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也有青春期吗[西幻]   作者:栖逸qiyi 晋江VIP2021.11.08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16385   总书评数:934 当前被收藏数:9658 营养液数:2806 文章积分:77,068,280 文案: “养女是个好东西,每个魔女都需要一个养女。”——《恶魔书》 臭名昭著的东方魔女殷棠,一人一花孤寡了数年后,终于在某天捡到了只深渊族黑皮小煤炭。 小煤炭穿着破破烂烂的裙子,惨白的发丝垂坠在深小麦色的皮肤上,是只见人就咬的疯狗,唯独一双黄金瞳亮得惊人。 魔女把小崽子拎回魔塔,每天变着法子给“她”扎小辫买裙子,誓要将其打扮成最耀眼的一颗黑珍珠。 三年后,小崽子长出了形貌诡丽的墨绿色触手。 书上说是因为深渊族的青春期。殷棠安慰自己,没事,问题不大。 五年后,一身结实漂亮肌肉的猛男在深渊边境手撕魔物,咧着森然犬齿朝她笑。 书上说是因为深渊族的青春期。殷棠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个屁!好好的养女变成男人了! 教徒们举着火把高呼“杀了魔女”的口号。冲天火光中,漫目虯结律动的诡异触手之上,大陆上唯一的邪神睁开了黄金瞳,挥舞着形貌吊诡的发声腕足道: 我永远都是魔女身边一条最忠诚的狗。 书上说,殷棠安慰自己……书上说tm的!你管这叫青春期?! * 以撒:我会成为魔女的狗。 殷棠:路边的崽子不要捡。 白毛黑皮触手疯狗邪神 & 暴躁近战能动手不多BB魔女 内容标签: 魔幻 女强 甜文 西幻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棠,以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点击就看魔女养崽翻车现场 立意:爱是人所拥有的最宝贵的情感 第1章 1.住在密林深处的魔女   “每个魔女都需要一个养女。”   最伟大的魔女始祖——梅拉达在《恶魔书·养女篇》中如是写道。   “养女是个好东西。她可以给你炼制魔药打下手.做你拒绝男巫纠缠时‘离异带一孩’的借口.满足你的真人换装游戏打扮欲……最重要的是,每个配备有养女的魔女,就可以到魔法协会注册城市魔女户口,领取新生儿政策补贴。”   “每个魔女都需要一个养女。”   “当你成功把养女培育成接班人后,就可以让她替你去考魔法专八证书了——养孩千日用孩一时,我亲爱的孩子们。”   ……   兰斯特大陆公元368纪年。   诺克密林,东南方位荆棘沼泽。   一对配合已久的冒险者搭档行走在荆棘环绕的沼泽地。   身形魁梧的佣兵嫌恶地将鞋底从冒着气泡的沼地里拔出来,不耐烦地骂了几句。   佣兵身边,一名面容白净的法师连忙制止他的骂声。   法师心有余悸地偷眼望了一圈诺克密林独有的荆棘群,压低嗓音道:“你快别说了,巴布!我们现在已经在森林深处了,万一遇到魔女怎么办!”   “哈?你怎么回事,纳尔?”壮实佣兵将沼泥从鞋底刮下来,满不在乎道:“我们这些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哪怕是遇到波克恶龙也能全身而退,还会怕一个女人不成?”   法师却看上去恨不得径直堵住他的嘴,然而下一秒还没等他张口,就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   殷棠怀里抱着朵血红色的巨大花朵,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的模样。   她臂弯里,完整学名叫做“弗拉明戈舞舞魔花”的花朵软趴趴地缩在她怀里,有气无力地挥了挥藤蔓。   “说什么呢?”   难得是个大晴天。   殷棠为了一个魔法专八药田实验在自家魔塔里泡了好些日子,直到一向撒泼的魔花都焉巴巴地提不起劲来。   养花狂魔她本人担心换季了花会生病,于是准备抱着花去找艾伯纳看看顺便打一架练手。   还没走出两步就碰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独立佣兵在沼地附近徘徊,看装束应该是从帝国主城过来的。跟在他们身后半天了,愣是到现在才被发现。   壮实佣兵一瞬间忘了自己前一秒的骂声,面皮涨红着整个人都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他眼睛都不会眨了,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张摄人心魄的艳丽面孔。   法师纳尔本应该及时提醒自己同伴此刻的蠢样,但直面着那张惊绝妖冶宛如林中妖魅的脸,他喉头滚咽一秒,勉强维持住基本神情。   “这太危险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年轻的法师义正言辞,“你是不知道,传闻诺克密林深处住着邪恶的东方魔女!一旦碰上她,就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   殷棠顿了一瞬。   “是吗?那既然魔女那么可怕,你们还在这里干吗?”   “我.我们是因为……”   “我们受人委托,来诺克密林处理一个‘东西’!”壮实佣兵挤开同伴踟躇的面孔,涨红着面皮站在殷棠面前。   法师纳尔瞬间神色大变,恨铁不成钢道:“你干什么呢巴布!这次的委托任务是绝对机密,怎么能告诉她!”   佣兵充耳不闻,目光近似痴迷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嗫嚅道:“你.你好,我……我叫巴布·卜伦斯,很高兴认识你!”   殷棠:“你高兴得太早了。”   佣兵:“?”   下一秒,两人眼睁睁看着面容妖艳的女人单手从背上解下了自己的法杖。   法杖足足逼近一人高,比大陆上绝大多数法师的魔杖都要长,通体由纯黑金属打造而成。而最令人惊异的是,法杖顶端竟排列镶嵌着足足九颗璀璨绝伦的地狱宝石,每一颗单独拿出去都足以被收藏在各大家族的顶级藏宝库内。   “魔女!她是魔女!”   法师纳尔目眦欲裂,瞪着法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佣兵巴布虽然惊异,但还是狐疑道:“你在说什么啊,有法杖不一定就是魔女吧,她说不定也是个法师。”   “动动你被女人蒙蔽了的猪脑!”纳尔大吼,“九颗地狱宝石,黑曜石杖身,长柄大型法杖!这个大陆上只有那个女魔头会用这种样式的魔杖,她他妈是殷棠!那个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活到现在都没找到养女的魔女殷棠!!!”   殷棠:“……”   殷棠单手轻松拎着足有半百来斤的法杖,她怀里,弗拉明戈舞舞魔花狐假虎威似的朝两人挥动藤蔓。   她顿时有些无言,忍不住提醒道:“虽然你说得也没错,但是讲别人坏话的时候也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吧——尤其是在当事人有能力把你头盖骨掀起来的前提下。”   纳尔跟巴布沉默对视一眼。   两人转身撒腿就开始在诺克密林深处的荆棘群中奔跑起来,默契的动作如演练了成百上千次。   殷棠一改先前困顿的模样,眼睛亮着嘴角向上翘了翘。她指腹摩挲过怀中魔花硕大的花盘,花朵亲昵地蹭她指尖。   刹那间,诺克密林深处的荆棘群竟暴涨而起,尖利刺齿裹挟着缠绕上两人身体!   一时人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魔花有些嫌弃地拿藤蔓抽了抽两个被倒吊在幽暗树下的冒险者。   “说说吧,什么委托是要在我的森林里完成的?”   她提了提繁丽的裙摆,抱着魔杖在两人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姿势并不雅观,但魔女的五官精致艳丽到一定程度,反而带上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然而此刻,连巴布都再无心欣赏美色了。佣兵僵硬着神情刚打算来一出宁死不屈,就见下一秒自己的同伴,法师纳尔瞬间哭天抢地。   “对不起!!!”   年轻法师的道歉响彻天际,紧接着一口气道,“大人饶命啊!我们是主城的地下雇佣兵,这次是受一个家族的委托,让我们把一个异族引到诺克密林中杀了。其他的信息身份一概不知,现在刚完成了委托正准备离开,真的只有这些了,大人放过我们吧求求您了!!!”   刚被他教训说不能说出任务的巴布:“你?”   “异族?”   殷棠抬手暂时制止了魔花明显想要抽陀螺玩的动作。纳尔瞬间点头如啄米,“是的是的,刚处理完。而且雇主身份都是完全保密的所以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貌似是哪位世家小姐跟魔族私通后的产物。大人我们这就滚,不会打扰到您的!”   这边正说着,仿佛要故意打他脸那般,密林的另一头,骤然传来一阵魔狼独有的嘶吼咆哮声。   殷棠沉下脸色。   她的密林里从来就没有这种魔兽,只有可能是外面带进来的——更何况,魔狼是出了名的帝国各大家族习惯豢养的用以围猎的魔兽。   她瞥了那边被倒吊而起的两人一眼,纳尔瞬间抖若筛糠,白着脸道:“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相信我,我们真的只是来完成委托任务的!”   魔狼这种特殊魔兽的移动速度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际,众人就清晰感知到它们的距离近在咫尺。   殷棠抱着花站起身,周边原本凶狠的荆棘丛竟宛如家犬般亲昵地蹭她裙角。她绕过两米高的巨型芨芨草林,紧接着,就看见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崽子。   “……”   魔狼们涎水滴下,利齿发狂了般撕扯着底下沼泽地里浑身是血的东西。   而那个黑皮崽子满脸都是血,白发一簇一簇地虯结黏在看不清五官的面目上,奄奄一息像条死狗般倒在泥地里。   那是……深渊族?   哪怕作为活够了岁数的魔女,殷棠也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过这个只存在于史书记载里的种族。   深渊族作为魔族的变异种,如今已数量稀少濒临灭绝。种族特征是黑皮白毛,生命力极其顽强。据说在古早时期他族会大量圈养深渊种,作为战场上冲锋的活体肉盾,用血肉之躯填补魔导弹口生生铺出一条血路。   芨芨草林之后,佣兵巴布锤了身边的法师一下,悄声道,“你疯了?之前不是你说千万不能把任务说出去的吗,现在你又在干吗?!”   “你才疯了,你知道那个女魔头是谁吗!”纳尔恨铁不成钢,“殷棠啊,诺克密林臭名昭著的东方魔女!曾经一个人提着法杖把皇家骑士团干翻的那个魔女!之前不是还有传闻说她喜欢抓活人来进行死灵实验吗,她手段歹毒极了!一个委托任务算个屁,落到她手上才是真的玩完了!”   ……   ——某位世家小姐跟魔族私通,生下后养了一段时间又被遗弃的孩子吗?   殷棠正这样想着,下一秒,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狼狈不堪倒在泥地中.苟延残喘着的小崽子,眼中突然迸发出一股远超出年纪的阴冷怨毒恶意。   那只变异深渊种的崽子,不知道从哪里拼起一股力气,竟是挣扎着起身硬生生咬断了一只魔狼的咽喉。   兽血从尚且稚幼的犬齿上滴下,以撒沙哑嗓子嘶嗬着发出一种堪称病态快意的笑声,腿上被魔狼撕咬破开的大洞汨汨渗血。   而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吐出一口腥臭的兽血,稚嫩的面庞上是彻骨的疯狂暴戾。   殷棠顿了顿,脚步彻底停下来。   芨芨草的须根摩挲着发出响声。泥地里满脸是血的以撒,像是另一头幼狼猛地抬眼,满眼戒备冰冷地望过来。   瘦弱得跟个被虐待流浪已久狗崽子的小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殷棠这会儿才发现,这个周身污浊看不清面目的崽子有双耀眼的黄金瞳。   忽略内里冷冽的阴毒暴戾,那双金瞳哪怕是蒙上一层薄灰,也晃眼宛如烈火骄阳。    第2章 2.脏兮兮的小煤炭   周边的魔狼终于也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狼群警告似的对着她发出威胁低吼,更有甚者前掌撑地,朝她摆出进攻预备的姿势。   殷棠瞬间被逗乐了。   自从接管了诺克密林以来,她对上拳打密林一霸波克恶龙,对下脚踢偷吃浆果七彩野鸡,什么时候有魔兽还敢在她面前这样挑衅?   瞥了那些貌似凶狠的魔狼们一眼,单手提起自己的法杖。   传说,魔女最令世人畏惧的就是她们的嘴巴。上个世纪,教会进行大规模惨无人道的猎魔运动,每捉住一个魔女就会以钢铁面罩封住她们的嘴,防止邪恶咒语脱口而出,使自身免于恶毒诅咒侵扰。   而每个魔女的法杖,就是她们用来引导咒语的魔力来源。   魔女手持那根令人悚然的镶嵌着九颗地狱宝石的长柄法杖,高高举起又骤然落下。   以撒不禁瞪大了眼睛。   第一棍砸上魔狼正在做出撕扯动作的长嘴之时,连周围的魔狼同类都忍不住在原地呆了一下。这些贵族们之间流行的杂交培养出的高级魔物,几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手持法杖的魔女毫不留情地殴打。   她甚至根本没有花时间念一句或繁复或简短的咒语,而是单手持九星法杖,一手徒手按着狼头,一手抡着法杖重击猛打。   堪称艳丽惊绝的面孔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显得有些狰狞,她抡着膀子用法杖揍狼。自上而下笼罩的余晖剪影洒在她身上,魔兽血点飞溅又洒落,整个人像是在极致的暴力美学中开出的致命罂粟。   那只可怜的魔狼被按在地上摩擦,彻底傻了似的喉间沁出几声呜咽。   周围的魔狼同伴们从极度震惊中反应过来,当下拱起身形作进攻状,尖锐獠牙透出警告,自发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殷棠困在中央。   殷棠单手将第一只魔狼丢了出去,将沉重的法杖在手心里挽了个圈。   “一起上呗。”   她扫视一圈魔兽们蠢蠢欲动的獠牙,“今天好好给你们上一课,小崽种们。”   纯粹的棍棍到肉闷响声,魔女法杖破空挥出的凛冽破风声,与魔狼挣扎惨叫的嘶吼,交织在一起尽数落到了以撒的耳朵里。   瘦骨嶙峋的深渊种少年趴在泥地里狼狈不堪,被血糊了一片的视线一眨不眨盯着魔女挥杖的方向。   荒诞而戏剧。   强大而美丽。   “……”   那一天他看见抱着花的黑发魔女如神迹般降落在他的绝望之人间。   对方手持闪动着黑曜石光泽的长柄法杖,其上镶嵌的宝石将他照映得自惭形秽。   魔女垂睫自上而下地望了他一眼,而他抬头看着那张摄人心魄的面孔,趴在泥地里卑微如蝼蚁。   意识消散之际,以撒脑中就只有那张明艳得几近妖冶的诡丽面庞。   长睫半掩。   宛如行走在人间又纤尘不染的妖魅。   ……   殷棠提着裙摆站在地上,拎着法杖有些头疼地望了眼散落一地的魔兽尸体,与中间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小煤炭。   小崽子是濒临灭绝的深渊族,而根据之前那两个独立佣兵的说辞以及魔狼追捕来看,八九不离十就是哪个大家族的子嗣与魔族通婚后生下来的异化私生子。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那些讨人厌的贵族们牵上关系了。   而直到她回过神来满地找自己的花去哪里了的时候,才发现那株魔花正鬼鬼祟祟地爬到小崽子身上,伸出一根藤蔓去够对方胸口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颇为矫健且高难度的流畅姿势,半点看不出上个星期要死要活的疲软样子。   殷棠:“……”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   矫健藤蔓刷的一下卷着什么东西缩了回来,半晌后又碰瓷似的假装站不稳身子,晃晃悠悠即将栽倒进沼泽泥里。   她叹了口气还是一把将不省心的花捞了回来,后者讨好似的拿硕大血红的花盘蹭蹭她手臂,藤蔓献宝似的卷着那个从小崽子身上偷来的东西递到殷棠面前。   那是一枚银色蝰蛇胸针。   众所周知,兰斯特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出身于世家的未出嫁少女,都会在胸口戴上一枚胸针。   用于保护以及区别身份,胸针图腾往往是家族的象征。例如皇室的象征图腾就是一只振翅的鹘鹰,著名大魔导师琼斯家族的,则是一种学名为“鸮蛇”的魔兽。   眼下小崽子的这枚蝰蛇胸针,估计是母方的家族给的用于标记身份……等等。   殷棠皱眉垂着眼睑看了一会紧闭双眼的小崽子,突然一瞬间福至心灵。   她之前在书上看到过,深渊族的幼崽同魔族一样,在进入某个特定时期后,自身会根据所处环境进行适应分化。   通俗而言,深渊族在幼年期是无性别特征的。成长进入一定阶段后,才会根据自身分化出普遍性别以及能力特征。   变异物种学上管这叫做,青春期。   而这种分化必定是有迹可循的,在早期就可以预示得到。比如说此刻小崽子身上穿的破烂连衣裙,还有这枚少女才会佩戴的胸针。   明显这只小煤炭进入青春期后是个小姑娘啊!   殷棠盯着小崽子的双眼越来越亮。   当魔女那么多年,眼看着其他同行都儿孙满堂(……),她至今仍是孤寡一人。具体原因除了思想传统的人家一般都会将觉醒天赋的孩子送往法师学院学习,而并非送给魔女之外,大概还要加上一点她的独特性。   众所周知,大陆上住在诺克密林深处.名为殷棠的黑发魔女,是个物理系魔女.近战法师。   最擅长的是扛着半人高的华丽法杖物理输出揍人,上到帝国学院那些甚至封了爵的魔导师,下至密林周围经常偷吃浆果的野鸡群,无一不遭受过法杖的毒打。   活了那么多年,因为找不到养女所以依然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魔女黑户。每次去参加魔女集会都是鄙视链的最底层,看着那些老妖婆们炫耀着房子跟养女.以及那该死的魔法专八证书。   对了,还有专八证书。   如果这小煤炭成了自己的养女,就可以挂名在诺克密林暂时户口下,替自己去考试了!   殷棠盯着以撒的目光已然转变为一种诡异的狂热,她弯腰将那枚染了血的蝰蛇胸针放回小崽子的胸口。   而下一瞬,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刷的一下睁开,丝毫不加掩饰的充斥着暴戾怨毒的黄金瞳如附骨之疽紧紧黏在她身上。   殷棠挠挠头,多少有点尴尬。   毕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眼下这情势特别像她仗势欺人去抢一个柔弱幼崽的胸针。虽说她本人当了多年恶霸也不是很在乎这些,但现今面对着那双染着血的凶戾金瞳,终究有些悻悻地收回了手。   假咳两声,尽量将语气放轻放缓,嘴角牵起的假笑像极了森林里的狼外婆。   “你好哇,我叫殷棠,是个魔女。做我的学徒不?我可以教你魔法……物理魔法。”   以撒抿唇看着她不说话——说实话殷棠也根本看不出对方是什么表情。深小麦色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泥,将好端端一张小脸弄得乱七八糟的。   本来想伸手帮小崽子擦擦脸,而就在探出去的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面前拥有着鹰隼般目光的崽子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未卜先知似的缩回手,殷棠想了想,从空间戒指里掏掏,摸出一瓶不知道多少年前艾伯纳友情赞助她的生骨药水来。   生骨魔药现在的市价几乎要炒到与一个精灵管家同等的价格,主要原因是如今帝国的炼药大师供不应求,正处于一个青黄不接的尴尬阶段。所以生骨魔药属于珍稀消耗品,用一瓶就少一瓶的那种。   但她并不在乎这些。那么多年了,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小孩,说什么也要把对方拐过来当养女。   “崽,”殷棠尽力抑制住本性,回忆着之前看到其他魔女同行诱拐小孩时的姿态,将生骨魔药递过去。“做我的养女吧,你也不吃亏是不?虽然我没有带学徒的经验,但是我会努力。”   怀里抱着的魔花听到她竟然对着一个脏兮兮的臭小孩喊“崽崽”,当即气急开始张牙舞爪地撒泼打滚。   魔花悄然伸出一根藤条想要抽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孩,它自以为隐蔽地绕过殷棠的视线死角,藤蔓上收起的倒刺尽数立起,朝着以撒挥舞刺去。   “你看啊,如果你做我的养女,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是每天我们可以去碧海老妖婆那里蹭饭,而且……”   殷棠絮絮叨叨地开始细数做自己养女的种种好处来,而正在这时,突然感觉到怀里的花花藤条乱甩着抽搐起来。她连忙抬眼去看,就见以撒竟然徒手死死掐住了魔花带有剧毒的藤蔓,藤蔓上完全竖起的尖刺甚至都快穿透他的手掌。   而他浑然不觉二次伤害的掌心外翻渗血,再次充血通红的金瞳死死盯着疯狂拍打的弗拉明戈魔花。大量血液从他徒手握着花刺的指缝间渗出来,以撒掐住魔花的藤蔓,另一手作势撕上慌乱扭动的花瓣。   “你会后悔的。”   那是以撒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原本想象中瘦弱的女孩子开口说话时声音却略有些低哑。将其自动归结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殷棠看着以撒,对方指尖深深掐进魔花的根茎里,皮肉被倒刺割得鲜血淋漓,但他手掌却越握越紧。   “收养我,你会后悔的,绝对。”   以撒又沙哑着嗓音重复了一遍,耀眼金瞳里好像要灼烧起冲天的烈火,将包括自身在内的所有事物统统焚毁。 第3章 3.逼入绝境?   从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一滴滴坠落下来。眼看着魔花彻底受惊,另一条致命藤蔓就要刺进小崽子的脖颈,殷棠连忙一手一个将花与小煤炭分隔开来。   而等掰开以撒鲜血淋漓的手掌之时,她没想到这小破孩竟握得这样紧,甚至几根尖刺彻底陷入皮肉一时半会都挑不出来。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是带有剧毒的。   殷棠叹了口气,干脆也不装了。   “哪儿那么叽叽歪歪的?”她一边把携带剧毒的花刺从小崽子皮肉里挑出来,一边直接放弃伪装出来的和善形象,“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那我小时候梦想还是成为骑士团首席,手下领着一群猛男到处跑呢,我那时候哪儿能想到我现在会当魔女啊!”   以撒原本冷冽的金瞳瞪大了些,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殷棠此番话语是戏谑还是真实。   “所以说,除非你是蛇女的后人,不然谁也没法预知未来。更别说我做事从来不看后不后悔,只在乎我想不想做。”殷棠手脚利落地将小崽子手上的伤口做了个紧急止血处理。   接着她打量半晌,生怕面前的“小姑娘”会不满意这个过于粗糙的包扎方式。于是又费劲心思,搜刮着脑中许久不用的咒语在上面打了个粉色的会跳舞的蝴蝶结。   以撒:“……”   “我是认真的。”殷棠抬眼,略微收敛了艳丽面庞上随意的神情。“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呃,崽?”   在大量失血逃命之后,凶巴巴的小煤炭也终于承受不住二次创伤,黄金瞳黯淡着软倒彻底昏厥过去。   魔花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晃着那根被小崽子掐得变了色的藤蔓找殷棠要安慰。后者看了它一眼,藤蔓委委屈屈地朝她晃了晃,半晌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过去,将以撒身上的毒素给吸了回来。   殷棠强行把那瓶生骨魔药跟一系列瓶瓶罐罐止血药剂给小崽子灌了进去,看见小孩身上的伤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长好,满意地点点头。   她一手提着委屈的魔花,一手提着小狗崽子一样的以撒,抬步往魔塔走去。   依然被倒吊在幽暗树下的巴布跟纳尔:hello?请问还有人记得我们吗?魔女,魔女在吗?有人吗?啊啊啊啊别过来!!!   ……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啊……不过应该不会喝死人吧……”   殷棠蹲在地上将魔法书翻得哗哗响,一手往边上煮沸的坩埚里丢着不可名状的诡异药材。   虽说如今世人提起魔女,首先想到的除了她们猝不及防的黑魔法手段与诅咒,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汤药。   但话又说回来,众所周知,殷棠是魔女这个团体里异类中的异类。   ——开玩笑,就算不提那令人发指的专八成绩,她当初的魔药课也是惊人到另外某个世界位面中某位头发油油男巫见到都掩面不忍直视的程度。现在再从床底下翻出那个早结了几十年蜘蛛网的坩埚,能维持住不炸已经是万幸了。   “龙鳞.甘草梗.弗拉明戈舞舞魔花花瓣……嗯?”   殷棠从魔法书中抬头,目光下意识凝聚到一旁焉不拉几的红花上,似乎是感受到危险即将来临,花朵颤颤巍巍地打了个寒颤。   自从把小煤炭捡回魔塔之后,在各色不要钱似的魔药回血药剂的疯狂回复下,以撒一身外伤几乎都已经七七八八结了痂。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那一身留下来的暗伤。   “这孩子身上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后遗症以及……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内脏创伤。”   之前从森林里随便抓来的便宜德鲁伊话说得隐晦,但殷棠几乎在对方话音落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直白来说,就是小煤炭长期以来处于被虐待跟营养不良的迫害下,造成这种局面的不仅仅只是被魔兽撕咬出来的伤口。   帝国世家的大家族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光鲜亮丽的,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为此殷棠不得不翻出尘封多年的坩埚亲力亲为地给小崽子熬药。谁叫现在她有求于人,巴不得小煤炭一个感动到了然后就同意给自己当养女,到时候她再带着以撒去参加魔女集会,看那帮老妖婆们还有谁敢笑她是魔女耻辱。   半小时后,殷棠端着一碗诡异色彩的魔药拐进房间。她脚下的花盆里,几株被薅得光秃秃的弗拉明戈魔花可怜兮兮地抖着剩下没几片的花瓣,又不敢伸出来去抽她,只好委屈巴巴地拿只剩下几片叶子的花藤啪塔啪塔地抽地板抗议。   “好了乖乖,之后等小崽子养好了,她去考专八,我就能带着你出去玩了。”   殷棠耐着性子哄它,“牺牲你一个,成全千万家,你的牺牲只是暂时的。等之后我有空了,立刻就安排给你植发,我发誓!”   魔花气得够呛,啪塔啪塔拿花藤抽地板,好在密林周围没有邻居,不然一定会敲门骂人。   殷棠推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裹着绑带坐在床上的小崽子。   小煤炭脸上的血泥伤口都已经被抓来的倒霉德鲁伊处理过了,此刻正垂着眼睑盯着被单默不作声。惨白的发丝垂坠在深小麦色的皮肤上,配合着精致五官,很难不看出日后长大的影子。   “醒了?喝药吧。”   以撒顿了顿,被子底下,手指攥拳指甲深掐在皮肉中。   眼前这张明艳无双面容的主人,手持惊绝法杖,像是丛林中走出的妖魅,曾一把将他从绝望炼狱中拉了出来。   ——但一切都只会是假象。   因为她是魔女。   大陆上行踪诡谲的魔女,心肠歹毒,手段狠厉。   常以美貌女子的面目示人,等到人放松警惕陷入陷阱,就会露出獠牙取人性命。传说魔女最喜欢的猎物就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们会守株待兔在密林深处,找到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诱哄回家,再将孩子关在地牢中作为自己试药的实验体。   等到最后孩子的身体已不足以再继续试验,就会活活将其炼成鬼曼童,永世不得超生。   以撒垂眼看着美艳魔女递过来的药碗,不知名液体闪动着诡异的色彩。   “……”   他明知自己已然成为俎上鱼肉,动作却又像是密林中受到蛊惑的旅人,不受控制地去接过魔女的毒。   等到不知觉喝下几口并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垂睫,眼瞳中翻涌的情绪掀起惊涛。   指节用力握到泛白,他死盯着药碗,刚准备抬手将其狠狠砸在地上。   殷棠:“啊,等等崽拿错了,那个好像是独角兽尿。”   以撒:“……”   原本阴翳的神情瞬间裂开,魔女不忍直视地皱了皱脸,试图补救。   “没事,独角兽的……体液对你身体恢复也有好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伤口都不疼了?”   以撒攥拳,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目光瞬间与那个密林里发疯咬断魔狼咽喉时的困兽重叠。   “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他突然咧开尖利的犬齿,直视着殷棠金瞳中满是讽刺。“手上的东西也别藏了。有种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进行报复,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来找你。”   ——“无论多长时间。”   他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疯狗。   疯狗不会思考实力差距与计略谋划,只会滴着涎水疯狂而决绝地撕咬一切目标。纵使被打落犬牙碾碎趾骨,全身的皮肉溃烂腐臭,对一个人的恨意能让他从聻狱底层爬上来。   殷棠眨了眨眼睛。   “唉,好吧,本来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的。”她与紧绷着脸的以撒双目对视半晌,先一步松了口做出让步。“但既然你已经有这个觉悟了,我也就不瞒你。”   魔女涂着猩红指甲油的修长手指探过来,在后者果然如此的恨意目光中停滞半空。   不大的房间内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魔法波动,以撒顶着剧烈压迫恶狠狠地盯着女人惊绝的面容,仿佛要记着这张脸带到坟墓中。   恍惚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令人作呕又虚情假意的面孔。   高大俊美的恶魔,懦弱可悲的女人,形貌可憎的仆从,家养魔兽恶臭的涎水味与呼吸声……他喘着粗气,光着脚在荆棘丛中奔跑,密密麻麻形状可怖的尖刺将他皮肤划得血糊一片。   而他不敢停下来……他不甘心。   远超出年龄的阴冷怨毒恶意从黄金瞳中渗出来。他奔跑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密林深处,带着萦绕不去的死神与厄运,不止歇地奔向更加绝望无垠的地狱。   以撒眼中血丝暴起,一股又一股浓烈怨毒的恨意自他胸口迸发。   重物堕地的闷响。   烟尘四散中,殷棠咳了两声,红唇扬起望向面前瞳孔紧缩的小煤炭。   ——“那么,辛苦你了,崽。”   骤然出现的小桌板上,密密麻麻的大部头厚重书本垒叠得几乎有一人高。灰尘飘散在空气中,最上面的一本书封面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大字:   《兰斯特大陆魔法专业八级模拟及详解》 第4章 4.根本解释不清了   “……”   “是这样,我可以提供给你衣食住行。”   殷棠扇了扇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在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终于受不了地远远站在角落里。“包括精神娱乐啊兴趣培养啊精英教育这种东西,你想的话都可以有。我当年养女培育课的成绩是(A)Acceptable及格……是我所有课里面最好的成绩,咳。”   “因为你种族特殊么,现在去申请养女证的话估计魔法协会那帮老家伙们不会同意,那就等到你青春期分化以后我们再去申请。到时候城市户口办下来,我托关系让你进帝国学院,直接跟高级班的课程上学。”   “这段时间呢,我就给你先挂名在诺克密林暂时户口下。这个专八考试你自己先预习起来,务必要认真对待。”   说到这里,魔女话头顿了顿,语气中似是带上了几分悲壮。   “毕竟你要知道,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崽。”   以撒:“……”   ……   兰斯特大陆魔法专业八级考试,又称魔法师界的通行文凭.魔法生物界的户口本。   只有在最终专八考试中取得通过证书的魔法师,才能在帝国主城申请长期居住资格,包括魔导师认证资格.教师资格证等之类后续的系列职位。   可以说,专八证书对于每一个稍微有点追求的魔法师来说,都是在大陆立足所不可或缺的一项证书。   而在158年索隆门王上位之后,颁布了“一户一证”法令。即每个户主名下只要有一名家庭成员拥有魔法专八证书,则在户口本上的所有人均可享受帝国主城居住资格以及低保补贴等系列福利。   最重要的是,一户一证法令的有效范围扩大,从开始的“世家出身魔法师”变为“全体魔法生物”。   这项法令的出台对于百年魔法世家来说不痛不痒,毕竟人家是专门靠这个吃饭的,也无所谓福利不福利的。但对于一些世人眼中的“非正统出身魔法师”来说,这无异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巫妖.魅魔.亡灵法师.女妖.吸血鬼……以及,魔女。   魔女始祖梅拉达的《恶魔书》发布之后,此后的百年内,魔女界掀起了一股领养养女的风潮。   在密林/沼泽/深渊/苍山/海角等这些鬼地方生存得够久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老妖婆们,天赋异禀的便生生硬磕下几十本大部头考纲,凭实力拿了证书从此搬进主城。   那些实在不适应“正统魔法师”教学模式的——毕竟总归是专业不对口——便另辟蹊径,寻找有天赋的孩子来培养。   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养女们的地位也早就从开始的考试工具人,变成了倾心培养的继承人。   “总之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殷棠想起自己辛苦准备了几个月后终于再次迎来失败的专八必考实验,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用有太大心理负担,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这烦恼,天天炸坩埚捣龙窟的也没……唉,往事不重提。”   她摆摆手,望向坐在床铺上依然紧绷着一张脸将信将疑的小煤炭,不知想到什么,弯着红唇笑了笑。   “行了,我也没让你现在就开始学习啊。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跟我说,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魔女笑着伸手想要胡噜一把深渊种小崽子的白毛,即将触碰之际反应过来停在半空中。她看着以撒瞬间警觉起来紧绷住的身体,半晌手指向下,轻轻戳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腮帮。   殷棠做好了被小狗崽子恼羞成怒咬一口的准备,却发现以撒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呆呆地坐在床上,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真可爱。   老妖婆们说得没错,养女真是个好东西。   她于是又得寸进尺地揉了把小崽子的发顶。惨白发丝竖起两撮立在空气中,配合着以撒瞪大了的金瞳,莫名有种委委屈屈的错觉。   殷棠笑了出来,刚想说什么,下一秒却被一道不速之客的敲门声打断。   或者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风风火火的砸门。外面的来客毫不客气地将门板拍得震天响,并伴随着不间断的“殷棠!殷棠!”“死女人赶紧开门!”之类的疯狂叫嚣。   殷棠皱眉,暗自嘟囔一句“果然不能念叨,不然念什么就来什么”,嘱咐了小崽子一句让他暂时待在房间里别出去,自己转身下了楼。   她没看见呆坐在床上的以撒满脸通红,深小麦色的皮肤滚烫着升温。   被包裹着一层纱布的指尖轻轻碰在面庞上被魔女触碰过的位置,半晌反应过来后,触电似的猛然弹开,耳根通红又羞又怒地冲着房门龇了龇犬牙。   一把拉开房门,果不其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来干吗?”   殷棠毫不客气道,并且一把将手臂撑在门框上堵住门。后者同样对她翻了个白眼,机械手指硬生生将手臂一寸一寸挪开,扭着腰挤身进了房门。   “啧啧啧,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连汤都煮上了,是为了欢迎我的吗?”   大名叫做“碧海”的年轻女人进了门,视线就落在之前殷棠煮魔药的坩埚上,涂着墨绿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碧海的左手依然是人类手臂的样子,右手却是一整条由金属打造的机械手臂。手臂上压力表的指针来回晃动,带有金属特有的冷酷质感。   “到底来干吗的?”   殷棠没有搭理机械魔女的没事找事,后者饶有兴致地将她房间里的陈列设施打量了个遍,才慢悠悠地拖长音道:“我好像听小道消息说,某人竟然成功捡了个小孩当养女——不过鉴于消息太离谱,所以我说了一圈没人相信。”   “你专门来一趟就为了这个?”殷棠不可置信,“是不是闲得没事干啊?你要没事干帮我来打扫打扫卫生,别天天的跟我家居委会主任一样。”   “我可是好心来提醒你的。”   碧海突然欺近身子,压低嗓音道:“殷棠,你是不是忘了,一周后就是集会时间了。”   殷棠怔了怔,勉强从脑子里一大堆事宜中翻出日历来顺了顺,才发现自己还真是忘了时间。   ——碧海口中的,能同时涉及到她与自己的集会,还能是什么?   世人眼中臭名昭著的魔女集会,也算是一项流传下来的老传统了,一年一度,一般举办在每年的夏季。如果有特殊事件发生的话,则会根据不同需求来做调整。   她一般都不乐意去,因为这帮活得够久了的老妖婆们,每次聚在一起攀比的无非就是老几样。   房子,脸蛋,男人,魔力,跟养女。   几样东西里,除了脸蛋这一点,其他都跟殷棠沾不到一点的边。   故此她每次都能成为集会上被提名次数最多的人,具体示范为——“如果做魔女不努力就会变成殷棠。关爱空巢魔女,从你我做起,别伤了她们的心。”   “你这次可不能缺席了。伊娃听说你也有养女了,当即放下话来说如果这次集会你真能带着个小崽子一起去,她就生吃鼻涕虫蘸黄酮。”   殷棠:“她自己想吃别赖我啊。”   碧海咯咯咯地开始笑起来,活像是要下蛋的老母鸡。笑着笑着,她突然伸手用那只机械手臂揽住殷棠肩膀,低声道:“我就说那便宜德鲁伊的消息不靠谱。你看,我们多年朋友一场,我总不好看着你在集会上出丑成为笑柄不是?”   说着,机械魔女从空间戒指中径直甩出一件什么东西。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就见碧海摆摆手,如进来时那样又大摇大摆地退出了门。   “拿去用吧,我新做出来的,刚完工还没有投入使用过。老娘忙着钓男人,下周再见!”   殷棠张张嘴,看着自家房门被隔空砰的一声关上,又望了望那个被扔下的巨大无比的包裹。再一次骂了一句碧海活得像是诺克密林的居委会主任。   随手拿了把餐刀开始拆包装,打开密封盒之后,果然是散落一地的魔傀儡支架。   ——东一个大腿西一个手臂,需要自己动手组装的那种。   魔傀儡也是碧海的拿手绝活了,老妖婆最擅长的就是这种类人形的机械造物。只需要给它们注入一点自身的魔力,魔傀儡就会动起来并且模拟人类发声器官进行简单的交流对话。   眼下这个正是碧海认为她迫切需要的,一个人类少女模样的乖巧养女魔傀儡。   在装完了半边身子之后,殷棠才发觉不对劲。   自己走神的时候将右腿卡进了左腿的凹糟里,此刻魔傀儡的下半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往外外八。她叹了口气,又咯吱咯吱地将装错的腿扯下来塞进左边,而就在这时,突然敏锐察觉到楼梯口传来的淅索动静。   一抬头,就看见以撒果然不乖乖听话这会儿正想要下楼,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   殷棠看着自己手边的剔骨刀,以及散落一地的逼真无比的仿真人体胳膊大腿,陷入沉默。 第5章 5.只是因为我正好出现   小煤炭已经五天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丢着球,秃了一块的弗拉明戈魔花藤条乱抽着冲出去,尖刺没收住力道将小球挤扁。于是她又熟稔地从框里掏出另一个球,不断重复着之前动作。   “唉。”   自从被以撒撞见她拆分魔傀儡的那一幕之后,估计在小崽子幼小的心灵中就彻底留下了个“分尸变态恶魔”之类的形象。就算她解释了那只是碧海带来的模型本人并无特殊爱好,这种态度也并未好转多少。   “女士,这是您上次在本店预订的材料。”   身穿侍者服装的店员拎着一枚大木箱朝这个方向而来,还没走两步就被老板拦住。   殷棠收起丢球的动作从等候区的椅子上抬眼,只见库奇魔药材料店的老板嘱咐了一句让那店员先去忙,自己则满脸笑意地捧着箱子朝这边走来。   “我们又见面了,美丽的小姐。”   高帮马靴搭配着低调却绣着繁复暗纹的绅士西服,克里兰德·库奇俊朗外表上挂着得体的笑,躬身将横冲直撞到他小腿上的花给抱起来。“这是你养的魔花吗?很活泼,一看就是精心培养的。”   “最好别抱它,有毒。”殷棠将最后一个幸免于藤蔓魔爪下的小球收起来,并一个反手熟练地接住了魔花乱舞抽过来的藤蔓,将花重新抱在自己怀里。   “辛苦你们找材料了,多少钱?”   “材料并没有多难找,毕竟现在是旺季。”克里兰德笑着摇摇头,将做工精致的木箱打开展现在她面前。“请检查一下有无缺漏吧。”   殷棠扫了一眼,“尾款多少?”   “在本店消费的新客都享有特惠打折活动,这些材料优惠下来正好是定金价,所以不用再额外付钱的。”   “对了,冒昧问一句,希望不会冒犯到你。”克里兰德微微倾身,神色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但都止步于礼貌范围之内。“龙鳞草.圣液.蟾蜍脚趾,这些药材都是熬制炼体魔药的基础,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若是需要帮助,尽管开口,每一位来者都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殷棠兴致寥寥地摆了摆手。   她一手抱着花一手提着药材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老板出言道。“请问……今晚有时间吗?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你共进晚餐?”   “吃饭就算了,我还有事……对了。”   殷棠突然想到什么,离去脚步顿住,转身去看眼神又希冀起来的克里兰德。“我之前来你们店里的时候,看见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柜台玩,是你的?”   克里兰德:“啊,那是我表兄的小女儿。前些日子他与夫人出公差,就暂时拜托我照顾一段时间。”   说着,他突然莫名颇有欣喜地笑起来,俊朗面目温和道:“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请你别介意。我是单身。”   殷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喜欢什么?”   克里兰德:“啊?”   “唔,大概是……漂亮衣服跟玩具?娜娜莉看起来挺喜欢这些的。不过我不怎么跟这个年纪的女孩打过交道,可能了解得不太清楚。”   殷棠:“行,明白了。谢了兄弟,下次再来照顾你生意。”   克里兰德神情微怔,“你问这些,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吗?”   “不,是我的。”殷棠微笑,“本人109岁,郊区黑户,高龄离异带一孩。”   克里兰德:“……”   ……   殷棠大包小包回到诺克密林的时候,想起这一天经历,又忍不住在心里赞扬了一遍《恶魔书》。   她今天已经用这个借口拒绝了不下五个上前搭讪的各种族生物。养女好啊,养女真是好用,建议以后每个魔女都自动分配一名养女。   推开门,小煤炭正垂着眼坐在椅子上看书。   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此刻小脸严肃地紧绷着,完全看不出之前密林里那个浑身是血凶巴巴的疯狗模样。   殷棠有些好笑,抬手将药碗放在桌边。   以撒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抬手遮在书面这一页的标题上。   他动作隐蔽细微,然而那本名为《49种不为人知的禁忌咒语》的所谓禁书殷棠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已经翻了个遍,自然知道那一章在讲些什么,无非就是正统法师眼中“不入流的黑暗魔法”。   “喝药吧崽。我出门之前就看你在学习,要不要歇会?”   殷棠挠挠头。自从那一天跟将信将疑的小煤炭说开之后,这家伙根本没像自己预料中的那样纠结。   反而等外伤愈合了立马就开始着手翻看屋子里那一堆早就报废的书本,包括现在手上的这本禁忌咒语大全——在她记忆中早不知道八百年前就丢了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要知道,诺克密林这个户口上几百年来就没出过一个喜欢学习的魔法师。   她一边腹诽一边动作熟练地将空了的药碗丢进自动清洗装置内,按照惯例随口道:“今天想好要做我的养女了吗,崽崽?”   自从上一次亲眼目睹魔女在楼道下“分尸”之后,除了日常交流之外,以撒就再也没跟她讲过话。所以她也只是随口例行问一句,没抱什么希望。   可直到她再一次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目光低垂着没有焦距,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银色蝰蛇的胸针。   “为什么是我呢?”   以撒沉默半晌,突然猛地抬起头,璀璨的黄金瞳直视着眼前的魔女。   他张嘴露出尖利的犬牙,骤然褪去了前几天乖巧沉默的假象。“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在你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正好出现了!是不是那个时候倒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你都会对他这样好,也这样收养他?!”   殷棠并没有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狠狠掐进皮肉里,一柄精巧锐利的小匕首藏在他手心。就好像密林里那个疯狗随时都会瞬间出笼,扑上去转眼撕破此刻维持的假象。   “因为那天我想起了一段又臭又长的往事。”   魔女想了想,这样说道。   以撒瞪大眼睛。   魔女垂睫望着他,勾起红唇笑了笑,明媚惊艳得像人间的另一个太阳。   ——“你知道吗,那天我看着你,就像是鼻梁抵在镜子上在看曾经的我自己。”   “……”   小煤炭嘴巴张了又闭,一时顿在原地像是一下子被打乱了所有思绪的茫然。   殷棠涂着猩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桌面,语气还算轻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之前跟你说想要当骑士团首席没有骗人,是真的。当然最后我没进骑士团,我成了魔女。”   “所以你看,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尽如人意。”   她微微俯身,与坐着瞪大眼睛的以撒视线齐平。   “但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你决定怎么去做。”   两双眼睛无声在空气中对望,半晌之后,殷棠率先摇摇头笑了起来。   “好像之前艾伯纳忽悠他的学生们时就是这样说的,我还笑他画大饼来着,真是风水轮流转。”   “算了,不提这些。你慢慢考虑,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对了!”她拍拍大腿站起身,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冲去楼下提了一枚巨大的礼盒进来。   殷棠肃穆着神情,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我今天进城,问了一个朋友之后,特地给你买了礼物。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礼物吗?   以撒神情怔怔地盯着那个巨大的包裹,尚有几分未从之前的波动情绪中回过神来的恍惚。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礼物,一次都没有。   那枚蝰蛇胸针勉强算是“礼物”,但那是那个女人硬生生从大恶魔手中抢过来.又在双方的漫骂争执中被像是垃圾一样扔到他脚下的。   几乎握到快要将匕首柄端陷进皮肤里的力道松了松,以撒抬眼望进魔女深邃的瞳孔,语气中带着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软。   就算知道是在转移话题,他也认了。   “是什么?”他难得顺从地接口。   殷棠笑眯眯打开盒子,一整套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繁丽裙子置于其中,旁边是搭配的小王冠.小项链.水晶耳夹.圆头皮鞋,以及一套颜色齐全的儿童指甲油。   以撒:“…………………………” 第6章 6.一级危险魔法生物   以撒望着裙子跟指甲油恶狠狠地磨牙,暗自发誓再上魔女的当自己就是狗。   他讨厌裙子,跟一切与裙子有关的东西。   小时候包括生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怪物,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混血杂种要怎么生存下去。他住在后厨的阴暗逼仄仓库里,被扼令不准出去丢人,每天从回收处理的泔水桶里寻找食物残渣果腹。   他衣不蔽体,只能去偷厨娘不要的旧衣裙,来勉强遮挡住最后一点的尊严。   以撒口鼻呼吸间都带上了一股血气,他掐着手掌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脱身。手下昂贵柔软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是从前只能从那些家族里最寄予希望的天之骄子们身上才能看到的华服。   手上作势撕烂布料的动作僵停在原地,他无声瞪视着那一堆明显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半晌后,终是狠狠将盖子合上,将之塞进了衣柜的最里层。   另一头,殷棠撸着花,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明明都已经感觉到小煤炭态度开始转变了,谁知下一秒破小孩又立马翻脸,凶巴巴地朝自己瞪眼睛,就又转过去不理人了。   不喜欢公主裙吗?   难道是喜欢哥特风?   殷棠从未有过跟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打交道的经验。哪怕是之前上学的时候,面对的也都是一群你踩她一脚能演变成互相甩恶咒的疯婆娘。   ——虽然小煤炭也很疯,但不是那种可以嘻哈打闹的类型。小煤炭的疯更像是你踩他一脚,他能记恨你一辈子直到十倍报复回去了为止的疯……   唉。孩子的思想工作以后还是要多开导开导,殷棠决定去报一个关爱青少年心理健康成长进修班。   据说碧海也是那个班里的资深会员。当年机械魔女一意孤行领养了一只小巫妖,就是通过上进修班成功将小巫妖的命匣改造成了发光彩虹小马光明版。   明天就去集会上问碧海进班!   殷棠支棱了起来,可一转念想到明天集会又得被作为反面教材拿出来羞辱,于是光速泄气。   小煤炭不可能出席,而她肯定也是不会带着魔傀儡去的。   不说虚假繁荣自己干不出来,到时候被那群哪个不是人精的老妖婆们识破了,估计得被嘲笑到百年之后。   次日。   为了撑场面,殷棠清晨就爬起来化妆。   轻似鸦羽的长睫微卷着垂坠,口红浓艳得仿佛生吃了十几个小煤炭。   她把压箱底的礼服也给翻了出来,繁丽大裙摆逶迤垂地,张扬刺目的红在美貌下却只是陪衬。血色的唇,墨黑的发,烈焰般燃烧的裙摆,明艳对比得惊心动魄。   开玩笑,伊娃那疯婆娘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做头发保养了。一年一度.臭名昭著的魔女集会,来自大陆各地诡谲美艳渎神者们齐聚的狂欢盛宴,谁还不可了劲地打扮?   ——先不管到时候会不会被联合嘲笑,无论如何,气场不能输。   殷棠光着脚满屋子找自己那对红宝石耳坠去哪了,路过楼道,恰好跟爬起来上厕所的小煤炭打了个照面。   后者原本带着睡意的神情瞬间清醒,目光有些呆滞地掠过眼前的魔女。   “崽早上好,等会再说我现在忙呢!诶我他娘的明明记得放在这里了啊……”   “……”   以撒之前看到过中央教会的祝圣仪式。   刚继位的圣女一头棕色长发被挽起,露出天鹅式的白皙脖颈,温柔至极的眉目半遮在纱网下,像是降临在人间的皎月神祇。   身边的群众无一不在感慨赞扬着世间罕见的美丽。   他如今看见穿着红裙的魔女,明艳张扬得简直是油画中圣洁温柔圣女的极端反面。   光影投下的阴翳点缀在她面庞,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模糊岁月连时间都黯然失色。   她是世间不配拥有的绝色。   “你……这是要去哪?”   半晌,他踟躇着低声问道。殷棠整个人几乎快要埋进那堆杂货里,头也不回道:“去参加集会。”   于是以撒沉默下来。   等到殷棠终于从厨房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将那对耳坠找出来,心满意足地想要进行最后的装扮收尾之际,她转过身,发现本该继续上床去睡个回笼觉的小煤炭仍站在原地。   “崽,你咋啦?”她注意到小崽子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还在生我气呢?”   以撒摇摇头,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上楼去了。   那一瞬间,殷棠突然似有所感。   “崽!”她喊住正拾级而上的小煤炭,“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以撒身形僵停在原地。   殷棠眉心微动,随手将糊到脸上的发丝拨开,盯着小煤炭的背影看了片刻后笑开。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语气中带着笑意,又重复了一遍。   ……   殷棠决定把这一天正式立为“与小煤炭友好建交取得飞跃式进步纪念日”。   她抱着花,带着身后一副“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的后悔神情小崽子,行走在诺克密林的最深处。   小煤炭虽然同意了一起去,但死活不愿意穿那身她特地给搭配的裙子,依然坚持穿着之前随手挑的简单衬衣长裤。   殷棠也不过多勉强,光是以撒愿意放松警惕同意与自己拉近距离,就够她维持一天的好心情了。   周边形貌可怖的魔植扭曲着朝她打招呼,殷棠口中哼着怪异曲调的歌,一边领导人巡视般挨个与魔物握手。   “你们看到我崽了吗?哦他没丢,只是想给你们看看,他很可爱吧?”   以撒:“……”   “我们要怎么去?”   以撒忍了半晌,终于在又一次魔女试图跟一只七彩魔鸡介绍他的存在之刻忍无可忍,黑着脸问了出来。   怀里的花见状没好气地冲他挥藤蔓警告,被殷棠难得好脾气地安抚下来。“快到啦,再走两步,年轻人多锻炼锻炼。”   翻过一整片冒着诡异气泡的沼泽地,殷棠叉腰站在一处深坑之前的空地上端详半晌。   她将魔花换了个位置夹在腋下,单手解下背上的长柄法杖,突然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往地面狠狠砸去!   骤然间,仿佛天崩地裂的剧烈震动中,不断有石块坠落坍塌,原本平静的密林深处竟宛如古战场再临。   天地间,一阵浑厚震撼的悠长龙鸣带着怒火响彻在诺克密林。   ……波克恶龙?   以撒瞳孔紧缩,眼望着步步从深坑中爬出来的庞然巨物。暗色的龙鳞如同一根根尖利的倒刺镶嵌在表皮,在尖端闪动着悚然的毒液冷光。   那只从地底爬上来的庞大魔物,诡谲的紫黑色眼瞳中闪动着冰冷邪恶的光。仿佛被它盯上一眼浑身都要冷到骨血里,那是一种天生上位生物裹挟的压迫与恐惧。   以撒喉头滚咽一瞬,顶着魔龙暴戾视线的压迫,身型却停在原地没有后退过一步。   尽管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不可控的压力紧绷到极致,金瞳仍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   教典里说,有魔龙出没的地方,必大难当头灾祸横行。直视魔龙的眼睛,更是会招致血光之灾引得厄运降临。   学名为“波克恶龙”,历史上曾经多次被皇室列为一级危险魔物的生物喷了喷鼻息。眼球转动着轻蔑地在他身上掠过,停留在手持九星法杖的魔女身上。   ——“你搁这儿弄啥咧?”   以撒:“……?”   殷棠:“送我们一趟,崽还没到法定使用传送魔法的年龄。”   波克恶龙:“唉呀妈我还以为啥大事呢,就这事你早说完了呗,保证给你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嗷!”   殷棠:“谢了嗷老弟。”   波克恶龙:“嗨,你跟我客气nmlgb呢!”   以撒:一级危险魔物???   “别怕啊崽。老波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飞得还是很稳的,适合你这样的飞行新手。”   百米之上的高空中,恶龙巨大狰狞的轮廓却只能在地面人的视野中留下一个疾速的残影。似乎是见旁边的小煤炭脸色不是很好,殷棠抱着花安慰了他几句。   而正在重新建立世界观的以撒面无表情坐在传说中“灾难之源”的魔龙背上,听着那只口音成谜的龙不满意地反驳。   “咋能随便酱儿说龙啊,这话就伤龙了嗷!我老早以前也是知名靠谱成年男龙。”   殷棠:“行吧,当我没说。”   随便与龙东拉西扯地唠了几句,殷棠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天色,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还是耽误了,估计现在她们已经开席了。”   此次魔女集会的地点,经一致投票决定举办在距离主城约百公里的一处附属城郊外。   地方倒是很好找,高空中一眼望过去施加了魔法气息浓重的驱逐屏障的就意味着找对地方了。弗拉明戈舞舞魔花率先感应到了魔力波动,带着邀功似的兴奋扯了扯殷棠的一缕头发。   “老波,就那。”   “得嘞!”   巨大的魔龙调转方向朝空地俯冲而去,山野上有外出玩耍的孩子无意中抬眼,紧接着张大嘴巴看向从高空俯冲而下的巨龙。   他刚想下意识尖叫着让大人们过来,伏趴在龙背上的魔女眼睑垂下,从长睫卷起的阴翳中望过来一眼。   孩子面部神情空白一秒,等到再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山野空旷无声。他挠挠头反应了半晌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小跑着掉头朝村落的位置下山。 第7章 7.谁会不喜欢坏女人呢   艾克比小镇,山郊。   一片空旷无垠山野的空地上,与当地极简风格截然不符的建筑拔地而起。   而自其为中心向外发散的驱逐混淆屏障,使得无意闯入此处的乡人,即便是面对面站着也无法看清全貌。   类似于露天教堂的哥特式设计,毒蛇与诡异铭文雕刻盘旋在支撑起穹顶的圆柱上。一名头戴纯黑色圆边大礼帽的女人伫立于众星捧月的高台之上,宽大帽檐垂下遮住她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枚涂着漆黑唇彩的嘴唇。   一只闭着双目的婴儿被摆放在祭品桌上,高台之下,模拟着教会最后晚餐的圆桌整齐排列。   数十名涂着各色指甲油的女性呈特殊位置围坐一圈,她们身侧,蟾蜍.黑猫.乌鸦等生物瞪着漆黑的瞳孔,悄无声息地在长桌底下徘徊。   至高位上的魔女尖锐长指甲敲了敲桌面,自她口中吟咏而出不知名古生物的咒语。吟唱中,她骤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刺尖闪着锋芒直直对着祭品桌上的婴儿!   断帛撕裂的闷响。   “……”   “还挺可爱,可惜是个男孩。”   “就是,如果是女孩的话就能加入我们了,艾琳娜不正愁缺个养女吗,可惜。”   “说到养女,你们有谁看到殷棠了?她该不会这次又不来了吧?”   “别提了,之前那个吟游德鲁伊还说殷棠找他给一个深渊族的小崽子看病,笑死人了。我宁愿相信那个金发骑士长是给,都不相信那家伙能找到养女。”   圆桌之外,各个打扮得争奇斗艳的魔女你一言我一语交谈了起来。   祭品桌上,至高位的祭祀魔女将尖锐匕首放置一旁,将解下尿布的婴儿倒进黑水里完成受洗后,动作熟练地塞了个黑色小蝙蝠形状的奶嘴。   小婴儿乖顺地嘬奶嘴,瞪着大眼睛看祭祀魔女为自己擦身体,一边咯咯咯地冲她笑。   “行了,受洗完了。谁要的自己领回去啊。”   祭祀魔女抹了把额间的虚汗,终于能够坐下来休息一会。   “殷棠真不来?”   半晌,大名为狄安娜的祭祀魔女环顾一圈四周,将头顶的大型礼帽摘下来放置桌前。“碧海呢,碧海没去跟她转告?”   “真说了,还专门跑了趟诺克密林呢。”   碧海高举机械手臂,第一个撇清责任。她身边的椅子上,一名皮肤惨白扎着双马尾的女孩轻轻眨了眨眼睛,似乎急于为她作证似的点了点头。   “我们家小巫都承认了,我一周前就去通知她了,她自己不愿来那我也没办法啊。”   圆桌的另一头,名叫伊娃的荆棘魔女了然地笑笑。   “我早说了你们竟然会相信殷棠能找到养女的鬼话,某些人怕不是要吃鼻涕虫蘸黄酮咯。”   祭祀魔女狄安娜深深叹了口气,半晌终是抬手,宣布了集会开始。   ……   “崽啊,好像确实是不太行了。”   艾克比小镇东南方的一处村落,殷棠提着裙摆蹲在地上,望着倒地不起的魔龙摸了摸下巴。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老波最近要夏蛰了。”   以撒下意识想反驳她龙只会冬眠,并不存在什么所谓夏蛰。但当他亲眼看见一个鼻涕泡从波克恶龙睡得天昏地暗的鼻孔中冒出的瞬间,他选择闭上了嘴。   “还说什么靠谱成年男龙,自己的夏眠期都记不住,就不该指望他的。”   殷棠看着占地面积惊人且势必即将引来村民围观的昏睡恶龙,头疼地骂了两声。   “这样吧,这里离集会地点也不远了。我去喊人帮忙把老波转移走,你姑且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可以吗?”   殷棠将紧紧扒着自己的弗拉明戈魔花扯下来,低声与之嘱托交代了几句,在后者不情不愿的藤蔓扭动中将之塞进了以撒的怀里。   “我把花留下来保护你,已经说好了,它会跟你和平相处。”   魔花委委屈屈地用一节藤蔓去勾她的手指,在后者略有无奈的眼神中扭了扭。另一根藤蔓搭上以撒小臂做出一个环绕式保护的动作,一副“放心吧”的姿态拍了拍自己的花盘。   以撒眉心紧皱着,忍了半晌将整朵花扔出去的欲望。   “我可以保护自己。”他这样道,“不需要。”   “好吧,是我之前说错了。”   殷棠弯下身,笑着趁着小煤炭不注意快速揉了把他乱糟糟的白发。“那我想请你保护一下我的花,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让人欺负它,可以吗?”   以撒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想要拍开她的手,却一时忘了自己怀里还被硬塞进来了一朵花。   弗朗明哥舞舞魔花将他手臂空隙缠得满满当当,他一怔愣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魔女像摸小狗那样揉着自己头顶,笑着说一些见鬼的蠢话。   “你赶紧走!”   小煤炭凶巴巴地扭着脑袋朝她吼,头发底下耳根却红了个透。魔花像是见怪不怪地扭了扭身子,巨大花盘上花瓣振颤一瞬,朝着以撒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眼看着魔女远去的身型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以撒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她不会去而复返,反手扯下了魔花盘着自己的藤蔓,丢在了呼呼大睡的魔龙身上。   魔花像是被丢懵了,反应过来后爬起来对着他哼哼唧唧地骂。   以撒摸了摸耳朵,之前还略带羞恼的眼神转瞬间冷冽下来。抱着手臂盘腿在巨龙的身躯旁坐下,阖上眼无声等待着。   ……   “该不会还在死鸭子嘴硬吧?”   “就是啊殷棠,你之前没养女的时候不也这么过来了。都没怎么说过你啊,没必要为了一时虚荣这样噢……”   “就是就是。”   毕竟是在别人的主场,殷棠忍住了给这些老妖婆们一人来一拳的欲望。深呼吸几口将火气压下,道:“是不是真的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再说,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把一条龙丢在人家村子前面吧。”   祭祀魔女狄安娜叹了口气,“你说你啊……往年那几个骑龙来结果半路龙睡着了被丢下来的案例还少吗?殷棠啊,可长点心吧,尤其是你说还带了养女的情况下。”   说着,狄安娜从桌上再一次将巨大的纯黑礼帽戴上。“走吧,我先跟你去把龙的问题解决了。”   “我一起吧,顺便看看‘养女’长什么样。”碧海紧接着起身,拉过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巫妖少女道,“走吧小巫,咱们去帮帮那个笨蛋。”   殷棠对着碧海翻了个白眼,又光速变脸朝着巫妖少女和善地笑笑。“小巫,给你找了个妹妹。是很可爱的小煤炭,性格也很好……大概。”   伊娃嗤笑一声。   “既然如此,我也跟过去帮帮忙咯。”她长指甲揽过殷棠的肩膀,“让我也看看,据说‘很可爱的养女’,是什么样子?”   “你就不用了,等我们回来,某人准备好鼻涕虫就行了。”   殷棠皮笑肉不笑地弹开她的爪子,在圆桌上一众魔女伸长了脖子的翘首以盼中迅速返回村落。   “这……”   狄安娜掩盖在宽大帽檐下的眉头紧皱,抿着唇看向眼前嘈杂的人群。   在小镇的东南方向,名为艾比克的村庄前空地上,一群肩扛锄头镰刀的村民正围成一团,嘈杂人声混合着漫骂几乎要冲破天际。   巨大龙族的身躯像是尸体般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殷棠心头一慌,三两下拨开人群硬生生挤了进去。   “殷棠!”   将燃烧起来的烈火穿在身上的魔女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黑曜石般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央的那一幕。   深渊族少年白发上近乎一半都是猩红的血色,唇边仍沾染着新鲜的血迹,金瞳中裹挟着无边恶意望向面前的人。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肉块,随手抹了把嘴角,却将更多的血都染在深小麦色的皮肤上。   一名中年妇女哭天抢地,嚎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她的边上,平民打扮的男人捂着半边脸,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   “是魔族!烧死这个恶魔!”   “不,是恶魔跟人生下来的混血杂种!比恶魔还要肮脏的东西!”   “烧死他!杀了他!把他的血放干!随后再杀了那条龙!”   弗拉明戈魔花愤怒地朝着人群抽打藤蔓,下一秒却不知被谁往身上砸了一根火把。   花盘扭曲着在骤然烧起来的烈火中挣扎颤抖,藤蔓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音,带着阵阵难闻的焦糊味。   一只手掌将花捞起来,不顾身上的衣物被火苗沾染地烧起来,金瞳一一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把你们都杀了,一切就都没发生过了吧。”   以撒单手抱着燃烧起来的花,不断有血从他被砸破的额角上流下,他却置若罔闻,反而咧开犬齿露出一个悚然的笑。   火焰舔舐过胸前的皮肤,配合着口中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面前幢幢人影扭曲如张张恶鬼。“烧死他!”“邪祟,恶魔,恶心下贱的杂种!”“杀了他!”   以撒突然在万般或厌恶或恐惧的眼神中放声大笑。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区别于受人敬仰善意之外,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快感。   就好像只要他想,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眼前的那群蝼蚁。   人类.恶魔.混血.深渊种……比之还要超脱于这些世俗定义种族之上的,真正凌驾万物的支配与暴虐。   好像他生来,即是为了享受世人的恐惧。   快到不可思议的身型突进至最近中年女人的背后,利齿闪着冷光对准大动脉撕扯下去。   “!”   他却触及到一片柔软的皮肤。   殷棠垂睫望向被小崽子咬得血糊一片的手背,另一只完好的手搭上他发顶,轻轻揉了揉。   “抱歉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留下的。”   “……”   另一边匆忙赶上来的狄安娜朝着冒火光的花跟以撒丢了个水球魔法,骤然腾起的水汽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魔女!他们是一伙的!”   “烧死他们!”   “快去请神父大人过来!”   “还神父?”碧海嗤笑一声,将浑身湿透的以撒跟小巫扯到施展的保护屏障内,一边舒展两下机械手臂,变形出一枚转动着的锯齿。“告诉你们,今天请光明神来都不好使了。”   殷棠手提九星法杖,转眼间身型就消失原地,下一秒法杖径直碰撞上一张裹挟着圣洁之力的巨网,交手间发出噼里啪啦的电光。   艾比克教堂唯一的大神父面容肃穆,双手持一枚十字型的法器,再次与长柄法杖撞击在一起。   “魔女。”他沉声道,“你既身处教会的三不管地带,就该安分守己,而非以身纵容邪恶!”   “你在说什么屁话?”   寒光一闪,殷棠随手将切割下来的繁复裙摆抛在一边,双手持杖硬生生破开了神父的护盾。“如果不是自己犯贱,小煤炭根本理都不会理你们,我就问问你们,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神父连忙口中默念咒语想要撑起另一个屏障,下一秒却瞳孔紧缩地看着九星法杖裹挟千钧之力突进至眼前,快到甚至连一句反应咒语都念不出来。   当当两声铮响,十字法器在恐怖到极致的力量下碎了一地。   “你……”   神父被可怕惯性掀翻在地,抖着手望向面前形如鬼魅的魔女满眼惊恐。   “殷棠!”   狄安娜操纵着元素魔法将周边一些趁乱偷袭的村民桎梏在原地,闻讯警告了一声。“控制一下,不然被报告到中央教会我们就麻烦了。”   殷棠垂着眼皮,与趴在地上满目惶恐的神父无声对视。   良久,她擦拭几番法杖上沾染的血,将之重新收回背上。碧海与狄安娜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最后施展了一次空间转移魔法,将夏蛰的恶龙传送回密林。狄安娜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得下一秒:   “你们.你们会被光明神遗弃厌恶的!”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强撑着畏惧的颤抖嗓音。   “光明神?”   “你开什么玩笑?”碧海嗤笑着回头。狄安娜动作优雅地收敛起一身狂暴魔法元素,闻言,一向温和的脸上也露出一个如出一撤的微笑。   “宝贝,如果不是为了追名逐利,谁会去考那什么可笑的帝国魔法专八证书呢?”她这样道。   神秘魅惑,独立强大,崇拜邪恶,玩弄人心。   “我们是魔女。”殷棠一手抱着花,一手牵着小煤炭,行走在日暮降临的山野上,没有回一次头。   ——“我们天生跟神合不来。” 第8章 8.谁还没个过去呢   荆棘魔女伊娃本来还在嘲笑挖苦怎么跟几个平民打架都能狼狈成这样,下一秒看到殷棠血肉模糊的手背与焦黑的花之后,骤然收敛起脸上神情。   “就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做的?”尖锐的荆棘藤蔓拔地而起,刺芒闪动着冰冷剧毒的诡异光芒。“杀光他们。”   “现在已经解决了,别节外生枝,大家都坐下。”   狄安娜面露无奈,简单解释了一番事件的前因后果,按下了以伊娃为首一众魔女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   殷棠简单同她们打了个招呼,又接受了治愈魔女臭着脸甩过来的魔法治疗,心疼地将焉巴巴的花交到伊娃手里。   伊娃:“好好的花交给你就养成这个样子,还让平民人类给打了,你说你丢不丢人?”   殷棠:“滚滚滚。”   “我先去看看小崽子,等会再说。”   狄安娜点点头,“你快去吧,集会推迟一天也没事。”   给他们预留的房间在三层走廊的最后,殷棠默不作声地行走在充斥着阴暗魔法浮游生物的长廊中。   门把上干瘪失水的头颅转动眼球,张开嘴道:“口令。”   “黄酮鼻涕虫。”   “口令错误。”   “开门,不然把你头按在尿盆里。”   “……”   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   她没有第一时间踏进去,站定在门前,仰面深吸了一口气。   “你都看到了吧?”   “……”   房间没点灯,唯一的光源还是门外走廊上游荡的未知鬼火投射进来的。忽明忽暗的诡谲色彩在以撒面孔上流转,将精致五官映照得可怖如恶鬼。   他笑了一声,扭曲疯癫的弧度在嘴角咧开。   “你都看到了吧,我是怪物。”   殷棠:“那确实。”   以撒:“……”   魔女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直到以撒唇边扭曲的笑容重新紧绷成一条直线。在黑暗中闪动着幽暗冷光的金瞳看过来,甚至隐隐形成了类似蛇类物种的竖瞳。   “那还不赶紧杀了我?将一切都扼杀在源头,就像是他们惯做的那样,杀了我!”   鬼火在门前掠过,唯一的光源便消失在幽暗夜色中。唯独那双暴戾的金瞳,在亘古难明的长夜愈发鲜明。   “你是怪物,所以呢?”   殷棠抬手将之前大幅度动作下皱乱的衣裙一一捋平整,语气依然平静。“你是怪物,混血杂种,恶魔的孩子,邪祟污秽,这些都没说错。”   “——所以呢?”   魔女站在明暗交界的中心,长睫低垂着自上而下地望过来,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你知道吗,只有人群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才有资格被称作为‘怪物’。”   “神明告诉你,你所经历的苦难会化为坚硬的剑盾,来抵达最终救赎的彼岸。但我想告诉你,痛苦就是痛苦,痛苦不是财富。”   “诞生于痛苦中的天赋之花,才是最大的礼物。”   殷棠突然向前平伸出右臂,之前为了拦住以撒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手背朝下,五指自然屈起停滞于空中。   自她掌心,狂暴肆虐得近乎毁灭一切的暴动魔力聚散离合,是比当今教皇身上所蕴藏还要纯粹极端的力量。黑发在风暴中狂舞,然她身躯立于这股恣肆魔力的最中心,能够轻而易举将万物撕成碎片的力量自她身侧俯首称臣。   ——“我也只不过是,有点天赋罢了。”   “你……”   以撒瞳孔紧缩。他之前一直以为,殷棠不会魔法。   刹那间,暴虐磅礴的魔力消逝无踪。房间内重归静谧幽暗,若不是灵魂仍处于后遗状态微微战栗,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   魔女收敛起一身恣肆暴戾,又变回了那个倚在门框上轻笑的女人。   避开伤口迸裂的血污,她用干净的那边掌心轻轻蹭了蹭以撒的发顶。   “想学吗?做我的养女,我把这些都教给你。”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痛恨神明不公。祂睁不开眼睛来看看这世间,我就替祂将天梯扯下来,助你扶摇直上,去抵达最所期待的救赎。”   ……   “你说殷棠不会魔法,哈,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午夜时分。   整个小镇都陷入安详静谧的沉睡。而在距离不到百米的山野交接地带,稳定混淆屏障支撑的作用下,半个山体灯火通明热火朝天。   那一头的火堆前,数名面露潮红的魔女身形踉跄,跌跌撞撞地勾手臂围着篝火跳动诡异的舞蹈。唯一的正常人狄安娜看着一群醉鬼拿着祭祀舞曲来蹦迪,脸色黑得几乎要跟唇彩颜色持平。   正欲发怒,却被伊娃反手拦了下来。   “难得一天集会嘛,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口鼻呼吸间带着一股酒气的荆棘魔女对着狄安娜的臭脸打了个酒嗝,懵了一会后自己也不记得上一秒做了什么。于是朝狄安娜露出一个傻笑,后者眉心抽搐着给她施加了一个醒酒魔咒。   距离篝火堆不远外的另一头,巫妖少女乖巧地捧着一杯尸液饮料小口小口地喝着。   碧海感到有些好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面前远离人群的少年。   “开什么玩笑?殷棠怎么可能不会魔法?”   “他们都那么说,而且之前……”以撒眼睑垂下,回忆着黑发魔女手持九星法杖降临的场面,默不作声地望着地上忽明忽暗的火苗倒映。   “殷棠之前是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   以撒惊讶地抬起眼。   “——除了打分成绩很糟糕之外。”碧海及时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无辜地耸耸肩。“实战课的老师将她视为百年来最优秀得意的学生,而大部分理论导师天天组团去教会祷告让她毕业早点离开学院。”   以撒回忆起之前魔女无意间说漏嘴的“炸坩埚捣龙窟”,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道。   “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情。”   碧海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在身边巫妖少女略带期冀的目光中摸摸她的脑袋,叮嘱道“你还是具未成年尸体,不能喝酒”。   不远处骤然传来一道放肆的笑音,殷棠混在一堆群魔乱舞的疯婆娘中间狂笑。   “呜呼!搁这儿养鱼呢?你要不去坐小孩那桌吧,喝他妈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撒:“……”   机械魔女目光放远,停留在穿着裙子大喇喇岔开腿坐的殷棠身上。“那是谁都不愿意再提起的经历。如今我们对那次事件闭口不谈,只能告诉你,自那以后殷棠就再也没有开口念过一句咒语。”   “她法杖上面的地狱宝石,当年是我们几个去深渊边境历练的时候一颗一颗找齐的。殷棠上学的时候炸了无数根魔杖,最后试出来只有地狱宝石才能够引导她体内过于磅礴恐怖的魔力。”   “后来她却再也没用过了。”   碧海自然垂下的机械手臂旁,作为人类正常肌理的肌肉似乎有些紧绷。   半晌,她摇头笑笑,顺手往吃饱喝足后心跳停止的巫妖少女身上盖了条毯子。