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有妖气 作者:黎青燃   文案:   这是人的盛世,也是妖的盛世。   朽夜阁主兰夜公子,三品侍郎卫颜大人,长安第一美人蔷华,琴圣钟离魅。   唯其四者能承受鼎盛王气,于长安城中风生水起,妖界送名——长安四妖。   各个风华绝代,也各个高深莫测。   兰夜盛放灵魂的白玉瓶子,卫颜失去的心脏和记忆,蔷华经年的噩梦,钟离魅身体的另一个灵魂。   人有所执,心念不灭,故而成妖。   他们是这世上最艳烈极致的爱人。   ——————————   单元型的故事,三个单元讲了三对cp的故事。   傲娇别扭兰夜*明媚温柔唯音   贱贱话痨卫颜*迷糊天真锦夙   温柔正直钟离魅*绝美御姐蔷华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主角:兰夜,唯音,卫颜,锦夙,蔷华,钟离魅 ┃ 配角:重璘,奚恒,柳原,白烛画,朱厌,灵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妖怪们风华绝代却挨个栽跟头 ======== 第1章 长夜[壹]   [世间百苦,生老病死,求而不得。   佛不渡你,不如问妖。]   长安有一家朽夜阁,立了千年之久,专做人和妖之间的生意。只有人听说过它,却没有人知道它具体的所在。   据说当你有需要的时候,你自然会懂得来此处的方法。   “欢迎来到朽夜阁,我是铃兰间的侍者唯音,请问阁下想要点什么?”唯音望着袅袅白烟中出现的女子,笑意盈盈。   女子手中还拈着没烧尽的纸符,懵懵地看着唯音,脸色苍白仿佛看见了鬼。   她语气不甚平稳地说:“有……有人跟我说,烧了这纸符就能到……朽夜阁。我刚刚……在我的房间里……这里是……”   “没错,这便是朽夜阁,世间百苦求而不得,皆可问询,您想要点什么呢?”   女子的眼睛睁大了:“这么说姑娘你……是妖怪?”   唯音默了默,心想这生意一时半会儿是做不下来了。她转身取了茶壶为女子倒上一杯,柔声道:“姑娘还是先喝口水缓一缓吧,不打紧,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的都得适应一阵。”   其实这二人所在是个挺雅致的房间,房间没有窗户,唯有一扇虚掩的门,门外似乎是一条走廊。房里挂着清丽的描银纱帐,绣着祥云碧波,地上铺着地毯织的是盛开的玉兰花。紫檀木的桌椅,越窑的秘色瓷的茶具,江南贡绸的桌布。桌上摆着一盆风姿秀丽的铃兰花。   华丽又清雅,看得出用心布置过。   唯音一遍倒茶一边打量着今天的客人。这个姑娘年纪二十六七,少妇打扮,头发盘得简单而雅致,上面点缀着小巧的珠翠。颈间是璀璨的璎珞,腕上是绿玉的手镯。一身翠蓝描花对襟纱衣,是极好的材料。   女子的眉目很秀气,透出温顺的气息,身材柔弱小巧。虽说穿着很是精美,但是都是很淡绿淡蓝这些很淡的颜色,很有小家碧玉的感觉。   她坐在凳子上,手紧紧地攥着丝帕,像某种慌张的小动物。唯音不禁生出几分怜爱,把茶递过去。   女子愣愣捧起那杯茶抿了一口,忽而一笑:“明前的龙井茶啊。”   这一笑她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也放松了许多。   眼前的这个叫唯音的小姑娘,是灵气十足的那种漂亮,梳着垂桂髻,笑眼弯弯如月牙,并不像传说中的妖怪那样妖冶艳丽。   女子稍稍心安,感叹道:“姑娘看着同传说中的妖很不同。”   唯音有些无奈:“其实……我是人。这整个朽夜阁上百个侍者就我一个是人,其余都是妖。姑娘要是想见见真的妖,我可以把姑娘转到隔壁凤休姐的凤临间,正好那边空着。”   女子怔了怔,柔和笑道:“不必了。”   女子细细地品了一口茶后放下茶杯,目光落到墙上的一幅男子画像上,这男子生得绝美非常,不禁若有所思:“这幅画是?”   唯音恭敬地回答:“画的是朽夜阁主,兰夜公子。”   女子了然地笑了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腕上的镯子,叹息:“卫颜大人说朽夜阁主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那画上所绘,果然是……若我能有公子那样一等的容貌,恐怕我的丈夫就会爱上我了。”她抬头,一双温婉的眼里是浓浓的怅然。   “我的丈夫,当今圣上。”   她叫夏依絮,是皇上的骊妃。十五岁时,她还是江南夏姓大户的女儿,早早的与人订了亲,只等她十六岁一过就娶进门。她那时年幼,难免小女儿的心思,只想偷偷看一下自己未来的夫君,听说他要和他的母亲一起去安国寺里上香,便也跑去了。   谁知这一去,没有看见自己未来的夫君,却遇上了微服南下的皇上。   她被皇上看中,退了亲,进了宫,被封为骊妃。开始是受宠的,然而后宫的新人源源不断,不过五年,她就被遗忘了。其实她明白,她不过是皇上一时的玩物,那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不曾在她身上放半分真心。   昨天她无心的一曲长相思,惹来君王的目光。皇上答应她三日之后会临幸她,可是这时候,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她想这个男人不过又是心血来潮罢了,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会在这个男人的心血来潮中起起落落。   可是她不想只做一个玩物,她想要皇上的真心,若能得到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憾。   她走在长廊上,正这么想着,刚刚与她擦肩而过的礼部尚书卫颜大人却回过身来,笑得肆意而狡黠:“娘娘,微臣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完成娘娘的心愿。”   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皇上的话:天下没有一个人的心思能瞒得过卫颜的眼睛。   夏依絮讲着她的故事,很平静。讲罢,她轻轻地笑:“我常常想,若是当时我没有去那寺里,应该会过得比现在幸福。我会嫁给我的未婚夫,在江南的烟雨里老去,而不是在这里。”   “我没有别的奢求,我只是想我的丈夫能够爱我,哪怕只是一段很短的时光,我想要他真心爱上我。”夏依絮的目光淡淡,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居然渴求君王之爱,我很傻吧。”   唯音默默地望着夏依絮,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不懂宫中的是非,但是却常听卫颜大人提到。他说起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鲜血淋漓的残酷。   卫颜是妖,他与兰夜,蔷华,钟离魅并称为长安四妖,假装成人类混迹于朝堂不过是他的游戏,他自是不在乎人间的纷扰,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他那样游刃有余。   至少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是。   唯音叹口气,打开桌上红底鎏金的妖册,翻了两页,用朱笔在其中一行上划了一道:“媚骨也许可以为你做到。”   “媚骨?”   “是一个女妖,她有惑心的能力。”唯音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香炉里掏出一把香灰,扬手洒在空中,喊了一声:“媚骨。”   那香灰似乎有了意识,慢慢汇聚成一个女子的形状。那女子是一副娇艳媚态,体态玲珑,笑意勾人:“有生意了?”   唯音把夏依絮的要求告诉媚骨,媚骨掩面,笑得花枝乱颤:“男人的事有什么难的?客人请安心,我还从未失过手哩。”   媚骨提出要附身于夏依絮,大约三月的时间,足够把皇上迷惑。这段时间夏依絮要学习媚骨迷惑皇上的本事,这样媚骨离开后,她也许就可以一直获得帝宠。   夏依絮的目光微微一闪:“我从没想过我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看着那本册子和旁边一纸朱色的契约,微微沉默了一下,洁白的指尖就移到嘴边。正欲咬破,只听见唯音的提醒:“娘娘,您还没问代价。”   人所求甚广,而妖所求却简单,无非精气。   妖吸食人的精气为生,可是妖有命中注定的大劫,若是强吸人精气,就会积下业障,天劫随之加重。千年前朽夜阁阁主创立了朽夜阁这个人和妖公平交易的地方,妖为人做事,人自愿献出精气折损寿数,各取所需。   夏依絮笑起来,笑得清冷:“卫大人说要付出一些精气,会折一些寿数。其实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契约上印下一个指纹。   “姑娘不知道,等待一个人来爱你,一直一直的等着,那样的活法是多么的孤独。”   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唯音的心里,泛开涟漪,恍然间她想起一个黑色的背影,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若恨我,来世就继续折磨我,我等你。”   可是她确信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听过这样一句话。   最近这是怎么了,她怎么总是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唯音回过神来,对夏依絮抱歉地笑笑,收起契约:“骊妃娘娘,这香灰洒出的只是媚骨的幻象,明天媚骨会到你那边去的。”顿了顿,唯音又开口:“娘娘,您好像很喜欢龙井,这里还有些明前龙井,我送你一些吧。”   夏依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姑娘真是让人喜欢。”   她拉过唯音的手,把自己手里的丝帕放在她的手里,上面绣的是翩翩的蝶恋花:“谢谢你,姑娘。这是我自己绣的,没有你身上这件衣服上的绣工好,不要介意。”她把唯音的手合上,那幅蝶恋花便被唯音握在了手心。   夏依絮望着这丝帕,仿佛想到了什么,笑得很温暖:“若是有一个真心喜欢姑娘的人,千万,千万不要错过了。”   唯音轻轻地说:“娘娘……”   夏依絮抬头,笑得山水明净,仿佛还是那江南水乡十五岁的女孩:“叫我夏依絮罢,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第2章 长夜[贰]   将夏依絮送了回去,这笔生意算是做成了一半了。夏依絮付了三年寿数的精气做定金,剩下的就待三个月交易完成后再付。   唯音一笔一划认真地记录了这笔账目,然后搁下笔伸着懒腰从自己房间走出来,打算到厅中喝个茶吃个点心。不期然听到了一声凄切的哀求。   “凤休姐,求你了凤休姐,还有不过百年就到我的天劫了,若是我被赶出朽夜阁我肯定渡不过这次劫数,我会灰飞烟灭的。凤休姐你是朽夜阁总管,您帮我跟公子求求情吧。”   她看着厅里围着的一众妖们,跪在中间拉着凤休的手不肯放的是蛇妖禄沧。妖龄两千余岁的禄沧比凤休还年长几百岁,此刻却是腆着脸叫起凤休姐姐了,看来真是遇上了大事。   唯音凑近问身边的一个女妖:“禄沧犯什么事儿了?”   女妖半掩着嘴小声说:“还能是什么事儿?遇上个精气极品的客人,没忍住偷吸了客人的精气,公子要赶他出去呢。”   噫,禄沧这可是犯了朽夜阁的大忌。   朽夜阁里的侍者们负责和客人沟通,只能在交易完成后获得客人部分精气,不可趁客人不备强行吸取精气,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   其实唯音能理解禄沧的感觉,面对一桌山珍海味还得忍着不吃,确实很磨人。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果然凤休忍着不耐,尽量平和地说:“禄沧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你还不明白么?”   禄沧一脸灰败,环顾四周看到唯音之时眼睛一亮,飞速地撒了凤休的手奔到唯音面前跪下,张口就是哭号:“唯音姑娘啊,咱们这里和公子最有渊源的就是你了,你一定不忍心看着禄沧大哥灰飞烟灭的是吧?”   唯音很有先见之明地把手背在了身后,拉不到她的手禄沧便扯着她的裙角,歇斯底里地嚷嚷。   厅里一众妖的目光转向唯音。   唯音尴尬地说:“禄沧……大哥……”   这禄沧平日里仗着自己岁数大还和妖王重璘有点渊源,一直横行霸道,对她这个唯一的人类更是十分不屑,没少含沙射影地讽刺她,这种时候居然想求她帮忙。   看来他和妖王之间的渊源也没有他吹嘘得那么深。   “我说实话,我连兰夜公子的面都没见过,再说了‘不可私自吸取客人精气’这一项是刻在戒律墙上的三十六条之一,是立阁之规啊。我真的帮不上忙。”   唯音倒没有刻意为难他,她说的都是实话。   禄沧闻言脸色一变,他平日里就愤恨唯音在朽夜阁受到的恩宠,此时一念之间竟动了恶意。他还没来得及把这恶意转化为行动,一块巴掌大小的褐色牌子忽然从唯音怀里跳出悬在半空。巨大的威压之下所有的妖立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整个厅里顷刻间就剩唯音一个还站着的。   那牌子质地十分奇特,非木非石,上面刻了复杂的妖文和图案,在空中反射着冷光。   镇妖令出,众妖臣服。   伏在地上抬不起头来的禄沧嘴里却不服输,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不想帮我就不想好了。拿镇妖令出来压我们算什么本事?又不是你自己赚来的……”   凤休冷冷打断了禄沧:“要不是你对唯音动了杀心,镇妖令会跳出来护主么?是公子把镇妖令给了唯音,你对公子有什么意见么?”   禄沧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唯音念了几句咒镇妖令便被她召回到了怀里。她对一众趴在地上对她行大礼的妖们赔笑:“意外意外,抱歉啊,大家别在意。”   众妖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脸色且惊且惧。禄沧也站起来不甘心地还想说什么,忽而面色紫红,胡乱地在自己的脖子上乱摸,看样子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叫你把他扔出去,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么?”千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皱着眉看着凤休。她指间捻着细细的魂丝,那魂丝紧紧缠着禄沧的脖子。   兰夜擅纵傀儡,千鸢和皆凌是他用于管理朽夜阁的傀儡,他们就代表着他的意志,但他本人极少露面。   凤休福身:“是凤休无能。”   千鸢也没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转向禄沧:“是不是要把你的舌头拔下来,你才肯滚出去?”   她十指朝着禄沧的方向一收,禄沧就飞过去被她轻轻松松地提在了手里。她拎着他的后颈飞身落于一楼的门前,利索地把他扔了出去。   然后回身对趴在栏杆上围观的一众妖嫣然一笑:“怎么,都没有生意?”   妖众立刻作鸟兽散。   有些妖走之前还不断回头看唯音,窃窃私语“这就是唯音啊,她真的有镇妖令啊……”唯音当做没看到走回自己的铃兰间,凤休在她身后拍拍她的脑袋:“别多想。”   唯音笑笑:“别担心啦凤休姐,我已经习惯了。”   对于她和兰夜公子没头没脑的流言,还有时不时跳出来的镇妖令造成的后果,她已经司空见惯。   这百年的时间天下都甚是太平,王气鼎盛,妖族们大多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多有闲来无事者平日里嗑嗑瓜子聊聊八卦。说说那住在长安城里的第一美人蔷华的风流韵事,混迹官场位极人臣的卫颜大人的收藏癖,淡泊避世的琴师钟离魅的神秘出身。   当然还有朽夜阁的阁主,妖族里公认的美男子兰夜的八卦。   兰夜公子传得最盛可信度最高的乃是一段情伤。传说他为人之时与一女子相爱,一位上神半途杀出欲横刀夺爱,女子卷入二人争斗中不知怎地遭了天谴,魂飞魄散了。后来兰夜逆天改命,从天地之间聚起女子的一魂一魄,他本人因为逆天而行堕为妖孽。女子仅有一魂一魄,还是不能轮回转世,兰夜就将女子的魂魄放在一个白玉瓶里,日日夜夜随身带着。   不幸的是,这段美丽又凄伤的情史的主人公乃是一个瓶子,和唯音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和兰夜的八卦,是先有的果,引起了众说纷纭的因。   果是整整十世兰夜都会在唯音刚出生时找到她,把她带回朽夜阁交给众妖抚养长大。唯音命属极阴,精气极纯,易招妖邪。若在寻常百姓家,恐怕活不过足岁就会被吸尽精气而死。兰夜让可以镇压众妖的镇妖令认唯音做了主人,从此再没妖邪敢伤她。   那镇妖令世上就两块,这一块是妖王重璘赐给兰夜的,一共就认了三个主人,第一顺位是重璘,第二是兰夜,第三就是唯音。在妖界,这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多么大的恩情。   兰夜从来没说过为何这样对唯音,于是磕瓜子的众妖口中就流传出成千上百种演绎。   大部分妖倾向的说法是兰夜做人的时候唯音恋慕于他,但兰夜只钟情白玉瓶里那位,唯音的恋慕苦苦无果,下了黄泉仍然痴候望来生相约,结果在阴间滞留太久带了极阴之气,命数不好。兰夜为报答此情于是世世保她性命。   虽然说以兰夜的美貌这不无可能,唯音还是觉得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也忒惨了点。   剩下的说法零零碎碎,不外乎是说兰夜报恩于她,甚至还有说法说唯音乃是兰夜为人之时的娘亲,兰夜于是用十世相救报生养之恩。   唯音听了这说法吓得一哆嗦,连忙照了照镜子,怎么看自己与那画像上的兰夜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因”是个谜,她一直想有机会要问问兰夜公子,可从她记事以来,她就没有见过兰夜,就连千鸢和皆凌也是神出鬼没的,唯音从未找到机会询问他们。   或许从前的她是知道的,上一世,上上世,或者某个时刻她问过兰夜。或许兰夜也厌倦了一次次回答她的疑问。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兰夜公子,平日里要处理的事情自然极多,回答一次便是不易,怎么可能世世说一遍呢。   可是如今的她,并不是那个知道所有缘由的她。   唯音叹了一口气,将房间的门牌挂了歇业中,拿了一盒碧螺春跑到隔壁凤临间找凤休谈天去了。 第3章 长夜[叁]   朽夜阁的格局是一个闭合的圆,从上到下一共九层,第一层有两个门,一个通向妖都酆林,一个通向王都长安朱雀街。前八层每层围绕着中心天井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有一个侍者。房间有两个部分,一个用来做生意,一个是侍者的寝室。最高层是兰夜的起居空间,侍者们上不去。   唯音所在的房间,便叫做铃兰间。   唯音的房里总是有很多茶叶,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喜欢喝茶,而是因为凤休喜欢。   妖类大多喜欢酒,因而酿酒业发达,最有名的酒师柳原所酿妖酒要价高达千枚妖币。与此相对的,几乎没有妖喜欢喝茶,于是妖界不产茶叶。   而凤休乃是一个异类,她爱极了茶。作为待在朽夜阁三百多年的侍者也是总管,她认识每一世的唯音,可以说是整个阁子里对唯音最好的妖。唯音几乎从小被她带大,跟她感情很深。妖力不够强的妖不能进入王气极重的长安,于是唯音常常会跑到长安的街上帮凤休搜罗各式好茶。   凤休也挂了歇业的牌子,泡上了这壶碧螺春,同唯音一边吃点心一边唠嗑。   “禄沧走了我真是痛快,仗着帮了妖王殿下一点小忙进了朽夜阁还作威作福,叫我姐姐,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我呸。”凤休一双美目里满是快意,她一向如此,是个顶泼辣的主。   唯音笑道:“若真按年龄,我该喊你老祖宗喽。”   “别别别,多显老。你小时候喊我姨,现在喊我姐,等个七八年之后就喊我妹吧,看脸喊我比较舒坦。”   唯音止不住地笑。   “我听说阁主年纪挺小的,好像还没有凤休姐你大。”   “我也听说公子很年轻,妖龄具体我不知道。不过朽夜阁立了一千八百多年,他若是还没有我大,该是刚堕妖就开始着手建立朽夜阁,那时候他几乎都没什么妖力,该是何等的艰辛啊。”   “所以说公子才会成为传奇啊。”   “是啊,妖界的规矩就是弱肉强食。他只输给过妖王重璘,一路打到今天这个位置,有几个能做到?”   凤休一向极其爱戴兰夜,一提起兰夜就是没命地夸。   唯音习以为常,但笑不语。   凤休喝了几口茶,拿了一片云糕丢进嘴里;“说来你近日里往长安跑得很勤啊,也不是产茶的时节,长安有什么新鲜事吗?”   “倒没有什么新鲜事,就是在长安认识了个朋友。”唯音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抑制不住的开心跃然眉上。   凤休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她眉梢眼角熟悉的笑意,心中却有些不好的预感,前几世她都是在谈起谁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笑容来着?难道说……   “那个朋友是怎样的?”   “他啊,是在白马寺修行的俗家弟子,长得极英俊,又温柔亲善,博览群书,琴师书画样样精通。初次相见之时我们谈论了许久诗文,真是大开眼界。”   凤休一听,心中便大概有数了:“你说的那位,可是瞿王的独子檀尘?”   唯音惊讶:“凤休姐你也知道?”   “曾经听卫颜大人提起过,说他出生之时百妖不畏王气进入长安,在他的宫殿周围围绕五日不去,他的母妃被吸尽精气而死,妖却不敢近他的身,五日内无数妖被王气所杀,却未有散去者,乃妖界一大奇闻。皇家不知道妖的存在,只知道他出生后母妃及宫中数人离奇死亡,认为他不祥,国师却断言他命数奇异不可杀,后来他入白马寺修行,法号檀尘。”   凤休悠悠喝了一口茶,面对唯音“原来他在妖界这么出名的感叹”,只是微微一笑。   或许真有不可违的强大的命运,你为何每一世都会遇到他?   这兜兜转转两百年的时间,足以让她看清一些东西。看清却不可说,说了恐怕公子就要赶她凤休出阁了。   于是她很轻描淡写地说:“难得啊,你与我们妖类一同生活太久左右是不好,该交几个人类朋友了。我看你平日里看那么多书,有个和你交流的人真是不错。不过可别说了阁子里的事情。”   唯音笑嘻嘻地说:“我明白的,放心啦,凤休姐。”   凤休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孩,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唯音从凤休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满脸的笑容一点点消下去,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凤休姐似乎有心事,看着她的眼神多有犹疑,应该是不想让她知道。   唯音抬头看着阁顶一颗明亮的夜明珠,洒下的光柔和又幽深,在那棕色的木质栏杆,红色的灯笼,四处悬挂的白色纱幔间流淌。   她摇摇脑袋,不去细想这些事。看了看自己歇业中的牌子,索性留它如此,跑出门到长安去了。 第4章 长夜[肆]   唯音到了白马寺,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找了一条僻静的小道绕到大殿之后,面对着大同小异的小路和石门,便有些犯糊涂了。   她确实不大记路,这条路已经走过许多次,然而还是忘记下面该怎么走。正在她犯难之时,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从一扇门后边探出来:“唯音姐姐……施主!”那个小和尚手半掩着嘴,小声喊道。   唯音看过去,袅袅烟气从小和尚身后的门里泄露出来,仿佛是从他的小脑袋上冒出来的,不禁笑了:“是你啊释真。”   小和尚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一溜小跑了过来,对唯音说:“檀尘哥哥去山上参禅了,这个时辰该要回来了,我带你去他下山的路上等他。”   唯音瞧着这孩子的模样,真真觉得可爱至极,便要逗上两句:“多谢啦释真,小小年纪就如此体贴,将来若能还俗讨个娘子想必很好。”   释真红了一张脸,气鼓鼓地:“施主又取笑于小僧,小僧是要……”   “要潜心修佛当高僧?斩断七情六欲,四大皆空?”唯音摸摸他的脑袋:“你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么?”   释真被噎了一下,气得转过头去:“小僧说不过施主。”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唯音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甚是乖巧地跟在释真身后,穿过几个偏门,走向寺后的山林中。唯音几步一回头,极力地想要记住自己走过的路,然而不过片刻脑子里就成了一锅粥。释真回头看见唯音对于路途一脸茫然的样子,悠悠说:“施主连自己的路都记不清楚,何必来指点别人的路呢?”   这句话他一路上遣词造句了许久,如何说显得很厉害,极力揣摩平日里方丈教诲他们时的神态,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心中十分得意。   要你老是欺负我嘴笨,我也要震一震你。   他如此想着,却见费劲地爬着石阶的唯音愣了愣,提着裙子的手还僵在原处,眼中的光芒闪了闪,继而黯淡下去,泛上淡淡一层悲伤。   “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唯音轻轻说道,也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   这回释真慌了手脚,他以为唯音最多回不了他,再从别的地方取笑他一下,谁知唯音竟然真的难过了。他还是喜欢她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样子。   “其实……我……唯音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释真几乎有点可怜兮兮的了。   唯音收起悲伤神色,噗嗤笑了出来:“哎呀,你干嘛就急着道歉?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会难过么?”   释真老实地摇摇头,觉得不太对,又迟疑着点点头。   唯音忍不住大笑起来,摸着释真光滑的脑袋:“你啊,可真是……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啊。”   一双白鞋出现在前方的石阶上,一阵清雅檀香扑面而来。   “怎么,又在欺负释真?”   唯音抬头看去,立于石阶之上的年轻男子唇角含笑,温文尔雅。他有着一副惊为天人的容貌,眼里却是如一片湖水一般的平静,脊背挺直,无声处有一种淡淡的清傲。一身翩翩的白衣如雪,仿佛世外谪仙,纤尘不染。   “没有,释真今天语出惊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唯音乐呵呵地说。   檀尘悠悠笑着,也不戳破。倒是释真不好意思了,丢下一句——我先回寺里了,便一路小跑下去。   唯音看着他灵活移动的背影,感叹道:“这孩子真实在。”   “知道人家老实还欺负人家?”   “我就是逗逗他,不过,我也不希望他真的修了佛。”   “哦?”   “我总觉得这修佛当是看破红尘,然而不入红尘,如何能看破红尘?入了红尘而看破红尘,必是红尘使他不幸。他修佛怕是参不透,入了红尘,我便不希望他再回去。”   檀尘默了默,笑道:“我上山参了一上午的禅,竟不如和你交谈一番。你看得很清楚”说着他下了几级台阶,同唯音一起缓步向前走。   唯音摆摆手:“可不敢当,我是俗人,所发狂言估计佛祖也是看不下去的。可说起来,你这一上午真是参禅去了,而不是去山中欣赏春景?”   檀尘抿唇一笑:“知我者,唯音也。我到底也是俗人啊。”   两人相视而笑,脚步不由又放慢了,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天来。唯音同妖一起长大,这天下几千年间各种逸闻趣事莫不了解,檀尘又博览群书,见解独到。两人一聊起天来,就像时间没有了尽头一般。   其实两人认识也不过小半年,也不知怎的就熟稔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唯音时常觉得似乎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檀尘。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一见如故罢。   聊着聊着,唯音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檀尘你入白马寺之前可与皇帝陛下相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檀尘愣了愣,他虽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但也没有和唯音谈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此番唯音直接提起,态度坦然,倒让他也轻松许多。   “我可从没见到过有人这样大胆地问我关于陛下的事。”檀尘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连带着语气都有些飘渺:“他是我的三叔,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并且极为看中权力。为了顺利继位,他立了曹丞相的女儿为后,假意恩爱。其实他极厌恶那个娇蛮善妒的女人。我想在他眼中,应该没什么能比得上他的江山。”   檀尘顿了顿,笑道:“主观的讲我和他私交很好。陛下的母妃出身低微,早年间境况不大好,我虽是先皇嫡孙但是父母早亡,又有不祥之兆。同为天涯沦落人,有些事情他反而愿意讲与我听,其实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   那个一身浅绿翠蓝,笑起来温柔娴静如三月春风的女子浮现于眼前。唯音轻轻叹了口气。   夏依絮啊夏依絮,真的会有一天,他爱你胜过一切么? 第5章 长夜[伍]   和檀尘的聊天一如既往地令人愉悦,只是两人分别之际出了个小插曲。唯音刚道完别没走两步,一只野兽不知从哪里窜出来,速度之快只能见一个黑影,一口咬住唯音的小臂,唯音不由地大叫一声,被这力气奇大无比的野兽拖着往前走。   檀尘听见声音立刻奔来,那野兽似是怕他,见他来了松开嘴迅速逃走了,一团黑影融入暮色中。事情的发生和结束不过眨眼的事情,加之天色昏暗,唯音都没来得及看清咬她的是什么,等回过神来只能确认自己的左臂正汩汩流着鲜血。   檀尘神色凝重,拉着唯音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止血上药包扎,做得极认真。唯音不太懂人间的礼数规矩,但是一路上遇到的僧人看他们的奇怪眼光还是让她明白——这样由着一个男人牵着,进他的房间是不大妥当的,何况还是在寺庙。她想要挣扎,却见檀尘这样沉重的神色,一时间没敢说什么。   暮色从窗户中流泻而入,唯音看着檀尘给她上药时眉间浓重的懊悔自责,越发觉得这有些夸张了。   “檀尘,我这没有什么大事的,你别这副神情,说起来还是你救了我。”   檀尘摇了摇头,一向清傲淡然的神态变得挣扎又有些愤怒。   “它们好久不来了……我以为它们不会再来了。”   唯音愣了愣:“什么?”   檀尘抬起头望着唯音的眼睛:“我说了怕是你也不信,你只需明白这野兽是我引来的,不是我救你,是我连累了你便可。”   唯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以为刚刚那个袭击她的野兽并非野兽,而是妖,是他招惹来的妖。确实这齿印并不是寻常野兽能有的,而那野兽见了他便逃了,确实很像那些迷恋他精气又不敢靠近他的妖。   可是这野兽确实不是妖,若野兽是妖,她怀里的镇妖令早就跳出来压得它抬不起头了。这应该这是个少见的野兽吧。   檀尘眼里少见的愤怒,却让她明白一件事。   他多少是知道妖的存在的,也知道自己的母妃是怎么死的,他又是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他恨妖,恨极了。   心中弥漫上一阵悲凉,她轻声叹息。   若你知道你面前这个姑娘同妖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依赖一个很厉害的妖活着,你该讨厌她了吧。   等包扎收拾好,街上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檀尘坚持要送唯音回家,唯音这次坚持拒绝了。虽说朽夜阁在朱雀大街上的店面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当铺,但是这么晚了跑到店里还是很奇怪,更何况那里妖气很重檀尘若是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两人拉锯了许久,檀尘终于勉强同意唯音自己回去,他给了唯音一串佛珠,说这是大师下过咒术的,跟了他四五年,可以辟邪却妖。他认真地缠在她的手臂上,眉目温柔如画,唯音感到怀中的镇妖令跳了跳。   镇妖令以妖气镇妖气,这样的东西镇妖令自然不喜欢。   之后唯音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朽夜阁,那串佛珠她用布小心地包好,埋在了门口的花盆里。她想着这佛珠改天得还给檀尘,辟邪却妖的东西怎么能带进朽夜阁。   其实多少有点舍不得的,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檀尘的礼物。   她叹着气拉开门走进去,却迎面撞上什么东西,惊吓之余她抬起头来,千鸢美丽的面容出现于她视线中。   这个傀儡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真的有灵魂一般。   “你回来得这么晚。”千鸢这样陈述了一个事实,语气平缓,眼神冷淡,让唯音琢磨不透。   她直觉千鸢——也就是兰夜公子不太开心,于是低头老老实实地认错:“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受伤了。”又是一句陈述句,唯音偷眼看了一下千鸢。是因为是傀儡所以说话都是没有语气的吗?不会啊,兰夜平时用千鸢训侍者们的时候,千鸢语气还是很激烈的啊。   她寻思了一下,依旧恭敬:“啊,不小心让野兽咬了一口,已经包扎好了,不碍事的。”   千鸢没有回应,拉起她的小臂利索地拆了纱布,认真端详着她的伤口,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鉴定一样价值连城的古物。唯音看着她,不由得感叹兰夜公子这傀儡做得真是好,神态都如此逼真。末了千鸢扔了纱布,对唯音说:“你回去房间吧。”   唯音如获大赦,赶紧奔回自己的房间了。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千鸢就捧着纱布和药进来,叫来凤休帮她包扎伤口了,惹得唯音震惊不已。好在等凤休开始包扎千鸢便离开了铃兰间,唯音瞧着千鸢的背影,仍然觉得自己在梦中。   凤休悠然道:“这药可是妖族王室御用的弗缇散,对伤口愈合有奇效,贵得要命。啧啧,瞧瞧你受的待遇。”   唯音闻言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更加奇怪又不安:“今天……今天公子这是怎么了?忽然对我这么好?”   “公子一向待你很好,只是这一世你没怎么受过伤,所以不知道罢了。”凤休打好了结,撑着脑袋看着唯音:“只要你需要的东西,公子都会给你,这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唯音愣了愣,为了掩饰不知所措只能笑着打哈哈:“看来以前他是欠了我相当大的恩情呢,这个报恩真的很周到了。”   “谁知道呢……”凤休高深莫测地回了这么一句。   另一边第九层的兰夜的会客厅中,唯音和凤休对话的样子清晰地显示在一面镜子里。卫颜躺在铺了波斯绒毯的贵妃榻上,摇着手里的金扇子,笑得没了形以至于踢翻了兰夜一个香炉。浓郁的香气滚滚而出熏得他直咳嗽。   便是咳嗽他还要继续笑,红发红衣红眸的他如同一团燃着的火焰。   “哎呀哎呀兰夜,你担心人家姑娘就是这个表现?这硬邦邦的态度,我还以为是唯音小娘子欠了你银子呢。要不要我给你一些个戏本子,看看那些才子都是如何追佳人的?”   一双苍白如玉的手一挥,卫颜眼前的观世镜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卫颜连忙起身:“哎呦呦,拿我的镜子出什么气啊。”   兰夜的大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一片黑色的衣角,有酒杯放下的声音:“你来我这里,是来看笑话的?”。   卫颜眼睛转了转,抚摸着自己的观世镜:“瞧你说的,有镜子在哪里不可以看笑话?我是为了告诉你一声,计划进展顺利。”观世镜迅速缩小飞入他袖中,他展开金扇子遮了半张脸,只露出狭长的桃花眼和眼角的泪痣,笑容娟狂又妖魅:“三个月后,朝中必有腥风血雨,那檀尘,必死无疑。” 第6章 长夜[陆]   唯音走在午后长安城的城郊,去摘野外开的那种纤细的铃兰花,回去给凤休姐制香用。一边采花一边就走起神来,瞧着自己小臂上缠着的白色纱布,想起了房间里那幅画像,和活在各种各样传闻中的兰夜。   有时候唯音也会想,兰夜究竟是怎么看她的呢,是怎样的恩情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她依附他而生存,可是却好像和真实的他没有交集。昨天他看上去还是很关心她的,或许她应该告诉千鸢,她想见一见兰夜。   一直以来,从小到大,都很想见一面。   正在唯音出神的时候,灌木丛中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唯音心里一紧,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霎时间一个黑影从灌木中跃出扑向她,唯音灵巧地往旁边一闪,那黑影跃出去老远,回过头看望着她。看形状这恐怕就是之前咬过她的那头野兽,她总算看清了它的样子。   “这是……”   唯音惊诧地看着这个羊面虎身,四只长而健壮的巨大怪物,一时间失了言语。这绝对不是人间能有的普通野兽,但也不是妖。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凶兽目如铜铃,趁着唯音愣神之际再次扑来,长着血盆大口大有将她一口吞下的气势。唯音这稍一晃神,便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那凶兽尖利的牙齿靠近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蓝色身影忽然插入二者之间,速度快得惊人。凶兽的牙齿便咬在了那个蓝衣男子身上,那男子的身影动也不动一下,唯音愣愣地看着那个男子将头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说:“愣着干什么,快逃!”   是皆凌,朽夜阁的另一个傀儡。   唯音回过神来,丢了手里的篮子捞起裙子拼命地往城门的方向跑,身后野兽撕咬和缠斗的声音激烈,她不敢回头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忽然身后缠斗的声音消失了,她心里一颤,回头看去。皆凌的身子已经被撕碎,七零八落地散落着,露出密密的针脚和红色的丝线,那张清秀的脸被从中撕裂,表情冷静得可怕。而那个野兽好奇地拨拉着那些碎片,然后一口一口吞下去。   ——它……什么都吃。   唯音不忍再看,收回目光继续奔跑。她不断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你一定能逃回去,只要回到城里,回到朽夜阁就好了。   身后渐渐传来野兽由远及近的喘息和奔跑声,唯音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她回头看过去,那凶兽离她已经不过三丈,急速扑过来,如一片黑色的夜幕袭来,她闭上眼下意识地举起双臂挡在头前。   那个瞬间漫长得骇人,唯音感到风忽然凌厉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弥漫于空中。   疼痛没有如期来临,她慢慢睁开眼睛。   凶兽在她面前一尺的地方张着血盆大口,浑身被极细的丝线缠绕住勒得紧紧的,动弹不得。一双黑色的云缎靴点在凶兽头顶,一身漆黑如夜的长袍垂落,上面绣着孔雀蓝的兰花,在风中衣袂飞舞。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撑着一柄十二骨的黑伞,身上所有的皮肤都归于伞的阴影之下。   唯音呆呆地仰望着来人,他也低头看着她,风喧嚣地吹着,她的世界里却寂静无声。   男子从凶兽的头顶跃下,立于唯音面前,把她纳入黑伞的阴影下。距离之近唯音可以看清他如羊脂白玉那般苍白的皮肤下,时隐时现的纤细血管。那样一双漆黑而深不见底,弥漫着蓝色的妖气的眼睛。   他浅色的唇开开合合,他说——有受伤么?   唯音如同被他的声音唤醒,脚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他迅速伸出手扶住她,指尖冰冷。   唯音小声说:“公子?兰夜……公子?”   他微微一点头。   她想,那幅画像描出的神采,竟不及兰夜本人的十分之一。   苍白的皮肤,漆黑的长袍和眼眸,孔雀蓝的绣花和妖气,威严又妖冶,美丽至极。   在她怔忡之际兰夜回头看着这个凶兽,皱了皱眉头:“你竟惹上了饕餮。”   唯音回过神来,惊愕地指着那极力挣扎的凶兽:“它它它,它是饕餮?”   就在此时饕餮仰天长啸一声,束缚它的魂丝顷刻被挣断。兰夜迅速抱起唯音,裹着一阵带着兰香的风,飞快地远离这只凶兽。唯音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饕餮似乎知道自己追不上来,怒不可遏地在原地大叫着上下跳跃,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她。她心下一惧,收回了目光。   “看来得去一趟云泽。”兰夜低声说道。 第7章 长夜[柒]   饕餮是上古凶兽,凡它咬过的东西一定要吃下去。它在唯音身上留下的伤痕不会消失,而且下次必然会再来追唯音。兰夜只能暂时制住饕餮,不能杀它。   为今之计只有去云泽仙境找奚恒神君。   “奚恒神君元神极强,是饕餮的主人,这一次该是奚恒疏忽,让饕餮逃出来。云泽仙境在极东之地,我们从蓬莱过去。”   唯音在兰夜怀里抬头看着他,他目视前方很冷静地说着,条理分明。他右手揽着她的腰,左手撑着伞,像没有重量一样轻盈地在树梢或草尖上掠过,带起一阵兰香馥郁的风。她的左手横在他的脑后,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摩擦着她的手背。两边的景物飞快地掠过,她看着有点眼晕,于是闭上了眼睛。   她本是想好好消化一下兰夜的话,但是闭上眼睛之后的黑暗里,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鲜活。   他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手被他的头发蹭得有点痒,也不是特别痒,若有若无的。   他这样一只手就能抱稳了她,不过抱得有点紧。   这就是兰夜,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见到的,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姿态面对他。即便是这样猝不及防,她还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那些多少年来一直隐隐作祟的焦灼就已经安稳下去。   终于见到了,兰夜。   唯音睁开眼睛看着兰夜,倘若此时兰夜低头看她,必定会看见她眼底不合时宜的欢喜。她问道:“公子亲自送我去吗?”   “除了长安四妖,这附近没有谁能敌得过饕餮。不然你让卫颜,蔷华或者钟离魅送你去?”   唯音连连摆手:“不不不……多谢公子相救,我来帮公子撑伞吧。”   兰夜是夜妖,所有妖中阴气最重的一种,不能见阳光,据说见了阳光的皮肤会如撕裂般疼痛。所以当他行走在日光之下时,一定要撑着伞。   兰夜略微一沉默,唯音发现他们前进的速度放慢了。片刻之后,他说:“不必了。”于是他们的速度又加快。   唯音虽然有些没趣,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欢喜下去。她甚至不自觉地轻轻哼起歌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被饕餮盯上这件事。兰夜瞥了她一眼,眼中的蓝色妖气有些紊乱,唇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日薄西山的时候,他们靠近了一个小城。快入城的时候兰夜放慢了速度,和唯音一起如同常人一般从村子间的小路走向城门,快到城门的时候,唯音忽然眼尖地看到远处护城河边一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忽然坠了下去。   “有人落水了!”唯音大呼一声,飞快地跑过去。   兰夜一皱眉头似要发火,见人已经跑远了,只好快步跟上她。到了河边,见唯音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下水捞人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把唯音拽了回来,往河面一挥袖子。漆黑的袖子拂过之后,就有一个人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般拖出水面,一路拖到岸边。   唯音跑上前去,却见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面色憔悴地趴在地上直咳嗽。此时路上行人很少,就算是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也就张望两下,并没有人靠近。   那妇人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忽然掩面痛哭起来,哀恸非常,完全没有被救的喜悦。唯音忽然明白这位少妇大约不是意外落水,乃是投河自尽的。   她蹲下来拍拍少妇的背:“姐姐,你为何要投河啊?”   少妇哭得更加悲伤,断断续续地说:“姑娘……别管我了……我夫君他……他伤寒过世了……让我随他去吧。”   唯音默了默,回头望向兰夜,而兰夜抱着胳膊并不想插手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姐姐,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半月前刚去的……”   “半个月啊,那您的夫君一定还没有投胎,我或许可以帮您见到您夫君。”   “姑娘莫要骗我,我……”少妇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看着唯音,当她的目光移到唯音身后的兰夜之时,明显一愣,失了言语。   唯音笑道:“姐姐也看了,我身后这位可不是凡人,我们自有方法让您夫君回来。不过天地自有命理规矩,我们最多可使您夫君还阳一个月陪您,一个月后他还是要投胎去的。为了这一个月的相聚,您要折损十年的寿命,您可愿意?”   那少妇闻言立刻对唯音和兰夜下跪行礼,抽泣着说:“只要夫君能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拿去换的。”   唯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画了奇怪图案的符纸递给少妇:“把自己的血滴一滴在这道符上,然后烧了这道符,你会到一个可以实现你愿望的地方去,切记烧符之时身边不可有别人在,否则不会成功。”   少妇感激涕零地收下来,唯音叫住了一个过往的牛车把少妇送回家,少妇一再地道谢,憔悴的面容燃起一丝希望。   “她真是爱她的夫君。”唯音感叹道,然后望向兰夜,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少妇的夫君自然不能真的还阳,有一个叫玉面的妖,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样子,还有一个叫赦心的妖,可以读取人的记忆。二者合作,便可照着少妇的记忆还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夫君。   假的虽然是假的,但是一个月的时间也可以让少妇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殉情了。   兰夜轻笑了一下:“逃命也不忘为阁里介绍生意,真是难得。”   唯音今日第一次见兰夜笑,感觉到他心情变好了,于是趁热打铁道:“那公子可不可以给我个奖励?”   兰夜望着她:“你想要什么?”   “我想问个问题。”唯音站到兰夜面前,抬头对着他的眼睛,满是期待。   “公子为何救我十世之命?”   面对唯音眼里燃灼的热切,兰夜的表情却迅速冷却下来,刚刚漫上的温柔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僵硬和冰冷。他眼里的不悦和恼怒几乎着实惊吓了唯音,她呆呆地看着忽然变色的兰夜,呆呆地看着他绕过自己走向城门。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可以问吗?   唯音慌张而疑惑,短暂的头脑空白之后,她赶忙转身追上了兰夜。只是这次她只敢默默跟在兰夜身后,不再说什么。   兰夜撑着伞在小城的人流中行走,唯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他们二人所过之处人群都安静下来,自动散开让道,人们低声议论惊叹,偷眼瞟兰夜。不少少女们看一眼兰夜便羞红了脸,快步走开,却在远处停下来将他望着。   蔷华美人有一句名言——人本贪色。人青春易逝,所以格外贪恋那短暂的浅薄的美色,这话果然不错。   他们投宿在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但是兰夜只要了一间房间。他简短地解释:“为防止饕餮半夜追上来,应付不及。”   就谁睡床谁打地铺的问题,仍然是简短而不可商量的:“你睡床。”兰夜这样说道。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于是唯音从头到尾都没有反驳他,只能应着——好的,好,谢谢公子,之类。   半夜躺在床上的时候,唯音仍然觉得混乱而摸不着头脑。   忽然出现的饕餮,忽然出现的兰夜公子,忽然开始的逃命,忽然公子就生气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实在是太过紧凑,难以消化。   她转过身去看着一边的兰夜,最后她让店家在房间里另支了一张榻,兰夜就卧于榻上。他双眼轻阖,几缕长发垂在脸侧,月光洒在他安静苍白的面容上,他睡得像一幅宁静的画。   或许是刚刚亲眼见到兰夜,每次看到这张脸总是觉得惊艳,不负盛名,怨不得第一美人蔷华都钟情于他。不过他连蔷华美人都拒绝了,白玉瓶子里那位,该是多么好看的人啊。灰飞烟灭了,兰夜一定很伤心。   唯音轻轻叹了口气。   白玉瓶子里那位至少还有个囫囵传说,她的身世却是极扑朔迷离的,连问一问都不成。   “你救了我这么多次,从前我对你到底有怎样的恩情呢?”唯音喃喃自语。   谁知道这时候兰夜却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进了唯音眼睛里,一双墨黑的眼睛泛着月光,冷冽如刀锋。   他笑了,笑得轻蔑:“谁说你对我有恩情?”   唯音愣住,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呃……大家……都……”   “你对我没有半点恩情,说我报恩不如说报仇。”   他打断她,戏谑地一字一句地这样说。恨不能刻在她心上似的。   唯音一时间不能反应,她有些发抖,下意识地说:“不可能啊……你救了我……”   “不救你怎么报仇?”   “可是……为什么……从前我对你做了什么?”   兰夜沉默,他眼里的锋芒渐渐收回去,他转过身背对着唯音:“你无需知道。”   唯音就这样看着兰夜的背影,像一片黑色的幕,遮住了她所有想要追问的真相。她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兰夜的影子短了又长,对面烟花巷的吵扰声也渐渐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神智才慢慢回笼,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转过了身蜷缩成了一团。 第8章 长夜 [捌]   兰夜明显感觉到唯音的变化。   她的话少了许多,他原本话就不多,之前都是她主动说话,现在越来越明显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她眼中的热切和欢喜没了踪影,只余一派灰沉沉的忧郁。   她以前也曾这样对着他。   这样也好,凭什么她就可以无忧无虑,不过最后几年了,她也该尝受痛苦煎熬,就像这两千年来他所经历的一样。   兰夜想到这些甚至有些快意,忘记了她的无忧无虑全是因为他的保护。   他们就这样一路默默向东行进了两日,越远离长安遇见的妖就越多。有不长眼的妖以为唯音是兰夜带在身边的干粮,想上来分一杯羹,都被兰夜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更多的妖凭着兰夜的绝色和他黑袍蓝绣的打扮猜出了他的身份,凑上来塞银子奉宝物想套近乎。有些颇有家底的妖还包了他们在当地的食宿,极尽殷勤。   不过兰夜拒绝了这些妖所有的同行请求。   路上还遇到不少大胆美艳的妖娘。第一个妖娘最是直接了当,扭着纤腰穿得极凉快直接就缠上了兰夜。唯音惊得不行,看着这样的画面脸一红就要跑,却被兰夜拎着衣领拉回来。   他眯着眼睛,触碰到她的后颈的手指冰冷:“说了你不能离我超过三步远,跑什么?”   唯音捂着脸:“那个……公子……您不会是想让我观战吧?我……不会跑太远的……您也方便一点。”   因为她捂着脸,没能看到兰夜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他厉声道:“还不放开我,想死在我手上么?”   唯音大声应了:“哎,好的我这就走。”领口却依旧被抓得死死的,放下手一看却见那妖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兰夜身上下来了,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之后兰夜处理这种事故手脚就很快了,根本不给妖娘缠上来的机会。   因为兰夜很少出朽夜阁,他这一趟远行,倒是成了各方小妖跑来一睹真容的机会。风平浪静的几天下来,唯音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逃命,倒像是陪兰夜接受朝拜。除了怀里的镇妖令动不动就要跳出来之外,享受的待遇格外优厚。   可惜好日子没有能持续多久,四天之后,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妖跳出来要吸唯音精气的时候,饕餮再次出现了。   这家伙也不知没日没夜地追了多久,一下子从深林中跃出,一口将那个不长眼的妖吞了下去,然后长啸一声,居然体型慢慢膨胀成原来的四倍之大,血红了眼睛看着兰夜与唯音。   兰夜将唯音揽到身后,唯音哆哆嗦嗦地说:“兰夜……”   “没事。”   “不是……兰夜……”唯音扯了扯兰夜的衣服。   兰夜终于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唯音颤抖地指向那明显比平时癫狂的凶兽:“它刚刚……把镇妖令吃下去了。”   那时镇妖令正跳出来镇压那图谋不轨的妖孽,那妖孽一哆嗦正要下跪就被饕餮一口吞了,连着镇妖令一起没入了血盆大口中。   “镇妖令取材龙骨,集万妖之魂。而饕餮是龙之子……它会如何?”唯音继续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饕餮绯红一片的双目。   兰夜一皱眉。   一声狂啸震耳欲聋,兰夜抱着她飞起落于一颗极高大的乔木的树梢,把她放在树杈间。刚刚他们站着的地方已经被饕餮长啸的气流冲出一个大坑。   他俯下身,扶着树枝望着唯音的眼睛:“你听着,在这里好好地坐着,不许下来。”顿了顿,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不许下来。   唯音还没看清他蓝雾弥漫的眼里到底有什么,他就回身跳下了树。这么高的树,他下落地却不快,长长的衣摆和蓝色的发带被吹起来,月光下黑袍上孔雀蓝的绣花越发妖冶,他落地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   几乎在他落地的一瞬饕餮扑向了他,雷霆万钧一样的气势。原本它的速度不及兰夜,如今却几乎和兰夜差不多。兰夜仗着自己比饕餮身材小,在他大开大合的动作间灵巧地穿梭,速度之快唯音只能看清一抹蓝色在不停游走。   忽然兰夜的身影出现在饕餮上空,他足尖在饕餮头顶一点,顷刻间饕餮周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极细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丝线几乎把饕餮躯体的每个部分都框住,饕餮稍一动弹便痛苦地嘶吼。   魂丝阵,他刚刚是在布阵。   唯音松了一口气,见兰夜转身向她飞来,没有受一点伤,连衣服都没有破损,她刚刚燃起笑意的眼睛却瞬间转为惊恐,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喊道:“后面!兰夜你后面!”   月光凄厉,鲜血四溅。   兰夜的左半边身体没入饕餮的口中,他惨白的脸上开了一朵朵血花。黑色的阴影很快从他的伤口弥漫开来,晕了他一大片黑袍,蓝色的绣纹也变成红色。   他们离得很近,所有细节在她眼里清清楚楚。   他皱起眉,眼中妖气大盛,如同蓝色的火焰。   瞬间魂丝汇聚过来戳穿了饕餮的左眼,饕餮痛得大吼一声,兰夜从他的嘴里掉出来落在地上,一片尘土飞扬间,他呕了一大片血。   唯音的心忽然就失跳了一拍。   兰夜趴在地上,抬头看着痛得在不停跳跃的饕餮。   他这次下的魂丝比上次密一倍,饕餮居然这么快挣脱了,真是疯了。就算此时逃走不出一天又会被追上,他现在的伤经不起那么频繁的消耗,必须找个办法让饕餮慢下来,再也追不上他们……   要怎么……阻止一个疯兽……   兰夜眼睛一亮,正好饕餮眼睛的痛劲过去了,气得发疯似的咬向他,他忽然拔了发簪,一个侧身,擦着地面滑到饕餮的身下。饕餮迅速地移开并抓住机会,狠狠地把兰夜踩在脚下。   兰夜又吐了一口血,而此时饕餮撕心裂肺地一阵痛呼,抬起了脚,脚心赫然插着兰夜的发簪。   “这发簪也是龙骨的,和你体内的镇妖令相吸,身体里翻江倒海的滋味如何?”兰夜擦了一把嘴边的血,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飞上树上,还能动的那只手抱了唯音:“我们走。”   唯音愣愣地看着他,他笑得极娟狂快意,眼睛亮得出奇,明明一身狼狈,却意气风发。   忽然间脑子钝痛了一下,一个模糊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没看清眉目就不见了踪影。 第9章 长夜[玖]   兰夜受了重伤,此时他们刚刚离开上个镇子没多远,原本唯音想要回去找镇子上热情招待了他们的妖帮忙,兰夜却制止了她。   “你没有了镇妖令,我现在状态不好,如果有妖想害你会很麻烦。”   唯音试图说服他:“可是之前那个妖很崇拜你。”   “他不是崇拜我,他只是崇拜强者。这些妖仅仅是表面热情,不可信。”   在兰夜的坚持下,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之前的镇子,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店小二估计是没见过受伤这么重的,一直狐疑地看着他们,估计是怕兰夜要是死在店里面传出去不好,直到兰夜把一锭银子砸给了他,他才让他们进去。   唯音扶着兰夜进屋,他在走进房间的一刹那闭上眼身子沉了下去,唯音被他拉着几乎跌倒,咬牙摇摇晃晃地撑着他,竭力把他抬上了床,整个过程她的手一直抖得要命,手心里湿滑的血让她几乎抓不住他。   唯音握着他的手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叫他。可是他仍然闭着眼睛,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的身体很凉。   他的身体怎么能这么凉。   他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唯音忽然就慌了神,她跑出去叫店小二打热水来,店小二原本颇不耐烦,见她一副失了魂一样的表情,不免也害怕起来,他说:“里面那位客官莫不是不行了?这房里要是死过人,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唯音用一种要杀了店小二般的眼神看着他:“你说什么?”   小二一激灵,诺诺地说:“没什么没什么,里面那位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唯音的嘴角颤抖着,她像是要哭了,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忽然房间里传来声音,气息有些弱:“唯音,你在做什么?”   唯音的眼睛忽然亮了,像是回神了一般,她急急地嘱咐了小二一句:“快去打水,还有纱布和药。” 然后一把关上门,快步跑到床边,眼中的喜悦几乎漫出来。兰夜已经醒过来,靠着床幔,抬眼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唯音愣了愣,答道:“我……让小二打热水,你身体太凉了……”   兰夜皱皱眉:“打热水做什么?我又感觉不到冷热,而且我为夜妖,体温原本就……”他说着说着,发现唯音惊魂未定的眼中有一层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被吓到了,他愣了愣,后面的话就再说不出口。   最后他低下眼咳了两声,低低地说:“我没事,这些伤不算什么。”   唯音眼睛颤了颤,仿佛想说什么。小二的敲门声恰好响起,她咬了咬唇,转过身去开门接过了热水和纱布。   兰夜的皮肤非常苍白,在烛火下看着近乎病态,衬着前胸和背上的血肉模糊格外触目惊心。饕餮的犬齿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除此之外还有多处咬伤,鲜血淋漓成一片。唯音用毛巾蘸了热水把他背上的血污擦拭干净,擦得很轻柔。   兰夜低着眼睛仿佛倦怠,他的发簪没了,一头及腰长发就这样铺下来,乌黑的像是一片夜幕。他的右胳膊撑在床上,青筋凸起,整个人有种紧绷感。他刚刚和唯音关于处理伤口的问题争吵了一番,他坚持自己来,而唯音说什么也不让。   他不习惯和人这样亲近,更何况这个人是唯音。   唯音已经擦去了那些血污,苍白的皮肤上整齐的,深可见骨的伤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忽然笑了起来。   “妖界鼎鼎大名的兰夜公子,朽夜阁之主,连妖王重璘都要礼让三分的妖,为了报仇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差一点儿就死了。而他的仇人,好好地坐在这里,因为他的保护一点儿伤也没有受。可笑至极,这是什么报仇?鬼才信这是报仇!”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于愤怒了。   兰夜不愉地皱眉,回头看她:“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为什么不敢?大不了你杀了我啊,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她看着兰夜的眼睛,毫无惧色。   兰夜愣住,不确定地说:“你……你怎么……”   “怎么知道我快死了?藏书阁有那么多书,翻翻总能找到讲极阴之人命理的,命属极阴之人,就算不至于被吸尽精气而死,命数通常也不会好,总是活不过二十五的。”   唯音很早便开始疑惑,妖们说她是从两百多年前开始出现在兰夜身边的,凤休姐却说,这已经是她遇见她的第十世。怎么算她这几世都很短命,于是她在朽夜阁的藏书室里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了解释。   她十四岁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生命的尽头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她未能走完青春就将垂暮,从一张白纸长大,慢慢懂得说话认字,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要再次变回白纸。   周而复始,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妖,也不能算是人,就这样混沌地过着短暂的一生。   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意义么   唯音的眼里渐渐泛起泪光,那些泪水争先恐后地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落在兰夜铺散的发上。她此刻就像是一个委屈的,被骗走了糖的小姑娘。   “无论如何每一世你还会去救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短寿的原因和我活着的意义……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个意义是什么……”唯音捂住眼睛,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漏出,滴在兰夜的长发上。   那个问题不是她的一时兴起,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迷茫,她妄想抓住的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联。   没有人知道当她听见兰夜说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报仇,当她看见兰夜眼中的轻蔑之时,她的绝望。   “所以……求你不要骗我……”   兰夜无声地望着她,她泛红的眼睛和不断落下的泪水。   他忽然生出一种渴望,在这个时刻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两千年前的一切,这两千年来的一切。她会不会想起来所有,她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强烈的渴望像一场大火迅速燃灼蔓延开来,在他的心中肆虐,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要说了。   可是之后呢?   兰夜忽然想笑,他闭上眼睛无力地叹息。心火熄灭,只剩灰烬。   你忘了,你没有退路。这是一条死路,所以你得一路走到死。   他慢慢地,近乎冷静地说:“这是最后一世了。”   唯音抬眼看着他,气息还有些不稳:“什么?”   “如果我说这是你命属极阴的最后一世,下一世你会和你爱的人一起,活得很长很好。你还想不想知道从前发生的事情?”   “想。”唯音几乎没有犹豫。   兰夜自嘲似的一笑,他说:“好,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要等半年之后。”   唯音眼睛亮了,她抓住了兰夜的胳膊凑上去:“真的吗?不骗我?”   “我不骗你。”他这样说道。   “你一定说话算话!我,我会努力活到半年后的。” 第10章 长夜[拾]   他们之间算什么呢,最开始有的那点东西到最后也都烟消云散了。如今他们之间的爱恨因果,只是他一个人的执着罢了。   夜深了,唯音睡得很安稳。这次是她睡在软塌上,而他睡床了。兰夜撑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上去却是很踏实的,仿佛做了个美梦。   她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为人的那一世,他们一起生活了八年,整整一个少年时代。她是他的奴隶也是玩伴,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那时候的她很爱笑,整个部族只有她敢惹他生气,而在他生气的时候也只有她敢靠近他。她好像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好像可以就这样一笑到天荒地老去。   兰夜的眼里也微微带了笑意,像是陷落在某段遥远的时光里。   两千年的时间极其漫长,漫长到他以为关于她的记忆已经慢慢模糊,漫长到他以为心动和心痛的感觉都已经苍老乃至死亡。   直到两百多年前他找到转世的她的那一天。所有的记忆和情愫卷土重来,清晰到每个细节,清晰得让他战栗。   清晰得如同昨天。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太冷了,唯音皱着眉迷糊地躲避了两下。   他的手僵了僵,便收了回去。他默默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然后下床走到了火盆边,就着火烤起了手。   兰夜的体质并不能感觉到温暖,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变红,感觉差不多了,他便躺回床上再试着去碰她。或许是他手的温度暖得刚刚好,唯音朦胧之中觉得那热源很惬意,便将脸凑了过去,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兰夜笑起来,他静静地侧躺着看着她,任她把他的手压在脸下。那笑容寂寞又温暖,在夜里熠熠生辉。   其实这是他的愿望,护着她,不让她伤,不让她疼。   所有那些他曾经没有做到的,曾经让她难过的,都一一补全。   一声轻轻的问安打破了宁静。   “公子打扰了,云泽灵官予陌,奉神君之命前来迎接公子。”   兰夜抬眼,一个青衫的女子立于床头俯身行礼,她长得很高,有一副清秀温婉的容颜,左脸之上有银色的藤蔓纹路一直蔓延到颈间,领子上亦有若隐若现银色的云纹。   “你总算愿意出来了。”兰夜眼里的暖意退却,只余冷淡。   予陌轻笑:“公子若不是介意杀死神兽的业障,饕餮怕是早就死了千万次了。何况唯音姑娘难得与公子同行,小仙怎能轻易打扰呢。”   她拍拍手,一个巨大的阴影从窗外显现出来。   “小仙特意驱使毕方鸟而来,公子与唯音姑娘明日便可到云泽。”   这一夜唯音睡得很安稳,半夜似乎陷落在一个兰香馥郁的怀抱里,恍然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她躺在一张檀木制的床上,精致的蓝色纱幔放下,纱外隐隐约约,是一间大而华丽的房间。   她懵懵地下了床,一边喊着兰夜的名字一边推开房门。   门开的一瞬间,阳光倾泄而入,细碎的尘埃依稀可见,泛着金光。走廊外一棵不知名的老树立于碧绿的湖边,高大而形态优美,长了红色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   一群通体雪白的鸟在湖面上掠过,如同白色的风吹拂而来,越过屋顶不知归处。   唯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一时间怔在原地,不能言语。   一个青衣女子穿过长廊走到她身边,笑着说:“唯音姑娘,这里是云泽仙境,我是这里的灵官,你可以叫我予陌。”   “云泽?可是昨晚我们明明还在……”唯音惊讶地看着这个美丽端庄的仙子,喃喃自语。 第11章 长夜[拾壹]   奚恒神君在神界可谓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首先他的辈分极高,连天帝都要尊称他一句伯父,其次他的元神之强整个神界无能出其右者,再次他学识渊博又丰神俊朗,这三点给足了他特立独行的资本。所以就算他结交之辈遍布鬼,妖,魔这些为仙家神族不齿之徒,那些仙家神族们也不敢稍加微辞,不过奚恒神君也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自己。   与奚恒强大的元神相反的是,他的身体非常差,从小体弱多病几近夭折,后来不得不常住云泽仙境,借着云泽汇聚的强大的灵气养着身体,才得以存活。不过因此他再难适应云泽以外的气候,大约是终身不能离开云泽了。   “神君脾气有些古怪,喜怒无常,就连我也时常揣摩不透。姑娘若与神君交谈,切忌提到体弱的话题。”   在解释完唯音和兰夜如何一夜之间来到云泽之后,予陌简单介绍了奚恒神君,并认真地嘱咐道。   唯音应下,便跟随予陌去见奚恒神君。   一路的繁花美景,瀑布溪流,奇珍异兽,唯音目不暇接。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便见一座高亭立于假山之上。亭子周围落了一圈色彩各异的鸟儿,清脆的鸣叫之声不绝于耳。走进亭中,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绣银色云纹单衣的年轻男子正靠着栏杆饮茶,脚边有两只活泼的乘黄神兽追逐嬉戏。   唯音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奚恒神君看上去如此年轻。能让天帝叫伯父的神,她以为该是一位老爷爷了。而面前这个男子的容貌,不过人间二十岁出头的男人。   而且确实是极端正俊朗的一张脸,自有神君的威仪和气质。   他看见唯音,露出个称得上是和善的笑容:“唯音姑娘,见到你真是不易。”   接着他伸出手握住她受伤的小臂看了两眼,一阵金色的光芒便从他的指间慢慢渗入她的伤口,那些样貌狰狞的伤疤就像蒸发一样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饕餮逃出伤了姑娘,是云泽的疏忽。”   予陌口中“性格古怪”的奚恒神君表现得如此和蔼甚至谦逊,倒让唯音更有些不安。   “神君不必如此……那饕餮神兽现如今抓到了么?”   奚恒神君微微一笑:“已经押在水牢里,明日就诛杀。”   此言一出予陌和唯音都愣住了,予陌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奚恒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去,予陌便噤声不语。   倒是唯音开了口:“这神兽嗜吃也是本性,不至于诛杀吧。”   “我虽然素日里喜欢这些活泛的小东西,但是它们这样不听话,云泽是留不得它们的。”   面对奚恒神君的微笑,唯音却出了一身冷汗。什么样的神仙居然能把上古凶兽饕餮叫做“活泛的小东西”啊。   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神君养饕餮是因为它……比较活泼么?”   奚恒微微一笑:“自然是如此,看着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本君觉得甚为愉快。”   唯音看着他脚下嬉戏的两只乘黄神兽,脑中换成了两只饕餮的形象,不禁一哆嗦。她越发觉得和颜悦色的奚恒神君可怕了。   奚恒神君告诉唯音兰夜的天劫就要到了,兰夜已经同意在云泽多留些时日,以便利用云泽深厚的灵气从天劫的重创中恢复。然后便遣了一只青鸾引唯音去找兰夜了。   唯音离开之后,予陌立刻上前劝说:“君上,世间神力循环往复,若杀了这一只饕餮,就会出现一只新的饕餮。那不知在何处的新饕餮必将引起事端。只用引吐水让那饕餮将镇妖令吐出再稍加惩罚即可,不至于诛杀吧?”   奚恒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本君会不知道么?然而这小东西伤了唯音,兰夜决不会允许它活命。”   予陌皱眉:“他不允许又怎么?云泽岂会怕他?”   “怕是不至于,他是个有趣的妖,本君从前没见过他这样的家伙,若以后见不到了,未免可惜。”奚恒漫不经心地说,嗤笑了一声:“你看看他,口口声声说讨厌这个叫唯音的凡人,却几乎把命都给了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   “我听说……”予陌想到什么,皱皱眉:“上次听卫颜大人说,兰夜公子怕是快要死了。”   这边唯音跟着青鸾往云泽的东边走去,不多时就陷入一片巨大的花海中,各种从没见过的神花仙草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远远望过去,只见花海中央有个石台子,一个黑衣身影撑伞立于台上。   唯音大声喊道:“公子!”   这里实在是太美了,美得她急切地想要和别人分享这种喜悦,以至于一时忘记了礼数,肆意大喊起来。   兰夜转眼看她,苍白绝艳的一张脸,神色淡淡。他从不会流露出妖的媚态,却有着极能惑人的一张俊美面容。   “公子你在做什么呀!”唯音把手放在嘴边继续呼喊道。   “推算我的天劫时间。”兰夜的声音不大,被他使了法术清晰地传到唯音的耳边 。   唯音打算加把劲跑到兰夜身边的时候,兰夜忽然目光一凝。   “别动!”他厉声喝止,足尖在花丛中点了记下便飞到唯音面前。唯音呆在原地一时不敢动弹,兰夜跪在地上,扒开花丛。只见几条黑色的细细的藤蔓蜿蜒着缠绕在唯音右腿上,已经到了小腿肚的位置。唯音也吓住了,她一点也没有感到疼痛,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要因为这里景色优美就放松警惕,云泽奇奇怪怪的东西多的很。”   兰夜从靴边抽出一把小刀,仔细地帮她把藤蔓割断取下来。当真正取下来的时候唯音才感觉到扎心的疼痛,那藤蔓好像正试图和她的身体长在一起,她不禁后怕。   黑伞悬在他们头顶,辟出一片凉快的阴影。她低头看着兰夜垂落于花间的长发,他纤细修长的手指,他黑色的袍子上,蜈蚣精莫七娘独步天下的绣工。那明亮的孔雀蓝的兰花,好像真的开在他身上。   她忽然问到:“下一世,你还会来找我吗?”   他的手顿了顿。   “不会,你不再命属极阴,我不需要救你。”   “所以这一世结束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么?”   “嗯。”   唯音看着兰夜的头顶,茫然无措。她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将要失去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几乎不能承受。   ——我会陪着你一辈子。   她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的影像,那个男孩长得非常好看,望着她的眼神满是高傲。当她说出刚刚那句话的时候,男孩的眼神变了,几分压抑的欢喜,几分压抑的感动,在那骄傲下涌动。   他说——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人了。   唯音轻声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兰夜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找不到我的。”   “我是不是说过要陪你一辈子?”   此言一出,兰夜手顿住,抬头直直地看进她眼睛里。眼里的蓝色妖气如大雾弥漫。   “你想起来多少?”   “只有零零碎碎一些片段。我从前是你的奴隶么?”   兰夜低头把最后一截藤蔓割下来,收起匕首。他站起来,妖气平息下来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情绪。   “是的,不过你是个不大听话的奴隶。”他想了想,继续说:“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可是最后你食言了。”   唯音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可是我为什么会食言呢?”   这是兰夜啊,她怎么会忍心食言。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至于你为什么食言,或许你该问问自己。”兰夜似乎不太开心,转身离去。   唯音跟了上去,这次她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时不时问一些关于朽夜阁的小问题,兰夜偶尔也会回答她,气氛算是有所缓和。 第12章 长夜[拾贰]   几日来兰夜时常带着唯音在云泽转悠,云泽的风景全部看了个遍。开始的时候唯音觉得云泽仙境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每到一处都要赞叹上半天,问东问西直叫兰夜头疼。可等兰夜临近天劫开始闭关之后,唯音渐渐地觉得有些寂寞。   偌大的云泽只有予陌一个灵官,奚恒一个神君,只有延续不断的温暖春日。虽然到处是奔来跑去的灵兽,但是唯音并不能像予陌奚恒那样和这些灵兽沟通,予陌和奚恒都很客气又难以捉摸,说实话她有点害怕他们。   她突然就很想念兰夜,希望兰夜早点出来,早点回朽夜阁。   某日云泽升起彩虹,奚恒邀请唯音共赏。唯音倒也是挺无聊的,就应邀前往了。   每次见到奚恒神君的时候,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灵兽,这次也不例外。他的膝头趴着一只红色的九尾狐,肩头停着一只小青鸟,悠悠喝着茶观赏着彩虹。   予陌给唯音泡了一杯茶,味道很醇厚的不知名的茶,喝下去从香气一直从口中蔓延到肺,真正的沁人心脾。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兰夜的时候,云泽也出了彩虹。”奚恒神君笑道。   唯音听到有关兰夜的事情来了兴致,有点好奇地看着奚恒:“您是怎么认识公子的呢?”   “重璘带他过来的。那时候兰夜用自己的内丹供养一个灵魂五百余年,再难以为继。为保那个灵魂不散,他要做一个能够供养魂魄的瓶子,求我云泽碧渺湖底的泥和三千年开一次花的灵杺。”奚恒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放下了茶盅,双手交叠在膝头。   “他那时候的眼睛真是叫人难忘啊,疲惫至极但是没有一分一毫的绝望。他就看着我,平静得好像不是来求我的,说‘我不会让你白白帮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那您跟公子换了什么呢?”   “也没什么,我就让他扔了伞站到阳光下面去让我看看。”   唯音闻言愣住,有些不能反应过来:“为……为什么?”   奚恒轻描淡写地说:“我听说夜妖在阳光下会皮肤寸裂,流血不止。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挺好奇的。”   “可是……兰夜会很痛的啊。”   奚恒笑了:“他的痛苦和我的好奇心之间,自然是我的好奇心更重要。再说了,我只要这点代价是他的幸运。他倒是很爽快地收了伞站在太阳底下,不光如此还脱了上衣,说什么‘既然神君想看,就看个够吧’,结果我的石阶都被他的血染红了。啧啧,真是有趣的妖。”   予陌似乎对他这样的论调司空见惯,面无波澜地帮他续上茶水。   唯音觉得脊背发凉,却无言以对,她渐渐发现奚恒并不会按照普通人的逻辑思考,他对事情的评价只有——有趣,无趣这两个观点,他不在乎善恶,对错,所在乎的一切不过是有趣二字。   她默默地把目光放到彩虹上,打起了回去的念头。   忽然间天地变色,乌云压境,彩虹就像幻境一样突然消失不见。一道天雷直劈而下,击中了云泽的玉宁阁——也就是兰夜闭关的地方。   奚恒微微蹙眉:“天劫来得真不是时候,毁了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数道天雷接连劈下,风卷树叶,狂风大作,玉宁阁在一片黑暗中茕茕独立,默然接受着不停落下的天雷。   唯音坐不住了,她跑到栏杆前远远地看着玉宁阁,心里涌上一阵焦灼。   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天劫?她见过阁里许多妖的天劫,因为在朽夜阁工作得到的精气几乎没有业障,他们的天劫都不过几道天雷便结束,天雷的强度也没有这么厉害。兰夜是朽夜阁主,从不需要强吸人精气,按道理说天劫会更轻才是,怎么会这么重。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奚恒闻言轻笑一声,也站起来悠悠走到栏杆前。   “重璘那家伙和我不同,是个物尽其用的妖,他不知道把多少龌龊败德的事情扔给兰夜去做。加上白玉瓶子里那位当年魂飞魄散的时候,灵魂碎片混入了芸芸众生之中,这些年为了拼齐她的魂魄,兰夜杀了上百个人取回她的灵魂碎片。每次他的天劫都是九死一生。”   唯音听着奚恒的话,忽然有一丝了悟,兰夜当初那么年轻就能建立朽夜阁,多半是有重璘的帮忙。而朽夜阁没有业障的精气帮助兰夜迅速强大,并且在取回碎片时无所顾忌。   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白玉瓶子里那位。两千年了,他一直都没有放弃。   她不知道这忽然涌上的滋味是什么,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朝玉宁阁跑去。风猛烈地在她的脸边划过,她看着那个阁子越来越近,每一道天雷落下来,她的心就揪一下,心中的茫然却越来越明显,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过来。   跑过来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凡人,最普通的无能为力的凡人。   她的胳膊被什么一扯,腾空而起落在一片柔软的羽翼中,她抬头看去,奚恒站在毕方鸟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跑过去没用,说不定还会被天雷伤到。这天劫虽然重,但他也就是痛一痛,不会死的。”   唯音看了一眼天雷笼罩下的玉宁阁,又转眼看向奚恒,眼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去。她坐在鸟背上,轻轻地说:“白玉瓶子里那位的事情,神君知道么?”   奚恒也坐下来,予陌怀里的红狐狸就一溜烟地跑到了他的膝头,他一边抚摸着小狐狸的毛,一边说:“为什么不问问你和兰夜之间的事情呢?”   唯音沉默了一会儿说:“兰夜说会告诉我的,我等他告诉我。”   奚恒笑而不语。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天雷停了下来,云开雾散,云泽又恢复了往日的一派生机。玉宁阁的门动了动,唯音赶忙跑过去,正跑到门口的时候门被拉开,兰夜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唯音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脱力地倒在她身上。   唯音下意识抱住他,感觉自己的手中一片湿滑。他身后的阁中央有一滩血泊,刺目的殷红血迹一直拖延到门边。   她感觉自己的心抖得厉害,连着声音都抖了:“兰夜……兰夜……你……”   兰夜皱皱眉,越过唯音的肩头看向抱着胳膊笑的奚恒。   “奚恒,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兰夜的声音虚弱,气势却不减。   奚恒依旧一派轻松的样子:“她突然跑过来,我拦都拦不住。”   兰夜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到唯音紧紧抱着他,整个人因为紧张难以放松。他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没事的,没事了唯音。”   或许这是他用过的最温柔的语气。   唯音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兰夜撑着门框站起来。唯音看着他身上纵横的伤口,眼里的惶惑几乎吓到兰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拍拍她的背。   以那种极不熟练的安抚的意味。   她乌黑莹亮的眼眸颤了颤,两行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兰夜头一次感到这么无奈,伸出手去擦她的眼泪,却擦得她脸上也染了血迹。   在毕方鸟把他们送到休养之处的路上,唯音一直握着兰夜的手不肯放。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无论曾经她和兰夜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一定是喜欢他的,非常喜欢他。   或许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真的。   她曾经恋慕他,而他眼里只有白玉瓶子里那位,她死后就一直等在阴间的奈何桥边,希望可以和他一起转世,等了千年百年。   可她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妖,再也不会经过奈何桥了。 第13章 长夜[拾叁]1   云泽不愧是灵气汇聚之地,大约过了一个月兰夜就养好了伤,带着唯音回了长安朽夜阁。   回到朽夜阁之后,唯音就再也没有见过兰夜。她有时候经过八楼和九楼之间的楼梯时,看着那些阻止侍者前进的结界符咒,感觉一切好像一个梦一样,又回到了最初。招待客人,签订契约,记账,日复一日。   房间里的铃铛叮叮作响,烟雾缭绕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形。   这次的客人还是夏依絮,唯音这一走正好三个月,今天她是来支付剩下的精气的。   她完全不像三个月前的样子了,今天的她穿着玫红色的对襟羽纱衣,头发挽成高高的髻,上面带着镶有红宝石的步摇,手腕上是玛瑙的镯子,红得没有一丝杂质。从这些名贵的东西足见她如今的受宠,她的妆容精致浓艳,却再看不出她原本的清秀模样。   她对唯音笑,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应当是开心的。可唯音觉得她一点也不开心,纵使妆容再美首饰再华丽,也掩盖不住她的难过。夏依絮很爽快地付了剩下的精气,被瞬间抽走大量精气的她面色有些苍白,她望着唯音,眼里有些茫然:“卫颜大人是怎么知道朽夜阁的?”   唯音心里一紧,帮卫颜圆过去:“他也是朽夜阁的客人。”   夏依絮的眼里仍然是茫然:“他也是……他换了什么呢?”   唯音打哈哈:“依絮你怎么这么关心卫颜?”   “只是觉得像卫颜大人这样的,好像什么都不缺。真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夏依絮轻轻地说,恍若在梦中一般。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看到我的时候很惊讶罢,我也是。我都要不认识我自己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夏依絮。可是他就喜欢这样的。”   夏依絮笑着,笑着,一行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她握住唯音的手,轻轻地说:“唯音,我一见你就很喜欢你,因为你泡的明前龙井很香,就像是我在家乡喝到的那些一样……唯音,我真的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她最终伏在桌上,哭得难以自已,任凭眼泪溶了妆容也不管不顾。唯音只能抱住她,心疼地拍她的后背。   这个女子只是不甘心在冰冷的后宫中一人花开,一人花落,了无声息。她只是想寻常的女子一样,希望有一个能与她白首不离的丈夫。   或者,她只是很想念她烟雨中的江南故乡,想念若干年前,笑得无忧无虑的自己。   送走夏依絮之后,唯音又开了两单新生意,结了一个生意,大半天下来收获颇丰。忙碌的工作倒是让她心情越来越好了,等最后一个生意结束,正是申时。她挂了歇业的牌子,准备去长安赴檀尘的约。   之前她说走就走了,还没来得及跟檀尘打招呼,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去找檀尘,她一直有意隐瞒自己的住处,所以檀尘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她。这让檀尘着实担心了一段时间。   一回来唯音就去见了檀尘,说自己老家里有急事赶回去了,好好赔罪了一阵。檀尘倒是没有怪她,只是松了一口气,笑得温柔:“你没事就好。”   之后他们便约了今天一起去采茶,正好可以拿回来给凤休喝。   唯音正要出门,却听身后一个清脆平静的声音:“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唯音回身一看,千鸢就站在房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头戴斗笠,看不见面目的家伙。   “皆凌坏了,这是新做的傀儡皆凌,现在还缺一张面皮。你带他去找城外的妆师风烛画,给他做个面皮罢。”   唯音有点为难:“现在吗?”   千鸢打量了她一会儿:“怎么,你现在有事情?那就算了。”   说完就转身要走,唯音赶紧拉住了她。   皆凌怎么说都是因为救自己才坏了的,而且……之前她跟千鸢说话千鸢都爱搭不理的,这么多天了千鸢还是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   唯音说道:“我带他去。”   当她带着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男人出现在檀尘面前的时候,檀尘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   唯音很歉疚地说:“我要带这位亲戚去看病,今天可能没法去采茶了。”   檀尘点点头:“不碍事,不知你这位亲戚害了什么毛病?”   皆凌现在没有脸,所以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能说话。唯音想了想,如实说:“他眼睛嘴巴耳朵都有点问题。”   檀尘忍不住笑了,只当她是不通医术:“我送你们去吧,你在大街上拉着他走路,多有不便。”   在大街上唯音一个女孩子拉着一个男人往前走,一路引人侧目指点。不过唯音和妖一起长大,对伦理纲常不太了解,自然也不在意男女之嫌。听到檀尘这么说,她在心里转了一转,忽然有些迷惑。   “人们会觉得奇怪吗?那我和你一起聊天出游,人们也会觉得奇怪?”   檀尘心里一阵好笑的无奈,她这人有时候很成熟有时候又天真得过分。他拉过了黑纱男子的胳膊:“好啦,我来送你们。”   唯音见檀尘已经自己做主拉了皆凌走,也就随他了。   唯音之所以很坦然,是因为风烛画并不是妖,她是一只野鬼。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哪一年她在长安城外盖了个小茅屋,就住了下来。她擅画,又善妆面,长安四妖都和她结交,她在妖界还算是小有名气。   风烛画的气息是极干净的,没有人气,没有妖气,却也没有鬼气,如同白水。或许说她是鬼,不如说她是游魂。唯音有信心檀尘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但是今天很不凑巧,风烛画的小寮里还有一位访客,蔷华美人。   唯音远远地闻见了蔷华美人身上那独特的荼芜香,瞥见门里那个紫红色的婀娜身影,心中便暗叫不好。檀尘对于妖气很敏感,更别说出了城的蔷华完全没有压制自己的妖气。   她赶忙回头对着檀尘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檀尘的脸色有点白,他拉住了准备往小寮里进的唯音,笑着说:“我知道城里有一家很不错的医馆,要不然我们换一个地方看病吧。”   唯音推脱道:“都约好了,一向是在这里看病的。”   寮内蔷华显然是知道了屋外来客,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大胆地释放妖气,她妖力很强,唯音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檀尘不肯放手,他定定地看进唯音眼睛里去,一贯平静的乌眸少有地出现了颤动。   “我们走吧,走吧唯音。”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没有加姑娘二字,唯音愣了愣。檀尘见唯音没有说话,他轻声解释道:“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是这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会脏了你。”   脏了……我?   唯音的眸子里的光芒闪了闪,有些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她轻声叹息,安抚地将檀尘的手握了握,然后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移开。   她说:“别这么说,他们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在檀尘出现之前她从未有过人类朋友,她不想失去他。但是一边享受着妖给她的一切安逸与保护,一边隐藏身份对檀尘对妖的恶言毫无反驳,这样太过贪心了。   一句话,足以让檀尘明白。 第14章 长夜[拾叁]2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妖气,她从不提自己的身份或家事。她音信全无之时他甚至托皇上调查过,全长安没有叫做唯音的女孩。   可是他觉得她是个好人,不知为何这样毫无理由地相信着。   唯音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想必你多少也猜到我和妖关系匪浅。我从小无父无母,和妖一起长大,现在也在一起生活。我命属极阴,若不是受到一位强大的妖保护,我不会活到今天。”   檀尘的目光飘忽到她身后的小寮,轻声说:“所以你是逼不得已才和妖一起的?”   唯音无奈地笑笑:“虽然最初这不是我的选择,但若我能选也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因为我想要活着。而且我活得挺自在,并不是逼不得已。”   “所以,你喜欢他们吗?这些草菅人命,罪孽深重的妖?”   檀尘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愤怒,他这样平静地缓缓地说着,仿佛那是世间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确实有那样的妖,但我认识的妖不像你说的这样。檀尘,妖必须吸人精气才能存活,这不是罪,这是本能。他们也都尽量控制不害人性命,而且我认识的妖大多很有趣,我喜欢他们。”   唯音坦然地看着檀尘的眼睛,一双乌黑灵秀的眼睛清澈见底。这样清醒的目光,让檀尘连怀疑她被妖迷惑的可能都不复存在。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或许严格意义上算不得人。我不会要求你喜欢妖,你也不要要求我厌恶妖,这个话题我们不再提起。你能接受这样的朋友么?”   “如果我不接受……你要和我绝交?”檀尘皱皱眉,有些怒气隐而不发。   唯音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里的挣扎和犹豫,慢慢笑起来:“不,我会再问第二遍,三遍,四遍,天天找你去问,除非你用扫帚赶我出门。”   眼前的女子笑靥如花,俏皮又笃定,檀尘的声音不知不觉放松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喜欢我认识的妖,也同样喜欢你。”唯音说得很直白。   你有你所念,我有我所爱,这无法判定对错。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为你心疼,而且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她身后的皆凌动了一动,但是她和檀尘都没有察觉。   檀尘愣了愣,无奈地笑:“你让我,想一想。”   他慢慢转身离开,留一个纯白的清俊身影,在一条无人路过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她忽然间恍惚起来。   ——“我们离开这里,你不再是谁的奴隶,你可以自由。要不要跟我走?”   ——“你让我,想一想。”   有些模糊的画面出现在她眼前,似乎也有这样的一个白衣身影站在她面前。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确实动心了,可是她在犹豫。   为什么呢?   小寮里传来的笑声打断了唯音的思绪,她甩甩头,引着皆凌走进了小寮。风烛画并不在厅中,檀木小桌边坐着的女子笑着看着她。   一身粉紫色的齐胸长裙,挽着简单大方的髻,以金步摇为饰,以玉珠为点缀,长长的流苏垂到肩上。   白皙的面孔,额间一朵明艳的蔷薇花,含笑的眼睛,嫣红的嘴唇,完美的笑容,包括身上淡淡的花香。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多一分就显得轻佻,少一分就觉得苍白。   长安第一美人——蔷华。   长安四妖中蔷华和风烛画关系最近,她常常找风烛画聊衣饰搭配,时兴的妆容,此时在这里看到蔷华唯音也不算吃惊。只是不知为何,蔷华对唯音一直有着似有似无的敌意,刚刚她也是故意让檀尘察觉到妖气的。   据说蔷华很久很久以前爱慕过兰夜,不知道这敌意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烛画在后屋配颜料,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坐下来同我聊聊天,打发一下时光。”蔷华倒了一杯清酒,推到唯音面前。她指尖明艳的丹蔻衬在那素白的陶瓷上,说不出的好看。   唯音笑笑,心中有些奇怪,但还是坐了下来。皆凌笨拙地站在她身后,像个高大的影子。   “怎么敢嫌弃蔷华小姐,多少达官显贵到玉芙天成一掷千金只为见您一面,我能与您坐在一个屋子里,已然是赚了。”   蔷华轻轻一笑,以手托腮,一双凤目瞧得人要醉在她的目光里。   “我很好奇,方才那男子每一句话都是在给你借口,他时刻做好了原谅你的准备,你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呢?”   唯音有些奇怪地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他原谅的地方。”   她确实不同常人,和妖一起生活,可是这没有什么错。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没有伤害过檀尘,她并未觉得哪里辜负。   她不是要他原谅,只是希望他理解。   蔷华微微眯眼:“这就是你所谓的在乎的人?你就不担心伤了这些对你好的人,让他们离你而去?还是你笃定他们不会离开你?”   唯音觉得这指责实在是莫名其妙。   “我之所以对檀尘坦诚,就是因为在乎他。他早晚会发现我的身份的,早点告诉他对他的伤害也小。不只是他,所有对我好的人我都会尽力回报他们。”   蔷华嗤笑一声:“回报?你怕是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也没有办法报得了兰夜对你的恩。”   唯音原本的愤怒和不解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的郁结。   “那么蔷华小姐,公子为什么要对我施恩呢?难不成从前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他就这样帮我了?若不是从前发生过什么,他如今会这样吗?可你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情,然后你希望我按照知道所有事情那样感激涕零,小心翼翼。你们觉得很好玩吗?你们觉得我就不想弄清楚一切?蔷华小姐,请你好好地想想你的指责是否有失偏颇。”   蔷华看着她气愤的样子有些惊讶,继而若有所思。   她记忆里的唯音一直温和,便是心中有不服也是很少顶撞的,是她眼里顶顶乏味的那种女孩,她一直不明白兰夜为何对唯音青眼相加。此时的她,和刚刚同檀尘说话的她,都有些超出她的意料了。   这个女孩真是出奇地直率,她活在迷局中,又像抽身于迷局外。   这是你喜欢她的原因么,兰夜?蔷华的目光移到唯音身后那个看似笨拙的傀儡上,笑意渐渐变得不可琢磨,她漫不经心地摇着茶杯:“你有没有见过兰夜流泪?”   唯音愣住。皆凌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停住。   “没有,是吧?可我见过。两百多年前,兰夜第一次看到转世的你时哭了。两千多年来就那么一次,我看到他的眼泪。”   那一天兰夜忽然来找她,问她知不知道怎么抱刚出生的婴儿。他看上去紧张又有点心不在焉,见蔷华给出肯定的答案便把她带到一个普通农户家门口。当蔷华把尚在襁褓中的唯音抱出来时,兰夜愣了很久,忽然就湿了眼睛。   蔷华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兰夜。   她之所以迷恋兰夜,多半是因为他的骄傲,当年兰夜被重璘打败踩在脚底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从来不服输。可是他却哭了,在这样一个小婴儿面前不攻自破。   从那一刻起她就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迷恋,她蔷华才不会要一个为了别的女人流泪的男人。   后来的她知道了兰夜所做的事情,知道了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接那个姑娘,她也终于明白了钟离魅那句话——这个小丫头纵使再比不过你美貌多才,却是兰夜心上永远放不下的人。   唯音看着蔷华,怔忡半晌,方才苦笑两声:“这些日子以来我知道了很多事,越来越猜不透弄不懂了。”   正在这时风烛画从后室走了出来,瘦弱单薄的身躯配上清清淡淡的一张脸,让人记不住长相的平凡容颜,大约没有人能想到她手下能画出那么美的妆容。   她似乎对屋内诡异的气氛毫无察觉,对唯音微微颔首算是招呼,然后说:“兰夜来信说过了,皆凌留下,三日后过来取就好。” 第15章 长夜[拾肆]1   长安刚刚入夜,华灯初上,教坊之中女子们翩翩起舞,浅吟低唱。烟花之地嘈杂热闹,夜市中的行人熙熙攘攘,到处一片繁华景象。   在半空中,卫颜施了个结界,摆下一桌酒席邀兰夜共饮。悬在空中的小桌是梨木的,上面还铺着丝绸桌布。   兰夜切断了和皆凌的联系,而卫颜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不接着探了?”   兰夜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皆凌和唯音分开了。”   “我还不知道你哭过呢,啧啧,蔷华这秘密憋得忒久。”卫颜哗啦一下开扇,笑着揶揄道。   兰夜瞥了他一眼,知道卫颜不会因为自己的反对就放弃读心,索性由他去了。   卫颜笑了:“别这么无奈呀,你在我面前的时候都不怎么想唯音的事,咱俩认识近千年了我还是只知道一些零零碎碎的,你要不就直接把你和唯音的故事完完本本对我说了,省得我这般好奇天天读你的心。”   “你为何对别人的故事这样好奇?你又不能理解。”兰夜淡淡地喝口茶。   卫颜能观世,善读心,但他是一只没有心的妖,人间七情六欲均无法感知。按理说只有器物所化的精灵没有心,作为妖的卫颜原本应该是有心的。但他失去了堕妖前的记忆,也不知道是如何堕的妖如何失的心。   卫颜不以为意,摇摇扇子:“我虽然没有心,可我有脑子啊。感同身受是不太可能的,但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他虽然这么说,但还以为自己会再次被拒绝,如同这千百年来的每一次,兰夜对自己的过往总是讳莫如深。   不过这也不算特例,蔷华,钟离魅也都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往。   但是这次兰夜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道:“好吧。”   或许是因为一切即将结束,兰夜终于松了口。   卫颜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合,笑得分外肆意又期待,凝神读兰夜的心。   兰夜于是开始回忆这段漫长记忆的最初源头。如卫颜所说的,他其实很少在旁人面前想起这些事情,那些遥远的短暂的记忆太过深刻,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想起,是因为未曾忘记。   他做人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他的父亲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他的母亲是另一个部落有名的美人,后来在一场征战中他母亲的部族败了,她成为了他父亲的俘虏。   他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想要娶她。可母亲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已经有了倾心相许的恋人,誓死不从。最终父亲以放了母亲的恋人为条件,换来了母亲的顺从。母亲到底还是嫁给了父亲,流着泪看着她的恋人离开。   他父亲并不是小气之人,但是对待感情一向很计较。母亲那样爱她的恋人,嫉妒心作祟下他父亲派人在那个男人离开后杀了他,而母亲并不知情。   父亲对母亲很好,他只娶了母亲一人,捧在手心里一点委屈也不叫她受,兰夜小时候觉得父母相处还是和睦的。   他十一岁的时候,风云突变。母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当年父亲杀了她恋人的事情。她受到很大的打击,闭门不出几天之后便刺杀了他父亲,再自杀。   很多事情对于之后的他来说就是一个谜,关于他父亲是不是知道母亲要行刺,关于他母亲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父亲。   母亲杀父亲的前一天,父亲喝了很多酒,第一次在他的面前落泪。父亲说:“她就那样爱那个男人,十三年了我还是比不过。我是真的爱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可我大概到死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爱过我……”   父亲一直很是骄傲,但他的骄傲终究败给了母亲的执拗。   第二天他就死了,死在母亲的刀下。她杀了他,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她得手。她杀了他之后,就用那把刀自尽。   她死在父亲的怀里,握住父亲的手,以那种极为亲昵的依恋的姿态,仿佛睡着一般安然。他们的血汇成一片鲜红,不分彼此。   第一个发现父母尸体的人是他,这个场景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后来人们告诉他,他晕倒睡了整整一天,期间不断地说着梦话。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只是自从醒来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们。   很久以后他想,这或许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当他看到母亲和父亲的尸体,知道这些故事的时候,隐隐对爱情产生的恐惧疑惑和逃避。   两年之后,十三岁的他遇到了唯音。   那时他的叔父暂代了部落首领,他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叔父觉得照顾他的人少,让他再去挑一些奴隶伺候他。他一向以挑剔和喜怒无常闻名,十几个孩子一字排开在他面前,几乎都是惶恐的神色,他看着这些低垂的脸,只觉得索然无味。   然后不期然的,人群中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有一双分外明亮水润的眼睛,目光极快地从他的面上滑落,好像一束光晃过他的眼睛。   他走到她面前,冷着声音说:“想跟着我?”   她微微抬起头来,秀丽稚嫩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颤颤的,倒不是畏惧而是紧张:“想。”   “你能为我做什么?”他打量着她纤细的胳膊腿,怀疑她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她似乎有些慌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会陪着少主一辈子的。”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不是身为奴隶该说的,她说完也愣了愣,偷眼瞅他的反应。可他却竟然一点儿也没生气,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些酸楚的情绪,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人了。”   从来没有人跟他承诺过一辈子。   或许因为他过早地开始一个人生活,或许因为懵懂之时就被父母抛下,“陪着你一辈子”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过美妙。   太过向往了。   之后唯音就成了他专属的奴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形影不离。这时他才慢慢发现她根本不是初见那乖巧怯懦的样子。她非常爱笑,聪明也大胆,甚至有些古灵精怪。每次他再怎么发怒,见着她这张笑脸也发不出,倒叫她拿捏住了,在他面前越发无所畏惧。   他怀疑他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受到了她的欺骗,她却说:“我从来没见过像少主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当时紧张得不行。”   她很认真地说:“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愣了愣,压下去心里的那一丝波动,气道:“谁管你真不真心,你下次再把我的头发梳成那样子,我就换别人了。”   唯音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受伤。她捞起他披散的长发,慢慢地梳着,有点笨拙地琢磨着那复杂的扎法。   其实唯音不太会照顾人,单说梳头发她就学了好几年,等她学会的时候他都会梳了。   可他竟然从没真的嫌弃过她,换人的话说了几次,还是舍不得换。   她开心的时候会哼歌,轻轻的欢快的小调,那种快乐的感觉就从耳朵钻进了心里。   她平日里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副乖巧恭敬的样子,可有了机会就偷偷耳语讲她刚刚观察到的趣事。   他总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她也不会退却。其实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不耐烦,有时候隐隐约约,还会觉得快乐。   他知道她是在乎他的,甚至于崇拜。她听不得任何人说他的不好,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微妙,不可否认的,也很幸福。幸福到他可以原谅唯音所有的笨拙。   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从童年到少年,他渐渐习惯她犹如她是身体一部分一样。他们部落的男子多半十六七便结婚生子,而他到了十八岁仍没有娶妻。也不知为什么,见到的那些女子都不称他的心意,想到日后要对着这个人就觉得烦闷。幸而叔父一直愤怒于父亲对母亲的痴迷,不希望他过于喜欢什么姑娘,所以也不急着催他。   不过叔父对于他和唯音的关系颇有微词,觉得他太过宠着唯音,使得唯音在他面前没有奴隶的样子。这些话在他耳边走一走,一点儿也没进他的心。   他想他是部落的少主,他想宠着谁便宠着谁,管别人做什么?而且要是唯音在他面前也像其他奴隶一样毕恭毕敬,也太没意思了。   叔父却渐渐地对唯音越来越不满,几次想要他换掉随身的奴隶,他自然是不听的。唯音却仿佛知道他叔父为什么生气,每次一到叔父面前就离他远远的,也不和他说话也不嬉笑,倒让他十分憋闷。   某一日他外出打猎没有带唯音,结果唯音就被叔父找了个由头罚了,跪了一整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唯音的膝盖都肿了。他气冲冲地要去找叔父理论却被唯音抱着腰拦下来,唯音看上去心事重重,但还是竭力笑着安抚他。他稍微平静了些后便拿了药要给她敷膝盖,她挣扎要自己来,他便低声喝止。   “叫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看你那笨手笨脚的。”   唯音就停了挣扎,她撑着脑袋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的犹豫慢慢变成某种孤注一掷。她忽然靠近他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抖了半晌,轻声地问:“少主,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了她所说的“喜欢”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喜欢,而是爱情。   这时候的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了,那张面容脱去了稚嫩愈显秀丽,他看着她的眼睛,鼻间全是她身上青草的香气,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喜欢?   他,喜欢唯音?   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父母相依的尸体,还有叔父一遍一遍的告诫。   ——你以后会是首领,你会拥有很多女人,不要真心喜欢上谁。不然就像你父亲一样,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窝囊。   还有他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流着泪说“我是真的爱她”的神情。   巨大的恐惧一瞬间升腾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把推开了唯音,下意识地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 第16章 长夜[拾肆]2   他的思绪极为混乱,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唯音茫然无措的眼睛,她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他却当那话语会是穿肠□□一般,迫不及待地堵上。   “你……你凭什么?你就是个奴隶……最下等的……”慌乱中他口不择言,借着骄傲随意挥洒怒气。   唯音一下子白了脸,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能言语。   他还在自顾自地愤怒着,一手拂掉了桌上的瓶瓶罐罐,怒极反笑:“我真是太宠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身后唯音好像在喊他的名字,好像慌乱地说着我错了,好像跌在地上发出了痛呼。   这可能是她在他面前最慌乱最服软的时刻,可是他一直没有回头,就这样径直走去见了叔父,对他说:“我决定换了唯音。”   这一刻,年少无知的心乱如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叔父自然十分欣喜,迅速地挑了个奴隶给他,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唯音就已经不在了,地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收拾干净,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她的问话却一直在他耳边缠绕不去,那青草的香气也一直萦绕在他鼻间。他努力地不去想这惶恐和焦虑是从何而来。   他恍恍惚惚地想这样也好,唯音问他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僭越,惩罚她和普通奴隶一起劳作一段时间,让她长长记性。之后……就让她回来吧,只要她不再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就好。   毕竟这是要陪他一辈子的,奴隶。   之后唯音托总管提过很多次想要见他一面,都被他拒绝了,他不知怎的不想面对她。有一次他从领地上打马走过,奴仆中的唯音看见了他便叫他的名字,想要追着跑但是很快就被拦下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瘦了很多,那双一贯灵动秀气的眼睛看着他,眼中有些濒死的摇摇欲坠的情绪。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叫住他或追上他,只是他第一次听见。之前因为想要叫他追他,她已经被罚过很多次,可是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她还是会尽力追上他。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只是说不出的一阵心疼,想着等回来之后,就把她调回身边吧。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四个月的时间。他代替叔父出使另一个部落,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一见倾心。他们正需要这个部落的鼎力支持,叔父便亲自赶过来,定下了这门婚事。   对于这门婚事,他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反感,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看到那个未婚妻娇羞的笑容时他突然想起了唯音。   他无端地想,要是能早点回去见到唯音就好了。   可惜热情好客的准岳父留他们住了好些时候,才送他们回去。他回去之时发现部落里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处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他们的少夫人。   然后他听说,部落里来了个神仙,是唯音带来的。说是唯音有一次不慎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正危急之际一个白衣身影从空中飘落救起了唯音,并且跟唯音一起回了部落。   那位英俊的神仙叫执明,据说是受罚游历人间,周身神力封得干净,几乎与凡人无异。   据说执明和唯音关系很好,明明不是部落里的奴隶,但是一直帮唯音干活。   他听说唯音曾经遇险不禁后怕,但再听说那些流言,心中便有种窒闷感,无端地反感这个所谓的神仙,把唯音叫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好脸色。而唯音的情绪也很低落,似乎没有因为重新见到他而开心。   他便更加生气了,硬梆梆地嘲讽她:“听说你带来个神仙,真是越发厉害了。”   她眸光闪了闪,抬眼看着他。   她看上去很疲倦,那双一直明亮的眼睛竟然也暗淡下来。她没有回应他的话题,只是小声地问:“我听说你要娶亲了?”   他皱皱眉,部落里这么明显的庆典气氛,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的,过段时间就办婚礼。”   她的眼睛颤了颤,但好像也不惊讶,点了点头,眼睛低下去。   看到她这样没有精神的样子,他莫名地有有些心虚。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罚你的时间也够久了,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她闻言轻声笑了一下,答道:“知道。”   “那就好,回来继续随侍我吧。”他终于说出来这句话,如释重负。他满心觉得会回到从前那些年一样的生活中去,她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坚决地说:“唯音知道自己不够好,没办法侍奉少主和未来的少夫人,还请少主找别人吧。”   他完全没想过她会拒绝,愣了半晌继而大发雷霆。   “好啊,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奴隶多的是,你以为非你不可吗?”他狠狠地抛下这些话,而她一言不发,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愤怒着,迷茫着。可笑地期待着她会跑回来,像从前一样笑着凑上来,漫不经心地认错。   如果那样的话,他还是会原谅她的。   可是他等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到这个原谅她的机会。 第17章 长夜[拾肆]3   后来的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叔父全权负责操办这场婚礼,他倒成了闲人。有时候在部落里闲逛,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搜索唯音。可每次看到唯音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另一个碍眼的人——那个叫执明的神仙。   据说执明刚来的时候被大家当做上宾款待,但是他不愿如此,坚持和大家同吃同住。而且见执明果然已经没有什么神力,大家渐渐的也都不敬畏于他,只把他当做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   执明的概念里似乎没有奴隶和主人,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执明常常陪在唯音身边,她工作的时候他就在她旁边帮她,闲下来了就跟她散步聊天。   执明不太爱笑,清清冷冷的,但是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   所有传进他耳朵里关于执明的故事 都是这样完美得无可挑剔,令人厌恶。而最令人厌恶的流言,是执明喜欢唯音,他们或许很快就会在一起。   他有时候远远地望着唯音和执明聊天,她冲执明笑起来,曾是对着他那样的明亮的笑容,他就极端愤怒起来。有几次他甚至已经向她走了几步。   可是凭什么要他去找她?凭什么她都拒绝回来了,他还要主动过去,还要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   不过就是个奴隶。   只是个陪伴他时间稍长的奴隶。   只是个骗他说要陪他一辈子的奴隶。   他的情绪越发坏起来,不能找正主释放,只能随手找替罪羊。一时间他的喜怒无常更加严重,大家都战战兢兢唯恐惹到他。   不久他就决定要驱逐执明,执明答应离开,不过他要带唯音走,而且叔父居然同意了。   拿一个奴隶讨一个神仙的欢心,在他叔父看来应该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   如果是别的什么奴隶,他或许也会像他叔父一样觉得无所谓。   可是那是唯音。   他不肯放唯音走,唯音是他的,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算什么?   他跑去问唯音是否真的想离开这里。唯音沉默了,她没有说是,但也没有说不是。   