖”与禽兽的“鬼降”不同,在被刺入细针之后,高岛会对其继续施加“幻魂大法”。如此一来,那人便被迷惑了心智,只知道嗜血杀戮,变成一名不停征战、至死方休的“猖兵”。   高岛吞象方制出三名来,一个东洋兵便被“猖兵”那可怕的模样吓得想逃。还没等他跑出两步,高岛便将手一指,那三名猖兵顿时扑向那人,将他的手脚全然撕扯了下来。   剩下的东洋兵惊惧欲死,再没人敢生逃跑的念头,只得咬牙闭眼,任由着高岛吞象炮制。   转眼光景,除去那死的一个,其他二十多名东洋兵,皆被做成了双眼血红的猖兵。高岛吞象手一挥,那些猖兵便“呼啦”跃下船去,一个个张牙舞爪、嗷嗷怪叫着直奔岸上群豪。   血战至今,连冯慎与香瓜算上,群豪只剩下了十余人,被那凶猛的猖兵一冲,又登时死了几个。   一个喽啰发了狠,将打头一名猖兵的胳膊整条砍掉。胳膊一失,断肢处鲜血喷溅,岂料那猖兵浑然不觉,依然向前猛扑。那喽啰赶紧抬起刀头,向他腹间捅去。那猖兵仍是不避,任由着钢刀穿腹而过,硬是大张着嘴,朝那喽啰脖子上咬来。   那喽啰吓得傻眼,只一愣神儿的工夫,喉管便让那猖兵咬断。其余喽啰骤然变色,皆不知该如何去对付这帮恶鬼罗刹。   冯慎挥刀斩飞了一名猖兵的头颅,朝那几名喽啰道:“砍掉他们的头!斩断他们的脚!”   几名喽啰回过神儿来,赶紧朝着那些猖兵的颈足上砍去。冯慎与香瓜也使出浑身解数,向猖兵狂杀猛刺。   然那猖兵实在是厉害,二人才打发掉一小半时,所来的群豪已尽数死绝。   二人悲愤久蓄,全化作刀风掌气使了出来。一刀刀剁去,一掌掌劈出,直教那敌血染红了满头满脸。   遏必隆刀一闪,又一名猖兵被拦腰斩断,下半截身子愣是向前又奔出几步,这才无力地栽倒;匕首一划,另一名猖兵的脖子喷出一圈血花,香瓜复追一掌,击飞其头。岂料那断颅翻滚着落在地上后,牙齿尚还咬合了数下……   因最后一根大圆木也装入了舱内,故而高岛留下七八个兵丁开船把舵,又将多余的十几人依样画葫芦,全部施术造成了猖兵。   力战到现在,冯慎和香瓜也是双臂发酸、两腿发麻,首拨猖兵还剩着一个,第二拨猖兵又团团围了上来。   高岛吞象等人立在甲板上,向岸上冯慎和香瓜纵声狂笑:“臭小子、死丫头!黄金我们拉走了!你们两个,就慢慢地跟猖兵斗吧!哈哈哈哈……”   冯慎见轮船已开,连冲了几次,却皆为猖兵挡了回来,不禁急得大喊道:“老匹夫!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么吓得逃了!?有种滚回来!”   高岛吞象回喊道:“臭小子,爷爷要先回去采补些元气,你若留得命在,爷爷再来杀你也不迟啊!不过瞧你们俩那副样子,也撑不了太久了……死在猖兵手上,不跟死在爷爷我的手上一样吗?哈哈哈……”   轮船冒着白烟,载着高岛等人越行越远。冯慎与香瓜心急如焚,却唯有跟周围的猖兵继续血战……   这场恶斗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所有的猖兵都倒在地上时,二人也已是精疲力尽、遍体鳞伤。   香瓜的腿上负伤,走路都一瘸一拐。冯慎的肩头受了重创,一条胳膊也有些抬不起来。待他俩互搀着赶到海边时,那轮船早已没影。面前的汪洋空无一物,身后却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巨金已失,首恶已逃……留你这柄宝刀,又有何用啊!?去吧!”冯慎大喊一声,将遏必隆刀投入海中。香瓜也摇了几摇,瘫坐在地上。   正当二人万念俱灰时,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浪花翻炸,一条巨舰破水而出。   那巨舰一出水,顶上便钻出了霸海双蛟。“冯老弟!香瓜妹子!”   “潜龙号!?”香瓜眼泪哗的流下,“大龙!二龙!你们跑哪里去啦?弟兄们全死光了……黄金也被东洋人装在船上拉走啦!”   “什么?”霸海双蛟朝岸上一望,恨得连连跺脚。“哎呀!咱哥俩紧赶慢赶,潜龙号一停未停,想不到还是来迟了!对了冯老弟,东洋人的船走了多久!?”   冯慎道:“起码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霸海双蛟互视一眼,“没问题!