“不过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一天天也就这样活着。我们拥有比人类漫长数倍的生命,什么痛苦都能冲淡过去。更何况,她现在有你了,不是吗?”   以撒掌心握拳,沉默着抿紧嘴唇。   边上的小机器人熟练地抱起巫妖少女,碧海起身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实在好奇的话可以去直接问殷棠么,这家伙颜控得很,对长得漂亮的小家伙们没什么抵抗力的。小巫最近在成长期不能过度熬夜,我们需要去休息了。”   机械魔女的身型渐渐远去,在路过篝火堆的时候反手给了正在跟伊娃互扯头花的殷棠一记脑瓜崩,在后者的骂声中朝阴影里沉下脸色的以撒摆了摆手。   ——祝你好运,魔女的孩子。   她转过头,一字一句地摆出了这几个口型。   ……   “崽,嗝儿……未成年.未成年不能喝酒,唔。不能……”   殷棠强行抱着被裹上一层严严实实纱布的花,魔花头一次生无可恋地在她怀中挣扎。头发乱糟糟一身酒气的魔女岔着腿坐在地板上,下一秒双腿被迅速盖上了一层棉被。   以撒将被揉搓得绝望的花从她怀里扯出来,又裹着层被子将醉鬼挪到床上,接着动作熟练地开始接水打扫。   刚想把不老实探出被子的手臂重新裹回去,蓦地,在看见殷棠右手手背上结着血痂的伤口时顿了顿。   “……对不起。”良久,他轻声道。   缩在被子里快要熟睡的魔女嘟囔了两声,摆手像是赶苍蝇似的冲他挥了挥。   以撒将一切收拾妥当,倒掉脏水洗了手,默默站在床边端详半晌睡得脸上都压出红印的魔女。   “不.不要当黑户,户乌乌了……奏乐!接着奏,舞.舞起来!”   “乌乌,我*%&¥*)……做我的.嗝儿,做我的养女不咯,崽.崽?”   睡着了仍不老实嘟嘟囔囔说梦话的魔女,口水都快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半点都不似那个传闻中神秘强大的形象。   “……”   “好。”   漆黑夜色中,以撒轻声道。 第9章 9.什么狗屁邪神   殷棠顶着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床边骤然探出一张惨白的脸。冰冷僵硬全然没有正常活人的呼吸波动,下三白的雾蒙蒙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殷棠倒吸冷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反应后做了个深呼吸,硬生生按下了一拳挥过去的欲望。   “小巫,早。”她扒拉两下乱糟糟的黑发,“碧海让你来喊我的吗?”   巫妖少女乖巧地点点头。   “对了,看到小……以撒了没?”殷棠打着哈欠光脚从床上下来,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晚的经历,头脑略微发昏带着顾宿醉的恍惚。“昨天好像……啧,我想不起来了。”   “妹妹在下面吃饭。”巫妖少女一板一眼地答,没什么情绪的面部上眼睛轻轻眨了眨。“早上荆棘魔女大人将妹妹带走了,说是要跟您的养女‘联络感情’。”   “老妖婆天天没事找事……”   殷棠嘟囔两句,满地找自己的鞋,尝试半天无果后干脆光着脚就冲下了楼。   “伊娃!”   重新搭建起来的哥特式尖顶礼堂中央,前一天充斥着混沌祭祀元素的装饰已然被撤下,换上了符合渎神者们审美的繁复艳丽装潢。   巨大的圆桌上,有将近一半的魔女都围聚着圆桌的一个角落。涂着色泽各异指甲油的手指敲击在桌面,时不时传来阵阵拖长尾音的妖冶笑声。   “干吗呢干吗呢!”   殷棠飞速冲下楼梯,已经能够从这帮老妖婆们的神情姿态中想象到小煤炭此刻的无助。弱(又)小(病)可(又)怜(疯)的混血幼崽,被迫夹在一群看上去一顿能吃八个小孩的魔女们中间,处境心态可想而知。   “都散开都散开,自己没有养女的吗,围着别人干什么!”   她一手一个将魔女们扒拉开,硬生生挤到最中央。刚想安慰几句弱小无助的小煤炭,却见一名上半身腹肌紧实.拥有着雕塑般漂亮肌肉纹理的半人马立在中央,顺滑油亮的毛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早安,愿自由之神保佑您。”   高大英俊的人马甩了甩尾巴,薄唇轻启,浑厚磁性的嗓音响彻耳畔。   殷棠:“……”   “呦呦呦,某些人看帅哥那么积极呢,鞋都没穿就跑来了?”荆棘魔女伊娃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不管怎么说,在养女面前还是得注意一点吧。”   殷棠在半人马身边抬眼,圆桌的另一头,以撒面无表情地握着刀叉,黄金瞳幽幽地望了她一眼。   殷棠:“误会。”   半小时后,魔女们带着惋惜同误入驱逐屏障的英俊人马道别。目送着踢踏马蹄声逐渐远去,伊娃率先狞笑一声,话头直至吃饱喝足的殷棠。   “妹妹,没事,现在大家都在这里,别害怕。”伊娃对着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以撒笑了下,这样说道。“这家伙是采用了邪恶手段把你骗过来当养女的吧?别怕,你说出来,我们替你正义执行!”   “少在这挑拨离间嗷。”殷棠反手飞了把餐刀过去,后一秒被骤然拔地而起的藤蔓绞成废铁。“我跟小煤炭关系好着呢。”   伊娃脚下骤生的魔植尖刺卷着一枚叉子朝这个方向扔来,殷棠嗤笑一声,刚想要徒手将之拦下。电光火石之际,一只深小麦肤色的手掌却径直拦在眼前,五指握拳将尖利餐叉生生抓在掌心。   “崽!”   殷棠与伊娃骤然转变脸色。狄安娜连忙起立一边训斥着她们“在孩子面前做什么危险动作!”,一边魔杖出鞘准备为以撒施展治愈魔法。   顶着所有人关切的目光,以撒缓缓摊开五指,金属餐叉掉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铮响。   掌心摊开在半空,除了接触尖端的位置微微泛红之外,却并无众人预想之中的鲜血淋漓。   “啊,想起来了,妹妹是深渊族的混血吧。”   伊娃上一秒的紧张姿态放松下来,摸了摸下巴。“身体素质不错。”   深渊种的自带天赋,或者干脆说是他人眼中相对鸡肋卑下的种族技能,便是身体方面的强化。   作为魔族的变异种,这个极为特殊的种族却并未继承到强大魔族的任何一项诡谲能力,除了皮糙肉厚的生命值。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天赋,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每一个深渊族为这样的“种族天赋”而感到耻辱自卑。   下一秒,以撒感到肩上一沉。黑发的魔女抬手拍拍他肩膀,以一种理所当然到极点的语气道:   “那当然。我的崽什么都好。”   “……”   深渊种少年垂下眼,落在自己泛着一片红的掌心上。   这种程度的擦伤根本不配被称之为“伤口”,以往的无数个夜晚他无不顶着缠绵悱恻的密集痛苦入睡。可如今,不仅掌心泛红被精细的治愈魔法抹去,身上日积月累的暗疮伤疤,也在同时间一起渐渐消退。   仿佛正如魔女所承诺的那样。他一身腌臜从聻狱底层爬上来,甩掉了如影随形的暗蛆与诅咒阴霾,走上了那条殷棠亲手为他铺就的天梯。   以撒阖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魔女们的集会一般持续两天一夜,在头一天的祭祀叙旧等环节过去之后,便迎来了集会最后一日的保留项目。   “没事崽,你还没入学,她们不会为难你。”   原本立在中心的圆桌祭台等系列装潢一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片空旷到惊人的空地。殷棠抱着手臂老神在在地靠在墙上,偏头对着以撒解释了一句。   说着,殷棠闭上嘴等待小煤炭疑惑问自己“什么是保留项目?”,然而一直等到伊娃狂笑着放出荆棘丛林,身边始终没有动静。   她有些纳闷地转头,“你怎么不问我,不好奇吗?”   以撒:“召唤邪神。”   殷棠:“你咋知道?!”   “书上有写。《恶魔书·祭祀篇》,第六十六章 后十三节。”   小煤炭不发疯的时候整个人就安安静静的一只,而且对学习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积极。殷棠心里老泪纵横感慨着终于熬出头了,诺克密林百年来唯一的知识分子即将诞生于她的户口之下。   光宗耀祖了属于是。   “殷棠,来!”   狄安娜手持魔杖,回头打断了她的内心戏。殷棠掀起眼皮,隔着透明无声的穹顶望了眼悬挂着的日轮。   六十六根魔杖汇聚着强大到惊人的能量齐齐指向苍穹。顶端闪动着漆黑诡谲的魔力,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滔天浪潮,遮蔽了日轮的光辉,指引诞生于埋骨之地的邪祟重返世间。   召唤邪神。   殷棠一圈一圈解下背后的法杖,九颗黑曜石光泽的地狱宝石直指天际。遮天蔽日的阴影倾斜蔓延,将山野万物拉回到阴翳侵蚀的聻狱之底。   “以我之血肉骨骸,铺就您通往血腥王座的归途。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殷棠张口,随着狄安娜的引领一同念着神秘古语的祷词,面上却始终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她不信神。   从来都不信。   以撒站在小巫身边,同一众尚未有资历参与召唤仪式的养女们等候在一起。   他突然抬手按住鼓胀的胸膛,身躯中每一根血管脉络都在随着未知咒符鼓动爆裂,仿佛即将有不可名状之邪祟破体而出。而他置若罔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魔女嘴角边的嗤笑。   若是邪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愿回应她的呼唤?   殷棠手持九星法杖,杖顶直指苍穹,至那九重天之上颠倒翻转的埋骨之地,比聻狱还要再深层幽暗的黑暗宇宙。   若是邪神真的存在,她彼时堵上一切暴怒癫狂,献祭燃烧自身的每一滴魔力与骨血,难道也换不得祂的一点垂眸吗?!   魔女们吟咏未知古咒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日轮掩盖粉碎于阴霾之下。骤然间天地变色,漫天骸骨与亡灵呼啸而过的遗留动静笼罩一切,自聻狱底层掀起的风暴血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鼻腔。   狄安娜率先睁眼,又惊又喜地望向掀起滔天狂暴的中心。   “是您吗?您听见我们的呼唤了吗?”   殷棠死死盯着那抹暴虐的神识,五指抓握着法杖的力道已经几乎要将杖体嵌进皮肤。   “!”   “你怎么了?没事吧!”   “快让她平躺下!空出地方,别围在边上!”   另一边的等候保护区,巫妖少女突然惊呼一声,抬手勉强接住了骤然昏厥倒地的深渊族少年。   年轻的女孩们一拥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地将以撒平放在地上。检查了生命特征后松了口气,求助似的向另一头同样惊疑的魔女们望去。   那来自聻狱底层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间,转瞬之际,便又同之前无数次失败黯然而归的召唤结果一样。天地间阴霾散去,日轮的光辉重新洒在大陆上。   “……”   不死心地等待片刻,最终在魔女们骤然失望的纷纷退场中,殷棠背对着人群,沉默不语地望着那抹出现瞬间又消散的暴虐意识。   九星法杖的杖身以微不可察的频率战栗着,下一秒,顶端的地狱宝石似是激荡出一阵类似蛇吟龙鸣的低声回荡。   ——哈,什么狗屁邪神。   殷棠低垂眼睑,长睫遮掩下黑曜石般的眼瞳中尽是冰冷讽刺。   她收起法杖,大步朝着混乱人群走去。   ……   兰斯特大陆,南浔帝国皇家学院。   偌大的校外空地之上,一名面容肃穆的大魔导师双手平举身前。一手结着繁复的法印,一手持古老蛇头法杖,自蛇舌尖端凝聚出耀眼的红光,其中蕴藏着令人心惊的魔力。   弓箭手位居后位沉着冷静地发射暗箭,牧师在一旁随时观望战场回复状态。持重剑的剑客只身站立前排,虯结肌肉暴起,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一瞬间,他们所如临大敌的对面竟是空无一人。   剑客率先心神大乱,后被大魔导师呵斥一声。法师学徒惊异的声音大喊着“魔女在那!”,然而为时已晚。   一阵闷哼,手持利箭的弓箭手率先栽倒在地。   而等下一刻前排的术法增援赶到时,一切以无回天之力。   他们眼睁睁看着惊绝艳丽的魔女出现在牧师的身后。   魔女手持一人高超大型纯黑金属打造的繁丽法杖。最令人惊异的是,法杖顶端竟排列镶嵌着足足九颗璀璨绝伦的地狱宝石,每一颗单独拿出去都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魔女在狂笑。   貌若妖魅的女人举起那根繁丽到极致的法杖,对着弱小可怜无助的牧师,抡着膀子一棍子敲了下去。   魔女道:“呦呦呦,这不是艾伯纳吗,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艾伯纳/剑客/牧师/学徒:“……”   “殷棠!”帝国最年轻的大魔导师艾伯纳喊了她一句,面子分明挂不住又在硬撑着。   “你又想干吗?真当我们皇家学院是你家厕所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说得那么难听干吗?这不是想来找你借本书吗。”   殷棠放下法杖,打量一眼明明没怎么用力此刻却已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的牧师。她耸耸肩,抬步朝艾伯纳走了过去,自动忽略了为首一众人下意识退后一步的动作。   “我本来去你家找你没找到,你的傀儡仆人告诉我你在学院。说真的,现在不是在放暑假吗,你来学院那么勤干吗,做慈善志愿者?”   “关你屁事!”   顶着法师学徒看过来的惊异目光,艾伯纳在骂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招手示意殷棠跟上来,自己抬脚往学院楼外走去。“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吧,你就直说!”   殷棠面露无辜地从背后将弗拉明戈魔花举到大魔导师的鼻子前,花难得亲近地对着艾伯纳挥了挥藤蔓。后者好脾气地伸出一根手指同花握了握,目光再度转向魔女。   “你这次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花吧。” 第10章 10.今天是个好日子   “确实是为了花。”   殷棠语气诚恳,“还记得三年前,我跟你说我做专八实验的时候,花每天浇水都没用,连平时最爱的魔蜻蜓也不吃了吗?”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魔花藤茎卷紧了殷棠手臂,貌似虚弱地往回缩了缩。   “本来都已经好了,但是最近好像又复发了。天天就瘫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像是要冬眠了,但问题是现在才刚到夏天啊。”   “根本没问题!”艾伯纳细瞟几眼没忍住,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来,硬邦邦道:“行了行了,拿上书赶紧走!而且我拜托你好好学学植物学,你的花没生病,它就是太娇气,你太宠着它了!”   魔花顿时张牙舞爪地举起藤条想要抽面前的大魔导师,注意到殷棠望过来的目光之后整个花都僵在了原地。半晌,又假装柔弱地控制不了枝干想要往她怀里躲。   “你看我说什么。”艾伯纳斜眼瞥过来,“哪有你这样养花的?而且你别忘了,就算外表再怎么无害,弗拉明戈舞舞魔花终究是带剧毒的。”   殷棠手指拂过魔花硕大的繁复花盘,一根藤条撒娇似的绕上她手指,亲昵地蹭了蹭。   她突然笑了笑。   这时,远处蓦地传来一声清脆好听的少女音。   “艾伯纳老师!”   抱着书的少女拥有着一头海藻般璀璨的金发,明丽的眼瞳在看到这边的大魔导师时亮了亮,像是只快活的小鸟朝这边小跑过来。   少女穿戴整齐的校服胸前,一枚银色赤练蛇胸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艾伯纳瞬间将神情调整成殷棠总戏称的“假正经”模式,带着挑不出错的为人师表和煦笑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莉娜同学?你还没有回家吗?”   “我这个假期决定留校,已经跟父亲说过了!”   名叫莉娜的少女望过来的眼神孺慕而天真,张张口刚想接着说什么,蓦地她视线看见站在年轻大魔导师身边的殷棠。少女瞬间怔愣在原地,一时竟喉口紧涩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魔女垂睫望过来一眼,还算好说话地朝她扬起红唇笑了一下。   莉娜顿时面庞涨红,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嗫嚅着半天,顶着艾伯纳有些无言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朝这边伸出一只手来。   “学.学姐您好!我叫莉娜,咳,莉娜·琼斯,很高兴见到您!”   法师世家琼斯家的小姐。赤练蛇,估计是道尔·琼斯那一脉的嫡女。   殷棠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少女胸前的赤练蛇胸针,也回以一个笑容。“你好啊小朋友。不过你高兴得太早了,我可不是学姐。”   说着,她不顾莉娜怔怔的神情,抬手拍了拍对此习以为常的艾伯纳。   “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哦对了,今年开学你给我留一个插班生名额,麻烦你啦,改天请你喝酒。”   “不是,”艾伯纳猛地反应过来。“你要什么新生名额,你打算喝转生药水重新来过?但那样你也不够年龄入学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殷棠白他一眼。“我有养女啦,本来前年就是入学的年纪,但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最近我向魔法协会申请的证件也快下来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得多跟同龄人交流,老是待在家里可不行。”   艾伯纳自动忽略她的一长串解释,只记着第一句话。“不是,你说你有什么玩意了???”   ……   在震撼艾伯纳一百年之后,殷棠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是真的很爽。   三年了,她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一把。正大光明地跟所有人宣告自己有了养女,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性格也好……可能不是那么的好,不过也无伤大雅。   比起三年前在密林里那个极端又偏执的疯狗崽子,小煤炭现在已经好多了!   殷棠跟帝国学院一脸见了鬼的门卫打完招呼,拐进了最近一条商业街的甜品店。   最里的隔间内,深小麦肤色的少年似有所感,从一桌小声尖叫着的甜点冷饮中抬眼望过来。   深渊族的小崽子在半月前已经正式进入了成长期,身高长势抽芽般一天一变样。原本脸上的幼态轮廓也逐渐褪去,如雨后春笋般飞快蹿起,如今殷棠看他都要仰起头。   现在小煤炭还没确切进入分化期,就已经蹿那么高了,之后不会还要再长吧?女孩子这样是不是过高了点?   殷棠每天给他做成长记录的时候都暗自担忧。倒也不是刻板印象,他成长成什么样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担心之后小煤炭入学的时候万一被其他同学窃窃私语。   惨白发丝垂坠下来,微微遮挡了部分眉目。而早上出门时殷棠费尽心思给他绑头发的蝴蝶结,此刻果不其然又一次不翼而飞。   殷棠眯起眼睛。   以撒顿了顿。   “……不舒服。”他沉默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因惨遭抛弃正在呜呜发出大哭声音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落在桌上,委委屈屈地呜呜哭着扭了扭丝带。   “没有偷偷丢掉……只是暂时拿下来了。”   “头发扎起来比较清爽。”殷棠苦口婆心,这样子被碧海看到了又要嘲笑她也有多管闲事家长的这一天。“而且现在天气热,你披下来久了到时候背上又要过敏了,一周都消不掉。”   小煤炭最近不知是因为换季还是成长期,后背的那一块皮肤上总是会泛起略有些恐怖狰狞的红斑,一次就发一大片,不管是魔药还是治疗魔法都消不掉。本来打算带他去圣所看看,但他死活不愿意也就作罢。   以撒看起来有些无奈,终是无声叹了口气。   他认命般看着眼前兴致冲冲的魔女从随身携带的储物空间里掏出十几枚各异的小皮筋——自从一年前魔女去上了那个什么所谓的“关爱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进修班”,她原本一储物袋的毒药武器就变了,换成如今的小皮筋.换洗裙子.指甲油.首饰等专属收纳。   “这个不舒服咱们就不要啦,换一个。”   殷棠摸出一把要不是咕叽咕叽唱歌要不就是可爱小怪物的扎头发皮筋,整个人身上发散着一种诡异的光辉。几年来碧海跟伊娃不知道嘲讽过她多少次,铁血硬汉怎么就变成今天这幅模样,均被她以别嫉妒为理由驳回。   “这个咕噜煤球很可爱捏。”   她举着煤球形状的皮筋朝以撒晃了晃,“崽,扎这个好不好?我给你梳,最近我又向琳姨学了一种扎鱼尾辫的方法。”   琳,是“关爱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进修班”的指导师,外貌性格都温柔无比的独立单身女性。   但在以撒眼中,琳姨与她的这个进修班,更像是一种传销宣传的邪恶组织,把好端端的魔女拐偏成如今这幅样子。   以撒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乖乖坐在原地,微弯下身子让殷棠给自己扎小辫。   披垂的惨白发丝一缕一缕地虯结,最终编成了一股粗大美丽的鱼骨。因为粗硬的发质与肤色,那鱼骨辫并不似传统少女编扎后的圣洁温柔,反而带上股不羁恣肆的反差。   以撒站起身,垂至腰间的辫子微微晃动。最末端的收尾一枚咕噜煤球坠在上面,将周身的暴戾不善气质冲淡了几分。   殷棠捂嘴:“太好看了我下周要给琳姨去送锦旗感谢她再顺便把那个据说很难的美泽拉斯编发也给学了我就不信我比不过那个魅魔家长!”   以撒:“……其实已经,不用,了。”   ……   南浔帝国,中心城市最繁华的某条商业街之一。   殷棠身披宽大女巫斗篷步行在商业区的边缘,兜帽一直遮到下巴上方,将面容遮挡在黑暗的阴影中。   这样的打扮在帝国中心尤为常见,大街上随处可见奇装异服的人们。也有的将自己从头到脚缠上绷带严严实实裹起来不透一点风的,她这样的不足为奇。   帝国的中心城市一直流传着一句戏言,即“随手往人群中扔个石头都能砸到大公的头上”。   得以可见有头有脸的贵族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常见,随便擦身而过的某名奇装异服者,说不定便是帝国阶层的中流砥柱。   魔女身边,颀长清隽的少年身披同款斗篷,惨白鱼骨辫的末梢偶尔从黑袍之下露出一点端倪,后又隐匿于阴影。   他们在街尾的一间貌似平平无奇的店铺前停下。   殷棠是过来取一个多月前给小煤炭定做的夏装的。这小破孩如今身体长得太快,以前的衣服甚至一个季度过后就不能再穿了。   而且马上暑假过去,入学后的行李也需要准备起来了。虽然可以选择走读或住校,但每天从主城来回诺克密林也过远了些,总不能让以撒每天都骑龙去上学吧。   殷棠步步盘算着,那一边尖鼻子妖精点头哈腰地向她恭维。   而正当她坐在休息区等候以撒从试衣间出来之际,微风震颤着清脆骨铃声响,店门再一次被推开。 第11章 11.我大受震撼   一名身着体面礼服的男士走入店内,低声与店主交谈了几句。矮小的妖精点头让他稍等片刻,伙计在库房取货,于是男人下意识坐在了殷棠身边。   下一秒,他惊呼一声。   “是魔花,这不是弗拉明戈舞舞魔花吗!”   殷棠:“?”   男人瞪大眼睛盯着她怀中抱着的花。几簇正处于换季期掉毛的小花光秃秃地缩在魔女怀里,闻言张牙舞爪地朝之伸了伸花枝。   他看上去更加激动了。   “真的会跳舞!魔花对我跳舞了,它竟然真的会跳舞!”   殷棠沉默片刻,无言地屁股挪着坐远了点。要不是还要等以撒试衣服,她肯定二话不说抱着花远离疯子或者一法杖给他脑袋上来一下。   男人却丝毫没有眼力见地又贴了上来。   “女士,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皇子身边的炼药师坎修斯。”   殷棠:“关我屁事。”   炼药师:“……啊。”   “是这样的,女士。”炼药师清了清嗓子,语气不卑不亢却莫名带着股令人不爽的居高临下。   “若你居住在主城的话,应该听说过最近殿下的母亲频频犯头疼的事吧?哪怕是请了圣院的术士也总不见好转。于是我们按照一本古老秘典找到了特殊药方,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剂材料便是弗拉明戈魔花。现在正是淡季,我们找遍了目前停留在首都的所有商队但都无所收获,我可以出一千金币,向你购买……”   殷棠:“不卖。”   仗着有她撑腰,花飞速伸出一根秃了吧唧的花藤,啪的一声抽在炼药师的手臂上。干完坏事之后,又飞速缩回殷棠怀里张牙舞爪,将狐假虎威一词发挥到了极致。   炼药师整个手背都被魔花的藤蔓抽红了,短暂的怔愣过后,他竟是更加欣喜。   “竟然是如此通人性的魔花!”炼药师喜道,“它的生长周期绝对超过十年了吧!要知道,弗拉明戈魔花是极难培养的植物,没想到你竟能将它养得这样好。”   “我说过不卖了。”   殷棠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自己识相点好吧,别逼我动手。”   炼药师:“一千金币已经比市价要高了,贪得无厌可不是淑女的品德。”   “你特么是不是听不懂……”   “坎修斯,你在这里做什么?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回去了。”   店门外骨铃振颤的美妙乐声再次响起。锦衣华服的俊朗青年大步走进来,他身侧,一头海藻般璀璨金色卷发的少女抱着书,亲密地喊对方“西里尔哥哥”。   殷棠抬眼望向来者,顿了一瞬。   莉娜·琼斯。今天早上还刚在帝国学院见过面。   还有……帝国卡洛斯皇室的大皇子,西里尔。   炼药师活像是主人回家上前迎接的家犬,满脸殷切地迎上前喊了一声“殿下”,紧接着附在青年耳旁低语几句。   西里尔顺着目光望过来,停留在殷棠怀中抱着的花上。   “莉娜,抱歉等会不能陪你去取校袍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学校。”   “没事啦,我等你处理完事情一起。”出身于伟大魔法师世家的少女善解人意道,“而且下午不是说好了去看望伯母吗?终于找到治疗伯母病情的药材了,我也很替你们开心。”   西里尔朝她笑笑。了解事情全部起因经过后,他抬手整理了几番衣领,带着得体弧度标准却莫名令人生厌的浅笑,抬步朝殷棠走来。   “中午好,这位小姐。”   “相信坎修斯已经向你说明了基本情况。我需要再提醒一下,希望你考虑清楚而非不识抬举,为帝国效力是每一个城民的荣……”   浅色的瞳孔骤然紧缩,在莉娜与炼药师的倒吸凉气声中,青年僵直着身体盯着那根竖在自己鼻子底下的法杖。   一米多长的大型法杖通体呈现黑曜石般闪烁的光芒,杖顶九颗奢靡至极的地狱宝石镶嵌其上,连一向自诩财大气粗眼高于顶的西里尔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我说,不卖。”   殷棠单手反握杖柄,毫不客气地将之杵在帝国皇室准继承人的鼻子底下。“听懂了就带着你的人滚。我不管你们是谁,不卖就是不卖,很难明白吗?”   “大胆!你知道这位的身份吗,赶紧将武器放下来!”   炼药师反应过来之后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目眦欲裂,天知道今天大皇子是撬了剑客导师的课偷偷带着他跑出来的。中途还遇到了法师世家琼斯家的大小姐,要是在这会出了什么意外,不仅是他要遭殃,这一整天负责执勤的骑士们统统得连着受罚!   炼药师心急如焚,恨不得直接插了翅膀飞回城堡去喊骑士团的人出来护驾。而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的大殿下哼笑一声,竟是径直从背后拔出了昂贵玄铁打造的重剑。   炼药师:“殿下冷静啊!!”   “本人西里尔,是一名剑客,更是南浔帝国的长子。”   青年双手持剑,原本面目上虚假的客道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属于准继承人的不羁傲气。“这位小姐,既然如此不识抬举公开挑衅皇家尊严,那也就别怪我的剑无情了。”   殷棠最听不得打架前别人在她面前说屁话装比。当即冷笑一声,将怀里的花放在已经被吓懵了的店员柜台后,一把解下了碍事的兜帽斗篷。   莉娜:“啊,学姐!哦不是……”   西里尔面部神情明显恍然了一秒。   饶是见惯了人间绝色的皇室长子,在如此清晰直观地目睹魔女那张好似看久了会灼烧眼瞳的绝艳容貌,也不禁蛊惑其中心神大乱。   西里尔反应过来,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摄人心魄的面孔,叹道:“好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   “风情万种?”殷棠狞笑着扛起法杖,“五分钟后,我让你鼻青脸肿。”   ……   矮小妖精店主与刚换好衣服的以撒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名身穿得体礼服的男子声泪俱下地哀求着别再打了,旁边金发的贵族少女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架。   而店铺中央的空地上,魔女单手持一米高的法杖,一手拎着身下人衣服的领口,将底下的青年揍得鼻青脸肿。   妖精店主见怪不怪地摇铃通知街头护卫队的骑士过来处理,下一秒被炼药师眼疾手快地阻止。   炼药师摸出两枚金币塞进店主手里,一面满脸郁结地低声道:“我们自己私下处理,你就当我们从没有来过。”   妖精店主掂量几分金币的重量,掀起褶皱的眼皮瞥了炼药师一眼,算是默认。   一片乱象中,以撒身披夏季款做薄的短袍站在试衣间的出口。他目光从扛着法杖揍人的魔女逐渐转移至其下面目肿胀的青年身上,金色瞳孔蓦地收紧了。   控制不住的冷冽暴戾从眼中泄出,杀意几乎要化成实质。   西里尔似乎对这种目光极为敏感,被压在身下直觉般地往试衣间的位置投过去一眼。   还没等看清什么,殷棠那张初看摄人心魄现下看来简直宛如厉鬼的脸横在视线前,结结实实地又吃了当头一棒。   西里尔终于坚持不住昏厥过去,那把斥重金打造的重剑早已不知所踪。   “学姐!”莉娜连忙小跑着拦在她面前,“再打下去护卫队的骑士就该过来了,西里尔哥哥真的是皇储,他们没有骗你!”   炼药师目光晦涩不明地在一旁看着。听见莉娜这样说,眼神暗了一瞬,再抬眼时却又是一副怆然泪下的姿态。   他蹲下身,扶着西里尔鼻青脸肿的身体求道:“我替殿下向你道歉,行吗?别再打了,真的要出事了!”   “早识相点不就完事了?”   殷棠用看废物的眼神瞥了一眼昏厥过去的皇子,“这些日子来是个人都说我脾气好多了,你们要早听得懂人话不继续挑衅,至于挨一顿毒打吗?”   “是是是……”炼药师点头哈腰地应着。   而眼见这边的动静已快要真的引起城市护卫队的注意,殷棠捏了捏手腕终究收起了法杖。   “崽。”   她目光一转看见那一头乖乖站在原地的以撒,少年身上还穿着最新款的夏装短款白袍,整个人看上去无害得惊人。   莉娜同炼药师一起将昏厥的西里尔秘密送上马车,回头看到这一幕,眼神在白发少年身上顿了顿。   “琼斯小姐,今天发生的事麻烦您务必要保守,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   炼药师在马车下反复恳请,莉娜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和煦笑容,轻声道:“我会的。”   金发少女目送低调的马车一路朝圣所而去,脸上的笑容撤下,面无表情地朝着远去车厢抬起魔杖。   ……   殷棠只当这场突发事件是段插曲。然而直到她向妖精店主付完尾款,准备离开店面之际,却看见以撒依然死死盯着西里尔那辆远去的马车,久久不曾回神。   她仔细回忆片刻,发现貌似小煤炭从试衣间出来后,视线就一直若无若无地往那名皇子身上瞥。   这是怎么了?   她还在纳闷,电光火石之际,琳姨前两周课程上的内容骤然闯进脑海。   ——“每位家长都应该密切关注进入成长期的孩子们懵懂情况,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们很容易陷入一段crush式的短暂迷恋感情。并不是反对早恋,但少年们往往没有分寸,这个时候便需要家长出面引导。”   殷棠:……   殷棠:不是吧,西里尔??? 第12章 12.我直接裂开   ——“所以,你是怀疑你家孩子早恋吗?”   女人夹杂着白丝的棕发一丝不苟地高高盘起,明明是如众生般面容平静地说话,却莫名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温柔强大感。   开小灶的昏暗占卜室内,黑发魔女坐在对面,满脸郁结。   “早恋倒也没什么,很正常的事。”殷棠抬手捋了把乱糟糟的黑发,俨然一副纠结良久的模样。   “但问题是,怎么能看上他啊?!那男的一看就是那种傲慢自大又喜欢花言巧语骗女孩子感情上完床之后就暴露丑恶嘴脸说着对不起我家里不同意跟你在一起然后使用冷暴力逼小煤炭分手最后小煤炭还会怀疑都是自己的问题从此陷入愧疚后悔自我厌恶的负面情绪中度过一生!”   琳:“……”   琳:“你先冷静一点。”   “其实情况倒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糟糕,真的。”琳深吸口气,起身往桌案上的熏香瓶中又添了点安神作用的药材。“而且如今事态明显没有发展到你说的……那几步,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来分析,从根本解决问题。”   殷棠:“啊懂了,我今晚连夜去皇室投毒。”   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冷静!”   十分钟后,知名青少年教育机构的创始人与逐渐冷静下来的魔女无声对坐,默默对视半晌。   “真的能直接问吗?”殷棠皱眉扒拉两把头发,“小煤炭情况有些特殊,你知道他不像是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一试。”琳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整个人一开始温柔却肃穆的气场便转变了。“况且,如果我的经验没错的话,他很依赖你,殷棠。”   “要取得青春期孩子们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前期做的很好。”琳这样说道。   “不要辜负这份信任,合理利用它,再去建立一个新的信任环。”   ……   另一头的帝国主城,索托克斯地下圣所。   “怎么样了?”   炼药师坎修斯皱眉看向手持魔杖貌似沉思着的黑暗牧师。黑暗牧师视线从面目肿胀明显是被人打成这样的青年身上抬起,凉凉道:“你家主人是重剑客,这种程度的伤对于他来说几天就能自我痊愈了。”   “但我现在需要立马治好他,立刻!”   坎修斯语气有些激动起来,“明天殿……我家主人还有个聚会需要出席,不可能顶着这些伤去。钱不是问题,我需要你马上给他治疗。”   黑暗牧师唯一露在面罩之外的眼睛弯了弯,手中法杖神经质地在空气中轻点。   “钱不是问题……”   “没错,你开个价格就行,多少都能付得起!”   “行啊。”说着,黑暗牧师控制着魔杖尖端向下,抵在西里尔那张鼻青脸肿的面目上。陷入昏迷的皇储似乎是察觉痛楚,含糊地闷响一声。   坎修斯看了一眼神经质的地下圣所主人,却没有出言阻止。   象征着治愈的魔力波动蔓延在地下圣所,却不似传统光明法师施咒时的圣洁,反而在伤口愈合的狰狞肉条上被寄生了禁术的不可逆转。   坎修斯直觉不对劲,然而还未等他提出来,下一秒躺在地上的西里尔突然惨叫出声,疯了一般用指甲在身体上抓挠出血丝伤痕。   “这是什么回事!”   坎修斯一把捉住黑暗牧师的衣领,后者不慌不忙地任由他动作,收起魔杖摊了摊手。   “别急,你看,他这不是好了吗?”   两人回过头去,西里尔紧闭双目跪在地上大喘气,指甲缝里残留着皮肤组织与血液。但除此之外,全身肉眼可见的外伤竟是尽数愈合,只留下光洁的皮肤纹理。   坎修斯将信将疑地放手。   “记得给好评哦,推荐朋友来也可以,双人治疗打折。”   黑暗牧师笑眯眯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半晌,地下圣所里响起一声低笑。   “欢迎,下次光临。”   ……   ——“他信任你,殷棠。”   “不要辜负这份感情。”   诺克密林深处的魔塔,殷棠斜靠着二层走廊尽头紧闭着的房门,又忍不住来回踱步沉思。   皱眉酝酿半晌语言,她终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崽,现在有空吗,想跟我聊聊不?”   手指为了缓解心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花。魔花似是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抬起藤蔓不重不轻地在她手腕上抽了一下,扭身挣扎出来跳在地上啪嗒啪嗒地爬走了。   殷棠啧了一声,骤然空下来的手无意识握了握拳,终是又一次敲敲门。   “没事,你觉得面对面聊尴尬也没关系,那我们就隔着门说说嘛。你别担心,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唔,友好谈心会?”   她勉强从脑海中搜刮出一个词。不禁又一次暗骂怎么上学的时候碧海伊娃那帮疯婆娘不像正常学生那样搞什么姐妹夜谈会,那她现在也不至于拙口钝腮地找话题。   殷棠背靠着紧闭房门盘腿坐在地上,隐隐听见房间里传来微不可察的淅索动静。   还是起效果了!   她精神再次为之一振,清了清嗓子决定不顾那么多乘胜追击。   “崽啊,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些人并不是如外表那样的。表面看上去人模狗样身份尊贵,但实际性格糟透了的比比皆是。当然我不是在说某名皇子啊,只是举个例子.举个例子嗷!”   门外,殷棠在话音出口的瞬间就后悔。面目狰狞地朝着空气打出数拳,一边骂自己此地无银一边诅咒西里尔今晚就被人暗杀。   她深呼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暴躁情绪。   “当然,一切还是以你的意愿为主。我不想站在所谓过来人的角度来高高在上评判说些大道理什么啊,我只是……唉,我只是不想看你走弯路,崽。”   殷棠垂下眼睫,出神地盯着地板上一处老旧发潮的霉斑。   “我想让你之后的一生都顺顺利利的……至少,别吃太多苦。”   死寂的空气无声静默着,殷棠坐在原地等待片刻,确认了房间里以撒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之后,无声叹了口气。   就说了小煤炭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估计不会吃这套的。还是得想其他办法。   殷棠拍拍灰站起身,还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语气。“好啦,那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记得早起哦,魔法协会那边需要本人去签字确认。”   紧闭房门在静默中无声伫立着,殷棠转身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还是得去找琳姨一趟,她实在是不擅长这种沟通话疗。   然而就在脚尖即将触碰到台阶的一瞬间,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蓦地传来一声因为隔着房门显得有些失真的低沉□□,紧接着是重物碰撞砸在墙上的巨响。   “崽!”   殷棠神色骤变,迅速转身冲回到原地,抬起手掌疯狂砸门。   “你开下门,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房间内才传来一阵回应。那声音除了比往常听起来更砂砾粗粝之外,倒是没什么其他异常。   殷棠却肃穆神情,沉着脸道:“你开下门。”   “没事了,别进来。”   这一次回应得更快了,且语气中携带的情绪几乎没有过于起伏的波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同吃饭睡觉般普遍的小事。   “这样啊。”   殷棠在门外低声回应,沉重的法杖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无声朝着门板方向高高耸起。   “行,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垂眼这样说着,九星法杖的暗芒在空中划过。木渣飞溅的轰然巨响中,房间的门板被整个轰开,在细碎粉末乱舞的间隙中展露出全貌。   殷棠瞳孔紧缩。   “……”   少年在昏暗的.被未知无名的可怖物种塞得满满当当的房间深处抬起头,那一瞬间的眼神好像依然还是三年前那个迷失在聻狱深处的放逐者。   没开灯的房间内,根根偌大诡物的阴影没有清晰的投射,只能从隐约昏暗自然光的倒影中窥见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轮廓。宛如扭曲狰狞的恶魔丛林,腐烂肉团黏液飞溅,粗大口器壁上裹挟着亘古繁复邪恶的铭文而挥舞。   以撒手上,一截疯狂扭动着的墨绿色触状衍生体一滴一滴向下落着血液。   从根部断裂明显是被生生撕扯下来的伤口截面参差不齐,恶心黏液混合着血顺断截面向下流淌,蜿蜒成一股细流蔓向更深层的房间内,那鼓胀隐匿在黑暗中巨大诡物不可名状的轮廓阴影。   深渊种的少年,在断了一地的触手残肢与深处更多扭曲虯结的诡物中抬眼,望向站在门口仿佛怔住了的魔女。   “我试过了,但是没办法。”   他突然这样轻声道,手中残肢滑落在地上,在积着的血液中溅出一个水洼。   “我割多少它们就长多少。火烧.撕扯.刀割……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是没有办法。”   以撒这样说道。身后垂着的鱼骨辫被疯狂生长的诡物们撑开,惨白发丝染上猩红散落得到处都是,而他手指死死握着那枚咕噜煤球皮筋,几乎要掐进皮肤里。   他抬起脸在一片诡谲中朝着魔女乖巧地笑着。   ——“所以你别怪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殷棠:谢谢你,真的有用,话疗完小煤炭就变异了,现在完全不再想着早恋了   琳:……要不我把学费退你吧 第13章 13.已经烧起来了   ——“所以你别怪我,好不好?”   殷棠久久凝望着那个坐在一地残肢狼藉中的少年。以撒面目平静,可自体内疯狂生长的根根诡物仿佛在死命坠着他,带着不可名状的轮廓阴影,重新沉入泥沼之底。   好似她这三年以来的努力全部白费,小煤炭又再一次变回了那个密林里孤注一掷的绝望疯狗。   她心脏有些发紧,无声阖目深呼吸了一口夹杂着血腥的空气。   脚尖踩在黏腻冰冷的血腥液体上,断裂的触手受到挤压而爆裂,发出咕吱的头皮发麻声响。   殷棠踏着满地挥舞着的诡物,一步一步地朝最中心的少年走来。   以撒偏过头,不愿与她对视。   魔女伸手抚上一根粗大触手凹凸不平的表盘,面前少年整个身体一僵,垂下的脖颈微不可察地战栗着。于是殷棠叹了口气,指尖顺着震颤口器往下,停留在默不作声的小煤炭面中。   “原来是有感觉的,那得多疼啊。”   她手指一点一点将以撒脸上的血与黏液擦干净,“之前你背上起红斑,我那时候还以为是过敏。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   殷棠想了想,“你还记得,之前我们看到的一本古生物书上说,极个别的深渊族在进入成长期后身体会发生特殊的进化,这是他们体内属于魔族的那部分血统占了上风。所以……”   “会有‘进化’是像我这样的吗?”   以撒蓦地抬起眼打断她,面露自我厌恶式的嘲讽。“哪怕是恶魔,也不会长出这种……恶心的东西。”   他这样说道,“现在你还觉得,这是我的‘天赋’吗?”   铺展开来将整间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粗壮触手虯结律动,蜿蜒过墙体发出黏腻冰冷的异响。   一节触状软体垂下,顶端口器摩擦翕动着,似是被吸引般曳动着探向一无所知的魔女背后。   殷棠正垂眸沉思着应该如何组织话语,却见下一秒以撒突然抬手狠狠推了自己一把,急促道:“快走!”   她不设防地被推倒在一摊骤然舞动起来的软体上。而上一秒自己待着的位置,一根粗壮触手席卷着拍击在其上,发出一阵黏腻的巨大撞击声!   “离开这里,快点!”   以撒面露焦急地朝她吼道,他身后,密密麻麻未知诡谲的衍生体们翕动挥舞起来。   繁复诡异的邪恶铭文宛如一双双睁开的眼睛,随着触手们狂舞的频率高速开阖着。而房间里除了拥有者之外唯一的生命迹象自然成为目标,被困在层层诡物的中间作为捕猎的对象。   ——不能受伤。   刹那间殷棠脑海中浮现出这一个念头。   一切发展到现在还有转机。但万一要是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伤害到了她,事态平息后小煤炭绝对会做出更加极端的事情。   她果断扯下碍事的睡袍外套跟拖鞋,在充斥着暴动诡物的房间内奔跑起来。   指尖即将触到门把手的一刹那,殷棠脑中警铃大作,多年来的战斗本能使得她就地翻滚着躲过一击。而原本站立的位置被砸得凹下去一个深坑,边缘留着一滩冰冷黏液。   “从窗户走,快跑!”   以撒浑身肌肉用力紧绷到颤抖,冷汗从额间一滴滴垂下,咬死牙关从喉腔中挤声道。   漫天律动的诡谲触手僵硬着齐齐停顿一秒,殷棠看准时机,身法迅捷地光脚穿梭在缠绕构建的墨绿蛛网内。   还有三米!   下一秒,层层蛛丝般包裹的触手开始严丝合缝地收拢,每一根都调转势头齐齐冲着她而来,直到彻底困囿吞噬在铺天盖地的恐惧范围之下!   走不掉了。   殷棠咬牙,干脆停下了一心向外逃离的动作,转步开始在虯结的软体上跃动奔跑起来。不知是由于感知到“猎物”止歇了向外逃跑的举动,暴动的触手们激烈程度减缓了些,只限于房间范围之内的捕捉进攻。   “崽,听我说。不要有所顾虑,专心控制它们!”   殷棠在剧烈弹跳跑动的间隙里回头望了一眼面色狰狞的以撒,突然弯起嘴角,一如往常那样朝他笑了笑。   “不要分心在我这边。”她这样道,“这种程度,还伤不了我。”   以撒怔愣一瞬。   魔女身法诡谲地在漫天虯结律动的衍生体之间穿梭,冰冷黏液沾染在她衣角,又滑动着从皮肤上滚落。   无数触手倾巢而出去追捕那团无意中陷入领地的焰火,火被成功围困在天罗地网中,却始终看似近在眼前而任凭倾尽所有也无法触碰。   那团火曾经照亮过泥沼的一角,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孩子在其后拼命追赶,却也仅限于此了。   好像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拥有那团火。   为什么就不能真正属于他呢?   ——为什么……就追不上她呢?   金色瞳孔缩紧着竖起,直到彻底变为了不似人的诡异竖瞳。   全部人为情感褪去,只剩下永不消散的恨意与执念。   若是殷棠此刻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以撒的异常,只是她全身心忙于在尽量不伤害到小煤炭的情况下躲避伤害,极限动作下很难分出心神。   “寄生。”   殷棠在根根袭来的触手间隙中看准一瞬间起身跳跃,脚尖在半空中绷紧,本该是一个完美的下落闪避。   骤然间她瞳孔紧缩,感受到腰间被扯紧的巨大力量,仿佛要凌空将她撕成两半。   那些奔跑躲避中不可避免地附着于皮肤上的黏液,竟是从中诞生蔓延出密密麻麻的触手,连接本体后挥动着收紧,是比罗网还要再难挣脱的牢笼。   “崽……”   殷棠被捆缚在密集触状体的中心,任何妄图挣扎脱出的动作都被根根触手桎梏住,终于得以空出来望进以撒那双异常的眼瞳。   后者面无表情地回视,蛇类般冷血动物的竖瞳中没有丝毫人为情感。   “抓住你了。”   他这样说道。   “……”   ——“哈哈,什么啊。”   竖瞳无声瞪大了些。   魔女以极端被动的姿态被束缚在半空,无数阴暗衍生体在房间角落蠢蠢欲动,她一如三年前那般垂着眼睑,泰然自若地望过来。   “以撒同学,你这‘天赋’还真是挺离谱啊。”   就好像即便在如此处境之下,她也依然是上位者,层层包裹的诡物们才是被捕食的猎物。   “不过我劝你快点恢复理智,相信你肯定能够做到的,毕竟你是我的养女嘛。”   “不然……”   殷棠身上突然暴动起强悍到不可思议的魔力。她挣动身型,一手死死掐住那根试图再度桎梏住她的触手,另一手掌心向下,蕴藏着暴烈浩瀚的能量波动在纤细五指之下。   “再不处理好,我可是要伤害你了啊。”   “……”   “啊……”以撒抬手捂住双眼,半晌,从指缝间露出一个极力克制着亢奋的笑。   诡物分泌的恶心黏液与血液妄图浇灭那团火,火苗却曳动着愈燃愈旺。   本是抱着卑劣的心思想要将火困囿在同自己一般的沼底泥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火簇却舔舐掠过每一分每一毫,将自身都带动得熊熊燃烧起来。   聻狱底层没有亮光。   光?   “光芒”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配用来形容她?   他凭空望见一团火种从宇宙深处坠下,落在暗无边际的血腥王座边上,将整片泥沼都掀翻颠倒着暴烈燃烧。任何妄图窃取火种之徒,必被捆于高加索山上受摧心捣肺之酷刑。   而他,便是那受了一万次酷刑,仍不知悔改的盗火者。   沉睡于聻狱之底的血腥王座,翻手便可颠覆倾倒的黑暗宇宙,无数异教徒们联手吟咏的咒典……还有那场惨痛到极致的大陆灾难中,一名黑发魔女崩溃到极致的绝望献祭。   刹那间一块块的记忆碎片回溯在以撒眼前,又随着焰火燃烧绽放的噼啪声消失在脑海。   他像是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又千丝万缕间皆有关联的话剧。结束的帷幕落下,所有有关记忆便再一次消失于大脑,任凭他再如何回溯也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中,漫天狂舞着的触手诡物消散于无形,房间内除了一地的黏液血污之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得好。”   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温柔揉了把沾染着血腥的发丝。   以撒抬眼望着魔女欣慰的目光。   一瞬间,竟恍若隔世。   ……   “所以真的只是普通的变异吗?类似于那种血脉突然觉醒,然后扮猪吃虎废柴逆袭龙神疯狂回归打脸众人?”   “你他妈小说看傻了吧,怎么可能?”   碧海无语地冲桌子对面的黑发魔女翻了个白眼,机械手指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声,再次将厚重陈旧的大部头书本翻了一页。   “你看这里,一百年前曾经有一例深渊族在进入青春期后变异的案例。那个深渊种突然醒悟的是关于亡灵魔法方面的天赋,最终没有活过五十岁,好像是死在了亡灵反噬的副作用下。”   殷棠皱皱眉,抢过碧海手中的书本细细将那个故事浏览一遍。   “亡灵反噬不是什么稀奇事,基本上每一个亡灵法师都活不到寿终正寝。但是小煤炭的这个……我总感觉并不是普通的变异。” 第14章 14.外婆我不想穿棉裤了   碧海:“这不是废话吗。当年学校体术训练的时候,你跑起来跟个驴似的,几个暗影刺客都追不上,这要是普通的触手能伤到你?”   殷棠:“你嘴是真的臭。”   碧海:“彼此罢了。”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最终碧海长叹一口气,啪的一声合上翻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名堂的大部头百科书。   “行了,进化生物学也不是我的领域,我们两个臭皮匠在这看多久的书也没用。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人,你要不嫌麻烦就去找他问问。”   说着,碧海不知道从哪个杂物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张旧巴巴的名片,上面用魔法刻了个会喷火的双翼龙的标志,写着:   查理德·布巴诚侯您的佳音   “喏,帝国魔法协会的二级检察官,之前我办养女证的时候就他给我办的,同时也是草药学与进化生物学的双学位魔导师。你到时候报我的名字,他不会为难你。”   殷棠:“呦,人脉还挺广。”   “我交际大使肯定不一般。”碧海自吹自擂,“对了,其实如果实在不行……我说实话,殷棠,历史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后世警醒的。”   ——“与其到时候面临未知惨痛的分离,不如趁着现在感情还没那么深的时候割舍,不然只会更加痛苦。”   殷棠顿了顿,抬眼望向机械魔女认真的神色。   她反问道:“那如果今天发生这种事的是小巫,你也会为了之后不那么痛苦,而选择及时止损吗?”   碧海:“不会。”   “所以你不必来劝我。”殷棠道。   于是碧海耸耸肩,目睹着黑发魔女如来时般风风火火的身影又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狗脾气。跟以前一个样,也没长进。”   碧海嘟囔着摇摇头,嘴角却欣然向上扬起,一如多年前在放学后恣肆奔跑于无尽旷野上的女孩们。   ……   殷棠顺路回了一趟诺克密林,本来是想着拿上以撒的临时户口本先去找艾伯纳办理入学手续,接着再沿途去魔法协会找人的。   而她推开门却见本该因为昨天的意外精疲力竭的小煤炭,此刻正坐在客厅吃一份自制的煎火鸡蛋,精神面貌看上去竟然比她这个半夜就爬起来去找碧海的人都要好。   “回来了?”   以撒抬眼,动作熟稔利落地又去厨房端了一盘早餐,语气神态都与往常无二。“吃饭吧,还热着。”   “不是,你咋不休息啊崽?”   殷棠挠挠头,有些茫然地顺从坐下。直到手中被塞上一副餐具,又被推过来一杯浆果汁,就差把食物全都切好了喂到她嘴里。   她终于反应过来,放下刀叉一脸义正言辞。   “你怎么起来了?后背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我还是去找牧师给你看看吧,你要不回去再躺会?”   以撒貌似无声叹了口气,也放下餐具认真地答道:“不疼了,没有不舒服,不需要再休息,已经能够完全控制那些变异体了。昨天你说今天要去魔法协会确认签字,所以早起了。”   “签字什么迟一点没事的,主要是……”殷棠下意识反驳他,接着突然意识到这句回应之前的某句话,眨眨眼睛。“你说你已经能够完全控制那些触手了?”   “对。”   以撒肯定地朝她点头。说着,他无声将身后的椅子拉开了些,确保不会碰撞到任何家具装饰。   殷棠注意力紧绷起来,随时警觉着可能潜在的危机。   然而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以撒的背后再一次生长蔓延出诡谲的衍生体。对比起昨日的暴虐狂躁,如今在日光自然投射的阴影下,那些触状体们全都无一例外乖巧地探在原地,只微微翕动着顶端的排气孔。   最靠近中心的那根触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精准无误地朝着在地上打滚的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探去。   花本来追着阳光的影子自己玩得开心,猝不及防地被触手举在半空中。对比起根根偌大诡物显得细瘦可怜的藤蔓们懵了似的呆住,半天都不动弹一下。   以撒扬眉,似是有生之年终于在魔花面前以压倒优势完胜。带着微不可察的得意炫耀,触手卷着花将之轻轻放在殷棠怀中。   “已经不会再发生昨天的事了……我保证。”   他话语顿了一瞬,紧接着是更为坚定掷地有声的确认。似是回应般,身后为了避免毁坏房屋而蜷缩着努力缩小体积的触手们集体晃了晃,却终是不小心卷到了悬挂吊灯。   两根触手连忙左右开弓将剧烈摇晃的吊灯小心翼翼地扶正,装作若无其事般将自己重新缩了回去。   “……”   殷棠抱着花无声沉默了好一会。   空气中的死寂氛围弥漫,直到以撒略带着幼稚炫耀般的邀功式神情僵硬起来,金瞳中重新染上负面情绪。   还是……不能接受吗?   他后牙槽紧咬着,几乎要发出粉碎似的咯吱声响。   铺天盖地的衍生体们顺应着战栗起来,繁复邪恶铭文翕动的频率愈发快速,连带着空气中都弥漫上一股压迫血气。   他明明已经尽全力做到了。   昨天晚上,自魔女在午夜离开家的瞬间,漫天诡物触手再一次显露踪影,又都被压制下去直到确保取得绝对掌控。   汗水几乎在地板上渍出一个人形,他无数次地透支精力昏厥又强迫自己清醒,一次又一次地放出那些未知不可名状的邪祟。   以撒后背肌肉紧绷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连带着战栗翕动的衍生体们,再度笼罩上暴虐失控的阴翳。   ——也是,哪怕是魔女,也不会接受这种恶心的东西吧。   他口鼻腔道间都泛上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殷棠沉默半晌。   “昨天晚上没数清楚,今天看怎么有那么多根啊?那我定制的碎花复古保暖棉毛套只订了十八根,现在可怎么办,我等会再去跟密林手工娘多定几根吧。”   以撒:“……?”   “崽,快看这个。”   殷棠将吓呆了的花暂时搁在椅子上,从储物空间里掏掏,摸出一枚圆柱状棉毛外罩来。   形状与尺寸竟与其中的一根触手精准吻合,拉下来正好覆盖在触手尖端往下一点的柱身,像是一枚指套。淡粉色的精细丝绵编织出精巧繁复的花纹,在最顶端还贴心做了个可拉式开口,坠着的装饰是一枚可爱咕噜煤球。   “魔蛛娘给我赶制的样品,说是让我先看看合不合适。这个是冬天保暖的,还有夏天做薄降温的,那个比较麻烦所以需要一定工期,我就先没定。”   殷棠举着那枚棉毛套捏着一只骤然躲闪的触手强硬给套上去,“不错啊,这样的话冬天你打架就不会冷了,而且保暖又美观,一举两得。”   以撒:“………………”   ……   最终在以撒的极力抗拒下,殷棠只得放弃再追定那副夏日降温触手套,只保留冬天的保暖棉套。   虽然小煤炭那时候的表情依然极端抗拒,但好歹忍耐片刻后没有拒绝已经做好了的样本,回身将之塞进了衣柜的最里层。   殷棠走在帝国主城街道上的时候仍不放心叮嘱,“你入学后记得要穿啊,马上就入秋了,气温降得很快的。”   以撒:“……嗯。”   又就一些有的没的开学事项交代了几句,殷棠正在苦思冥想还有什么遗漏,两人已然站立在了兰斯特大陆帝国魔法协会总部的大门前。   碧瓦朱甍的建筑前伫立着一枚巨大鸮蛇的雕像。盘踞着的巨蛇无声张开大口,毒牙在熠熠光辉下泛着沉淀百年魔法世家的底蕴。   那是大陆第一魔法师世家,琼斯家族的代表家徽图腾。   殷棠目不斜视地掠过巨大鸮蛇泛着冷光的毒牙,以撒自她身侧抬眼,目光在雕像上停留一瞬。   眼底暗芒转瞬即逝,再垂眼时已是一片波澜无惊的平静。   “……但是这孩子还没完全到分化期吧?”   魔法协会总部,二十三层的某间待客室内,一名胡子泛白的大魔导师翻看几瞬交上来的文件,皱皱眉道。   “一般来说,在特殊种族的问题上确实会有特殊规则。但是魔女的养女证这个问题,首先性别是第一要素。你这孩子没完全分化,这证件恐怕还得再等等。”   “这个问题之前不就已经讨论过了吗?”   殷棠强压下跟负责人打了半天太极的不耐烦,“而且你看看我崽,怎么看都是个小姑娘,之后分化的话不可能出什么意外啊。”   “魔法协会有规矩的,这我也没有办法,我也很想帮你把证办下来的。要不你先再等一段时间,反正青春期已经到了,分化期也不远了。”   大魔导师负责人话术一流,圆滑至极地又将问题重新推回来。   殷棠眉心抽动几瞬,不愿再与他在这浪费时间。抬手就拉了桌案前的铃,抱臂挑眉望着眼前的负责人。   “那我要求换个人谈。”   “你换谁都是一样的,规矩就是规矩嘛,大家都是办事的,你也别为难人家。”   殷棠:“查理德·布巴,是叫这个名字吧?你们换他来。”   负责人顿了顿。   作者有话要说:仇家:看你穷凶极恶的,堂堂邪神打架还穿粉色棉毛套   以撒:好笑吗?老婆给买的,你有吗?   仇家:你找死,你有病吧! 第15章 15.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殷棠十指交叠放在桌上,隔着一层办理桌隔板与对面的检察官面面相觑。   之前的那名负责魔导师不住地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珠,嗫嚅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再看不出之前圆滑健谈的模样。   殷棠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名片,又抬眼望望对面神色尴尬的检察官。“查理德·布巴?”   “咳。”   一席笔挺讲究魔导师长袍的男人以拳抵唇,装模作样地假咳一声,半晌低低道:“艺名。”   负责人:“……”   若是主城经常光顾一些冷门材料店的人们在这就会发现,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检察官,恰好与库奇魔法材料店的老板——克里兰德·库奇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几年来因为小煤炭的身体调理需求,而且自从那一次明确说明拒绝了克里兰德的搭讪之后,这位老板便也一直礼貌地保持正常交际距离。再加上她所需魔药中的部分药材确实不是哪家店都有渠道的,殷棠便干脆在库奇魔药店注册了长期会员,并与之维系着一段良好的交易供给关系。   谁都有不想被别人知晓的马甲跟副业,她表示理解。   ——只不过将“魔法协会总部二级检察官”作为副业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行吧,”殷棠也没有过多纠结,毕竟别人的生活选择与她无关。“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上一次我来提交养女申请的时候,你们的负责人跟我说可以注册临时性别身份证,等到分化期结束后直接转为正式的就可以。”   “对,是有这条规定。”克里兰德在最初熟人面前掉马的尴尬过后,也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只是这种特殊条款要符合的条件有些复杂,所以基本上没人使用。   首先,需要确认办理临时身份的对象将来分化为女性的概率是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其次,需要确认为‘特殊情况’且无其他解决方法下才能申请办理。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需要时长为三天的‘观察期’并在三天后由鉴定人员担保报告,来筛除掉部分别有用心钻空子的居民。”   “观察期?”殷棠下意识皱皱眉,“那是什么形式?”   克里兰德:“简单来说,就是魔法协会增派两名检察官,贴身对申请人及其领养者的生活状态等做出一份为期三天的评估报告。”   “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只是走程序化的流程而已,检察官在最终报告的时候也不会为难你们的。”克里兰德笑了下,这样道:“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做你们三天观察期执行人员的,就是我跟巴德。”   之前的负责魔导师巴德:“……”   ……   殷棠算是知道为什么先前巴德宁愿浪费时间打太极,也不愿跟她说这个特殊的解决办法了。   ——谁都不愿意贴身72小时上班,而且在不带薪的情况下加那么久的班。   “崽,跟你说件事情。”   在门外的等候儿童厅里找到臭着脸看一群小屁孩尖叫着玩滑滑梯的以撒,殷棠大概将观察期的事情与之说了下。刚想要叮嘱估计这段时间他们要生活得阳光一点了,就见下一秒以撒眉头紧锁,摆着张臭脸望过来。   “他们要住在家里吗?”以撒看上去浑身都写着抵触,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实在不行,临时身份证不办也没有关系。”   “那怎么行?不办你根本就不能入学啊,也不能顺着办养女证。”殷棠摇头,“三天以后他们就走了,稍微忍忍很快的。”   “殷棠!”   豪华偌大的办公室门被打开,已经换下繁复法师袍一身利落便装的克里兰德朝他们走过来,身后是一脸“不想加班”怨气冲天的巴德。   跟小煤炭的究极臭脸摆在一起简直如出一撤。   而大抵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殷棠与克里兰德那一头已经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见魔女决心已定,以撒握拳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他瞥了眼同样拉长脸的巴德,凶戾金瞳毫不犹豫地恶狠狠瞪过去。   巴德:……等着。   诺克密林,入口荆棘丛林的某条捷径上。   尖锐可怖的魔植自发为魔女让出道路,形成了一条外人无法窥探通过的小径。克里兰德目光灼灼地环顾四周,若不是职业道德在良心上压着,此刻已经快要鼻尖凑到稀奇植物们身上观察。   “大家看左手边,是诺克密林的土特产,荆棘沼泽。顾名思义,是长在沼泽里面的荆棘。”   巴德:“……”   殷棠声线里都带上了一种虚假营业的高昂。边上克里兰德极为捧场,也感叹道:“真是罕见的奇观,自然便是如此神秘而神奇!”   “现在看向右手边。”   殷棠:“是一只七彩魔鸡,也是诺克密林的土特产,优点是红烧特别好吃。”   巴德:“……”   克里兰德:“这也不失为一种优点,虽然只能看见一枚尾巴,但生命便是如此慷慨而充满活力!”   下一秒他们眼睁睁看着魔女捋起衣袖,卷了裙子三两下就身形诡谲地钻进了丛林。   克里兰德跟巴德还未反应过来,边上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的以撒目不斜视,已然熟稔地在原地编织出一枚巨大坚韧的草圈,一手握着活结一端等待收紧。   几分钟后,殷棠黑发上顶着一头树叶,面目狰狞地从沼地里冲出来。   “崽,右后方,快!”   随着她话音落地,众人一瞬间感觉到脚下所踩地面发出一阵震颤,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奔跑在其上。天际笼上一小块阴翳,两名魔法协会的检察官神色大变,均魔杖准备在手时刻警惕敌情。   刹那间,繁复艳丽的色彩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一只巨大的.完全站立起来比一人还高的魔鸡,扑棱着遮天蔽日的羽翅,高高仰颈发出尖锐的啼鸣,七彩斑斓的尾羽长及拖地。   巴德瞪大眼睛:“这……”   这也太大了!完全超出对“鸡”这个物种认知的范围!   魔鸡受到惊吓下意识撅着屁股往附近的丛林里钻去,被殷棠一脚堵了回来。另一头以撒配合默契,滑步突进距离封锁它后退的逃跑路线,一面踩着棵高树竟是跃起在半空,圈套朝魔鸡疯狂甩动的脖颈甩了过去!   巨大的七彩魔物彻底被激怒,一转眼间却是放弃了全部退路。红着眼睛下啄尖喙,次次往人体最薄弱的弱点攻击而来。   魔女瞳孔放大,在骤然压迫起来难度增大的围猎中竟是愈发兴奋起来。   并没有祭出九星魔杖,奔跑着脚尖踩上以撒半跪下来托举的手臂,借力高高跃起旋身在半空中反扭,双腿死死桎梏住魔鸡窄长的脖颈!   “就是现在!”   惨白发丝在空气中滑过,迅疾到甚至看不清残影。   只听到魔鸡蓦地发出一声嘶鸣。深小麦肤色的手臂上肌肉线条绷紧,以近乎可怖的力道锁死圈套,硬生生耗竭了魔物的最后一点挣扎。   “……”   巴德这辈子都没想到,在某一天的狗屎加班任务中,他会亲眼看到一个魔女与一个魔法学徒在森林里,以完全不使用一丝魔法的情况下,单凭体术与过硬的实力配合默契地,合力围猎——   一只鸡。   而他与同事还见了鬼的呆在原地,看了半天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只好肥啊。”殷棠摸着手下膘肥体壮的胸脯,眼神都变了。“今晚吃顿好的嗷!”   克里兰德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这不符合规定,我们有自备的干粮。”   魔女茫然地回望过来,挠了挠头。“啊对,还有你们啊,我都忘了……那再抓一只?”   巴德:“……”   ……   人到中年的大魔导师——目前正在出“贴身观察”任务的检察官巴德——眼神木讷地站在客厅的角落里,与同事一起闻着从厨房里传出的浓郁香气,味同嚼蜡地啃一块压缩干粮。   巴德眼神空洞,“这算工伤吗?”   克里兰德嚼着干粮也不太好受。其实压缩能量饼的味道并不算太糟,只是在香浓扑鼻的炖鸡肉香下显得过于惨白。   “就剩两天半了。”克里兰德叹了口气,“之后我请你去酒馆吃,再忍忍吧。”   说着,他将还剩下大半的干粮收起来,脚底抹油般溜去了厨房。“我去近距离观察记录一下,马上回来哈。”   巴德:“……”   大魔导师面无表情地掏出记录手册,在首页相关背景介绍的下方写下第一句话:   居住环境偏僻恶劣,植物生物野蛮凶恶,领养者魔女性格暴躁喜杀戮,不宜作为引导长辈。   第一印象评价:极差   对领养方深渊族养女的建议:快跑   身后骤然传来淅索动静,巴德似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去,就见在日落西山的阴影中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养女”,冰冷如蛇类竖瞳般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吓了一跳。   “你见过真正的炼狱吗?”   以撒嘴角蓦地咧开,尖利犬齿在阴翳中闪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光。他身后似是隐隐浮现出巨大不可名状之诡物的影子,在大魔导师紧缩的瞳孔中暴烈狂舞。 第16章 16.魔女的往事?   ——“原来是真的。”   克里兰德站立在厨房的出口处,半晌,这样道。   密林魔塔的厨门设计带着个倾斜的弧度,几乎每一名来客说话时都会下意识斜靠在那个门板上,但检察官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带着显而易见的良好教养站立着同殷棠说话。   “你真的有养女。”克里兰德说着垂下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那个时候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找理由拒绝,所以才说的那个借口。”   殷棠动作娴熟地掀开锅盖尝了口炖得酥烂的鸡肉,觉得还没完全入味又盖了回去继续焖。   这才拍拍手回身,回头望向浅笑着的检察官。   “一半一半吧,”她这样道。“我本来也没有找伴侣的打算,所以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克里兰德了然地点头,这些年来与魔女接触的过程中显然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抬眼将厨房的大概陈列尽收眼底,其实那就只是一块从客厅被分割出来的小空间,一看就知道是从无到有改的。但充斥着烟火气的瓶瓶罐罐却整齐排列,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我实在有些好奇。”   克里兰德望着面前专心致志等火开的魔女,突然这样道。“若是之后遇到了一位方方面面都符合心意的伴侣,你会改变思想吗?”   殷棠从炉火噼啪燃烧与肉香四溢的诱人气味中掀起眼皮,“大概率不会。因为世上不会出现这么一位‘方方面面都符合我心意’的人,更何况找伴侣又不是找生活管家,哪来那么多‘标准’呢?”   “不过说起来……”   “不过说起来,我们带礼物来看你们了,宝贝!”   一阵风风火火的砸门与不请自来的高昂声线中,殷棠握着锅铲眉心抽跳两下,神色不善地望向正在热情跟克里兰德打招呼的机械魔女。   巫妖少女乖乖站在原地,礼貌地挨个叫人。   殷棠举着锅铲冲出厨房,余光似乎是看到小煤炭跟那个巴德在角落里不知道干什么,举止神神秘秘的。她也没多想,拉着碧海冲到客厅。   “不是,你干吗?没看到那两个魔法协会的人在吗,我这已经很头大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碧海放下用来装样子的礼品袋,也同样小声说着撞了撞她肩膀。“之前海伦申请养女证的时候也被‘三天观察’了,我跟狄安娜去帮忙,已经摸清楚一套完美过关规律。保证他们给你评通过,别说姐姐心里没有你。”   “真的假的?”殷棠将信将疑,“克里兰德说就是正常走流程,不会太难的。”   “你听男人放屁!”碧海恨铁不成钢,揽着她肩膀拿下巴点点另一边仿佛怔在原地的巴德。“你要不信我现在去把那人的记录册子偷过来看看,看到时候上面对你的评价是正面还是负面多。”   殷棠正想说让她别事事都暴力解决,下一刻客厅角落的视线死角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名叫巴德的大魔导师瞳孔紧锁着后退,竟是被自己的脚步绊倒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这位魔法协会的二级检察官面露惊恐,仿佛见到了什么来自未知无名的惊悚事物。   惨白发丝的少年从阴影中步步走出,貌似惊异地抬了抬眉,“这是怎么了,没摔到吧?快起来,地上凉。”   巴德身边,一本正面朝上翻开的小册子落在地面上。未被遮挡住的那一部分赫然白纸黑字写着:   ……领养者魔女性格暴躁喜杀戮,不宜作为引导长辈。   第一印象评价:极差   对领养方深渊族养女的建议:快跑   客厅内一片死寂。   碧海:“你这可真是开了个‘好头’啊。”   殷棠捋袖子,“等着,今晚就在密林把这人给刀了。”   ……   “来来,喝一点,自家酿的果酒。”   “不不,工作时间不能喝酒……就咪一口,一小点一小点。”   “别说,这鸡肉可真香啊,又软又酥,不愧是特产哈哈哈。”   “那可不。”   诺克密林深处的魔塔中层,此刻中心的圆桌被魔法加固拓宽了出来。六名神态各异的人们围坐一圈,各怀鬼胎看似热闹地聚餐着。   “算算时间的话,我们自从半年前见过面,就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了。”碧海隔空朝克里兰德举杯。   殷棠:“……”   “是啊,我时常会觉得人际交往的关系就宛如一个莫比乌斯环。”克里兰德开口的时候,便瞬间将碧海的废话引向了另一个层次,“就像我三年前认识殷棠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走向了闭环的起点。”   碧海朝殷棠使了个眼色。   后者顿了顿。   “先前大家都有点误会。”殷棠指甲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样,今晚这顿就当做是普通朋友聚餐,正式评估审核就在明天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开始,怎么样?反正现在我们作为申请人看见评估报告已经是违规了,干脆重来一次。”   “就是啊,不然你们到时候也不好交代。”碧海顺着接口,“而且正常来说,观察期开始之前都会预先给申请人一些时间准备的。”   “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克里兰德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们办事不周了,任何言语或者字面提前透露评审报告内容都是违规行为。”   巴德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看上去像个透明人。   随之碧海与克里兰德两个(自封的)交际小天才便再一次将话题引开。殷棠举杯喝了口清甜的果酒,视线停留在圆桌对面的以撒身上。   她总觉得……小煤炭有些奇怪。   “说起来,殷棠其实是个非常阳光且积极向上的人。”   蓦地,随着酒酣饭足气氛逐渐开始升温。碧海放下刀叉,似是面露感慨地这样说了一句。   殷棠:“……”   “哦?也是,你们之前一直是同学吧。”克里兰德颇有兴致地偏头倾听,“可以跟我们说说以前的事情,申请人亲友的评价也可以作为最终评估报告的一部分的。”   “那我可得给你好好讲讲。”碧海摆足架势,“殷棠上学的时候,连续七年被评选为最受欢迎同学第一名,系导师的得意门生,匡扶正义的道德卫士。曾经因为帮密林的魔龙接生而错过期末考试,痛失年级第一的宝座。同时在课余生活中乐于助人,喜欢帮助有困难的同学,使他们早日脱离苦海。”   殷棠忍了又忍,终是脚尖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碧海。   这也太过了吧?   她瞪眼睛与之视线交流。   碧海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视线。   事实上她倒也真没空口白话地撒谎。殷棠确实是一个连续七年被评为同学心中校霸第一名.导师们的高血压祷告对象.以暴制暴的卫道士.拿了班级倒数也算是痛失年级第一.喜欢搅屎棍劝架帮助“困难同学”.一棍超度他们脱离苦海的普通同学。   刚清清嗓子想继续往下吹,却听见那一头,一言不发的巴德突然冷笑一声。   “照你这么说,殷棠是个几乎完美无缺的人了?”他面露讽刺,“可世上哪有人不存在缺点,只有神才是完美的。你是想说殷棠无限逼近于‘神’吗?”   “缺点?”碧海摸摸下巴,“你说到这个我倒是真想起来,殷棠有时候吧,有点倔。”   碧海:“你们知道吗?她上学的时候疯狂暗恋……”   “就到这可以了!”   殷棠桌子底下踩了脚机械魔女的脚尖,被后者早有预料地轻松躲过。“都几辈子前的事情了还拿出来说?”   碧海无辜耸肩,“这不是正好说到缺点吗?”   “暗恋吗?”克里兰德微微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实在太惊讶了。原来殷棠这样的竟然也会暗恋吗,对方得是多优秀的人?”   殷棠皱眉狠狠揉了把头发,“有点慕强而已,那时候年纪轻啥都不懂,都什么陈年旧事了还拿出来说啊!”   碧海咯咯捂嘴的笑声中,以撒半边身子掩埋在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明显有些生气的魔女。   虽然如今她的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一丝的爱恋或是羞恼,但她却分明是因为“那个人”而情绪起了波动。而且,魔女根本没有反驳那句话。   她在生气,却默认了曾经在那段自己触碰不到的时间中,对“那个人”产生的情愫。   殷棠,竟然也会对别人,心生爱慕吗?   一瞬间以撒脑子里有些空白,以至于根本分辨不清“爱”与“爱”的界限。   他想,殷棠大概是爱自己的。魔女把拥有的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甚至愿意为了他再使用一次封存许久的魔法,为了他忍耐收敛脾气,应对眼前魔法协会虚与委蛇的评估调查。   可是,这样的爱,与曾经那个行走在时间背面的魔女,对另一个甚至根本看不清面目之辈所产生的情感,是一样的吗?   殷棠,会像曾经爱慕“那个人”一般,爱着自己吗?   ——不会。   不会的。   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说道。连带着所有被收敛进体内的诡谲触手,仿佛瞬间都在翕动着齐声低吟。   你只是她的养女。   要想得到那样的“爱”,你还需要付出更多。 第17章 17.夜半子时   夜半子时,室内逢魔之刻。   巴德肃穆着面孔行走在密林魔塔仿佛永无止境的阶梯走廊上。他身边,克里兰德单手持评估报告的手册,两人之间只依稀凭借魔杖尖端一点曳动的亮光照明。   “其实没必要这个时候起来的。”   克里兰德似是轻声叹了一句,“审核明天才开始,而且就算现在我们这样搜,万一没有找到确切证据,到时候还得写道歉报告。”   “我跟你说过了,这个家肯定有问题。”   巴德眉头锁死,阴恻地望了眼貌似一无所知的同行。“不只是魔女,她的那个养女……邪性得很。”   他说着,身体突然在气温骤降的夜色中打了个寒颤,似是骨血中都泛上了一股凉意。   巴德皱眉抬眼望了望窗外,昏暗的月光同在帝国主城时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因身处于未知诡谲的魔塔高层,连那皎月都带上股错乱癫狂的意味来。   “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克里兰德有些担忧,“要不我跟总部申请换人吧,你趁着机会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巴德脚步顿住,目光直勾勾凝固在走廊尽头一间陈旧上锁的房间。   “我不回去,”他突然这样说道。“虽然很烦加班,但我一定要查清楚。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魔法协会里招的。”   ……   “我说什么来着?魔法协会的人都一样。”   魔塔整体呈螺旋状上升的幽暗长梯最高处,碧海目睹两名检察官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揽着身边人的肩膀这样道。   “上次他们查海伦的时候也是搞突袭,还好我们反应快。”   殷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自她们足下所站立的位置开始,魔塔那错综复杂的层层阶梯竟是活了一般缓缓挪动起来变换位置。   魔女面目笼罩在穹顶之下的阴影中,整个人看上去危险而吊诡。   “那陪他们玩玩——论卑劣偷袭,光明法师怎么玩得过我们?”   先前狄安娜跟碧海她们总结过一套申请养女证的规律,基本上能顺利应付三天观察评估期。   魔法协会喜欢强大.积极.热情.上进的魔法师。再换言之,在观察评估期间内,申请人及整个家庭氛围,需要向检察官们呈递出至少是符合“正向”这一标准的。   这也是为什么包括魔女在内的其他诸如巫妖.魅魔等种族很难通过评审的原因之一——就像是你不能强迫一只亡灵祭祀热情开朗一样,连人类这个物种本身都存在复杂多样性,更何况是全种族呢?   魔女们追求荣耀玩弄权力,所以甘愿伪装自身来参与进魔法协会制定的“标准”中。   她们愿意接受游戏规则,可若是叫她们完全摈弃自身来求得那些所谓光明法师的认同?   ——那她便不配称为渎神的异教徒。   “你都准备好了?”   碧海探长脖子试图努力看清另一边检察官们的动作画面。毕竟考虑到投影魔法很可能被大魔导师所察觉,所以她们并没有选择记录画面。   “他们一旦走进那间房间,在看到一地彩虹小马跟太阳宝宝后,接下来就会无限陷入小型的空间重叠循环。”殷棠点了点从变换位置的楼梯开始逐渐“活”了起来的魔塔,“很正常,大陆那些魔法世家都会有这样的‘陷阱’,在里面迷一整夜只能说明技不如人罢了。”   碧海思索片刻,“其实你还不如直接开辟一个折叠空间出来,一层层无限套娃,专门放置一些……家庭温馨回忆录?”   “没有那种东西。”殷棠瞥她一眼,“而且说到成长记录,本来你还推荐克里兰德来看看小煤炭变异的事情,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   碧海耸耸肩,“大陆上进化生物学导师那么多,谁看不行?没必要一棵树上吊死。”   “行了,现在回去还能睡一会。”   殷棠垂着眼睑目睹两名检察官的身影彻底消失,原地伸了个懒腰,轻笑一声。“今晚他们有的折腾了——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吃哑巴亏,怪不得我们头上来。”   “等等,殷棠!”碧海眼尖地捕捉到尽头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突然快速道:“是我看错了吗,那个人是不是你家以撒?”   悄无声息跟在克里兰德背后的人影从黑暗中显露,一瞬间惨白发丝在月光下闪动光泽,目不斜视地跟随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碧海:“完了,那个空间魔法陷阱是针对克里兰德那种层次的大魔导师的,且一旦生效就固定了无法再更改,你家小孩现在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殷棠!”   她话音未落,黑发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魔女手腕撑着最顶层楼梯的扶手,竟是一个纵身宛如振翅的鹰隼跃起跳下了数十米高的楼层!律动的楼层吞没身形,她就地翻滚着几乎堪堪卡在最后一秒滑进了即将成形的陷阱,很快黑发末梢便消失在眼前。   “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我要是没出来这房子就送你了!”   碧海在原地瞠目结舌半晌,末了有些荒唐地笑了一声,站在至高处耸了耸肩。   “连魔塔主人都无法解开的空间陷阱,那只能祝你好运了,老朋友。”   “还要,我要这破房子做什么?你要是真出不来,我就给你捐到光明教会去做福利院。”   ……   殷棠摔落在一地的太阳宝宝中间,龇牙咧嘴地揉了揉扭到的后腰,从屁股下面掏出一只无辜瞪眼的彩虹小马。   “崽?”   “以撒?”   “小比崽汁?”   一连喊了几声,被特意布置出来的房间内别说是小煤炭,连两个检察官的人影都摸不到。   她揉着老腰从地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一拳砸在了一只突然尖叫着朝自己扑来的魔猴玩偶脸上。这一下像是开启了什么特殊机关,刹那间,满屋子橱窗内的玩具齐齐扭动脖子,没有瞳仁的玻璃珠眼球死死盯着她!   那只脖子断落垂坠一边的猴子,九十度反转的脑袋上眼珠突然高速翕动起来,口中发出桀桀怪笑。   ——本来搞这一出是想要吓吓克里兰德他们的来着。   殷棠一手扶腰,目不斜视地走在诡异娃娃们眼球转动目送的中间。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魔塔这一层房间的魔力支撑来源是墙壁上的一张壁画。   只要摧毁魔力源,说不定就有几率提早结束空间陷阱。   画像上是诺克密林的前一任主人,代号为诅咒魔女的,上世纪最强者。   她一步步走向画像。那个双眼处被油漆涂上一层红色的女人,面容肃穆嘴角向下拉着,被油漆涂鸦遮蔽下的视线却仿佛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   殷棠神色如常地这样说道,同时面不改色将另一只尖叫着扑上来的怨灵娃娃扯碎。絮状棉花漫天飞溅,落在女人紧绷的嘴角上,又顺着飘落垂坠在地。   她歪着脖颈似是在观察落在画像上的絮棉,一边慢悠悠从袖口掏出一把繁丽的小刀,隔空比划着女人的面容。   “对不起啦,不是故意划花你的脸的,但是现在情况实在特殊,理解一下吧。”   说着,殷棠手腕用力,横向朝着画像刻下一刀……   “快跑!”   刹那间,她身后来时的大门被重重撞开,克里兰德头一次如此堪称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   也顾不得询问殷棠怎么会在这里的惊讶,男人以平生最为迅捷的速度冲进来,扯着她就往向里的内室冲。   满屋的玩具怨灵躁动起来,牙关碰撞发出咯咯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紧跟着男人后脚撞进来的巴德却置若罔闻,只是挥动魔杖撑起了一个反弹的屏障,下一秒竟是不管不顾地直往怨灵玩偶的陈列室内部跑去。   “别傻站了,快跑!”   “快跑!!!”   殷棠眉心紧缩,后腰处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   过于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可避免地闷哼一声,手腕被克里兰德牵扯着往前冲的力道卸下,狠狠撞击在一旁的壁橱上,瞬间就淤青了一大块。   她倒吸着冷气站稳身形,下一秒,脑中警觉的本能瞬间绷紧,反应大于理智身体前扑着猛地卧倒在地!   巨大生长着漆黑毛发的野兽利爪拦腰斩在她之前站立的位置,橱柜被可怖未名的力量一分为二,斜切着轰然坠地。紧接着又是几道眼花缭乱的追击,将被迫卧倒的魔女逼得无法借力。   殷棠被迫在地上翻滚躲避裹挟着无边恶意的进攻,下意识想要摸自己的法杖,却在反应过来刚才为了掏刀给落在画像边上了之后暗骂一声。   一道颀长身影以快到看不清残影的速度近至眼前,有力手臂一把捞起她,握着手腕往内部的陈列室跑。   克里兰德背靠着一地试图撕咬上来的怨灵玩偶,单手持仗引导着往相反方向爆破了一个中小型能量球。   “到这里来!快!”   “你们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   殷棠反手握住以撒手指带着他冲刺,眉头紧皱着肃穆下神色。   白发少年同样面容肃杀,但若是细看,他脸上却没有多少惊慌恐惧。   夜半子时,   ——逢魔时刻。 第18章 18.你殷棠也有今天   嘘。   克里兰德整个人身体紧绷着,半蹲在陈列室壁橱之后的一小片空间内。他双手引导着撑起一个保护屏障,食指竖立在唇前示意噤声。   ——“它”好像看不见。   魔杖一挥,空气中便浮动出这么一行文字。   殷棠同样半跪在地,微微侧身探出了点身子。   ——别动!   巴德瞬间倒竖起眉头,两个单词几乎是砸着魔女鼻子显现过去。后者面不改色地将扭动的字符抓握着甩回他身上,嘴唇开合着无声道。   ——是魇魔。   两名大魔导师瞬间冷肃下面孔。   ——疯了!你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深渊物种?这可是地狱领主那个级别的最高危险等级魔物,真是疯了!家里有这种东西还想要申请魔法协会的通过证书,我就算给上礼拜那个巫妖通过都不会给你通过!   巴德震惊之后反应过来,气疯了似的魔杖甩着疯狂打字。   殷棠挥手将一枚枚单词拍落,一面做口型道“怎么不反省反省你们自己,把这种东西招来?”而另一面,心中却兀自沉思。   魇魔,传闻中拥有毁灭天地的可怖力量的大恶魔。与地狱领主跟其他来自地底的魔物一同,被定级为超一级危险魔法生物。   就算她是离经叛道的魔女,也根本没有能力去在家中豢养魇魔。更何况,魇魔这个物种的罕见程度堪称凤毛麟角,天底下除了未知深渊根本找不出来第二只。   所以,魔塔中怎么会出现魇魔?   殷棠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好由于极为强悍的陷阱契约,这只突然出现的魇魔也同他们一起被关在了空间陷阱中,不然外头的碧海跟小巫只怕是凶多吉少。   以撒拉了拉她的袖口,偏头下巴朝着陈列室另一头虎视眈眈的怨灵玩偶们点了点。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如今等同于被限制在了这一巴掌大点地方进退不得。巴德疯狂扣字骂她发泄完了之后,也终于冷静下来,问道:   ——这个房间还有其他出口吗?   “哪怕现在出去也会掉进另一个循环重复的空间。”殷棠做口型,“不过倒是有个地方,只是……”   ——别只是了!你难道还有其他法子?   殷棠似是无声叹了口气,耸耸肩后手腕撑着在保护屏障内站起了身。“那就跟我来吧。但你们别后悔,那个地方,可并不比这里好到哪里去。”   以撒站在她身边,自他们脚步踏出克里兰德的保护屏障那一刹那起,铺天盖地翕动着诡异眼球的怨灵玩偶齐齐转移视线。   殷棠单手将他护在身后,侧耳倾听了片刻门外那只魇魔的动静,突然重心压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了陈列室!   “殷棠!”克里兰德下意识想要阻止她,这一声的叫喊却吸引了另一头巨大可怖怪物的注意力。   眼球的位置是两个空荡参差不齐血洞的魇魔裂开锯齿,涎水顺着牙尖滴落,兴奋地用舌头舔了舔利齿。   魔女提着睡裙,一个利落的就地翻滚拿到了自己遗落在画像面前的法杖。紧接着她下意识回身想要去帮小煤炭,却看见深小麦肤色的少年握着那把之前自己塞给他的小刀,以一种极端利落的姿态切割着怨灵玩偶。   他并没有趁着无边夜色的遮掩展露出天然的衍生体,只是招招狠辣地挑着玩偶最薄弱的弱点下手。似是注意到自己望过来的目光,少年在一地絮棉与散落的眼球中咧开犬齿,如同一只摇着尾巴等待夸奖的小狗,眼睛亮着朝她笑。   多争气呀,多好的崽。   殷棠顿时感到欣慰,连带着之前对以撒半夜偷跑害得自己也被关进陷阱中的脾气都消散了几分。   她一边感慨着一边手肘猛击画像边缘,墙壁上眼睛部位被恶作剧似的涂上一层红油漆的女人身体歪斜,同散落的画框一起倒在一边。   原本在与两名大魔导师纠缠着的魇魔抬起坠着两个血洞的面部,敏感到极致的听力一瞬间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   超一级的怪物嘶鸣着朝之冲刺而来,殷棠咒骂一声单臂抬起法杖与之抬起的尖利兽爪碰撞在一起,空气中顿时发出一阵刺耳的铮响。   她感到手腕一酸,沉重九星法杖几乎要承受不住力道脱手。魔女神色阴冷几分,那个位置本是一个绝佳的闪避时机,而她却骤然转为一种更爆裂的硬碰硬式攻击,几乎贴近到快要感受到怪物喷出的鼻息。   “疯了?!”巴德目睹这一幕之后破口大骂,手中魔杖连忙从怨灵中掉准方向来支援此时的魔女。“哪有你这样打的,你养女还在边上呢,不想活了!?”   下一秒,他口中的“养女”却是凭着一股更疯的劲拉近距离,手中只有把不过几寸的小刀,却在转眼间逼近魇魔面门将刀尖狠狠穿刺进面中的眼窝凹陷!   巴德目瞪口呆,下意识就想再骂人。   而另一头的那两个怪胎下一秒竟是在魇魔受伤后疯狂的攻击中对视一瞬,彼此望进对方眼瞳中那灼烧起来相似的色彩。   ——“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着你,就像是鼻梁抵在镜子上在看曾经的我自己。”   久经历练的大魔导师突然感到喉口发涩,梗住似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在同伴的视线中,他长叹一声,认命般抬手祭出了大型禁锢法阵的咒语。   ……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打。”   殷棠偏头往地上吐了口淤血,又撕了条布料将深可见骨的伤口胡乱包上,脸色倒是并无什么异样。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逞强呢,再打?那只魇魔根本没认真,要是再打下去我们统统都得在这送命!”   此刻一行四人无不狼狈满身是伤地走在触发画像咒语之后,打开的折叠小空间的长廊内——这算是一个“套中套”,即本身他们跌落陷阱后处于第一层折叠空间,而此刻进入的,便是包含在第一层之里更内部的空间。   “这里是什么地方,安全吗?”   巴德倒吸着冷气灌下了一瓶生骨药水,他的伤要更重一些,至少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整条右臂都以一个不正常的扭曲弯折着。   “这个地方……”殷棠深呼吸了一口气,“是诅咒魔女的工作室。”   “是那位诅咒女王吗?”克里兰德猛地回头,神色间满是惊讶,“原来她也是在诺克密林这个户口上的,那位当初……可是传奇啊。”   “确实是传奇。”殷棠不置可否,也一副不想谈论过多的样子。“总之你们等会自己当心点,不该碰的地方别乱动,毕竟虽然年代久远了,但这里的每一个物件上都还可能留存着诅咒。”   克里兰德与巴德顿时心生警惕,把握着魔杖小心翼翼踏进了走廊尽头工作室的大门,动作姿态活像是要去偷地雷的。   殷棠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嘲笑他们,下一秒手腕被轻轻牵住。   她回身,以撒垂着眼睑认认真真地把她手臂上胡乱包扎用来止血的绑带拆下,重新避开伤口系了个堪称标准的救护结。   末了,他想了想,又在上面打了个粉色的会跳舞的蝴蝶结。   殷棠:“……”   小破孩像是终于扳回一城,有些幼稚地咧着犬牙得意朝她笑。殷棠反手给他头发揉乱,又偷摸着不知道从壁橱的哪个犄角旮旯掏出瓶复原药剂,递给小煤炭。   “擦擦。”她隔空点点以撒面庞上被兽爪划出来的伤口,“别到时候破相了。”   以撒乖乖拧开瓶盖,正想要抬手,另一头克里兰德与巴德的休息区域骤然传来一阵见了鬼的惊呼。   巴德骨折的右臂软趴趴地垂下,一边疼得倒吸冷气一边不忘左手牢牢拽着一枚用精美却陈旧羊皮纸叠起来的信封。   “殷棠?!”大魔导师不可思议地举起信封,“先说好不是我们故意翻动的啊,是靠在那边壁橱上它自己突然掉下来的,正好看见了而已。然后……你竟然也会写情书???”   以撒瞳孔紧缩,举着复原药剂的手顿在原地:   “……”   殷棠沉默片刻,“……放下它,不然把你们全给杀了。”   “是碧海之前说的那位,在学生时代的暗恋对象吗?”克里兰德思维发散着瞬间想起之前在餐桌上的谈话,“原来,咳,竟然是真的。”   巴德则一脸世界需要重塑的虚晃神情,也顾不上骨折的手臂了,来回踱步小声怀疑地念叨。   “不会吧难道真是我思想迂腐先入为主了其实魔女也只是一个普通活泼的会暗恋别人的正常人……”   殷棠眉骨边上的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杀人灭口的强烈欲望,箭步上前夺过了纸张陈旧的信封。   她三两下将羊皮纸撕碎,扔进一旁药剂池里。   “忘掉这件事,”她面无表情地在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孔上扫视一圈。“不然要是传出去,我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魔女阴恻恻的威胁以撒已然听不太清,他眼睛死死盯视着那枚漂浮在水面上又逐渐沉底的信件。   刚才骤然一瞥足以让他看清,羊皮纸的封面上,赫然画着一枚宛如被根根花藤环绕锦簇着的倒十字。 第19章 19.恨不得脚趾抠出一座地下魔塔   那确实是段不太光彩的记忆。   但比起见了鬼的“暗恋”,殷棠更愿意将之归结为一种少不经事的慕强心理。就像是某种青少年叛逆时期自我意识过剩下所产生的在如今看来恨不得销毁一切证据的产物,用某个更久远后时代的话来说,中二病。   可惜她现在并未能给这种行为找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于是就姑且称之为某段学生时期恨不得销毁的记忆。   殷棠望着那封转眼间就被药剂池腐蚀完毕的信。她站立于这间尘封多年的工作室,若不是因为这场特殊事故,大概一直到她走完漫长生命的尽头,都不会再打开这间密室一次,也不会再看到过这封学生时期所留存下来的记忆。   她低眉似是有些感触,却在下一秒听见了特殊加工的墙体外,一阵哪怕隔着长廊也震耳欲聋的嘶吼。   克里兰德瞬间收敛起脸上神色,握住魔杖警惕地起身,侧耳倾听半晌。   “正常来说,每个魔法家庭设计的折叠空间密道,没有主人的口令或者允许外人是进不来的。”   他惊疑地旁听着外头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神色肃穆。“魇魔虽然弑杀,但并不是一个执着有耐心的种族。一般见猎物逃脱之后,它们往往会选择放弃或者前往最近的猎物点。”   “脚步声变了,没发现吗?”   殷棠同样再次扛起法杖,另一手从结着层蛛网的工作桌上摸出一枚眼球状的监视器,从缝隙中探了出去。   另一只眼球显示屏上呈现出来的画面令所有人大惊失色。   只见身形略有踉跄似是还不怎么熟悉双腿的“东西”走在画像背后幽暗的长廊上。那东西有着人类一般的四肢与躯干,甚至面容都与一名普通成年男人无二,唯一特殊的是双眼处被腌臜泛黄的布条蒙上,遮蔽住了其下的眼珠轮廓。   “化形……”   巴德瞪大眼睛喃喃道,“竟然是一只有能力化形的魇魔,完了,一切都完了,传说中的暴君降临世间,毁灭万物。”   “怎么可能……”克里兰德也是满目肃杀,五指将魔杖抓握得愈发紧了。“你们之前进来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将它吸引过来了?”   “赶快找找,香囊药剂之类的,快!”   另一头,殷棠下意识拍上以撒肩膀安慰他别太害怕。后者依然沉浸于之前看到信封的复杂思绪中,只是抬眸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魔女兀自垂眼沉思,在骤然逼近的踉跄脚步声中,她突然似有所感。   “不会是……”   殷棠怔愣片刻,蓦地起身顶着所有人疑惑望来的视线,快速躬身在陈旧壁橱中翻箱倒柜起来。   骤然而起的声响吸引了在走廊中试探的魇魔,人类身形的怪物蒙着层布条的脸颊微动,几乎堪称跌跌撞撞地往工作室的方向奔跑起来!   “干吗呢?别再弄出声音了!”巴德吹胡子瞪眼地朝她吼,殷棠置若罔闻,手下翻动的动作愈发快了。   “我之前在学校的禁书区看到过不靠谱的魔法书,上面说魇魔是站立于血腥王座边上最缄默的仆人。”   巴德没好气地骂她,“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没有被证实过的流言!这种书的编撰者都是为了博人眼球骗骗你们这种文盲的!”   殷棠懒得骂他,将手中被收敛起来的旧物一样样扔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从其中拎出一件皱巴巴的布条。   那布条光看颜色已十分老旧了,被污渍染黄泛黑的甚至根本分不清原来的底色是什么。   巴德:“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你家抹布吗?!”   “确实是抹布。”   殷棠将长满真菌的布条放置在其中一张桌面上,“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也是十几年前,我烧给魇魔的礼物。”   巴德/克里兰德/以撒:“……”   “不是,你?”   巴德嘴巴张了又闭,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是该骂她脑子有病给魇魔这种邪恶生物烧礼物还是该骂她送人东西就给烧块抹布也不嫌寒碜了。   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平复下来,忍着在此刻痛打队友的欲望,道:“你最好赶紧解释清楚,不然等到外头那东西进来咱们就一起下地狱去听解释吧。”   殷棠沉默半晌。   “我上学的时候,无意中从禁书区翻到过一些超一级魔物,也读过部分异教徒所记录的献祭流程。书上说只要按部就班并且心诚,你的心愿就能抵达那些地狱魔王的耳朵边上。”   “但我不喜欢那些魔主,他们实在过于自大又傲慢,还喜欢吹嘘自己的实力与功绩,将女人当做物品一样可以随意对待的东西。不像是魇魔。”   她说:“魇魔不会说话,也无视性别实力一视同仁,我觉得魇魔很帅。”   克里兰德/巴德/以撒:“……”   “你别告诉我,”巴德面容扭曲,“刚才那封‘情书’是你写给魇魔的。而且它甚至都看不见,当然见了鬼的‘一视同仁’了!”   “年轻人追星是很正常的事。”殷棠面不改色,“给喜欢的偶像送礼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你管给那鬼东西烧礼物叫做追星吗???”   克里兰德叹了口气,两根手指捻了捻皱巴巴的布条,心中疑惑彻底得到确认。   “上面存留的气息确实是召唤咒语的,而且是指名道姓的拥有确切称号的呼唤,那只魇魔会被自己的称号所吸引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唉。这只魇魔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由于逢魔之夜,再加上空间陷阱的特殊魔力波动与召唤咒语,阴差阳错下以极小的可能性将它从深渊传送到折叠空间里来了。是我们运气不好。”他苦笑道。   “好了,既然知道问题了,我拿着这个去把它引开,你们趁机回到画像那里看能不能破解这个空间陷阱。”   殷棠伸手将用来遮蔽双目的布条塞进自己口袋,下一秒,一只手掌却伸过来径直握住那块布料,金瞳望向自己坚定着。   “我去引。”以撒这样说道。   “大人们都在这里,怎么可能让你去?”殷棠本想下意识抬手揉揉他发顶,一手握着布条的情况下另一手又受了伤,一时间竟然够不到小煤炭疯狂蹿高的个头。   她多少有些尴尬,假装若无其事地缩回手,揣上布条转身朝着工作室出口走去。   以撒抿唇,固执地想要跟上她的脚步,后一秒被克里兰德拉住。   “你跟着只会给殷棠拖后腿,你该不想到时候还得让她来救你吧。”   “我不会拖累她!”   以撒金瞳瞬间阴恻下来,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望过去。“而且到时候就算真的出意外,我不会让她来救我。”   “我的尸体会拖住敌人最后一秒,让她得以再次自由行走于世间。”   大魔导师因为这番言论怔在原地。即将走到出口处几乎与怪物就隔着一层墙体的魔女回过头,颇有意外地挑了挑眉。   “别在打架之前说这种话啊崽,听着晦气。你应该说,要是不幸死在一起了,我们就手牵手去找亡灵法师复活,然后灵魂体再杀回去干爆那个孙子。”   巴德眉心抽搐着,想让她赶紧闭嘴吧别再误人子弟了。下一秒却见自餐桌上开始就神色阴沉的少年竟是咧开犬齿笑了起来,金瞳亮着如同凝着耀眼的日轮。   “好,我记住了,我们要死在一起。”   巴德:……算了,不想管了,一窝疯子。   ……   殷棠直面着人形生物被遮蔽起来的眼窝,掌心中除了缠绕在手腕上用来吸引注意的布条,还有一枚巴德火速赶工现场制作出来的空间压缩传导装置。   用以短暂将大型生物传送到指定空间,上一次狄安娜她们把夏蛰的恶龙运回来也是用的这个。   她终究没有同意让以撒一起跟过来。想起小煤炭最后不情愿到极致的神情,殷棠笑笑,缠绕着布条的手腕撑着再一次在人形魇魔头顶上跃过。   “赌一次呗,一招定胜负。”   魔女突然笑眯眯地将布条解下,在吸引住魇魔注意力的千钧一发间逼近至眼前。   锁骨处下一秒几乎被捅了个对穿。   她倒吸着冷气将伤口拉得更深,几乎硬生生将利爪卡在自己骨节的缝隙中限制住对方动作,一把启动了传送阵。   “抱歉啊,之前骗人了,‘情书’其实不是给你写的。”   殷棠盯着那消散无踪的空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嘶嗬着喘气。   “但你确实挺帅的,我以前很羡慕你也是真的,当然了,都只限于以前。”   “那么再见啦,迟到那么多年的赠礼对象。如今我也要开始新生活了,希望你也是。”   殷棠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被贯穿至几个血洞的伤口涓流似的向下渗血,她似是啧了一声。   静静散落在地上的陈旧布条一动不动。   若是魔法协会专业的痕迹探测员在这调查一下就会发现,上面留存的召唤咒语因为年代久远,所保留下来的微乎其微,几乎起不到吸引被召唤者的作用。 第20章 20.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多不少三日后,魔法协会的两名检察官灰头土脸地坐在魔塔底层雕花大门的台阶上,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未知的地方走动一下。   “行了,我们还算幸运的。至少到了最终时限就出来了,不像一些炼金术师至今还在空间陷阱里迷失呢。”   殷棠脖颈下方缠绕着一层厚实的止血绷带,虽然伤口经过治疗与魔女自身强悍的自愈能力已然快要结痂了,但以撒那阵仗俨然将她当成重症病患者般对待。   天知道三日前看见胸口贯穿了几个血洞的魔女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以撒那眼神吓人得巴德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这个家真的太邪门了,连同魔女跟那个少年一起,统统超出了他心理范围的预期。   “好了,由于情况特殊……我们就暂时先回魔法协会上报此次事件,观察报告等联合讨论结果出来后再通知你们。”   克里兰德原本一身衣冠楚楚的服饰也早在为期三天的空间陷阱冒险中褶皱,充满着污垢血渍。   片刻,他突然压低了点声音,凑近道:“没事的,这次情况特殊我们会如实汇报,但是不出意外的话,讨论组应该会通过你们的审核报告。”   这下子殷棠倒是真的有几分惊讶,她原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想着干脆等到明年再申请,却没想到克里兰德会这样说。   “观察审核的重要标准看似是整体家庭氛围及硬件条件,但其实说白了,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被领养方对于领养者的态度能够伪装,但一些细节是不会作假的。这三天里,我跟巴德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当然这些到时候也会作为评估报道呈给协会。”   殷棠头一次觉得巴德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哪哪都顺眼起来,她煞有其事地上前握住大魔导师的手,上下郑重晃了几下。   “你需要锦旗吗?感谢你,改天我去魔法协会给你送锦旗,上次买多了还没用完,这回给你跟克里兰德都安排一个!”   巴德满脸惊恐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他都几乎不用转头,就能感受到那个很邪性的“养女”此刻在以恐怖目光看着自己跟魔女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贿赂是没有用的,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巴德连忙嚷嚷道,“发生什么事我就会如实汇报什么事,不会弄虚作假也不会故意包庇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几人又简单就此次事故交涉了一番,殷棠笑眯眯挥手送走了两名检察官。   又一把拍烂了桌子上碧海临走前留下的机械小鸟告知自己还活着,接着回头望向以撒。   “崽啊。”   魔女收敛起笑意,美艳的面孔便瞬间显得肃杀了几分。“你告诉我,三天前的晚上,你跟着克里兰德他们进房间干什么?”   几分钟前已然洗净了一身狼狈血污,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少年眨了眨金瞳。“我……”   “你当然可以编个谎言来骗我嗷,说不定我也不会发现。”殷棠突然打断他,“我并不是在质问你什么,只是单纯想知道原因。当然你如果不想说的话直说不想就可以,这没什么的,我不会因此生气。”   以撒貌似微怔了片刻,少年垂下头,刚洗过的惨白发丝在空气划出一个弧度,散落在肩上。   “可这不是犯规么……”   他似是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殷棠挠挠耳朵没听清,刚想让他再重复一遍,就听见垂着头的小崽子突然道:   “那个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这很奇怪,因为之前哪怕是路过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以撒这样说着,蓦地他抬起头,目光不躲不闪地望进魔女的眼瞳。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要威胁那两个检察官,让他们对评估报告作出修改。”   殷棠顿了顿,“那要是那天我没有跟着进去的话,你打算怎么威胁?”   “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能够达到结果。”   说着以撒又迅速闭上嘴,脸上浮现出类似后悔的神色。   “啧。”   殷棠挠挠头,突然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是不是傻,啊?”   “不说巴德,就光是那克里兰德,人家双学位导师无论是魔法还是毒药都炉火纯青,你一对二咋威胁人家,啊?就你那十几根小玩意还是刚长出来的呢,以后害人之前多做点准备计划啊,崽。”   以撒嘴唇半张似是呆住,半晌反应过来小声反驳:“才不是小玩意呢……”在魔女的瞪眼中有些委屈地抿嘴,低低道:“知道了。”   殷棠这才放心下来,抱着脏衣篓收拾一番打算去找密林水獭洗衣服。   她袖口突然被拉住,小煤炭默不作声地凑上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魇魔真的很帅吗?”   以撒这样道,“你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不会自大傲慢,还有呢?”   “我什么时候喜欢魇魔……”殷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在锁骨处那几道伤口的骤然作痛下才想起来,半晌啧了一声。   “哎呀都是多早以前的事情了,年轻时候的短暂好感是不作数的。你以后也会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喜欢’,但是如何分清楚自己的心意却是难得的能力。崽啊,我不反对早恋的,但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殷棠再一次感激琳姨的课程,能让自己抓住每一个机会跟小煤炭讲解成长期的必经过程。她正想继续侃侃而谈,却看见以撒皱了下眉,似乎并不是自己预想之中的反应。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类型的?”他这样问道。   “我?”   殷棠持续头脑风暴。难道是因为之前小煤炭也一直在模仿学习自己的经验格斗技巧,所以在谈恋爱这方面也想参考自己的审美?   “呃,大概是正直勇敢.谦恭坚定的人?”   她试探性地说一些传统意义上被赋予的美好品德,至少这些条件能够将诸如西里尔那样的自大狂给排除出去。   下一秒却见以撒皱眉若有所思,神情依然紧绷着不太好的样子。   “你喜欢那个金发骑士长?”   他追问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类似咄咄逼人的口吻。   殷棠:“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人不喜欢埃里克吗?”   以撒:“?!!”   ……   好不容易花了几天时间跟小煤炭说清楚了这根本不关什么骑士长的事情,自己的喜好也并不重要,关键是与人交往过程中要留个心眼等一系列生活必备经验。但以撒这几天看上去依然一副沉闷的样子,是因为发现审美跟自己的不符吗?   审美多元是很正常的事情,殷棠不理解小煤炭为什么闷闷不乐。   而且,真有人能拒绝首席骑士长·南浔甜心·大陆第一翘臀埃里克吗?   这位骑士长可是蝉联魔女圈公认天菜榜首,连原来的第一名菲奥娜圣女都力压下去的人,以撒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吗?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好在七天之后,虽然没等她想明白,但殷棠终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等来了魔法协会的通知结果。   与之一并寄来的,是艾伯纳的“友好”慰问信以及开学通知书。   当看到印刻着“南浔帝国皇家学院”标志的通知书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克里兰德没有骗自己,审核评估竟然真的过了。   虽然几个评级都是“勉强及格”.“差强人意”,但最后的结果是擦线过。殷棠连夜取了上次买剩下的锦旗,签上名字给送去了魔法协会。   这样的快活情绪一直维持到中下旬,兰斯特大陆帝国学院的返校典礼,如期拉开了序幕。   “我说了我们自己能行,哎呀,我又不是那种不靠谱的家长。”   代号为荆棘魔女的女人对殷棠的抱怨置若罔闻,径直走到以撒跟前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枚幽暗色包装的礼盒。   “恭喜你入学,妹妹。碧海她们上个月去悬浮塔度假了赶不回来,托我把礼物带给你,是我们几个一起准备的。”   “谢谢。”   以撒接过礼盒,入眼便是熟悉的繁复图腾绘刻成的包装纸,包裹着内部曳动的未知神秘气息。   “到学校了等没人的时候再打开哦。”   “送的什么啊神神秘秘的,你们几个不会没安好心吧?”殷棠凑过来个脑袋,后一秒被伊娃夹在臂弯里推开。她骂骂咧咧地跟荆棘魔女缠斗在一块,身后伊娃带过来的精灵管家则兢兢业业地打包着行李与注意事项。   两小时后,一行人出现在南浔帝国皇家学院入口处的新生接待办,大眼瞪小眼地围着一张确认羊皮纸面面相觑。   “没有确认留校住宿,则默认为走读……是什么意思?”殷棠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负责学生。   那名高年级负责人耳朵有些红,眼神躲闪着不与她正面对视,口中却还是尽职道:“就是说,这位学妹当初并没有签字确认住宿,学校这边是默认她不住宿的,所以没有分配宿舍。”   殷棠转过头。   深渊族少年站立在阳光下,眨眨眼睛与她对视。   “啊,我好像忘记了。”他咧开犬齿,貌似无辜地朝魔女笑着。 第21章 21.尖叫冰激凌真的很好吃   “……”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的事情,看开点。”伊娃大步从尖叫冰激凌球的摊铺走出来,将自己不喜欢吃的味道递给殷棠。“你我不也都是从那个时期过来的吗?”   二十分钟之前,以撒因为是插班生的缘故,也暂时跟着新生入学的流程被喊去学生礼堂参加一个什么听讲座活动了。家长们则扎堆在休息区,浏览着课程介绍之类的小册子,等着之后再跟着自己的孩子们熟悉一下整体环境。   “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我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殷棠接过冰激凌球,在那个墨绿色的小人发出尖叫声的前一秒将之整个吞进口中。“但问题是,你不觉得小崽子这个行为不太对劲吗?”   她将嘴里的冷饮吞下,有些含糊道:“别的孩子青春期都是叛逆小屁孩忤逆家长跟大人对着干,像你之前把森林魔女都气到高血压去圣堂祷告了……哎你别动手啊说的都是事实,敢作敢当嗷!”   在一众家长们投来的怪异神情中,两名魔女终究还是在乎形象包袱地停下了缠斗的动作。殷棠勾起嘴角冲一个一直往这边瞥的贵妇人露出假笑,一边低声道:“你难道不觉得以撒有点反向叛逆吗?”   “啥?”   “哎呀具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就是他跟别的小屁孩叛逆的方向不太一样!”殷棠忍不住抓住伊娃的手臂,已经憋了够久似的语速飞快道。   “就像这次没跟任何人说就没签同意书,还有之前那次集会你记不记得,别的养女都互相甩恶咒玩有来有往的,他就一个人杵在我旁边也不跟别的小姑娘玩,最后还是我劝着才肯上去的。而且我总感觉,小崽子好像特别黏我。”   伊娃:“……你现在是在跟我炫耀吗?”   殷棠:“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你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去冒险不去早恋不去违反校规炸龙窟,天天黏着自己的领养人是几个意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伊娃毫不客气,“要我说,你捡到这么个听话的崽子都是祖辈烧高香了,不赶紧偷着乐还在这装模作样呢。”   “你妈,我真没开玩笑。”   伊娃于是收敛起嘴边的讽刺,严肃下来若有所思半晌。“不过你这么说的话好像真有点,你家小孩有时候确实……有点不太对劲了。”   “小煤炭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貌似很听话,甚至听话得过了头,但事实上又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殷棠起身又去买了个尖叫冰激凌,在身边贵妇的频频注视下一口塞进了嘴里。   “我改天得再去问问琳姨,啧,青春期的小破孩们也太麻烦了。”   “咳。”   两名魔女头碰头聊得火热,突然她们身边传来一道颇有些做作的假咳。殷棠回过头,就见之前那名打扮得体处处细节都透着奢靡且贵气的女人偏头这样咳了咳。   注意到她的视线,女人红唇扬起,下巴微微抬起一个弧度。戴着精细繁复长手套的手指伸近跟前,貌似施舍般地抬了抬。   “莎伊娜·瓦杜伦斯·欧尔妮·麦考林,我的儿子就读于魔法五级a班,也是魔法学生会五年级的级长。”   伊娃偏过头,低声骂了句什么。   殷棠垂眼望着那只伸到自己鼻子下的手,半晌牵起嘴角露出个假笑。“棠·尤多拉米兰姆·狄琳娜瑟斯·格林沃尔特·基罗丽娜伊利克希尔·殷,很高兴认识你。”   伊娃:怎么不把诺克密林的族谱都给背上一遍?   莎伊娜:“……”   背地里,荆棘魔女手指悄然勾了下殷棠袖口,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麦考林。   中央教会的首席决策八大主教,有一半是出自于这个家族,国教节上位于国王右手边的白金教皇为其第五十六任家主。有“神圣审判官”之称.家徽为六翼天使的麦考林家。   虽然圣女跟骑士长都在审美点上,但魔女们一向不太喜欢跟教会或者是沾上点边的人打交道。   除了天生不对付的自带关系之外,大概还有一点就是,这些人大部分都很事逼。   “东方姓氏可并不常见。”举止优雅的女人在最初的片刻无言后反应过来,貌似了然状点点头。“我听说你们大多是领养制度,说实话挺佩服你们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地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连接。”   “看个人情况吧,有的能接受有的不能接受,都很正常。”殷棠在吃第三个尖叫冰激凌球,一边这样回复道。   莎伊娜:“这同样也关系到孩子的教育问题,你们知道吗,家长早期所创造的环境因素是对孩子塑造影响最大的一环。”   伊娃:“你请继续。”   莎伊娜:“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你们二位,发现一些粗鲁的言语与举止,这并不是好的品德,难道你们平时在孩子面前也是这样教育的吗?”   “恕我直言,其实先前我在校门口见到过您的养女,我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眼神,露骨到……我甚至都找不到词来形容的野心。我不知道是你们的教育环节哪里出了问题,但这作为家长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尖锐的尖叫声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消失在魔女唇齿间,殷棠三两口吃掉另一个冰激凌球,再抬眼时看见莎伊娜彻底无语的神情。   莎伊娜:“真有那么好吃吗?”   殷棠:“我给你买一个去。”   莎伊娜:“谢谢,我不吃。”   殷棠强硬将草莓味的尖叫小人冰激凌塞进莎伊娜手中,“吃,吃完我就给你讲我为什么不随领养者姓。”   女人顿了顿。   细眉皱着望向张大嘴尖叫的冰激凌小人,半晌有些荒唐地摇了摇头。“你是在拿我当小孩哄吗?”   “你今年多大?撑死了也不到四十吧。这年纪在我们那就还是小孩哇。”   殷棠眯着眼睛笑了笑,“首先解释一下吧,我平时不会在孩子面前说脏话,包括一些行为动作,也会约束自己不去做。”   “你刚说你叫什么,抱歉实在太长了我有点记不住,莎.莎伊娜是吧?妹妹啊,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位很负责的家长,你的孩子一定也很幸运能够从小接受这种教育,但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人一开始都拥有这样的条件的。”   “有更多的,甚至光是活下去都已经要费尽心思的小孩,他们不会理解精英教育或者是资源的多样性。因为出生决定了人的阶级跟命运,出身在井底的小孩根本看不见井口外的视野,所以他们只能拼尽全力地往上爬。”   殷棠微微躬身,与神情微怔的女人平视。“你合理运用了资源,将自己的孩子培养得优秀大方,这很好啊。但未经他人苦,怎么能够衣冠楚楚站在干岸上,来问别人为什么在饥寒交迫时不食肉糜呢?”   “……”   伊娃:“其实艾伯纳当初招老师应该找你。”   殷棠:“你别搁这儿看戏了,他们开学大会马上结束了,准备好问那小破孩到底怎么想的不签字。”   伊娃:“了解,我红脸你白脸,势必拿下青春期小孩心思!”   殷棠:“准备,冲!”   莎伊娜:“……”   衣着举止都得体完美得几乎挑不出错来的女人望着魔女们远去的背影,她感到手心一凉,先前被强行塞进来的冰激凌融化着向下滴水,将昂贵面料的手套沾得黏糊一片。   “母亲。”   佩戴着级长徽章,全身上下一丝不苟的少年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似是第一次看见女人此时的状态,不禁一怔。   “母亲,您怎么会买这种东……啊。”   莎伊娜若无其事地用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食物残渣的嘴角,脱下手套放置在一旁,将表情调整至近乎完美无瑕的弧度。   “返校会议还顺利吗?你父亲那边有个宴会今晚需要出席。”   她腰板挺得笔直,繁复裙摆在日轮的阴影下扩散出规整好看的弧度。   ……   “不应该,不应该啊。”   荆棘魔女抱着手臂走在街边,满脸不可置信。“是你退步了?咱们当年跟那个老古板院长能辩论个两天两夜,现在竟然搞不定一个青春期小屁孩?”   殷棠磨了磨后槽牙。“那小煤炭一口咬死只是忘了签字而已,还能怎么办?再多问不是显得我们很小题大做吗?”   “那也得问啊,要是他老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将来肯定出大问题。”   “我知道,这不是在想办法,唉……”殷棠拨了拨头发,刚想要再说什么,下一秒却被骤然拥挤起来的人群一下子给冲到了街对面。   只见原本只是还算热闹的街道上此刻摩肩接踵被拥堵得水泄不通,人群密密麻麻地围聚在一起,时不时还伴随着阵阵兴奋的“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领头的队伍了吗”之类的问句。   “崽!”   以撒被人群挤散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惨白色的发丝,紧接着便消失在了人头攒动中再分辨不清。   伊娃站在殷棠身边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谁那么大阵仗?” 第22章 22.主要是喜欢哭   银色马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整齐划一的铁蹄践踏声中又蓦地增添了股肃杀氛围。   当为首那匹高头骏马映入视野的一瞬间,仿佛连四周喧哗嘈杂的人声都渐弱了几分。宽肩窄腰的骑士长坐于战马之上,刻印着繁复骑士团徽暗纹的披肩在猎猎旌旗下狂舞,日轮的光辉洒在仿佛比之更为耀目的金发上,一瞬间竟恍若神祇下凡。   银盔骑士组成的肃杀梯队坠在其后,贴身精细的战甲包裹住肌肉,高帮长靴紧贴马腹。迎面走来正是帝国最瞩目骁勇的虎狼之师,名为埃里克的现任首席骑士团长与其下第五精锐小队。   周遭的人群集体被噤声。直到踢踏马蹄掠过,代表着皇室的振翅鸮鹰图腾出现在视野的瞬间,才又齐声欢呼雀跃起来。   护送骑士队伍的气势过于凶戾肃杀,导致有相当一部分的城民不可避免地产生叶公好龙的心态,甚至频频视线转移着不愿直视骑士们如鹰隼般的目光。   城中道路彻底被清场,以便于皇室及骑士团的车队通过,被人群分散在另一边的以撒也只得等到散场后才能再找到了。殷棠与伊娃被困在人群中进退不得,只能暂且留下等候着车队经过。   殷棠:“真好啊,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当魔女,这会儿坐在前头游行的大概是我吧。”   伊娃:“别想了,梦里啥都有。”   此刻车队的前排已然行至他们这个位置的跟前,为首骑士长的战马阴影逼近,所裹挟而来的气势几乎令前排的城民腿软。   人们仰头望向冷肃着面容的金发男人,硬朗下颌延伸在战盔的边缘,高大身形如俊朗挺拔的青松,笔挺地坐于昂首战马之上。   人群中有个姑娘迫于气势不敢大声说话,却仍憋不住地小声感叹道:“埃里克大人简直如同天神下凡。”   姑娘B:“埃里克大人是光明神在世间的化身,以雷霆手段审判一切罪恶。”   小伙子A:“大丈夫就该如此,加入骑士团为荣耀而战!”   小伙子B:“埃里克大人俊朗不凡,是我等敬仰追求的目标。”   殷棠:“好想埋在他胸口大哭一场,胸大不大无所谓,主要是喜欢哭。”   围观姑娘/小伙子们:“……”   伊娃:“……你反省一下自己。”   下一秒,处于这个位置的人们惊恐发现,那一头战马上如神明般气度不凡的骑士长竟是斜目望过来一眼,冰蓝色眼瞳不偏不倚地锁定在这个方位。   刚听闻了一场暴言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为了撇清关系,瞬间齐刷刷向四周退开两步,将中间的两名魔女暴露出来。   殷棠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荆棘魔女一脸义正言辞:“就算人家身材好,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呀,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伊娃:“……想死吗?”   或许是人太多隔了太远真没听清,或者干脆是懒得计较,名为埃里克的骑士长目光仅偏移了一瞬,便又目不斜视地继续向皇城前进。   范围内的人群纷纷投来怪异目光,殷棠目不斜视地观察缓速前行的车队,突然问道:“听他们说马车里的人是西里尔吗?但他怎么会刚从城外回来?”   “你不知道吗,听说之前大皇子莫名生了一场怪病。”两人之间的互相甩给对方背黑锅行为早已多到不可计数,伊娃看在此刻人多的份上不跟黑发魔女计较,耸耸肩以平淡语气道。   “就几个星期前的事,西里尔在一天早课时突发怪病,用指甲将自己全身挠得血肉模糊,听说把负责上课的老头给吓得直接被抬到圣所去驱邪了。”   几个星期前?   殷棠皱起眉沉思片刻,那不就是之前在服装店碰见西里尔将他暴揍一顿之后的时间点吗?   “没有征兆突然发作的?”她问道,“后来呢?”   “后来陛下亲自去南边的圣所求助一位隐居多年的牧师,花了一周时间将西里尔殿下给治愈好的,特派埃里克大人将其护送回主城。”   这时她们身边,之前那名脸上有雀斑的姑娘突然小声道。解释了这么一句之后,姑娘飞快抬头望了眼魔女,后又迅速低下头嗫嚅道:“我.我还是觉得……你刚才不应该这么说埃里克大人。”   “妹妹,”殷棠微微弯腰与之平视,语气真切。“我没有不尊重跟冒犯埃里克的意思,刚才只是在跟我朋友开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就算平时再怎么暴躁恶霸,也犯不着这时候去为难一个维护偶像的小姑娘,伊娃拍拍她的肩,也跟着帮腔道。“对,平时我们这帮人口无遮拦惯了,你要实在介意的话跟你道歉。”   “不.不用,不用道歉的……”姑娘将头埋得更低,半晌道,“我叫阿尔娃。”   “其实,我是想要……”   姑娘嗫嚅的话语尚未听清,下一秒街道中间一阵马匹受惊的嘶鸣声骤然响彻在所有人耳畔。   围绕着车厢的马匹突然发出声声拖长尾音的鸣叫,前蹄高高扬起朝着围观人群践踏而来!前排的城民们纷纷尖叫着乱窜躲避,这一下子又将更多的人推倒在地,被慌乱的脚印跟马蹄狠狠踩踏!   “怎么回事?”   殷棠眼疾手快提起那个叫做阿尔娃的姑娘后领,在对方惊魂未定的小声尖叫中将之推离受惊的马蹄之下。   去而复返的骑士们大声安抚组织着人群的疏散撤退,在仓皇未定的尖叫逃窜中,一瞬间殷棠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恶意压迫。   她将不住道谢的姑娘交给伊娃,转身往最混乱的街道中心望去。只见几分钟之前还气派繁华的马车车厢被整个掀翻颠倒,有不知是人还是马匹的鲜血从重物底下蜿蜒,汇成一道蛛网图腾似的溪流。   “崽!”   殷棠径直越过一地混乱想要抵达街道的另一头,下一秒,手腕被一股强硬力道按住。   金发的骑士长站立于翻倒车厢的下方,蔚蓝色双眼肃穆着朝她望过来。   “殷棠。”   他唤道。 第23章 23.发疯的皇子   魔女身形顿了顿,语气中带上几分真心实意的惊讶。   “你认识我?”   众人口中神勇不凡的骑士长没有回复这话,只是目光注视着她,手上力道并未放松半分。   “我本想亲自去找你的,没想到你竟然就在主城。”   “不是,”殷棠有些荒谬地摇头。“先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来找我,但现在放手,我得去找人了。”   她手腕使了点力挣脱桎梏,下一秒身型却还未来得及迈出几步,竟是又一次被身后的骑士长扯住。   魔女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另一手握拳径直朝着埃里克面中而去。后者借着巧劲侧身躲过这一击,虎口使力死死锁住她手腕,一面道:“你告诉我,三周前的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是不是有病?”三番两次地被阻止去找自家养女,即便对方身材长相都在审美上,殷棠一瞬间也不禁起了杀意。“我不愿跟骑士团扯上关系,但如果你再这样不识好歹……”   她话音被一道骤然笼罩在头顶上的阴翳打断。   不知何时两人纠缠的位置上方原本天清气朗的日轮光芒黯淡下来,一股未知诡谲的邪恶气息铺垫弥漫,裹挟着无数翕动繁复的眼球状铭文,齐齐睁开盯视着处于混乱中心的众生。   好在此刻群众的疏散工作已经基本落实,空落的街道上除了部分仓皇乱窜的马匹与零星几个城民之外,并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   埃里克冷肃着面目拔出腰间佩戴的长剑,薄唇抿着冷冽道:“邪祟。”   漫目虯结律动的触状衍生体遮蔽了天日,诡谲翕动着簇拥的中心,白发少年面容扭曲狰狞如恶鬼,仿佛沁着血的单词一字一句地从口中吐出。   “你再碰她一下,我让你尸骨无存。”   ……   在一切还都未发生的半个小时之前,殷棠确实没能想到,魔女审美榜上公认的第一名会跟自己的养女打在一起,而另一边还有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正在试图从翻了的车厢中爬出来。   东西,她不得不用这个词来形容。   就在以撒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开始疯狂对着埃里克攻击的时候,她本来一头雾水地想要劝架,动作却被那个周身覆盖着一层恶心黏液的东西绊住。   那“东西”大抵是一个有着四肢的人,只不过此刻面部皮肤上生长蔓延的全是触须状的根茎,而手指与脚趾间的缝隙也尽数被蹼状的肉块填满,导致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巨大的水母体。   “它”努力尝试着想要从翻倒的车厢内爬出,一只触角却被重物完全压死,口器中嘶嗬着发出痛苦喘息。   殷棠从未在任何一本种族介绍百科书上见到过这种东西,更别提这个半人形的生物还是从骑士团护送的马车上爬出来的。   她回头望向握着武器如临大敌的骑士们,却发现他们眼中是同样的惊疑。   魔女沉默片刻,弯身从地上摸起一颗石子,抡手臂冲那个哼哼唧唧的东西砸了过去。   “你干什么!?”   殷棠凝眉注视了一会那蠕动一团的不明生物,突然神情一变。   骤然一瞥的空隙间足以让她看清,那张被层层黏液包裹其中的五官面庞,分明是属于帝国的长子西里尔。   南边的那个什么牧师根本就没有治好西里尔的病!   而此刻蠕动在地面上那个形貌可怖的类人形,似是为了印证她想法般一点一点地抬起头,触须状的口器翕动收缩着。   殷棠沉着脸握上九星法杖,后一秒听见身边的骑士厉声道:“请你立马离开街道范围。”   长剑破碎的清脆铮响落地。   正作势赶人的骑士以一个极度震惊的幅度转过头。   金发男人无声站立于铺天盖地的诡物阴翳之下,被绞死断裂的金属碎片散落在他脚边,手心中只剩下一个有着凹凸不平断截面的剑柄。   “埃.埃里克大人……”   名为埃里克的骑士长目不斜视,指尖力道一松,游行专用的装饰花剑坠落在地。   他反手一点一点将那柄玄金锻造的剑从貌似古朴的鞘中拔出,刹那间剑尖直指漫天触手簇拥着的以撒!   “邪祟。我……”   ——“差不多得了。”   “一口一个邪祟,看不起谁呢?”殷棠冷笑一声,无视从那柄裹挟着未知剧烈气势的剑尖传递而出的压迫,脚尖移动着站定于金发骑士长的剑前。   疯狂扭曲的触手在一瞬间似是谨遵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契约,于四周铺散开来,锐利口器小心翼翼地避开魔女站定的范围。   “长了眼睛的话,就回头去看看你们的好皇子现在的样子。”   埃里克目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魔女以一个极其自然且偏袒的姿态挡在了那个深渊族少年的跟前。   而自那个诡异少年身后虯结律动的衍生体们尖端下沉,从这个方向看过去竟宛如将魔女整个人拥在怀里似的。   骑士长嘴唇无声动了动。   “埃里克大人!大殿下.他……”   不断有野兽般的粗粝怪异嘶鸣从那个长着西里尔面庞的怪物口中发出。埃里克手中沉重古朴的宝剑挽了个反式,最后望了这边的两人一眼后回过了身。   “殷棠,在那边等我,我处理好这里就过去。”   “……”   一刹那又再次暴动起来的触手几乎要将手提长剑的身影捅个对穿,殷棠转身摸了摸小煤炭表情扭曲的脸颊,好声好气地开始哄人。   “没我们的事了,走了崽,等会不是还有新生欢迎会吗,我们不跟他们计较嗷。”   “好啦,再待在这的话难道等他们抓我们去问话吗,走咯,给你买冰激凌好不好?”   以撒雪色般惨白的睫毛垂下,犬齿抵着嘴唇狠狠咬了咬,终是顺从似的松口。“买两个。”   “买买买,买多少都行。”   早已等候在街边角落的伊娃冲两人招了招手,殷棠牵着收敛起一身触手后莫名显得像是落水的湿漉漉大型犬般的崽子往回走,自动忽略了埃里克让她等自己的语句。   “怎么回事?那骑士长认识你?”伊娃掏出两块手帕让他们擦擦身上的污渍,一边奇怪道。   “不知道啊,记忆里好像没有这号人。”殷棠凝眉沉思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还有一更 第24章 24.我很乐意作为家长代表   相比起骑士长埃里克对自己的态度,殷棠更为在意的其实是怪物化的西里尔。   那一天她与这名帝国长子交手的过程中,并未察觉到任何一丝的不对劲,对方身上也并没有被种下了邪恶诅咒使得人转化为这种怪物的倾向。   所以只可能是在那一次与自己交手之后才染上的诅咒,那这范围要想找起来可无异于大海捞针。   虽说得益于骑士团的效率绝大部分城民被及时疏散,但公然在大街上这么发病,总有这么几个别有用心的人会在上面做文章。   更何况,西里尔是皇储。   虎视眈眈盯着他屁股底下那个位置的,可不仅只有几大家族。皇室的天要变了。   这么想着,殷棠脚步折回学院里开设的摊铺,想要买两个尖叫冰激凌球去哄小煤炭。   这小破孩一路上都摆着张臭脸闷闷不乐的,她都想不通这一次以撒是为啥生气。   这个时间正好是饭点,参与返校日的学生跟家长要么去体验学校食堂要么出去饭馆,故而两边摊铺对比起上午的人头攒动显得较为冷清。   她很快排上了队,语气熟稔道:“要两个球,分开打包,谢谢。”   “又见面了,姐姐。”   突然小摊前传来一道有几分熟悉的清脆女声,殷棠从透明冰柜上抬眼,就看见那个名为莉娜·琼斯的少女弯着一双大眼睛冲自己笑。   那一次跟西里尔在服装店起了冲突,最后就是莉娜帮忙着拦下来,阻止巡逻骑士的赶来。   “你怎么会来学校呀,是来看艾伯纳老师嘛?”少女身穿笔挺的学生制服,领口下方除了熟悉的琼斯家族徽外还别着级长徽章。   殷棠瞥了眼,恰好是魔法五级a班,与之前那个出身于麦考林家贵妇的儿子是同一级的级长。   ——也正好是以撒转去的班级。   “不是哦。”殷棠了然,抬眼也对着少女笑笑。“我是来陪小孩返校的。”   莉娜洋娃娃似的眼睛瞪圆了,小嘴微张满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啊,小……孩?”   “对,我的养女,跟你同级。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不应该喊我姐姐,而是,姨?”   莉娜眼神慌乱地在魔女那张几百年都不会老的艳丽面庞上停留,又默默消化了半天那个“姨”字,终是无法违背着良心喊出口。   “嗯,我还是喊您学姐好了,反正您跟艾伯纳老师是同期嘛。”   殷棠不置可否,手臂撑在柜台上看理应出身高贵的少女以熟稔利落的动作制作冰激凌球。她指尖无规律地轻点柜台,突然貌似不经意道:“对了,之前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看见骑士团护送大皇子回城,中途西里尔却突然发病了。”   莉娜握着制冰机的手似是有一瞬间的僵硬,紧接着她转过身,姣好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怎么会这样?伯母说牧师大人已经彻底治好了西里尔哥哥的病呀,西里尔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殷棠眼睛锁定着少女面部神情,一字一句道:“我看到西里尔全身上下都长出了透明黏膜,脸上黏着的是一根根触须,像是一只巨大的水母怪物。”   莉娜瞳孔紧缩,手中未成形的冰激凌球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怎么会,西里尔哥哥……”   ——就是个普普通通被宠大的贵族小姑娘,偶尔出来体验次生活罢了,至于这么吓人家?   殷棠心中做了判断,目光却流转于莉娜滴水不漏的惶恐神情上,久久未转移视线。   半晌,她接过貌似被吓坏了的少女手中的冰激凌球,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币放在柜台上。   “抱歉跟你讲这些,只是上次我看你跟西里尔关系很好的样子,所以想提前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嗯,没关系的,我只是……只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会这样。”莉娜神情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伯母的病还没完全好转,西里尔哥哥又出了这种事,她压力该有多大啊。”   “对,王后的病还没好?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殷棠回想起上一次西里尔身边的那个炼药师跟自己要魔花时的急切样子,又道,“会不会是什么家族遗传病?”   “我没有听伯母他们说过。”莉娜神情黯淡地摇摇头。   见她暂时没有了再交谈下去的想法,殷棠简单道别之后便也举着尖叫冰激凌回到休息区。   一头海藻般璀璨金发的少女呆坐在摊铺柜台后,眼神空洞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蕴藏了错综复杂的万般思绪。   ……   殷棠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礼堂的新生欢迎会,艾伯纳一席正装人模人样地在台上发言,底下伊娃一边嘲笑他一边跟以撒分享上学时候艾伯纳的糗事。   “好歹给人留点面子。”   殷棠挨个给他们发尖叫冰激凌。好在因为时间耽搁久了上头的小人已被高温融化,不然在人头攒动的礼堂里吃这种东西除非天生脸皮厚。   站在高台上发言的艾伯纳一眼就看见了各色正襟危坐的家长学生们中间,那三个在底下明目张胆舔冰激凌球的异类。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面容同学生时代一般再未变过的伊娃笑着挥了挥手。   艾伯纳:“……”   帝国最年轻的大魔导师后槽牙磨着忍了又忍,终于在某名黑发魔女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包蚯蚓干给大家分着嚼的那一刻忍无可忍,扬声魔咒对准那个方位。   “我看我一个人在上面干讲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吧,不如我们随机邀请一对学生家长上台,让她们来为大家分享一下心得体会怎么样?”   伊娃嘴皮子无声动了动似是在骂人,殷棠叹息着将蚯蚓干重新放回储物袋,拍拍手刚准备给艾伯纳一个面子。   她提着裙子站起身,就见礼厅的入口处骤然传来一阵压抑着语音的骚动。   身边以撒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臂肌肉蓦地紧绷起来,整个人眼瞳中放着凶光似是只被激怒的狂犬。   而金发男人的马靴踏落在地面上发出利落的碰撞音,一身戎装裹挟着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肃杀,大步迈着朝这个方向走来。   “我很乐意一同作为‘家长’代表发言。”   他面向魔女骤然冷冽下来的黑瞳,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将于10月1日明天入v,届时三更掉落,感谢这段时间朋友们的支持,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哒。   v后会搞个抽奖,欢迎参与~   ——————————————   专栏接档文:《我佛手持ak》   文案:【ak鸟狙超新星,大慈大悲渡世人】   与神界那位史上最出格反叛的战神分手之后,叙燃半路得道,转职成了第一个修成正果的女佛修。   那一日,她与小电音寺慈年大师辩道,电子仿真花在雾中若隐若现。   叙燃:“大师,谢谢你,我悟了。”   大师:“……施主,我还未言一词。”   说着,叙燃起身,原地成佛。   大师:“?”   巴尔带领着七十二柱魔神踢馆奈何桥地区修仙榜,放言道:“东方法修界没了天狼神不过一帮废物。”   下一秒,叙燃赤手空拳走上擂台。   巴尔斜睨着她:“我知道你,你就是战神的那个前女友吧?”   叙燃掏出便携式rpg火箭筒,背后各生九柄刻印大狙,在炮音轰鸣声中行了个佛礼:   “我佛慈悲。以及,众所周知我刚丧偶。”   魔神巴尔:“?”   刚屠榜回来的天狼神:“……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叙燃扛起大狙开镜瞄准:“我早就想把这话变成事实了。”   *   “我的城市一度被评为全修真界最烂的地区。”   “可后来,那个从013号奈河桥走出来的女佛修,成了世界的无冕之王。”   *   天生反骨混沌不羁战神 & 心狠手辣疯批美人佛修   大女主升级流   赛博朋克修仙,神话体系乱炖   双开接档文:《被红眼给命的魔头盯上了》   文案在专栏 第25章 25.她说最喜欢我(三合一)   偌大足以一次性容纳千人的礼堂中, 此刻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在场的无不是帝国各阶层最前排的那一部分家庭出身,骑士长埃里克的这张脸对于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然而就是因为这份熟悉,所以才会对他此刻的这番言论大惊失色。   兰斯特大陆谁不知道,素有铁血审判官之称的埃里克·麦考林, 继拉尔夫将军退隐后上位以雷霆手段肃清军中的骑士长, 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主义者.冷淡洁身的信教徒。   ——虽然他胸大屁股翘常被各种族列为梦中情人第一名, 但总的来说, 大家都只是口头讲讲, 并没有谁真的想要去亵渎这位疑似性冷淡的骑士长。   伊娃站在边上以一种“好啊你这家伙不声不响地就跟审美榜榜首搞在一起了”的眼神看向黑发魔女, 后者同样一脸怀疑世界的表情, 结合着周边家长学生们极力克制着兴奋八卦的按捺不住神情相得益彰。   整个礼堂中,只有阴沉着脸的以撒满目阴云跟众人形成一道明显的分割线。   金发骑士长无视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大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颔首朝着最外边座位的伊娃无声示意, 顶着以撒快要在其身上烧灼出一个洞来的目光, 径直坐在殷棠身边。   “不上去发言吗?”他正坐着目视前方, “你以前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吧。我的老师当初也希望我就读于剑士班, 可惜他没到退休年纪就退下来了,我为了接班也只能放弃学业回团里。”   “不是,”殷棠感到荒谬。“你到底什么意思?”   讲台上的艾伯纳同样满脸震惊, 但终究记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深深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后便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讲解了下去。   “我说过,处理完博里大街的事情后,我有话要问你。”   埃里克如同一个真正的学生家长或者是其他见了鬼的什么认真听讲学生那般, 正视前方讲台上的大魔导师。“结束后我没有看见你,就只好来找你。”   “我说过不愿意插手骑士团的事,你……”   “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骑士长姿态端正地坐在观众席,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暗地打量目光将这个位置团团包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可以出去谈。”   殷棠嗤笑一声,已经能够想象如果此刻自己跟这位骑士长单独出去的话里面舆论能够发酵到什么程度。更别提要不是自己拦着,身边的小煤炭已然一副想要再度放出衍生体来将埃里克给碎尸万段的表情。   “行,那结束后我们再谈。”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殷棠也干脆放下心来,抱着手臂顶着一众自以为隐晦的目光端坐在位置上。既然埃里克都不担心他自己的声誉,自己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反正她本来就名声狼藉到时候受影响的肯定是埃里克本人而不是魔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骤然覆上她的手背。   殷棠转眼望去,以撒下颌紧绷着注视前方,原本搭在扶手边的右手却紧紧拉着她,看上去宛如即将被抛弃而知晓自己命运的小狗。   那一瞬间,她悟了。   琳姨的针对性课程中讲到,在单亲环境之下成长的孩子部分会对家长产生依赖跟强烈的缺失安全感。怪不得小煤炭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于骑士长的极端敌意,是因为害怕自己会组建另一个家庭而不再像之前那样关心他吧?   多好的孩子,即使担心自己被抛弃也不会开口给自己添麻烦,反而默默忍在心里只是在实在害怕的时候拉住她的手。   怎么会有那么乖的小孩。   (被触手绞断了剑的埃里克:……重新定义“乖小孩”。)   殷棠领悟到这一点之后,神情骤然转变为一种见了鬼的慈爱。   “崽,别担心。”她信誓旦旦地握上以撒的手掌,“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小孩,我不会给你找不负责任的养父的,你放心。”   “……”   身边的伊娃神情扭曲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屁股挪着坐远了些,埃里克则身形怔愣片刻,视线在魔女那张低声说话的脸上流转。   他无声抿唇,平放在膝盖上方的手掌握紧了些。   ……   “伊娃,什么情况?”   好不容易在一众目光底下挨到了讲话结束,虽然后半场艾伯纳明显感觉到在场的学生家长没一个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全都在悄然打量着骑士长跟魔女的那个方向。   他带着一沓文件跟签字书在礼堂的后门堵到了人,代号为荆棘魔女的女人无辜状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啊,殷棠说是今天骑士团刚回城的时候才认识的,但看埃里克那行为就感觉肯定不是这回事啊。”   伊娃摸摸下巴,无声注视了半晌三人消失在转角的背影。“等着,我去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必定给你寄一份。”   “那肯定得第一时间告诉我。”艾伯纳郑重地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在手中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了伊娃。   “哦对,这是之前殷棠托我补办的宿舍申请。你们运气好,正好高年级有个魔法学徒家里有事休学了,那间宿舍空出来有了余位,不然往年这个时候是绝对申请不到宿舍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因为以撒现在还没到分化期,所以性别在档案系统中是默认无的。那间宿舍的另一个学生是男生,不过卧室跟卫生间都是独立的,客厅共用,如果实在介意的话得等到分化期过后再换寝室。”   荆棘魔女眼皮垂下望着那张申请单,半晌后,突然莫名笑了起来。   艾伯纳奇怪地望向她。“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殷棠的那个养女,也有点问题吗?”伊娃接过他手中的文件,“我笑某些人后半年看来有的忙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终日打雁,终叫雁啄了眼。”   “她那么恣肆张扬的人,随心所欲世上没有事是她干不了的,也会栽在这上面。”   荆棘魔女诡异尖锐的笑声回荡在走廊,艾伯纳一头雾水地看向自说自话笑起来的伊娃,半天摸不着头脑。   “……我说了我不清楚西里尔为什么会突然怪化。”   帝国学院的后花园一处隐蔽角落,殷棠皱眉望向面前的骑士长,再度重复了一遍说辞。   几分钟之前有个负责引导新生的老师匆匆过来将以撒叫走了,说是补办宿舍的申请下来了带他先入住。殷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时候小煤炭的脸色,总之前所未有的臭脸就对了。   而为了防止他再度与埃里克缠斗起来,她好言好语劝了半天让伊娃带人先去搬宿舍。深渊族的少年以一种近乎悲切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把殷棠惊得都以为自己是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来。   好不容易给人哄走了,这边一个大麻烦还杵在原地没有解决。   接二连三的事故意外让魔女心情处于一种极端暴躁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用仅存的耐心回复道:“如果你想问的是三周之前我有没有见过西里尔,我确实见过他,还揍了他一顿,但也仅限于此了。”   “你知道我的,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当场就解决了,我不会闲得没事干还给他去下诅咒。”   “我知道不是你。”   埃里克突然开口,“我去找过服装店的老板,他说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不要将那天的事说出去。虽然那天与大殿下有过直接冲突的人只有你,但你没有理由跟动机去诅咒他。”   殷棠冷笑一声,“所以你大费周章地做了那么多就为了告诉我凶手不是我?”   “殷棠,”骑士长语气肃穆地喊了她一声。“你不会下诅咒,但是你的那名养女,你对她了解多少?”   埃里克话语顿时止歇,他目光下移着望向那柄抵在自己脖颈上的九星法杖。长柄法杖的主人收敛起一身随意的懒散,又变回了他记忆里那个杀伐凌厉的魔女。   “在你背地里说我养女的坏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嗯?”   魔女扬起红唇朝他笑着,笑意分毫未达眼底,剧烈压迫到几乎令人腿软的杀气冲天而起,似要将苍穹边的日轮都笼罩弥漫。   埃里克额上渗出冷汗,深深注视着面前魔女。良久,他突然后退一步,垂下眼头一次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之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找错人了。”   金发骑士长喉头滚咽着,正对着长柄法杖最前端的一颗地狱宝石。   “这才是你,殷棠。”   他这样说道。   ……   出身于麦考林家的天才剑士,从五岁学剑起就同阶段无敌,手下败将堆积起来可以从头到脚连着铺满整条博里大街。   “是个天生从军的好苗子。”   “这孩子将来肯定能继承圣骑士的衣钵,甚至成为比拉尔夫将军更伟大的将领。”   “麦考林家的小儿子有大才,世代神职魔法师中终于出了个圣骑士。”   这是埃里克·麦考林从五岁起就听惯了的夸赞。   他对剑有着惊人到足以震撼世人的天赋,所以在第一次贵族男丁入伍报告的体检中,年仅十五岁的埃里克被破格选中,成为了当时骑士长拉尔夫将军的首席学生。   在实习骑士的第一次任务中,他以全部超一级的评级在一众同期中连续占据了一整年的断层式第一。从实习期转正之后,更是一路立下无数特等勋章战功,就没有他打不赢的仗,肃清不了的动乱。   后来人们很少再喊他“麦考林家的小儿子”或者是“那个天才剑客”,在一次边缘小镇的兽潮救援灾民任务中,埃里克第一次被人喊做“光明神转世”,这个称号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直到主城区人尽皆知。   人们开始夸赞他为雷厉风行的执法官,铁血审判者,以雷霆手段肃清世间一切罪恶,将帝国的子民拯救于危难水火。   彼时的骑士长拉尔夫曾打趣他道,看来很快骑士团就要迎来她最年轻有为的领导者。当时埃里克只沉默着摇摇头,未言一词。   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他当初会成为一名骑士,并不是为了高尚宏达的理想荣耀。   学剑,执法,卫道,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向他的父亲证明,麦考林家的儿女并不是只有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光明神成为虔诚教徒这一条出路。   他手中的剑会成为他的信仰,比起信奉神明还要更强大有力。是这样的力量将帝国的子民从苦难中救赎出来,而不是光明神。   多年来,埃里克一直坚定地,信奉着这一条在家族或者任意一个骑士看来“离经叛道”的信条。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一点,乃至他最信任的老师。因为已经预料到即便是拉尔夫在听闻这个荒诞的“渎神”想法后,也会大骂自己不配穿上这身铠甲。   真正的骑士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全心全意地对神明保持绝对忠诚,才配被称作为圣骑士吗?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埃里克如往常一般结束了巡逻任务回到骑士团,看见所有同伴连盔甲都没脱就匆匆往主殿跑,说是拉尔夫骑士长在审问一名魔女。   几个世纪以来由于政策的扩张,世人对于魔女这一类的黑暗阵营魔法师已经不似以往那般抵触恐惧。甚至上世纪索隆门王继位之后,他们的同学中除了魔女还增加了诸如巫妖.半兽人等魔法生物,大家相处学习得还算融洽,各大种族之间的联系也愈发多元化。   埃里克感到有些好奇,也跟着同伴们的脚步想要去看看那名据说是因为“聚众斗殴”被拘留的魔女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很多年后,有许多关于自身的记忆都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失在光阴中。埃里克也依然记得那一天的下午,残阳似血,而比天际的日轮还要张扬耀眼的黑发魔女站在骑士团双剑交错的雕像上放声大笑。   他记忆中仿佛无坚不摧的老师,当时的骑士长拉尔夫神色震惊地提着一把断裂了的长剑,望向魔女的位置大声道:“你这么做是在亵渎神明,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   魔女恣肆张扬的面目上仿佛除了笑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蕴藏了宇宙万物。   “我不信报应,也不信神。”她脚尖立于神圣之剑的顶端,在狂风下猎猎起舞的裙摆宛如战场上开出的花朵。   魔女逆着光举起沉重繁复的九星法杖,一瞬间看上去竟宛如当今教皇手中握着的大型权杖。   她说,“我只信我手中的武器。”   埃里克瞳孔紧缩。   那是一场至今部分退伍的骑士们都纷纷避而不谈的屈辱战斗。那个甚至是刚从学院毕业走出来的年轻魔女,单枪匹马,以一己之力在供奉大殿光明神雕像的注视下,将一众神明最忠诚的信徒斩落于他们最自信的长剑之下。   碎了一地的断剑金属铺满了整片后院,身披银甲的骑士们倒地哀嚎。魔女撑着那柄看上去甚至比她人还要沉重的法杖站立在空地上,一边喘息着咯血一边笑。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她笑嘻嘻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将自己断了的手臂硬生生接上,一边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骑士长拉尔夫。   