她在犹豫,她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   这个认知让他彻底愤怒。他一直都默认这只是执明的一厢情愿,从没想过唯音也可能会喜欢上执明。   她怎么能喜欢上执明?   她是他挑中的人,十几个人里挑中的这一个,换谁也不行。   他想到了他们族的镇族之宝,一柄长剑。据说是圣器,可以弑神。   心念一动,他便去取了那把长剑,径直找到执明,一言不发就直取执明要害。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怒不可遏,一心想杀了执明,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执明虽然是神仙但没了法力,也只能像普通人一样闪躲。他的剑术在整个部落里无人能比,很快执明就落了下风,他看准执明一个疏忽,狠狠刺向他。   可是他刺中的人是唯音。   如果他没有气得失去理智,或许他就能听见唯音跑过来的脚步声,听见她的高呼和劝阻。   或许就不会把这一剑刺进她的心脏。   她骤然睁大的失神的眼睛看着他,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他看见她身上迅速弥漫开的红色痕迹,就像看着一场噩梦。   她倒下去,执明抱住她,呼喊着她的名字。那个平日里清冷俊雅的男人第一次这么失态,她抬起手吃力地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勉强地笑一笑。   “这是意外,你不要怪他。”她这么对执明说道。   他看着相依相偎的两人,忽然觉得这场景如斯熟悉,就像当年他的父母。他完完本本地继承了父亲的偏执和母亲的疯狂,无论他多么恐惧多么厌恶,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这诅咒一样的宿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某种疯狂的绝望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大声笑起来,摇着头慢慢后退,他笑着对唯音说:“你愿意为他而死。”   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苍凉。他听自己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   “说什么要陪我一辈子,都是说谎,你们一个个的,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么?”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黝黑的瞳孔里映出一个状似疯狂的人影。他瞪着她,用尽全部力气撑着这一个坚硬的骄傲的躯壳。   “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你。”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仿佛这样他就没有输。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一张口便有大量鲜血涌出,然后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累了,少主。从此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她便合上了眼睛,安静地如同睡着了一般。就像八年来的每一次普通的晚上,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偷跑去看她,她就像这样睡得安稳。   他怔怔地看着她,痛恨和愤怒渐渐湮灭,变成一片荒芜。有些话在心里呼啸着,却卡在喉喽里,半晌才露出一个音节。   “别……”   别走,求你。   别丢下我。   他忽然像崩塌的大坝一样,所有坚硬的东西碎得分崩离析,洪水奔涌而来,淹没他的世界。   他跪在地上,跪在她面前。   你回来啊,求求你回来。   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喜欢谁都不要紧,不想看到我我就不出现,只要你活着,活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我会学着忍耐,再也不冲你发脾气,再也不任性。我会对你很好,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想和执明在一起都可以。   我什么都能做,所以你活着吧。   我杀了你,你回来折磨我也好啊。   这些卑微的渴求,他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像利刃一样在身体里翻涌,大肆杀戮。   后来这些利刃就长在了他的身体里,稍微动一动,便是彻骨的痛。   她死在十九岁这一年,因为被神剑所杀而魂飞魄散。   他堕妖在二十一岁这年,因为用神剑杀死一个凡人而受到诅咒。   而执明被罚轮回十世,不得善终,因为他在唯音死后逆天而行聚起她的一魂一魄。   在执明的恳求下,天帝答应他只要能够补全唯音魂魄,就让唯音飞升为神,待执明回归神位他们便可以在一起。   可执明进入轮回,每世记忆都忘得干净,又只是区区凡人,如何帮唯音拼魂?   不过这和他兰夜没有半分关系,这是那两个人之间的情深义重,至死不渝。   他一边想傻子才会继续管这件事,一边用自己的内丹保着唯音孱弱的魂魄,年复一年地帮她找那些灵魂碎片。他把自己卖给了妖王重璘,从此手上沾满鲜血,万劫不复。以此换得了镇妖令,朽夜阁的官方支持,和奚恒的白玉瓶子。   两千年的时间很漫长,他有时候会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唯音真的回来了,他想改变什么呢?   当年那些莫名的情绪,有些他已经明白了,有些他仍然不懂。可是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   而且她终究是要和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说出来又能怎样,只是可笑而已。   直到两百多年前,唯音终于有了二魂六魄,虽因魂魄不全而命属极阴,但可以投胎转世。他再一次见到她,相隔一千八百多年,她睁开眼睛看着他的时候。   所有的痛苦和渴望像久旱逢甘露的种子一样疯狂生长出来,在哽咽的时候他才明白。   他只是想念她。   他只是,太过孤独了。   或许他还在执着那个关于一辈子的诺言。从前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做了妖也是一样,可是在无意识中,他已经等了这么久。 第18章 长夜[拾伍]   陪着兰夜回忆完了这长长的故事,卫颜疑惑地摇着扇子。他似乎不能理解兰夜这种复杂的纠缠的感情,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我原以为你是话本里那痴心不改的书生,没想到你竟是棒打鸳鸯的纨绔。蔷华他们真是白心疼你了,按照常理来说,你就是个混蛋。”   兰夜没有反驳,他眼里蓝色的妖气退却,从回忆里慢慢剥离出来。   “或许吧。”   卫颜打量着面前的兰夜,这张二十一岁不变的少年的容颜下,有一个已经两千多岁的苍老灵魂。他已经不像年少时那样冲动,懵懂,血性,易怒,现在的他做事冷静,不怒自威,是受众妖拥戴的朽夜阁主。   只有在遇到有关唯音的事情的时候,兰夜身上才会出现年少的影子,那种别扭的骄傲,痛苦和偏执。   卫颜问他:“唯音转世后你一直用观世镜看她,却不肯出现在她面前,难不成是因为她死前说再也不想见到你?”   兰夜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她既然不想见我,我何苦凑上去。”   卫颜笑起来,眼角的泪痣给他的笑容添了几分邪气。他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说:“这两千年来你为她九死一生,却连见她一面也不敢。且不说前世如何,现在你可是朽夜阁主,生得这样一张祸水的脸,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就这样非她不可,到头来还要为他人作嫁衣,你图什么呢?”   兰夜沉默了很久,手指把酒杯磨得发白:“我忘不掉她,这不公平。”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射出某种偏执:“我要她亏欠我,要她也永远记得我。”   卫颜一脸看着傻子的神情看着兰夜,嘲讽地说:“你倒是有心了,可惜没脑子。”   兰夜也不生气,可能是因为刚刚回忆过那样一段起起伏伏的人生,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他只是淡淡地说: “等你有了心就明白了。”   卫颜愣了愣,扇子在手里打了个转,红色的眼眸里仿佛燃了一层小小的焰火。他笑了起来:“指日可待,不过这种感觉,我可不想明白。”   兰夜看着这个千年如一日游戏人间,逍遥自在的朋友,不禁说道:“你真的想要一颗心么你现在这样无牵无绊,倒也挺好。”   卫颜拿起一个酒杯,另一只手拿扇子挑着酒壶的把儿给自己倒满酒:“遗憾的是我连‘好’这种感觉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颗心的话,应该会有趣得多吧。   酒过三巡,卫颜看着兰夜一身绣着蓝色兰草的黑衣,抱怨道:“大晚上的你不能穿件鲜艳点的衣服么?看不清你身子只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忒吓人了。”   兰夜夹了一筷子菜,不咸不淡地说:“你今天怎么没有恢复妖身?”   卫颜挑起自己的黑发,笑起来:“偶尔的时候觉得当个人也不错,虽然这黑发不及我原来的红□□亮,这黑眸也比不上我的红眸,但是我的美貌可是一点也没减。”   卫颜的确很漂亮,比兰夜的容貌也不会差到那里去,他的漂亮是明艳的炽烈的,让人觉得看久了会灼伤眼睛的漂亮。   与几乎不现妖身的兰夜相反,卫颜十分喜欢自己的妖身,一旦离开人群便会恢复红发红眸的样子。   兰夜上上下下打量了卫颜一番,轻轻一笑:“怪不得尚书大人的独女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你。”   卫颜一副无辜的样子:“是她说喜欢我,说要陪在我身边,我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她的话。她父亲要我放弃,那还不简单可我放了他女儿又不干了,非逼问我到底爱不爱她。”   他还记得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不会爱人”的时候,那个女人眼中的泪水。人啊,既然只想听自己想听的那些,为什么还要他说实话呢 “对了,南和王进京,正巧骊妃也怀孕了,真是顺利。”卫颜咂了一口那美酒,笑嘻嘻地说:“檀尘有神骨,妖不可杀之,但是人可以啊。”   这边唯音从风烛画的小寮回来,逛了半天的集市却越来越意兴阑珊,索性坐在朱雀街朽夜阁门口的台阶上,把花坛里檀尘给的佛珠刨出来把玩着。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先想着最近可能要通过释真来了解檀尘的动向了,然后思绪慢慢飘远,她想起下午蔷华美人说的话,好像隐隐有什么线索浮出水面。   就在她觉得她要看清那个线索的时候,一双黑色云靴出现在她视线里,她愣了愣,目光上移。那张熟悉的苍白绝艳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兰夜身后是朱雀街上的点点灯火,橙色的光芒映得他的轮廓柔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近乎温柔的美丽。   他似乎也很惊讶,低头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她。唯音先反应过来,她慌忙站起来,隔着两级台阶的高度正好能够平视兰夜。   “公子,我把皆凌带到风烛画那边了,烛画说三天能好。我三日后会去把他带回来的。”   不用带回来,绘完面皮后他七窍已开,可以自己回来。   兰夜看着她惊喜的眼神,沉默了一瞬然后说:“知道了。”   说完他便想绕过唯音走进门里,却被一股微小的力量牵住。   唯音攥着他的衣角,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他的:“公子,今天是我的生辰。”   兰夜面上没什么反应,却不禁把袖子里那个白玉簪子再往里藏了藏。   “我知道,去千鸢那里领贺礼罢。”   “我不要礼物。”唯音有些紧张:“公子能陪我聊会儿天吗?”   兰夜眼眸微动,就这样看着她许久。就在唯音以为要被拒绝的时候,他转过头去,声音飘来:“走罢。”   唯音愣了愣:“啊?”   “你想在大门口聊天么?” 第19章 长夜[拾陆]   唯音第一次来到朽夜阁的九层,兰夜的起居室,侍者们的禁区。   这一层的布置很有兰夜的风格,以黑色和蓝色为主,地上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他似乎很喜欢兰花,房间里摆着格式兰花,都是风姿独绝,品相上等的。   铜炉里冒着袅袅白烟,也是清淡的兰花香气。唯音现在知道兰夜身上的味道是从何而来的了。   千鸢给兰夜倒了酒,却给唯音沏了茶,引着唯音让她坐下。兰夜脱去了外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绣了蓝色云纹的单衣。一头乌黑长发用一根孔雀蓝的丝带扎了一半,看上去慵懒又妖冶。   兰夜真是好看,看多久都不会腻。唯音默默地想。   “你想和我聊什么?”兰夜坐在她对面,淡淡地问。   唯音想了一会儿,说:“我小的时候,有个哥哥经常带我去长安的街上玩。他话不多,但是对我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会买给我,还带我去看戏听书逛集市。后来我大了,可以自己出去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前我只当他是妖力高强可以承受长安的王气,后来离开了朽夜阁的侍者。但是现在想来,那个哥哥其实是用了另一张面皮的皆凌吧?”   是你吧,公子。唯音望着兰夜的眼睛。   兰夜低眸喝了一口酒,忽然觉得不该为了破坏她和檀尘的约会让她送皆凌。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了心中的起伏,波澜不惊地说:“我既然把你从你父母那边接过来,自然要负责照看你。”   唯音点了点头,对他这样平静的回答似乎有瞬间的失望,不过立刻她眼里的光芒就恢复如初。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公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和阁子里的大家不一样。那时候我看了很多很多书,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我是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没有任何概念。我很害怕也觉得寂寞,为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就我不一样呢?”   “后来某一天,那个哥哥带我去了长安。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潮,大家嬉笑怒骂,热闹非凡。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原来人们这样生活。原来我并不怪异,也不是孤身一人,我只是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那个时候我特别特别开心。公子,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唯音笑着说着,她的感谢有些羞涩却笃定,眼里似有盈盈星光。   兰夜有些不自然地喝了一口酒,苍白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淡淡红晕:“我说了,这是我的责任。”   他目光流转之间,看到了唯音手臂上缠的佛珠,目光就冷了下来。   “你的这串佛珠……”他话说到一半,却不知能以什么理由责怪于她,顿了顿才接着说:“这种东西你也敢带进朽夜阁”   唯音愣了愣,继而慌乱地把缠着佛珠的手背到了身后,她都已经忘记这茬了。   “这是檀尘……我的一个朋友送的,我之前一直埋在门口花坛里,今天挖出来就忘记放回去了……实在是抱歉……”   她慌乱的神情映在兰夜眼中,他不由得冷笑一声。她那么紧张檀尘送她的这串破珠子,怕他毁了那珠子不成 十世里每一世她都会遇到檀尘的转世,每一次都会喜欢上他。这次也是,她对他说出喜欢之语,甚至不需要犹豫。檀尘更不要说,肯定也是爱慕于她的。   两情相悦简直如同奇迹一般难见,可他看了一世又一世,她和别人的奇迹。   他喝了一口酒,辛辣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你是怎么看檀尘的”   “嗯……他是我的好朋友。兰夜你知道檀尘”看着兰夜不悦的神情,唯音有些犹豫。   朋友   兰夜忍不住嗤笑一声。   “何止知道。我做梦都想用魂丝把他绞死,把他的尸骨拿去煮了喂狗,把他的魂魄钉住,熬上个几百年,看着他一点点魂飞魄散。”兰夜靠近唯音,一字一句地说。   这时的兰夜离她很近,她看见他的眼中起了一场蓝色的雾,狠绝之下竟有一丝苍凉。她被那苍凉震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兰夜……公子”   兰夜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可怕至极?这就对了,你得离我远远的,最好不要再靠近我,不然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兰夜下一句话恐怕就是要赶人了。唯音实在想不明白兰夜和生性安静恬淡的檀尘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好像每一次她认真地想要和他聊什么,他们都会莫名其妙地不欢而散。   可是这次之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   “公子与檀尘之间的仇恨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他是朋友,公子是……是恩人。他因为身世的原因很讨厌妖,如果哪里得罪了你,希望公子能多多谅解。还有公子一点儿也不可怕,不要随便说气话。”   兰夜原本冷笑着喝酒,听到最后一句却怔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开。他的愤怒慢慢平息下去,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妖气退却之后越发沉静。   后来他们就没有再讲这件事,她又讲了许多事情,仿佛从她小时候开始她就会把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记下来,为了等到这样的时刻,可以向他一一细数。   他才发现,那些他不曾明示的照顾和安慰,原来她都明白。   她看上去无忧无虑什么也不在乎,他还以为她没有察觉,却忘了两千前年她也是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但是什么都清楚。   她走之前撑着门问他:“在知道我前世的故事之前,我能不能偶尔来这里找你呢?”   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已经习惯于回避她,却忽然想起她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而他不久之后就要灰飞烟灭了。贪恋顿生,于是他低头说:“别动我的东西,而且我不一定会在。”   算是默许。   他再次在她眼里看见了不加掩饰的欢欣,明亮得一如当时他选中的那个奴隶小女孩,眼底的光芒。 第20章 长夜[拾柒]   释真找到檀尘的时候,他正在练字。漂亮的行书流畅又挺拔,一如他干净清朗的气质。他有着这样卓绝的容貌和才华,又生于皇家,原本应是再好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到白马寺做俗家弟子。   他问过檀尘,皇宫不好么?   檀尘笑着说,好啊,只是不是人该待的地方。   他懵懵懂懂地应下来。那时候的檀尘不太笑,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淡的,仿佛心如止水。   后来那个叫做唯音的女施主出现了,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人告诉我那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但那里的故事听多了,只觉得皇宫不过是一个金雕玉琢的坟墓,埋着万千枯骨,没有一点可留恋的。”   他还是不太懂,但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应该是懂得彼此的。而且唯音出现之后,檀尘果然笑得也多了,还时常能流露出真心实意的开心。   他打心眼里为檀尘高兴,所以也乐此不疲地帮他们联络。可是最近檀尘好像生唯音的气了,唯音每次来檀尘都不见她,她就托他问檀尘“我们还是朋友么?”,可檀尘总是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檀尘在挣扎什么,但他知道檀尘也不好受,他应该很喜欢唯音的。   释真叹了口气:“师兄……”   檀尘收尾提笔,好像终于了却了什么心事一样,他说:“好吧,我们还是朋友,你跟她说可以直接来找我了。”   释真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唯音的事情,不禁喜出望外。   “好!她来了我就马上告诉她!”   檀尘抬眼看他,有些疑惑:“她没有来”   “啊,今天她还没来。是另一位施主找师兄。”释真老实道。   檀尘手中的笔抖了抖,纸上多了几滴墨。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倒是我心急了。”   等他见到找他那位施主时,惊讶之余,后撤一步跪倒在地:“参见皇上。”   那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点点头,拉他起来:“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四叔吧。”   “四叔。”檀尘顺从地回应。   听到这句四叔,男人肃穆的脸上终于也流露出柔缓:“三年不见,你长高了。”   在檀尘未到白马寺之前,当今的皇上也还没有继位,日夜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中周旋,实在疲惫喘不过气时便会去找他聊聊天。檀尘到白马寺之后,皇上还偶尔会来看看他,不过他登基之后越发忙了,来得越来越少。   上一次见,已经是三年之前了。   皇上此番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侍卫。他没有在白马寺待多久,便领着檀尘去了玉芙天成。   待他们在玉芙天成落座,皇上微微一笑:“你小时候最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出宫之后可曾来过”   檀尘低眸:“不曾。”   话音未落,只听堂内一阵叫好之声,原来是一位公子即兴泼墨一幅,引得满堂喝彩。隔着珠帘那幅水墨看得不真切,而公子的神采飞扬却是实在的。   玉芙天成是长安的文人才子汇聚之地,这里有长安第一等的美人,第一等的乐曲,第一等的美酒,第一等的美食,又布置得极为清雅有韵味,深得这些高傲文人的心。   每日不知有多少新谱的曲子,新写的诗词从这里流出,引人惊叹。   在他很小的时候,居于深宫中听说了这个地方,心中非常向往。一群才华横溢的人挥洒豪情,自由自在,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但是长大之后,这种向往就渐渐变成麻木。当他有一天可以离开宫廷,站在玉芙天成门口的时候,他却没有进去。   他怕自己会失望,毁了这个梦。他更怕一切都像他梦中所设想的那样好,他会因为求而不得而难过。   皇上叹了口气:“以你的文笔才华,若不是生在皇家……”   檀尘极浅地一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四叔应该早就有所体会了。”   皇上苦笑一声,他靠着椅背,手里的茶杯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杯子。堂内有琴师抚琴,悠远宁静,仿佛穿越时光而来。刚刚热闹的公子们也都安静下来,开始欣赏琴音。   此时皇上轻轻地开口:“辰儿,南和王提了要求,我要舍了你了。”   “辰儿”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有人叫过了,檀尘听到的时候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小名。接在这久违称呼之后的的这句话,居然并不让他吃惊。   皇上说过,总有一天他要铲除曹家的势力。曹丞相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后之父,根基深厚,若想要铲除曹相势力必要手握南境兵权,德高望重的南和王相助。   南和王的发妻是瞿王妃的好友,在王妃怀孕之时领着两个小王子入宫陪伴,檀尘降生后宫内十余人离奇死亡,其中就有南和王的妻子和孩子。   南和王认为他们因檀尘的不祥而死,当年他极力要求处死檀尘,若不是先皇迷信鬼神听了国师的话,檀尘早不在世上了。   看来皇上打算对曹家动手了,而南和王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檀尘死。   谁让他刚出生就背上了十几条人命呢。   今日这突然的来访,非同寻常的气氛让他早有预感,心中思绪万千奔涌而过,最后居然是平静,一切终于要结束的平静感。   “还有多久”   “半月后你会以谋反罪入狱,然后被处斩。而曹相会被卷进你的谋反案,这是清算的开始。”   “怎么突然决定动手”他本以为皇上还会等几年的。   皇上拿着茶杯盖的手顿了顿,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骊妃的孩子没了,她因为小产元气大伤,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知那泼妇善妒,没想到她已经到了这般狠毒的境地。铲除曹家,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檀尘有些惊讶,以他对皇上多年的了解,他向来不怎么在乎女人,膝下已经有好几位皇子公主,因而也不是很在意孩子。皇后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这件事虽然恶劣,放在以前也绝不到影响皇上计划的地步。   檀尘看着这个从来城府深沉野心勃勃的男人,历来只有不甘隐忍,从未有过这种痛苦的神情。   有人改变了他,让他变得柔软,不再无坚不摧。   “我一直很期待她和我的孩子。她是江南人,一直很想家,我答应她皇子足岁之后,便让她回乡省亲,她那时候很开心。”皇上的眼神中有沉痛,却也是少有的柔软。   顿了顿,他说:“辰儿,对不起。”   檀尘笑了,笑得淡淡的,像蒙了一层雾气。   “我早知自己有这么一天了,倒是四叔你,这险恶的世道,留下来的人走得更辛苦。今后不能再陪你聊天了,你多珍重。”   皇上看着檀尘,这个曾经在险恶的宫廷斗争中,他唯一信任,并且陪伴他多年的孩子,他终于还是要舍弃他。   “我只有在你和阿絮面前才最舒服,才能不做‘朕’,只做‘我’,如今你们两个我都要失去了。”皇上叹息道。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自己的取舍,越走越孤寂,他也只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死亡,这个道理从他决定争夺皇位之时便已懂得。   只是在这一瞬间,皇上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又或许老了的,是心。 第21章 长夜[拾捌]   皇上和檀尘离开玉芙天成之时,琴师刚好弹完第七首曲子,收了琴起身向众人微微弯腰一拜,挺拔俊逸的身影隐没于竹帘之后。众人如梦初醒似的,一片惊叹之声。   重重竹帘之后,琴师和蔷华美人打了个照面。蔷华妩媚一笑,手指抚上他怀里灰绿色粗布包裹的琴身:“今日的客人好幸运,我们的第一琴平时可不会连着弹七首曲子。”   琴师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唤了一声“珠玑”。便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跑过来,拿了他手中的琴转身离开了,过程中都没有看蔷华一眼。   蔷华有些不屑:“这么个妖力低微的小孩子,若不是依附于你在长安活不过半日,你还打算供养她多久”   “这是我的事。”琴师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檀尘对面的人是当朝皇帝,两个月后檀尘会被处斩。”   蔷华笑笑:“你真是有个好耳朵,而且总是知道我想问什么,钟离魅。”她伸出手想要勾钟离魅的下巴,他偏头躲开了。   “这位上神就要脱离苦海回归神位,抱得美人归了。这两人坐享其成,真是走运。”蔷华不无嘲讽地说道。   钟离魅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我不知他们三人的前尘往事,许多事情还是不要下定论的好。更何况,唯音也不一定会和执明在一起。”   他语气没什么波澜,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蔷华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葱白的手指掩着朱唇,眼如秋水,即使笑意里满是不屑也是极美的。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胡话唯音从前九世可都是喜欢执明的,这一世也不例外。兰夜摆明了不会强迫她留下来,她怎么可能不和执明在一起”   钟离魅不争辩也不反驳,只是淡淡一笑,眼里有些笃定:“要赌么?我赌唯音会和兰夜在一起。”   蔷华不假思索地回答:“赌啊,必赢的赌局如何不赌若是唯音没有和兰夜在一起,你就穿上女装在玉芙天成表演三天如何”   “那若是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事情还没想好。等你输了再告诉你。”   蔷华用袖子掩住嘴,笑得花枝乱颤,她笑着挨近钟离魅,鼻尖几乎相贴,如同爱人之间的亲密耳语般:“我不会输的,准备好女装吧。”   另一边檀尘在玉芙天成告别了皇上,皇上遣了几个侍卫把他送回白马寺。刚到寺门口,便看见了唯音。   她穿着一身桂色的轻衫罗裙,头发盘着垂桂髻,发间插着一支新的白玉簪子,在原地念着什么跳来跳去,她应该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兴奋。   这个女孩很神奇。   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活得很认真,看起来有很多故事,可是却一点儿也不沉重。她的灵魂似乎很轻很轻,心里装着再多的东西,都不会影响她的快乐。   当唯音看见檀尘的时候,她站在络绎不绝的香客之间兴奋地朝他挥挥手。檀尘回过身去遣散了侍卫,然后拾级而上走到她面前。   唯音笑得灿烂,刚想说什么就被檀尘抱住了。她愣愣地悬着手臂,不知所措。   檀尘抱着她,并不太紧,她却能感觉到檀尘的疲惫。唯音疑惑地问:“怎么了檀尘”   檀尘摇摇头,然后放开了她。他浅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和你置气的这段日子,真是可惜了。”   唯音乐了,拍拍他的肩:“你这是大彻大悟了”   后来唯音说了什么檀尘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夕阳下女孩脸上的笑意,她眼睛嘴角的弧度,还有她清亮的声音。   见到她的时候他才想起,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能够失去的东西。那个时刻,他才开始觉得难过。   唯音觉得这段日子的檀尘越发安静了,他总是喜欢听她说话,或者看着她出神,实在是奇怪。她问檀尘发生了什么,檀尘只是笑笑摇头。   他肯定有心事,不过也肯定不愿意讲。每当这种时候,唯音就很希望自己像卫颜一样能读心。   不过如果她能读心的话,恐怕第一件事还是跑到兰夜面前问她和他的渊源。   现如今唯音获得了上九楼的特权,有事无事地便跑到九楼坐一坐,大多数的时候兰夜都是不在的,但是千鸢或者皆凌会在,给她泡一壶茶也就默默站在一边了。她就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看看,改改账目,或者在房间里走一走,每个摆着的陈设都端详很久。她牢记着兰夜不让她碰他的东西,所以一直背着手,以防自己看得兴起忘了这规矩,再也不能来九楼了。   唯音最喜欢那个木质的缚纱的屏风,上面绣着四幅姿态各异的兰花,花里裹着风,像是有生命。针眼细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花是印在纱上的。   那些花和兰夜衣服上的花很像,看见就想起了他。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可能是喜欢这里经年不散的兰花香气,也或许是想想兰夜平时生活在这里,就无端觉得很神奇。而且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怀念,好像很久以前看到过他种种生活的细节一样。   有时候她会遇见兰夜,兰夜有时在写信,有时在摆弄他的兰花。还有一次她遇上兰夜做傀儡,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细细的丝线,它们在兰夜的操控下穿插缠绕,井然有序。悬在房间中央的那个傀儡已经有了完整的人形,一些半透明质地的面料被线缠着缝上去,看上去就像皮肤一样。每一块皮肤的缝合处完全看不出痕迹。   就像是奇迹一样的过程,唯音赞叹了好久。   唯音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很喜欢。   某一日夕阳西下的时候,檀尘的房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位客人脸色苍白却极为俊美,仿佛画中之人。他神色冷峻,裹于一身黑色绣了兰花的长袍中,长发用碧蓝色的发带松松地系着,撑着一把黑底勾勒兰花的纸伞,在夕阳的余晖中冷冷瞧着檀尘,眼里蓝色的妖气弥漫。   檀尘面色一沉:“佛门重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这种地方”   兰夜轻蔑地笑:“这是什么地方,没一个能打的,我如何来不得我今日来不是和你废话的,我要跟你说有关唯音的事情。”   “唯音”檀尘眸光闪了闪。   “我知道你喜欢唯音,将来她同你在一起后,你不能嫌弃她出身凡人;你要对她好,不许娶旁的女人;她根基浅,难免有人说闲话,你得护着她;唯音这些年一心一意喜欢你,你不要猜疑她;若是今后你敢欺负她,整个妖界都不会放过你。如果天帝毁约不救唯音,请你一定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檀尘皱眉,只觉得面前这个妖在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需要你懂得,你只要记住就好。”兰夜转过身去只留一个黑色的背影。夕阳的光芒似乎要把他吞没了。   兰夜轻轻地说:“你回去以后记得来接唯音,成婚之前不要让她再回来了。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融入了夕阳之中,一片金色灿烂之后,不见了踪影。   兰夜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唯音也在,她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睡颜安详如同孩子。他帮她盖上一条毯子,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浅浅地笑了一下。他轻轻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掌上,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指头嵌进她的指缝中,松松地握住她的手。   如果他能感觉到冷暖就好了,她的手一定很温暖。这样一个虚虚的十指相扣,单方面的美梦,竟然就会让他幸福。   “你很快就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你会很幸福吧,可别幸福得再也想不起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自嘲的意味,说着在这个姑娘醒着的时候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第22章 长夜[拾玖]1   檀尘入狱的那一天,朝野多么动荡,长安如何震惊,唯音一概不知。那几日下了大雨,所以唯音一直不曾出门。等雨势稍小已是四天后了,唯音出门找檀尘,刚刚踏进寺里,释真就哭着跑出来撞到了她。小和尚抓着她的裙子嚎啕,说檀尘因为谋反罪被抓走了,临走之前留下话来,说自己必死无疑不让他们去救他。朝中刚得的消息,说七日后问斩。唯音一时间慌了手脚,只能先安慰释真说檀尘肯定是冤枉的,让他先回寺里。   释真仰起布满泪痕的小脑袋,小声说:“檀尘还会回来吗?”   唯音帮他擦去脸上的眼泪,温柔安慰:“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着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是觉得这件事荒谬。檀尘是什么样的人,巴不得远离宫廷,怎么可能会参与谋反,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骊妃,可是朽夜阁的规矩,当一笔生意结束之后侍者是无法主动找客人的,她没办法见到骊妃。   第二个是卫颜,他毕竟官拜侍郎,听说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可是她和卫颜没什么交情,得通过兰夜找他帮忙。   拿定主意之后她便跑回了朽夜阁。虽然雨势不大,但她心急之余顾不上好好撑伞,还是淋了个半湿,回到阁子里的时候正巧卫颜来拜访兰夜,两妖正坐在九层的厅内,谈论着什么。   唯音见到卫颜的时候眼睛一亮,跑过去急急地讲了事情经过,求卫颜帮忙。   卫颜意味深长地瞧了兰夜一眼,兰夜只是沉默不语。他哗啦一下打开手里的描金扇子,笑意盈盈:“按理说美人的请求我从不拒绝,何况是唯音小娘子,不过这事情牵涉巨大,是龙椅上那位的计划,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案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小娘子你是懂的吧?”   唯音愣了愣,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何檀尘不让他们去救他。原来这无关冤屈或真相,只是皇上想要檀尘死。   “没别的办法了吗?”唯音不死心地问。   卫颜摇了几下扇子,笑得无害:“办法自然是有的,只要座上那位皇帝死掉就好了。怎么样,要做吗?”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人间至高无上的那位皇帝就是他随意摆布的玩具,眼里只有玩味之意。唯音想起了夏依絮,那个在卫颜眼里如同玩具一样的人,却是她此生的愿望和依靠,是她小心翼翼又苦苦追寻的爱情。   这就是强者么?像奚恒,像卫颜,好像从来不把别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唯音摇摇头,她沮丧又担忧地低下头去。未干的雨水顺着她的发丝低落下来,衣服上也有点点泥渍,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卫颜颇为兴致勃勃地瞅了一眼兰夜,兰夜低着头,眼里有隐忍不发的情绪。   “去把衣服换了。”兰夜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   唯音咬咬唇,抬眼看着兰夜:“公子……能不能请您帮帮他,我知道公子讨厌檀尘,可就当是帮我好么?”   “你要怎么帮他?”兰夜看上去还是很冷静,这让准备看戏的卫颜有些失望。   “公子可不可以做一个和檀尘长得一样的傀儡,把檀尘从天牢里换出来?”唯音小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在她期盼急切的目光中,兰夜冷冷一笑:“做傀儡很容易,把他换出来也不难。不过,我不想帮他。”   唯音有些着急:“可不可以就当成帮我?如果之前他和公子有什么过节,等他出来再清算也不迟。檀尘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他……”   兰夜漆黑深沉的目扫了一眼唯音,在那个瞬间他眼里的寒冰让唯音颤栗。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兰夜搁下手里的茶杯,淡淡地说:“我不会救他的,回去换衣服吧。”   唯音有些失魂落魄,她习惯性地不敢忤逆兰夜,僵硬地转身准备离开。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麻,理不出半点头绪,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有一点权势,再不然就有一些法力。   可是她没有,难道就这样了么?还有别的办法么?   这一刻释真哭红的眼睛出现在她脑海里,那个孩子拉着她的裙子问檀尘还会不会回来。檀尘温柔的笑容,飘逸的书法,独到的见解和眼底眉间的忧伤一一浮现。   这样一个一辈子生活在诅咒不祥阴影下的人,他在知道她和妖一起生活之后还是包容了她,把她当朋友。   她多么珍惜他,希望他能够幸福能够摆脱那些桎梏,可结局也只能是这样吗?   唯音的脚步停住,她转过身来,跪在兰夜面前。跪下去的时候没有什么声音,可是四下里忽然一片寂静。   她这一跪卫颜是一惊,兰夜的眸色更深了。   “公子,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才求您的……之后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要是您实在不想说我的身世我就再也不问了。我只求您这一次,您救救他吧……”她低着头,声音有些抖。有水自她的面颊滴到地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兰夜的瞳孔收缩,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终于开始分崩离析。   这算什么?   哭着要知道过去的是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我算什么?   兰夜看着她,蓝色的妖气如大雾弥漫在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每一次忍耐几乎要花尽毕生的力气。   “哈……真是可笑,你可真是毫不犹豫,真是义无反顾。”   我还没有逼你做选择你就抛弃了我,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唯独这件事,你总是做得这么好,这么干净利落。   他的眼睛逐渐变成蓝色,指甲慢慢变长,脸上开始浮现出蓝色的纹路,越来越多的细密丝线在空间里聚集,桌椅摆设都在轻微地颤动。朽夜阁的侍者们开始骚动,这强大的妖力让他们感受到了压迫。   兰夜已经全然顾不上这么许多。从第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觉得太愤怒,太痛苦,不说出来还不如即刻去死。   “你为了他,什么都能做,哈哈……真是感人至深。”兰夜以嘲笑般的口吻说着,茶壶忽然之间落在地上变成碎片,细密的魂丝在这片空间里不受控制地飞舞着,所到之处剧烈的破碎之声响起,唯音瑟缩了一下,惊惧地抬眼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兰夜露出妖身来。   兰夜笑了,顺着他的脖子向上生长的蓝色纹路让他看上去格外妖异,也格外美丽。那双已经沉淀成深蓝色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荒芜:“你真是伟大,伟大得让我恶心。”   唯音的眼睛颤了颤,眼里的慌张和伤心毫无遮掩。兰夜想起了以前他似乎也看到过她这样的眼神。   那是她问他喜不喜欢她,却被赶走的时候,从那以后一切就变得不可收拾。   两千年了,什么都没变。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所以他们的结局,还是那个结局。只不过这次牺牲的换成了他。   唯音被千鸢拉着推出去的时候还怔怔的,一双湿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兰夜,她似乎一直努力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忽然捂住了眼睛,他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消失在门后。   看完了热闹的卫颜悠闲地撤下了自己的保护结界,饶有兴趣地看着兰夜。兰夜平日里极少显露妖身,卫颜不现妖身是为了伪装成人混迹官场,而兰夜却没什么理由,似乎只是不喜欢自己为妖的样子。   卫颜又转眼看着被魂丝弄得一片狼藉的会客厅,似真似假地唏嘘一阵。   “这样子,但凡是个正常的姑娘,都会选檀尘而不是你。”   兰夜捏紧了拳头,闭上眼睛。   那些妖异的纹路自他的脸上一点点消失,魂丝也缓缓归入他体内,指甲从半指的长度逐渐缩短到正常。   “我知道。”   待他睁眼之时,那双眼眸已经恢复黑色。   他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性格糟糕至极,嫉妒,愤怒,永远学不会收敛脾气,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伤害她。   没有办法让她幸福,他们之间只有相互折磨。   他也想像别人一样,能大大方方地说出真心话,温柔宠溺,不发脾气,把她捧在手心里。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总是做不好。   所以她离他越来越远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焦虑又不甘。   所以她终于属于别人时,他不知道怎么放手。即使是两千年后,看到她替别人求情,依然气的发疯。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他在情场中是这样的糟糕,这样的一塌糊涂。   他已经毫无保留,倾尽全力。   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给了所有能给的东西。   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却依然不能幸福。或许这就是诅咒。   就好像悬在崖壁上的人,抓住一把利刃,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可他却还是拼尽全力去握住。越用力,伤得越深。终有一天那利刃穿骨而过,然后他坠入深渊。   这是一条死路。   兰夜抬起手虚虚地遮了一下眼睛,苦笑几声。 第23章 长夜[拾玖]2   之后的唯音被明令禁止离开朽夜阁,直到檀尘行刑那天,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凤休不忍心,才偷偷放她出阁。   那天长安的天气很好,热闹非凡。她急匆匆地拨开人群往午门跑,人们的谈论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里,说皇后如何失德被废,谋反案如何牵涉众多,曹家如何迅速衰败。似乎在她不在的这半个多月里,长安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多人要去围观那个“不祥的皇子”斩首,唯音随着人流奔去,终于费尽力气挤到人群前面。那时刽子手的大刀已经举了起来,檀尘正好抬眼看到了她。   今天他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眼神十分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   风忽然很大,白色的衣服裹了风飘荡起来,连着他的头发一起,他单薄得仿佛即将融化在风里。他看着唯音,轻轻地笑了起来,非常温柔的。   他无声地说:“我爱你。”   顿了顿,他又说:“不要看我。”   唯音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眼前陷入一片鲜红。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所有的呼喊卡在她的喉咙里,一点儿也发不出来。   “我叫执明,我不是凡人,是神。”   “原来在人间看到的天空是这样的,好大啊。”   “唯音,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唯音,我爱你。”   无数纷乱的声音闯进她的脑海,搅得她几乎无法思考,她慢慢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头。   这是梦吧,这是噩梦,快点醒过来。   有人拉着她说什么,说了三遍她才听清楚。那个人说:“姑娘,节哀啊,别哭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是无辜的。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她好不容易见到檀尘了,一句话都没有说上,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面前,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人在收檀尘的尸体,唯音想往前走,腿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迈出小小的一步。泪眼模糊中,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个俊美却苍白的男子撑着一把黑色纸伞,穿过拥挤喧嚣的人群,脚步从容地踏过一地淋漓鲜血,却未被染脏。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檀尘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打开一个白玉瓶子,另一只手指在那尸体上方旋转然后勾起,一片发光的碎片样的东西便从那尸体飞出,飞入那瓶子里。   唯音愣愣地看着这整个过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什么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抗拒的,极其不想承认的。   ——白玉瓶子里那位当年魂飞魄散的时候,灵魂碎片混入了芸芸众生之中,这些年为了拼齐她的魂魄,兰夜杀了上百个人取回她的灵魂碎片。   奚恒上神曾经这样告诉她。   唯音的心咚得一声沉入湖底,那从心底泛上的冷意让她打了个哆嗦,被悲痛冲散的神志却慢慢清醒了。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兰夜看见了人群中的唯音,身形一僵,傲慢和从容全然不见,只余脸色愈发苍白。唯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他站在原地,想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   当唯音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是巧合吧,檀尘的魂魄里恰巧有她的灵魂碎片。”   兰夜低下眼眸,苦笑一声,仿佛认命。   唯音的眸光闪了闪,她很艰难地开口:“你是为了收集齐白玉瓶子里那位的灵魂,所以故意设计让檀尘死的么”   “是。”兰夜抬眼看着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逃避也没有掩饰。   唯音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后退几步,目光从难以置信,转为愤怒和厌恶。   那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插进兰夜的心里,他忍着心里和身体里翻涌的巨大痛苦,只是咬牙不语。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救他,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原来根本就是你设计的……呵呵,也是,白玉瓶子里那位是多么要紧的人。”   可是檀尘对她也是重要的人,她最好的朋友,她见过最温柔的凡人。   他怎么可以活得比她还少,他应该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在柔软的床上安安静静地死去。他是多么好的人,他值得这样好的一生。   而不是像这样,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跪在众人面前,死无全尸。   “从前我听说你杀了上百个人来收集碎片,那时候我没什么概念也没有感觉。现在我才明白你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这简直太卑劣太残忍了。你让那个姑娘踩着这么多人的白骨走过来,就算有朝一日她真的重生了,难道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兰夜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望着唯音的眼睛忽然弥漫起蓝色的妖气。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唯音看着他半晌,苦笑一声。她从怀里掏出镇妖令,放兰夜面前的地上,然后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头。   “公子的恩情,唯音没齿难忘,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唯音万死不辞。镇妖令物归原主,前尘过往我也不再追究,铃兰间的账目凤休姐也都知道。”她站起身来,低声说:“公子,再见。”   然后她转身离去,兰夜想要伸手抓住她,一阵巨大的痛苦来袭,他动作稍一迟滞,指尖将将擦过她的衣角,没有能抓住她。兰夜终于忍不住,扶住旁边的木头架子,呕出一口血来。   唯音的身影越来越远几乎消失,整个世界在他的耳朵中轰鸣扭曲,他痛得弯下腰去,低吟道:“该死。”   他知道强行剥离一个上神的灵魂会遭受很强的反噬,却没有料到这反噬痛苦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碰到唯音。只是忍住疼痛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根本没余力再去辩解什么。   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真是可笑,这就是他两千年来做的一切,所应得的东西——冷眼和厌恶。   “需要帮忙么?”一个冷静平淡的声音响起。兰夜抬眼看去,钟离魅低头看着他。他一身素净青衫,背着琴,像是正好路过。   钟离魅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兰夜顾不上这么多,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快……找到唯音……千万不要……让她出城……”   钟离魅点点头,朝前面走去。 第24章 长夜[贰拾]   唯音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里是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忽然一片青色停在她的面前,她愣了愣,抬起头来。   眼前的男人身着青色衣衫,衣上无一丝花纹,头发用木簪束了一半,一半披散至腰,就像古书中的隐士。长得没有兰夜那种精致到极点的漂亮,也没有檀尘的疏离优雅,但是是让人有亲近感的那种好看。   他身上有着极为浅淡的妖气,背后还背着一把古琴。   长安第一琴,钟离魅。   唯音眼眸微动,有些茫然地说:“你要吃了我么?”   她知道自己没了镇妖令保护,已经是案上鱼肉。   “我若要吃你,你要怎么?”钟离魅语气淡淡的,辨不出真假。   要怎么?   唯音向后退了两步,她的第一反应是逃,可是逃去哪里呢?以前她总觉得跑回朽夜阁就好了,那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已经不同了,她不想回去,可是也无处可去。   忽然之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脚步迈也迈不开。   她仰头看着钟离魅,轻声说:“我不知道。”   “我不吃你,我还不想死在兰夜手里,你跟我来。”钟离魅摇摇头,转身往前走。他也不回头看唯音,似乎笃定了唯音会跟上。   唯音呆立原地半晌,居然真的跟了上去。她脑子乱极了,又没有方向,恐怕这时候谁让她跟着走她都会走。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玉芙天成,稀里糊涂地在玉芙天成住下来。她不知道钟离魅为什么要收留她,她也已经没有脑子去想这件事了。   唯音开始失眠,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她吃不下什么东西,特别是红色的东西,看到就要呕吐。不过两天,人就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十分憔悴。第三天的时候,她晕倒了。   醒过来的时候,钟离魅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弹着安神曲。珠玑见她醒了,便跑过来扶她坐起来,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方便她靠着。唯音见这么小的孩子来照顾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珠玑却说:“以我的岁数,你叫我一声老祖宗都不吃亏。”   说话平淡的语气和钟离魅如出一辙。   钟离魅一曲弹毕,止了琴弦,起身端了一杯茶水坐到唯音床边。   “我收留了你,你如果死在我这里,我会有很大的麻烦。”   唯音接过了杯子,轻声说:“我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她一闭眼就是檀尘死去的瞬间,血肉模糊成鲜红的一片。吃东西也只觉得恶心,完全没法下咽。   “你应当知道,檀尘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去往下一世。人无论死状如何,不过是归还躯体的方式不同,这样的死亡和很多病死的痛苦相比,已经是轻松了。”钟离魅从珠玑手里接过一盘糕点,放在唯音床边的桌子上。   唯音低眸看着手里的茶杯,摩挲几下,轻轻地呷了一口茶。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且他这么年轻,他本可以活得更长更好,而不是这样冤死。”   钟离魅把装糕点的盘子朝她推了推。   “这么说,你恨兰夜?”   “他要复活他的爱人,我不想失去我的好友,我们立场不同。我谈不上恨他。”   不是恨,只是愤怒和失望。她最好的朋友死于她最敬仰的人之手,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兰夜对她恩重如山,她没资格恨兰夜,只能远离他,再也不依仗他。   钟离魅轻轻笑了一声,回到他的位置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弦。他的琴声和他的人一样淡淡的,悠远又清澈,仿佛从远古淌来的河流,晴日里吹过竹林的风。   这么美的琴声,居然听起来这么寂寞。   唯音的心绪稍稍平稳,她尝试着拿了一个糕点吃下去。那糕点入口即化,居然没有引起她的恶心反胃。她慢吞吞地拿着糕点吃着,钟离魅悠悠地弹着,等这一支曲子弹完,唯音已经把这盘糕点吃了一大半了。   “事实上你并不会再也见不到檀尘,每一世你都会遇到他。你总是喜欢上他,有几世你差点嫁给他。” 钟离魅弹完这支曲子,云淡风轻地丢出这样一句话。   不过不是他死于非命就是你早夭,没有嫁成。   这几句话对唯音冲击不小,她愣了半天,心中杂乱的千百种思绪掠过,她说道:“为什么会这样?檀尘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和兰夜有关吗?”   钟离魅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命数如此,这应该是你欠檀尘的,你们之间的姻缘。他向来是爱你的,那么你呢,你也爱他么?”   唯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回忆起和檀尘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舒服很轻松的,聊得来也有默契。如果两个人一起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是爱么?檀尘对她的爱也是这样的么?   “既然……差点嫁给他了,那么应该是爱他的吧……”唯音迟疑着说。   钟离魅摇头笑笑,拿起琴吩咐珠玑再拿些东西来给唯音吃。他出房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唯音又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终于不再想那些可怕的场景了。   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太过年轻,以至于不能分辨喜欢和爱情。   当夜幕深沉,唯音在经历几天的失眠之后,终于陷入沉睡。夜风微凉,裹挟着几丝兰花香气穿过她的房间。一双黑色的缎面靴子自黑暗中走出,男子发上的孔雀蓝发带泛着幽幽月光。他低头看着床上的姑娘,睫毛在眼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瓶子,打开瓶盖。有一片指甲大小的散发着莹莹光明的东西自瓶中飞出,融入唯音的身体中。唯音的身体有瞬间的光亮,然后光亮慢慢暗下去,归于平常。   钟离魅站在门边,轻声说:“你终于来了。”   兰夜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走出了门,步子没有一点声音。钟离魅也跟着他出了门,把门关上。月下门外的庭院里,紫藤萝之间还立着一个看好戏的家伙,红发红眸,不是卫颜是谁。   卫颜嬉笑一声,扇子合了在手里敲着:“你说说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见一面少一面。小手也不拉一拉,小嘴也不亲一亲,真是替你亏得慌。”   兰夜看他一眼,懒得理他。他回身转向钟离魅:“这段时间,多谢了。若日后你有需要朽夜阁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的声音低低的,面有倦容,有些虚弱。   钟离魅看到兰夜的样子不免惊讶,兰夜妖力之强在整个妖界都是出名的,又是个不愿显出任何弱态的主,今天这样子看来反噬的痛苦不轻。   卫颜啧啧感叹:“可不是,这几天反噬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真怕伤了他这颗心脏。叫他派一个手下从执明的魂魄中剥离唯音的碎片,他偏不肯,非要亲自动手,真是找虐呢。”   被读心不是愉快的事情,钟离魅看了卫颜一眼,和兰夜一样选择忽略了他。他对着兰夜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真相?”   “执明派人来接她的时候。”   “那你打算告诉她,她的最后一片碎片在你的魂魄里么?”   兰夜眸光一闪,凝视着钟离魅的眼睛。沉默一会儿之后,他转头看向卫颜,冷笑一声:“卫颜……”   卫颜嘿嘿一笑,开扇半遮住脸。   “他只是说你就快死了,不过个中缘由不难推断。”钟离魅从容以对。   想要剥离灵魂,必须要等到生死轮转之时,对于人来说是死去再入轮回的时刻,但是妖没有轮回,生死轮转便是魂飞魄散。若想归还唯音的最后一片灵魂碎片,只有兰夜魂飞魄散。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和你无关。”   兰夜面色不悦,冷冷地说。   钟离魅被噎了一句也没有生气,他轻轻一笑,悠然道:“卫颜说唯音为了执明跟你求情的时候,你气得没法控制魂丝,若不是他立了结界保护自己,就会被你大卸八块,可是唯音却一点儿事情也没有。”顿了顿,他对上兰夜探究的目光:“就算在你失去理智的时候,你还是在下意识地保护她。兰夜,或许你应该对自己多一些信心,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你可以让她幸福。”   兰夜有些惊讶,钟离魅一向是独善其身的妖,他出面收留唯音已经出乎兰夜的预料,今日之话就更加不符合他的个性。   不过兰夜也不是很领他的情,他嗤笑一声:“所以呢?”   “执明或者是你,这个选择应该要唯音去做。”   “哈哈……退一万步说,就算她选择我又能怎样?她会因为残缺不全的魂魄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五岁,饱受轮回之苦。千年百年之后,她或许会后悔这个选择,如果那时候她再离开……”兰夜顿了顿,轻笑一声:“未免也太难看了。”   他从未拥有过,他勉强还可以维持着自尊放她离开。可是如果他拥有了她再失去她,那无异于地狱。他可能会把她关起来,无论她再怎么挣扎或者是痛恨,他都不会再放走她。他可能会疯掉,然后拉着她一起粉身碎骨。   那样太可怕了,不如魂飞魄散。   他再也不想和她相互折磨了。   月色下的兰夜笑着,那笑意让他越发俊美和妖冶,只是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如同没有星星的夜空,空阔得可怕,从骨子里散发出某种绝望。   钟离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而卫颜也带了些愁容,他说:“你这颗心这样苦,我都犹豫要不要你这颗心了。”   “心?”钟离魅看向卫颜。   卫颜笑嘻嘻地说:“我这些千百年来帮助兰夜的酬劳,他答应唯音走了之后把他的心给我。”   钟离魅有些诧异,而兰夜似乎不愿解释什么,他微微俯身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消失于夜幕之中。   命也给了,魂也散了,心也送了,兰夜啊兰夜,你还剩什么?   卫颜也收了扇子,变成黑发黑眸的人类模样,说着要去青楼寻乐子,问钟离魅要不要一起。被钟离魅婉拒之后,他挑起自己一缕长发,悠然道:“你们这些妖真是无趣,要活就要活得肆意潇洒些。要我说,你和兰夜要愿意跟我去青楼,那里的姑娘就算是贴钱也愿意和我们春风一度。横竖唯音小娘子也不能和兰夜在一起了,他左拥右抱采些花不是也挺幸福?你就更是了,保不齐明天你那个挨千刀的爹找到你,你就得死在他手里,还不快活一天是一天?”   钟离魅看着卫颜,眸中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波动,但那波动很快就被掩饰下去了。他微微一笑:“被读心的感觉果然很糟糕。”   卫颜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桃花眼带着笑意,眼角泪痣更显得妖媚。   “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尤其不会告诉……蔷华。” 第25章 长夜[贰拾壹]   自从那一天睡好觉之后,唯音的状态就好了许多。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多,晚上也可以入睡了,虽然还是会想起檀尘的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画面就像蒙了一层灰,不再清晰得让她颤栗。   钟离魅住在玉芙天成最角落的地带,靠着一片竹林,安静清雅。他好像没什么朋友,素日里也没有和谁特别亲近,以至于他的住处除了珠玑和她之外无人来访。唯音跟着珠玑学着帮钟离魅擦琴,上弦,也稍稍学了几分乐理。   有时候她帮钟离魅送琴会看到蔷华,唯音每次都小心地避开了她。有一次她站在台侧看到钟离魅抚琴,蔷华跳舞。那琴声如雨一般细密却不失章法,流畅自然,蔷华身着红衣,衣上也无半点装饰,额间一点丹砂,合着琴声古典在台上旋转着。她身上的铃铛叮咚作响,长长的水袖于空中飞舞,纯净的红色如同盛放的牡丹,燃灼的火焰。那样热烈的美丽,让人舍不得眨眼。   唯音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听钟离魅的琴声,看蔷华的舞蹈。   那是人间一等的美人,一等的琴声,一等的舞姿。   融合成一等的风流。   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她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她没有懂得的东西,走过的风景。掐指一算,她即将年满二十,日后便是一不留神就归西了,再长也长不过二十五。   下一世便会不同吗?下一世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可以活得长长的,去看所有她想看的风景吗?   可是下一世便没有兰夜了,她再也见不到兰夜了。   明明应该痛恨他,可是时间越长她越是恨不起来。檀尘死后有些细节越来越清晰,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东西。对兰夜的感情变得复杂到她理不清,头疼至极。   忽然有一天,大概是唯音住在玉芙天成一个多月之后,兰夜出现了。   那天先是珠玑莫名找了坊里极精致的衣服让唯音穿上,又好生把她打扮了一番,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端庄美丽好似贵族女子一般,不禁惊叹于珠玑一双巧手。珠玑难得地笑起来,然后推着她走出玉芙天成的后门,她看见了兰夜站在门口。   那天似乎是个什么节日,她在钟离魅那安静住处待久了,竟有些与世隔绝,走到街上看到到处张灯结彩,人流汹涌,才感觉到这日子不同。   兰夜见了她眸光闪了闪,轻轻说一句:“你今天很漂亮。”他走过去,克制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非常轻柔的。   “漂亮些才好,第一次去,不能让他们看轻了。”   唯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今天看上去很不对劲,好像极力压抑着什么,连笑容都很虚无。这样非同寻常的氛围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兰夜说:“你不是说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我们之间最初发生过什么么?今天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   唯音睁大了眼睛,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原本放弃的希望重新燃烧成燎原之势。她觉得她即将得到她遇见所有迷局的谜底,她终于能够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她,檀尘和兰夜。   兰夜也看见了她眼中的火苗,他苦笑一声,转身向前走。唯音跟上去和他并肩,他们在热闹的人流中穿行,灯火的光芒在他们身上流转,在旁人看来真是美丽的风景。   “或许你也猜到了一些。”兰夜轻声说。   唯音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白玉瓶子里那位……是我么?”   檀尘有神骨,和她有累世的因缘纠缠,而兰夜也每世救她性命,又无端地厌恶檀尘。这实在是很像传闻中兰夜,白玉瓶子里那位,和上神的关系。   她在知道自己每世都和檀尘相遇之后,慢慢得到了这个猜想。她却不敢相信,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传闻中兰夜曾经和白玉瓶子里那位相爱,为她逆天而行聚魂因而堕妖,又付出了巨大代价帮她拼魂,让兰夜倾心如此的女子怎么会是她 却不料兰夜点了点头,对上唯音惊诧的目光。他的眼里映着点点灯火,就像是一个空空的琉璃球。   “白玉瓶子里曾经放过你的魂魄,你并非死于天谴,是我……”他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杀了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停顿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仿佛想起了什么噩梦。   唯音刚刚惊讶于自己真的是白玉瓶子里那位,又听到他这句话,不禁愣住了。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却理不出头绪,呢喃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兰夜沉默了一下,开始讲述两千年前的那些过往。唯音和执明如何遇见,如何相爱,执明要带她走,自己如何误杀了唯音。其实这并不是复杂的故事。   他的语速很快语气又平稳,眼里也是一派沉寂的黑色,像是认真排演过多遍背出来的文稿。   “和你两情相悦的是执明,逆天而行聚起你一魂一魄的也是执明。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兰夜看着唯音的眼睛,他从未和谁说过这样大段的话,说完之后只是安静地沉默着,等待唯音的回应。   此时此刻的唯音没有发现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她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在回忆的,是他的地狱。   这是他答应过的,他欠她一个真相,要亲手还她。   唯音有些恍惚地,轻声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拼魂……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喜欢我”   真是熟悉的问题……   兰夜苦笑一声,把准备好的答案复述一遍:“我原本没有想让你死,所以我要你重新活过来。当年不放你走……是因为你曾经答应要陪我一辈子。我们之间没有爱恨,只是因果。”   你不愿意陪我,可最后还是完成了你的诺言,以灵魂或者是转生的方式,陪伴了我漫长的一辈子。   顿了顿,兰夜问唯音:“你还有问题吗?”   唯音怔怔地看着他,接受了巨大冲击的她一时之间头脑无法正常运转,感觉自己有好多问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灯火阑珊,月上中天,原本热闹的街巷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四周安静得让人慌张。   兰夜说:“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走吧。执明受罚结束已经回归神位,他派了仙娥来接你。”   唯音迷茫的眼中闪现出光亮:“执明……檀尘?檀尘没死他还记得我?”   那光亮让她的表情瞬间明媚起来,兰夜愣了愣,偏过头去不看她的神情。他从怀里拿出那个白玉瓶子,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   她的手心软软的,指间撤离的瞬间居然觉得疼痛。   “天帝说等你灵魂完整,他便助你飞升。瓶子里是你的最后一片灵魂碎片,待你打开这个瓶盖,那碎片便会飞回你的身体里。你到了天庭再打开,就当是……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唯音懵懂地看着兰夜,那兰夜从不离身的瓶子被她握在手中,充满了不真实感。还有新婚礼物,那是什么意思 “你……和他好好生活……如果他对你不好,你就回来找卫颜或者重璘,他们会帮你。”   这是我最后的礼物,今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有清幽的香气传来,兰夜转身看去,远处有一片云飘飘悠悠地飞了过来,越来越低,能看清云上仙娥的身影。   他好像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唯音的眼睛。   “这些年我为了取碎片杀了很多人,但该背的业障我背了,该受的天劫我受了,我不欠他们的,你就更不欠他们的。你明白么?”   他的眼里有些隐忍和执拗。   唯音愣愣地点头,然后猝不及防地被兰夜拉入怀中,眼前一片黑色的衣襟,和熟悉的兰花香气。   那是一个很轻柔的怀抱,他拉她的时候很用劲,但抱起来的时候却舍不得用劲,虚虚的像抱着一个容易破碎的美梦。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极轻地喊她的名字,以掩饰声音的颤抖。   他以几乎唇语的声音说:“不要……忘记我。”   唯音贴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他的心跳得非常快,那种力度让她心颤。她还没来及参悟这个拥抱的含义,他就松开了她。   她身后似乎有女声温柔清脆的声音。   ——唯音姑娘,北方玄武之神,执明上神有请。   兰夜后退一步看着她微笑,那是她见过他最柔软的微笑。他说:“你去吧。”   她摇摇头,也不知为什么要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去呀。”兰夜几乎是在哄她。   她又摇头,想要走近兰夜。兰夜伸出手在她的肩膀上推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气。她猝不及防后退几步退到了云上,来不及再往前走云便飘了起来,越飘越高。她有些着急却没法下去了,只能趴在云边看着兰夜。   她喊了一声兰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一句:“你……你等我回来。”   兰夜仰头看着她并没有回答,他一直维持那种柔软的笑意。   直到唯音消失在云层中的那一刻,他的眼里疯狂弥漫起蓝色的妖气,妖异的蓝色纹路不受控制地快速生长在他的身上以及侧脸,他的眼睛变成了一潭深深的湖水。   那笑容维持得太久,不能很好地放松下来。兰夜慢慢抬起右手,捂住眼睛,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手却颤抖着,一行泪从指缝中滑出,滴落在衣襟上。   他想给她一个愉快的告别,给她一个他能够表现出的,最好的自己。   他练习了很多很多遍,终于能做到这样。可以装得平静地说完所有的故事,平静地,甚至笑着送她离开。明明已经练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不会这么难过。   不会这样没用地,独自流泪。   我们之间没有爱恨,只有因果,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这次我做对了吧?   希望你活得开心,即使是我看不到,即使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存在了。在你身体里那一部分曾属于我的灵魂,也会觉得欣慰。   再见了唯音。   再也不见了,唯音。   梆子声响,夜半已至,这一年的七夕结束了。 第26章 长夜[贰拾贰]   唯音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大脑恢复运转,她身上的迷局似乎已经解开,但是好像又有了更深的迷惑。   她以为兰夜喜欢白玉瓶子里那位,她曾经很羡慕那个姑娘。   可兰夜说她就是那个姑娘,他做的那么多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喜欢她。她的心情就在他的叙述中剧烈地起起伏伏,高兴时还来不及明白为什么高兴就沉浸到失望中,还不明白为什么失望,又进入下一轮的冲击。那是一段复杂的纠葛,充满了阴差阳错和虚虚实实,她难以分辨。   她想还是先见见檀尘吧,哦,现在是执明了。   执明派来了六位仙娥接她,她们对于唯音刚刚的失态和之后的发呆没有任何反应,一律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她回过神来。看见唯音看向她们,为首的那个仙娥抬头对唯音恭敬地福身:“执明上神刚刚恢复神位,神元虚弱不适宜下界,只好让我等来接姑娘,还请见谅。”   唯音连忙摆手:“仙女姐姐不必如此客气的。”   说话的功夫她们已经到了九重天,仙娥们领着她穿过威武的南天门,穿过规整肃穆的花园盛景,一路到了玄武宫。   宫门之外跪着一群仙娥仙童,其中唯一站立的神仙身着月白长袍,眉眼清雅如画,高不可攀,不是执明是谁?唯音见到他喜出望外,忽略了前面领路的仙娥,径自小跑几步奔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还拉他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脖子,确认没有一丝伤痕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期间执明一直淡笑着任她端详拉扯,旁边的仙人们有掩面偷笑的,都被他眼神制止了。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呃……檀……执明,你还记得我么?”唯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   执明温柔一笑,喊她的名字如同平时一样:“唯音。”   唯音开心地笑起来,眼里带了点泪花,她推了执明一把:“你吓死我了,你死的时候……算了算了,不说了。”   执明很自然地拉过唯音的手,唯音愣了愣,他对她说:“跟我来,我慢慢和你讲。”   “我能跟得上你的,你……”唯音跟他走了两步,指了指他拉住她的手。执明无奈地笑笑,却也不争辩什么,放开了她的手。   他带着唯音在玄武宫中漫步,仙宫干净美丽,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潺潺流水从宫中穿过,汇入弱水。这里的环境和云泽仙境有几分相似,但是比起云泽的生机盎然和飘逸,这里的建筑和景色多了几分整齐和肃穆。   执明是四方神中掌管北方的玄武神,神阶很高,所以玄武宫占地很大也气派。他自幼在这里长大,每一处都有许多的故事,他一边说着他千年以前和唯音之间的相遇相识,一边介绍着宫内的景致。   唯音主要的精力还是集中在她和执明的过往中,一来她是个路痴,看一遍完全不可能记住路,二来她现在迫切地想了解千年以前事情的全部。   执明说唯音在河边洗衣服时失足落水,他正好游历至此,把她救起来。见她当时心情不好,他怕她出事就陪她回了她的部落。原本想要待一段时间就走,没想到日子越久,他越放不下她。   “那时候我刚到人间又没了法力,什么都不会做。你总是笑我笨,却又一遍遍地教我。你有时候还捉弄我,每次见我上当了就哈哈大笑,再来帮我收拾残局。不过托你的福,部落里的其他人都不再怕我,和我慢慢亲近起来,后来我就不想离开了。”执明回想起以前的事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唯音想想,这还真的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   现在他的笑容里已经不再有压抑和忧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上神的雍容和通透,从容和爱意。唯音放下心来,他终于如她希望的那样不再被诅咒和身世纠缠,可以自由自在,过很长很好的一生。   只是她不太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和爱意让她迷惑,甚至有些微的惶恐。她仍然弄不清爱情是什么,她是否抱有这种东西。   后来的故事,执明讲述得和兰夜别无二致,她被误杀,他为她聚魂,兰夜这些年似乎在为她拼魂。执明对一切的始作俑者兰夜到是没什么感觉,不愤怒也不愧疚,他说兰夜做了错事,也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这已经足够了。   或许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这就是真相。   唯音却觉得心里空空的,一点儿解开迷局的喜悦也没有。   执明说:“方才我拉你手的时候,感到你的灵魂已经拼凑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只差一片了?”   唯音点点头,她从怀里拿出那个白玉瓶子,告诉执明她的最后一片碎片在这个瓶子里,打开瓶子她的灵魂就能补全。   执明拿过瓶子,微微皱眉:“这瓶子里没有灵魂,只有一道符咒。”他凝神查探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个符咒是索命咒,和凡间的一个生灵相连,待瓶盖启封那生灵便会被这符咒杀死,属于你的碎片会被引到这个瓶子里。这咒设了限制,只有你能启封瓶盖。”   “我启封的时候会杀死一个人?”唯音从执明手里接过瓶子,惊讶之余面露犹豫。   执明笑着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只有经过生灵的同意这索命咒才可生效,所以那个生灵应该知道原委,是自愿献出生命的。想来是兰夜已经和那人说好了,你不必自责。”   唯音抬眼看着执明,眼前却浮现出送她上来的时候兰夜隐忍的目光。   ——该背的业障我背了,该受的天劫我受了,我不欠他们的,你就更不欠他们的。   兰夜怕她真如曾经说过的那样会良心不安,所以独自做了所有不好的事情,承担了所有报应。   唯音把那瓶子攥在手心里,只觉得心里有些细细的酸酸的疼痛。   执明跟唯音说天帝答应待她魂魄补全便分她三千年修为,让她飞升为神,这话和兰夜说的也是一模一样。   唯音没有打开那个瓶子。她想如果她打开了这个瓶子,就意味着她做出了选择,可是她还没有想好要过怎样的生活。   执明倒也不催她,他留唯音在天上多住一段时间,唯音想了想也答应了,就在玄武宫住下来。   天上的众神对唯音都很好奇,时不时就找各种理由来玄武宫,明着说是祝贺执明回归神位,暗暗地都要跑去看唯音一眼。唯音对此颇为哭笑不得,可是她作为天上唯一的凡人目标太过明显,躲都躲不了,只好一一应付。好像所有的神仙都把她当成执明的未婚妻,她解释了好几遍之后也懒得再说了。不过好在来访的神仙都很客气,似乎执明的神阶很高,大家都很尊敬。   唯音住了没两天就有点待不下去了,觉得自己颇像被围观的动物。本来见到死而复生的朋友是很开心的事情,留下来住两天也算是享受一下“苟富贵勿相忘”,这样的情形就太过分了。   而且时间越长,她就越是想起兰夜。明明知道了一切真相,她和兰夜之间也两清了,可是每每想起兰夜,想起他们分别时他的拥抱,他最后那个压抑着悲伤的笑容,她就觉得不安。   总觉得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或许只是她自欺欺人,可是她还是放不下。   她跑去找执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要回去的心情。执明正在写什么批文,他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她,然后轻轻一笑:“是不是他们都来看你,你不适应你放心吧,他们只是一开始这样,时间长了他们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他顿了顿,又道:“以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早认识了也好。”   唯音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紧张。果然,他说:“唯音,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说得这样温柔又认真,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初春流水一般柔和动人。唯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的碎片,好像在她过去的那些轮回里有很多次,白衣少年用这样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因为知道自己短命,唯音从未想过和谁共度一生。但是她能猜到她和执明以后一起生活的情景,那是非常轻松闲适的,举案齐眉的日子。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姻缘,和这么好的人过这么好的一生。   而不是……而不是……什么呢?她心里那一片隐隐约约的,痛苦不安的,却又眷恋至极不能放弃的,那是什么呢?   唯音愣了半天,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说:“执明,你让我见见天帝陛下吧。我想恢复两千年前和这两百多年的记忆。等我想起来这些之后再做选择,好吗?” 第27章 长夜[贰拾叁]   执明答应了唯音,她见到了天帝。   后来的细节唯音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恢复记忆的瞬间如潮水般回归的记忆瞬间将她的世界淹没,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两千年前的,和两百年间的。   那些故事和兰夜执明所说的一样,却又完全不同,她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座上雍容优雅的男人手里摩挲着一个素净的紫玉镯子,他的声音忽远忽近飘飘浮浮。   “我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可惜,那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孩子,不过性格太偏执,就算能成仙也容易坠入魔道。”   “执明就温和许多,不过他比较内敛,不容易接近。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他对那个女子这样动心,以至于求我救你。”   唯音有些懵懂地抬头看着他,天帝陛下意味深长地一笑:“这路,还是要你自己选的。”   在所有混乱的思绪中,她看到兰夜痛苦和疯狂的目光,他哑着嗓子吼道:“我不喜欢你,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那一瞬间的心灰意冷她记忆犹新。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   既然你觉得我不过是个低贱的奴隶,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 为什么为我去求奚恒,受天劫,关注我陪伴我,为什么为我流泪 在所有的记忆都在她脑海中轮转一遍之后,她才发现所有浓烈的痛苦和喜悦,深刻的希望和绝望,都来自于他。   居然全是他。   执明来接唯音的时候她苍白着脸,很轻但是很坚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她说她要回去,她要下界去找兰夜。   执明沉默了很久,最后极浅地一笑。   “果然是这样么,你真的喜欢他。可他总是伤害你,即使这样你也要回去找他”   “他伤害我的都已经还清了,只是他欠我一句实话。”唯音看着执明,眼里已经不再是少女的稚嫩,几百年的岁月加在她身上,她已经懂得了很多很多。   懂得了她对执明的感觉并不是爱情。   执明无奈地笑笑。   他从前觉得唯音的灵魂很轻,心里装着再多的东西,都一如既往地快乐。   原来那只是因为他不是她心里的重量。   执明没有多加挽留唯音,他亲自送她下界。在长安的街头,唯音离去之前他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吻,看着惊诧的她,微微一笑:“如果他欺负你,你就回来。放心,我不会等你,但是我会为你做主的。”   唯音却推了他一把,笑着说:“我可不想破坏你和你未来夫人之间的感情。”   他们相视而笑,就如在凡间畅谈的那些岁月。唯音想,或许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关系。   无论她和兰夜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去找执明了,他值得一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女子。   其实她这次来找兰夜,只是有太多的话要问他清楚。问清楚之后是走是留,她还没有决定。   她是喜欢兰夜的,两千年前是,现在好像也没有减少多少,但是她熟知兰夜的个性,那棱角分明,偏执骄傲的,总是一次又一次伤害她的个性。   她曾经对他心灰意懒,现在重新燃起的这一点希望,她不知道能撑过他的几次挥霍。   唯音想,他们真的适合彼此么?   在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她发现兰夜不见了。   朽夜阁里找不到他,凤休姐看到唯音有些吃惊,说是听说唯音飞升了不会再回来了。凤休说自她走后兰夜就没有回来,朽夜阁一直是她在打理。   有流言说,朽夜阁阁主要换人了。   唯音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她只好跑去找卫颜。刚刚下朝准备好生休息一番的卫大人听下人来报,说有个叫唯音的姑娘找他,吃惊地问了好几遍,确定了那唯是唯一的唯,音是音乐的音,方才拍手大笑。   “有趣有趣,让她进来吧。”   唯音一路小跑进来,匆匆地行了个礼就想问兰夜的行踪。在她开口之前卫颜就回答了她:“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唯音眼里满是失望,她问:“他走之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卫颜摇摇头,坐在梨木的太师椅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笑得意味深长:“唯音小娘子,先不忙说这个。你这着急忙慌地从天上跑回来找他,要干什么啊?我劝你别犯傻,天上那执明上神温柔又体贴,那是多少少女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啊。跟着他你还能飞升成神,这是世上多少修仙修道之人求之不得的好运,现在都在你手里头了。你撒手去找兰夜,受他那臭脾气,图什么呢?”   唯音咬咬唇,刚想说什么就被卫颜一声惊呼憋住。   “什么?你还真撒手了?什么?因为觉得自己没法给他对等的爱情?又不是你要他爱你的,是他自己爱你,有便宜不占是不是傻?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有心没脑子的家伙。”卫颜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奇的物种。   唯音有些无语:“不是每个人……”   卫颜摇摇手:“不过幸好你没打开那瓶盖,既然你也不打算回天界了,我索性就告诉你,那瓶子里的咒索的是兰夜的命。你那最后一片灵魂碎片,就在兰夜的魂魄里。”   唯音睁大了眼睛,她的身形晃了晃,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她脑子里开始回放分别那天的画面,原本迷茫不安的场景像揭开了纱布,变得如此清晰。   夜色下灯火中,他笑得凄凉,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诀别。他说如果执明对你不好,你就回来找卫颜或者重璘。却没有提自己。   这么明显的一句话,她当时居然没有听出来,她差一点就杀了兰夜。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的命给她,再教她杀死自己的方式呢 那厢卫颜还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继续劝说:“所以说啊小姑娘,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你要跟兰夜在一起那你就永远没有办法补全魂魄了,生生世世活不过二十五,你可要想清楚了。”   唯音抬眼看他,刚想说什么又被卫颜堵了回去:“你回来想听他一句实话,以他走的时候那个脆弱的状态你要是逼一逼,他还是会说的。可你得想清楚了,他说完实话之后你要怎么办?魂魄不全的事不说,兰夜的脾气就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你和他在一起未必能长久。你要是不想和他在一起就别去找他了,兰夜他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你听完他的实话又不要他,那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如果不是心里乱,加上接连的冲击,唯音真想跳过去捂住他的嘴巴大喊一句——知道你会读心,但你让我说句话行不行!   她怒视着卫颜,卫颜哈哈大笑,摆摆手:“你说啊,你说啊。”   唯音才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所有的话都被他解答或者劝诫了一番。她也不想再和卫颜说什么,低头想兰夜能去哪里,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卫颜似乎想起了什么,拿扇子把她一指:“说起来,你的一位朋友托我找你呢。”   唯音不信:“你能认识我什么朋友?”   卫颜悠然自得地摇摇扇子:“骊妃娘娘啊,她命不久矣了,前些日子念叨起你来,说想见见你。要我说兰夜一时半会儿你也找不到他,不如先跟我走一趟。” 第28章 长夜[贰拾肆]   碧绿色的纱帐内,女子没有上妆,一头黑发干干净净地披散在榻上。她本来就不胖,现在越发消瘦了,仿佛不堪一握。嘴唇苍白毫无血色,但是精神很好的样子。   卫颜带着唯音一路施了障眼法,到了夏依絮床前才撤了法术。夏依絮看到床边突然出现两个人,眼睛睁大了一下,然后目光又放柔,她似乎并不惊讶。   唯音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依絮,我来了。”   夏依絮望着她,眼神很柔和:“唯音,你瘦了。最近过得不好么?”   唯音眼神暗了暗,转移话题:“我不碍事的,倒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小产了,本来身子就不太好,小产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夏依絮咳了两声,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那皇上呢?”唯音帮她顺着气,轻声问。   “他去上朝了。”夏依絮笑起来,眼里有着很耀眼的光彩:“唯音,你知道吗,他爱上我了。不是被媚骨附身的我,而是我夏依絮。”   唯音有些惊讶,转而笑了:“那不是很好。”   夏依絮轻轻地点头,笑意盈盈:“我付完全部精气后没多久,他突然对我说——你不喜欢红色吧,你喜欢浅青色对不对?你不必强求自己,我看你本来的样子也很好。我很不知所措,猜不透他所想。可是从那以后,他居然开始关心我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安静还是热闹,喜欢读什么书。他请来江南的厨子为我做吃的,他还答应等孩子出世就让我回乡省亲。”   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可惜,我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   唯音拍拍她的手:“你啊,好好养病,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夏依絮轻笑着摇摇头:“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活不久了。”   “别这么想,害你的皇后已经被废,曹家也倒了,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你只要挺过这一段就好了。”唯音安抚她道。   夏依絮的目光转向窗外,轻轻地说:“害我的是皇后,他也不无辜啊。”   唯音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曹皇后是多么善妒的女人,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也不会意外。只是他存了侥幸心理,觉得曹皇后不敢,毕竟曹家势力庞大,他要稳住他的江山。结果……”夏依絮笑了笑:“他是喜欢我的,可他更喜欢他的江山。”   唯音还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夏依絮的样子,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夏依絮望着唯音,眸子清澈明亮:“其实我很幸福,唯音,我把你当做娘家人,想见你也是想告诉你我很幸福。我死了也不要为我伤心。这是我选的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结局。与其陪伴他一年一年衰老了容颜,不如就这样在他爱我的时候死去。我这一辈子,不过是想要我的夫君爱我,现在我觉得很圆满。”   唯音的心里动了动,她轻声问:“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他呢?你知道他的身份和性格,在必要时候会牺牲你。当时来朽夜阁的时候,为什么不求出宫再觅良人呢?”   夏依絮血气不足的脸上带了些调皮:“我真的想过离开宫廷回到家乡。可是我看他这个人啊,周围的亲人妃子莫不是求名求利,没有几个真心想待在他身边的,他自己也明白这个,就越发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权势,觉得只要有权势就不缺人围绕在他身边。可他这样心里其实很孤独,我明白那种孤独,如果连我也逃离他,他也太可怜了。”   想了想,她低头一笑:“说这么多理由,其实是我早就爱上他了,所以怎么看他都可怜,不忍心离开。”   唯音还想说什么,外面有太监尖着嗓子喊:“皇上驾到。”站在一边的卫颜一把拉过唯音,迅速隐匿了他们的身形。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剑眉朗目,雍容华贵。他还穿着朝服,显然是下朝就直奔这里而来。   他坐在夏依絮的床边,依絮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就把她抱起来揽在怀里:“我回来了。昭云说你今天咳血了?”   夏依絮笑起来,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没事的。”   男子抱着夏依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没过多久宫女把药端来,男子端着药碗亲手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待夏依絮把药全部喝完的时候,男子开口:“依絮,你怨我么?”。声音不太平稳,仿佛现在病入膏肓的人是他一般。   夏依絮偏过头,笑道:“怨啊,当然怨。皇上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爱上我?原本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日子的。”   男子终于笑了一声:“是啊,是我眼神不好,没能早点喜欢你。”   “你要是觉得抱歉,就把我葬在江南吧。”夏依絮抱住男子,轻轻地说:“生前没能做到的事,我希望死后得到一个圆满。”   男子忽然收紧怀抱,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不要说这些好不好?不要死,依絮,不要死。”   堂堂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居然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说话。   依絮笑了起来,非常明丽的一个笑容,她捧起男子的脸,吻了他的唇:“皇上,这几个月是依絮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能得您之爱,不负此生。”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好精神只是回光返照,说完这句话便倒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男子抱着她,怔忡半晌,一行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滴在她的脸上,仿佛是她流出的泪水一般。   他哽咽地呼喊她的名字,那么绝望的声音,好像要生生把她从忘川之滨唤回来。   卫颜带着玩味的笑意,捅捅唯音:“想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读给你听?”   唯音的眼睛已经湿了,她瞥了卫颜一眼,没有心不会感到悲伤,还真是轻松。   卫颜只当唯音是默许,眯着眼睛看着男子,开始叙述:“嗯,他现下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骊妃的情景。那时候骊妃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在寺庙里不停张望着,不小心撞到了他连忙道歉。他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然后他发现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一个男子身上,觉得不太开心。后来他就坦白了身份,把她带回了长安。”   “她刚刚到长安的时候很不开心,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他开始还费着心思逗她,后来也觉得没意思就疏远了她。也不知是多久以后,他看见她在吹箫。一曲长相思,她吹得并不缠绵,更多的寂寥。那时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的样子了,长得越发美丽。他心莫名一动,就对她说三天后要她侍寝。”   “后来他发觉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风情万种柔媚非常,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他,让他夜夜留宿。呵,这不是她被媚骨附身的时候么?他那时候只是觉得新奇,并没什么别的心思。两个月后,她又有些改变,外表没什么变化,但是感觉上有些不同,他觉得她似乎不开心。”   “那天外国使节来访,他喝醉了酒,是她侍候他歇息。他迷迷糊糊睡着,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基本清醒,那时似乎已经是半夜了,可是她还没睡。她伏在他的怀里,没有发现他醒了,只是小声地哭泣。很轻很轻地哭泣声,好像刻意压抑了一样。”   “他注意到她没有戴那些华丽的冠饰,一头乌发就这样披散下来,穿着碧绿色的罗裙,手上也只有一个玉镯子。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小声地说:‘得到你的爱真难……或许我原本就不该奢求太多。你的心……’她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衫:‘你的心里,爱的可是我?’顿了顿,她捂住自己的嘴,仿佛快要抑制不住哭声:‘我好累……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他忽然就生出一种渴望,想要把她揽在怀里。然而他没有,只是在她抬起头的瞬间闭上眼睛装作未醒。”   “从那之后,好像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女子,他猜她喜欢青色,她愣住的表情验证了他的猜想。于是他开始不断地寻找被她掩盖住的真实,她不喜欢长安,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喜欢喝冰糖莲子羹,她喜欢……那天他对她说——过段时间,我让你回江南省亲。她愣了愣,然后是极度的欢喜。她第一次不顾礼节地抱住他,笑声清脆。他摸着她的长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住进他心里了。”   “没过多久,她怀孕了,他于是把她从骊妃晋到骊贵妃。他非常欢喜,却在看见皇后怨毒的神情时冷却下来。他太大意了,以至于竟然忘记了他还有这样一位‘好妻子’。他警告过她,暗想她应该没有这个胆量迫害皇子。可是他料错了,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卫颜望着床边那个悲恸的男人,笑着说:“唯音,你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为了得到皇位杀了他的一兄一弟,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不惜娶一个他最讨厌的悍妒的女人为妻。可是他现在后悔了,他想早点动手灭了曹家就好了,纵使风险大又如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又如何,至少夏依絮不会死。”   “哈哈,总是失去的东西才能让人不顾一切。”卫颜这样总结道,他也没什么悲伤也不同情,从头到尾都是戏谑的语气。   唯音低低地说:“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重重宫阙,那个男人的哽咽声很快远去,淹没在宫廷庄严的寂静中。这宫里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故事,在繁华和荣光之后的苍凉。   依絮,来世爱上个普通的人吧,过长长的幸福的一生。如果你是像我这样的人,那我只能期望这个男人下辈子能做个普通的人,给你普通的爱情。   走出宫门的时候,唯音面对着一片开阔,慢慢地捂住眼睛说:“我要找到他,马上就要找到他。”   她等不了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她害怕在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之前她就死了。   唯音不想等有一天遗憾,他们本可以有更多日子的。   “卫颜,你能不能放出消息,就说我死了。”   卫颜吃惊地看着唯音,很快他就笑容如初:“这是个好办法,不过兰夜会很伤心的。”   「我怕我等不到他回来」   “你可要想好了了,他若是以为你死了一定会回来的。可你真打算就此和他在一起吗?”   唯音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她的眼睛有些红,但是没有眼泪。卫颜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坚定又温柔。   「我知道兰夜是什么样的,他永远口是心非,总是做错事了再补救,救得回来的也救救不回来的拼了命也救。   那么骄傲以至于孤单而笨拙。   我还是想试一试,想和这样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家伙在一起。   因为我爱他,不忍他孤独。」   卫颜愣了愣,他记得刚刚来找他的唯音心里一片嘈杂思绪纷乱,可是她现在心里的声音居然如此平静坚定。   这就是人心么,纠结又偏执,看不清什么对于自己是最有利的。   却还偏偏这么义无反顾。 第29章 长夜 贰拾肆   卫颜放消息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天唯音就是白玉瓶子里那位,并且这一世的唯音经死了的消息就在妖界传得沸沸扬扬。原本广大妖众就对兰夜的八卦非常感兴趣,这个消息无异于石破天惊,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在消息传出去的第十天夜里,卫颜对唯音说“我感觉到了兰夜的妖气,他进长安了。”   那天一个著名的戏班子突然在西市搭台演出,消息一出半个长安的人都往西市跑。在喧闹的急匆匆的人流中,一个黑衣的男人走得不疾不徐,他的衣服上绣了绚丽的兰花绣纹,随着他的步子时隐时现。   他有一张美极的苍白的脸,经过他的人都忍不住地回头看他。只是他的表情太过冰冷,并且暗藏怒气,无人敢接近他。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下来,眼睛睁大了。天地似乎都寂静下来,周遭汹涌而过的人流全部模糊了面目,只有远处的那个姑娘眉目清晰,一如千年之前。   姑娘打破了这安静,她开始向男子走过来。无数步履匆匆的人和她擦肩而过,她逆着汹涌人流,坚定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兰夜似乎失去了言语和反应的能力,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所有人群的嘈杂声在他的耳边沸腾着,好像被放大了百倍,干扰得他无法思考。   唯音站在他面前,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消息是假的,我回来找你了,我都想起来了。”   就像是定身咒术被打破,兰夜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要后退,却被唯音拉住了手腕。   唯音不给他任何逃避和退缩的机会,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救我只是为了责任”   兰夜的眸光一颤,下意识地回答“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他曾经好好准备过的那些说辞一样,流畅简单。   唯音笑了笑,那是极无奈的,疲惫的一个笑容“当然有意义,因为我喜欢你。”   兰夜愣住了,他看着唯音,眼里抑制不住的惊讶。他脑里千年来的画面开始翻腾,下意识地拒绝相信。   “不可能,你喜欢执明,你为了救他宁愿死。”他喃喃道。   唯音见他想要后退,拉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是想阻止你,我担心你弑神招致灭顶之灾。其实那时候我问你喜不喜欢我,原本是打算对你表白的。”   兰夜眼里忽然被蓝色的妖气填满,他摇摇头,好像有什么在剧烈动荡“怎么可能,这两百年你每一世都是爱他的。”   唯音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确实很喜欢和他相处和交谈。如果没有你出现,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也是很好的,不必有多么浓烈的爱情,人也可以过一辈子。”   “可是只要你出现,所有强烈的悲欢都只会因为你。懂得再多的道理,都没有办法再和别人过一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唯音此刻希望兰夜能有卫颜那样读心的能力,那么他就会看到并且相信,她是多么地喜欢他。   这段话让兰夜的心跳失了节奏,他无言地看着唯音,就像看着一个梦境。他几乎不敢呼吸,害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唯音凑近他,踮起脚把他抱住,她的胳膊圈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黑发。   这个拥抱柔软的触感中带着一点青草和阳光的香气,如此真实。兰夜眼睛里动荡的妖气终于慢慢安定下去,那喧嚣的人声渐渐退出他的脑海。   仿佛他怀里的就是世界。   安静了很久之后,唯音在他耳边轻声说“这辈子最后一次了,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语气轻得好像一旦他说出不字,她顷刻就会放开手离他而去,再不回头。   兰夜有些惶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抱紧了她。那个声音和过去千百年间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仿佛回到了一切错误开始的时候。   兰夜的眼睛颤了颤,忽然有了水光。他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回答的声音如同叹息。   “我爱你,很久,很久了。”   无论什么都愿意做,连命都可以给你的,那样爱你。   这个横亘两千年的问题的答案其实从未改变,只是他等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冰冷的液体滴落在唯音的脖子里,终于愿意放下骄傲承认爱意的男人,一遍一年在她耳边重复着告白。   唯音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两千年是人们的二十辈子,这是足够一个人和二十几个不同的灵魂海誓山盟白头偕老,沧海也要变成桑田的漫长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家伙,花二十辈子的时间等一个人。   还这样骄傲,即便是心里有一片苦海,也要优雅从容,装作不在意地重逢,又装作轻松地放手。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你这个混蛋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去开瓶子……我差点杀了你啊……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你给我听好了,我再也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兰夜没有说话,作为回应他把唯音抱得更紧了。他想如果这是梦的话就让他死在梦里吧,他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卫颜在万家灯火中看着这一对情侣紧紧相拥,手里的扇子摇着摇着,就停了下来。   他想起唯音离开的那一天,他去找兰夜要约好的心。朽夜阁里没有人,长安城里饶了一圈,才看见兰夜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默默出神。   他跑过去惊讶地说“你送走了她就一直站在这里没挪窝”   兰夜没有回答他,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太阳慢慢升起,阳光撒在他们身上,或许是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唤醒了兰夜。兰夜回过神来,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开裂流血,细小的血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去,一直流到衣服的阴影里。   兰夜笑了起来,蹲在地上,慢慢蜷缩成一团。   那时候卫颜听见了兰夜的心声。   他最初堕妖的时候是怎样被人骂作怪物,从部落里赶出来。他看见自己在烈日之下流血不止,曾经怎样惊惶,甚至想到死亡。   他觉得自己是怪物,千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变得更喜欢自己。如果不是唯音,如果没有唯音,他早就不会活在这世上了。   可他送走了自己存活唯一的理由。   其实他一直没能学会好好爱人,但是他已经倾尽所有,去爱她。   那时候卫颜忽然就不想要兰夜的心了。这颗心盛了多少痛苦悲伤和厌倦,可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样伤痕累累的心,要来做什么呢?   那颗无药可医的心,在唯音将兰夜抱住,说出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时,居然挺着所有的伤痕,再次灼热起来。   她是他最深的的伤口,是这世上唯一能伤害他的人。   也是他唯一的药。   真好啊……真好啊……有心的家伙们,翻来覆去地折腾,生生死死,最后却仍然有幸福的能力。   卫颜笑笑,转身隐没于夜色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找到一颗合胃口的心啊。 第30章 长夜 贰拾伍   朽夜阁阁主,长安四妖之一的兰夜公子,居然真的复活了白玉瓶子里的姑娘并且和那姑娘在一起了。这算是妖界近百年来最轰动的八卦了,轰动到要和朽夜阁签约的妖怪都翻了一番,就为了看看阁主夫人的真容。一时间关于阁主夫人唯音的各种传闻沸沸扬扬,传说她这一世死而复生,传说她貌比天仙气质如兰,怎么神乎怎么吹。   而新晋阁主夫人的唯音,不巧染上了风寒,正躺在兰夜的怀里蔫蔫地喝着药。兰夜穿了一件领口松松的可以看到一大片白皙皮肤的墨蓝单衣,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唯音每次侧脸一瞥呼吸都要停几秒。   她男人真是天杀得好看。   兰夜把唯音喝完的空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把她身上的毛毯往上提了提,裹得唯音只剩个脑袋在外面。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说“感觉怎么样了?”   唯音吸吸鼻子“好点了,伤寒就这样的,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嘛。我都说了喝热水就好了,喝药没啥用的,不想喝药……”   兰夜皱皱眉“你还挑剔什么,是谁不听我的话半夜穿着单衣跑出去看月亮”   看着架势兰夜又要开始他的冷嘲热讽式教育法了,唯音自知理亏,于是马上钻进兰夜怀里闷声道“我都生病了就不要数落我了!”   兰夜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便软下来,他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然后顺势抱住怀里裹着一坨被子的姑娘。   被抱住的唯音嘿嘿傻笑了两声,她发觉撒娇这一招对兰夜格外好使,几乎是无往不利。更何况她生病时候的兰夜格外好哄,很好说话的样子。心里转了一转,准备趁这个时候翻一下旧账。   “兰夜,你当时为什么要我亲手打开瓶子?如果我真的打开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兰夜抚摸着唯音头发的手顿了顿,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到虚弱的唯音可怜巴巴的眼睛,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   “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我想死在你手里。”兰夜不自然地偏过脸。“而且那个时候我没打算让你知道我会死,你不知道也就不用谈什么原不原谅了。”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唯音伸手掰过兰夜的脸让他正视着她。兰夜的眼睛眨了眨,他轻声说“我怕你太难过,从此有负罪感。也怕你一点儿也不难过,显得我……很可笑。”   兰夜眼里的孤单和苍凉依旧那样深刻,唯音怔了怔。兰夜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的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唯音点点头,非常用力地非常坚定地“我爱你,怎么总这么问”   兰夜笑起来,他低眸说“没什么,只是好像在做梦。”   唯音环住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现在有真实感了吗?”   “有点。”兰夜抱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兰夜,我们原来的部落现在是不是在草原那一带开春之后我们回去看看吧。”   兰夜轻声笑起来,他说“好啊,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健健康康的,活得久一点。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我可以拥有你很多的爱意。   我害怕你下一世,就不再这么喜欢我了。   他把唯音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充斥了他的呼吸,他近乎贪恋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感觉她心脏有力的跳动。   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我承受不起失去了。   一周之后,果然如唯音所说她的病好了。兰夜要赴妖王重璘的约去妖都酆林,本来说要带上唯音,但唯音抵死不从。   她说她这么个极阴体质进了酆林还不是羊入虎口,便是有百八十个镇妖令傍身也不放心。这一去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兰夜见唯音这么抗拒,有些无奈。   换了别的事情他就推掉陪唯音了,只是关于朽夜阁的问题他和重璘必须要好好谈一谈。在对唯音各种哄骗都失败之后,兰夜只好独自上路。   兰夜前脚刚走,唯音后脚就跑到卫颜府上了。那卫颜在自家的花园里优哉游哉地浇着花,回身看到唯音,故作惊讶“哎呀呀,这不是朽夜阁夫人嘛,你这刚和兰夜过上蜜里调油的日子不到一年,他第一次出远门你就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这个未曾婚配的男人,恐怕不太好吧?”   唯音眯着眼睛看着他,想到还有事相求,只能忍着不发作“卫颜大人,少揶揄我了。”   她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见到卫颜一次都要被他调笑一番,有几次甚至气得她触动了镇妖令。如今卫颜在她心中的形象可谓是急剧下降,从卫大人变成了一个话唠没心没肺以取笑别人为乐的家伙。   