潜龙号能追得上!”   冯慎与香瓜欣喜若狂,“真的!?”   “当然是真的!”霸海双蛟急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冯慎与香瓜齐齐一指,“东南方!”   “他奶奶的!定是朝他们东洋老窝去啦!冯老弟、香瓜妹子,咱哥俩这便去追!保证连黄金带那伙东洋鬼子都拉回来!”   冯慎急道:“二位大哥!我随你们一同去!”   “来不及靠岸了!冯老弟,你就和香瓜妹子在这儿等消息吧!海上的事,就交给咱们哥俩去办!”   霸海双蛟说完,跳入舱中。“潜龙号”猛转了个头,朝着东南便疾疾追去。   “潜龙号”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前阵子冯慎与霸海双蛟商量出来的策略。在鸭绿江源时,“潜龙号”的行踪暴露,龙门壁下的黄金又为东洋兵劫走。根据种种迹象,冯慎料定了东洋兵要以图们江出海,索性便让霸海双蛟开着“潜龙号”,即刻向图们江入海口进发,计划着消灭了东洋兵后,便直接用“潜龙号”载上黄金离开。   然从鸭绿江源到图们江汇海处,走水道得绕过整个朝鲜半岛,纵使“潜龙号”再好再快,想要越岛而至,也绝非一日之功。因此,霸海双蛟虽昼夜兼航,仍是姗姗来迟。   因迟了一回,霸海双蛟便不愿再迟一回,一路上不断地催着手下,恨不能将“潜龙号”开得飞起来。就这样一面急催,一面狂赶,不知不觉,前方的海面上,便出现了那艘轮船的影子。   一见追上了,霸海双蛟与亲信们乐得心花怒放。   海蛎子和烂脚虾齐问道:“大当家、二当家,既然这伙东洋鬼子追上了,咱们这便杀出去开打吗?”   刘占海透过瞭望孔瞧了瞧,喜道,“他奶奶的!连出去都不用出去,咱们直接拉走就成!”   “拉走?”刘占川不解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刘占海道:“那是艘货轮,上面没装火炮。咱们‘潜龙号’上,不是有‘拖鲸箭’吗?”   “对啊!”刘占川一拍巴掌,急命亲信去准备。   看见身后突然多出来一艘钢铁怪舰,轮船上高岛吞象等人也是大奇,跑到后甲板上还没望多久,便见那怪舰上射来一支粗大的渔箭。   只听“轰”的一声,那大渔箭便将舷板穿透。轮船上的人皆被震得摇了几摇,发现轮船不再前行,反向后退去。   那渔箭前端锋利,后面生着倒钩,箭尾连着一条长条的缆绳。一射破舷板,倒钩登时咬紧了内舷壁,“潜龙号”鼓劲一开,那连接两船的缆绳立马绷紧,饶是货轮加足了马力,却仍被硬扯着朝来路倒回。   货轮上没有炮,几名东洋兵开了数枪,除去在“潜龙号”外壁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通后,不见任何效果。高岛见状,又让兵士对准了那缆绳开枪。可那缆绳里藏着根精钢锻造的链芯,那区区几颗子弹,又如何打得断?   东洋人急得抓耳挠腮,霸海双蛟却哈哈大笑。那艘货轮有如是“潜龙号”狩来的猎物,虽极力地挣扎,但最终还是无法从爪牙下逃脱。   一想到将黄金夺回,霸海双蛟与众亲信便喜不自胜,一面高唱着欢歌,一面朝着图们江入海处凯旋。   正行着,“潜龙号”外突然爆出几声巨响,与此同时,船身猛烈地震荡起来。霸海双蛟与众亲信猝不及防,皆被震得东倒西歪。   “他奶奶的!怎么回事!?”霸海双蛟大惊,忙从瞭望朝外看去,只见那货轮的后面,不知何时绕出了三只铁甲战舰,正探出一排排炮孔,向着“潜龙号”不断地开火。   射来的炮弹有的落在海中,炸起一道道冲天水柱。不少直接打中了“潜龙号”,将那厚厚的精钢外壁,炸出一个个大凹坑来。   “潜龙号”虽然坚固,可也禁不住这般的轮番炮轰。霸海双蛟怕出事,忙命亲信速将“潜龙号”朝海面下潜藏。   然“潜龙号”才潜下一半,船身便猛然一顿。霸海双蛟这才想起,外头还有“拖鲸箭”与那货轮相连。众亲信慌忙去转下了机关,将“拖鲸箭”的接口从外断开。可经过这么一耽误,“潜龙号”又中了几发炮弹。好在那三艘战舰伤着那货轮,没敢全力开火,饶是这样,“潜龙号”的外壳也被炸的凹凹凸凸、坑洼不平。   当瞧见那战舰上悬着红膏药旗时,川岛浪速便知是救星到了。