没有人回应她,魔女也不在乎,自问自答似的接口。   “因为你们的信仰不及我的纯粹。”   她眯着眼睛望向残阳泣血的苍穹,明艳到几近妖冶的面孔放空了一瞬。   “光明神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神诶,你们那么多人信仰祂,祂哪里顾得过来?”   埃里克趴在一地挣扎痛呼的骑士们中间,从臂弯的缝隙中抬眼去看仰望着日轮的魔女。   魔女目光似乎短暂地与自己对上过一瞬,又或许没有,他已经记不清了。   满眼明烈对比的玄色与血色之中,他只记得魔女满不在乎地讽刺道:   “还不如来信仰我呢,地狱总比天堂好客。”   那一刹那,埃里克仿佛听见自己脑海中绷了多年的弦骤然断裂。   “……”   再后来,一群以前职业圣魔导师为首的极端派教徒发动了第三次宗教革命。   当局皇室昏庸无能,被中央教会架空挟天子令诸侯,出身于边缘的黑暗阵营魔法师们一瞬间被捕杀围猎,谁都可以被指控为黑暗法师而受到“正义”的审判,大陆上人人自危。   魔女,便是首当其冲。   集市上因为几个铜币而与你发生争执的卖菜姑娘可以是魔女,家族里因病不出的拖油瓶母亲可以是魔女,昨夜睡过不满意的妓女可以是魔女,多次拒绝你搭讪告白的女同学可以是魔女,世上的任何女人是魔女,你我,都是魔女。   她们死在十字架上的烈火中,死在铁处女的拥抱里,死在根本没有黎明将至的黑暗下,死在你我裹挟的无尽恶意内。   宗教虐待的阴影之下,人人是魔女,人人是正义。   后来,埃里克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在夕阳下狂笑的黑发魔女,正如他再也没有在拔剑时随着同行们一起默念光明神的主祷词,以祈求神明赐予他们无懈可击的力量。   他手中的剑,只会为那些需要伸张的正义而挥动。   公元337纪年,卡洛斯大公率南边反叛军突袭中央教会,结束了极端派教众为期三年的恐怖主义统治,顺势上位后给予在灾难中受到伤害的种族们特定优待补贴。   同年,拉尔夫骑士长以渎职为由自行辞去执法将军等系列职位,埃里克·麦考林继位首席骑士长,并重新制定修改了骑士团的教规。   教规第一条:持剑之人只为心中正义而战斗,至死方休。   ……   殷棠眨眨眼睛,依然不能理解。   “什么意思?别跟我套近乎啊,有事就说事。”   金发的骑士长从溯回记忆中清醒过来,面向直指自己喉口的九星法杖摇了摇头。“虽然我一直想与你再战一场,但现在不是合适的场地也并非正确的时间。”   “殷棠,”他很快理清思路,避开魔女的法杖,这样道。“我无意干涉你收养养女的行为,但收养一个来路不明身份的人作为继承者,难道不该仔细考量之后再做决定吗?”   埃里克神色肃穆,“你知道你的那个养女,是什么身份吗?”   殷棠持仗的手腕顿住,深深凝视了骑士长半晌后,九星法杖收回背后。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骑士长似是未卜先知,先于她一步开口道:“你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但是他背后的家族不会不在乎。”   殷棠皱眉,“你想说什么?”   “深渊族的特征摆在那里,有心之人可以顺势摸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埃里克道,“同样是三周之前,帝国主城的地下黑市有人出了三万金币,来向消息贩子购买一名未分化深渊族的身份信息。而就在今天,博里大街的光天化日之下,你的养女展露出了变异后的特殊异能体,同时间恰好帝国的皇储发病怪化。”   “殷棠,结合这一切,你还觉得你们能够独善其身吗?”   ……   魔女行走在地下黑市的边缘入口,身上披着的宽大斗篷与周边奇装异服的边缘魔法师们如出一撤。   她垂眼拒绝了一名以为自己是新手故而上前行骗的信息贩子,脑中回想着埃里克的话语。   殷棠曾经不是没想过这一点,自从在密林中捡到以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小煤炭的背后身份不会简单,但那时她无意去深究。因为在追杀者眼中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是生是死无所谓,只要不出现在家族众人的面前,他们就只会当他是死了。   但埃里克的出现提醒了她,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以撒得上学,之后考了魔法专八还有可能会留在帝国主城发展,原先的家族势力必然不会放过重新在世人眼前露面的私生子。   殷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那些世家贵族们扯上过关系了。   更别提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后,提拔替换新的阶层关系势力网,上世纪的那一套已然不适用于如今帝国主城的错综势力。   ——不过好在,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有一样东西是不管乱世还是安稳都不会更改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黑市,有黑市便应运而生了消息贩子。   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一张边缘满是油污的桌面,短暂的死寂过后,摊铺上一个身披同款斗篷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抬起眼,见到来者时骤然笑开。   “呦,稀客呀。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殷棠拍了拍小桌板后落满灰尘的椅垫,盘腿坐下,“看你这生意也不行啊,越活越过去了怎么。”   “一来就骂我呀。”   整张面容尽数被遮挡在面罩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暗牧师无奈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主业又不是干这个的……找我什么事?”   “跟你打听个事,老价钱。”殷棠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避开油污置于桌面上。“你帮我去查查三周之前,主城所有的地下圣所,有没有接待过一个物理重伤的重剑客。”   黑暗牧师伸手接钱袋的动作顿了顿。   面罩上方的眼睛弯着浮动似乎是在笑,一无所动的面罩布料却又在彰显着没这回事。   她指尖摩挲过钱袋的表层,半晌,抬眼望向对面的黑发魔女。   “那还不真是巧了。”   黑暗牧师这样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给治好的。”   ……   “你……跟那个人一起待了一天吗?”   “啥?”   殷棠正满寝室找剩下的那套给以撒买的睡衣去哪了,突然听见身后小煤炭似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于是转身又问了一遍。   “崽你刚才说什么?”   艾伯纳给新申请的宿舍是双人寝,另一个原来的室友似乎是家里有点事,今天暂时不回学校住。   而殷棠姑且结束了那一头的调查,跟某名奸商协调了半天终于达成一个双方都较为满意的合作协约之后,她接到伊娃的信息就再度赶回了学校,打算帮小煤炭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缺漏的。   以撒手中握着一块滴水的抹布,站立于墙壁夹角的黑暗中看着她。   殷棠直觉哪里不对劲,放下手上的面盆,径直朝着阴影中走了两步。   “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里有点难受。”以撒沉默半晌,背后逐渐传来淅索的动静。   不知何时,原本乖顺收敛于体内的触状衍生体们发散遍布,隐匿在房间的阴影中一瞬间竟如同彻底隐形。   殷棠站在少年身前抬眼望去,几乎蜿蜒着塞满了整间宿舍的触手翕动着朝她战栗,最中心的那根尖端上方还缠着一枚棉毛煤球套。   “我就说忘了什么!”魔女恍然大悟,“定做的棉毛套我忘给你塞包里了,还好你记得带,不然冬天肯定会着凉了。”   “……”   散着一头惨白发丝的少年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   殷棠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僵硬了半晌后有些意外地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语气中带上了点笑意。   “在跟我撒娇吗,崽?”   “你之前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小孩,你永远不会丢下我。”   以撒躬下身子埋在魔女颈窝中,有些闷闷地开口。   殷棠斩钉截铁:“我当然不会丢下你。”   “伊娃说你喜欢听话强大的.绝对忠诚的……孩子。”   原话是伴侣。以撒垂着雪白眼睫,出神地盯着魔女白皙皮肤上一颗小小的痣这么想道。   不过,应该也没差。   散落在阴翳中的触手翕动战栗,前端下沉着弯曲,将魔女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也给团团围了起来。   听话又忠诚,会顺着主人的摇铃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摇尾巴。以撒想,那不就是狗吗?   那个叫做埃里克的金发骑士长,难道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凭什么出现在魔女面前,跟自己抢在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以撒双臂像是另外两根触状的衍生体,严丝合缝地圈在殷棠身上,将之整个人都笼罩在诡物翕动的阴影中。   他埋在魔女脖颈中似是在亲昵撒娇,黑暗中如野兽般闪烁的金瞳竖立成一条直线,口中以与平常无二的语气道:“我一直听话,你也会一直喜欢我吗?”   下一秒,他听见魔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喉腔间轻微的震动仿佛要一直连着脉络渗透进他骨血里。   “崽,我不是因为你听话才喜欢你,而是因为是你,所以喜欢。”   以撒沉默片刻,在背对着魔女的位置无声笑开。尖锐的犬齿咧在颈窝处薄薄一层皮肤上方,仿佛只要用点力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破血管。   他犬齿收敛,侧过脸在那片皮肤上满足地蹭了蹭。   听话的狗不会咬主人,只会咬死所有胆敢觊觎宝藏的贪婪之辈。   而她说最喜欢我。   养女也好,伴侣也罢,在以撒心中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要魔女一直最喜欢我,我就一直在她身边当一条最忠诚的狗。   他深吸一口气将魔女抱得更紧,语气更加柔软餍足,“那不住宿好不好?我们回家。”   殷棠笑撸狗头的动作顿了顿,眯起眼睛。   “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当然不行,不说路程太远到时候你入学或者进入社会也得先学着搞好人际关系嗷。”   她挣开小崽子的臂膀,从储物空间里掏出一盒系着熟悉跳舞蝴蝶结的饼干盒——由《关爱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讨论课程·入学篇》倾情指导提供。   “昨天琳姨教我烤的饼干,你室友应该是明天返校,这个你到时候送给他。你要好好跟室友搞好关系嗷,当然了如果对方是那种很难搞的人的话,你也不要惯着他,有矛盾跟我讲我去找艾伯纳解决,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以撒:“……”   以撒:不可能!今天就把饼干全给吃了,一点渣都不会给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崽种室友留!   “……”   “……”   “啧,还挺巧。”   正式开学日的前一天,殷棠本来想着带小煤炭最后去吃顿好的,接着就可以把崽子寄存在学校等着寒假再领回来了。   她已经跟伊娃商量好了,等主城这边的相关势力阴谋处理好之后,就去北边的度假塔玩上一个月,到时候正好回来接小孩。   “又见面了,殷女士。”   换了一身新的礼裙依然得体高贵的女人对着这边点了点头。莎伊娜目光从殷棠身上掠过,在深渊族少年脸上停顿了几秒。   “没想到,他们俩会被分到一个寝室。”   “艾伯纳说我家崽分化期没到,也没有多余的独立寝了,所以暂时这样分。”殷棠叹了口气。   莎伊娜身边,佩戴着级长徽章的少年动作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地跟他们一一问好。   “我是哈尔森·麦考林,目前就读于魔法五年a班,也是五级的级长,同学你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学姐你好,请不用担心以撒同学今后的学习生活,有困难的地方我会帮助她的。”   “不是学姐,”殷棠对此表示习惯。“我是以撒的领养者,跟你们艾伯纳老师同一期的。”   出身于麦考林世家的少年顿在原地,瞳孔地震。   莎伊娜瞥了眼自家儿子难得有些外露的蠢样,轻咳了一声。少年顿时将仪态整理为板正模样,绷着脸向殷棠道歉。   麦考林家规那么严的吗,感觉之前骑士长埃里克好像也是在哪里都绷着的样子。   殷棠在心中暗自咂舌,面上露出假笑。“没关系,以后大家好好相处。”   说着,她眼神暗示一边的以撒送饼干。   少年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还挑起眉疑惑向她望来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小屁孩,还说自己最听话。   殷棠磨了磨后槽牙。   “你们是要出去吃饭吗?”莎伊娜颔首朝殷棠望来,打断了她与以撒之间不动声色的眼神交流。“不如一起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孩子们熟悉一下彼此,毕竟今后就是同班了。”   莎伊娜这类贵妇常去的餐厅小崽子会不会吃不习惯?殷棠踟躇半晌,终是婉拒:“啊,我们打算去吃尖叫冰激凌,确定一定吗?”   莎伊娜:“……”   “殷女士,”女人声线破天荒带上了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就算再美味,也不能带孩子去吃那种东西当正餐吧?”   以撒站在殷棠身边抬眼,语气平静,“没关系,我喜欢吃。”   莎伊娜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半晌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不如我们去三楼食堂吧。那边菜式多地段也幽静,不会被打扰,正好带着以撒同学熟悉一下学校。”   哈尔森突然这样提议道。殷棠当即拍手同意,揽上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乐意的以撒肩膀,道:“可以,我记得食堂三楼有道秘制烤鸡很好吃,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不在。”   “您说的是奥尔大叔家的吧,”哈尔森含笑道。“还在的,这些年来配方继承下来口味一点都没变。” 第26章 26.来决斗吧   烧鸡的口味确实没变, 食堂里激素分泌过旺的青年们却不再如当年。   殷棠坐在三层靠着栏杆的包间边缘,半个身子都伏趴在围栏上以一个几乎要掉出去的姿势,望向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始终体态优雅的莎伊娜几度隐忍想要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又咽了回去。   “嗨呀, 怂什么, 直接上去打啊!”   只见被里外三层围聚起来的南学院食堂二楼, 两名身穿魔法师学徒标准长校袍的男生在空地上扭打一团。   不知道是谁的魔杖从中断节折在地上, 那个目前看来占据上风的男生跨在另一人身上, 手指握拳狠狠砸向他的鼻梁。   “谁的女朋友都敢动?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被他按在地上打的卷发男生颇为狼狈地双手抱头护住面部, 一面不服道:“这不公平, 你偷袭!我们说好了申请决斗之后在哨声响起的那刻同时动手的,你先念了咒语!”   相对身形高壮的男生狞笑一声,手里挥拳的动作愈发用力了。“什么偷袭不偷袭的, 决斗不就是比谁先手吗?你碰了我女朋友, 老子揍死你!”   殷棠占据高层良好视野跟学生们一起看热闹, 闻言颇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下空气。“还理论什么呀, 就那决斗的骑士约定早八百年前都没人执行了,直接上去跟他打啊!哎呦,现在的小孩, 看得真愁人。”   莎伊娜:“……咳。”   坐在包间相对靠里层的哈尔森·麦考林无声叹了口气, 在看清底下聚众斗殴的人员时更是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以撒同学。”他尽责地跟身边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这场事件的少年解释道,“那两名男生同样是五年a班的学生。高个的名叫杰里,是年级有名的刺头学生, 开学之后如果没别的情况最好不要跟他惹上关系。”   说着,这名魔法五级的级长站起身,抽出魔杖朝自己施了个扬声效果咒语。   “杰里,马上住手放开艾尔丹, 不然我要给你记过了。”   围观打斗的学生们顺着发声处目光上移,杰里身边的跟班在看清哈尔森的那张脸之后不禁低声骂了句什么,连忙挤上前扯了扯依然没有停手的男生。   “真晦气,麦考林怎么会来这里吃饭?咱们先撤吧,反正这才刚开学,以后能整他的机会多着呢。”   杰里将拳头上被蹭到的鼻血嫌恶地在卷毛男生校袍上擦了擦,阴鸷目光上移至哈尔森胸前佩戴着的级长徽章。   “呦,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首席大人呀,刚才没听清还以为谁牵了条警犬带到食堂里来了。”   “哈哈哈哈……”   身边的跟班们哄堂大笑起来。   殷棠无声掀起眼皮望了瞬依然姿态优雅端坐在椅子上的莎伊娜。这位出身优渥的母亲神情中井未有任何过激起伏,只是维持着前一刻的动作在翻看一本做装饰书用的游记。   似是知道她在看自己,莎伊娜淡然开口,语气平静。   “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他也干脆别姓麦考林了。”   殷棠耸了耸肩,“我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个叫杰里的,他女朋友到底是谁啊?看了半天也都没听到有人提,实在好奇。”   莎伊娜对她彻底无语。   放下书无声对视了半晌,直到魔女投降似的在嘴唇上划了一下示意自己闭嘴,又继续转身趴在栏杆上向下望。   “对级长出言不逊,记三分,每个人。”   哈尔森肃然目光锁定住部分试图混迹在人群中溜走的跟班,一一清晰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被喊住名字的男生们无一不咂舌低骂,杰里单手握拳,后槽牙抵着恶狠狠地磨了磨。   “行,行,三分而已。”   他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哈尔森,一字一句这样道,“那级长大人这段时间最好也注意一下,不要落了什么把柄给我们借.题.发.挥。”   哈尔森仿佛没有听见明晃晃的威胁,掏出记录手册在名单上刻了个印记。“开学之后请自行去找教育导师。”   杰里面部肌肉抽动一瞬。   他收了魔杖,又狠狠撞了下身边的跟班让他别挡道,下一秒余光似是瞥到什么,话音突然顿住。阴鸷视线从哈尔森身上转移至一旁,趴在栏杆上无声望过来的魔女。   高大的刺头男生在原地僵硬片刻。   半晌,杰里抬手捋了把有些汗津的面部,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点不知名兴奋的沙哑。   “你交女朋友了,麦考林。”   他止住转身离去的脚步,径直朝着三层楼梯上的众人望来。“是转校的新生吗?怎么也不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说着杰里上前两步,嘴角扯开一个笑容的弧度,狭长双目死死盯视着靠在栏杆上的魔女。   “小美人,麦考林那家伙死板又不近人情,有什么好的?你不如跟我吧,我可比他会疼人。”   殷棠沉默半晌,弯起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倒是有几分意外。   她原本还以为这个叫杰里的刺头有多喜欢他女朋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而且,自从诺克密林魔女的恶名远扬之后,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年再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了。   端坐着的莎伊娜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看不下去这场闹剧,摘了手套从座位上站起身。   一道人影却比她更先一步。   名叫杰里的高大男生顿在原地,直到眼前被蒙蔽住的视野随着未知布料的滑落而重见光明,他盯着那只径直被甩在脸上又掉落在地的手套,似是没反应过来。   “决斗。”   悄然出现于魔女身边的少年维持着抛掷的动作。正常情况下而言魔法师或者其他职业约定俗成的决斗准备,是将手套扔在对方脚下的地面上。   只是由于传统的完整礼节过于繁冗,如今大家习惯于将它们简化——而无论如何化简,将手套砸在决斗对象的脸上,于任何不同的情况下都是一种羞辱。   “老大……”   别说是周边被这一手震住了的跟班,同一楼层的哈尔森同样面露惊疑,忍不住朝自己刚认识的室友望去。   “以撒同学,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疑问的对象却没能给予回复了。   就在楼下一众人惊疑又怔愣的空荡中,来自深渊族的少年径直翻身从三层食堂坠下,深小麦皮肤上肌肉线条流畅着紧绷,宛如一只振翅的鹰隼于刹那间逼近跟前!   尚盯着地板上的手套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杰里下一秒身形倾斜着摔出去撞击在墙面上,整个食堂都回荡着巨大强烈的碰撞回声。   “什么偷袭不偷袭的,决斗不就是比谁先手吗?”   以撒站定在原地,金瞳垂着望向整个人被砸进墙里的男生。他嘴角突然弯起一个略有些狰狞的弧度,学着先前杰里的语气道。   “你敢这么跟她讲话,老子揍死你。”   “……”   “真的没问题吗?”三层的栏杆之后,莎伊娜站定在魔女身边,终是忍不住开口,“那个男生虽然性格如此,但光凭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那么久没被人拉下来,说明背后是有真本事在支撑的。”   “别担心,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殷棠反手搭上莎伊娜的肩膀,在后者瞬间不自在的神情中这样道。“诺克密林这个户口上只有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没有不会打架的懦夫。”   莎伊娜:“……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吗?”   殷棠:“刚编的。”   莎伊娜:“很逊,说实话。”   殷棠:“伤到了。”   另一头,杰里聚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一一在众人神态各异的面孔上循环一圈,最终锁定在咧着犬齿狞笑着的少年身上。   他紧绷着肌肉,指骨都因为剧烈抓握的力道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碰撞声。从凹陷进一个深坑的墙体中慢慢站出来,周身发散的气势连跟班们都齐齐后退一步不愿去触霉头。   “你很好。”   杰里抬手将被血浸湿的发根往脑后捋,一字一句地盯着以撒这样说道。“混血杂种,你最好祈祷以后不会在学校碰见我,不然我会让你从今往后的校园生活在地狱里。”   以撒按了按指骨,口吻近乎漫不经心。   “以后不在学校碰见你,那还不容易吗?”   影子都追逐不上的逼仄速度中,迅疾到空气捕捉不到的残影。那一瞬间杰里口中诅咒的恶语甚至都未来得及抵达唇边,凌厉的拳风逼近面中,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偷袭得手没有防备,那此刻便是连心生防备的想法都根本来不及兑现。   杰里身体本能地抱头防御住最薄弱的位置,耳畔诡谲身影的低语如同回荡在深渊。   “这就怕了?还没开始呢。”   下一秒,杰里突然就领会到了以撒说“不在学校碰见还不容易吗”的意思。   “别.别……!!!”   众人的视线死角内,无限逼近于死亡的威胁恐惧之下,他终于控制不住战栗地哀叫,乞求那枚抵在脖颈侧边动脉皮肤上的匕首不要再向前一步。   那一瞬间杰里甚至觉得,眼前的这名混血杂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   “……”   ——“闹够了没有?”   清越女声在食堂入口处响起。 第27章 27.三个金币?   金色长卷发的女生站定于食堂入口处, 整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她手持一根通体惨白的长柄魔杖,尖端无声对准了混乱中心的某个身影。   “我说过,杰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在学院闹事。”   莉娜·琼斯一步步朝着人群走来, 做工精细的皮鞋根部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好听的声响。她精致面部上并无多余的神情, 反而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令人不愉的事故, 眉眼间都带着些许疲惫神采。   “我给你记扣分了, 你好自为之。还有, 不要再以我恋人的身份自居, 我从来都没有同意过这件事情。”   以撒背对人群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将匕首收回掌心, 手中力道一松,杰里后脑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却对这点痛楚置若罔闻, 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复杂神情, 长舒出一口气。   “婊子……”   沉默良久, 高大的男生仰躺在地上, 突然嘴唇开合着低低骂了一声。   莉娜·琼斯径直从他身边路过,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目不斜视地穿行过人群中央。   变故骤生。   像是捡回了一条命的杰里狼狈地躺在地上, 突然一个翻身而起以谁也没有料到的动作将掉落的魔杖握在手心。正回身往三楼的以撒面目一凛, 双手刚动作着撑起一个防备姿势,下一秒却见那道蕴含着恶意的咒语并不是朝着自己而来。   “呵,利用完了老子就翻脸不认人是吧?”   杰里像是已然忘却了自己刚被人按在地上打的耻辱经历, 满眼就只有那个披散着金发的背影。他狰狞着面孔朝莉娜举起魔杖,古老邪恶的诅咒铭文自他破皮龟裂的嘴唇中脱口而出。   “小心!”   位于三层的哈尔森大声提醒道,莎伊娜同时肃穆着握住颈间的一枚十字型引导武器打算阻止。   金发少女离去的背影顿在原地,恶咒裹挟着怨气径直朝着她后背迅疾而来。她在背对着人群的视角中抬眸, 右手平伸在魔杖中端,几近微不可察的咒语从翕动嘴唇中泄出。   三层的栏杆背后,殷棠突然有所预料似的皱了皱眉。   “反式·樊伽度我。”   “啧。”   与此同时,殷棠翻身以利落干脆的姿态从三层一跃而下。背后的九星法杖随之出鞘,其上刻印的地狱宝石战栗着发散出炙热到几近烧灼的暗光。   她并没有催动魔力去念咒语,而在两道魔法交织碰撞的一瞬间,九星法杖挥击着砸在波动中央。足以容纳浩瀚磅礴能量的原石烧得通红,在魔力碰撞相击的作用下爆破出刺目白光。   振聋发聩的巨响。   位于事故中央的同学们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反应快的则早已为自己或是同伴撑起一个个保护屏障。   剧烈的能量波动席卷在半空,但由于莎伊娜早有准备的防御魔法,并未波及到围观的人群。   莉娜猛地抬眼。   “琼斯家的禁咒,用来对付一个同学岂不是太屈才了?”   殷棠站定于硝烟四起的食堂中央,隔着看不清人影的浓烈烟雾,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这样道。“再有天赋,也不是这样用的。”   金发少女仰头望进魔女模糊在硝烟背后的眼瞳。她突然勾起嘴角,一如曾经几次那样朝之露出一个天真甜蜜的笑来。   “学姐,”莉娜这样喊了一声。“你弄错了,我刚才只是想要给自己施加一个防护魔咒而已。”   “以反式开头的防护魔咒,那我还是头一次见。”殷棠转过身,平视着金发少女毫无波澜的面目。   “十七岁能够熟练运用反式的禁咒,在我印象中只有希尔顿·琼斯能够做到,他后来也顺势弑兄上位成为了琼斯家的现任族长。”   魔女语气平静地说出本应被另一个家族永远带进坟墓里的秘辛,望向莉娜骤然紧缩的瞳孔。“你比你父亲还要有天赋,将来也会比他走得更远。”   “……”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烟雾散尽,金发少女在最后的余烬中扬起唇,胸前的级长徽章于一片朦胧中熠熠生辉。   “学姐,感谢你阻止了杰里对我的恶咒,也原谅我不能郑重向你道谢。我得去看望西里尔哥哥,听闻他的病情又恶化了,而且……圣院的牧师给伯母下了病危通知书。”   赶下楼的莎伊娜听闻这话后神情微怔。   莉娜提起长袍,姿态优雅地朝他们行了个道别礼。“我先走了,再次感谢各位。”   王后……病危吗?   在莎伊娜骤然肃穆下来同样与他们匆忙道别的神情中,殷棠暗忖着这话背后的意味。   她突然感受到掌心一热,以撒不知何时站定于自己身旁,五指收拢握了握她的手。   “去吃饭吧。”   他偏头朝殷棠望来,话语平静好像之前发生的系列冲突都与之无关。“之前点的菜都冷了,我们可以换一家。”   “不用,”殷棠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重新加热就是了,不然浪费。”   “好。”   “以撒同学。”   两人背后,哈尔森神色有些复杂地开口。“你刚转来,可能不太清楚学院的校规。在食堂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合打斗是违规行为,也是会被违纪扣分的。”   “我申请决斗了不是吗?”以撒偏了偏头,“对方也同意了,我看过校规,只要是双方协商同意的决斗都是被允许的。”   “可是……”   哈尔森皱紧眉头,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摇摇头。“念在你是第一次转来的份上,我这次就不记你的名字。但若是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因为舍友的关系就装作看不见的。”   “随便你。”   哈尔森皱眉望向两人离去的背影。他看着自己那个混血的深渊族室友,一改先前几乎一副要杀了杰里的暴戾姿态,以一种极度自然的姿态握着魔女的手,整个人贴近到连地上的影子都重叠在一起的亲密程度。   这是正常的收养关系吗?还是只是自己多心了?   少年站定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   殷棠好不容易跟闻讯赶来的艾伯纳解释了半天,都只是青春期孩子们旺盛精力作祟并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也就只不过是两个学生互殴到流血,一个把自己同学踹进墙里拔都拔不出来,还有一个差点用禁咒杀死自己的同学,而已。   只有杰里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划掉)   殷棠倒是有点在意那个叫做莉娜·琼斯的女生。   她与莉娜相见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手掌,但每一次都给自己留下了相对来说比较深的印象。大概是琼斯家出身的魔法师都有老谋深算藏得极深的通病,导致她在时隔多年后看到莉娜多少有些先入为主了。   现在看来,某些事情在早期都是有预兆的。   更何况,三周以前大皇子西里尔跟自己交手之后突然发病,那一天在场的人里就有莉娜·琼斯。   殷棠打算去找一趟那个名叫杰里的男生,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关莉娜的线索。   吃完午饭,又陪着以撒去办理了有关转班入学的手续,她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沉闷的小煤炭送回寝室,赶着日落西山的最后一点时间走去了医务室。   偌大的医务室病房间里因为刚返校的缘故并没有什么人。最里面的隔间,一名之前看到过的跟班趴在边上睡得正香,杰里面露烦躁地躺在病床上想要抬脚去踹让他别打呼了,却因为拉扯到伤口而疼得兀自龇牙咧嘴。   一只细白手掌握着瓶止疼药停在空中。   杰里怔愣片刻,抬眼望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魔女。   “有点事想问你。”   殷棠将止疼魔药塞进他怀里,随手扯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你跟莉娜·琼斯什么关系啊,之前为什么说她利用你?今天我救了你,收点消息报酬不过分。”   杰里刚从在这里见到魔女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到她口中的名字之后,面目扭曲地抽动一瞬。   “怎么,你跟那婊子是一伙的?也是,我就知……你!”   “别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某个词嗷。”殷棠目光阴恻地收回手,“我跟她关系好不好另说,但你要是再用那个词说她,我把你按在地上打。”   “……”杰里手腕颤抖着捂住自己作痛的伤口,被子底下的右手狠狠握拳。   半晌,他后槽牙抵着,几乎是喉口硬挤出来一句:“你要是知道她做过的事,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做了什么事?”   杰里深呼吸一口气,似是不愿回忆。“……她骗了我。”   殷棠难得耐心地听完仰躺在病床上的刺头学生断断续续地讲他跟金发贵族少女的故事。直到话音结尾,杰里突然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眶上,沉默良久道:“可能他们说的没错,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真的配不上她吧。”   殷棠:“原来你之前还一直自我良好地感觉自己跟她很配是吗,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杰里:“……不会说话也可以不说。”   殷棠并不怎么关心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杰里故事里的一个疑点确实让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杰里说,最开始只是喜欢莉娜精致可爱的样貌,所以故意让手下的跟班接近对方,却没想到这名理应害怕惶恐的少女直接接受了自己的“求爱”。   他跟莉娜在一起了,顺利到自己都觉得不似真实。所以即便金发少女在这段关系中总是若即若离地吊着他,他也都统统接受了,直到暑假的某一天,莉娜突然找到他让他帮自己解决掉一个人。   “她说那个男人总是骚扰她,她每天都活在担忧恐惧当中……呵,那自己的‘女朋友’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杰里说道这里,讽刺地笑了一声,面上尽是悔意。   “因为那件事,我差点死了。”   那个据说一直在骚扰莉娜的男人,是之前在食堂被打的那个卷毛男生的叔叔,一个跟帝国的魔法世族们比起来相对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族长。   按理说莉娜的身世让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麻烦,但问题是那个男人手里握有她的把柄,令她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   莉娜找到杰里,想让他去到那个男人的书房,将一份印有魔法契约的文档偷出来。   “我被发现了,那个魔法印记直接关联了族长室的报警系统,那个男人……给我灌了一瓶毒药。”   杰里仰躺在病床上,浑身肌肉紧绷到连床头支架都在微微战栗。   “我每一个月都要去求他要定额的解药,不然就会全身魔力逆行而暴毙。而当我好不容易从地下室逃出来去找她的时候,你知道她说什么?她竟然告诉我,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我现在就想问问她,她真……”   “我有两个问题。”殷棠打断男生带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的语句,快速道:“第一,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身份。二,你偷的那份文件,到底是莉娜的什么把柄?”   “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杰里朝她低吼,后一秒又因为牵扯到了伤口而痛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我只知道那个男人姓德怀特,是个中层阶级的小家族领袖,但不清楚什么原因跟皇室的交往联系还算密切。”   德怀特。   是个殷棠没听说过的姓氏,应该是在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后才在主城发展起来的小家族,而且必定私下与皇室保持着某种交易关系。   “行。到时候我有事再来找你,对了你身上被下的那种魔药,可以去试着找找艾伯纳,他在这方面还挺有研究的。”   出于为数不多的良心,殷棠在离开之前扭头多说了一句,下一秒就见杰里神情更加狰狞。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这半个月来我一切关系都用了,魔法协会的那帮废物没一个见过这种毒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早早报复那两个贱人!”   魔女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   在背后男生阴郁的视线中,殷棠走出医务室的大门,头顶惨白月光吸了口气。   这场事件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交错比她原本预想中还要繁冗,且看似泾渭分明实则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只能一点一点从揪出的那条线头开始查。   殷棠迈着步子沿学生寝室的后围向学院出口走,一边耐着性子理思路。   几分钟后她脚步顿在原地,扬起眉毛望向那个全身都隐匿于夜色中唯独惨白发丝夺目在月光下的人影。   小屁孩开学第一天就违反校规夜游是吧。   殷棠有些好笑地收敛起气息,想着到时候悄悄跟上去吓小煤炭一跳。   她悄无声息地跟在以撒背后。当一个魔女不想要被人发现行踪的时候,黑夜简直就是她们的第二个情人。   而当片刻过后,深渊族少年以一个极为熟稔的动作蒙蔽了高墙之上的探测魔法,并利落翻身消失在主城街道尽头的时候,殷棠笑不出来了。   违规夜游没什么,她读书的时候跟伊娃她们做惯了的事情。但是她不太理解,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一个第一天刚入学的新生冒着极大风险也要翻出学校去的。   殷棠皱眉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以撒轻车熟路地拐进某间酒馆背后一条鲜为人知的通道,在入口处打扮妖艳女人的娇声招呼中走进了那条地下暗巷。   “三个金币,就可以玩一晚上。”   背后突然贴上来具温热人体,靠在魔女耳旁这样说道。 第28章 28.仙人跳是吧   “三个金币, 就可以玩一晚上。”   殷棠:“……”   她下意识抽身想要躲避身后的热源,那副软若无骨的身躯却像是魔蛛吐露出的黏网,柔荑攀附着她肩膀牢牢地贴上来。   “考虑一下嘛,客人。”   不知名的女声贴近耳畔, “不满意可以再退钱。”   殷棠沉默半晌, 从储物袋中数了六枚金币。   “之前那人的钱我替他付了, 这里是一共加起来的价钱。”   背后的身体似乎顿住一瞬, 原本故意压低魅惑的嗓音有了些许转变。“你跟那个人是一起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了。殷棠趁机转过头去, 如预料之中地看见一张陌生且浓妆艳抹的面孔, 宽大黑袍之下是紧身暴露的衣着, 此刻正神情复杂地望向自己。   “你……”   话音未落,下一刻女人当着她的面拍了拍手,突然光速变脸一边脱下黑袍一边尖声喊道:   “救命啊, 救命!求求你不要这样, 放过我吧, 谁来救救我!”   紧接着一切发展就宛如一场荒诞而滑稽的闹剧。从暗巷入口不远处的一家昏暗店铺中, 冲出来一名高大健壮身高足足有两米的壮汉。   “欺负我妹妹是吧,你算是惹错人了,来人!快来人, 还有没有王法了?!”   妆容厚重的女人呜咽着哭泣, 那壮汉装模作样地搂着她安慰片刻,蒲扇般的大掌朝魔女抓来。“别想跑!今天这事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殷棠不可置信:“你们跟我玩仙人跳?”   暗巷入口处,样貌身形都掩盖在长袍之下的黑暗阵营生物们纷纷投来见怪不怪的目光, 还有几名亡灵法师饶有兴致地靠在自家店面前看热闹,无一不一副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神色。   殷棠被那壮汉强行桎住动作,耳畔女人哭哭啼啼的抽噎听得她有些烦躁。而另一头以撒的身型早就消失在了暗巷转角,俨然是已经跟丢了。   魔女深呼吸一口气, 反手去捞身后的九星法杖。   “发生什么事?”   伴随着凌厉马蹄踏破长夜,一道低沉男声骤然响彻在暗巷入口。   原本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黑暗阵营法师们面色一凝,暗自低骂了几句后匆忙转身进门,甚至将店门口的标识都改成了“谢绝迎客”的魔法字样。   殷棠法杖出鞘的动作停了一瞬,掀起眼皮望向来者。稳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的骑士长目光灼灼,周身散发的气场与黏腻腥冷的暗巷格格不入。   骑士团大半夜的还巡逻吗?   殷棠心中疑惑,后一秒就见埃里克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军靴踏着大步朝此处迈步而来。   “刚才是谁喊的救命?”   女人假哭的神情僵硬在原地,望着这位骑士长肃穆的面孔像是也没有反应过来。壮汉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却迅速有所动作,大掌攥着魔女的手腕径直举起。   “大人,是她!”他煞有其事道,“我们不过做点皮肉生意勉强糊口维持生计而已,但她看我妹妹长得漂亮,非但不给钱还反过来欺负我妹妹,您来的正好,我们今天就是想要讨一个公道!”   埃里克目光顺着望向女人哭花的妆容以及凌乱衣着,很快又避嫌式地转移,停留在满脸写着脏话的殷棠身上。   “……是你做的?”   殷棠:“我喜欢长得漂亮的话不能对着镜子看我自己,还非得大老远跑来看你妹妹?”   壮汉/女人:“……”   金发骑士长似乎是无声叹了口气,他目光一一在钱袋跟几人神情上掠过,心中已大致有了判断。   “都跟我走一趟吧。”   那两人应该也是做惯了这种事,虽说谁也没有预料到为什么埃里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壮汉神情不慌不忙的样子显然对此并不陌生。   “行啊,反正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天这件事我是肯定要替我妹妹讨个公道的。”   下一秒,在几人惊异的神情中,殷棠突然反手握住了沉默着的女人手腕。   她似是吓了一跳,在壮汉嚷嚷起来的抗议中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埃里克眉头紧锁,身形刚上前一步,就听见魔女道:“这条巷子的岔路口,或者说你们店铺的后门,通往哪里?”   女人眼神朝四周乱瞟,看上去有些慌乱。“就.就只是普通的集市而已……”   “你干什么呢!”壮汉连忙试图扯开她的手,一边对着埃里克嚷道,“大人你看她,在您在场的前提下都敢对我妹妹动手,要是没人的时候情况可想而知!”   金发骑士长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出手,只是皱眉喊了句,“殷棠。”   魔女掀起眼睑朝他望来,嘴唇微动着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埃里克瞳孔瞪大了些。   刹那间,壮汉两米高的身型竟是被整个掀翻在地。他翻滚着捂住手臂哀嚎,而在女人尖锐的叫声中,黑发魔女身型迅疾到以肉眼甚至都无法捕捉的频率,闪身朝着暗巷拐角处的那间昏暗店铺冲了进去!   “……”   埃里克左手按在佩剑上,同样疾速追了上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转眼间消失在店面悬挂的门帘之后,一切发生的时候竟仅在瞬息之间。   女人惶恐状态下想要去扶倒地的壮汉,后一秒却被反手扇了一巴掌,一把推倒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赶紧去通知店里!”男人说着,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转身进了另一间妖精开的摊铺。   女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长发垂下半掩住神情。半晌,她抬手一点一点将凌乱发丝拨到耳后,偏头将口腔里的淤血吐在地上,指尖勾着的赫然是之前壮汉腰带上挂着的钥匙。   ……   殷棠屏着呼吸穿行在光怪陆离的昏暗房间,身侧不断有看不清面目的种族生物试图勾着她抚摸裸露在长袍之外的皮肤,又被一一不动声色地掠过躲避。   最中央呈十八条蛛腿似的铺展高台上,一只仅着几块可怜布料的卓尔精灵伏趴在其上,眼尾上勾着用嘴唇去衔底下人群递过来的钱币。   糜烂腥奢的失控鼓点及低吟交错中,一切仿佛从店面入口处形成一道明显的分割线,划出了区别于俗世之外的另一个迷离幻界。   “殷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男声,她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抬眼,看见金发的骑士长难得狼狈得像是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就到这里吧。”殷棠收回视线,继续在糜烂人潮中穿行。“你可以回了,不然到时候被举报到骑士团起码得吃十七八个处分。”   “殷棠,”埃里克艰难地追上来。“你是想要找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殷棠目不斜视,“我说过了,只是来抓逃学的小孩罢了。你要实在好奇的话可以帮忙找找后门,这个地方,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埃里克沉默地避开一名赤膊着朝自己扑上来的男巫,“……这叫‘有点’不对劲?”   如果不是急着要找以撒,殷棠此刻大概会毫不客气地对着骑士长的窘境大肆嘲笑,但她现在并不是很有心情,只往后瞥了一眼仍不甘心想要凑上来的男巫。   “他同意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拍拍那名赤膊男巫的肩,“只不过他这个人有点古板,估计不能接受在这里,你得带他去外面。”   埃里克以几乎要扭断自己脖颈的速度猛地抬头。   “真.真的吗?嘿嘿,那好说.好说。”   男巫本就恍惚的面孔像是中了大奖,步伐踉跄地去拉埃里克的手,“跟.跟我来就好,嘿.嘿嘿……”   走啊,不然毫无头绪地乱找要到什么时候。   殷棠悄然跟在他们身后,用眼神暗示神情隐隐有些失控的埃里克。   金发骑士长大概也是从未料到自己生涯中竟然也会有沦落至此的一天,掌心按在剑鞘上握了又握,终是紧咬着牙关任由那名男巫手脚不规矩地将他们带进特殊的暗道。   殷棠随手在走廊尽头做了个标记,抬眼望向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交叉长廊。   这个地方没有熟悉的人带着,第一次来的人哪怕找对了地方也出不去,想不到看似平平无奇的皮肉生意店下暗藏如此玄机。   她暗忖着,同时又不禁在心中慰问了一番某个不省心的小崽子。   天知道以撒明明大部分时间都跟自己待在一起,又是如何在刚到主城就找到这条门路并且快速娴熟运用的。   “还有多久?”   埃里克面色神情难看,又忍不住问了一遍,那男巫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只是一个劲地重复道快了快了。   骑士长转头望向殷棠,后者无声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后方注意着情况,让他们先走。但好在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男巫终究是在宿醉情况下还记着正确的道路,一路上除了提防警惕之外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几人避开一众遇到的各黑暗阵营种族,又跨过无数具随意倒在走廊边的身体,终于,见到了尽头的曙光。   十几分钟后,殷棠仰头呼吸了一口带着凉气的夜风,无声望向暗道尽头出口处的天空。   她身后,埃里克将陷入昏迷的男巫放置在闸门之侧,在看清眼前的场景之际步伐彻底顿了下来。 第29章 29.神使我发笑   “听说, 兰斯特大陆上最固若金汤的地方,除了圣骑士教团之外,就是索亚城堡。”   殷棠手提九星法杖,语句平静地如是说道。   在她身侧, 密密麻麻大如罗盘的血腥公爵于月光下默默绽放, 猩红的花瓣糜烂到极致仿佛要渗出血来。   而在这片大陆上, 只有一个地方会如此大规模地养殖这种名为血腥公爵的夜生花。它们也一度成为了卡洛斯家族的代表, 生长于鸮鹰之翼下吸饱仇敌鲜血的皇室之花。   “我们路过了无数个房间, 最终只有这条路是通向外界的。那个男巫大概也是真的理智不清醒, 才会这么耿直地将我们‘带去外面’吧。”   埃里克站定在魔女身边, 手中抓握着佩剑的力道愈发紧了。   “……我会带人彻查那家店,连同整条巷子一起整治。”   殷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吗?那你恐怕得现在回去才来得……啊, 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他们几分钟之前刚刚穿行而过的错综暗道内飘散过一阵浓郁的烟雾, 深处似是隐隐传来尖叫怒骂。埃里克凝重着神情下意识就想要再度返回暗道保留证据, 不到片刻, 骑士长剧烈咳喘着冲回来,一面冲她喊道:“快离开这里!”   早早避开几个身形的魔女凉凉望了他一眼,下一秒, 震耳欲聋的爆破音与强大元素波动席卷了整条通道。好在他们此刻所身处的是城堡一处僻静远离居所的后花园, 不然这个动静足以引起巡逻卫兵的注意。   半晌,骑士长平复着呼吸,眼望着在顷刻间被摧毁的暗道, 神色前所未有的差劲。   “……城堡里,有人在与外界暗通传递信息。”   “难道值得庆幸的不是好在密道只修在了后花园,而不是直接通往国王寝宫吗?”殷棠打量了一会儿绽放在惨白月光下的血腥公爵,迈开步子朝着城堡内部走去。“我就不送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估计你们有得忙。”   “你别乱走。”   骑士长大步追上来,“非皇室人员宵禁时刻禁止在城堡闲逛。”   “照这么看来,以前‘乱逛’的人难道还少吗?”殷棠哼笑一声,抬眼在两座建筑结构极度相似的宫殿之间比量一番。“应该是左手边吧,希望他们没有进行太大的翻修改动……”   她兀自嘟囔着,身后似是传来埃里克步伐远去的淅索动静。可就在魔女认为这名骑士长连夜去调查事件的时候,脚步声竟是又去而复返,最终同自己的保持一致频率。   殷棠望向夜空中无声绽放的骑士团特殊标识印记,皱了皱眉。   “你非要跟着我干什么?”   埃里克并未回答这话,只是突然道:“你是跟着你那名养女来到这里的吧?”   “那你又是为什么非得来这里?”殷棠不置可否,“我明明记得,在那家店铺前我给你做的口型是‘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骑士长却沉着目光望过来。   那一瞬间,魔女皱紧眉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   殷棠彻底停下脚步,与之面对面地站着,语气快速道。“你也是跟着以撒一起来的?我就说怎么可能骑士团的夜巡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为什么,知道些什么的人应该是你吧,从那天你突然来找我的时候就开始了,你到底在瞒什么?”   “殷棠,我也不确定。”埃里克道,“我没有故意跟着以撒来到这里,只是在调查的过程恰好遇到了你的养女。”   他这么说道,“有些事情,不只是你,我也需要确定。”   “……”   “快来人!”“殿下,快去请大主教医师!”“再多增派一些人手过来,快点!”   一阵阵急促的步履匆忙声划破死寂的夜空,殷棠于骑士长的无声沉默中掀起眼睑,望向燃了灯火一片光芒曳动的宫殿,与先前的静谧长夜形成鲜明对比。   她想起正午时分莉娜的那句话,“王后病危?”   埃里克猛地拉了她一把,使得两人身影避开在攒动侍从们的视线之外。“走这边。”   他们避过慌乱人群,悄无声息地从右手边宫殿排气口的雕花玻璃处翻了进去。   到处都是燃起的灯火与中央圣所刻印着白金色铭文的庇护符,大殿中人影幢幢的投影也增添了些许热闹,可即便如此,殷棠一进来就感受到了一股衰败的死气。   那是只属于将死之人的,笼罩在死神阴影之下所发散出来的味道。   埃里克眼望着四处飘散的白金庇护咒文,此刻与这股腥冷死气对比起来讽刺得惊人。   他隐匿在圆柱背后突然道,“这对殿下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就像是帝国的大主教也不会预料到普通的头疼发热怎么会演变成今天的结果。这段时间以来王后与皇子接连仿佛深陷诅咒,高位上岌岌可危的君主一改先前雷厉风行的作风,变成一名四处寻求巫术庇佑以使得自己皇位永驻的疯癫昏君。   底下各宗族蠢蠢欲动,而今晚王后的病危讯息俨然成为了一个切入口的征兆,以残破的血肉之躯为引,搅乱了帝国表层位于第一层面上的血水。   “那干脆分头找。”   殷棠仔细观察了几瞬寝宫的整体布局,“虽然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但至少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找到以撒了就打信号,到时候后花园碰头。”   “好。”   魔女收敛起气息在偌大宫殿内游走。她隐匿在暗处将每一个擦肩而过之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悲恸窃喜,惶恐憎恶,千般众生相在这一刻烛火的倾斜下显露无疑。   路过主殿卧室的时候,殷棠出于莫名心态,往里望了一眼。   她只在当初卡洛斯皇室的册封典礼上遥遥见到过这位王后一面,彼时精致美丽的女人头戴王冠,坐在国王的侧边宛如一具不会动的假人。   她是帝国的第三任王后,嫁给卡洛斯国王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转眼间,那个安静规矩到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少女,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干瘪的胸膛痛苦起伏着像是老式的手摇拉风箱。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脆弱无常得惊人。   黑发魔女垂着眼睑望向众人簇拥中正痛苦死去的女人,刚想收回视线转身,后一秒身型却顿在原地。   床榻上闭目哀吟的女人突然睁开双眼,瘦骨嶙峋的手指挣扎着将胸前的祈福袋挥到一边!   周边的仆从侍女大惊失色,连忙想要重新将医师的治疗咒术重新摆放。却见上一秒还奄奄一息的女人以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惊人力道挣脱众人,口中尖叫着无人知晓的破碎短语,唇角上扬着发笑。   那些混乱的单词组合起来,殷棠似是听见她在叫喊:   “我在梦中见到了神,神使我欢笑,凡听见的必与我一同欢笑!”   “亚伯兰!亚伯兰!哈哈哈哈,与我.与我一同喜笑……”   身披白金教袍的医师面目凝重,在周边仆从们惊恐的目光中掏出一瓶未开封的圣水朝女人身上撒去。“这是魔鬼占据了皇后殿下的身体!”   主导医师煞有其事,“你们都退让开,由我来为殿下驱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与不知名的混乱词句里,殷棠视线死死锁定在那片刚被扯落的帘子底下,女人惨白手掌中抓握着的东西。   一枚镀银的,黯淡的,刻有划痕的,盘踞耸起的,蝰蛇胸针。   “……”   魔女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中,诡笑与诳语尽数离她远去,举目皆是那条银白色泛着冷光的吐信毒蛇。   ……   “殷棠,我通知了骑士团在城堡边缘寻找。疑似发现一个身形有几分相像的人在护城河对面徘徊,就是距离太远辨认不太清,需要我们过去确认一下。”   无声绽放到极致糜烂的血腥公爵旁,金发骑士长胸膛大幅度起伏呼吸着,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番不得了的打斗。   “快去吧,我派人在那边守着。”   魔女在月光下抬眼,银色蝰蛇胸针散发着熠熠冷光。   “你这是……”埃里克看清之后怔愣一瞬,“这是哪家的族徽?好像从没在主城见到过。”   “我也从没见过。”殷棠顺着他的指明路线朝护城河的方向走去,“刚知道的。”   “什么?”   “埃里克大人!人还在那里,位置没变过,需要我们渡河去把人带回来吗?”   夜幕笼罩的河畔边,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向埃里克请示道。后者将询问目光投向殷棠,就见下一秒那人竟是脱下长袍,径直踏进泥沙里趟水过河。   “殷棠!”   一边的骑士意欲拦截,终是被肃穆着面庞的骑士长阻止,在对岸眼睁睁望着行走在湍急冰冷河流中的魔女。   “埃里克大人,你们这是……刚从里面出来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骑士有些踟躇地问道,后者摇了摇头,眼望着河流中的背影一言不发。   殷棠本就较为白皙的面目被冰水刺激得更为惨白。   她置若罔闻,衣物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走向河流尽头静默无声的少年。   她抬起手臂,沉默地将他搂进怀中。   以撒轻到微不可察的呼吸铺在魔女颈窝,半晌,以更为紧密的力道环抱了上去。   深小麦色与惨白皮肤在月光照耀下对比得触目惊心。   “……”   “我原本以为我会幸灾乐祸。”   良久,深渊族的少年轻声说道。   “但可笑的是,直到最后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领会到,她以往从未舍得施舍于我的——”   “母爱。” 第30章 30.你可曾与魔鬼共舞   “我知道她从未爱过我。”   以撒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薄雾, 显得有些沉闷而失真。“我早就学会不再对她抱有任何期待了,失望到甚至生不起任何亲手报复回去的乐趣……我把胸针还给她,而那一刻,她竟然告诉我, 她说对不起。”   “哈哈, ‘对.不.起’?”   他环抱着魔女的力道愈发加重了些, 直到感受到对方呼吸变得略微紧促, 于是又克制着自己放松力度, 维持在一个能适当喘息但无法轻易挣脱的界限。   “你三年前问我, 我的名字是什么。”深渊族的少年宛如沦陷于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梦, 自问自答似的又轻声道。   “圣典中为表明忠心与顺服而献为燔祭的孩子,以撒。”   “她生下我,不过是为了向那个恶魔证明自己的懦弱与臣服, 以乞求对方重新爱上自己。”   “可她太愚蠢了, 从当初被家族合力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开始, 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摇尾乞怜讨来的‘爱’, 脆弱可笑得惊人。那个王座上的男人永远不会真正爱她,恶魔,更加不会。”   “我甚至怀疑, 从那个时候起, 她就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   “此后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在自欺欺人,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蒙蔽着自己口口声声地说爱, 实则只不过是拙劣令人作呕的模仿。”   “这样的人与恶魔私通结合,所生下来的混血怪物,更加不会‘爱’。”   以撒在月色下蓦地笑开,不是以往那种病态偏执的笑, 反而带上种自我毁灭式的无力漠然。   “我曾经看见她在惨白月光下与恶魔共舞。”他这么说道,“而自那一刻起,作为代价,我好像就永远失去了,‘爱’的能力。”   “……”   殷棠望向少年因低头的动作而垂坠在自己皮肤上的惨白发丝。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直至画面人脸走马灯似的流转,停顿在一名肃穆着神情嘴角下拉的女人身上。   殷棠面向望不见一丝星群存在痕迹的夜空。恍惚间竟是仿佛将她拉回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单方面的争执过后终于爆发的冲突。   涂抹发泄在画像脸上的猩红色颜料,烈火舔舐的画框边缘,以及女人始终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庞。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机械魔女创造出来的机械人。”殷棠还记得,她当时这么说道。   “你根本就不会爱人,也不在乎别人的爱。只因为大家都爱自己的养女,所以你也这样程序化地在众人面前表演着‘爱’我,做出一些自认为达到标准的行为,可你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   “事实上,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会爱别人,也不爱自己,你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在乎。”   “你从来不真正关心我,随口吐露出的话语是例行的公式,就像是一个输入魔力就可以模仿做出人为举动的魔偶。”   而那也是殷棠第一次看见,女人向来神情单一的肃穆面孔上展现出外露震惊的情绪。   她彼时怨恨到极致,已经做好了决绝被赶出去的准备。从那一刻起她就发誓,自己绝不会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她顶着“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的养女”名号,做尽离经叛道的举动,导致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外界提起殷棠这个名字就暗自摇头。   那一天殷棠没有被赶出户口,甚至没有被像往常一样犯了一点小错就锁进黑屋空间里关上一个礼拜。   女人错愕地望着她,又转向大厅中央的墙壁上,被猩红色油彩报复性涂满遮蔽了双眼的画像。   她无声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那一天之后,她们即便身处于同一屋檐下,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暑假还未过半殷棠就收拾了东西早早搬去碧海家,一直待到学院开学,正值盛夏。   一个星期后,那场大陆上所有边缘阵营巫师们至今都闭口不谈的宗教战争,爆发了。   “……”   殷棠鼻腔间呼吸的竟是河流所带来的冷意与腥气,只怀中唯一抱紧自己的热源鲜明得惊人。   “不是你的错。”   良久,黑发魔女哑声开口。   “你母亲……我想我并没有立场来评价她,真正能做决定的人是你。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会把我有的东西都教给你,至于之后你的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选择。”   “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崽。人做过的错事不能因为一句道歉就能被轻松抹去,你的怨气你的仇恨,都可以用自己的双手痛快地报复回去。我并不是想教你被恨意蒙蔽,只是想让你拥有能够这样行走于世的底气。”   “至于‘爱’……”   魔女笼罩在惨白月光下,面目一瞬间似有悲切,又好像一直在弯着嘴角轻笑。   “我曾经时常会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真正爱我,把我从那间暗无天日的折叠空间中拯救出来,该有多好。很难说我如今对你不是在寄托这样的情感,因为我体会过这一切,所以我不想让你也经历这些。”   “我拯救你,也在救我自己。”   “可是,可若‘爱’是可以这样被定义的,那便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殷棠阖上眼睛,“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爱是罕见的能力。”   “那些每天清晨俯跪在神明脚下的信徒们,与其说是在祈求神灵庇佑,本质上而言都是在祈祷被赐予‘爱’的能力。”   “神爱世人,而世人从神明的庇佑中,窥见其所不能企及之爱意。”   以撒微微偏过头,凝视着魔女垂下的眼睑。   “神爱世人,那魔鬼呢?”他轻声问道,“会有人爱上邪祟吗?”   他们相拥在惨白月光下,彼此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宛如于魔鬼利齿之下翩翩起舞。   ……   那晚过后,所有参与了夜访皇宫事件的知情人士都一致默契地选择对此闭口不谈。   众人生活又重回正轨。时不时中央教会报社刊物的头版上会大肆赞扬骑士团的行事作风,今天又在英明神武骑士长的带领下,成功剿灭了一窝违法犯罪分子的窝点。   南浔帝国主城治安管理水平前所未有地上升,居住在暗巷附近的居民都连夜给埃里克送锦旗,说晚上再也不会担心被不知名的黑魔法袭击或者被仙人跳了。   王后于一日风平浪静的清晨海葬在圣索里大洋,据说这种下葬方式是中央教会的大主教提议的,据其所言这可以彻底拔除去王后体内附身的“恶魔”,使得遗体免受邪祟侵害。   而以撒像是随着葬礼的完成而彻底放下了这桩事。他们在葬礼结束后找了个时间,前往圣索里大洋,将那枚银色蝰蛇胸针扔进了大海。   “这是‘那边’的图腾标志。”   以撒神态平静,宛如在叙述着的是一件同自己无关的事情。“魔族没有家族世袭之分,只凭实力排名等级,而这是当初那个魔族伪造出来骗她的徽章。”   “正常人看见这么一枚来路不明的图腾按道理来说早就心生疑惑了吧,哈。”深渊族少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是她嫁到王室,最绝望孤立无援的一段时期。所以即便猜到他们的相遇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吧。”   “嗯……后来,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魔族了吗?”殷棠斟酌着语句,尽量尝试着在不戳到其伤口的情况下问道。   下一秒却见以撒露出犬齿朝她笑了一下。“没事的,本质上而言,他确实是我‘父亲’,只不过这个词会让我觉得恶心罢了。”   “我其实一共就见过他三次,他唯一一次跟我说话,哦,也不算对我说,是在那个女人发疯把我仓库里拉出来硬指着要他认的时候。”   以撒后牙抵着磨了磨,“那个恶魔当时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想让我帮你处理垃圾吗?’”   殷棠捋起袖子,“没事,改天我跟老波跑一趟虚无之渊,挨个把那些大恶魔拽出来‘处理’一顿,总有一个是对的。”   以撒嘴角扬了扬似是有些想笑,他摇了摇头。   “就像是你说的,你给我能够肆意报复回去的底气,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他说着,金瞳灼灼地望向魔女笑,“污活我来干就好,别脏了你的手。”   殷棠捋袖子的动作顿了一瞬,抬眼有些复杂地同自家小煤炭炙热的目光相对。   虽然说目前她跟以撒之间还并没有出现什么青春叛逆或者是领养关系大危机之类的问题,但是,小崽子对自己的态度总感觉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她当然很高兴自家崽足够信任自己,也肯定不会辜负这份情感,问题是,有些时候这种情感实在有些过于……亲密?   可难道关系不是越亲密越好吗?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   殷棠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调查的事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正当她苦思冥想仍未得出个结论准备再去找一趟琳姨之际,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僵局。   “蟋蟀腿暂时没货了,之前有个大单全都送出去了,实在不好意思。”   库奇魔法材料店的会员贵宾室,身兼数职的老板克里兰德有些抱歉道。见面前魔女依然心不在焉的模样,他顿了一瞬,再度开口。   “要不,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上次没这个机会,不知道这次美丽的女士可否赏脸出席?”   殷棠突然抬起头,在克里兰德有些惊异的神情中道。   “对,就是这种感觉。” 第31章 31.难道她会喜欢你吗   克里兰德:“抱歉, 我不太明白?”   殷棠:“你刚才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得?”   “啊……”身兼数职的魔药店老板沉默片刻,缓声道,“可能是出于, 一种礼节性的感激吧。上次在魔塔的折叠空间里, 不管怎么说, 是你从魇魔的手下救了大家。”   “感激?”殷棠眨了下眼, 这个答案跟她预想之中有着些许出入。“这样啊, 原来是因为感激么。”   她联想到在面对以撒时偶尔会察觉到的对方一些外露情绪, 除了那天晚上罕见的剖露过往, 小煤炭一向习惯于将自身想法藏得很深。而现在结合起克里兰德的话来看,她时常会察觉到的那种情绪,好像说是感激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原来如此。”   对面的克里兰德却仿佛会错了意, 站定在原地无声望着她。   直到魔女舒展了一下肩颈肌肉打算起身告辞, 他突然从身后喊住对方。   “殷棠!”   “或许……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还是需要一个人来担任‘父亲’的角色,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可以成为以撒的养父。”   殷棠:“?”   她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   ……   魔女从未有哪一刻像是现在一样觉得人那么难懂过。   自从进入青春期以后就态度怪里怪气的以撒是这样,平时看着正常突然就语出惊人的克里兰德也是这样。   她抱着花蹲在南浔帝国学院的侧门边上,无声凝望着身前面露尴尬的检察官。“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这个想法了。”   “我那天话没过脑子, ”克里兰德像是也没有料到会再次以这种方式碰面, 看上去动作十分局促。“抱歉,当时头脑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不用抱歉。”殷棠转头望向同样与自己一般焦急等在门外的家长们, 怀中的魔花早就不耐烦似的拿藤条啪嗒啪嗒抽地板。“反正我早就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   殷棠:“笔试快结束了,你也应该去监考魔导师的队伍里候场吧?”   克里兰德沉默片刻,抬手整理了一番自己长袍上佩戴的检察官徽章。“是啊。那我不打扰了, 先进去了。”   “嗯。”   今天是三年一度的,帝国魔法专业八级考试的笔试项目考核。   每一名年满十七周岁的认证在读魔法师都可以报名,支付23个金币就可以参与。本来殷棠是想说等到以撒再升到八年级的时候,去考专八正好,没想到周末某一天回家的时候小崽子在饭桌上以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口吻道:   “对了,我报名了今年的魔八考试。”   殷棠:“……哇。”   殷棠:“但你不才刚念了几个月的书吗?”   “在家里的时候一直有在做模拟题,还有你之前的旧书本,我也都找出来看过了。”说道这里,以撒顿了顿,弯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   “保存得真好,那么多年过去了,每一本书还都跟新的一样呢。”   殷棠:“……你再骂?”   总之无论如何,在新学期堪堪过去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以撒便跟着一众高年级满脸大限将至神情的学长学姐们,踏进了那道部分魔法师一辈子也迈不过去的鸿沟大门。   殷棠对此表示,提早就经历一下熟悉考场也好。反正她们家23个金币又不是出不起,等到三年后再来的时候肯定就不会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了。   她这么想着,下一秒感受到魔花拿藤蔓卷了卷自己的手腕,接着头顶上方就投来一道阴影,将面前的光线尽数遮挡。   “吃饭去吗?等下午的专项实践考完,就只用安心准备一周后的试炼考试就可以了。”   殷棠默默抬起头,望向站定在自己跟前咧着犬齿笑的以撒。   她又默默将视线转向周围,依然空旷只有家长们在等候的考场围栏边,难以计数的目光都在打量着这边唯一一个从里面出来的考生。   “……”   殷棠想了想。“没事儿,三年后再来嘛。至少当初我们读书的那时候才五年级就参加考试的人也就只有几个,能写出这么几题来已经不错了嗷崽。”   以撒:“可是我好像都写完了才出来的。”   殷棠:“有一百八十多道题呢。”   以撒:“两百二十三道,前年又改了增加题库。”   殷棠:“……牛。”   她无声与以撒对视半晌,直到面前的深渊族少年轻叹一声,看上去似有无奈。   “怎么了?”他也学着魔女的姿势屈膝半蹲下来,同她的视线保持在一个平面,“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够通过魔八吗,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呢?”   “也不是不高兴,”殷棠挠挠头。“那个时候刚认识才这么说的。现在的话,我就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证书也不是必需品。”   以撒摇头,“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是为了……”   “学姐!”   正欲脱口的言语被清脆女声打断,以撒顿了顿,眉眼间重新凝上一层戾气,抬眼以堪称狠厉的视线朝来者瞪去。   名为莉娜的贵族少女顶着一众目光行走在出口处的通道上,笑眯眯地在魔女身边站定。“好巧呀,我还以为这个时间不会碰到您的呢,原来以撒同学也提早交卷了呀。”   殷棠:“啊,你也写完……”   “你有什么事吗?”   以撒突然站起身,径直挡在了莉娜与魔女视线对视的中央。“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少女堪称完美无瑕的笑容顿了一瞬,目光从魔女转移到以撒的身上,“没什么事呀,就是想过来跟学姐打个招呼。上次在食堂,多亏了学姐我才没有被杰里攻击呢,说句话而已,以撒同学你不会生气吧?”   殷棠:“……”   “知道还不走?”深渊族少年脸上的笑意有些扭曲,“她不喜欢你,识相点就自己走。”   “是这样啊。”莉娜脸上并无被激怒冒犯的神情,只是依然笑着冲殷棠挥了挥手。“既然在忙的话那我就不打扰啦学姐,我下次再跟你当面道谢也没有关系的。如果你愿意来找我,我随时都有空。”   说着,在魔女挥手的间隙里,金发少女礼貌而得体地同他们道别,转身走向了早已候在一边的马车。   擦身而过的瞬间,莉娜目不斜视,突然以一种堪称轻快的语气低声道:   ——“可难道她会喜欢你吗?”   以撒瞳孔紧缩着几乎竖成一条直线。   他金色的竖瞳死死锁定在莉娜远去的背影上,脚下正常因阳光投射而形成的人影背面,似有无数翕张着蠢蠢欲动的诡物在扭曲虯结。   直到金发少女似有所感,甜美的面目转回来望了一眼。   “杰里。”   莉娜突然这样喊道。   殷棠顺着她目视方向望去,只见面对着他们的位置大步走来的一群人中,领头的果然是上次碰见的那个身形高大的刺头少年。名叫杰里的男生看向莉娜,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恨意丝毫不减,却莫名有种哪里不一样了的错觉。   一行人站定在面沉似水的以撒面前。   “叫人啊。”   杰里不满地踹了踹身边的跟班,下一秒几个大男生围成一圈,突然齐齐弯下身子大声道:   ——“大姐好!!!”   殷棠/莉娜:“……”   以撒:“……你们想死吗?”   “啧去去去,笨手笨脚的。”杰里嫌弃地将跟班们推到一边,满脸堆着笑意凑上来。“他们不懂事,您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看您考完试了,想着兄弟们孝敬您顿午餐,准备到淩风酒店去吃的,这样下午您也更方便参加剩下的考核。相信以您的水平,肯定能让那些考官们大吃一惊。”   以撒神情依旧阴翳,只是脚下影子中诡物们的踪迹到底略微收敛了几分。   “带着你的人走,我说过不要来打扰我吧。”   “是是是,您不愿意的话这就滚了。”   杰里的态度与上次殷棠见他时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这种态度只对着以撒才会出现,她都要以为真正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的人是杰里。   将一众跟班赶走之后,杰里眼神晦涩地望了眼那边嗤笑过后就坐上马车远去的莉娜。半晌,踟躇开口:“那个,姐……哦不不,不是,老大,老大总行了吧。”   “就是那个,那个药我算了算只剩下两天不到的量了。您看这……”   以撒挥手,“知道了,明天我再给你接下来一周的量,你可以走了。”   “诶好!不打扰您了,我这就走!”杰里又是毕恭毕敬地同他们道别,转过身步伐轻快地离去了。   似是注意到殷棠打量的目光,以撒收敛了一身凶戾,再望过来时影子中的触状体们开始左右扫着摇了起来。   “杰里之前带人堵我想要报复,接触过程中我发现他被人下了种有些罕见的诅咒。但是之前,碰巧在家里的古老魔咒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解法,稍微花了点时间推出公式后就找到破解的源头了。”   还没等殷棠发问,他率先开口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调取杰里身上的残留魔力做实验,通过对照跟黑市悬赏,我找到了那个德怀特的家主,也就是诅咒的刻印者。”   殷棠到现在确实开始有些怔愣,“不是,你找德怀特干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那个人究竟是谁呀?”以撒眯起金瞳对她咧着犬齿,身后触手们欢快晃动的幅度更加大了些。   “因为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找这个人,不是吗?” 第32章 32.魔八最终考试   又来了, 这种类似的感觉。   殷棠眯起眼睛,余光里似是同样看见了隐匿在影子中如同狗狗摇尾巴般晃动的触手们。她下意识道:“你是因为感激我吗?”   以撒怔了一瞬,“什么意思?”   “嗯,你是因为感激我, 所以才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吗?”   面前的深渊族少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难得有些茫然地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感激, 吗?”   “我……”   ——丁铃铃   象征着最后一门笔试结束的铃声响彻在众人耳畔, 魔女皱着眉似是想要努力辨认他口型。   以撒如梦初醒, 重新变为正常人类瞳孔的金瞳阖了阖, 半晌,轻声道:“嗯,是因为感激。”   “嗐, 我俩还客气啥啊。”殷棠失笑, 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对了, 德怀特到底是什么身份呀, 我拜托的黑商那边还没有给我消息。”   再睁开眼时,以撒已然整理好所有情绪。他最终深深望了眼含笑的魔女,抬手递过去一枚显现出测试结果的试纸。   “你还记得, 西里尔身边的炼药师吗?”   殷棠凝眉, 她怀里的花在听到这个词汇后瞬间激动起来,义愤填膺似的拿藤蔓抽打空气,控诉着那人的种种行为。于是魔女也在花的情绪中回忆起来, “好像是叫什么,坎修斯吧?”   “对,坎修斯·德怀特。”   以撒又掏出一枚猞猁图案的家主徽章,“这个家族是近来靠着药剂师与跟皇室的牵线挤身进帝国次层阶级的, 当任家主坎修斯·德怀特,同时也担任着大皇子西里尔身边的药剂师。只不过因为之前西里尔突然怪化的事情,坎修斯的名声也就有所下降了一些。他并没有向外界公布过自己德怀特家主的身份,这次是因为他在杰里身上留下的魔力痕迹才被追踪到的。”   如果是坎修斯的话,他有什么理由去骚扰莉娜?   难不成是因为之前西里尔挨揍的时候,莉娜是为数不多几个目击人之一,那杰里说的莉娜的把柄,又会是什么东西?   殷棠指尖无意识在那块猞猁徽章上摩挲着,以撒注意到她情绪,抬眼望过来。   “目前从杰里身上就查到这些,接下来我打算……”   “打算逃学翻墙去德怀特家?”殷棠挑挑眉,又习惯性地揉了把抿唇望向自己的以撒发顶。“你查到坎修斯这里已经很好了哦,剩下的就交给大人们吧。你现在就是好好上课好好学习……虽然我自己也没做到,嗐算了不谈了。”   以撒却没有应这话,只是有些固执地看向她。   “那是不是我变成大人之后,就可以管这些了。”   “什么啊。”殷棠莞尔,“不管你长到多少岁,在我心里还是我的崽啊,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我说这话是想让你不用操心太多,有些事情如果一定要越过大人交给你们去做的话,那就说明事态已经严重到某个程度了。”   她没看见以撒笼在校袍中的手指深掐着陷进皮肤里,深渊族的少年垂着眼睑,突然答非所问般道:“魔女只会收养女孩作为养女,是吗?”   “哈?”殷棠没反应过来,“那当然啊。不然男孩的话要叫什么,魔男吗哈哈哈哈。”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正想问小崽子干吗突然说这个,下一秒就见以撒应该是笑了一下,雪白睫毛掀起朝自己望来。   “这段时间总感觉,我好像马上就要分化了。”他这么说道。   ——“真希望能一直做你的‘养女’。”   ……   “老妹啊,又见面了哈。”   殷棠坐在场外观众席的中后排,面前几面巨大的被记录魔法投射出来的水镜中,正同步播放着候场区所有参加考试学生们的状态。   出身于神圣麦考林世家的女人对她的称呼似有无奈,无声摇头叹息。   “昨天笔试成绩出来了,我为之前有关于你养女的言论向你道歉,殷棠。”   莎伊娜这样说道,“但是我依然保留原来的观点,孩子当然需要有向上走的野心,但不应该是这样极端的。”   “每个人性格不同,很正常的事情。”   殷棠抱臂靠在座椅上,对此不置可否。   三天前,关于魔法专八测试笔试项目的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在笔试及专项的成绩平均绩点达到4.0就可以参与最终的试炼考核。   虽然在此之前笔试跟专项的具体成绩是存入后台不给予公布的,但总分数排名则直观而清晰地陈列在大屏幕的最上角。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综合排名第一行的名字赫然写着:莉娜·琼斯。与之并列的是哈尔森·麦考林,以及另一名出身于世家的毕业学生。   而同排的最后一个,则同样来自魔法a班五级——   以撒·亚伯兰   帝国学院高年级的一众学生们纷纷感慨,看来今年通过考核的名单大概率是被这几个人给包圆了。但却也并不是绝对,毕竟试炼考核是魔八考试中最危险且占比分数最大的一项。   每一届的试炼考核内容都是不同的,无论是考生还是观众,都只在考试开始的那一瞬间才会知晓这一年的具体内容,理论上来说是绝对的公平公正。   “您是以撒·亚伯兰的家长吗?”   突然,殷棠他们所落座的观看台边,一名魔导师打扮的工作人员手持一张身份验证表,这样问道。   “我是,怎么了?”   “请您跟我来一趟,还有哈尔森·麦考林的家长,请也一并走一趟,麻烦了。”   莎伊娜皱起细眉,“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在等候区出现意外了?”   “不是的,”工作人员礼貌地颔首。“是涉及到关于考题的内容,需要考生家长进行配合,具体事项请您们跟我来后台了解。”   “可是……”莎伊娜面露难色,“我下午的时候还有个家族会议需要出席,恐怕无法待到考试结束。”   “我去吧。”   突然,两人身后一排的席位上,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莎伊娜转身,有些意外地喊道,“小叔?您也来看哈尔的试炼考核吗?”   “嗯。”褪下一身戎装,身着简洁便服的金发男人点了点头。“今日休假,过来看看。这孩子之前的考试我也看过了,进步很大。”   莎伊娜失笑摇头,“哪里比得上您,麦考林三代以内怕是也出不了能赶得上您的后辈了。”   “别这么说,帝国的未来永远是属于那些正赶着朝阳的年轻人的。”   埃里克说着利落起身,在工作人员的身边站定。“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哈尔这边我看着。”   “那就麻烦您了。”莎伊娜朝之行了个标准的贵族礼节,又往殷棠这边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提前预祝以撒能够取得一个好成绩。”   “行。”魔女挥挥手,目睹着女人优雅背影消失在视野。她抬步跟上领路的工作人员,一边朝边上道:“这段时间你们很忙吧,我看魔法日报一周的头条中有六条都是骑士团。”   “本分罢了。”埃里克道,“国民信赖我们,骑士团总要为他们做些实事。”   “挺好。”   两人一直行至一处巨大而空旷的操场,达到目的地之后才发现,操场最中心站立着的竟全都是参与魔八最终考核的考生家长或亲友。   大多数家长们站立在原地神情茫然,到现在还未弄清楚魔法协会的用意。而小部分从周身气势上就截然不同的大贵族们,则淡然等候在原地,时不时同边上监考的大魔导师们谈笑风生。   “看来,我们是要作为今年的‘考题’了。”   埃里克顿了一瞬,这样说道。   金发骑士长的出现在家长们之中引起了一波微小的轰动,尤其是在看见他身边站立着的黑发魔女之后。   数月前刚刚参与了开学大会的人们早就在暗中调查八卦过了圣骑士与魔女的关系,但此刻两人之间无比坦荡的态度,又让他们有些摸不准了。   “每个考生不是只能有一个亲属作为代表出席吗?你们两个一起来,是不是有违规嫌疑?”人群中,有人率先按捺不住,这样问道。   下一秒,殷棠掀起眼皮望过去,凉凉道:“你八卦把脑子搞坏了,已经记不得他姓麦考林了是吗?要不要我帮你清醒清醒?”   那人看见魔女背后的九星法杖,瞬间脸色发白,闭上嘴不敢再提。   埃里克投来一道略有不赞同的目光,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家长们不再小声讨论但隐晦目光总若有若无瞥过来的间隙中,莉娜·琼斯的父亲,现任琼斯家的族长——希尔顿·琼斯脚踩精致兽皮手工定做短靴,迈步朝此处走来。   他下巴浮动出一个轻微的弧度,算是跟金发骑士长打了招呼,接着,视线转移着目视他身侧没什么表情的魔女。   “好久不见,殷棠。”   “确实挺久的了,你还没死呢?”   殷棠牵动脸皮,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塞西尔坟头的草得快要长到有你人那么高了吧?”   现任琼斯家主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瞬,灰蓝色的瞳孔垂着朝她望来。   “这我倒是没你清楚。如果塞西尔还活着,知道你那么关心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殷棠嗤笑一声。   希尔顿·琼斯突然上前一步,在骑士长骤然警惕起来的神情中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看你们的样子,是还不知道这次的考题是什么吧?看在大家都是旧识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透点题。”   他这么说道。   “你们都知道从三年前开始魔八考试的难度就又大幅上升了吧?大前年在模拟沙暴中失踪的那两个魔法学徒到现在都没找到,而今年,试炼的内容又改变了。”   “一个弄不好,你的养子养女,他的外甥侄女,就全都得交代在这场考试里。” 第33章 33.移动迷宫   埃里克神情肃穆, 薄唇抿着刚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几名身穿厚重隔离服的工作人员便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接着开始挨个给家长亲属们发放卡片。   “琼斯大人,考核马上就开始了, 接下来我们会一一说明注意事项的。”   一名同样身居要职的大魔导师走过来, 站定在希尔顿身边轻声说道。琼斯家的族长有些傲慢地垂眼望向对方, 半晌后终是给面子般地接过了两张卡片。   “那就待会考场见, 麦考林……殷棠。”   “不见也不是不行。”殷棠掂量了几番刚被分配到自己手中的两张硬卡, 不再理会那头的希尔顿。   她刚才看了一圈, 每个家长拿到的卡片反面所印刻的图案好像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就像自己手上的两张卡, 分别是一瓶毒药.一把匕首。   而埃里克拿到的,一张是盾牌,一张是只不知名种类的魔兽。   “尊敬的各位公民们, 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到了自己手中拿到的卡片。”   偌大操场的四面八方, 传音魔咒所扩张的声音范围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在本场魔法专业八级的最终试炼考核任务中, 各位家长以及亲友们, 将担任考场中的‘守关者’。”   “本次考核将会在各随机地点设立二十八道关卡,你们手中所持有的卡片,将作为通关奖励届时发放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挑战的考生们。”   “请各位严格遵守以下规则, 违规者与其所对应的代表考生视情况严重程度可能被永久禁止参加魔八考试。”   “规则如下:   一.严厉禁止任何放水.舞弊.故意增加难度.私下联系考生等系列作弊行为。   二.每一名实力达到八级及以上等级的魔法师或其他职阶者, 将被限制使用部分魔力能力,以保证公平。   三.禁止使用任何个人武器.药物.卷轴.禁术.召唤兽等与考试无关的辅助物。   四.每位守关者将被允许无限次数的挑战,直到手中的两张卡片清零, 卡片可以重复给予同一名连续成功通关的考生,但此前不得主动透露卡牌信息。”   “接下来,请各位按照之前的进场顺序一一前往传送台。再次提醒,一旦被发现任何上述违规行为, 无论是考生还是守关者将被立即取消考试资格。”   殷棠打量着自己手中的两张卡片,半晌咂了咂舌。   “怎么,魔法协会是终于没人了,才把家长们抓过来当苦力?”   “应该也是考验这届考生心理素质的一个环节吧,”埃里克站定在她身边,一板一眼地将卡片收进自己口袋中放好。“这种通关方式的设计比前几届的都更为巧妙一些。”   “请您佩戴上这枚手环。”   传送阵前,负责检测魔力波动的工作人员递上来一枚形如电子镣铐般的东西。“检测您身上的魔力波动超过八级,考核过程中为确保公平需要佩戴手环,待结束再取下来就行。”   殷棠望着那枚限制器眯了眯眼睛,一瞬间想起了某些不太美妙的经历。   埃里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同样戴上了限制器,他回头望向顿在原地的魔女,突然道:“你看,它的控制开关就在这里。”   殷棠眼神冷漠地看向对方。   埃里克拎起那枚限制器,食指比了比链铐右侧的一个小凸起。“只要你想,你可以轻松将它破坏摘下。”   “……”   “是啊。”殷棠收回视线,在对面工作人员有些惶恐的目光中伸出手腕,将限制器拷在了上面。“只要我想,我可以轻松破坏它。”   她晃了晃手腕,印刻着特殊铭文的手链在光影碰撞下发出细微的铮响。   “走吧。”   埃里克目光停留在魔女的手腕上,随即抬脚迈进了传送门。   ……   第22号考核关卡——幽暗移动迷宫的出口必经点。   “你.你好……埃.埃里克大人,还有,您,又见面了……”   殷棠.埃里克,以及一名脸颊上泛着可爱雀斑的姑娘,共聚在一处面面相觑。   “您还记得我吗?上次在博里大街,您从混乱之中救过我,我.我叫阿尔娃,今天是作为我弟弟的亲属来参加这场魔八考核的……”   雀斑姑娘原本还算流利的口音在看到骑士长望过来的视线后瞬间低了下去,垂着头朝殷棠嗫嚅道:“上次情况太混乱了,我之后想要找您当面道谢,却再也没有机会碰上。”   殷棠恍然大悟,“啊,我记得你,你是当时夸埃里克天神下凡的那个妹妹。”   阿尔娃瞬间涨红了脸:“我.我没……我不是的,没有……”   “没事儿。”她好说话地拍拍姑娘的肩,“既然再遇到了就是有缘,我们罩着你。”   “谢.谢谢……”   “别紧张,”埃里克也道。“按照规则来协助完成考核就行了,大家可以互相监督。”   “嗯,好的……谢谢。”   不知道是他们的关卡太靠后了还是什么,一路上从前方隐约传过来的打斗或是争论叫喊声从不间断,可三人面前负责守关的幽暗迷宫,都几小时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成功通过来到他们面前。   “我好想看转播啊,为啥我们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殷棠姿势从原来的凹造型站立到原地坐下再到瘫在一处虯结缠绕的藤蔓上,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像是一具生无可恋的尸体。   阿尔娃也悄悄揉了揉酸疼的小腿肌肉,埃里克依然笔挺地站立,闻言有些无奈地望过去一眼。   “再等等吧,总会来人的。”   这名骑士长似乎也有那么点言灵的天赋,就在他这话落地的几分钟之后,幽暗移动迷宫的出口处,突然传来了阵阵淅索动静。   “好像来人了!”阿尔娃紧张地屏住呼吸。殷棠眯着眼睛半躺在藤蔓上望过去,下一秒,五名衣衫褴褛活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的魔法师们出现在他们面前。   “靠,总算出来了,你小子真没带错路?”   “谁知道那迷宫会吃人啊!我们带着个拖油瓶已经很不好走了好不好,能出来就不错了!”   “行了,别吵了,我们需要的两张卡确定在这吧。”   “消息没错的话就是这。”   队伍末尾,站立着的两名少年赫然是正在参与最终试炼的哈尔森跟以撒。前者在目光瞥到这边的埃里克时瞳孔瞪大了几分。   殷棠手腕撑着坐起来,望向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以撒,嘴角往上翘了翘。   ——禁止跟考生有与考核无关的交流。   埃里克似是生怕她下一秒一句“崽”就脱口而出,目光提醒般地冲她瞥了下。殷棠摊手表示自己有分寸,坐在藤蔓上朝五名魔法师们招了招手。   “谁先开始挑战呀,赶紧赶紧,在这等得要睡着了都!”   为首的高年级男生目光黏在殷棠身上就不会动了似的,还是哈尔森无奈地上前一步,率先试图从几名守关者口中套话。   “三位前辈好,如您们所见,我们从失落峡谷出发,在移动迷宫中因为踏错而被传送到错误地点又原路返回之后,终于抵达了此处。据我们所知,前方便是死亡瀑布,而我们所缺正是一只可承载着跨越河川的魔兽。”   哈尔森乍一眼看上去冷静而自持,在一行人中隐隐形成团队头脑的角色。但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目光一直在有意识地避开埃里克的位置,甚至能察觉到细微的因为过于想要证明自己而显的刻意。   埃里克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暗自摇了摇头,神情肃穆。   “请选择你们想要挑战的守关者,开始挑战。”   他忽略哈尔森的言语,只字未提三人手中掌握卡片的信息。   一只手从后方伸来,将哈尔森往边上拨了下。   以撒站定在骑士长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   “我可以向你挑战吗,美……前.前辈?”   为首的男生径直向前跨了一步,盯着魔女神情中分明是蛊惑般的迷蒙。哈尔森有些不忍直视地扶额,半晌手腕用力硬是将瞬间面目阴沉的以撒拉了回来。   “让他去试试也好。”   出身于神圣麦考林世家的少年这样道,“就当是帮我们探探他们手中的卡片。”   以撒反手挥开他,目光死死锁定在为首男生那刺眼的痴迷神情上。他握了握拳,身形动作的一瞬间,听见殷棠的声音响起。   “确定选我吗?可以哦,正好躺了好半天,是时候活动活动了。”   以撒抬眼,恰好撞进那双黑曜石般的瞳孔中。   魔女站起身双手交叠着拉伸了一下肌肉,那张看一眼仿佛要灼烧眼瞳的惊绝面目上表情不变,赤手空拳地一步步向挑战者走来。   “前辈,冒犯了。”   为首男生喉头滚咽着,面露近乎兴奋般的神情。下一秒在极快的瞬息中,他双手悬空着交叠在半空中结印,竟于转眼间释放凝结了一枚元素弹,朝着两手空空的殷棠释放而来!   “小心啊!”   阿尔娃忍不住惊叫道。埃里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长剑,只触及到一手空气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的武器早已被寄存,握了握拳同样面露担忧。   殷棠实力强悍,可在赤手空拳且佩戴了魔力限制器的前提下,生生硬抗下一枚威力惊人的元素弹,哪怕是魔女也无能为力吧。   骤然爆破的刺眼白光与弥漫硝烟中,魔女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睑,形如妖魅的面孔笼罩在迷蒙烟雾之中。   无人看见的视线死角,她突然长睫轻颤着,冲以撒眨了眨右边的眼睛。 第34章 34.火海   “你……”   为首男生面露惊愕, 呈结印状的手腕细微地在空中颤抖着。他眼睁睁看着魔女扇了扇扑鼻的浓烟,偏头朝自己望来。   “好,那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男生瞳孔紧缩,一瞬间脑海中尖锐的警报铃声大作, 他甚至来不及去仔细分析这种莫名心理, 体内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他再度结印释放出一枚又一枚的元素魔法。   这一次, 骤然炸裂的元素却甚至再触碰不到魔女裙摆的一角。   那一头赤手空拳的女人于转瞬间逼近至眼前, 凌冽拳风裹挟着万钧之力朝之轰来。   男生下意识侧身想要躲避保护要害处, 可那力道直直冲着他双手砸下, 只来得及察觉手腕一麻, 接下来竟是连再度抬手结印的力气也丧失了。   “啊……”   男生手腕耷拉着跌坐在地,面上神情除了惊恐就只有不可置信。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语音有些颤抖,“被限制了魔力跟失去武器引导的魔法师, 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小伙子。”   殷棠揉了揉因为用力过猛而感到微小酸胀的手臂肌肉, 嘴角上扬貌似一本正经道, “不要过于依赖武器啊。如果没有了魔杖的话你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那说明真正的魔法师是你手上的棍子,而你本人啥也不是。”   阿尔娃:“……”   埃里克闻言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望过去一眼,轻咳一声, 将话题拉回正轨。   “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挑战的排名顺序, 目前我们把守的这道关卡,六张卡片暂时一张都没有给出去过。”   剩下的考生们无声对视几眼。   “一一上去挑战只会平白浪费精力与时间,各位, 我有一个方法。”   哈尔森沉默半晌,突然将几名考生召集起来,背对着这边的三名守关者窃窃私语了起来。   “你们说,他们会在讨论什么呀?”   阿尔娃有些好奇地探了探头, 殷棠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随口道:“大概是想了个有关赛马概率的策略吧。”   “赛马?”   “以最弱对最强,次强对中等,剩下实力不明的就空余出三个候选来进行试探,采用车轮方式消耗部分实力。”埃里克将袖口处的护腕扎紧,这样道。“这是目前来说,在仅有的时间跟人数限制下,他们能做到的最优解。”   “对了,说到这里。”殷棠偏头望了望阿尔娃,“你手里的两张卡片图案是什么?”   “诶,我吗?”阿尔娃将仔细收在口袋中的卡片掏出来,翻到背面。“一张是匕首,还有一张我其实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图案,你们看看。”   两人凑近过去,只见其中一张刻印着繁复图腾的硬卡背后,赫然勾勒着凌乱而潦草的线条,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一道歪斜的大门。   “门?这种鬼地方怎么会有门呢?”   殷棠摸了摸下巴,“正常来说这些卡片在试炼中对应着相关道具以及通关线索,你这个门……我想不出来,你看呢?”   她转向埃里克,后者同样摇了摇头,“这个图案感觉跟考核场地格格不入。”   “前辈们。”   此刻,五名考生们的共同商议终于有了个结果。除了那个最开始挑战的到现在手腕还发软的男生之外,剩下四人整体呈一个菱形站位,为首的人正是哈尔森。   “我想先向您挑战,可以吗?”他朝向面露紧张的阿尔娃,如是说道。   “啊,可以的……”   在双方都显得无比谨慎的起手对礼中,殷棠忍不住又瞥了几眼阿尔娃所持的那张卡片图案。   她手肘戳了戳正肃穆凝视着两人打斗的埃里克,突然道:“其实从开始我就一直有个问题。就是说,关卡中其实大多数卡片都是重复的,特殊的一共就只有那么几张,例如阿尔娃的门,跟你的那个渡河魔兽。   而这些参加试炼的考生,他们不仅要面对阅历战斗经验都比自己丰富数倍的守关者亲属,还有可能在好不容易赢下挑战的情况下‘白赢’,即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获得的是重复卡片。那你不觉得,这场魔八考试的难度实在过于超出了吗,照这个形式看来,很有可能到考核结束都不一定有一个人能够顺利通过最终的试炼考试。”   “是的,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埃里克点头认同她的说法,“历来魔八考试的难度几乎一直维持在一个水平点,但从未有哪一年会设置成无人通过的情况,我觉得魔法协会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一定是存在着某种还未被人发现的通关方式的。”   殷棠舌尖抵着口腔内壁,眼望着那一头哈尔森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以一个微小之差赢下了同样胶着状态的阿尔娃。   “好奇怪啊……”   几名考生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一点喜色。   “那我就选第一张吧?希望手气好一点。”哈尔森抹了把汗珠在阿尔娃的两张卡片中选择了一张,下一秒,几人望着卡片上刻印着的凌乱线条面面相觑。   “不是说……魔兽吗?”   “实在不行的话选到毒药也有点用啊,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卡片上远远超出预料的图案让众人期冀已久的心态有些垮台,哈尔森同样皱眉面露不解,下一秒,一只深小麦肤色的手臂探了过来。   “等会我用拿到的卡片,跟你换吧。”   以撒顶着一众人迷惑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道。   哈尔森怔愣一瞬,随即他目光下意识转移至以撒的挑战者,同样戴上了限制手环且寄存了武器的金发男人。后者不偏不倚地上前一步,负手站立于移动迷宫出口的空地之上。   “开始吧。”   “不是,以撒……”   哈尔森既想要说没必要用辛苦得来的卡片跟自己换一张作用不大的废卡,又忍不住提醒自己的室友千万小心,毕竟谁人不知埃里克当年是在麦考林一众神圣教职人员中以体术第一的成绩杀进骑士团的。   不像是几万个魔法师中才会出这么一个的某异类近战魔女,帝国的每一名圣骑士,都是可以真正做到不依靠武器装备.凭肉身行走于世的狂战士。   他话音未出口,下一秒就见自己那名来自深渊族的室友,同样赤手空拳凌空对上了骑士长的掌风。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你如果就此消失在这个世上就好了。”   无人目睹的交错身影背面,以撒嗤笑一声,笑意却半分未达眼底。身处于他对面同样惊异于这一拳力道的埃里克身形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   “你的成长速度简直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不断有炸裂飞溅的碎石齑粉从两人交战的身影之间倾泻,骑士长交叉双拳抵挡住对面蓄来的雷霆一击,忍不住感慨道。   “几个月前在博里大街,你还远没有成长到这个程度……或许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讨厌?”以撒屈膝停顿在半空,闻言偏了偏头。“确切来说,我不是讨厌你。”   惨白发丝于瞬息之间在空气中划出捕捉不上的残影,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身后,五指抓握成爪猛地探向包裹着心肺的那层薄薄皮肤。   诡异的竖瞳在背后睁开,如鬼魅般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只贴近着后背的眼瞳配合着狰狞笑容愈发让人毛骨悚然。   ——“我是想你永远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   殷棠终于明白,自从抵达操场再被告知他们要以考生亲属的身份参与考试以来,一直隐约察觉到的违和感在于何处了。   说白了不过一句话——信息的不对等。   无论是考生,还是作为“守关者”的亲属好友们,所接收或者说处在这个背景之下所能够接收到的信息差,从一开始就是被蒙蔽的。   “我没事,就是有点勒。”   她腰间缠绕着一根刻印着繁复铭文的墨绿色触手状衍生体,整个人几近悬着坠在半空,仅靠着腰间那股力道支撑身形。   “崽啊,”殷棠掌心拍了拍那根触手,无声叹息。“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来看你考试了。”   以撒屈腿单膝跪俯在耸立迷宫的墙体上,两人足下的迷宫内部,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涌动诡物们尖锐嘶鸣。   他分出心神来,闻言似是面露无奈。   几分钟之前,众人还在围观深渊族少年跟骑士长打得火热的时候——虽然阿尔娃一直在担忧地絮絮念怎么这两人好像都在把对方往死里打的样子要不要劝架云云——下一秒从人群所站立着的板块内部,地底岩浆翻涌而出。   殷棠无法具体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那个场景,总之一切发生的时候突兀悚然到说是世界末日来临也不为过。   漫天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黑雾,岩浆沾染上人体与考核场地布景,顷刻间爆裂喷发的大火将目视所有东西都尽数烧灼,连人造苍穹都染上弥漫的猩红。   几秒钟之内,他们所站立的出口处区域已是一片火海。不得已之下只好再度进入吃人的移动迷宫躲避,而似乎是故意设计的陷阱,凡靠近迷宫的区域熔浆蔓延的幅度变小了些,不再像是之前那般拥有吞噬一切的压迫。   没等他们高兴几分钟,一名小腿被严重烧伤的考生,在所有人未反应过来的前提下被没有脸的怪物拖进迷宫深处。这仿佛是什么象征预示的信号,紧接着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迷宫怪物在阴影中显露身形,虎视眈眈地望向外来者们。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棠发现,不仅是自己的限制器,所有被佩戴上限制能力使用器械手环的家长们,都已经无法将手环摘下来了。 第35章 35.在?看看鸡   原来从一开始, 这场魔八试炼考核的本质,就不是什么见鬼的击败守关者取得卡片。   类似于一场被精心设计的局中局。一个人去玩密室类的逃脱游戏,那个人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在扮演“逃生者”这个角色,为寻求刺激而参与的一场游戏罢了, 自身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然而, 就在游戏开局的几分钟之后, 那人惊愕发现, 原来他参与的这场“游戏”早已变成了现实, 他在游戏中受到的伤害也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个时候, “游戏”的本质就发生了改变, 人的心态也自然濒临崩溃。   可那个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如今所经历的一切.自认为是真实存在的绝望逃生,恰好只不过是另外一场被改变了规则的“游戏”。   区别在于, 主动得知与别动下的信息差。   当人在清晰明白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逃生者角色的时候, 他不会认为被杀手追上就是真的要死了, 因为他明白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游戏。   可是, 当人的思维视角被蒙蔽,再加上故意混淆的“真实疼痛感”,让他误以为游戏变成了真实的时候, 一切负面情绪就会前所未有地被放大。   而一切在上帝视角内, 不过依然是一场不会造成人员伤亡的“游戏”罢了。   只不过扮演逃生者的人的状态发生了转变,当临近结束,他惶恐到极致自以为已经死去了的时候, 才会明白原来自己不过依然在参与一场被改变了规则的游戏。   如今他们所面对的,恰是这样一种情况。   特别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在场的情况之下,这样大规模.有亲近之人参与进来的虚构营造现实感,会很容易让考生们误认为如今的灾难是一种“真实”。   实质上, 他们只是依然在参与着这场名为魔八最终试炼的考核。   殷棠占据高位,垂眼在翻涌着的迷宫内寻找其余几人的身影。   埃里克单膝跪在一处尖锐的藤蔓之下,短暂与怪物们交了几次手之后,同样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指腹摩挲过手腕上的限制器,抬眼望向悬在半空中的殷棠,两人在视线相对之际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别担心。”   骑士长遥遥做出这样的口型,而下一秒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一截粗大刻印着未知铭文的触手竟是直直从高空卷起承重柱,猛地碾碎了朝这个方向压倒过来!   埃里克手腕支撑起身形,为了躲避砸倒下来的柱体不得不陷入无脸怪物们的捕猎范围。   再抬眼时被根根触状体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半空已经看不见魔女的一点裙摆,而那个深渊族少年立于高墙之上,垂着眼皮以一种堪称讥讽的目光斜睨过来。   他咧开唇角,尖利犬牙闪着冷光。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倾巢而出的魔物诡物们利爪撕扯着金发男人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埃里克面目一凝,随即陷入一场苦战中再顾不得其他。   虽然说他们如今所经历的“灾难”是考试环节中被设置好的一项内容,可为确保“疼痛的真实性”,魔法协会投放进考场中的魔兽怪物,必然是携带危险与野性的。   从以撒背后延伸弥漫的触状体们狂舞着遮蔽了天日,他们足下,一眼望不尽边际的滚烫熔岩同样蔓延着炸裂出一个又一个爆破火星。   少年脸上却丝毫未见怯意,反而带着股莫名狂喜的兴奋。   “怎么了?”   殷棠正满地找之前还露了个头的埃里克怎么一转眼就消失了,突然感受到腰间缠绕触状体的力道蓦地收拢了,有些奇怪地抬眼望向自家小煤炭。   以撒呲牙冲自己露出一个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还在傻乐些什么。   她有些莫名地好笑,拍了拍腰间触手示意对方将自己放下去。   下一秒小崽子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半晌后终是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似的将她卷上迷宫墙体,磨磨蹭蹭地将扭动抗议着的衍生体收敛回去。   “我只是想起来,上一次我们被困在魔塔折叠空间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进退两难场面。那时你说,哪怕不幸死在一起了,也要手牵手复活以亡灵体杀回去。”   以撒这么说道,“其实我是很怕死的人,嗯……说是害怕,更多的应该是一种不甘心吧,不甘心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就以那样卑劣普通的方式。但奇怪的是,自从你说完那句话之后,我从此开始觉得,死亡竟然也变得美妙起来。”   殷棠怔愣片刻,视线彻底从移动迷宫的方向收回。   “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刚才是不是那只粉红兽的迷幻效果还没过去?”   她说着上手想要翻看以撒瞳孔状态,万一在这种地方中了迷幻术情况可就糟糕了。   下一秒,就见少年甚至配合似的微微俯身将脸凑近到跟前,未被束起的惨白发丝垂坠在她手腕上,泛起一阵痒意。   以撒深小麦色的皮肤上隐隐透着不正常的红,瞳孔都仿佛蒙上一层薄雾,显得有些迷离起来。   “啧,你果然中幻术了。”   殷棠察觉到对方身上独属于粉红魔兽施加着迷幻效果的粉尘,当机立顿想要带对方脱离考场范围。   失去考试资格没关系,三年后再来就是了,但若是粉红兽的诅咒在身上停留时间过久的话,是可能危及到心智神经的。   小破孩还真能忍,独自扛了十几分钟竟然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   殷棠带着他就想要离开迷宫范围,下一秒足下所站立的墙体竟是又一次开始有生命似的活动起来。她大半力道都用来维持在以撒身上,一时间竟然也毫无防备,随着惯性直直踏空跌落下去!   密密麻麻的触状衍生体一层层将两人包裹在其中,殷棠还记着触手跟本体是共用一套感知神经的,这一下摔下来肯定无异于骨折之痛感。   她不想让以撒受到太多伤,强行在半空翻身想要去勾一旁的荆棘借力,下一秒指尖所触及却尽数是黏腻潮湿的胶体。   轰——   举目战栗舞动着的虯结触状体自他身后蔓延,更多的则收拢成一枚密不透风的茧状,严严实实地垫在魔女身后分摊了近乎百分之百的下落冲击。   最严重的几根触手压迫断裂,碎在地面上如同搁浅的鱼般弹动着。   而以撒像是丧失了痛觉置若罔闻,迷幻术的效果下显得有些恍惚的面部神情上勾起一个笑容。   迷宫底层没有脸的怪物们试探性地朝落地的两人逼近,后一秒尖锐惨叫着被狂舞的诡物们贯穿身形。更深处,不可计数的妖魔发出桀桀怪笑,蔓延扩散的烈火熔岩炸裂爆破,随着遮天蔽日的诡物们错乱阴翳而猎猎起舞。   就在这样诡谲而怪诞的场面中,以撒脸上带着沉溺于幻术的痴笑。遮天蔽日的触状体乱舞,他笼罩在比地底一切怪物加起来都要悚然阴冷的衍生体阴翳中,垂头俯在魔女颈窝宛如一条最乖顺的家犬。   “其实我都知道的。”   他轻声道,“现在我们还在考试中对不对?这只是他们设计出来的一个环节。”   “……是啊。”   殷棠沉默半晌,仰躺在地上抬手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现在你听话,我带你出去好不好?你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崽。”   “我听话的。”   深色与白皙皮肤交叠在一起,鲜明对比得触目惊心。   仿佛普通的言语不够形成保证,以撒还脸贴着她侧颈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最听话了。”   “嗯,那你起来,我们……”   殷棠话音止住,眼看着此刻状态就好像是喝大了的小崽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枚卡片,又叠上之前顶着众人迷惑目光跟哈尔森换来的另一张图案是门的硬卡,一股脑塞进自己手中。   “嘘——”以撒摇摇晃晃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我.我只给你一个人,不要告诉他们……不告诉他们!”   “好好好。”殷棠应付着某名彻底沉溺在迷幻术中的小醉鬼,一面看了眼塞过来的两张卡片。   线条潦草的是阿尔娃的那张门,还有一张,则是枚勾勒着弧形的钥匙。   殷棠:“啊。”   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似有得意地咧开犬齿朝她笑,漫天狰狞的诡物们左右摆动的频率仿佛要摇到天上去,就差直接把“夸夸我”三个字刻在脸上。   魔女失笑,将两张卡重新塞回以撒怀中,“做得很棒呀,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好多好多。我以前很不喜欢‘以某人为骄傲’这种话,现在我却大概能体会到那些人说这话时的心情了。”   她摸了摸小煤炭跟炙热身体温度对比起来微凉的发丝,“那我们回去咯?”   “嗯……”   深渊族少年发烫的脸颊埋在她颈窝不愿离去,殷棠也干脆顺着他直接触发了卡片上存储的魔力波动。   一阵天旋地转式的空间扭曲压迫过后,下一秒他们眼前场景重回熟悉的校园布置。艾伯纳第一个从等候区椅子上站起来,庆贺地说着恭喜。   “不出意外的话,以撒将是今年魔八考试综合成绩的第一名。”   他笑着同殷棠这样说道。   “先去找医师,他中了迷幻术。”   殷棠一手揽着八爪鱼似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煤炭,一面快速道。紧接着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圣所治疗师动作熟练地朝以撒施加了一个昏睡魔咒,将之悬浮进了内里的医疗间。   “你别担心,具体情况我们已经通过监控画面看到了,应该就是普通的粉红兽幻术,你稍微在外面等一会我们祛除就可以。”   “行,麻烦你们。”   殷棠总算放了下点心,深呼吸一口气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   实时转播屏幕上还在播放着那些仍在考场中仓皇躲避的考生与家长。她突然想起什么,找到魔法协会的负责人,朝之平伸出右手。   “这个,可以弄掉了吧?”   手腕上的限制器兢兢业业地运转着,大魔导师面上露出一个微笑,起身朝她行了个绅士礼。   “当然可以。这次的考场设计为确保最终呈现的效果,所以才不得已麻烦你们了,没有事先跟你们说明,我为此欠大家一个道歉。”   “既然知道抱歉,当初何必设计这种阴间环节?”   殷棠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不关心你们的解释,赶紧给我弄掉就行了。”   “当然,当然。”   大魔导师抬手招来一个负责人,对方娴熟地取出一系列繁复工具动作着,伴随咔嗒一声轻响,限制器闻声落地。   她揉了揉手腕,目光在那套解除工具上停留几秒。   “殷棠!”   艾伯纳大步从医务室的门帘中走出来,他身边跟着同样来看以撒考试的伊娃。   出乎意料的,荆棘魔女并没有对此刻艾伯纳怪异的面部神情进行嘲笑,反而她脸上同样携带着如出一辙的复杂。   殷棠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医师判断有误,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迷幻术?不是,到底怎么了!”   艾伯纳视线乱瞟着四顾,却始终不对上她的目光。   “以撒好像……分化了。”   “分化?”殷棠顿了一瞬,“那是好事啊,为什么你们这种表情?”   艾伯纳:“就是说,嗯……以撒可能,我意思是说可能啊,你先别激动,就是……唉!伊娃你来说!”   荆棘魔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   伊娃:“你家养女身上好像.嗯可能,或许呃……咳好吧,就是,多了点什么东西。”   殷棠:“????????????” 第36章 36.我不能接受   殷棠活了半辈子, 前任国王脑袋上的皇冠都敢摘下来盛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掀开医疗室的门帘,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齐齐抬头对她行注目礼, 她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堪称万众瞩目的关注, 还是在多年前炸了帝国学院的公共盥洗室之后。   殷棠一步一步地, 走向那张被扯上帷帐的床位。   艾伯纳在身旁欲言又止, 半晌无声拍了拍她肩膀, 轻声道:“你先别太激动, 说不定是我们弄错了也有可能。”   弄错了?   殷棠掀起帷帐。深渊族雪白的睫毛垂在紧闭眼睑上, 随着呼吸的频率轻微震颤。   那张彻底褪去了少年人青涩的面颊,下颌线凌厉收紧,即便阖着双目也能感受到充满攻击性的凶戾。   匆忙间被医师们随手披上的黑袍之下, 轻描淡写勾出宽肩窄腰。裸露在外的深麦色小臂自然垂在床榻上, 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下暗藏着惊人的爆发与战力。   医疗室的那张一米八临时病患床甚至都塞不下深渊族的整个身型, 两条长腿看起来有些委屈地蜷缩在床榻上, 将整张床衬得甚至都有些小了起来。   “……”   殷棠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告诉我,这样的话要怎么‘弄错了’?”   艾伯纳:“……”   “也有可能, 深渊族女性的体脂率同样也很低, 也能长到一米九几……呃,好吧。”大魔导师长长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不再试图自我欺骗。   “殷棠, 没事的,养女还可以再找,反正你还能活很久。”   “现在重点是‘反正我还能活很久’?”   殷棠转过身,轻声问道。同时间身处于医疗室中的所有人不禁屏住呼吸打起警惕, 生怕这位以脾气差出名的臭名昭著的魔女一个暴怒就拆了医疗点撒气。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魔女没有掏法杖,也未曾做出任何他们预想之中的过激行为。   “……”   “殷棠!”艾伯纳皱眉,望向在沉默良久后转身离开的魔女。“你去哪?”   女人只无声背对着人群挥了挥手臂示意别管,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门外。   “我去看看,你盯着这边。”   伊娃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跟了上去。艾伯纳在原地无声摇头,又望了望医疗床上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做什么噩梦的以撒,终是再次叹了口气。   ……   “行了,差不多得了。”   荆棘魔女挥手将一个不长眼这时候还上来搭讪的吸血鬼赶走,皱眉看向昏暗酒馆角落趴在桌子上的黑发女人。   空了歪斜的酒杯层层交叠着,几乎要将两人脚底下的空地铺满,那个酒馆老板看过来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劲了起来——也是,照这么喝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隔壁对手酒馆家搁这儿来批发的。   “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你得学会接受。”   伊娃语重心长,“光喝酒也没用啊,解决不了问题。”   “学会接受?”   殷棠面无表情从酒液中抬眼,幽幽道:“如果是你养了那么多年的养女,一夜之间长出根鸡儿,你能接受吗?”   伊娃:“……节哀。”   魔女长呼出一口浊气,仰颈将存了个底的酒液一饮而尽,半晌又抬手将额前碎发尽数拨到脑后,暴躁骂道:“什么破酒,喝起来像马尿。”   伊娃:“……不至于。”   “那来哥哥这桌喝吧,请你们!”   此刻,仅隔着几个身位的斜对面,一名身形高大的寸头男人突然起身,不请自来似的将手臂撑在她们的桌面上。“两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呀,之前看你们好久了,来一起吧?”   圆桌周围,几名明显是佣兵冒险者打扮的男人们纷纷起哄,口哨调情声不绝于耳,是围观的路人听到都会觉得刺耳的程度。   相对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佣兵神情动作却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   佣兵目光惶惶地瞥了眼这一头的黑发魔女,带着点唯恐后怕似的拉了拉身边的同伴。“要不然算了吧,人家不愿意,这样强迫有什么意思。”   “干吗呢你,别扫兴行不行!”另一名佣兵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不行就自己回去旅馆啊,别打扰别人的艳遇。”   “你们根本不……”   “你能不能离远点,”殷棠转过脸,还算语气平静地同寸头男人说话。“我现在不能看到男人,任何男性生物都不行。”   伊娃耸耸肩也接口,“兄弟,友情提示,你最好按照她说的做。”   寸头男人下一秒却更起了兴致,干脆拖了把椅子在魔女身边坐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刚跟男友分手了?还是受了什么情伤,可以跟哥哥说说。”   殷棠呼出一口浓重酒气,眯着眼睛打量他半晌,突然道:“你是雷鸣佣兵团的团长,凯尔?”   “你知道我?”寸头男人笑开,眼角贯穿的疤痕显得愈发狰狞。“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不是主城人吧,不然这样的美人我不可能不认识,那不如趁着现在我们深入交流一下?我……”   “大哥!”   凯尔话音骤然被一道声音打断,他一瞬间目光阴沉着望去,“你他妈搞什么?”   “不是,大哥……”   之前那名面露难色的佣兵站定在他们附近,语气踟躇。“大哥,我们走吧,好不好?你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你小子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就是,还不赶紧滚回来!别坏了老大的好事!”   周围的佣兵们纷纷冲那人喊道,殷棠慢悠悠地掀起眼睑,视线在那站立佣兵的脸上流连一圈。   “哦,是你啊。”   她隔空朝对方举了举酒杯。“好久不见,干。”   名为巴布的前独立雇佣兵,现正式加入雷鸣佣兵团的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惨白一瞬。   “大人……您,您还记得我啊?”   “记得.记得。”   殷棠伸长手臂又给自己续上了满满一杯酒,将边缘浮沫抿去后,仰头一口气将剩下的酒液喝完。   “不就是几年前,你.还有另外一个法师,叫什么来着?随便了,你们在我的诺克密林里,不是做任务吗?”   雷鸣佣兵团的团长在听见“诺克密林”这个词汇后顿了一瞬,目光惊疑地在浑身酒气的女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是无法将那张漂亮脸蛋与魔女联系起来。   “啊……是.是我们。”巴布喉头滚咽着,“那时候不懂事,您请不要见怪。”   “不见怪,我有什么好见怪的。”   殷棠嗤笑一声,手腕撑着下巴,在浑噩的记忆中搜索着些什么。“对,你们两个当时,在我的密林里,秘密追杀一个……深渊族的少年。”   “深渊族.深渊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除了伊娃之外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黑发魔女突然捂脸大笑起来。   疯癫的狂笑回荡在幽暗酒馆,一时听起来甚至有几分悚人的荒诞。有不少附近客人不禁揉了揉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无声起立去换了个远离这边位置的座位。   “好,好。深渊族,好得很啊!”   殷棠抚掌大笑,“真是他妈的好,哈哈哈,我可去你吗&*%¥#…*((#¥%…+D!!!!”   长达几分钟之久的骂音听得地下出生的凯尔都一愣一愣的。早先前的旖旎心思都止歇了几分,怔愣地望着好端端突然之间就情绪激动起来的女人。   伊娃挠了挠耳朵,不同于其他人见了鬼的目光,她长呼出一口气,心道总算是骂出来了。   天知道几个小时里看着黑发魔女一声不吭地喝酒自己有多慌,现在骂出来了就好,起码说明殷棠情绪不至于如自己想象中那么的不可救。   昏暗酒馆中的其他活人默契般的远离战火波及。而就在此时,当众人都震撼于这场闹剧中无人注意的间隙里,大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摇动的喑哑风铃声消散在酒气里。   “……”   沉闷脚步在原地站定停留。   最开始察觉的是一名站在相对边缘处的佣兵,他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道甚至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型阴影笼罩着,下一秒,逼仄到极致的压迫凶戾便扑面而来。   佣兵一瞬间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在面对着什么深渊巨兽,他吞咽一口口水,小腿肌肉发软,勉强眼球转动着望去。   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整个身子隐埋在阴翳中,只一双野兽般的金瞳闪烁着幽暗光泽,也不知道无声站立着看了多久。   佣兵喉头发痒,刚想要轻微出声提醒,下一秒被悚然的竖瞳斜着望过来一眼,瞬间身形僵硬着不敢动弹。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如野兽一般的男人缓步从阴翳中走出。   不可被忽视的压迫使得混乱最中心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凯尔仰头喝了一口杯中酒液,掩饰性地打量过去,浑身肌肉都在因为战斗警觉而紧绷着。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生怕那个拥有着深色皮肤的男人突然发难。   男人却始终没有看过这边一眼。   他赤着踏在地上的足停顿在拍案大骂的魔女面前。骂声止歇,黑发女人收敛话头,垂着眼睑无声望过来。   “唔,这是什么造型?”殷棠话音中带着浓重酒气,上下打量半晌周身只披着一件单薄黑袍宛如刚从医疗室逃出来的男人。“是在扮演逃生者吗,这位先生,今天是复活节?”   以撒金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突然嘴唇开合着出声,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战栗。   “你……叫我什么?” 第37章 37.也不至于杀了吧   “哈?”   殷棠眯着眼睛, 定睛打量了一会面前深色皮肤的男人。从浑噩脑海中翻了翻,确信记忆中的确没有这么一个人之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啧,你谁啊, 随便乱套什么近乎?”   有那么一瞬间, 魔女甚至有种错觉, 面前陌生的高大男人神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步伐有些踉跄地扶着椅背坐下, 伊娃没好气拉了她一把使得人不至于大头朝下栽到地上。殷棠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 摇摇头将这种荒诞的想法摒弃。   “唔, 我要干什么来着?”   “我都说让你少喝点。”伊娃将桌面清出一小片, 好不容易把喝得头脑不清醒的魔女暂时安抚住了。半晌,她有些复杂地抬头望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以撒,突然叹了口气。   “妹……不是, 你要不先回学校吧?殷棠今天住我家, 然后接下来……等她清醒了你们好好谈一谈, 这事吧其实可大可小, 她就是一下子可能没想通。”   伊娃的视线在触及到以撒完全竖立的金色瞳孔时僵停在原地。那张压抑着极端神情的面孔显露在光线下,因隐忍而扭曲的俊美五官加深了这种压迫感。   光影的映射角度会使得人在不同角度下的印象发生改变,但此刻他站在那里, 神明与魔鬼的界限甚至都被模糊抹去, 那就是一只从深渊底层爬出来滴着涎水的疯狗。   ——“今天,谁都别想带她走。”   “你……”   附近的佣兵是对这种威胁压迫最为敏感的人群之一。不仅是大惊失色的巴布,这下子所有雷鸣佣兵团的雇佣兵们, 不约而同地武器出鞘,警惕目光死死盯着以撒的一举一动。   伊娃以往数次从殷棠身边那个深渊族的“养女”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情,但那个时候谁都没有多想。   毕竟一个年轻的.无害的.不起眼的“养女”,在魔女那宛如烈焰般盛开的夺目光芒下更加被降低了存在。谁也未曾预料到,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深渊族幼崽,会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你想怎么样?”   伊娃蓦地收敛了脸上的漫不经心,站定于殷棠身前挡住男人那甚至可以说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以撒,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那些走狗们手中救下来。不感激也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完全区别于变声期青少年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地在黑暗中响起,高大的深渊族男人在所有人愈发警惕起来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上前,野兽的竖瞳暴戾而森然。   下一秒,拔地而起的荆棘藤蔓构建成一堵铜墙铁壁,尖锐冷刺抵着对准了胸膛皮肉下的心脏!   “别再往前走了,离她远点。”   伊娃目光彻底冰冷下来,涂着幽绿色甲油的指尖抓握成爪,一簇又一簇的荆棘藤蔓自她指尖生长蔓延。   “再靠近一步,杀了你。”   隐匿在阴影中翕动的触状体刹那间挥击上那层荆棘,泛着毒液的尖刺扎进衍生软体,下一秒又被狂舞的触手毫不客气地撕成碎片。   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整间昏暗酒馆的触状体们暴怒挥舞,到处都是碎裂酒瓶的炸响与建筑坍塌带来的巨大轰鸣。   酒馆老板先前还试图拽着凯尔的衣领质问他到底招了什么东西进来自己的店,随即在看清楚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层层诡物们,与其上刻印着的数百双翕动眼睛线条的邪恶铭文之后,果断收拾起包裹弃店跑路。   “这.这是什么东西?”“是怪物,快跑,快跑啊!”   “不对,那是邪祟,要不要通知地方主教过来?!”   四处都是人们仓皇逃窜的叫喊与碎裂崩塌声,不慎打翻灯油与烈酒燃起的冲天火光中,一瞬间竟是宛如身处炼狱。   雷鸣佣兵团的团长凯尔又惊又怒地望了这边最后一眼,同样选择果断跑路。可下一秒,他瞳孔紧缩着大喊出声,一根粗壮触手调转方向直奔而来,竟是直直将之钉死在了墙壁上!   “放.放过我……”   瞬息之际对于死亡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寸头男人胸膛起伏着剧烈喘气,暗地里脚尖勾着去够摔落在一旁的马刀。   他喉间却是突然一紧,瞪大眼睛嘶嗬着残喘,竟是无力地看着自己脚尖一点一点地被提着离地。“救,咳.救……”   那一头,荆棘魔女瞳孔扩张,直到碧绿色的瞳仁覆盖了眼白,填满整片眼眶。   “哈,我早就该想到的。殷棠那蠢货引狼入室也就罢了,就是可笑她倾注了那么多年的情感养出来一条喂不熟的狗。”   伊娃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手下荆棘藤蔓扩张的速度愈发爆裂,与漫天虯结的触状体们撕扯在一起。   “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殷棠上学的时候不信邪偏要上山捉妖虎,没遇见老虎反而捡了只四不像回来。小玩意可凶了每次喂的时候一不当心都会被咬,日积月累下来,你猜怎么着?那东西就是虚弱状态下伪装的妖虎,在一次试炼里,它变回原型咬了殷棠一口,为这事她坐了整整三个月的轮椅。”   “……”   “同样的错傻瓜都不一定会犯第二次,更何况那是殷棠。”   触状体与荆棘藤蔓撞击撕扭着,不断有破碎的墙体碎石滚落。角落处的一根承重柱从中断裂倾倒,眼看着就要砸向趴在桌上醉酒的魔女。   伊娃眉眼一厉,迅速操控着荆棘拦向柱体坍塌的方向,下一秒一根触手却比她动作更快,缠绕在腰间将人拉离倾倒石柱的范围。   “你休想!”   骤然间暴动而起的荆棘齐齐掉转势头,在荆棘魔女被染上全眼的幽暗暴怒中,汇成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迫朝以撒攻去。   这次,漫天翕动的诡物们却一改先前狂暴进攻的姿态,交错着拦截在跟前叠成一副密不透风的网。   被贯穿撕扯的触手断裂在地,黏液一股一股地从断截面流淌。那个茧状的网始终好好地将人体包裹在其中,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受到伤害。   黏腻的爆破声响中,殷棠缓缓睁眼。   她低头望向死死锢在自己腰间的深色手臂,感觉到后背抵着宽阔温热的胸膛,正随着激烈交锋的频率而起伏着。   “停一停,朋友们,先停一停。我有点想吐哈。”   她在以撒臂弯中做出一个停顿的手势,这下就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信号,漫天纠缠着的诡物们齐齐顿下了动作。   凯尔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捂着淤青的喉口剧烈咳嗽。   身边的巴布猛地架起他,暂时撤退离开了战火的波及。   拔地而起的荆棘趁着这个时机毫不客气地在深渊族的胸口刺了一下,以撒抿唇咬着牙关生生受了这一击,手臂的力道却没有放松分毫。   他死死抱着怀中魔女,背后张牙舞爪的诡物们翕动盘旋在半空,终是没有再挥舞着攻击。   “嗝儿,你们说.说啥呢?我听见我名字了,你们是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可劲骂我来着?”   殷棠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尚未从迷蒙的天旋地转中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另一头的伊娃狠狠瞪了一眼。   荆棘魔女没好气道:“说你当初没脑子乱捡妖兽,结果被咬到坐了三个月轮椅的蠢事。”   殷棠有些费力地在脑中搜索这一段回忆,想到了什么似的,无所谓地拖长音叹了一声。   “哎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说小虎啊,我不小心摔断腿后它不是还带着小弟来看我吗。当时你说它毛茸茸的比较可爱,它还特地又变小了给你摸毛来着?”   伊娃:“……啧。”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觉醒来店都没有了?”   殷棠皱眉又按了按作痛的脑袋。在伊娃瞬间难看起来的神情中,两根微凉的触状体轻轻覆上太阳穴,以适中的力道打圈按压起来。   “嘶,谢了,你……啊,崽?等等不是,你是……?”   殷棠终于清理了被酒精蒙蔽的大脑,余光瞥到熟悉的触手,下意识一句崽就脱口而出。   后一秒她身形顿住,在堪称桎梏的拥抱中费力抬眼,望向披散着惨白发丝的高大男人。后者脸上到处都是自己或别人的血,未恢复原状的诡异竖瞳配着深色皮肤,整个人看起来宛如来自深渊的魔鬼。   注意到她的目光,以撒垂头望过来,相同的金瞳中莫名染上了些许可怜巴巴的委屈意味。   殷棠:“……”   “都停一下,现在谁都别动,让我理一理。”   魔女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移开视线,闭眼回忆着酒醉之前的记忆。   迷宫.卡片.触手.分化.帘帐.酒馆……终于,在目睹某处凌乱帷帐的瞬间,记忆点串合连接,她彻底想起了一切。   殷棠:“……”   魔女陷入一阵死寂的沉默,甚至宁愿继续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再清醒过来。伊娃见她这个样子就嗤笑一声,荆棘尖端斜着隔空在以撒脸上划了划。   “没事,有感情了你下不了手正常。我来动手,恶人我来做就是。”   “啥?”殷棠抬眼,“现在问题难道不是分化以后我的……‘养女’变成……了的这件事吗?我为什么要下手,就算没有分化成女孩子也不至于,杀了吧?”   伊娃冷笑一声,荆棘尖刺直至她身后紧绷着唇角,手臂环抱力道丝毫未松懈半分的以撒。   ——“你怎么不问问他,你自以为的‘好养女’,背地里,对你到底动的什么心思?” 第38章 38.招惹疯狗   “……”   殷棠沉默片刻。   她感受到背后紧贴的胸膛起伏频率蓦地急促几分, 下意识想要挣脱热源,但腰间紧紧环抱的力道却俨然抓握着最后一根稻草般锢着自己。   “我都能感觉出来,我不信你一点疑心都没起过。”伊娃抱着手臂,凉凉地望了一眼这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半晌嗤笑一声。   “干什么一个个的都这种表情?搞得好像我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一样。殷棠, 我劝你考虑清楚, 养狼为患的后果不用我多说吧?”   “你先放开。”   殷棠背对着以撒目视前方, 抬起手平放在腰腹间肌肉紧绷着的小臂上, 并没有用多大力道, 动作间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肃穆。“我们可以谈谈, 这件事……啧,虽然我暂时释怀不了,但还是可以先谈谈以后的发展。”   “……”   “听到没, 以撒?”   背后毫无反应, 殷棠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嗓音, 喊出深渊族的名字。这一下却像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 先前面对荆棘贯穿也无动于衷的男人手臂开始颤抖起来,甚至连带着紧贴在她后背的胸腔也战栗共鸣。   “你……”   殷棠皱眉听见了身后牙关碰撞的声响,她刚想回头看看到底是哪里刺激到了这小崽子敏感的神经——对, 现在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小崽子”, 深渊族那么大一只杵在这里是属于晚上走夜路都会吓到过往路人的程度——她回身的动作却被骤然一热的皮肤触感阻拦,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背后高大的深渊族男人躬身,将脸埋在她颈窝, 咬着后槽牙从喉间挤出这么一句话。   一瞬间殷棠感觉到有温热液体顺着自己脖颈向下流,直到浸湿了一小片衣领处的布料。   “你说什么我都听,因为他们都说你喜欢乖的。我想着,如果我一直听话, 你也就会一直喜欢我……”   以撒话音战栗着,像是在隐忍克制着某种极端的情绪。   “这次我要是再听你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对?后续发展,哈哈……你不要我了吗?就因为我没有分化成你想要的样子,你就不想要我了,是吗?”   “不是,你……”   殷棠整个人简直就像是什么布偶娃娃一样被死死锁在怀抱中,她挣了两下发现这小破孩——啧,这破男人——用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毫不怀疑此刻脱衣服的话会发现自己腰上有两道淤青。   “见鬼了……该哭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她抬眼瞪向上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替你动手”的伊娃,这会儿对方竟然就直接抱着手臂占据前排看戏,并忽视了她投来的目光。   荆棘魔女耸耸肩,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我刚说动手你不同意,现在发展成这样怪谁?”   “你能不能别哭了?”   殷棠反复深呼吸将情绪暂时稳定在一个界限内,试图好言好语地同理智崩溃的以撒交流。深渊族死死将头埋在她颈窝中,大有一辈子鸵鸟钻洞不愿意动弹的趋势。   “这样吧,要不你跟我都冷静一下,然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个事情。”   “你都不要我了……”以撒沉闷的声音低低传出,滚烫的鼻息喷在魔女皮肤上,掀起一阵刺激性感官。“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你特么现在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殷棠头痛欲裂,手上挣动的幅度终于认真了起来,指尖以一个堪称刁钻的力道捏向以撒手腕。   这也是她多年近战总结出来的人体弱点经验了,常理来说就算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被掌握住要害穴位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认栽。   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甚至在深色皮肤上掐出了血痕,深渊族愣是连脚步都不曾挪动一下。   亦如五年前,那个狼狈栽倒在荆棘沼泽里,以犬齿孤注一掷咬断魔狼脖颈就再也不会松口的幼崽。   “……”   殷棠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伊娃“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嘲弄视线中,她将带着血的指甲从皮肉中抽出来,轻轻拍了拍那截紧绷着的小臂。   “好了,我知道了。”   “不赶你走行了吧?现在我好好跟你说,你先放手,然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谈,这里动静闹得太大了。”   伊娃:“后面好像已经有人通知执法队过来了,你们要走的话趁早,别再耗在这里腻腻歪歪的。”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寂静,酒馆外骤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动静,似是同时有数十人在七嘴八舌地描述事件。   以撒竖起的细长瞳孔渐渐恢复正常类人形的眼瞳,半晌,他似是妥协般的微微放松了手臂的力道。   “可以谈,但是不能赶我走。”   “行了行了知道了,赶紧的吧。”殷棠后脚追上伊娃开启的传送法阵,腰间的桎梏虽然有所放松,她空余的左手却猛地被宽大手掌握住,严丝合缝地牢牢交叠。   黑发魔女嘴唇微动,似是无声骂了句什么。   魔力传送波动的最后一秒钟,殷棠突然左手施力,在以撒有些惊异的神情中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站住!请配合调查!”   踏着火光与碎石闯入酒馆的巡逻队极速赶来想要阻止传送法阵的触发,一切却已为时过晚。殷棠在魔法爆裂波动的余韵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望进那一双熠熠的金瞳。   “如果我刚才没有答应那一句话,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崽?”   空间传送挤压的扭曲人影中,以撒眨了眨尚有些湿润的眼睫,诡物狰狞的倒影与人体阴影交织重叠,直至彻底分不清彼此。   他突然咧开嘴角,尖锐的犬齿在空间魔力的波动中若隐若现。   “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舍得的。”   以撒这样说道,“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把我丢了。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来找你,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一直寻到你的身边。”   ——“无论多长时间。”   眼前的烈火与坍塌牌匾一瞬间都离他们远去,直到熟悉的植物轮廓重新映入眼底。   耳边传来伊娃喋喋不休的暗讽与抱怨,殷棠垂眼望向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深肤色手掌,一面用另一只手捋起额前的碎发,深呼吸一口气。   疯狗之所以是疯狗,因它们不会思考实力差距与计略谋划,只滴着涎水疯狂而决绝地撕咬一切目标。   纵使被打落犬牙碾碎趾骨,全身的皮肉溃烂腐臭,对一个人的恨意能够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   殷棠原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以撒。   在招惹疯狗之前,她预想到了一切后果结局与对应方案,却唯独算漏了这一种。   她将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对方,期冀着有朝一日后天的努力能够弥补上缺憾的成长期。使得她的孩子能够有底气地行走在大陆的日轮之下,拥有选择与犯错的退路机会,去追逐他内心最所期待的救赎。   她却忘了,对于被逼至绝境的疯狗来说,相比起信奉“救赎”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会死死抓握住近在咫尺的赋予者。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踏错了?   无数个日夜溯回的亲密交错回忆中,殷棠已经分辨不清深渊族的眼神是爱意或是执念。她站定于诺克密林边缘处的一小块土堆上,有些麻木地听见伊娃颇有幸灾乐祸的道别声。   “先走了,我急着赶回去寄火箭信。正好大家最近都很无聊,感谢有你,我会把你的事情说给大伙好好乐一乐的。”   殷棠:“趁我还没拔魔杖之前,你最好快跑。”   荆棘魔女放肆的笑音回荡在密林深处,待那阵笑声彻底消散之后,周围的气氛便又重回死寂。   殷棠挣了挣手腕,“可以放手了吧?”   “你发誓不会赶我走。”以撒目光固执地望过来,“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会当真的。”   “那我还吹牛说过我能一次性喷五分钟的火不带停的呢,你也当真?”殷棠嗤笑一声。下一秒,她突然收敛起脸上所有神情,抬眼朝死死抓握着自己的男人望来。   “你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我会选择收养你,是因为在我刚好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出现了,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也同样会这样做的时候吗?”   “以撒。”   魔女轻声念了一遍深渊族的名讳,“现在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拯救你的人刚好是我,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救下你之后,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你好,你也会……爱上那个人吗?”   “……”   以撒原本还略微紧绷的神情怔在原地,金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你是这么想的?”他语气战栗,“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是因为感激你把我从那个地狱中拉出来?”   殷棠:“不是吗?”   深渊族男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似蕴藏着无尽力量的高大身躯一瞬间竟显得脆弱惊人。   他目似悲切,又带着点压抑到极致的说不清道不明思绪,半晌摇了摇头。   “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向你证明这种情感区别于‘爱意’啊,只是你理想状态中将我的出现美化了而已。”   殷棠是真的在试图说服对方将其拉回正轨。毕竟以撒不是之前那些可以用五花八门借口拒绝的追求者,她确确实实在其身上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与心血,也是真的希望对方能够走上那条繁花似锦的通天大道。   “崽,你别着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之前也说过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陷入一段短暂迷恋式感情。没关系的,之后你还会遇到真正喜欢值得倾注爱意的对象,等到那时候你再回头来看这段‘感情’,甚至会觉得这是你人生中一段可以被删去的尴尬记忆。”   以撒闭了闭眼睛,嘴角扯开一个惨淡的笑。   “可是我知道不会了。”他道。   ——“再也不会了。” 第39章 39.叔   “……”   “你相信我,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殷棠凝眉这样说道,出口的一瞬间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多少有些无力,但除此之外,她此刻又还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除非能够一次性让以撒彻底断绝了这个心思。   以撒摇了摇头, 表露出不想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神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正值清晨, 密林中带着水汽的日轮光芒透过阴翳倾泻下来, 冲淡了些许形貌可怖植被的怪异。   在一天之前, 殷棠从诺克密林同样的位置出发启程。心里想着等到小煤炭考完最终的试炼环节, 就去跟艾伯纳请假, 趁着其他人都在上课的时候带他痛快出去玩一场。   她很少回忆往昔,而在魔女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中,大多数有关于“快乐”这个词的感官皆来源于自由的反叛。   殷棠可能记不得咒语课书本上第一章 的内容, 但她一直都记得, 当年数次迎着早课钟声奔跑在无垠旷野之上的肆意呼吸。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获取“绝对自由”的瞬间, 在……那座仿佛永远暗无天日的逼仄压抑魔塔之外。   在她也成为了收养者之后, 她一直在尽可能地将从前自己无法体会到的东西尽数赋予她的孩子。她想让以撒也能够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得以恣肆无拘地奔跑在日轮之下。   可才只不过一天而已,提前准备好的游园门票躺在口袋中, 已是两张废纸。   一夜之间, 物是人非。   “……”   殷棠指尖垂下,正好能够隔着长袍触到口袋中皱巴巴的门票。   她心里暗骂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抬手捋了把脸, 将情绪整理到平常的状态。   “那就,当你默认了?”   她掀起眼皮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深渊族,接着说了下去。   “我会继续供应你上学日常等一系列的开销,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以把我当做是什么见鬼的慈善机构的资助人之类的。一切等你从学院毕业再说,现在的话,还是学业为主吧。”   “这个处理方式你觉得怎么样?也不是说赶你走吧,其实一切都还跟以前差不多的,只不过……只不过,不再是收养者与‘养女’的关系罢了。”   “……”   以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长久地沉默在原地,唯独一双蒙上阴翳的金瞳似是有万般言语,沁着复杂到极致的思绪朝魔女望去。   殷棠移开视线。   “我……”   突然间,密林深处一道嗓音的传来打破此刻凝重的氛围。   “回来啦?你不回家搁这儿干哈玩意呢?”   一头染着张扬红色的短发刺猬头男人打着哈欠大步从沼泽深处走来,眼角处的细纹沾满风霜,一道狰狞疤痕贯穿半张粗粝的面部。   他上半身着造型诡异的亮闪闪流苏短衫,下身则是同样鲜艳色系的长裤。引人注目的是两条裤管以及腰带位置尽数被密密麻麻的宝石镶嵌堆满,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开屏的珠宝柜。   “你家崽子呢,没一块儿回来啊,那你帮我知会一声他托我办滴事都已经妥妥的了嗷!”   殷棠蓦地抬眉,转身望向算算时间应该是刚结束夏蛰期的波克恶龙。“他托你办事?什么事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呃……”   波克恶龙人形的大叔面庞上多了一丝说漏嘴的懊悔神情。顶着魔女压迫过来的目光,他挠挠头本来只是想要单纯转移话题,视线在触及到魔女身边站立着的高大男人时猛地瞪大眼睛。   “不是,这你相好啊?咋都带到家里来了捏,你就不怕你家崽突然回家瞅见了?嗐,要不我把我那地贡献出来给你俩办事呗,你也晓得以撒那孩子本来就轴了吧唧的,这要是一个不小心给撞见了咋整啊,不还得你哄吗?”   波克恶龙一边打量着深渊族裸露在外的肌肉纹理,一边啧啧称奇。   “不过也是哈,棠啊你也单了那么久了,找个靠谱滴过日子也好。啧小伙长滴可真俊呢,也就比你叔年轻的时候差一点吧!”   以撒收敛起眼瞳中的晦涩,下一秒竟然也顺着他话头道,“叔叔好。”   殷棠:“……”   “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那点破事我都替你记着呢。”她额间青筋跳了跳,朝对面顿时露出心虚神情的波克恶龙这样道。说着,转向另一个更加不让人省心的深渊族。   “还有你,叔什么叔啊,你怎么不跟你‘叔’自我介绍一下呢,啊?是不敢了吗?”   以撒似是有些委屈地望了她一眼,还没开口,那一头不甘示弱的红色刺猬头男人率先道。   “啧,棠啊,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这谈对象可不兴持靓行凶那一套嗷,两个人之间讲究一个互相包容嘛,你老凶人家一次两次还好忍,但那人都是有脾气的么,之后你俩可咋整呢?”   “没关系的叔,”以撒从善如流。“只要她愿意跟我说话,对我来说这根本不能算是‘忍耐’,而是欣喜的恩赐。”   “啊……”   你瞅瞅你。   波克恶龙头一次觉得无言以对,只好以控诉似的目光投向魔女,示意着将人好好的小伙子洗脑成什么样了都。   殷棠被这两个人形身高均超过一米九的结实大汉夹在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屁话,忍耐度早就已经濒临极限。她先是瞪了波克恶龙一眼,又望向虽然气势极具压迫但总给她一种流泪猫猫头错觉的以撒,彻底泄气。   “行,看来这里是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一手一个推开挡路的身型,将两人抛在身后,大步朝耸立歪斜的魔塔走去。“你俩就在这里好好‘叙叙’吧,我现在头疼欲裂,再待下去怕忍不住大开杀戒。”   “你咋地啦?”波克恶龙挠挠头刚想要继续询问,后一秒被身前站立的深渊族男人拦下。   “她酒刚醒,一个晚上没睡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你……”   波克恶龙终于从眼前人那过于熟稔亲密的语气中察觉到异样,他转动着视线,终于仔细打量起以撒那从开始就觉得熟悉的样貌特征。   “叔。”深渊族男人语气平静地喊道,一如先前那个突然出现在密林深坑之下的少年。   ——“你已经找到控制化形的方法了,是吗?”   ……   十几年来,殷棠第一次失眠。   魔塔的卧室内,黑发魔女无声在拉紧了厚重窗帘的昏暗房间内瞪着天花板,已经数到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第一千两百四十一条纹理。   她曾经跟碧海住宿舍的时候,无数次被对方说过心大到一种正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那个时候她们刚结束了一次围猎实践训练,那也是绝大多数魔法师学徒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咒语杀生。当那个极度与人类身体相似的高大魔兽满是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连艾伯纳都不禁转身干呕,连着做了几天的血腥噩梦。   他们神情恍惚地回到宿舍,洗干净了全身的血污,但总感觉手上温热的血液触感依旧若有若无地存在。彼时尚且年轻的碧海终于在无数次捻手指之后敲开了殷棠卧室的门,试图与之进行一场互相安慰鼓励式的姐妹夜谈。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仰面睡得比谁都香的黑发魔女。魔女嘴唇微动着咂了咂,似是在吐露难得的心声。   碧海抱着最后希望弯腰凑近她唇边,下一秒听见殷棠在说:   “唔,不得劲……下次试炼多整点美人,谢谢。”   碧海:“……”   由此可见,殷棠是一个无论在哪都能睡得很香的人,睡眠质量尤为显著。这大概也跟她早年长期被关黑屋无事可做所以只能睡觉有那么点关系。   总而言之,在一个理应大家都在睡回笼觉的美好清晨,魔女瞪着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红血丝,失眠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半晌后她突然一个翻身而起,大声在床铺上骂起人来,吓得本来见她回家而高兴爬过来迎接的魔花一个哆嗦,不满地拿藤蔓抽了抽地板。   “怎么就他妈的变成了男人啊我日?!!!”   殷棠五官狰狞地用拳头垂床板。   自从在医疗室得知了这一噩耗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接受,就又震惊得知了以撒对自己抱有的不应该发生的感情。一系列的噩耗一股脑地砸下来,到后面她甚至因为还要顾及到以撒的心情而不得不忍耐,直到现在为止。   “……”   魔女顶着一头疯子般的乱糟糟黑发坐在床上,骂到口干舌燥之后终于停下来,无声瞪着几分钟前被花关上的门板。   一直蹲在角落中的魔花见动静止歇,藤蔓先是试探性地伸过来一截,扯着魔女睡衣衣摆晃了晃后发现并无什么后果,于是瞬间像颗小炮弹似的砸进殷棠怀中。   它开始疯狂试图将殷棠从床上拉下去。   “……怎么了?”   魔花用一根藤蔓指了指窗外,又抖着花盘将之横向扯出一个形状,接着继续疯狂扯她的衣摆。   “慢点慢点,我看看……呃,陌生.男人,红发.龙.变形?你是说以撒跟老波吗?”殷棠眯着眼睛尽量试图还原花的肢体语言,下一秒就见扯着自己的藤蔓疯了似的拉扯起来,又不停对着窗外比划。   她按了按持续性作痛的脑袋,叹了口气后认命般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隔壁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窗帘。 第40章 40.你向下坠落   魔塔的东南方位脚下, 一只巨大裹挟暗色剧毒鳞片的魔龙引颈发出嘶鸣。   按道理来说这样程度的嘶吼足以使得方圆百里的生物都为之一振,而此刻殷棠身处的位置,却全然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小屁孩隔音咒语学得还挺好的。   她心下暗道,忍不住抱着手臂等着看以撒跟老波到底有什么事是要瞒着她偷偷密谋的。   下一秒,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巨龙突然开始疯狂甩动长脖, 密密麻麻的暗色龙鳞覆盖着蔓延, 直至那一片的位置竟是浮现出一层层繁复未明的咒文。   魔女脸上的随意神情顿时收敛了, 凝眉望向那一片被强大隔离屏障围起来的场地。   恶龙坚硬鳞片包裹的面部之下, 似是隐隐透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周身刻印的铭文有生命般遍布, 直至爬满了整具庞大到惊人的身躯。   老波有危险!   殷棠一边费力去够被自己甩到床底下的法杖, 手腕撑着径直翻身从高层跃了下去。她以魔塔边高耸的干枯扭曲树干作为踏板,借力凌空跃起,直直降落在巨大魔龙的身边。   “坚持一下。”   魔女掏出卧室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符纸, 三下五除二地贴满了巨龙的侧背面。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在焦急喊自己的名字, 还没等回头看去, 只见波克恶龙身上的未知铭文竟是更加扭动鲜活, 仿佛要从皮下翻涌出来似的。   “小心!”   急促嗓音响彻在自己耳畔,下一秒殷棠只觉腰间一紧,伴随着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翕动黏腻声响, 她脚尖腾空被带离原来塌落的位置。   “怎么回事, 有敌人入侵?等着,我去启动诺克密林的法阵。”   她扯下腰间的触手,站稳身形后法杖出鞘将以撒护在身后, 快速对着一脸心有余悸神情的深渊族这样说道。   以撒怔愣片刻,低头看向魔女下意识做出来的维护动作。   紧绷着的唇角以微不可察的弧度上扬了些,他伸手拉住闷头就要往密林深处冲的殷棠,解释道:“没有人入侵, 老波也没事。我们只是在测试。”   “测试?”   “嗯,测试控制魔物化为人形的变动可行性。”   殷棠猛地回头看向在原地打转像是患有某种多动症的波克恶龙,除了不停蹦跳的动作之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受到邪恶诅咒的样子。   她眯起眼睛。   “这就是老波之前说的,你们两个在背着我密谋的事情?”   “没有想要瞒你的。”以撒语气认真,“只是开始的时候,我们测试出来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万一失败了会很丢脸。”   殷棠面无表情:“那你觉得跟我表白成功的几率是多少,就有把握了?”   以撒:“……”   “……所以,本来没有想说的。”   深渊族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半晌有些闷闷地传来。“只是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害怕你会不要我了。”   魔女深吸一口气,“你稍微代入一下我的心情,换做是你,会见鬼的跟自己的养女谈恋爱吗?!!”   以撒金瞳垂下,看上去更加委屈了些。“可是,你之前说,我们今后就不再是收养者与养女的关系了……是你自己说的。”   殷棠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胸膛起伏着大喘气,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给对方来一棍子。勉强按捺下手中法杖的蠢蠢欲动,重新将视线移开至原地打转的波克恶龙身上。   之前在魔塔上距离太远了没看清,这会儿殷棠才发现,那些仿佛有生命般浮动在龙鳞上的咒符有些眼熟。   “老波你别动!”   她喊住不停跳脚的恶龙,眯着眼睛打量着一块鳞片上刻印的诡谲图腾。   那些扭曲翕动的线条蜿蜒着,组合出类似眼睛图腾样式的形状,而后竟是再次变换,直至浮现出类似花藤环绕锦簇着的倒十字。   殷棠突然倒吸了口凉气。   “以撒。”她面容肃穆,“这个图案的铭文咒符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书上。”   深渊族回答得很快,像是如他所说并不想隐瞒,“之前荆棘魔女她们送的开学礼物,是一本禁咒大全。”   回忆起在返校日上伊娃鬼鬼祟祟给以撒塞东西的场景,殷棠嘴唇微动着暗骂了一句。   似是见她真动了薄怒,以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是反复测试过之后才让老波试的,虽然成功率不高但是不会有负面伤害,你别生气。”   “你知道这个图案代表的意思吗?”殷棠不置可否,只是突然这样道。   “任何涉及到干涉魔物化形,特别是人形的控制计划,都是属于‘禁咒’的范围——当然禁咒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让人们去违背使用的,这点暂且不提——这个图腾咒符,却是禁止中的禁止。”   以撒随即接口:“因为代表的是‘它’,对吗?”   “……”   “行了,你俩有完没完呐?我搁这儿半天了都没人理我,我不要面子的嗷?”   突然两人头顶传来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波克恶龙停下旋转跳跃的动作,有些不耐烦地冲他们喷了喷鼻息。   殷棠一个没防备,身型在原地晃了晃。   下一秒就感觉到背后贴上来一副体温比常人稍高几度的身躯,以撒不满地在自己身后抬头道:“你注意点,都说了她刚醒酒头还痛着。”   “哎呦我滴妈。”   也不知道老波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在那张满是鳞片与咒符的巨龙面孔上,赫然显露出一个膈应至极的表情。   “你俩搁我跟前腻歪呢,那屋里头还不够你俩发挥咋地?棠啊,要说行还是你行,找对象就得从小培养起嗷!”   殷棠上前一步挣开以撒的手臂,面无表情抬眼,朝着巨龙的方向举起法杖。   “哎哎哎就说你一句咋还急眼了嗐!别别别,哎以撒,快给你叔解开,要杀龙了啊啊!!”   魔龙顿时大呼小叫地跳脚,殷棠听着足以响彻密林的嚎叫更加头疼。手中法杖快速一戳,伴随着顶上地狱宝石聚散的剧烈能量,鳞片上刻印着的繁复图腾竟开始翻腾扭曲起来!   “别!咒法还没完全运作,强行介入的话老波可能会受到伤……”   以撒阻止的话音止歇。眼睁睁看着伴随魔女的介入,原本极具不稳定的咒符在翻涌过后逐渐趋平,直至固定在一个倒十字型藤蔓形状的线条上。   殷棠额上沁出冷汗,可提着九星法杖的手腕始终沉稳。   她阖目感受了一阵与翻涌咒符之间的联系,在波克恶龙骤然叹出的一道悠长龙息之际,切断了与完全稳定下来的铭文之间的联系。   “哎妈,现在完全不难受了嘿!可以啊棠,谢了嗷!”   一只深肤色的手臂伸过来想要扶她,又生怕再次惹对方生气,有些踟躇地停在距离魔女肩膀一厘米的位置。   殷棠抬眼正好望进以撒担忧的目光,半晌似有无奈地叹息一声。在深渊族蓦地惊喜起来的神情中,还是接受了对方小心翼翼的触碰。   “对,这个图腾代表的是‘它’。”   在魔龙安静伏趴下来的空隙中,她望着鳞片上被层层藤蔓锦簇围绕着的倒十字图腾这样说道。   “因为是世间一切邪祟的引导源头,被黑暗阵营的法师们奉为力量源泉的圣经,所以甚至在普通的禁咒书中都无法记载这个样式的符文。”   以撒原本轻搭在她手臂上用以提供支撑的力道蓦地收拢了,他站立于魔女的背后,一时竟分辨不清语气中的情绪。   “当初,你的那封信,也是写给‘它’的,是吗?你会对这个咒符的使用如此得心应手,也是因为这个。”   他突然这样轻声问道。   “魇魔只是借口,你那个时候真正.爱慕的对象……”   ——“是血腥王座上,那个长眠于永夜的神。”   “……”   “……”   殷棠陷入一阵久远溯回记忆的沉默中,她抬眼目光放远,远眺着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日轮。   “太阳出来了。”   她突然文不对题地这样说道,背后的深渊族男人下一秒同样配合着抬眼,“是啊,新的白昼降临了。”   “神不会降临于永夜,正如同太阳不会照耀在聻之底的血腥王座上。”   殷棠道,面部表情中倒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神态。“神不存在。即便真的有神,祂也永远不会垂下眼来看一看这人间。”   这次沉默的人轮到她背后的以撒。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站立着,庞大魔龙的身躯伏在一旁,他们共同直视同一片日轮降下的光影。   “可说不定,祂正在看着‘人间’呢?”   以撒低声道。   深渊族抬起一只手臂,无声按住自己胸膛下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他长久地凝视着魔女的黑发,血脉连接心跳一下一下地鼓胀震得耳膜都开始战栗。   “如果……”   可是,如果神真的能够看得到,祂怎么会不回应你的呼唤呢?   祂又怎么会,放任你向下坠落,跌至惨绝惶惶之人间?   世间根本不配拥有你。   什么狗屁邪神,什么狗屁终将降临永夜。   那个高座之上的神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魔女的注视与爱慕,又不付出任何应得的代价?!   以撒眼前的视物范围都泛上一阵血色,他张开口,感受到从口鼻腔道间呼出的血腥气。   他说:   “神明不回应你,我来回应。”   “神做不到的事我来做,神给不了的承诺我来给,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我拼死也会为你拿到。所以……”   别再注视着神了。   你回头看看我,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殷棠:狗屁邪神   以撒:狗屁降临永夜   未来即将降临的邪神:??? 第41章 41.家长会   “……”   “啊。”短暂的怔愣过后, 殷棠抬手挠了挠头。   “你怎么突然就又……唉,可我现在早就已经不信神了啊。”   以撒望着她满脸认真,“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会做得比‘神’更好。”   殷棠突然就从先前乍一听到那几句话后的莫名悸动中彻底回神。   她哼笑一声, 收了法杖抱臂道:“是吗?那我可是听说, 邪神一顿能生吃八百个童男童女, 你行吗?”   以撒:“……”   “小破孩。”   魔女笑骂一句, 倒是难得从此刻井不算平静的日出中感受到了几分释怀。   她踮起脚尖, 抬手像是往常数次一样摸了摸以撒的发顶。高大的深渊族男人不明所以, 却依旧配合着躬身凑近到她掌心下,宛如一只被彻底驯服的大型犬。   “别做绝对的承诺。”   殷棠感受到掌心略微粗硬的发根,有些恍惚一瞬, 正好望进以撒抬眼看过来的金瞳。   她突然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是否真的过于迟钝了。   明明从始至终, 名为以撒的.在圣典中意义为被献祭之人的深渊族, 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 一直都是这样的眼神。   ……   确切来说,殷棠的生活其实井没有如她预想中的那般发生剧烈转变。   她的日常还是围绕着养花.调查.养老等方面展开。每个周末的时候,以撒还是跟往常一样回到魔塔, 共进晚餐后两个人各自干自己的事情, 看似泾渭分明又处处都透着无言的默契。   一切还是与以前无二,就好像只不过是以撒分化成了另一个性别罢了……   罢了个鬼!   殷棠在数次视线不自觉从手上干的事情中转移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头看向拿着本魔咒书在客厅走来走去的深渊族。   “你在学习吗?”   “我在背高级进阶咒语。”以撒咧着犬牙朝她笑, “怎么啦,想让我帮忙拿什么吗?”   殷棠面无表情:“你能不能把衣服穿穿好?”   “衣服吗?”对方收了书,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的低领衬衫,“衣服怎么啦, 之前我不也一直这样穿的吗?”   纯色宽松衬衣随意地被扎进腰带,裁剪良好的设计勾勒出宽肩,隐约能够看见其下充斥着爆发力的肌肉。衣摆处则向下收拢,劲瘦腰肢与腹部线条的轮廓在透光的白色衬衫下若隐若现。   而那所谓“不好好穿衣服”是因为过低的领口,布料甚至都快开到胸线处,饱满结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隐约可见顺着向下延伸的腹肌。   殷棠:“之前那样穿,因为你之前又没胸。”   她又瞥了眼深渊族此刻大敞的领口,“还是注意一点吧,如今这世道外面变态多得很。”   “所以,不用再去找埃里克了,”以撒一本正经。“你现在可以埋在我胸口哭。”   殷棠:“……”   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发生,件件叠加在一起,简直要把魔女弄得精神衰弱。   她终于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在周末的最后一天早早将以撒赶回学院,一口气还没松多久,就又迎来了艾伯纳寄来的家长会通知书。   哈,家长会。   殷棠瞪着那张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羊皮纸信封,恍惚中有种自己还没完全转换过来身份的错觉。   虽然说她如今已不能再担任领养者的身份,以撒这个性别也没法上魔女户口,但本质上而言,在就读于帝国学院的期间自己也依然是以撒的监护人。   她回忆着曾经那些为数不多的有关于家长会的记忆,分析半天不得其解之后,干脆也就不再多想,决定顺其自然地随它去。   反正大概率情况下,以撒跟自己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这几年了。   “……”   时间过得还挺快。   殷棠在短暂的惆怅过后,迅速将行李简单收拾一番,准备等到家长会结束之后去伊娃家住一天,这样就不用再花时间往返黑市跟密林。   之前与情报贩子交易的信息已经差不多有结果了,除了德怀特幕后的家主就是皇室的炼药师坎修斯之外,报告中又提到了一点,即皇室的血源诅咒。   王后在临死前疑似被邪祟俯身的举止,以及大皇子西里尔的异化发病,皆是来源于诅咒。   坊间逐渐起了传闻,说因为卡洛斯皇室的上位是伴着杀戮与鲜血.踏着无数死于宗教战争中种族的尸体,所以神在其后代身上降下了惩罚,以应天意。   殷棠对此的看法是放他们的屁。   虽然她也同样看不惯皇室,但若是每个人都如此,凡看不惯一个人就可以所谓神的旨意来向对方施加自身的恶意,这种伎俩与当初那帮发动宗教迫害的疯子有什么不同。   她将哼哼唧唧的魔花抱上暂时寄存在伊娃家,算了算时间,抬脚往帝国学院走去。   ……   历来家长会的时间都是设立在年末左右,一是彼时魔法专业八级考核的评级结果会在此前出来,二则因为学院会集中在这个时候对学生们的上半年整体学业做出一个评估。   殷棠读书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家长会。   文化课那帮絮絮叨叨的老头们往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她为反面例子,来告诫那些前来开会的家长们教育的重要性。   导致最夸张的时候,“殷棠”这个名字曾在各个不同阶级年级的家长学生们耳中烂如指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权商工吏,无一不知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的户口上出了个混世魔头。   “殷棠。”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陌生的男声。   殷棠站定在帝国学院入口的雕塑前,回身望向声源处,只见一名样貌平凡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弯着同自己打招呼。   她蓦地肃下面孔,“坎修斯?”   “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啊。”   在记忆中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彼时大皇子西里尔身边卑微怯懦的炼药师一席笔挺正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至额后,看上去竟与那个卑下形象大相径庭了。   殷棠目光从他周身滑过,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你怎么会在这?西里尔还活着吗?”   坎修斯摇头轻笑起来,“背后议论皇储可是大忌……不过么,按照大殿下如今的情势来看,储君异位也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事情啊。”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还是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我是艾尔丹的叔父,坎修斯·德怀特。同时,也担任德怀特家族的话事人。”   “……”   坎修斯·德怀特,隐瞒身份至今,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在家长会的这一天广而告之?皇室又知不知道他的这种举动,还是心知肚明地默许呢?   坎修斯的侄子所在的班级是炼金b班,与魔法班不在同一个楼层。根本没来得及多聊,在行至旋转楼梯的位置对方便同自己分别了。   殷棠凝眉快步行走在帝国学院楼的长廊中。   “您.您就是大哥的监护人吧?”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迟疑的嗓音,只见两名不好好穿校服显得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原地,其中一个推搡了另一个一把,那人喉头滚咽了吞了口口水。   “大哥说,他现在在实验室有点事情,让您先去教室,他马上就过来!”   殷棠挑眉,“大哥?”   “啊对,杰里老大说今后我们的头儿就是以撒大哥了!本来是喊大姐的,但半个月前大哥不是成功分化了吗,所以就……”   没想到这个杰里看上去是个纯混混,倒还勉强算是讲义气。   殷棠无意多管年轻人们之间的事,对那个前来带话的学生点了点头后,就继续转身准备往教室走。   身后两个青年开始互相推搡暗骂起来,一个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跟她说这样显得我很呆”,另一个讽刺道“本来就是”。紧接着在一阵混乱动静之后,一道远去声音突然响起:“老大在催了赶紧回去吧,都准备好了吗?今晚动手。”   殷棠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小跑着消失在走廊中的两个背影。   多年来违反校规的直觉告诉她,这帮学生们,大概率在谋划着一件不知名的坏事。   以撒,会参与其中吗?   “你在看什么?”   离去青年们的背影之后,莎伊娜从走廊尽头款步姗姗地走来,微微挑眉看向她。   殷棠摇了摇头,与她一同前往魔法五年a班的教室。   “对了,埃里克他们怎么样了?后续考试的内容我没来得及关注。”   “除了三名受重伤的学生及两名失踪家长依然在搜寻之外,其他人倒没什么大事。”莎伊娜道,“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魔八的最终试炼内容会以这种形式呈现,已经有学生家长组成抗议队伍去魔法协会门前闹了,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对了说起来,以撒的最终评估打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在这方面他真的很优秀,恭喜你……有关分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可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感情,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老妹。”   “啧,别这么叫我。”莎伊娜皱眉,望向一脸莫名神情看着自己的魔女。“什么事?”   殷棠:“你真好,我有可能跟你在一起吗?”   莎伊娜:“……”   前来找莎伊娜的级长哈尔森:“……”   见到哈尔森的瞳孔地震,殷棠叹了口气。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人家儿子面前谈论这个,于是果断放弃这个话题。   只是由此,她拓宽了思路。   如果开始一段新恋情的话,以撒会有可能放弃对自己的感情吗? 第42章 42.年下直球就是坠吊的   问题就在于, 这个对象应该从何处找起?   殷棠率先想到几个明确表达过心思的追求者。在脑中一一设想了跟对方在一起的样子之后,寒毛竖起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来真的不能接受,演戏的话又不太好,难搞。   这段时间先留意着看看吧。   万一真有合适的, 相处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她与莎伊娜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 几乎所有在座的家长们齐齐转动目光, 视线凝视在两人——确切来说, 是黑发魔女身上。   有打量揣测, 有惊艳窥视, 更多的则是一种不可思议。   大教室最中心的悬浮屏幕上, 几行名字与积分用魔法排序陈列着,第一行的位置赫然是“以撒·亚伯兰”的组成字符。   殷棠回头看了一眼成绩榜,一瞬间竟然有种不似真实的恍惚感。   毕竟早在送小崽子过来上学之前, 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以撒不怎么被批评, 勉强考到一个及格线, 不扣太多的分, 就已经很满意了。   如今这个形势,实在是过于超出预期。   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找了个位置坐下,头一次因为代表着正面羡慕意味的注视目光而感到有些不自在。魔女暗自咋舌, 轻声嘟囔道:“他也没跟我说综合成绩也排第一啊, 我还以为只有魔八成绩呢。早知道让碧海来开家长会了。”   莎伊娜面无表情:“你是在炫耀吗?”   殷棠:“头一次因为得第一被表扬,我现在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莎伊娜:“……”   莎伊娜大概是彻底无话可说,轻声叹了口气后不再试图与魔女搭话。   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的几分钟内, 魔法五年a班的家长们也已经隐隐形成了小团体的趋势,纷纷低声交谈着各自的话题。   紧接着,艾伯纳与几名专业课的负责导师前后走进教室,大致讲了一些开场白后便开始了第一个学期的家长会内容。   二十分钟内, 殷棠已经从各专业课导师的口中听到以撒的名字不下十次。每一次,教室中众人的视线都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的身上,看得她当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那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彼时诅咒魔女来开家长会时的心情,只不过两个“养女”中,一个是咬牙切齿提到的反面教材,一个是被夸到麻木的优秀分子。   如果那个女人的养女是以撒而不是自己的话,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她会因为自己的养女得第一,而像寻常家长一样,露出笑容吗?   还是说,她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得体,只会在面前养女露出渴望夸奖的神情时抬手去摸一摸她的发顶?   那个女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夸过自己一次。   殷棠在万众瞩目中陷入溯回的场景。   她眼神一瞬间变得似是有些迷蒙,连带着面前魔法浮动的字符都看不真切起来。   黑发魔女在华灯初上的人群中突然陷入不可控的记忆旋涡,耳边魔导师们说话的声音转变为尖锐的耳鸣,在一阵阵刺耳的嗡响声中搅得她大脑天旋地转。   惊声尖叫的边缘种族.堆积成山的尸体.闪动着虚弱光芒的地狱宝石.燃烧腐臭的焚化炉.从那个女人唇边沁出的.夹杂着絮棉状的污血……   殷棠手腕持续性地战栗起来,耳边的嗡响声愈发增大,直到视线目睹竟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个女人,最后对她说……   说.说什么?   她说了什么?!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蓦地握上她颤抖手腕。   “没事了,你看着我.没事的。”   殷棠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频率眨了眨眼睑,下一秒,边缘褪去的视物范围内出现一双金瞳。   如野兽般裹挟着不加掩饰的邪性与凶戾,一眼看过去甚至比眼前的尸山血海还要悚然。而目睹着这么一双宛如邪祟的瞳孔,她呼吸重归平缓,竟真的一点点从记忆的旋涡中清醒过来。   “……怪了。”   殷棠抬手抹了把脸,嗓音有些沙哑,“我很少会再想起那段记忆了。”   “没事的。”   悄无声息从后门进入教室的深渊族握着她手腕将她揽在怀中,“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都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不是吗?”   殷棠鼻腔间竟是以撒衣服上裹挟着夜风冷冽气息的味道,她阖上眼,叹了一声。“可能是真的上了年纪了。碧海之前老跟我抱怨上到年纪后总容易想起之前的事,大概我也不能免俗吧。”   以撒沉默片刻,“不是的。你还会活很久,我向你保证。”   “‘会活很久’这种话算是哪门子的保证?”殷棠被他逗笑,“之前说会做得比神更好也是,你好像老喜欢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保证。”   “不是莫名其妙,”以撒认真地反驳她,手臂环抱着的力道愈发紧了些。“是一定会做到的意思。”   “那个,无意打扰你们。”   两人身边突然传来一道有些忍无可忍的声音,莎伊娜抱着手臂坐在隔壁的座位上,眉心抽跳几瞬。“但是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艾伯纳看起来脸色不太妙。”   殷棠从高大深渊族的侧肩上抬眼,只见讲台上黑着脸的大魔导师果然频频望过来,就差直接在脸上写脏话。   唯一庆幸的是还好他们之前选了个最后一排的座位,故而此刻倒是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她拍了拍以撒的手臂,半晌后深渊族调整好姿势在边上的椅子入座,目不斜视听讲的样子倒还真的挺像是考第一的好学生。   “还难受吗?”   “好学生”半晌不死心地轻声问道,“怕的话可以拉我的手。”   殷棠:“没分化成美女,想得倒是挺美。”   以撒:“……”   等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长会结束,殷棠又被喊上去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进行友好谈话。   魔女发誓,她亲眼看见其中一个老发花白的曾经教过自己的专业课导师脸上神情复杂至极,嘴唇张了又闭,愣是无法违背着良心将那句“只有优秀的家长能教育出优秀的子女”给说出来。   “没事教授,我懂。”   殷棠善解人意,“我也是第一次当家长没什么经验,能教出这么优秀的孩子纯靠崽子自己争气。”   老教授:“……你回去吧。”   接待会的流程差不多全部接近尾声,殷棠算了算时间,赶去黑市找消息贩子一趟再回到伊娃家正好,不是很晚的话还能跟荆棘魔女点个夜宵吃。   她收拾了东西打算动身,下一秒就见以撒早早等候在教室门口,看她出来了拍拍身子站起来。   “走吧,我送你。”   “啊?就这么点路不至于,我又不是没长腿。”殷棠有些莫名,“你明早不是还有课吗,早点回去休息。”   以撒依然坚持道,“我送你出校门。”   一头雾水下,她跟在美其名曰“送你”,实际上寸步不离偏要紧挨着自己的深渊族走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   “到底想干吗?”殷棠被他比常人偏高的体温黏得甚至都有些出汗,不耐烦道,“都说了别搁这儿送了,又不是在谈恋爱。”   啧。   话音出口她就想回到上一秒给自己一拳,这话说出来别又是给这小屁孩机会借题发挥。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以撒倒并没有顺着这话再度说些什么,只是在月色下抬眸,直直望进她眼底。   “你今晚不回魔塔是吗?”   “咋?我住伊娃家。”   “嗯。”以撒点了点头,“主城最近好像有些不太平。我想看着你平安抵达,不然我会很担心。”   殷棠耸肩,“不太平能咋?我背后魔杖一扯,想干谁干谁。”   夜色下深渊族似是抿唇笑了一下,又或许没有,深色的肤色似是与长夜融为一体,其中的界限难以分辨。   “我知道的。”以撒轻声道,“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你。”   他说,“在学校的每一天,每一个空下来的间隙,我都会想你。甚至此时此刻,我们还没有分别,我就已经忍不住开始想你了。”   这臭小子。   殷棠脚步顿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   好像自从分化后的那天在酒馆,以撒的心思被戳破拆穿之后,他就干脆开始自暴自弃似的,每天都疯狂地语出惊人。跟之前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层“养女”身份关系时候的含蓄完全不同。   魔女有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过于炙热的感情,拒绝的借口好似都在其下无处遁形。   殷棠摇摇头,瞪了那个在月色下表白的深渊族一眼,几近落荒而逃似的转身摆手。   “走了!别送!”   以撒站定在原地,直到视野中魔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他终于收回视线,金瞳中再无任何有关于缱绻的情感。   深渊族一步步重新走回黑暗中。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修长十指交叠着结出未知诡谲的阵法。原本静谧无声的冷夜中突然暴虐起一阵来自于地底深渊的死气,在弥漫四散的长夜中席卷起狂风猎猎。   诡异藤蔓交织簇拥着的倒十字图腾骤然出现在高大男人的面部。   远处对应着的学院大楼中,一共六十六处被隐蔽刻印在建筑上的咒符于同一时刻炙热发亮。   遮天蔽日的阴翳笼罩在整座学院,于漆黑幽暗的地底,可怖血腥的怪物浮现身型,缓慢旋转着面部,凹陷进两个血洞的眼窝中渗出汨汨血流。   以撒在风暴中无声狂笑,面部不断翕动的图腾似一只只高频旋转的眼睛,整个人宛如从深渊爬上来的厉鬼。 第43章 43.大型魔幻现实   殷棠是在快走到黑市入口的街角商铺时察觉到不对劲的。   其实之前在听到那几个学生密谋的时候, 她就有所怀疑,后面一时被以撒的直球打得猝不及防,竟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现在回忆起来,臭小子当时的细微动作神情,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她本来只是想说去找以撒问问, 顺便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们违反校规的手段如何。然而还没等完全到学院正门, 被巨型透明屏障笼罩的内部骤然传来一阵对自己来说无比熟悉的魔力波动。   殷棠仰起头, 看见漆黑一片的苍穹上, 诡异的被根根藤蔓锦簇着的倒十字图腾爆裂绽放。   上一秒还在想着一帮小屁孩们能密谋出什么惊天动地坏事的魔女:“……”   殷棠瞳孔紧缩, 眼望着夜幕中遮蔽了天际的邪恶符文。根根环绕在倒十字周边的扭曲藤蔓裹挟着无边恶意力量席卷, 如黑云压城般的阴翳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而更加令人不妙的是,她似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道悚然的非人类嘶吼。   “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距离家长接待日的结束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学校里除了一些留下来与导师详谈或者是有其他事的家长学生, 其他的正常情况下应该都差不多回去了。   “请您暂时离开学院范围, 不要在此处逗留。”   几名骑士打扮的巡逻队成员挨个在帝国学院的周围撑起防护屏障, 其中负责的魔导师上前赶人。“具体情况我们已经通知护卫队的人过来处理了, 请您立马离开。”   “让我进去!”   突然,殷棠身边一名贵妇人模样的家长大声对着负责人喊道,并且试图冲破骑士团的防线进入到校园内。“我的儿子还在学校里, 他是没有自保能力的炼器师, 我必须进去找他!”   “女士,搜救队的人已经在里面将部分学生陆续带出了,请您配合理解我们的工作。”   帝国学院的几个入口均被魔导师与骑士们组成的护卫队团团拦住, 外面的人没法进去,也暂时无从得知内里的情况。   殷棠正准备另找进口,就见下一秒莎伊娜面容肃穆地大步从正门走出。一边将手中满脸仓皇的学生交给骑士团,一边望向自己道:   “学校里, 有人召唤出了魇魔。”   “……”   电光火石间,殷棠联想起之前以撒的一桩桩异常行为,以及那一天在密林深处,老波说过那件“已经办妥了的事情”。   她当时就想说,这个年纪的学生一没有课题研究需求,也不是涉及到人型化形的特殊血统,有什么理由非要研究魔物控制化形的可行性?还是借波克恶龙那种等级的魔法生物做实验,用代表着邪神咒符的图腾来引导。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召唤控制魇魔吗?   可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是需要召唤那种充满着不可控因素的地狱魔物才能解决的?   似乎是见她突然就陷入了一阵未知的沉默,莎伊娜话音顿了一瞬,问道:“怎么了?”   殷棠:“没事,我就在想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部分学生跟家长都已经及时被疏散了,学校里还有大魔导师跟护卫队的人,如果不正面挑衅魇魔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以撒,不过相信以他的头脑实力大概率会全身而退的,你不用太担心。”   我是在担心除了臭小子之外的其他人。   殷棠皮笑肉不笑地想,她摇摇头不再多言。脚步微动着突然在巡逻骑士的视线死角之内三两步冲上高墙,以一个堪称娴熟的姿态从门禁屏障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殷棠!”   “很快回来,别担心。”   黑发魔女在高墙之上冲莎伊娜摆了摆手,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边的巡逻骑士听见动静大步赶来询问,姿态优雅得体的女人抿了抿唇,终是道:   “没事。”   ……   “老大,东校区都找过了,没有人。”   “那就接着找啊!别在这浪费时间!”   “知道了!”“是!”   杰里在原地有些暴躁地胡噜了一把剃得极短的寸头,半晌发泄似的踢了一脚边上的矮树。   “怎么会没有呢?一直都在盯着,那畜生根本就没有出过校门,那帮小子们一定是没有认真找!”   “耐心点。”   他身边的黑暗中蓦地传来一道低沉嗓音,杰里抬眼望去,深渊族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坐在占星楼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栏杆上。   月色下,凌厉立体五官上刻印的繁复咒符花纹显得诡异又有种怪诞的美感。   “我.我就是担心会耽误了您的事……当然了,迫切想要那畜生死也是我自己的想法。”   原本还凶戾的刺头男生瞬间声音就低了下来,挠挠头有些嗫嚅说道。   以撒仰面望着黑幕中的月轮,惨白残月闪烁着微弱的冷光,唯一的那点光源也在边上邪恶图腾的笼罩下显得微小可怜。   “他不会走的,他想要的东西还在这里。”   深渊族说着垂下惨白睫毛,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夜色中听声辩位正在高速移动的怪物。   龟裂可怖的怪物面部上,两个凹陷进去的血洞替代了眼窝,而那只魇魔整体看起来竟是与年前在魔塔中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移速更快,力量更强,更强大.压迫,且魇魔狰狞利爪的上方,似是系着一块布条似的长条状物体。   以撒无声在占星塔上笑开。   “从四肢开始先吃,等吃到躯干的时候,在魔药的作用下人能够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手脚正在被啃食。接下来,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吃掉,但他失去了四肢,连爬动着逃走的机会都没有。真可惜。”   杰里无声打了个冷战,寒毛疯狂耸起望向那个坐在栏杆上的深渊族。   原本口中咒骂的话语停下,刻在本能里的畏惧使得他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   以撒视线移着向后瞥去一眼,“你不是也一直希望,德怀特被虐待至死吗?”   “话.话是这么说……”杰里吞了一口口水,眼神闪躲着不愿与之对视。“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上被种下的毒没有解法,那你未来的死状可能会他还要惨。”   “我……”杰里怔在原地,半晌,他闭了闭眼似是在自我暗示。   “我知道了。”   杰里抬手抹了把脸,目光最终趋于坚定。“我去一起把他引过来……我都明白的,我绝对不会,给您拖后腿。”   以撒不置可否。目睹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占星塔下,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目光继续在空旷偌大的校园内审视。   深渊族手背上同样爬满了同面部相似的咒符图腾,他借着微凉月光望了眼那代表着至高邪祟的图案,半晌有些厌恶地闭了闭眼。   若不是这种咒符中蕴藏的磅礴魔力是最适合驱动魇魔的,他绝不会使用那个神的代表图腾。   魔女曾经到底……喜欢祂什么啊?   以撒狠狠握了握拳,花了点时间重新整理好情绪。突然间他视线凝固在一个角落,不可置信地站起身。   黑发魔女披着夜色穿行在偌大校园,时不时抓着某个落单学生的领口不耐烦地将人拎到附近的安全点。而她正面对着的转角处,眼睛位置是两个血洞的怪物正侧耳倾听,之间距离仅一墙之隔!   深渊族以一个甚至堪称慌乱的姿势纵身从高塔之上跃下,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中。   重新恢复死寂的占星楼上仿佛从未有人到访过。   ……   殷棠真的是艹了。   有什么比深更半夜得知自家的臭小子在学校召唤了魇魔这种别人写话本都不敢想的破事更操蛋的?   大概就是,深更半夜跑进学校逮人结果不仅迎面就撞上了魇魔,唯一能够勉强算得上帮手的同伴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炼药师。   殷棠堪称狼狈地就地一滚,手脚利落爬起来之后分出心来瞪了眼边上的坎修斯。   “你能不能来点作用?要不然就滚去安全点吧,别给我拖后腿行不行?”   也不知道此刻几乎可以说毫无战斗能力的炼药师是哪来的底气,竟然在躲避攻击的过程中还悠悠地看过来一眼。   “我要是能跑得掉早就跑了,哪还陪着你在这受罪啊?”   殷棠根本没空再骂,生存本能使得她扛着法杖正面迎上魇魔挥来的利爪。这一下即便法杖吸收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她还是近乎斜着甩出去撞上了高墙。   “草……”   怎么会这样?之前在魔塔的时候,她起码还是能正面跟魇魔对一下的。   殷棠呸的一声吐了口淤血,死咬着牙关,突然双手将沉重九星法杖平举在身前。   坎修斯眯着眼睛望过来,似是有所感。   “真的要这么做吗?”炼药师此刻凉凉的语气显得无比欠揍,“我可是听说,那场战争过后,你就再也没有开口念过一句咒语了。”   “你能不能别比比?不干实事的废物还有脸在那说话?”殷棠头也不回,目光专注地凝聚在偏着头倾听动静的庞大怪物身上。   她掌心握着的长柄法杖顶端,九颗地狱宝石齐齐闪烁着炙热,在夜色中宛如唯一燃烧的光源。   【杀了他】   诡异得不存在于任何一种文明种族的语言体系,近乎嘶声蛇鸣与不可名状的深渊回荡低吟组成的未知咒语响彻在空地。   殷棠在极度震惊中抬眼,还没看清面前深渊族的轮廓,她整片视线所触就转变为带着体温的黑暗。   以撒胸膛剧烈起伏着,带着后怕与惶恐将炙热的法杖丢在一旁,像是世界末日来临般紧紧抱着她。   “别丢下我。”   他这么说道。 第44章 44.举报有人代练   短暂的惊讶过后, 殷棠反应过来,挣扎着抬手就朝以撒脑门上敲了个脑瓜崩。   “你现在长本事了啊。”她咬牙切齿,“连魇魔都敢说召唤就召唤,以后还打算做什么?”   “别再想用这套蒙混过关嗷。”   殷棠弯身捡起被夺去的长柄法杖, 拍了拍上面沾的灰, 假装没看见对面深渊族沉重的目光。“念句咒语而已, 我又死不了,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而且现在我们说的是你的问题, 不是我的。”   “机械魔女说, 你身上有诅咒。”   以撒深深凝视着她手中抓握着的九星法杖, “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哪怕是一丁点开口的可能性都不行。”   “……”   “啧。”   “救……救救我!”   另一头,被下达指令的魇魔专注着自己的猎物。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坎修斯终于在骤然极增的压力下转变了脸色, 捂着腹部被利爪撕扯破开的大洞, 扯着嗓子朝这边吼道。   实战能力薄弱的炼药师在深渊怪物的压迫下节节败退, 倒地的后一秒眼看着就要被撕成碎片。   “使人异化的毒, 是无解的对吗?”   魇魔的利齿蓦地停顿在惨白面部的中央。坎修斯从怪物滴落的涎水中战栗抬眼,看见那个深渊族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来,鞋底塌落在地面的轻响宛如死神的宣告。   “可我恰好, 在进行符文改良的时候接触过这种毒。”   以撒在虎视眈眈的魇魔身边蹲下, 殷棠这个时候才借着月光看见,臭小子的脸庞上竟然满是刻印着繁复倒十字藤蔓的图案。   “确切来说,那并不是任何一种书面上记载的魔药, 相反,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对人体有益。这也是为什么,皇室那帮试药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其中有端倪。”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德怀特的秘密家主.此刻挣扎在怪物利爪之下满脸是血的炼药师在极度震惊中沉默着,半晌沙哑道:“既然是对人体有益的魔药, 就不能称之为‘毒’。”   殷棠望着眼前怪诞悚然的一幕,突然想到什么,从储物袋中翻出几分钟之前刚拿到手的情报。   她一目十行地快速掠过,想起之前黑暗牧师笑着对自己道,“所谓的皇室沾染的惩罚诅咒,为什么就不能是人为的呢?”   一瞬间她头脑中繁乱的根根线索出现了连接点,在最中心的空白横线被填上之后,一些旁枝末节便也清晰了起来。   数月前,殷棠第一次在博里大街见到大皇子西里尔与坎修斯,彼时坎修斯在众人眼中的身份就只是皇室的炼药师。他向自己提出购买弗拉明戈魔花,用来治愈王后突发的怪病。   西里尔被暴揍之后,出于向皇室隐瞒其偷溜出宫的目的,坎修斯带他前往帝国主城的地下黑圣所,也就是黑市的黑暗牧师那里进行治疗。治愈过程中,西里尔第一次发病怪化,而作为炼药师的坎修斯只是在片刻后见他恢复正常,竟然也不再追究,甚至没有告知过皇室。   开学典礼上,西里尔再次发病,骑士长埃里克借机找到自己,暗示以撒的血统出身与主城危机有关。紧接着,琼斯家族的女儿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德怀特家族族长威胁,为此利用杰里使得对方前往德怀特住宅偷取把柄,失败后杰里被种下毒药。   同月,王后宣告病危,葬于圣索里大洋。   如果大皇子西里尔的异化真是坎修斯动的手脚,那他必不可能一个人策划完成整桩计划。   如今再回顾整条所经历的时间线,会发现有一个人始终貌似游离在核心事件之外,却又与所有事件都有关联。   以撒:“平时是皇室的试药师也无法察觉出的增益魔药,但是,一旦与反式禁咒结合呢?”   ——琼斯家的嫡女,莉娜·琼斯。   殷棠紧盯着炼药师瞳孔紧缩的面孔,刹那间一切线索的源头渐渐浮出水面。   “威胁骚扰只是借口,你背后联合的是琼斯家族,你们想替了皇储自己上位。”   “……”   “……”   “一半一半吧。”   突然间,原本还颤抖在魇魔獠牙之下的坎修斯耸了耸肩,换了一种语气这样说道。   理应手无缚鸡之力.只适合在后方以药材支援的炼药师抬起手,将先前逃窜中弄得散乱的额发拨至脑后。   他脖颈处的大动脉还在怪物的利爪下跳动,而他置若罔闻,唇角扬起朝着蹲在魇魔边上的以撒笑了笑。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对那座城堡里的至高位感兴趣?为什么就不能是琼斯特地找到我,让我帮他们将皇室拉下水?”   “没区别,总之西里尔的怪化是你们联手做的。”   殷棠重新将九星法杖提在手中,“可是,对西里尔或者国王下诅咒都能理解,那王后呢?她背后一没势力,二没权力,根本威胁不到你们的计划吧。”   “殷棠,我知道你。”   德怀特的秘密家主没有答这话,只是突兀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可能不记得了,在许多年前,其实我们见过的。”   “哦?看你的表情,好像是真不记得了,那我提醒提醒你。”   坎修斯像是对那双骤然紧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深肤色手掌熟视无睹,他张开口在深渊族暴戾的神情中困难呼吸,口中语音却偏偏不停下来。   “在那场宗教战争的末尾,起火的圣塔利亚教堂中,我们不是见过吗?”   “啥?”殷棠满脸写着扯淡,“宗教战争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你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吧。我们怎么可能见过?”   坎修斯:“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眼睁睁看着科洛丝死在你面……”   炼药师骤然被爆裂的力道掀翻出去,他右手扭曲地折叠在地上弯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下一秒,以撒握上魔女冰凉的手腕,“别在意。我杀了他,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出现在你面前惹你不高兴。”   殷棠另一只手悬空着维持攻击的动作,黑瞳中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到底是谁?”   坎修斯抬手想要堵住自己胸前破开一个血洞的伤口。见血怎么也止不住,下一秒他竟是有些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截断面的边缘,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楚似的。   “我今天不是重新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坎修斯,坎修斯·德怀特。”   “……”   “不过么,你要是问我在数十年前叫什么……我的名字。”   ——“亚伯兰。”   【杀了他!】   混沌诡异的未知咒语再度响彻于长夜,以撒金瞳中裹挟着暴怒恶意,侧步上前将魔女挡在身后。   刹那间,在原地待命的魇魔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尽数发泄在炼药师单薄的躯体上,瞬间爆开一阵浓烈的血雾。   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在鼻腔,殷棠以一个还算冷静的动作扯开以撒拉着自己的力道,缓步行至撕扯着尸体碎片的魇魔身旁。   倒在血泊中那团肉块,已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形状。若不是他们亲眼看着被扯碎的人长着坎修斯的面庞,任谁出现在这里也无法辨认出这团肉块是个什么东西。   殷棠用脚尖挑起一块碎肉,打量半晌。   “是人体没错,不是什么仿制的魔傀儡。”   她身后,直至念出控制魇魔的咒语后便沉默至今的以撒死死瞪着那滩血泊,背面影子中铺天盖地的触状体们翕动狂舞。   “离它远点。”   他突然这样说道。殷棠似有所感,脚尖点地避开一处蜿蜒的血流,再度抬眼望去的时候,从一地血块碎肉中,似是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破体而出。   那是一双巨大的.瘦削的.完全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覆盖着一层薄膜的骨翼。   几乎在看见那双呈完全展开状的膜翼的瞬间,殷棠意识到他们连同整个南浔帝国主城的人,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秒,她强拉住以撒的手腕,以确保对方不会在极端情绪失控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   降临于虚空深渊的大恶魔踏着一地残肢碎肉,张开足以将夜幕遮蔽进去的膜翼,在魇魔似是感受到同类的疑惑低吼声中抚掌大笑。   以撒面容上刻印着咒符的铭文闪动几下,最后发出一点微弱冷光,最终褪散着消失在面部。   与之对应的,那只魇魔前肢伏地,两个血洞状的眼窝空洞地对着大地,随着咒符的逝去而重返深渊之底。   埃里克率领的骑士团在听闻动静声后匆匆赶到,此刻也不禁面容肃穆,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快过来!”   他皱眉喊着站在对面的殷棠与以撒,一边挽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准脚踏虚空的恶魔。   “魔族,主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教皇大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劝你尽快束手就擒。”   “哦,教皇?”   大恶魔抬手挠了挠耳朵,俊美到诡谲的面部上似是显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神色。甚至不能称之为“轻蔑”,而是一种连蔑视都算不上的漠然。   仿佛所面对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维度位面的生物。   “小骑士,你是不是忘了,你们上一任的红衣主教,惨死在我手上的时候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吗?”   “你确定,这一任的所谓‘教皇’,不会在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就吓到尿湿了裤子?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随心所欲地大笑,张开的骨翼阴影之下,似有数不清扭曲的触状诡物在翕动蜿蜒。 第45章 45.世界属于不死族   殷棠也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在大陆的某处遇到那个名为亚伯兰的魔族, 届时以撒大概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从不强求以撒放下仇恨彻底原谅那些人,包括王后与那个.他真正血统上的,“父亲。”   若是以撒轻而易举地就能原谅他们,那他根本就不是以撒了。适当的仇恨可以帮助人们走得更远, 因为更多时候支撑人活下来的, 就是这么一口咽不下的执念。   殷棠却从未想过, 以名讳作为以撒姓氏的那个魔族, 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帝国主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欲望, 将皇室贵族搅乱如一滩浑水。   ……所以当初, 亚伯兰会选择上在深宫中那个孤立无援的年轻王后, 就是为了给这一天的来临播撒下剧毒的种子?   可那个时候,恶魔有没有想过,整桩充斥着病态反胃虚假爱意的结合里, 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混血”诞生于世间?   以圣典中被牺牲献为燔祭的孩子为名, 以罪恶之源头恶魔的名讳为姓。   以撒·亚伯兰。   ——从此开启了注定被嫌恶的一生。   “属于卡洛斯皇族的时代过去了, 正如同上一个, 被教众们拖下王位烧死在圣堂之上的国王。”   大恶魔伸展开完全体足有几米长的膜翼,脚尖悬浮于虚空,这样说道。   “历史更迭换代, 地图上被征服的疆土越来越多, 空白越来越少。可谁又敢说,自己能完全成为兰斯特的主人?”   “卡洛斯?教皇?琼斯?麦考林?……”   亚伯兰狭长双目一一扫视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人们。人群中无不有出身于神圣世家身世显赫的贵族与魔法师,而此刻在悬浮于半空中魔族的压迫下, 浩渺人群竟也显得渺小起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大恶魔抚掌发笑,垂着眼睥睨底下的人潮。   “时代变迁,浑浑噩噩的人们终有一天发现, 自己是渺小而无力的。因为他们困在‘人类’的极限里,所做的一切努力尝试,也不过是在框定的范围中突破。”   “……不过也是,你们是理解不了我的,因为你们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天地广阔。就像是朝生暮死的小虫,按照既定的流程快速过完短暂的一生,从此这片大陆上的一切再与你无关。”   “他们不能理解,你应该能吧,殷棠?”   在所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不老不死的魔女掀起眼睑,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你想说什么?”   亚伯兰笑了笑,“我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们。你很有天赋,我知道的,殷棠。那些平庸世俗的人类无法理解你,我能理解,像你这样夺目的黑曜石不该被埋没在人潮中,与那些碌碌无为之辈为伍。”   “更何况,人类不是你的伙伴。”   ——“我们才是同类。”   大恶魔完全铺展开来的骨翼骤然掀起风暴,一瞬间,隔着遥远的主城固若金汤的城池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感受到一股浓烈压迫的魔气与未知野兽的嘶吼。   巡逻队的骑士们面露震惊。紧接着,一夜之间帝国几乎所有身有爵位的魔导师,前后接到从魔法协会传来的边境沦陷的警报。   无数魔导师与战士圣骑士连夜出征,中央教会议事厅的夜灯亮了一个晚上,主城各大家族无人入睡,索亚城堡的皇族卧室,一只完全异化的狰狞怪物从皇储卧室的窗台上跳下,在惊愕声中挥着利爪进入了国王的寝宫。   在这个漫漫长夜中,一切的发生都看似突兀且毫无征兆,却不知世人所见只是地表上方安然无恙的巨树。而在更久远的无数个夜晚,名为尼德霍格的毒龙与无数黑暗蛇类一起盘踞啃食树根,直至大厦倾塌,树根被食尽的那一天。   帝国腐朽,万物沦陷。   “千百年来,这片大陆从不会屈从于任何一个人类。”   大恶魔张开双臂,宛如迎接着夜幕流转的加冕仪式。   ——“因为世界,属于不死族!”   “……”   “殷棠。”埃里克皱眉,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声另一头沉默不语的女人。   下一秒,金发骑士长目睹站立于魔女身边的阴影中.那个混血种脸上的神情时,突然抿了抿唇,抬手制止周边骑士蠢蠢欲动的攻击姿势。   “我想说。”   蓦地,一阵女声打破死寂到极致的气氛。亚伯兰凌空挥了挥手,做出一个使所有人安静听她说话的动作。   “我就知道,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怎么选。殷棠,期待你的发言。”   殷棠:“我想说,难道没人记得公元前巫妖王当政的事情吗?”   “虽然我魔法史的成绩是‘糟糕透了’,但那段历史连我都记住了。公元纪前一千年巫妖之王上位,将各大阶级的掌权者都秘密替换为不死的黑暗种族,这段统治却在两百年后被迫终结了。因为大贵族们平日都在兢兢业业地装人类,对竞争对手抱着‘玩权谋干不掉你我就熬死你’的心态。结果两百年后大家看着死对头同僚们一点没变的脸面面相觑,都在想着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还不赶紧去死。”   “最后各大家族矛盾爆发,被压抑了数百年的怒火使得他们找出了巫妖王的命匣,并将之摧毁焚烧于众目睽睽之下。至此,兰斯特的历史中再没有出现过一个黑暗种族当政的国王。”   埃里克:“……”   人群中几个魔导师的表情有些扭曲,介于此刻肃穆紧迫的情况与到底该不该笑之间。殷棠像是没看见飘在空中的大恶魔骤然黑了的脸,耸耸肩道:   “再说了,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你。都已经不老不死了,干点啥不好,偏偏要将无限的生命浪费在有限的批公文上?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也对,王后大概就是喜欢这种长得帅又脑子不好的,看她之前对那个傻逼国王的态度我就知道了,你们还真是挺般配的哈。”   别说了!   魔女身后的大魔导师们纷纷摆出惊恐神情,如今帝国学院被封锁外头的支援进不来,若是眼前的恶魔一个发怒将学院夷为平地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事了。   也不知是幸是祸,亚伯兰在最初的震怒之下竟然又平复下来,带着点可惜的神情朝她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对城堡里的那个位置不感兴趣的,才刚过了没一会你就忘了?我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殷棠,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碌碌众生中的一员。”   “我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皇权,而是世界。我要整片兰斯特都向我臣服,要让魔族的阴影遮蔽日轮,要让不死族重见天日。”   “不是我们看世人的眼色,而是世人,向我们畏惧乞怜。”   “殷棠!”   短暂到甚至无法以时间测量的变故中,黑发魔女颈间渗透出一丝鲜血,转眼又滴落在衣领。   她胸膛起伏着咳喘两声,感受到魔族的尖锐指甲直接贯穿进身体上之前与魇魔缠斗时留下的伤口。那只恶魔冰冷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毒素的印记便也刻上皮肤。   殷棠终于明白,众人口中那个行事莫名的德怀特家主“坎修斯”,是以何种方式在日积月累中加深对皇室的诅咒的。   凡以诅咒作为剧毒威胁人性命的,在她的印象中,也就只有那个代号为诅咒的魔女能够做到。   如今的亚伯兰,竟是隐隐更胜一筹。   “好吧,好吧,在场唯一的想要拉拢对象拒绝了我的邀请。那么,作为替代,下一个找谁呢?”   大恶魔在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中,视线缓缓停至双目充血的混血种身上。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在于此。   “让我看看,又找到了一个好苗子。虽然是个混血杂种,但怎么也比人类好多了。”   亚伯兰话语骤然停顿,望向上一秒从黑暗中扑面而来的簇拥触状体。这些诡物们如影随形,根本不知何时沾染在身上,又从寄生体上连接本体,给予了致命一击。   衍生体们钻进血肉,又被本身就带着剧毒的恶魔体质融化分解。   以撒站定在黑夜中对于痛苦翕动着的触手们置若罔闻,金瞳中沸腾的血仿佛化为实质,缓缓从眼眶渗出。   【杀了你。】   他似是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此刻随着符咒的消失魇魔已经起不到任何召唤作用,但以撒的口中依然吐露的是不属于任何一种体系的诡异语言。   亚伯兰终于怔愣片刻,手中力道不禁放开了些,“你……说什么?”   以撒迅疾冲上前接住魔女向下坠落的身体,背后狂乱翕动的衍生体们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进攻。大恶魔反应过来,没有再计较未知语言的事,反而游刃有余地笑了笑。   “看来你的进化期成长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呢。诶,我听说,在分化期之前他们一直把你默认成女孩?哈哈哈哈我就说么,你怎么会选择跟你那可怜母亲走上同一条老路。”   “不是这个原因。”   以撒头一次,将面露痛苦的魔女交由到背后魔导师们撑起的保护屏障内,转身正面着那双遮天蔽日的膜翼。   “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我选择分化的原因。”   “啊?”   亚伯兰掏了掏耳朵,像是根本不在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漫天触状体。“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愚蠢可笑的感情吧?别傻了,以撒。”   “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我们体内流着的也是同一种血。”   ——“和我一样,你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种情感,我亲爱的儿子。” 第46章 46.下辈子再见   匆忙赶到的魔导师与骑士们无从得知那只出现在校园的魇魔去了哪里, 就像是最后没有人知道,名为“亚伯兰”的魔族与那个深渊种对话的内容。   在漫天扭曲的触状体与巨大骨翼交织投射的阴影下,真正意义上流淌着同一种血的魔族与其变种激烈地对峙。   大恶魔在又一次堪称轻而易举地躲过衍生体们的攻击之后,似是终于失了所有耐心般嗤笑一声。   “所以我说, 人类的感情只会拖累你, 蠢货。”   他面对以撒扭曲的面孔这样说道, “爱不能作为你手中的盾牌.你的利刃。只有你自己掌握的绝对的力量, 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东西。”   可怖的膜翼卷起风暴, 将咯着血的深渊族毫不留情地击飞在围墙, 伴着轰然倒地的巨响又连续挥下数击。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渺小又脆弱,可悲又滑稽。”   亚伯兰咂舌,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与亲情有关的任何情感, 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怜悯。   “爱能够带给你什么?能将你从濒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吗, 我可怜的儿子?你甚至根本就不具备爱与被爱的能力, 你如今所感知到的.一切与那个字眼类似的情感, 不过是另一种感情的寄托……”   “你不会不知道,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科洛丝的养女,曾经在一种压抑逼仄到极点.稍有不符合预期就会被残忍对待的环境下长大吧?”   “以撒, 她根本就不爱你, 她爱的是她自己。她在你身上投射的是以往的不甘怨恨,她透过你在看曾经的她自己,你所感知到的那些她的所谓‘爱意’, 是建立在她对科洛丝的复杂爱与恨交织条件下的。”   “……哦,竟然还能站起来吗?”   以撒在断了一地的触手残肢中一点点从残垣废墟中挣扎起身。   他半个身子都被暗色的血液浸透,惯用的右臂呈现一个可怖畸形的弧度,反折着从大臂的位置断裂, 惨白骨节从截断面戳出来。   像是对断裂的右手置若罔闻,深渊族扯开嘴角,面上却是与魔族如出一辙的讽刺神情。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以撒将口中的淤血吐在地上,胸膛像是一台老式拉风箱般嘶嗬着喘气。“那你又如何呢?哪怕是那个女人,她爱的是强大与权势,不是你。没有人爱你,你也从不会在意别人,可怜人是你。”   “哈?所以现在是什么滑稽的‘比比谁获得的爱更少’之类的莫名其妙比惨大会吗?”   亚伯兰似是不可置信地摆出一个怪诞神情,凝视着空地中央断臂的深渊族。“儿子,说实话,你的愚钝实在超出我的预期。原本在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之时,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惊喜。”   魔族垂下眼,扇动的膜翼在空中击出爆裂能量。   “算了,我也差不多开始感到厌倦了。其实原本我在考虑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现在看来,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   “那么,下辈子再见吧,我亲爱的孩子。”   以撒牙关紧咬,刹那间,在人群欣喜的“教皇阁下来了!”的呼喊声中,他身型如一颗在夜幕中划过消散的行星,挥舞着所剩无几的几根衍生体们朝半空中的恶魔突进过去。   沾满血迹的残缺触状体最后缠绕缩紧,亚伯兰似是彻底厌烦了这场闹剧,骨翼掀着就想要从中将触手们扯断。下一秒,未知不可名状的语言响彻在耳畔,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望向那个满脸是狰狞鲜血冲自己笑的疯子。   【寄生】   断裂的.残破的.奄奄一息的触状肢体们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碎肉围墙,将有些不可置信的大恶魔困杀在其中。随即,象征着纯正光明圣力的刺目爆破炸裂在其上,中央的白金教皇麦考林家主手握巨型权杖,面容肃穆。   轰——   【我根本不在意她对我的‘爱’中融合了怎样其他的情感。】   一阵仿佛来自于地底深渊之下.不属于任何种族体系的未知语言响起,大恶魔设下的限制褪散,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不应该存在于人间的语言。   以撒捂着断裂的右臂,渗着血的金瞳发散,最终聚焦于安全点处紧闭着双眼的魔女身上。   他皮肉外翻的面孔上终于流露出一个类似笑的神色,像是根本不在意周围人听到这些诡异语言后骤然巨变的神情,嘴唇微动着发声。   【只要她一直‘爱’我,剩下的所有都由我来摆平。世间阻我,我便背弃宇宙抹杀众神,去到她的面前。】   ……   殷棠在意识到自己晕过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亚伯兰那孙子竟然敢算计自己,等醒过来之后必定提着法杖给他那对翅膀干碎。   她真正意识到如今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劲的时候,则是在手腕有些哆嗦地想要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剂凝神效果的魔药,来暂时缓解被种下的诅咒之际。   魔女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穿透过储物袋的手,一时不太能理解。   “呃,埃里克?”   她尝试跟身边神情中带着微不可察紧张的金发骑士长对话,却见下一秒埃里克竟然直直穿过自己的身体,半跪在地上面朝某处说话。   “殷棠,殷棠!能听见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下,牧师马上就到了!”   “啊……”   殷棠移动着脚步也跟着一同过去,接着就在安全点的某处显得有些可怜的单薄毯子上,看见了自己紧闭双眼像具惨白尸体似的身体。   殷棠:“……”   目前仍不清楚状况的魔女蹲下来,伸手戳了戳自己那张哪怕像具尸体也是具艳尸的脸蛋。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皮肤表层,整个人呈现一种不可被看见也不能触碰的透明状。   “我该不会死了吧?现在真要去找死灵法师复活再回去干了?”   她打量着自己透明的手指,半晌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同样虚空状的头发。   “亚伯兰那狗东西的诅咒能力那么强的吗?可是按常理来说诅咒发作也不至于那么快啊……”   围绕着自己的身体尝试半晌,在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身体里去之后,殷棠不得不暂时放弃,飘着以类似灵魂的状态来到安全点之外。   “我超!崽子你怎么被揍得那么惨!”   下一秒她就亲眼目睹以撒被打进墙里,又强撑着拖着根断裂的手臂继续想要上去刚。那从中折断的伤口截断面自己看着都感觉疼,哪怕是深渊族皮糙肉厚的体质也不是这么抗的。   “别啊,你就不能缩到人群后面打……那埃里克跟那帮魔导师们是吃白饭的吗就这么看着一个学生被魔族殴打!你们都是不是人啊!”   魔女一开始还对着死不放手的以撒碎碎念,到后面看到安全点那些带着警惕目光的群众时彻底爆发,只恨不得立马恢复实体一人给他们两拳。   老东西们怕是听到了亚伯兰喊以撒“儿子”,就认为这两个来自深渊的黑暗种族是一伙的。哪怕不是,也等着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自己来收拾残局吧?   殷棠咬牙切齿,整个人情绪紧绷到极致。   当看到最后以撒几乎以玉石俱焚的心态释放出那些衍生体的残肢,简直想要与魔族同归于尽的瞬间。她再也克制不住,飞速飘至自己紧闭双眼的身体边上,想要举起那根坠落在地的九星法杖。   “快快,争点气啊殷棠,还废物似的躺在这儿呢!”她情急之下连自己都骂了进去,透明的手指无数次穿过法杖的杖身,又徒劳穿透掠过。   “妈的……”   魔女双目赤红,一瞬间先前大恶魔充斥着恶意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那个时候,你不是眼睁睁看着科洛丝死在你面前吗。”   “……”   她体内满溢暴烈的情绪几乎要倾泻而出,殷棠眼睛充血死死盯着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碰的九星法杖,一瞬间爆发的思绪将整个浮动着的意识体淹没。   狂暴意识的中心,她突然听见一阵诡异未知的语言。   ——【我根本不在意她对我的‘爱’中融合了怎样其他的情感。】   殷棠怔在原地,理智上而言她从未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种族中听到过这样未知的语言体系。而恍惚中,明明每一个单词都无比陌生,大脑投射的意识却又好像跨过语言本身直接“看”到了其中的含义。   ——【只要她一直‘爱’我,剩下的所有都由我来摆平。