卫颜耸耸肩,把手中的水壶丢给小厮,摆摆手。庭中的小厮丫鬟们便福身退下了,一时间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真的想堕妖?”卫颜问道。   唯音点点头。   “天劫之痛是你无法想象的,更何况妖是没有轮回的,死了便是灰飞烟灭了。”卫颜懒洋洋地看着她,不待她回答边说“哦,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想堕妖?”   为什么?其实她心里很早就有这个念头了,不过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没有细想。直到她生病的某一天兰夜叫她起来喝药,她因为不想喝药就装作没有睡醒,无论兰夜怎么叫她都不回应。她还记得他长久的沉默之后,那一声微弱的带着惶恐的“唯音”,以及触碰她脉搏的颤抖手指。她心里一紧便睁开眼来,那一刻兰夜眼里的恐惧没有来得及收回,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兰夜都在恐惧着失去她。   兰夜知道她的命运,所有会失去她的征兆,即便是伤寒这样的小病,都足够让他不安。   “每过二十几年我就要轮回一次,从我开始懂得什么是爱情之后他就要时刻处在这种恐惧中。我不想他受这种苦,我想长久地陪着他爱着他,让他安心。”   卫颜上下打量着她,笑笑“我一直觉得小娘子你真的是很勇敢啊,最擅长做自断后路的事情。”   在没有确定会和兰夜在一起的时候就放弃了执明,而如今又放弃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选择了堕妖。   “人要成妖,应该是在死亡之时怨气深重执念太过,恰逢天时地利,便堕而为妖,乃是随机的过程。古往今来主动堕妖的实在是太少,我帮不了你,不过有一只妖应该可以帮你,正巧你也认识。”   唯音看着卫颜狡黠的笑容,有一丝不好的预感“谁啊?”   “我们的蔷华美人啊。”   蔷华看不惯唯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唯音来找蔷华之前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甚至拉上了钟离魅助阵,尽管钟离魅再三表示他和蔷华的关系算不上好。   这次很意外的,蔷华美人没有为难唯音。   蔷华的房间也是华丽的风格,紫色缀着金边的桌布和琉璃门帘,桌上花瓶里的牡丹还带着露水。她靠着梳妆台,明媚的红色指甲在梨木台面上轮流敲击着,美丽的凤目里有些探究之意。   “你要堕妖?为了兰夜?”   唯音点点头。   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鬓间的步摇垂穗跟着摇曳,额间的花钿红得像深秋的枫叶。她走了几步在椅子中坐下,轻描淡写地说“算了吧,你可受不住的。你要是死在堕妖的过程里,兰夜不得杀了我?”   见蔷华果然知道主动堕妖的方法,唯音眼前一亮,她说“求您了,蔷华小姐,您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受不住呢?”   蔷华看着唯音,一双凤目眨了眨“你可知道,堕妖最重要的是人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强烈的痛苦和执念。但是在自杀的时候,人通常都会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若想主动堕妖,就得逼着自己用最痛苦的死法。”她轻轻一笑,笑得美丽又危险“到时候只怕你想着赶快死去不想堕妖了。”   钟离魅看着蔷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而一边的唯音不禁哆嗦了一下。   蔷华幽幽地说“一位故人给过我一种叫做须姜的蛊,乃是半妖半虫,有阴阳之分。月中子时将阴蛊种入身中,以黑纱缚面断绝阳光,受蛊虫游弋噬咬之痛四日。若未死则再种阳蛊,阳蛊与阴蛊相克,会自行去寻阴蛊与其缠斗,此时你所受之痛是前四日的百倍。之后就要看是你活得长还是它们活得长了,若它们相斗至死时你还没有失去意识,并且有强烈的生愿,便可吸收它们身上的妖力堕妖。”   唯音感觉到从背后升起的一丝凉意。蔷华靠近唯音,看着那双流露出畏惧的眼睛,笑着说“这是让人恨不得去死的痛苦,大多数人在养阴蛊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到了后面疯的自尽的比比皆是,几乎不会有人撑到最后。就算撑到最后,也可能因为求生欲望没有那么强烈而死去。这可是比天劫残酷千倍的过程,小姑娘,你还是打道回府吧。”   说完她便转身欲走,与钟离魅擦肩而过的时候,钟离魅喊了她的名字。   “蔷华。”   蔷华侧脸看他“怎么?”   钟离魅似乎有什么要说的,沉默一瞬之后却摇摇头。蔷华不在意地一笑,继续往外走,却觉得有一股力量牵住了自己。蔷华回身看去,是唯音赶上来拉住了她宽大的袖子。   这个姑娘眼里的决绝和恐惧一样深刻,她说“我要做,我可以的。”   蔷华摇摇头“你做不到的。”   “我会做到的。”唯音看着蔷华的眼睛,很坚定地说“我会活下来的。”   是一种毫无凭据的却又坚决笃定的相信。   蔷华愣了愣,看着这样的唯音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蔷华说“好吧,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与我无关。” 第31章 长夜 贰拾陆   钟离魅找了玉芙天成里一间偏僻无人的房间,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蔷华捧出一个黑底红漆巴掌大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指甲盖大的褐色圆球,仔细看能看到上面类似于爬虫皮肤的纹理。   她看着床上有些紧张的唯音,微微一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唯音咬咬唇,很利索地扎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这个圆球上。那圆球顷刻间活了过来,舒展成两条半指长的虫子,在盒中缠绕起来。蔷华拿一根银簪挑起其中一只虫子放在唯音指尖的伤口处。唯音别过头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什么蠕动的东西通过伤口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还是有点恶心的……看上去还挺大的东西怎么钻过这么小的伤口的?   在一片黑暗里,她感觉到有人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蔷华说“你很有可能会痛得自己撤下眼罩,所以一会儿我们会给房间施咒,里面看不到一点光。你不要求我救你,种蛊一开始就无法停止,要么死要么堕妖。”   唯音点点头,她说“谢谢蔷华姐。”   这件事上蔷华对她的态度之缓和,大大超出她的预料,完全没有从前嘲讽的姿态。   蔷华轻笑了一声“我从前不喜欢你是为兰夜不值,不过你能选择堕妖还是勇气可嘉的。更何况这一世,你已经要走到头了。”   “不会的,开春我还要去草原呢。”唯音以调笑的口吻说道。   他可以为了我去死,我也可以为了他活下来。   而且确实曾经有人成功的,对吧,蔷华。   最初异物在身体里钻行的诡异感过去后,一种全身经脉被撕咬的疼痛感席卷而来。她差点叫出声来,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在那个瞬间她明白了蔷华说过的,恨不得失去意识的痛苦。   在妖都酆林的兰夜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窒闷,不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这样就醉了?”座上的妖王重璘笑道,他手中拿着酒杯晃了晃。堂中身姿妖娆的美人们翩翩起舞,他紫色的眼眸深深,像是被取悦了,又像是没有。   重璘以玩笑的语气说道“还是说最近抱得美人,太过劳累?”   他们妖族年轻的王,总是高深莫测,而且善于利用弱点,无论是敌人的还是部下的。   兰夜的目光微微一滞“重璘。”   重璘哈哈大笑,他用手指着兰夜,悠然道“你看你的样子,就像明明白白告诉我——她就是我的软肋,只要你拿捏住她我就什么都听你的。啧啧,你这种时候真愚蠢。”   “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做这妖界的相。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你有这么致命的弱点。”重璘眯起眼睛,向兰夜举起酒杯“不过她回到你身边也好,你还可以继续替我管朽夜阁。而且有这么个弱点在,你就可以永远被我威胁了。”   他说着似真似假的话,俊美甚至邪魅的脸上是永远琢磨不透的笑意。   兰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不喜欢重璘,但是不可否认的,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王。   兰夜总是有些心绪不宁,确定了朽夜阁的归属问题之后,他拒绝了重璘和酆林各个妖族的宴请,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长安。   回到朽夜阁的时候,九层里没有唯音的身影,所有东西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兰夜站在原地怔愣许久,许多念头在他的脑海闪过,正在他不知所措时。一个红衣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卫颜拿扇子指着他“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收,你这样可太对不起正受苦的唯音小娘子了。”   “唯音?唯音她在哪里?”兰夜黑眸一亮,又担心道“她怎么了?”   钟离魅是被一声巨响惊动的,他站起来看着被砸开的门和倒在门板上咳嗽不止的卫颜,再看向门后出现的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男人眼里的蓝色妖气强烈燃烧着。兰夜一把将卫颜从地上拎起来,像扔一个沙包一样扔向钟离魅,钟离魅堪堪接住卫颜,卫颜狼狈至极,一头红色长发沾了尘土,衣服也是皱皱巴巴。   卫颜咳嗽了几声,抹去唇角的血,笑道“下手真狠,幸好没穿我最喜欢的那件衣服。”   钟离魅看向兰夜,低低地说“你冷静一下。”   兰夜冷笑一声,蓝色的纹路已经爬上他的下颌,昭示着他强烈的愤怒。   “冷静?我怎么冷静?你们竟敢帮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不懂事难道你们不懂吗?”   钟离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房间里挂着珠帘的侧门。   “你会吵到她的。”   兰夜眼眸微动,那剧烈燃灼的蓝色妖气奇迹般地平息下去,变成铺在眼底的浅浅一层,纹路也缓缓退却。   钟离魅撩起珠帘,兰夜握紧了拳头,快步走进了侧门后的房间。房间的布置非常简单素雅,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唯音。   她眼上蒙着黑布,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上被自己咬得伤痕累累。她安静地躺着,若不是胸膛有微弱的起伏,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兰夜眼底的蓝色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失去了愤怒支撑的他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破。   他慢慢地走到唯音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上裹着纱布,里面隐隐透出红色。   “她之前太过用力地扣床沿,指甲都裂开了。”钟离魅知道兰夜想问什么,便提前回答道。顿了顿,他继续说“这是第十天,阴阳两蛊已经斗死,就看她能不能醒过来了。”   兰夜低下眼眸,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把她的握在手里。   “她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   卫颜和钟离魅对视了一眼,卫颜耸耸肩表示自己不想再被打一顿了。于是钟离魅叹了口气,开口道“开始的时候她很安静,嘴唇都咬烂了床板也抠破了,每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床单,都被汗湿透了。可是一直也没喊出声,顶多哼哼两下。种了阳蛊之后她就忍不住了,最后喊得嗓子都坏了,也没力气出声了。她一直有点脱水,珠玑每天给她喂水和食物,刚开始她还能勉强吃下,后来就吃的越来越少,这几天喝水都困难。”   兰夜看着毫无生气的唯音,极力地克制着愤怒,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   “可是她从没提过放弃。蔷华说很多人会忍受不了痛苦而自尽,也会求别人杀了自己,让我注意一点。可是这十天里,她从未有过轻生的举动,一直在坚持。兰夜,你该相信她,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也是我们帮助她的原因。她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兰夜的身形僵了僵,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钟离魅站在他的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握着唯音的手背上出现了一点晶莹的光亮。   兰夜低低地说“真是个傻子,干嘛要选我呢。”他的手抚上唯音瘦削的面庞,弯下腰去用额头抵着她的,用仿佛耳语的声音说“你可以不用这么爱我,你只要有一点爱我,我就可以把命给你。你可以自私一点,对自己更好一些,不要做这样的事情。”   他喃喃道“你快醒过来吧,你这么痛苦我却毫无办法,我要疯了。”   唯音安静地躺着,没有什么回应。钟离魅见兰夜的怒气已经全部平息了,不禁松了一口气,和卫颜一起走出了房间。   卫颜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颇为郁闷地说“为啥你说就没事儿,我跟他说他就打我一顿呢,忒不公平了。”   钟离魅不用看也能想到卫颜跟兰夜说话时那挑衅的语气和欠揍的嘴脸,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偏偏是唯音堕妖的事情,不被打才有问题。   他拍了拍卫颜的肩膀,浅浅一笑“兰夜已经手下留情了。”   卫颜嘿了一声“你竟然觉得我活该?我语气怎么了?我嘴脸怎么了?”   钟离魅心无旁骛地弹起琴,把这聒噪的声音盖了过去。   唯音醒来的时候一时不能分辨自己是活还是死,只觉得这没有疼痛的感觉简直是太珍贵了。   她想动,手却被什么抓住了。待她定睛一看,正撞上一双黑色的泛着蓝色妖气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睛的主人轻声问“你醒了?”   声音是抖的,眼里的妖气也在颤抖。   唯音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成功了,挺过了这一关。她由衷地开心着,调动所有的力气笑了一下,说道“可以一起……去草原了。”   唯音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叫喊已经变得沙哑难听,她自己听了都吓一跳。   兰夜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居然心心念念着这个。”笑着笑着,他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卸下劲来。兰夜伸手把软成一摊泥的唯音抱起来,吻上她的唇。   唯音愣住了,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所以这是一个单方的极其温柔的吻,带着兰花香气,一寸寸地从她的唇上漫进心里。   漫长的吻后,他抱住她,她只能看见他慢慢红起来的耳根。   兰夜仿佛叹息一般地在唯音耳边说“这是第十五天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必须告诉我。”   唯音蹭蹭他的侧脸。   “你才……不会同意。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就……不用害怕了……”   兰夜轻轻笑起来“你就这么爱我吗?”   “是啊……”   “我好幸福啊。”兰夜吻着唯音的脖子,仿佛贪恋一般地把脸埋在唯音的脖颈处,唯音感到那里有点潮。   “唯音,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幸福。”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唯音堕妖。   时间兜兜转转了两千年,他们终于走回了原本的路,或许这才是他们原本应该有的结局。   一起度过,漫长的一辈子子。   天庭之上,执明上神正在蟠桃园里闲逛,他近日来不愿理会众神们对他的惋惜和安慰,只想找个地方清静。   一个秀美温婉的仙子走入视线中,正是如今天族太子的未婚妻望舒。执明和望舒寒暄过后,突然想起什么,他问道“我听说陵光上神失踪了?”   望舒低下眼帘,有些忧郁“表哥下界历劫后却未回归,司命的本子上也没了他的名字,这千年以来不知他去了哪里。”   “神力循环轮转,既然没有新的南方朱雀之神出现,那么陵光应该还活着。”执明安慰她道,顿了顿,他想起来什么“我此番下界历劫,却遇见一个和陵光长得一模一样的凡人。”   望舒惊诧地看着执明,眼里燃起希望“有这样的事情?那凡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卫名颜,字容卓。” 第32章 诛心 壹   “卫容卓!”   卫颜,字容卓。凡是有人叫他卫容卓,他便知道那是他在朝中的同僚了。   听到身后这一声怒喝,卫颜施施然转身,看着身后追上来,刚刚还和他在朝廷上辩论的御史。   这位御史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似乎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御史在卫颜身前站定,满脸怒气却又大义凛然。   “卫容卓,你这次逞口舌之利驳了我,但不代表道义在你一边。若你再不知悔改,我会继续上书弹劾你!”   他的不少同僚纷纷上来拉他劝他,有几个关系和他比较好的还过来和卫颜赔罪。加上许多官员驻足观望,这下朝路上好不热闹。   人群之中的卫颜却和气地笑了,他理了理浅绛色的官服,悠然道“林御史果真是一腔热血直言敢谏,卫某佩服。无论朝堂辩论结果如何,出入烟花场所确实非君子所为,卫某自知不配为天下楷模,更比不上林大人的高风亮节。有道是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林大人实在是卫某的镜子,今后有劳林大人费心多多指点了。”   林御史刚刚在朝堂上就见识了卫颜的三寸不烂之舌,现下这番话虚虚实实偏偏滴水不漏,卫颜显然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却让他不好再争辩下去。   他憋闷了半天,在卫颜悠闲和蔼的笑容面前,终究拂袖而去。人群小小的议论了一会儿,便都散了。   人群议论的时候,卫颜的目光在周围围观的人身上滴溜溜打了一个转,不同阵营不同政党的大臣们的心思一一落入他的耳中,和林御史有仇的,和林御史站一边的,厌恶他的,佩服他的,想要巴结他卫颜的,纷繁复杂。   他转身继续向宫外走去,笑意渐浓。   真是精彩啊,这朝廷之中的人心真是精彩。   宫门外有一顶小轿子等着他,领头的老仆利叔恭恭敬敬把卫颜接上了轿子,问他道“大人,朝哪儿去啊”   卫颜挥一挥袖子“红岚苑。”   红岚苑,长安最大的风月之地。   说得通俗点,就是青楼。   轿帘放下之后,卫颜的扇子在手中转了几转,身上的官服就变成了一件水红色的常服,眼中的威仪在一个闭眼睁眼的瞬间就化为了慵懒和妖娆。   虽然刚刚因为出入烟花场所太频繁被弹劾了,虽然刚刚才冠冕堂皇地与林御史周旋一番,但是下了朝的卫大人还是扭脸就去了青楼。   正如他们皇帝陛下所说的,所谓名声,所谓利益,天下没有一样东西是卫容卓在乎的。介于皇帝陛下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卫颜觉得他这个皇帝还算是聪明,于是他的这个朝堂游戏还可以玩得起来。   卫颜挑起轿子小窗上的帘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路边各式各样的店铺,忽然觉得有些无趣。算起来他这个“卫大人”的称呼快有千年之久了,碰上个聪明的君主,他就出来当当官玩一玩,过了十几年就消失去天南地北地逛一逛,再回来君主也换了也没人记得他,他便优哉游哉地再来一次。   这世上实在是没有地方比官场更加人心复杂博弈精彩的了,但便是再精彩,他看了千年了也是渐渐乏味了。前些年认识了朽夜阁阁主兰夜公子,那妖确实是有颗极为纠结的有趣的心,但是自从得到了唯音小娘子之后,那颗心似乎也不再那么有趣了。早知如此就不帮唯音堕妖了,还能隔个二十几年看兰夜纠结痛苦一次。   该再去哪里找乐子呢?卫颜正想着,一个樱草色衣服的姑娘便从他的窗子旁经过。那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生了一张极为纯真可爱的圆脸,头发也盘成俏皮的双平髻,一双大大的杏眼左右张望着,眼角眉梢都是好奇和兴奋,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但卫颜注意到她并非因为她的漂亮,而是因为她那件樱草色齐胸襦裙。这衣服的布料乃是天上织女以云纺出的丝线所制,他曾在奚恒那里看到过,是真正的天衣无缝。而且这衣服上绣的蕊蝶纹十分精巧,想来这位姑娘该是一位品级不低的仙子。   可是她身上半分神仙的气息也无,就像个凡人一样。   卫颜眯起眼睛,思量的功夫那姑娘便从他的窗边走过了。卫颜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是个敛了周身气息来人间玩耍的仙子,他与神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也无需在意。   于是当这姑娘冒失地闯进他在红岚苑定的房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卫颜的时候,他是十分茫然的。   那时他怀中的鹿月美人衣服都褪了一半了,上身只穿着一个藕色肚兜,白皙的长腿绕上他的,卫颜像是醉了又像是清醒,任美人在他大敞的前襟里摸索。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仙子姑娘便破门而入,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在看见榻上一双人的时候愣在原地。   鹿月适时地大叫了一声,抓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娇弱地凑进卫颜的怀里。仙子姑娘被这声尖叫唤醒,红色腾地漫上脸颊,一路烧到指尖。   “我……我……我……”她努力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来找卫颜的。”   卫颜挑了挑眉,笑着说“哦,你找错了,卫颜在隔壁房间。”   那姑娘的脸更红了,她忙不迭地退出去,砰得把门关上。外面又是一阵骚动,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敲门声。   不错啊,这次学会先敲门了。   鹿月松了一口气,还要缠过来。卫颜吻住她,待到她神色迷离时,从容不迫地把她的藕臂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温柔地笑道“下次吧美人。”   在鹿月晃神的瞬间卫颜就已经穿戴整齐,打开窗户轻盈地一跃而出,动作相当熟练。月光洒在他的侧脸和迎风而起的头发上,有一刹那他的眼底和发梢好像泛起了红色,火焰一般燃烧的红色。。鹿月揉了揉眼睛,还未回过神来房门又被打开了,那个樱草色衣服的小姑娘一脸委屈地出现在门后。   “他们说你就是……嗳,人呢?”   红发红眸的卫颜此时正哼着歌走在路上,他从窗户跳出去的时候便恢复了妖身,继而施了障眼法,在人潮中悠闲自得地闲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玩玩那个。   等到他慢吞吞地回到府里的时候,街上都没什么行人了。   果不其然,那个把他堵在房间里的小姑娘正坐在他家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头靠着那个石狮子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   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瞪大了眼睛。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朱红色单衣的男人,他一头极长的红发披散着一直拖到地上,和衣服的后摆融为一体。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满是轻佻笑意,绯色眼瞳仿佛燃灼的火焰,在加上眼角的一点泪痣,艳烈至极。明明是一样的脸,但是气质和刚刚完全不同了。   “你是……你是妖吗?”   卫颜笑笑,拿扇子指了指自己弥漫着妖气的眼睛“显而易见。”   姑娘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脸红了红“我刚刚……我……对不起……我叫锦夙,我是来还欠你的债的。”   “债?你认识我吗?我们见过面?”卫颜偏过头看着她。   锦夙老实地摇摇头,但是急忙补充道“但是望舒姐姐说轮回命理,有些东西说不清的,就算我不认识你也有可能欠了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有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的。”   卫颜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不知所谓的姑娘,笑着笑着忽然面色就凝住了。   他读不了这个叫锦夙的仙子的心,这怎么可能?连奚恒的心他都能读——虽然那是一颗匪夷所思的心。   “你下界之前有加过什么封印么?”   锦夙似乎被他这突然的严肃惊了一下,然后她有些迷惑地点点头“我下界之前,望舒姐姐帮我求朱厌上神给我加了封印。我这次下界是瞒着我哥哥来的,只有朱厌姐姐的封印能逃过哥哥的眼睛。”   “朱厌?”卫颜的眼皮跳了跳,手里的扇子也摇不动了“你是说那个五千年前凭一己之力于弱水之滨覆灭鬼君十万鬼兵的,杀神朱厌?”   似乎是前面的形容词太长了,锦夙的眼神更迷糊了“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不是很清楚……”   卫颜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谨慎地“那你哥哥,又是谁?”   “啊,我哥哥啊。”锦夙的眼里有了些崇拜“我哥哥是景棠,他很有名的……”   卫颜又向后退了一步,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可不是么,天族太子能不有名么?   那厢锦夙还浑然不觉,笑着说“所以说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卫颜斩钉截铁地回答。   锦夙愣了愣,然后迟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能力,也不够聪明,所以……”   卫颜情真意切地点点头“是,你赶紧回去吧。”   在朽夜阁,卫颜讲到这里的时候唯音哈哈大笑,以至于呛得连连咳嗽。兰夜于是走过去帮她轻柔地按着后背,还是一张冷淡的绝美的脸,如今却有了柔软的眼神。   卫颜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听说这个望舒是在见过执明之后鼓动锦夙下界来找我的。你说兰夜抢了他媳妇这件事,我虽然帮了点小忙可也不至于是主犯,他发送这么个小祖宗来整治我目的何在呢?当年他那么爽快地放手让你回来,可真的是心无芥蒂?”   这话一出兰夜的眸色沉了沉,唯音赶忙安抚地握住兰夜的手,顺便瞪了卫颜一眼“我不过笑一笑,你至于吗?再说执明不会故意捉弄你的,他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神时本质都很善良。你再仔细问问锦夙你们之间的渊源吧,你堕妖之时不是失去了记忆么,说不定是你做人的时候你们认识的。”   唯音没有注意到她在称赞执明时兰夜眼里闪过的不悦,卫颜倒是看得清楚,心满意足地笑一笑“我失忆了她又没有,她也说不曾见过我。”   “那你要不让她帮你找心?”唯音给他出主意。   “哈,我堕妖都一千多年了,那心还在不在都难说了,我也没有多想找回来。再说她修为不深脑子也不灵光的还帮我找心?她要是出点岔子,我得被天庭碎尸万段。”卫颜嗤之以鼻,继而感叹道“她还说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有用的,她自有法子验证。啧啧,这怕不是她欠我,而是我欠了她的。”   唯音安慰地拍了拍卫颜的肩膀“毕竟人家长得漂亮,还是你赚了。”   “漂亮?那我干嘛不去找风烛画给我家那些傀儡换个漂亮脸蛋?”卫颜嗤笑几声,拍拍手站起来“好啦,我得回去照看小公主了。” 第33章 诛心 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刚刚回到家门口,就看见安鱼——他名义上的夫人,披着一件外衣提着灯,着急地张望着。见到他眼里都泛出泪来了,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大人,大人,昨天来的锦夙姑娘突然生了急病,痛得打滚,但是就是不说哪里痛,找来的大夫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脉……她,她是凡人吗?还是妖呢?有专门给妖看病的大夫吗?”   卫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疾步走进门中,边走边说“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妖,她可是个神啊,神都这么脆弱吗?”安鱼听了这话惊得睁大了眼,神情就更紧张了。卫颜瞥了一眼她,把她手里的灯拿过来丢给旁边的下人“下次不要站在门口等,你随便叫个仆人通报我就好,事情大了就叫利叔来。你名义上是我的夫人,府里就算了,在外面别把自己当下人。”   安鱼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呐呐地应着,眼睛不自觉地垂下来,面上稍微有点红。这红晕在接近锦夙房间,听到房内传来的惨叫声时褪得干净,卫颜也是面色一凝,直接推门而入。   有不少人围在床前,几个小厮婢女和大夫样貌的人,个个面色焦灼。一个婢女正坐在锦夙床边给她擦汗,锦夙的头发都被汗湿了贴在脸上,闭着眼睛用力地攥着被子,指节都发白了。她在床上痉挛似的颤动着,看上去极为痛苦。也不知怎的,自卫颜走进房门之后,她的痛呼声就渐渐小下去,眉头也略微舒展了。   卫颜看了看这房里的人,摇头喃喃道“这阵仗,跟上次唯音堕妖有的一拼。”   他遣退了众人只留安鱼,然后走到锦夙床边坐下来,正巧此时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的锦夙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卫颜一双似有无奈的眼睛。锦夙的目光顿时清醒了,窘迫地拿被子盖住了头。   “小公主,你这是哪一出啊?我可不禁吓,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锦夙的声音闷闷的从被子底下传出来“老毛病了,只是痛而已,痛过就好。”   “嗯?你这是……月事痛?”卫颜大剌剌地说出了口,安鱼腾地一下脸通红,别过脸去咳了两声,锦夙一双杏眼也从被子底下冒了出来,瞪着卫颜。   “不是啦!不是啦!你不要乱说!”她愤愤地喊道,不过因为被子还蒙着下半张脸,声音也是弱弱的没有气势。   卫颜耸耸肩,哗啦一声打开扇子,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猜了,你看你这么痛苦,不如早点回天庭治病?”   锦夙哼了一声,又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我完成了你的愿望再回去。我……我这个病不是特别经常发的,而且很多年了我可以忍的,不会连累你的,还有住在这里的房费我会付的……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啊?”锦夙十分委屈地问。   “愿望?”   卫颜轻轻吐出这两字之后便沉默了,被子外安静了一会儿,锦夙有些不安地拉下来被子。床边桌上的烛火摇曳,映在卫颜黑色的眼眸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扇子,嘴是笑着的,眼睛却很空。   眼角那点泪痣在他红衣红发的时候是艳烈,在此时却显得莫名忧伤且寂寥。   这沉默并没有很久,在锦夙发愣的时候卫颜偏过头来,看着她粲然一笑“我想做这天地共主呢?你帮我实现吗?”   他眉眼弯弯,笑意满满的堆在眼睛里,看上去很开心,仿佛刚刚那一阵沉默只是幻觉。与此相对锦夙的表情迅速地沮丧下去,她看着卫颜小声说“真……真的吗?这么难……”   卫颜憋不出噗嗤一声,继而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我没有什么愿望。我在朝廷里的位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名有利,但凡是个人就想活成我这样。我在妖界声望也很高,托兰夜的福都不用亲自找精气,天劫更是跟闹着玩似的轻。我还要什么呢?就算我想要什么,小公主,你掂量掂量自己,有那个本事给我吗?”   锦夙顿时有点心虚,卫颜站起来理理衣服,轻快地说“我看你这是第一次下凡,想多玩一会儿也无妨,住在我这里也没问题,不过你玩够了就回去。以后别再扯什么还债了。”   “可是……”   “根本没有什么债,从来不认识的两个家伙能有什么债?小公主,你可是太好骗了,回到天上多长点心眼。”   卫颜冲窝在被子里的锦夙笑了笑,然后走向门口,路过安鱼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小公主就交给你照顾了。”接着他便推门而出再没回头看一眼,手里红底金字的扇子摇得风流,不像个臣子倒像个公子哥,还是顶顶游手好闲的那种。   安鱼看着他夜色中的背影,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倒了一杯茶,坐在床边扶锦夙坐起来,把那茶放在她手里。   “感觉好点儿了吗?大人说话很直,他没有恶意的。”安鱼的声音原本就极温柔,此刻念及锦夙刚刚平息了疼痛,语气便放得更缓,就像哄孩子一般。   锦夙愣了愣,有点羞涩地笑起来“没事的,这病我早就习惯了。卫颜说的也没错啊,我知道我修为也不太高,仙力也不强,而且也不是很聪明……卫颜就算想要什么,我可能也不太能帮上忙。如果换做是我哥哥,卫颜想要什么他都能办到吧。”   那天望舒姐姐非常开心地来找她,说找到了她宿疾的缘由,那是因为欠了卫颜的债受到的反噬。虽然锦夙也不明白从未谋面的一妖一神能有什么纠葛,但是她是相信望舒的。她被这宿疾折磨了这么多年,哥哥和望舒一直在找各种方法治她的病,如果她能自己处理好不麻烦哥哥和望舒,那是最好的。   安鱼想要安慰她几句,却见锦夙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愤愤道“不过怎么会有没有愿望的家伙呢?他又不是西天佛祖,不修仙不修道的,怎么会没有愿望呢?他一定会有的呀,大的愿望实现不了我多实现几个小的也可以啊。”说完她看向安鱼,有些可怜巴巴地拉着安鱼的手“夫人,你知道卫颜有什么愿望吗?”   安鱼被锦夙快速转换的情绪惊了一瞬,继而笑起来“不要叫我夫人了,大人安排你在府里的身份是我的妹妹,如果不嫌弃你就叫我姐姐吧。我也不是卫大人的夫人,我跟随家里人逃荒到了长安,到长安的时候就剩我一个人了,大人好心收留了我。那时候大人恰巧需要一个夫人,就说我是从他家乡过来的他的原配妻子。我只是顶了名字而已,其实也只是一个奴婢。”   锦夙有些困惑“需要一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喜欢的姑娘呢?难不成这人间的审美和天界大不相同,卫颜在这里不是个美男?再者以卫颜的财力和名声还找不到妻子,那他在人间可不止不是美男了,怕是特别丑的那种吧。想到这里,锦夙顿时心生怜悯。   不知道锦夙脑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误会,安鱼只是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我是完全猜不中的。所以你问我,我也很难说他想要什么。在我看来这么多年,大人也没有特别努力地要去得到什么,失去了也不会伤心,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意的东西。”   锦夙一脸忧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34章 诛心 叁   最近卫府里多了一位客人,成为了卫府下人们好几天的谈资。   这是位非常标致的小姐,据说是夫人安鱼的表妹。她看上去落落大方气度不凡,可是成日里在府内跑来跑去问这问那,就像没见过世面的。   孙嫂说有一天这位小姐蹲在苗圃旁边,指着一排小葱问是什么。得到答案之后,她居然问小葱是做什么的,是不是编东西用的。就算是长安城里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也不会不知道小葱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赵伯摆摆手,说这算什么,有一天晚上出晚霞的时候,他看到这位小姐兴奋地爬到屋顶上去了,安夫人吓坏了喊她下来,她指着天对夫人说——你看你看,天居然变成红色了!变成红色了!那喜出望外的样子就像一辈子没见过晚霞似的,不过我听她跟夫人说她家乡看不见晚霞,那得是个什么地方啊。   丫鬟款冬插嘴,上次我看她鞋子都脱了准备跳井呢,我救了她她偏说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想下去看看。不过她还是懂一些礼数的,每天一大早起来赶在大人上朝之前给大人请安呢。   正在众人聊得热闹的时候,利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旁边。   “聊得挺开心啊?”   众人脸色惊变,看着利叔,一时间万籁俱寂。   利叔不紧不慢地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孙嫂,苗圃里生的那么多虫子你看不见?赵伯,院儿里的树都修剪好了?款冬,衣服都洗好了?还有你们这些听故事的,事情都做完了?一双眼睛光盯在主人身上,要不索性出去听说书,别干了怎么样?”众人一时讪讪,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灰溜溜地跑去干活了。大家都知道主人都是好脾气,但管家利叔可是极为严厉的。   其实锦夙对众人的议论也稍有察觉,不过人间对于她实在是太新奇的所在,她实在没办法克制自己的举止。   当然人间还是有她熟悉的东西,比如讨老婆这件事。卫家只有安鱼和利叔知道卫颜是妖,而且似乎和他的妖怪朋友还有接触。剩下来地位比较高的就是卫颜的三个侧室和两个妾了,不过这五个国色天香的女人——都是傀儡。   安鱼说卫颜有个会做傀儡的朋友叫兰夜,这些以假乱真顾盼生姿的傀儡就是兰夜的手笔。卫颜可以操纵这些傀儡,没事的时候就拉过来给自己跳一段舞唱唱歌之类的。   锦夙实在是心疼卫颜,不但讨不到老婆,还要自己造傀儡来娱乐自己,实在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至于款冬嘴里说的,锦夙天天去跟卫颜请安这件事。事情是有的,但是锦夙不是去请安的,她掐着卫颜梳洗好换好衣服的时候跑过去,只为了问一句——“你今天有愿望了吗?”得到了卫颜否定的回答之后也不气馁,第二天再卷土重来。   卫颜倒也不觉得烦,只要这个小公主不出什么岔子,她爱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玩好了,总有她放弃的一天。而且这么天真无邪过了头的姑娘还是挺少见的,如果能读读她那构造简单的小心脏想必更有趣。   某天卫颜下朝得早,想起自己美丽的傀儡们多日未动,便乘着小较子晃晃悠悠地朝着装着他小妾们的别院去了。到了别院他遣退了仆人,哼着歌推门而入,却听见了熟悉的锦夙的声音。卫颜满心疑惑走进大堂,便看见锦夙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傀儡说话。   那傀儡此刻并没有被他操纵,所以毫无生气地坐在椅子上,头垂的低低的。明明是娇媚的一张脸,梳着端庄整齐的发髻,衣服也是好料子,却透出了沉沉的死气。锦夙似乎是为了能够看到她的脸所以蹲下来仰头看她,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注视着傀儡那无神的眼睛,仿佛她面前坐着是有灵魂的美人。   “我觉得这五个美人里你是最漂亮的了,真的很漂亮,比我漂亮多了。”锦夙真心实意地夸奖面前的傀儡。然后她又捏着嗓子换了一副腔调,尖声细气地回答“多谢夸奖啊锦夙。”   卫颜手里的扇子差点掉到地上,之前虽然知道这姑娘不聪明,但是也不至于幼稚到这种地步吧?   锦夙并没有发现卫颜的到来,她仰头看了一会儿那傀儡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自己叫自己名字真的好奇怪,卫颜也会这样叫自己吗?”她拉过傀儡的裙角在手里翻折着“如果我可以操纵你的话,也就是这种感觉吧。终归是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逗自己开心,就算有五个美人陪着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他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吗?   如果有这么个造傀儡陪自己的家伙,那似乎是符合人们心中对于孤独的定义的。但是首要前提是,那家伙有心。   对于没心的家伙来说,实在的喜怒哀乐都感觉不到,孤独实在是过于高级的追求了。   卫颜眼珠子转了一转,悄悄躲了起来,并且开始操纵锦夙面前那个傀儡。于是一丝光芒从那美人的眼里闪过之后,她冲蹲在地上的锦夙嫣然一笑,声音清脆如佩环叮咚。   “锦夙小姐。”   锦夙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心口迟疑地看着傀儡“卫……卫颜”   卫颜忍着笑,继续让那傀儡说话。   “奴家并非卫颜,许是刚刚姑娘希望奴家有灵魂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让流离世间的魂魄进入了这傀儡,也就是奴家。”   锦夙听了眼睛一亮,她站起来甜甜地笑着“太好了,这么漂亮的姐姐,有了灵魂就几乎完美了。卫颜肯定会喜欢你的,他一定很高兴。”   她笑起来时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就更加明显,一双弯弯的笑眼,浅棕色的眼睛就像阳光下清澈的泉水,一眼望到泉底的干净和温暖。   卫颜突然觉得和自己灵魂相连的这个傀儡纵使是倾国倾城,在锦夙面前也如同没有魂魄一般。完全没有她那样的生动和热情。   这种念头是很奇怪的,他极少有的念头。正在卫颜觉得迷惑的时候,他听见锦夙说“你要好好陪着卫颜啊,千万不要嫌弃他难看,他都讨不到老婆,很可怜的。”   什……什么?   那傀儡僵硬了一瞬间,挤出一个笑容“难看你觉得他难看”   锦夙摇摇头“我倒是觉得他很好看,但是人间的审美和我应该不一样吧。你说以他的名声和财势还找不到老婆,他在世人眼里得多丑啊。”   傀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伶牙俐齿的卫颜头一次噎得说不出话来。锦夙见那傀儡没了反应,担忧地摇了摇她的衣服,试探地喊她。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哇,你这逻辑真是惊世骇俗无懈可击。”卫颜从他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一脸惊叹。锦夙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又回身看了看那个没了反应的傀儡,恍然大悟“刚刚那个是你?”   “是我,就是丑陋到讨不起老婆的鄙人。”卫颜的扇子抵着自己的肩膀,微微俯身行了一个礼。锦夙目光转到了别处,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不过小公主你大概不清楚,娶不到老婆和不想娶老婆是不一样的。”卫颜悠然一笑,“对我来说一个虚职的夫人就够了,她最好低调,听话,不求我爱她。安鱼、傀儡们和青楼的美人们才是符合我标准的。”   锦夙又迷惑了,她皱着眉头看着卫颜“可是哥哥说他可以做所有他不喜欢,不愿意的事情,只要他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哟,这天界太子还是个情种。你该不会就见过你哥一个男的吧?我跟你说啊小公主,这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大了去了,指不定比人和畜生之间的差别还大,所以就别把你哥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卫颜招了招手,那傀儡便醒过来一般笑开,飞快地跑过去扑在他怀里,明艳的神采就像个真人似的。她纤细的指头沿着卫颜的脸抚摸下去,转过脸对锦夙粲然一笑,用刚刚锦夙听到过的清脆声音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卫大人这张脸,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第35章 诛心 肆   虽然卫颜一直说没有愿望,按他家仆和安鱼的说法他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无所求,可是锦夙还是没有放弃,而是决定从卫颜的生活入手观察他到底缺什么。   卫颜的“侧室和妾”们不住在正宅而是别院,可是安鱼不让她去别院,说是卫颜不喜欢别人去别院,一直以来那里只有他能进。于是锦夙便瞒着安鱼偷偷跑到别院去来看傀儡们,本以为看完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正撞上了卫颜。   不过对于卫颜来说,偷闯别院和误以为他丑这两个过失来说,还是后面一个严重一点。在锦夙难得聪明一次抓住了重点,就此事诚恳道歉之后,本来就不生气的卫颜大手一挥。   “公主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欣赏歌舞吧。”   说话之时原本昏暗的别院里忽然亮起一盏盏明灯,另外四个美人从后面的屋子里婀娜走出,有的清丽有的冷艳还有的玲珑可爱,竟是四种毫不相同的美丽。她们依次站在卫颜身后,低眉敛目,那容颜仿佛一道别样的光照亮了大堂。   锦夙一时竟看呆了,反应过来之后高兴得不行,笑起来的嘴角都要扬上天了“真的吗真的吗!”   卫颜微微一笑,朝着后院的方向一指“公主请。”   后院有一个极大的莲花池,池中心有个可站十人的圆形石台,石台边缘有一圈一指长的小蜡烛,烛火摇曳,光芒柔软。卫颜在石台对面的座位上坐定,因为他平日里几乎都是一个人看表演,于是乎就只有这一把椅子。正在锦夙准备盘腿坐在地上之时,他拍拍手,便有侍女们从房内鱼贯而出,手捧美酒佳肴放于座位前的桌子上,最后的那个侍女搬了个小马扎过来放在锦夙身旁。锦夙笑眯眯地道谢之后便坐下了。   “你同她们说什么谢谢?她们也是傀儡。”卫颜嗤笑一声,他的指头在锦夙和自己之间打了个转“除了你我和后院那只大黄狗,这里都是傀儡。不过这些侍女是很粗糙的傀儡,不能说话身体也很僵硬,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不过操纵起来也不费事。”   锦夙只觉得一阵嗖嗖的凉风吹过,这种热闹的场景下其实只有两个活人的事实让她有些哆嗦。   好在很快开场了,五个美人在台上翩翩起舞,一边舞一边浅吟低唱,五个人的声音每一个都是独具特色的好听,合起来的时候就像飘在空中的一段潺潺溪流,流得人心都要化了。那舞姿更是婀娜动人,五个人的默契好得出奇,眼泼流转之间都是风情。   锦夙惊叹不已,捧着酒杯一不留神就喝一整杯,小脸红扑扑的。她小声对卫颜说“她们都好漂亮啊,这么一看更漂亮了。酒也好喝,我以前都没喝过酒的,真好喝。”   “是风烛画绘的面皮,她最善画美人面,要什么风情的怎么漂亮的她都能给你画出来。‘醉花阴’呢是我们妖界第一等的酿酒师柳原酿的,有价无市,要不是我和他交情不错可拿不到。这人世间好玩的东西可比天上多呢,小公主。”   锦夙懵懵地点点头,手指在空中胡乱地划拉一下“这样的……这样的歌舞我在天上也看过的,也很漂亮。当然现在这个都是你操纵的,还是你比较厉害。以后你到天界来我请你看舞啊。不过酒,酒可能就没有了,哥哥不让我喝。”   卫颜这才发觉她已经喝了小半壶酒了,他倒不在意锦夙醉没醉,而是晃晃那酒壶啧啧感叹道“你酒量还真不错,一会儿功夫几千妖币的酒下去一半了。”   忽然一双温软的手盖住了他捧着酒壶的手,卫颜愣了愣。那手指没有玉芙天成里疏玉姑娘那双弹琵琶的手修长,更没有鹿月那般葱白可人,就是这样一双算不上特别好看的手,就像凭空揪住了他身体里的什么一样。   这种由于肢体接触而产生的怪异感觉还是第一次,卫颜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睛看着锦夙。锦夙也看着他,红透了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努力地聚焦在他身上,神情很严肃。   “卫……卫颜……”她大着舌头说。   卫颜第一次觉得有点紧张。   “什么?”   她突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全是开心,天真到极致近乎傻气的,非常纯粹的笑。她指着他的脸,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嚷道“你眼睛旁边这颗痣好好看!红色的!”   不知怎地锦夙就觉得那泪痣今天看上去格外的漂亮。一进院子卫颜就恢复了妖身,所以现在的他红眸红发,那一滴泪痣在锦夙看来就像一粒火星溅在他的眼角。   于是她伸出手去戳他的泪痣,卫颜的眼睛敏感地眨了眨,睫毛划过她的手指,那双绯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从她的手指碰到他的脸的那一刻,卫颜就更加震颤,有什么东西温暖地有力地沿着她的手指传递过来,快速地蔓延进他的每一根神经,极其喧嚣而强烈。   是锦夙的心跳。   怎么可能?仅仅是手指而已。   卫颜近乎暴力地推开她,在她的手离开他皮肤的刹那所有怪异的感觉都消失了,他又恢复如常。台上的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控制,早就七零八落地倒在石台上。夜晚开始慢慢凉下去,秋风乍起,灯笼不安地摇曳着,烛火微弱。   卫颜眯起眼睛,看着被他推得摔倒在地,一脸茫然和委屈的锦夙。   虽然没法读到,不过那似乎是颗很不错的心。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不是要完成我的愿望么?”   她傻乎乎地点点头。   卫颜凑近她,手里的扇子点点她的胸口“那就把你的心给我吧。” 第36章 诛心 伍 1   锦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卫府的床上了,起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念及昨晚的一切,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她抓住了卫颜拿着酒壶的手,之后就是一片空白了。   她,居然,主动拉了卫颜的手!   后面呢?她做什么了?   锦夙哭丧着脸翻倒在床上,嚎叫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太丢脸了,不仅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哥哥和天界的脸。怪不得哥哥不让我喝酒,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立刻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埋得结结实实。   “解酒汤来了……咦,你怎么了?”   锦夙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见来人是安鱼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跳下床不顾一阵头晕目眩,跑过去把门关上,捧住安鱼没拿碗的那只手。   “安鱼姐姐,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她一脸紧张。   安鱼轻轻地笑起来“大人抱你回来的。”   锦夙如遭雷劈,当场石化“抱抱抱……抱我回来?”   “你放心,没人看到。”安鱼把醒酒汤放在桌上,笑意里有一丝淡淡的寂寞“大人好像挺喜欢你的,特意吩咐给你准备醒酒汤,说今天沐休要带你出去玩。”   “别别别,我得赶紧回去了,如果我哥发现我偷跑到人间一定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察得清清楚楚,他要是知道昨晚……啊不是,是他要是知道卫颜抱过我的话,很可能会杀了他……”   安鱼愣住了,有些害怕“不会吧……”   “以前天上有个新来的不认识我的神调戏了我,被我哥找了个由头推下寂神台灭了元神。”锦夙认真地说。   “可……可是卫颜大人好像也很强……”   “没用的没用的,可能妖王来还能和我哥分个高下,卫颜根本不是我哥的对手,更别说我哥手下还有几十万天兵天将。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了安鱼姐姐,有空我给你带点天界的好东西,我现在真得走了……”锦夙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匆匆告别之后便推门而出,却猝不及防看见卫颜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   锦夙眼看来不及收回步子,就要栽倒在卫颜怀里。她的脑子里蓦然闪过昨晚她拉住卫颜的手的那幕,一念之间硬生生转了个角度,将将擦过卫颜的胳膊啪唧摔在旁边的地上,那声音那叫一个清脆。   卫颜蹲在她身边啧啧赞叹“哇,也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行这么大的礼啊?”   锦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头晕又坐回了地上。待她揉着太阳穴抬起头时,却见卫颜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锦夙低下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对对……对不起。”   “对不起?”   “我我我……我昨晚……喝醉了……非礼了你……”锦夙本着真诚为上的原则老实地道了歉。   安鱼一脸惊讶地看向卫颜,卫颜反而十分淡定,他托着下颌微笑着“所以你非礼完我就想跑了?”   锦夙看着卫颜的眼睛,认真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刚刚在外面应该也听到了吧。”   她这样认真的眼神,这样近的距离,让卫颜一瞬间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景,那从未有过的触动和她强烈的心跳声,那么美妙的一颗心。   他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眯着,有些狡黠“不着急,既然你感到抱歉,那就多待几天。昨天的事情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放心好了。”   在锦夙终于答应再住一段时间后,卫颜便要带她出去。锦夙依然因昨晚发生的事情十分羞窘,僵硬地跟在卫颜身后,他每次回过头来跟她说话,她都惊弓之鸟似的后退一步。卫颜看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玩,便故意一步三回头欣赏锦夙慌张的样子。   不过锦夙也没有慌张太久,她很快就被长安街边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吸引去了目光,后来卫颜再回头的时候就看不到她了。她不是站在小吃摊子旁边仔细研究,就是指着杂物摊子上的各式竹筐竹筒一一问用处。卫偏走回去很有耐心地站在她旁边,等她完全弄明白之后心满意足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就这样短短一段路他们走了近一个时辰,直到他们在一片秀雅的小楼面前。   这片高低错落的小楼都是白墙黑瓦,如同水墨一般雅致到了极点。屋檐上悬挂着铃铛,随风发出清脆的叮铃之声。中间最大的那个楼中间有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玉芙天成。   楼边站着一个手执黑伞的男人,黑衣之上绣着孔雀蓝的寒兰花,从衣角的大片绚烂越来越稀疏和纤细,一直蔓延到腰间。在卫颜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伞微微扬起,锦夙看到了他的脸。   苍白如玉的皮肤,漆黑如夜的一双眼睛,淡色的薄唇。   每一个地方都美得无法挑剔。   她原本还在心里想,这么华丽的衣服寻常人可撑不起来,看了这一张脸只觉得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这样的容貌。   卫颜回头对锦夙笑道“这可是长安最风雅的地方,你来长安一次却不到玉芙天成的话,可算是白来了。”   看见锦夙震惊的样子,卫颜哈哈笑起来“这是我朋友,朽夜阁主兰夜公子。兰夜,这就是那位小公主锦夙,啧啧,你这张脸还是所向披靡啊。”   兰夜冷冷地瞥了卫颜一眼,似乎原本心情就不好。他对锦夙略一低头算是致意便转身收伞走进了玉芙天成。   卫颜带着锦夙进了玉芙天成之后便把她丢在了贵宾席让她随便玩,然后径自去找兰夜聊天了。   锦夙坐在二楼软软的坐席上,端过桌子上的果盘开始剥葡萄往嘴里丢,一边环顾四周。这个坐席靠着栏杆,她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的舞台,可以说是上上的座位。这里挂的竹帘上都画着简单的山水,桌子上花瓶里的只有两三只花,但高低错落形状优美,所有的一切都透着风雅二字。   忽而有清冷的琴音传来,有淡蓝色衣服白纱缚面的十几位美人依次走进舞台,开始随着琴音起舞。弹琴的那位琴师坐在台侧,微卷的头发垂下来挡了几分侧脸,挺拔的身姿和从容不迫的琴技让他有种清俊而优雅的气质。   “弹得真好啊,是吧?”忽然有个女声在身旁响起,锦夙转头看去,她右手边的坐席上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身着缃色的衣裙,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明明是不那么优雅的举止,她做来却有种独特的明媚气质。   姑娘一双灵秀的杏眼看着锦夙,唇角带笑“我是唯音。”   锦夙点点头,也笑起来“我叫锦夙。”   唯音目光转到台侧的琴师身上,继续刚刚的话题“这位琴师是钟离魅,他前几年已经封圣了,现在长安里都叫他‘小琴圣’。”   锦夙感叹道“实至名归啊,我在天……我在家乡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曲子。”   另一边卫颜和兰夜坐在楼下靠窗子的桌边说话,听完卫颜的想法饶是一贯冷淡的兰夜都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卫颜。   “你想要锦夙的心,你是不是疯了?”   卫颜摇摇头,神情坦然“拿到她的心不难,难的是我怎样拿到她的心还不被天界追究。我听说她母亲早亡,她跟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天界太子景棠一起长大,被她哥哥宠到天上去。如果我拿了她的心被发现,难保不被景棠追杀到天涯海角,那就十分得不偿失了。”   “所以你有什么计划?”   “目前还没有特别好的计划,不过首要的一点是要让她在人间多待些时间,放些饵让她就算回去天庭也还会回来这里。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   兰夜喝了一口酒,看着一向漫不经心的卫颜认真绸缪的样子,有些疑惑。卫颜可不是会执着于什么东西的家伙,当初要兰夜的心做酬劳,结果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没有半点不舍。这么多年里卫颜也曾嚷嚷着要找自己的心,也有过中意的别人的心,但都是不了了之。似乎他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没有心的事情,只要能活下去他就很满意。   现在卫颜的生命都因为这颗心受到威胁,他仍然这么认真的筹划,换了平时他早就放弃了。   兰夜不禁问“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她的心?”   卫颜似乎也愣了一愣,不过他很快笑起来“就是很合胃口。说起来,因为唯音妖力太弱进不了长安,你是不是做了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让她附身于此到长安玩呀?”   “确有此事。”   卫颜凑近了兰夜,笑眼狡黠“那你能不能做一个和我一样的傀儡,让我附身在上面。如果这傀儡受了致命伤死了,我却可以回到我原本的妖身里,安然无恙呢?”   兰夜冷冷一笑“你把我的傀儡当成你的第二条命了?醒醒吧,怎么可能。”   卫颜正想说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便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紫衣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随着骚动越来越大眉目也渐渐清晰。明艳动人的一双美目,发间金步摇的流苏随着步伐摇曳,那绯红的唇角微微一扬堂内便有轻轻的吸气声。   此时楼上的锦夙和唯音也发现了这一阵小小的骚动,看清紫衣美人的脸后锦夙惊叹不已。一天之间见到两个这么美的人,实在是太有冲击性了。她恍然觉得昨天夜里看到的那几个美人都淡了,空有脸却无□□。   那紫衣的美人朝着卫颜和兰夜走去,在众人的目光中在他们身边坐下,笑着同他们说着什么。兰夜也微微偏过头听她讲话,两个人仿佛画一样,再和谐不过。   锦夙喃喃道“他们好般配啊。”   身边的姑娘轻笑两声,附和道“是啊,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兰夜的夫人长得十分普通,和他并不般配。” 第37章 诛心 伍 2   锦夙回过头来,看见唯音不知何时收回了目光,正专心剥着手里的橘子。   “也不能只看外貌吧,能嫁给兰夜的姑娘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唯音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或许没有。我和我的夫君在别人眼里也很不般配,我容貌差夫君许多,别人便觉得我定有其他过人之处,种种试探之后总是失望而归,说一句不过如此。”   她从前总是在长安,接触的妖有限。近些年来陪着兰夜去了许多属于妖的地界,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兰夜的盛名,也实实在在被挑剔了一翻。   锦夙见唯音神伤十分不忍,安慰道“什么才算般配呢?就拿我哥和望舒姐姐来说吧。望舒姐姐长得好看,性格温柔贤淑,家里更是有名望的大族,我哥哥也英俊,不仅是天才更是地位显赫。他们两个在别人眼里简直不能再般配了,金童玉女不过如此。哥哥很喜欢望舒姐姐,但是望舒姐姐不喜欢哥哥,她好像一直喜欢她的表哥,是因为她表哥失踪多年她才答应嫁给我哥哥的。哥哥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她,她似乎有点讨厌哥哥,很少能和我哥哥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哥哥很难受,望舒姐姐也难受。所以啊什么般配不般配的,我觉得相爱的人才是最般配的。”   唯音抬眼看着一脸真诚的锦夙,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可爱。”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看来相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兰夜还是很容易生气,虽然这几年他已经在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不再口不择言,但他还是会明显地表现出生气,变得很冷淡不理唯音。   但是大多数时候唯音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有时候她猜到了,更觉得这不值得生气,而且她也没有做错什么。比如这一次因为唯音夸了执明两句,兰夜就一直不高兴到现在。   有时候唯音也会觉得有点累,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锦夙不知该怎么安慰唯音了,一脸愁苦地看着唯音,好像那苦恼是她的一般。   唯音叹了一口气“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差什么,可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在别人口中的我就变得差劲到极点。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也从来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锦夙沉默半晌之后才开口“其实我也有点害怕,我哥哥说将来要找全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做我的夫君。可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我不聪明,小时候学东西特别慢,开窍之后也不过是普通的水准。我的修为以我的年龄来说只能算是勉强够格。我除了身份和外貌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好。我身边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事处理得很好,我好像总是谁的忙也帮不上,没有人会指望我,连卫颜都不相信我能完成他的愿望。其实我一个人的话也还好,但如果将来有那么优秀的夫君,他应该不会喜欢我吧。”   唯音爱怜地看着蔫蔫的锦夙,摸摸她的头“那可不一定,你可讨人喜欢了,你的夫君也会喜欢你的。以你的身份,还有这么可爱的性格,娶你是福气……”   唯音的目光扫过锦夙身后,然后定住了。锦夙见她的表情不太对,便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兰夜和卫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卫颜还是一脸要笑不笑的慵懒表情,兰夜的目光则直直地看着唯音,眼里有些隐忍。   锦夙愣了愣,忙转脸看下楼下他们之前的座位,那里坐着的已经变成了紫衣美人和琴师。   “和我在一起不舒服?你想离开我?”兰夜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锦夙回过头来看着兰夜,有些没明白过来这个状况,但是直觉告诉她最好保持沉默。   唯音看了兰夜一眼,站起身来“我没这么说。”   兰夜一步一步走近唯音“你的这些感觉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做这个阁主,我不要那些名望,我也可以毁了我这张脸。”   唯音生气了“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说,你总是想得这么极端。如果和我在一起会毁了你,我宁愿当初没有留下来。”   兰夜愣了愣,他低低地说“失去那些不会毁了我。”   你离开才会。   锦夙终于由最初的懵懂状态醒悟过来,原来唯音口中“不般配”的夫君就是兰夜啊。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夹在两人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锦夙默默地继续吃手里的葡萄。   唯音苦笑一声“兰夜,你到底在怕什么?”   兰夜沉默了。卫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拯救锦夙于水火之中。   “他怕你不幸福,他怕你后悔。”   所以你一不高兴就会慌张,你称赞执明就会不安,他怕他于你来说不是对的人,他怕你和他在一起不幸福。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所有这些担忧就演变成了冷淡和愤怒。   唯音盯着兰夜,看他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你觉得我不幸福?兰夜,幸福不是说从不生气,也不是说从不疲惫,天下最恩爱的夫妻未必就没有过分开的念头,只是想过之后还是舍不得罢了。生活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刚刚听见的那些并不是我要离开你的理由,而是我为了和你继续在一起,需要解决的问题。”   兰夜惊讶地抬头,唯音笑了笑然后向前小跑几步抱住了他,兰夜下意识地微微弯下腰,让她不至于踮脚。   唯音环着他的脖子,轻声说“你看,只要我向前跑两步,你弯下腰来,我还是可以抱紧你的。我可能会生气会疲惫会要求你改正,但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而且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你多信任我一点,也多信任自己一点,好不好”   兰夜伸手紧紧地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改的。”他轻轻地说,“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要等我。”   “我等你。”   锦夙从座位上悄无声息地溜到卫颜身边,喃喃道“挺般配的呀。”   卫颜哗啦打开扇子,在扇子后面小声对锦夙说“他们这一对啊就是这样,爱得死去活来了还整这一出一出的。”   那一对拥抱的恋人看上去如此幸福而美好,锦夙有些向往地笑起来“好羡慕他们啊。”   卫颜随口附和“是啊,真羡慕他们。”   锦夙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眼神一亮。   卫颜说他羡慕兰夜和唯音?这么说他是想要个和能他两情相悦的女人喽?之前他还嘴硬说自己不想娶老婆的,看来是没找到喜欢的人吧。   回去卫府的路上,锦夙一直都在酝酿着怎么探卫颜的话,她咳了两声,尽量随意地问道“卫颜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卫颜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他已经把刚刚那句无心的羡慕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嗯……我喜欢漂亮的。”他笑眯眯地,似真似假地说道。   “还有呢?”   “没了。”   “没了?只要漂亮就行?”锦夙惊讶道“那刚刚玉芙天成那个美人呢,你为什么没有娶她?”   卫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蔷华?蔷华不嫁人的,更何况以她那厉害的性子,我真娶了她卫府怕是要鸡飞狗跳再难安宁。”   锦夙点点头,默默地在心里的小本上记下漂亮且温柔不惹事 要是有人有蔷华的脸和安鱼的个性就好了,真愁人。 第38章 诛心 陆   锦夙后面的一个月实在是受到了很好的优待,卫颜一有空就带她出去,长安的大街小巷踏了个遍,她想要什么卫颜就买什么,问的问题再可笑他都耐心回答。上至宫廷级别的美食歌舞,下至民间的小调小吃,卫颜都带着她体验了一遍。   锦夙原本是有点奇怪于卫颜的转变的,他原来那么想让她走,现在居然让她多留一段时间,还带着她到处玩。她每一次问起来,卫颜都一脸感慨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一晚……   锦夙便想起了那个她羞愤欲死的夜晚,捂着耳朵逃走了。   后来她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这转变总是件好事,管他是什么原因呢。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锦夙和卫颜互相熟悉了很多,可是她却越来越觉得卫颜十分奇特,他对事情的看法和反应跟一般人相差很大,她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性格的家伙 卫颜上朝和办公的时候,她会去找安鱼聊天。安鱼是个非常娴静温柔的姑娘,她长得并不出众,但是难得有这样令人舒服的气质。锦夙说什么她都认真听着。   锦夙常常会问起卫颜的事情,安鱼都回答得很详细。   她说“我十八岁的冬天第一次见到大人,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把我扶起来带回了卫府。我也不知道大人为什么选我,当时躲在那里避寒的有很多流浪者。他从没有说过原因,这到现在也是个谜。”   锦夙笑道“肯定是安鱼姐姐你气质出众,卫颜一眼就看中你了。”   安鱼怔了怔,笑道“不知道,大人的心思总是难猜的。”   他似乎并不好色,但是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他似乎并不贪恋权力,但也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一把好手。总是一副笑脸,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是她在他身边四年了,即便是她顶着他夫人的名号,也还是没有办法走近他。   卫颜只是需要她承担这个名头,或许有哪一天他不再需要一个夫人了,她就会被送走。   他对她有多少情份呢?   安鱼听着锦夙兴致勃勃地讲述她在长安看到的新奇玩意,笑容浅浅的,深处埋着寂寞。   锦夙逍遥快活的一个月很快过去,景棠出使鲛人族马上就要返回,再不回去天宫就露馅了。想到马上要回去枯燥的天宫锦夙便有些闷闷不乐。   锦夙去辞行,卫颜倒也没有阻拦,下人们正帮他整理着一会儿上朝穿的官服,他像是不经意地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了,我还没有完成你的愿望呢。过段时间哥哥又要离开天宫,等他出去了我再下来找你。”锦夙不疑有他。   卫颜轻轻一笑,把眼里的满意掩藏起来。他半真半假地说“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锦夙疑惑“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没有。”卫颜朝着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声音也是柔和的。   “只是我会想你。”   这是他在风月场上屡试不爽的手段,姑娘们听到这句话都是很开心的。   锦夙显然也非常开心。   不过好像有点开心过头了,她听到这话怔愣了半晌,突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地抱住了卫颜。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卫颜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随她而来的强烈的震颤席卷了全身。他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动弹不得。   锦夙抬起头欢喜地看着他,那双天真无邪的水汪汪的眼睛离他很近,她说“从来没有人说过想我,你是第一个。我会早点回来的,我也会想你的。”   她似乎非常开心,甚至于得意忘形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卫颜的泪痣,卫颜抬眼看向她,锦夙吐吐舌头“我一直没说,其实我觉得你这颗痣特别好看。”   卫颜听见了喧嚣的心跳声,某一瞬间他以为锦夙那颗有力跳动的心是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   你已经说过了,你喜欢这颗痣。   他默默想着。   当天上朝的时候,一向伶牙俐齿才思敏捷的卫颜大人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惹得下朝之时各位同僚纷纷来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卫颜勉力打发了他们之后仍然魂不守舍,等到坐上了轿子他才略略回神。   卫颜叹着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这要命的肢体接触,一根指头的触碰就能有那么深刻的感受,拥抱这种事,实在是太过了。   他一个混迹风月场所多年游刃有余的老手,每次一碰到锦夙就跟褪了层皮似的,真丢脸。   不过锦夙好像也觉得很丢脸,她兴头过去之后发现自己抱了他,红了脸着急忙慌地拿起行李奔回天上,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想到锦夙手忙脚乱的样子,卫颜不禁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却怔了怔,有点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笑。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极少笑,因为不觉得开心也不需要做给别人看。   卫颜开始感到疑惑,他感兴趣的究竟是锦夙那颗心,还是锦夙。   又或者是,和锦夙在一起的自己。   锦夙回到天上的时候正赶上景棠回天庭,还好是有惊无险被她蒙混过关,托朱厌上神给她周身加了封印的福,景棠并未察觉到她的仙气游荡到了人间。   “卫颜他……他过得怎么样?”   望舒和锦夙一起在花园里闲逛,特意让仙婢们跟得远些,低声问她。   锦夙已经换上了宫装,橘色的布料配上金色绣纹,华丽又温暖。发间有一朵金镶玉的花型发饰,流苏垂在额头上微微晃动。若是卫颜看见这时的锦夙,应该会感叹一句——你总算像个公主了。   锦夙有些奇怪于望舒对卫颜的关心,不过她还是如实说道“卫颜很好呀。望舒姐姐你可能弄错了,他不是人是妖。他装作人在朝廷里官做得很大,钱也多府邸也好,常常有人登府拜访求他帮忙。在妖界他似乎也很有名。总之是在哪里都混的很好的。”   望舒怔了怔,口中喃喃道“他竟……堕妖了……”   锦夙疑惑“望舒姐你在说什么?”   望舒自觉失态,摇摇头“没有,你有完成他的愿望吗?”   “唉,还没有呢。他过得这么好什么也不缺,一开始一直跟我说没有愿望。后来我倒是发现他的一个愿望,他似乎是想和一个漂亮温柔的女子相爱。待我有空去翻翻司命的本子,看看卫颜周围有什么符合要求的女子。”   “他的愿望是这个吗?你确定吗?”望舒有些惊讶。   锦夙被她问得有些心虚“应该……应该是吧。”   那你和他相处这么久,有没有想起什么?   望舒看着锦夙的脸,那一张年轻的还带着些稚嫩的脸,这话在心里过了上百遍却问不出来。   她也不知道锦夙该想起来什么,那段过去是锦夙和陵光之间的故事,她只是个旁观者而且只旁观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样发生的,她一概不知。   故事的结局是陵光失踪,而锦夙忘记了陵光。现如今陵光似乎也不记得锦夙了,并且堕了妖。   一千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景棠,你到底做了什么?   望舒和景棠订婚时她的住处搬到了景棠的紫垣宫旁边。待她与锦夙分开回住处时路过紫垣宫宫门,却见景棠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身边也没有仙婢仙官。他即便是不带随从,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身上也有种上位者的威严气质,让人不敢靠近。   他其实很好看,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只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严厉,而他大多的时候都是不笑的。   景棠是历代太子中受封时年龄最小的,天庭中每个神仙都说他是天才,生来就是要做天君的。他以年纪只能算青年,却有了那白发苍苍的老神仙才能有的修为,天庭上下数百只眼睛盯着他,或许这就是他总表现得老成持重的原因。   望舒上前依照规矩行礼,景棠转脸看到她的时候,那一贯威严的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把行礼行到一半的望舒拉住,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说过不用行礼。”   订婚的时候景棠便同望舒说以后见面不用行礼了,下次行礼就等到成亲之日。   景棠知道望舒答应嫁给他是迫于家中长辈的压力,她让他牵她的手,称她为夫人,甚至对他笑都只是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也分明知道望舒是一个极守规矩的女子,才利用这些规矩让她嫁给自己,却总是矛盾地努力打破这些规矩。   想要证明他们之间除了那一张死板的婚书之外还有什么别的。   望舒垂下眸子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往前走,他进了她的院子,让她在石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她的对面。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景棠拿出一条珍珠做的手链,拉着她的手亲自给她戴上。那珍珠正看是纯白色的,斜看却变得近似于透明,十分稀奇。   “你戴上很好看,你很适合这种雅致的饰物。”景棠轻轻笑了笑,似乎也不指望望舒会说喜欢。   望舒看着手腕上那串珍珠,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景棠每次出使什么地方都会给她和锦夙带东西,他送的东西她向来不会评价什么,但其实她是喜欢的。有时候望舒也疑惑,有些喜好她明明没有同谁讲过,景棠却揣摩得这样准。   “总有一天你会说喜欢的。”   景棠淡淡地,笃定地这样说,不知道说的是这些东西,还是他自己。   望舒的手微微收紧,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摩挲着手腕上的珍珠链子。   “你当年是不是……杀了我表哥?”   当年她去人间投胎转世,历练人情,陵光不放心她便陪她一起。也就是在投胎为人的这段时间,陵光失踪了。如若他堕妖,应该是为人之时被杀害,执念太强变成了妖。   景棠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我小时候表哥待我极好,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望舒咬咬牙,抬眼看着景棠。   景棠笑起来“哈哈,那我待你不好么?你怎么就不像护着陵光这般护着我?你还是不要执着于他为好,他不会再回来了。”   景棠拂袖而去,那身紫衣渐渐消失于门前,一如既往地威严又孤绝。望舒看着手腕上那串精致的珍珠,苦笑一声。   你希望我喜欢上你,我也这么希望。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陵光失踪失忆堕妖这一串事情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怎么敢喜欢你呢?   在景棠待在天宫的这段日子里,锦夙又发了一次病,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她在床上翻滚了一整天痛意都没有消下去。天医如往常一般束手无策,景棠和望舒陪了她一整天。   每一次锦夙发病时,无论景棠在干什么他都会立刻抛下事情过来看锦夙。每当这个时候望舒都能看到景棠眼里少有的惶恐,锦夙痛极了的时候一直在喊哥哥,景棠就握住她的手,任锦夙把他的手抓出血来也不放开。他一直轻声说“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这个严肃冷漠的男人,只有在爱人和妹妹的面前才会表现出这么脆弱柔软的一面。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和夫人一样的。”他的眼里慢慢地染上一分决绝,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场景。   望舒给锦夙擦汗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他一下,若有所思。   景棠口中的“夫人”应该是锦夙的生母,天帝陛下的紫玉夫人。景棠出生没多久天后便去世了,他是被紫玉夫人抚养长大的,或许是因为这层原因他对紫玉夫人极为爱戴,紫玉夫人去世之后他更是把她唯一的女儿锦夙捧在了手心里宠着。   但是紫玉夫人是天宫中最神秘的神仙,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紫玉夫人,传说那是一位非常娴静又美丽的女子,也是天帝陛下心尖上的女人。现在天帝陛下日日随身携带的那个紫玉镯子,就是紫玉夫人的遗物。   看来锦夙这个病是遗传自紫玉夫人么?陵光失踪之后锦夙才慢慢出现这个病症,望舒一直以为那是和陵光有关的,难道是她想多了?   望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迷局还是要陵光和锦夙来解啊。 第39章 诛心 柒   虽然锦夙临走时的那个拥抱给卫颜造成了一定冲击,但是他还是很快恢复了正常,过上了从前那种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逍遥日子。   日子越久锦夙那颗心给他的震撼感就越发淡薄,他很偶尔地想起锦夙时,对那颗心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了。毕竟要那颗心的风险太大,当时可能是魔怔了居然觉得值得,现在想想还是舒舒服服地活着好。   兰夜对此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还很担心卫颜对这颗心非同寻常的兴趣,现在看来卫颜还是像从前一样说放弃就放弃,没什么在乎的。他可以不用帮卫颜做这种伤天害理还风险很大的事情了。   从前的他就像个无所畏惧的疯子,什么事只要能帮他完成愿望他都做,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牵挂之人,做事之前都要考虑考虑了。   当兰夜同卫颜说起这些时,卫颜啧啧感叹道他成婚后这颗心果然越来越没趣了。   卫颜说活在这世上不就是要肆意潇洒,有了爱人便要事事顾忌小心,两人之间也会有矛盾争执,日复一日少年意气都消磨在琐事之中,变成了这世上最平庸的芸芸众生了。   兰夜似乎也没有反驳的意思,轻轻一笑“或许吧。”   平庸对他而言或许是更渴望的东西。他没有半点遗憾,心甘情愿地沦为“平庸的众生”,他有时候还嫌弃自己遗留下来的锋利棱角,因为那有时会伤害到他的爱人。   他已经做了两千年特立独行的疯子了,现在他只想像普通的众生那样,过着日复一日安稳的幸福的日子。   卫颜听到兰夜的内心,喝酒的手就停住了。他从前听到这样的想法满心只觉得无趣也不能理解,可是现在却有一些恍惚。他也不知道那恍惚是什么,就如他不知道兰夜心中的“幸福”是什么感觉一样。   兰夜带着罕见的柔软笑意,慢慢地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和她都是凡人就好了。我可以和她一起长大,一起老去,等到有一天我们都白发苍苍了就互相搀扶着,慢慢死去。我想看她所有的样子,她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她纵使老去了,也一定很可爱。”   卫颜怔了怔,还是用一贯的玩笑语气说着“你这番表白唯音小娘子听了肯定要感动得要死。”   “她会很生气的,她可不想看到自己老了的样子。”兰夜眼里有几分宠溺。   卫颜喝了几口酒便站起身来“今天太晚了,我就回去了。你放心,你表的这一番衷情我改日一定传达给唯音小娘子。”   兰夜脸色一变“你……”   卫颜哗啦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笑着化成一缕红烟消失在他面前。   长安的街头上人流汹涌,卫颜如往常一般施了障眼法在人群中漫步。每个路过他的人心中的声音都进入他的耳中,喧嚣至极,明明有上百人,心思却无外乎那几种。   为名的,为利的,为情的,为仇的。   人心不难懂,他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就学会了像人一般表现七情六欲,只要他愿意表演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有心。   虽然他只是表演,虽然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路过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摊子上摆着许多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他的样子,只有他能看见的他的样子。如火焰般的红发披散于肩,如同红琉璃一般的眼睛,狭长的一双桃花眼,多么艳烈的一张脸。只是那眼睛是空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他的那些傀儡一般。   当年他是为什么来长安的呢?他又为什么要入仕呢?   可能是人们心中都想要名利,他想既然人们都想要的应该就是好东西,就来到了长安,终于手握名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这张脸,这种空洞的眼神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卫颜转过头不再看那些镜子,那种恍惚感沉重到他几乎不能承受,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在所有纷繁鼎沸的心声中跑过去。他想去他的别院,那个安静的只有他和傀儡们的地方,他现在不想要喧嚣,不想要所有声音都在提醒他没有心这件事。   忽然他被拉住,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卫颜迷茫地回头看去。   橘色衣裙的姑娘气喘吁吁地牵着他的袖子,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单纯的眼睛望着他。她另一只手拍着胸口平复呼吸,笑得灿烂“你跑得真快,我刚想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见了。我回来啦!”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面镜子放在卫颜手里,就是卫颜刚刚在摊子边盯了很久的那一面“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面镜子就帮你买下来了,刚付完钱扭脸就找不到你了,我追了好久啊。”   卫颜愣愣地看着她“你……”   锦夙看他魂飞天外的样子有些担心,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你怎么了,怪怪的。”   她触碰到卫颜额头的刹那,他空茫的眼里毫无预兆地积蓄起水泽,溢出眼眶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   锦夙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我……我们赶快回卫府。”说罢她拉住卫颜的手就往前走,卫颜的脚步顿了顿,就顺从地握住她的手跟着她往前走。   卫颜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会突然哭了?明明没有任何需要哭的地方。   理智慢慢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看着自己牵着锦夙的手,身体接触的反应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只是觉得她牵着自己意外地很舒服。   到了卫府锦夙急着找大夫来看看卫颜,这时候的卫颜早就从失态中恢复过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急得乱转。锦夙还安抚地对他说“别害怕,大夫马上就过来了。你还不舒服吗?”   卫颜的眼珠转了转,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小声回答“嗯,还是很难受。”   锦夙更着急了,就要松开手去找安鱼来却没能成功。卫颜皱着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说“我难受的时候得握着谁的手才行。”   锦夙想了想,然后迅速地抽出手把旁边管家的手塞进了卫颜的手里。   卫颜愣在当场,管家利叔一脸惊恐。   正在锦夙想要出门时安鱼进来了,她衣服也没有穿好匆匆披了一件披风就过来了,看着卫颜一脸担忧“大人哪里不舒服吗?”   卫颜耸耸肩,甩掉了管家的手笑着说“我没事。”   在锦夙的质疑下卫颜就差表演几个空翻证明自己没事了,终于众人相信这是虚惊一场被他打发去睡觉。房间里就剩锦夙和卫颜,锦夙惊魂未定地说“刚刚看到你哭我吓死了。”   卫颜狡黠地笑笑“你真是走运了,我很少哭的,更别说让人看见。”   锦夙捅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正事,你知不知道现今人间皇帝的睦安公主?”   卫颜想了想“啊,六公主殿下。睦安公主不仅有倾国之姿,还性情良淑,精通琴棋书画,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   锦夙眼睛亮亮的,她坐在卫颜旁边的座位上笑得得意“是吧是吧特别完美的女子,你喜欢她吗?”   卫颜眯起眼看着一脸兴奋的锦夙,手捻着折扇的垂穗。   “你这是……要撮合我和睦安公主?”   “正是!我看了司命的本子挑了好久,觉得她最合适了,又漂亮又温柔。你是妖没法写进司命的本子里,我特意让司命给睦安公主的命数留了白,只要肯努力一定能让你和她在一起的。你娶到了喜欢的人,完成了愿望,安鱼姐姐也不用当你名义上的夫人,可以去找自己的良人了。”   卫颜笑得意义不明“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我的愿望?”   “你之前不是说……很羡慕兰夜和唯音吗,你难道不想像他们一样吗?”锦夙听卫颜这么说有点惴惴不安。   卫颜愣了愣,轻笑一声“我倒是,真想和他们一样。”   锦夙松了一口气“那不就好了嘛,你喜欢睦安公主吗?你喜欢她我就帮你追求她!”   卫颜看着锦夙保持着要笑不笑的神情,扇子合起来一下一下砸在手心里,看得锦夙直发毛。末了他粲然一笑“好啊,那就有劳你了。”   锦夙没有发现卫颜眼中的风云莫测,见他同意便开心地说自己的计划了。她之前求司命借一个和睦安公主亲近的凡人身份,司命把那命簿翻来翻去总算找到了睦安公主的一个婢女这段时间命数将尽,又和锦夙生辰相合,便答应帮她在命簿上稍作文章,在这婢女死后把她的身份换给锦夙。   “你是说这个叫阿琅的宫婢今晚就会去世,从明天开始除了上次下凡见过你的人,所有人的眼中你就是阿琅?”卫颜把她的话顺了一遍。   锦夙点点头,十分有干劲地说“我会好好打探她的喜好,给你说好话,给你们制造机会见面的!”   我如果真想追求她,还用得着你帮我打探她的爱好,帮我制造机会?我一眼扫过去什么不知道?   卫颜的眼里浮着一层笑意,悠然地对锦夙说“那你试试看吧。” 第40章 诛心 捌   最近朝中的大臣们都觉得中书侍郎卫大人很有些奇怪,作为朝中有名的风流才子,卫大人平日里可是闲不住的,若你晚上肯把长安的酒楼烟花巷搜寻一遍,十有八九能找到他。可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的,卫大人晚上进了府就不再出来了,安分得让人奇怪。   御史们一时失去了弹劾卫颜的由头,他一举从最常被弹劾的大臣第一位掉到了十名开外。   此时本应该“安分”待在家里的卫颜,正在后宫里隔着烛火饶有兴致地看锦夙绣花。   此时夜色已深,锦夙坐在自己的床上认真地一针一线地绣着花,烛火印着她的侧面和那双异常专注的眼睛,竟然挺可爱的。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安静,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房间和他们两个。   卫颜托着下巴看着锦夙,一边感叹有一天他居然会无聊到看人绣花,一边自得地继续看下去。   锦夙绣好了一朵,左右欣赏了一下,然后有些期待地把那绣花撑子递到卫颜面前“怎么样,我绣得还不错吧?”   卫颜倒真的惊讶了一下,那绣花不能说多么精致,但居然也是挺好看的,再练练或许能和安鱼的手艺能有一比。   “不错嘛,你很擅长女红?”   锦夙听见他的肯定,有些小小得意“没有啊,之前我研究了一下阿琅每天做的活,和织女姐姐学了缝衣服和绣花,还和我的仙婢们学了打扫盘头发洗衣服。这些事情我三个月前都是不会的,现在都可以做得不错啦。”   卫颜怔了怔,他的目光落在锦夙的手上,那新长出的茧子和遗留下来的针刺伤十分清晰。他还记得上次锦夙来的时候这双手虽然不算好看,但分明是一双白皙光滑的,被伺候的人才会有的手。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展开她的手看着上面的痕迹,有些迷惑地问“你干嘛要这么努力呢?”   “到凡间我就封了仙气不能用仙术了。我又不太聪明嘛,总要多下点功夫才能帮得上你吧。”锦夙倒是没觉得作为一个公主学这些有什么不妥,她把手抽出来拍拍卫颜。   “我今天新打探到的消息,睦安公主喜欢陆正章的画,最近一直派人在民间找他的画呢。你要是能找到他的画送给公主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卫颜漫不经心地应着,锦夙又说“你不用天天来看我的,我现在适应得还可以啦。”   说完锦夙又低下头去一针一线地开始绣起来,她毕竟才学绣花没多久,虽然能够绣出不错的花样但是速度非常慢,刚刚那一小朵半开的牡丹她绣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了个样子。但是好在她很有耐心,一边绣着一边小声地哼起歌来。   锦夙好像过得很愉快,没有他也是一样的愉快。卫颜看着锦夙,眯起眼睛笑着,默默感叹这存在感稀薄的感受实在是太糟糕了。   决心扭转一下这个局面,卫颜出其不意地夺过锦夙手里的绣花撑子。   “你没事绣这东西干什么?”   锦夙有些着急地要问他拿过来,卫颜便把那绣花高高举过头顶,锦夙的身高刚刚到他肩膀,无论怎么努力地去够那绣布也够不到。   锦夙一边跳一边说这是睦安公主过几天就要的,她绣得慢得抓紧才行。   卫颜漫不经心地应下来,挥着手里的绣花撑子躲避锦夙的手,一边笑着说“你绣的花公主要了干什么?”   锦夙怎么跳都拿不到,气愤之余便使了全身的力气去拉卫颜高举的胳膊,谁知卫颜忽然松了劲,锦夙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后栽去。卫颜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从容地转了个身,让她把自己扑倒在了床上。   锦夙趴在卫颜身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距离非常近,她能看见卫颜眼里游走的红色妖气,和那眼睛里慢慢积聚起的笑意。   “哇,真是个绝妙的姿势啊。”他悠悠地说,“小公主,你这是要轻薄我么?其实我还是很乐意……”   感觉到腰上的手有用力的倾向,锦夙如梦初醒一般地弹起来。见卫颜坐了起来更是瞬间后退好几步,脸红得和卫颜的发色有得一拼,眼睛慌乱地不知道看哪里好。   卫颜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方才那糟糕的感觉散得一干二净。他的胳膊搭在支起的左腿上,手里摇着那绣布“问你呢,你绣的花公主要了干什么?”   “公……公主喜欢绣……绣蝴蝶,不喜欢绣花。阿琅……绣工很好的,每次都是她绣好花,拿给公主绣蝴蝶。”锦夙结结巴巴地说,指着他手里的绣布“所以……我得,我得把花绣好给她。”   卫颜点点头,从床上站起来整整衣服“你休息吧。”   “可是我得绣花……”   卫颜忽然靠近锦夙,用极暧昧地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说“怎么,扑倒我不够,现在要我抱你上床吗?”   锦夙僵了僵,一阵风似的飞奔上床掀起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愤愤地盯着卫颜,抗议道“你……你这个登徒子!”   “也不知是哪个先轻薄我的。”卫颜狡黠地一笑,拉了一把椅子在锦夙床头坐下,满不在乎地拿起她那只绣了可怜的一朵花的绣布,上下看了看。   “你有阿琅以前的绣样么?”卫颜问道。   锦夙有些迷惑,但还是指了指床头竹筐里放着的几块手帕。   “这是阿琅以前绣的。”   卫颜拿起那几块手帕研究了片刻,然后拿起针线开始摆弄手上的绣布。锦夙惊讶地看着卫颜,慢慢地移过去靠近他,看着他的手在绣布两面来回灵活地穿梭。   “你……你会绣花?”   “会啊,当你时间很多又无聊的时候,自然会学会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   况且对于能读心的他来说,学习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哇……你绣的真好啊……”锦夙看着卫颜手下渐渐呈现出的轮廓,居然和阿琅的绣样一模一样。   卫颜微微一笑“别的不知道,比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以你那速度要绣到猴年马月去?还是歇着让我来吧。”   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小小的绣花针,居然有种特别的反差的美感。他显然技艺娴熟,下手果断又干净,丝毫没有锦夙那种谨慎斟酌的样子。他的神情依然是慵懒的,这是好像是兴之所至随便拿来消磨时光的玩意。   锦夙曲起膝盖,把头靠在膝盖上看着卫颜。   原来男人绣起花来也可以像一幅画一样,又或许是卫颜长得好看,所以干什么都好看吧。   “卫颜,你这样子真好看。”想着想着,锦夙就诚实地说出了口。   卫颜瞥她一眼,揶揄道“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当初说我丑得连媳妇都找不到,现在觉得我好看了?”   “不是的啊!我一直觉得你好看的,是我误会了……”锦夙慌忙辩解,有些委屈。   卫颜看她委屈的样子,笑得十分愉悦。   锦夙看卫颜笑得灿烂,有些郁闷“你总是欺负我……”   “我哪有?”   “你一直都很嫌弃我。”   “我嫌弃得有错吗?”卫颜冲她摇了摇手里的绣花撑子。   锦夙瞬间泄气,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小声说“是啦是啦,没错啦。你那么聪明,会的东西又多,嫌弃我也是应该的。”   卫颜笑了一声,看着她委屈又说不过的样子,觉得十分顺眼。他慢悠悠地说“这就泄气了?聪明有什么好羡慕的,那种天生的东西就像恰巧生在一个世家里似的,不过是幸运罢了。相比之下,你这种努力和专注倒是挺难得的。”   锦夙转过头来,愣愣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卫颜。   “你……你这是在夸我?”   “是啊,有可以夸的地方还是要夸夸的。当然如果是像我这么聪明又会利用自己的聪明的,还是很值得羡慕的。”卫颜腾出手拍拍锦夙的脑袋。   锦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满是欣喜,嘴角扬起来就下不去了,她说着“是啦是啦,我还是很羡慕你的。”   看她因为这么一句简单的夸赞就高兴成这样,卫颜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可是眼角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唉,这么天真好哄的姑娘,也不知道将来被谁骗走……被谁……骗走……将来她会和另一个男人聊天,被他揶揄玩笑,愤愤不平又说不过他……   怎么突然感觉这么奇怪呢?   卫颜摇了摇脑袋,疑惑地看向锦夙。她撑着头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上眼皮下眼皮不停地打着架,然后她终于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因为弯着腰脑袋伸出了床沿,将将好落在他的腿上。   卫颜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是睡着了。默默感叹这姑娘要是知道自己倒在他的腿上睡着了,明天怕是要跳护城河。   现在肢体接触的反应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她这样躺在他的腿上,他也只是觉得温暖罢了。不过那温暖如此舒适,让他愿意把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借给她依靠。   一开始是想要赶她回去,后来是想要她的心,现在似乎……更想逗她玩。   他歪头一笑,然后继续帮她绣起花来,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刚刚她绣花的时候哼的那些断续的小调,在他的嘴里连成了完整的曲子。他没有发觉自己对那些小调如此熟悉,就像他曾经听过这旋律一般。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锦夙发现自己端正地躺在床上,枕边放着绣好的花样,而卫颜早已不见踪影。她吃惊地拿起那绣布,上面大片的花朵都已经绣完,留下中间的空白给蝴蝶。   “一个晚上……他好厉害啊。而且这绣的简直和阿琅一模一样啊。”锦夙啧啧赞叹,把那绣布举在眼前。   从前总觉得卫颜虽然颜嬉笑怒骂无所顾忌,但是情绪都是浅浅的一层裹着他的表面,内里是什么无从探知。可是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好像看见了他眼睛深处的东西。   晨光穿越尘土沿着绣布的边缘落在她的身上,她想起了昨天烛光下卫颜慵懒的侧脸,忍不住笑起来。 第41章 诛心 玖 1   在锦夙的督促下,卫颜真的找来了陆正章的画送给睦安,并且以优雅的谈吐成功地在睦安面前建立了良好的形象,成为了公主的常客。   锦夙觉得很神奇,当她跟在睦安身后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卫颜和她知道的完全不同。他不张扬也不狂傲,甚至也不怎么玩笑。他穿着整齐的官服,总是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说话恭谦又不失气节,有趣但也很有深意。   这样一个儒雅博学的卫颜,宫人们口中的“卫大人”,公主口中的“卫容卓”,怎么会是她认识的卫颜呢?他一点都没有掩饰本性的痕迹,一切都自然而然,仿佛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   好在几乎每天晚上卫颜都会来找锦夙,在她面前他又恢复了平日里潇洒风流,伶牙俐齿的模样。   锦夙感叹道“你白日里演得真是太像了。”   卫颜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说“我演得一向很好。”   自从锦夙发觉卫颜对她顶多是嘴上调戏,其实不会动手之后戒心便大大降低,现在卫颜都坐到了她的床头,她也只是抱着被子往里面靠了靠给他腾出地方。   “可是这不是本来的你,日后她知道了还会喜欢你吗?”锦夙有些担忧。   “我可以在她面前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卫颜满不在乎。   “那不会很累吗?要一直保持很久的啊。”   卫颜嗤笑一声“凡人的一生能有多长?区区百年而已,这么点时间我还演不来么?”   锦夙有些不赞同,她很认真地说“两个人相爱的话,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吧。”   卫颜眯起眼睛看着真诚的锦夙,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舒服。   她怎么这么尽职尽责地撮合他和睦安呢?   “算了吧,你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子的。而且……”卫颜耸耸肩“没人会喜欢我本来的样子。”   另一边的朽夜阁里,唯音靠在兰夜的肩膀上看着账目,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卫颜好久没来朽夜阁了,居然还有点想他。”   兰夜放下手里的书偏头看她,有些诧异“他忙着找锦夙公主玩呢,再说你见了他不是老生气么?”   “哎呀他什么都好,就是那张嘴太毒了,这种性格不能改改吗?”唯音想想还觉得气得牙痒。   兰夜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只要卫颜愿意,他可以一夜之间完全变一种性格。”   看见唯音疑惑又好奇的眼神,兰夜合上手里的书开始回忆“我最初见到卫颜的时候,他是个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君子式的妖,就像钟离魅那样的。过了几十年,他忽然变得内向羞涩,寡言少语,和之前完全不同。又过了百年左右,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后来发现只是他的角色扮演游戏而已。他时常会以一个或者好几个人作为模板,创作出一个人物的身世性格,然后去扮演他,玩腻了便换一种性格。现在的这个他维持得最长,玩得也最顺手,可能是和他堕妖前的性格差不多吧。”   温文尔雅?内向羞涩?   唯音惊呆了,她完全无法把她心中那个肆无忌惮嬉笑怒骂的卫颜和这两个词搭上关系。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兰夜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本来的样子。他太聪明了,什么样的角色都能演得很好,时间一长我都会忘记那是他演的,更别说追问他的本来面貌。”   唯音愣了愣,想起卫颜仗着自己能读心把她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那恣意潇洒的笑容,突然感觉到一阵伤悲。   夜的另一头,锦夙听到卫颜说没人会喜欢本来的他,立刻就不乐意了。她气鼓鼓地说“谁说的,虽然你是风流了点,嘴巴是毒了点,但是博学又聪明,还很善良。我就很喜欢你这样子。”   卫颜不置可否地笑笑,懒懒地说“知道啦,知道啦。”   那眼睛虽然是笑着的,却是冷的,仿佛里面燃灼的都是死去的火焰。   你不会喜欢的,不会想要见到那个我。   没有人会喜欢的,真正的我。   现在这样是最好,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喜欢的卫颜,想我温柔我就温柔,想我优雅我就优雅,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锦夙看着出神的卫颜,有些惴惴不安。正在她想要弄清楚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的时候,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击中了她。她在痛呼的瞬间捂住嘴巴,只传出一声轻微的喊声。   卫颜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锦夙勉力地笑“犯病……了,上次那个……老毛病……”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手攥成拳头捏紧了床单,脸色一寸寸地白下去,汗沿着她的脸颊如雨一般落下,她慢慢弯下腰去蜷缩起身体。   卫颜低头去看她,手有些无措地举着,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没有任何照顾别人的经验,他自己受伤都不是很在乎,更别说别人痛了。   当他低下头看见锦夙通红的眼眶和忍不住落下的泪水时,好像突然被什么实在的东西伤到了一般,感觉到极大的疼痛。他把缩成一团的锦夙抱起来,在她耳边说“兰夜那里有很多丹药,我带你去……”   锦夙发出了一声哀嚎,吓得卫颜立刻停住了。她扯着卫颜的衣襟,弱弱地说“你别动……别动……”   卫颜于是不敢再动,就着抱着她的姿势,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她扭着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微微摩擦。他的整个身体和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不间断的痉挛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体里。他有些僵硬地拍着她的后背,她慢慢把脸埋进他胸口的衣服中,那些痛呼声就变成了闷闷的呜咽。   她似乎很擅长忍耐这种疼痛,他这样想着,第一次有了“难受”的感觉,仿佛那疼痛是他的。   她小声地喊着“哥,哥……”   卫颜登时有点不舒服,但是他还是在她耳边轻柔地说“我在,没事的,没事的锦夙。”   她似乎辨认出来了他的声音,痛苦地哼了一声,艰难地吐出他的名字“卫……颜?”   那不舒服的感觉慢慢消散了,他不自觉地笑一笑,用手去擦她紧闭的双目下的眼泪。   “是我。”他这样回应道。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锦夙慢慢停止了颤抖,松开卫颜的衣襟,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喘着气,舒展了眉头。她似乎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连睁眼的力气都耗尽了,她就这样在卫颜的怀里沉沉睡去。   卫颜拉过一边的被子把她盖住,不知怎么的不想放手,还是继续抱着她。她很温暖,身子娇小又很柔软,这样抱着还挺舒服的。   看着毫无防备的锦夙的睡颜,卫颜忽然有了一种想要亲吻她的欲望。心念一动,他已经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没有任何欲念和目的,只是非常轻柔的一个吻。   如果她永远完不成他的愿望是不是就得永远陪着他了?这样似乎也挺不错。 第42章 诛心 玖 2   半夜里锦夙醒了过来,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卫颜的睡脸,吓得差点叫出来。她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四处打量着,试图弄清现在的情况。   卫颜靠着床侧的墙壁坐着,她则蜷缩在他的怀里。他的胳膊一只在她的脖子下面,另一只搭在她的身上,头微微垂下来,正在她眼前。   卫颜……为什么抱着她   她拼命地回忆,刚刚她是发病了,似乎卫颜想把她抱起来,然后她说了别动 那也不用一直抱到现在吧……   锦夙走出最初的震惊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破罐破摔地想反正之前手也拉过了抱也抱过了,现在再抱一下也没关系了,卫颜也是担心她吧。   月光下安静的卫颜和平时很不一样,他身上的那种炽烈和张扬似乎被这月光冷却,变得宁静起来。他长长的红色头发铺满了床铺,也落在她的身上。   锦夙伸出手去触碰他落在她身上的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像是红色的丝绸一样。   刚刚卫颜似乎叫了她的名字,他一直都叫她小公主,好像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的名字真好听,锦夙难得自恋地想。   “呦,干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锦夙一跳,她抬起头正好与卫颜四目相对,他笑得肆意而灿烂,仿佛刚刚那些宁静和冰冷都是幻觉,他眼里有一个燃烧着的世界。   锦夙愣住了,心莫名地漏跳一拍。她慌忙地低下头说“你你你……你干嘛一直抱着我”   “呀,贵人多忘事啊,是我抱你起来的时候你要我别动的。”   “可是我……我后来都好了……”   “谁知道呢,公主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   锦夙抿抿唇,有些理亏“好吧……那你现在放开我吧。”   卫颜还不太想松手,他眯起眼睛看着脸红的锦夙,眼睛转了一转,忽然做出痛苦神色来。   “啊哈……好难受……”他有模有样地皱起眉头,虚弱地说。他边说边收回搭在锦夙身上的手,揉着太阳穴。   锦夙愣了愣,想要从他身上起来“你怎么了?”   “别动别动……”卫颜按住她的肩膀,痛苦地慢慢地说“你还记得上次你看见我哭嘛,其实我也有个老毛病来的,好像又犯了。”   锦夙一时不敢动弹,有些着急地说“怎么办啊?你哪里不舒服啊?我能帮你做什么?”   卫颜不一察觉地一笑,继续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这个病缓缓就好,不过我难受的时候得抱着谁才行,所以你别动就好了。”   “……可是你上次不是说得握住谁的手么?”   “那是上次啊,这次病症加重了,方式也要变一变的。”卫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锦夙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愤愤地说“你你你……你这是什么坏习惯!”   话是这么说,她倒也没有再挣扎,就由着卫颜继续抱着她了。   这姑娘真的太好骗了,卫颜默默感叹。   他又把手搭回了锦夙身上,悠悠地说“说说你吧,你这究竟是哪里的毛病啊?”   锦夙有些迟疑地看了卫颜一眼,偏过头去“我哥哥不让我说的。”   “切,你哥哥,又是你哥哥。你发病的时候都在喊哥哥,你会不会太过依赖景棠了?”卫颜皱皱眉头。   锦夙认真地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有点儿吧。”   她解释道“我是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的。我小时候是那种很奇怪的小孩子,不仅很迟钝,学东西特别慢,还很不合群,因为我从来不笑也不怎么说话。那时候我就算摔跤流血了都不会哭,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觉得难过。我这么怪异的小孩,只有哥哥愿意陪着我,只有他有耐心一点一点教会我所有东西。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一直很消沉,不怎么管我,哥哥对于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   “哇,你小时候真是很奇特了,不过那时候你傻得过现在吗?”卫颜对于她对景棠的定位感到很满意,笑着打趣她。   锦夙瞪卫颜一眼“我现在聪明多了好不好,我那不是傻,是开窍晚。开窍之后我学东西就挺快的了。”顿了顿,她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呢?你是天生的妖还是后天堕的妖啊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卫颜怔了怔,似真似假地轻叹一声“我是后天堕妖的,可惜我记不得我堕妖前的事情了,虽然记不得,但是以现在的情况看我小时候应该是比你聪明不少的。”   他自动忽视了锦夙气鼓鼓的眼神,笑着说“我倒是可以跟你讲讲这妖的门道。我们这些后天堕妖的,妖性绝大部分取决于堕妖的时刻。兰夜是冬至日子时堕妖,那是夜晚最漫长的一天的子夜,所以成为了阴气最重不能见光的夜妖,他身上没有温度,也感觉不到温暖。像我呢,应该是靠近夏至的某天未时堕妖的,气候炎热又是白天,所以红发红眸,体温也是热的,能知冷暖。一般来说妖力强大的妖都是在相对极端的时刻堕妖的。”顿了顿,卫颜指了指南方“当然还有我们妖王陛下这样,完美地继承了父母强大妖力的原生妖。”   锦夙眨了眨眼睛,有些兴奋“重璘!我哥一直很想见他一面,听说重璘很厉害的。”   “哈,你哥那么强势重璘又那么阴险,他俩恐怕是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哥和你们的王呢!”   “我怎么不能,天高皇帝远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很快流逝了,直到天色发白旭日东升,他们才稍微停下话头。   这时锦夙看了看窗外,有些奇怪“这天是下雨了灰蒙蒙的,这雨好奇怪啊。”   卫颜跟着看了一眼,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的下雨啊?这是下雪了。”   这是今年长安的初雪,来得还挺早的。   锦夙愣了愣,她的眼里放射出某种夺目的光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的吗?下雪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从卫颜怀里退出来,直接跳下床鞋子也没穿好就冲到了外面,活脱脱像个一辈子没见过雪的。   不过她确实没见过雪,只是听人讲起过。   卫颜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身影,愣了半晌才笑起来。他忘记这是个一直生活在天上啥也没见过,看见晚霞就兴奋地要上房的姑娘了。   他站起来从容地理好衣服走出门时,正看见锦夙在雪里转着圈,还没来得及扎的长发在落雪中和衣裙一起飞扬,开心得不得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就让人很舒服。   锦夙跑到卫颜身边,拉着他的衣服指着树上的一片积雪,兴奋地说“看呀,变成白色的了,好漂亮啊。”   卫颜沉默了一会儿,很想反问她白色的雪的落在树上难道还能变成红的了?   但是他想他得理解锦夙这种没见过世面般的表现,毕竟她真的没见过。   锦夙丝毫没有注意到卫颜的表现,她在雪里疯玩了一阵之后,抬头看着天“可是天灰蒙蒙的,下雪的时候都没有阳光的吗?”   “基本上都没有。”卫颜答道。   “要是有阳光的时候下雪一定更好看,没关系啦,时间还长我们可以慢慢等嘛,总归会看到太阳雪的!”锦夙十分乐观地说。   卫颜心中一动。   你会一直留下来吗?就算是为了看一场太阳雪   锦夙这时想起了什么,看着卫颜“你现在不难受了吗?”   卫颜狐狸似的一笑“托你的福,好多了。”   锦夙开心地笑起来,却又有点遗憾“你要是是在睦安公主面前犯病的就好了,这样公主心疼你让你抱的话,关系很快就能更进一步了。”   让我抱她?   卫颜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他的嘴角还弯着,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尾调上扬,仿佛酝酿着什么。   这小丫头的尽职尽责开始让他有点不舒服了。 第43章 诛心 拾   锦夙在给公主梳妆的时候,又听见了卫颜的名字。如今公主越来越经常提起卫颜了,提起卫颜的时候也常常带上几分小女儿的羞涩神态,眼底都是化不开的仰慕。   公主的贴身侍女青镜一边给公主上妆,一边笑着说“那卫大人才华横溢不说还一表人材,我觉得和公主倒是很般配。”   “卫大人的才情确实让我仰慕,当初他对陆正章的画的一番解读实在是独到,之后相谈每每与我心意相通,真是难得的知音。”睦安抿唇一笑,掩饰不住的笑意之下有一丝担忧“可我听说卫大人是随性风流惯了的……”   锦夙清了清嗓子,帮卫颜说话“那是没有遇到殿下之前啊,这段时间卫大人不是再没去过那些地方了吗。殿下如此貌美温柔,又出身高贵,有了殿下大人肯定不会再找别人了。”   青镜附和道“而且我听说卫大人的原配夫人出身平民,和卫大人感情也一般,若是公主下嫁那夫人挪出位子也是容易的。”   锦夙闻言想道,若是安鱼不再当卫颜名义上的夫人,她要不要再去看看命簿帮安鱼找一个如意郎君呢?   睦安听了她两个婢女的劝说心里很欢喜,她其实对卫颜早已钟情,说出来的顾虑也不过是想让她们帮她打消掉。如今只等卫颜对她表白情意,便可求父皇赐婚了。   锦夙和青镜为睦安梳洗完毕之后,睦安的胞兄三皇子崇和过正巧来找睦安,说是得了皇上的赏赐,拿了些来送给睦安。锦夙与青镜向崇和行礼之后便要离去,崇和也只是点了点头就要放她们走,余光里瞟了一眼锦夙的脸,便愣了愣。   愣神的功夫她们已经走远,崇和回过头来对着睦安,有些惊讶地说“以前没注意到,阿琅居然这么好看。”   睦安的眼神迷茫了一瞬,看着锦夙的背影迟疑地说“是啊,这样的容貌,之前怎么一直觉得一般呢。”   如今的锦夙还是用着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是让司命在命簿上做了些文章,让她变成了大家眼里的阿琅。于是在众人心中的印象有时候会产生一些断层。   好在崇和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一点上,他回想着刚刚锦夙的模样,有些心动。   “皇妹,你把你这个婢女送给我可好?”他提议道。   睦安笑了起来,有些无奈“阿琅跟了我很多年了,更何况皇兄你都有多少侍妾了?你再这样下去,小心父皇责备你。”   如今朝廷中崇和是最炙手可热的太子候选,虽说深得皇上的喜爱,朝中大臣们也纷纷攀附,但越是这样越要谨言慎行,这个道理他多少还是明白的。   崇和皱皱眉“你还说我,你和那卫容卓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天天往你这宫里跑得勤,已经是你的入幕之宾了。