“哈哈!那是咱们帝国的海军!帝国派了军舰来护卫我们来了!”   高岛吞象虽不似其他东洋兵那般欢呼雀跃,心下却也暗松了一口气。   待“拖鲸箭”断开后,那货轮复又朝前驶去。那三艘东洋战舰将货轮让过后,又一字排开,想要把“潜龙号”截下。   海蛎子见状,笑道:“瞧东洋鬼这架势,是想将咱们拦住哇!”   烂脚虾也笑道:“做他娘的白日梦去吧?咱把‘潜龙号’潜得再深些,从底下就能直接穿过去啦!”   刘占海道:“穿过去东洋鬼也会再追,若不将这三艘敌舰击毁,咱们没法拉回那货轮!”   “大哥说的没错!”刘占川大喝道,“弟兄们,拉炮装弹,让小鬼子也尝尝咱们‘潜龙号’的厉害!”   “好!”众亲信齐应,分下至各个舱室中准备起来。   待得已方的火炮备好,“潜龙号”便绕到了一艘战舰的前头,“呼啦”从海面下升起来,朝那舰头便是一炮。   那炮弹呼啸着穿过铁皮,轰的在舷舱内爆了。那舰上的东洋水兵哇哇怪叫着,忙将炮口转向了“潜龙号”。   “潜龙号”一面绕着那战舰疾行,一面又开了数炮。其他两舰也围近了,将炮弹扑天盖地地射来。   一时间,万弹锥空、硝烟弥漫。海面就像是被煮沸了一般,水柱不断,火光激闪。“潜龙号”仗着坚固灵活,时而上浮、时而下潜,不停穿绕在三艘战舰之间,寻机便开上一炮。   一艘战舰接连被“潜龙号”打中数炮,底舱受海水所侵,登时向下沉去。霸海双蛟大喜,又命亲信追轰了几炮,本来半沉在海中的那艘战舰,转眼便被浪涛吞没了桅杆。   此舰一失,另外两艘战舰将炮火开得更急了。东洋战舰用的是小口炮,弹药的装填发射极快。“潜龙号”虽说转调灵敏,可也架不炮弹太多,又向敌舰上打出三炮后,自身的船尾也被对方轰得瘪进好大一截。   再战了几合,“潜龙号”突然哑了火。霸海双蛟忙去一问,这才知船上除剩下一堆炸药外,所备的炮弹已全然告罄。   己方没了火力,而那两艘东洋战舰却有炮弹源源不断地打来。   众亲信正在一筹莫展,霸海双蛟却双双打定了主意,要仗着“潜龙号”结实的外壳,直接将那剩下的战舰撞沉。   那两艘战舰也遭了重创,一艘甲板起火,一艘已然侧斜。“潜龙号”对准了侧斜的那艘,来回狠撞了几下,又潜入水下猛然升浮,竟将那战舰生生掀翻。   见撞击奏效,霸海双蛟便让亲信们如法炮制,拼着再中数弹,把最后一艘战舰也送下了海底。   然经这番苦战,“潜龙号”已是遍体疮痍,外壳上全是弹痕炮坑,疙疙瘩瘩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霸海双蛟也顾不上这些,带着众亲信急追那逃走的货轮。不料方见到那货轮的影子,“潜龙号”的船身便猛地一沉。一名亲信忙下底舱查看,没一会儿便惊慌失色地跑了回来。   “不……不好啦!下面的舱壁被炸出个洞来!海水不断地灌进来,止都不止住啊!这会儿已经有两个舱室被灌满了!”   “什么!?”刘占海大惊,“他奶奶的!‘潜龙号’这是要沉哇!”   刘占川眉头紧皱,“那怎么办?黄金怕是没法夺回来了!”   刘占海将拳头一捏,“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那就是将运金的货轮给它撞沉了!这里是深海,只要一沉底,谁都甭想再捞到!咱们夺不回来,那也不能便宜了东洋鬼子!”   众亲信道:“行!就听大当家的!”   刘占川趴在瞭望孔上看了一阵,面露愁容。“大哥,可那艘货轮不算小,‘潜龙号’如今又是这样子,一两下怕是撞不沉它啊!”   众亲信也依次瞧了瞧,点了点头,“照现在这种下沉速度,‘潜龙号’能到那货轮跟前就已算不错了……要想撞沉它……难啊!”   刘占海一瞧那堆炸药,决然道:“一下撞不沉,那咱们就用炸药炸!”   众亲信沉默了一阵,纷纷道:“好!那就炸!这里是深海老洋,船没了大伙也游不到岸上!淹死累死是个死,轰轰烈烈也是死!炸他娘的!”   “对!这样也没违背了咱们当初那‘船在人在,船亡人亡’的誓言!他奶奶的,说起来,咱们几个算有福哇!有‘潜龙号’这镇帮之宝当棺材,还有那一大群东洋鬼子当陪葬,哈哈哈……连那皇帝老儿都没享受过这般待遇吧?”   刘占川哈哈笑道:“皇帝老儿算个屁!