世间阻我,我便背弃宇宙抹杀众神,去到她的面前。】   以撒,在说什么?   意识直接投射的一段指令使得她整个人开始恍惚起来。殷棠从自己紧闭着双眼的身体边上抬眼,望向那个狼狈至极浑身血污的深渊族。   她好像隐隐,从记忆深处“看见”过此刻的这一幕。   “……”   殷棠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抬手想要碰一碰从那双金瞳中流露出的悲切疯狂。下一秒她整个意识却仿佛被一阵强烈的吸力吸引,引导去向未知远方。   “以撒!”   她终于嘴唇张着大喊出那个名讳,满地能量残余与断肢碎片中的深渊族似有所感,抬眼望向这个方向。   下一秒,以撒眼中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绝望。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殷棠从透明的轮廓中转身,看见自己躺在原地冰冷彻骨的身体。   ……   “殷棠!死丫头,赶紧出来,我憋不住了!”   砰砰的剧烈砸门声好似要将门板整个拆下来似的,伴随着刺耳女声的咒骂叫嚣。   黑发魔女不耐烦地从噪音中抬眼,突然目光在面前的巨大等身镜面前顿住。 第47章 47.天道好轮回   殷棠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中那个身披帝国学院校服长袍的年轻姑娘, 姑娘垂着眼睑同她对视。黑曜石般的瞳孔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轻狂傲气,那是被如今的魔女收敛起来不再随时流露出的东西。   半晌,她有些傻气地抬手招了招,镜子中的漂亮姑娘同样抬起手, 像是在嘲笑她的少见多怪。   “殷棠, 你故意的是不是?”   盥洗室的门外, 不住暴躁敲门的女声终于忍无可忍, 下一秒在一阵门板被踹开的轰然巨响声中, 还没有彻底放飞涂着金属幽绿色唇彩的伊娃大步走进来。   “什么意思啊你?厕所是你家开的, 自己占着位置就不让别人上了是不是!”   殷棠眨了眨眼睛, “你……”   “你个几把!”伊娃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她。像是根本没有心力再同她咒骂什么,径直转身冲进盥洗室的隔间,然而还没等几秒钟, 隔间里就再度响起暴躁的女声。   “殷棠, 你恶不恶心?!我就问你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在女厕所写祷告文作业的?你这都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看看——‘啊, 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士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藤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你好强壮, 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诶!还没读完呢, 你干吗!”   下一秒伊娃被扯着衣领拎出盥洗室的隔间,殷棠自动忽略对方的骂声,面无表情道:“你去楼下上厕所, 再见。”   说着,重重将门拍在了此时还未继承“荆棘魔女”这个称号的姑娘鼻子上。   伊娃现在倒是也不在意自己被门甩了一脸了,神情中带着兴奋嘲笑,砰砰地拍门。   “殷棠, 这就是你向伟大之士写的赞美诗吗?哈哈哈哈哈……我说实话,我要是邪神,听到这种祷告词,在降临永夜的第一天就把你给杀了哈哈哈哈!”   黑发魔女在盥洗室里听着外面的笑声额上暴起青筋,不仅因为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的时空错位,还有眼前的一切“证据”无不在挑战着她的心理极限。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好像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的某一年。   但这里的一切事物给她的感觉又并不像是某种类似于“重生”的时空旅行,即便殷棠扮演着数十年前“殷棠”的一举一动,她仍感知到一种与时间线的格格不入,好像她是被排斥在外的遗漏者。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回到了过去。   门外伊娃的狂笑渐行渐远。殷棠在逐渐拾起溯回记忆将几张人脸对上号的间隙中,想起在最后一刻以撒望向自己躺倒在地上冰冷身体时的绝望眼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以撒肯定以为自己死了吧?   臭小子怕不是又要躲在哪里偷偷哭鼻子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在埃里克他们面前哭,所以大概只能躲起来。而且他的手臂还断了,一边看着断臂修复一边想着自己的“尸体”哭鼻子什么的,怎么想都太惨了点。   还是得赶紧找到办法回去。   殷棠将之前薅伊娃领子时被弄乱的头发扎起来,先简单将混乱一片的盥洗室收拾一番,带走了明显是属于自己的物品。   接着她推开那间隔间的门板,看见了满地废稿,与最终敲定的一份上面绑着个粉色跳舞蝴蝶结的“最终赞美诗”。   殷棠:“……”   她想起来了,现在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魔法六年级的学期末尾。   在一节讲述“信仰”相关的实践课程中,教授给所有学生布置的课后作业是:对一位你最信仰的神明写下自己的赞美诗,然后在结课仪式上,亲口念出来完成一次流程完整的“祷告仪式”。   绝大多数学生的选择对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是光明神,要不然就是教典中那个象征着正义审判的大地女神,再不济,代表自由反叛精神的酒神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像殷棠他们这种,出身于黑暗阵营.由于政策的特殊优待入学的学生,要是有将来想要加入魔法协会工作的,就会相对收敛同样选择一个至少正面意义的神祇。要是根本不在意的,就直接正大光明地选择那个代表一切邪祟源头的凶神,顶多教授打的分低一点,对他们来说也无关痛痒。   殷棠有些不太记得那时候具体发生的事情了,年代太过久远。   而似乎是为了帮助她证实记忆,就在她努力回想的间隙中,被施加在那张最终稿上面的魔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在无人触发的情况下自己跳起来高声唱跳——   啊,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士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   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   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火热融化了世间的每一杯尖叫冰激凌   又像是冬天,拥有下冰雹般噼里啪啦冷硬的内心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无眼的怪物为最忠诚的仆从在奏乐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尽头   ——来自你忠实的信徒:棠·尤多拉米兰姆·狄琳娜瑟斯·格林沃尔特·基罗丽娜伊利克希尔·殷   殷棠:“……………………”   好家伙,自己连给邪神写祷告词都敢正大光明地凑字数,文化课的那帮老古板们怎么还敢抱怨她交上去的论文总是重复段落太多?   除此之外,殷棠现在就想直接发明出真正时空旅行的装置,然后回到过去给年轻时候的自己邦邦两拳。   她简直都不敢去细回忆,在当年的结课仪式上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种见鬼的赞美诗念出口的,在边上听到的同学跟教授们又是怎样的想法。怪不得圣院特聘过来教他们的那个老头后来直接被气到心梗退休,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殷棠都只觉得是那个老头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现在再回头来看这一段,她突然就跟那个被气到心梗的老头教授,共了情:)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殷棠面无表情地将所有废稿与那份最终稿毁尸灭迹,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了盥洗室。   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走廊楼梯上除了去图书馆的学生之外就再无像她一样随意乱逛的人了。她也懒得再去对自己这节是什么课然后赶去教室上,开玩笑,都毕业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让她再回学校乖乖上课?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帝国学院的阶梯上,学校的部分设施与那时候刚开完家长会时所看见的对比已经十分老旧了。可这些都确确实实是属于她学生时代的记忆,是她不可被分割的一部分。   她突然就地在学院楼中央的花坛上躺下,也不顾裙摆下方沾染的污渍,平躺着望向万里无云的苍穹。   殷棠抬手按住自己胸膛,其下鼓胀的心脏尖锐地发着涩。   “……”   魔女面孔上流露出一股与这个年纪浑然不匹配的疲倦。   从家长会到魇魔召唤再到魔族的阴谋揭露,一切事件的衔接发生快速突兀到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停下来回想。如今,在某个久远时间点中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她终于不可控制地回想。   她想起伊娃.想起碧海.想起那个女人.想起艾伯纳.想起大恶魔.想起文化课的老古板们.想起教堂的大火……最后她想起以撒,想起那个在密林中仰着满是血污的脸望向自己的“女孩”。   以撒的面孔仿佛与年轻时候的自己重叠,又仿佛从来都泾渭分明,只不过是她自顾自地将之强加在那个孩子身上。   或许亚伯兰的话没有说错。很难分清自己对以撒的感情是出于纯粹的爱还是夹杂着各类投射的综合体,她不能否认的是,很多时候她确确实实是在以撒身上寄托对自己的投影期望。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得知以撒分化的消息之后那么的难以接受。   ……可是自己,究竟在期冀着些什么呢?   难道莫名其妙被卷进这个过往的时间点,就是为了让她重新再体会一遍自己的心路历程吗?   殷棠抬起手臂遮蔽住双眼,拂面的长风一视同仁地掠过她发顶,仿佛迟到了数十年。   她在这个不应该重现的校园午后阖眼陷入假寐,时间与空间都有可能是虚构的,唯独魔女真实存在。   她未曾仔细检查过的校袍内袋中,一本类似咒语单词本的小册子骤然发散出诡异冷光。封面之下的第一页上,赫然画着被根根藤蔓簇拥着的倒十字图腾。   ……   “什么意思?我都说我没写了!”   两天后,某间一比一复刻中央教会祷告室的实践教室内部,殷棠站在一众魔法六年的学生中间,毫不违和地跟教授吵架。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门课算不及格就好了么,我说了我没做作业。”   “别信她,她做了的,教授。”   还没等教授说话,人群中,几道女声毫不留情地揭穿这话语。碧海抱着手臂站在伊娃身边附和,还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黑暗阵营种族出生的学生们也都频频点头。   “对啊,之前在公共休息室我们还都看过殷棠的祷告词呢,写得特.别.好,教授!你一定要让她完成这个作业!”   “就是就是!”   ……这帮孙子。   殷棠青筋暴起,干脆也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质,双手一摊。“原稿我都销毁了,放弃吧各位,今天这个祷告流程我是不可能完成的。”   “哦,是吗?”   伊娃狞笑着,从储物袋中翻出一张眼熟无比的系着跳舞蝴蝶结的羊皮纸。“我都给你用复制咒保存好啦!你撕了也不怕,复制了百八十份给大家人手一张还是够用的。我亲爱的宝贝,你上个月算计我掉进空间陷阱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上个月手贱什么啊!!!   殷棠在心中疯狂辱骂年轻时候的自己。从圣所特聘过来的老头教授无奈对着她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点燃了教室四角的蜡烛。   “行了大家都别闹了,你也快点开始吧殷棠同学,别耽误后面同学的时间。”   见退无可退,殷棠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写着赞美诗的羊皮纸,沉默半晌,突然抬眼以悲悯的眼神望了眼此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老教授。   “抱歉哈,教授,但这次可是您逼我的,到时候不能怪我了。”   老头一脸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赶紧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殷棠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掌覆盖在面前的考试道具水镜上,默念即将幻化的神明的称号。   一阵无言的剧烈压迫中,水镜上,上一个考生所遗留下来的光明神雕像开始发生转变。 第48章 48.与我一同起舞   神明的信仰者们习惯于在专门的祷告室内进行祈祷, 以祈求自己的心意传达上苍,去到高位上神祇们的耳边。   古时有种说法是,若是对着所信仰神祇的雕像进行足够虔诚的祷告,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灵魂会突破极限。进入一个玄妙境界, 从而抵达九重天之上神祇的居所, 亲眼“看”到神明。   学者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面神”, 历史书中那些据说是听闻了神的旨意获得战争胜利之类的记载, 皆是源于这种原因。   当然, 这种现象目前为止是不能被彻底考证的。   有相当一部分的人们坚持认为, 面神的说法不过是那些想要哗众取宠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地面上的种族无法突破极限去往神祇们的身边, 帝国的盛衰也是由人民而并非所谓“神的旨意”来判断的。   殷棠神情有些古怪地将手掌覆盖在幻化水镜上,光明神那原本慈悲的面目一点点化形,直到彻底转换为一名面部沟壑纵生.拥有着犬牙鹰钩鼻细长眼八字胡等等阴险之辈特征的中年男人。   世人将一切定义上象征着“邪恶”之人的样貌特征施加于神祇的雕像之上, 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同样惊人。就这么一座哪哪都长得像恶人的雕像往那一放, 大家就知道是邪神来了。   殷棠勉强按照记忆中祷告的顺序步骤吹了一遍蜡烛, 余光瞥到那边教授已经开始难看起来的神情, 她就知道自己的完成顺序肯定稀碎。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魔女抖了抖手中被揉得皱巴巴的羊皮纸,不断心里暗示着算了反正丢脸就丢脸,那么多年过来了也不差这么一回。   这么想着, 她深呼吸一口气。   “啊!我赞美你, 来自深渊的主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   等候考试的同学中有一个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一下像是什么不得了的暗示, 伊娃跟碧海在旁边憋笑到浑身都在颤抖。   原本还充斥着紧张氛围的教室中顿时一阵快活,就只有老教授一个人被抛弃在了欢乐之外,抖着手向这个方向指过来,一副心肺不稳的模样。   熬过了开头之后, 殷棠竟也逐渐从极致的丢脸中感受到一股自暴自弃式的放飞。   耳边除了自己念得稀烂的赞美诗之外,就只有同学们噗噗憋笑的气音跟隐约“殷棠赶紧停下来别念了”之类的气急败坏话语。   她本着自己不好过也要让所有人都难受的心态,打了个响指触发原本蝴蝶结上附着的魔法。刹那间,敲锣打鼓的热闹奏乐响彻在布置神圣的祷告室,她朗诵的语气越发饱满有力,声调高昂仿佛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有活力过。   “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   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   锣鼓喧天中,逐渐陷入亢奋情绪中的魔女并没有察觉到,教室里原本憋笑与学生走动的淅索动静逐渐远去。   她目视着羊皮纸大声念出滑稽的赞美诗,甚至因为过度发声头脑都微微有些缺氧。   真正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是殷棠余光无意瞥见某根蜡烛之际。正在往下滴落的东西并不是燃烧过后的蜡油,而是某种浓稠黏腻得像血一样猩红色的液体。   她从赞美诗中抬头,看见一张巨大仿佛漫无边际的长桌。桌面铺着繁复纹理精致的桌布,只是过于诡异逼真的触感让人一时有些不敢去细想其材质。   天际没有太阳,也不存在月亮,有的只是无垠延伸的旷野与永夜。   距离最近的骷髅装饰座椅上,一名衣着同样得体华丽的深渊恶魔神维持着上一秒把玩手边眼球的动作,此刻不可置信地转头瞪视着她。   在那名深渊魔神之后,密密麻麻坐着的,竟全部都是当今或灭绝或濒危的超一级危险等级魔物。有所区别的是,从祂们身上传来的气息竟是比原有的种族本身还要压迫,简直就像是,各个黑暗种族的创世始祖神。   从这些始祖神血统分支延续下来的种族,无不是平日里见到一个就足以令全城人胆战心惊的怪物。而此刻它们的神祇却无一不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桌边上,哪怕是有些过于庞大的体型不小心挤到旁边,也没人敢借机闹事。   殷棠放下赞美诗与各种族始祖魔神们大眼瞪小眼,与长桌这边死寂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依然兢兢业业在她身上播放着敲锣打鼓演奏声的喜庆音乐。   甚至隐隐能够听见背景乐中合成的垫音:   “啊~赞美你赞美你~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赞美你我们的邪神,哦咦呦~~~”   殷棠:“……”   众魔神们:“……”   顶着剧烈到极致的压迫,殷棠边在心中骂脏话,脑海中边闪过一个单词——   “面神”   该不会那倒霉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自己给撞上了吧?   但在原本的记忆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别说是邪神,那时候自己念完赞美诗之后除了老头气急败坏的骂声就再也没有其他收获。   而且……神明们竟然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些就只是又一场虚假构造的“幻觉”?   “呃,无意冒犯。”   殷棠顺了两口气,决定假装若无其事,“如果大家都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哈……如果你们愿意把我送回去就更好了。”   她眨眨眼睛,这话落地之后的几分钟之内竟然无一回声。   那些奇形怪状坐在长桌周围的各个种族创世神们就好像集体被下了什么禁言诅咒,除了瞪着二三四或者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之外,就再无其他表示。   “就没有人能理我一下吗?”   “聚会的基本规则是,食不言。”   突然间,殷棠身后响起一阵略微粗粝的嗓音。她回头看见一个身形高瘦.面部双眼处缠绕着绷带式眼罩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定于自己身边。   “魇魔?”她不可置信。然而就算此刻心里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也确确实实同那一日见到的怪物人形如出一辙。   “请入座,静候宴会开始。”   作为魇魔人形的中年男人没有理会这话,只是平静地重复着。殷棠顺着各异视线望去,只见巨大长桌的某处角落,确实多余出一个空闲无人的座位。   “请入座。”   别无选择,魔女粗暴地将手中仍在放着歌的羊皮纸揉成一团,几步上前坐在了那个座位上。   魇魔再次无声消失在黑暗中。她左手边,应该是某个黑暗巫妖种族的始祖神,突然抬手将自己脸上的嘴摘了下来,强行塞进她手中。   殷棠:“……太客气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巫妖神的嘴在她手掌中翕动着小声说话,“几千年了,光明那狗东西见的信徒都快能组成一个魔法分部了,但你是唯一一个能够‘面神’到那位大人的。”   “我念得什么你们不是都听见了?”殷棠实在不能接受别人的嘴在自己手里说话的触感,嫌弃地想要抛回去,下一秒却见不知道从长桌的哪个角落竟然又扔过来数只奇形怪状的耳朵。   “赶紧具体说说啊,不然就把你吃了!”   另一名殷棠认不出的应该是某灭绝种族的始祖神低声道,说着,祂快速抬眼望了望某个方向,似是忌惮般又降低了点声音。“快说!”   “就是就是,快说。”“赶紧说说啊!我好回去托梦给那帮不省心的逼崽子们让他们努努力也来在大人眼前露个脸。”   “……”   眼前,无论是嘴巴动着说话的巫妖神,还是魇魔与数名七嘴八舌的魔神们,都很难让殷棠再安慰自己说这些只是幻觉。   她心中其实已隐隐有了个判断,又或者,只不过自己还嘴硬着不肯承认罢了。   魔女叹了口气,将被揉捏得像团咸菜干似的赞美诗放在桌前。   “就念了这个。”   某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蜘蛛腿一闪而过将羊皮纸抢来之后,长桌上其余的魔神们也不甘示弱,暗自较劲争夺起来。   不知是哪个神祇再度触发了其上的魔法效果,赞美诗紧接着之后开始断断续续地歌唱。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无眼的怪物为最忠诚的仆从在奏乐   黑云压城般的剧烈压力裹挟在所有人与神的上空,原本还闹哄哄的魔神们瞬间变脸似的安静下来,再度规矩地肃静坐于长桌旁。   殷棠从邪魔鬼神们之中抬眼,望向最中心至高位的血腥王座。   蒙着眼的人形怪物对着虚空深深鞠躬。这一下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信号,长桌周边的所有始祖神们一同起身,向着浓重无尽的永夜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   “……想起来了。”   殷棠在万般鬼神低语中喃喃。   她突然抬手覆盖在眼睑上方,良久,荒诞地嗤笑一声。   那个长眠于永夜的神祇睁开全部的眼球,于血腥王座之上,深渊归途之下,无数双金黄璀璨的复眼在黑幕中高频翕动。腐朽藤蔓黏液飞溅,裹挟着亘古繁复邪恶的铭文而挥舞,摩擦着在甚至长夜之后仍未知全貌的躯体上留下黏痕。   赞美诗就在如此诡谲悚然的场面中唱到了最后一秒: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尽头 第49章 49.直视我,崽种   教典中被万人唾弃.可依然被千万黑暗种族奉为力量来源的神祇踏出虚空, 落座于高处的血腥王座上。   自祂身侧,六十六根狰狞诡异的藤蔓状诡物虯结蜿蜒,乍眼望去竟是如同将整片旷野都笼罩在阴翳之下一般。   不可名状的躯体逐渐幻化成披着长袍的人形,神祇的面部被一团黑雾遮蔽, 只能依稀可见黑袍之下高大的身型以一个轻描淡写的姿势斜倚在高座上。   想起来一切之后, 殷棠在心中呸了一声。   是的, 在目睹邪神出现的一瞬间内, 一段被蒙蔽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原来真的不是幻想, 数十年前, 她根本就切身实地经历过这一段在他人看来玄之又玄的“面神”。可等到一切结束之后, 意识即将返回世间之际,在最后一刻她抬起头看见了血腥王座上,神祇的其中一双眼睛。   教典中说, 地面上的种族不能直视神明们的眼睛。凡人会因为触摸到超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概念而崩溃.大脑受损, 不然最轻的结局也是从此变成痴呆, 只知道喃喃重复着精神错乱的话语。   对视的那一瞬间, 魔女恍惚中陷入了一段不可捉摸的梦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然忘了在“面神”期间看到的一切,入眼就只有考核教室内, 老头教授气急败坏的面部神情。   殷棠后来总在奇怪,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自己这样坚定地相信着神明的存在,甚至跟个傻逼一样流着血泪去献祭全身的魔力。她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求神上,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贯的作风。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曾经自己亲眼目睹过神祇的眼睛。   那双眼睛后来成为了她噩梦中燃烧起来的烈火,成为年少时偏激的执念, 成为一个刻进骨血里的惨痛教训,使得魔女在之后的数个时刻都以此来警告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又一次拾起被遗忘在时间与空间中的警醒,有机会直面神祇的双眼。   殷棠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众动作都变得小心起来的魔神们之间,听见那个血腥王座上的邪神挥舞着其中一对发声腕足,带着不耐烦的情绪听着底下始祖神们的恭维或汇报。   虽然神祇的面部被黑雾笼罩,殷棠就是知道,上面的那个害人精现在正在不耐烦。   继续念啊。   她在心中给正在底下喋喋不休的深渊恶魔神打气,最好烦死上面那个狗东西。   魔女默默磨着牙,头一次感激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回溯,将自己拉回到数十年前的时间点来。   若不是这次的经历,自己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狗屁邪神真的存在,而自己在那个时候的种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若是神明不存在的话,她本来都已经自己从那段记忆中走出来了。   妈的。   殷棠放置于长桌之下的双手猛地握拳。突然坐在她边上的巫妖神动作错乱地扭曲一瞬,将桌椅都碰撞出好大一声动静。   后知后觉地摊开手掌,殷棠啧了一声将不小心握到的嘴巴扔还给巫妖神的怀里。蒙着双眼的人形怪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在无人反应过来的间隙中,局部化形的利爪贯穿进巫妖惨白的胸膛。   “肃静。”   魇魔毫无感情地说出这个单词,漆黑的血液从巫妖神被穿透至一个大洞的胸口淌出。祂手上抓握的嘴巴大张着喘气,如果不是知道巫妖要被摧毁命匣才会真正死去,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名始祖神快要濒死在其下。   也就是在这么一刻,殷棠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只不过是一抹意识。   而且只是一抹,被困在过往时间点中的意识——也就是说,无论做什么,理论上既定的历史不可被改变。就算意识消失,她也只会从此刻的时间线再次返回到正确时间线中自己的身体里去。   最坏的情况,大不了时空回溯出现问题,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那又怎样?   死亡对于每一个魔女来说不过是迎接久别重逢的老友。   更何况,谁会先一步“死去”,还结局未料呢。   “……”   “哈,肃静?”   片刻之后,在场所有的始祖神们几乎一齐以堪称惊恐的眼神望向那个坐在角落中唯一的非神。   殷棠拍了拍手掌,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穿着鞋就径直踩在了繁复整洁的长桌之上。   “聚会么,肃静什么?聚餐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哦对了,为了防止大家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她提着帝国学院校服的裙摆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节,又蹲着堪称胆大妄为地一把从某个看呆了的魔神手中抢过自己的赞美诗羊皮纸,抖了抖褶皱的纸面,鞋底踩着桌面行走。   “我叫殷棠,全名是棠·尤多拉米兰姆·狄琳娜……算了太长了懒得念。目前在兰斯特大陆帝国学院就读,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见了鬼的,哈哈!祷告作业!”   黑发魔女狂笑着朝在座每一名呆若木鸡的神祇们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纸。   一脚踢翻面前桌子上挡路的餐盘刀叉,在叮铃哐啷的巨响与眼神更加惊恐了的众神们目光中向那个至高位走去。   “面神面神,你们猜怎么着?万分之一的几率给我碰上了,倒大霉了!今天出门的时候大概没占卜过,碰上了面神这么晦气的事情。”   “哦。各位之前不是对我的祷告词很感兴趣吗?时间匆忙一定没能仔细看完吧,没关系,我给大伙念念,大家都乐一乐嗷!”   殷棠抬脚踢开满桌食物与器皿,抖着羊皮纸触发仅存的魔法效果,在一阵原本好笑而在此刻鸦雀无声的死寂氛围下显得荒诞诡异的配乐声中,大声念道:   “啊!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主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这里我得向咱们密林的蜘蛛道歉哈,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那么丑的触肢器,实在是侮辱它们了。接下来,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同样,我向深海鱼们道歉,对不起!!”   魔女踏着狼藉与残渣在桌面上行走。众始祖神们无一不目光低垂,暗自祈祷着高座上那位神祇的怒火待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滑稽的配乐与祷告词本不该出现于这样的场合,那个疯癫状的非神女人也不该参与进神祇们的聚会。可正是如此荒诞怪异的景象,无论是静默肃立的魇魔,还是血腥王座上那个遮蔽面目的邪神,面对都快甩上脸的挑衅竟然都毫无动作。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直至永夜的尽头。”   “……”   话音止歇,殷棠脚步在长桌尽头的座位前停下。   她随手将仍在唱着歌的羊皮纸往边上一甩,不顾长袍沾染上酒液,径直在那个神祇面前蹲下与之平视。   几乎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蹲在长桌尽头收敛起狂乱笑容。   “说实话,哥们,我说实话,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殷棠低垂眼睑,以细微之差的高度俯视着神祇。   “你大概不会理解,不过其实也没必要理解,我也早就不在乎了。但我就想问问你,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说:“听说神明都是全知全能的,那‘您’现在能不能发挥您那全知全能的能力看一看,你就稍微看一看我的未来,然后回答我……”   ——“回答我在那一天,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向你的‘祈祷’。”   “……”   “不说话什么意思,装死是吧?”殷棠嗤笑一声,“拜托,你是邪神啊大哥,又不是那些正神还要搞什么猜来猜去的深奥谜语。你就只要回答我一句,哪怕你说‘听到了但是你算个什么狗屁东西爷懒得搭理你’我也都认了,真的。反正这种东西你情我愿的事情,回应我也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是不是?你本来就是邪神啊,我都知道的。”   “说啊!你那几根破玩意是摆设是不是?刚才不是还挥得挺起劲吗?!”   她一把掐住神祇背后翕动着的发声腕足,指甲几乎陷进表层,将藤蔓状的触状体掐出痕迹。   “回答我。”   “……”   殷棠突然感受到裸露在外的脚踝被什么干燥的东西轻轻蹭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神祇尚未来得及收回的人形状态手掌。   大掌握着一截细白脚踝,环起来能将之整个圈进滚烫掌心中。指腹摩挲过的位置,原本交错纵横的伤口便再度恢复平滑光洁。   深色皮肤上沾染着她脚踝处被刀叉划出来的血液,本不该出现在神祇身上的血点对比得惊人,宛如此刻在亵渎神明的凡人是她殷棠自己。   长桌边上胸口的血洞还没长好的巫妖神此刻恨不得把两只眼睛都丢过来好好看个清楚,无奈碍于恐惧压迫,众始祖神们即便再震撼,也不得不假装眼观鼻鼻观心。   “什么意思?”   殷棠伸出手,捉住祂长袍的领口将之狠狠往这个方向一扯。“性骚扰是吧?原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你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神祇面容处遮蔽的黑雾似是闪烁几秒,那只手掌以轻缓甚至能称得上小心翼翼的动作握上她手腕。发声腕足无力地挣动几下后便不再动作,邪神的其中一双眼睛在黑雾之后凝视着她,蓦地开口以人声说话。   殷棠手臂的力道骤然放松,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第50章 50.不要靠近神,会变得不幸   “我看不见你的未来。”   邪神的发声腕足被她握在掌心中, 象征性地挣动两下后便也乖乖躺在其中,凭着人形状态的口这样说道。   “凡与神祇有所联系的人或事,皆不能被其他神窥见发展关联。所以我看不见你的未来,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殷棠等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一句看不见, 一瞬间有些气血上涌, 深呼吸几口气。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叫‘与神祇有联系’, 在我这辈子里碰见你一个狗屁神就已经够倒霉的了, 还能与什么神扯上关系?!”   “……”   这回, 邪神却不再说话了, 祂那张被笼罩在黑雾中的面部朝她摇了摇, 似是有些避重就轻。“有关你未来的景象是一片迷雾,我不清楚你说的什么……我不回应你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当时我听见了,我想了想觉得, 我应该会回应你。”   殷棠一字一句, “可是你没有。”   “你是时空旅行者吧。”神祇背后的一根藤蔓形触状体探过来圈了圈她手腕, 示意着稍微放松点力道, 自己的腕足被她掐得有点痛。   “既然你是从未来回到这个地方的,你就应该知道,与你的命运扯上关联而使得我看不清将来的那名神祇是谁。”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了我这辈子除了你之外再没有跟其他神有所联系。”   殷棠冷笑着嘲讽道, 话音落地的几秒钟后, 她全身动作突然僵硬在原地,似是不可置信。   “……你是谁?”   “看来你已经有所察觉了。”   邪神道,“我说了, 我看不见你的未来,所以我不知道将来我是以何种形式与你建立了联系的……说实话,我也很意外。”   从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时空回溯开始,一直到触发万分之一几率的“面神”, 殷棠忍到现在等的绝对不是一句“我也很意外”之类的鬼话。她再无法忍受,一把甩开神祇的发声腕足,直起上身探着就想要去够遮蔽了祂面部的那团黑雾。   “不行!”   邪神人形发声器官震动的频率急促了些,似是终于带上了些许以人为界定的情绪。“你现在无法注视神的眼睛,你会陷入疯狂的。”   “你把你那眼睛闭上不就行了。”   殷棠短促地嗤笑一声,“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很火大了,特别是在隐隐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之后。如果待会我把你那破黑雾掀开之后发现真的是我想象中的那张脸,等我回去后你就给我等着永远‘长眠永夜’吧。”   “殷棠!”   周边无声翕动着的触状体们狂暴乱舞起来,最终在长桌边众始祖神快要瞪出来的目光中克制着绕上魔女手腕,只是这样简单地止住其靠近的动作。   “直视神的面目,你的意识体可能会引发错乱,从此永远消失在时空夹层里,无论是这里还是未来你属于的那个时间线都再也回不去!殷棠,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你知道吗?在‘面神’开始的一瞬间,我再次想起来这段被遗忘的记忆之后,我其实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殷棠手腕放松着并没有使多少力挣扎,任由神祇的触状体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紧锁在其上。   “因为太像了,所有细节都是,相像到一种……我甚至都无法假装不知道的程度。”   魔女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放平注视着眼前血腥王座之上的神祇。   “既然你看不见未来,也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的事情,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杀了我?”   “……我可以帮你抹去这段记忆,再平安无事地将你送回到未来那个时间点。”   邪神从黑雾之下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她一时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绪,又或许,用“情绪”这个词来判定神祇本身就是一种滑稽的行为。   “如果你为某段记忆而痛苦,我同样可以为你消去。”   殷棠似是陷入沉思,又或者没有。她眼睑垂着静静注视神祇的衍生体,半晌哼笑一声。   手腕挣着脱离触状体的桎梏,邪神狰狞的触肢器从她皮肤上滑落,又跌至黑暗,翕动在无数图腾之眼开阖的界限中。   “如果你能看见的话就会知道,如今我能够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正是因为这些记忆。”   殷棠面上显露出一个极端复杂的神情,“不是苦难造就了我,而是我从这些痛苦之中存活下来,让我得以有站立在这里的底气……这些话我曾经跟你说过,以撒。”   邪神端坐于血腥王座之上的身躯蓦然僵硬在原地,传闻中全知全能的神一瞬间甚至分辨不清从魔女口中吐露出的那个名讳的涵义。   神祇不需要名讳,祂们的称号便是最伟大的神迹。可那个明显是凡人的名字却宛如一声平地惊雷,炸响在漫无边际的聻底旷野上。   在念出那个名讳的同时,遮蔽在神祇眼前的迷雾在殷棠眼中逐渐散去。   她几乎带着种预知宿命般的必然决绝,眼睁睁看着那张存在于记忆中的面孔显露在面前。五官的轮廓发生了些许变化,但那双即便在无尽长夜中也熠熠生辉的黄金瞳,却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西。   邪神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茫然。   在感知到面前来自另一条久远时间线的意识体突然战栗着波动的时候,祂几乎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将自身神力调动而出在规则的约束下保住那抹意识。   魔女眼中的情绪似是厌倦了一切的疲惫,又似是即便全知全能的神祇也看不透的复杂情愫。   游荡在错误空间中的幽魂将被肃清,却因为高座之上神祇的倾力庇护,得以在规则的扫荡风暴下幸存。   狂风掀起的毁灭气势之中,殷棠感受到与之前无二的灵魂抽离压迫,她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是在问“为什么”。   在余怒的尽头,她看见神祇的发声腕足绞碎了风暴,自她坠落的至高点向下凝望。   “那时候我没有看见你的未来,但我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邪神这样说道。   “神祇不会使自己陷入失去掌控的危机中。但在那个时候,即便我阅读过数次结局,在你第一眼注视向我的这一刻内,我还是选择爱你。”   ……   “荒谬至极!”   “教授别骂了,别到时候您自己先气坏了身子。”   原本偌大昏暗的考核教室内此刻已经拉开所有帘幕通风,医疗点的牧师简单向地上的人体施加了几个检测魔法,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大问题。   殷棠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数张杵在自己眼前的大脸。那个老头教授捂着胸口一脸被气坏了的神情,但看见她顺利醒来之后还是松了口气。   “真是胡闹!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课啊殷棠?祷告顺序全错,赞美诗写得稀烂,而且对象还是向那位.那位邪神!你现在竟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这种事情是能用来开玩笑的吗,啊?”   殷棠倒吸口凉气捂住自己痛到快要炸开的脑袋,老头原本气急败坏的骂声停下,有些狐疑。   “你没事吧?该不会是为了逃避故意装的吧,哎总之艾米丽你快过来再看看她!”   “没别的问题,面神的后遗症罢了。”   医疗点的牧师一脸冷漠,翻开她眼皮观察了几瞬后这样道。“这种副作用对体虚的人来说大概会重病一场,但你这么身强体壮的……回去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老头嘴唇动了动,明显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想要继续骂。最终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办公室找自己。   殷棠一路被伊娃跟碧海像是过年宰猪那样扛回去。要放在以前她早跳起来跟两人互殴了,此刻却幽幽地躺倒在两人的臂膀之中,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到底怎么回事啊,哎呀你快说!”   伊娃扛着她催促道。碧海倒是有些不赞同,眼神示意着还是让她先休息一阵明天再说,前者努努嘴终是暂且作罢。   “……”   “啊?大声点,没听见。”   殷棠面无表情:“世人不能轻易面神是有道理的。不要靠近神明,会变得不幸。”   碧海/伊娃:“……”   这是见到邪神后发现不符合预期所以脱粉回踩了?两人疯狂眼神交流。   殷棠双手环抱胸前,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被扔进宿舍的卧室里。   碧海的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在关上的房门之后,她陷在床铺上的被子中,一时竟觉得疼到快要炸开的脑袋在此时心情的衬托下也无关痛痒了。   如果说之前得知以撒分化的消息之后自己是愤怒不可置信的话,在这个时刻,殷棠甚至木然到提不起一点剧烈的情绪。   她本来以为自己大概会稍微象征性地崩溃一下,却发现有时候人体真的是个无比奇妙的东西。事实上她此刻大脑放空着什么都没有,堪称平静地平躺在数十年前自己寝室的床上。   打破长久长久静默无声死寂的,是房间内骤然笼罩的熟悉压迫感。   “……”   殷棠面如一滩死水,双手交叉胸前以一个入殓尸体的姿势表达无声拒绝。   “我谢谢你啊,这里是女生宿舍,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突然出现在房间角落的高大男性似是抬手摸了摸鼻子,半晌迈步朝床边走来,见没有椅子干脆以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姿势原地坐下。   高大挺拔的人形状态使得他即便坐在地上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也丝毫不减,殷棠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几十年后那个名叫‘以撒’的人的事。”   片刻后,邪神这样说道。 第51章 51.全部变青蛙人得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殷棠阖目, 平躺在床榻之上。“想知道你自己用法力看,问我干什么,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   邪神沉思片刻, “我看不见你说的那些‘未来’,也不能理解我将来为什么会以一个混血深渊族的形态降临在大陆。我只能看见……有关于‘我们’之间的数种结局。”   祂说着有些刻意地顿住话头,等待着面前的魔女询问自己关于结局的内容。可神祇一直等到床上的人甚至开始轻微打起鼾, 也没有等来自己预料之中的画面。   邪神人类化形的面部上似是变得有些苦恼。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跟那个‘以撒’的未来吗?”   殷棠有气无力地给自己盖上被子, 朝床边挥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我现在光看着你就已经差不多能想象出来了。到时候要么我死.要么你活, 哈哈, 没差别。我到极乐世界去了,再见。”   邪神:“……”   位于聻底的主宰者自诞生最初起就没经历过这种难题。一般而言面对其他神祇在自己面前发疯胡言乱语,能宰的当场就宰了, 实在一时半会宰不掉的就等着秋后算账。   而此时此刻,祂却第一次体会到人为的.类似于一种近乎手足无措的感情。   虽然嘴上念着面神的赞美诗,但祂无比清楚,殷棠从开始就一直对自己表现得十分抵触。   这样的抵触情绪甚至波及蔓延到了数十年后,那个名为“以撒”的.据说是自己化身的凡体身上。   自己将来为何会选择以一个这样的身份降世?难道那些看一眼就令人下意识排斥生厌的结局, 也是因为自己的介入才会发生的吗?   ——殷棠开始在提起“以撒”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还是带着笑意的, 她是在知道了自己与“以撒”这个身份的关联之后, 才开始摆臭脸一视同仁地厌恶的。   也就是说, 真是自己耽误了自己的事?   (以撒:我谢谢你, 我辛辛苦苦十几年, 结果你一出场就给我回到解放前,我******!)   邪神始料未及地开始苦恼起来,而比这类骤然而生的人为情绪更让祂想不通的,是在面神仪式上看见那个黑发魔女的第一眼起, 就莫名诞生的心悸与后怕。   心悸还能勉强理解成什么因看到自己未来的恋人而在此刻时间点产生的见鬼一见钟情之类的,但是恐惧?   邪神是世间一切负面情感的源头,某种意义上来说,祂即为恐惧本身。所以这样的情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祂在因何而惶恐,又为何在面神结束之后许久放心不下,甚至分了缕神识追到下界来?   邪神盘腿坐在帝国学院独栋寝室的地板上,伴着床榻上那人陷入深层睡眠的平缓呼吸声,陷入迟来了近千年的沉思之中。   ……   殷棠真的是艹了。   自从那天面神结束,因为剧烈头痛的后遗症而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之后。她原本以为要么自己这一觉就再也醒不过来直接去见死神,要么就继续在这个操蛋的人间坚强活下去。   可悲的是最终后者选中了她。当时她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憋到火急火燎地下床冲去厕所,手都已经放在睡裤系带边缘了,猛地看见盥洗室角落里一个存在感极强的黑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殷棠手一抖差点没憋住,不可置信地瞪过去。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而且这里是女厕所!”   “啊,什么意思?”角落中站立的邪神怔了一瞬,虽然每一个单词都可直接被神吸收领会,但并不代表真正理解凡体们的正常生理需求。   “嗯……你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滚出去。”   “……我竟然不生气吗?”   祂在原地喃喃自语。直到凌空砸来一个巨大的面盆,在那之后是脸的颜色快要跟邪神黑成一个度的殷棠。   “滚!!!”   综上,殷棠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总之那个传闻中永远喜欢在聻底“长眠”的邪神,突然就发疯了一样开始介入自己数十年前的生活。   她上课的时候,每一层旋转楼梯的拐角处永远都有个黑影站在那;她去食堂吃饭,黑影就站在打饭阿姨的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下界的食物,看得那个阿姨连续对着空气打出数套组合拳无解后匆忙请假就去给自己驱邪;现在她上实战课,还没等看清眼前对手的脸,一大黑耗子又瞬间嗖的一下过去了站在对手身边,似是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   “……你能不能,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殷棠心力交瘁,“你要是不想要这个神位就让给我当邪神,别占着神的坑干着狗的事。”   她对面已经将魔杖掏出手的学生满脸惊恐,四下张望了数次确定除了他们两个在这片再没别人之后,小声强撑道:“殷棠,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被你这么拙劣的手段吓.吓到的!”   “随便了,开始吧。”   殷棠有气无力地举起法杖,闪烁着地狱宝石独有压迫的九星法杖此刻是崭新无瑕的模样,看得出主人平日里爱护保养得很好。   “变.变青蛙人呱呱炮!”   学生有些紧张地抖着魔杖甩了个咒语过来,听清他在念什么鬼东西的瞬间,殷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正想要徒手接下这击并怒道用这种咒语是不是在看不起自己,下一秒却见那学生在一阵轰然爆破的白光中消失,原位置多了一只面目怪异幽绿的大型青蛙人。瞪着明显没反应过来的视线呆愣在原地,呱地叫了一声。   “哼,雕虫小技。”   神祇惨白的发丝从黑袍中垂下,不屑地拍了拍手掌。“你放心,有我在,弱小凡人怎么可能伤到你……呃,殷棠?”   殷棠面无表情地举起九星法杖,尖端对准邪神那张举世无俦的俊脸。   “变青蛙人呱呱炮!”   邪神:“……”   ……   “是这样,殷棠,我曾经在某本游记中看见过一位大法师面神的经历。”   充斥着圣洁气息的某间教授办公室内,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挥手在自己眼前又续上了一个清晰咒,半晌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望向那个难得沉默不语显得十分乖顺的学生。   他无声笑了笑,似是有几分欣慰。   “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孩子,殷棠,虽然有些时候过于……离经叛道了些。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我听说过,有关于你原生家庭的一些……”   “教授,”殷棠开口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些,希望您理解。”   “啊,是这样,抱歉抱歉,上了年纪了难免有些喜欢说教。”老教授在短暂的怔愣过后摆摆手,沉默片刻,将面前巨大厚重的书本翻了一页。   午后静谧带着日轮暖意的风吹进房间,殷棠额发飘起,眯着眼望了一瞬窗外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在强烈拒绝下,邪神终是没有跟着自己一起进老头的办公室挨批——虽然说是批评,教育环节早就几句话带过了,眼下老头跟自己说的这些内容,更像是某种告诫。   “那我们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吧。游记中的那位大法师,在某次虔诚的祷告中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超脱肉身,直至升腾至那位神祇的面前。面神结束过后,他自称接收到母神的旨意游历列国,为那些深受战乱之苦的城民提供安居的住所。三十年内,他被无数人民奉为救世的大英雄,是大地母神的转世,仁慈而平等地救赎着所有人。后来大法师在一个傍晚神隐,意识回归圣堂。”   “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大法师开始感到动摇。”   “他开始怀疑从来就没有母神,他所经历的面神仪式.所感受到的那些所谓神祇的旨意,一切只不过来源于颠沛流离途中自我安慰而创造出来的信念幻想。神祇是假的,被选中的救世主是假的,他装出来的仁爱是假的,只要痛苦才是真实的。”   “写下这几句话之后,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游记到此结束。”   老教授冲她晃了晃手中的书页,“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协会一直不承认‘面神’的存在,因为人在完全陷入深度沉浸的某种氛围时,很容易认为自己所见就是真实。事实上,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感官会蒙蔽你,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真实存在。”   殷棠垂眼,静静凝视着泛黄羊皮纸上的那句“神祇是假的”。   半晌,她轻声问道:“所以您是想要告诉我,我之前面神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吗?”   “不,殷棠。”   出乎她意料,老教授摇摇头,这样道:“我是想要告诉你,旁人不能否定你所认定的东西,我不行.魔法协会不行.其他教授跟同学不行……只有你自己才能。”   “我知道,最近学生之间一直有流言说,什么故意装出面神的假象来哗众取宠自导自演之类的。殷棠,我希望你能够不被这些外物所影响,虽然我知道很难,但我不希望最后你因为这些言论就否定了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   “……”   殷棠凝视着面前老头脸上的沟壑纵横,她突然嘴角扯着笑了笑,语气认真。   “行,谢谢您,教授。”   “这只是我的本分工作。”   其实不只是在此刻邪神狗皮膏药的行为而导致被议论的这个时间点里,很早之前,殷棠就经历过神祇存在与否的悖论。   一个种族只会选择信仰可以给予他们精神寄托的神明,光明与大地母神是得以使人们能够依靠信仰而自我安慰着活下去的象征。而邪神,除了追求极致力量的黑暗种族之外,没有人会相信邪神存在。   殷棠曾经在无数人的嘲笑声中坚定且固执地相信,后来又在孑然一身时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种信仰。   直至如今她拾回遗忘了数十年的过往记忆,现在的她与其说是“信仰”邪神,不如说,只是在看着神祇。   真实也好,虚假也罢,时间与空间的判断与之无关,她只不过木然地在“看着”神明。正如同那些在魔塔的无数个岁月中,“神祇”褪去荣光的化身,仰着那张属于卑下深渊族的面孔看着自己一般。   殷棠背靠着教授办公室的门扉,阖上眼深深呼吸着。   她想要装作感知不到那个身影的靠近,亦或者要是真如游记中的那名大法师一般,这一切都只是自己陷入错乱时空而引发的幻想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偏偏越到此刻,她却完全背道似的越清晰直观地感知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发生的。   “……你在痛苦,为什么?”   只存在于她一个人视物可见中的神祇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张极度相似的人类面孔更为俊朗不凡,其上满是疑惑与探究,却唯独没有她记忆中的那个神情。   “你能告诉我,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吗?”殷棠突然哑声开口,睁开眼望进邪神那双璀璨的金瞳。   “你说,即使你阅读过数次结局,在那一刻内还是选择爱我。”   她语气平静地说出在面神的最后关头所听闻的话语,“可是你根本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个神情,从我见到你的最开始到现在。我曾经无数次把那个神情错认成是见鬼的对于长辈某种孺慕之心,后来我发现我错得离谱,原来那孩子爱我……可是你呢,神明.大人?”   “你真的,爱我吗?” 第52章 52.她在伤害你   “……”   “这很重要吗?”邪神偏了偏头, 似是面露不解。“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无论是神力也好,荣耀也罢, 那些人每日每夜地在向我祈求偏爱与神迹,而这些如果你想要,我全部可以给你。”   殷棠平静道:“这些不是‘爱’, 只不过是你随手便能轻易赠与的东西。”   下一秒她却见面前的神祇猛地皱起眉,周身气势一下子阴沉可怖起来。   “这些不是可以‘随手’送出去的东西。”祂肃然道, “我不会把这些随便给某个凡人或是神祇, 只有我认定的人。我不清楚你们下界对于‘爱’的定义是什么, 但在我的意识里,在你看向我的那个瞬间我搜索人类语言表达的词库,查找最贴合的就是这个单词。”   “在诸神的体系文明里, 没有这个词的存在。我们也从来不谈‘爱’。”   “可是按照人间的标准,那个瞬间我能使用人类文明语言体系说出的最吻合的句子,就是爱你。”   “……”   殷棠不说话了。   她抱着手臂靠在办公室外的门板上,中途路过数名学生,因为看不见神祇的存在无一不向这边投来怪异的目光。   “她就是六年级魔法部的那个殷棠?在期中考试的时候面神的那个?”   “你还真的信啊。听说她祷告的对象是邪神, 那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这谎话简直漏洞百出。”   “她最近总是在跟空气说话, 这也是装出来的吗?”   “那当然了。就算是死灵法师跟看不见的魂体说话, 也要通过特殊媒介才能做到, 她这一看就是为了博关注自导自演的。”   “嘘, 你们都小点声吧……”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伴随着打量视线逐渐远去,殷棠目光收回,直视着周身气压阴沉极端的邪神。   “怎么?准备重操老本行了这是?”   “你不想听见这些话,我可以让他们消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神祇的金瞳在几个学生背影上一一扫过,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是不过随手碾去几只路边的蚂蚁。   殷棠对此不置可否,目光从神祇周身掠过,似是想起什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还真是不一样。”   邪神顿下指尖酝酿的邪恶力量,“什么不一样?”   “你跟‘以撒’。”   她耸耸肩,“要是现在是以撒面对这种事情的话,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只会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然后回去背地里偷偷捣鼓,选在一个我不会知道的时间对那几个学生下诅咒。”   邪神皱眉,“听起来像个怯弱虚伪的小人。”   殷棠:“你们总是喜欢自己骂自己。”   她身体重心从门板上倾斜,直立起身形长舒了口气。“其实我……”   “殷棠!”   她话音猛地顿住,掀起眼睑以一个极端复杂的神情望向走廊尽头的来者。   伊娃在其后紧皱眉头有些担忧地朝自己望过来,难得不习惯性地出言讽刺些什么,只是在叫喊了一声之后默默站定在原地。   ——有事就叫我。   荆棘藤蔓在原地组合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殷棠注意力却尽数在那抹身着纯黑色斗篷的女人身上。   来者大半张面目被掩盖在宽大优雅的帽檐之下,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巴与嘴唇,而嘴角肃穆地向下拉着,严苛的气势冲淡了精致五官本身所带来的感官。纯黑色魔女斗篷包裹住她全身,长袍的衣领扣子一直严严实实系到脖子的最顶上。   邪神第一时间察觉到眼前人的情绪变换,同样皱眉望过去。“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吗?”   “……啊,我都忘了。”   垂坠发丝遮蔽住眼中的神情,殷棠低声喃喃。“也是啊,回到这个时间点,怎么可能不再见到她呢。”   高跟鞋的清脆踏地声在她面前止歇。   “殷棠。”   冷冽的女声这样唤道。   殷棠牙齿咬着口腔内的软肉,直到舌尖尝到血腥的铁锈味,她整个人如梦初醒,有些恍惚地在原地抬眼。   一瞬间,喉头发着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们教授喊我来,说你在考核过程中经历了‘面神’之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对劲,时常对着空气讲话。”   女人狭长的眼从帽檐下凌厉抬起,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面前一言不发的人。   “你没什么要反思的吗?”   殷棠长久地沉默着。   “你也是真实存在的啊。”   突然她抬手将遮在眼前的发丝拨至脑后,露出完整的黑曜石般的双目。在那双瞳孔的注视中她亲眼看见黑袍女人似是怔愣一瞬,殷棠扯开嘴角,像是终于等来了阔别已久的报复。   “是,我经历了面神,也亲眼看见了那位邪神……这么说的话,你想怎么样呢?哦对,我忘了,明明是最强大黑暗的诅咒魔女,背地里却信奉着正神,对自己的同胞不屑一顾。”   话音如同被未知的手掌掐住,殷棠突然面目惨白伸手反掐着自己脖颈,她面部攀爬上形貌诡异繁复的诅咒铭文,直到因为极度缺氧而膝盖软着跪倒在地。   她没能直直跪下去,虚空中,盛怒的神祇拖住她下坠的身型。   “你敢。”   殷棠嘶嗬着喘气,沙哑着破锣般的嗓子:“你今天敢动她,我会用我的余生恨你。”   邪神暴怒之下的攻击停顿在距离黑袍女人一寸之隔的位置,祂克制到手腕甚至都细微颤抖,半晌不可置信地回头。   “她在伤害你!”   “殷棠,你在跟谁说话?”   诅咒魔女皱起眉,原本就不苟言笑的面部神情更为压迫肃穆。   自她周身传来的可怖氛围甚至能将教室中没什么阅历的学生吓到腿软,殷棠半跪着闭眼平复了几瞬被种在身上的诅咒,竟然还能习以为常地顶着压迫笑。   “我说我在跟邪神说话,你会相信吗?”   “荒唐!”   “唔……”   急剧窜起的缺氧痛感中,殷棠反掐着自己脖颈嘶嗬,狼狈地试图摄取到一点稀薄空气。   她边上只存在于自己视物范围之内的神祇眼神可怕紧绷到极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老头快速冲出来给她施加了一个返护圣术。   “科洛丝女士,您这是在干什么!”   老教授仔细替她清理体内残存的诅咒,边望向女人满脸不认同道:“我今天喊您过来主要是想让您关注一下孩子的心理状态,不是让您这样体罚孩子的!这种教育方式是错误的,就算事发突然,也应该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再进行理性教育,希望您能够明白!”   “不是因为这个。”   诅咒魔女褪下兜帽,冷肃的面容丝毫不近人情。“我罚她是因为对神祇出言不逊,以及沾染上的爱说谎话的恶习。”   老头扶着殷棠站起身,叹息着摇了摇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先在那边坐一会,我有话跟你的监护人单独谈谈。”   殷棠咳出一口血丝,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摆了摆手,缓步朝楼梯走去。   ……   诺克密林,魔塔。   “为什么?”   逼仄压迫的折叠封闭空间内,除了唯一的人体与神祇投射在世间的分身,其余什么都没有。   狭小到甚至翻身都困难的全封闭结构,人只能蜷缩在一寸见方的四面封顶空间中。   身处于这样极端不适的环境下,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光是一点一点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没多久就能将精神逼入崩溃状态。   殷棠老神在在地闭眼靠在封闭空间的一面上,半晌抬脚踢了踢。   “你能不能赶紧出去啊,真的很挤。这里的位置本来就只够一个人待着,你不是神吗赶紧搞一个虚体出来,别再挤我了。”   要是只有她一个人还能够时不时换个姿势缩着,但此刻邪神的人形状态同她一起被关在折叠空间里,简直局促得像是挤在同一个鸽子笼里的两只家禽。   此刻他们呈一个对角互相蜷坐着,四条腿交错十分勉强地屈起。殷棠倒尚且还能够放下,某名邪神偏偏却化成这么个人高马大的人类形态,两条长腿几乎顶着封闭空间的顶面,从未这么憋屈过。   “……我问为什么。”   祂在昏暗得只有从顶上一丝透气孔投射进来微不可察的光线中凝视着殷棠的面目。“在我看到的那些个未来结局中,你不是这样忍耐的人。即便那个女人是你名义上的养母,你依然不会被这样拘束。现在,为什么这样做?”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殷棠闭着眼睛,甚至一副对此刻身处的环境熟门熟路的姿态,“我想反抗,便反抗了。我现在不想有所作为,便任她将我关在这里了,做决定的不是她,而是我。懂?”   邪神沉默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凭你现在的实力能够自己从这里出去是吗?”   殷棠:“……”   她猛地睁开眼,一改先前老神在在的模样,堪称凶恶地瞪过去一眼。   “那是因为我的能力现在被限制在十八岁的这一年了!要是换做是原来的我,什么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我一拳干三个不在话下!”   邪神嘴角似是有些上扬,反应过来后又肃然着紧绷,开口道:“我带你出去。”   “不用。”   殷棠回复得很快,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几十年了,好不容易再见到那女人一面,就给她点面子不再跟她对着干好了。反正我有经验,你闭眼脑子里面放空什么都不想,三天很快就睡过去了。”   于是神祇沉默下来,注视着那个阖眼面目平静的姑娘。   这种程度的压迫让祂待这么一会都觉得难受,而听之前那个教授跟诅咒魔女的谈话,殷棠从小便是从这种环境下成长的。   几岁的孩子,一个人被关在这样的折叠空间里,她那时候该会有多恐惧无助?又是经历了多久,才会面不改色地说出我有经验这种话来?   神明没有心脏这样的器官,而此刻邪神艰难抬手按住胸膛,只觉其中幻化而出的人类器官正在从一个装饰物变得鲜活鼓胀地跳动。   而这样的鼓胀是酸涩尖锐的,正如同彼时祂寻遍历史上下数千年的人类文明,才从中提炼出一句“我还是选择爱你”那般。   人为的爱意,从来都是如此尖锐而痛苦的吗?   “……”   殷棠眼睑轻颤着,缓缓睁开望向朝自己倾身的神祇。   “……”   他们在逼仄狭窄的空间中拥抱,皮肉交杂着黏腻的汗水紧贴在一起,宛如一对交颈濒死的天鹅,涸泽之际互相往对方身上吐口水的鱼。   他们在各自的苦痛中拥抱,凝视彼此像鼻梁抵在镜面上凝视自己,将对方活吃下去,直至骨血相融难分彼此。 第53章 53.借给我血债血偿的力量   殷棠想要向后退开些, 发现本就逼仄狭小的空间因为邪神突然凑上来的动作而更避无可避之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突然抱上来干什么?”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感觉就像是整个人怀里被塞进一个滚烫的火炉。“热死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类的正常平均体温是多少度啊。我之前就想说你了,化成人形,把自己体表温度搞得那么高做什么?”   “不知道, 从我最初化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邪神的声音在她侧颈附近响起,听起来有些沉闷的失真。“因为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 表情看起来想要一个拥抱的样子。我搜索了一下人类文明的历史库, 觉得此刻我应该对你做出‘拥抱’这个单词所定义的动作。”   殷棠:“建议你去找牧师治一下幻想症, 然后再把你那个历史库给卸载了。”   邪神语气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疑惑,手臂收拢的力道却没有放松多少。   “是我做得不对吗?”   殷棠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神祇传来的炙热温度而带得发热,她不可控制地流汗, 汗水又顺着滑下滴落在神祇深色的皮肤上,黏糊糊地交织在两人紧贴的身型之间。   “好了,感谢在你的词典里竟然还有安慰人这个意识,但现在你真的该放手了,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是能够做这种事情的程度。”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抱?我查查……‘拥抱’这个单词的定义在人类文明的体系中是常见表示亲密的动作, 可用于伴侣.朋友.亲人……”   “行了别查你那破历史库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殷棠头疼地打断祂, “若是人为的情绪真有那么容易被文字描述的话, 或许现在事态根本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唉, 算了不谈了。”   “你放手往后退, 我现在真的快热死了。”   “好吧。”   邪神无奈地收回环抱状的手臂,关节屈起撑着想要退开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整个身子停在原地。   “怎么了?”殷棠终于从压迫空间中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闻声有些疑惑地望去。   “……”   邪神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仔细分辨的话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我卡住了。”   殷棠:“……”   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骂祂。   “你出去不就行了,对你来说脱离诅咒魔女的折叠空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开始就说了你干吗非得跟我一起被关进来,是不是真的闲的没事干?!”   “……可是我想要陪着你。”   “你现在把这里大半的地方都给占了然后把我挤到墙上就是在陪我了?我可真谢谢你啊,赶紧出去!走!”   她一口气倒豆子似的极速道,并且试图伸手去推邪神幻化人形那高大的身躯。   突然头顶上方狭小封闭空间的顶部径直掀开一道口子,诅咒魔女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出现在其外。   “殷棠,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说着还没等她回复,黑袍女人肃穆着眼神,又追加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说谎话,从小我就一直教导你不要成为一个利益熏心满口谎言的人,你现在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   殷棠抬手正要去扯神祇头发的动作顿在原地,她突然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沉郁下来。   半晌在邪神紧绷起来的视线中,她从昏暗狭小的折叠空间中抬眼,望向诅咒魔女冷冽的神情。   “你最讨厌别人说谎,那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骗我?”   “什么?”诅咒魔女皱起眉,“所有我要求你的事情,在教导你之前我肯定会自己先做到。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言,又什么时候骗过你?”   殷棠平静地凝视着她,“你骗我说,你可是最强,你不会死。”   “……”   在邪神投来的探究性目光与女人骤然怔愣住的视线中,她手腕撑着神祇肩膀从狭小的折叠空间中站起身,利落翻身站在诅咒魔女的面前。   “我之前没有骗你。”殷棠轻声说道。   “我在面神的过程中见到了邪神,而此时此刻,神祇就在我的身边……不过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还是会以为我在说谎吧。你总是这样,自己认定的事情就永远不会退让,凭着自己的强大实力与阅历生活在界定的框条中,固执地认为所有超出自己经验之外的事物都是错误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那时候……哈哈,我那个时候,毁了你的本命画像,当时你一定后悔收养我吧。”   “其实我也总在后悔。”   殷棠抹了把脸,“倒不是后悔为什么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不能忍忍自己的脾气跟你好好相处,你知道的,我一向厌恶那些马后炮似的在灾难来临之际才突然醒悟原来家长是爱自己的之类的见鬼苦情桥段……我只是在后悔,那个时候,我不该毁了你的画像。”   “无论多么愤怒,我都不该,毁了你的灵魂画像。”   “如果画像还在的话,你至少可以在经历完另一场属于死亡的冒险之后,还能在画框世界中重新回到你的魔塔,好好看看曾经属于你的领土。”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诅咒魔女从最初的愣神中回过神来。她突然伸出手,蓦地以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将自己的养女护在身后。   “‘神’现在还在房间里吗?”   女人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狰狞漆黑的诅咒图腾,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强大而压迫。“祂有没有伤害你?你能看到祂的位置吗,别害怕,我会解决的。”   “……”   邪神冲她耸了耸肩,面对房间内骤然压迫起来的气势,转身就消失在空间中似是不屑与之交手。   殷棠沉默下来,长久地盯视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她闭上眼睛,突然感受到周边环境与人影如同一个被挤压紧缩的罐头,扭曲着将内部的画面统统模糊。   意识逐渐超脱于肉身,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停留在某个界限,殷棠便又再次脱离了自己数十年前的身体。   被留在原地的那个“殷棠”,再次睁开眼时,便又是历史中那个十八岁时最恣肆放纵的魔女。   殷棠望着地面上十八岁时的自己,她原本以为一切到这里就是终结了,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中去。可紧接着,眼前的画面飞速以眼花缭乱的频率掠过。   她站在万千过往场景同步快进的走马灯内,看见数十年前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从她周身滑过。她宛如一个正在看剧目表演的观众,站在剧目之外去看台上那个同样名为“殷棠”的年轻姑娘展示着自己前半生的所有悲喜。   奔跑在旷野上的好友.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打破的花瓶.剧烈的争吵.纷飞的恶咒.被猩红色颜料涂满双眼的画像……比以往这些熟悉记忆唯一的区别在于,走马灯似的回顾场景中,又多了个身披黑袍的高大身影。   那个黑影有时存在于校园的一角,有时就趴在她的课桌边上明目张胆地睡觉,有时又在狭窄的折叠空间中安静地拥抱住她,有时会貌似不耐地一遍遍纠正她笔下画得稀烂的藤蔓状倒十字图腾。   “我最后再教你一次,看好了,这个倒十字的比例应该是这样画的。”   邪神手掌中握着支与祂气质截然不符的咕噜煤球羽毛笔,在学生作业的羊皮纸上细细勾勒着。突然祂似是猛地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眼朝笑嘻嘻的殷棠瞪去。   “等等,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让我帮你写六年级作业是吧,我可是堂堂邪神!”   “帮个忙呗,神明大人?”   她故意语气戏谑地喊祂,“反正画这个你也是专业对口嘛,拜托啦。”   一切就好像是她数十年前的愿望成真了,神明回应了她。   不仅回应了,神祇甚至真的就像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这个世间,在她最孑孓茫然的岁月中暴烈而倾注所有地爱她。   最后,殷棠来到溯回走马灯场景的尽头,那场大陆上百年来最惨烈极端的宗教战争的末尾。   她的意识浮动在被猩红浸透的苍穹,看见地面上那个手持九星法杖满脸是血的姑娘,跪在圣塔利亚起火的教堂中,怀里抱着女人被齐根斩落睁大眼睛的头颅。   “……我向漫天诸神祈愿,我愿意献上我全部的魔力与身体中的每一滴血,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好,借给我血债血偿的力量,让我砍下敌人的头颅……让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九重天之上的圣堂,九重天之下的聻底,无人回应,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战栗的嗓音。   无数人踏着同族与敌人的尸骨,冲破进起火的教堂。   