卫容卓城府很深,连父皇都不能完全掌控,不是你能驾驭的人。”   “卫容卓的事情我自有分寸,皇兄你就不要担心了。”睦安显然有些不高兴,脸色都沉下去。   崇和知道说不通了,叹息一声也就没有再劝下去。   今日卫颜又来拜访,睦安前些时间无意中见到了卫颜的画作,惊艳于他高超的画技,便请他为自己做画像。卫颜欣然应允了,这些天便常常到公主这边来画像。   在锦夙的心中卫颜已经变成了两个,一个是黑发黑眸整齐优雅的卫容卓,一个是红发红眸随性潇洒的卫颜。不知怎的,她发病的那个夜晚过去后卫颜再也没有来找过她。第一第二天她以为是卫颜有事,虽然奇怪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一连七天过去,卫颜还是没来找她,她不禁有些疑惑。   跟在公主身后的时候,她还是时常能看见那个沉稳的卫容卓,但是碍于身份她不能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看她。如此这般,卫颜似乎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今天卫颜为公主画像的时候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锦夙一眼,只是和公主谈笑风生。那双手握着笔在画布上轻盈地描绘时,锦夙就想起他帮她绣花的那个晚上,这双手也是那么灵活地在绣布上来回穿梭。而今他的眼神和笑容全都属于睦安了,锦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她不就是想撮合卫颜和睦安的么,她原来还担心卫颜找她的时间比找公主的还多,现在不是如愿以偿了么,为啥要觉得不是滋味呢?想了半天,锦夙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卫颜给睦安画的像十分得睦安的喜爱,她留卫颜下来用了午膳才把卫颜送走,从前都是青镜送卫颜的,但是今天青镜恰好帮公主去拿东西,公主便让锦夙送卫颜走。   锦夙总算找到了机会,把卫颜送出门之后便带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   “你最近很忙么?怎么这些天突然不来了啊?”锦夙开门见山地问道。   卫颜挑挑眉,语气里还有刚刚优雅温和的味道“你关于公主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锦夙想了想,摇摇头。   卫颜便笑起来,从容道“我和公主的关系已经走上正轨,既然你没有什么关于她的消息,干嘛要我找你呢?”   锦夙被噎了一下,有些郁闷“之前没有什么消息的时候,你不是也天天来的么?”   “是啊,后来我觉得没什么用,所以就不来了。”卫颜依旧四两拨千斤。   锦夙瘪了瘪嘴,她知道自己说不过卫颜,但是这好像已经不是问题的重点了。   “卫颜……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看着卫颜无懈可击的笑脸,有些犹豫地问。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哪里惹了他。   卫颜摇摇头,十分坦然地说“没有啊,我脾气这么好。”   我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生气,我根本不知愤怒为何物。   锦夙被卫颜这轻飘飘的态度弄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宫里的路我熟,你不用送了。”卫颜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留下锦夙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受伤地看着他的背影。   卫颜穿过重重宫门,脚步渐渐慢下来。所有见到他的宫人都向他行礼,他脸上保持着近乎完美的笑意。他听到这些宫人们心里的声音,大都是他习以为常的,被这完美的表象迷惑而生的仰慕。   锦夙也和他们一样么?如果能读她的心就好了。   哎呀,卫颜,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长安初雪的那天,他离开宫廷之后便去了玉芙天成,三杯两盏暖酒下肚,钟离魅一边弹着琴一边悠悠地说“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彼时懒洋洋地靠在贵妃塌上的卫颜认真地想了想,深以为然“我也觉得,我可能是生病了,总感觉不舒服,但是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不是痛,就是……跟痒似的,很微妙的感觉。”   钟离魅墨绿色的眼眸里染上几分笑意“是不是见了锦夙觉得不舒服,不见她又更不舒服?”   卫颜听见钟离魅心中所想,大笑一声摆摆手“你觉得我喜欢她?怎么可能?我连心都没有,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是这样么芸芸众生中,为何偏偏她会让你觉得有趣呢?你对她真的没有感觉么?   钟离魅看了卫颜一眼,琴声不停,他也没有出声。   卫颜认真思考起钟离魅的话,笑颜渐渐变成茫然。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锦夙发病时,他突然而起的痛苦感。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住她想要去救她,甚至在她睡着之后仍然没有放手。   可是现在他扮演的这样一个卫颜,怎么会这么温柔地毫无目的性地去抱一个姑娘?这个卫颜是自私,潇洒,无拘无束的,感同身受对他简直是屁话。他更不会在锦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吻她,吻对他来说只是手段。   那么这个抱着锦夙的家伙,这个因为她的痛苦感到痛苦的家伙,是谁呢?   这不是他扮演的那个卫颜,他是谁?   好像千百年来他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游刃有余的游戏突然出了重大纰漏。他原本是一个完美的伶人,却突然变成了面目可笑的丑角。   卫颜揉揉额头,觉得自己病得有点厉害。   是因为身体接触的反应么?看来得离锦夙远点了,在这个角色还能演下去的时候,在变得更奇怪之前,。   卫颜苦笑一声,看着一脸淡然从容抚琴的钟离魅说“钟离魅,你这种敏锐有时候很讨厌你知道么?”   钟离魅笑笑,琴声悠远“过奖了。”   从那之后他就没有再在夜里潜入宫中去找锦夙了,白日里见面时也避开她的目光。卫颜想既然如此,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去和睦安公主培养感情,本来这件事情他也只是顺水推舟,想要看看锦夙的反应。不如索性告诉锦夙自己没有心也没有愿望,让她回去天上。   想是这么想着,但是他还是照常出入宫廷,装作认真追求公主的样子,也没有告诉锦夙这些。   卫颜走出宫门,回头看着严肃庄重的皇宫,意义不明地叹了一口气。 第44章 诛心 拾壹   卫颜那么客气又疏远的态度让锦夙觉得很难过,她认真地把卫颜最后来的那天她做的事说的话想了好几遍,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惹卫颜生气的点在哪里,她记得卫颜那天走的时候明明还挺开心的啊,还说以后要和她一起看太阳雪呢。   青镜正好空闲下来,见锦夙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十分沮丧的样子,便走过去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锦夙摇摇头“没怎么……”   “说出来看看啊,或许我能帮帮你呢。”   锦夙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可能,惹我的一个朋友讨厌我了。”   她用“一个朋友”代指卫颜,大概说了说之前他们关系挺好的,但是忽然间这个朋友就不来找她了,对她的态度也变得生疏起来。   青镜仿佛知道了什么,笑得狡黠“这朋友是不是男的啊?”   锦夙点了点头。   “你这么在意人家对你的看法,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你就直说吧,是我们这里哪个侍卫啊,我会替你保密的。”青镜走到锦夙旁边坐下来。   “不是啦……”锦夙慌忙摇头“我没有喜欢他,你……你别问他的身份了。”   青镜一脸不信的样子,她摆摆手“你这小丫头还口是心非的,我问你,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觉得特别开心?他不来了你是不是特别失落?你要是看到他和别的姑娘走的近,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受?”   锦夙愣了愣,回想起这几天的状态,有点迟疑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这也不一定是喜欢吧……对朋友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吧?”   “那你看着他,靠近他的时候,会不会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啊?”青镜笑着推锦夙一把,胸有成竹的样子。   锦夙再次回想了一下,终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没有啊,你看嘛,我就说不是喜欢他。”   见锦夙一脸真诚的样子,青镜没有一开始那么笃定了,她有些疑惑地撑着下巴看着锦夙。   “不会吧……但你对他有好感就对了,可能目前还没有到喜欢的程度。”   尽管青镜一再表示自己在这方面是前辈比她了解得多了,锦夙还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她是来撮合卫颜和睦安的,要是她自己喜欢上了卫颜算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过了几天卫颜再来拜访公主,他如往常一样温柔有礼,睦安公主和他谈论起诗词,锦夙站在睦安身后时不时为他们添茶水。卫颜仍然没有看她,浅浅地笑着同公主说话。   锦夙有些郁郁,她仗着她站的地方公主看不见她,就一直盯着卫颜看,恨不能把卫颜看出个洞来。她心里想起之前青镜跟她说过的那些话,确实他这样忽略她她有些不开心,但是心动什么的完全没有啊。   不知道两人聊起了什么,卫颜轻笑了两声,手抬起撑着下颌,指尖在眼角的那颗泪痣上摩挲,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忽闪间,目光落在了锦夙身上,正对上她看他的目光。   锦夙一愣,没来由地整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脸慢慢地有些发红。   ——靠近他的时候,会不会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啊?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卫颜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诗,声音低低的,极尽温柔。他满含笑意的目光看着锦夙,只一瞬就移开,他对着公主说“王摩诘的诗里,臣喜欢这一句。”   锦夙怔怔地看着卫颜半晌,才慌忙移开目光,恍然抚上胸口。刚刚是又犯病了么?心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会不会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   青镜的声音又在她脑海中响起,锦夙忽然想起来之前卫颜夜里来找她的时候带着笑意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在脑海中飞快地略过,她的感官像是被放大了十倍,心跳开始越来越不受控制。   就像忽然被打开了什么阀门一样,之前所有被忽略的微妙感受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锦夙后知后觉地想,她难不成……真的喜欢卫颜?   之后锦夙就一直处在魂飞天外不知所措之中,她从前一直生活在天上,也不怎么离开自己的宫殿,景棠对她管得严,她更是一点儿男情女爱的东西都没接触过。这三千多岁的时光中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东西,在心里念了半天喜欢不喜欢,还是十分茫然。   最后公主叫她去送卫颜的时候,喊了她两次她才勉强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送卫颜出去。   卫颜跟着锦夙一路走,发现她一直心不在焉的,有些奇怪。他方才看锦夙的那一眼不过是因为锦夙看他太久,那目光太有实质感所以他回应了一下,所以也没有想到她的魂不守舍是因为这个。   “你怎么了?”卫颜难得主动和锦夙说话。   锦夙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想法飞过之后,她像上次一样把卫颜带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好像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全程避着卫颜的眼睛。   “到底怎么了?”卫颜觉得事态好像有点严重。   锦夙定了定神,问道“卫颜你……你现在还喜欢睦安吗?”   卫颜闻言觉得十分奇怪,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眯起眼睛,笑道“我要是不喜欢她了你要怎么办?再给我换个人?”   锦夙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她匆匆地说了一句“下次再说吧,你先走吧。”   说完她就想回去,卫颜看她话都没说完就想回去自然是不干的,伸手把她拉回来,锦夙一个没站稳就踉踉跄跄往后倒去,被卫颜揽腰抱住,锦夙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卫颜看她这样子觉得好笑,索性如平时逗她玩一样凑近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你到底想说什么,嗯?”   锦夙转过脸来看着卫颜,她的脸已经红透了,眼里满是仓皇和紧张,看得卫颜一愣。他一个晃神的功夫,锦夙便用力推开他,拼命跑远了,留下卫颜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得了,风水轮流转,这次是他被丢在原地了。   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啊?   卫颜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在楼阁的尽头,睦安公主难以置信地走出来看着卫颜的背影。她一贯温婉秀丽的脸上带了愤怒的神情,捏紧拳头拂袖而去。跟在她身后的青镜也是瞠目结舌。她实在没想到陪公主出来追卫颜大人会看到这么一幕,难道锦夙口中那个“朋友”竟然是卫颜大人?   青镜眼神一暗,喜欢谁不好,怎么能喜欢公主的男人呢? 第45章 诛心 拾贰   接下来的几天锦夙一直都没能集中精力,做着做着事情就开始走神,脑子里都是卫颜的事情。   如果我喜欢他,我要怎么办呢?   我要告诉他吗?   可是他好像……还挺喜欢睦安的。   锦夙定定神,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她不能喜欢卫颜,如果她喜欢卫颜的话一切就要乱套了。她思绪混乱以至于没有发现青镜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公主对她突然的冷淡。卫颜那次拜访三天之后,忽然有嬷嬷来找她,说她要换房间了。   锦夙摸不着头脑,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房间?她说要去跟公主禀报此事,嬷嬷却说这是公主吩咐的。   那位嬷嬷十分面生,应该不是公主宫中的,而且对她笑得十分和蔼,甚至有些巴结的意味,锦夙更加觉得诡异。她趁着收拾行李的时候想去找青镜问问,但是也不知怎的找不到青镜,最后嬷嬷都来催了,脸色也有些不快,她只好裹了裹行李跟着嬷嬷走了。   穿过重重宫门,锦夙看着这方向居然是朝着三皇子宫中去的,觉得十分奇怪。她问嬷嬷“为何要去三皇子殿下的寝殿啊?”   嬷嬷回头对她一笑“奴婢只负责带姑娘去,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锦夙抱紧了怀里的行李,有点不好的预感。   到了她的新房间,锦夙吃了一惊。这个房间比她原来的大了很多,而且房间里还有一个嬷嬷和几个宫女在等她,领她来的嬷嬷把她交给房中的嬷嬷便离去了。   那嬷嬷的态度显然傲气许多,她绕着锦夙走了一圈,轻笑一声“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锦夙愣了愣“啊?”   嬷嬷不由分说拿走了她怀里的包裹往床上一扔,推着她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有一个盛满了热水的浴桶正冒着热气。那几个宫女一拥而上把她的衣服脱掉推进浴桶里,一堆香料花瓣洒下去。锦夙彻底懵了,她在水中挣扎着,因为浓烈的香气不停地打着喷嚏。   “阿嚏……你们……阿嚏……这是干什么?”   嬷嬷让宫女们按住锦夙的胳膊,十分淡然地说“帮你梳洗干净,好方便你侍寝啊。”   锦夙被这个词刺激到了,她睁大了眼睛,话都说不连贯了“侍侍……寝?给谁……难道是三皇子殿下?怎么回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嬷嬷冷哼了一声“主子们的安排有必要都告诉你么?”   难道这是睦安公主安排的?为什么突然把她送给三皇子?锦夙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边嬷嬷还在说着“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是翻身做了主子,殿下的宫中像你这样的侍妾多了去了,你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出身低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锦夙想说那我不当这个侍妾不行么?她看着嬷嬷一脸淡漠的表情,以及周围宫人训练有素的沉默感到一阵心慌。她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就算她说不想做侍妾,恐怕也没有人会听她的。宫里的规矩她待了这些日子,也都明白了,下人根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这时候她第一次后悔下凡来封了仙气和仙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里有这么多人又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她很难逃出去。   锦夙尽量没有表现出要反抗的意思,在她被洗干净一阵梳妆打扮之后,她穿上了料子很好还绣了花的衣服,被嬷嬷和宫人们领着出了门前往三皇子的寝殿。   在一个转弯的地方,锦夙出其不意地将身边的宫人推开,几步跳出走廊飞奔而去。她听见身后的怒喝和人们纷纷追来的脚步声,这个完全陌生的宫殿里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能没命地往人少的地方逃。   此时在宫殿的另一处,卫颜如往常一般来访,公主很温柔有礼地招待了他。睦安就像完全没有看见他抱着锦夙的那一幕一般,拿着前朝留下的古书自然地请教卫颜问题,卫颜应了两声,忽然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几分危险。   她看到了他抱着锦夙。   “今天怎么只有青镜,殿下的另一位婢女呢?”卫颜笑着,装作不经意地问。   睦安握书的手紧了紧,她没想到卫颜居然有这个胆子直接提起阿琅。她想是说实话让他死了心,还是先搪塞过去下次再说,毕竟阿琅才刚刚去皇兄的宫殿。   正想着,她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她发出痛呼一声,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抓住她的卫颜,卫颜还是笑着,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你把她送给崇和了?”卫颜一字一句地问,手劲之大简直要掰断睦安的手腕。睦安看着这样的卫颜,一时之间慌了。   崇和正在殿内看书,忽然屋外一阵骚动,几声惨叫之后他的房门被踹开,殿外的侍卫倒在地上。他慌忙站起来,尘土飞扬间卫颜用刀指着睦安的脖子走进殿中,睦安已经完全慌了,满脸都是泪水,见了崇和便大喊一声“皇兄救我!”声音都是抖的。   崇和也有些害怕,怒喝道“卫容卓!你疯了么?你在做什么!”   卫颜满不在乎的一笑,眼神由散漫变得凶狠“殿下,阿琅在哪里?就是今天新到您宫里的,侍妾。”   他说出侍妾两字的时候咬字极重,崇和不由抖了抖。   他內荏色厉地说“你说的人本宫没有见过。”   卫颜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在偏殿是吧。”他把手里的睦安随意地往崇和身上一扔,转身往偏殿走过去。沿途不断传来人群兵器和惨叫的声音,睦安浑身发抖,扑在崇和怀里放声大哭。   此时锦夙刚被抓回去没多久,被几个宫女押着跪在地上,嬷嬷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正往锦夙身上扎。这是宫里惯用的法子,马上要侍寝的姑娘身上不能留伤痕,便用这种痛苦又不会留伤的方法教训要逃跑的侍妾。   锦夙奋力挣扎着躲避那银针,却躲不过疼得痛呼出声。   门外忽然一阵嘈杂,然后门轰然大开,嬷嬷和宫人们都吓得回头看去。阳光下所有尘埃都异常清晰,卫颜出现在锦夙的视野里,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泛起红色。   他转眼看向拿着针的嬷嬷,轻笑了一声“你敢伤她?”   嬷嬷吓得动都不敢动,卫颜一步一步走向她,嬷嬷的手就不受控制地移向自己的脖子,那根针接触到她脖子上的皮肤,毫无阻碍地一寸寸深入。卫颜欣赏着嬷嬷放大的瞳孔和眼里极度的恐惧和绝望。   锦夙才从怔忡中醒悟过来,她爬起来拉住卫颜的胳膊“卫颜,不要……”   话音未落,嬷嬷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她睁大的眼里还有惊恐,鲜血从她的脖子处蔓延出来。   卫颜转身对一众战战兢兢的宫人们迷人地一笑“刚刚还有谁碰了她?”宫人们抖若筛糠。   锦夙抓住他的衣服正想劝他,门外却传来一个声音。   “卫容卓!”   卫颜笑笑,理了理衣服,好整以暇地迈步出门,锦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门外围着一大圈的侍卫,持枪拿盾,后面还有一排拿着弓箭的。   睦安和崇和就站在重重侍卫之后,睦安眼中含泪依在崇和身边,惊恐地看着卫颜。崇和厉声说道“卫容卓!你胆敢私闯皇子宫殿,挟持公主,其罪当诛!”   卫颜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指着崇和,乐不可支“其罪当诛?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想给我定罪?”   崇和的脸瞬间黑了,睦安颤颤地喊道“容卓,这不是你啊,你是不是魔怔了,快醒醒啊!”   “这不是我?你说对了,这确实不是我。”卫颜露出他最常用的优雅笑容,他拿下自己的官帽和发簪随意一丢,任头发披下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卫颜眼底的红色泛起,将他的整个眼睛染红。他的头发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从后背的位置一直长到地面上,同时从发根处开始变红,一寸寸沿着头发向下蔓延。他打了一个响指,身上的官服就消失不见,变成了他最常穿的那套红衣,手里还多了一把描金的扇子。   睦安崇和官兵的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崇和原本的愤怒也化为了恐惧。卫颜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他的头发扫过台阶,如同滚过一片火焰。他往前走一步,官兵和崇和他们就向后退一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殿下不是要杀我的么?来杀我啊。”卫颜张开双臂,笑得无辜。   忽然人群不再后退,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卫颜向崇和和睦安走过去,官兵们居然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卫颜站在崇和面前,从容地欣赏着看着崇和动弹不得的样子。锦夙见卫颜眼神又开始带着杀气,赶紧跑上去拉住卫颜的胳膊,轻声说“他没对我怎么样,不要杀他。”   卫颜没有看锦夙,只是看着崇和“他没对你怎么样,这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崇和,我业障的空间可大得很,就算此刻把你的精气吸尽再让你的魂魄灰飞烟灭,我也是受得起的。”   看见崇和的瞳孔一阵收缩,脸上不停流下汗水,卫颜微笑着拿扇子戳他的心口,凑近了他低声说“怎么了,害怕么?绝望么?那就对了,被你强迫做侍妾的那个姑娘刚刚也是一样的。”   “殿下,或许您的父皇没有告诉过你这世上有些家伙千万不能惹的,比如我。”   卫颜收回了扇子冲崇和悠然一笑,他后退几步打了个响指,就和锦夙一起消失在了他们眼前。崇和终于又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他一泄劲便无力地坐倒在地上。睦安也吓傻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第46章 诛心 拾叁   卫颜是施了障眼法,此时的他正带着锦夙在宫里鼎沸的喧嚣和人们慌乱的脚步声中向宫外走去。   “我听说刚刚卫大人挟持公主闯了三殿下的宫啊。”   “这算什么,我听说卫大人会妖术,不仅头发眼睛全变红了,而且看着谁谁就动弹不得,太可怕了……”   “真没想到,卫大人多么温文尔雅的人啊,怎么会这样……”   锦夙听着宫人们的议论纷纷,慢慢从最初的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开始意识到卫颜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出格的事情,他在朝中多年的经营的地位和形象将就此毁于一旦。   终于安然走出宫门之外,到了长安的街中。锦夙跟着卫颜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她咬咬嘴唇,上前几步拉住卫颜的袖子,低声道“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卫颜轻蔑地笑笑“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没你想得那么稀罕。”   他还是没有看锦夙,拳头还是紧紧地捏着,拼命压制着肆意扩张的愤怒。只是看到她被人摁着跪在地上受罚的那一幕,就已经足够让他愤怒到想要大开杀戒了。   等等……愤怒?   卫颜愣了愣,目光终于落在锦夙身上。她低着头好像犯了错误一样,惴惴不安的样子。   不对,这不对。   这个卫颜会闯宫,会救锦夙,但是不应该愤怒。他应该会在救出来锦夙之后感叹女人的嫉妒真可怕,嘲笑锦夙的傻气,再借着锦夙的感激和自责捞一把。   他绝不可能愤怒,没有什么好愤怒的。   那他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说之前种种失控还是轻微的可以原谅的,现在这强烈到占据他所有思绪的愤怒已经没法解释。这些反应如果不属于他演的角色,那么属于谁呢?   卫颜迷茫地看着锦夙,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无措地绞在一起的手指。   从来都是他掌控角色,然而这一次有什么掌控了他。   一千多年完美的戏,就这样全部崩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冷静的甚至是冰冷的。   “你真是……太讨厌了。”   锦夙抬眼看他,又惊又惧,就像是受伤的幼兽的眼神。   卫颜有点邪气地一笑“睦安公主的事情是我骗你的,耍你玩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和某个人相爱也不是我的愿望。我永远也不会有愿望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心。”   锦夙怔住了,她拉着卫颜衣角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来,喃喃重复“没有心”   “你面前的这个我是假的,是我装出来的。其实我完全没有喜怒哀乐的感觉,这世上的东西没有我想要的,因为什么都不能让我开心。”看见锦夙懵懂的样子,卫颜笑道“打个比方,你们胸中是一潭湖水,扔个石子下去就会有回应,就会荡起涟漪。而我的胸中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再多再重的石头扔下去,都不会有半点回声。”   他凑近锦夙,看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睛,微微一笑“所以锦夙,别再往里面扔石子了,没有用的。回去吧,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天宫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卫颜说完便转身想走,锦夙慌忙跑上去抱住他一只胳膊,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她小声带着哀求地喊他。   “卫颜……”   卫颜回过头来看她,眼里有些轻蔑“你不会没完了吧?之前天天缠着我问我的愿望,其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真是烦透了。小公主,别一厢情愿地要帮我做这个做那个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趁早回天上吧。”   锦夙听着他的话,眼睛就越来越湿。她忍着眼泪有些结巴地说“我错了……对不起……我会努力的……我会改正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卫颜的衣袖上。   卫颜低头看着衣服上深色的水渍,淡漠地说“我讨厌你哭。”   锦夙怔怔地抬眼看他,她不停地抽着鼻子,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把眼泪留在她红红的眼睛里。尽管尽力克制,还是有一滴眼泪慢慢溢出她的眼眶,滚落下来。   卫颜擦去她的那一滴泪,轻笑一声“看吧,你做不到的。”   他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夙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于街上热闹来往的人流中,还在不自觉地忍着眼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摸摸自己的脸,那些泪痕连同她眼中的泪水早已被风干了,她喃喃地说“我可以做到的……”   只要你等一等,再等一下就好了。   她慢慢地走出巷子,汇入街上的人流之中。人群来往碰撞她的肩膀,她有些踉跄。有人见她穿得很华丽头发却散乱的样子,不免在后面指指点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她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是她搞砸了让卫颜生气了,还是他真的一直在耍她?   他喜欢睦安是假的,他的愿望是假的。   那么每天晚上来找她,帮她做事,陪她聊天,捉弄她也安慰她的卫颜,也是假的么?   锦夙发现自己的眼眶又有点湿,她想她不能再想关于卫颜的事情了,不然又会忍不住要哭。她勉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看见她左手边是一个小面馆,里面生意兴隆正坐满了人。   她记得这家店,之前卫颜带她逛长安城的时候经过这家店,卫颜说这个店虽然看着小,但是做的油泼面是长安最正宗的。当时锦夙刚刚在另一家有名的酒楼里吃到撑,便和卫颜说好了下次再过来一起吃。   之后她就回了天上,一直没有再来这家店。   锦夙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家店,点了一碗油泼面。面上来的时候,热腾腾地冒着白色的蒸汽,闻起来就非常香。那蒸汽熏得锦夙眼睛痒痒的,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露出来,是一块丝绢的一角。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丝绢上绣着大片美丽的牡丹花,中间有一片空白,她没有舍得把它交出去,熬了好几天夜绣了另一条。她把这条丝绢当成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刚刚嬷嬷让她换衣服的时候她偷偷塞进了袖子里。   她想她要逃了也不能把这块丝绢丢下来。这是卫颜亲手绣的花啊,多么好看的牡丹花。   锦夙看见有水滴进了碗里,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   面馆的老板十分为难,他发现店里一位小姐不知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悄无声息的。他发现她的时候都不知道她已经哭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问问,毕竟这位小姐的衣着看上去出身不凡。   直到另一位气质温柔的少妇走过来,好像惊讶又疑惑地叫了那位小姐一声。那位小姐抬起头看着少妇,已经满脸都是眼泪了,她扑进女人的怀里,喊着“安鱼姐姐……”   老板放下心来,转头准备招呼客人,却见门口站着个红衣红发的英俊男人。老板揉揉眼睛再看去,那个男人便不见了,他心想莫不是人老了眼神不大灵了?   介于卫颜在皇宫里干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皇上不出意外地震怒了,卫府不出意外地被抄了,卫颜,同样不出意外地被通缉了。   不过卫府被抄时家中空无一人,丫鬟小厮都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让人们议论纷纷,这卫大人看来真是妖怪,一会儿的功夫能把人都变没。   “真是多谢你们阁子里那位可以瞬间转移到千里之外地方的妖了,这位兄弟顶着长安那么重的王气帮我转移了这么多人,我将来一定好好报答。”卫颜在兰夜的会客厅里悠闲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说。   兰夜一边修剪着他的兰花,一边说“你放心,凤宁一定会让你好好报答他的,他可是个不吃亏的孩子。不过这真不像你,卫颜,你什么时候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卫颜笑起来,晃着酒杯“我还不想背这么多人的业障,就算是间接的。”   “你说错了,他最新奇的是闯宫救锦夙出来又接着把锦夙骂哭了,最后又让钟离魅收留锦夙和安鱼。卫颜啊卫颜你这个聪明的脑袋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唯音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接过千鸢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靠在兰夜身侧吃起了水果。   卫颜的目光闪了闪,他似乎并不打算回应唯音的揶揄,转而躺在那贵妃塌上伸展了四肢。   “反正我最近无处可去,就在你们这里住下了。打扰啦,唯音小娘子。”   唯音摆摆手“我们这里房间多的是,多你一个不算多。你该把安鱼和锦夙也接过来的。”   卫颜眯起眼“恐怕锦夙不想看见我,而且你们这里都是妖,她一个神仙来凑什么热闹。她很快就会回天上去了,之后再送安鱼归乡,这一轮游戏就算是处理干净了。”   他就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过他千年以来过的那种日子了。   应该还能回的去吧。 第47章 诛心 拾肆   钟离魅觉得自己的住处就变成了收容所,两个姑娘都是在遭遇了重大挫折的时候到了他这里。第一次唯音算是他主动替兰夜收留的,这一次大概是卫颜看上次唯音在这里养得挺好,把锦夙和安鱼送了过来。   珠玑帮钟离魅抱着琴朝他角落里的小寮走去,她似乎知道钟离魅心中所想,淡淡地说“卫颜肯定要去朽夜阁,以现在的情况他不会和锦夙公主待在一块儿的。不过少主如果像蔷华那样交往广泛,有一个热闹住处的话,卫颜也不会把锦夙和安鱼送到你这边了。”   钟离魅摸摸珠玑的头,轻笑道“我说过了,别再这么叫我。”   珠玑的眼神黯了黯,眼睛里是不属于孩子的沧桑。   “是,先生。”   回到他的小寮内,钟离魅有些惊讶地看到锦夙坐在厅内的椅子上,好像在等他。见他来锦夙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朝他行礼。   “打扰您了。”   钟离魅温和地笑笑,摇摇头“公主不必介意,我这里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得惯就好。”   他为锦夙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   “你是想问我有关卫颜的事情么?”   锦夙点点头,她有些犹豫地问“卫颜说……他没有心,这是真的么?”   钟离魅点头“他失去了堕妖前的记忆和心,所以不能感知常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卫颜看上去明明很……”锦夙似乎想要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卫颜。   “正常?”钟离魅笑笑“其实卫颜能够读心,他读了许多有心的生灵的想法和感情,慢慢学会了如何表现得和他们一样。就像舞台上的伶人,他们哭笑,愤怒决绝,相爱或者是仇恨,可能心里并没有这种感情,但不妨碍我们相信他们就是这样的。不过你的心他是读不到的,因为你身上那个力量巨大的封印。”   锦夙听着钟离魅的话,眼睛慢慢低下来,她手里握着那块绣花的丝绢,想起他说的——当你时间很多又很无聊的时候,就能学会很多东西了。   没有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不是从来也不会觉得开心,从来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时间不会给他留下珍贵的回忆和情感,只是不停的流逝,带走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再带来一些新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锦夙轻声问“这样活着,会不会很寂寞?”   “寂寞?”   锦夙抬眼看着钟离魅,他一派安然的深绿色眸子,有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于是她慢慢地说“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我小的时候很孤僻,喜好和观点跟大家的完全不同,所以除了哥哥之外没有朋友。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就假装和大家一样,想和她们交朋友。一开始很有效,我很快就融入了她们,可是越到后来就觉得越累就又疏远了她们。小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大了以后回忆起来却觉得和她们在一起越久就越发现我们是不同的,我永远没有办法成为她们。这种孤独比我一个人待着时候的孤独还要深重。”   钟离魅淡淡地一笑“可是卫颜是感觉不到孤独的。”   “是啊……卫颜感觉不到孤独,也感觉不到快乐。可是不能因为他现在没有感觉就觉得无所谓,就觉得他没关系啊。卫颜他是活生生的,受了伤也会疼会流血的妖啊。他那么好,怎么能这样活着呢。”   朽夜阁里,卫颜看着悬于半空的观世镜里锦夙有些不平又心疼的眼神,喝酒的手不由停住了。   这小丫头说什么荒诞的话呢?   他轻笑了一声,目光却有些茫然。   他一直这样活着,没有谁说过不好。每当他的朋友们遭遇困境悲伤痛苦之时,往往会羡慕他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似乎在大家眼里,他理所应当就该是这样。即便是没有心他也可以获得潇洒精彩,所以没有心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第一次有一个家伙说,他怎么能这样活着呢?   好像为他愤怒替他不平,又心疼他到了极点。   镜子里传来钟离魅的声音,淡淡的很温柔的声音。   “你为什么想的是这些呢?他骗了你,耍了你,你不生他的气么?”   锦夙愣了愣,好像才想起来自己被骗了的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一开始有点生气的,但是现在好像都谅解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嗯……其实我想帮卫颜找他的心,但是我想他应该不会喜欢我这样做。”锦夙想起分开时卫颜对她说的话有点沮丧。   “为了能够还卫颜的债么?”   锦夙摇了摇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   “不,这次是为了卫颜。”   卫颜听到钟离魅的笑声,钟离魅说道“卫颜能遇见你,何其有幸啊。”   ——你在用镜子看锦夙吧,卫颜。   钟离魅的心声传来,镜子的视角被拉远,钟离魅也进入了画面。他似乎不经意地朝镜子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   ——你从前总是嘲笑兰夜借镜子看唯音,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未知的东西总是很可怕,对吧?因为害怕所以愤怒而敌视,这就是你对锦夙做的事情。   ——可即便是她知道了你的伪装和欺骗,知道你是如何地轻视这个世界和你自己,她仍然没有轻视你。卫颜啊卫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卫颜一挥袖子,镜子里的画面就归于黑暗。他看着房间微弱的烛火里,轻声说道“真是让人讨厌的敏锐。”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摸索一阵继而掏出一面镜子,普普通通的做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丫头品味真不怎么样。”他笑起来,心知那个路边的小摊子上就没有什么精致的玩意。   镜子里的那个面孔精致的男人眼睛慢慢弯曲,嘴角扬起。男人生了一副妖孽的脸,笑起来也格外动人。   笑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表情,现在想来那模仿简直是拙劣透顶,可是却无人怀疑。或许是因为一个好看的皮囊可以让人忽略很多东西,保持美好,保持神秘感就足够,至于是否僵硬是否真实,都不是重要的事情。生活在谎言里总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也容易厌倦。   他总是在寻找新奇的复杂的事物,或者是人们都想要的东西,可是到了最后也只是感叹一句不过如此。这世界不过如此,他也不过如此。   那天在长安街头,锦夙拉住他的手,把他从一片虚无和混沌中拉回来,笑着把镜子放在他手上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她笑得太过阳光太过天真无邪,可能是因为拉住他的手太过温暖,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可以被这个姑娘拯救的错觉。   可这世上谁能真的拯救谁?说不定只是从一个泥潭逃脱到另一个。   锦夙有她的世界,其实她是聪明的,只是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受过伤害,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的黑暗,所以毫无戒备容易轻信,所以抱有毫无理由的热切的希望和乐观。她是鼎盛的天族的公主,生来就该如此,走一条充满阳光的美好的路。   他在一片黑暗的深井里活得好好的,她却把他往外拉,而且某个时刻她总会放手,他就再次坠入深井之中,虽然不至于摔死,但一定会摔得非常非常疼。   那天他对锦夙说的话真假掺半,有一句却是实在的。   ——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的,天宫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他先放手了,在还没有被拉得多高的时候。   既然救不了,就不要改变我。 第48章 诛心 拾伍 1   安鱼和锦夙在钟离魅的小寮中睡在一个房间里。锦夙和钟离魅聊完回到房间时已经有些晚,安鱼坐在床上盖着被子等她,顺便在烛火下补着衣服。   安鱼明明有许多卫颜给的精美的衣服,她却把那些衣服锁在柜子里,必要时才拿出来穿。平日里的她总是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衣服哪里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   如今她从卫府里出来,更是什么贵重物品都没有带。身上唯一值钱的是锦夙从天上带来送给她的那一对贝壳耳环。锦夙特意挑了看上去最素雅的,就怕安鱼会不好意思戴。安鱼果然很喜欢这副耳环,几乎天天都戴着。   见到锦夙进来,安鱼柔柔地一笑“和钟离先生聊完了吗?”   锦夙点点头,躺在她旁边靠着她的肩膀。   “安鱼姐姐,钟离先生说过段时间你要回家乡了,是吗?”   “嗯,是啊。现在卫大人连同所有亲眷被通缉,我躲在钟离先生这里总是拖累人家,不如回去家乡种种地做些小生意,也挺开心的。”   锦夙有点担心“你一个人生活可以吗?我看你都没有带多少钱和东西出来。”   安鱼安抚地揉揉锦夙的头“我有手有脚的,要那么多钱干嘛况且那些钱和好东西都是给卫颜的夫人的,既然以后我不再借用这个名号,这些东西自然也不能带走。只有你这副耳环是送给我的,我就带走它们好了。”   锦夙闻言愣了愣,有些无奈又佩服地笑笑“安鱼姐姐,你真的好好啊。我在天上听前辈们讲,人间有心地善良正直的人,往生之后是可以成仙成神的。我觉得你就可以的。”   安鱼笑了,她说“借你吉言,你这是要回天上吗?”   “先回去一趟吧,之后……我应该还会下来找你们的。”   安鱼把手里补好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认真地说“不要放弃卫大人哦,你喜欢他不是吗?”   锦夙郁郁地说“是啊,可是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喜欢上的是他还是他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卫颜”她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望向安鱼。看见她含笑的神情,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的锦夙不受控制地脸红起来。   “你会为他那么伤心,哭成那样,怎么可能不是喜欢他呢?只有喜欢的人说出来的话才能真正让人受伤啊。”安鱼笑着,说得有理有据。   锦夙把脸埋进被子里翻滚起来,逗的安鱼直笑,笑着笑着她的眸子慢慢黯淡下来。   她能一眼就看穿是因为她曾动过心,也很早死了心。那些感觉和经验都留了下来,促成了这种不幸的能力。   她希望这种能力最终可以让他们幸福。   安鱼振作了精神,她想就快要分别了,应该给锦夙和卫颜准备一份临别的礼物。她的父亲原先是雕玉石的师傅,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很善于雕刻。在卫府里她无事可做时会雕一点儿小玩意,不过这次也都丢在卫府没带出来。   正在安鱼思索时,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曾经在南潄斋定过一块成色很好的玉料,钱都付了原定是明日去拿货,卫府突变搞得她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她在南潄斋定玉料的时候是以个人的名义,也没有提卫府。况且她平时待在卫府里深居简出,没几个人认识她,恐怕官府想通缉她画像都画不出来。   这样的话明天去拿货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安鱼打定主意,第二天瞒着锦夙和钟离魅出了门。她穿着一个斗篷戴着帽子,先去布告栏那边看了看。那里悬挂着卫颜的画像,果然没有她的。   安鱼松了一口气便朝南潄斋走去。那是长安最大的玉石商行,足有三层楼高,人流涌动好不热闹。她到柜台那边把票据递给掌柜的,掌柜的便让她在大堂里坐着等等,回身去取玉料了。   她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视野里来来回回的一双双脚心中十分紧张,手都有点抖了。好在掌柜的很快回来把那玉料交给了她,巴掌大的圆润玉料握在手里安鱼就放心了不少,她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是当时她挑中的那一块便匆匆告辞了。   在长安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安鱼渐渐放松了心情。那块玉料被她揣在怀里,贴着她逐渐安稳下来的心跳。   她看着周围熟悉的热闹街景,这是她见过的最繁华最盛大的城市,曾经是她以为穷极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地方。她居然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四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是她从不真正属于这里,离开之后还是会想念的吧。   这座城,这个城里的人,和这个城里的妖。   她微微一笑,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这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骚动的声音,安鱼心中一紧,回身看去。几十米开外一个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女人高声叫道“我看到她的脸了,就是她!那个穿斗篷的!”女人身边的官兵立刻拨开人群向安鱼跑过来。   安鱼赶紧转头躲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往前跑,她心里一下子慌得不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是……哪位大人的夫人来着?难不成是刚刚在南潄斋看到她认出了她?整个长安认识她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怎么会就这么巧遇到。   不能回玉芙天成,不然会连累锦夙和钟先生他们,先甩开他们吧。   安鱼于是尽力往人多的地方跑,人流严重阻碍了官兵追赶的速度,她回头见官兵离得有些远了,拐过一个街道就躲进了小巷子里。官兵们追到街口不见了她的身影,一通乱骂,又朝前面搜了过去。   她在巷子里尽力蜷缩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再也听不见官兵们的声音了才小心地探身出巷子外,左右瞧了瞧。街上的行人比刚刚少了许多,也没有看到官兵的影子。   安鱼定了定神,走出了巷子。   这时卫颜正如往常一般施了障眼法在街头闲逛着,不远处的小巷子里突然走出了一个穿着斗篷戴帽子的女人,虽然她低着头但是卫颜还是很快认出来她就是安鱼。   穿着这样的衣服上街,难不成是要提醒别人自己不同寻常么?   卫颜轻笑一声摇摇头,也没有准备让她看到自己,迎着她走了过去。   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穿透了安鱼,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从她后背进入,穿过了她的胸膛的箭停在半空。   一个红色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面前,熟悉至极的面庞和眉眼,红色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那支悬在半空的箭是被他握在了手里,他似乎只是下意识抓住了这支箭,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第49章 诛心 拾伍 2   血从安鱼胸口的伤口里奔涌而出,她脱力地倒下来,被卫颜用那支没有握箭的手接住。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眯眼向前看去。在周围人群一声声“怪物”的呼喊中,在突然出现的官兵的包围中,他抬起手用力地把那支箭掷回去,那枝箭一路带着血气和妖气急速飞去,高楼上的弓箭手应声倒地。   这一幕吓坏了包围他的官兵,他们拿刀指着卫颜却不敢上前。   ——卫大人……大人,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卫颜听到了声音,低头看去。安鱼的眼神有点涣散,她脸色苍白,带着血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前襟,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卫颜看看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和伤口的位置,冷静地说“是的。”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抓着他前襟的手也有些颤抖。   ——您……能读我的心吗?   “是的。”   ——那您……您早就知道我……喜欢您了?   卫颜想了想,点点头。   安鱼的眼睛慢慢濡湿了,卫颜从她的心里看到了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见到的自己,和现在没有什么分别的嚣张和意气风发,从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把他放在了心里。   他曾经是她最隐秘的愿望。   她的爱情在四年的时间里安静地生长,再安静地死去,从头到尾都未向他人透露只言片语。   他不会爱任何人,更不会爱她,这一点她再明白不过。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喜欢了很多年。   那些绝望的深沉的爱意顺着她的心声传递过来,铺天盖地席卷了卫颜,浓郁又悲伤,他一时有些怔忡。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重要的人?你会想念我吗?   答案其实很明确,但卫颜却无法像刚刚两个回答那样脱口而出。他看着安鱼流着泪的眼睛,她的悲伤和乞求一遍又一遍地在他没有知觉的胸膛里敲打。   他说“是的,我会想你的。”   卫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一般这种情况他都会不客气地直言,也因此惹恼过众多美人。   或许是因为一种轻微的,在他的身体里隐隐作祟的酸涩。很像是人们心中所谓愧疚的感觉。   安鱼看着他,看着他平静的红色妖气下有些迷茫的眼睛,费尽力气地笑笑。   ——谢谢你,愿意这样骗我……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其实很喜欢锦夙的,不要再跟她闹别扭了,和好吧。   在最后的瞬间安鱼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家乡秋天的麦田,父亲手里的玉雕,母亲包的饺子,一起奔跑放风筝的伙伴。   她的人生虽然短暂,但是似乎算得上幸福。   ——大人,您也要幸福啊。   安鱼握着卫颜的手松开,落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唇角带笑,好像是去赴一场美梦。   那天的事成为了很多年间,被长安百姓翻来覆去提起的奇诡异谈。红衣男人凭空出现,带着死去的女人凭空消失,剩下的官兵忽然开始互相残杀无一幸免。   有人说卫容卓早已被冤死,那红衣男人是卫大人的鬼魂,有人说卫容卓原本就是妖怪。众说纷纭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姓名不详,无人问津。   安鱼的葬礼很盛大,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盛大的时刻。   她被送到了家乡,从前卫府里的那些下人们也从各地赶过来参加安鱼的葬礼。她穿着素色的丝绸衣服,躺在楠木棺材里,身体周围铺满了玉簪花。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卫府旧人看到她,都泣不成声。连一向沉稳的利叔都红了眼睛。   她还这么年轻,才二十二岁。   锦夙在安鱼死后的那几天哭得昏天黑地,之后慢慢冷静了下来。在安鱼举办葬礼的这一天,她已经能够以安鱼表妹的身份安抚远道而来吊唁的人们。   安鱼下葬的整个过程卫颜都没有出现,不过他为安鱼画了一幅画,随安鱼一起下葬。安鱼终于入土为安后,锦夙帮忙送走了前来吊唁的人们,走到这座新宅子的后院。卫颜穿着一身黑衣坐在石凳子上,撑着脑袋在一张画卷上漫不经心地涂抹。   “安鱼姐姐的那块玉,我雕了她的小像,给你。”锦夙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玉雕小像递给卫颜,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和卫颜说话。   卫颜看了一眼那小像,轻笑道“你居然也会雕刻?不过那是她打算送给你的,你留着吧。”   锦夙慢慢收回手“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安鱼姐姐下葬你也没有来。”   “我不喜欢白色,也懒得装悲伤的样子。”卫颜答得干净利落,近似于无情。   “她陪伴你四年,因你而死,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悲伤么?”   “我没有心,根本不会有这种感觉。”   锦夙看着卫颜,他似乎真的一无所觉,悠闲得一如平常,笔尖在画布上一勾,刚刚还看不出什么的竹林就有了一点□□。她的眼神慢慢升起悲伤和怜惜,她轻声说“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   卫颜轻蔑一笑“呵……怎么?想说我……”   “你过来,让我抱抱你。”锦夙向他张开手臂,她静静地看着卫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姑娘已经有了一种让人觉得安稳的力量。   卫颜愣了愣“你……为什么要抱我?”   “想要安慰你。”   “可是我不觉得难过。”   锦夙笑着,是有些稚气但是又很温暖的笑容。   “如果将来你有了心,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觉得很难过,至少你能记起这个拥抱。”   希望这个拥抱给你一点安慰,当那些痛苦的记忆袭来的时候,你能明白你并不孤独。   卫颜想现在怎么办呢?如果是这个卫颜的话,一定会嘲笑她的天真,强调自己不需要这种安慰。他一定会掉头就走,不去理会锦夙。   他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脚不自觉地慢慢朝锦夙走过去。两步之后,锦夙便把他抱住了。她抱得很用力,呼吸间全是她今天身上带的香火味道。   又是这样,又失控了。   他迷茫的眼睛颤了颤,缓缓闭上。他把手慢慢地放在她的后背上,近乎怯懦地触碰到她的衣服。   他轻声问“你觉得我能找到我的心?”   “我帮你找,如果找不到,我就把我的心分你一半。”锦夙说得十分认真。   卫颜闻言轻声一笑。他知道她虽然是个能力有所欠缺,人情世故也不练达的姑娘,可是很诚实,言出必行。   把心分给他?且不说天下有没有两个生灵共用一颗心的法子,把心给了他一半会有怎样的后果,有什么后遗症,这个姑娘大概也没有仔细考虑过。   就是这样大胆,横冲直撞,天真又执着的丫头。   “那没找到心之前,你会一直陪着我么?要是被你哥哥发现了呢?”   锦夙点点头“我会的。过段时间等哥哥回来了,我就回去跟他坦白,他要是不同意关了我,我就绝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继续陪着你。”   “我是妖,你是神啊。”   锦夙好像有点迷惑,她啊了一声,问“怎么了吗?我们寿命差不多吧。”   卫颜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转头把头埋在锦夙的脖颈,任自己被肌肤相贴传递来的悸动所支配。   “好吧,我信你。” 第50章 诛心 拾陆   在长江上游的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区中,有那么几座山是人们传说中的“妖山”,进去的人都迷失于山中再没出来过,平日里山间云雾缭绕,看不清面貌。   没人知道就在这片“妖山”之间,层层雾瘴之后,有一座极为繁华的城市。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洒在连成片的高低错落的屋坊间,那些形状颇为奇特的楼宇泛着金光,仿佛一个金色的世界。不多时小贩叫卖的声音就会在街上响起,这一天热热闹闹地开始。   这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人世无异,只是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妖。   这里便是妖都酆林。   卫颜坐在自家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只胳膊支在腿上撑着下巴,一只胳膊放在旁边的地上,五指轮流敲打着。他无聊地看着阳光慢慢明媚起来,从街角的位置一点点地向他这里挪动。随着阳光的移动,街上从最初的空荡荡慢慢热闹起来,来往的面目各异的妖怪们,发色肤色瞳色都不一样,混杂在一起。   “真是个热闹的世界呢。”卫颜喃喃地说。   安鱼的葬礼之后,考虑到长安回去了也不好现身,他索性带着锦夙来到了妖都酆林,他在这里还有一所不小的宅子。   其实他对妖都没什么感觉,这里的妖们活得很滋润又慵懒,乐于享受生活,就算是明天天劫要被劈死,今天也能高高兴兴地喝点小酒看戏吃肉。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心都很简单。   只要待一天就会听腻的简单。   不过这次他过来不是来收集生活素材的,他只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努力地想一想他的前生。“卫颜”是他记得的所有,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名字。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叫卫颜的人呢?   只要他想起来一点别的线索,锦夙回天上之后就可以去查命簿,找到他曾经的命运,这样或许就能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有时候他想想都觉得神奇,这一千年的时光里他一向所向披靡,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努力”去做的事情——努力回忆前世。   仿佛在他说完“我信你”那三个字之后,他的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寻找那颗心,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情。   锦夙还出了个主意,她让他不要再演戏了,离开一个设定好的人物,让自己接近原本的状态,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她态度难得的强硬,不过卫颜仍然没有同意,为此她还郁闷了很久。   “让我想笑的时候再笑,想哭的时候再哭吗?”   卫颜轻笑一声“真实可不总是令人欢喜的啊,锦夙。”   突然有谁从背后拍了一下卫颜的背,卫颜第一次回头没看到,再从另一边回头便看见了锦夙笑意盈盈的眼睛。   她见她的小把戏得逞很是开心,整整裙子坐在了卫颜旁边。   “找了你半天,原来跑到这里来啦。我刚刚听到了你说的话,我没有偷听,是走过来正好听见的哦。”   卫颜一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那就听到呗,能怎样?”   “你不愿意恢复原本的样子,是不是怕我看到你原本的样子不开心啊?”锦夙用她浅棕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卫颜。   卫颜眨了眨眼,他转过脸去看着街对面屋檐下玩耍的孩子们,漫不经心地说“那样的我看上去很蠢,我会很不习惯,而且你也不会喜欢。”   锦夙捧着卫颜的脸把他的脸转过来,不让他躲着自己的眼睛。   “可能我会不喜欢那个你,但是如果你是假的,我再喜欢你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找心,还是先诚实地对待自己吧。”锦夙非常诚恳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卫颜红色的眼眸荡起一层妖气,他看着锦夙,嘴角慢慢扬起,桃花眼眯起来,笑得风流妖冶,是他最勾人的那种笑容。   锦夙被他的笑容所惑,正在愣神的时候,卫颜凑近了她轻声说“记着吧,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我笑。”   算了,我早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演戏了,这场漏洞百出的戏,弃了就弃了吧。   锦夙看见卫颜眼里的妖气慢慢沉淀下来,眼神空阔得仿佛她曾经见过的那些精致傀儡。他转脸继续看着街道,明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脸,气质却突然沉下来。   她有点不安地推推卫颜“卫颜,卫颜?你怎么了?”   他转过脸来,和刚刚一样撑着下巴的动作,他平静地看着锦夙。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望到底的空白。   “没怎么,这就是我。”他淡淡地说。   锦夙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丝水光,他看见她眼里不加掩饰的心疼。她却笑起来,推推他,用很轻很轻的力气。   “什么嘛,我以为会很可怕的……还做好了你会打我赶我走的准备呢。这个你一点都不可怕。”锦夙站起来,拉住卫颜的手,笑着说“走,我们去看看对面那帮孩子在玩什么。”   此时阳光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挪到了卫颜的脚前面,锦夙往街对面跑去,一瞬间就扎进了一片阳光灿烂里,卫颜也连带着被她拉出了阴影,他看着阳光从他们相握的手上蔓延而来,爬上他的手臂,胸膛,眼睛。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接着就被不可抑止的温暖吞没。   锦夙拉着他跑到街边那四个半大的孩子旁边,她好奇地说“你们在干什么?”   为首的那个男孩子长得很结实,一看就是常常出来玩耍的,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我们在玩蹴鞠啊,你不知道蹴鞠吗?”他指了指脚下那个圆球。   锦夙摇了摇头,弯下腰说“你们能教我们吗?”   男孩子耸耸肩,好像很无所谓地说可以,他耳朵稍微有点红。锦夙对于他来说是个漂亮的姐姐,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得到这样的请求总是有些自豪的。   他转眼看向漂亮姐姐身后那个始终没什么表情的哥哥。   “你也不会吗?”   那个哥哥淡淡地说“我踢得比你好多了。”   锦夙惊讶地看着卫颜,男孩子就有点不服气了,哼了一声。卫颜看了看地上那个球,脚尖一勾那球就弹起被他的脚接住。大家就看着拿球仿佛被他驯服一样,在他膝盖上脚上不停转换位置,卫颜最后把那球轻轻一勾,撤步仿佛要把它踢走。   锦夙眼瞅着以卫颜这个速度和力度,这个球怕不是要飞得远得找不见了。于是眼疾手快地拉了卫颜一把,他这一脚就偏了,球得以生还。   那几个孩子兴奋地爆炸了,他们嚷嚷着要卫颜教他们,眼里全是崇拜。就连那个原本不服气的孩子都拉着卫颜的袖子不放。锦夙也跟着起哄,让卫颜教他们。卫颜看了看这帮孩子,抬头看着锦夙。   “好吧。”   于是这个上午,这帮孩子们以及锦夙就被带进了卫府,得到了卫颜的亲自授课。他一直很平静,就给了人一种耐心的感觉。孩子错得离谱,他只是说一句错了,孩子踢得好眼巴巴地看着他求表扬,他也是说一句——这次踢得对。   这时候锦夙就会在旁边说大声说“踢得好!”笑得仿佛是自己踢的一样。   锦夙的平衡性和协调性意外得好,虽然最没有基础进步得却最快,卫颜指出这一点的时候锦夙开心得不行,一脚球差点砸碎院里的花盆。   在教学时间的间隙里,锦夙偷偷靠近卫颜问“你怎么会答应教他们呢?”   “反正无事可做。”卫颜看着院里满头大汗奔来跑去的孩子们,平静地说。他的眼里还是很空阔,仿佛这些结果是由某些客观的东西加加减减得出的结论。   “你看他们都很喜欢你,也很崇拜你,你没有什么不好,卫颜。”锦夙小声说,轻轻笑着。   卫颜转眼看着她,因为阳光正对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眼瞳的颜色看上去很淡,像一眼见底的清澈溪水。   “我希望等你有心之后,回想起来过去这一千年不全是你扮演的角色的故事,我希望你能有很多很多属于自己的快乐的回忆。这些阳光,孩子,爱你的崇拜你的妖们。”锦夙歪头,有些不好意思“还有我。”   卫颜怔了怔,然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头。落在身上的阳光仿佛穿过他的皮肤,慢慢照进他胸口的那个深深的黑洞中。有一点隐隐约约的,酥□□痒的又温暖的感觉。   他把自己藏在一张张面具之后,从未从黑暗中走出来,久而久之面具便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他以为撕开时必然带着血肉,将会疼痛不堪。   可是好像不太痛,甚至觉得踏实。   孩子们走的时候一直问卫颜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他们哥哥哥哥地叫着卫颜,最后还是被锦夙安抚着离开了。锦夙送完孩子们回来,玩笑般学着他们的样子叫卫颜哥哥。   卫颜脑袋却突然尖锐地疼痛了一下,他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女孩的身影。   “哥哥!”   “哥哥……”   “哥!”   稚嫩的孩童的声音和少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抚着额头看着锦夙。   “我堕妖前,好像有个妹妹。” 第51章 诛心 拾柒   卫颜做了一个梦。   他拉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小姑娘的手,在一条长廊里飞奔。沿途似乎有一些仆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清。小姑娘的嘴张张合合,他只听清一句——哥哥,我们去哪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十四五岁少年的声音,稚嫩而且带着欢欣——去找她玩啊!   画面忽然一变,出现一座种了许多橘子树的庭院,树上开满了纤细的白色橘子花。树间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杏黄色的衣裙盘着双平髻,在一片春意盎然里背对着他们。   就在他要喊出这个女孩的名字之时,卫颜从梦中惊醒。他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梦里那种陌生的遥远的欢乐让他一阵茫然。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中天的月亮,半晌便起身抱着被子和枕头跑到隔壁锦夙的房间去了。   于是第二天锦夙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原本在房间另一侧的贵妃榻被挪过来拼在了床边,上面还躺着个被子团。卫颜把自己用被子紧紧地裹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长长的红发包裹在被子外面,像个红色的茧子。   由于贵妃榻长度不够,他整个人都是蜷缩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锦夙这次没有受到惊吓。昨天卫颜回忆起自己有个妹妹之后就一直喊头疼,早早地就休息下了。她总是觉得不放心,看到卫颜自己跑过来了,倒更放心了些。   卫颜的眼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正对上锦夙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一片清明,一点儿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锦夙离他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她轻声问“没睡吗?头还疼吗?”   卫颜慢慢地摇了摇头,他说“前半夜睡着了。”   锦夙有些了然“做噩梦了吗?”   “梦着的时候像是个美梦,梦醒了之后像个噩梦。”卫颜平缓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我有个妹妹,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们住在一座大宅子里,有一个种了橘子树的庭院。还有一个穿杏黄色衣服的姑娘,没有看到长相也不知道名字。”   锦夙愣了愣,她看着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卫颜,有点犹豫地问道“回忆起过去很痛苦吗?”   卫颜摇摇头,平静地说“或许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突然有一段感情充沛的回忆,就像暂时在一段五彩斑斓的时间里掠过,回到苍白的世界时,那苍白就越发苍白。   “我这么快回忆起一些片段,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我当然是很开心啊,但是……但是你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锦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摸卫颜的头,带着被子里十足的温暖。   “你跟我说过妖界最大的那个异荟书阁,我最近用你的通行证一直去那里,读了好多好多书。我看到上古时期,曾经有两只妖用一种叫做离心的古老咒术分享一颗心活着。虽然这个术法已经失传了,但至少说明分享一颗心是可行的。所以如果你觉得难过的话,回忆起来很痛苦的话,可以先停一停。我来找把我的心分给你的方法。”   卫颜怔了怔,他低声说“你忘了么,我是不会觉得难过的。”   锦夙笑了“你不觉得难过,干嘛半夜跑到我这里来?”   卫颜哑然。   “就算你真的不难过,我也不想你将来有知觉之后想起来这些觉得难过。我会保护你的,现在不受伤害,将来也不让你受伤。”锦夙很认真地说着,口气温柔地如同哄孩子,她原本放在卫颜头顶的手移下去捏捏他的脸。   卫颜想她居然说要保护我?   她是不是忘了他有多强?她这么天真好骗的,又修为不高的姑娘说要保护他?她哪里来的信心啊?   可是她似乎确实在做着保护他的事情。   他不自觉地笑起来,嘴角顺着她拉扯的角度扬上去。   锦夙愣住了,她倏然收回了手,看着卫颜脸上维持的笑意惊道“你笑了?卫颜你笑了!你……你不是在扮演谁吧?你是……你是觉得开心吗?”   卫颜似乎被她巨大的反应惊到了,他愣了愣,刚刚那个笑容出现得极为自然,他都没有多想。   或许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了和梦里的快乐类似的感受。   在他迟疑着点头之后,锦夙简直欣喜若狂,她嗷一嗓子叫出来,从被子里爬出来抱住裹成茧子的卫颜,低头在卫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在她亲卫颜的瞬间,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如往常一般轻微的悸动随着一吻绵延而来。   脑海中又浮现出梦里的画面,橘子树间杏黄色衣服的女孩回过头来,她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可爱秀美还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眼里却是一片空茫。   风吹着她的衣衫飘起来,卫颜恍惚间仿佛闻到橘子花的香气。   “锦夙……”卫颜喃喃道。   锦夙嗯了一声应下,她并没有发现卫颜的异状,声音里还带着兴奋。   “怎么啦”   锦夙,你真的没有见过我吗?   卫颜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摇摇头。   “没事。”   记忆中出现的那个姑娘,分明是你,千年以前尚显稚嫩的你。   难道我们真的曾经有所牵连,你曾经亏欠于我?   卫颜轻声问“你之前说有方法能验证是否偿还了我,是什么法子?”   锦夙迟疑了一会儿,她放开抱着卫颜的手拉开距离,看着他红色的眼眸。   “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哥哥不让我说的。”她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对卫颜说“我那个老毛病是心绞痛,望舒姐姐说如果我偿还了你就不会再痛了。”   卫颜的眼睛微微睁大。   心绞痛……吗?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望舒匆匆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进房间便关上门,从怀里拿出一本医情志。   她暗地里一直在查锦夙的病因,上次听到景棠提起紫玉夫人,她猜测锦夙的病情和紫玉夫人有所关联。紫玉夫人一直由一位专门的天医诊治,望舒想以紫玉夫人的神秘,这位天医不会轻易告诉她紫玉的身体情况,但是若锦夙的病和紫玉有关,那么景棠一定来找过这位天医并且从他这里得到过帮助。   她假借景棠的名义拜访了这位天医,在出示了景棠的贴身令牌之后,她得到了天医手上与紫玉夫人相关的医情志。因为怕被发现她没有和天医多聊什么,带着这本书就回来了。   望舒心情有些复杂,景棠出于信任给了她自己的令牌,她却利用了这份信任。无论紫玉夫人有没有问题,景棠都会非常愤怒。   她摇摇头,驱散心里的这份负罪感,打开了这本厚厚的医情志。   前面都是一些平安脉或是稀松平常的小病,她翻了几页之后便直接翻到了最后。最后一页的时间在紫玉夫人去世一年前,里面记录着紫玉夫人因为心日益衰弱而嗜睡,虚弱,恐怕难以为继。   望舒皱了皱眉,难道锦夙真的是遗传了紫玉夫人的病症,所以才常常心绞痛的?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情,景棠为何一直不肯对她说呢?   她往前翻了几页,大多是讲紫玉夫人心气衰弱,以及对症的药物。当她回翻到第五页时,病情记录里有两句话被笔划掉,看不清楚了。望舒心中疑惑,翻过纸页对着光,从背面吃力地辨认这两句话的原貌。   “器物之精灵……凡人……借心……不可调和……”   望舒愣了愣,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她继续往前翻去,每一条细细地看,在医情志中间的位置,天医提到紫玉有心绞痛,而处方里只有一句——“引魂而封,病愈”。   引魂而封是什么?如果曾经治好了紫玉夫人,为何不用来医治锦夙?   望舒合上医情志,在脑中梳理她得到的信息。   器物之精灵是由无生命的器物吸收天地灵气化为人形所成的。这种精灵数量很少,而且通常灵力低微,无心无情,终日游荡,毫无攻击性,在长久的时光中消磨灵气最终回归器物。   精灵本无心,那么“借心”的想必是这位精灵了。真是奇怪,精灵虽然无心但一般都不会想要心,它们根本没有心的概念,是无欲无求的。   这个奇特的精灵向凡人借了心,但是精灵毕竟和凡人是不同种族,所以凡人的心和精灵的身体“不可调和”?   望舒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惊诧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医情志,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轮廓。   这是紫玉夫人的医情志,根据最后的内容不难推测紫玉夫人最后死于心力衰败。   所有的情况和她拼凑出来的器物精灵的信息如出一辙。   难道紫玉夫人这个神秘至极不知出处的神仙,其实根本不是神仙,而是器物所化的精灵?天帝日日带在身边的紫玉镯子,或许并不是紫玉夫人的遗物,而是她本身。   锦夙是紫玉和天帝的女儿,她……她是生来有心还是像她的母亲一样,借了一颗心?   她骗锦夙下界而编的理由,该不会……恰好是真相吧? 第52章 诛心 拾捌   锦夙觉得最近的卫颜有些奇怪,他天天晚上跑到她的房间,似乎不愿意独自睡觉。锦夙不忍心让卫颜继续蜷缩在那张贵妃榻上,于是她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卫颜,她来睡那张贵妃榻。   可是连续几天,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卫颜都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眼神清醒而疲惫。锦夙疑惑之下留了个心,晚上装作睡着了一直在听卫颜的动静。卫颜似乎每次刚刚入睡一会儿就会醒来,这样断断续续一晚上。   锦夙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决定第二天要和卫颜聊聊。可是第二天一起来卫颜却不见了,锦夙找遍了整个房子也没有找到他,正在她着急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时,一颗石子从天而降不轻不重地砸中了她的脑袋。   锦夙捂着头向上看去,卫颜正坐在二层小楼的屋顶上扔着手里的石子。   “你往那假山里看什么?难不成我能躲在那里?”他轻笑了一声,拍拍自己身旁的屋顶“上来。”   锦夙有些恍惚,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从前的卫颜。   嚣张的无拘无束的,仿佛火焰一样的卫颜。   她爬上屋顶坐在卫颜的旁边。他今天穿着一件红底绣着金色腾云的圆领袍,红色的长发散落着几乎要触到房檐。   卫颜指了指前方“你看,这就是酆林。”   酆林依山而建,卫颜的宅子又处于高位,锦夙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便看到一大片连绵的屋顶,亭台楼阁,街道中来往不绝的妖众,市集上的各种摊子。   这里有满满的烟火气,酆林好像永远这么热闹。   锦夙感叹道“妖界和人间好像啊,和天宫却大不相同。九重天上没有多少神仙,低阶的神仙们都在下面几重天住着,我们看不到他们也不怎么往来。”   “你喜欢这里么?”   “喜欢啊。”   卫颜眼睛微微眯起,又笑了一下。   他这些天偶尔会有一些表情,似乎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有了一些细微的情感。   锦夙觉得很是欣慰。   “我可以不找我的心么?”卫颜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在问锦夙还是在问自己。   锦夙愣了愣,她小心地问“是因为不想回想起来过去么?”   “嗯。”   “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也是因为这个么?”   “我不想睡觉。”卫颜抬起头,把手举到眼前看着太阳在指间时隐时现。“睡觉的时候会做梦,和过去有关的梦。”   锦夙看着卫颜,她很想问那些记忆是什么他为什么不愿意记起,但是最后她只是笑着说“好,咱们不想了。你就用我的心吧。”   卫颜转过脸来看着锦夙,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和温柔的笑容。他于是弯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失去过记忆?”   锦夙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什么“曾经有过的,那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还忘记了一段时间的事情。不过那时候哥哥不让我出去,我每天待在那个宫殿里日子过得挺无聊的,忘记了就忘记了吧。”   卫颜微微睁开眼睛,似乎对于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卫颜在酆林最好的朋友是酿酒师柳原,平日里卫颜不在酆林,他的宅子都是柳原派伙计帮忙打扫的。卫颜第一次带锦夙拜访柳原的一醉坊时锦夙便对酿酒极感兴趣,如今每三天就会去一醉坊学习酿酒。   这天正好是锦夙去学酿酒的日子,他们从屋顶上下来以后卫颜便陪锦夙去了一醉坊。   柳原是妖界最知名的酿酒师,他的一醉坊更是妖界最大的酒坊,所产之酒运往各地妖聚居之处。更有妖不惜千里而来,豪掷千金就为一尝柳原最有名的只供妖王室的“胥禄酒”。   卫颜和锦夙穿过前堂中来往拥挤的伙计和商贾们进了后院,柳原的助手月拂已经在等着锦夙了。卫颜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月拂领着锦夙在晾堂间行走,锦夙听着月拂说话,眼睛都是亮的。   一个身穿群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端了几壶酒和几盘点心到石桌上,他中等的个子有些清瘦,有着十分和善干净的长相。他微笑着说“锦夙学得很快,如果她能常待的话说不定过几年就能赶上月拂了。”   卫颜转过脸来看着柳原,淡淡道“她其实挺聪明,只是被保护得太好,太单纯了。”   柳原温和一笑,赞同地点点头。   这样的柳原让卫颜觉得莫名轻松。   其实卫颜常常找柳原喝酒。一方面柳原的酿的酒自然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美酒,另一方面卫颜十分健谈,说话也犀利,柳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又千杯不醉,就清醒地静静听着,是再好不过的听众。   卫颜原来一直奇怪,柳原为什么会堕而为妖。   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终而成妖。   所以妖是极致的执念,不是极其华丽美貌惑人心智,就是极其残忍无情取人性命。   柳原从来是坦然淡泊,与世无争。相比于气质同样平和的钟离魅,前者是有意掩藏锋芒,而柳原是真的没有锋芒。就像河水积年累月冲刷下的石头,唯有温润二字。   后来有一次柳原回忆起过去被他读到了,他才知道柳原曾经怎样坎坷方才堕妖,这么温润和善的人,终究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你看着与往日很不同了。”柳原观察卫颜半晌,笑道。   他从锦夙那里听说了卫颜如今为了找心不再做戏的事情,此番见到卫颜,果然不太一样。   卫颜摇摇头“我不打算找我的心了。”   柳原愣了愣,流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   卫颜继续说道“我最近想起来一些事情,堕妖之前我见过锦夙。她的记忆应该是被人动过手脚所以完全不记得我了。以景棠对她的宠爱程度除非是他或是他允许的,谁能改变锦夙的记忆”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和柳原各倒了一杯,淡淡地说“我有种直觉,我失去心这件事和锦夙有很大的关系,等我想起来一切之后我们恐怕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相处。我不想对她心有芥蒂,不想怨恨她把她推得远远的,也不想报复她。”顿了顿,卫颜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可是等我恢复记忆之后,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这么做。”   柳原看了卫颜一会儿,轻笑着摇摇头,他转过脸去看着蹲在地上看晾晒的材料的锦夙,她俯下身去仔细地闻着那些材料的味道,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对月拂笑着,笑容里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她很不像个公主,这样没有架子,对人坦白又真诚。她对你显然是不同的,她这么用心,而且始终把你当做有心的妖一样对待。”柳原这样说着,目光转回卫颜身上“如果没有心,你要怎么回应她的感情?”   “回应?她喜欢的只是我扮演的那个角色而不是我,我要怎么回应她?”   “你曾说过在她面前总会失控,跳出角色之外。或许她就是在你失控的这些时刻喜欢上你的,或许她喜欢的就是你。”柳原笑了笑,语气也不强烈,是温和而不确定的,但是眼里却有几分笃定。   卫颜看了他半晌,失笑道“你总是这么会安慰别人。你说说看你在酆林这么些年,不仅做生意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就连城里那些闹和离的小夫妻都喜欢来找你,你一劝完一准高高兴兴过日子去了。你明明话不多的,哪里来的这么厉害的能力?”   “哈哈,不过是脾气好一些罢了。”柳原指指卫颜手中的酒樽“你今天喝的是我做的新酒,感觉如何?”   卫颜又细细品了一下“这酒的味道很清冽,但并不出众,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柳原笑着摇摇头“这酒叫做‘黄粱一梦’。酒里有可以融合妖力的蓉尖草,以此为媒我把自己的妖力稍微融了一些进去,居然成功地在开窖之后还保留下来了。喝了这个酒便会梦到最快乐的场景。”   卫颜似有所悟“啊,你那造梦的能力?不过用蓉尖草吸收妖力可是会伤身体的,你可别痴迷太过坏了身体,我还想多喝几年你的酒呢。”   “只是试验而已,并没有打算量产。”   “梦到最快乐的场景……那你是不是会梦见灵犀公主啊?”卫颜饶有兴趣地看着柳原。   柳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现在看起来可真像从前的样子。”   “是么?不知怎么的我现在有了一些感情,这样也挺好的。”卫颜转过头去看着捧着酒坛子向他跑过来的锦夙,轻笑一声“我无所谓过去是怎样的,也无所谓她分不分她的心给我,只要她像现在这样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   那个挽着袖子笑容灿烂的姑娘一边跑,一边呼喊着“卫颜!卫颜!你看我上次酿的酒!”   ——卫颜!卫颜!   忽然有重重叠叠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时大时小,某些破碎至极的画面飞快地掠过卫颜的眼前。他忍不住弯下腰去揉着太阳穴,想要阻止脑子里的喧嚣声音。   ——卫颜……   ——卫颜……   “卫颜!你怎么了?”锦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瞬间盖过了他脑海中的响声。卫颜抬起头看着她,直直地看着她,却仿佛在透过她看着遥远时空中的另外一个姑娘。   他慢慢地摇头“没事。”   就算他不愿意想起,这些记忆还是会突然来势汹汹,就像躲在门后黑暗中的猛兽,等待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将他吞没。   如果他不推开门,就能关住那野兽么? 第53章 诛心 拾玖   看到那片熟悉的橘子树林的时候,卫颜知道自己又在做梦。或许是因为喝了柳原那杯“黄粱一梦”的酒,他竟然无法像平时那样打断梦境,从梦中醒过来。   和现在相比显得略微稚嫩的锦夙出现在画面里,她穿着樱色的衣裙,坐在面朝橘子树林的长廊的栏杆上摇晃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画面被拉近,他似乎跑到了锦夙身边,卫颜听到自己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离开我家了呢。”   她转过脸来看看他,又转回去继续看着那橘子林,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说“我没有生气。”   他坐到了锦夙旁边的栏杆上,放心之余还有点不满“你是神还是菩萨啊?被我这么捉弄的话就连卫婼都会生气的,你怎么就不生气呢?你这样以后可是要被欺负的啊。”   顿了顿,他补充道“啊,我可不是欺负你……你知道我喜欢开玩笑的,没想到这次结果这么严重,你没受伤吧?”   锦夙依然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他似乎习惯了锦夙的不理睬,朝着锦夙看的方向看过去,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啊?你很喜欢这片橘子树吗?”   “我在等它们结果子,橘子很好吃。”她沉静地答道。   “哈哈哈,你们神仙也喜欢吃橘子?怪不得这么多年你一直神出鬼没的,只有橘子树结果的时候一定会回来。”他笑起来,似乎觉得神仙喜欢吃橘子实在是与形象不符合的事情。   笑着笑着他咳了两声,装作不在意地问“那等我们家院子里的树不再结果子了,你还会回来吗?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总不会一走了之吧?你不会想我……我和卫若吗?”   她低下眼眸,目光悠悠转向他,似乎有些不解“交情?”   “对啊,从你第一次突然出现到现在都六年了。”   “你希望我留在这里?”   “啊,我只是问问……”他一时间有些慌乱语塞,看着锦夙茫然的眼睛,他咬咬牙“是……是啦,我想你留在这里。”   锦夙愣了愣,她轻声说“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来呢?明明除了哥哥谁都不喜欢我,都想赶我走。”   “哎呀你怎么老是哥哥哥哥的,他真的对你这么好都六年了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吗?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我喜欢你,我想要你留下来,你说你留不留吧!”他在她面前难得这样气势汹涌一次,但话一出口就有点怕。   锦夙好像没有参透他话里“喜欢”的含义,她疑惑地看了他半天,迟疑地点点头“好啊。”   卫颜感觉到那个年少的身体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潮水般的喜悦翻涌着在心间冲刷。   真的是快乐的回忆啊,有心的感觉真是好。   想不到他年少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现在看来真是可爱又可笑。   画面忽变,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看屋里摆设应该是富贵人家。他时不时地咳嗽着,捧着一个火炉,似乎是生病了。   窗子忽然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警觉地起身,慢慢挪到窗边,忽的打开窗户举起手中的火炉。   窗外的锦夙愣愣地看着他,他举着火炉和她面面相觑。   “我以为是谁呢,外面那么冷,快进来。”他喜出望外,一边咳嗽着一边把她从窗边扶了进来。   他体力有些不支,于是披着袍子半躺在床上。锦夙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道“你从来不主动找我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好几天没来看我,我来看看你怎么了。”锦夙轻轻地说。   他笑了,咳嗽了两声之后说道“难得你也会想我啊,我这不是病了嘛,医生让我好好养着不要见风,就没法去见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好起来了。”   锦夙想了想“那刚刚你开了窗户,不是见风了吗?”   “你难不成是在关心我吗”他有些受宠若惊,很是开心。“你放心好了,没事的。”   锦夙点点头,起身“那我回去了。”   “哎!”他急忙拉住锦夙的手,有些紧张“我过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嗯”   “我知道……你是神仙,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以后可能等我成了老头你也是这么年轻。我也知道你一直清心寡欲的,大概……不是那么喜欢我。但是,我对你应该是比较特别的吧而且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   “嗯!所以……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锦夙懵懂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嫁……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生活。”   “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嘛,人的一辈子很短的,喜欢你这辈子可能不够用呢。”他笑着凑过去亲了她一下,亲在她的脸颊。   “每一世,只要遇见你,我就会喜欢你。”   锦夙似乎被他这句话所动,怔了半晌,低下眼帘去。   “好,那我问一下哥哥。”   “如果他也同意呢?”   “那就嫁给你。”   他年少的欢呼声夹杂着咳嗽声一并响起,他开心地抱住锦夙,仿佛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   卫颜想,某种程度上当年的自己居然一语成谶。   他也没想做个信守承诺的楷模,却居然把这个誓言隔着堕妖和失忆守了下来。   哎呀呀哎呀呀,卫颜你看你窝不窝囊,总是栽在同一个姑娘身上,千年都过去了,还是没什么长进。这姑娘从前冷冰冰现在傻乎乎,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呀?   卫颜一边感叹着一边从梦里醒过来。身旁锦夙熟睡的脸庞十分宁静,银色的月光沿着她的轮廓蔓延过来,过去似乎和现在重叠在了一起,卫颜笑着撑起头吻了她。   你长大了,似乎变得更好看了。栽在你身上也不算亏,毕竟你也是个美人。   毕竟我最快乐的事情,是喜欢你。   到此为止吧,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了,只要最快乐的部分就足够,我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第54章 诛心 贰拾 1   卫颜没有把他新想起的过往告诉锦夙,而且从那个美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想起过去。   不知为何他的情绪日益丰富起来,于是他凭着千年来的记忆慢慢去理解和把握它们,并且把这些感情分门别类。奇怪的是虽然他拥有的这些感觉还比较微弱,但明显都是积极的情感。   说不定他真的会成为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家伙,那样也不错。   至于记忆里隐约的黑暗,那些东西似乎真的顺着他的心意渐渐退去,不再来骚扰。   锦夙的到来果然没有瞒住重璘的眼睛,当他们在酆林待了半个多月之后卫颜收到了重璘的帖子,说是好久不见他了让他进宫陪自己喝酒,帖子的最后重璘似乎不经意地说——带上你的那位客人吧。   卫颜看了那帖子,便走到锦夙的屋子里把她从一堆古籍和咒术书里捞出来,把这帖子给她看。   锦夙昏昏地看了一遍那帖子,说道“好啊,你去吧。你的客人是谁啊?”   卫颜拿扇子敲了一下锦夙的头,在她委屈地捂头之时,他指了指她。   “除了你还有谁呢?天族的公主殿下。”   等锦夙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正坐在马上而卫颜在她身后攥着缰绳,驾马朝着妖王宫狂奔。   风声呼啸中锦夙忧愁地喊道“妖王殿下怎么会想见我啊?他想做什么啊?”   “把你扣下来做人质威胁你哥哥呗。”卫颜俯身在她耳边说道。   锦夙大惊失色,在马背上挣扎着“不要不要,我要回去!”   “哈哈,你还真信啊?放心吧,以重璘的性格如果真想做什么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邀请我们了,鹿青马都派到门口来了。更何况这贼船你都上了,还是希望我好好保护你比较好。”卫颜把锦夙困在怀里,不让她乱动。   锦夙听罢知道卫颜又是在逗她,有些愤愤“你情绪恢复得越多就越爱捉弄我,看来你原本就是这么恶劣的家伙。”   “呀哈你还挺硬气,不怕我把你直接送给重璘?”   “我还真不怕,你才不会呢。”锦夙笑嘻嘻地说,不假思索。   到了宫门口有妖仆已经等候在侧,见卫颜来了便喊一声——恭迎天族锦夙公主和卫颜公子!大门应声而开,卫颜带着锦夙策马而入,门后地上铺着红毯,红毯两侧五步便有一个妖仆,随着他们的接近依次跪下。待入了第二道门,有一群白色的身体娇小的纸鸟不知从哪里飞来飞到马前。飞着飞着就变成一群白衣纤秀的少年少女,衣袂飘飘,若有似无地传来香气。   为首的一位少年额间有一滴朱砂痣,他落于马前轻点马头,鹿青马便渐渐放慢了速度,由那少年牵着它。   另有一少女对卫颜和锦夙行礼,朗声道“恭迎天族锦夙公主和卫颜公子。”   他们自然都是姿容卓绝的,不过就像卫颜的傀儡们一样双目空空。   卫颜看着一脸惊诧的锦夙,笑道“这是信子,是妖王宫独有的用来使役的精灵。精灵终日游荡无心无情,极难为人所用,多年来只有它们被妖王宫驯化,数量也不多,重璘一下子派出了十二名,可真是很高的礼遇了。平常我来的时候可是一个都没有呢。”   信子们将他们带到了一座花园,这座花园依山而建,各式奇花异草郁郁葱葱,瀑布从花园一侧奔流而过落下悬崖,十分惊险神奇。   下马的时候卫颜先跳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微笑着对锦夙张开手臂。他今天的衣服颜色是稍微深一些的红色,最难得的是他还束起了头发。锦夙从没见过他红发的时候束发,看上去既艳烈又精神,像是一位神采飞扬的贵族青年。   他这样在阳光下笑着冲她张开手臂,锦夙有些脸红,心跳不可抑止的快起来。   在她要朝着他跳下来的刹那卫颜狐狸似的一笑,一个转身准备避开,谁知锦夙飞快地伸手勾着他的脖子转了半圈,稳稳当当地扑进了他怀里。   卫颜顺势抱住了她,对于她敏捷的反应有些诧异。   锦夙抬头看着卫颜,得意地说“就知道你又要捉弄我!”她放开卫颜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笑嘻嘻地走开了。   卫颜耸耸肩,这姑娘难得聪明了一点,但是这聪明却是对他耍的。   信子带着卫颜和锦夙走进了花园中的亭子里,亭子周围站着一圈低眉敛目的妖仆,有一个穿着紫色华服带着金玉冠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亭中的凳子上,低眸摆弄着一个漆木盒子。卫颜正准备朝重璘行礼,重璘看了他一眼,卫颜便停了动作拉着锦夙在一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锦夙小声问“为什么不行礼啊?”   “他说不必。”   “他什么时候说了?”   “刚刚,在心里。”卫颜拍拍锦夙的肩膀。   重璘是卫颜认识的所有妖之中最不介意他读心的一个,重璘甚至觉得这是个十分方便的能力,这样他和卫颜对话之时便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可是千年以来,卫颜也没能从重璘这里读到什么。重璘对自己心绪的把握可谓是难以置信的精准,从来不走神不回忆甚至于没有什么情绪,从不让卫颜看到他想让卫颜看到的以外的东西。   正应了兰夜对他俩的评价,卫颜是无心所以无情,而重璘是有心无情,总是后面这种比较可怕。   重璘转过头来对锦夙说“我本是邀卫颜前来,公主既是卫颜的客人又到了酆林,我没有不一同邀请公主的道理。此番只是略尽地主之谊,还请公主不要拘束。”   他的语气十分平缓,有些慵懒倨傲的气质,笑容却十分可亲,加之一张棱角分明的好看的脸,让人心生好感。   锦夙不由得放心了些,微笑着答道“锦夙多谢妖王陛下款待。”   一边的卫颜笑出了声,他屈起中指扣了扣桌面,对重璘说道“可以了可以了啊,妖王陛下。锦夙她也不是天宫里那种规规矩矩的公主,您就别像模像样地学天宫的那一套了。”   重璘微微扬起下巴,悠然道“初次见面,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第55章 诛心 贰拾 2   重璘好像真的就是把他们接到宫里聊聊天的,寒暄过后便有美食佳肴奉上,更有舞女乐师前来助兴。   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卫颜和重璘说话,多半是关于长安的。卫颜说长安的王气日渐衰弱下去,怕是不久之后天下要大乱。每当天下大乱之时妖气便会高涨,吸人精气的业障也将减轻,妖们便会趁乱大肆收集精气。   对于妖王重璘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不过他也要部署力量维持秩序,让众妖们不至于太过头。   重璘似笑非笑地说“每到了这种时候真是头疼,一堆说不清的破事。当这妖王真是无趣,完全不如你们长安的四个逍遥自在,不如我们换换吧。”   卫颜笑着摇着手里的扇子“算了吧陛下,那些要处理的破事兰夜都帮您担了一半了,您在我面前喊累,可有脸在兰夜面前喊?长安自有长安的不易,酆林也有酆林的快活。依我看您觉得无趣是夫人少了不够闹腾,再多娶几位夫人早点立个正室生个孩子,那可就有趣多了。”   “我不喜欢小孩子,将来让灵犀的孩子继任妖王之位便好了。”重璘悠然道。   “可灵犀公主自上次逃婚之后就没有再许配人家了吧”   “我这个妹妹啊,别提了。”重璘似乎为灵犀感到很头疼,可眼里也没有多少真的在乎。   锦夙看着他们聊天,只觉得重璘虽然是一直笑着的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每句话都似真似假,连带着卫颜也变成这样了。   这么聊天真是累的慌。   重璘突然转眼看向锦夙,笑道“公主身上似乎有很强的封印啊?”   锦夙愣了愣,点点头“啊,是的。”   “是杀神朱厌的封印?”   “您怎么会知道?”   “曾与杀神有一面之缘,她的气息我还是记得的。”重璘轻笑,向锦夙伸出手“可否让我看看这封印”   “陛下……”卫颜想要阻止。   “你放心,我只是想看看这封印,没有伤害她的想法,你不是能读到么?”   卫颜想别人的心我读到了能信,你的心能信么?   但是以重璘的脾气地位,确实犯不着对锦夙做什么。   于是卫颜没有再阻止,锦夙看了看他再看向重璘,伸出手来,她的手心有一个火焰形的红色印记。   重璘看了那印记片刻,把手放在锦夙的手上,便有红色的光芒在他们手中时亮时暗。   卫颜有点儿明白重璘想干什么了,他在试着破朱厌的封印。重璘早先就对杀神挺感兴趣,估计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锦夙身上有她的封印,便要来看一看到底有多强。   卫颜之前试着破过这个封印,他知道这封印的厉害和诡谲,以重璘极强的妖力估计可以一时冲破,但很快封印就会恢复。   他正想劝重璘打消这个念头,却晚了一刻,仅仅一刻。   一阵强烈到刺目的红光过后,重璘撤回手后退几步,一道鲜血沿着他的掌心流下,而锦夙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果然如卫颜所料,重璘暂时冲破了封印还受了点伤,但那封印破了不足几秒便恢复如常。   就在这封印被迫的几秒时间里,卫颜第一次读到了锦夙的心。   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卫颜意识到,这本是他的心。   在锦夙身体里跳动着的,是他丢失了千年的心。   重璘笑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手上的伤,饶有兴趣地说“果然是杀神之力。”   锦夙下意识地想去问卫颜这是怎么回事,转过脸来却看到卫颜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滴泪顺着卫颜的脸颊滑落于地,砸进尘埃里。   他的眼睛是空的,好像陷进了什么幻境里一样,越来越多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溢出眼眶把他的脸打湿,他捂住头喃喃地说“不要……”   锦夙吓坏了,赶紧去扶住他。重璘见到这不寻常的画面也有些诧异,挥手命妖仆去叫大夫。   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卫颜的脑海中翻涌,所有时序错杂的碎片似的记忆呼啸而过,连成一段完整的过往。   所有奇怪的悸动和莫名恢复的感情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原因,因为锦夙身体里的那一颗是他的心。   卫颜的眼睛慢慢泛上红色,他痛呼一声推开了锦夙,疯了似的在挥手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落在地。红色的妖气从他的身体里不受抑制地四散出来,收到他妖气感染的妖仆们就像坏了的木偶似的,僵硬怪异地动作着。   重璘冷眼看着他砸东西,直到卫颜红着眼睛冲上来攥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破她的封印!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他满面泪痕,一半清醒一半疯狂。   重璘冷笑一声“你发什么疯?你想起来什么了?”   这时刚刚被卫颜推开的锦夙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她安抚地拍着卫颜的后背。   “你冷静一点,不要怕,那些都过去了。”   卫颜松开攥着重璘的手,慢慢把头转过来看着锦夙,看着她温柔纯洁的眼睛,他的眼里弥漫起滔天的愤怒和恨意。   “不,从来没有过去。”   卫颜粗鲁地打掉锦夙放在他身上的手“不要碰我。”   锦夙愣了愣,小声喊他“卫颜……”   他的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响起叫着卫颜的声音,从稚嫩的少年音到青年音。   ——你们神仙居然都没有名字   ——哥哥不让我说。   ——那我就随便给你取了啊,你就跟我们姓卫吧,长得好看,那就叫卫颜吧。   “我不是卫颜。”卫颜看着锦夙疑惑惊慌的眼睛,笑得凄凉。   “那不是我的名字,别叫我卫颜。”   那是你的名字。   我给你取的名字,我叫了你七年卫颜。堕妖之后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只记得你。   即便是在你和你哥联合起来骗走我的心之后。 第56章 诛心 贰拾壹   唯音没想到会突然在自家的会客厅里见到卫颜,他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发冠散落一旁,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正在唯音打算去问兰夜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卫颜开口了,他淡淡地说“我想暂时在你们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帮我跟兰夜说一声儿吧。”   卫颜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毫无波澜的,疲倦的声音说过话。   唯音被他这样的语气惊到,以至于他是怎么进来的问题被暂时压下了。她看了卫颜一会儿,便去拿了一坛他最喜欢的酒放在他手边上。有些犹豫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锦夙呢?”   卫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唯音“如果锦夙来找你们,不要说我在这里。”   唯音想恐怕是卫颜和锦夙又闹矛盾了,这才和好半个多月的时间又是怎么了?卫颜这种低落的样子她可从来没见过。   卫颜低眼看到唯音拿来的酒,轻笑一声“醉花阴?小娘子果然大方,不过今天我恐怕是喝不出美味来的。给我茶吧,小娘子你最喜欢的那种。”看见唯音惊讶的眼神,卫颜笑笑“我今天想要清醒的脑子,有太多太多事情需要整理了。”   “你没事吧,卫颜?”   “我吗,身体好得很。”   唯音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叫皆凌烧水泡茶去了。   这个世上谁都有自己的难题是别人帮不上忙的,卫颜似乎遇到了他的难题。   见唯音离开卫颜脸上原本就很淡的笑意立刻消散了,他转身朝着靠背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总是喜欢这样睡觉。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未成年就已继承了南方朱雀之力,背后还有一个出过十二位上神的鼎盛家族。加冠之时便立刻建宫册封,天上的神仙都说这样顶顶顺风顺水的也就他和太子景棠了。   那时候他叫陵光。就连天帝都怕三分的杀神朱厌,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有这样的身家又有这样的天赋,他自小便是性情张扬任性妄为,却也是没有神仙敢惹,就这样他成年前的三千年时光过得惬意又风光。   他听说自己的表妹望舒要去人间历劫,正好那时北方玄武之神执明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那是何等强大又温和的上神,去了人间一趟却落得个堕入轮回生生不得好死的结局。他向来把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家中的望舒当亲妹妹看待,便不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下凡历劫,正好也是心高气傲好奇心强的年纪,就要求陪伴望舒一同投胎。   想来这怎么是望舒的劫数,这分明是他的劫数。   他第一次见到锦夙是投胎在人间的第十二年,那时她看上去就像人间十五六岁的姑娘,头发扎成双羊髻,穿着藕荷色的衣裙,衣服上绣的是银线的海棠。他在逃避家丁的搜寻时跑到了后院的橘子树间,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那时候十二岁的他高度只到锦夙的下巴。他被撞得差点跌倒,锦夙就伸手拉住了他,她很认真地问他“你是橘子树的主人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意识到从没见过这个姑娘。   “你是谁?你怎么进我家的?”   “我是神仙,我是飞进来的。”锦夙非常真诚地说道,她指着橘子树“我想吃这个橘子,可以吗?”   他觉得十分荒诞,正想说话却听见家丁们朝这边跑来的脚步声,便慌忙道“你要是能让他们看不到我在这里,我就让你吃。”   锦夙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眼看着家丁们从他面前走过,愣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他和锦夙,他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真的是神仙。   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的心情糟糕至极,当家丁们离开时他竟然没有觉得恐惧,也没有太尊敬这个神仙。他靠着橘子树蹲下来开始发呆,根本没有理会锦夙。   那一天他父亲杀了他的蛐蛐儿,因为父亲觉得那会让他玩物丧志。他长到十二岁,却没有玩过一样普通人家孩子会玩的东西,连风筝都没有放过,整日里被要求泡在书房里看书,放松时间便是学骑射琴画。   偷偷养了不到三日的蛐蛐儿被发现,便被父亲当着他的面踩死。他和父亲刚刚为此吵了一架,父亲要打他却跑了。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的脾气就越发反复无常起来,下手打人更是没有轻重,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会被亲生父亲打死。这样活着真是没有意思。   年幼的他脑子里第一次闪过了死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居然让他沮丧的心情变得振奋起来。如果他死了去了地府说不定可以见到母亲,就算见不到可以摆脱这一切也是好的,他再也不温书,再也不用见父亲,不用被他咒骂殴打。父亲或许会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真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不远处就有一口井,他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向那口井走过去。   “好酸。”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步子,他回头看去。刚刚那个神仙姐姐手里拿着个剥开的青色小橘子,酸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她手边还有几个摘下来的橘子,其中不乏青橘子小橘子。   他看了看那口井,又回头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姐姐,叹了口气走回来。   “你要摘大一点的,黄色的橘子啊。”他从树上摘了几个成熟的橘子递给锦夙,锦夙笨拙地开始剥橘子。他揉了揉太阳穴,把那橘子拿回来开始剥“你们神仙平时不吃橘子的吗?橘子都不会剥啊。”   他把剥好的完整橘子掰好递给锦夙,锦夙拿了默默吃掉,轻轻说了一句“好甜啊,谢谢你。”   然后锦夙照他的样子摘了一颗大大的橙黄的橘子,剥好了掰成瓣递给他“这是你的。”那一双特别漂亮的圆圆的杏眼里映出他的样子,极为澄澈干净。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接过了橘子和她蹲在树下一起吃起来,她话不多,但是一旦说起话来都是很认真的样子。   不知道吃完第几个橘子之后,他托着脑袋看着她,喊了一声“神仙姐姐。我们家橘子好吃吗?”   “嗯。”她点点头,问道“我以后还可以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她身后那口井移到她身上,末了终于点头“可以啊,以后你要再来,我把最好的橘子留给你。”   锦夙应道“好。”   他想他既然已经做出了承诺,那就得活到她再来的时候。   其实那一天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他剥了一个橘子,可是他却觉得隐约得到了安慰,心情好了许多。那之后他只跟妹妹卫若说了锦夙的事情,其余人一概不知。而锦夙果然如约每年都会在秋天到他家里待上三个月。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等待,从冬天开始就等待来年的秋天,不知多少年的新年愿望是来年她能够早点来。   他在这段时间里从孩子成长为叛逆嚣张的少年,连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孝甚至诅咒他去死他都无动于衷,几乎没有人能靠近他。   除了他的妹妹和锦夙。   他在这六年漫长的等待和十八个月的相处里把好奇和好感慢慢变成了喜欢。就如在放入最初的米和酒曲之后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终于酿成了醇香的一坛好酒。   他喜欢锦夙,可也说不上她除了曾经间接救过自己一命之外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喜欢上谁真的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他就是在意她,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觉得非常舒心。   然后在十八岁那年他终于表白,把她留在了身边。再一年他便堕妖了。   卫颜轻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曾经的单纯和一厢情愿。   第二天早上兰夜见到卫颜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好很多了,摩挲着手里的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颜在兰夜的书房里找个了位子坐下,兰夜也放下手里的公文探究地看着他。卫颜笑笑“这段时间你事务繁忙,但我恐怕要让你更忙了。”   兰夜把公文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你缓过来了?”   “哈哈,还没有呢。”卫颜摇头苦笑,他思忖片刻对兰夜说“我知道我的心在哪里了。”   “在哪里?”兰夜有些惊讶。   “在锦夙那里,她现在用的是我的心。”   兰夜一脸你开什么玩笑的样子看着卫颜,卫颜笑了两声,拿扇子指着他“先别忙着怀疑,我还有更神奇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神,我是南方朱雀之神。”   卫颜大略讲了自己的身世,兰夜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相信了卫颜,毕竟虽然卫颜乖张还爱玩笑,但他很少说谎,尤其是这么大的事情。   兰夜问道“锦夙是怎样得到你的心的?”   “这很简单,再简单不过。”卫颜笑着仿佛在谈论一件趣事“某一天她突然晕倒就一直没有醒过来,她哥哥跟我说她得了重病要死了,治她的病要我的心才可以。”   “你就答应给她了?”   “我答应了。”   兰夜面露惊讶之色,卫颜神色如常地抚摸着自己的扇面,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能骗的了我的应该是相当精密巧妙的骗局,没想到我这么简单就折在里头了”   兰夜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历来如此。”   “她昏迷了很久,现在想想那明明是被她哥哥施了昏睡的法术,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最初的锦夙应该是没有心的,景棠要把我的心换给锦夙,可换心的术法是禁术,会对新宿主造成反噬,要是这颗心是原主自愿奉上的那反噬就轻了许多。”   卫颜摇头轻笑,是惯常那种嘲笑别人的神态“这个七年的局,只是为了骗得我的心甘情愿。”   兰夜看着卫颜,他的语气始终这么轻这么戏谑。卫颜似乎只有把这些事情当别人的事情讲,才能够让自己不失态。   兰夜轻声说“你果然还没有缓过来。”   “等上百八十年再说吧。”   “所有的这些事情里,锦夙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   卫颜的动作一顿,他终于难以维持冷静的表象,眼里流露出愤怒“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下凡之后还是之前,或者在我爱上她之后还是之前。为什么是我,天上成千上百的神仙,为什么偏偏挑中我”   “而我唯一确定的事情,是她从头到尾没有喜欢过我。”   年少的他曾经觉得自己对于锦夙是不同的,曾经觉得或许锦夙也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不可能。她那时没有心,她不会喜欢任何人。只是他对她好,所以她更信任他一些罢了。   所以她得到了他的心却失去了他,也不会觉得难过。   兰夜问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呢?按你所说你的神元封印在心里,拿回了心你就可以恢复神力回归神位,好好跟景棠算账。你要这么做么?”   几不可察的犹豫从卫颜眼中一闪而过,被随之而来的怒气和嘲讽掩盖“当然了,我的心怎么丢的,我就怎么拿回来。” 第57章 诛心 贰拾贰 1   从那天卫颜丢下锦夙冲出妖王宫后,锦夙就和卫颜失去了联系。她只知道卫颜应该是突然恢复记忆了,全然弄不清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回到酆林的卫府里等了好几天,可卫颜一直没有回来,去问柳原他也说不曾见过卫颜。想起卫颜临走时受了巨大冲击的样子她就越发担心。既然酆林找不到卫颜,那卫颜会不会在长安呢?   在和卫颜失去联系的第七天锦夙终于赶回了长安,转了一圈玉芙天成之后敲响了朽夜阁的门。   给她开门的是唯音,唯音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找来,不等她开口就问道“你是来找卫颜的吧。”   锦夙眼睛一亮“是啊,姐姐见过卫颜吗?”   唯音面有难色,她叹了一口气,对锦夙说“你跟我来吧。”   这是锦夙第一次踏入朽夜阁,她跟着唯音走在铺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的楼梯上,每一层的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和算盘声音,在大堂里休息吃茶点的妖们见到唯音都停下行礼,连带着对身后的锦夙也十分恭敬。   因为锦夙身上的仙气被封得干净,所以并未有妖察觉出不妥。   穿过第八道楼梯上的重重结界,锦夙来到了朽夜阁的九层,走进一个很大的会客厅,厅上有几个珠帘遮蔽的门,似乎其后还有许多房间。