弟兄们,都鼓足了劲,一会儿炸沉了那货轮,我和大哥带着你们,去占了那龙王爷的水晶宫去!”   “好哇!”海蛎子抹了把脸,“二当家的,等咱们攻下水晶宫,你可得让我抓几个田螺姑娘玩玩……”   “他奶奶的!”刘占川笑骂道,“海里哪来的什么田螺?”   海蛎子哽咽道:“没田螺姑娘,我就要个海螺娘们儿……”   烂脚虾红着眼眶,拍了拍海蛎子的肩头。“放心吧老兄弟,不光是海螺娘们儿,我帮你去把什么龙女啊、鲤鱼精什么的统统抓来!”   海蛎子扑哧乐了,“你也来唬我!海里也没鲤鱼啊……”   众人正说着,一名亲信又叫了起来。“大伙快抓紧吧!那货轮对面,又他娘的过来两艘战舰啊!”   “什么?”刘占川一下子急了,“大哥,那咱们还等什么?撞哇!炸他奶奶的去啊!”   刘占海道:“占川,你先下‘潜龙号’吧,一会儿我带着弟兄们去炸船!”   刘占川一怔,“大哥你什么意思?我下‘潜龙号’做什么?”   刘占海道:“你去给冯老弟和香瓜妹子报信,告诉他们,虽然咱哥俩没夺回黄金,可也没让那东洋鬼子抢了去!”   刘占川大叫,“我不去!我要跟弟兄们死在一起!”   “占川!”刘占海一字一顿道,“在这里的人中,就属你水性最好,属你能游得最远!从这汪洋深处,最可能游到岸上的人只有你!你不去谁去!?”   众亲信皆道:“大当家说的没错,二当家的,你就辛苦一趟吧!回去跟冯少侠说说,也好让他知道知道,咱们铁船帮没给他丢人!”   刘占海喝道:“占川,你还愣着做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好!我去!”刘占川使劲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大哥、弟兄们!你们路上可得走慢些!要等着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占了他奶奶的水晶宫!”   “放心吧二当家,弟兄们一定等着你!”   待刘占川出舱回游后,刘占海便抬起头,望着“潜龙号”的内壁喃喃道:“老伙计,我知道你的心思……甲午那年,你没能上战场跟东洋鬼子打上一仗,心里头一直憋屈着吧?哈哈,如今你自己便击沉了三艘东洋舰,大清水师中任何一艘战船,都比不上你啊!老伙计,我知道你还行!我知道你还能撑得住!加把劲儿!再陪我和弟兄们走上一遭吧!弟兄们!出发!让他奶奶的东洋鬼子听个响!”   “好!”   “潜龙号”猛然加速,带着满身的炮坑弹痕乘风破浪。新来的两艘东洋战舰拼命地开着火,无数颗炮弹飞射而来,炸起无数道水柱、无数朵浪花。可柱消浪落后,“潜龙号”仍旧是傲然前行、疾冲不减。   见那“潜龙号”急急撞来,货轮上高岛吞象、川岛浪速等人也慌忙抱木跳海。还没等“扑腾”出多远,便听得身后一声巨响。   “潜龙号”一炸,货轮上的十几口蒸汽锅炉也跟着爆了起来。那一连串的剧烈爆炸,登时掀起十几丈高的惊涛骇浪,船上数十根大圆木被炸得粉碎,里面所藏的金砖、金块纷纷四下溅落坠海,有如半空中下起了一场黄金的骤雨……   直到天边残阳如血,冯慎与香瓜依旧立在岸边,向海面上候望。   当见到刘占川从海上漂来时,冯慎也不顾得遍体伤痛,急跳入海中,将他拉上岸来。   刘占川浑身水肿、面色惨白,也不知他在海里泡了多久。冯慎将所余内力急输后,刘占川眼皮稍稍抬了几下,渐渐苏醒了过来。   “二龙!”   “占川大哥!”   见是冯慎与香瓜,刘占川艰难的挤出个笑容。“冯老弟……香瓜妹子……总算在我临死之前,能见到你们一面了……”   香瓜哭道:“二龙,你不会有事的!俺不让你死!”   刘占川道:“香瓜妹子……我游了很久,早就力竭了……若不是冯老弟使内力帮我吊着……嘿嘿……冯老弟,你再帮我续些内力吧……我回来是给你们带话的……都说完了,我才能死……”   冯慎黯然神伤,只是默默地将手掌,抵在了刘占川背心上。   待断断续续地将海上发生的事说完,刘占川已然快油尽灯枯。“冯老弟、香瓜妹子……话我带到了,可以安心闭眼了……不过,在咽气前……我请你们帮我个忙……”   冯慎与香瓜齐道:“你说!”   “我死后……你们千万别埋我……把我的尸首推到海里去就成了……大哥和兄弟们都在海里等着我……我……我要去找……”说到此处,刘占川头一歪,溘然长逝。   