沙哑的嗓音念着一道又一道恶咒,在地狱宝石的引导下爆裂在人群中炸开。前赴后继涌入的人潮却一层叠着一层,踩着前人僵持倒地的尸体硬生生闯进火海与咒语的防线。   “无论是谁.无论谁都好……”   她口鼻处喷涌出浓稠的鲜血,彻底喑哑的嗓子念不出一句满怀着怨毒诅咒的恶咒,九星法杖坠在地上又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踢开,脸颊被按倒紧贴着腌臜血污的地面。   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颤抖着在地面上最后画下一枚被藤蔓簇拥交织的倒十字图腾。   “……”   再后来,圣塔利亚的大火掩盖了一切,最终在坍塌倾倒的建筑中只走出来一个人,那个傻乎乎只会张着嘴念咒语祈祷的女巫同燃起的火焰一同被埋葬。   取而代之的,是手持九星地狱法杖,在火海炼狱中以血与骨的代价杀伐的魔女。 第54章 54.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便是碧海制作的小机械人。那方方正正的小东西朝她挥了挥手臂,紧接着眼睛一亮一亮地开始发出红光。   手腕突然一紧,哼哼唧唧的魔花像颗小炮弹一般冲进自己怀中, 疯狂甩着藤蔓的样子像是在控诉什么。   殷棠抬手按了按有些昏沉的脑袋,在感受到自己手下清晰皮肤触感的瞬间,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来。   “……”   那段溯回时间重新经历过一遍的历史, 如今看来,竟恍惚得如同一场大梦。   此刻她身处一间整体呈暗绿主色调的卧室, 这类熟悉的装修风格一看就是伊娃那家伙的房子。   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花, 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下一秒竟然看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推开门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请再等一会吧,牧师们都去前线了, 现在暂时没有人手。”   用一根发髻一丝不苟将棕发高高盘起的女人对她笑了笑,将托盘中的恢复魔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对了,伊娃女士说,如果你醒了,记得去‘老地方’找她们。她原话就是这样, 我不太懂你们之间的特殊交流方式, 只是将话带给你而已。”   殷棠目光移至名为“琳”的女人面孔上, 一道新鲜的堪堪结痂的伤疤贯穿半张脸。她终于从醒来之后的一桩桩异常事件中察觉到不对劲, 沉默片刻。   “琳姨,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琳嘴角边的细微笑容隐去, 面上似是带了点苦涩。“自从那天你被诅咒陷入昏迷之后,魔族率领世间绝大多数的黑暗阵营种族发动战争,在短短半月之内连续攻占了帝国东南边境的七十二座城池,并在那个夜晚成功刺杀卡洛斯国王。”   “如今除了帝国主城尚未完全沦陷之外, 就只有公里之外的圣塔利亚与周边地区还在教会的保护之下。在魔化皇子西里尔的助攻下,卡洛斯皇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如今安全地区的掌权者是麦考林家族,在神圣骑兵的防线下主城勉强还未被黑暗侵染。不过……”   琳说着,叹了口气。   “就在你醒来的前一天,河东地区前线失守,再次丢失了圣塔利亚将近一半的掌控权。安全线一退再退,即便是在做了充足的准备之下,谁都没有想到占据少数的黑暗种族们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殷棠安静坐在原地听完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她仰头阖眼在脑中一点点将所有的线索梳理一遍,突然哑声开口道:“以撒呢?在帝国学院的那个晚上,以撒最后怎么样了?”   琳抿了抿唇,一时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你的养……不是,以撒他,被亚伯兰带走了。不过你先别太着急,我听说他跟那个魔王之间是有着复杂血缘关系的?这半个月以来好像有人曾经在前线见到过以撒,这说明他还活着,你别着急。”   “啊……我恐怕都没这个资格替祂着急吧。”   殷棠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就算‘以撒’这个身体死了……又会对祂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呢?”   怀中魔花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绪,藤蔓卷着手腕有些着急地收拢了些。   说着,不等满是疑惑的琳反应过来,她随手披上了件长袍翻身下床。   “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了,琳姨。现在我得走了,希望战争过后你还能在主城开课,你讲得真的很好——只不过我可能真的没这个缘分吧。”   “……殷棠。”   “嗯?”   琳站立于荆棘魔女的秘密住所,回头望向那个身披单薄长袍只身行走于乱世中的魔女。   “我会重新开课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什么啊。”殷棠哼笑一声,抱着花背身朝她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这种类似于‘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的道别语啊,说得好像我肯定会死一样。”   于是琳失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走了。”   “好。”   ……   就像是在半个月之前,殷棠从不知道,那个名为亚伯兰的魔族也会拥有这种程度上的诅咒能力一样,世人对于当今仅存的包括恶魔在内的黑暗阵营物种了解少之又少。   这类种族一向是被边缘化的存在,人们对此仅有的经验皆是来源于以往的书本。却忘了就像是百年来日益发展的人类,黑暗阵营物种也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化着。   从边境战争被打响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帝国的军队与魔法师在对阵来势汹汹的黑暗种族时吃尽了苦头。上个世纪在宗教战争中,教会大肆迫害黑暗阵营种族,人们像是宰杀猪羊一般屠戮着这些渎神者们。   而就在不到百年的今天,黑暗种们身上背负着鲜血与恶意卷土重来。当人们心中怀抱着莫名的优越感再对上来自深渊的战士们之际,他们才幡然醒悟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   帝国的武器与魔法在皮糙肉厚的巨魔们面前失去优势,法师的咒语速度追赶不上能够源源不绝召唤魔物的咒师,边境一切未被城市建筑开发的自然生态环境皆是黑暗德鲁伊的主场,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死灵法师们,挥舞着魔杖使得惨死在前线同伴们的尸体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身边战斗。   殷棠行走在帝国主城的边缘城池,虽然身上宽大的黑袍遮蔽了身形,但明显作为黑暗法师的装扮依旧收获了一路上人们纷纷投来的警惕厌恶目光。   她早就学会对此视而不见。行至主城边缘的出口,城内一切传送魔法的屏蔽效果器不再覆盖之后,果断启用了一枚传送法阵。   城郊外,诺克密林边缘的一处灌木丛。   “你终于醒了。要不是我的小机械人每天定时给我发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熟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殷棠抬手无奈地解下宽大斗篷的兜帽,望向三人约定了数十年的秘密据点中,伊娃跟碧海抱着手臂望过来的神情。   “我可谢谢你们盼我点好吧。”她摇摇头,“只有你们还在主城附近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艾琳娜她们加入黑暗阵营的反叛军了,还有依然中立在观望的。狄安娜说,如今魔族的这种行为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疯子没区别,所以自己不会浪费时间去参与战争的任何一方。”   碧海朝她耸了耸肩,“你怎么说?我听说以撒被亚伯拉带去上前线了,那你要……?”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肯定要去的。”   殷棠还没来得及回复,突然伊娃在一旁这样道。见两人同时瞥过来,荆棘魔女握了握拳,目光中不带什么情绪。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上世纪,教会的人把我们当狗一样到处撵杀,这种滋味我可一直记着呢。”   伊娃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们道别的。”   于是碧海沉默下来,静静凝视了半晌已然相识了大半个世纪之久的同伴。   “我大概跟狄安娜的看法一样吧。”机械魔女叹了口气,“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仇恨不是应该被这样利用的。如果我现在加入魔族阵营肆意地对另一个种族的人进行屠戮,那么就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畜生没区别。更何况,你们真以为亚伯兰是一心为黑暗种着想吗,我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随便你。”伊娃耸耸肩,望向一言不发的殷棠。   “三天后,在圣塔利亚第一前线,我们会一举攻破河东地区,顺势拿下帝国主城的掌控权。殷棠,你来吗?主战场的地点就在,三十年前被重新修复的——圣塔利亚大教堂。”   碧海率先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干吗说这些,你逼她做什么?”   殷棠摇摇头,“可是你们都知道,我的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报了。所有参与进事件的人都葬身在大火中,如今我对教会没什么其他的感情了。”   “你们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我又没说这个。”伊娃将在怀里抱了一路的长柄棍状体卸下,双手提着沉重的九星法杖抛过来。   “你们想参战就参加,不想就拉倒,我没必要管你们。我说的是,我所在的黑暗法师梯队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魔王唯一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将会在三天后出战圣塔利亚……你确定不去吗,殷棠?”   “……”   “啊……”   殷棠仰颈,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三天后,密林边缘紧急传送法阵地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碧海抱着手臂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跟你说啊,伊娃胡闹你千万别跟着她一起胡闹……虽然说之前闹的时候你比她还混……但是战争可不是儿戏,确认了以撒安危就赶紧找机会脱离战场,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殷棠嗯啊地应着,抬手将死死缠着她手腕的魔花塞给碧海。“这段时间你就替我……哎呀我去前线总不可能带着你吧乖乖?赶紧的,听话点,嗯?”   一向在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的魔花也不知道怎么,几根藤蔓并用死死扒着她不放手。   殷棠跟碧海四手齐上阵竟然都撕不开这狗皮膏药,半晌满头是汗地喘了几声气。   “算了你到时候就把这家伙放储物袋里吧,赶紧走赶紧走,不然赶不及了。”   碧海啧了声,替她启动了封闭数年的魔法阵。“说真的,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你要实在担心以撒,有伊娃在那看着其实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以撒又不是傻的,战争打起来那么混乱的场面,长了腿都知道躲的。”   殷棠垂眼盯着正处于蓄力状态的传送魔法阵,平静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就在这几天我理思路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我见过亚伯兰。”   “哈,说什么废话?”碧海还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半晌就等来这个,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你当然见过那个魔族,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被人家诅咒了一下就晕倒了半个月哦,真的丢人殷棠,我都替你丢人。”   “啧,我没说这个。”   殷棠低骂了一句。   “意识回溯的时候,几十年前,在那场聻底众黑暗种族始祖神的聚会长桌上……”   她目光蓦地冷冽下来。   “坐在血腥王座左手边第一把交椅上的,就是亚伯兰。” 第55章 55.没有神明啦!   殷棠本以为这是一场种族主义者们之间的战争。人们惯用“听神谕”的口号来肆意掩盖自己真正的野心与欲望, 将一切都推到神明的头上,自认为是世界的主宰.正义的救世主。   然而,如今当真正的“神明”们亲身下场, 参与进这场流血的杀戮,那么战争的本质便开始发生转变了。   亚伯兰,之前在经历回溯历史的过程中没看错的话, 祂应该是代表深渊魔族的始祖神。   魔神位于血腥王座的左手边第一把交椅,看周围始祖神们的态度对其十分恭敬谦卑。那么是否说明, 这场战争的发动与那位邪神也有关系?   她手指攥紧握成拳。   传送魔法的余韵波动还未完全消散, 甚至脚跟都没站稳的间隙中, 一道裹挟着浓烈恶意的咒语就飞溅在她脚下炸开。   殷棠肌肉紧绷着翻滚至一处掩体之下,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疯狂厮杀的人群与纷飞炸裂的魔咒。她暗忖终是来晚了一步,一边将哼哼唧唧的魔花塞进自己腰间的储物袋。   “你怎么在这里?”   瓦片碎石纷飞的硝烟中, 殷棠才刚摸索着从前线的边缘继续向前,却听得一道略有急促的女声。   出身于神圣麦考林世家的女人褪下华贵繁复的礼裙,一身铠甲戎装双手持圣洁法器复杂地望着自己。“殷棠,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但是你现在必须赶紧走。”   “开战前我们的消息有误, 这次黑暗阵营的参战人数是我们预想中的两倍, 亚伯兰又成功拉拢到新的黑暗出身种族, 他们正源源不断地往前线输送新鲜血液。”   莎伊娜面孔上尽是血液与硝烟, 在周边同伴们焦急的呼喊声中深深望了眼殷棠。   “但无论如何, 感谢你。”   “谢我什么?”   “感谢你没有加入亚伯兰的军队, 不然我们在这场战役中没有胜算。”   殷棠动作顿了一瞬,回头望向那个身处纷飞战火中的女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而且,莎伊娜。”   “如果神明们亲自下场,参与进这场战争中, 你们要怎么办?”   “什么……”   莎伊娜离去的步伐顿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后者朝她摇了摇头,脚步不停地朝着中央教堂的位置前进。“如果你遇见埃里克的话,记得跟他说一句,让他注意自己队伍中的人……毕竟,黑暗阵营的魔神们都化形参与了战争,那些居住在九重天之上的‘正神’们,又凭什么不会来?”   在莎伊娜彻底怔愣住的目光中,殷棠脚尖点地,极速在魔法与炮火纷飞的圣塔利亚前线奔跑起来。   她一视同仁地掠过魔种与人类,穿越光与暗交织旗帜的界限,目光中只有那座磅礴冲天的宏伟建筑。   圣塔利亚大教堂,在上世纪的宗教战争中不幸被焚烧摧毁,又在三十年前卡洛斯皇室的支持下修复重建,与历史中那座承载着无数信徒们厚重记忆的圣所一模一样。   那件事情之后,殷棠再也没有来过圣塔利亚地区,也再未参观到达过这所大教堂。   她步伐逐渐在兵戎交接的戒备线外停止,屏住呼吸隐匿身形,静谧地同建筑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在层层魔种与骑士们打得火热的外围防线内,身披银甲的金发骑士手持利刃,同中央教会的教皇背靠背站立于主殿建筑的中心。   而两个麦考林所面对的境况远比外围地区要棘手数倍,只见密密麻麻来自深渊的魔兽怪物咆哮低吼,自那些诡物们眼冒红光的背后,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骨翼展开在教堂的上空。   名讳为亚伯兰的魔神低垂眼睑望着大地上惨烈的斗争,在祂身边周围,殷棠竟是看见一张张同记忆中长桌上如出一辙的面孔。   这些黑暗种族的始祖神们,收割普通法师的性命宛如割草。层层堆积如小山的尸体交叠着,渗下的浓稠血液已经溢到快要淹没圣塔利亚大教堂的第一层楼梯。   “父神,若您仍加冕于圣堂,求您低下尊贵的头颅来看看我们……”   “请救救我们吧,父神,您的子民正在痛苦哀嚎,请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   “救救我们!”   在职的神父修女们双手合十,战栗着跪在教堂外围被血淹了一层的台阶上。他们身上的白金教袍被厚重的血污尽数湿透,头顶上空回荡着魔神们放肆的怪笑。   而兰斯特的日轮悬挂在苍穹,散发着冰冷的耀光。   ……那些正神都到哪去了?都杀成这样了光明与大地母神还不来管下界?   殷棠看着快要淹到自己脚踝的血河,狠狠皱了皱眉。   而就是在般惨景中,她蓦地呼吸一窒,看见那个被钉死在大教堂主殿的逆十字上.披散着惨白色头发的深渊族。   那人裸露在外的深肤色胸膛甚至没有起伏呼吸的迹象,垂坠的发丝遮蔽住面孔,像条奄奄一息的死狗。   一瞬间殷棠仿佛心脏都骤停了一刻。   而她随即反应过来,那可是邪神的化身。以撒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种滑稽屈辱的手段之下。   尽管心里无数遍地这样安慰道,她终是难以抑制地心慌。隐去气息穿过尸体堆积的长廊,在横跨教堂主殿建筑中心的时候,持着断剑的金发骑士似有所感,遥遥望过来一眼。   “保重。”   黑发魔女偏过头,朝之做出一个无声的口型,紧接着手握九星法杖以诡谲的步伐消失在魔兽包围圈内。   “……”   埃里克神情微怔。   “父神……”   “求您看看这世间,求您……救救我们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神的悚然狂笑响彻在天地间,金发骑士重新肃穆下神情,仿佛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在万般惨痛到极致的嚎哭中,来自黑暗巫妖种族的始祖神大手一挥给地面上的所有巫妖们施加了庇护,一边大笑道:   “没啦!你们的父神.光明,大地母神,统统都没啦!哈哈哈哈哈哈!!!”   似是为了回应,正大肆杀戮着的其他魔神们也在长空中放声大笑。   “上个世纪,光明神率领中央教会,把我们的子民当成猪狗一样屠杀殆尽!现如今,黑暗卷土重来,就是为了报这屠戮之仇!!!”   一名在当今生物百科书上被标注“灭种”的始祖神咧开剧毒的獠牙,毒雾喷洒飞溅中,数名法师与主殿中央雕刻着的神明雕塑在顷刻间被融化成一滩液体。   “感谢伟大之主!感谢血腥王座赋予我们至高无上的力量,伟大的邪神凭一己之力血洗整个九重天!抹杀光明.倾覆大地.蒸发浊酒.屠戮欢笑!!还不明白吗蠢货们,你们再怎么求神也不会获得回应的,就像是上个世纪的屠戮战争中那些正神们对我们做的那样!而世间如今,没有正神,没有光明,只有深渊聻底!哈哈哈哈哈!!!”   “以撒.以……”   正悄无声息绕过主殿摸到逆十字附近的殷棠话语顿住,半晌,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漫天魔神。   不只是她,所有齐跪在血污之中祷告的人群纷纷止住动作,瞳孔紧缩。   “伯修。”   巫妖神歇斯底里的狂笑被一道平静嗓音阻止,片刻后祂默默将脸上的嘴巴摘了下来,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   那一头的亚伯兰似是叹了口气,在一众始祖神们晦涩下来的目光中,恶魔神收起背后遮天蔽日的膜翼,缓缓降临在血流漂杵的教堂空地上。   “……你们是为了发动战争,才.才这样骗我们的,是吗?”   突然,跪地祈祷的人群中,一名年轻的少女战栗着嗓音这样道。看见亚伯兰瞥过来的目光,少女喉头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声的尖叫,但她片刻后颤抖着身子,仍坚持道:   “你们.你们都是自愿堕入黑暗深渊的渎神者,你们就是为了一个屠杀的由头,才.才编出这样的谎话的吧……”   出乎意料的,亚伯兰面容始终平静,甚至窥不到一丝怒气的痕迹。   “我也希望这是谎言,但是很遗憾,亲爱的。你看到的这些邪魔中有的说了几千年的谎话,但在这一刻,我们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祂半蹲下身,抬手缓缓勾起少女被血黏在面颊的一缕发丝。   “看服饰,你是从出生起就待在教会祈祷的那一批光明信徒吧,真可怜啊亲爱的……你替光明神传播了十几年的福音,可你从小就信仰的神祇,竟然已经死了半个世纪了。”   少女战栗的幅度愈发大了起来,亚伯兰说着目光从她身上一一扫过跪着祈祷的人群,笑容更加灿烂。   “你们的好父神.包括部分人所信仰的,孕育了大地万物的母神,正是上世纪宗教战争的发起者,这件事情,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   祂缓缓站起身,又一步步地行至神情冷冽的埃里克与教皇身边。   “上世纪,光明神与大地神化作教众来到大陆,鼓动群众策反君主,开始了一场大肆屠杀黑暗种族的惨烈迫害。到此为止,你们一定很好奇,那个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去哪了,对吧?”   亚伯兰轻声笑道,在漫天始祖神们变得愈发暴戾仇恨的目光中,祂缓声说出了迟来大半个世纪的真相。   “那场战争——哦不,应该说,那场迫害中——共有超过十万的黑暗阵营种族向他们各自的始祖神明祈祷,请求祖先降临,庇护祂们免受折磨。看着自己庇护的子民受到如此迫害,我们也确实怒火冲天,然而,就在我们愤怒地想要降临让那些正神们付出代价之际……”   “你们所信仰的.一个个所谓的.大义凛然的正.神.们,从九重天之上坠来,来到了祂们一向最看不起的深渊聻底。”   亚伯兰原本轻缓的嗓音低沉,其中带上了咬碎牙齿的怨毒恨意。   “祂们凭着正在世间大肆屠戮信徒们的信仰之力,联手将我们困在聻底,连一丝死气也扩散不出去,更别谈降临世间去帮助我们的子民。”   “神界与下界的时间流通是不对等的,祂们正是利用了这个时间差,等到片刻后伟大之主终于带领我们打破桎梏,想要杀回大陆之际——宗教战争已接近尾声,大半黑暗种被屠戮殆尽,超过七十二个种族全部灭种,只余下他们在深渊悲切的始祖神!”   话音中浓烈的恨意传染至每一个魔神,望着那一双双毛骨悚然的染血瞳孔,连教堂的大主教此刻都再说不出质疑谎言的话语。   死寂到不可思议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还是亚伯兰嗤笑一声,打破这般氛围。   “再后来么,伟大之主在去往人间过后,突然只身杀上了九重天。等我们接到消息匆忙赶去的时候,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的组织碎片与正神们的尸骨,到现在,你们信仰父神的骸骨还好好地在聻底长桌之下躺着呢,哈哈哈哈……”   “行了,我也不再多说废话,今日就算让你们死个明白,也让我们永远长眠在地底的同胞们彻底瞑目!”   亚伯兰说着,突然振翅挥手,转瞬间圣塔利亚大教堂终年不灭的长明灯尽数化为齑粉,所有人视线移至祂指尖所朝的方向望去。   “数年前伟大之主不知为何,抹了自己的神识力量选择一无所有地降生在世间一个黑暗种身上。十八年过去,也该恭迎聻底的主人回家,来看看我们为祂亲手摘得的荣耀了。”   被捆缚钉死在逆十字上的深渊族低垂着头颅,胸膛处被锋利的祭祀刀划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鲜活鼓胀的心脏。 第56章 56.只要你说一句   “……”   “能听见我说话吗, 以撒?”   殷棠脚尖踩着教堂主殿摇摇欲坠的栏杆,伸手去够那个被钉在逆十字上的深渊族。   足有巴掌长度的透骨钉穿透皮肤, 直直刺穿四肢的手腕脚踝将之固定在墙体上,血液已经流干发黑,更别说胸口处还有道被祭祀刀刨开的血洞。   她看得心悸,指尖抚上以撒颈间的血管,感受到其下微不可察的脉搏跳动之后,忍不住又喊了遍他的名讳。   魔女死死抿着唇,半晌动作利落地开始替他解下周身枷锁。   半小时之前,她横穿过整个圣塔利亚地区来到主殿建筑的外围,一抹荆棘丛林拦住她去处,自黑暗法师梯队的战线中伊娃径直朝自己冲来。   “你找到以撒了没?”   荆棘魔女避过黑暗阵营法师们的视线,快速道:“殷棠, 这场战争的本质不再是你我预想之中那样了。九重天上下的神明们亲自下场, 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听见几个黑暗祭祀在说,他们要献祭以撒来唤回邪神。”   伊娃握着她手腕, 压低嗓音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邪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什么意思。但是你我参与了那么多年的召唤仪式, 应该都清楚一旦邪神降世, 以撒不可能活着。”   “……”   事到如今, 殷棠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对于以撒也好.还是那位在数十年前降临到她生活中的邪神抱有的情感是否纯粹。亲情.爱意.仇恨.战争.绝望.希冀, 太多太多复杂到梳理不清的冗长因素隔在他们中间, 她分辨不出了。   而此刻,有种信念却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她不想让以撒死。   不想让“以撒”这个个体, 在痛苦艰难地在尘世里挣扎了十八年之后, 最后仿佛是作为另一个神祇降世的踏板一样的东西,死在圣塔利亚的教堂里。   从此,世人只知向降临于永夜的主人俯首奉承。无人再记得那个以教典中被献为燔祭的孩子为意的名讳, 没人再会知道十八年前诞生遗弃在密林的混血。   ——乃至邪神自己。   世上没有人比魔女们更清楚黑暗祭祀的本质,当作为“献祭品”的生命心脏停止跳动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他将会被这个世界彻底抹去存在。   当血腥王座的主人降临世间,连祂自己都不会记得有过这样一段堪称耻辱的经历。   所有的一切,作为“以撒”的个体,将会被轻而易举地抹除,因为伟大之主的光辉荣耀里不允许出现一个腌臜.卑下的.混血杂种的污点。   “以撒,能听见我说话吗?先别睡,你睁开眼来看看我。”   殷棠解下背后法杖,手臂肌肉紧绷着抡起将巨大的逆十字从中断裂。   她搂着向下坠落的人体,深渊族原本超过常人体表温度的炙热体温此刻摸上去却一片冰凉。殷棠心中将以亚伯兰为首的众魔神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拖着以撒寻找主殿废墟中的掩体。   “以撒,别睡。”   她皱眉隔空抚上深渊族胸前破开一个血洞的缝隙。那种被施加了特殊邪恶咒符的祭祀刀割出来的伤口,使得原本深渊族强悍的自我恢复能力统统失效,被破开的血洞源源不断向外渗血,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死于失血过多。   在上个世纪,圣塔利亚教堂的绝境中,殷棠献祭燃烧自身魔力与骨血为代价杀出去之后,从此作为背弃“魔法师”这个职业的代价,她再也不能使用任何一句用以引导魔力的咒语。   “净化止伤.净化……止血咒?什么玩意来着?”   魔女嘴唇翕动着半晌都想不起来有关于治愈的魔咒,她正想干脆先念一句最简单的疗伤咒语试试,九星法杖刚提起来的瞬间,一只深肤色的手掌以缓慢而强硬的姿态按住仗柄。   “以撒!”   “别乱动别乱动,我刚把你拖到教堂主殿背面的废墟下了,一时半会祂们应该找不过来,我……”   “别念。”   深渊族的金瞳中凝着浓稠到化不开的情愫,他话音因为重伤有几分战栗与后怕,“别丢下我,求你。”   殷棠啧了一声,“说什么傻话,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也应该是‘你丢下我’比较符合吧。哎呀没事的,都已经几十年过去了,那什么所谓的‘规则’难道还能记得我这么一个魔法师的叛徒?只是一句治愈咒语而已,要是反噬惩罚的话,顶多吐两口血,我顶得住嗷。”   可就算她好话坏话说尽,那只按在魔杖顶端的手掌始终未曾放下。   四肢依然被长钉贯穿着的深渊族轻轻眨了下眼,仿佛是最后一眼般长久地凝视着她的面目。   “那个魔族告诉我,我是什么……神祇在人间的化身?”以撒突然轻声开口,按在魔杖上的手逐渐下移,紧紧握住魔女的手指。“祂们想要杀了我来换取那位邪神的重返世间,期间,那个魔族告诉了我一些,有关于神祇的事情。”   以撒阖上金瞳,似是不愿意再去仔细回忆。   “你是怎么想的呢?”他问道,“毕竟,你当初那么喜欢邪神。其实只要你开口,我现在立马可以放弃这具身体,好让……那.位.神.祇按照所有人的心意降临世间。”   他嘴角扬起,望着殷棠短暂怔愣的目光这样说道。   魔女未曾看见的视线死角内,森然骨节暴露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下,密密麻麻的诡物阴影扎根在整座教堂的地底,在蜿蜒流淌的血液之下狰狞舞动。   哈,怎么可能。   以撒这样想道。   愈发暴动狂怒的诡物阴影上,他凝视着魔女那张在战火中依然美丽得惊人的面庞,嘴边笑容的弧度愈发深刻。   他不知道什么邪神,亚伯兰跟他洗脑的话语再多,那些在黑暗种族们眼中无可企及的荣耀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在听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也不在乎什么邪神,哪怕天上天下所有生物都想让那位神祇降临,哪怕……这么想的人群中,也包括魔女。   既然所有人都想看邪神降世,他偏要反其道行之。在狂热追随者们的眼皮下亲手斩灭神祇降临的可能,到那时候,那些高高在上的魔神们脸上,会露出怎样好玩的神情呢?   以撒咳出一口淤血,嘶嗬着笑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可怖而悚然,回荡在圣塔利亚的主教堂中宛如末日再临。   “……”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难过吗?”   他沙哑地呼吸着,破开一个血洞的胸腔宛如破烂拉风箱似的嘶嗬喘气。“如果我这样做,你会为了我……还是,为那个血腥王座上的神祇而难过?你现在看着我,又是否在透过我……看着祂呢?”   金瞳灼灼望进她的视线,殷棠用脚想也大概猜到以撒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她突然像是卸下了全身力道,背靠着一片废墟墙体深深呼了口气。   “反正现在外面都是魔神,我们两个怎么也逃不出去呗,那干脆来缕缕清楚吧。”   她本想要救以撒,可如今放弃一切要决绝玉石俱焚的人也是以撒。   殷棠往后仰头,在缝隙中与已然搜寻到此地的魔神视线对上,她啧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对那位邪神是什么感情。说实话,原本是憧憬喜欢,后来是怨恨,到现在……啧,太复杂了,我知道这事也不能怪祂,但是终是不能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毫无芥蒂而纯粹地喜欢了,你能懂我意思不?”   “对你的话,哈,更不用谈了。”   “你自己稍微想象一下好不容易将长出触手感到自卑的养女培养成人接着养女突然一夜之间就变成男人然后跟自己告白完了之后又在一夜之间变成曾经喜欢又因为种种破事而没有回应的神祇对象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   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殷棠说到后面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真几把费劲。   如果当初在那场期末考试上,她选择的祷告对象是随便一个不出名的小神,再不济哪怕是亚伯兰也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一系列破事了?   殷棠龇牙对着空气打出数拳。与此同时,恶魔巨大的骨翼遮蔽了天日,顺着痕迹追来的始祖神们团团将主殿背后的废墟包围。   “殷棠,你没法抵抗的。”   亚伯兰低垂着眼睑,望向那一头双手紧握在一起的两人。“把伟大之主的载体交出来,祂的灵魂不应该被束缚在这样一具肮脏下贱的躯体里。”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才肮脏下贱!”   殷棠猛地转头瞪向亚伯兰。半晌,顶着一众始祖神们凝视而来的目光,她朝着漫天众神挥了挥手。   “让我再说两句话,好歹我当过你们邪神在人间一段时间的领养者,我总有资格说两句吧?”   亚伯兰面露不耐,刚想要直接动手。却是之前长桌聚会上坐在魔女左手边的那位巫妖神上前一步,取下自己的嘴巴低声道:“几句话的时间而已,反正我们都在这里他们也没能力抵抗……你想想之前主对她的态度。”   恶魔神身形有一瞬微怔。   殷棠不管这边魔神们在讨论什么,视线径直移回满身是血的以撒身上。   “现在是真的没时间了。”她耸耸肩,“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教你一切是为了让你以后能够拥有自由行走于世的底气,这样类似的话吧?现在的情况看来是不能随便走来走去了,但是幸好本质是不变的。”   “我把选择权交给你。只要你说一句,你想要活下去,我拼死也会从神明们手中带你走……”   “崽。”   “……”   以撒瞳孔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结束了嗷朋友们 第57章 57.魔女的狗   “只要你说一句, 你想要活下去,我拼死也会从神明们手中带你走。”   “……”   “别傻了, 殷棠。”半晌,位于亚伯兰身侧的巫妖神长叹一口气,抬手将自己的嘴巴扔过来。   “还记得我吧?当初聚餐时坐你旁边的那个。你应该知道,凡体与神祇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而且,我是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明明这个混血跟伟大之主是同一个意识,共属于一个神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殷棠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祂痛脚。   “所以说,你们巫妖都没有心的。”   她捡起巫妖神的嘴巴,抡起膀子扔了回去。“别说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伯修, 没必要再过多废话。”   亚伯兰彻底冷肃下神情,背后翕张着的巨大膜翼裹挟着剧烈到不可想象的能量席卷而来。“你们拦住魔女, 我去将主的载体带过来。“   在锋利的膜翼尖端刺破眼前的瞬间, 殷棠双手持起九星法杖挡在以撒身前, 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下一秒她整个人隔着法杖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击飞出去, 横斜着将教堂主殿的墙壁砸出一个深坑。   ……这就是, 神的力量?   她咳喘着将贯穿进腹部的尖刺拔出, 涓流似的血液一股脑地渗出来。而另一头巨大的膜翼堪称轻而易举地提起深渊族高大的身躯,甩在主殿中心断裂的逆十字上。   “快走!”   刹那间扎根于地底之下的触状衍生体拔地而起, 缠绕桎梏住几名朝着殷棠冲过来的魔神们。   以撒抬手捂住胸膛前破开的血洞, 身后的诡物们滔天而狂舞,阻拦住一个个始祖神们攻击的动作。“你快走。”   他半跪在逆十字散发着炙热火焰的猩红中,这样说道。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也什么都可以放弃。你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   殷棠抿唇骂了句什么,随即在未被触手绊住的巫妖与巨魔始神联手挥击而来的剧烈攻击中,她不顾伤口的二次破裂翻身一滚拎起法杖,开始在教堂主殿的断壁残垣中奔跑起来。   “说得好像我现在走得掉似的……妈的,又来一次是不是,你们就喜欢搞这种东西是不是?!”   魔女眼珠通红,一瞬间透过无数朝之奔涌而来的浪潮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轰然倒地的女人。代号为“诅咒”的女人是她昔日记忆中最为强大坚不可摧的存在,而她几乎轻而易举地死在自己面前,那颗被斩落的冰冷头颅至今都没闭上眼睛。   “亚伯兰!”   殷棠脚尖踩着巫妖神丢过来的一截惨白手臂,突然高高跃身而起,双手高举镶嵌着九颗地狱宝石的法杖裹挟万钧之力朝着那名悬浮在半空的恶魔神击来。   亚伯兰分出一点心来膜翼挥着抵挡住攻击,面上似有嘲讽。“没用的,凡体与神祇之间的差距不是用‘天赋’可以弥补的。”   下一秒在断帛撕裂的巨响中,他蓦地收敛起神情,面露极端的不可思议。   从残破的膜翼中跃起以不间断的爆裂频率再度进攻的魔女眼珠充血,浑身磅礴狂暴的魔力透过九星法杖的引导,即便未曾开口念一句咒语也强大得惊人。   “祭祀的仪式是错的,亚伯兰。”   殷棠不顾周边始祖神们对自己的围攻,眼中就只死死盯着一个目标,纵使全身血肉模糊也拼着劲要在面前的魔神身上制造一个更重的伤口。   “之前你将以撒钉死在逆十字上,所用的材料跟祭祀仪式的步骤全是反的,亚伯兰!你猜怎么着,就在刚刚你亲口说出那个迟到了多年的宗教战争真相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在神明与人类交织在一起纷飞的血雾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几十年前的宗教战争,你说你曾亲眼看见科洛丝死在我面前。可是,在几十年前最后一场圣塔利亚的战役中,你们连同邪神在内统统都被正神们联手困在聻底,请问,你又是怎么出现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的?”   巫妖神攻击的动作在原地顿住一瞬,自祂周身,漫天始祖神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恶魔神身上。   凝固又破开的伤口血液流淌在面目上,殷棠蓄力咬牙将全身魔力集中调动在法杖,裹挟着万钧之力朝着仿佛怔愣在空中的魔神挥击而去。   “因为你跟九重天之上的正神勾结!在邪神愤怒屠杀正神们的那一刻你感到心慌,因为你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跟主人!你早早化作人形潜伏在兰斯特大陆上,甚至引诱王后使得她诞下作为邪神‘载体’的孩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正神与魔神是你向上爬的踏板,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什么狗屁人间的王位,你想要的是血腥王座,是取代邪神成为新的聻底之主!”   九星法杖在剧烈能量的爆破中发出悲鸣,魔女周身燃烧着化为实质的爆裂魔力,在一众始祖神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下下朝亚伯兰重击而去。   从那一节节断裂的膜翼中,下一秒竟是蜕变出一双更加坚硬锐利的骨翼。   巫妖神率先感知到不对劲,抛掷而出的手臂扯着将杀红了眼的殷棠拉回来。“小心!”   可令在场的诸神都未曾想到的是,那双蜕变而出的骨翼目标竟直直从魔女面前掠过,刺向逆十字上那一秒内为拦住漫天魔神而全身触手断裂的以撒。   骤然紧缩的金色瞳孔中,鲜活的.鼓胀的.连通着脉络骨血而跳动着的心脏,战栗着在骨翼的尖端跳动。   “……”   “所以呢……殷棠?”   一切连贯动作的发生仅仅在瞬息之内,突兀到极致的死寂氛围中,祂轻声问道。   亚伯兰手掌握着将那颗心脏捏碎,血迹与组织碎片一点点地掉落在地上,在血泊中溅起一个小小的洼。   “……”   “毕竟谁又能想到,那个蠢货会以真身降临在世间呢?”亚伯兰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黑暗始祖神们裹挟着暴怒一拥而上,以自身最邪恶最能发泄怒火的能力将恶魔神折磨得奄奄一息。   那团逐渐虚弱下去的肉块依旧在大笑,刺耳得恨不得让人将自己耳朵给割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那一年,邪神在冲出桎梏之后赶去人间,待了片刻便就只身杀上九重天,凭一己之力抹杀了所有参与进战争的正神。”   “亚伯兰”的身躯在众始祖神们燃起的怒火下逐渐消散,可那道声音却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最后一个光明神死去的时候,我们赶到九重天,发现祂重伤虚弱得只剩下了一抹意识。当时伯修提出联众魔神之力为祂重塑实体,却被拒绝了,祂只是从血腥王座上站起来,带着最后的那抹意识去了下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从茫茫众生中找到那抹意识吗,殷棠?我花了一点手段,使得祂降生在那个愚蠢女人的肚子里,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祂,可却发现那个该死的走狗在庇护祂。”   “——魇魔。   好不容易,我将那个走狗重新赶回深渊底层,赶回到它应该待的那个脏臭的狗窝里。下一秒我却发现祂消失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几年来我找遍了大陆上所有偏僻的角落,最后才发现原来祂一直躲在主城边缘的眼线底下,原来魔女在庇护祂。”   “多可笑啊,明明是世间最邪恶最腌臜的存在,一切邪祟的罪恶源头,这样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生物愿意接近祂。不过好在,虽然这几年来计划与预想中出现偏差,结果却总是如我所愿。”   “殷棠,你还是错了,我想要的倒也不是聻底之主的位置。我只是单纯恨祂,恨祂自诞生的那一刻就是血腥王座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主,恨祂生来就达到了我终其一生也无法追上的高度,恨祂满身污浊.腌臜邪恶,却能够拥有那么多的追随与爱意。而我!从我诞生之初,就只能跪在祂的右边,当深渊芸芸众生中最平庸的那一个!”   “你知道那一刻我在索亚城堡之外看到你们时候的心情吗?”   “堂堂深渊之主,竟然心甘情愿地去给人当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   “是我赢了,最后,还是我赢了!祂得到了你的爱又如何,到头来大家作为神祇连尸体都留不下!统统不过世间灰烬,而所有人都将记得我,记得是我亚伯兰杀死了聻底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   恶魔神最后的一抹意识消散于圣塔利亚大教堂的废墟上,那句话却因为神祇的执念而久久回荡,经久不散。   “我杀死了聻底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   “……”   殷棠垂着眼睑,静静凝视着那具躺在地上的身体。   她将满手的鲜血在裙摆上蹭干净,缓缓蹲下身,食指勾了勾以撒垂在地上冰冷的手指。   惨白指节猛地握紧。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殷棠半跪在血泊之中朝着众魔神们沙哑开口,“亚伯兰杀死的只是一具肉身而已……吧。以撒的意识依然能够回到聻底,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可主是以真身降临世间的。有传言说早在那之前祂的灵魂就是不完整的,而且在屠杀九重天之后,这本就是祂所剩下的……最后一抹意识。”   其中一名始祖神刚开口,便被巫妖神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器官凶得哑火。神祇摸了摸鼻子,望向魔女克制到极致的神情。   若是真的有办法,祂们根本不会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   她想必也心知肚明这一点。连神祇都无能为力,以诅咒与暴力为生的魔女又能有什么得到救赎的办法呢?   “……魇魔大人。”   始祖神们集体噤声的死寂氛围中,一名中年男子形态的高瘦身影自教堂外缓缓踏来。泛着黄的布条紧紧缠绕住眼窝的两个血洞,步伐在逆十字中心被挖去心脏的身型面前停下。   魇魔无声张了张口,没有声音从化形的口腔中发出,殷棠却觉一段文字直接被指令投进了自己的脑海。   ——在杀上九重天之前,主来人间找过你。   “祂没找过我。而且,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殷棠冷笑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上过于冷肃的神情。“怎么,现在人死了,所以每个神都要在我面前给我讲讲祂还活着时候的回忆吗?”   ——不,主来到这个世间的唯一理由只有可能是你。你仔细想想,那个时候祂可曾给你留下过什么物件,或者是某句话语?   殷棠几乎麻木地“看着”魇魔投射给自己的指令,她头脑一片放空,每一个单词映入脑海却又分辨不出其中的涵义。   手指握着以撒冰冷指节的力度愈发大了,她垂着头,在手腕战栗着隐忍之际,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轻轻勾了勾自己的衣摆。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挥舞着藤蔓,如往常无数次那般亲昵地卷上她的手腕,似是安慰般轻拍了拍。   那一个瞬间,殷棠似有所感,脑中数十年前的记忆快速在眼前滑过。   “……”   她确信,在那场宗教战争开始过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邪神。   彼时她濒死从圣塔利亚教堂中只身杀了出来,被狄安娜她们救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她的时间就是躺在密林的魔塔里无所事事度过的。   那段日子殷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科洛丝的头颅滚落在自己面前。她没日没夜地花时间去回忆战争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死在手下的人命,无数人满身是血地出现在魔塔的卧室,又有无数人挡在自己跟前被烈火烧灼焚毁。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应该是在某一天伊娃跟碧海突然强硬地闯进魔塔,将躺在床上假装是一具尸体的她拽起来,又迅速打包带走去浮空岛旅行。   她们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累了就睡在悬空的浪潮之上休息。等到一周后两人又如同来时那般风风火火地将人带回魔塔,伊娃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种子,塞进自己的手中。   “花大价钱搞来的名贵魔植,好好养,要是养死了你人也不用再活着来看我了。”   再后来那株从一颗种子里长出来的弗拉明戈魔花,一度成为了居住在诺克密林东方魔女的象征。   殷棠将自己当时大部分的情愫都寄托给了这株花,当魔花硕大的花盘之下第一次生长出一根剧毒藤蔓之时,她的悲切绝望也好似随之而远去。   花在夜间抽芽,她一遍遍练习着不使用咒语也能引导自身魔力的方法;花第一次绽放猩红硕大的冠,她完全不凭咒语的引导打败了同期所有的同行;花完全成熟离开培养皿肆意到处乱跑,她走在一条魔法师前所未有的道路上,走得比她所有厥功至伟的前辈们还要出色。   ——那一年,神在冲出桎梏之后赶去人间,待了片刻后只身杀上九重天。   ——有谣言说,在上九重天之前那位聻底之主的灵魂就是不完整的,祂自我分割了意识碎片,导致最后化身坠下世间之时丧失了所有的能力神识。   ——殷棠,祂来到这个世间的唯一理由,只有可能是你。   “……”   殷棠指尖尽数是滑腻收敛起一身剧毒的植物藤蔓触感,她垂眼望向一如往常般缠着自己撒娇的花。魔花猩红硕大的花盘朝之晃了晃,藤蔓缱绻地交织在她指间,慢慢一点一点地抽离。   她望着最后一根藤蔓缓缓抽离自己的指间,义无反顾朝那个躺倒在地上的人体而去。   层层藤蔓交织重叠,最终在花团锦簇下结满了整个倒十字,构建出空洞的胸膛里,一枚鲜活炙热的心脏。   魇魔缓缓退开身形,人形的右手按于胸膛之上,坚定而虔诚地朝着迷雾笼罩之处躬身。   从诸多变故之中反应过来的黑暗始祖神们,同样随着魇魔的举动屈膝,完全属于深渊神明们体系中的不可知论语言响彻在圣塔利亚教堂。   “以我之血肉骨骸,铺就您通往血腥王座的归途。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   殷棠于吟咏未知古咒语的浪潮中抬眼,日轮掩盖粉碎于阴霾之下。漫天骸骨与亡灵呼啸而过的遗留动静笼罩一切,自聻狱底层掀起的风暴血腥弥漫在整个鼻腔。   从永夜降临的神祇顿足,一脚碾碎了恶魔神最后遗留在地的骸骨,似是短暂地嗤了一声。   “亚伯兰祂懂个什么,当狗有什么不好,我就想当一条狗。”   “……”   当魔女的狗。   跪趴在魔女脚边,偏头去舔她掌心的纹路。滚烫的吻可以一直顺着她皮肤烧灼到血液里,直到泾渭分明的吻与血交织相融,再难以区分彼此。   当魔女的狗。呲着犬牙咬死所有胆敢觊觎宝藏之徒,再甩一甩身上的血,摇着尾巴讨一个轻挠下巴后奖赏的吻。   毕恭毕敬躬身的魔神们并未听见祂的低声嘟囔。   殷棠抬眼望进一双金瞳。   遮天蔽日的诡物翕动阴翳之下,耀眼如烈火骄阳。   ……   住在诺克密林深处的东方魔女身边养着一条最忠心最凶狠的狗。   开始没有人敢招惹魔女,因为魔女会扛着她的法杖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后来更没有人敢招惹魔女,因为魔女身边的“狗”,会让你连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兰斯特大陆·一段野史》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会写两篇番外,大概是小情侣贴贴甜蜜日常?毕竟这文本质上来说还是个小甜文来着……(sry 第58章 58.番外(1)   兰斯特大陆, 帝国学院。   “我想不通,艾伯纳, 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   帝国最年轻的大魔导师艾伯纳望着眼前絮叨多时的魔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没办法,要我说我也想不通啊,但是这是上头亲自过来交代的指令,我能怎么办?”   “你想想办法啊!”   黑发魔女伸出手去拽他衣领,“你自己看看这张邀请函上面在说什么屁东西?为表彰在魔族叛乱中正义英勇的行为,特邀请殷棠女士前来我校毕业典礼上发表致辞?!我发表个鬼的致辞,还有什么叫正义英勇?这个词用来形容我简直就是在羞辱我!”   艾伯纳无声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整理图书馆内在战后保存完好的书籍资料。   “别挣扎了,现在兰斯特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殷棠在最终战役中阻止了亚伯兰的邪恶计划,并且还成了什么黑暗阵营种族的代表?现在上头指名道姓要你站出来演讲, 我能怎么阻止?”   战后, 所有亲历了圣塔利亚教堂一役的幸存者们在麦考林家族等各大神圣世家的要求下,集体立下契约, 为稳定战后政局与民心, 对漫天神祇们的降世与九重天之上的真相闭口不谈。   然而因为邪神对契约的不稳定性嗤之以鼻, 最终以麦考林为首的中央教会势力不得不选择妥协。双方达成协定, 深渊的始祖神们会陆续离开大陆, 而作为即将上位的全新帝国领导者, 麦考林家主将重新制定系列优待法条,确保普通黑暗阵营种族在战后的生活与待遇。   魇妖神为此在圣塔利亚地区降下一场大雾, 所有最后从雾中走出的战争亲历者, 将会默认忘却所有与神祇有关的记忆,只会记得是“魔族亚伯兰”率领“普通极端黑暗生物”发动叛乱。   人们统一口径,是在最后关头人群中有一勇士挺身而出, 于乱军中七进七出取亚伯兰首级,英勇结束了战争,为那些并未参与进叛乱战争的黑暗种族们正名。   没错,勇士名为“殷棠”,据说是居住在诺克密林中一名对极端黑暗生物的行为看不下去的路过见义勇为魔女。因此,新上位的帝国领导者授予其黑暗种族代表者的身份,为消除战后几个种族之间的矛盾仇恨,起到类似于和平大使的作用。   殷棠在刚得知了邪神降临之后跟麦考林家主谈了半天结果就商量出这个的时候:???   要不是知道邪神的那几个神识都已经完全融合了,她都要以为是以撒为了报复在故意整自己。   “行了,你跟我说没用。”   艾伯纳从一上午就听魔女在这絮絮叨叨,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赶人。“要么你就现在自己去找麦考林大人让他收回指令,不过这个时候那边肯定忙成一团为之后的上位仪式做准备,大概率是找不到人的。要么你就直接回去找‘那位’啊,反正……人家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解决这点小事总不在话下吧。”   作为少数知晓真相的部分人之一,大魔导师耸了耸肩,这样道。   殷棠面无表情:“我就是不想回家才来学院的,不然你以为我整天闲得没事干来找你谈心?”   “你为啥不想回家?”   “……”   在黑发魔女少见的哑口无言中,帝国学院图书室的外围突然响起一阵小声的喧闹。   两人掀起眼皮朝窗外望去,只见战后迅速重建的学院气派走廊上,一名身形挺拔肩宽腿长的男人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惨白发丝束成一股粗大的鱼骨坠在身后,将额头尽数露出,其下凌厉俊朗无俦的深肤色五官宛如神明雕刻的手笔。   周围身穿帝国学院标准长校袍的学生们偷眼望着这边窃窃私语,都在暗自猜测那人的身份。放在往常这些出身优渥张扬自信的学生中总有上前搭讪的,可此刻在那人充斥着凶悍暴戾的不好惹气质中,竟是无一人敢上前只在暗地里偷偷围观。   作为也算是亲眼见证了殷棠那位“养女”成长的见证人之一,艾伯纳抬眼望着那人的压迫气势啧啧称奇。“这就是你不想回家的理由?”   身边魔女却早已利落地从背面窗户翻了出去。“别说我在这,不然打死你。”   艾伯纳:“放心,我俩多年朋友,怎么可能卖你呢?”   大魔导师在心中感慨着,突然一瞬间似有所感,直直对上了走廊中男人望过来的金瞳。   艾伯纳:“大人,走这边。”   ……   殷棠第无数次在心中大骂艾伯纳不靠谱。见避无可避,终是停下抬手准备翻墙的动作,故作镇定地整理了几番衣着。   “呦,来了啊。”她朝着男人的方向挥了挥手,“我过来主城随便逛逛,找我什么事?”   以撒生人勿进的外表上突然展露出一个笑容,尖尖的犬牙露出,若是那些围观学生看到了定会惊讶不已,他一瞬间周身的气势竟是彻底发生转变。   “早上出门的时候你没叫我,但我猜你会来帝国学院,所以就自己找过来了。”   他上前两步以一个极度自然的动作将魔女黑发上沾的墙灰拂去,“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在战后总结仪式上致辞吗,别紧张,我陪着你。”   “你还好意思讲这个?”殷棠瞪眼,“我都说了不稀罕当什么英雄。而且让我上去讲话,我给那帮人讲什么呀,讲我‘七进七出取亚伯兰首级’?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以撒弯着嘴角,似是早有预料般从口袋中掏出枚折得整齐的羊皮纸。   “别担心,到时候照着我的稿子念就好啦。我知道的,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不喜欢这个身份,但是现在的局势无论是哪一方都需要一个表态者,人们对于黑暗阵营出身的法师戒备心依旧没有完全消除,在战役中打败亚伯兰的行为他们会说你目的不纯.说你勾结黑暗阵营作秀……我不会让世间这样看你,我知道你不在乎流言,但是我在乎。”   “我很在乎。乃至‘关心’这个人为情绪的单词感知,都是完全因为你而生的。”   殷棠张张口没说出什么来,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现在再拒绝倒显得是她矫情不知好歹了。   半晌她啧了一声,“这又是你搜索你那破‘人类历史库’得出来的情话?”   “不是。”   男人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回复道,“这是‘以撒’的情话,是邪神的,也是花的。”   殷棠本来已经逐渐平复的情绪听到这话后再度气不打一处来。   她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花也是狗屁神祇的一部分意识,就觉得好像又重蹈了一遍之前养女变身的覆辙。平时只会哼哼唧唧地撒娇打滚,还是等到最后实在是纸包火瞒不住了才不得不爬出来承认!   更别提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自己跟花同吃同住,白天在一个盆里洗澡晚上睡一个被窝。那那个时候有哪个稍微正常点的人会认为自己养的花其实是邪神啊?!   她怒火上头眼前视野都有点发黑,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学校里跟以撒大打出手,重重挥了挥手后再度捋袖子想要翻墙而走。   背后贴上来一具体温滚烫的人体,以撒话音贴着她脖颈闷闷响起,听上去有些委屈。   “我那时候是怕你一时想不开才会分出部分意识投射在魔花里的,本来是想要亲自过来,但是我怕……我怕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他将脸埋在魔女颈窝中,手臂缠在腰间搂得死紧,脚下阴影中数不清的诡物们不安地翕动着。   “我不想骗你的,你因此怎么怨我都行,但别不理我。别不理我好不好?我爱你的,你之前说我不理解这些。但是我查对过了从诞生起人类史库中所有关于爱意的描述,我比记载分析得出的一切基因数据都要爱你,以撒爱你,花爱你,邪神爱你,我的每一片意识每一分神念都爱你的。”   殷棠:“……”   她有些奔溃地抬头望向周边闻讯赶来的学生与部分教授们,此刻无一不隐晦地投来围观八卦目光。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类似于恨不得脚下抠出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后自从降世起一直逮着机会就宣扬祂那点破历史库结论的邪神。   “嘘,哎呀小点声小点声……你那些历史库有没有告诉你,这种东西不合适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她用手肘戳了戳背后抱着就不放手了的人,以撒声音闷闷地从她侧颈传出,低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他从魔女颈窝中抬眼,一改先前好像稍微说句重话都能委屈得不行的表现,金瞳裹挟着凶戾狠狠瞪了眼围观的学生人群。   学生们:“……”   半晌在曾经教过他们的教授表示没眼看并将学生们赶回去上课的动静中,殷棠身后拖着个巨大的橡皮糖,无声站立于帝国学院的后门围墙前叹了口气。   “好了,我知道了。”   她拍拍以撒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沉默半晌突然道:“等晚上那个什么讲话结束了……你带我去一趟上界的深渊聻底吧。”   缠绕在她腰上的力道骤然一顿,以撒整个身形好像怔愣在原地,语气中尽是不可思议。   “你……愿意去,吗?”   “之前你不是提过吗,那个你诞生并居住至今的地方。”殷棠终于手腕真正用上了点力挣开某个拥抱狂魔的桎梏,转过身抬眼望向那张此刻表情看上去有些呆的脸。   “啧,你变成以撒跟花来骗我的事先放放。但是好歹在我上学的时候咱们……曾经也好过一段时间。我俩现在的情况,如果我没理解错,按照伊娃她们的话来说是在试图复合没错吧?”   殷棠抬起手,郑重地拍了拍仍未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的以撒的肩膀。   “试图复合的话,总是你一味地单方面付出,岂不是显得我对待感情很不认真?这段时间我仔细想了想,发现我还是挺念旧情的,虽然说,心里目前还是有点坎过不过去,但我在努力了。”   魔女义正言辞的样子不像是在谈缱绻感情,倒像是在开什么战后组织大会。   “一起加油,以撒同志,最后结果暂且不谈,起码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   高大的神祇微微向前躬身,金瞳与对面魔女的平视,一眨不眨地望进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目光。   “我查过人类……哈算了,你不喜欢听这些。那么,我就直接问了。”   “我可以亲你吗?”   他这样说道。 第59章 59.番外(2)   殷棠:“不是还没在一起吗?”   “嗯。”以撒垂眼认认真真地望着她, “是还没有。但是现在我的感接器向我传达的信息就是这个……所以不能亲你吗?”   本来是要义正言辞拒绝的,但此刻殷棠被他过于郑重的神情话语搞得也是哭笑不得。   眼看着对方那副若是不答应大有一直等下去的趋势, 魔女似是无声叹了口气,意欲转身离开的步伐顿住。   在骤然紧缩的金瞳中,她向前探身红唇贴上呆愣在原地的男人侧脸,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可以贴面亲亲,但是不可以亲嘴。”殷棠煞有其事,“我们现在还没复合,我这个人还是比较传统,你理解一下。”   身型高大的男人顿在原地,像是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于是魔女终于扳回一局似的仰着红唇笑起来,她利落地绕过警戒线攀上围墙,朝身后的位置摆了摆手。   “那晚上再见咯, 我去找伊娃算算账。”   以撒眼睁睁望着那道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高墙之外。他站定在原地长久地沉默着, 半晌,原本阴影中蠢蠢欲动的诡物们突然以一个堪称满足的姿态翕动狂舞。   他抬手覆上自己侧脸仿佛仍未消散的余温, 在路过学生们惊疑的目光中低声笑起来。   ……   “呃, 很荣幸担任这个……我看看, 啊, 这个叫战后总结报告暨全体种族和谐相处反思大会代表进行这个, 讲话……”   帝国学院足以一次性容纳数千人的超大型球幕礼堂中, 殷棠站立于高台之上被施加了数倍强力扩音魔咒的中心,正面露难色地低头看小抄。   天知道以撒给她的这个演讲稿又是从哪位“人类历史库”中改编誊抄的, 一眼望过去满目冠冕堂皇的大义大任看得她头都开始作痛。   正这样想着, 殷棠从小抄中掀起眼皮望了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坐在层层严密戒备的警戒线前排的几个“大人物”肃穆地望着自己,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现任新上位的帝国领导者原麦考林总家主.刚晋升为首席将领的埃里克.各大神圣世家的掌门人.中央新选拔继位的总教皇,以及……   殷棠站在台上瞪了瞪眼睛, 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坐在前排一众大人物中间的以撒。   ——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她满脸表情都写着这句话。似是注意到这边,帝国新上位的领导者麦考林侧目望向大马金刀坐在观众席上的男人,目光中尽是忌惮到极致的戒备。   不只是麦考林,若是殷棠再仔细观察一段时间的话就会发现。所有坐在前排范围之内的帝国管理层们,要么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降低存在感姿态,要么浑身紧绷充满戒备警惕,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够被惊扰到,宛如一只只惊弓之鸟。   “我要是你们,根本就不会担心成这样。”   以撒咧开唇角对着高台上满脸见了鬼神情的魔女笑了笑,目睹对方在摇摇头后又继续照着小抄念演讲稿,突然目不斜视地朝着周边同样满脸惶恐的帝国高层们说道。   听闻这话后,坐于警戒线前排之内的所有高层浑身一颤,帝国新上位的领导者麦考林突然低声肃穆道:“……您说过,双方签订了止战书后,神祇们将不会再插手任何下界发展……大人,您现在这是?”   埃里克目光晦涩地瞥过去一眼,喉头滚咽一瞬,终是没有说什么。   “我只是暂时居住在下界。”   以撒目光一瞬不移地凝聚在高台之上,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们担心我违背契约对下界出手?笑话,你们难道不知道,帝国所谓的最伟大强盛的魔法师们联手结下的契约效力,对我来说不过一张废纸而已。”   麦考林闭了闭眼睛,在众高层们战栗得更厉害了的频率中强压下心中来自于血源深处的恐惧。   他哑声开口:“我知道,下界在您眼中不过翻手可覆灭的蚁丘,只是……只是您答应过的。”   帝国全新的领导人听见边上的神祇似是不屑地嗤了一声。麦考林下意识在心中向着光明神祷告,却在那个称号脱口而出的瞬间猛地僵硬在原地。   他想起那被战争中各始祖神们揭露的真相,随即忆起九重天之上那位他信仰了半辈子的神就死在边上邪祟之神的手里。于是他更加绝望,连此刻唯一能依仗的信仰都被邪神抹杀殆尽,下界又能做些什么来抵抗深渊聻底的侵蚀?   麦考林似是知晓大限将至那般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毁灭宣判。却听见下一秒,坐在边上的邪神开口以人类的发声器官说话。   “我说过,我要是你们,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高台上魔女偶尔磕磕巴巴的演讲词中,为数不多知晓真相与神明存在的帝国高层们神情怔怔,不敢轻易相信下界竟然又一次逃过一劫。   “想要牵绊住我,很简单。只要她在这世间一天,牵绳永远在她手中,我就永远是‘安全’的。”   神祇与人群一同隐在高台之下的昏暗里,金瞳贪婪而诡谲地注视着万丈灯火之上的魔女,内里掩盖的情绪单是窥见其中一角都觉得触目惊心。   后排对此一无所知的种族代表席上,似是隐约传来质疑这场演讲内容是邪恶的黑暗种族在阴谋作秀的话语。麦考林呼吸一窒,连忙招手唤来两名魔导师,吩咐着朝观众席的后围而去。   “……您放心,帝国新修改的法令已经出台了。今后按您说的,不会再出现黑暗阵营出身的魔法师被歧视恶意对待的情况,帝国将一视同仁,让他们与其他种族一样从此生活在阳光下。”   以撒对此不置可否。   他目光始注视着高台之上,金瞳在黑暗中泛着光,恶意又深情。   “按我说的?哈,按我说,你们全都应该庆幸感激——庆幸,这人间拥有她。”   ……   “埃里克?怎么了,干吗一脸这种表情?”   殷棠三两步跳下演讲台,还没来得及感慨终于结束了一桩烦心事,就见陆续准备散场的帝国高层人群中,金发骑士长满脸肃穆,隐约中又带着点看不真切的复杂思绪。   好歹也算是熟人,她刚想抬手拍拍他肩膀问两句,下一秒一只手掌径直交叉五指严丝合缝地握上自己的手,以一个无比自然的姿态亲昵晃了晃。   “累吗?要不要回去先休息一会儿,睡一觉我们再出发?”   以撒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没看到周围正欲离去的高层们一脸想看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望向这里的踟躇目光。   “别休息了吧,直接走。”殷棠啧了一声,“对对,你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趁着大部队还没散场赶紧走。刚才我下来的时候有好几个报社的人拦着我要预约大会结束后的采访,赶紧逃赶紧逃。”   她说着反手拉着以撒就要往外冲,冲到一半的时候听见身后有道男声在喊自己的名字。   埃里克站定在原地,这段繁杂时间里未被好好打理过的金发有些凌乱地垂坠在眼前。   “殷棠。”   他这样喊道。目光在触及到魔女身边那个高大身影投过来的一瞥时顿了顿,几乎一瞬间完全来自另一个高等位面的压迫直逼而来,膝盖软了一刻竟是差点狼狈跪倒在地。   金发骑士几乎咬碎牙关,在全身骨节咯吱的战栗声中勉强将腰板挺得笔直。   “殷棠。”他手腕撑着长剑,在剧烈压迫中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自愿,就说出来。”   “……”   “啥?”殷棠在偌大礼厅的后门出口回身望过来,一时间像是都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半晌,她转头以一种“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的目光瞥了眼无辜状的以撒,接着开口语气还算认真:“谢谢你关心我,但是如果我不是自愿,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你能懂我意思吗,埃里克?”   已然接任了帝国领军者的前金发骑士长站定在原地,他垂头沉默良久,终是松懈了肃穆面容,嘴角朝这边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来。   “好,明白了。那我以……埃里克·麦考林的名义,祝福你们。”   “多谢。”   殷棠转头朝身后挥了挥手,并给了在一旁仍不死心嘟囔着“祝福我们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那家伙有什么资格凭个人名义给”类似话语的邪神一手肘,在后者哼哼唧唧的腻歪声中转眼消失在了帝国学院。   ……   逆九重天,深渊聻底。   巫妖种的始祖神恨不得此刻将自己脸上的所有器官全部摘下来藏起来,想了半天也没想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   按照深渊时间,换算成下界计量单位的话差不多是在一小时之前,原本祂们好不容易盼到降临但话还没说几句就宣布要在下界定居一段时间的主神突然回来了。   不仅回来,身边还带着个下界之人。同样是老熟人,曾经在面神仪式上踩着祂们聚餐的长桌高唱不知所云的赞美词,还扯着邪神领口兴师问罪的那个魔女。   然而还没等一众魔神们将各类偷藏着的违禁品收起来,那一头血腥王座的背后就传来阵阵争论甚至逐渐引发的打斗声。   原本已经绝望等着交代自己违禁品来历承受邪神怒火的始祖神们面面相觑,最终一致决定派出大概是目前为止跟魔女说过话最多最熟的巫妖神前去一探究竟。   巫妖神此刻站在血腥王座的入口将那帮老崽种们统统问候了个遍。祂做了无数个心理准备,最终刚决定率先将嘴巴抛出去探探路之际——   “我最后再说一遍,以撒,把那个还给我。”   “……可是,就算不用查历史库我也知道,给人的情书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第60章 60.番外(3)   自从一脚踏进逆九重天的邪神老巢之际, 殷棠其实就做好了系列的心理准备,但她发誓所有的准备里并没有哪一条是有关于“在看到数十封自己黑历史时期写的赞美诗被珍藏在邪神老巢里并面不改色”的。   没错, 就之前那直接导致了她面神的赞美诗,其实只是魔女年少时洋洋洒洒大作中的冰山一角。就像这种类似“你的皮肤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之类的见鬼赞美诗.某名神祇歪曲意思的“情书”,她写过四十八篇。   好不容易忘却了那段令人脚趾扣地的记忆,但又在邪神老巢中亲眼目睹这些黑历史竟然被珍藏起来的殷棠:“……”   “我说真的,那并不是什么‘情书’,谢谢你。”   魔女只觉自己这段时间神经都被以撒搞得衰弱几分,有气无力地反驳道:“而且你自己打开其中随便一封看看,里面都不是什么好话,这种东西……真没收藏的必要,算了吧。”   “怎么会没有。”   诞生于血腥王座之上的神祇背后几根衍生体死死抱着那枚装满了赞美诗的盒子不撒手,大有玩具店里撒泼不肯走的小孩架势。   “这里面你给我写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录在意识体里了, 比如说这句‘你挥舞着六十六根衍生体一拳砸进我心里’……”   “别.再.念.了!”   殷棠咬牙切齿, “如果你还想跟我好,就立马.闭上.嘴。”   “好的。”以撒从善如流, 背后的触状衍生体卷着小盒子, 一边假装无事发生地塞回了隔层内, 一边熟练地去卷她手腕撒娇似的蹭蹭。   站在外面听完了全程的巫妖神沉默半晌, 抬手将脸上的五官统统摘下, 假装自己从未来过。   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邪神居所的范围, 另一头早已等待良久的始祖神们纷纷围上前,目睹巫妖神脸上那张真·面无表情的空白面孔迟疑一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魔女该不会从此消失在聻底吧, 听动静感觉主很生气。”   “上次从‘无上之地’传出来这样争执声音的时候, 主可是发火把酒神的三个脑袋统统扯下来过一遍。”   巫妖神将自己的嘴巴捏在手里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祂们说,那个印象中发怒到扯脑袋的神现在正疯狂拿理论上诡谲不可言论的衍生体当大尾巴甩, 就为了讨好魔女别把黑历史时期写给自己的“情书”扔了。   考虑到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这一点,巫妖神决定闭嘴。   而等到一众怀揣着各种猜测心思的始神们终于迎来再度出现在面前的身影之时,祂们震惊发现邪神那张人形的面孔上带着诡异的傻笑。不是平时发火时那种毛骨悚然的狂笑,而是宛如下界村口智力可能有那么点问题的傻子似的嘿嘿笑,尖锐犬齿简直要咧到天上去。   众始祖神:……请问您哪位?   随即在一众目瞪口呆的傻脸中,殷棠扛着足有一人高的九星法杖出现在深渊聻底的边缘,额上发丝有些被汗浸湿,但眼睛亮得比地狱宝石的光芒还要耀眼。   “今天晚上加餐嗷!吃烤肉吃烤肉!”   众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魔女的另外一只手上提着根比她人还要再壮实数倍的尾巴,其上原本尖锐剧毒的鳞片已经被剐蹭得七七八八,露出一点白嫩多汁的肉来。   魇妖神:“……那.那是,长期盘踞在深渊入口处的原住上界生物,号称一口龙涎可屠城的深渊毒龙吗?”   “啊,你说这个?”殷棠又单手臂力惊人地扛着条起码数百来斤的尾巴,心情极好地冲一众始祖神们呲牙笑了笑。   “以撒说处理掉表层剧毒的鳞片之后,这种龙的肉质极其鲜美,用来烤肉跟炖汤怎么烧都好吃!”   殷棠看上去是真的心情极好了。自从来到聻底之后,只除了部分被迫观看黑历史的环节有点不尽如人意之外,其他的一切简直就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从深渊入口到逆九重天东南处有一整片恶魔丛林用来探险,北面的虚无深渊蕴藏着数不清的珍稀能量原石,西侧养魂温泉与各大悬浮岛屿应有尽有。   以撒居住的无上之地后面竟然还有一大片邪恶土壤可以用来种植研究各种魔花!   要不是还惦记着自己在人界的财产,殷棠简直可以直接把魔塔搬过来从此在逆九重天定居。   当她那时候一边兴奋地扛着法杖围猎深渊毒龙一边把这个想法跟以撒说的时候,整片逆九重天的主人咧着犬齿朝她笑。自祂身后蔓延的触状衍生体在毒龙生无可恋的目光中摇晃着狂舞,神祇带着笑意低声开口,分不清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只要身上带有特定印记力量的人或神,就可以成为这个位面的主宰者,从此以后整个逆九重天都是你的。”   殷棠在兴奋至极的围猎追击中勉强分出一点心神,“啊?但是我要逆九重天做什么,我不需要啊,只是单纯觉得这地方好而已。”   以撒循循善诱,“到时候你就能肆意奔跑在聻底。想冒险恶魔丛林的入口随时为你张开,圈地规划在后院种什么花都可以,想酣畅淋漓地打架有一众魔神们奉陪,打完了还能用虚无深渊的物资升级武器强化体质,累了随时可以去悬浮地貌的温泉岛屿度假。”   殷棠:“画印记!现在就画我身上!”   神祇的金瞳因为掩都掩饰不住的笑意而曳动着。耐心站在一旁等着九星法杖最后了解了倒霉催的毒龙,祂一步步朝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却眼露兴奋的魔女而去,背后的衍生体亲昵卷上她手腕。   “别担心,很快就好的,一点都不会痛……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反悔。”   殷棠:“为啥反悔?你把逆九重天分给我一半,难道不是我赚了吗?赶紧的,你才别反悔!”   于是她下一秒感到自己垂下的指跟处一热,仿佛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金咖色印记图腾刻印在其上。并不是普遍意义上代表着邪神象征的倒十字藤蔓,而是被一圈类似的延伸繁复花纹围绕在无名指跟,竟宛如一枚牢牢锢在上面的指戒。   “不,是我赚了。”   她听见以撒低声说道。   神祇面朝向她举起自己的手臂,与白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深肤色手掌同样的指跟位置,缠绕印刻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指戒印记。   祂咧开犬齿,笑得金瞳都眯起来,背后的触手们以兴奋到战栗的频率狂舞。   殷棠也终于从片刻的怔愣中反应过来,望着自己手指上突然就多了个戒指式图腾的印记,眯了眯眼睛。   “你不可以反悔,我问过了的……”   她故意掐着时间沉默片刻,听见半晌后邪神有些委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殷棠笑开。   “我只是在想,现在我们关系就算是复合了吧。”   她抬起眼,一字一句道。   “复合了,那就可以亲亲。”   ……   巫妖神在一众魔神们面面相觑仍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的目光中,默默将自己手里握着的眼睛重新装在脸上,视线毫无阻隔地望进那一头拎着龙尾巴朝祂们挥手的魔女.以及指跟处那枚印刻着的诡丽图腾上。   祂又目光上移,瞥见自家主神活像个人间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兴奋激动得连触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的姿态。   顶着一众同行们的狐疑震惊,巫妖神再度不省心地叹了口气。   看来逆九重天终于等来了祂们的另一个女主人,在那场面神仪式迟来的数十年后。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啦朋友们!   下一本书开《我佛手持ak》,等到这本结算完后大概12月初左右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