唯音让锦夙在椅子上坐下,吩咐傀儡们去泡茶。   “这是我和兰夜平时生活的地方。”唯音介绍道,看着锦夙有些焦急的眼神,她低下眼眸“其实卫颜本来不让我们告诉你他在这里的,但是他日子不多了,我想还是让你们见一见的好。”   锦夙怔了怔,她看着唯音似乎不能理解这话中的意思“日子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唉,原本卫颜作为妖却没有心,还能正常地活了一千多年也是怪事。前些日子他忽然想起来了堕妖前的全部记忆,这似乎触发了他身体对心的依赖,这几天他极速地衰弱下去,如果再没有心的话这两天可能就撑不住了。”唯音面有悲容。   锦夙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呢?卫颜离开妖王宫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想过卫颜回忆起过去可能会混乱会生气甚至性情大变,却从未预料过这个。   但是从记载来看,世上确实未有过像卫颜这样没有心的妖,他想起来有情感的过往会发生什么,她也不能确定。   难道她让他回忆过去……竟然是害了他?   锦夙想到这里湿了眼睛,抓住唯音的手急切地问“有什么方法能救他吗?”   “除非……”唯音有些迟疑地看着锦夙“除非……他能得到一颗心,别人自愿奉上的一颗心。”   锦夙愣了愣,抓着唯音的手慢慢松开。她低下眼眸“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只能这样吗?”   唯音有些不忍,目光望向锦夙背后门上的那道珠帘,兰夜拨开珠帘摇了摇头。唯音于是轻叹一声,说“目前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心这种东西大家都只有一颗,有谁自愿给他呢?就算是有他也挑剔得很,看不上的家伙的心他宁死也不想要。”   锦夙抬头迷茫无措地看着唯音,她的眼睛一直是湿的,却一直没有流下泪来。   唯音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说“想哭就哭吧,别憋着了。”   锦夙摇摇头,她用手覆盖在眼睛上,想把那湿意按回去似的“我不哭,他讨厌我哭。他现在就够难过的了,一会儿能见到他的话,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哭过。”   唯音愣了愣,朝着珠帘后面看去,心想这真是造孽啊。   待锦夙镇静下来,唯音便带着她进了珠帘后的房间里。一进房间迎面是一扇刻着兰花的木制屏风,绕过屏风之后右手边便是一张雕刻精美的床。卫颜半躺在床上,靠在床头看着上了年头的竹简,红发因为过长有几缕垂落在地上,其余的铺散在鹅黄色的被面上。纵然他此时面色苍白,眼神倦怠,那红发红眸也丝毫不见黯淡。   看到锦夙进来他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悦“你怎么来了?”   锦夙眼睛红了,她几步小跑过去站在床边小声道“卫……”说到一半她意识到卫颜不让她再这么叫他了,便咽下了后面一个字“……你还好吗?”   卫颜嗤笑一声“我好得很,不劳烦你担心了。”   锦夙被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弄得有些懵,卫颜的眼睛里满是冷淡和轻慢,看她好像看着陌生人。   是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混乱生气吗?   还是说在怨她之前让他找回记忆呢?   他真的……快死了么。   锦夙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卫颜的手,在卫颜怔愣的一瞬间便又松开手。   “你的手……很凉。”她小声说。   她的眼睛湿湿的却始终没有流泪,每次一说完话嘴唇都抿得很紧,好像在忍耐什么。卫颜眼眸微动,低下眼睛不再看她的脸,轻声说“你走吧。”   “卫颜,你是不是……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卫颜轻轻一笑“我要是病重了,你又能做什么?”   锦夙沉默了一会儿,扒着床沿蹲下来,她捉到了卫颜低垂的目光,在目光交错的时候她笑起来。眼里含着泪,却笑得如平时一样温柔。   “我会做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卫颜,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却非常笃定。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指腹在他眼角的泪痣上擦过,温暖顺着她的指尖传递过来。   “现在不受伤害,将来也不让你受伤。”   她这样蹲下来认真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很久之前,卫颜在别院看到的那个蹲下来看着傀儡眼睛说话的锦夙。   如果千年之前你对我说这些该有多好。   温暖和轻微的颤抖通过接触的皮肤慢慢蔓延到卫颜心中的那片空洞中,他忽然感觉到了疼痛。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疼痛,还是锦夙的心疼。   锦夙离开房间之后卫颜一直在出神,直到兰夜走进来告诉他“她决定了,明天把心换给你。”   “是还给我。”卫颜回过神来,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果然还是这么好骗。”   “关心则乱,历来如此。”顿了顿,兰夜又问道“你不会后悔么?”   卫颜闭上眼睛,轻笑一声“后悔那是有心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第58章 诛心 贰拾贰   当晚明月升空,正是春末好时节。被查抄的卫府一片沉寂,即便虫鸣鸟叫格外欢畅,也显不出几分生气。就在最高的那间房子的屋顶赫然有两个身影。   卫颜和锦夙坐在屋顶,他们之间的屋脊上放着几壶酒,可是卫颜却没有喝。他如平常一般摇着扇子,一条腿支起胳膊搭在腿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月下安静的长安城。   这是锦夙的要求,她想在换心之前和卫颜在卫府待最后一个晚上。   锦夙看着长安城,有点怀念地说“这么一看整个长安城你都带我逛得差不多了。”   她指着远处的一个高楼说“那个是红岚苑吧,我听说你以前很爱去的,但是我来了之后就没见你去过。应该跟你去一次的。旁边矮一点的是茶楼,还有那一片是勾栏,右边那一片是玉芙天成。”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卫颜没有看锦夙,也没有说话,只有扇子一下一下敲打的声音。   锦夙问道“你说你的名字不是卫颜,那你叫什么呢?”   卫颜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忘了。”   “……那卫颜是什么呢?”   “卫颜……”卫颜笑了笑,很轻蔑地“是我喜欢的女孩的名字。”   锦夙愣住了,卫颜接着说“为了救她我被活生生地剖出心来给了她,然后她死了,我的心也没了。你还想听什么?”   锦夙慌乱地摇摇头,低下头说道“没有……怪不得你心情这么不好,也不想见我……你一定很难过吧。”   “没有很,只有一点。”   “啊……对,你现在恢复的感情比较浅……”   锦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卫颜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就把之前想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锦夙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才慢慢想起来原本她要说的话。   那是一定要说的话,是过了今天晚上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的话。   她转眼望向卫颜“等明天之后你就能恢复所有感情了。不要……不要太难过,无论是对过去的事情,还是对我。可能……可能我会变得很奇怪,你不要觉得愧疚,这不是你的错。”   卫颜慢慢转过头来,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锦夙笑了笑,她说“你这么聪明,用这颗心一定比我好吧。你要好好珍惜这颗心啊,要幸福啊。”   顿了顿,锦夙低下眼眸,手慢慢握紧。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努力了好几次,说出口的时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本来想等找到离心的咒术以后再说的……但是现在好像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很认真地慢慢地说“我喜欢你。”   卫颜的眸子闪了闪,慢慢暗下来。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厮杀,几乎要撕碎他平静的表象。   “但是……但是你有心了之后,不要喜欢我。我没有心了就不能喜欢你了,你会……会很辛苦。”她一直低头努力调整着呼吸,卫颜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面前的瓦片上多了几滴水渍。   “你……喜欢的那个叫卫颜的姑娘,她应该轮回转世了,你去找她吧……从前没能在一起的,现在可以补上这个遗憾了。”   “我会跟哥哥说是我自愿的,不让他来找你麻烦……所以你可以偶尔来天上看看我……”   她慢慢地就说不下去了,瓦片上的水渍慢慢连成一片,蔓延开来。   “你哭了?”卫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来。   锦夙摇摇头,小声说“我没有……你走吧,你回去吧。”   卫颜看着她,红色的妖气在他的眼里翻涌着,他的手慢慢捏紧握成拳头。   朽夜阁里,唯音叹了今天第三十四次气。   兰夜放下手中的书信,把她揽到怀里“这是良心不安了”   唯音白兰夜一眼“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就能那么坦坦荡荡。”看见兰夜皱眉唯音便说道“我知道啦,我也觉得卫颜之前很惨,那颗心原本就是他的,他要拿回来也是天经地义。可是……可是锦夙,她真的是很善良的好姑娘啊,以为卫颜会死二话不说就同意换心了,骗这样的姑娘实在是……于心不忍。”   顿了顿,唯音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你说卫颜当年能把心给锦夙,应该是很爱她的吧。等他拿回了心如果还是爱锦夙,这可怎么收场啊。”   兰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莫说等他拿回了心,就是现在卫颜也是喜欢锦夙的。明天之后他只会加倍的喜欢,也加倍的痛苦,这些他都明白。”   “那为什么……”   “无论选什么他都会痛苦。从大局上来说,把心拿回来就是要向天庭捅破真相并且和景棠宣战,也肯定会站到锦夙的对立面。从私人角度,以后他对锦夙再怎么又爱又恨,没有心的锦夙都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如果他想和锦夙在一起而不把心拿回来,就等于默认了景棠对他的所作所为,他日后还要继续替景棠隐瞒。他出身于天族世家,在规矩等级森严的九重天,他现今妖的身份会成为他们家族的污点,莫大的耻辱。若是他不拿回自己的心恢复神元,便再也不能回家了。”   “你看他现在的性子,不难想象从前是怎样的天之骄子,骄傲张扬。却被景棠设计的失忆失去神力,还丢失了心,这一千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选前一条路实在是无可厚非。”   唯音闻言忧愁地靠在兰夜的怀里,看着香薰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叹道“我从前总觉得没有事情能难倒卫颜,好像他就该一直那么嚣张得意。他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呢,而且这么艰难的决定他怎么还这么淡定呢?”   “他面上云淡风轻,未必就不挣扎。”兰夜看了一眼桌上的星盘“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另一边卫府的屋顶上,在一阵沉默之后卫颜突然说“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   锦夙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但是仍然没有抬头看他。   “第一件事,我骗了你。”卫颜顿了顿,接着说“我不讨厌你哭,那天只是随口一说。所以你哭也没关系。”   锦夙安静了片刻,捂住了眼睛。卫颜听到低低的呜咽声从她的喉咙里传来,他慢慢靠近锦夙,然后抱住了她。锦夙的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卫颜在她耳边说“我可从没期望你多坚强,你不用忍着。”   她颤了颤,终于松开手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她几乎是喘不上来气的那样哭着,即便是心绞痛到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也不曾这么哭过。   “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多么……多么希望你能喜欢我啊……”锦夙一开口就止不住眼泪。   她一直觉得卫颜在这个世上毫无所依地生活着,看透所有人的心,却没有自己的心,他该是多么孤独。   她想帮他找回他的心,让他可以爱人,并且接受别人的爱意。她想让这个世上千千万万的东西开始成为他喜欢的,在乎的存在。   然后,她很想成为其中最重要的。   锦夙把头埋在卫颜怀里“但是……我不想让你死……我想要你活得好好的……”   卫颜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   这丫头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呢。想想自己没了心会有多么寂寞,该怎么生活,想想救他到底值不值得。   一千年以前,他被同样的局所蒙骗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他们互相蒙骗,互相争夺,也在交错的时间里互相爱慕,真是诡异地可笑。   一个纠缠不清的死局。   卫颜眯起眼睛看着天空,红色的妖气在他眼里疯狂的涌动,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卫颜啊卫颜,你什么时候这么束手束脚听天由命过?你这么喜欢她,凭什么要失去她?   死局又怎么,死局也解给你看。   只是卫颜啊,你怕是做不回陵光了。   锦夙被他吓到了,怔怔地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卫颜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若是忽略他眼里肆虐的妖气,简直就像平日里计谋得逞的样子。   他说“第二件事,我骗了你。”   “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病,也不会死。换心来救我更是无稽之谈,我耍你玩的。”   锦夙愣愣地看着他,迟疑地说“你……你不会是……担心我不想让我换心给你……才……”   卫颜哈哈大笑,拍着锦夙的肩膀“我是这样的妖吗?你可别太自信了。”   锦夙看卫颜这样便慢慢相信了,眼里也升起怒气,脸都红了——气红的。她狠狠地一推卫颜“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这种事情能耍人吗?我……我都伤心得要死了!”   卫颜扶住她的肩膀,任她在自己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笑出了眼泪。   她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一个多么大的决定,不知道决定的那一刻他失去了什么。   他想他可能早料到她会甘愿牺牲自己,也料到自己会不忍心,会原谅她。或许他设这个局,设这个必赢的局,只是为了心甘情愿地输给她。 第59章 诛心 贰拾叁   锦夙越想越气不过,不想跟卫颜再说话,提起裙子就要下屋顶。卫颜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袖子,笑嘻嘻地说“我还有第三件事没告诉你,你不想听听?”   锦夙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卫颜。   “什么事情啊?”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你。”卫颜偏头笑得灿烂,红色的眼睛仿佛灼灼朱砂,一字一句烫在锦夙的心里。   锦夙愣住了。晨光初现,阳光慢慢融化了黑暗照耀在他们身上,世界一片安静的明亮,温暖又不聒噪。   她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他晨光中艳丽的红发,他眼角小小的泪痣。锦夙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然后她突然抬起脚一脚把卫颜从屋顶上踹了下去。   卫颜猝不及防地滚了几圈,砰的一声摔在庭院里,他揉着腰抬头看去。锦夙叉着腰站在屋顶,气愤地对他喊道“你又捉弄我!你……你可恶!我才不喜欢你,你把我刚刚说的都忘了!快忘了!”   卫颜噗嗤一笑,拍拍手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着锦夙“晚了,我忘不了啦。”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可要记一辈子。”   捉弄你的时候总是中计,认真说的时候你倒觉得是在捉弄你,以后可别怨我没跟你表过白。   锦夙气急地往前走了一步却打了个滑,大叫了一声从屋顶上滚落,幸好卫颜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接住了她。   锦夙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搂着卫颜的脖子,卫颜上下看了看她确认没受伤之后,笑道“你是不是忘了被封了仙力不能腾云驾雾了?要不是我你现在可要断胳膊瘸腿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生我的气?”   “一码……一码归一码。”锦夙想要推开他,卫颜却突然腾空而起在屋檐上一点,朝朽夜阁的方向飞去,这么一下锦夙下意识地再次抱紧了他。   “哎呀,嘴上说一码归一码却抱得这么紧,你跟我矜持什么呢?”   “你……你胡说!”   一阵得意的笑声从长安城上空掠过,早起的行人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空阔湛蓝的天空。   回了朽夜阁锦夙就不理卫颜,转脸就跑去找唯音了。唯音没料到卫颜会半途放弃这个骗局,被锦夙可怜巴巴的质问搞得措手不及。于是唯音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卫颜,说自己也是被卫颜骗了,啥都不知道。   “唯音小娘子真是,她这么一说锦夙一准得更恨我。”卫颜在兰夜的书房看着他做傀儡,啧啧摇头。   “还不是你先反悔。”兰夜瞥卫颜一眼,手指灵活地一收,那浮于空中的傀儡就慢慢落到地面上,接着被一块黑布盖住。   兰夜拍拍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卫颜“你不想把你的心拿回来了?不想恢复神位了?”   卫颜笑道“想啊,当然想。但是我作为妖活得也挺自在逍遥的,干嘛一定要回去呢?更何况那个姑娘本来就挺傻的,再没了心可怎么活啊。既然我已经这么聪明了,姑且就让一让她吧。”   他的话这样轻飘飘如同玩笑,兰夜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景棠对你做的事情你要忍下来?”   卫颜轻蔑一哼“怎么可能?便是因为锦夙我暂且不揭穿他,也不能叫他好过。天上那帮老神仙盯他可盯得紧,这件事如果被捅出来再加上我们家族的势力,他怕是要被推下寂神台。此番锦夙回天上我得托她给望舒捎个信,好好排布排布,拿这件事做把柄让景棠不能来找我麻烦,也不能阻止锦夙和我在一起。”   顿了顿,他狐狸似的眯起眼睛“而且我听说他很喜欢望舒还想尽办法和望舒订了婚,如果望舒知道了他是我失踪的始作俑者,恐怕很难原谅他。这爱而不得的滋味,也得让他好好尝尝。”   兰夜有些惊讶“这么轻的报复真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我拐了人家宝贝得不行的妹妹,总得给他留三分薄面吧。”卫颜从容以对,他转过头去看着珠帘外面一脸怒气的锦夙以及和她同仇敌忾的唯音,微微一笑。   果然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日子,想要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如果一定要锦夙在他和她哥哥之间做一个选择,对于她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比起报复,他更想要好好享受好不容易有的喜欢的东西。   不过对于景棠还是不得不防的,毕竟那家伙疯的可以又很强大。卫颜转脸对兰夜道“我以前问过你的那种可以让我附身进去帮我抵御一部分伤害的傀儡,你现在能做了吗?”   兰夜很是惊讶地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你不记得了?”   卫颜纳闷“记得什么?”   兰夜上下打量了一下卫颜,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没什么,这种傀儡我做不了。”   这一天锦夙都没有搭理卫颜,卫颜很理解她这种被骗的愤慨,倘若不是锦夙是别人这样被骗的话早就和他绝交了。可是他依旧十分悠哉悠哉,遇到锦夙的冷脸也不沮丧。   晚饭的时候他跑去被查封的别院,摆了一桌酒席叫唯音把锦夙骗了过去。   锦夙看到池中石台上翩翩起舞的傀儡们怔了一怔,曾经在这里喝酒看舞的记忆涌上来,心里有些感慨。她转脸看见桌子对面的卫颜时立刻又恢复了愤怒。卫颜托着脑袋看着她,笑道“还在生气啊?”   锦夙瞪他一眼“我不该生气吗!”   “我没有生病你不该开心吗?难道说你希望我生病?”卫颜振振有词。   “我当然不希望你生病啊。”   卫颜一拍手“那不就结了,你不想让我生病,我也确然没有生病,这是大喜的事情啊,来来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这一次锦夙没有被绕进去,她怒道“你怎么能用这种事情骗我呢?我那么难过,你觉得很好玩吗?你一点歉意都没有吗?”   卫颜狡黠一笑,推出终极武器“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忘记我没有心了?”   锦夙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眸子慢慢暗淡下来。她低头坐在了卫颜面前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在忍耐着泪意。   “等你有心了以后,你要知道这次你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让我很害怕很难过,以后不能开这种玩笑了。还有以后不许再骗我说喜欢我,因为我是很认真地喜欢你的,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   卫颜看她委屈的眼神,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去揉揉她的脑袋,轻声说“对不起。”顿了顿他笑道“完了完了,你一说喜欢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了,连道歉这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也能做,这太可怕了。”   明明牺牲巨大的是我啊,可我居然真的说了对不起。   卫颜感慨道“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在锦夙半是惊讶半是气愤的目光里,卫颜从容地说“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恢复的感情只有这么一点点,全部用在你身上了。”   锦夙愣住,卫颜开她玩笑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这种示弱的话,难不成他是认真的?锦夙眼里慢慢涌起欢欣,不过仍有顾虑“那……那个叫卫颜的姑娘呢,你现在不喜欢她了吗?”   卫颜想了想答道“我对她的感情很难界定,或许更多的是憾恨。但是我能确定我喜欢你,你要再不信,我以后可再也不说喜欢你的话了。”   “我信!”锦夙喊着,眉梢眼角都是止不住的欢喜。她抿唇一笑,然后奔过去把卫颜抱住,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眼角的泪痣处亲了一口。卫颜这次难得顺从地低下头来方便她够到。   以前的那个对他毫无感觉,有意或无意骗走他的心的姑娘,那个纯真懵懂的干净的姑娘毕竟已经远去了,伴随而去的还有欺骗和阴谋。   而现在他喜欢的这个姑娘依然纯真懵懂,可是很温暖也爱他,甚至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心。   怎么能因为以前的她毁了现在的她。   怎么能,让你遭受和我一样的孤独和虚无。 第60章 诛心 贰拾肆   锦夙这姑娘这些天有些奇怪,总是想着什么就傻乎乎地笑起来,浑身都冒着幸福的泡泡。   唯音奇怪地问起卫颜此事,卫颜轻描淡写地说“我跟她表白了。”   唯音大跌眼镜“啥你表白”得到了卫颜肯定的答复之后她便一副“你小子居然也会表白”的神情,一溜烟地跑去告诉兰夜此事了。   卫颜看着她的背影啧啧摇头“唯音小娘子忒没见过世面了。”   他转身穿过前厅走进锦夙暂住的房间,她在绣什么东西正把线咬断。见他来了她便从座位上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卫颜搂住她的腰,脑子里想着唯音的话,这姑娘确然是开始冒傻气了。   “你这是笑什么啊”卫颜问道。   锦夙抬起头来看他,一派天真“看到你就觉得很开心啊。”   卫颜眯起眼睛看她,觉得这姑娘的情话功力一路飙升还自带纯情真诚,效果直逼他这个纵横风月场所多年的妖孽。   锦夙想到了什么,把她刚刚在绣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卫颜手里,有些害羞地说“送你哒。”   卫颜定睛一看是个荷包,上面可不就是他帮她绣的那一片牡丹花,花间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我没舍得给公主,后来在上面绣了两只蝴蝶做成了荷包。”锦夙解释道。   卫颜悠悠地说“这蝴蝶是你绣的”   锦夙听他的口气不勉有些紧张,她小心地说“是啊……不好看吗?”   卫颜笑出声来,揉揉她的脑袋“好看,好看极了。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你进步真是惊人。”   锦夙闻言心满意足地笑了,卫颜想他似乎也用不着什么情话,只要是一句夸赞她都会很开心。   这么好骗的姑娘,落到了他的手里这辈子怕是难跑掉了。   卫颜拉起她的手,怡然道“走吧,去吃好吃的。”   朽夜阁有一扇门是直通酆林的,卫颜拉着锦夙推开那扇门,就走入了酆林的阳光之中。锦夙诧异不已,她不知道从酆林可以直到朽夜阁,还绕了一大圈跑回长安来。   锦夙拉着卫颜的胳膊在酆林中心的街道上慢慢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这是她最期盼的事情,能以相爱的关系这样拉着他的手一起聊天散步。   因为卫颜的玩笑,她一度以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大概知道自己失去心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不会读心也不够聪明的她恐怕就和那些傀儡没两样,变成行尸走肉。她不会再喜欢卫颜,不会明白她曾经盼望的这些东西的意义。   她其实很害怕,怕得要命,却没有犹豫。甚至想到卫颜以后就能有心了,可以欢场地笑痛快地哭,毫无保留地爱人,居然还有一丝欣慰。   她想她有这样的好福气,可以一直被庇护着衣食无忧地过了这么多年,还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很足够了。   现在她能把自己的好福气给卫颜,让他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吗,以为要把心换给你的时候,虽然很悲伤但还是觉得万幸。”   卫颜转过头来看着锦夙,看到一张温柔明媚的笑脸,她看着他真诚地说“万幸我可以救你。”   卫颜怔忡之后,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微笑着说“以后我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别记仇啊。”   调笑的口吻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他们就在酆林极有名的小吃街上漫步,妖进食人类的食物只能饱腹,对妖力的增进和魂魄延续并无裨益。但由于大量的妖是由人堕来的,对美食的爱好也被延续了下来。   酆林的美食之繁盛,种类之多,一点儿也不输长安。   卫颜去给锦夙买糖葫芦,一个转身回来的功夫却见锦夙被缠上了。平日里常有纨绔公子来搭讪锦夙,但这一次却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那个乞丐抱着嚎啕大哭的婴孩跪在地上,拉着锦夙的裙角求她给一些钱给孩子治病。卫颜一读这乞丐的心就知道她是个骗子,悠然晃到锦夙身边刚想开口,锦夙却皱着眉说“姐姐,这孩子真是你的吗?”   乞丐愣了愣,点头“是啊。”   锦夙蹲下来看了看孩子,又看着乞丐的眼睛“这孩子不是你的吧,你为什么要骗人呢?赶紧把孩子还回去吧。”   卫颜诧异不已,在那乞丐想要逃跑之际使了个法术让她摔倒,押着她送了官。在送官的路上乞丐彻底暴露了凶恶的态度,一直骂骂咧咧得没完。   锦夙抱着孩子一直认真听着她的话,逐句反驳。   “怎么能因为生活不容易就去偷别人的孩子呢,孩子的母亲多难过啊。”   “就算是王公贵族也会有很多不会的东西,大家都是很努力才能学会很多本领的,你不努力学的话当然什么都不会了。”   “不啊,我也很笨,学东西也很费劲的。正因为如此,才应该比别人都更加努力啊。”   一直说到那个乞丐哑口无言,这段对话才结束。卫颜笑得不行,把那乞丐和孩子交给衙门之后,他啧啧赞叹道“没想到这种时候你口才这么好,你怎么看出来孩子不是她的”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孩子一直哭,她看都不看孩子一眼的,还有点不耐烦。而且孩子也怕她,不亲近她。”锦夙想了想,回答道。   卫颜惊讶于她观察的细致,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跟着我一段时间大有长进嘛,没准哪天你就出师啦。”   “卫……”锦夙好像想起什么,止住了话头,她有些犹豫地问“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呢?”   “就叫卫颜吧,我习惯了。”卫颜微微一笑。   我已经放弃了原本的一切,唯独没有放弃“卫颜”,这个名字刚刚好。   应该还可以用很久很久。   卫颜自认为向来善于决断,这次虽是如此重大的抉择,除了做出决定那一刻的心潮起伏之后他似乎也没什么感触,很快平静了下来。   这天夜里卫颜又开始做梦,只是这一次梦不再关于他在人间的岁月,而是回溯到他还是陵光的时候。   他看到天地一片金红色,天庭中百官跪拜于地。他身穿红色的华服自云阶向上走去接受天帝的册封。他的父母坐在天帝的旁边,父亲依旧那么年轻俊朗,穿的衣服还是那么一尘不染,整齐得仿佛是比着尺子整理的。他从来是不苟言笑的,此刻看着自己的儿子作为最年轻的四方神受封,眼里也含着几分笑意。母亲向来温柔,目光更是从没自他身上移开过。   望舒站在父母旁边,有些激动地绞紧了双手,而天帝身边的太子景棠则有意无意地看着望舒。在景棠身边的那个娇小的姑娘面目模糊,有点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   原来一切在千年之前早有预兆,只是那时的他丝毫没有察觉。   那时候他还在为天帝驳回了姐姐出席他册封仪式的请求而恼怒,只想快点结束了这冗长的仪式。少年的他是何等心高气傲意气风发,不合自己意愿的事情从不愿配合,而他的出众天赋使得他的任性和愤怒通常都会被包容。   他结束了仪式也没去拜父母,就直奔朱厌的折寂宫,穿越重重结界封印之后见到朱厌时,他向来安静沉稳的姐姐惊讶了一瞬,便无奈地笑起来。   他强大的孤单的姐姐,因为过于强大的杀神之力被囚禁在折寂宫四千年的姐姐,或许这天上唯一能劝服他的人。那天朱厌用拴着锁链的手拍拍他的头,温和地说“我出不出去不要紧,你能来看我不就行了?”   她说“你成年之后就不能那么任性妄为了。你是父亲和风神殿下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你会成为这天庭里最耀眼的神仙之一,要代我好好地活在阳光下。”   姐姐穿着没有绣纹的红衣,黑发因为千年未剪,长得铺满了地面。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眸,眼睛里微微闪动着笑意和温暖。姐姐明明这么好看,像极了她的生母雪明仙子,这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她的美丽。   这个异常清晰的梦终结于锦夙的呼唤声中,他睁开眼看到锦夙提着油灯站在床边,满眼担忧。她说“我听到你这里有动静就过来了,做噩梦了吗?”   卫颜的眼睫颤了颤,突然紧紧地抱住了锦夙,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像是一条离了水窒息的鱼一样颤抖着。   他习惯于维持风平浪静的表象,以至于他都相信自己是风平浪静。直到那些被他放弃的东西争先恐后地进入他的梦境之中,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淡然。   他再也不是谁的骄傲了。   父亲母亲姐姐,甚至望舒,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痛苦的感觉是这样的,思念的感觉是这样的,暌违千年的感觉回到他的身体里,让他深切地感受到无心的强大和虚无。而此刻那个答应过要保护他的姑娘,正紧紧地抱着他,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   “没有关系的,我在这里。”她轻柔地哄他。   卫颜慢慢闭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第61章 诛心 贰拾伍   待卫颜慢慢平复了心绪之后,却发现抱着他的锦夙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卫颜疑惑地松开她锦夙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脸色惨白冒着虚汗,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像……又犯病了。”   锦夙这次犯病来势汹汹,不一会儿痛得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声呜咽。期间锦夙一直握着卫颜的手直到筋疲力竭地睡去,睡去时已是天色大白。   唯音和兰夜早就被这动静惊醒过来查看,此刻站在床边看着锦夙,而卫颜坐于床侧安抚地摸着锦夙的头。   “我刚刚问了她,她说我离开妖王宫的当天她就犯过一次病,这段日子里她发病越来越频繁了。”卫颜皱着眉头轻声道“唯音你看的妖书多,这是怎么回事?”   唯音有些犹疑地看着锦夙的脸色,妖术多有背天理,关于反噬的情况她看过不少,但这样的例子也是头次见。她缓缓道“我只是猜测。你能恢复一部分情感是因为接近了你的心,你的心有所感应让你重新获得了部分使用它的能力。但是对于锦夙来说,你魂魄的吸引使得这颗心越发排斥她,反噬就日益强烈。尤其当你心绪强烈起伏的时候,这颗心的感应尤其厉害。”   “长此以往,锦夙可能会因为这反噬……而死。”   卫颜目光一凝,喃喃道“怪不得。”   他依稀记得把心换给锦夙之后,景棠是想杀了他的,但是由于锦夙情况不稳定景棠分神照看她,让他给逃了。他逃跑之际已是奄奄一息,没多久就死而堕妖了。   想来景棠恐怕是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封印在这颗心里,让它误以为自己是在原主体中,以绝反噬之患吧。   卫颜冷笑一声“景棠真是个疯子,看上去老成持重下手却这么狠。”   不过他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真的宠爱至极,以至于如此兵行险着。   说罢他回头看向唯音和兰夜,说道“我要尽快找到没有反噬的分享一颗心的办法。锦夙曾查到过一个叫离心的古咒术,你们可否帮我查查?”   兰夜拍拍卫颜的肩膀“我们定会尽力,你放心吧。”   待锦夙醒来的时候卫颜正在屋内的木桌上写信。烛火摇曳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十分好看。   见她醒了卫颜放下笔,走过去把她扶着坐起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锦夙睡了一整天,叫他担心得要死。   锦夙却抓住了卫颜仔细打量他,有些担忧地问“你好些了吗?”   卫颜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锦夙是指那个“噩梦”。   “你还有功夫担心我你自己才是吓人咧。”   锦夙努力地笑笑,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昨晚那样,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没有啊,就梦到了堕妖前一些琐事。”   锦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卫颜,末了叹了口气,然后握住他的手。   “我随时准备好了要倾听你,什么时候你愿意说了,我都会认真听的。”   她这样认真地说着。   卫颜笑着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你这丫头,总是冷不丁地敏锐一下。你过段时间就要回天庭了吧”   “是啊。”   “你快点回来,我等着娶你呐。”卫颜带着调笑的口吻说。   锦夙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不能确定地问“娶……我”   卫颜点头“娶你。”   锦夙腾得一下脸红了,翻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埋住。偏偏卫颜还不依不饶地扯着她的被子问她愿不愿意,一番被子抢夺战之后,锦夙终于从被子里露出两个圆圆的杏眼,小声说“愿意。”   卫颜于是把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唇吻下去,沿着她的唇形描摹,锦夙的呜呜声就被淹没了。   待他放开锦夙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卫颜默默感叹这姑娘还是过于纯真了,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啊。   锦夙这次去天庭卫颜托她带一封信给望舒。虽然卫颜已经决定原谅锦夙,但是既然想起来了大半,他不想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楚。   他要知道当年为什么景棠会选中他,这一切是怎么安排的,锦夙知道多少。除了嘱咐望舒以当年的事情为筹码制衡景棠之外,他还让望舒帮忙调查此事。   最后卫颜请望舒不要告诉父亲母亲自己的情况,多替自己去看看朱厌。   卫颜送锦夙离开的时候特地嘱咐她,说自己已经在信中托望舒跟景棠阐明此事,让她不要直接介入。   锦夙有些疑惑卫颜为何要写信给望舒,卫颜笑道“让她帮我提亲啊。”   锦夙有些羞恼,但是也就相信了卫颜。   锦夙走后卫颜原本打算跑到酆林去,免得景棠这家伙来找他麻烦。唯音却来找他,说找到了离心咒的一点线索。   唯音皱着眉说“这个离心古咒后来变了名字,所以我们才一直没有找到。南海鲛人族有巫咒师一脉,通习各种咒术,他们在远古之时传习了离心咒并重新命名为‘嘉结’。可是……七百年前鲛人族长之子扶离叛乱,把巫咒师一脉屠戮殆尽,族长覃缪重伤之后也不能再使用咒术。鲛人族的巫咒师依赖血脉,如今已经……断绝了。”   卫颜怔了怔,眯起眼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鲛人族……这巫咒师说断绝也不见得吧。”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我先不能回酆林,得去找一位朋友了。”   在唯音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卫颜神秘地笑笑,走出了通向长安的那道门。   此刻已是夜色阑珊,钟离魅在自己的小寮里抚琴,墨绿色的眼眸低垂,微微卷曲的头发被一根丝带扎了松松地垂在身后。修长的手指在琴上随意拨捻,便有宁静悠远的泠泠琴声传出。   桌上的烛火突然熄灭,不过片刻又重新点燃。门边出现了一个红衣的身影,靠着门框悠然地看着钟离魅。   “卫颜”钟离魅停了琴,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卫颜。   卫颜摇着手里描金的扇子,意味深长地说“最近天上的太子景棠很可能要下界来找我,说不定会找到你这里来。你要避一避吧。”   钟离魅低下眼眸,轻笑一声“看来这长安也不甚安稳了。”   “我到哪里可以再找到你?”   “你为何要找我”   卫颜正经起来,向钟离魅作揖“我有一事相求,如今只有你可以帮我。我想要和锦夙分享一颗心,需要鲛人族的‘嘉结’咒术。”   钟离魅抬眼看着卫颜,卫颜微微一笑“你毕竟是鲛人族最后的巫咒师了,扶离少族长。” 第62章 诛心 贰拾陆   当望舒看完锦夙带给她的那封信之后,她久久不能从惊诧中平复过来以至于浑身发抖。   当年的真相望舒其实已经猜到大半,但她始终不敢想,不敢求证。此刻陵光把所有的事实告诉了她,她终于不得不正视。   景棠,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   望舒闭上眼睛,苦笑几声。   你凭什么对我的家人做了这种事情之后,还能心无芥蒂地和我订婚,对我好,甚至期盼我爱上你?   正在望舒心绪难平的时候仙娥进来通报,原定今日返回天宫的太子景棠忽有急事要延迟几天回来,望舒摆摆手把仙娥遣退了。她心里正烦闷着不想面对景棠,他晚回来也好……   望舒忽然愣了愣。   景棠平日里做事是极有规划的,几乎从来不会错了时辰日子,突发急事这种事情也几乎没有过。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会有什么急事?   望舒心里一沉,慌忙收拾了信奔出门外去追报信的仙娥。正巧此时锦夙过来看望舒却见她匆忙地往外跑。锦夙纳闷地迎上去问望舒怎么回事,望舒无暇顾及锦夙,只说让她在自己房内等一会儿,她马上就回来。   锦夙诧异地看着望舒跑出门外的背影,望舒姐姐向来优雅守礼,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焦急的样子。她不解地耸耸肩,还是转过身走进望舒房里等着了。   当她走到望舒的房间里时,却见白玉砌成的地面上落着一个扎眼的姜黄色信封,不正是卫颜要她带给望舒的那封信?望舒姐姐走得这么匆忙,连信都掉在地上了。   锦夙更加疑惑,弯下腰去捡起那信封,一封折了四折的信从封口中掉出来。她身边的仙娥便去捡起那信交给锦夙,锦夙刚刚想把这信放回去却不经意瞥到信的开头,飘逸隽秀的字体写着“吾妹望舒”四个字。   锦夙不由得怔住。   卫颜……是望舒的哥哥?可是望舒姐姐没有哥哥啊,只有一个表哥,还是失踪了多年的……陵光神君?   锦夙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即便知道读别人的信件不合适,却忍不住地向下看去。   此刻的玉芙天成里,钟离魅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抚琴“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你随便用一个咒术就能顷刻间置我于死地,我怎么敢威胁你?我是在求你啊。”卫颜十分放松地靠在门上,笑嘻嘻地看着钟离魅。   钟离魅的琴声悠悠,他心中的思绪流入卫颜的耳中,卫颜先是面有惊诧,然后渐渐转为凝重。待一曲终了,卫颜终于开口“我不知道你施咒术会……”   “好,我答应了。离开长安后我会去泰山府君那里转转,你去那边找我吧。”钟离魅淡淡地说,倒让卫颜有些惊讶。   钟离魅刚刚分明把施咒的种种后果想了一遍,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卫颜看到了钟离魅曾经身处的地狱。卫颜还以为钟离魅会拒绝他。   钟离魅仿佛知道卫颜的疑惑,淡笑着说道“你和锦夙纠缠这么久,最后能做这样的决定当是不易。嘉结有一定的危险性也可能失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卫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最近发现自己和天界有点渊源,或许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洗雪冤屈。”   钟离魅轻轻一笑,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冤屈。卫颜,事情比你知道的要复杂得多。”   明显是不想多提的意思。   卫颜微微皱眉,钟离魅把自己藏得太深,他也只是知道一些表面的东西,未曾深入了解,似乎钟离魅也并不喜欢自己深入了解。   于是卫颜微微低头,说道“多谢了,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钟离魅笑笑。   得到了钟离魅的允诺后,卫颜便离开了玉芙天成准备从朽夜阁去到酆林。今夜月色正好,打更人漫不经心的吆喝声在城中回荡,春末夏初的长安静谧安好。   放下心事的卫颜哼着小调在在朱雀街上走着。想来此时锦夙应该刚回天上没多久,他嘱咐望舒等锦夙回到凡间之后再和景棠摊牌,不然他真说不准那个疯子会不会再次抹掉锦夙的记忆。   算起来与锦夙再次重逢不过半年的时间,他却已经不太能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仿佛从他濒死堕妖的那天之后,一睁眼就再次遇到了锦夙,期间的岁月都消失在了一个模糊的梦境里。   重逢的第一句话,他跟她说——我不是卫颜。没想到冥冥中点出了真相。   卫颜一边感慨一边笑着,突然感到一阵冷风从他身后袭来。卫颜警觉地侧头用扇子挥开奔他后脑而来的那片薄刃,回头看去。   一个年轻男子悬在长安寂静的夜幕中,黑袍上绣着精巧的金色龙纹,目光如刀。   “真是你,陵光。”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杀气。   卫颜眼中的情绪变幻莫测,最终归于意味不明的一笑“好久不见了,太子殿下。”   天上望舒的房间中,锦夙正看着那封信。明晃晃的白纸黑字映入她的眼里,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可连在一起看她却失去了理解它们的能力。   她身边的仙娥见她面色有异,便小声唤她。锦夙像是惊醒了一样后退几步,她攥紧了手里的信,陷在极端混乱的思绪里手足无措。   直到望舒慌张地跑进来,看到她手里的信脸色一白,却又顾不上那么多似的急切地拉着她“锦夙,我有话跟你说。”   “望舒姐姐,这信上写的都是真的吗?”锦夙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抓着望舒,满眼的动荡不安。   望舒先屏退了旁边的仙娥,双手托着锦夙的脸“锦夙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听我说。”   “这不可能的对不对?我的心怎么会是卫颜的?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锦夙已经听不进去望舒的话了。   望舒大声喊道“锦夙你清醒一点!陵光现在有危险!”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锦夙愣了愣,喃喃重复“危……险?”   “你刚刚看到的都是真的。景棠延迟了回来的日子,通报的仙娥说他的副将侍者全部已经回来了,只有他只身未归。我刚刚去问了他的副将,他说景棠往人间的方向去了!”   锦夙似乎明白过来,惊惧和担忧冲破混乱占领了她的思绪“哥哥去找卫颜了?”   “十有八九!你快回去找陵光,一定要赶在景棠之前。如果景棠已经找到了陵光,你千万要阻止他,他会杀了陵光的!”   杀了……卫颜……   锦夙心中大骇,急忙提起裙子转身离开。 第63章 诛心 贰拾柒   “千年之后再重逢,上来就兵刃相见。我离开天宫太久,竟不知这天庭的礼数已经变成这样了。”卫颜面上笑得慵懒,眼中的妖气却升腾而起,染得他的眸色越发绯红。   “原来你这么久没有回来,是堕妖了。”景棠冷笑一声。   “这还不是拜太子殿下所赐。”   “你见过锦夙了?”   “岂止是见过,我已经决定把我的心分给锦夙,与她共享。我们可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了。”卫颜笑得无辜,那厢景棠的脸色却一下子黑了。   卫颜好像没看到景棠的脸色似的,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这还要感谢太子殿下从中牵线搭桥。不过我一直纳闷,天上神仙这么多为何太子殿下偏要挑我?籍籍无名无依无靠的小神仙多了去了,偏要挑我这个出名又家族势大的,岂不后患无穷”   说罢他笑起来,狐狸似的“该不会是因为当时我们同为天庭的双璧,你想把我踹下去独享盛名?哎呀呀,没想到太子殿下心胸如此狭窄……”   “我确实不喜欢你,即便你天赋过人。”景棠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冷静肃穆,掷地有声“但是选中你的是锦夙,她在名册成千上百的名字中选了你的名字‘陵光’。”   卫颜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景棠的意思。他突然大笑起来,弯下腰去眼里都笑出了泪花。   “居然是这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考量和原因,只是在一本厚厚的名册里随便翻了一页,随便挑了他的名字,就这样颠覆了他的一生。   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磨难和欺骗,居然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真是……好哥哥。”他扶着旁边的石狮子,在他震荡不安的妖气下那狮子居然一瞬间化成了粉末。   景棠皱皱眉头,抽出剑来指着卫颜“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为了锦夙我得取走你的魂魄。从此之后你的家族我会多加照拂,你姐姐我也会……”   “别自说自话了!”卫颜抬头用他血红的眼睛盯着景棠,那一瞬间景棠感觉到巨大的晕眩,手里的剑差一点没有握住。   他居然差点夺走他的神智……景棠的神情紧张起来。   “真是轻巧的一句对不起啊!你想听我说什么?没关系你拿去好了?麻烦你动手辛苦你了?”   “景棠,我们的太子殿下,你真的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为了你的妹妹,抢走了我的心封印了我的神元,害我堕妖,现在又要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要我的魂魄?只有你有兄弟姐妹吗?只有你的兄弟姐妹才重要吗!你有什么资格做神?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太子!”   景棠紧紧抿着唇,刀刃上泛着冷白色的月光。他出其不意地俯冲下来,剑尖直指卫颜,卫颜迅速向后退却。   “我为天界做了多少事情,那些就会挑挑拣拣的神仙都做什么了?凭什么我不能救我的妹妹?”   在不足两米的距离中,卫颜在景棠的眼里看到某种偏执,他曾经很熟悉的偏执。   当年兰夜为唯音拼魂时曾有的偏执。   “我只有这个愿望,唯一的愿望。便是小人又如何?阴谋诡计又如何?黄泉之下我百倍还你!我决不会让锦夙像夫人那些死去!”   黄泉?神仙有黄泉,他卫颜现在可是妖,妖哪里有黄泉可走?   卫颜嗤笑一声撇开景棠的剑尖一跃而上,落在一间二层房屋的房顶。景棠紧随其后,玄冥剑带着力破千军之气而来,杀意果决。   在人间景棠不敢发挥出全部的力量,而在王气很重的长安卫颜也无法发挥全部力量。双方各自折损三成,卫颜知道自己敌不过景棠。   再一次躲开景棠的剑后卫颜被紧接着而来的法术所伤,急退三步之后呕出一口血来。他虽然受了伤气焰却一点儿也不输,拿扇子指着景棠说道“你真要如此?你就不怕我死了锦夙会伤心难过?”   “她会忘记你的。”景棠淡淡地说。   卫颜轻蔑一笑“呵……又要抹掉她的记忆?你就是这么为她好的?”   “你现在是妖,她是天界的公主,她和你在一起只会成为众神的笑柄。你不是和锦夙两情相悦吗,心都可以给她吗?你难道不希望她幸福吗?”景棠又恢复了他那冷静肃穆的脸色,举剑而来。   卫颜一边与景棠拆招一边大笑起来,风声烈烈将他红色的衣袍和长发卷于空中飞舞,他的唇边还沾着血,与他绯红的眼眸相映,整个人仿佛在剧烈的燃烧。   “你醒醒吧,我告诉你景棠,只有我才能给锦夙幸福,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我的心我了解,我这么自恋的家伙,这颗心不会再为了我以外的家伙心动了。”卫颜笑得张狂肆意,那种自信的神采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陵光。卫颜接着说“而且望舒已经知道了你做的事情,如果你此刻杀了我,那么你回到天上只会身败名裂,锦夙也会被我的家族追究。”   景棠袭来的剑尖有瞬间的犹豫,卫颜趁此刻偏过身避过他的剑,试图在他眼神动荡的瞬间摄取他的神智。景棠对这种晕眩感已有防备,短暂的恍惚后剑锋一转,卫颜来不及闪避被玄冥剑直直插入了腰腹。   冰冷的利刃穿肉而过的瞬间极其短暂,卫颜是在巨大的疼痛感和更为巨大的无力感中明白发生了什么的。   被玄冥剑所伤的伤口无法愈合,只能血尽而亡。这是把必杀的剑,戾气极重,千万年以来都是以太子或天帝的威仪镇压。所以卫颜即便被景棠的法术所伤也一直尽力躲避这把剑。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景棠利落地抽出他的剑,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在了他和卫颜的脸上。   卫颜捂住伤口踉跄地后退几步,血顺着他的指缝间滴答滴答地落在瓦片上,汇成小小的一片血泊。   景棠冷冷地说“望舒也不会知道你死了。”   卫颜笑起来,血从他的唇角溢出落在他的身上“多么可悲啊,景棠。你自以为为你爱的人做了很多事情,可是她们全都因你而不幸。”   他已经有点站不住,摇晃着轻声说“别让锦夙……”   “卫颜!”   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像来自千年以前遥远的声音。有些模糊的视线里有蓝色的身影出现与景棠缠斗起来。   兰夜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锦夙了   卫颜想往前走几步却因为力气耗尽从屋顶掉落到地上,以为会撞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刹那落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抱着他的人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却一直紧紧抱着他没有撒手。   他终于看清楚泪眼模糊的锦夙,苦笑着轻轻说了一声“该死……”   偏偏是这种时候,他最不想让她看见的时候。   血从他的伤口蔓延开来,慢慢浸透了他腰间那个绣了牡丹和蝴蝶的荷包,浸没了锦夙藤黄色的裙子,一寸寸沿着石板爬向远处,渗入缝隙的泥土之中。   锦夙慌张地用衣袖按住他的伤口,仿佛这样他就不会再流血了。   “卫颜……卫颜……”她已经慌了,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泪水决堤一样落在他的衣服上。   卫颜笑了笑,勉力伸出手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锦夙还穿着华丽的宫装,鬓间玛瑙的发饰和银色的流苏这样好看,她这样好看。   如果被封印后沉睡的魂魄能有梦就好了,他可以在梦里见到她,他得把她最好看的样子都记住。   以抚平那漫长沉睡的寂寞。   “难得这么漂亮,哭起来就丑了。”卫颜的声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顿了顿,笑道“叫兰夜别打了,把你哥哥喊过来,他能救我。”   锦夙眼睛升起微薄的希望,她回头看去却听天上传来兰夜声音。   “谁也救不了卫颜了。他是要把你哥哥叫过来,趁着他还没灰飞烟灭取了魂魄给你。”兰夜一边操纵着他的傀儡人偶,一边在间隙中与景棠交手。   锦夙怔怔地回过脸来看着卫颜,卫颜哈哈一笑,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来,他看着锦夙轻声说“本来想最后骗你一次……失败了。”   ——我……我把心还给你,你活着好不好?   锦夙这次下界没来及加封印,她心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这是卫颜第一次完整地听到锦夙的心声。   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   卫颜有一瞬的惊诧,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愿意做的那些牺牲,她未必能承受。   于是他笑着摇摇头,把手搭上锦夙的脉搏,妖气缠绕而上之时锦夙恍然间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好,我怎么样都活不成了。锦夙,我要灰飞烟灭,以后连魂魄都没有了。   锦夙抓紧了卫颜的衣服,她满眼泪水拼命摇头。卫颜仍然笑着,眉梢眼角的轻狂柔软了几分。   ——我以后剩下的就只有这颗心了,从今以后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如果你幸福,那就是我的幸福。   锦夙的声音都在颤抖“是我……是我害了你……”   ——你能害我,那是因为我愿意让你害我。我那么宠那么护着的那个小公主锦夙,你可不能放任她伤心啊。   卫颜仍然笑得灿烂,他整个人已经浸没在血泊里,红衣红发与鲜血融为一体,像是一朵艳烈的海棠花。他轻轻地说“疼……”   锦夙的哭泣成功被他打断,她慌忙俯身“怎么了?”   “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泪痣,像个赖皮的孩子。   那可能是他身上为数不多没有沾染鲜血的干净地方。   锦夙的眸子颤了颤,她低下身去吻在他眼角泪痣,然后再去吻他的唇。卫颜偏过头去“脏……”   他的尾音被锦夙的唇吞没,她托着他的脸执拗地吻着,任温热的血从他的嘴里漫到她的唇齿间,他感觉到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想躲开却已经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这丫头……轻薄我……   ——你活着吧,我轻薄你一辈子。   卫颜轻声笑起来,待锦夙放开他时,他看着天空。此时晨光已现,明亮的阳光从空中洒下来。   ——太阳雪……   锦夙怔怔地抬头,明媚无比的阳光下,忽然有漫天大雪从一片湛蓝中纷纷扬扬地落下,遮天蔽日。每一朵雪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世界一片明媚闪耀,而冰冷。   卫颜身上的妖气仿佛蒸发一般汇入空中,散落一地直到卫颜脚踝的红色长发从发尖开始一寸寸褪成白色,向着发根蔓延,再被他的鲜血染得斑驳。   锦夙回过头来看着卫颜,看着那银白色慢慢向着他的发根扩散去。晶莹剔透的雪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红白相间的发上,融在他的血里。   卫颜微微皱着眉,但唇角依然带笑。   ——看雪啊……别看我……   ——不要   ——现在的我……太丑了……别看了……   锦夙摇摇头,她抱起卫颜,下巴贴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我们卫颜……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他曾经有那样一头殷红的长发,行走之间如灼灼燃烧,永不止息的火焰。他曾有那样灵动的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摄人心魄。   他曾拥着美丽的傀儡笑说——我们卫颜大人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他还在某个日出的屋顶拉住她的袖子,说他喜欢她,很喜欢她。   她的身体很温暖,但是一直在发抖。   卫颜闭上眼睛在她的怀里蹭了蹭“灰飞烟灭后……我会变成散落的灵气……说不定就能……回到你身边。”   我们会再相遇的,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让我可以找到你。   锦夙安静地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再也忍不住一样地嚎啕起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上的鲜血被完全覆盖,直到他的存在完全消失。   他临死前散尽了千年的妖力,化为了长安三天的大雪。 第64章 诛心 贰拾捌   “我同意的话,你们能放过她么?”景棠低声说。   从他回到天上以来已经有七天,除了他踏入天宫的那一刻望舒给了他一耳光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   望舒穿着素白的衣裙,眼睛仍有些肿,面有倦色。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同意什么?”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退婚么?退完婚把陵光的遗书一交,我便是要跳寂神台的千古罪人。”景棠苦笑一声“但是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情,锦夙她已经……你们就放过她吧。”   望舒看着景棠,末了她笑起来,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景棠,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你只是运气不好,如果你能早点解决陵光,如果不是锦夙下凡正好看到,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你是不是还觉得你的所做作为只是为了锦夙好觉得自己对她的爱护无以伦比?”   她走到景棠面前,眼里是悲伤和不屑。   “你听好了,景棠。陵光的信里说了,要我要拿换心的事情要挟你,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锦夙。可是如果他死了……”望舒的眼里慢慢氤氲里眼泪,声音也开始哽咽“……他如果死了……不要告诉父母宗族他死去的消息,也不要揭发你。因为这世上能保护锦夙的人,只有你了。”   景棠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望舒。   “不可能……”   “我骗你干什么?陵光的脾气你不知道吗?这么心高气傲的神,居然到了最后也没有想对你报复,你说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是锦夙最信任最亲近,像父亲一样对待的哥哥!他是不想伤害锦夙啊!你在杀死陵光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刹那想过,锦夙到底会有多喜欢他,他死去了她会有多难过?”   望舒满眼泪水,她揪着景棠的领口,直直地看进他动荡不安的眼睛里去。   “别再感动你自己了景棠,你有问过锦夙她到底想要什么吗?她喜欢谁?她为什么会喜欢陵光?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不是你的傀儡啊景棠,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以为可以帮别人选择什么是正确的!”   景棠的眼里一派混乱,他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能说出来。什么坚固的东西轰然倒塌,在他的脑子里嘈杂作响。   他想起来当那几只妖抢了陵光的尸体逃走之后,锦夙仿佛失了魂魄的空壳一般坐在一滩血泊之中,看着她空空的怀抱发呆。   他不安地走过去,轻声说“没事的锦夙,很快就忘记了……”   她抬眼看他,那眼里说不上是恨意还是什么别的,空荡荡的。   她说“哥哥,求你放过我。”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彻骨的寒意。   时至今日,他茫然发现自己好像拼命地朝一条错误的路上狂奔。   越奔越远,再回头时已经无可挽回。   望舒放开他的前襟,慢慢地说“这就是我今天来要说的,也是陵光信里对你最后的要求。他不会毁了你,但是你要知道你错了,你一定要知道,你大错特错。”   “不要再以爱为名,做着绑架强迫的事情了。”   望舒冷冷一笑,转身离开。景棠和一盏孤灯在书房里,渐渐化为远方的一个亮点。   当再也看不见这个亮点的时候,望舒身上那强硬的外壳慢慢土崩瓦解。她扶着门慢慢蹲下来,将头埋在臂弯里,悄无声息地哭泣。   从前景棠总是觉得她喜欢陵光,所以不喜欢他。因为他们之间重重的顾虑和猜疑,她始终没有能告诉他。   其实她早就不再爱慕陵光了。   其实她已经对他动了心。   千年以来无微不至的关照和爱意,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岂能无动于衷 为什么偏偏在她动心之后发现了他曾做的事情,偏偏他又杀害了陵光。便是再如何动心,也是绝无可能了。   望舒笑起来,也不知道在嘲笑谁。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停止了啜泣,扶着墙站起来。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后往锦夙的宫殿走过去。   这些天望舒去的最多的就是锦夙的宫殿,在天上为数不多知道陵光死讯的神中,锦夙是最令她担忧的。锦夙刚刚得知真相转瞬之间又失去了陵光,根本没有转寰的时间,望舒真怕她一下子垮了。   望舒踏入宫殿的时候正看到锦夙的贴身侍女从房间里出来,她叫住了侍女。   “公主今天如何?”   “殿下夜里又做噩梦了,今天稍微吐得稍微少了些,还是一直发呆。”侍女福身,眼里是说不出的担忧“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望舒沉默不语,敲了敲锦夙的房门。   “殿下听不进敲门声的,您直接进去吧。”侍女叹了口气,福身离开。   推开房门之后,望舒看见锦夙坐在床沿上,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单衣,出神地看着窗户。锦夙好像对开门的声音和望舒的呼唤毫无察觉,直到望舒走到她面前占据了她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   “你还好吗?”望舒坐到锦夙旁边握着她的手。   锦夙轻轻笑了笑,眼里却只有一贯的寂静。   “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她像往常一样吃饭,可是总是会再吐出来。她也像往常一样睡觉,可是半夜总被噩梦惊醒。   她并没有打算虐待自己,为了那颗心她很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内心深处,或许她已经很想死了。   望舒的眼眸微动,不安地看着她。从人间回来之后的锦夙平静得可怕,她不哭不吵不闹,乖乖地听从所有照顾她的人的建议。   可是一部分的她好像已经死去了,最鲜活最光明的锦夙消失了,留下一个乖巧的空壳子。   “锦夙,我知道陵光去世了你很难过,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望舒安抚地拍拍锦夙的背。   锦夙有点茫然地看了望舒一眼,轻声说“我怎么有资格为他哭?”   望舒怔了怔,她拉过锦夙的肩膀正视着她的眼睛“锦夙,你不要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   “锦夙!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啊!这归根到底只是景棠的计划,是他害了陵光不是你。”   锦夙空洞的眸子里慢慢有了波澜,她颤声说道“是我。”   “哥哥杀了卫颜,曾经有一瞬间我非常痛恨他,可是下一秒我就醒悟过来,我能指责他能痛恨他的基础,就是这颗他不择手段帮我得来的心。他全是为了我,我拿什么恨他?”   “卫颜因为我什么都没了,神力地位心还有魂魄,他死在我哥哥的手上,我拿着从他这里抢过来的一切,怎么有脸为他哭?”锦夙怔怔地看着地面上月华如水,说着说着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掉在地上。   她看着那滴泪很久,慢慢地说“可是……我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他。他就死在我怀里,说了我听过这世上最好听的话然后离开了。他灰飞烟灭了,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我太难过了,望舒姐姐,其实我哭了很多次,我忍不住……我太卑鄙了……”   望舒抱住锦夙颤抖的身体,拍着她的肩膀。沉默了太久的锦夙终于承受不了,断断续续地说着关于卫颜的一切。   “卫颜他嘴上不说,其实很想要一颗心。有一次他骗我把心换给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最后他放弃了。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在捉弄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牺牲了什么。”   “我一直觉得他很好,觉得他喜欢我实在是我的幸运。到了今天我才发现他到底有多么维护我爱惜我,可是我是他的不幸啊。我根本就是他的瘟神,如果没有遇到我他会过得多么幸福啊,他会是九重天上耀眼的南方神,有漂亮聪明的恋人,过着幸福而高贵的一生。而不是像这样……”锦夙渐渐说不下去了,她靠着望舒的肩膀大声哭泣起来,再没有那些勉力支持的平静表象。   望舒一直轻声安慰着她,等到她哭泣声渐渐停止,她听到锦夙轻声说“望舒姐姐,你能陪我下凡找兰夜么?卫颜的……尸首在他那里,我想再去看看卫颜。”   当锦夙和望舒来到长安的朽夜阁时,朽夜阁主冷着脸看着她们,似乎并不欢迎。   在锦夙提出要看一看卫颜坟墓的时候,兰夜轻描淡写地说“他没有坟,尸体都没了哪里来的坟。”   在朽夜阁明晃晃的灯光下锦夙的脸苍白如纸,她低头正欲离开,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尸体是没了,活的倒是有一个,姑娘要么?”   她震惊地回头,说话之妖银白色长发垂地,桃花眼边的红色泪痣格外挑人。 第65章 诛心 贰拾玖   几天前卫颜从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唯音正在旁边指挥着千鸢给他换药。见他睁眼着实松了一口气,继而揶揄道“为了追求姑娘一下子散掉自己千年的妖力,你可真是够大方的。”   卫颜茫然地看着唯音,感觉到腰腹间伤口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意。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   卫颜打量着四周,这正是朽夜阁里他原先借住的房间。   “差一点,你没死成。”兰夜的声音传来,他走进了房间粗略查看了一下卫颜的伤口,说道“得亏给你做了个半傀儡的身体,不然你就死透了,也等不到重璘拿弥生珠救你。”   卫颜越听越糊涂,他抓住兰夜的胳膊“什么半傀儡什么弥生珠”   兰夜掰开他的手,理理衣服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你决定和锦夙在一起之后,曾问我有没有做好能让你附身进去保你命的傀儡”   卫颜点点头“自然记得。”   “我当时回答没有,不过我接着说我研究出了一种方法,可以在妖的体内做傀儡,相当于把傀儡和你的血肉结合,形成一道屏障。如若你受伤体内的屏障可以帮你抵御大半的伤害,让你进入表面上呼吸全停的假死状态,但是只能抵御一次。”   “你可别骗人了,这后面的话你都没说过。”卫颜满眼怀疑。   兰夜笑了笑“你同意之后我就帮你做了这个融合性的傀儡身体,不消片刻就完成了。但是完成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害你丢了一小段记忆,就是从你开始问话到我帮你做好盔甲这段时间的记忆。”   卫颜眯起眼睛,他想起来问兰夜有没有做好傀儡的时候,兰夜问了他一句——你忘记了吗?当时他觉得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   感情是已经做好了还故意让他以为没有。   “你可沉得住气啊,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来救我那么晚,也是故意的吧”卫颜似笑非笑,眼藏怒气。   兰夜倒是不慌不忙“我怕你仗着有个保护随意折腾,和景棠硬干。倒不如借着你这个短暂的失忆瞒着你,让你惜命一点。幸好我这么做,不然这烂摊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收拾的了。”   卫颜冷笑了一声,但眼见自己还躺在人家的房间人家的床上不能动弹,便只好叹口气“算了,你也救了我我就不计较了。”   兰夜轻轻一笑,接着告诉卫颜他昏迷后因为失血过多差点醒不过来,重璘知道此事之后便拿出了妖王宫的宝贝弥生珠为卫颜安魂固魄,复原伤口,卫颜方能活下来。   “重璘已经知道你原来的身份了,你等着吧,他可不会白白地帮你。”   “我知道,锦夙现在怎么样了?”卫颜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每一点移动都牵动着伤口,他皱着眉忍耐下去。   “不太清楚,这几天我们忙着救你,和天上也没什么联系的渠道。”唯音拿过一碗药来给卫颜,叹口气“她真以为你死了,应该很不好过。”   “不过她应该还会下界找我们的,毕竟你的‘尸体’被我们抢走了。”兰夜悠然道。   此刻如兰夜预言那样前来的锦夙怔怔地看着屏风边笑意如旧的卫颜,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他的脸,指尖抖得厉害,好像面前是什么一触就会破碎的东西。   待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和他身上的温暖时,锦夙轻声说“这次是真的。”   是温暖的,鲜活的。不是冷冰冰的,僵硬的。   锦夙的眼里仿佛有一场呼啸的风雨,她几乎是踉跄地几步靠近他,抱紧他。   卫颜原本笑着的眼睛垂下来,伸手把锦夙抱住。   “你还……活着。”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卫颜拍拍她的背“我还活着。”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发出类似于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望舒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也捂着嘴哭了。   卫颜做好了她生气的准备,也想好了该如何解释假死的事情,甚至摆好了一个玩笑的表情,可是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倒宁愿她生气一些,她现在这样子,太让他心疼了。   “嘶……疼……”卫颜假模假式地皱起眉头。   锦夙放开他,有些惊惶“哪里?我是不是抱到你伤口了?”   卫颜捂着自己的心口,可怜巴巴地“你再哭下去,我可太心疼了。”   放在往常锦夙早就被他调戏地生气了,可这一次她愣了愣,眼里又有了泪水。   卫颜有些无奈地笑笑,他擦掉锦夙脸上的泪水。   “你再哭我可要……倒了。”   他这话不是玩笑,话一说完整个身体就颓下去,被旁边的傀儡皆凌一把捞住。锦夙吓了一跳,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坐在椅子上。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卫颜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一层虚汗。   兰夜悠悠道“说了让你别起床,说话说了一半倒下去和躺在床上相比,能好到哪儿去?”他拍拍卫颜的肩膀,说“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兰夜转身离开了房间。   锦夙看着卫颜银白色的头发,眼神一暗“都是我害……”   卫颜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提前打断她“怎么,嫌弃我头发白了没有以前好看了”   锦夙愣了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怎么样都好看的,只是……”   “还是你嫌我这颗心不好使了”   “没……没有……”   “那是你嫌我受伤了身体不好”   “我怎么会……”   “你要抛弃我吗”   “绝对不是!”   卫颜笑眯眯地拍手“好,那不就结了,你还愁眉苦脸个什么劲我这是劫后余生,你也是处处都满意,可喜可贺啊,你快笑一个。”   “可……可是……”   锦夙被他这一系列的问题带到了沟里,涂里糊涂地想了半天才找回一点自己的思路,内疚悲伤的心情早被冲散了大半。   “你都不怨我吗?”锦夙疑惑地问。   卫颜那手指点点锦夙的脑门,笃定地说“那天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完全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所以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得那么勤快。你好好地陪着我,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   锦夙看着卫颜半晌,眼里有些湿意,但是她最终笑起来,眉眼弯弯。   “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   之前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的望舒慢慢走到卫颜面前,声音有点颤抖“表哥……”   卫颜笑起来,一如他是陵光时的骄傲潇洒“好久不见了,阿舒。”   望舒的眼眸颤了颤,一行泪簌簌流下。这是她的表哥陵光,她曾经暗自恋慕的,骄傲张扬却也温柔的陵光。   他的死讯传来时她迟迟不能接受,也无法想象鲜活的无所不能的他就这样消失。幸而他还活着,幸而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卫颜握住望舒的手,笑道“多谢你为我筹谋。”   若不是她一直追查他的下落,让锦夙下界来找他,他不知何时才能知道真相。   望舒看着卫颜,微微一笑。   “换作是我,你也会为我做这些的不是吗?”   就像你担心我独自投胎历劫要陪着我一样。   这就是家人的意义,而你马上就要再多一个家人了。   望舒笑起来,她觉得已经有千年之久,她没有笑得如此舒爽畅快,又觉得圆满了。 第66章 诛心 叁拾   陵光上神失踪千年之后忽然再次出现回归神位的事情震动了整个天界,可陵光对于自己这失踪了的一千多年里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绝口不提,倒是成为了神仙们猜测的话题。   毕竟陵光的一头红发变成了雪白,虽说他长出的新发仍然是红色看上去并无本质变化,但之前的头发如何失的颜色还是令众神们甚为好奇。   这神仙八卦起来也不输妖众们,卫颜,也就是陵光上神暗自感慨。   此时的卫颜正在自己打扫一新的宫殿里凝神写着请求赐婚的奏折。折子他在朝中当官时可没少写,不过这封却是改了又改,好像怎么写都不太满意。   他放下笔来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宫殿,想想近来经历的事情,当真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原本以为自己时运不济要死在景棠手里了,结果被兰夜和重璘救了性命。   原本觉得散掉了所有妖力要花很长时间恢复,结果钟离魅说正好妖力散掉了,可以将锦夙心里他被封印的神元和神力渡回来。   原本以为会和锦夙在人间生活,再也不能以陵光的身份回到天庭了,结果这神元和神力回来之后他便回归了神位。可以名正言顺地向锦夙求婚,也不必放弃自己的亲族们。   莫不是老天也觉得他这千年以来实在是遭遇惨淡,决定从现在开始偿还他了?   卫颜的指节在玉石的台面上扣了扣,记忆回到了那个诡异又盛大的嘉结咒术,鲛人族的巫咒术不愧是南方第一奇诡之术,威力巨大又奇异。   抑或是,真正强大的其实是钟离魅?   钟离魅可以轻易地破掉景棠做的封印,引导他的神元和神力回归。在施咒的过程中卫颜觉得这个咒术应当很难,但是钟离魅驾驭地非常非常平稳,甚至不费力气。   钟离魅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卫颜觉得自己虽能读到钟离魅的心,却还是对他知之甚少。   钟离魅,扶离,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呢?   在他不在的这些年是太子景棠代他管理南方的,卫颜于是起身理理衣服,悠然地往景棠的太子宫殿走过去。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来讨债的,更何况不久以后你就是我大舅子了。”卫颜坐在景棠的书房里慵懒地品着仙娥沏好的茶,笑眯眯地看着景棠。   景棠仍然探究地看着卫颜,这千年的时光里陵光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依旧骄傲张扬却圆滑了许多。   陵光重返天庭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他彬彬有礼,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差一点死在他手上的事情。而锦夙的心还安然的在她身体里跳动,陵光似乎也没有戳破这件事的打算。   他似乎是真的很喜欢锦夙,愿意把心与她分享。   “以后你若是敢负锦夙……”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是个为了妹妹心狠手辣啥都能干得出来的家伙,要不是因为这一点我也不会饶过你的。你可把心揣肚子里揣好了,我的心有一半是锦夙的,我哪里敢负她?”卫颜的语速很快,一脸无辜。   景棠噎了噎,有些奇怪地看着卫颜,卫颜向他举起茶杯“这一千年我也不是白活的。不过我来找你倒不是因为锦夙,七百年前鲛人族扶离叛乱的事情,是你负责处理善后的吧。”   景棠皱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点点头。   “我想要调那时的卷宗查看。”   “为什么?”   “南海本是我管辖之地,我觉得有问题看看卷宗,名正言顺吧?”   景棠隔着香炉袅袅的白烟看着卫颜,卫颜笑得无懈可击。末了景棠轻笑一声“确实有问题,卷宗可以给你,但我劝你不要介入。”   卫颜有些莫名“为何?”   “这是鲛人族的内政,更何况鲛人族在南海势大,真相和稳定相比,后者对于天庭来说更重要。”景棠回身在书架上抽出一摞厚厚的卷宗递给卫颜。   “呵,看来覃缪是一位相当安稳的族长呢,你和重璘的风格某种程度上真是相似。”卫颜掂量着手里的卷宗,随意翻了几页,边翻边说“望舒跟我说你已经反省了,我看也确实如此,那么当初那句话就收回,只要你不发疯还算是个称职的太子。”   “望舒同你说我?”景棠有些惊讶。   卫颜抬眼看他,微微一笑“这么久了望舒也没有提退婚的事情吧,你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她在等什么?”在景棠怔忡之际卫颜起身拿卷宗拍拍他的胳膊“可别让她等太久了。”   卫颜离去之后,景棠一直出神地盯着香炉里的白色烟雾,世界在那片白色里显得朦朦胧胧。   这段时间里他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卫颜的那句话——你自以为为你爱的人做了很多事情,可是她们全都因你而不幸。   当他看到心如死灰的锦夙,悲愤欲绝的望舒的时候,当望舒流着泪攥着他的领口斥责他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这句话的应验。那时候他绝望地想,或许他已经大错特错无法挽回了。   他将会永远地失去她们。   陵光的生还救赎了他,如此一来锦夙终究会原谅他,只是可能要很长的时间。但对于望舒他已经不敢奢望。   毕竟他花了漫长的千年时间也没能得到她的爱情。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讨厌他,用一纸婚书维系的脆弱关系到头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在等她来解除婚约,他想他得答应她,不能再错下去。   景棠闭上眼睛,揉着额角。   但是……这可能吗?她喜欢他?   香料焚烧殆尽,白雾慢慢消散。景棠睁开眼睛,沉默了片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推门离开书房。他仿佛在奔赴一个错过就再无机会的聚会,步履匆匆地沿着台阶向下跑去,跑向偏殿望舒的住处。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望舒站在台阶的尽头,惊讶地看着他。   景棠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瞬间的停滞,他慢慢走向她,站定在她面前。   他们一时相视无言,直到望舒浅浅一笑,柔声道“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时候。”   景棠愣了愣“什么?”   “一步跨四个台阶的时候。”望舒说得认真。   景棠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解释却又有些无措“刚刚走得急了些。”   顿了顿他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为了自己难得的失态,还是为之前的隐瞒和伤害。   望舒看着他半晌,笑着说“没关系,你难得这么着急的样子,我还……挺喜欢的。”   景棠猛然抬眼看着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望舒侧过身来站在他身边“你要去哪里?”   景棠想了想,说道“后花园,一起走吗?”   “好。”望舒点点头。   他们于是并肩朝着遥远的后花园慢慢走去,这条路可能很长,还需要他们各自付出一些努力。   不过至少他们都有同行的意愿,和心底的欢喜。   四天之后卫颜拿到了天帝赐婚的诏书,他把给锦夙的那一份诏书也要了来,裹一裹揣在怀里向她的宫殿走去。   还没走到锦夙的宫门,他就远远地看到一个桔红色的身影向他跑过来。天庭上的云雾缭绕和白色的玉石地面融为一体,迷蒙间看不清那个桔红身影的来路和面目,只看到衣裙在风中飞扬,明快动人。   卫颜知道那是谁,他往前走了几步张开手臂,锦夙穿过迷雾踩散云烟扑进他的怀里。她身上有着熟悉的甜甜的味道,有点像很久很久以前,人间的一片橘子树开花的香气。   “我感觉到你来了,这么远我就感觉到了。”锦夙抬起头,眼里有着惊奇和欢喜“我还感觉到你想早点见到我,我就跑出来了!是有什么好事情吗?”   卫颜抚摸着她的头发,笑道“看来以后我是骗不了你了。”   锦夙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好神奇啊。”   “怎么?”   “你很开心,我能感觉到你很开心。”她笑起来,如人间二月的繁花“这真是太好了。”   卫颜眼眸微动,把她揽在怀里。   这个漫长的故事,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曾经有一个姑娘,她生来就没有心,后来一个男人爱上了她,甘愿把心给了她。她被保护得很好地长大,天真单纯善良,有一天和那个失去了心的男人重逢了。   他们都不记得彼此了。   这个没有记忆也没有心的男人,活在自己编织的剧本里自以为潇洒妥帖,游戏人间。这个姑娘心疼他,把他从潮湿的黑暗的井底往外拉,并且不断地告诉他——外面有阳光。   你总有一天会看到阳光的。   真实的世界虽然可能没有你剧本里的那样完美,可能也会辛苦会受伤,但是那是真实的你。   而且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她一直很努力,无论如何都没有松手。他也曾怀疑也曾经觉得受伤,曾经欺骗她也想过报复她,可是因为拉着他的那双手那么温暖,他始终没有舍得放手。   所以最后,他终于重见天日。   “遇见你真好。”卫颜在锦夙耳边轻声呢喃。   “你怎么……突然这么……”   “这种时候应该回答‘我爱你’。”   “啊?为什么?这明明……”   “我爱你。”   “……”   卫颜看到锦夙的耳朵一下子红了,她伸手把他抱得紧紧的,小声说“我也爱你。”   所以最后,他们拯救了彼此。 第67章 离殇 壹   初春时节,连日雨水。   夜幕降临的时候,湿润的泥土和尘埃散发出愈发浓重的清新气味。蔷华的房间里燃起香炉,淡淡的蔷薇花香弥漫开来将雨水的气息驱散。   “姑娘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一千两银子啊,刘公子只是想再见您一面,聊几个时辰。”   蔷华正在拆发髻,一支玉簪子拿出来,她光可鉴人的乌黑秀发就散落下来。   她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掌事姑姑,轻轻一笑“姑姑,我说过了,下个月我要休息。”   她笑眼中的眼波流转竟让掌事姑姑都呆了一瞬。   姑姑醒悟过来,连忙说“我也不想坏了姑娘的规矩,只是刘公子下个月就要回家乡了,实在是想临走之前见您一面。他对您是痴心一片……”   蔷华轻笑了一声,有点嘲讽的意味。她以手托腮,抬眼看着掌事姑姑。   “他倒是很有心。”   看你如此卖力的样子,也不知拿了他多少好处。   “那姑娘是肯见了?”掌事姑姑眼睛一亮。   蔷华转脸过去看着铜镜,镜中的美人笑意盈盈“不见。”   掌事姑姑从蔷华那里吃了瘪,气呼呼地往回走,边走边跟身边撑伞的小丫鬟说“她的怪脾气都是被那帮男人给惯出来的,一千两买什么不好,红岚苑的头牌都可以睡几晚了,非要和这个小祖宗见个面?”   小丫鬟支支吾吾,小声说“姑娘也不缺银子,再说了……姑娘长得好看啊。”   掌事姑姑愣了愣,她看一眼远处窗户里的浅红色倩影,叹了口气“是啊,这丫头生得真是好看得没边,连我一个老太太都看得入神。”   两人正聊着,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慢慢从小路尽头走来,走得不疾不徐,纸伞边沿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见到他掌事姑姑和丫鬟停下行礼。   “钟离先生。”   男子微微低头,轻声道“姑姑。”然后又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我来玉芙天成这么些年,除了打招呼之外就没能和钟离先生说上两句话。你说这玉芙天成的双璧——第一美人和第一琴师怎么都是怪脾气,还是截然相反的怪脾气。”掌事姑姑看着钟离魅的背影感叹着,一边摇头一边走远了。   这边正想关窗户的蔷华也看到了钟离魅,她于是坐在窗边,白皙的手臂搁在窗沿上,看着那个身影走近。   他终于在窗前的屋檐边停下,伞微微扬起,露出一双恬静的墨绿色眼眸。   “唯音堕妖成功,刚刚醒来了。”   蔷华托腮微笑“这下兰夜可欠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情。只是我们帮她堕妖,也不知道是功德还是罪孽。”   “依从他们的愿望,这自然是功德。”钟离魅浅浅地笑了一下。   “你从来遗世独立,不与别人来往,也不插手他人的是非。这次是怎么了这么帮兰夜和唯音”   钟离魅沉默了片刻,波澜不惊地回答“我们有赌约,你忘了”   蔷华愣了愣,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他们打赌唯音最后会和谁在一起,她赌执明,而钟离魅则赌了兰夜。   难不成他竟是为了这个赌才破例帮助兰夜的   蔷华掩唇而笑,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一旦染上笑意总是格外撩人“真没想到你把赌约看得这么重啊。好,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钟离魅看着蔷华的眼睛,沉默了一瞬之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   他的语气很认真甚至于执拗。   “从你儿时到堕妖一直到我们初遇前,全部的过去。”   蔷华的脸色微变,她抬眸凝视着钟离魅,笑意渐渐隐没下去归于一片怒气里。半晌之后她又笑起来,笑意未达眼底“为什么?你这么好奇我的事,难不成是爱上我了?”   “既然是赌约,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吧”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一派安宁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之间一时静默。   淡淡的青竹味道自钟离魅身上散发出来,混着雨水潮湿的气息顺风蔓延到蔷华的窗户里。雨水从屋檐上流泻而下落在他的伞上,再顺着伞骨滑落在地,淅沥作响。   蔷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钟离魅的时候也是在下雨。   那时她乘着轿子准备出门,从前厅往外走的时候她撩起窗帘,看见小厮给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撑着伞往里走,男子被伞挡住了面目,只看到背了一把琴,用姜黄色的布包得严实。   伞上的雨从他肩膀旁边划落,碎在青石板上。他在雨中走得不疾不徐,有种优雅清冷的气质。   她看了他几眼,轿子与他交错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他身上浅淡的妖气。   “等等,你是谁”她喊住他。   他慢慢转过身来,发间眼睫上都是湿润的水气,像是刚刚从水墨画里活过来的。   他身边的小厮陪着笑道“蔷华姑娘,这是新来的琴师。”   “钟离魅。”他说道,平淡疏离。   这突如其来的回忆稍稍打散了一些蔷华的怒气。她问了个莫名的问题“你会唱歌吗”   钟离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摇摇头“不会。”   “我知道了。”蔷华意味深长地一笑,继而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神态“愿赌服输,我答应了。过几天我要回一次家乡,你要一起来吗?”   “家乡?”   “我堕妖前生活的地方。”   “……好。”   在钟离魅答应了随蔷华回家乡之后,蔷华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一次的“重生”。   她有操纵记忆的能力,每过十年她就会把长安城里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抹去,某一日大家醒来,她又是新来的玉芙天成舞女。于是她在这城中待上千百年也没有人对她不变的容颜产生质疑。   自从钟离魅来了之后她也会顺便把别人关于他的记忆也消除。   作法当天蔷华试图在院中的亭子里燃起一个火盆,此时仍有小雨,因为天气潮湿她试了许多次都失败了。期间有许多路过的小厮丫鬟上来帮忙,可是都没有成功燃着。   直到钟离魅在前厅里演奏完曲子,领着珠玑回来换弦的时候路过这边,看到了一筹莫展的丫鬟小厮们。他把琴递给珠玑抱着,走过去不消片刻升起了火。   蔷华于是遣散了那些丫鬟小厮,回头对着钟离魅巧笑嫣然。   “多谢。你这双手是真巧,难不成你的能力是控制火”   钟离魅摇摇头“不是。”   他接过珠玑手里的琴,刚想离去却听蔷华说“我要施那个法术了,不看看吗”   他回头看去,蔷华从怀里掏出几个折好的白色纸鸟,纸的质地细滑还反射着淡红色的光芒,细细看来上面有一些隐蔽的咒文。   “千罗咒”钟离魅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蔷华有些惊讶,继而微笑“不错,我以为妖界了解此类咒术的并不多。”   她把那几只纸鸟丢进了火盆里,一时间火焰大盛,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的手在火焰上虚虚地一抓,从火焰中骤然飞出四五只带着火星的红色大鸟。它们在亭子上空盘旋三圈后向着不同的方向飞走了。   千罗咒是一种凭火让死物暂生的咒术。这些鸟会在长安城中散布蔷华的妖力,抹去人们关于她和钟离魅的记忆,最后融化在风雨之中。   “妖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啊。”蔷华抬头看着那些红鸟飞远,悠然道,“由人堕妖的便停留在堕妖时的状态,妖所生的小妖成年之后相貌则再无变化。妖是世间唯一没有轮回,也不会苍老的生灵,处于某种停滞的状态中。世人都修仙以求长生不老,神仙固然长生,却唯有妖可不老。”   “世间每一种生灵都是奇妙的,所求亦不相同。比如兰夜不想长生不老,更想要陪着所爱之人老去。”   “那是他贪心,一生不够,他要生生世世。”   蔷华嬉笑着看着钟离魅,话里一半认真一半玩笑,钟离魅则没有再反驳什么。   他总是这样,说什么都是点到即止,不争不辩亦不附和,似乎怎样都没有关系。   蔷华有时候想,如果她不把别人关于他的记忆消除,他是不是就会离开长安。可能过上一百年再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   可是他弹琴真的很好听,她目前还没有厌倦。所以这几百年来虽然他从未主动请求过,她还是每次都帮他“重生”。   而他每次也都很自然地接受了,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钟离魅,我们今日动身吧。”   “去哪里”   “扬州城,我的家乡。”   “……” 第68章 离殇 贰   蔷华通知得仓促,钟离魅却很快收拾好了行李。蔷华靠在门边看他收拾,钟离魅的风格一向简朴,就连行李都很少,少得好像他随时准备离开似的。   平日他几乎与珠玑形影不离,这还是第一次他离开珠玑出远门。珠玑拉着他叮嘱了许久,他微微低着头应着,倒像是珠玑是他长辈。待与珠玑道别完,他便背上琴出了门。只见他穿着一件竹青色没有纹绣的长衫,发间插着一支竹钗,微微卷曲的长发垂在腰际。   反观蔷华穿着一件绛紫色丝绸齐胸裙,上面用银丝绣着牡丹花纹。发饰不似平日里华丽,却也有一支垂着银穗的红珊瑚簪子。比起平日里端庄大气的华美,多了几份随意和干练。   蔷华走在他身边,笑道“你挣的那么多银子都去了哪里?怎么这么寒酸?”   钟离魅倒也不恼,淡笑一声“存着给珠玑做嫁妆。”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只是珠玑总也长不大,何时才能出嫁呢?”   “她总有一天会长大的。”钟离魅低眸。他登上门口的马车,转身向蔷华伸出手。   蔷华微笑了一下,把手放进他的手里,染了丹蔻的指甲格外明艳。她借力登上马车,悠然道“那待她出嫁时,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往扬州去,蔷华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到了比较大的城镇就停下来投宿一两日,到处游玩闲逛。她每每邀请钟离魅一起,他也不拒绝,只是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跟着她看着她玩。   待离扬州城还有两日路程时,他们身上的盘缠不出意料地花完了。   蔷华和钟离魅坐在小城中的茶楼里,面前的两杯茶花掉了他们身上最后一分钱。蔷华提着空空的钱袋,倒也不发愁。   她以紫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明艳的丹凤眼,满含笑意“怎么办呢,没了钱我们怕是要打道回府了。”   “便是打道回府,我们也没有盘缠。”钟离魅封上了蔷华的退路。   蔷华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心吧,我不会反悔的。只是没有钱可不行,要不……你把这琴当了?”她指了指钟离魅背着的古琴,笑得意味深长。   这把古琴自她初见钟离魅那天就与他形影不离,想来已经有几百年了。她本以为他会拒绝,至少会犹豫为难,谁知他很快回答道“可以。”顿了顿,他补充道“只是这琴不值什么钱,按我们的花法,也只够到扬州那天。”   蔷华愣了愣,她先纠正道“是按我的花法,这几天你没花什么钱。”他也没带多少钱就是了。   她有些探究地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他说出可以的时候甚至没什么情绪波动。   “这琴跟了你几百年了,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   “乐器罢了。”   钟离魅回答得坦然。   蔷华笑起来,摇摇头“冷情的家伙。算了算了,你也说了这琴不值什么钱,就别当了。依我看,我们去集市上卖艺凑些钱吧,我去西市。”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你去东市,我们申时三刻在南前街的酒楼前见面,谁赚的银子少,谁请客吃饭。”   本来银子就少还要请客,真是可怜。钟离魅喝了一口茶,悠然道“好啊。”   蔷华心知舞蹈原本就比音乐更容易吸引人群,更何况钟离魅带的是古琴,难免曲高和寡。她特意嘱咐了钟离魅一番,不要弹太过平淡的曲子,不要太追求意境。钟离魅笑道“你不必担心我。”   蔷华噎了一噎,笑意轻蔑“担心你?我是担心盘缠不够。”   这天这个小城着实轰动了一把,西市之中有一个紫纱覆面身姿曼妙的女子在四根木桩之间拉起绳子,于绳子上舞蹈如履平地,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市集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东市里有一个青衫男子席地而坐,弹起不知名的乐曲,引得整个小城的鸟都向东市飞去,盘旋于男子上空,鸣叫相和。大家奔走相告,围观者也把东市堵上了。   于是这一天,因为这俩人小城的交通彻底瘫痪了。   待蔷华两支舞跳完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人群欢呼叫好,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捧着一束蔷薇花跑到她面前,举得高高的献给她。   蔷华看这小姑娘玉雪可爱的样子,接过花蹲下来问她“为什么要给我花啊?”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说“喜欢你。”   蔷华笑起来,这小姑娘的一句话一束花,比这重重的钱袋还让她开心。   后面自然又有些前来纠缠的男子,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摆脱了。她把那些铜钱换成了银票揣在怀里,拿着花轻声哼着歌朝茶楼走过去,一路上听见人们的议论,也大概了解了钟离魅那里的盛况。琴声引鸟鸣,她很久很久之前见他做过,都忘记了他还有这个本领了。   不可小觑啊,我们最后见分晓吧。   她心里想着,在酒楼下看到了等她的钟离魅。钟离魅像中午那时一样背着琴,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篮子。待蔷华走近才看到这篮子里有许多瓜果和花枝,心里顿时猜到了大半。现如今民风开发,姑娘遇到喜欢的男子便会投掷瓜果花枝,以示倾慕之心,看来他这一趟也是没少受到姑娘的青睐。   钟离魅看着她手里拿着的蔷薇花束,笑得温柔“这花很配你。”   “是啊,蔷薇花。刺都摘得干干净净,还带着露水,最重要的是——”蔷华挑眉一笑“是一个孩子送我的,跟你这些倾慕者送的可不一样。”   钟离魅低声笑着,顺着她说“那是当然。”   他们二人清点了一下银两,这下赚的钱居然和他们原本带来的盘缠差不多了。两人赚的钱数非常接近,蔷华只比钟离魅多了一两银子。   多一两银子也是多,钟离魅认账地请蔷华吃饭。   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的一个小姑娘拉了拉母亲的衣服,指着蔷华手里的花。   “娘,那是今天西市上跳舞的姐姐,她手里是我的花哎。”   她母亲看过去,问道“就是她买了你所有的花?”   小姑娘摇摇头,抬头看着她的母亲说“买花的是旁边背琴的哥哥。”   那时候那个哥哥听到她的叫卖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笑意温柔“你这些蔷薇花多少钱?”   “一……一两银子。”   他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放在她手里“我买下你的花,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小姑娘问她的母亲“哥哥和姐姐是夫妻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应该是……恋人吧。”   说话的功夫两个身影已经消失在酒楼门后。他们要了间包房,蔷华点完菜之后揭下了面纱,伙计看着她的脸捧着菜单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走菜,之后每个进包房传菜的伙计都不相同,个个走得很慢菜也摆得仔细,就为了多拖一会儿看看蔷华。   她早已习以为常,自动忽略了这些家伙,一边吃菜一边对钟离魅说“我吃的不多就算是给你省一点。但是我要喝好酒,你得陪我。”   点菜以来一直很顺着她意思的钟离魅却皱起了眉头,他摇摇头道“我不喝酒。”   “不会吧,还有不喝酒的妖?”蔷华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酒可是妖的最爱,不喜欢喝酒的妖可是少之又少。   无论蔷华怎么说甚至于激钟离魅,他都始终不松口,一滴酒也不肯喝。蔷华有些无趣,给自己倒了满杯,吩咐伙计给钟离魅上了一杯白水。   “那你就以酒代水,我们庆祝一下今天的收入。”她脸上还是有些不悦的神色,但话里已经退让了。   钟离魅松了口气,举起杯子同她碰杯然后喝了下去。酒杯很小所以他几乎是一饮而尽,液体流入喉咙的时候他发现不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酒?”   看着钟离魅丢了酒杯趴在桌边咳嗽,蔷华微笑着把他的酒杯摆正“你以为不肯喝我就没办法了?”   钟离魅慢慢转过头来,他沉默着低头揉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的样子。蔷华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她不免有些诧异。   “你不会醉了吧?就这么一小杯而已。”   钟离魅没有回话,闭着眼撑着自己的额头。   蔷华靠近他拿开他的手,挑起他的下巴。钟离魅顺从地扬起头来,眼睛微微睁开,那是迷蒙的带着水汽的一双眼睛,就像她初见他时那样湿润。   他的眼睛里全是她,似乎有些疑惑。   蔷华不确定他是否清醒,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突然笑起来,眼里好像有一些细碎的光芒。   “蔷华。”   口齿有些不清,但是褪去了清冷,他的声音是全然的温柔。   蔷华听到他这样温柔地唤她的名字着实愣了愣,像烫到一样收回手。他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一点,仍然迷蒙地看着她,像是初生的羊羔一样无害。   钟离魅……是真的醉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么个清冷的男人,被一小杯酒灌醉了,居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真让人……不适应。   一些想法在蔷华的脑子里过了过,她的嘴角慢慢勾起,笑得危险。她斜撑着额头看着钟离魅,声音轻柔如同哄骗。   “你的过去是怎样的?你的父母呢?”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那你呢,你以前是怎样生活的?为什么会这么不爱交际?   你身上的妖气是原生妖的气息,按道理来说你的父母也是妖,可是从没听你提起过。他们是什么样的呢?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模糊地小声说“母亲……去世了。”   还真的酒后吐真言?   “那……你父亲呢?” 第69章 离殇 叁   “父亲……”钟离魅低眸,沉默许久之后摇摇头。   蔷华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但仍然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压抑。她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过去,干嘛非要探听我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钟离魅抬眼看着蔷华,有那么一瞬间她从他眼里看到了可称为绝望的情感。他笑起来,声音淡淡的“完全……不一样。”   你的过去或许是噩梦,是你的心结,可是它们终究过去了。   我的过去,远远没有结束。   蔷华被他这样深深的目光所惊诧,愣了一会儿没趣地笑笑,低眸吃菜不再言语。钟离魅也拿起筷子开始吃菜,只是速度很慢,像是认真斟酌着什么。   他忽然开口“前段时间,重璘来找你做什么?”   蔷华转脸看他,他眼神依然迷茫,看样子还是醉着。   “没什么,他邀请我做他的王后。”她说得轻描淡写。   钟离魅好像并不吃惊,他点点头,然后慢慢地问“他喜欢你吗?”   喜欢?   当时重璘说出来意的时候蔷华也吃了一惊,问了相同的话。那一向高深莫测的妖王笑出声来,紫色的眼眸里有些责怪,好像在嘲笑她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想来也是,重璘历来对情情爱爱的东西没有兴趣。   重璘说他选择她的理由便是,她是所有不会爱上他的女妖中最优秀的那个。他并不想娶妻,也不喜欢孩子,但是眼见着妖界各族都因为他久不立后忧心忡忡,他实在是厌烦。想了一轮,便想到了蔷华。   他说——我不会限制你,结婚只是形式而已,以后你在这长安城里想干什么干什么。   她不免觉得好笑——那倘若以后我跟别人在一起了呢?不是拂了你的颜面?   重璘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个原因。   爱上谁并和他一起生活,你做不到吧?   “蔷华?”   钟离魅的声音把蔷华从回忆里唤回来,她看着他的目光里的微微担忧,慢慢勾起嘴角“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这样正好。不过我还没有答应他。”   蔷华喝了一杯酒,指尖摩挲着酒杯,慢慢说“我有时候想,以前喜欢兰夜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若有一天他也喜欢我了,我应该就觉得没意思了。”   窗外的月色皎洁明亮,楼下人声鼎沸,这个包间里却空旷安静如漂浮于世上。身边这个一贯冷淡疏离,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也醉了,褪去防备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柔软。   这样的环境,加上回忆里重璘的问话让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世人都是如此,爱情怎么能是永恒的,求而不得的迷恋才是。你看喜欢我的那些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和我说几句话,甚至只是远远见我一面,似乎是爱我如狂,可他们真的了解我吗?只不过越是得不到的越是魂牵梦绕,不停地在心里美化我直至完美,因为一点点的接近就开心至极。就算最后放弃了他日回想起来也是一辈子放在心里的珍宝,遗憾又恋恋不舍。”   蔷华又饮尽一杯酒,笑道“这才是最纯粹的感情,终此一生也不会变质的仰慕。”   钟离魅低着眼眸,慢悠悠地说“所以你宁可要他们迷恋,也不要爱情?”   “是。”   “可是或许有终此一生,不变的爱意。”   蔷华笑起来,说道“你可知为何话本的主角都是书生小姐?糟糠之妻那里有爱意可谈,生活罢了。你居然相信这些?”   “可能不多,但这世间终归是有的。”钟离魅清醒的时候是从来不与人这样争执,他湿润懵懂的眼睛看着蔷华,眼里少有的执拗。   “真是……没想到你骨子里这么固执。”蔷华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和这么个喝醉的家伙计较“看来你的父母一定很恩爱吧。你信你的,我是不信的。”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意义不明地苦笑了一声。   这天一直到他们离开酒楼,准备去投宿客栈,钟离魅一直维持着这种迷糊的状态。他走路说话都还算利索,就是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孩子。   蔷华看着他这样子,居然觉得有些可爱。   “其实我一直都对你挺好奇的,从遇见你开始。”蔷华有些感慨地说。   钟离魅偏过头看着她,轻声说“我也是。”   蔷华笑笑“我知道。”   他们从各自的过去中走来,都对那些往事讳莫如深,也一眼就看穿了对方是同类。他们总是在若有若无的互相试探。只是这么多年来都很好地掌握了分寸,不痛不痒也无逾越,似乎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界限。   只是这次钟离魅打破了界限。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家人父母,你的能力,你与珠玑的关系,这些都是谜。你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我以为永远也不会见到你真实的一面,像现在这样像个小孩子似的。不过就算是喝醉了,你也是够守口如瓶的。”蔷华自顾自地说着,她走到了钟离魅的前面,纤细的影子落在他的脚上。   钟离魅低低地笑起来,他说道“我原本就这样,不太会和别人交往相处。”   “那你现在就会了?”   “我醉了呀,醉了就可以随意一些了。”   蔷华回身看他,长发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她的眼里带笑“你这话可不像是醉了。”   钟离魅笑得无辜,眼神温柔。   她慢慢靠近他,勾勾他的下巴“你以后还是喝酒吧,我比较喜欢醉了的你。”   在很近的距离里,钟离魅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莫名地说了一句“你不害怕了?”   蔷华愣了愣“害怕?”   “这些天你很不安,你其实不那么想回扬州吧?”   所有的游玩住宿都是为了拖延时间,肆意挥霍也是因为忐忑烦躁的心情,是吧?   蔷华慢慢低下眼眸,不明意义地轻笑一声。她转过身慢悠悠地往前走,钟离魅也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   “我只是近乡情怯,毕竟千年没有回来过了。”   她没有回头,这样平淡地回答道。   其实年复一年她都在想着要回来看看,可是始终没有迈出脚步。   关于那个赌约,她愿赌服输,自然会告诉钟离魅她的过往,可那不一定要回扬州。邀请他同行只是一念之间的想法,或许是终于有一个一定要回来的理由。   有一个人可以看着她不让她逃跑。   钟离魅在蔷华身后笑了一声,她回头看着他,有些莫名“怎么了?”   他的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星光,走近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住她的袖子,轻柔却坚定地往回扯“你走过头了,客栈在这里。”   蔷华抬头一看,果然客栈正在她走过的路上。她脸红了一红,幸而夜色之下她又戴着面纱看不出来。于是她甩开钟离魅的手,径自走进了客栈,身后传来钟离魅低低的笑声。   这家伙,醉起来可真是……   第二天蔷华见到钟离魅的时候,他还在揉着额头,看来一小杯酒的功力一直把他折腾到现在。他抬眼看见蔷华时,那眼神又恢复了往日一贯的平静疏离,还夹杂着些许怒气。   他走过去同蔷华说道“今后不能再这样了。”   “怎么了?你酒品很不错,也没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啊。”蔷华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笑。   钟离魅皱皱眉头,语气有些重“这很危险,不是好玩的事情。”   蔷华审视着他的神情,发觉他是认真的,心中便有些疑惑。不过是话多了些,哪里谈得上危险?   不过看着钟离魅严肃的神情,她还是应下了,继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么点酒量可真是丢我们妖的脸。走吧,拿好你的行李我们赶路去。扬州城据说十分繁华,你不想见识见识?” 第70章 离觞 肆   到了扬州,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喧嚣的人声和热闹街市让钟离魅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只是来来往往人们口中的吴侬软语已经和长安大不相同。   蔷华早他一步下了马车,站在这条主街的路口看着人流熙攘,目光好像一直望到了很远的地方。待钟离魅走近她身边时,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果然已经大不相同了。”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   她迈开步子向东边走去,钟离魅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她,只是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或许因为紫纱遮住了她大半的容貌,那双眼睛里的迷茫就格外明显。灿烂的阳光将她的眼睫染成了金色,白皙的皮肤有种接近透明的质感,一阵微风吹过便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荼芜香。   路过的人都不由得放慢脚步,有意无意地朝她看去。即便是在美人众多的扬州,即便她半遮了脸,她也是动人的。   钟离魅轻轻笑起来,从前在玉芙天成他就常常听到别人赞颂蔷华的美丽,说她即便是生气发怒也是好看的,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都可以叫人看一整天。   蔷华回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笑什么?”   “想起了一些……很实在的话。”他微笑着说道。   蔷华有些莫名其妙,她转身进入一条街,就像突然撞上什么一样骤然停住了步子。钟离魅站到她身边看过去,街中有一座大宅,宅院的匾额上书“尹府”二字。看这府院的地段,想来是十分显贵的人家。   蔷华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她好像努力地想要看清这座宅院的样子,眼神动荡不安。   钟离魅安静了一会儿,便走过去敲响了宅院的门。那一刻蔷华似乎想要出声阻止,可是又忍住了。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衣服,神情严肃眉目如刀。男人见了钟离魅似乎有些不解,刚想要说什么钟离魅便侧过身,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路边的蔷华。   他愣了愣,唤道“华儿?”   蔷华仿佛被这声呼唤唤醒,从那僵硬的状态中复苏过来,轻轻笑着。   “太爷爷,好久不见。”   钟离魅虽然没有明白这个状况,但适时地保持了沉默,听他们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那中年男人便叫了小厮领钟离魅去住处放行李。   小厮是个爱聊天的人,一路上嘴就没歇过。他说这是古宅,平日里无人居住,不知怎地突然老主人回来还招了一批仆人,说是女儿要回家,得先打扫打扫。   钟离魅应着,打量着这座宅院。宅子样式确实古老,还有多处翻修的痕迹。这里恐怕真的就是蔷华千年以前居住的地方,可能经历过多次重建翻修,但大体保留了原貌。   所以蔷华在见到这座宅子的时候才会这么吃惊,甚至于恐惧。   那位她名义上的“父亲”,听称呼其实是她的太爷爷,看样貌是四十近五十的时候堕了妖。那么当年是谁帮蔷华堕妖就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这么多年,从未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这个太爷爷。后天堕妖的能有这样的亲戚,应该是很亲近的。   “尹蔷华……”钟离魅喃喃道,淡淡地笑起来。   原来你姓尹,尹蔷华。   蔷华回到了这座宅院里之后变得沉默许多,她在晚饭的饭桌上简单地为钟离魅和她的太爷爷尹西城互相介绍,之后几乎就没再说过什么话。尹西城和钟离魅也都不是话多的妖,一顿饭吃得安静无比,只是尹西城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钟离魅,似乎对他有些好奇。   待蔷华先吃完离去之后,尹西城仿佛稍稍松口气,状似随意地问“先生大名早有耳闻,不知你和华儿是什么关系?”   钟离魅放下手中的碗筷,优雅恭敬地回道“如蔷华姑娘所说,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做事。”   “是么……”尹西城看着钟离魅,意味深长地说“华儿可不会带一个泛泛之交回家。”   钟离魅笑笑低头不语,尹西城轻叹一声,说道“华儿在这里其实不太开心,先生若明白,还请帮帮她。”   “我定当尽力。”   这天夜半十分下起了大雨,颇有倾盆之势,院里到处都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配合着蛙声,潮气升腾。   钟离魅背着琴撑着伞,穿过一片片密集的雨幕,走到了后花园中的亭子里。   亭子里点着灯笼,在风雨中光芒暗淡闪烁,像某种不安的心情。一个女子腿搭在长椅上,倚着美人靠向外看去,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衣,长长的裙子垂落在地上沾染了水渍。   待钟离魅走进亭子,她撑着下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来了?还背着琴。”   “刚好路过,看到你在这里。这么晚了,不睡么?”钟离魅收了伞,走到亭中的石凳边坐下。   蔷华转过头去看亭外的风雨,钟离魅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懒懒地说“睡不着出来转转,结果下了大雨,就被困在这里了。”   顿了顿,她笑着回头“正好你来了,带我回去吧。”   那笑容还是一贯的明艳惑人,不过笑意只是虚虚地浮在她的眼睛里,遮挡着深处的什么。   钟离魅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回去你就能睡着么?”   蔷华歪过头,做出疑惑的神情“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又做了噩梦吧。”   蔷华愣了愣,神情微变,她转身从长椅上下来,探究地看着钟离魅“又?”   “你在玉芙天成的时候就一直做噩梦。”钟离魅迎着她的目光,淡然地说。   蔷华向他走近几步,撑着石桌低下头来看他“我从没跟别人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偶然间知道的。”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蔷华看着他半晌忽然凝眸一笑,恍如静夜里瞬间绽放的红蔷薇,绚烂到颠倒众生。钟离魅的眼睫颤了颤,感觉到她的手抚上他的手背,她的脸慢慢靠近他,他的呼吸慢慢充满被她的气息和荼芜香味占据。   在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里,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闪不避,一片坦然。   她笑了,鼻间擦过他的脸,在他耳侧轻声说“你这么我,刚刚有一刻我几乎怀疑你是真的喜欢我。”   “那么现在呢?”他的声音平静。   蔷华起身后退一步站定“幸好你不是。”   钟离魅低眸轻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松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为何庆幸?你不是喜欢有追随者么?”   “我不喜欢喜欢我的家伙,我目前还不太想讨厌你。”蔷华走了几步回到了长椅上,利落地一撑椅子坐到了美人靠上。那单薄的一道木头她却做得稳当,靠着身后的柱子看着外面。   “弹首曲子吧,琴师先生。”   “什么曲子?”   “广陵散。”   “那曲子杀伐之气重,不利于休息。”钟离魅解下身后的琴,不等蔷华反驳就弹起了宁静悠远的曲子。   蔷华轻笑着摇摇头,看着雨水从飞檐上以轻盈优雅的姿态落下,便伸手去接。水落在她掌心便碎了,四散飞扬。   她的目光有些空阔,轻声说“从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叫广陵。”   