二人哭祭了一番,便按照刘占川的遗愿,将他的尸身推入海中。晚风袭来,在海面上荡起层层波涛,刘占川的尸身也随着浪头一浮一沉,向着深海中越漂越远。   风凌乱了香瓜的长发,泪浸肿了香瓜的眼睛。“冯大哥……”   “嗯……”   “俺不想再打仗了……俺不想再见到死人流血了……冯大哥,咱们回万象岛吧……陪着师父们下下棋、说说话,再养些小鸡小鸭……”   尾声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   半月后,冯慎与香瓜在辽东搭乘了一艘海船,悄然向南驶去。   海船停靠泊行,船上的旅人下了一批,又上了一批。   这天,船过成山头。冯慎独自立于甲板上,望着远方那座探出海面的高崖,不由得泣下沾襟。   怔了半晌,冯慎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来,慢慢地揭开盖子,向海中倾洒了一半。“二位大哥、诸位兄弟……来时经过此地,咱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踌躇满志啊……然自不咸一役,咱们却是阴阳两隔,呵呵……不提啦……喝酒!大伙喝酒!”   冯慎说完,把脸一抹,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倒进嘴里。酒入愁肠,冯慎顿觉有些醉意上来,正想将空酒壶抛在海中,眼角却瞥见,身边竟不知何时起立了个人。   那人四十上下,举止打扮有些洋派。他见冯慎望向自己,遂微微一笑。“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该如此的长吁短叹哪!”   冯慎亦笑道:“呵呵……这位先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那人轻叹一声,“小兄弟,我想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哦?”冯慎道,“那先生不妨说上一说!”   那人手扶栏杆,有些出神地望着远方。“三年前,我有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因他所追求的道义而身死。我得知消息后,便为他写了一首挽诗,小兄弟,你有兴趣听上一听吗?”   冯慎点了点头,“先生请讲。”   那人负起手来,轻轻吟道:“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冯慎自念了几遍,问道,“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道:“我原来是个大夫,如今还想当个大夫!”   冯慎不解道:“这二者,有何区别?”   那人道:“之前做的是治病救人的大夫,现在心大了,便打算当个救国的大夫!”   “救国的大夫?”   “不错!小兄弟,你是打辽东过来的吧?那你有没有瞧见,辽东屡遭外寇侵袭,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冯慎将拳头一攥,恨道:“烽燧所至,村舍为墟。纵横千里,几同赤地!”   那人点头道:“那些触目惊心的惨象,不正如人身上的脓疮恶癣吗?”   冯慎长息道:“先生,这个国家不光表有疮癣,内亦有痈毒啊……”   那人正色道:“在我的眼中,国家如我生母,她现在虽老虽病,我要做的是养她医她,而不是弃她于不顾!小兄弟,你说的不错,她体内确有痈毒!然那痈毒不是旁的,正是那昏暗的朝廷!我之所以要当救国大夫,便是打算将那‘痈毒’拔除殆尽,令乾坤清朗,使得百姓安居!”   冯慎心中一颤,向着那人一揖。“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鄙姓孙,单名一个文!”   (第四卷 《傲绝天下》终;全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