这里早已经不是广陵,而是在它的尘土和废墟之上重建的扬州,可是这座宅子还是保存得完好如初,一如千年以来她反反复复做的那些噩梦。   她想或许要回到广陵来做个了结,才可以把自己救出来。但是她回来了,却不知该如何了结。   蔷华嘲讽地笑了一声,把手上的水甩落。   “在这里我睁着眼就能看到噩梦。看到我的母亲拿着剪刀站在我床头,恨不得我去死的目光。” 第71章 离觞 伍   看着亭子外面的大雨,蔷华并没有深入地讲她的噩梦,而是转向了钟离魅。   “我对你印象深刻的时候总是伴随着雨水。”她这样说道。   想起他的场景总是在雨中或者在湿润的空气里,好像他的出场就会带着水汽一样。可是长安明明晴朗的日子更多,真是奇怪。   钟离魅的琴音依然悠长安然,他的声音在一片雨声里显得很安稳“你喜欢雨水么?”   蔷华想了想,轻轻一笑“不喜欢。我小的时候家里着火,我被困在火里的时候曾经急切地虔诚地祈求一场大雨,可是它没有降临,以至于现在看到这样的大雨总会觉得气愤。”   她不喜欢水,却一直很想去一次南海。原本是想在中原四处逛上几百年再说,却没成想南海突遭变故,去南海的理由便没有了。   蔷华叹了口气,撑着下巴说“我一直对咒术很感兴趣,原本想去南海鲛人族那里见识他们的咒术,谁知道他们巫咒师一脉在叛乱中断绝了。”   钟离魅正在弹琴的手僵了僵。   咒术是很神奇的东西,这世间几乎所有的生灵都可以使用,以人,妖,鲛人三族最为常见。咒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人之中咒力强的大都做了法师,咒力强的妖便会成为妖咒师,鲛人一族则称之为巫咒师。符咒大多复杂易错,而且威力有赖于画咒者的咒力。   尹西城便是一位妖咒师,蔷华的符咒都是他画的。这三族中只有鲛人族的咒力靠血脉延续,所以蔷华并没有继承尹西城的咒力。   “你说那叛乱的少族长是怎么杀掉三四百的巫咒师的呢?他父亲覃缪是当世最强的巫咒师也被他重伤了,想来这位一直籍籍无名的少族长,才是最强的巫咒师吧。”   钟离魅沉默不语,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有节奏地跳跃着,只是指尖有些苍白。   不知什么时候蔷华慢慢地进入了梦境,这是个很平和安然的梦境,她在梦境里看见了年轻的美丽的母亲。院里那两颗银杏树之间搭了一根木头,做了一个秋千。母亲站在秋千上,越荡越高,她的笑声如同佩环叮咚,衣袂随风飘扬如同仙子。   父亲牵着她的手在旁边看着,他的眼里满满的爱意和宠溺,低声对她说“你看,你娘亲多美啊。”   那时候的母亲是楚国第一的美人,顾盼神飞,惊为天人。   画面忽然变暗,牵着她的手的父亲消失了。她的视角变得稍微高了一些,一个纤瘦的背影出现在离她不远的视线里。   她怯生生地喊她母亲,那个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以为他们夸着你捧着你,就是真的爱你了?不过是因为你那张脸罢了。”   “总有一天你因为老朽会变得丑陋不堪,变得像我一样。那时候你就会后悔,后悔没死在那火场里。”那个人的声音幽暗阴毒,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蔷华猛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到那熟悉的天花板时她有一瞬间感觉到极度的惶恐,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千年以前的噩梦里。   三声敲门声打破了骇人的安静,她愣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己强自镇定的声音“谁?”   “尹伯伯让我来叫你一声,起来吃早饭了。”   这是……钟离魅。   他安稳的声音把她从千年之前拉了回来,蔷华捂住自己的脸,感觉到呼吸慢慢平复下去,手再拿下去的时候眼里的慌乱已经消失。   “知道了。”   她原本心情就很差,领她去堂屋吃饭的小厮又十分聒噪,一个劲地问她昨晚去哪里了,她冷笑一声说道“主人去哪里,还得告诉你这个下人不成?”   小厮这才意识到蔷华心情不佳,识相地住了嘴。只是心中还在嘀咕,昨晚钟离先生说小姐不在房间里,找了她好久,也不知最后找到没有。   到了堂屋蔷华坐在钟离魅旁边,偏头问他“我怎么回自己房间了?”   钟离魅喝了口粥,淡淡道“你睡着了,我把你背回去的。”   “下着雨,你怎么背的?”   “半夜的时候不下了。”   蔷华皱着眉看着钟离魅“你就这样等到半夜?”   钟离魅也看她,轻笑道“你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睡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眼里全是坦然和真诚。   蔷华哦了一声,拿起一块点心。   “我都说了什么?”   “关于秋千。”   她拿点心的手略微没有控制好力道,掉下一些碎屑。   “还有呢?”   “没有了。”钟离魅始终很平静,似乎没有察觉到蔷华的异常。   尹西城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暗藏锋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适时地插入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跟蔷华聊了聊扬州城现在的情况,说昨夜里下了雨,今日正是晴朗清新的好天气。   “你有空带着客人,去瘦西湖看看吧。”他这样说道。   蔷华瞥了钟离魅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原本蔷华回来扬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这座宅子带给她的窒闷感太重,她正想出去走走,于是便听了尹西城的建议去瘦西湖转转。   她离开当时的广陵时瘦西湖还没有这么大,也不叫瘦西湖,一路问询路人来到瘦西湖边时她有些疑惑,几乎不能把瘦西湖与她记忆中那个不大的湖联系在一起。   钟离魅站在她身边,一同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已是最鼎盛的春日,湖边的杨柳随风飘扬,姹紫嫣红之间淡淡的花香伴着风而来。一时间游人的嬉戏笑谈声仿佛都弱了下去,这个世界如同一幅静默的画卷。   “我们的生命长到可以亲眼看到沧海桑田。你已经离开这里一千年了,蔷华,有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钟离魅的声音恬淡,似乎从悠久时光中而来。   蔷华偏头去看他,他墨绿色的眸子里映着银色的水光,风吹起他卷曲的长发,他鸦青色的衣服衬着他的神情越发沉静。这个家伙到底经历过什么呢,为何总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质?   “你妖龄还没我大呢,这是历尽尘世沧桑了?”蔷华轻哼一声,指了指远处湖边的一个寺庙“我看那个地方挺适合你,我想一个人逛逛,你请便吧。”   说完也不等钟离魅回答,转过头去走开。她转身的时候衣裙飞扬,风稍微掀开了她的面纱,钟离魅听到身边游人轻轻的惊叹声。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在阳光和春日大片绚丽的桃花间,好像走向一个无法触及的远方。钟离魅低头,唇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个弧度,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钟离魅真的去了蔷华指的那个寺庙,寺庙叫做昱灵寺,看起来香火十分繁盛。他拾级而上直到大殿前,许多人无论老少都执香于殿前跪拜,升起一片白烟袅袅。大殿之内有许多僧人诵经,更有虔诚的信徒三叩九拜,口中喃喃之语不绝。   他原本只是像个局外人一般站在远处,含笑看着这叩拜的众生。却有一位年轻的僧人走到他身边,口中道阿弥陀佛。   “施主为何不拜佛许愿呢?”   钟离魅愣了愣,继而笑了“谁都可以许愿么?”   “那是自然。”   “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之人所许之愿,佛祖也会听么?”   那僧人似乎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世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佛语说普渡众生,既为众生,便可得度化。”   钟离魅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远远地越过众人,落在那安详仁慈的佛祖身上。   “若可以因为佛祖的仁慈得到宽恕,那么那些被伤害的生灵该怎么办?他们该多么痛苦和委屈啊,明明还没有原谅凶手,可凶手已经原谅了自己。”   看见僧人皱起了眉头,钟离魅微微一笑“不过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许一个愿望吧。”   他走到殿前,如那些虔诚的信徒一般跪拜,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浓郁的烟火香气和僧人的诵经声中,他在心中默念。   我罪无可恕,那些罪不是对着您犯下的,想来不能由您来度化。但倘若我的善念还有一点点福报,请您一定要好好保佑她。   让她从过去中走出来,让她遇到很好的爱人,让她从此一生幸福。   若还能有一点余裕,那么请您保佑我能还完我所欠下的债。   当他在心中默念之时,身边有人惊呼“落霞阁着火了!”钟离魅睁眼看去,远处一座高阁燃起了熊熊大火,看样子是从最高层开始烧的,那一层火势猛烈无比,已经蔓延到下面几层。   和他跪在一处的一个老妇人同她身边的朋友惊讶地谈论,说是落霞阁最近供奉了西域来的佛骨舍利,几位大法师在阁内布了许多符咒,据说还燃起了什么三昧真火,怎么会突然一下烧着了呢?   三昧真火?那可是……遇到妖气就会燃烧的火焰……钟离魅的目光一紧,从垫子上起身,抓了一把旁边案上的黄纸向落霞阁的方向跑去。 第72章 离觞 陆   在四散逃亡的人群中,钟离魅喊着蔷华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他逆着人流一路跑到了落霞阁之下,便立刻感到了这阁子的不同寻常。阁子里确实有咒力,而且这火虽不是三昧真火,却也是依凭与咒力而生的火,普通的水无法浇灭。   人间的法师大多滥竽充数画的符没有什么咒力,可这阁子里的符咒显然不同,现在又有火的加成,符咒的力量更加强大。这是驱邪避妖的符咒,在这座阁子里是没有办法使用妖力的。   钟离魅的眼神暗了暗,他咬破食指用血在黄纸上很快地画着什么,不过片刻便完成了复杂的图案。他将那符纸折成鹤状丢进火里,纸燃灼的瞬间一只巨大的火焰构成的仙鹤腾空而起,绕着落霞阁飞了三圈然后直冲进阁子的顶层,在与阁子内的咒术力量对撞间倏然变小,又落回钟离魅身边。   蔷华真的在顶层……   钟离魅有一瞬间的心悸,他立即再拿起一张黄纸,食指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接近完成的时候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手指停了下来。   如果用这种程度的力量就会被覃缪发现……而且“他”说不定会出现。   他看看手中的黄纸,再望向大火燃灼的顶楼。   此时的蔷华在阁子顶层熊熊燃烧的火焰里连连咳嗽着,她撑着墙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蹲下来,尝试使用妖力却以失败告终。   她也是运气不好,随便逛逛就进了这个阁子。进阁子之前她察觉到有压制妖力的符咒,只觉得更加好奇,没想到顶层居然有咒火,从她一踏进顶层之时那火就腾然大盛,围绕着她燃烧。   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颤抖,撑着墙壁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灼热的温度,刺目的火焰和呛人的烟味,这一切都像噩梦中一样。所有混乱可怕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错,她好像听到自己在喊救命,不知那是来自于梦境还是现实。   这不是那一天,蔷华,这不是,你已经出来了。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你不是那个软弱无力的小孩子,你可以自己走出去。   灼热的温度突然刺痛了她的手指,蔷华下意识睁开眼睛,那鲜红跳跃的火焰便撞入她的视野里。她慌乱地转过眼睛,可是举目所及都是一样的,张牙舞爪的火焰。   ——华儿……华儿……娘来救你了……   记忆里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蔷华蜷缩起来,捂着耳朵。   不……不要救我……   头顶似乎有异样的响声,蔷华抬头看去,燃烧的房梁轰然掉落向她砸来。在她怔忡之际有谁一把抱住她往旁边滚了几圈,她看着那跟木梁落在离她不远的地面上,溅起火星。   她喃喃地说“不要救我……”   救了我,可是你毁容了,那么美丽的一张脸从此面目可憎。   你陷入日复一日的疯狂之中,最后你后悔了,恨不得我死在这场火里。   既然如此,当初干嘛要救我呢,母亲?   抱着她的人剧烈地喘息着,她似乎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一双手托着她的脸颊让她看向他。当那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视野里时,她的神智慢慢回笼,颤着声音问道“钟离……魅?”   他的声音安稳一如既往“是我,蔷华,是我。”   蔷华怔忡了一会儿,眼里慢慢积累起泪水,她伸手抱住他,紧紧地抱住钟离魅。那样风华绝代,高岭之花的蔷华就像个孩子一样,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瓷器。   钟离魅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说“没事的,我带你出去。”   他把她抱起来,穿过火幕沿着楼梯向下走。蔷华抱着他的脖子,轻声说“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钟离魅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让她可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   “你不要看,闭上眼睛,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蔷华沉默了一会儿,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处。不断掉落的燃烧的木头在他们周围嘎吱作响,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那片衣襟的潮湿。   她居然哭了,她以为此生她再也不会哭了。   “咳咳……蔷华?”钟离魅见她许久不说话,似乎有些不安。   “幸好……是你……”她轻声说道。   待钟离魅终于冲出火场来到外面时,落霞阁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提水救火的人,尹西城不知何时得了消息,正焦急地向这边走来。   钟离魅把蔷华放下来,低声问她“没事吧?”   蔷华睁开眼睛,眼里尚有些迷茫。除了一点小擦伤她几乎毫发无损,于是她点了点头。钟离魅笑起来,非常真心非常温柔的一个笑容。   “那就好……”话音未落他脱力地倒下去,蔷华一时间接不住他和他一起倒在地上,抱住他后背的手感觉到一阵潮湿。她意识到那是什么,眼中剧烈地动荡着,颤抖地举起手。   手未到眼前却被钟离魅抓住了,他轻笑着说“别看了,是血。背上受了点小伤。”   蔷华怔怔地看着他,听到尹西城的声音响起来,他似乎在叫人,然后就有人把他们扶起来。钟离魅坚持让她走在前面,不让她看他的后背。   回到尹府之后有更多的人围上来,把钟离魅接到房间里,蔷华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去了钟离魅的房间外面。   伤口包扎的时候钟离魅不让蔷华进去,她就站在外面等着,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无法忍受一样转过身去,撑着旁边的柱子,闭上眼睛平复着呼吸。有下人担心地让她回去休息都被她冷冷地回绝了。   尹西城出来看到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他没事。”   蔷华转眼看着他,眼底有些倔强。尹西城又叹了一声,说道“掉落的燃灼的木头砸在他背上,他整个背部都被烧伤了。不过他身体很好,应该没有大碍。你回去休息吧”   蔷华摇摇头。   尹西城的语气稍微重了些“他也需要休息,而且你在外面的话,他就算痛也忍着不出声。”   蔷华目光望向门中屏风后的忙乱人影,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她走的时候步伐有些不稳,好像在逃避什么。   他抱着她一路走下来,步履一直非常平稳,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被砸中的。他怎么这么能忍呢?   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这天晚上钟离魅第一次出现在蔷华的梦境里,在一如既往的噩梦里,看不到边的火焰和绝望里,在母亲急切的呼喊中,有一个身影朝她走过来。   那个身影似乎带着一场大雨,他一步步走来,火焰便一步步熄灭退却。直到他站在她的面前,她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看着他。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稚嫩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他这样说道。   她看着他,看着他安然的墨绿眼眸和淡淡微笑,摇了摇头“不,救我的人是母亲。”   他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这次是我。”   “我没有见过你。”   “你快点长大,长大之后,你就能遇见我了。”他向她伸出手,笑意温柔。   这居然,是一个美梦。 第73章 离觞 柒   蔷华走进钟离魅的房间里时,他正坐在床上捧着药碗喝药。因为伤他不能靠着后面,他坐得很直,就像他一贯那样挺拔如竹。   见蔷华进来他放下药碗,小厮便接了碗离开房间,这房间里顿时就剩了他们二人。   钟离魅看着她,平和恬淡地微笑。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分别,只是气色稍微差了些。   “这药很苦吧?”   “还好。”他说得轻松,刚刚那碗药他也确实是一饮而尽的。   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可能这一生都没有喊过痛说过苦吧。蔷华心里想,他是真的淡然,还是只是在忍耐呢?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他一会儿意义不明地一笑“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   “救我。”   钟离魅微微皱眉,说道“为什么这么想?”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大火里,依稀听见蔷华说过——不要救我。   他沉默了一下,看着蔷华的眼睛说“救你是我的选择而非你的要求,和我其他千千万万的选择一样,我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倘若我后悔了,也只是我的事情,是我没有考虑好后果,和你没有关系。”   顿了顿,他笑道“何况我没有一点后悔。”   蔷华的眼睛颤了颤,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院中灿烂的月季花,眼神有些飘忽。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人跟她讲这些话呢?就连她自己在漫长的日子里,在埋怨愤恨之中,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错在哪里,难道是错在当初应了母亲的呼唤,回了一句“救我。”   “以前我的母亲也这样救过我,然后她后悔了,非常后悔。”   她的母亲出身贵族,倾国倾城风姿卓绝。据说未出嫁前上门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生生把门框踩下去三寸。   那么多的英年才俊,母亲偏偏挑中了家族与自家世代不睦的父亲,两个人因为两情相悦不肯分离,母亲最终与家族断绝关系,方得以嫁给父亲。   她小时候父母如胶似漆,十分恩爱。父亲去哪里都要带着母亲,有一会儿见不着母亲都要想念。广陵城里都知道,这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母亲素日里非常爱惜自己的容颜,常常搜罗各种保养的秘方,平日里出门妆容衣衫也容不得一丝差错,总是妥帖端庄又美丽。   母亲常常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成婚一定要找一个心里喜欢的,日子才能过得幸福。那时候的母亲终日里都是笑着的,眉眼如画,这样好看。   可是在她十一岁时家里着火。她被困在火里出不去,那时母亲的屋子就在她隔壁,是母亲冲进火场把她抱了出来,却因此灼伤了脸,容貌尽毁。   “母亲脸上留了很骇人的伤疤,纱布拆下来的那天父亲看了一眼便转头走了。从那以后母亲的精神就不太好。”蔷华轻声讲述着,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有些用力。   后来父亲就很少来看母亲,也再不带母亲出去了。母亲的房间里再没有了镜子,连院里的池水都被抽干。送进院子里来的补品和药品还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也从不曾怠慢,只是没了父亲的身影。后来她听到了父亲再纳妾侍的消息,似乎不止一两个。   “母亲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随便一句话或者一个画面就能让她突然震怒,她会把房间里能摔的东西摔得干净,她揪着我的头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恨不得我能死一万次来偿还她所失去的。”蔷华的声音慢慢有些僵,像是讲不下去一样。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虚浮地一笑“然后她会突然哭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抱着我说对不起,说她错了让我原谅她,不要像父亲一样抛弃她。接着她就咒骂父亲,很久很久。”   就这样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她骂我的时候,我怕她。她哭的时候,我可怜她。她请求原谅的时候,我原谅她,每一次。”   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那么温柔的母亲,为了她毁容的母亲。她想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她的错。   “后来我就渐渐长大,我长得很像母亲,越发好看。父亲好像终于想起来我们母女一样,开始时常来院子里走动,只是每一次都只是来看我,而且避着我母亲。他开始像过去对母亲那样,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很快我就成为了广陵知名的美人。”   她想父亲大约只是喜欢母亲这张脸,所以长得像她的自己,也得到了父亲的喜爱。她也曾愤怒地质问过父亲对她母亲的背叛和怠慢,父亲在沉默良久之后,慢慢地说——我实在接受不了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想见她,宁愿在心里保有最好的模样。   那时她怔然半天,笑得凄然。   “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爱的从来只是容颜无双的那个母亲。只有保有那层美丽外表,才配得到他的爱情。”   她曾以为她的父母是全天下最相爱的人,全广陵城都知道她的父母如何恩爱,在她曾经目睹过他们之间种种的美好之后,父亲说出了这句话,她才真正明白。   什么爱情,什么夫妻,虚伪得让人作呕。可是为了这种东西,母亲失去了家族亲人,失去了容貌,失去了人生。   那时候的母亲慢慢不再吵闹也不再哭泣,只是变得非常刻薄。她总是终日里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收拾干净,细致地盘头上妆,过一会儿再散开头发洗去妆容,重新来过。   母亲似乎觉得是她夺走了她的一切,美貌,名声,父亲的。母亲不愿意看到她,在她问安的时候总是加以嘲讽,或干脆冷漠。只是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会看见母亲站在自己的床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   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吓得半死,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可母亲只是淡漠地看她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之后她就常常失眠,有时候会亲眼看着母亲推门进来,和她面面相觑一会儿再转身离开。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母亲开口说话,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欠我的。   “那时候我想,如果她是要杀了我,那也挺好。”   她是真的想死。   她在外面看上去风光无限,父亲宠着她,无数公子少爷追求她,她是广陵第一美人,人人都说她端庄大方,姿容卓绝。可是没人知道从她十一岁开始到她二十岁,整整九年她都生活在这样反反复复暗无天日的恐惧里。   她害怕魔鬼一样的母亲,可是内心深处更加令她畏惧的,却是老去。   从年幼时母亲反反复复在她耳边的诅咒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在九年的时间里密密麻麻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总有一天你因为老朽会变得丑陋不堪,变得像我一样。   ——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真心的爱情,他们喜欢的只是你年轻美丽的脸。   她不想苍老,不想变得丑陋,刻薄,疑神疑鬼又疯狂。   不想变成母亲这样的女人。   在她某次寻死的时候被管家尹西城救了下来,尹西城对她们母女向来很好,也知道她们之间的事情。在得知她的想法之后,尹西城沉默良久,继而说道——如果我有办法呢?   那时候她才知道,管家尹西城不是管家,是她的太爷爷。她的太爷爷在爷爷幼年时被劫匪所杀,家里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其实堕了妖。在外游弋多年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尹西城突然想回来看看自己的后人,便进了尹府当了管家。   在尹西城的帮助下,她假死离开了尹家,九死一生终而堕妖。彻骨的疼痛渐渐平息之后,她作为妖醒过来愣了半晌,笑着笑着就哭了。   终于可以不用看着自己容颜苍老,变成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老人,被漠视,被厌恶,被丢弃。   不用再做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不用嫁给什么人,做那最虚伪的夫妻。   “我堕妖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广陵,再没有过问家中的事情。太爷爷留在家里一直到尹家没落,他买了尹家的宅院放在这里,也去云游四方了。”   这段长长的故事讲完,蔷华低眸嘲讽地一笑“我以为我逃出来了,可是昨天在火场里我终于明白,这一千年,我始终没有逃出来。” 第74章 离觞 捌   钟离魅一直很安静地听着蔷华的讲述。蔷华想如果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怜悯或者轻蔑,哪怕就一次,她都不会再讲下去,而且今生都不会再跟谁说起她的过去。   可是他墨绿色的眼睛如同古井水面下的青苔,一直宁静温和,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看着他的眼睛,蔷华记忆里的痛苦和黑暗仿佛得到了些微的安抚,不再那么钻心刺骨。   故事说完的时候,两人沉默了很久,蔷华揉揉太阳穴道“按照我们的约定也是报答你救我的恩情,我的过去我已经讲完了。呵……估计你也不能理解吧。”   “我理解。”他的声音淡淡,并不是像是刻意安慰的语气。   蔷华偏过头看着他,目光有些疑惑。钟离魅浅浅一笑,说道“我也有过这样,活着比死亡更令人畏惧的日子,好在那时候母亲一直陪着我。”   蔷华从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温柔,不禁想起他醉酒的时候曾说过母亲已经过世。   “……你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呢?”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自杀。”他的声音是平静的,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只是眼里有明显的克制和隐忍。   他应该很爱他的母亲吧,应该因为她的去世很悲伤吧,为什么非要这样克制呢?   “钟离魅,你一直都这样么?”蔷华看着他,忍不住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倒出来“什么都忍着,救我的时候血都流成那样了还说不痛,现在还是一样不难过的样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再正常不过了。”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才是诉说痛苦过去的人,不满地看着钟离魅。   钟离魅愣了愣,他说“我只是……希望自己心绪平静。”   蔷华看了他半晌,轻轻哼了一声“你这真是要修道修仙啊。”说罢便转过脸去,也没有再深究他父母家庭的事情。   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空隙,窗外的阳光照进了房间里,落在蔷华的手背上。春日里繁盛的花香和青草气息随风而来,蔷华抬眼看去,窗户外面有一树海棠花,烂漫的花枝一直伸到了窗户里。   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她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相信了钟离魅,相信他是真的理解她。   “你不也是一样,嘴里说着‘不要救我’,可是看到我的时候还是很激动。”钟离魅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   蔷华挑眉看他,他的脸和微敞的领口下白皙的皮肤沐浴在阳光下,眼睛和头发仿佛被漂过一般颜色浅了许多,干净到几乎神圣。他见她看自己,唇角微扬“爱情这件事也是,你说自己只要迷恋不相信爱情,可你其实希望有谁的出现让你相信爱情吧?”   他就这样和蔷华对视着,直到她的目光从怔然变成恼怒,她似乎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反驳他的话,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钟离魅摇头笑笑,目光迎着有些刺目的阳光向外看去,一直放在被子里的左手慢慢展开,里面有一张被握得皱皱巴巴的黄色纸张,上面未完成的咒文已经有些模糊。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蔷华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春日,她在一座桥上跳舞。   那时她没有戴面纱,一身红衣赤着双脚,在那白色的石头栏杆上翩翩起舞,衣袂飘飘,好像一朵盛开的红色蔷薇,眼里的笑意如同三月暖阳。   那时候他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舞蹈。   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看着她跳舞,好像他的从前只是一个冗长的噩梦,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想向她走过去,却最终奔向了桥下的流水,用力地拿那清澈的水把自己手上和脸上的血污洗得干干净净。当他终于洗好的时候却冷不丁在水里看到了她的倒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舞蹈,坐在岸边的柳树上漫不经心地晃着脚。   那天的阳光也非常好,她在阳光下好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   桥边来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往桥上走去。她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对夫妻,老奶奶腿脚不好,上桥的时候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老爷爷就拉着她的手耐心地等着她。在某次休息的时候老爷爷靠近老奶奶说了什么,老奶奶笑起来,依稀能看到少女一般的欢喜。   钟离魅能听见那老爷爷说——若我还年轻,就能背着你过桥了。   蔷华没有他的能力,应该没有听见,尽管如此在看到老奶奶的笑容时她的眸子还是颤了颤,变得有些茫然。   他忽然觉得,她好像很寂寞。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明艳,可是寂寞却是这么深刻。   他在树下看着她,直到她跳下树离开,她都没有看见他。后来她去了长安,他也跟着她去了长安,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蔷华,知道了那时候她跳的舞叫作念奴娇。然后在几百年前的某个教坊,他第一次让她看见了他。   其实在那之前,他已经看着她很多很多年。   尹西城看到蔷华离开钟离魅的房间,有些忧虑地看向那扇虚掩的房门。昨天在收拾钟离魅换下来的衣服时下人们发现了未完成的高阶咒符,当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就拿给了尹西城看,让尹西城吃了一惊。   这种程度的咒符他都未必能驾驭。蔷华明明说钟离魅不懂咒术,但是看来钟离魅不仅懂,还精于此道。   他拿着这咒符去质问钟离魅,那个一贯话少礼貌的青年除了承认这是他的咒符之外,什么都没有回答。在他质疑钟离魅是不是想要伤害蔷华的时候,钟离魅少有地冷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冷淡地说——冒犯了,可是您真的在乎蔷华受伤吗?她每夜每夜地做恶梦,她在火里怕成这样子,您应该知道她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吧?可您作为这世上唯一知道她过去的妖,又做了什么呢?为什么在长安的这几百年里从来不见你出现过?是你把她带进妖道的,你就这样任她痛苦怀疑,不闻不问吗?但凡你做得好一点,我也不会来问她的过去。   这是尹西城第一次见钟离魅流露出类似于愤怒的情绪,说这么多的话。他一时噎住了,也多少相信了钟离魅的真心,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蔷华的真心。   尹西城问他——你说实话,为什么待在华儿身边?   ——她是天下最好的舞者,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琴师。   钟离魅想了一会儿,淡笑着回答。   尹西城有些惊讶,他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对华儿这么好呢?   那温文尔雅,寡言少语的青年沉默了很久,好像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他轻轻地笑起来,慢慢地说——你知道在绝望和混沌中看到一点光的感觉吗?在某个关头,你丧失了所有的目标和活着的意义,你有一千个理由作恶,也有一千个理由行善。   ——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在跳舞,突然觉得这个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或许还不算太坏,还值得我的善意。一念之间,她就是我的一念之间。 第75章 离觞 玖   自从那天被钟离魅从火场里救出来之后,蔷华的梦里总是出现他的身影。一旦钟离魅出现画面所有心悸和痛苦就奇迹般地褪去,他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地笑着,墨绿色的眼眸安定地看着她。   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噩梦就这样终止。   蔷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地睡上好几天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持续不断的不安和烦躁终于慢慢归于平静。有时候坐在庭院里远远地听到钟离魅弹琴的声音,她不禁暗暗地想难道平静的心态也会传染。   从告诉他过去之后她就没有再去探望过他了,倒不是因为让他知道那些而不悦,而是因为他在自己的梦里频繁出现,让她感觉有些微妙和奇怪,一时间不是那么想再看到他。   尽管如此那话唠的小厮一直向她事无巨细地汇报着钟离魅的近况,他的伤好得如何,今天吃了多少饭,什么时候可以下床。一向厌烦他聒噪的蔷华虽然看上去兴致缺缺,可也难得没有因为他的多嘴而训斥他。小厮不禁觉得受了鼓励,汇报越发详尽。   有时清晨或者日落时分,他的琴声就会在尹府内响起,就连不通音律的小厮都认真地问蔷华这位先生的琴是不是弹得很好,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   蔷华问他,你觉得这是什么样的曲子?   小厮挠挠头,诚实地说“我不懂啊,就觉得听着很舒心,还挺感动的,还有点孤单。”   蔷华听到这话怔了怔,蓦然想起她对于钟离魅最初的好奇便是来源于他身上的孤单气质。他总是背着一把琴,除了珠玑之外不与旁人怎么交流,独来独往。有的时候看到他在楼阁间行走,背挺得很直可是眼神却是很空的,莫名的单薄。   怎么会有看上去这么孤单的妖呢,她这么想着,就常常注意着他。   小厮念叨着钟离魅前几天刚刚可以下床就去找木头和木匠的工具,当时他觉得奇怪,今日去看原来是做了个秋千。   “……秋千?”蔷华眼神一震,问道“在哪里?”   “院里那两颗银杏树之间。”   当蔷华走到那里时,钟离魅刚刚完工。他回头看见了蔷华,如平常一般微笑着说“刚做好,要不要来试试?”   他仿佛对她这几天的避而不见一无所觉,仿佛对这个秋千对她的意义一无所知,只是某一日兴起随意做了个秋千。   原本蔷华是带着一些怒气来的,可是在看见这个秋千的时候她被遥远过去的记忆一把拽走,只能怔怔地看着它。在夕阳西下的绚烂晚霞间,千年以前的那个美丽的少妇似乎出现在了这秋千上,她恍然间能听见那个女子的笑声,欢欣又天真。   她被一双温暖的手推着坐到了秋千上,在她晃神的功夫听到身后温和的声音。   “抓紧了。”   然后她就腾空而起,视野高高地越过了院墙,看见了夕阳下的扬州城。蔷华怔怔地看着,那一瞬间的扬州城好像镀上一层金红色,某种温暖在夕阳的照耀下涌动着。   只一瞬她就荡回来,然后再次高高地悬空。风猛烈地在她的耳边刮过,失重的感觉很奇妙,也很舒服。   钟离魅在下面推着蔷华,看着她的惊讶慢慢平复,那双凤眼映着霞光,慢慢染上笑意,虽然只是很浅淡的笑意。   终于蔷华止住了秋千,她靠着秋千绳子偏头看着钟离魅,半晌微微一笑。   “原来母亲曾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顿了顿,她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的伤好得如何了?”   钟离魅笑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蔷华嫣然一笑,从秋千上下来拉过钟离魅的胳膊“那你也来试试吧。”   钟离魅脸色有变,显然不是很愿意,但是蔷华不由分说把他按在秋千上,大力地推了秋千一把,她还记得他的伤口,特意没有碰他的背。   可是钟离魅的脸刷得变白了,在高高的空中他紧紧握着秋千绳,闭上眼睛。   “你怕高?”蔷华看出他紧张的表情。   钟离魅点点头“是……啊!”他在下一次荡高的时候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蔷华噗嗤笑出来,她坏心地又用力推了一把,说道“你个大男人,怕的东西怎么这么多呢?”   不过真是难得看到他不忍耐,直接承认自己的害怕。   钟离魅没再说话,只是全程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把蔷华乐得不行。她拉住了秋千索把钟离魅解放出来,钟离魅松了一口气说道“我来推你吧。”   蔷华挑眉一笑“还要你来推我?”   她这次站在了秋千上,凭借身体的前倾后仰顺利地将秋千越荡越高,伴随着她轻声的呼喊。她平日里喜欢层层叠叠的衣服,衣裙随风飞扬,好像在空中飞舞的仙子。   钟离魅站在秋千下安静地看着她,唇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待蔷华终于停下秋千,脸上还带着快意的笑容,她看着越来越红的晚霞,轻声说“我好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顿了顿她转过头来看着钟离魅,笑道“多谢。”   多谢让她记起来在这座宅子里,也不完全只是有痛苦的回忆。   钟离魅笑着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昨天我和尹伯伯聊了一会儿,他说有些话一直想跟你说却又开不了口,怕唤起你不好的回忆。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蔷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为他和尹西城突然亲近的关系感到疑惑。   “什么话?”   “你的母亲在你离开后不久就得了重病去世了。”钟离魅的声音平和,“尹伯伯在她去世之前探望过她,那时候她似乎清醒过来了,说话语气很温柔条理也很清晰,讲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我的女儿,她其实没有一点过错,是我对不起她。”   “她说,希望你下辈子,能遇见一个更好的母亲。”   蔷华怔了怔,下意识地说“你说谎。”   “是真的,你可以问尹伯伯。”   蔷华仿佛觉得荒唐地轻笑一声,那表情分明是想要嘲笑的,可是话还没出口眼睛已经湿了。   “她……这是……干什么……她以为……她以为……”   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堵住了她的胸口,眼泪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从她的眼眶滑落,她再也说不下去,慢慢捂住眼睛。   曾经那个温柔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给她买糖,给她梳头发的母亲从记忆的一片废墟中走来,从所有黑暗压抑的岁月里走过来。   “她以为……我能……原谅她……”   原谅么?   她哪里需要原谅母亲呢,她从没真的怪罪过她的母亲。她在忍受着恐惧的九年听过母亲反反复复的道歉,每一次她都接受了。可是在心底里,在所有恐惧与心疼的深处,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句——我不怪你了。   我不怪你了,那不是你的错。我还是很爱你,一直都很爱你。   她想等到这句话,就可以对母亲所有的冷漠和伤害立刻释怀,可以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直到她终老。   就可以立刻回答母亲——我也是。   ——我也不怪你,而且我很爱你。是因为很爱你才会觉得难过,才会受伤,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这一等,居然等了一千年,从别人的口中得到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醒得那么晚呢?为什么不让我亲耳听见,让我回答你呢?   蔷华靠着秋千的绳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得像个孩子。半晌钟离魅默默走过去,把她的头揽在怀里。蔷华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在他怀里放声哭泣起来,像是痛极了,再也不能忍受一般。 第76章 离觞 拾   那一场痛哭之后,蔷华似乎对过去的事情释怀了许多,那先陈年的往事渐渐不再入梦,她心情也有所改善。在扬州待了大半个月的样子,她便打算回长安去了,钟离魅自然是跟着回去的。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蔷华靠着车壁,轻声哼唱着什么歌。有时候她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掠过钟离魅,他总是撩着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仍然是安安静静的。   钟离魅长得不算是惊艳,比起兰夜和卫颜那种夺目耀眼的美丽,第一次见他很可能会记不住他的脸,不过他的脸很耐看,是那种舒服干净的好看。   可是为什么她见他第一眼就印象深刻呢?   蔷华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他气质十分出众,身姿挺拔眼神也总是淡然,清冷优雅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出挑。远远看着就有一种君子如竹的感觉。   “钟离魅。”她喊他的名字,他便悠悠转过脸来,专注地看着她。   “嗯?”他的声音平静温和。   对了,这些天慢慢发现和清冷的外表相反,钟离魅其实很温柔。   蔷华这样想着,粲然一笑“你会唱歌吗?”   她在来扬州之前问过这样的问题。   钟离魅和上次一样微微皱眉,摇摇头。   “不会。”   “那你听过这首歌么?”蔷华稍微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起来。   她似乎不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哼起来的曲子中间也稍有些不连贯,但大体上没有妨碍这首歌优美的旋律。   这旋律有种静谧和神圣的味道,像雪山融化后形成的安静流淌的溪水,温暖又寒冷,慢慢地流淌进心里。   蔷华的声音轻轻的,阳光下她的皮肤细腻白皙如温玉,常常带着惑人气息的凤眼此刻却是干净到底。如瀑布一样的黑发垂落在她身后,衬着她红色的衣裙格外明艳。   就像是在画里唱歌一样。   她还是这么厉害,只听过一次的曲子都可以一丝不差地唱出来。   钟离魅看着她,眼神温暖。   “听过吗?”她唱完了,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禁一愣。   愣神间他就移开了目光,仿佛刚刚她看见的温暖甚至宠溺是幻觉一般,他淡淡地回答“听过的。”   蔷华心中虽有震动,却被他的“听过”吸引注意力。   钟离魅接着说“很多年前在长安听到过,是从我当时住处旁边的竹林里传来的。”   蔷华有些惊讶,她下意识地问出来“不是你唱的吗?”   “因为我住处附近人少,因为是一个男声,就觉得是我吗?”钟离魅笑道。   何止是人少,是根本只有你住在那里吧。   蔷华心想着,有些半信半疑“不是你?”   钟离魅摇摇头“我不会唱歌。虽然听到过那歌声,我也不知道歌者是谁。”   蔷华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方才微微一笑“我不信。”   那个地方平日里分明只有你会去,而且那个男声和你的声音如此相似,怎么可能不是你呢?   “你喜欢这歌?”钟离魅问道。   蔷华挑眉看他,好像他的问话很没必要一样“难道你不觉得这歌很好听吗?”   她第一次听见这歌的时候完全是震惊的,那歌声仿佛从天上降落,落在竹林上空便悠悠地飘着,空灵又温暖,像是鲜活的晨光中白色的鸟群。她不能想像天下有这样的旋律和这样的嗓音,简直是天作之合。   她一路寻着歌声找去,直到歌声戛然而止都没能在竹林里找到歌者。那竹林不远处便是钟离魅的房子,她从那后就怀疑是他的歌声。   钟离魅笑了,他点头道“是好听的。”   “我当时在长安待得疲乏,正想换个地方住。不期然听到了这歌声,就一直想能够再听见这歌声,能找到唱歌的人。如此便没有搬走。”蔷华好像想起了那段时光,撑着下颌轻笑一声。   “你这么喜欢这歌声?”   “非常喜欢。”   “那歌者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蔷华似乎想说什么,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马车外一声惊呼,有人声嘈杂和东西滚落的声音。她眼色沉了沉,和钟离魅相视一眼,钟离魅便俯身前去撩开门帘。   撩开门帘的瞬间一支箭笔直地插入门框,马夫又惊呼了一声继而瑟瑟发抖,钟离魅淡淡地看了那箭一眼,安抚地拍拍马夫的肩膀,目光移到包围他们的一群骑着马的大汉身上。   见那一箭没有吓到钟离魅,大汉们似乎有些不满,为首的那个大汉满面胡须尤为壮实,大声嚷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界就敢擅自进来,还不快把买命的钱留下。”   居然是遇到强盗了,回程的时候选了一条近路没有好好打听,真是失策。   钟离魅仍然面不改色,淡笑着说“这位兄台,我们没有钱。”   “没有?骗谁呢!我看你们这马车不错,该是有些家底的。没钱就乖乖留下来,写信让家里送来吧。兄弟们,给我捆起来!”大汉一招手,便有几个小喽啰翻身下马,得意地笑着朝他们走过来。   钟离魅几不可察地一笑,刚想动作时马车里的蔷华却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解决他们有些无趣,不妨陪他们玩玩。那山上也应该有许多他们之前扣押的人质吧。”   钟离魅皱皱眉,回头看她“你……”   “看我的吧。”蔷华冲他微微一笑,从马车里走出来,摘下面纱看着那为首大汉的眼睛,大汉的眼神渐渐变得茫然。   看见了蔷华的容貌,周围强盗们的表情正由最初的震惊转为狂喜之时,大汉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似的,惊讶道“哎呀,你不是我小侄女么?”   一时间原本要涌上来的强盗们都僵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大汉。钟离魅愣了愣,回头看蔷华,却见她从容地行礼“叔父好。”   她……改了这强盗头子的记忆?   大汉笑起来,似乎十分喜欢这个侄女“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这么多年没见越发俊俏了啊,你身边这人是谁啊?”他的目光转到钟离魅身上。   蔷华无比自然地挽住钟离魅的胳膊“这是我相公。”   抢劫就此变成了认亲,头领执意要请蔷华和钟离魅到山寨里宴请他们,这正合蔷华的心意,她便大方地接受了。   一路上往山上走,岗哨越来越密集,那些听说头领遇到亲戚的消息赶来迎接的队伍也十分庞大,蔷华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在头领叫手下来吩咐消息的间隙,蔷华转过头轻声问钟离魅“你觉得这寨子里有多少人?”   钟离魅环视一周“至少有四百人。”   “周围的关卡岗哨也很多,要带人下来不容易。”顿了顿,蔷华说“尽量不要杀人,杀人业障太重。”   耳边传来钟离魅轻轻的笑声,他说“好,你才是更要注意。”   蔷华瞪他一眼,那边头领在喊她,她转脸看着头领的一瞬间便换上了一张美丽笑脸。   头领待他们很是热情,晚宴上都是好酒好肉,大家听说头领带来一个貌若天仙的侄女都挤破了头要去晚宴上看看,结果挤得水泄不通,十之七八的山贼们都集结在了晚宴上,队伍比平日里打家劫舍还壮大。蔷华一直保持着温柔有礼的笑容,牵着钟离魅的手也一直都没放下来。   那些惊叹于蔷华美貌的山贼们看到这一幕,不禁向钟离魅投去羡慕又嫉妒的光芒。这些目光过于有实质感,换了别人可能要坐立不安了,可钟离只是好笑地默默喝酒吃肉,有时看到蔷华拉着他的手,笑意又深了些。   晚宴上有一个明显没有融入宴会气氛的人,那便是坐在头领旁边的娇俏女人。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每当头领拿起酒杯的时候她就会目露忧虑,当头领抱她的时候她都会惊惶地颤抖一下,整个人紧绷不安。   钟离魅把这些看在眼里,好似无心般地问了一句,果然那是头领抢来的压寨夫人,跟着头领已经有五年了。   酒过三巡,宴会上的山贼们醉倒了一大片,头领也已经醉了。蔷华看着时机正好,便偷偷对钟离魅说“一会儿我去找他们的牢房,你把他的压寨夫人救出来,我们山下汇合。”   钟离魅点点头,嘱咐她小心,蔷华应下后便找借口离开了宴席。   她顺着还有火光的地方走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正在站岗的山贼,似乎正在为没能去晚宴而闷闷不乐。看到蔷华走近他愣了愣,蔷华笑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目光迷茫变至清醒后,一拍脑袋“哎呀,头领嘱咐我带小姐去牢房看看,我都忘记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半夜里去牢房很不合常理,也没有想到不能擅离职守,十分恭敬地提着灯带着蔷华往一片僻静的矮房子走去。那里一共有三座房子,一眼看去有黑乎乎的人影在窗户后面晃动。还有三四个山贼在那边看守,他们看到蔷华之后呆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房子,为首的那个还把牢房的钥匙交给了蔷华,口中说道“辛苦小姐了。”   牢房里有人察觉到异动,趴在窗户上奇怪地往外面看着。待山贼走得干净,蔷华拎着钥匙走到窗前,做了一个嘘声的表情“我来带你们离开。”   牢里一共有三十几个人,都是被扣下来做肉票的。蔷华把他们放出来,他们中有人不相信她的,说那些山贼那么听她的话其中必有诈。蔷华也不乐意解释,笑道“想跟我走的就走,想留下的就留,怕我骗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吧。”   说罢笑意盈盈地转身往山下走,那些人迟疑了一会儿,即便是怀疑她的也都跟着她下山了。待骗过最后一个岗哨,蔷华拍拍手说“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已经让家里派马车过来接了,天亮的时候就该到了……”   正在她说着的时候,有人惊惶地指着她背后的山林,喊道“着火了!”   蔷华回头看去,山顶上的熊熊火焰燃灼成燎原之势,正是他们晚宴的地点。 第77章 离觞 拾壹   蔷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看到火,第一反应是朝着火场跑过去。她曾经那么怕火,现在却好像全忘光了那些恐惧。明明知道普通的火伤不了钟离魅,但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惴惴不安。   一路上的岗哨都不见了,应该是看到起火跑回去救火了,蔷华一路畅通无碍地直奔主寨营。越靠近晚宴地点,她就闻到越发浓烈的烟味和……血腥味。   在离火场大概五十米的地方,她看到了第一具尸体,不是被烧死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但是整个身体都是软的,好像骨头已经化掉了。蔷华在触摸到这柔软得近乎诡异的尸体时,那不安达到了顶峰。她继续向火场跑过去,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她面前,都是同样的死状。蔷华不敢想短短的时间里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人间地狱。她大声喊着钟离魅的名字,甚至闯进了烈火燃灼的房间,可是没有回应也没有钟离魅的身影,只有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蔷华跑出火场,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看着自己手上沾的尸体的鲜血。她近乎绝望地蹲在地上,喊道“钟离魅!你在哪里?”   “你叫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蔷华抬起头,一个身影遮挡住了刺目的火光,他淡淡地站在她面前。   她一时间欣喜若狂,腾得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你没事吧?这里怎么了?他们怎么都死了?”   钟离魅环顾四周,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我没事,就是把他们全杀了,顺便放把火。”   蔷华愣住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钟离魅不对劲。在耀眼的火光下他的面容很清晰,明明是完全相同的脸,可是他的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阴狠和邪气,仿佛嗜杀成性。   她听见自己犹豫的声音“那个压寨夫人呢?”   钟离魅轻笑一声回头望向火场,下巴微扬“在里面呢,都那样了还不愿意跟我们走,就丢在火场里了。现在应该烧死了吧。”   蔷华看着钟离魅,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他这样漫不经心,好像这几百条的人命在他眼里如同草芥。   “啪!”   钟离魅被蔷华用力的一掌打得踉跄几步,脸上浮现出清晰的红色指痕,蔷华打过他的手悬在空中,气得颤抖。她几乎是吼道“你清醒一点!钟离魅!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钟离魅站在原地,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周围的气场就有了微妙的改变。他抬起头来看着蔷华,目光有些迷茫“我……做了……什么……”在他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由迷茫变得清晰,再变成难以置信和动荡。   他转过身看着大火,慢慢举起双手,那双手甚至还是干净的,没有染上任何血渍。   “我……又……”   蔷华看他这样,好像是从一场癔症里刚刚清醒过来。她不禁愣了愣“你……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钟离魅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凄然地一笑“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非常清晰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那时喝得烂醉的头领叫着那压寨夫人的名字,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过来,毫不留情地把她砸向桌角,在她的痛呼声中头领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继续毫不留情的踹她打她,直到她吐出血来也没有放过。   他救下那位夫人,可即便已经伤痕累累,她还是拒绝跟他们离开。   从看到她被打开始隐隐翻涌上来的记忆和愤怒,那些被他强自压下去的情绪终于疯狂地反扑。   然后“他”醒过来了。   相识五百多年,蔷华第一次看到钟离魅的眼里泛起泪光。他忽然走过来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下巴埋在她的肩窝里。   他抱得很紧,不断颤抖着,仿佛是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浮木,绝望到让人心惊。   蔷华怔然片刻,慢慢地回抱他,像是回应某种不安一样,她也抱得很紧。   “没有关系的……他们是山贼……你是为民除害……你的天劫我去找重璘帮忙……一定没事的。”或许是看到了钟离魅的泪,她忽然就慌了,比刚刚看到那个陌生的钟离魅还要慌张。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希望他能够不要那么难过。   钟离魅低声喊着她的名字“蔷华……”   “嗯,我在呢。”   “蔷华……”   “没事的。”   “蔷华……”   他像是无意识地喊着她的名字,绝望又挣扎。蔷华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非常心疼。   当天色微亮的时候钟离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们一同下山时蔷华一直观察着钟离魅的表情,他只是低眸沉默不语,好像十分疲倦。   待到山下时,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已经上了马车。他们这下总算相信了蔷华和钟离魅,有的人对着他们讲被关在这里受了什么苦,如何如何感激他们,钟离魅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还微微点头,似乎是认真在听。可当有一个中年人感激地想要握他的手时,钟离魅却像碰到了刀子一样极快地甩开。   那中年人愣住了,钟离魅沉默了一阵,说“对不起。”   蔷华早就没心情应付这些人的感激了,见状就赶紧打发了他们,待他们都坐上马车离开后。她对钟离魅说“我们继续赶路吧。”   钟离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蔷华看着他,眼里涌上一阵怒气,她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向前面他们的马车走去。   “让我自己走?这荒郊野岭的你怎么回去?”   “蔷华,你看过那样的我了。”他低声说。   蔷华回头看他,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居然会避开她的目光,百年以来他从来是不退不避的,淡定从容地看着她,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无所畏惧。   几百年以后,蔷华同钟离魅提起这件事,他偏头笑笑,说“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这世间最大的事情就只有你。”   那时候她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会说情话的家伙,她也分明知道那只是他安慰她的话语。他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牺牲所有的准备,才会有这样无所畏惧的眼睛。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钟离魅!”蔷华摇晃着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那双平时如同古井一般平静安然的眼睛,此时只是一片寂然。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是我不会丢下你的,钟离魅。”蔷华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就像你在火场里对我做的那样,我不会丢下你的。”   钟离魅好像轻轻颤抖了一下,半晌低声对蔷华说了一句“谢谢。”   蔷华皱皱眉,她莫名地讨厌他这样客气又生疏的语气。好在钟离魅还是乖乖地跟着她上了马车,在车里他一直靠着车壁,闭目不语。蔷华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但是心里一直在留意着他那边的动静。   “你有很多想问的吧。”钟离魅忽然开口打破了安静,声音还是惯常的温和安稳,夹杂着一丝不常有的疲惫。   蔷华轻笑了一声,她说“我对你有想问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父亲,对我母亲很不好。”   蔷华转过头来看着钟离魅,他仍然闭着眼睛,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当年他有一个非常非常喜欢的女人,是一个凡人,家里的老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为了分开他们那个女人被老人们使计弄得魂飞魄散了。我父亲被迫听从安排娶了我母亲。”   “他恨我母亲,即便是我母亲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仍然恨毒了她。他囚禁了母亲,用尽各种方法折磨她。母亲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是到死都没有能够从他的手里逃出来。”   钟离魅轻声说着,在此处沉默了。   蔷华有些犹豫地问“那……你呢?他……对你做了什么?”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钟离魅翻了个身冲着墙壁,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蔷华。   “我想休息了。”他这样说着,那样一个安安静静的背影让蔷华想起来以前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孤单。   蔷华怔怔地看了钟离魅一会儿,拿起一条毯子给他披上,在他耳边轻轻说“好好睡一觉吧。”   她没有意识到,她从未用这样真心的温柔的语气对谁说过话。   钟离魅是这一千年来的,第一个。 第78章 离觞 拾贰   在回长安的路上,钟离魅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自己的往事,也没有提起在山寨里突然性情大变的理由。他好像很快就恢复如常,举止应答都流畅从容,只是比平时还要安静了。以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蔷华话多些,不过从前里她是不大在乎钟离魅的反应想法的,如今却不太一样,她忍不住地他的反应,猜测他的心情。   这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的习惯,即便是回到长安之后两人不再终日见面相处,一旦钟离魅出现她的目光总会追随他的身影,与他说话时,她也总是着他的态度反应。   可是他从来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平静又淡然,笑意是浅的,怒意是浅的,悲伤和痛苦更是几不可察。他看上去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脾气也好,但事实上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别人保持距离,没有人能走近他。   真是让人郁闷,不过从前他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怎么就没这么在意呢?   蔷华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美人,半晌叹了口气。她伸出手点了点镜子里美人的额头“你啊你,这是怎么了?”   镜子里的美人好像觉得她幼稚,眼里带了笑意。她却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大火里,钟离魅抱住她躲过掉落的房梁时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分明是充满了担忧,惊惶和心有余悸的眼睛,如同海一般波涛翻涌的眼睛。   他明明也是有这种时候的,褪去伪装每一丝感情都鲜明到炽烈的程度,某个时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触碰到他的魂魄。   那么真实的……关心……   蔷华愣了愣,回忆里细致的片段好像提醒了她什么。她缓缓勾起嘴角,把手臂撑在窗台上支着下颌,朝窗外看去,那条通向钟离魅小寮的石子路消失在绿树掩映间。   “钟离魅,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她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   在扬州的一切细节慢慢浮现在她眼前,那时因为陷入往事的阴影中而无心顾及的东西都变得明确了起来。他陪她回去扬州这一程,似乎更像是想帮她解开心结。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温柔周到地做的一切都有了理由。   蔷华心情大好,一扫此前对于看不透钟离魅的郁闷。她整整衣服,起身打开门对门外的婢女说“给我梳头发。”   婢女愣了愣,连声应下“姑娘今日不是不露面的么?”   “突然改变想法了,想去跳一支舞。”蔷华漫不经心地伸伸懒腰,笑容灿烂“请钟离先生来为我伴乐。”   婢女有些惊讶,心中想道蔷华美人怎么突然心情这么好了?不过好在钟离先生不难请,只要是蔷华美人跳舞请他伴乐,便是他之前有安排也是会推了来的。   待钟离魅到的时候蔷华已经收拾打扮好,一身红色层叠的舞服,头发盘着飞仙髻插着红珊瑚的发簪和金色步摇,眉间一点红色花钿,笑起来的风情几乎摄魂夺魄。   钟离魅似乎没有什么触动,还是如平时一样安然。蔷华倒也不失望,只是在上台之前她忽然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钟离魅,他们的距离很近,她就在鼻息相闻的距离之间微微一笑,果不其然看到钟离魅的瞳孔微微收缩。   蔷华从来都很美,漫不经心的时候都有惑人的气质,更不要说现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伸手去碰他的脸,钟离魅仿佛静止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快速地往后退了一步。   “琴师先生,你脸上粘东西了。”蔷华悠悠一笑,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心满意足地转头上台了。   钟离魅僵立片刻,直到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他才走向琴师的位置。   从那之后蔷华似乎和钟离魅亲近了很多,她常常去钟离魅的小寮找他,虽然多半也是她说话他安静地听着,但是她似乎也不觉得乏味,有时候甚至会逗逗钟离魅。钟离魅知道她可能发现了什么,但是她没有戳破,他也自然当做不知道。   她偶尔会问起关于他那次反常的原因,钟离魅每次都带过话题并不回答。她也不强求,有一次她开玩笑说“你一直不说原因,倘若有一天再失控伤了我可怎么办?”   钟离魅停下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抬头看着她“他不会的。”   蔷华愣了愣“他?”   钟离魅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解释。   蔷华正想追问什么,却听见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却见珠玑站在门口,满眼震惊。她跑到钟离魅面前拉着他的袖子,眼神惊疑不定“我们谈谈。”   钟离魅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蔷华身上,是意味明显的送客的意思。蔷华看了看他,再看看珠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地笑了一下,悠然转身离开。   刚刚踏出房门门就从背后被关上了,蔷华好不容易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一直沿着路往前走,越走越快。   看来珠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凭什么呢,她想要了解一点他的过去都难得要死,凭什么那个小丫头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全部知道呢。   蔷华越想越觉得愤怒,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钟离魅的房子都消失在竹林深处了。她站在原地看着那青翠欲滴的竹子,半晌仰头把手放在眼睛上,长叹一声。   这不公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关于你的我却几乎一无所知。   我想了解你啊,钟离魅。   你的过去,你的恐惧,你的爱情,全部都想了解。   小寮内,确认蔷华走远之后珠玑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醒了?”   钟离魅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大概讲了一下那天晚上在山寨发生的事情。   他一直说得很平静,珠玑却听得胆战心惊,她责怪他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件事,钟离魅笑着说抱歉。   珠玑看着他这么安然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   “你在想什么呢少主,如果他再醒过来的话会毁了您现在的安稳日子的。”   钟离魅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安稳日子已经够长了,珠玑,你不能帮我一辈子的。”   珠玑睁大了眼睛“您……”   “若我是妖,背的业障应该够死千百次了,我又怎么可能过一生的安稳日子呢。”   “那不是您的业障!那是都是他做的啊!”   “没有他我不可能逃出来,既然我享受了他带来的自由,那么他的罪孽自然也是我的。”钟离魅说得平静自然,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愤怒。   珠玑更加不安了“您……您想做什么?”   钟离魅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我说出来的话,他也会知道的。”   好不容易安抚了珠玑把她哄去睡觉,钟离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月光,半晌叹息一声披上衣服提了一盏灯出门散步。   夜晚的竹林静谧,风穿过竹林有沙沙的声响。钟离魅把手伸在光芒不稳的灯旁,那火光映着他的手就像那晚在山寨中一样。   他们互有对方的记忆。“他”杀人时血液温热的触感就停留在他手上,人们的惊叫和哀求就在他耳边,他们的泪水恐惧愤恨都历历在目。那种鲜明的感觉和他亲手没有什么两样。   钟离魅闭上眼睛,轻叹一声。   再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蔷华的房间旁边,她的窗户开着,房间里灯火通明。她应该是已经卸了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胳膊支在窗框上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钟离魅看着她,轻轻笑起来。   幸而因为互有对方的记忆,所以他们都不忍心伤害对方深爱的人。蔷华不至于被他所伤。   蔷华转头看到了他,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负气似的啪一声把窗户关上了。钟离魅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 第79章 离觞 拾叁   蔷华和钟离魅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亲近的关系,没有谁挑破。倒是玉芙天成的人渐渐看出来一些端倪,便开始有些流言,说是这长安第一美人和长安第一琴之间暗生情愫。钟离魅社交不广波及不大,蔷华这边倒是有不少客人旁敲侧击问她和钟离魅的关系,她一概以知音带过。   有时候蔷华也会疑惑,她和钟离魅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他挑明了喜欢她这件事,她会怎么做?   想了很久也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几年间他们也有几次濒临挑明的边缘。有一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琴师,号称是天下第一琴,要压过钟离魅这个长安第一琴一头。那琴师要跟钟离魅比试琴技,这件事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翘首以盼高手间的对决,钟离魅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大家失望之余质疑钟离魅的声音也慢慢大了起来,那琴师更默认是他认输,大张旗鼓地以第一琴自居,他琴技确实很不错,得了许多人的追捧,一时间出尽风头。   蔷华实在气不过,去找钟离魅让他应战。   她说“你就甘心让他抢去第一的名头?”   钟离魅悠然自得地弹着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琴弹得不错,拿去就拿去吧。想来大家听我弹琴久了,换换胃口也是好事。”   蔷华把手按在他的琴弦上,阻止了他继续弹琴“你觉得你不如他?”   “我如何,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目光十分坦然。   “你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   “我不在乎。”   蔷华面有怒意,她靠近钟离魅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乎。”   我不允许他们那样说你。   钟离魅看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一笑“为什么呢?”   蔷华怔了怔,那一瞬间她想这是不是挑明的时机?   可是最后她还是说“因为我的琴师,得是天下最好的琴师。”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表面上理直气壮,其实心里是茫然的。谁知道钟离魅却笑起来,似乎有些无奈地说“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了和那个新来的琴师比试,比试三场,他一场都没有输。   那时候蔷华才发现之前稳坐长安第一几百年时间的钟离魅,其实并没有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这场比试之后那琴师灰溜溜地离开了长安,而钟离魅直接封了琴圣。   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持续着。有时蔷华会因为钟离魅的隐瞒而郁闷,甚至她问过卫颜知不知道钟离魅到底在想什么。卫颜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摇着扇子笑着说——你爱他吗?等你确定了爱他我再考虑告不告诉你。这么一句话就把蔷华堵了回来。   如此这般又过了快百年的时间,有一个喜欢蔷华的贵族公子立志非蔷华不娶,用尽各种方法示好纠缠,一定要为蔷华赎身。这样的人蔷华见过不少,她直接让他上了玉芙天成的黑名单,拒绝再见那公子。那公子家里虽有势力,奈何蔷华有卫颜撑腰,他也不敢强迫她。   后来听说那公子娶了妻子但是对蔷华还是念念不忘,常与妻子争吵,夫妻关系极为恶劣,如此不久后他妻子便上吊自杀了。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某一日蔷华忽然失踪了。说是前一日出了门就没有再回来过,玉芙天成里乱成一团,大家都在到处寻找她。钟离魅听说了此时,也难得地有些紧张,他回到房间里放下琴正要出门,却隐隐地听见了歌声。   那是蔷华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歌。   钟离魅循着歌声走到小寮边的竹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小池塘,果然蔷华就坐在池塘边沿,发和妆容还是昨天离开时的样子,低声哼着那首歌。   数九天寒的时节,池塘里的水都结了厚实的冰,她却赤着一双脚踩在枯叶铺满的地面上,衣服也很单薄。听到钟离魅走近时踩碎落叶的声音,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些复杂的悲伤。   钟离魅和她相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笑起来,轻飘飘地说“想不想看我跳舞?”   没等钟离魅回答,她便灵巧地跳上了池塘的冰面。   阳光下的冰面晶莹剔透,光芒有些刺目。她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上飞扬,即便是在这样滑的表面上她也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带着端庄美丽近乎无懈可击的笑容,每一个舞步都干净利落。偶尔旋转之间长袖挡住了半张脸,遮住了她笑着的唇角。   那分明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钟离魅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第一次间她的时候,那时她跳的也是这一支念奴娇。只是那时候他站在远方,现在他站在她面前。   蔷华脚下忽然一滑差点跌倒,钟离魅立刻奔到池塘旁边扶住了她,蔷华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很浅地笑了一下,继而安静地站在冰面上。   钟离魅叹了一口气,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下来吧。”   蔷华摇摇头,也不知犯了什么倔,不肯走下来。   “是不是池壁太高了?”钟离魅笑笑,他蹲下来,肩膀刚好比池壁低一些。   “踩着我的肩膀下来吧。”   在一片静默之后,他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蔷华终于从冰面上下来,像原来一样坐在池塘边沿。   “你走吧,一会儿我会回去的。”她的目光放在别处,淡淡地说道。   钟离魅看着她,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拿着一双绒里的鞋放在蔷华脚边,然后把她冻得通红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   蔷华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感觉到温暖从原本麻木的脚上传来。   “干嘛这么折磨自己?”钟离魅看着她,平和地问。   蔷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钟离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钟离魅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给你一个参照,如果将来有谁像我这样对你,你就可以放心地和他在一起了。”   “说谎,你明明喜欢我。”蔷华的语气平淡坚定,倒像是钟离魅平日里的风格。   “我没有说谎。”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你。”   蔷华惊讶于他的坦白,此前的百年时间,在她多次的诱导中他都没有承认过,今天却这么干脆地说了。蔷华慢慢靠近他,看着他墨绿色的安定的眼眸,他还是有那种无时无刻让人静下心来的力量。她苦笑了一声“我真不懂你,钟离魅。”   你喜欢我么,为什么喜欢到可以舍命相救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意呢?   就连坦白的时候,口气都仿佛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一样。   “好想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蔷华叹息一声,弯下腰去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笑着说“好吧,我允许你喜欢我了。”   全天下只有你的喜欢,我接受了。   钟离魅任她这样依靠着自己,她身上淡淡的荼芜香气弥漫开来,温暖从她的额头慢慢渗透进他的肩膀,他忽然觉得很幸福。   当她的双脚完全恢复温暖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昨天我去了孙公子夫人的葬礼。”   “这个女人都转世了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从前因为丈夫疯了,现在因为丈夫自杀……这是什么孽缘呢,我大概是她的灾星吧……”   钟离魅感觉到肩膀慢慢传来一阵湿意,他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了她。   后来没过多久,卫颜过来玉芙天成的时候带了一个天族的小姑娘过来,他说那是天族的公主,缠着他要报恩。两人之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再过几个月见到卫颜的时候,他说那小公主如今借了个身份进了皇宫想要撮合他和皇宫里的公主,卫颜似乎是觉得好玩便天天往宫里跑。   钟离魅和蔷华都看出卫颜的兴致不比平常,蔷华还半开玩笑地跟钟离魅说卫颜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不会真的栽了吧。   后来卫颜为了锦夙闯皇宫,还自作主张地把锦夙丢给了钟离魅照顾,好在没有几天他们就都离开了长安。   再见的时候卫颜已经和从前不太一样,他倚着门框,笑着说“我想要和锦夙分享一颗心,需要鲛人族的‘嘉结’咒术。”   “你毕竟是鲛人族最后的巫咒师了,扶离少族长。”   钟离魅那时便知道,他的安稳日子真的走到了尽头。 第80章 离觞 拾肆   卫颜离开之后,钟离魅对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桌子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只有一颗指甲大的圆润珍珠。他夹起那颗珍珠放在火上烧,嘴里轻轻地唱着语调奇怪的歌,歌词仿佛是某种古老的语言。珍珠随着他的歌声忽然腾起青色的火焰,倏然化为一缕青烟。   那青烟环绕着他漂浮着,钟离魅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个影像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桀骜危险的眼神。   “你果然一直醒着。”钟离魅平静地看着他,来人轻笑着,漫不经心地说“我睡了七百多年也该醒了。不过你放心,我暂时还抢不了这个身体。”   顿了顿,那人问道“你真要帮那个卫颜做嘉结咒术?那可是高阶中的高阶咒术,一旦开始行咒覃缪一定会察觉到,行咒需要一天一夜不停,等行完咒你也跑不掉了。”   “如果不是我们巫咒师一脉不至于断绝,如今他只能求助于我。更何况,他是我的朋友。”。   对面的人看了钟离魅半晌,邪气地一笑“七百年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总是抱着可笑的责任感和愧疚。巫咒师一脉是我屠的,谁要你替我负责了?你可怜那些巫咒师,谁可怜你呢,谁可怜你的母亲呢?”   “你不会忘记了母亲向巫咒师一脉求救的时候,我们德高望重的巫咒长老,我们的外祖父是怎么说的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吧’。哈哈,他们根本不相信母亲的话,根本不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忍忍吧’就把我们和母亲推回火坑。到头来被他们信任的那个族长覃缪拿来做祭献,全是他们活该。”   钟离魅皱皱眉,面前之人桀骜愤怒的目光仿佛利剑一样向他刺来。他不禁想从前被夺去身体时,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么。   满眼的悲愤痛苦,孤注一掷。   “可是最后死在我们手里的那些巫咒师大部分都不知情,甚至有很多是孩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母亲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要受这样的折磨?覃缪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儿子,他甚至没把你当做人看吧?你出生不满周岁就给你下了血继咒,让你一辈子没法反抗他。从小到大他把你当做实验品一样,在你身上下的咒术不可胜数,你有多少次差点死在他手里?等发现了你是咒术天才,他又开始拿母亲要挟你为他做事。如果不是被他逼着用禁术,你也不会因为反噬而灵魂分裂,不会有我。”对面的人一步步逼近,眼里掀起滔天的愤怒。   钟离魅并没有被对面的愤怒感染,他一直冷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所以你还是要做祭献么?用你手上的那些魂魄。”   对面的人愣了愣,继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不然我留那些巫咒师的魂魄做什么?”   “母亲是因为不想让我们受要挟施咒才自杀的。你想用祭献复活母亲,实际上违背了母亲的想法。”   对面之人笑着,万分不屑“活着才有资格谈想法。这世间原本就是弱肉强食,哪有什么公道可言?你和母亲就是太善良了才会任人欺负。等母亲回来就由你跟她解释吧,反正你一直那么高尚,恶事就由我来做。”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尚。你做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没能阻止你我就会负责。”钟离魅看着对面的眼睛,坦诚又坚定“你还记得母亲临死时说过的话么?你有你的公道,我有我的,我们从来没能说服彼此。但是我希望你也明白,我坚持的是什么。”   钟离魅拍了三下手,对面的身影迅速消失于黑暗之中,他睁开眼睛,青烟散去,案上的烛火已然熄灭。   钟离魅低头心不在焉地勾弦弹了一个琴音,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在卫颜请求他做嘉结咒术的时候,他想若是做了嘉结咒术他就会被覃缪找到,如果找兰夜和卫颜帮忙,他或许可以逃走。   明明想好了退路,可是想完之后,他忽然觉得非常疲倦。   他还要再逃多少个七百年呢?   从前在覃缪的控制下生活时,他每天都想要带着母亲逃走。七百年前他从古籍中复原了祭献咒术,可以拿别人的魂魄做祭献复活一个本已经魂飞魄散的生灵。覃缪想要用这个咒术复活他喜欢的女人孟幸,借庆典的由头召集了巫咒族所有人,要钟离魅祭献掉巫咒族三百余人来复活孟幸。   母亲为了不让他手染鲜血,选择了和覃缪同归于尽。可是覃缪躲过了致命伤只是被重伤昏迷,而母亲散了魂魄。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极度痛苦之际被夺去了神志,“他”收了巫咒族所有人的魂魄,想要用祭献复活母亲,可惜失败了。   一百多个魂魄就此消殒,“他”带着剩下的魂魄一同沉睡,留下浑身沾满鲜血,不知所措的他。   他终于得偿所愿地逃了出来,可是并没有觉得自由,也不能幸福。   钟离魅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   或许这就是他逃亡的结局,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他拿出一张纸摊开,研好墨放好笔,拿一条黑布遮住自己的眼睛,凭感觉在纸上开始写信。   信头写着——卫颜亲启。   卫颜从景棠手里死里逃生之后,终于带着锦夙来找钟离魅,请他做咒术。卫颜已是满头银发,笑意却比平时还要灿烂,完全不像是个刚刚从濒死的绝境里活过来来的人。   他对钟离魅说“你这咒术做完,我这千年的罪也算是受到头了。”   即便是还没有完全拥有心,卫颜的笑容已经比平时要鲜活了许多,看得出是真心实意的快乐,而不是从前美好的伪装。   这个轻飘飘地活了千年的家伙终于也有了重要的人,可以感受实在的喜怒哀乐,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钟离魅一边在院子的地上画咒阵,一边说“你的妖力已散,我可以帮你渡回神力神元,你要回归神位么?”   卫颜眼里满是惊喜,他拿扇子敲了一下钟离魅的肩膀“天啊,我最近是走了什么好运啊。”   钟离魅抬眼一笑“按照我自己的心意使用咒术,这还是第一次。卫颜,你可一定要幸福啊。”   卫颜看着钟离魅,神色渐渐凝重。   “我会去拿那封信的,不过钟离魅,你……”   钟离魅低头继续画着咒阵,轻笑道“我没事的。”   “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你怎么还能这么平和呢?”卫颜不解地问。   钟离魅想了一会儿,手底下的朱砂终于画完了复杂咒阵的最后一笔。   “大概是因为遇到了很好的人吧,母亲,蔷华,珠玑,兰夜,你,还有很多人。”   卫颜看了他半天,叹息一声“我看是你这家伙天生善良,习惯忍耐,又非常坚定。”   难得从卫颜嘴里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钟离魅笑了“或许吧。”   他让卫颜和锦夙躺在在咒阵的相对的位置上,用月桂树叶铺满他们的身体。当月上中天的时候,钟离魅走进咒阵中心,开始唱咒。   他的歌声清亮,咒文似乎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听上去十分沉稳。金色的光芒从钟离魅身上散落,沿着地面上的咒阵印记流动,穿过月桂树叶的缝隙平稳地汇入卫颜和锦夙的身体中。   卫颜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钟离魅的吟唱在他的耳边隐隐约约地响着。   蔷华发现这里的奇怪之处跑过来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仿佛天上的星辰都聚集在咒阵之中,钟离魅周身光芒璀璨,那些光芒随着他的歌声,沿着他的的衣袖,脸庞,头□□流。他漂浮于空中,衣服和头发轻轻飘荡。   蔷华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这美丽至极又奇诡的场景。   在那飘渺的歌声中,钟离魅忽然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蔷华的目光。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漆黑,仿佛夜幕。   蔷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防备地他。他看上去有些陌生,让她想起山寨里的那个钟离魅。   钟离魅却温柔地笑起来,他的歌声依旧平稳,漆黑的眼底慢慢浮出一丝白色的光芒。在他闭眼的瞬间,那白色的光芒溢出眼眶化为一颗珍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一直滚出咒阵。   最终停在蔷华的脚边。   蔷华怔怔地看着那颗珍珠,仿佛不能相信一般捡起来,那珍珠还是温热的,带着他的体温。   泣泪成珠……他是……鲛人   她抬眼看着钟离魅,难以置信。 第81章 离觞 拾伍   行咒持续了一天一夜,蔷华就在阵外看了他们一天一夜。期间唯音和兰夜也来了,他们同样是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兰夜看到这咒术阵的时候十分惊诧,他和唯音相视一眼,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唯音轻声道“真是想不到,卫颜的巫咒师朋友……居然是钟离魅。钟离魅的妖气那么明显,怎么可能不是妖呢?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蔷华听到唯音的话转头看着她,那凌厉的眼神吓得唯音后退了一步,兰夜安抚地搂住唯音的肩膀。   蔷华嘲讽地说“搞错什么?他不是妖,他是鲛人,是巫咒师。我们都被骗了,七百年了什么都没有发现,真是傻子。”   那颗珍珠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傻子二字说得极重,也不知是在说兰夜唯音还是她自己。   兰夜看出她的愤怒是冲着钟离魅的,惊讶之余还有些疑惑。相识近千年他从没见过蔷华这么生气,他自然知道蔷华性子强硬容不得欺骗,可是钟离魅也没有害她甚至揭露身份也是为了救卫颜,为什么她这样出离愤怒呢?   唯音扒着兰夜的肩膀小声说“那传言不会是真的吧……钟离魅和蔷华……”   待钟离魅的行咒终于结束,卫颜和锦夙似乎是睡着了,钟离魅身上的光芒慢慢寥落下去,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恢复了黑白分明。   他和蔷华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蔷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钟离魅叹口气让兰夜叫醒卫颜和锦夙,然后跟着蔷华的背影追了过去。   唯音看着远处钟离魅追上了蔷华拉住她的手,她用力甩开走了不到两步又被钟离魅拉住。他似乎和她说了什么,然后拉着她往旁边一拐,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回头对兰夜说“不会吧,钟离魅和蔷华他们真的,嗯?”   淡泊平和,温柔疏离的似乎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钟离魅。   高傲绝美,游刃有余的似乎不会对任何人用心的蔷华。   他们互相……互相喜欢?   刚刚被兰夜叫醒的卫颜揉着额头,笑着应道“你们可终于看出来了。”   蔷华被钟离魅拉到一座亭子里,子时已过这附近没有行人,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   钟离魅松开蔷华的手,低眸说道“对不起。”   蔷华笑了一声,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说谎可真是流畅,你是妖,不会咒术,不会唱歌?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不……你就直接说说看,你有什么是真的?”   钟离魅摇摇头。   “我从没说过我是妖,也没有说过我不会咒术。我刚刚是在唱咒不是唱歌,我从来没有唱过歌。”   蔷华睁大了眼睛,怒气一瞬间升腾起来,她靠近钟离魅,笑着说“你是在说是我误会了,你是无辜的,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哈哈,哈哈……没有骗我只是有意让我误会么?”蔷华一把推开他,钟离魅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蔷华看着他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慢慢涌入了别的什么。   “钟离魅,你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说出来的。这么多年了,你其实根本不信任我。”   可笑她一直耐心地等着,等着他愿意告诉她他内心想法的那天。   这世上唯有他,她只愿意在他面前悲伤软弱,她可以忍受这个人知道她所有的秘密,痛苦和噩梦。   她信任他,在梦里遇见他的时候都会觉得安全。   可是这个家伙,在得到了她全部的信任之后还继续着欺骗。   “钟离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打算让我了解你?”蔷华的眼睛因为愤怒而通红,却又慢慢潮湿了。   钟离魅沉默了很久,苦笑了一声。   “是。”   不要了解我。   不要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不要知道我的手上有多少鲜血,这个身体里还用咒术禁锢着多少魂魄。   不要知道我即将面对什么,不要知道我的结局是什么。   希望你这一辈子,认识的都只是钟离魅,不是扶离。   蔷华愣了愣,她嘲讽地笑起来“我懂了,你就像所有人那样,像喜欢一副画,喜欢一块玉石那样喜欢我吧好啊,我也不想了解你了,你就带着你那些秘密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想要离开却被拉住,钟离魅轻声说“你手里那颗珍珠有我的‘念’,以后你遇到危险,可以通过它调我的咒力来施咒术。”   “呵,你咒力很强么?”   “嗯。”   “很好。”蔷华把手里的珍珠用力地丢出亭子外面,划过一道柔弱的白光隐匿在黑暗里。   “可惜我用不着。”   她转身再欲离开,却被钟离魅从背后抱住,他极少如此鲁莽,好像再也没有机会抱她那样抱得很用力。   他制止着她的挣扎,在她耳边说“只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天你在竹林听到的声音,那确实是我在唱咒。没有咒阵,只是随便唱唱。”   “你说你很喜欢,其实我非常高兴,一直很想再为你唱一遍。”   蔷华愣了愣,在她怔忡的时候那熟悉的,飘渺又清亮的歌声再次响起来。咒文内容和嘉结明显不同,她听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舒缓空旷。   就和她曾经回忆过千百次的歌声一样,像山间融雪而成的溪流,从天而降的白色鸟群。   蔷华渐渐忘记了挣扎,在空灵的歌声中她看到一颗珍珠擦过她的肩膀,落在地上又弹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下巴就搁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姿势下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着一颗颗珍珠从她的身上滚落,响声此起彼伏。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次在山寨放火之后,他湿着眼睛抱住她,没有让她看到自己落泪。   他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藏着什么。   待唱咒结束,钟离魅偏过头吻了蔷华的脖子,轻轻地说“你会遇到很好的人,有一个能给你爱情和幸福的人。”   “再见了,蔷华。”   他松开手,干脆利落得好像再触碰到她就会被烫伤一样。蔷华转头看去,背后已经是一片空空荡荡,没有了他的身影。   蔷华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亭子很久,再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圆润的珍珠,不安感慢慢扩大压在了愤怒之上。   他说话的语气,感觉很不好。   她下意识地往钟离魅的小寮走过去,脑海中却开始回想他刚刚说的那些话。   被那么坚决地推开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去找他?既然他不想让她了解他,她还为他担心什么?反正她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实话,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蔷华咬咬唇,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她将一直为这天晚上她的固执和骄傲而后悔。事实上她从来不觉得骄傲有错,可是比起钟离魅,骄傲算什么。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蔷华的怒气仍未平息,她对照顾她的丫鬟说“我今天要换琴师,除了钟离魅谁来伴乐都行。”   那丫鬟的眼神有些迷茫“钟离魅……是谁啊?”   蔷华烦躁地说“你说什么呢,钟离……”她说着说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和不安像一片阴云慢慢爬上心头。她试探着问“你……不记得钟离魅了”   “玉芙天成没有叫钟离魅的琴师啊。”丫鬟一脸真诚。   在那个瞬间蔷华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她推开丫鬟往钟离魅的小寮跑去,甚至没有顾得上穿鞋子。   丫鬟看着蔷华飞扬的红色衣裙,小声说“钟离魅……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蔷华几乎是用了全力奔跑,来到钟离魅的小寮时却不见他清瘦的青色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粉衣姑娘。那姑娘正在小寮里收拾着东西打包行李,像是要远行。   蔷华怔了怔,问道“你是谁?”   那粉衣姑娘闻声转过头来抬眼看她,微微低头行礼,一双眼睛安静平和。   “美人早,我是珠玑。”   蔷华诧异地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姑娘,她的眉眼间确实依稀有珠玑的影子。   “你怎么会……一夜之间……”   “为了隐藏钟离先生的身份,我把我的妖气和妖力借给了他,因而变成了小女孩的状态。昨天先生把妖气和妖力全数还给了我,我便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原来珠玑才是真正强大的妖。   蔷华问道“那钟离魅呢,他去哪里了?”   珠玑的眼神暗了暗,她低声说“先生离开了,他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不过先生有些事情让我嘱咐您。”   她看着蔷华急切的眼睛,平稳地说“他离开了,请您不要寻找。倘若来日您在路上看到先生,就当作从不认识他,若他同你说话不要理会他,他向你求救也不要救他。因为那时候您遇见的先生,多半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蔷华低下眼睛,手慢慢紧握成拳。她轻声说“就这样?他没有说什么别的了?”   珠玑沉默了片刻,惨然一笑,眼睛里有些湿润。   “先生说这是生离,也是死别。” 第82章 离觞 拾陆   风烛画终于忍不住摁住蔷华的手,皱着眉头说道“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蔷华拿着酒杯的纤细手指被她碰得一颤,酒杯里的酒撒了大半,落在桌子上沿着木头的纹理蔓延。   她默默地看着那水流到桌边然后滴在她绯色的裙子上,晕开的水痕仿佛血迹。放在往常她决不会容忍自己穿着带有脏污的裙子,可是现在她看到这一幕,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蔷华轻声说“他们骗人。”   风烛画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再把桌上那空了的五个酒壶都推得远远的,她轻轻拍着蔷华的背。   “怎么了?”   蔷华慢慢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手臂里“他们说我只是不适应,时间长了就会习惯了。连卫颜都这么说。”   “可是不行,我根本习惯不了。”她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冲破了什么阻碍才发出来的。   “总是梦到他,我做什么都会想起他,可是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卫颜兰夜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在我面前提钟离魅。”   说到这里蔷华忽然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钟离魅?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这个混蛋,我问他的过去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我叫他滚怎么就这么听话呢。”   风烛画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温声道“你醉了,好好休息吧。”   “哈哈,卫颜说他是扶离,是被天界通缉的犯人,如果我去找他反而会暴露他的行踪让他危险,他走得那么潇洒,我凭什么去找他?再说了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有什么好担心的?”蔷华好像真的醉了,完全听不进去风烛画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风烛画看着蔷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钟离魅离开之后的这半年里,蔷华很少提起他的名字。卫颜对他们说钟离魅的情况太复杂,不想让蔷华卷入其中,希望蔷华早一点释怀。于是他们在蔷华面前也从来不提钟离魅。   这种默契保持得很好,蔷华和所有记得不记得钟离魅的人一样,装作他从未出现过。   可是她慢慢地不是那么愿意跳舞了,曾经那是她最喜欢的事情。   她常常发呆,常常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天。   曾经她爱惜自己的嗓子所以喝酒很克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喝酒,而且越来越严重。   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就算再怎么装作自己是空的,那水的压力总会有一天顺着罐子的缝隙渗透出来,最终冲垮这罐子。   蔷华终于被冲垮了。   她眼睛压着的那片袖子慢慢被濡湿了,肩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就是混蛋,当初为什么要去火场里救我?为什么介入我的过去?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凭什么……凭什么……混蛋……”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颤声说“可是烛画,我好像很喜欢他。”   “我好像爱上他了。”   蔷华从来没有这样卑微地说过话,这么绝望又痛苦的。   看来爱上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即便是再高傲冷淡的人也不能幸免。风烛画是不善于安慰人的,只能静静地拍着她的背,听她说话。   “我……很想他。”她的呜咽终于抑制不住,慢慢大声起来。   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越是想表现得若无其事越是喘不过气。   越是想要不在意他,就越发现自己有多喜欢他。   蔷华终于哭着哭着慢慢睡着了,风烛画回房间里拿出一条毯子披在她身上,转过她的脸用湿毛巾帮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她看到蔷华的脖颈处露出一根细细的红线,心里猜到了些什么,她轻轻地把那根红线勾出来,一颗圆润璀璨的珍珠随着红线从蔷华的衣服里露出来。那珍珠是温热的,里面氤氲着熟悉的温和的气息,像是一颗轻轻跳动的心脏。   “是钟离魅的念啊……”风烛画轻叹了一声,把那颗珍珠妥帖地放回蔷华的衣襟里。   之前有一天蔷华来问她借钻孔针,那时候蔷华的身上沾着尘土,指甲里居然也有泥垢,让风烛画惊讶了很久。后来蔷华的手腕上就多了一串珍珠手链,但是那手链上没有什么钟离魅的气息和力量,她原本以为蔷华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自己做珍珠手链。   原来蔷华从来没有能够放下。   风烛画有些自嘲地笑笑“我们都一样啊,傻姑娘,至少你喜欢的人也是爱你的。”   她摇摇头阻止往事在脑海中的侵扰,帮蔷华擦干净了脸便吹熄了烛火。   第二天风烛画起来的时候蔷华已经醒了,她揉着太阳穴好像头很痛的样子,靠着墙闭目休息。   “我去做一点醒酒汤,你最好敷敷眼睛,眼睛肿得厉害。”风烛画拍拍她的肩膀,走去拿食材。   蔷华轻声说“昨天麻烦你了。”   “没什么,我要是有力气就把你挪到床上去了,让你趴着睡了一晚上。”   “我……想去南海。”   风烛画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着蔷华。   “你要去找钟离魅么?”   蔷华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脖子上的那根红线,无奈地笑笑“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遇到他,如果一百年里遇不到他,那我就放弃。”   风烛画看着她,末了轻轻一笑。   “你要真想去,就去吧。”   蔷华开始着手处理长安的各种事情,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长时间地离开长安了,这一次千罗咒和雨水把她的妖力挥洒遍长安的时候,她看着那淅淅沥沥的雨滴,忽然想如果她能消除自己的记忆,或许就可以轻松地遗忘钟离魅了。   抑或她可以遗忘少年时代的痛苦回忆,就不会让钟离魅闯进她的心里。   就像卫颜曾经能读心却没有心一样,善水者溺于水,医人者亦不能自医。   唯音带给了她许多朽夜阁的东西作为临别礼物,其实她们一向交集不多。曾经蔷华很瞧不上唯音,觉得兰夜为她所做的一切太过不值,但是唯音堕妖之后她就慢慢认可了她。   也仅仅是认可了,谈不上喜欢。唯音似乎也不算很喜欢她。   唯音这天却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虽然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蔷华的脸色,怕稍有不慎触怒了她。她说曾经她和兰夜的情形糟糕到那种地步,两千年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可能了,可是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所以虽然说现在钟离魅行踪生死不明,但是还是有希望的。   蔷华有些好笑,她接过唯音的礼物,说道“你该去和柳原学学怎么安慰别人。”   唯音笑了起来,她说“我还是比兰夜强不少的吧。”   “嗯,有谁会差过他么?”   两个人难得地相视一笑。   兰夜今天有事去酆林,他前一天来看过蔷华,陪她在长安城转了好几圈,都没说上三句话。但是说实话兰夜已经变得柔软多了,要是放在以前他大约都不会来看她。   蔷华拿着那些礼物走出朽夜阁的时候夜色已深,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懒洋洋的打更人时强时弱的喊声。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敢问前面这位,可是朽夜阁夫人?”   蔷华皱皱眉,回过头的瞬间被七八个人包围在了中心。为首的那个男人深深地作揖,笑道“我家主人想请夫人去做客。”   蔷华眯起眼睛,目光在不远处朽夜阁的招牌上划过。   能说出朽夜阁夫人的必然不是普通凡人,可是他们身上也没有妖气。这些家伙是专挑兰夜不在的时候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认错了人,但是明显来者不善。她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们,唯音那丫头妖龄短妖力浅就更别说了。   她暂时没有说明他们的错认,就势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男人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南海鲛人族族长,覃缪大人。”   蔷华的目光一凝,她看了男人一会儿,慢慢勾起嘴角。   “看这架势,我不得不走一趟了。” 第83章 离觞 拾柒   此时南海灵瀛岛正是雨季,芍月为了避雨径直跑进了离她最近的大殿,没成想殿中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紫色齐胸襦裙,绣着精致的百蝶穿花纹,乌发盘得妥帖,插着金色的月形步摇。她皮肤白皙细腻,眉目仿佛按着比例画上去一般精致美丽,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瞧着这突然闯进来的姑娘。   芍月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人,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刚刚宫人们说来了一位族长的客人,她还以为是族里哪位亲近的长辈,看来却是这位陌生的美人。   美人身边站着的黑衣男人是族长的心腹手下,见了芍月有些惊讶。   “怎么是你族长呢?”   “我也不知道……族长大人大概正在处理公务吧。”芍月看着那位绝色美人,低眸行礼道“我是芍月,族长大人的养女。”   美人淡淡地瞧了芍月一眼,并不开口也不行礼。一瞬的尴尬之后,黑衣男人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妖界朽夜阁阁主兰夜公子的夫人。”   芍月点点头,心里有些惊讶。他们和妖界从不曾有什么来往,为何突然朽夜阁夫人会来这里作客 虽然疑惑,但是看见男人给的眼色,她明白了这似乎不是她该掺和的事情,于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位美人,她正端着茶杯喝茶,神情有些戒备,姿态却是级优雅的。   真是好美好美的女人。   传说中妖界最英俊的男子便是朽夜阁主兰夜公子,他似乎心有所寄连妖界第一美人的示爱也拒绝了,妖龄两千多岁了才娶了现在的妻子。他的妻子一直深居简出,只在长安活动,传闻中也是一等一的美貌。   今日一见,果然是容颜倾城啊。   此刻一边喝茶一边观察周围的蔷华并没有怎么把刚刚那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在这几天和他们的交谈中,她隐约摸清了她被误认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唯音太过低调见过她的妖很少,于是妖界便传言朽夜阁夫人也是无上美色。他们到长安时只看到兰夜陪蔷华逛了好几圈长安,她又从朽夜阁拿着东西出来。   重重误会叠加在一起,她便成了朽夜阁夫人。   蔷华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钟离魅是扶离那么覃缪就是他的父亲。鲛人族和妖界素无交集,覃缪特地要请朽夜阁夫人过来,想要做什么呢?   钟离魅……又在哪里呢?   正在思索之间一个身形清秀挺拔,气质温和沉稳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大殿,他看到蔷华时向她微笑行礼,那笑容不像是礼节性的,还意外地散发出一种真诚的气氛。   他长得和钟离魅真像,就连气质都如出一辙。   蔷华在心中暗暗惊讶。   覃缪坐在蔷华对面,为自己有些强迫性质地带蔷华来南海郑重地道歉,解释道自己之前和兰夜公子提起过想要见见夫人问些问题,但是兰夜一口回绝了。他万不得已就出此下策,待问题解决一定让夫人毫发无损地回去。   他始终带着饱含歉意的笑容,说话的语气温和又坚定,有理有节。   蔷华一边听着一边想如果不是从钟离魅那里知道覃缪对待他母亲十分糟糕,她大概也会觉得覃缪是个文雅的君子。   “事已至此族长大人也就不必客气了,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就直说吧。”蔷华微微扬起下巴,有些不耐地看着覃缪。   覃缪笑笑“可能夫人也有所耳闻,七百年前本族内发生过巨大的变故,在那次变故中内子不幸魂飞魄散。我十分思念内子,之前偶然间听说您曾经魂飞魄散而又复生,便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您想要复活您的亡妻?”   “若是有方法,总是要试一试的。”   蔷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两声。   钟离魅说起覃缪是如何对待他母亲的时候只是一句话带过,但是那话里压抑着的痛苦她还记得分明。这样一个家伙在妻子死了之后忽然良心发现了?骗谁呢?   他想复活的,该是他那被家人所累魂飞魄散的恋人吧。   “不知尊夫人是为何魂飞魄散的?”   “唉……是我教子无方,往事莫提了。”覃缪面露悲伤。   他的意思是钟离魅的母亲是因为他而死的?可是钟离魅说他的母亲是自杀。钟离魅真的背叛了他的族人们么?   蔷华皱皱眉,说道“我在刚刚魂飞魄散时便得上神之力聚起一魂一魄,以此为根基才得以拼全魂魄。尊夫人恐怕已经错过时机了。”   覃缪低眸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继而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夫人了。只是鄙人还是想要尝试一下,或许还有些事情要请教夫人,还请夫人多留些时日吧。”   虽然覃缪是笑着的,但是语气显然不容拒绝。   他这是要软禁她?   蔷华此前就想来南海,能接近覃缪自然是好,但是以这种被软禁的方式实在是她所厌恶的。   “听族长大人的口气,我是没法拒绝了?”   “哪里。”他虽然客气,但是并无否认的意思。顿了顿,他说道“我们这里符咒密布,和妖界大不相同,还请夫人小心。”   这句话就有点威胁的意味了,可他还是笑着,语气几乎是温柔的。似乎他威胁她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蔷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留在了灵瀛岛,正在黑衣男子带她去她的住处时,他们在走廊里冷不丁和一个灰色衣服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男人头发也是灰白色的,胡须大约有一指长,身形瘦长远远看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走近了看眉眼却是年轻的。   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和眼角的泪痣,隐隐有种撩人的气质。   两人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是一怔,黑衣男人走在蔷华前面没有看到她的惊讶,以为灰衣男子只是被蔷华的美貌惊诧,略有些不耐地说“先生来这里干嘛?”   灰衣男人行礼“在下来找芍月小姐。”   “这不是先生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灰衣男人应下,转身离去。蔷华一直暗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弯尽头。   芍月端着饭菜走到地下的暗牢时,那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由地皱皱眉头。   暗牢里的地形错综复杂,又悬挂有各种符咒,不过她显然对这里十分熟稔,脚步轻快。不知转过多少个转弯后,她停在了一面墙前面,指节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个地方之后,墙便向后退去露出一扇门。   “吃饭啦。”她走进门中,看着靠墙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这地形错综复杂,层层咒文围困的地牢里就这么一个牢房,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关住这一个犯人。   男人的身上有着许多新旧叠加的伤口,连脸上也有血迹,好像曾经竭力忍耐过什么,嘴唇都被咬破了,身上也是汗湿的,看上去有些虚弱,但是神志十分清醒。   牢房里的湿气更重,芍月略微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惹得男人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有些不悦。   他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无害又温柔“讨厌湿气的鲛人,很少见。”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沙粒在粗糙地面上摩擦的声音。芍月不禁想,他原本的声音应该是很温柔很好听的吧。   发觉自己又在不自觉地可怜他,芍月哼了一声,说道“你笑得倒是开心,也不看看我们因为你都遭了什么罪。这几年别的族看我们没有巫咒师了,逮到机会就欺负我们,要不是族长大人苦苦支撑我们早就不是南海第一大族了。”   男人果然沉默了,芍月已经习惯用这样的话来打压他,可是看到这种打压很有用她又会觉得疑惑。   他能被这样的话打压是说明他还有良心,他平时又那么平静温柔,这确实是那个背叛族人重伤生父屠尽巫咒师的恶徒么?   她看着男人裹着纱布的手,叹了口气走过去,一勺一勺喂他吃饭。   男人嚼东西的时候十分安静,他低着眼眸,眼睛的颜色如同雨水浸润的苔藓,一派安宁。   其实男人长得挺好看的,即便他现在伤痕累累又虚弱,还是能看出来眉目清俊。   她以为那个臭名昭著的刽子手应该身强体壮面目狰狞,还有一双暴虐的眼睛。可是男人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传说中的人不可貌相吧。   有点受不了这过于安静的环境,芍月轻轻哼起歌来,是鲛人族传统的小调,旋律轻快。   男人笑起来。   “你声音很好听。”他称赞芍月。   芍月有些骄傲“那当然,族长大人说整个鲛人族里我的歌声是最好听的。”   “我也认识一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男人眉眼弯弯,笑得温柔缱绻。这样近乎于宠爱的笑容让芍月怔了一怔。   他明明是微笑着,她却无端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疼痛。   他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姑娘?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姑娘了吧。虽然知道他罪有应得,芍月还是忍不住地心软了。   “族长大人历来不喜欢用刑的,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就都招了吧,反正没过多久就要处死了,最后的日子也可以舒坦点。”芍月看他一身的伤,不由得劝他道。   男人抬眼看她,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头上的伤口,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有些无奈地说“你们真是相信他。”   “不然呢?难不成相信你这个叛徒!”芍月听到他言语里对覃缪的讽刺,立刻不乐意了。   男人想了想,摇摇头“你还是相信他吧,这样比较容易活下去。”   正在芍月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牢房的门开了。她回头看去,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他身形清瘦却有气度,看上去十分文雅庄重,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和囚徒如出一辙。   芍月福身道“族长大人。”   覃缪微笑点头算作回应,低头看着男人问道“午饭可还合口味?”   在芍月看来覃缪族长对男人还是很温和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想来犯再大的错还是会不忍心吧,更何况覃缪族长这么好脾气。   可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回复覃缪的问题,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芍月看着这个架势是又要审问了,于是再对着覃缪一拜转身离开。   合上门之后她正欲离开牢房,突然想起来餐具还没有拿出来,正犹豫要不要再进去的时候听见门后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偷偷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狭窄的视野里她只能看到男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道鲜血顺着他的额头快速地淌过他的脸颊,落入地上的柴草中。   芍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后退几步离开了门缝,像是想要挥散什么似的转身离去了。 第84章 离觞 拾捌   夜半十分,蔷华房间里传来极为细微的一声轻响,继而回归寂静。   黑暗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说“你这么直挺挺地坐在房间中央是要吓谁呢?”   蔷华轻声笑起来,她掏出一个夜明珠,幽幽的光芒照亮了眼前男人的脸。正是她白天碰到的那个“灰衣男人”。   “你不在天上好好做你的上神,乔装打扮跑到南海来干嘛,卫颜……哦,是陵光上神?”   卫颜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笑道“你可拉倒吧,少挖苦我。你怎么会来南海?而且我听他们叫你夫人啊。”   “你不是能读心的么?还要我解释什么。”   “这里到处都是力量强大的符咒,对我的能力有很大的干扰。目前这个阶段还是谨慎的好,你也不要随便用你的能力。”   蔷华于是跟卫颜简单讲了自己被误认为是唯音带到了南海的事情以及覃缪的打算,卫颜叹息一声说道“幸好没把唯音抓来,要是来的是她兰夜还不得直奔这里把整座岛都给拆了,覃缪这人也是,不提前调查调查兰夜的性格就抓人,真是没吃过血亏的。”   “覃缪未必真的跟兰夜请求过见唯音,他们来得很突然,应该是不想让兰夜猜到是谁掳走了‘朽夜阁夫人’。现在我被看得很紧,如果不是遇到你没有人会知道我在这里。”   “确实如此,你房子外面的那几个侍卫都是高手。带你来的那个黑衣男人叫苏晃,在他们之中是最厉害的,并且有一半巫咒师的血统,可以用一些巫咒术。整个灵瀛岛里能骗过他们到你房间里的,恐怕只有我了。”   蔷华指指门外“那这里门上贴的刻的符咒都是那个叫苏晃的写的”   听说覃缪七百年前受重伤之后不能再使用咒术了,也就是说他写的咒符已经失效。若是苏晃写的符咒,那么杀了苏晃那些符咒自然就作废了,这法子虽然绝了点但也很可能会用到。   卫颜嗤笑一声“就凭他就凭一个半血统的巫咒师,他的符咒怎么可能强大到干扰我,甚至压制我的程度你看到遍布灵瀛岛的这些符咒,都是钟离魅写的。”   蔷华愣住了,卫颜啧啧感叹了两声说“我怀疑覃缪那里有几箱子钟离魅从前写的符咒,说不定还有一箱子他的‘念’,这样只要钟离魅还活着他就可以随时调用他的咒力。这家伙在剥削压榨自己的儿子这个方面,可是登峰造极。”   天庭的文档里对覃缪的描述说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又天资聪颖的鲛人,咒力很强并且复原了很多古书里的已经失传的咒术,深得鲛人族百姓的喜爱。   卫颜对此嗤之以鼻,甚至当着景棠的面大骂一句“狗屁”,当时景棠那个惊讶地瞪大眼睛的表情他记忆犹新。   “看来你已经把覃缪和他周围的人摸得差不多了,那么现在是时候轮到你跟我解释了吧,你为什么会在南海什么时候来的”蔷华定定地看着卫颜。   卫颜笑着摸摸自己的假胡须,说道“和锦夙订完亲我就过来了,大概就是三个月之前。我现在的身份是覃缪养女芍月的书画先生。我来南海是为了调查七百年前扶离叛逃一事,这一片正是我管辖的范围,不过现在还没有什么太大的线索。覃缪那人你应该也见过了,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南海各族都对他称赞有加。即便是他的儿子‘叛变屠族’也没有怎么影响他的地位,实在是城府深沉根基深厚。”   说完了之后卫颜站起来掸掸自己的衣服,指指门外“好了,现在跟我走吧。”   “去哪里?”   “离开这里啊,你也是无辜被卷进来的,我把你救出去你就回去长安吧。”   蔷华的眸光微动,她抬眼看着卫颜,半晌微微一笑“我现在还不想走,我原本就打算来南海的,现在正好还可以帮你调查。”   “哎呀,你就别添乱了。”   “我不会添乱的,我不会做任何你们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所以……”蔷华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头,她一字一句地说“能不能不要把我排除在外?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知道钟离魅在哪里的吧,卫颜?”   你分明知道钟离魅所有的事情,只有我一无所知。   卫颜愣了愣,他慢慢低下眼眸,笑着说“你要是像锦夙那么好骗就好了……钟离魅不想让你知道,他最不希望你被卷入他的过去中。蔷华,就算你现在能再见到他,能了解他,可是最终你还是会失去他。既然知道结局何必执着呢?”   “所有的结局都是离别,若非生离即为死别。如果只看结局何必活着,何必爱人?”蔷华轻笑一声,看着卫颜“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是失去他我也要明明白白地失去。我不能忍受在某天在我一无所觉的时刻,这世上突然没有他这个人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颜看着蔷华坚定的眼神和那背后的疼痛,长叹一声。   蔷华的性子他们都清楚,极骄傲也极倔强,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放弃。只是她在对待爱情这方面一向轻慢,所以他们才会存了侥幸心里,希望就算是蔷华喜欢上了钟离魅也是一时的,很快就会放弃。   “那如果要你别无选择,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呢?”   蔷华怔住了,她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半晌她惨然一笑“如果这是他的意愿……那我就看着他死。”   她一直看着卫颜的眼神,即便是声音已经抖了,也没有躲避。   卫颜似乎很头疼的样子,他揉着太阳穴苦笑了一会儿,然后说“钟离魅现在应该已经被覃缪抓到,回到南海了。或许就在这众多岛礁其中的一个上面。”   “覃缪对外的说法是七百年前巫咒族三百多巫咒师被扶离杀害,但实际上被祭献掉的只有一百多个巫咒师。剩下的两百多个巫咒师被钟离魅抽取了灵魂,封在他的身体里,而他们的尸体则被覃缪拿走藏起来了。”   卫颜根据钟离魅的信和天界关于这次叛乱的记载拼凑出了事情的原貌。祭献咒术是彻彻底底的祭献,祭品的肉体,力量,灵魂都会被一并夺走。钟离魅在信里说覃缪不会放弃复活孟幸——也就是他曾经的爱人,一旦钟离魅被抓住覃缪一定会着手重启祭献咒术,那么他就会动用藏起来的那些巫咒师的身体,准备一同祭献。   钟离魅希望卫颜借机找到那些巫咒师的身体,可以作为指正覃缪的证据之一。   卫颜向蔷华说完这些之后顿了顿,然后说“关于七百年前的事情,钟离魅的过去和这个计划的最后部分,我想你更愿意听钟离魅亲口告诉你。他从长安消失之后,除了那封信之外再没有联系过我,但是我觉得他现在在灵瀛岛上的可能性很大。”   “钟离魅走之后覃缪有派人去长安打探过消息,但是因为钟离魅消除了长安人关于他的记忆,我也让兰夜帮忙盯着,那些人什么也没打探到。所以蔷华,你一定不能暴露你和钟离魅之间的关系,就以朽夜阁夫人的身份在这里待着。”   说到这里卫颜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既然现如今覃缪对你还算礼遇有加,你能拿到一件孟幸曾经长时间使用的东西么?”   “孟幸的东西?你们要这个做什么?”   “招魂。”卫颜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钟离魅怀疑孟幸其实根本没有魂飞魄散,而是转世了,只是覃缪不知道而已。”   蔷华惊讶地看着卫颜半晌,目光微微沉下去,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85章 离觞 拾玖   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覃缪好整以暇地坐在钟离魅面前,微笑着说“伤口还疼么?”   钟离魅没有回答他,连看都没有看他。覃缪也不生气,蹲下来悠然地说“如果你不逃的话七百年前我们之间的孽缘就已经结束了,我说过孟幸复活就放你和你母亲走,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钟离魅慢慢抬眼看着覃缪,覃缪还是如从前一样,看上去温和正派,谁也不知道这端正衣冠下掩藏的是怎样一个禽兽。   抓住他的时候覃缪那狂喜得近乎疯狂的眼神他还记得分明,那个顶着他父亲名号的家伙随心所欲地折磨他甚至于拔掉他的指甲,看着他因为血继咒没法还手的样子乐不可支。   最后覃缪在他耳边说,你能怎么办呢,这就是该死的血缘,‘流着我的血的,必受我制约’,这就是我让你降生的理由。   他也算解答了钟离魅长久以来的疑惑,虽然钟离魅早就猜到覃缪让他出生,大概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趁手的工具。或许是这个工具意外地成功和强大,继续助长了覃缪的野心和疯狂。   “孟幸看到你这样会开心么?”钟离魅淡淡地说,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安然沉静。   “知道你做的所有的事情之后,她会称赞你做得好,然后一如既往地喜欢你么?”   覃缪的眼神一沉,狠狠地给了钟离魅一巴掌,刚刚的从容消失得一干二净。钟离魅这些天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痛,或许是麻木了,只能感到热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钟离魅笑了,他笑着说“看来你也很清楚,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她。”   覃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继而轻蔑地一笑“我和她的感情你懂什么这样吧,我来提一个绝好的提议。”   他弯下腰来抬起钟离魅的下巴“我们合作,用你手上那两百多个魂魄和我手上他们的身体,同时复活你的母亲和孟幸。如果祭献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召集更多的祭品。”   钟离魅靠着地牢冰冷的墙面,毫无波澜地看着覃缪眼里的残忍和疯狂,他就是看着这样一双眼睛长大。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或许现在他会成长为第二个覃缪。   幸而他的母亲,他温柔又坚强的母亲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地告诫他。   ——孩子,你要好好记住这个人的样子,记住他的仇恨,记住他的疯狂,记住他的痛苦,记住他所有的丑陋和可怜。   ——然后,他犯过的错,你不要再犯   “我拒绝。”   见钟离魅拒绝得干脆,覃缪面露讥讽之意“怎么,这么快就把你母亲抛到脑后了”   “不,正是因为她对我依然重要,所以我拒绝。我答应过她,不会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覃缪哈哈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他’也这么觉得吗?你身体里的另一位,他也愿意放弃这个复活母亲的大好机会吗?”   他俯下身来看着钟离魅。   “那一位也在看着我对吧?我知道你曾经试图复活你的母亲,可是因为进行到一半被抢走身体而失败了,对吧?不想重新来一次么?”   他的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钟离魅墨绿色的眼眸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地看着他。   覃缪慢慢直起身来,他微笑着说“没有你我也有别的办法,可是不和我合作你就别无选择了。芍月那孩子你见过,她是我留着唱咒用的,如果不能做祭献的话,她活着也没有用处了。”   钟离魅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冷笑道“我时常想,你大约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   “良心”覃缪轻蔑地说“我有良心的时候为鲛人族兢兢业业地做事,从来没有半点差错。可是就因为我喜欢上的那个人不是鲛人也不是巫咒师,我就不被允许和她在一起。我都那么低声下气了,我跪在地上求那些巫咒长老,可是孟幸还是被他们害的魂飞魄散了,就在我面前。”   覃缪低下头戳着钟离魅的脑门“如此这般,要良心有什么用?这世界对不起我,那我就千百倍地奉还。”   “你再看看你,你有良心,可是你保护的那些人恨你唾弃你,称你为叛徒。我没有良心,可是众人爱戴我。扶离啊扶离,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坚持的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钟离魅眨了眨眼睛,淡淡地笑起来。和刚刚所有坚定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出奇的柔软,目光里有几分怜悯。   “我也有非常爱的人,还有其他许多我喜欢的朋友。所有我坚持的东西让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让我再世轮回遇到我爱的人时,可以告诉她你面前的这个人值得你的爱情。”   覃缪的目光慢慢冷下去,钟离魅笑着说道“我比你幸福,父亲。”   蔷华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心弦一样,茫然地抬头四顾。四周分明还是一样的景致,高大的棕榈树在她所坐的石桌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她和芍月就坐在这片阴影里。   她早上跟苏晃说想找这宫里的女眷聊聊天时,苏晃果不其然把她带到了芍月的住处。蔷华隐约觉得对于这个提议,苏晃是有些喜悦的。   芍月是个看起来十分明朗的女孩,说话不会太聒噪,但是语气里都带着活力,有种让人心情愉悦的能力。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七百年前被收养的,恰好在扶离叛逃后不久。   她的声音很好听,蔷华和她聊到音乐时她唱了两句鲛人传统的歌谣,动听至极。不要说蔷华,玉芙天成专门的歌姬恐怕都比不过。   芍月对覃缪把蔷华“请”过来的事似乎不太了解,蔷华说了缘由之后她仍然表现得很惊讶。   “这么唐突地把您带过来太失礼,实在不像族长大人会做的事情。可能是族长大人太过思念夫人了吧。”芍月想到了什么,小声嘟囔道“他来之后族长就变得奇怪了……”   “你说什么?”   “啊,啊,没什么。”   蔷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族长大人常常提起先夫人么?”   芍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大抵是说起来太过伤心吧,族长大人很少提起的。大家也都知道,夫人的死都是因为前少族长,对于大人来说是伤上加伤。”   蔷华面上微笑着,袖子里的手却握紧了。   “虽然大人不说,但是他一直带着夫人的遗物,时刻不离身。有时候拿出来看神色都是很悲伤的。”   “哦什么遗物”   “一块镶了黑珍珠的玉佩,据说是族长和夫人的定情信物,从前夫人一直很喜欢带在身边的。”   蔷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她似乎是见过这块玉佩的,就佩戴在覃缪的身上,系在他的腰间。当时她还颇为奇怪这种搭配,居然会有人把珍珠镶在玉佩上,而且还是一颗极为少见的黑珍珠。   当晚卫颜来找蔷华的时候,蔷华就把这块玉佩丢给了他。卫颜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怎么弄来的?”   “用我的能力。”   覃缪傍晚的时候来找她问如何寻找混入他夫人灵魂碎片的人。   蔷华知道兰夜能找到那些人都是借助卫颜的观世镜,如今卫颜已经没有妖力用不了那面镜子,观世镜现在在重璘手里。   但当时她没有答复,只是说要先看看带有他夫人气息的东西,才能明白那些碎片的状态。   覃缪一开始并没有把玉佩给她,而是给了她另外一个首饰。蔷华接过首饰之后笑着说——这首饰所带的气息甚多,而且每一个气息的归属者魂魄都还安好,大人是不相信我么?   如此这般,覃缪才把这玉佩解下来交给她。   “他对这玉佩宝贝得很,同意给你这么久?”   蔷华悠然地笑“他自然是不同意的,所以我改了他的记忆,让他‘同意’了。”   “你!”卫颜吸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让你不要随便用你的能力来着?你的能力在这里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说不定一会儿覃缪就想起来了。”   “所以说你动作快一点,用完就还给我。”蔷华揉揉额头,“我会尽力撑久一点的。”   卫颜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皱着眉头说“你不能在这里待着了,如果覃缪想起来的话那疯子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芍月应该见过钟离魅,她知道钟离魅在哪里。”蔷华抬眼看着卫颜,“现在可以把他救出来了吗?你找到那些巫咒师尸体的下落了么?”   卫颜看到蔷华目光里的隐忍,似乎有些挣扎,半晌扶额叹息一声。   “钟离魅让我不要救他,他灵魂的另一半力量慢慢强大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主宰他的身体。他需要一个地方关住自己。”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   他很早就怀疑芍月的行踪,在某次芍月到画馆来找他时借着那里符咒干扰少读了芍月的心,知道了钟离魅被关着的地点。他怕蔷华会忍不住去找他,所以一开始没有告诉蔷华。   “所以你先离开这里吧,等……处理完覃缪的事情,你自然会见到钟离魅的。”   “我现在要见他,我不会救他出去,见完他我就跟你离开。”   蔷华的眼睛里是一贯的执拗。 第86章 离觞 贰拾   芍月如往常一般去地牢送饭,走进门内的一刹那一个黑影袭来,用胳膊狠狠地勒住了她的喉咙。她手上的饭菜掀翻一地,惊恐地挣扎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她晃动的视野里她看到被挣脱在地的镣铐和一路直到门口的血迹,意识到背后这个袭击她的人是谁。他的胳膊越收越紧,似乎真的想要杀了她。   在她的目光渐渐模糊的时候,男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不知为何松开了胳膊。她脱力地倒在地上,听到身后男人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是想要从门那里逃走。在芍月努力爬起来的时候听到一声痛呼,她回头看去,男人似乎被什么挡了回来,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用手摁着额头,好像有些头疼。   “用我的符咒和自己的血来对付我?哈哈,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男人似笑非笑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芍月,芍月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这分明是叫做扶离的那个家伙,墨绿的眼眸,卷曲的深绿色的长发,带着血的手和衣服。可是这眼神,这冷酷危险的眼睛,要笑不笑的嘲讽,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遇到扶离这么久以来,芍月第一次觉得他像是传说中那个刽子手。   扶离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芍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可真是护着你啊,我要杀你的时候居然拼命跟我抢身体。你这小丫头,明明蠢到被覃缪那家伙利用还当他的信徒。”   他笑了一下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他慢慢蹲下来,看着芍月因为畏惧而向后挪动。   “你不觉得奇怪么,我既然能杀掉三百多个巫咒师,现如今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地牢里?我告诉你,你们敬爱的族长在我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给我下了血继咒。这座牢里的符咒都是我以前写的,他加上了自己的血印,我就没法冲破这些符咒。我只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他养的唱咒的工具,无论祭献最终成不成功,你都会被他杀死。”   芍月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乱,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大声反驳道“你污蔑我们族长,他才不是这样的人!什么祭献……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这么久了,你如果有什么冤屈为什么现在才说!”   “哈哈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覃缪每天都会问你和我说了些什么吧?你之前见到的那个我,他看你这么直的性子怕告诉了你,你马上就会在覃缪面前暴露,死在他手上啊。”   “你在说什么……你……”   “不过我可不在乎,你死之前帮我捎个话,跟那个老家伙说我不会和他合作的,复活他的老情人?我宁愿多祭献千百万个人也不想那么恶心。”他一脚踢走落在地上的餐盒,恶狠狠的眼神忽然一颤。   芍月看着他摇晃了几下扶住旁边的墙,慢慢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手紧紧地握起来。片刻之后他发出了极痛苦的一声低吟,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疲惫至极。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芍月有些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逃出门去。经过扶离的瞬间,所有那些貌似癫狂的话和覃缪稍显反常的举动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她站在门边,和他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走的距离。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粗糙砂砾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什么忘不忘的,你先跟我说清楚啊!”芍月提高了声音说道,对方却沉默以对。   芍月也安静了一会儿,继而犹豫着问“刚刚那个……是你吗?”   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感觉到的怪异和反差,但是她觉得他明白她的意思。   扶离揉着太阳穴,慢慢地说“是我,也不是我。如果你要继续问下去,可能会听到很多不想相信的东西。”   “你说你的,我相不相信你就不要管了。”芍月面上很坚决,心里却有些发慌。这七百年明明族长大人对她很好,收养她给她好的生活和教育,她怎么会就凭着这个叛徒的一两句话怀疑族长大人呢?   可是这个家伙,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起直到刚刚那个反常的他出现之前,在心底她一直不能够相信他是个坏人。每当看到他那一双平静温柔的眼睛,她总是会想是不是有什么搞错了。   言语会骗人,行为也会骗人,可是那样无时无刻宁静甚至于善良的眼睛,也会骗人么?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芍月大声问道,像是在鼓励自己一般。   扶离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因为咒杀别人被反噬,灵魂分裂。”   “咒杀你杀了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很多人。被反噬是杀南充那次。”   南充是覃缪族长最小的弟弟,曾经被誉为咒术天才,未来的巫咒长老。可是突然有一天离奇地死亡了,看样子像是被咒杀的。当时的巫咒长老震怒不已,可查遍了巫咒师也没查出来是谁做的。   “怎么可能!南充是那么强的咒术师……而且他三千年前死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啊……”芍月越说越觉得心惊。   ——我只是他的工具。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从很小就开始……   “你为什么杀他?”她问道。   “没有为什么,覃缪让我咒杀他,我就做了。”扶离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也疲惫。   两人之间被沉默包围,芍月想如果扶离的话是真的,那么七百年那场对于巫咒师的屠杀……   她用力地摇头,好像想要摇走脑袋里的想法。她不能就这么相信扶离的话,或许一开始就不要听的,就该快点离开这里。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帮你,没有人救你?你喜欢的那个人呢?”   扶离安静了一会儿,扶着墙壁站起来,有些踉跄地往牢房里面走去。芍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   “她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生活在这样的泥泞和黑暗里,怎么能把她拽下来呢。”   每次说起和“她”相关的事情,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很温柔,也很悲伤。   芍月怔了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一推墙壁飞快地朝外面跑去,好像想把在这里听到的东西都忘记一般。   听到身后的门关上的声音,钟离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倒在潮湿的地面上。地面的温度虽然冰冷刺骨,却有利于他保持清醒。   似乎只是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又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有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他,钟离魅皱皱眉头支撑着身体爬起来。   “你怎么……”   回头的瞬间他对上了一双美丽的凤眼,眼睛的主人就蹲在他的身侧,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里。鼻间是熟悉的,她身上的荼芜香气。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靠近他轻声说“我都听到了,钟离魅。”   她是如此美丽,就像他在梦境里看到的那样。   钟离魅一时难以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向后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迷惑间带着几分慌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蔷华低眸看着他身上的伤痕,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和还在流血的伤口,从他的脸颊一路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处。就连他的手上也裹着纱布,蔷华伸出手去捉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他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   “你的嗓子哑了,手指也……断了吗?”   钟离魅似乎有一瞬间的屏息,不过他很快放松下来,苦笑了一声。   “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蔷华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交错着插入他的指间,松松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这是天下第一琴师的手,在琴弦上弹奏的时候就像舞蹈一样优雅,可以弹出这世上最美丽的曲子的,这样一双珍贵的手。   他还有那么清澈干净的声音,唱起歌来的时候就像山间清泉,可以让人无端落泪。   可是他再也不能弹琴,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一滴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蔷华另一只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呜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依稀有水泽从她的指缝里渗透出来,低落在他的手背,他的衣角。   “呵,你这家伙离开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就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啊。”   她移开手,湿润的眼睛看着钟离魅有些无措的目光。“你总是能让我哭成这样,看来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钟离魅眨了眨眼睛,移开目光。   “这实在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他轻声说着。   蔷华把他的脸掰过来,俯身吻上他的唇。她看见他一瞬间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睛也会有这么惊讶甚至于惊慌的时候,蔷华笑着闭上眼睛。   分开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说“任何我愿意说的时候,都是好时机。”   这句话似乎让钟离魅想起了什么,惊讶之余他慢慢笑起来,眼神温柔。   果然是蔷华,这么骄傲的姑娘。   蔷华依然俯身在他的身侧,以一种抱住他的姿态,她问他“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玉芙天成的同事,朋友,喜欢的人,还是你的女人?”   在说出“你的女人”时她的语调上扬,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钟离魅叹息一声,他终于伸出手去抱住她。她难得顺从地随着他的力道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中还保有一丝青竹的味道,就像从前她每天都能闻到的那种味道。   他的声音哑哑的,无奈却温柔至极“都不是,你是我没有办法承担的,我这一生唯一的美梦。”   他曾经走过重重黑暗,失去了最重要的明灯,茫然无措不知前路,甚至在善恶之间摇摆。   是她给他一个,美好的梦想。   在他自出生起就沉溺于的痛苦,压抑,挣扎的泥淖里,唯一开放的遥远的花朵。 第87章 离觞 贰拾贰   这一次蔷华终于从钟离魅这里听到了他的故事。   其实从之前的种种片段和刚刚他和芍月的对话里,她已经猜到了大半,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听他说。   他第一次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矛盾根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咒术天赋,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被另一个自己夺去身体,第一次试着复原祭献咒术。   第一次逃出来,第一次遇到她。   钟离魅离开之后为了防止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抢了身体再尝试做祭献,他弄哑了自己的声音,断了手指。这样他便再也不能写符咒,也不能再唱咒。   他说得很简单明白也很平和。那些只是听到就让人心惊痛苦的岁月在他低哑的声音里云淡风轻地过去,好像那些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像曾经折磨他困住他至今仍然在摧残他的孽缘,他早已经不再为此愤愤不平。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压着自己呢?在讲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还是这么平静。”蔷华看着他沉静的墨绿色眼眸,仍然有些不平。   钟离魅笑了一下说“我只是习惯了。这我七百年来一直努力在做这件事,让自己想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能够保持平静,可以不唤醒‘他’,不被另一个我夺去身体。”   其实有时候钟离魅想,他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理智或许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已经替他愤怒替他疯狂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该感谢“他”。   他软软的手指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把蔷华耳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捋到她的耳后。   “不过这次我没有压抑自己,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了。”   “你觉得没什么了?”   “那些过去虽然让我非常痛苦,可是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像我的梦想实现了一样。此刻我觉得很幸福。”   觉得死而无憾。   钟离魅微笑着看着她,蔷华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她抓着他的领子说“什么叫‘就像’,钟离魅你听好了,卫颜和我会想办法揭露覃缪的。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就得陪在我身边再也不许离开了。”   钟离魅的眸光闪了闪,没有应允也没有否认,只是低下眼睛轻笑道“我再也不能弹琴了,也不能唱你喜欢的曲子了。你不嫌弃我吗?”   蔷华似乎哭笑不得地哼了一下,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   “我喜欢钟离魅弹的曲子也喜欢他唱的歌,那是因为,我喜欢他。即便那些东西他都不会了,我也依旧喜欢他。所有你不能再做的事情我来帮你做。我来为你弹琴,也唱歌给你听。”她的声音有点颤抖,顿了顿她说“你离开时唱的那首歌我已经学会了。”   “是么……或许我还有机会能听到这首曲子。”   “你说这是咒,这是什么咒?”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蔷华的长发道“只是一个很古老的咒术,没什么稀奇。”   在门外望风的卫颜走了进来催蔷华离开,在蔷华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卫颜望向钟离魅的眼睛,眼里似乎有些疑问。   钟离魅摇摇头,卫颜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看来钟离魅还是没有告诉蔷华他最后的打算,也是,他怎么忍心说呢。   卫颜说道“你交给我的事情还没有什么眉目,覃缪最近安静得很,手下也没有什么动静。”   那些咒术师的尸体他还是没有找到,南海这么大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到处挖一遍。   “但是你放心,我应该很快就能揭穿覃缪的真面目了。”卫颜颠了颠手里的玉佩,轻笑一声“我刚刚粗略查探了,孟幸果然并没有魂飞魄散。这就有意思了。”   钟离魅点点头“拜托你了。”   卫颜眨了眨眼,少有的面露不忍,他拍拍钟离魅的肩膀“太客气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钟离魅,最后一定要那样做吗?七百年前的事情说到底钟离魅不是故意的,有必要负这样的责任吗?有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可是在门外听到他和芍月对话的时候,卫颜似乎有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钟离魅可能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即便是被迫或无意识的,那些死在他手里陌生的熟悉的,成千上百的生命还是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应该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偿还。   在蔷华之前,卫颜曾经来看过一次钟离魅。那时候钟离魅跟他提起过他们巫咒师一脉祖上曾有过一位极为强大的巫咒师,叫做姜戒。钟离魅接触过的那些威力巨大的禁术和几乎失传的咒术几乎都是由他发明的。但是姜戒的下场很惨,他死于禁术的反噬,那反噬的威力不仅摧毁了他,也将他所在的那个岛屿化为灰烬。   ——至今没有人知道姜戒最后要做的禁术是什么,那个时候,他已经众叛亲离了。   ——祭献也是他发明的。你看兰夜和执明想要复活魂飞魄散的唯音,一个被夺了神身堕入轮回,两千多年来每世都不得好死;另一个背着沉重的业障,每次天劫都九死一生,整整两千年。   ——可是我呢,如果我要复活谁,我本人不需要花任何代价,以我现在的咒力甚至不会反噬。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牺牲别人来复活我喜欢的人。这多么可怕,我很多时候会害怕自己的能力。除了第一次咒杀别人之后我被反噬,之后我杀了那么多人,却再也没有被反噬过。   ——卫颜,任何不受约束的力量,都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这些话有些是钟离魅说出来的,有些是他在心里想的被卫颜零星地读到。卫颜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他一直很心疼自己的姐姐因为太过强大被孤立被防备。可是和钟离魅相比,他的姐姐已经太过幸运。   石门慢慢合上的时候,蔷华一直看着钟离魅,而钟离魅则微笑着。卫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长长地叹息。蔷华安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卫颜说“刚刚那个叫芍月的女孩。”   “怎么了?”   “或许我们可以帮她一把。”   芍月一夜未能入眠,扶离的话和覃缪的话在她的脑中交织,她心里乱极了。仔细想来这几百年的时间其实她并不了解覃缪,她虽然名义上是覃缪的养女但是和他的交流并不多,和大多数族人一样,她因为他曾经的强大和风度翩翩的气质而崇拜他。   其实她也能从岛上密布的符咒里感觉到扶离的气息,能看出来扶离的咒力远在覃缪族长之上。   能杀掉三百多巫咒师的人,却受制于覃缪族长,难道真的是因为血继咒?那是必须在孩子未满周岁的时候下的咒术,与血脉肉身同在的一辈子的桎梏,怎么会有为人父母的下这样的咒呢?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该到每天早上去和覃缪族长问安的时刻了。   她面色苍白地推开门,慢慢走出院子的时候却看见苏晃朝这边走过来。见到芍月他严肃的面容稍稍缓和。   “小姐,族长大人今早有事出去了,不必去问安。”   芍月愣了愣“发生什么了?”   “朽夜阁夫人偷了族长大人的玉佩,昨天夜里逃走了。大人封了岛,正捉拿她。”苏晃皱皱眉“这里符咒密布,她居然能够逃出去应该是得了厉害的人帮助,宫里可能不大安全,小姐这边要多派些人手保护。”   芍月呐呐地点头,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躲过去了。   本来这一天她不想上书画课了,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她好像更会胡思乱想。好在她的书画先生一向善解人意,即便是她在画画的时候心不在焉频繁出错他也没有指责她。   芍月在那一幅梅花图上描了两笔,实在是静不下心来。她放下画笔看向身旁坐着的老师,老师也微笑着回看她。   她一直觉得老师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狭长的总是笑意盈盈的样子,眼角的泪痣有种风流的感觉。老师平时说话风趣又得体,好像从没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你今天看上去很不在状态啊。”   芍月低眸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先生,如果有人告诉你有一个你很熟悉的人,他其实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觉得混乱却又不能向他求证……该怎么办呢?”   老师笑着撑着下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能向他求证,不是就代表了其实你已经不相信他了吗?你觉得他的真面目会被揭穿而畏惧,不是吗?”   “可是……那是我的恩人啊,那些怀疑他的话也没有什么根据……”   芍月想起了那个复杂地牢下的男人向她透露的事情,又觉得一阵烦躁。   书画先生——也就是卫颜,从容地笑着看着芍月。蔷华提议在他们逃走后撤回她的妖力,让覃缪想起来自己的玉佩被蔷华强行拿走的事情,这样他便会忙着找蔷华暂时无暇顾及芍月。   看来这一招很奏效啊。   卫颜悠然地读着芍月的心,虽然受到干扰他读得断断续续的,但是还是能看到许多关于覃缪的画面。在某个画面一闪而过之后,卫颜瞬间变了脸色,他问道“你……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图案?”   在芍月不明就里的目光中,书画先生铺开一张白纸,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没过多久纸上就出现了一个轮廓为六边形的复杂图案,里面填充着意义不明的各种弯折的曲线和几个古老文字。   芍月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她惊讶地看着先生笔下的图案,当先生收笔的时候她防备地看着他。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个图案?”   先生看着她的眼睛,听到她心里泄露的种种线索,半晌冷笑一声“那个老狐狸,终于给我逮到了。”他收起画卷放在火上,随着火焰的燃烧那白纸变成灰烬落在瓷盘中,他悠悠道“这是,祭献咒术的咒阵啊。”   咒阵是在地上用朱砂代替血画出的咒术图案,类似于符咒的放大版。像祭献咒术这样高级的咒术要结合咒阵和唱咒,就像钟离魅曾经为他做的嘉结咒术一样。   按理说祭献咒术这样大型的咒应该会有很大的咒阵,卫颜却一直没有在这里找到。   现在,终于被他找到了。 第88章 离觞 贰拾贰   当覃缪接到报告匆匆赶到地牢的时候,只看到牢门大开,一众人等都站在钟离魅身边。为首的是天族太子景棠和一位有些面熟的上神,剩下的都是族里各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在覃缪来之前,他们似乎在和钟离魅说着什么,待覃缪走入牢房的时候长老们都用疑惧的目光看着他。太子景棠还是一贯的威严冷淡,看了覃缪一眼也不说话,只对身边那个白发红衣的上神点点头,那上神便笑着站出来对覃缪说“族长大人可能没见过我,我是刚刚回归神位的南方朱雀之神,陵光。”   覃缪弯腰行礼,他此刻刚刚认出来这便是之前为芍月聘请的书画老师,目光微微沉下去,表情倒是一贯温和的彬彬有礼。   “覃缪不识,原来小女的书画老师正是陵光上神所扮。只是不知上神如此费心接近小女,今天又带着太子殿下和各位长老们直闯在下的宫殿进入在下的私牢,却是为何?”   陵光上神——也就是卫颜笑起来,挥一挥衣袖“我刚刚回归神位,在查阅太子殿下代我管辖南海这些年的卷宗时,觉得七百年前鲛人族少族长扶离屠戮巫咒师一事有些蹊跷,便乔妆打扮来到南海,想要重新调查此事。这么一查才发现,原来‘在逃’多年的扶离已经被族长大人抓住,族长大人为何没有向天庭禀报?我看诸位长老也并不知道扶离已经被捉拿归案了。”   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覃缪的身上,覃缪看向坐在地上的钟离魅,钟离魅微微抬眼,淡然地看着他。   覃缪叹了一口气,揉揉额角“几个月前我确然抓回了小儿,可是迟迟不忍上报,我知道若上报天庭小儿免不了杀身之祸,无论如何他是我的血脉骨肉,犯下那般大错也是我教导无方。更何况小儿似乎对我积怨颇深多有误解,身为父亲只想要多争取些时间解开误会,或能感化小儿。”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又真挚,在场的诸位长老们莫不是有儿女的,虽对覃缪的做法有所不满,但也都露出了理解和同情的表情。   卫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把覃缪的演技和不要脸,但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悠然说道“可是我从扶离这里听到的事情不太一样啊,他说您是抓住他想让他做祭献咒术。”   听到祭献咒术长老们中传来吸气声,有小声议论的声音传来,看来祭献咒术对于鲛人族的族人们来说并不是个陌生的名词。   覃缪面露疑惑看向钟离魅,继而苦笑“我们父子之间的结大概是解不开了吧,居然编造这样的话来污蔑我。祭献咒术不是早就失传了么,只剩下咒阵没有唱咒咒谱,如何能实施?”说罢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着钟离魅说“难道你复原了祭献咒术?七百年前你屠杀巫咒师原来是为了做祭献吗?”   要不是卫颜在这些长老的面前还端着一个上神的架子,他简直要给覃缪的演技鼓掌了。他从前在官场纵横的时候也遇到过不少说谎的时候真挚诚恳眼睛都不眨的,但是能够昧着良心坑自己亲儿子到这种地步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钟离魅面对覃缪荒诞的指责,只是有些怜悯地摇头笑笑。   他早就习惯并且了解这个人了,这个人在别人面前装得多么完美多么君子,以至于当年母亲向娘家求救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覃缪是她口中那个暴虐无常的家伙,他们更相信覃缪说的——他母亲精神不太好,或者只是劝母亲忍一忍。   最开始他觉得覃缪可怕,后来他觉得恶心,而现在看到这样的覃缪他只觉得可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生活在阳光下。   “这么说族长大人完全不知道他说的祭献咒术是怎么回事了?”卫颜笑道。   “是的。”   卫颜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展开,上面画着祭献咒术的六边形咒阵,他把那卷轴在各位长老和覃缪的面前转了一圈然后说“这是祭献咒术的咒阵,我刚刚带各位长老们在这地牢里走了一圈,大家仔细回想一下,不觉得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吗?”   他拿扇子一指那六边形的底角“我们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再指向六边形的中心“现在我们就在这里。”   在大家惊讶疑惑的目光中,卫颜回身看着覃缪沉下去的脸色,“我本来还奇怪这个地牢地形怎么会如此复杂,有这么多位置奇特的墙和转角,原来这个地牢就是一个巨大的,祭献咒阵。族长大人不是和祭献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么?那这个百年前由大人亲自督建的地牢为什么会按照咒阵的形状建呢?”   那天他在芍月脑海的画面里看到地宫的形状,忽然发现和祭献的咒阵如此吻合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卫颜一摆手便有一块地砖顺着他的手从地上掀起来,露出地面上的朱砂痕迹。   “甚至不光是形状,朱砂都画好了,只要在这里唱咒就可以完成祭献了吧?族长大人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七百年前那些被抽掉灵魂的巫咒师的身体已经安然地被放在祭献的方位了吧,要不要把这里的墙敲开看看砌在里面的有些什么东西?”   卫颜一直没有发现这些尸体的踪迹,想来咒阵已经做好,那么这些尸体也被摆放在了应当的位置,被砌进了墙里。   长老们都安静不下来了,各种议论声几乎要盖过卫颜的声音,他们似乎因为真相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能相信但是又忍不住怀疑。有人喊着覃缪的名字,让他给一个解释。   覃缪低下头揉着太阳穴,半晌笑出声来,抬眼看着他们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假意的恭谦和温柔,只剩一派嘲讽。   “何必呢?本来就是和你们没有关系的事情非要插一脚进来,还要丢了性命。”他后退几步从怀里拿出一颗含有钟离魅的‘念’的珍珠,微笑着说“在我的地牢里,你们以为……”   “停手吧,求你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覃缪怔了怔,朝牢门看去。   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人从牢门背后走出来,她有着细细的柳叶眉,小鹿般明亮惹人怜惜的眼睛,走过来的时候好像飘过一片轻盈的云彩。   覃缪和钟离魅同时愣住了,钟离魅喃喃道“珠……珠玑?”   而覃缪则步伐不稳地上前几步,仔细地看着她“孟幸?这……这不可能……你不是已经……”他拉住她的手,探知到她的灵魂,那确然是他心心念念千年的孟幸。   听到覃缪的称呼钟离魅更加惊诧,转过眼去看着珠玑,有些不能相信。   “我没有魂飞魄散。”珠玑看着覃缪动荡不安,惊讶又喜悦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低头苦笑了一下“当年我已经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正好你们族里的长老找到我,我和他们合演了一出戏,让你以为我魂飞魄散了好放弃。”   覃缪怔住了,他扶住珠玑的肩膀急切地说“是因为他们给了你太大压力,所以你才想离开我的吧?”   珠玑慢慢抬起眼睛,说道“不是。是我太累了,也害怕你,所以渐渐地不再喜欢你了。”   覃缪怔怔地看着她,不可置信地笑着,摇着头说“你们骗我,你们找了个冒牌货来骗我,这不是我的孟幸,我的孟幸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她是爱我的!我为她做了那么多……我为了复活她……我做了那么多……”   看着覃缪在衣袖里摸索,卫颜笑着捏着指间的珍珠“您是在找这个吗,族长大人?”   在覃缪目光转向他的瞬间,卫颜凝神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摄住了他本已混乱不已的心神。覃缪摇晃了两下咚得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卫颜拍拍手转身对着一众且惊且惧的长老们笑道“现在想必大家都已经看出来覃缪的真面目了,不如我们移驾大堂,好好讲讲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景棠瞥了一眼一边的钟离魅,卫颜补充道“当然扶离我们会好好关押他的,这边请吧各位。”   有人进来捆了覃缪押出去,卫颜和景棠带着长老们走出了牢房,一时间牢房里只剩下钟离魅和珠玑。   钟离魅看着珠玑,墨绿色的眼睛里少有如此的动荡。他沉声问“珠玑,这是怎么回事?”   珠玑慢慢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拜在他身前。   “卫颜大人找到珠玑,珠玑才知道原来自己便是孟幸的转世,是让您受苦至今的源头。如今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更加觉得无颜面对您。”   钟离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89章 离觞 贰拾叁   珠玑是钟离魅在逃离覃缪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救了她的命,在知晓了他的过去之后,珠玑为了报恩便帮助他隐姓埋名,把浑身妖力借给他。如果不是珠玑,他不可能逃这么久,不可能遇到最后这些救他的朋友。   他一直非常非常感激珠玑,在逃亡的七百年里,他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看待。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孽缘,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他视为亲人的这个人居然是孟幸的转世。   “其实这些事情与你没有什么关系。”钟离魅轻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和母亲,对不起我们的人是覃缪。这么多年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把你当做我的家人。”   珠玑似乎哭了,她哽咽着说“我也是,一直把先生当做亲人。”   “过去的事情你不要在意了,但是,我也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谅解你,也明白你何其无辜。   但是对不起,想想我和母亲遭受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你。   珠玑好像哭得更厉害了,肩膀微微颤抖着。钟离魅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笑着说“过去的七百年有你陪伴我真的很开心,就算以后再也不见了,也希望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幸福地生活。”   在最后珠玑要离开牢房的时候,钟离魅忽然问她“你刚刚对覃缪说的是真的么?”   珠玑的脚步停了停,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晰“真的。”   作为孟幸的那一世,她曾经很喜欢覃缪,即便是知道他是鲛人族未来的族长,知道他们在一起会受到很大阻力也没想过放弃。可是不知怎的一切慢慢变得不一样了,或许是覃缪越来越不安偏执极端,也或许是她变了。   理由或许有太多太多,结局便是,她不再喜欢他了,但是他却依旧执着。因为害怕他的偏执不肯放手她才演了那一出戏,可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她假死离开之后覃缪会变得这么疯狂。   钟离魅轻笑了一声,他靠着墙壁把视线放在一片黑暗里,听到珍珠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覃缪这么可笑,觉得加诸于他和母亲身上的痛苦这么可笑。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感到如此巨大的委屈。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熟悉的温暖炽烈的荼芜香包围着他,蔷华把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钟离魅,结束了,都结束了。”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把头埋在她怀里。   覃缪被抓住并且下狱,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被公之于众,因为和他之前树立的温柔宽容的形象差别太大,南海各族无不震惊叹息。同时“扶离”也成为了大家谈论的对象,心疼惋惜的有,但是更多的是怀疑和忌惮。   他原本是覃缪的刀,虽然作恶的是覃缪而不是刀,虽然覃缪大势已去,可他仍然是一把锋利的刀。   因此钟离魅并没有被放出来,他仍然被关在那个地牢里——那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关住他的地方。卫颜找人把他的牢房好好打扫了一遍,搬了一堆家具进去还铺了地毯,光站在这房间里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牢房。   这个房间最近有许多的客人,卫颜蔷华就不用说了,各族的各位长老,天族派下来的记录人员,还有芍月这样的人一一来探望钟离魅。大多数的时候钟离魅都是一遍一遍地跟不同的人重复他曾经做的事情,只有芍月来的时候,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哭,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   钟离魅很无奈地说“你也没有对我做什么啊。”   芍月摇着头说——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你明明是这么好的人。   钟离魅笑了,轻声说“你能这么想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蔷华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芍月拉着钟离魅的手,眉头轻微地皱着。芍月转过头来看着蔷华,疑惑地问道“我的书画老师是陵光上神,那您是什么人呢?”   蔷华微微一笑走到钟离魅身边,俯身在他的脸侧轻轻一吻,而后笑意盈盈地看着芍月。芍月看见这一幕红了脸,小声说“你……你就是……”   钟离魅惊讶地看着蔷华,蔷华则神态自若地点头“我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姑娘。”   “可你不是朽夜阁夫人吗?”   “我不是,你们抓错人了。”   “啊……这样啊。”   待芍月离开之后,钟离魅慢慢笑起来看着蔷华,悠然道“你吃醋?”   “呵,我没有。”蔷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钟离魅摇摇头“你啊,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   “什么孩子?她也快成年了吧。”   “这么说,你果然是吃醋了。”钟离魅偏过头笑道,果不其然接到了蔷华的目光警告。   你已经这么喜欢我了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钟离魅的目光微微暗下去,蔷华没有看到他的表情,靠在墙壁上手指在一边梨木的光华桌面上摩挲,笑道“卫颜倒是把这里装饰得不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你放出来。”   蔷华嘴上抱怨着,眼里却是带着隐隐笑意的。   “钟离魅,他们同意了……”牢房门外传来卫颜的声音,他一袭红衣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到蔷华步子却停了停,后面的话就收了回去。   钟离魅问道“都同意了?”   卫颜看着蔷华有点犹豫地点点头“景棠同意了,鲛人族的各位长老们也都同意了。”   蔷华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她有些警觉地看了看卫颜,再转过头来看着钟离魅“什么同意了?”   钟离魅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蔷华。他温柔地笑着对她招手“蔷华,你过来,坐在我身边。”蔷华疑惑地看着他,慢慢走到他身侧坐下来。钟离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看着蔷华的眼睛。   她没有化多么精致的妆,那双凤眼在干净的妆容里显得格外明丽,眨也不眨地看着钟离魅。   钟离魅知道蔷华的脾气,越是不开心的时候越喜欢打扮得精致华丽,心情越是开朗打扮也越是简单。这几天她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是很欢喜的,就像那天她抱住他的时候说的——结束了,都结束了。她或许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原本是没有多少耐心的骄傲的姑娘,却耐心地等待着和他在一起的未来。   那个并不会存在的未来。   “蔷华……”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知道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他现在越来越强大。一旦他抢走了这个身体就一定会想办法用祭献复活我母亲,除了这个地牢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所以呢?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牢里吗?”蔷华的声音有些不稳,但还算冷静。   卫颜看着他们俩人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替钟离魅说出来“不,他决定祭献掉自己和覃缪,复活尚有灵魂的那两百多个巫咒师。”   在蔷华惊诧的目光里,钟离魅点了点头。   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紧接着便有怒意上涌“你想什么呢?就算你……你要复活他们,那是两百多个巫咒师,就你和覃缪怎么可能成功呢?”   “我要做的并不是祭献,可以说是逆祭献,虽然咒阵和祭献一样但是唱咒不同。那两百多个巫咒师并未魂飞魄散,灵魂和身体都还完好,让他们复活需要牺牲的能量比祭献小得多。”钟离魅慢慢地说着,看着蔷华的眼睛想要安抚她“覃缪从前也是很强的巫咒师,我的能力在他的十倍以上,应该足够了。”   他说得虽然很慢,但是条理清晰,看来是很早就想好的了。   蔷华的惊讶慢慢变成悲哀,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轻声笑起来,笑声有点颤抖。   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说起来是她自己一定要找他的,她是他计划外的部分。在长安分别的那一天他就已经说过——这是生离,也是死别。   蔷华站起来转过身去,声音还是平稳的“所以……结果呢,你会怎么样?死?魂飞魄散?”   钟离魅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过来“要看逆祭献需要的力量,或许只是身体和力量被祭掉,或许……也会祭掉魂魄。”   蔷华的身形晃了晃,转过头来看着钟离魅,一步一步走近他,弯下腰来看着他的眼睛。她眼里的妖气激荡不安,如同决堤洪水。   “我不许。”   蔷华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这样说道。   “你休想这样和我分别,钟离魅,我告诉你,我不许!”她抓住钟离魅的前襟,用力到指节都发白了“你做错了什么要牺牲到这个地步?钟离魅,我等够了,你现在马上跟我离开这里。”   钟离魅抬头看着她,还是那样一双墨绿的安静的眼睛,如同古井里的青苔,温柔又清冷的。他沉默着这样看着她,蔷华渐渐绷不住了,她拽着钟离魅的衣襟把他摁在墙上,似乎有很多话堵在她的嗓子眼,她的手紧了又紧,眼睛却慢慢湿润了。   “走吧,我们走吧。不要做那样的事,钟离魅,不要……死。”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钟离魅低下眼眸,苦笑着轻声说“对不起。” 第90章 离觞 贰拾肆   蔷华抓紧了钟离魅的衣襟,来回拉扯了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钟离魅的神情分明和他离开长安那天一样,清醒、冷静、决绝,仿佛在说无论她做什么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可是这个决定他甚至没有跟她商量过。   他说他爱她,可是她时常觉得她与他的爱没有关系。他把这爱情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他想好了如何带着这隐秘的爱意死去,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好活着爱她。   这算什么?   她又算什么?   蔷华一把把钟离魅丢在地上,笑着笑着眼泪便顺着脸颊簌簌流下,她指着钟离魅说道“你真是我遇到过最混蛋的家伙。”   “你觉得对不起那些巫咒师,那你对得起我吗?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一心去死的人呢?”蔷华走到钟离魅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想做这种事情,我现在就去杀了覃缪,再把那些巫咒师的尸体全毁掉。”   钟离魅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低着头,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在说完那番话后盛怒之下的蔷华真的动了实行的念头,她转身朝门外走去。刚刚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好插嘴的卫颜赶紧跑过去挡在她面前,陪着笑道“我的姑奶奶哎,你可冷静一点……”   卫颜原本是笑着的,不知怎么就忽然皱起了眉头捂着自己的心口,他踉跄了几步靠上身后的墙壁,意识到什么似的面露惊诧之色,越过蔷华的肩头往后面看去。他举起手好像想说什么却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蔷华的怒气被吓回去一大半,她蹲下去推着卫颜的肩膀。   “你怎么了?卫颜你醒醒!”   “他没事,就是睡着了。”   钟离魅的声音从蔷华身后传来,蔷华的手一顿,回头看去,钟离魅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站起来了,他扶着墙笑着看着她,笑容轻慢又阴郁。   这……不是平时的钟离魅。   “他”又出现了。   蔷华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冷下去“你做了什么?”   “你放心,我现在不能唱咒不能画咒伤不了他什么。只不过他体内还有嘉结咒术之后残留下来的我的咒力,我稍微调动了一下让他好好睡一觉。”钟离魅坐回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蔷华。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卫颜?快让他醒过来!”   “他顶多睡三天就会醒了,不过你真的希望他醒过来吗?他应该是除了‘钟离魅’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逆祭献唱咒咒谱的人,他醒过来的话逆祭献就势在必行。你想失去你的爱人?”钟离魅意味深长地笑着。   蔷华意识到他的出现并非偶然,后退几步戒备地看着他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不想让逆祭献实现,我也是。很巧,我们现在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你不妨听听看我的提议。”钟离魅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来。   蔷华并没有领他的情,依然站在原地,但是依稀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我们合作吧,第一,我做祭献复活我的母亲要用掉用我手上的灵魂和这座牢里的尸体,正好这样你喜欢的钟离魅就没法复活他们了,自然也不用牺牲自己。第二,上次我祭献做到一半耗用的力量就让我睡了七百多年,这次如果成功了我只会睡上更久,钟离魅就可以走出这座牢狱和你一起生活。”   钟离魅笑着拍拍手“我们这是双赢的局面,而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他给你的‘念’帮我唱咒。你意下如何呢?”   蔷华冷笑了一声,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沉默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脸上全然陌生的乖张和邪气神情。不管是多么好的交易,但凡交易对象让她厌恶她向来想都不想就会拒绝,面前这个恰好是她最为厌恶的。   可是她犹豫了。   钟离魅看出她的犹豫,轻笑道“你讨厌我我明白,不过你要想好,错过了这个交易,你就将永远失去你的爱人。”他指指自己“如果你担心因为帮了我而受到这家伙的指责,你大可放宽心。他不会忍心怪罪你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成交吗?”   蔷华看着钟离魅半晌,说“成交。”   卫颜突然晕倒的事情在灵瀛岛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蔷华并没有说出他晕倒的原因,一时间大家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覃缪或者覃缪的余党搞的鬼。景棠倒是第一时间给他远在天庭的妹妹锦夙寄去了加急信,不是告诉她卫颜的情况而是询问她有没有什么身体不适。   同时钟离魅的反常也被发现了,他灵魂分裂的事情早已报了上去,大家很快明白他被另一个人格占据了身体。加上卫颜还没来得及给出逆祭献的咒谱,逆祭献一事就被延迟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一天的纷乱终于渐渐安静下去,一直沉默着甚至有些魂不守舍的蔷华坐在庭院里,默默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满月。   “美人果然在看月亮。”   蔷华转过头,庭院的入口处站着一个粉衣的柔美女子,正是珠玑。她看着月亮道“先生说美人很喜欢满月,但凡是满月出现的日子一定会赏月。”   蔷华安静了一会儿,指了指身边的石凳“坐吧。”   其实她并不了解珠玑,过去的七百年里在她的眼中珠玑就像是钟离魅的影子,一个不起眼的沉默的小姑娘。没有想过其实她妖力高强,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是孟幸的转世。   “有时候很羡慕你。”蔷华突然这样说道。   珠玑有点诧异“什么?”   “你了解他,你是他过去的一部分。对于他来说那些过去很重要。”蔷华慢慢地说道。   珠玑苦笑了几声:“很重要,但并不令人愉快。我和先生的这种缘分实在是没什么好羡慕的。”   “至少那七百年你和他很亲近。”   “如何算是亲近呢,美人,这七百年里他的眼睛里是你,心里也是你,你的距离或许更近。”珠玑笑着说道,说完便意识到不妥,低下眼眸“对不起。”   钟离魅不久之后就要做逆祭献了,只怕是魂魄也难保。这时候她说这种话,蔷华想必只会更加难过。   蔷华的眸光闪了闪,袖子里的拳头无声紧握:“你也觉得他的选择理所当然吗?我是说,你也觉得他应该就这样牺牲了自己吗?”   珠玑想了想,说道“从前我不是很明白,我劝过先生很多很多次,让他不要自责,让他放下这段过去。但是想起来前世的事情之后,我发觉有很多东西是难以放下的,特别是像先生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善良的人,因为善良所以会加倍痛苦。”顿了顿,她看向蔷华“其实如果不是遇见了美人你,先生可能早就自尽了。”   看到蔷华怔忡的表情,珠玑回忆道“我遇到先生的时候他才刚刚逃出来,看上去非常迷茫和痛苦。他救了我的命,我想要报答他便问他想要什么,他当时说——我想死。那双了无生意的眼睛真的吓到了我。可是我们分别后突然有一天他回来找我,问我那个报偿还算不算数。那时候他淡淡地笑着,眼睛里有希望。”   “所以你该知道了,那个报偿就是换一个身份去到他爱慕的姑娘身边。其实某种程度上说,是你救了他,让他多活了七百年。”   蔷华低眸沉默良久,扯扯嘴角笑起来“可是我要的不止七百年,我想要他继续活下去,活得很长很长,陪在我身边。但是这好像并不是他的愿望。”   清幽的月光洒在蔷华的身上,她原本就生的极好,光影在鼻上眉梢的分配恰到好处,美丽又悲伤。   珠玑看着这样的蔷华,想起很多个夜晚里钟离魅也会去看月亮,或许只是想要做和她一样的事。即便是看不到她,也想在心中描绘她的样子。   “先生一直独自,悄无声息地喜欢你。其实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生活在阳光下,作为一个平凡的清白的人去爱你和被爱,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蔷华怔了怔,她的眼眸颤了颤便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珠玑。”   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他会原谅我吗,他会原谅我的吧。 第91章 离觞 贰拾伍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地尚且一片安静的时候蔷华就踏入了地牢,她是地牢的常客而且是陵光上神的朋友,因而没有受到侍卫的阻拦。   蔷华今天打扮得非常美丽,头发盘着的飞仙髻,配以金色垂穗的发簪。眉毛以青黛画成规整的柳叶眉,眼妆是淡淡的红色,睁眼时好像蔷薇花初绽。她穿着一件香叶红的齐胸襦裙,绣着金线的蕊蝶,袖口和领口有云纹。拾级而上的时候裙角拂过那些灰色的台阶,就像一幅水墨画里铺开一片红色。   鲜活又莫名孤寂。   打开地牢门的时候,钟离魅转头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蔷华在对视的一瞬间确定了这不是她的钟离魅,还是那个陌生的家伙。   要和她合作的那个家伙。   他盘腿坐在床上靠着墙壁,笑着说“你今天真是漂亮。”   他看上去心情也很好,按照他们的约定,这将是他心愿完成的一天。   蔷华没有走进房间,她站在门口看着房里的钟离魅。覃缪下狱后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现在他已经收拾得很干净,还是穿着素净的青衫,一头微微卷曲的墨绿色长发全部披散下来直到他的腰际。   她可以想象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她的钟离魅,他会以怎样的眼神,以怎样的笑容看着她。   守卫们都待在地牢的入口,在重重弯绕曲折之后的牢房这里,只有蔷华和钟离魅两个。   “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蔷华说道,她仍然没有踏进牢房,看着钟离魅慢慢地说“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钟离魅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皱皱眉头“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说他不会怪罪我?”蔷华的语气很平静,“复活那两百多个巫咒师是钟离魅的补偿,是他想要重获清白的方式,也是他毕生的愿望。我和你合作会毁了他的愿望,他为什么不怪我?”   钟离魅松了一口气,继而十分好笑地看着她“原来你还在怕这个?你是他心底宠着的人,而且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爱他,想和他在一起不想失去他,就冲着这个理由他怎么忍心怪罪你?我可以保证这件事他不会怪在你头上。”   蔷华闻言却并未显得高兴,她低下眼眸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再抬眼睛时的眼神疲惫而安静,像是熊熊火焰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我明白了。”   “什么?”钟离魅隐隐觉得不对。   “我不会帮你,我反悔了。”   蔷华说得干脆,钟离魅十分诧异“为什么?”   “理由,你刚刚不是说过了么。我知道他不会怪我的,正是因为知道,因为同样的理由,我也不忍心怪罪他。”蔷华稍稍抬起一点下巴,她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也很悲伤。“他那么做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那是他最想要做的事情,他对我,大约是已经尽力了吧。”   她的手搭在门边,看着钟离魅由惊讶变得愤怒的眼睛,好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也是,我心底里安放的人。”   钟离魅几乎是冲到了门口,在距离门边符咒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停住了脚步,他面对蔷华冷笑着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我实话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卫颜一直睡下去,让你百年之内再也见不到你的钟离魅出现。你最好考虑清楚。”   他们的距离很近,蔷华在很近的距离里直视着钟离魅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说不上是开心,也不算悲伤的笑容,很浅很浅。   “我猜到了,也考虑了很久。然后我昨天想了很多东西,突然觉得我可能知道逆祭献的咒谱是什么。”   “而且刚刚,我做了一个决定。”   蔷华挑开脖子处的衣襟,从那里扯出一根红线,接着便拽出红线上的圆润珍珠。   钟离魅看到蔷华把那颗珍珠捏在手里脸色顿时大变,他急切地想扑过来抢走蔷华手上的珍珠,却被门上的符咒弹了回去。他踉跄几步倒在地上,大喊道“你疯了吗!钟离魅真的会魂飞魄散的,你会再也见不到他的!”   蔷华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吟唱。   ——只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天你在竹林听到的声音,那确实是我在唱咒。没有咒阵,只是随便唱唱。   ——你离开时唱的那首歌我已经学会了。——是么……或许我还有机会能听到这首曲子。”   ——你说这是咒,这是什么咒?——只是一个很古老的咒术,没什么稀奇。   蔷华的声音清澈温柔,那歌声像山间融雪而成的溪流,从天而降的白色鸟群。她指间的珍珠开始燃烧,燃灼着银白色的火焰。   整个地牢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有细碎的光芒从地砖的缝隙里照耀出来,昏暗的牢房渐渐变得亮如白昼。钟离魅被光芒包裹着漂浮在半空,他仍然在不停地挣扎叫嚷着什么,但是蔷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水泽从她紧闭的双眼里弥漫出来,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保持着完美的音调。   “蔷华,蔷华。”   不知多久之后,在唱咒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温柔缱绻的,悲伤留恋的。   蔷华睁开眼睛,地牢的顶部已经开始坍塌,天花板残破不堪,白日的阳光就从这些破碎的缝隙里照耀进房间,和地面上的光芒交相辉映。他就漂浮在这一片纯白的光芒之中,专注地看着她。   他说“怎么能是你来做这件事。”   蔷华的眼睫颤了颤,这是她的钟离魅。   她温柔的,悲伤的,善良的,绝情的钟离魅。   “我说过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得看着你死。”她唱完最后一个音,浅浅地笑着说道,只是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她,她的愿望他也会帮她实现。只有这一次,最后的一次,她来实现他的愿望。   蔷华慢慢走过去,在地牢坍塌时掉落的各种碎石土块之间走过去,走到钟离魅的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说“你知道吗,钟离魅,我总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如何爱我。可是你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   “我想听你说。”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衣袖,像是拉着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小姑娘,语气软到极致。   钟离魅看着她,眼里弥漫着深沉的心疼。他慢慢弯腰去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七百年前一见钟情,然后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爱你。”   蔷华也抱住他,她笑起来,虽然还在流泪,但是那笑声依稀是欢喜的。   钟离魅说“你今天真好看。”   蔷华抬眼看到他的浮于空中的双腿从脚尖开始慢慢在光芒中化为细小的颗粒然后消失。她怔怔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地向来自于另一个时空。   “方便你记住我的样子,回来找我的时候,不要迷了路。”她抱紧了他,轻声说“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如果我还能有一缕魂魄,即便山海万重,也会去到你的身边。”钟离魅笃定的,温柔地说着。他放开蔷华,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吻她的额头、鼻尖和唇。   “但是希望你忘记我,直到再次重逢的那一天。”   忘了我吧。   我不想成为你新的梦魇,也不想你承受等待的痛苦。   若还有再见那一天,便在那一天想起我吧。若再也不能见面,就当作没有遇见我一样幸福地生活。   这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我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咒术。   让你忘记我的咒术。   蔷华的脸色变了,她拉住钟离魅的手摇着头“不!不要!”   钟离魅被光芒吞没,他墨绿色的卷曲的长发,和墨绿色的温柔的眼睛,和修长手指的指尖融化在一片苍白之中。   蔷华的手里还攥着已经燃烧殆尽变成粉末的珍珠,她怔怔地看着已经完全分崩离析倒塌成一片的地牢。破碎的墙壁里露出了一具具棺材,那些醒过来的人有人自己打开棺材跑了出来,还有人被关在棺材内大声求救。似乎有很多人来了,周围人声鼎沸。蔷华却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有人拉住她,那个银发红衣的神仙急切地说着什么。她极力地分辨着,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覃缪刚刚消失了,他被祭掉了吗?那钟离魅呢 蔷华怔怔地看着他半天,轻声问道:“卫颜,我为什么在这里”   神仙愣住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珍珠粉末,有些疑惑地慢慢说:“钟离魅,是谁”   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分明有什么极为悲伤的事情。   可是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第92章 离觞 贰拾陆   蔷华记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除了关于钟离魅的那部分。   卫颜发现这一点之后保持了缄默,面对蔷华的疑惑他一一掩饰过去。她来到南海的理由是为了帮他查案子,感觉记忆有点模糊是因为受到咒术的影响。   卫颜编起谎话来面不改色,流畅又真挚,他拉着蔷华的手好好地跟她道了一番谢,感谢她愿意来帮他查案最后又帮忙处死了覃缪。   蔷华不太能相信自己居然是这么热心帮忙的人,但是又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她疑惑地听着卫颜的说辞,下意识地抚上领口,那里平坦的触感让她一愣。   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圆圆的坚硬的东西藏在衣领之下。   连着一根红线。   是什么呢?   蔷华问卫颜“我这几天有没有戴什么饰物,比如说项链这样的?”   卫颜笑起来,一副觉得她奇怪的样子。   “项链?那种藏在衣领下面的东西我可看不到。”   蔷华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她放下手轻笑一声“我可能是太累了。”顿了顿,她揉着额角说“我想回长安。”   卫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啊,回长安吧。”   亲手送走他,若是想起来你该多难过。   忘了吧,忘了好。   三百年后,长安城最大的酒楼里。   临窗的包间里坐着两个英俊的男子,一个黑发黑衣,衣上绣着繁复精致的兰花,明明有一副绝世容颜却神情冷淡。对面那个一头红色长发,发梢却是银白色的,大剌剌地披散一地。他眼角一点泪痣,红色的眼眸笑起来如同火焰。   黑衣男人皱皱眉头“她居然信你这个蹩脚的借口。”   红衣服的正含了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用扇子指着黑衣男人说“行行行,你不蹩脚你来说。我那时可是急中生智,好不容易才圆上的。”   黑衣男人,朽夜阁阁主兰夜撇开对面的扇子,悠悠地说“不过当时的状况,除了相信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她完全不记得钟离魅了。”   红衣服的南方朱雀神——卫颜撤回了扇子放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那场逆祭献之后灵瀛岛毁了一多半还有两百多个巫咒师复活,场面太混乱了,我没来得及追踪钟离魅的灵魂。也不知他是灰飞烟灭了还是转世了。不过现在巫咒师一脉继续传承下去,鲛人族也恢复了强盛,算是不负钟离魅的牺牲。”说到这里卫颜轻笑一声,颇有些不屑“现在钟离魅被鲛人族奉为救世主,奉为英雄了,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的故事流泪。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那些人怎么对他的?没有任何人相信他,也没有任何人帮他。我跟那些长老们提钟离魅想要做逆祭献的时候,那些家伙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呸,他们巴不得钟离魅早点死。”   “也就钟离魅那家伙不计较,换了我才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卫颜越说越生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兰夜低眸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你的反应和唯音一模一样,她最后都把自己说哭了。”   “唯音小娘子果然是我的知音,不过她为别人流眼泪,你又该吃味了吧?”卫颜揶揄道。   “没有,是钟离魅的话,他值得。”兰夜回答地很简短,漆黑的眼眸看着卫颜。“他这么做的理由我明白,即便是明白换做是我也做不到他这样。他值得尊敬。”   卫颜瞪大了眼睛看着兰夜,对于从他嘴里说出来“值得尊敬”这四个字感到震惊不已。要知道妖王重璘都没能从兰夜这里得到“尊敬”二字。   想到重璘卫颜不禁一阵气闷,兰夜偏偏好死不死地提起了重璘。   “我听说最近重璘和你姐姐……”   “你别跟我提他啊!”卫颜烦躁地挥挥手,他又喝了一口酒,把话题转到蔷华这里“这些年蔷华怎么样啊?”   “还是老样子,就和钟离魅出现前一样。”兰夜想了想,添加道“但我听风烛画说蔷华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再做噩梦了,她常常会梦到一个弹琴的人,却看不见他的脸。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之前战乱的长安一片狼藉,教坊也毁于大火,她都没有离开过。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有些东西经历过了,记忆可以忘掉,感觉忘不掉。”卫颜指指自己“我是过来人。”   长安在经历战火之后已经基本重建如初,蔷华坐在大堂的软椅上,懒懒地看着门外的一片热闹,一块盖着红布的牌匾被伙计们抬到门口。她知道那牌匾上写着什么。   “玉芙天成”   不知怎的,这些年她越来越念旧了。一样的地址,一样的建筑,一样的名字,重建的玉芙天成和从前几乎如出一辙。就连东南角那间一直无人居住的小寮都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从前那边的竹林烧光了,她又栽了一片在那里。   究竟为什么要维持这样的状态,蔷华一直想却一直没有想明白。偶尔在楼阁间行走的时候她会突然感觉到往事的影子,一些模糊的声音,模糊的画面,像是梦境又像是真实。可能是不想失去这些影子吧,她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最近她越来越觉得乏味了,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费心费力呢?   她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有什么意义呢?   “要上匾额放鞭炮了,美人怎么在此处不去热闹热闹呢?”   蔷华抬眼,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红发红眸笑意狡黠的男人,和他身边沉默俊美的黑衣男人。   “卫颜,你可算是有空回来看望老朋友了。”她轻轻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最近喜欢清静不想去凑热闹,你们坐吧。”   蔷华美人一向是最喜欢热闹的,喜欢清静的是钟离魅。   卫颜和兰夜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坐下,立刻便有侍女奉上酒水瓜果。   “我听说你还没有找到中意的琴师。”兰夜说道。   蔷华以手托腮,漫不经心地说“总是觉得差点什么。”   “差不多就行了。”卫颜劝道,他听说从南海回来之后,蔷华的琴师就没有持续一个月以上的。   蔷华轻笑了一声,美目一挑“我不,我的琴师自然是要最好的。”   正在他们聊天的时候门外放起了鞭炮,门外烟熏雾绕中依稀可以看到围在门口的熙攘人群,红色的碎纸随着鞭炮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红色的风雨,又像是春末的落花。   “你散去妖力的那三天大雪也是壮观得很,阳光那么好,雪就像柳絮一样在空中……”   蔷华同卫颜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卫颜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从□□燃烧的烟雾中,穿过漫天飞扬的红色碎纸,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走进了门中。那个孩子穿着素净的洗得发白的衣服,低眸安安静静地走着,沉稳得不像是个孩子。妇人带着那孩子走向庭中等着的嬷嬷,不知道在说什么。   好像感觉到了蔷华的目光,那孩子抬眼看向了他们。他的睫毛和头发上落了红色的纸屑,抬眼的时候掉落了下来。   蔷华从他走进门就睁大了眼睛,开始颤抖。待他与她对视的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剧烈地震动着,慢慢地弥漫起水雾。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有人鼓掌叫好的声音。可是蔷华什么也听不到,来自尘封记忆深处的声音一拥而上淹没了她。   卫颜惊诧地指着那个孩子说“这是……这是钟离魅……”   蔷华站起来,摇晃着几乎是小跑到那孩子面前。嬷嬷被吓了一跳,说这妇人想把孩子卖到玉芙天成做小厮,美人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她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捂着自己的嘴拼命地摇头,像是力不可支一样跪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   送走他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的。   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孩子好像吓了一跳,有些犹豫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   “不要哭了。”他的声音清澈又稚嫩,恍惚间如旧温柔。   蔷华抬头看着他,声音颤颤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幺。”   “从现在起,你叫钟离魅。”   ——如果我还能有一缕魂魄,即便山海万重,也会去到你的身边。   你回来我身边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等到你了。   “你不许再走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他愣了愣,用力地点点头“我不走的。”   说着他伸出小指去牵她的“我们打勾勾,姐姐,你别哭了啊。”   蔷华牵住他的小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声笑了起来。   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哭。   然后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第93章 离觞 番外1   初夏的玉芙天成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一个青年抱着琴在白色的纸门边候着,一身青衫几乎要融进身后的树丛里。走廊里有几个边走边闲聊的丫鬟小厮走过来,见了青年便向他行礼,其中年岁最大的那个丫鬟问道“先生在等美人吗?”   青年点点头,那丫鬟便笑了“这些年美人跳舞都指定先生伴乐,着玉芙天成里不知道多少琴师羡慕得要死呢。”她身旁的那个小丫鬟说道“那也是论琴技玉芙天成有谁能超过钟离先生的。”   被称为钟离先生的青年微微一笑,低声说一句过奖,为他们让开道路。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听人说皇宫里的贵妃娘娘被废了,据说她是迷惑皇上的妖孽。之前和青年说话的那个年长的丫鬟开玩笑说“若能生得一副倾城容颜,去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做妖我也愿意啊。”   在他们的嬉笑声中,纸门被拉开。一片香叶红的衣裙和绣着海棠花的舞鞋落入青年的视线里,他慢慢抬眼,便看到一双明媚艳丽的凤目和眉间的花钿。   凤目的主人笑起来,眼里便含了风情万种,她向他走近一步“走吧钟离魅,我的琴师。”   钟离魅,这是他的名字,她给他起的名字。   钟离魅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她发间的银穗,耳边芙蓉石的耳坠都随着她不疾不徐的步伐轻盈地摇曳着。在阳光和阴影的间隙里穿梭,好像传说中美得惑人心智的妖孽。   她确实也是妖。   钟离魅抱着琴跟了上去。   他十岁的时候被卖进玉芙天成学琴,十四岁成为了蔷华美人的专属琴师,十五岁那年他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忘记了蔷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蔷华是妖,因为不会老去所以每十年就要消除一次大家关于她的记忆。   可是她唯独没有消除他的,所以现在他是整个玉芙天成里唯一知道她是妖的人。   关于保留他记忆的原因,钟离魅十五岁那年问过蔷华。那时蔷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了。   钟离魅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便说——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他就这样跟在她身边,为她保守着秘密,一年年长大。   如今还有半年,半年之后就是他的二十岁生日了。   她会告诉他什么呢?   钟离魅看着舞台上衣袂飘飘地旋转着的蔷华,某一瞬间她似乎也看向了他的眼睛,用带着笑意的目光,钟离魅便迅速低下眼睫。   和往常一样,他的琴声流畅,没有泄露丝毫弹琴者的心绪。   用过晚膳之后天色便已经十分昏暗,钟离魅背着琴回到了自己的小寮里。如今他已经是玉芙天成的首席琴师,掌事姑姑提过好几次让他搬离这个偏僻的角落,给他派几个丫鬟小厮照顾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住在这里很习惯。至于不要丫鬟小厮,他是觉得周围有太亲近的人蔷华会不高兴,虽然蔷华从未明言过。   他不想让她不高兴。   点上灯的时候他果然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蔷华,她梳着简单的发髻一身红衣笑着看着他,就像个真正的妖孽,夜里找到落单的书生勾魂的妖孽。   “给我弹首曲子吧,琴师先生。”   钟离魅低眸很浅地笑了一下,说道“好。”   他一开始还会被吓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每次开口无外乎这一个要求,想听他弹曲子。有时候有指定的曲目,大多数的时候就是让他随心弹。   钟离魅走到琴前悠然弹奏起来,琴声时疏时密,犹如一场大雨在屋檐地砖,花间叶间降落。   蔷华愣了愣,待一曲结束她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你不是说想听《雨狂》么?”钟离魅按下琴弦。   一年前她半开玩笑地说出了这个要求,可是《雨狂》早已失传,他便记在心里,找了整整一年终于拼出《雨狂》的残谱。   蔷华也知道拼出残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她笑了起来,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钟离魅面前。   “是不是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啊”她微微俯下身来,探究着看着他。   钟离魅看着她,面不改色地说“是姑娘买了我,我的名字是姑娘给的,琴也是因为姑娘才能学。仅仅是想听曲子,我怎么能不满足?”   他看到蔷华皱了皱眉,仿佛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坐在钟离魅对面的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花。   “这个月你都不再跳舞了吗?”钟离魅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蔷华似乎有些烦躁,她点点头说“恭小王爷缠的实在太紧,真不想见他。但是单独回绝了他不太好,索性这个月就谁都不见了。”   算算看恭小王爷已经是这十年里第一百七十八个要给蔷华赎身,第一百二十七个要娶蔷华的人了,而且这次恭小王爷还说只要蔷华同意,他便立她为正妃。   恭小王爷家大势大,风评又不错,长安城的人们纷纷猜测这一次蔷华大约真的要出嫁了。可是这边蔷华显然是烦不胜烦。   钟离魅看到蔷华的态度,嘴角微微上翘,又很快地抑制下去。   “你就一直不嫁人了么?”   “谁知道呢……等遇到我喜欢的人或许我会愿意。”蔷华看着淡然的钟离魅,意味深长地说“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么一个。”   钟离魅愣了愣,似乎从蔷华嘴里说出“爱”这个字眼,实在是很难想象。这十年里他看着她任意散发魅力,看着许许多多的青年才俊跪倒在她的裙下,她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很好地把握着尺度,莫说真心可能连用心都谈不上。   这样的女子又是妖,人妖殊途。他以为她是不会爱上什么人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钟离魅很好地掩饰了内心的震动,问得波澜不惊。   蔷华轻声笑了一下,说道“他啊,他是个混蛋。我们没有在一起,也是因为那个混蛋选了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舍了我。”   混蛋这个词也是他从未听蔷华说过的,她话说得轻巧,可是眼里的悲伤和怀念却是深沉的。   钟离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低下眼眸不再看她。   她看上去,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居然会舍弃蔷华。   “你呢?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么?”蔷华是语气轻松,好像只是随便一问。   钟离魅沉默着,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扰得烛焰不停闪烁。他站起来把窗户关上,答道:“没有。”   蔷华说了这个月不再露面,可是没过几天她就食言了。因为这次来拜访她的不是别人,是朱雀街上朽夜阁的老板,兰夜。   这些年里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兰夜公子来访蔷华是肯定会同意见面的。所以当钟离魅从蔷华的丫鬟那里知道她正在和兰夜公子会面,他并没有多少惊讶。   那个叫做兰夜的男子有一副绝世的好容颜,每次出现在玉芙天成都会引起小骚动。和往常兰夜来访时一样,雅间周围围着不少小丫鬟,一个个争着朝门缝里看。   蔷华的丫鬟小声惊叹着兰夜的美貌,她感叹道:“美人今天上午才推了两位公子的邀约呢,兰夜公子对于美人来说果然是特别的。”看到一边的钟离魅,丫鬟笑道:“对美人来说特别的人,恐怕就是兰夜公子和钟离先生了。”   钟离魅安静了片刻,笑道:“或许吧。”   他知道自己对于蔷华来说是特别的。她唯独保留了他的记忆,她只要他为她伴乐,她对他还有若有若无的依赖。当他们独处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不同的,没有那么艳丽撩人,但是笑意盛满了眼睛,真心实意。   这是他的蔷华,他原本以为只有他能看见。   也不知是哪一次他看到了蔷华和兰夜聊天,她笑意盈盈,舒展又放松的神情就和在他面前的一样。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是特别的,但是那个“特别”也没有非常特别。   至少不是唯一。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那在漫长的时光里暗自生长的欢欣突然沉寂下去。   “他们多么般配啊,美人不肯婚嫁,我看多半就是为了兰夜公子。”那丫鬟小声说道。   钟离魅低下眼眸,轻声说:“或许吧。”   蔷华也说了,她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他觉得她很可能现在还爱着。   那个家伙或许就是兰夜吧。   兰夜白日里也要撑伞,十年容颜未改,想来也是妖。他和蔷华是同族,两人都是世间绝色,无论怎么看都是很配的。   再没有更般配的了。   钟离魅浅浅地一笑,转身离开。   整个下午钟离魅都有一点心绪不宁,他在琴室里练琴总是练着练着就走神。待到黄昏时他实在不想继续,收了琴准备回去,却在走廊里撞上了兰夜。   兰夜看到他也有些吃惊,钟离魅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是蔷华的爱人吗?”   这样的问话实在唐突,但是比起计较唐突,显然问话的内容更让兰夜惊讶不已。   兰夜皱着眉坚定地摇头:“我已有妻室,蔷华的爱人不是我。”   钟离魅有些惊讶,追问下去“那公子一定知道蔷华的爱人了”   兰夜愣了愣,继而犹豫地看着他。   “知道。”   钟离魅抱着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向兰夜行礼。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   兰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他不算熟识。他是个琴师,当年的长安第一琴。不过如今除了我们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钟离魅皱皱眉,如果是当年的第一琴师应该会有琴谱留下,怎么会没有人记得呢?   “请问那位琴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兰夜看着钟离魅的眼睛,略有踌躇继而叹息一声“钟离魅,蔷华的爱人叫钟离魅。”   她的爱人……叫钟离魅   钟离魅愣住了,他看着兰夜认真的表情,抱着琴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无数混乱的思绪和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混杂,指向某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从今天起,你就叫钟离魅了。   ——你学琴吧,以后当个琴师。   ——我的琴师先生,给我弹首曲子吧。   ——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么一个。   蔷华说过的话呼啸一般在钟离魅的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兰夜的那句“蔷华的爱人,是钟离魅”上。   这就是……她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目的么?因为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是她的爱人,某个她爱而不得的人。   那么……想必那个人也是她专属的琴师,她只跳他伴乐的舞。想必那个人弹琴很好听,会由着她点曲子。   就像她一点点,把他变成的那样。就像他为了想让她开心,努力变成的那样。   所以这才是他受到优待的原因。   原来特别的不是他,而是“钟离魅”。   钟离魅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是抖的,说完他转身离去,步子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   兰夜奇怪地看着钟离魅的背影,心中疑惑。他知道什么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么? 第94章 离觞 番外2   蔷华觉得最近的钟离魅有些奇怪,当然他还是一副安静从容的样子,没有出什么错,对于她说的话还是言听计从。但是似乎冷淡了许多,而且除了公事之外尽量回避她。   蔷华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考虑要不要提前让他恢复记忆。   其实十年前卫颜就把恢复钟离魅前世记忆的法子告诉她了,只是对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她实在没办法跟他说——我们是爱人,这太奇怪了。所以她就耐着性子等他长大,决定等到他长到二十岁再告诉他。   其实离他二十岁生日也不差多久了,早点告诉他似乎也没什么。   转世之后的钟离魅依旧是安静恬淡的性子,不过少了些沉着疏离,有时候蔷华看着他眼里露出的迷茫和倔强,偶尔出现的少年心性,都觉得新鲜有趣。这样的钟离魅在她眼里也很可爱,她兴起的时候总是会去逗逗他。有时她也会觉得就让钟离魅一直保持这样也不错,只可惜玉芙天成里喜欢钟离魅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她可不想拱手让人。   他想起来过去之后会怎么看待这十年的自己呢?   会不会羞得要死呢?毕竟她可是见证了他一路成长的糗事啊。   蔷华想着想着便笑起来,她如往日一般坐在钟离魅房间的窗边,这扇窗户永远是开着的,就算她不来钟离魅也会为她留着,她心里明白。   没有多久果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开门之人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显然是看见了蔷华,脚步略微一停,然后走到屋中点燃烛火。火光腾起的一瞬间钟离魅略有些疲倦的神情清晰起来。   蔷华一时把要说的话抛在脑后,她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她,手微微收紧,摇了摇头。   蔷华觉得他越发不对劲,想要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指尖快要碰到他的一瞬间被他极快地躲开。   “你不要这样。”他低声说。   不要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我会不知道你在看谁。   蔷华的手僵在半空中,疑惑之余也有了些气愤“你到底怎么了?”   钟离魅似乎被她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揉着额头轻声说“我不想再给你伴乐,也不想再给你弹曲子了。”   蔷华愣住了,对于他突然说出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她皱着眉头说道。   钟离魅轻笑了一声“你还把我当孩子?蔷华,我已经长大了。”   “所以你长大了,想要远离我了?”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钟离魅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在屋子里回响着。他看着蔷华越发震惊的眼神,以近乎冷酷的声音说“你放过我吧。”   这样几乎是要划清界限的话让蔷华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她看着钟离魅,钟离魅也看着她。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的,一派平静和疲惫。这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她知道钟离魅是鲛人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平静地划清界限然后道别。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可恶起来还是一点儿不输从前。   蔷华冷笑起来,冷淡地说“很好,就这么办吧。”   然后推开门离开,她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两扇门撞在墙上噼里啪啦地响。钟离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这声音震出来了,待蔷华的脚步声走远,他撑着桌子想要去把门关上,刚走两步就跌了下去,靠在墙上费力地喘息。   他碰碰自己的额头,感觉到那边滚烫的温度。   还真的是……烧得厉害,自制力和忍耐力都降低了,那些从来不敢说的话也都说出来了。   因为蔷华一直以来的照顾,他小的时候曾经暗自发誓永远都不会和蔷华争吵,要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可是他最终还是违背了誓言。   如果他纯粹抱着感激之心就好了,无论她把他当做是谁他都不会生气,不会痛苦,也不会嫉妒。可以一直陪着她,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喜欢他的琴声。   钟离魅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叹息一声。   从那之后蔷华便换了伴乐的琴师,再也没有来找过钟离魅,甚至在玉芙天成里见面的时候她也不会打招呼。大家都发现了两人间的异样,各种旁敲侧击的询问,甚至客人们都来问他们为何不和对方合作了。只可惜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这让人们越发好奇。   钟离魅遇到的大部分询问的人都让他去跟蔷华个认错。蔷华的丫鬟甚至还跑过来好好劝了他一番,说就算是美人的错她也不会认的,既然要和好就得有人先低头。   钟离魅只是笑着摇头   和好,然后呢,继续做她爱人的替身   她对他笑,对他温柔地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或许她对她的爱人也是这样的。她究竟是在看着他,还是在看着她曾经的爱人呢。   他不喜欢陷入这种思绪中,计较又不敢言明的自己。离开了她就可以把这样的自己隐藏起来。只是偶尔远远地看到她时,他仍然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着她。   如果他足够坚决的话,或许他会请求离开玉芙天成。这些年他赚的银子已经足够赎身了,留下来的理由大半还是因为蔷华在这里。离开了这里就可以从蔷华的生命中挣脱出来,不再纠结于那些爱慕和痛苦。   蔷华那么骄傲的人,如果他的态度足够坚决,她是不会挽留的吧。毕竟再培养另一个“钟离魅”,应该也不是困难的事情。   可是他始终不能坚决。   在钟离魅和蔷华冷战的第三个月时,某一天钟离魅早上醒来,惯例地准备去前厅时路过了蔷华的房间,他看到有人进进出出那个房间,不禁疑惑。   蔷华一贯不喜欢别人进出自己的屋子的。   他走过去问蔷华的丫鬟这是怎么了,那丫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道“前几天掌事姑姑不是说过了吗,要清理一下这间空屋子。”   钟离魅愣了愣“空屋子?这不是蔷华的房间么?”   丫鬟越发疑惑了“蔷华?蔷华是谁啊?”   钟离魅惊讶地看着她,只一瞬就平复下来“没什么,我记错了。”   蔷华又把他们关于她的记忆消除了?可是还没有到十年啊。钟离魅一边疑惑着一边把玉芙天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蔷华的踪影。她上次消除人们记忆的时候,当天就重新在玉芙天成露面了。   钟离魅有些隐隐的不安,但是他想或许蔷华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出现。   一周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钟离魅的不安慢慢发展为慌乱,可是没有人记得蔷华了,他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等到她音讯全无的一个月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次不告而别的含义。   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一点的那天他跑去了朽夜阁,在他因为慌乱而失了轻重的敲门声中,一个缃色衣服的灵秀姑娘打开了门,她原本神色有些不愉见了他却是惊讶。钟离魅问她“兰夜在吗?”   那姑娘摇摇头,钟离魅便追问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姑娘想了想,答道“他这次是去办公事,可能暂时都不会回来了。”   “暂时是多久?”   “大概……一百年?”那姑娘靠近他小声说道,然后吐吐舌头。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好。   离开了朽夜阁,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走着走着听见了人们的惊呼声,他茫然地抬起头,一滴雨水正好砸在他眼睛里。他有点疼地低下头揉着眼睛,风越来越大,无数的雨滴落下来。很快街上就一片空空荡荡,他却仍然站在雨里,捂着眼睛。   她终于厌烦了。   因为这个替身不听她的话还惹她生气,终于不想要他了。   连道别都不屑。   钟离魅抬起头来慢慢地往前走,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袖滚落,和雨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响声。   你自由了,钟离魅,你应该开心的。   你在难过什么呢?   混乱复杂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混战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个在雨中快跑的大爷冲他吼了一句——在想什么呢小伙子,快避雨啊!   钟离魅愣了愣,他低头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在想……什么?   他刚刚好像在想,如果她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还会不会回来?那么要等多久才会回来呢?一百年吗?   对于妖来说只是随便消遣的时间,却是他的一辈子。他等不起,等不到的。   他居然很认真地在想这个,认真地想当一个替身也可以,如果她能够回来的话。   钟离魅笑起来,他跪在地上大声地笑着,笑出了眼泪,笑得咳嗽不止。   为什么不让我忘记你?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   你是在报复我吗?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地喜欢你。   钟离魅晕倒在雨里被路人送回了玉芙天成,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烧了一整晚温度才稍微降下去一点,第二天又开始烧起来。在无数可怕的梦魇里他一直念着蔷华的名字,偶尔清醒的时候照顾他的小厮就问他蔷华到底是谁。   ——不会再回来的人。   他只是这样回答。   这次伤寒来势汹汹,足有半个月才见起色,在钟离魅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日子也到了冬天。   他搬离了那个小寮,有了自己的丫鬟小厮。他很少外出,即便是站到走廊里也得披着厚厚的袍子。丫鬟小厮们都说,病了这一场钟离先生瘦了许多,看着越发单薄了。而且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总感觉钟离先生沉默了很多,从前虽然话少但是也是常笑的,如今连笑容都很少见了。   在深冬的某个夜里,钟离魅正在燃着火炉的温暖房间里弹琴,似乎是刮起了大风,门呼啦一下被吹开了。他冷不丁地被冷风一吹,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像有人去把们关上了,依稀还细致地拴好了门。他忍着咳嗽断断续续地说“紫柯,你回来了?”   那个人的脚步顿了顿,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危险。   “紫柯是谁?”   钟离魅怔了怔,猛然抬起头。一个披着红色袍子的美人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熟悉的凤目和眉心的花钿,熟悉的明媚风情。   “是你的丫鬟么?我走的这两个月,看来你过得很好啊。搬到了大屋子里,还有了许多下人照顾。”蔷华悠然地走到他桌子面前,优雅地坐下。   钟离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好像他一旦移开目光她就会消失似的。听了她的话他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过得好?”   “在你眼里,这是过得好?”他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红了起来,他撑在桌子上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所以呢,没有遇到比我更好的,你又后悔了?又回来找我?让我绝望再给我希望,这很好玩吗?”   蔷华笑了起来,她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兰夜告诉我他跟你说的事情了,那家伙还以为是在提点你呢。我一听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对劲了。”   钟离魅的眼睫颤了颤,他坐回去,轻声说“你知道了。”   “嗯。”   “那你……”他的手慢慢握紧,他轻声说“把我当什么?”   “钟离魅。”   “哪个钟离魅?”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钟离魅,唯一的钟离魅。”   钟离魅迷惑地看着蔷华,后者拉过他的手,拿出一段红线缠在他左手的食指上,看着他不解的目光笑道“二十岁生日快乐,我的钟离魅。希望你想起来之后也像现在这样可爱。”   说着她吻上缠着红线的他的食指,那红线发出璀璨的白色的光芒,继而融化在钟离魅指间。钟离魅愣愣地看着蔷华,蔷华则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蔷……华?”他怔怔地问道。   蔷华点点头“嗯,是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然抽回手,但是蔷华早有准备地拉紧了他的手让他无法动弹。钟离魅只能用另一只手半遮着脸,渐渐露出了羞愤欲死的表情。   蔷华乐了,她凑过去想要拉开他另一只手“怎么?都想起来了?”   他左躲右躲最终被蔷华抓住手摁在了墙壁上,被迫直视着蔷华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凤目里满是笑意。   “你居然嫉妒你自己啊,你还嫉妒兰夜,还误会兰夜是我的爱人!”   “别说了……”   “这就不行啦?那你小时候被李四欺负,哭着找我……”   “别说了别说了!”钟离魅难得露出这样懊恼又挫败的表情,索性闭上眼睛不看蔷华。   “闭上眼睛?”蔷华的尾音上挑,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现在这样,可是要我吻你?”   在钟离魅猝然睁眼的刹那,蔷华吻了上来,她柔软的唇贴着他的,鼻间全是熟悉的荼芜香气,仿佛穿越轮回自前世而来。她放开了他的手,圈住了他的脖子,钟离魅也慢慢抱住她。   踏实地抱住她,没有负担和阴霾,坦然地抱住她。   蔷华笑着放开他,刚想说什么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回以漫长的深吻。   “我爱你。”他如同呢喃般说道。   她轻轻笑着,靠在他的怀里回应道“我更爱你。”   对于她在这方面也不服输,他似乎有些无奈,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回来的?”   “我们当时在冷战啊,我为什么要理你?”蔷华抬起头,一点儿也没有负罪感地看着他,笑说“你可是第一次凶我,我得让你长长记性。”   钟离魅长叹一声“好吧。这个记性长得实在是深刻。”   “我略有耳闻,你这两个月过得很不好,你还去找兰夜了是吧?”   “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刚听说的时候心疼,但是转念一想,你当时把我丢在长安的时候我也像这样痛苦,到了南海送你走的时候更加难过。也该轮到你好好体会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丢下我。”   钟离魅抱紧了她,认真地说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蔷华笑起来,她说“我这次离开是回去扬州处理一点事情,不过还有另一个意图,等你想起来一切之后我得换个身份回到玉芙天成。”   “什么身份?”   蔷华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的夫人。”   “……这种话,似乎应该是我先说才对。”   “怎么,不满意?”   “没有……”钟离魅笑起来,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我的夫人做什么,我自然都是满意的。”   第一美人和第一琴师。   果然,这才是最般配的。 第95章 后记   《长安有妖气》从十月末开始连载直到今天完结,半年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其实追溯到我开始囤稿的时候,写这本小说应该已经一年多了,真不敢相信居然已经一年多了我写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呀喂!其实这本小说在我所有构思过的坑里算是中等的了,我无法想象我心中那几个大坑要写多久。   这个故事是我在高二的时候开始构思的,就像我曾经在作者有话说里面讲过的,一开始只是兰夜的故事,后面因为觉得卫颜很有趣又给他想了故事,之后故事就越来越多,也形成了我想要讲述的这个世界。其实一共有六对cp,我现在写了三对。剩下的几对就随缘吧。   兰夜是我这几个男主中性格最别扭的,骄傲、偏执、说话带刺。在写长夜的时候,我每次从他的角度写故事都要拧着自己来,想象自己是这样的人他和我性格差异真的很大了,写得比较费劲,但他也是我最心疼的一个。   下面有一些他的片段没有用到正文里的,挑了一些贴出来   1唯音去法场见檀尘的时候   看到她抱着檀尘的尸体哭得那么伤心,兰夜有瞬间的恍惚。   我死了,你也会这么难过么?你会不会为了我流泪?   兰夜忽然有点想告诉她,他其实就要死了。   她的最后一片灵魂碎片,就在他的魂魄里。只有他死了,她的灵魂才能补全。   妖是没有轮回转世的,他死了,就是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了。   2送唯音去天上之后的兰夜   兰夜固执地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真是个怪物,永远不能见光的怪物。   原来阳光的感觉这样疼,以前怎么不知道呢。这两千年来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而今小小的光照就让他疼痛难忍了。   她和执明在一起,会很幸福吧。   执明和她总是心意相通的,有一个眼神就能相互明白的默契,所以唯音在他面前总是很放松。他想他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他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唯音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也明白,不是说谁救了她的命,她就要喜欢谁的。不管怎么说,执明都是比他更好的爱人。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要做些什么,甚至到了自虐的程度,仿佛这样才能替代那句他说不出来的话。   替代那句,我爱你。   3等待被取走魂魄的兰夜   他这一生,只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日子都是漫长的腐朽,和等待。等待死亡来终结他,然后给唯音一个新的开始。   他想他这一辈子也不算窝囊。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伤害他,而个人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能力,给他开了一个大洞。   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是他仅有的伤口。不像这世上的许多人,一生随波逐流,千疮百孔。   ——————————   揉揉我的大儿砸。   ——————————   卫颜呢,写他的时候时最开心的了,他这个家伙嘴皮子又利索又贱贱的,偏偏喜欢的姑娘天真到有一点傻气,看着他俩就想笑。很喜欢他这种性格,就算受伤难过也不会让你难过,死的时候还惦记着要送出自己最后的礼物。不过他没有心,这是写起来稍微有点困难的地方。   他的弃用片段   1你们看戏是为了流自己的泪,痛自己的苦。   而我看戏是为了明白为何要流泪,痛苦又是何物。   我没有心,所以我花五百年去模仿你们出生就会的喜怒哀乐。所以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时候该悲,什么时候该喜,纵然一无所觉,也可以惟妙惟肖。   ————————   是的,没有了……我没有保存他其他的弃用片段,我有罪。   对不起你啊二儿砸!   ————————   钟离魅是很有责任感的一位,像卫颜和兰夜,他们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其他的事情都是不怎么在乎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较离经叛道。但是钟离魅不是,他对于自己所有的恶,即便不是他主观导致的也一力承担。因为他也是受害者,他明白被害的痛苦。   前看到新闻,一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在监狱里皈依上帝,寻求心灵的救赎,而被害者家属仍然生活在痛苦的地狱中。当时那个作者说了一句话——在受害者原谅加害者以前,加害者已经原谅了自己。   当时觉得真的是很惊心了,所以在我的故事里,钟离魅一直到最后一一刻复活了那些人之后,才真正原谅了自己。   钟离魅真的是超级能忍的性格,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养成的性格,他从前也不这样。但是他真的非常温柔,也非常善良。   他的片段   1蔷华得知钟离魅要做逆祭献时的想法   爱、恨、补偿、原谅,所有这些需要有对象的事情他都独自完成,独自爱人,独自恨人,独自牺牲。   2蔷华重新见到钟离魅转世时的想法   那个经过生生死死千疮百孔,却依然爱着她的钟离魅。   3钟离魅被删掉的表白   我曾经活得非常痛苦,不知道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我觉得活着很好,能遇见你,很好。   ————————————   在这个三个故事里其实男性角色的性格和经历都更为复杂没写的三对是女生性格复杂一点,女生相对来说简单一点。唯音是比较有灵气的,聪明也勇敢的姑娘;我个人非常喜欢锦夙了,迷迷糊糊的但是真的非常温暖,非常善良;而蔷华呐,是高冷美丽的御姐,是三对中唯一气场强过男主的但是在钟离魅面前还是小女孩啦,我喜欢后面钟离魅转世之后,她掌握主动权的那种感觉   其实由于篇幅的限制,相比于深挖我都是给出了各个人物的特点,如果下面写长篇的话会考虑写得更细致一点。我的男孩砸们其实性格都挺极端的,我当时写的时候也是想要写那种比较极致的感情。   之后写的小说……我望了望我最想动工的四个大坑,不知道会投入哪个,一个治愈向b一个致郁向b一个古言bg一个现言奇幻bg。讲道理我很想写个欢乐小甜饼,填那个治愈向b坑,但是那个故事还没完全想好,那个现言bg是个非常大的坑,但是故事已经构思了很多很多年了。   诸君,我可能要攒半年的稿子也不一定了!   最后,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各位读者这半年的陪伴,还有英俊,夏亦秋,月半,木绮,潜伏在评论中的我的母上大人,你们的评论是我更新的动力,看到你们喜欢我真的很开心   希望你们顺顺利利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幸福快乐   也希望我毕设顺利通过读研生活也是开开心心的   我亲爱的各位读者朋友们,我们下本书再见吧! 第96章 番外 平生厌   “你是谁”   重璘回过头,看向出声的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没有纹绣的衣服,黑发及地,银灰色眼眸。她赤着双脚,手腕和脚踝都缠着铁链,长长地盘在地上,不知连接到何处。   她在月光下和他远远隔着十步的距离,一如他们在五千年前初遇的时候。   那时只是一面之缘,看样子她已经忘记他了。   “我是重璘,妖王重璘。”重璘微微一笑,向她走近两步“我迷路了,并非故意闯入姑娘的宫殿。”   女子的眸光微动,看起来是听过他的名字。宫外传来天兵的声音,喧闹着自远而近,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你来天界做什么?”女子在门外传来钟声的时候突然发问。   “来见一位故友。”   “故友”   “陵光上神。”   门外传来天兵的呼声“朱厌上神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重璘含着笑意看着朱厌,几分笃定几分漫不经心。朱厌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对着门外回应道“不曾。”   门外的天兵窸窸窣窣一阵,便道了打扰离开了。   “陵光常去人界走动,你没事还是不要来天界找他了。”朱厌的声音顿了顿,指指宫殿四周的符咒“这里全是结界封印,没有通行凭证便只进不出。你得自己想办法从这里去往人界。”   重璘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做传送咒,不过需要几天的时间。”   朱厌点点头,转过身去走进里屋,走动之时带动锁链发出叮铃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房间内便一片安静。   重璘微微眯起眼睛。   她这是又去睡了   放着这样一个陌生人在自己的宫殿里,未免太过没有戒心了。   他在厅内的椅子上坐下,胳膊支在桌子上用手撑着额头,几不可察地笑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朱厌都没有主动和重璘说话,对于这个突然闯入她折寂宫的妖王,她似乎全不在意。偶尔重璘主动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似乎才想起来她的宫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她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太久了。   重璘这样想。这个宫殿里平日里无人来访,会有仙娥把食材果蔬放在宫门外然后摇铃,朱厌就拉绳子把这些东西拉进房内。她总是自己做吃的,再独自享用。   连重璘的存在都会忘记的她,自然也想不起来给他做一份。   重璘颇有些无奈,虽然他们妖以人的精气提升妖力,但是平日里饱腹还是需要食物的。可是每次朱厌都会把食材全都用掉,一点儿不剩。   在饿了三天的肚子之后,重璘布好了传送咒阵,可以把他从折寂宫送到妖界。传送咒阵打开的时候,重璘对朱厌说“我走了。”   她闻言点点头。   “你不想出去吗?”他问道。   朱厌似乎愣了愣,她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锁链,摇摇头。   “我不想伤害别人。”她的语气平和,似乎有些寂寞很淡地从她的眼里滑过。   重璘微微一笑“你和卫颜可真是完全相反的个性。”   说罢他走进了传送咒阵,消失在一片光亮之中。   重璘一直对朱厌很有兴趣,那兴趣来源于初见时带给他的震撼,也有对于强大力量的好奇。   天庭原本的杀神并非朱厌,而是朱厌的舅舅越林。那是一个活了上万年,德高望重的神仙,平日里克己复礼,能够很好地掌控强大的杀神之力。但是一旦上了战场,杀神之力一出,伏尸千里,无人能挡。   这样的一位杀神一直是天庭的王牌,六界无不畏惧,连天帝都敬畏三分。   可是六千年前,越林的独子突然去世,丧子之痛让这位一向冷静的上神失控了,疯狂中的越林无法掌控杀神之力,大肆屠戮,无数神仙死在他的手下。   最后还是他的妹妹雪明仙子冒着生命危险唤回了他的一丝理智,在恢复理智的刹那越林便自尽了,彼时雪明仙子已怀有身孕。   世间的力量循环往复,杀神已死,杀神之力却不会消失。雪明仙子在她的孩子出生之时难产而死,她的孩子继承了杀神之力,成为了新的杀神。   便是卫颜同父异母的姐姐,朱厌。   卫颜不久之后就听说了重璘曾在朱厌宫中逗留的事情,就下界找重璘问起此事。   卫颜一直知道重璘对朱厌很感兴趣,从前他不在意但是现在不同了。朱厌是他的姐姐,对于这个千年来他都未曾看透的妖王,他自然不能放心。   他直觉重璘是故意去折寂宫的,重璘则坚持他是迷路。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重璘仍然没有露出破绽。   ——你救过我我自然会报答你,但是重璘,不要打我姐姐的主意。   最后卫颜只能这样警告。   重璘笑笑,指尖懒懒地摩挲着案上的竹简,漫不经心地回应。   ——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以为你清楚这一点,陵光上神。   这场谈话便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不过之后卫颜每次探望朱厌时问起重璘,朱厌都说他没有再次来访。卫颜想或许重璘也只是好奇而已,渐渐地也就不再询问了。   重璘初入折寂宫的三百年后,在卫颜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之时,重璘再一次造访了折寂宫。   他是通过三百年前在折寂宫大厅内造的传送咒回到折寂宫的,朱厌没有毁了这个传送咒,甚至没有关闭通行出口,重璘极其顺利地来到了折寂宫。   他从传送阵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朱厌打了一个照面,她抱着一堆瓜果食材,在离他两米外的距离疑惑地看着这个从她的地毯中央突然出现的男人。   “你怎么又来了”   重璘从传送阵里走出来,笑道“我闲来无事想起了这个传送咒,就试试看还能不能用。上神为什么不毁了或者封掉这个咒阵呢?”   朱厌想了想,把食材放到桌上。   “为什么要封掉”   “你不怕我再来折寂宫吗?”   “为什么要怕你”   这句话一时噎住了重璘,作为妖王还是第一次有谁这样理所当然地对他说——为什么要怕你 不过她也没有说错,拥有杀神之力的她,只要微微一动杀心,便可瞬间叫敌人魂飞魄散。即便是强大如妖王,也只有勉力抵抗的份。   这也是她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她的能力太强,却又不能很好地掌控。在每个晃神和激动的时刻,从她身上泄露的杀气都可以置人于死地。   这是天庭最锋利的一把刀,可是因为过于锋利而没有刀鞘。这样的刀,伤人亦可能伤己。   重璘眸光微动,他手指点点她桌上的食材。   “来都来了,上神不请我吃一顿饭吗?之前在这里的三天,上神可一次也没有请我。”   朱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   “你饿了吗?”她问。   重璘笑起来,点点头。   于是朱厌答应下来“好。”   她没有问什么别的,甚至也不关心妖王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宫殿享用山珍海味,却要到她这个折寂宫里蹭饭。她只是安静地开始了日常做饭的过程,重璘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温柔的日光里听着她身上的锁链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吃到朱厌做的饭的时候,重璘有一丝惊讶。他原本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的手艺却是意外地好,所有的菜品都非常精致而且可口。   “没想到上神手艺如此精巧,普通的食材到了手里也可以做成美味佳肴。”重璘称赞道。   朱厌听见他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那种漠然瞬间褪去大半,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这话,陵光也说过。”   语气里有很明显的宠爱之意。   重璘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打了一轮。   从上次他就发现,唯有提起卫颜的时候朱厌的眼睛里才会出现一些鲜活的东西,其余的时间里便是木然和冷淡,就像他宫里的那些没有心的“信子”一样。   这和卫颜口中“温柔和善”的姐姐大不相同,可能她温柔和善的一面,仅仅属于她的弟弟。   “陵光上神常常来看你么?”重璘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朱厌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她回答道“是吧。”   重璘微微一笑,也没有再问下去。这顿饭吃完,他又从传送阵回去了妖界。临走之前他对朱厌说“我欠上神一顿饭,来日一定会还的。” 第97章 番外 平生厌 贰   自此之后重璘就常常出入折寂宫,多半以蹭饭之名。不过他也不曾空手来访,每一次都会带些东西给朱厌作为谢礼。   第一件礼物是一支象牙簪子,雕成桃花的样子镶了芙蓉石。他把簪子送给朱厌的时候,朱厌愣了一会儿,重璘见她发愣便问道“你不会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吧”   朱厌接过那只簪子“我知道,这是簪子。”   重璘看向她披散一地的长发,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她盘发,便心下了然。   他从正笨拙地挑起自己头发的朱厌手里拿走簪子,把她按在镜子前的凳子上。他顺手拿过旁边的梳子开始帮她梳理头发,盘起发髻。   朱厌没有挣扎,只是好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素日里散落的长发被身穿紫色华服的男子整齐地梳起来,那支象牙桃花簪稳稳地插进了她乌黑的发间。   朱厌摸摸发间的簪子,转过头来看着重璘。   彼时她银灰色的眼睛像是覆了一层薄雪,在阳光下即将融化的湖面。浅粉色的唇角轻微地上扬着,澄澈的日光落在她白皙地如同象牙簪子的指尖。   她指着那簪子问他“这雕的是什么花”   重璘愣了愣,方才回过神来。   “是桃花。”   朱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轻声说“真好看啊。”   重璘看着她微笑,点头表示赞同“真是好看。”   明明是这么好看的女子,却无人知晓她的美丽。   “你见过桃花吗?”他的声音也温和了几分。   朱厌低眸“没有。”   于是下一次来访,重璘折了一支桃花送给她。   之后重璘每次到来都会带人间相应时节开放的花朵,有时还会带时令的水果。他教朱厌怎么梳发髻,怎么用花和水果酿酒,怎么做木器瓦罐。   他还跟朱厌讲许多人间的故事,风土人情,每一次她都听得很认真。   重璘有时会问她“你喜欢人间吗?”   朱厌就点点头。   “要不要跟我去人间转转”   朱厌毫不犹豫地摇头。   她说“正是因为很喜欢,所以不能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眼里有一点淡淡的寂寞。   朱厌最初看起来是个不善言辞,甚至于木讷的女子,但是随着重璘日益频繁的造访,他发觉并非如此。朱厌其实能够有条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只是她平日里很少说话所以不习惯说话罢了。   平日里她说不能去人间重璘也不多问什么,不过这一次他却笑着追问“你去了会怎么样”   朱厌的目光闪了闪,似乎有些不好的回忆涌上来,她只是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   “你以前离开过吗?”   惶恐的阴云弥漫了朱厌银灰色的眼眸。她周围的空气有些微的凝结,仿佛在隐隐不安躁动着。   她要控制不住了。   重璘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桂花酒,笑着说“五千年前的弱水之战,是吧”   五千年前鬼君和天庭的弱水之战,年幼的杀神凭一己之力覆灭十万鬼军。从此新任杀神的赫赫威名响彻三界。   “弱水之战”四个字一出,朱厌的眼里似乎瞬间刮过一场暴风雪,周围凝结的空气忽然化为隐形的利刃四散飞去,所过之处削铁如泥,大厅之内充斥着东西破碎声音。   杀神以杀气为刃,心念一动便可大肆屠戮。   重璘虽然有所准备,大多数的气刃被他躲开,可还是有一道避闪不及,擦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看到鲜红的血顺着重璘的脸颊流下来,朱厌一怔,屋内的杀气瞬间烟消云散。   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想要擦去重璘脸上的血,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血液时,朱厌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慢慢地收回手,低眸说道“你以后不要来了。”   正往回收的手却被攥住,她惊讶地看去,重璘坐在她对面抬眼看着她,紫色的眼睛里还是深不见底的笑意。   “我们谈一谈。”   “可是你受伤了。”   “我是妖王,这种算不上什么受伤。”   朱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坐了下来。重璘还不轻不重地拉着她的手,好像是怕她会逃跑一样。   “我和你说的那些故事,其实你都知道吧关于人间的那些故事。”重璘笑着问道。   似乎疑惑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朱厌偏过头看着他,但还是点点头。她说“折寂宫里有一些人间的书,我从前的先生们也会跟我提起人间。”   顿了顿,她说“我小时候换了很多先生,他们总是忽然有一天就不来了。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   当她看到向她扑来的那些鬼兵瞬间千疮百孔血肉横飞,她忽然间明白了那些莫名奇妙消失的先生的结局。   可能是在她某个出神,激动,心绪不宁的时刻,被她无意识地杀死了。   “你虽然很强,但是无意识释放出的杀气还不至于让我伤筋动骨。”重璘的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紫色的光晕闪过之后那伤口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你还是受伤了。”朱厌的眼里有些执拗,也有几分疑惑“你为什么要到折寂宫来呢?”   重璘笑起来,紫色的眼眸华贵又深邃。   “觉得你太过寂寞。”   “寂寞……吗……”   “你不喜欢我来折寂宫吗?”   朱厌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上扬“喜欢的。”   重璘愣了愣,他咳了一下,说道“那以后我每隔七天来一次。”   下一次来的时候重璘给朱厌带去了观世镜,他曾经把这镜子送给卫颜,卫颜失去妖力回归神位之后又还给了他。在他的妖力驱动下,朱厌可以看到想看到人间的所有地方。   朱厌坐在椅子上,白皙纤瘦的脚向后踩在椅子腿之间的横木上,腿上放着观世镜。她微微俯下身入神地看着那镜子里呈现出的热闹人间,手却撑在椅子上,是一种克制的不去触碰的状态。   她已经学会了梳发髻,但是因为头发实在太长只能盘一半,余下的头发长长地覆盖在她脚下的锁链上,如同黑色的绸缎。   重璘看着这样的朱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在折寂宫里晃悠着走着,看到门外的院子的地上用树枝工整地画了七个叉叉。   她果然开始算日子等他来了。   从最开始重璘就发觉朱厌对时间几乎没有概念,她从不计算时日,三百年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语气仿佛是昨天才帮他逃走一样,而且连卫颜来看她的频率也不清楚。   她似乎是刻意让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对时间失去概念,以度过被囚禁的漫长时光。所以她虽然寂寞,却又没有寂寞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所以当她开始清醒,开始感知时间的流逝,这种千年围绕着她的巨大孤独,总有一天会冲破她的坚持。 第98章 番外 平生厌 叁   当重璘回到妖王宫的时候,灵犀正在他的大殿内。她站在台阶下面看着从传送阵中出现,不无嘲讽地说“又去见卫颜的姐姐了你真是悠闲,这百年来都是太平盛世,王气达到鼎盛妖气日益衰微,大家可都指望着妖王陛下能够有所作为呢。”   对于自己和妹妹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重璘早已习惯也懒得在意。他走下台阶,并不准备回应灵犀的话。   灵犀咬咬唇,在他身后说“你趁着卫颜离开天庭去南海调查鲛人族,频繁地拜访朱厌到底是想做什么?你不怕我告诉卫颜吗?”   重璘笑起来,带着点轻蔑的意味。他转过身来看着灵犀,神色高傲又有些怜悯。   “灵犀,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喊着‘求求你看我一眼吧’的孩子,无理取闹也想从我这里得到。”他向灵犀走近两步,灵犀本能地后退了几步,重璘微微一笑“你从小跟母后在一起,大约不懂我的风格。既然母后和父皇都已经去世,你选择回来跟我一起生活,那么记住我不喜欢孩子,别表现得像个孩子。”   灵犀的眼里有些畏惧,可她还是撑着气势冷冷地一笑“你打算把我随便嫁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风格不就是无情无义么”   重璘点点头“如果你不是我妹妹,逃婚之后你就该死了。我的原谅只有一次。”   灵犀低眸,握紧拳头。   重璘笑笑“我厌倦了用隔三差五的骚乱来抑制王气,我要连绵不断的战争,我要尸横遍野,要这王朝支离破碎。我要毁掉这太平盛世。”   灵犀愣了愣,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要……把杀神的戾气带到人间”   重璘但笑不语,他挥一挥衣袖离开了大殿,留下震惊迟疑的灵犀站在殿内。   在维持了一段时间七天一次的拜访后,重璘来访折寂宫的时间又开始变得飘忽不定,两次间隔短则数日长则数月。他说自己公务繁忙,于是朱厌也没有说什么。   但是他看得出朱厌眼里的失落。   时机慢慢成熟的时候,重璘带给朱厌一个涂了黑漆,画着奇异纹路的桃木牌子。   朱厌拿到牌子便立刻被牌子上符咒的巨大力量所惊诧,她抚摸着那朱砂的纹路,惊叹道“这符咒的主人真是强得可怕。”   重璘笑着喝了一口酒,拿着杯子在桌子上轻轻地点着。   “这位咒术师早先欠我人情,便帮我做了这个牌子。我也用不上就一直放着,最近想起来,或许正好能压制你身上的杀气。”   朱厌拿着牌子凝神聚起力量,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可那符咒仿佛一个无底空洞,把她的力量吸收进去再顺着她与牌子相触的指尖输回她的身体里,所以并没有杀气集聚成刃。   朱厌的眼里闪过欢喜的光芒,又有些怅然“真的可以压制我的力量,不过顶多支撑七天。”   “七天不够吗?”   在朱厌疑惑的目光里,重璘向她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来人间游玩吧。”   她握牌子的手紧了紧,摇头说“它能压制我的杀气,压不住戾气。戾气所过之处人心躁动,战乱横生。”   “那就来妖都酆林。”重璘也不强求,他微笑着说“你的戾气影响不了妖,酆林又有结界和人间隔开,再合适不过。”   当重璘看见朱厌眼里动摇的光芒时,他便明白他的计划成功了。   朱厌逃出折寂宫的过程可谓顺利至极,重璘抱了一只训练有素的神兽过来,每天按时扯绳子收取食材,这样便无人发现朱厌已经离开。   只要朱厌想离开,天下哪里能关住杀神呢?   跟随重璘从传送阵来到妖王宫的时候正好是中秋佳节。朱厌刚刚落地就被烟火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重璘抓住了他的手。   重璘微怔,继而轻笑。   “烟花罢了。”   他拉着朱厌的手,拉动她稍有迟疑的步子把她带到屋檐下,指着夜空里绚烂的花火。   “就是这个,今天是中秋,为了庆祝节日放的烟花。”   朱厌入神地仰头看着烟花,那璀璨的光芒时明时暗地在她的眼眸里跳跃,她的眼睛慢慢弯起来,转眼对着重璘笑道“好美啊。”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容,没有寂寞没有无奈,只有全心全意的快乐。她还拉着他的手,温热的稍微有点潮湿的触感。   重璘被这样纯粹的笑容所慑,朱厌浑然不觉地往殿门外奔去,并且忘记松开重璘的手。她另一只手提着红色的裙子,飞快地穿过重重宫门,一路留下淡淡是月桂花香和清脆的笑声,重璘就跟在她身后,任由她拉着自己奔跑着,穿过月光和灯光,一路从妖王宫奔入繁华的妖市。   站在熙熙攘攘的妖市之中,朱厌终于停下了奔跑。她看着这热闹非凡的街头,无数妖从她的身边走过,欢声笑语充满了她的世界,朱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她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她转过脸去看着重璘,眼里居然有一点湿润。她没有再详细地讲下去,只是轻声重复着。   “我毕生的愿望。”   在那个时刻,看着朱厌倒映着灯火辉煌,明亮澄澈的眼睛,她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喜悦和感激,重璘的心念微动,竟然有一刻的愧疚。   妖王忽然亲临妖市,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朱厌也很快感觉到了妖众们对重璘的畏惧和回避,他们所过之处妖们都自动散开,停下脚步跪倒在他们身边。   感觉到朱厌的不自在,重璘说道“我身上有镇妖令,所过之处众妖惊惧,怕是会扫了你的兴致。我叫我妹妹来陪你吧。”   于是他放开朱厌的手,微微一笑转身回了那巍峨的妖王宫。   朱厌看着他华贵倨傲的背影慢慢走远,沿着他紫色的云靴踏过的路边妖众们次第下跪,独留他一个站立的挺拔的身姿。她突然觉得有点难过,说不上来是因为他不能陪伴她,还是单纯地为他的形单影只而难过。 第99章 番外 平生厌 肆   没有必要为他难过,这就是他想要的敬畏。他才不稀罕谁的亲近或者爱意,卫颜没有告诉你重璘是个多么无情的家伙么?“过来陪朱厌闲逛的灵犀这样评价她的哥哥,朱厌有点意外。   她们在一个做糖人的摊子边等着师傅做好,灵犀挑了老虎的形状,而朱厌要了一只兔子形状的。   朱厌问道:“得到敬畏和服从,他很开心吗?”   灵犀偏过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开心那倒不至于。只是……父皇就是这样做妖王的,他从跟父皇在一起,样样都跟父皇相似。”提起他们的父亲,灵犀似乎有点愤怒,她补充了一句:“的时候我哥还不是这样,母后和父皇闹掰之后就带着我离开了酆林,等我再回来我哥已经变成父皇的翻版了。”   朱厌没有再接话,她接过师傅送过来的兔子糖人,低眸抿了一口。灵犀看着她安静温柔的眸子,很难想象这是个稍一动怒就能血流成河的杀神。   她和朱厌沿着集市的路走下去,不禁问道:“那上神是怎么看待我哥哥的呢?”   朱厌正在一个做面人的摊子前端详着师傅捏人像,闻言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他很奇怪。”   “奇怪?”   “除了陵光之外所有的神仙都怕我,可是他不怕我。其实他不害怕我,我觉得很开心。”   灵犀的目光里有些怜惜,她欲言又止,沉默地看着朱厌。朱厌没有发觉,她看着师傅手里的面人渐渐呈现出她的样子,惊讶又欣喜,于是坐下来拿起师傅那里的材料,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修修捏捏。   “你没有想过……他可能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吗?”灵犀挣扎了很久才迟疑地说道。   朱厌学得很快,在第一个面人失败之后,第二次的尝试她终于成功了。那个黑发紫袍的面人白白胖胖的,笑得没了眼睛。   灵犀乐了:“这是我哥?”   “是啊,他笑起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朱厌拿起那个面人端详了很久,好像突然想起来灵犀的问题似的,她抬眼看着灵犀。   “可以啊,只要不会伤害别人,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我非常,非常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   灵犀觉得自己的喉咙紧了紧,她低低地叹息一声:“你真的像卫颜说的那样,温柔又善良。”   为什么你会是杀神呢?   晚上灵犀把朱厌送回妖王宫,然后去找她哥哥。她哥哥正在寝殿里侧着头看公文,看到灵犀走进来,他微微一笑。   “忍住不告诉她我的计划,真是难为你了。”   话里淡淡的嘲讽让灵犀皱了皱眉头。   “你用观世镜看我们?”   “嗯。”   灵犀冷笑一声:“那想必你也听到了朱厌的话,她这么信任你,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么?”   重璘的目光闪了闪,他微笑着似乎想要说没有,可是最终没有说出来。   灵犀对此有点惊讶,犹豫地说:“你……”   “我打算明天带她去朽夜阁。”重璘打断了灵犀的话。   朽夜阁一扇门通向酆林,另一扇门通向长安,所以不在酆林结界的范围内。一旦进入朽夜阁,就等于进入了人间。   但是不告诉朱厌的话,她不会意识到自己出了结界。   灵犀愣了愣:“你真的决定了么?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像从前一样引起边境战事,不一定要天下大乱……”   “那我费心费力把她从天上骗下来,是为了什么?”重璘靠在椅背上,神情仍旧是嘲讽的。   灵犀咬咬唇,跑过去把一个东西放在他的桌子上,恨恨地说:“我才不管你,最好让她认清你的真面目,让她恨你一辈子。”   说完她转身气冲冲地跑出大殿,重璘低头一看,她放在桌子上的正是朱厌捏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笑眯眯的面人。   笑眯眯的他自己。   重璘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拎起那个面人,左右看了看。   “根本不像我。”   他喃喃道,又补充了一句:“这么孩子气的玩意儿。”   那面人在他手里可怜地摇晃着接受着他批判。这种东西他平日里早就随手丢掉了,但今天却在手里颠了许久,不知为何犹豫着没有扔掉。   ——只要不会伤害别人,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她说这话的神情无端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待钟楼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重璘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他笑着摇摇头。   “我这是干什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面人扔进了旁边的一堆废纸里。   第二天清晨,重璘说是自己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要拜访请朱厌同去,带着朱厌去了朽夜阁。朽夜阁的店面就在酆林的中心路段上,朱厌不疑有他,跟着重璘走进了朽夜阁。   唯音领着朱厌在朽夜阁里逛了一圈,便如同昨天的灵犀一般带她去酆林游玩。兰夜在栏杆边目送他们远去,他转过头问身旁的重璘:“这位姑娘身上钟离魅的气息很重,像是用他的符咒压住了什么。她是谁”   重璘看着她们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说:“一位客人。”   兰夜看着重璘,又看看那陌生的姑娘,他慢悠悠地说道:“一位对你很特别的客人”   重璘投来探究的眼神,而兰夜坦然地说:“你今天有点奇怪——不安而且特别在意她。”   认识他两千多年,兰夜第一次从深不可测的重璘身上看出不安。   “你喜欢她”兰夜这样问道。   重璘似乎觉得好笑,他摇摇头。   “她只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工具罢了。”   兰夜看着重璘重新变得毫无破绽的笑容,似乎也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可笑。   “也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工具,你怎么会喜欢上工具呢?”   重璘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灵犀曾经哭着控诉他没有爱别人的能力,控诉他无情无义。他却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爱会让人产生弱点,让人软弱的东西有什么好处 正在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唯音和朱厌又回到了阁里,重璘有些惊讶。朱厌走到栏杆下面,抬起头看着他。   唯音在她身后笑着说:“这位姑娘想和你一起游玩呢,重璘殿下。”   重璘有些惊讶,低头对上朱厌亮晶晶的眸子,他说道:“你跟我一起恐怕不能尽兴游玩,让唯音带你去吧。”   朱厌执着地看着他,唯音走上前揽住朱厌的肩膀。   “不就是大家怕你那镇妖令吗?反正镇妖令认的主人是你,你摘下来片刻也不会让旁人拿了去。你就摘下来陪这位姑娘逛一逛嘛。”唯音笑着,转脸对朱厌说:“你说是不是”   朱厌低眸,似乎有些拘谨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提这个要求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重璘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好吧。”   兰夜惊讶地看着他,重璘平日里镇妖令是从不离身的。   重璘想那脱口而出的应允,或许是看到她眼里的期望那愧疚隐隐作祟的缘故吧。   毕竟在她进入朽夜阁的这一刻,人间的战火就开始了。   只是她一无所知。   酆林依山而建,朱厌站在高处抬眼望去,便可看到一大片连绵的屋顶和其间走动的妖们。她和重璘都不是话多的人,只是在午后慵懒明亮的阳光里,慢慢地沿着街向前走。昨天灵犀带朱厌逛了集市,今天他们便在居民区之间转悠。   妖们大多是爱热闹的性子,坊间下棋的,打麻将的,唱歌的蹴鞠的应有尽有。朱厌和重璘话都不多,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竟然也很充实地逛到了夕阳西下。   这个酆林城重璘明明走过很多遍,每一处都知道,今天走的这一次却分明不同,或许是因为从前每一次他都只能看到妖们匍匐的头顶。   “为什么要我陪你呢?”重璘忍不住问她。   朱厌的手里拿着一只风车,她转过脸来看重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我有点怕生。”   “所以……非我不可”   “嗯……”她点点头。   重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她似乎有点忐忑:“你不愿意吗?”   “愿意的。”重璘沉默了一瞬,笑着回应。   于是她放下心来笑着转过身去,在高低错落的屋檐投下的阴影间向前行走,每一步都踩在夕阳的余晖里,红色的衣裙随着她的步子摇曳着,发间的象牙桃花簪折射着温柔的光亮。   “其实我也是想让你来看看。灵犀说你从没解下过镇妖令,所以我想,可能你也没有好好逛过酆林。”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朱厌没有回头看重璘,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像这样,我不是杀神你也不是妖王,普普通通地,没有目的地逛一逛酆林。看我在观世镜里看到的世界。”   重璘的脚步顿了顿。   他忽然想,幸好按照他的计划,七天之后朱厌回到天上,没有人会知道人间突发的战争是怎么回事,她更不会知道。   在这么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不愿意想象伤害她的后果。 第100章 番外 平生厌 伍   之后的每一天,重璘都陪在朱厌身边。七天里从酆林的集市到居民区,再到城郊的山水都逛了一遍。朱厌的话不多,即便是有诸多疑问好奇,相比于直接提出问题她更倾向于自己观察或者从妖们的交谈中了解信息。   她按照自己地步调去了解这个世界,认真地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心里。   于此同时,人间动乱的消息也传到了妖王宫。灵犀一脸复杂地把那消息递给重璘,说道:“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开心吗?”   重璘接过消息,粗略地看了一遍便合上纸页。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一句:“知道了。”   灵犀看着他,轻笑一声:“你真奇怪,之前朱厌问我万民匍匐于你脚下你开不开心,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所有事情都按照你的安排发展了,可是我从不见你开心。到底如何你才会开心呢?”   灵犀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抛下问题便离开了。看着灵犀拂袖而去的背影,重璘的手指在案上敲打一轮,若有所思。   另一边朱厌独自造访了朽夜阁,这已经是她在酆林的第七天,明日便要回去天宫,她来向为数不多认识的妖告别。   唯音很热情地招待了她,说是有东西要送给她,让她在大厅坐着稍等片刻。朱厌应下,唯音便沿着楼梯向上走,一直往楼阁的最高层走去。   朱厌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大厅的一面铜镜上倒映出她的模样。她偏过头去,却忽然发现头上的银步摇不见了。   那是昨天重璘买给她的,今日戴着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插得有点松,大概是不心掉在街上了。   朱厌有些慌张,赶紧推开大门跑回街上。   脚刚一落地朱厌便愣住了,这条街……怎么跟她来的时候长得不一样了 她的眼前也是一条市集中的街道,但是所有的店铺都紧闭房门。周围人声鼎沸,大家都在慌忙地奔来跑去,一片惶恐的气氛。   她听到不远处两个大爷在说话,其中一个高瘦的大喊:“城外守军哗变了,正和禁军交战呢。这是要造反啊!”   矮的那个大爷啧啧感慨:“最近哪里都不太平,怕是要变天了!”   朱厌怔了怔,她向他们走近几步,听见自己有点颤抖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哪里”   大爷们停止了谈话,上下打量着朱厌。   “外乡人吗?这是长安啊。”   重璘得到消息赶到长安的时候,朱厌正站在城外的战场之中。   她穿着一身红衣,乌发及踝,仿佛开于地狱的彼岸花。地上是到处丢弃的兵戈和冰冷地流着血的尸体,松软的土地被鲜血浸透,她就赤足踩在上面。   两边的军队被戾气所惑,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存在一般奋力拼杀,血肉分离。   朱厌周围的空气危险地凝滞着,她的情绪过于激动,木牌就快要压不住杀气。就在重璘奔向她的那一刻,木牌分崩离析,强大的杀气一瞬间四散开来。重璘堪堪躲过十余道,最终在碰到她的时候被一道锋利的杀气穿肩而过,他皱了皱眉,依然从身后抱住了朱厌。他举起还能动弹的那只胳膊挡住了朱厌的眼睛。   “不要看了,朱厌,冷静点。”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   语气很冷静。   心却从未如此慌张。   空中的杀气僵持了片刻,终于慢慢消散。重璘感觉到捂着她眼睛的手心被濡湿。   “朽夜阁里有一扇门,是通向长安的。”朱厌的声音有点抖,却分外的冷。   “朽夜阁不在酆林的结界里,所以这些战乱都是因为我。”   “你一直都知道,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   她和往常一样,不喜欢提问。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重璘沉默着,慢慢放下手。朱厌转过身来看着他,一瞬间那双眼睛里闪过恨意,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明明是一双宁静甚至于荒芜的眼睛,重璘却第一次在与别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偏过头望向血肉飞溅的战场,默然无语。   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事实就是他需要战乱,于是欺骗了她。   即使他知道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自己杀戮的命运抗争。   “其实陵光跟我说过,不可以相信你。”朱厌低声说。   可是她仍旧遏制不住自己的向往,也曾经一度觉得陵光错了。   朱厌笑起来,她从前很少笑,虽然后来重璘来了,她心里渐渐觉得欢喜,但是她还是不怎么笑。现在她笑起来,她可能平生都没有笑得如此艳烈,仿佛燃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希望那样笑着。   “我差点忘了我是杀神。除了杀戮你还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这就是代价了,就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我的宿命。”   那样无力仿佛叹息的声音重重地穿过重璘的心,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着朱厌。   “你不恨我吗?”   朱厌捂住眼睛,疲惫至极。   “我不敢恨你。”   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杀戮和征伐。若她恨上谁的话,在每个有意无意的瞬间,那个人都会被她的杀气袭击。   即便是重璘利用和欺骗了她,她仍然不想他死。或许因为是他出现的这段岁月,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重璘,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了。”   最后朱厌这样对重璘说道,她放下捂着眼睛的手,白色的眼眸如同灰烬。   荒芜的,死气沉沉的灰烬。   朱厌回了天庭,而人间就此开始了上百年的大动荡。   没过多久卫颜下凡,一路冲到妖王宫把重璘揍了一顿。重璘居然也没有还手,还是灵犀和兰夜拉着卫颜让他住了手。卫颜红着眼睛指着重璘吼道:“她向天庭认罪,说人间的动荡都是她私自下凡造成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供出你。”   “她领罚受了七七四十一道天雷,天庭现在连探视她也不允许。”   “重璘,你满意了?”   一直到卫兵赶来,协同兰夜和灵犀把卫颜拉出大殿,重璘都一言不发。待卫颜离去之后,他默默地坐在王座之上看着卫颜冲进来时,他慌忙间没有合上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白白胖胖的面人,紫眸紫发,笑眼弯弯,只是滑稽地少了一半身体。他好不容易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   “已经坏了的东西,怎么补救都没用了吧。”   他的手指在那面人的头上绕了绕,面人的手臂上依稀有半个指纹。他想起她当时做得很认真,第一个做得不好看还重新做了一次。   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朱厌回天庭之后,他曾经通过那个传送阵又去过一次折寂宫,那天他在折寂宫里走了一圈,发现她并不在宫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果遇见了她想要做什么说什么。   院子里有新动过的土地,湿润的散发着酒香。他把那片土扒开,里面果然埋着许多东西,从他送给她的第一支桃花簪子,到最后的琥珀棋子,和她曾经用来酿酒的坛子的碎片。   他教她酿的酒,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启封了。可她摔了坛子,把酒倒在这片地上。要和有他的过去划清界限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重璘没有把那些东西带回去,只是重新埋好,离开了折寂宫。再后来他想去折寂宫的时候,传送阵已经被关上了。   “你不说谁知道人间的动乱是为什么,干嘛非得领罚?”重璘喃喃地说着,沉默了片刻,叹口气。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   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善良真诚正直的神仙。那也是你的弱点,于是正好被我利用了你的善良。   重璘的指尖按了按那面人的脑袋,然后慢慢合上抽屉。   这一切本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却意外地难以接受。   傍晚的时候重璘在花园里散步,柳原正好来送酒,见了重璘便行礼:“灵犀公主说陛下受伤不宜饮酒,这次便少送了些温和的酒来。”   重璘点点头正想走过去,突然想起来一些关于柳原的传闻。   “你喜欢灵犀吧?”重璘转过身来看着柳原。   柳原怔了怔,不卑不亢地低眸应下。   “你为什么喜欢灵犀?”   “……陛下为何忽然相问?”   “我想知道。”   柳原沉默了片刻,还是回答了。   “几百年前,我走过胥禄山时失足滚下山崖,本以为无可能生还,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好的,还有一个姑娘坐在身边,就是灵犀公主,她救了我。”   “因为她救你,你爱上了她?”   “我醒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笑了一下,淡到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笑容,我却再也没能忘记。”   “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爱上一个你不了解的人?”   “爱一个人该有什么道理呢,陛下。”   重璘怔了怔,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轻笑了一下。   “灵犀不知道你爱她,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他笃定地说着,眼睛里却有些动荡。   “我知道。”柳原低眸,淡淡地笑着:“但这并不妨碍我爱她。爱上谁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事情。”   “也是即便明白没有好处,却仍然控制不了的事情。”   重璘沉默了片刻,突然笑起来。他大声笑着好像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   脚步慌乱地像是在逃离。 第101章 番外 平生厌 陆   “姐姐,你喜欢过重璘吗?”   在这次探视朱厌的最后,卫颜有些犹豫地提出了这句话。   朱厌怔了怔,低下眼眸无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锁链。   从她回到折寂宫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连受罚的天雷的伤都已经渐渐愈合,再听到重璘这个名字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某些被深深掩埋的痛苦有复苏的迹象,朱厌阻止自己去想那画面,她轻轻笑了一下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就是很好奇。”   朱厌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大约是不喜欢他的。我曾经感谢他,就像感谢一扇让我看见外面世界的窗户。就算不是重璘,是任何一个人,我大概都会如此。”   顿了顿,朱厌问他:“锦夙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吧?”   “是啊。”卫颜的眼神稍有凝滞,他笑着说:“姐姐你从前从不记时日的,怎么现在记得如此清楚。”   在这三年里朱厌偶尔会对他说——时间过得原来这么慢啊。就像是无意识地喟叹。她周身的孤单氛围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是俞加浓重。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朱厌没有回答卫颜的问题,她似乎有些歉疚,想了想又停住了话头:“算了,等锦夙生产之后再说吧。”   卫颜点点头,说好的。   他想他已经猜到朱厌要说什么了。   朱厌转身向宫殿里走去,像往常一样卫颜目送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结界,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他忽然觉得或许重璘说的是对的。   他从不了解宫门之后的朱厌是怎样生活的,他和朱厌更亲近的,或许只是血缘。   虽然当重璘提出这一点时卫颜非常不屑。   不久之后锦夙和卫颜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红眸黑发的一个女孩,先不说锦夙和卫颜,景棠就送了好多东西给这个外甥女,喜欢得不得了。天宫一连庆祝了七天,天上地下都知道南方神和锦夙公主的孩子多么受宠。   卫颜于是对望舒说:“太子妃殿下可要抓紧啊,当心太子殿下把好东西都给我家丫头了。”   望舒倒是笑眯眯的,不在乎地说:“你是我表哥,东西横竖也是给我们家的,不要紧。”   卫颜告诉朱厌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厌也很开心。她说:“我是不是该给侄女准备点礼物啊。我看酆林那边的孩子都会打金锁金手环,戴在脖子上或者手上,东西也是的人也是的……”   说着说着,朱厌的声音了下去,她很浅地笑了一下。   其实她什么也给不了,她明白的。   卫颜看着朱厌,轻声叹了口气:“姐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跳寂神台?”   因为朱厌的力量太强卫颜读不了她的心,但是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尽管每次看到朱厌的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试图隐藏自己的绝望。   虽然很不想承认,重璘的分析给了他很大帮助。   那时重璘说——我打破了她生活的宁静,她很难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所以可能会有轻生的念头。唯有寂神台可以杀死杀神,但是朱厌现在不会跳寂神台,锦夙如今身怀有孕,如果朱厌现在死了那么杀神之力再次轮转,很有可能被你和锦夙的孩子继承,她不会冒这个险。但是你们的孩子出生之后就不一定了。   现在看来重璘猜的分毫不差。   朱厌听了卫颜的话十分惊讶,看着她这个一贯潇洒肆意的弟弟难得认真的眼神,她苦笑着说:“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你是想要劝我不要死么?”顿了顿,朱厌问道。   卫颜摇摇头:“不,如果我说我找到了方法,可以把你的杀神之力全部化去,你可还想死?”   朱厌的眼睛睁大了,似乎不敢相信卫颜的话。   “这……可能么”   “可能。”   “你要怎么做”   卫颜笑着摇摇扇子:“我不能说,但是姐姐你若信我,也该知道我不会乱来,更不会随便牺牲别人。”   朱厌的眸子颤了颤,她抬起手虚虚地捂住眼睛,带动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信你。”   她的声音有点抖。   卫颜一直没有告诉她他打算怎么做,只是定好了日子的那天,给她施了安神入眠的法术。朱厌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七天以后,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宫殿里。   仙婢见她醒了便去喊人,不多时橘色宫装的锦夙便跑进来,甜甜地笑着喊她姐姐。卫颜跟在她身后,也是笑着的。   这是卫颜的朱雀宫,他把朱厌接到了这里暂时安顿。   他对朱厌说——你的杀神之力已经消失了,姐姐。   朱厌怔了怔,她连问了好几次已经结束了么不明白这一觉睡醒何以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面对朱厌的困惑,卫颜默了默,说道:“其实这一次重璘帮了很大的忙,他找到了一些秘法,利用观世镜成功得到了把杀神之力分解到芸芸众生身上的方法。世间生灵何止亿万,杀神之力再强,分解到每个生灵身上也是微乎其微了,基本不会对它们产生影响。”   卫颜说关于朱厌杀神之力消失的事情,他来应付天庭这边的追究,让朱厌这段时间只管熟悉环境休养休养,不日就可以四处游玩了。   听他和锦夙描绘日后的美好图景,朱厌只觉得恍恍惚惚,像是还在做梦一样。   待卫颜走的时候,他把一封信笺递给朱厌:“重璘已经回去妖界了,给你留下这封信。”   他们离开之后,房间终于恢复了朱厌最熟悉的安静。照顾她的几个仙婢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便是这样的人气就已经让朱厌觉得神奇了。   她尝试着使用杀气,却完全感受不到那些力量,那些让她痛苦的锋利的刀刃真的全部消失了。   朱厌怔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看到那封信上熟悉的字体,写着——朱厌上神亲启。   之前她就很喜欢他的字,飘逸隽秀,字里好像裹着风一样,还曾经尝试着模仿。他发现之后拿过来他在妖王宫用的笔墨纸砚,教了她很久。   那些年的回忆像海浪一般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心上拍打,朱厌慢慢拆开那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页纸,只写了三行字。   “吾之所欠悉已还清,缘尽于此,不复再见。”   不复再见。   朱厌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会儿,把信轻轻放回信封里,再把信封口折好压平。   她起身询问仙婢们她搬过来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仙婢于是把房间里的一个大箱子打开,说是还没来得及整理。   朱厌在那大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个漆木的盒子。盒子的花纹很精致,擦得很亮,显然被主人悉心保管着。她打开盒子把那封信放了进去,盖好盖子之后放在了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   和信一起安然躺在那个盒子里面的,还有一支象牙桃花簪子,几枚琥珀棋子,一片酒坛的碎片。   杀神之力消散的事情被天庭压了下来,没有声张。对于陵光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碍于他背后家族的势力以及太子景棠的默许,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了一下。于是天上地下几乎没谁知道杀神已经不存在了。   朱厌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习惯没有杀神之力的生活,但是一直没能习惯和许多人一起生活。折寂宫修葺一新之后她便搬回了折寂宫,卫颜送她的仙婢们她都没有要,还像从前一样事事亲力亲为。   卫颜发觉如果要和许多人一起生活,必须其中有一个人是朱厌熟悉并且相信的人,她才不会觉得不自在。而要朱厌熟悉并且相信一个人,这并非易事。   卫颜不禁想,当初重璘究竟是如何让朱厌这样信任甚至依赖他呢?   只是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朱厌重获自由之后去人间遍览名山大川,在三百年的时间里几乎逛遍了人间的每一个地方,却唯独没有去酆林。当卫颜告诉她重璘把妖王之位让给了妹妹灵犀,自己四处云游去了的时候,朱厌也没有什么反应,就更别说主动询问关于重璘的消息了。   或许朱厌早就忘记重璘了吧,卫颜只能这样想。   待朱厌重获自由的第三百个年头,有一天朱厌在逗侄女玩的时候,卫颜问她——姐姐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朱厌怔住了。   其实卫颜早就想要为朱厌介绍亲事,只是感觉朱厌一直没有那个心思,所以也就拖了许久。   “成亲吗会有人希望娶我做夫人吗?”朱厌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卫颜笑了:“实不相瞒,这些年向我来询问你是否有意婚配的神仙可不在少数。姐姐你的美貌可谓是声名在外。”   ——不是簪子好看,是你好看。若你能走出这宫门让世人看见你的美丽,追求你的人可以沿着弱水一直排到南天门。   从前某个日光正好的午后,似乎有个紫眸黑发的华贵男子,一边帮她绾发一边笑着说。   朱厌低下眸子,轻声说:“好啊,你来帮我选吧。”   这一天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来过酆林的朱厌,终于来到了酆林。其实她不是有意来的,只是逛着逛着就发现自己已经踩在了酆林的土地上。   喧闹繁华的市集一如既往,好像待在酆林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朱厌慢慢地穿过市集,周围摊贩的叫卖和妖们的笑谈声从她的耳边掠过。   经过这三百年之后,她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于他们谈论的东西似懂非懂,对于那些商品好奇不已了。她几乎知道了这世上的一切,但还是不能像他们这样热热闹闹地生活。   哪里出了问题呢?   朱厌站定,下意识地转头向自己的右后方看去,那里曾经会站着一个能够解答她所有问题的家伙。   那个家伙笑起来倨傲慵懒,但是每一次都很有耐心。   “朱厌”   忽然有谁喊她的名字,朱厌有一瞬间紧张地近乎窒息。她转身看去,灵犀站在一醉坊的台阶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朱厌点点头。   “是我。”   灵犀几步走下台阶,有些探究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来找我哥哥的么?”   朱厌有瞬间感到一丝窘迫,不过她还是笑着摇摇头:“不是。”   “也是,你又不喜欢他。”灵犀轻笑一声。看见朱厌有些惊讶的眼睛,灵犀说道:“那天卫颜问你喜不喜欢我哥哥的时候,他就在门外。”   “他都听到了。” 第102章 番外 平生厌 柒   灵犀说重璘不在酆林,问朱厌可还愿意陪她喝一杯酒,朱厌答应了她。   不仅是酆林,妖王宫也是老样子。朱厌跟着灵犀一同走到了那熟悉的后花园里,断崖瀑布边的亭子。   还没有来酆林的时候,重璘就常常跟她提起自己有个花园,依着断崖而建坐拥一片瀑布。在妖王宫住的那些日子她和重璘和灵犀几乎天天在这里吃晚饭。   “这是大概是妖王宫里我哥哥最喜欢的地方,我猜的。”酒过三巡,灵犀撑着下颌,有些怀念的神色。她转过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朱厌,问道:“朱厌姐姐,在弱水之战里你见过我哥哥,你可还记得?”   朱厌微怔,她说:“那时我……还不到一千岁……”   “那就是记不得了?哥哥那时也不过一千岁出头,不过他一直记得你呢。”灵犀低眸笑了笑:“哥哥走之前跟我讲了很多事情,朱厌姐姐,你要不要听?”   朱厌沉默着,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有些无端地紧张。   灵犀没有等朱厌回复,就径自开始讲述了。   “当时弱水一战是最关键的战役,为了战胜天庭鬼君绑架了我哥,逼父皇出兵相助。我父皇……呵……他根本不打算救哥哥,他说若我哥哥没办法逃出来就不配继承他的王位。你出现在战场之后杀气四散鬼军大乱,哥哥趁乱逃出来,却不心跑到了战场上见到了你。”   “他说那时候所有靠近你的鬼兵都瞬间血肉分离化为灰烬,你是这个战场的中心,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无人可挡。可是你一直在哭泣,你的身高还不到鬼兵们的腰,横冲直撞地跑着跌倒了再爬起来,满眼都是惊惶。”   “然后你看到了他,你不管不顾地跑过去哭着对他说——救救我。”   灵犀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能想象重璘那时候的神情。   “他还盼着你能手下留情不要杀了他呢,你居然向他求救。不过后来我哥也幸运地活下来了,这么多年里他一直记得这一幕。其实在对你有所图谋之前,他就对你很好奇。”   弱水之战一直是朱厌有意不去回忆的过去,但是随着灵犀的讲述,一些画面渐渐清晰起来。似乎在一片血海之中,泪眼模糊之间,确实有过有一个一脸震惊的男孩。   那个男孩有深紫色的,华贵的眸子,犹豫地看着她。   “你别光哭了,说说我怎么救你啊?”   他似乎这么对她说。   灵犀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已然微醺,某种不知名的悲戚渐渐占领了她的眼眸。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哥哥真正的开心过,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问了也没有得到结果。直到他走之前他才回答我。他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东西,什么开心什么喜欢,但是仔细回想起来,却觉得和你相处的时间都是开心的。”   “我哥哥他,他是个骗子,商人,政客,他不是个好东西,我知道。可他虽然心肠不好,却是真心喜欢你。”   朱厌的眸子颤了颤,渐渐变得有些迷茫。她的手指相互绞紧了,像是某种激烈不宁的情绪。   “你不相信吧?正常的,开始没人相信。我,卫颜,兰夜谁都不信他会真的喜欢你,都觉得他另有计划。他走之前还对我说——我没有爱上谁的时候你们都觉得我无情,可我真的爱上谁了,你们一个都不相信。”   灵犀趴在桌子上,笑着笑着突然开始啜泣:“后来我信了。他真的很喜欢你啊,至少超过我这个妹妹。”   灵犀最终醉得睡着了,她含糊地说着什么话,眼角还有泪但是笑着的。朱厌看着她,想起来她说今天喝的这个酒叫做“黄粱一梦”,喝完之后会梦到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   看着睡着的灵犀,朱厌轻声说:“其实那天,我知道他在门外,知道他在听。”   她只是说了在那个时刻,最适合让他听见的回答。   候在亭外的信子们飞进来把灵犀扶起来,有一个青衫的清瘦男子走进亭子里,向朱厌行礼:“陛下喝醉了,我扶她去歇息。上神今晚是在这里住下吗?”   朱厌摇摇头:“我回天宫。”   男子也不挽留,只是笑着说好,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温和柔软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清秀的长相,只是眉眼间有些疲惫,甚至有些病态的苍白。   朱厌怔了怔,想起了他是谁。   “你是柳原?一醉坊的主人?”   “是的。先妖王陛下走之前托我照顾灵犀,现在我住在宫里。”   柳原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和朱厌道别,扶着灵犀离开了。   朱厌想,柳原真的是瘦了好多,而且看起来很累   这天晚上朱厌做了一个梦,重璘出现在这个梦里。她很快意识到那是个梦境,并且对重璘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   梦境里有漫天的绚烂烟火,她拉着重璘的手奔跑着,穿过妖王宫的重重宫门,跑到了一条灯火明亮的街头,那里万家灯火喧嚣热闹。   朱厌想,原来那天她拉着他的手跑了这么久,她无意识地与他十指相扣,他也没有放开。   视线里出现了重璘的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我毕生的愿望。”   重璘好像怔了怔,然后他笑起来。   原来那一天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温柔的,还有一点点愧疚藏在温柔背后若隐若现。   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朱厌看着天边微弱的晨光,她轻声说:“你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   若你真的喜欢我,为何说‘不复再见’,为何真的再不出现?   朱厌见到卫颜的时候和他提起了和灵犀的这次相遇,卫颜似乎有些紧张,询问灵犀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朱厌没有提起灵犀说的关于重璘的事情,只说了一同饮酒。   提到“黄粱一梦”这个酒的时候,卫颜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灵犀真的太过任性了,她这是要害死柳原。柳原也是,怎么能事事都顺着她?”   黄粱一梦这种酒是柳原用蓉尖草融了自己的妖力才能酿出来的,用蓉尖草融妖力对妖的身体会有不的损伤,原本黄粱一梦也只是柳原偶然尝试做的。   “不知怎的灵犀喝了并且喜欢上了这种酒,非要柳原酿给她喝。我上次跟她说过了其中利害,看来她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朱厌听卫颜的解释,不禁想起了柳原苍白的脸色,她问道:“灵犀不在乎柳原的死活吗?”   卫颜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灵犀原本就比较自我,又因为……重璘丢下她心中有怨气。重璘让柳原来照顾灵犀,灵犀就把气就撒在了柳原身上。偏偏柳原对她予取予求,从无怨言。照这样下去柳原早晚被灵犀折腾死。”   听到重璘的名字,朱厌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犹豫地问:“你知道……重璘去哪里了么?”   卫颜的心思从柳原灵犀上转回来,他看着他眼神有些躲闪的姐姐,忽然明白了。   黄粱一梦,她果然还是梦到重璘了。   卫颜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姐姐。三百年他都没有出现,应该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说不定也遇见了心仪的对象,娶妻生子。”   朱厌的眸子颤了颤,低下眼睛。   卫颜说道:“有些事情,过了就是过了。姐姐你也放下吧。”   末了朱厌点点头,似乎是想转移话题,她轻笑着说:“你说过的,帮我找的亲事怎么样了?”   卫颜暗暗松了一口气。   卫颜帮朱厌物色夫婿的事情很快传开了。杀神要出嫁的事情震惊了三界,只是传说现在这位杀神已经能控制好杀气,与平常神仙并无差别,又生得倾城容貌,提亲的神仙不在少数。   这消息在众生的口中传了又传,终于传到了妖界,传到了灵犀的耳朵里。   灵犀知道消息的第二天亲自就带着一堆侍从抬着一堆东西造访了九重天,说是要送朱厌成亲的贺礼。可朱厌的亲事还没定,哪里有这么着急送贺礼的?   卫颜和朱厌几乎是同时到的南天门,守卫就差和灵犀的侍卫打起来了。卫颜喝止了双方,厉声对灵犀喝道:“灵犀,你想干什么?你现在可是妖王了,怎么能任性妄为地闯南天门?”   卫颜的话点燃了灵犀的怒火,她冷笑着说:“妖王?谁稀罕当妖王?我今天还就任性妄为了,你可以心疼你姐姐,我就不能为我哥哥不平么?”   卫颜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意识到灵犀是来做什么的。他上前几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对灵犀说:“那是重璘的意愿,你……”   “是他的意愿,又不是我的?他可以为了你姐姐死,我也可以不想让你姐姐出嫁吧?”灵犀冷冷地看着卫颜,她后退几步,手抚上侍卫们抬的红色长箱子。对着朱厌震惊不安的眼神,灵犀微微一笑。   “你以为天下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睡一觉杀神之力就烟消云散了?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普天之下除了寂神台还有什么能分离出你身上的杀神之力?根本没有什么秘法,三百年前我哥哥抱着你跳了寂神台,他用自己的内丹护着你的元神,用观世镜把你的杀神之力分散到世间众生身上。”   “你安然无恙,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可能永远也不会醒了。”   “既然他抛下了我,我也没有道理再照料他,就送给朱厌上神吧。这礼物不算好,上神不喜欢的话就丢了吧。”   灵犀微笑着,她摆摆手让侍卫把箱子放下。她向前对着卫颜极为愤怒的眼睛,轻声说:“你很生气?我已经气了三百年,凭什么只有我不幸呢?”   她说着狠话,眼里却有泪。   “该你们了。” 第103章 番外 平生厌 捌   一直到灵犀离去的时候,卫颜都没敢回头看朱厌的神情,整个过程里她一言未发,安静地让他害怕。   身后传来朱厌的脚步声,身边的红色箱子咔嗒一声被打开,箱子里有一具没有棺盖的水晶棺材,安然躺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男人黑色的长发散落在枕边肩头,他穿着紫色的绣着云纹的华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安静地躺在丝绸软垫之上,好像睡着了一般。三百多年没有见,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却又完完全全不同了。   朱厌放在箱子边沿的手慢慢收紧,她慢慢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他的心脏,那里寂静无声。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一丝妖力,甚至没有魂魄的身体。   是不是有什么弄错了,这怎么会是重璘?   他应该倨傲慵懒,似笑非笑,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紫色眼眸。说很多让她感动的话,也有很多温柔的眼神,可真心也像假意,假意也像真心,永远看不透读不懂。   可恨的骗子,强大又孤独的妖王。   他应该喜欢过她但是已然忘却了,应该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了自己的生活。   明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想好要放弃。她想她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不再想念他。   连来日遇到他,甚至遇到他夫人的情景都设想过了。   可他怎么会,三百年来只是这样躺在一个箱子里   “这是真的么?”朱厌慢慢地抬眼,看向卫颜。   卫颜终于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姐姐。   “是……真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不能确定……”   这完全不像重璘的作风,重璘提出到完成这个计划的整个过程,卫颜都一直将信将疑。若不是没有更好的方法他也不会允许重璘这么冒险,但是……朱厌真的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重璘就此沉睡。   重璘给了他一封信,说如果自己没办法回来就把信给朱厌。卫颜后来看了那封信,短短的几行,只是轻描淡写的告别,只字未提他的牺牲。   这太不像重璘了,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性,城府深沉步步为营的重璘。   看到信的时候卫颜突然想起跳寂神台的前一天,他还在怀疑重璘的目的。那时候酆林夕阳西下,重璘站在一片橘红的晚霞里,头一次露出那么无奈的神情。   他说——你能读到我的心,还是这么不相信我么?   ——我活了将近七千年,这世上再稀奇的事情也看够了,渐渐觉得厌倦,但是朱厌她什么都没有看过,六千多年就像没有活过一般。一命换一命,我想完成她的愿望,那是我欠她的。   ——没有什么复杂的目的,这大约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简单的决定。我只是喜欢她,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相信呢?   可能一直到重璘真的失去了妖力,魂魄和心跳,沉沉睡去的时候,他们才渐渐相信重璘是真心的。   卫颜低声说:“可能,可能他只是喜欢你。”   朱厌沉默着,她蹲下来趴在重璘的棺材边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再发问,卫颜也没有再说话,寂静地如同时间停止了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厌轻声说:“你真的很奇怪。”   你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这么牺牲?为什么瞒着我?   我值得么?   朱厌从头到尾都没有哭泣,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就像很久之前在一个有烟火的夜晚拉住他那样。   “好吧,我等你。”   等你醒来亲口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让我相信你的心意。   等你醒来,让你听到我的决定。   多久都没关系,我等你,最坏无非是一直等到死去。   这样的耐心,我还是有的。   重璘被抬进了折寂宫,自此由朱厌照顾,为朱厌定亲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寂神台是诛灭神仙元神的地方,从来没有妖跳下去过,谁也不知道跳下去的妖会怎样。所以重璘的魂魄去了哪里,他还会不会醒过来,这一切都是谜。   朱厌还是想以前一样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也时常下凡去人间去酆林。只是当天必然返回,并且常常会带回来一些东西。   她春天的时候折一支桃花放在他的枕边,秋天的时候摘桂花做成香囊系在他腰间。他枕头下面原本放着的那个面人被她翻了出来,她看了半晌,难得地笑起来。   “你会像这样笑吗?”她把那面人放在他枕边,那支桃花旁边。   “我想看你这样笑呢。”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卫颜对于朱厌的平静有些意外,在他试探着问起的时候,朱厌说她没想到重璘会这么做。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也有很多话想听他亲口说,但除了等待之外别无他法。”   朱厌笑得坦然又平和。   他以余生赠她,她还之以守候。   自从照顾重璘之后,朱厌眼里的孤寂和茫然就神奇地渐渐退去。似乎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心,并且愿意变得更坚强。   时间慢悠悠地流逝着,卫颜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天宫里的神仙们换了一轮,灵犀在兰夜的辅助下终于开始有些妖王的样子了。   将近八百年的漫长时光里,朱厌也渐渐习惯了和众多神仙接触相处,在天界多了很多朋友,话也稍微多了些。不过她还是独自居住,独自照料沉睡的重璘,天庭里没几个神仙知道她的宫殿里还住着一位前妖王。   卫颜一开始还会尝试着劝劝朱厌,但是时间长了,他渐渐明白劝不动。他的姐姐骨子里,其实是非常固执的。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重璘在八百年之后突然失踪了。   某天朱厌回到折寂宫的时候,发现水晶棺材空了,哪里都找不到重璘。她以为重璘死了,魂飞魄散以至于躯体也消散了。   卫颜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朱厌低眸似乎是在出神,手里攥着一个面人,泪水无意识地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朱厌从弱水之战的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是默默地哭了一整天。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朱厌的眼泪。   卫颜赶紧把朱厌摇醒,对她说:“你是不是以为重璘死了?他没有,天宫里有神仙看到他,说他跑出去了。”   朱厌怔了怔,抬头看着卫颜:“他醒了?”   “看来是这样的。”   “那……他去哪里了?”   “还不知道。”   卫颜也很纳闷,按理说重璘对折寂宫也很熟悉,为什么醒来一句话不说一张字条也不留,就离开了呢?   而且自此之后重璘就失踪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就像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他的踪迹。他没有问朱厌任何问题,也没有给任何交代。   “他总不会是像我一样失忆了吧”卫颜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   朱厌在最初误以为重璘死去的悲伤之后,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卫颜看得出她心中困惑不安,却也明白她和自己一样毫无办法。   重璘失踪了五年之后,云泽忽然发来请帖,说是要请朱厌上神去作客。   朱厌与奚恒素无来往,不禁十分惊讶。卫颜看了请帖着实头疼,他揉着太阳穴说:“其实八百年前我给你招亲的时候啊,奚恒也有意娶你做夫人,我都直接回绝了。可他还断断续续的各个时节送来贺礼,嘘寒问暖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执着。如今还请直接把请帖寄到折寂宫要你去云泽。”   奚恒的名字朱厌是知道的,自然也明白卫颜替她拒绝的原因,毕竟奚恒身体不好,终生不能离开云泽。   “他毕竟是长辈,而且也是受景仰的上神,我还是去云泽拜访他吧。”朱厌说道。   卫颜噗嗤笑了出来:“受人敬仰姐姐你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奚恒这个神仙呀,如果有办法治好他的身体让他离开云泽,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再惊世骇俗甚至遗臭万年他都无所谓。”   “生病确实是痛苦的,可以谅解。”   “也是……他这几年好像病的挺重的,差点就死了。才缓过来没多久。”   以奚恒的辈分资历,请帖发到了折寂宫朱厌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朱厌便简单收拾了收拾,启程去云泽。走之前卫颜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奚恒说什么耍什么花招都不要相信他,千万别被他骗得留在了云泽。   朱厌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好。   她本来也只是打算当面和奚恒说清楚。   云泽总是气候宜人并且风景如画,便是在各个地方行走了这么多年,朱厌还是没有见过比云泽更美的地方。灵官予陌便把她引到殿内,阳光明媚地从窗户间的雕花洒落在地上,有细的尘埃在阳光中慢悠悠地漂浮,隔着纱帘隐约有一个男子的身影,斜斜地倚在软榻上面。   ——奚恒上身身体刚刚有起色,受不得风。   予陌这样解释,朱厌点点头。   听到纱帘之后传来轻笑声,朱厌有些懵,不知道奚恒在笑什么,奚恒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笑着说道:“你一点儿都没变,可爱极了。”   朱厌愣了愣。   予陌福身退下,殿内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还没等她发问他们何曾见过,奚恒就再次开口:“我早早地就找卫颜下聘,八百年里礼物送了不少,朱厌上神莫不是嫌我体弱多病,不肯接受”   “不是这样的。”朱厌摇摇头,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心里有个人,他现在下落不明,我想等他。”   “哦你要等多久?”   朱厌低下眼眸:“我……还没有想好。”   纱帘之后的男人又笑了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看来你很喜欢他啊”   朱厌不太明白奚恒为何如此高兴,怔怔地点头:“我……我是很喜欢他。”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说谎呢?”   奚恒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让朱厌更加困惑,她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纱帘后的男人伸手掀开纱帘,一张全然陌生的英俊的脸,却有熟悉的紫色眼眸,他的笑意慵懒又温柔:“看来你不用等他了。”   朱厌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一片混乱。   男人从软榻上站起来,穿过纱帘向她走来,脚步有点虚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朱厌本能地上去扶住了他。   然后她扶他的手就被他握住,他看上去有点无奈:“我还是不太适应这个身体,怎么会这么虚弱呢?”   朱厌的眼睛颤颤地望着他。   “你……重璘”   “是我。”   “你怎么……”   “我和奚恒换了身体。”重璘笑着说。   从寂神台跳下去之后,他的灵魂被台下戾气所伤游离出体外并且陷入沉睡,四处飘荡后被奚恒唤醒,作为报答奚恒要与他交换身体。那是风险极大的法术,从未有成功的先例,可他们居然成功了。   朱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生气似的放开他的手转头就走,重璘怔了怔连忙追上去,还没走几步就跌在地上咳嗽起来。朱厌的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回头看他,却看到他捂着嘴的指间渗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的瞳孔一阵收缩,跑过去蹲下来,拉过他的手看着他掌心的鲜血。   “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还需要时间康复。”重璘笑着说道,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朱厌的脸颊,放柔了声音:“我不是有意不联系你,只这身体太弱,我差一点就病死了。我怕你希望再失望。”   朱厌的眼眸颤了颤,突然伸手把他抱住,抱得很紧。重璘听到她强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贴着他的心口。   “你真的,睡了很久。”她轻声说道。   重璘想,他本以为她不会发现,发现了也不会等他。   他是不想让她等的,那个时候如果朱厌说喜欢他的话,他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   但是重璘只是抚摸着朱厌的头说:“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所有的事情,对不起。”顿了顿他补充道。   朱厌笑了一声,低低地说:“我早就原谅你了。”   重璘也跟着笑起来。   他曾经觉得爱情是愚蠢的东西,是软弱的感情。他不曾相信爱,也不曾给予过爱意,然而面对那个在他尚且年幼时就让他记忆深刻的女孩,在经年累月的相处里还是爱上了她。   那是全然陌生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察觉,也下意识地否认和压抑。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开口。   直到猜出她想要轻生的时候,决定要救她的时候,他发觉这几千年里他一直像看笑话一样看像兰夜和卫颜为了爱人生生死死,原来可笑的不是兰夜和卫颜,而是爱本身。   爱本身,就是会让人生生死死的力量。   终于也轮到了他,轮到他被这力量打败,再因为这力量起死回生。   他抱着他唯一爱过的,现在仍然爱着的姑娘,笑着仿佛是在笑自己。   “我现在是神仙,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我身体不好,你可能要照顾我。”他慢慢地说。   那个姑娘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说:“好啊。”   她点头的时候总是只点一下,目光看着来人,有点冷但是出奇地认真,认真得可爱。   过了一会儿,朱厌抱住他的脖子把眼睛埋在他的肩膀里,轻声呜咽起来,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委屈和难过淹没一般。   千年的时间里,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给了她世界,又变成了她的世界的这个人。   终于回到了她身边。 第104章 番外 画皮【壹】   一   隔着千年的时间, 风烛画和奚恒再次相见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对方。   清晨朦胧的日光里,风烛画站在自家院中,手上围裙上沾满了颜料。她有些困惑地看着院外这位陌生的, 黑发紫眸的俊美男妖。   除了兰夜,唯音,蔷华之外, 长安附近很少出现别的妖。而面前这位男妖显然妖力强悍,眼眸中紫色妖气虚虚地弥漫着。   不速之客轻轻笑着,微微颔首道:“你就是风烛画?”   风烛画点点头。   “我是奚恒。”   这个名字隔着千年之间遥远的距离落在风烛画的耳际, 她睁大了眼睛怔在原地, 思绪一片空白。   奚恒神君, 天帝的伯父, 因体弱常年住在云泽养病,从不离开云泽一步。风烛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前段时间蔷华来找她换妆面,说起奚恒为了离开云泽和重璘换了身体。   原来如此, 面前的这个男子是用了前任妖王重璘身体的奚恒。   风烛画本以为奚恒化成灰她也能认出他来, 但他仅仅是换了个皮囊她就没能认出来。或许她对他的执念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深刻。   也或许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唯一能清晰记住的就只有皮囊而已。   奚恒淡淡一笑,负手而立:“姑娘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风烛画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满手满身的颜料, 有些尴尬地把手背在身后:“你先进去吧, 我稍后就来。”   奚恒点点头走进了风烛画的小寮,风烛画去院里的水缸里洗手,看着水面上那个容颜平淡如水的姑娘发呆。   他没认出她来。   他肯定不会认出她,她只是依附于傀儡上的野鬼,这张面皮也是她随手画的。不过她猜想即便是她如千年前一样站在奚恒面前奚恒也认不出她, 他从不把旁人放在心上。   风烛画洗干净手脱去围裙,再走进小寮里。她的小寮四壁挂满了她画的人像, 奚恒正站在她那长宽大的桌子旁,俯身认真观察着仰面躺在桌上的,她画了一晚上面皮的那只傀儡。   “令人惊叹。”奚恒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抬眼看着风烛画,神情已经不复刚刚的倨傲,似乎为她的绘画而惊艳。   风烛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奚恒直起身来,悠悠笑着表明了来意,他是想来换一张面皮的。由于换身体这件事情是秘密他不能昭告天下,这一百多年来他遇到了不少麻烦,遇见的妖都以为他还是重璘。前段时间他与蔷华聊起此事,蔷华向他推荐了风烛画,说可以让她画一幅面皮给他,换去重璘的脸。   “她说你是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像画师,果然如此。”   风烛画静默了片刻,答道:“您请回吧。”   奚恒怔了怔,他似乎是想不到风烛画会拒绝他,说道:“你想要什么报酬,可以提。”   “我一介孤魂野鬼,别无所求。您不合我的眼缘,还是请找别人吧。”风烛画走到一边,指着门古水无波地看着奚恒。   奚恒看了风烛画半天,微微眯起眼睛笑起来,他走近风烛画几步低声说道:“这么合我心意的画师,我没那么容易放弃。”   说罢也不纠缠,绕过风烛画就走出了小寮。在奚恒走出门之后风烛画纤细的手指就开始颤抖,她慢慢放下手臂,疲惫地摁住额头。   第二天的早上安静得有些奇怪,这一带乌鸦很多,平时破晓之时便有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可今日天光大亮了还是寂静无声。风烛画放下画笔掀开门帘走到小院中,便发现一夜之间她的院落对面就盖起了一座小房子。奚恒正站在那房子的门口,见了她便微笑致意。   “你在这里干什么?”风烛画问道。   “等你给我画一张面皮。”   “我没有答应。”   “你会答应的。”   风烛画无言以对,她索性不理奚恒环顾了一下四周,奚恒随着她看了一圈,说道:“你是在找乌鸦吗?方圆十里已经没有乌鸦了。”   风烛画的目光回到奚恒身上,她问:“你为什么杀它们?”   “我不喜欢乌鸦。”奚恒说得理所当然。   风烛画只觉得一股窒闷之气堵在心头,她转身走进小寮里狠狠关上门。   他倒是一点儿没变,换了样貌可只要说起话做起事来就还和以前一样。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想要的一定要得到,不喜欢的就让它去死,有种近似于孩童的天真的残忍。   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是有趣的蝼蚁罢了。   她曾经也是。   二   奚恒突然觉得风烛画身上有点熟悉的感觉,浅淡得如同幻觉,仔细想想也应该是幻觉。   这个姑娘的手上再次沾满了颜料,就像他第一次见她那样。她认真地拿着画笔在纸上勾勒着她下一个作品的小像,即便是这种小像她画得也极其精致,目不转睛。   他已经纠缠她好些日子了,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她却始终不松口,时间长了风烛画似乎也开始习惯奚恒冷不丁地出现在她家里,看东看西问东问西。这么个大活人坐在她面前,她也能视若无睹。   这倒让奚恒开始好奇,风烛画为什么就是不肯接他的生意。   她是一只野鬼,野鬼多半是心中有夙愿难解以至于不能轮回。蔷华说风烛画的名字本是取自“风烛残年”,残年也是残念,她不过是一缕残念罢了。那么她的夙愿到底是什么呢?   奚恒坐在她旁边撑着下巴看着她作画,问道:“你能画出这么倾国倾城的容颜,为什么给自己画的面皮这么寡淡?”   “寡淡也好倾城也好,都不是我原本的样子,没什么差别。”风烛画给画上的唇点了一点朱砂 “那你原来长什么样,漂亮吗?”   风烛画的画笔停了停,半晌她轻轻一笑:“我也一直很想知道,我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头来淡淡地看着奚恒,说道:“可惜我没能长大。”   那目光里有些让人心惊的情绪,不过奚恒没来及看懂她就转过脸去,她又画了几笔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把笔随便扔在纸上。   “神君殿下好不容易得了健康的体魄,也得了自由。为何不到处游玩却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浪费我的时间呢?赶紧答应我不就是了。”   奚恒轻松又无理地把包袱甩到了风烛画身上,好像真的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解。   风烛画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好,我给你画,画完之后你就走吧。”   她转身欲走,奚恒却拉住她的胳膊制止了她。   她的身体很冷,这是一个没有脉搏心跳的,死寂的身体。   “你很讨厌我。”奚恒这样陈述道。   风烛画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还是说你喜欢我?”   这次风烛画回头了,她紧紧抿着唇,神色复杂地看着奚恒。奚恒歪着头看了她半晌,说道:“我们以前见过么?”   风烛画冷笑了一声,她说道:“这有什么重要的?我替你画面皮不就行了。”   “这么说就是见过,什么时候的事?”奚恒并不放过她。   风烛画挣了好几次也挣不脱奚恒的手,她索性从桌上拿起裁刀扎下去——冲着自己的手臂而不是奚恒。那裁刀是专用来裁傀儡的,一刀下去她的手臂便断了。   奚恒愣住的时候她便捂着断臂转身而去,他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这是傀儡的身体,不会流血也不会痛,她为了挣脱他这么爽快地截断手臂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看着手里握着的一截小臂若有所思,突然想起来他离开云泽的那一天予陌与他道别。   他一直以为予陌会跟着他一起走,予陌却说——我奉家族之命侍奉奚恒神君,我便只会跟随“奚恒神君”,而您已经不是奚恒神君了。   这是事实,若说势利倒也谈不上。其实他对予陌也没什么感情,只是习惯她侍奉罢了。   予陌仿佛也料到了这一点,她轻轻笑说道——您这么多年一心想要健康,想要自由。恭喜您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奴婢也终于可以告诉您,您早已把自己困住。即便您来日游遍三千世界,也不得自由。   ——神君啊,其实奴也是喜欢过你的,不过您并不值得。   他早已不知听多少人说过他怪异残忍诸如此类,但他向来是自己舒心便好,这种话在他心中一点儿涟漪也翻不起来。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却想起来了予陌的这些话。   一时间有些不舒心。   这个风烛画,她是谁呢?   三   奚恒的消失和出现一样突然。   明明风烛画已经答应了帮奚恒画面,第二天早上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小寮对面一座空荡荡的房子。   那他还要不要画了?他还回来吗?   风烛画看了那空房子半晌,回去房间里画画,画着画着就走神了。待清醒过来,发现她画的是奚恒。   准确地说,是以前的奚恒。   高高的眉骨鼻梁,淡漠的眼神薄薄的唇,英俊是十足的英俊,寡情也是十足的寡情。所谓睥睨众生就是这种姿态吧。   很久以前蔷华为钟离昧的出走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她陪着蔷华喝醉过一次。醉意昏沉里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待白天酒醒之后却看见蔷华拿着一张画纸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张画纸上画着面带微笑的奚恒。   整个屋里散落着十几张新鲜的草图,上面画的全是奚恒。   她清醒过来之后沉默了许久,把那些图全都烧了。蔷华看着她把一张纸画纸丢进火盆里,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说什么。   从那以后蔷华就知道她的夙愿与奚恒有关,这次蔷华让奚恒来找她,或许也是想要化解她的心结好早日轮回转世。   蔷华如今和钟离昧过得很幸福,这幸福的人啊,总是看不得周围的人不幸。可不是所有心结都能解开,所有夙愿都可得偿的。   风烛画拿起那张纸,看着纸上的男人轻声道:“你让我画什么呢?我看见你,就只能想起你而已。”   奚恒很快就回来了,他走了四五年的时间,这时间对于神仙妖鬼来说非常短暂。再次相见的时候风烛画还是满身颜料地站在院里,失去的左胳膊早已补好,诧异地看着他。   而奚恒站在他那间风雨飘摇的小房子前,笑眯眯地说道:“风烛画,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走了这些年,居然是在调查她。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来更新!   渣男预警!奚恒是24k纯渣男!我写的时候都恨不得给一巴掌的那种!   你们如果看过他在长夜篇的出场,应该就能明白他的定位。   ——毫无同理心,极度自私,类似于反社会人格。   so大家谨慎食用,看着可能会生气。 第105章 番外 画皮[贰]   四   其实风烛画知道, 奚恒要调查她的身份并不难。   奚恒一直住在云泽仙境,见过的生灵就那么些。他去问问蔷华兰夜他们风烛画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长安的,再和自己那边的时间对一对找一个未成年就已经死去的生灵, 算下来大概也只有她了。   风烛画生前是一只白狐狸,她是狐族送给奚恒的礼物。   六界都知道奚恒喜欢蓄养神兽,有事相求便投其所好。奚恒向来来者不拒, 云泽里就养了许许多多的神兽,从玄鸟到饕餮,应有尽有。   那时候奚恒说他还缺一只狐狸, 她就被送来了。   其实风烛画并不能算是神兽, 因为她们狐族只在未成年时保持狐狸的形态, 一旦成年就会蜕变成少女模样。她原本是很生气的, 就因为这个什么神仙一句话,她就离开家族被送到遥远的云泽。 但是见到奚恒的时候,她马上就不生气了。   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穿着淡黄色衣裳, 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 微笑着抚摸着她的绒毛, 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对奚恒是一见钟情。   她还没有成年,所以只有乳名没有正式姓名, 奚恒叫她“雪团子”。   那段时间她过得非常开心。奚恒似乎是很喜欢她的, 走到哪里把她抱到哪里,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她和别的神兽嬉戏打闹,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把她放在枕边盖上小被子。她仔细观察过,觉得奚恒对别的神兽都没有对她这么好,便暗自欣喜地认为她一定是特别的。   毕竟将来她可以化作人形, 和这些永远是兽形的家伙们不一样。   她躺在奚恒的枕边望着奚恒的眼睛,奚恒就伸手摸摸她的尖耳朵, 笑着说:“雪团子。”   她就呜呜地回应一声。   她从没有这么迫切地盼望早日成年,然后像予陌姐姐一样永远陪在奚恒身边。她暗自期盼着自己长大之后的样子,她的爹娘都很好看,她应该也会变得很好看。然后或许她可以对奚恒说,她喜欢他很久了,或许他们就可以这样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奚恒确实宠爱了她很久,在百余年的时间里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这样的宠爱深深地迷惑了她,让她越来越爱慕奚恒。   直到有一天,她生病了。   狐族在年幼时很容易生病,她已经算是体魄强健,来云泽百余年遇到换毛的时刻才第一次生病。可是从她生病那一天起奚恒就不再见她了,他把她丢给了予陌照顾,她有点委屈,很想告诉奚恒这种病是不会传染狐族以外的神仙的。   没想到的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奚恒。   生病两天之后她被丢掉了,丢在了云泽仙境以外的冰天雪地里。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被冻醒。刚刚换过的短毛完全不足以抵御冰雪,她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但是根本没有力气行走移动。   那时候她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但是梦里不会这么冷,也不会这么疼。   她渐渐觉得炽热,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勉力挣扎一阵之后意识便模糊了,她不停地想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的。奚恒在哪里?奚恒知不知道他心爱的小狐狸被丢进了雪地里,难受得不得了?   很久之后她做了野鬼,才知道被冻死的生灵死前会有炽热的幻觉。   她并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她的生命终结在成年前三年,她始终没有正式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成为野鬼之后她在云泽仙境之外飘荡了好几百年,终于遇到予陌出来——丢另外一只生病神兽,那时候她才知道云泽从来不养生病的神兽。   因为奚恒讨厌生病的东西,看着碍眼。   他从来体弱多病,最喜欢活泼的生灵,元神又强到足以驾驭饕餮那样的凶兽。云泽成千上百的神兽,不过是他活泼动人的玩物罢了。   她原本不肯相信,执意跟着予陌进云泽。予陌隐藏了她的存在,她便看见奚恒的膝头早已换了一只红狐狸,依然非常精神活泼,奚恒依然微笑着抚摸着它的毛。   予陌问奚恒——您还记得百年之前,您有一只白狐狸吗?   奚恒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悠悠道——啊……好像有这么回事吧。   ——其实当时她生的病不严重,养养就好了。   ——关我什么事?病了就是碍眼。   ——她当时在换毛,在风雪里冻死了。   ——哦。   奚恒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波动地说了一句“哦”,仿佛她的死亡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少女旖旎的心思碎了满地,只能怔怔地看着这个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男人,才发觉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神仙。   他任性又自私,只有兴趣没有爱意,这个最恶劣无情的家伙。   可是这个家伙已经成了她的夙愿,他永远也不会爱上她的,她的夙愿永远不可得偿。 她一瞬间心灰意冷,她年少识人不清,怀着一腔热忱颤巍巍地想捧给她的心上人,可她的心上人啊甚至不把她当人看。   她是一个活泼的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物件。这种痴心错付真是尤为悲凉,即便她很恨他,但既没有能力报复也不想纠缠。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他那只狐狸死了都不肯放手,已经变成了不能轮回的野鬼。也没有告诉他,那只狐狸一心盼着长大做他的新娘。她默默离去,没有在奚恒面前现身。   后来她漫无目的地飘荡到了长安,遇见兰夜之后借着傀儡有了身体,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画画的天赋。她给自己起名叫“风烛画”,从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画作中去。   奚恒永远不会离开云泽,她也不会再回去,风烛画本以为这已经是结局了。   谁能想到他会和重璘换身体,又来到了长安,还找她画皮?这大约是孽缘吧。   五   奚恒面带微笑站在风烛画面前,悠然地说:“你是那只狐狸。”   他看起来轻松甚至是愉悦的,没有一点施害者该对受害者表现出的愧疚之情,就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般。   他这种表现倒在风烛画意料之中,她没有指望过他能缅怀或者难过。风烛画沉默着看着奚恒越走越近,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停下来,低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所以说你的夙愿是我?如果我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可以轮回转世去了,是吗?”   风烛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默不作声。即便奚恒已经不是神君了,现在也是强悍的大妖。她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唯有保持沉默。   奚恒偏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你倒不必怕我,不过……”   他靠近她贴着她的耳侧说:“你想听的那些话,想让我做的那些事,我一句也不会听也不会做哦。你要是去轮回了,但多没趣。”   风烛画颤了颤,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挥手狠狠打了奚恒一巴掌。奚恒被她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出红红的指印,他回过头来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微微一笑:“是啊,这样才有趣。”   “风烛画,你答应了要给我画面具的。不要想着逃跑,我有的是时间找到你。”   风烛画看着面前这个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绝望。   她又成了他的玩具了。   怎么会有这么恶劣不自知的家伙。   奚恒把家安在了风烛画家对面的小房子里。不过他平时也不经常在家里待着,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了,自然是天南海北地逛,可劲儿地利用这个健康的身体。偶尔回到长安住一阵,欣赏风烛画沉默又无奈的神情。   他惯会挑刺,风烛画按照他的要求不知做了多少小像和面皮,他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始终不肯接收。时间长了风烛画也知道他是存心折腾她,就再也不给他画了,索性两边一起拖着看谁耗得过谁。   所以奚恒来找她她就权当他是空气,话也不说眼神也不给。这样奚恒反倒来了兴趣,没事就去逗弄她想让她开口。   风烛画一贯维持着良好的沉默,直到有一天奚恒拿来了她生前父母的画像。说是她父母早已故去,只剩下画像了,她可以参考着想象一下自己的样貌,换一张好看的面皮。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风烛画,她终于开口了,作为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痛的野鬼她拼了命地把奚恒赶出去,奚恒想要压制她她索性脱出傀儡之身,飘荡在半空间。   “我是为什么没能长大的?我现在这样是拜谁所赐?是你杀了我,是你害了我如今还要来折磨我,奚恒你太无耻了!”   奚恒默了默,道:“可生了病就是很碍眼啊。”   “你从生下来就一直生病一直碍眼,那你怎么不去死?”   野鬼的质问之声尤为凄厉。   奚恒的目光凝滞,有那么一瞬间风烛画觉得他想把她魂飞魄散,而她毫无畏惧地瞪着眼睛看他。   她已经受够了。   奚恒却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可是想死很久了。”   然后他背着手转身离去,风烛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那傀儡的身体里。她知道以前奚恒过得很不容易,总是接连不断地生病,漫长的病痛让他变得扭曲而自私。   他只关心自己的疼痛,只想让自己舒坦。   风烛画默默地看着他留下来的那两幅画像,那似乎从遥远记忆里走来的父母,她家七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四,不上不下不大不小尴尬的排行,总是被忽视的。所以当时奚恒对她的宠爱才让她尤为动心。   她曾经想过好好陪伴他,分担他的痛苦让他开心。那可真是天真自以为是的梦想。   那次争吵之后奚恒很久没有再来,风烛画本以为他终于再次厌烦了这个玩具,打算放手了。可三四个月之后他再次出现,好像忘记了上次他们的争吵一般,他带来了许多稀罕的颜料,上好的宝石矿物做的,看得风烛画眼睛都直了。   他慷慨地把那些颜料送给她,风烛画满心怀疑,她问他:“你想干什么?”   “去游玩的时候看到了,想着你大概会要。”他轻描淡写地说。   风烛画摇摇头:“无功不受禄。”   “那你陪我聊天吧。”奚恒想了想,补充道:“你不说话或者生气,挺没意思的。”   “没意思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   奚恒眨眨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他的眼神相当坦诚,让风烛画哑然无言。 第106章 番外 画皮[叁]   六   兰夜问奚恒, 他和风烛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恒也说不清楚他和风烛画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觉得她有趣,有时候觉得她没趣,有时候生气但是又不想舍弃。就像是一首隐晦的诗, 难解的谶语,他想不明白。   索性就不想了。   唯音忍不住翻起了白眼,她严肃说着风烛画已经作为野鬼飘荡太久, 魂魄越来越弱,若始终不能得偿夙愿轮回转世,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了。   “她轮回转世就忘记我了, 那还有什么意思。”   唯音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站起来叉着腰怒目而视:“奚恒神君……哦不, 奚恒。她是一个生命啊她不是你的玩具!忘记你怎么了她就不配活着了吗?她怎么就遇见你这么个玩意儿!她魂飞魄散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你个渣渣!”   “再也找不到”这几个字眼戳中了奚恒, 他有些迷惑地眯起眼睛,不知这种怅惘从何而来。   于是他去找风烛画了,她正坐在小院子里给花松土, 奚恒走到她身边问她:“如果我不满足你的愿望, 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风烛画愣了愣, 她放下手里的铲子抬头看着奚恒,似乎奇怪于他怎么会关心别人的死活。   她说:“是啊, 怎么了?”   她从没指望过奚恒能完成她的愿望。   奚恒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天, 问道:“若你轮回转世了,下一世的你还会喜欢我么?”   “当然不会。”风烛画觉得可笑,她说:“若不是我因为对你的执念成了野鬼,现在也应该早忘记你了。”   愉快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没有什么真情, 这种执念有什么好的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子?   奚恒皱了皱眉头,他冷声道:“那我是不会完成你的愿望的。”   “我知道, 不就是魂飞魄散么,我一早知道了。”风烛画笑笑,她甚至有些快意,终于可以是她抛弃他了。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阵,清晨的微光里风烛画抬头看着他,目光清明决然。奚恒突然问她:“这些花都要死了,为什么不换新的。”   风烛画转过头去看了看土地里有些蔫蔫的花叶,说道:“它们长得总是不好,但是也拖拖拉拉活了好多年,时间长了就有感情了。”   “有感情?”   “哦,我忘了,你是没有感情这种东西的。”风烛画淡淡地拿起铲子,继续给花松土。   她这种不卑不亢和绵里藏针,很让他不舒服。他想索性就让她魂飞魄散好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可是那样就看不到那么精美的傀儡和画像,也看不到她了。   奚恒突然觉得有点说不清的寂寞。   他在遥远的记忆里搜寻那只活泼的小狐狸,她似乎很活泼很黏他,后来即使病了那双大眼睛也是亮亮的。   为什么那时候他看到这双眼睛,只觉得厌烦呢。   ——您已经把自己困住,即便您来日游遍三千世界,也不得自由。   他真的被什么困住了吗?   七   有一天奚恒突然问风烛画,她的夙愿到底是要他做什么?虽然他再三声明不会完成只是好奇,风烛画还是十分惊讶。   她只知道她的夙愿与他有关,却不能知道具体是什么。是要他说对不起还是我爱你,是要他忏悔还是要他爱慕,她也不清楚。   反正无论哪种奚恒都不会做就是了。   听到她说不知道,奚恒似乎有点失望,她不明白他在失望什么。   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他出游的时间越来越少,待在长安的时间倒是越来越多,似乎是怕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魂飞魄散消失不见。   他怕她魂飞魄散吗?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玩具了吗?   风烛画冷冷地想着。   近来奚恒似乎很喜欢看她画画,她赶不走他又得了他许多好颜料,就不管他让他在旁边看着。他偶尔会说起当年她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他没看出来她这么会画画。   这个家伙真没眼色。   不过他也从来不需要看人眼色。   但是这次他难得地看出来风烛画不开心了,之后便没有再提起过过去的事情。看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很安静,说起来的故事都是他出游所见。   这种隐约的小心让风烛画觉得烦躁,却又不能言说。她宁愿奚恒还像过去那样无情无义,任性自私。   让她单纯地失望痛恨他。   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何必再来与她周旋。   风烛画很快经历了第一次散魂之痛,这是一次预警,警告她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消失了。作为魂魄她太久没有感受过疼痛,这次冷不丁地疼到几乎晕厥,醒过来的时候奚恒坐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肩膀。   这种亲昵让她不适,他也很快放开了手站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又合。   “如果你求我,我可以帮你完成心愿。”奚恒突然这么说道。   风烛画只觉得可笑,她摇摇头:“用不着,你很快就看不到我了,奚恒,你永远也看不到我了。”   以前总是他丢弃别人,现在换她来丢弃他。   奚恒看了她半晌,说道:“为什么,你是雪团子的时候,经常求我要这个要那个。”   风烛画瞪着眼睛看着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周遭升起白色的光晕,那光晕一点点扩大了弥漫开来,奚恒也震惊地看着她,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她。   这是野鬼得偿夙愿,即将再入轮回的标志。   风烛画迷茫地看着奚恒,脑子里所有的过去生前的记忆百倍放大,她的夙愿到底是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   她执着的不是他的道歉,或者他的爱情。   仅仅是一句“雪团子”就是她奢望的全部。   原来她到死都不相信他丢弃了她,都在等待他叫她一声“雪团子”,像从前一样轻柔的把她抱起来,安慰她,带她回家。   至死不信,就为这一缕残念,变成野鬼。   奚恒紧紧地拉住风烛画的手,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傀儡,他留不住她的。他满目慌乱,突然问道:“下一世你真的不会再喜欢我了吗?”   这样的问题,像是小孩子才问的。   她曾经那么喜欢他,那么渴求他,现在换他了吗?她执着于他千年之久,就这么放过他吗?风烛画笑起来。   “我绝不会,除非你做到几件事。”   “你说。”   “你不许主动来找我,不许强迫我,不许让我想起这辈子的事。还有我院子里的花,你要把它们都养活,让它们开成一片花海。如果这样,我会考虑喜欢你的。”   奚恒的样子淹没在一片白色的光亮里,在意识模糊之前风烛画似乎听见了一句隐隐约约的——一言为定。   八   狐族的小公主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就被一片花海迷了眼睛。长安城郊有一大片姹紫嫣红的花朵,花海里立着一座小寮,如同仙境一般。   有个黑发紫眸的妖坐在花海里,正在给花松土施肥。小公主于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开心地问他:“这片花都是你种的吗?”   那妖抬起眼来,确然是极其英俊的容颜,神情有些高傲,但是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就变了。他静默地看了她很久,突然笑起来。   “原来你长大之后会是这样的。”   公主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问题。   妖点点头,认真地说:“是我种的。”   他说他叫奚恒,这座房子和花都是他一位旧友的,他在等那位旧友归来。旧友拜托他照顾花们,他便做了。   一开始手忙脚乱,险些弄死它们。他很嫌弃这些柔弱的生灵,又从来不会照顾它们,后来求助于友人才慢慢开始学会养花。这么多年过去,最初的那些花们已经繁衍出花海了。   他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慢慢知道了照顾别的生灵是什么感觉。看着春日里的繁花似锦,也会觉得不一样的快乐。   “这大概就是她说的有感情吧。您觉得我做的好吗?”他这么问道。   公主重重地点头:“这些花长得这么好,你一定很用心的。”   奚恒笑了起来。   公主问他他的友人什么时候回来,他却说他的友人已经走了五百年了,公主十分吃惊。   “那这五百年,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她吗?”   “我走了的话花就没人照顾了,我答应过她。”   公主突然觉得这位妖有点可怜。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她回来了。”奚恒说道。   “她回来了?那你可以走了吗?”   “嗯。”   “那你要不要去我们狐族玩一玩,我招待你呀!”热情好客的小公主欢快地说道。   奚恒怔了怔,他说:“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你不恨我了吗?”   公主十分纳闷:“我为什么要恨你?”   奚恒沉默了一下,又问道:“那你会喜欢上我吗?”   公主一下子脸红了,她捂着脸瞪着眼睛看他,哼了一声道:“你怎么如此无礼!难不成你喜欢我吗?”   奚恒在一片花海中安静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大概是喜欢吧。”   请你教会我喜欢吧。   春日绵延,狐族的小公主和等待了五百年的奚恒,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盆友们奚恒篇短小的结束了。   (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忙没时间写长篇了(T ^ T))   但其实主要的思路和我之前想的是差不多的,一个自私得像孩子一样的神仙,和一个被他害死的狐狸。如同谜语一样难解的若有若无的情愫。